《恶女千寻:狂后归来》 第1章 新凤还巢 这一天,是弘治六年的立夏。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又一次在我面前打开。 这一天,我等了整整五年。 人人只道顾府小姐四年前去深山游玩后性情大变,殊不知,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我的身体从此属于一个可怕的新主人——已故太子侧妃春风致。 一回到顾府,我便求爹爹悄悄请来各行业最拔尖的先生,这四年的一千多个日夜里,我三更睡五更起,只要是当今天子喜欢的,只要我认为入宫后可能会用到的,我都不遗余力地学习,因为只要进了那个门洞子,我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所以,我所学的每一样都必须做到最好。 坤宁门外(即后来的顺贞门),微风习习,很多待选秀女都紧张不安地捋了捋半丝没有乱的发髻,我只是淡然微笑。 我很清楚,自己虽然娇丽可人,能算得是上人之姿,但放到不计其数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里也仅是出挑,从前的我倾国绝色尚且落得那样的下场,更何况现在?我太了解当今天子的脾性,除非闭月羞花,否则难以在第一眼里就抓住他的视线。 他,向来不会再看第二眼。 这让我感到不安,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在一眼之间魅惑男人,我必须找机会一试。 幸运得很,两年前的秋日,我得到了这个机会。 河南流民作乱,大量涌入京城,城郊外顿时悍匪四起,我娘亲却偏在此时大病,久治不愈。我执意冒险去郊外的龙泽寺为娘亲祈福。回来的途中,队伍被劫,家丁虽拼死捍卫,却难敌悍匪,死伤惨重,我被悍匪掳去匪穴,献给匪首。 惊鸿一瞥。 只一眼,那匪首就爱上了我。我知道,我成功了。那匪首自不是什么善类,欲强聘我为妻。为保清白,我以额击柱,血溅喜堂,震慑群匪。我侥幸不死,却也终日晕迷。贴身丫环以死相护,我才得以周全。 爹爹一听我出事,心急如焚,他当即在府内封锁了消息,不让病中的娘亲知晓,只对她说我要留在龙泽寺几日为她祈福。与此同时,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积极营救,与三个哥哥携带重金四处奔走,果然,财能通神,此事竟惊动天听。 我在病中躺了三天,终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抱出深洞、重见天日。救我的人肤似麸麦、面如冠玉、英气逼人,眉宇间似曾相识,却绝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男人。再明显不过的,皇上怎会亲自来? 不过,他派来了最信任的仆从,已足见重视。锦衣卫都指挥使何睦素有才能,一举剿灭匪穴。而抱我出来的,正是他的独子锦衣卫总旗何澦。 我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何睦常带一双小儿女来东宫玩,儿子何澦机灵可爱、女儿何滟水灵可人,很是讨妃嫔们的喜欢。短短数年,他已是一个十六岁少年,开始为国家效力了。 “你叫什么名字?”把我送上软轿之前,他突然轻声问了一句。 我不觉莞尔。他尚显稚嫩的脸,突的一红。 “京城良女顾千寻!” 忽然,我听到太监的尖细声音喊到我的名字,于是款款上前,福了福,才交付公函凭信,由司记官登记在册。 “原来她就是顾千寻呀!” “也不过几分姿色而已。” 上前的这几步,我听到四周不断传出窃窃之声,羡慕的妒忌的,我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脸上不显分毫。 自从我被从匪穴救回,便芳名远播。我的孝顺、我的节烈以及我的美丽,在上层贵族和市井平民间越传越神……总之,我成了祥瑞,成了世间女子的典范,成了男人娶妻的首选。其后半年,我保持着数日换一次门槛的记录,皆是被媒人踏破的。 如此骄女,自当备选后宫,京城官吏便上报朝廷将我早早定下,只待大选之日,即可送我入宫选秀。从这之后,才无媒人上门。 “京城官女何滟。”太监的细声响后,一位明艳的豆蔻女子上前登记。 “滟儿,”待她回身,我便切切地迎了上去,“一路过来可还好?” “姐姐。”她见到我并无半点笑意,只是淡淡应了声也不答话,全不似平日那般活泼快乐。 说起我与她的姐妹情分,当感谢何睦。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使我顾家有了亲近他的理由和机会。他个性直爽,与爹爹一见如顾,两家的走动渐渐多了起来。他既是皇上的老奴,我当然深知他的脾性,讨他喜欢不是难事,因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便收了我做义女。我比何澦年幼两岁,就唤他哥哥,比何滟虚长一岁,便做了她的姐姐。 共处两年,三人日渐亲厚,竟如亲兄弟姐妹一般了。何澦凡事都谦让着我,滟儿更是打从有了我这个知她疼她的姐姐,每次见我都欢喜得紧,可今日却这般冷淡,我心想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很是担心。但此时从全国各地精心挑选出来的百名秀女已悉数到场,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多口杂,我不便开口。 夕阳西下,所有秀女全部登记在册,管事太监将我们排整齐顺,领我们从坤宁门入宫。一别五年之久,我再次回到了这个曾经践踏我青春、梦想与生命的地方!它和它的主子们还好吗?我的内心发出了一丝轻蔑的冷笑。 身后,传来了门轴粗长沉闷的转动声,砰的一声,大门重重合上,连最后一缕阳光也从眼前消失了。 天,全黑了下来。站了一天的我们被安排在钟粹宫各院休息,这么多秀女要塞进有限的院落,必然是拥挤的,我与滟儿得义父疏通,住进东厢房最好的一间。钟粹宫是专门给秀女居住的地方,从前的我未曾来过这里,只知道秀女们都得在这里学习宫中礼仪,言行品性全由尚仪局女官记录在档,是为一月后大选的参考。 此后,一言一行皆由不得心了。 推开门,便见一张楠木圆桌与几方圆凳,这是每日起坐用膳的正间,南北两边相通的是两个寝间。小是小了点,不过布置得倒也雅致,而且床铺屏风浴桶梳妆台,一应俱全。 我见滟儿很是疲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打赏太监宫婢,与她二人草草用膳洗漱后,早早就寝了。 躺下后,自是难眠,虽是酷暑时节,宫里的夜色于我,却是冰凉如水。回想起甄选前一夜,爹爹将我叫到书房,语重心长,“为父与你娘亲膝下三子,唯你一女,你若不愿,为父仍有办法不叫你入宫。” 爹爹虽只是一介商儒,但他说的话我都是信的,因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真的,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佩服的男人,他用从父祖手中接过的小生意,缔造了自己的白银帝国。照理说,如此大商巨贾可以三妻四妾,再不然也该娶个有财有势人家的女儿,有了妻族帮衬,商场的路会走得更顺利通畅。然,他一生只娶了娘亲一个女人,还是个出身低微的下人。不仅如此,他是真真地把娘亲疼上了心尖,在外独力打拼不说,回到家得了空闲还会亲自打水为娘亲洗脚。 他的伟岸尽显于此! 我这才明白,一个真正强大的男人,绝不需要依靠女人来巩固自己的财富地位。当今天子还是太子的时候常跟我说,他娶妃纳嫔是多么的无奈,他只想疼爱我一人是多么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呵,他到底对多少女人说过这样的话呀?其实,男人都是力有余而心不足罢了。 第2章 新凤还巢2 娘亲见我不语,急声劝道:“我的儿,那个门洞子,万万进不得呀!”她哀苦地望着我,连连摇头。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打了一记闷拳,我轻轻别过头去,实在不忍看她的眼神。 爹爹捻了捻胡须,正声道来:“张皇后(1)是皇上的结发夫妻,专宠已久;余淑妃和陈妃倚靠太皇太后这棵大树,与皇后分庭抗礼;郑贤妃、赵和妃左右为难,退而避世,夹缝求存。这一后四妃都是厉害角色,下面还有宫嫔美人无数,这其间的各种关联、这背后的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一入宫门便永无宁日了,儿啊!” 听到张皇后、郑贤妃等人,我已恨得牙痒,当年我为太子侧妃时,一心只为太子,对她们一味忍让,却被变本加厉的欺凌。那些伤痛,没齿难忘。 可是,听爹爹说完这番话,我的心头却是滚热的,爹爹一心从商,如非必要绝少关心后宫之事,如今却这般熟稔宫廷内情,可见他下了不少功夫。他做这些,全是为了我。自我认识他以来,他要我们四个子女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分析清楚缘由结果,无不是用心为我们打算。 我知道,若我能嫁得如爹爹一样的男人,定会像娘亲一般,幸福一辈子。然而,在这样一个尘世,他的存在与我的浴火重生一样,都是无法再现的奇迹。更何况,我背负着深仇血恨,我没有选择! 我跪倒在地,眼泪涟涟,“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父母膝前。请爹娘好好保重身体,勿再为不孝女操劳。” 娘亲顿时泪如雨下。爹爹更是一声哀叹,他一生克已奋斗,最大的心愿便是娘亲与我们几个子女此生幸福,而我,生生毁了他一生所求。是我,欠了他们! 爹娘将我扶起,俩人互视一眼,又是一声喟然长叹。爹娘的爱与无奈、还有深深的担忧都融在这一声叹息里了。 黑暗中,我又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一次,是对间的滟儿发出的,接着又听到她嗦嗦翻身的声音。入宫的第一夜,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想必都难以入眠吧。 要说义父,对滟儿也是极疼爱的。以他三品都指挥使的高位,本不应送女入宫,然他忠心孝主一再坚持,皇上竟特许了,也许在皇上眼里,他还是从前那个小仆从吧。可是,义父是有私心的,他要滟儿获得君宠,保何氏一门永享荣华。滟儿尚且如此,我在他眼中,只是滟儿登天的辅助工具。 义父与父亲虽一字之别,到底差了许多。 罢了,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工具?心中渐有倦意,想起自已在家中一再答应爹娘要好生保重,便收拾心情,不作他想,命令自己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卯时,我们就被伶俐的小宫婢如婳叫起,别看她不过十四五岁,手脚甚是麻利,不消多时,便伺候我与滟儿穿戴洗漱完毕,又一阵风似地跑去膳房拿早膳。 今日并无大事,只待辰时一到,尚仪局的韩掌仪来教导我们宫中礼仪。我与滟儿的身份已是惹眼,断不能再在服饰上出挑了。我便做主,与她淡妆淡服,她只插了一支梅花竹节纹青玉簪,我的是一支花蝶纹和田白玉簪。既不失身分,也不招摇,更重要的是,应了当今天子崇尚节俭之风。 俩人无聊,坐在正间闲话家常,她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想着如婳怎么还不来,就听外头吵了起来,似是如婳的声音,不可不理,我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身着蓝绸的秀丽女子驮着满头珠翠冲了过来,旁边有胆小的秀女劝道:“锦墨算了。”她不理,径直到我眼前,大声指责道:“大家同是秀女,凭什么你们的粥里有燕窝,我们的粥里什么都没有?” 很绵长柔软的南方口音,虽然盛满怒气,也如阳春三月的雨丝一般,击在人身上几分刺痛,几分酥痒。我不会听错的,因为以前的我也长自南方,当年太子常讥笑我人如其音,绵软无力。 我又打量了她一眼,衣裳虽是新做的,绸料却是次等货,墨蓝的颜色,也未染得十分均匀。再加上她那些小家子的话,足见她出身微寒,不谙上层的人情世故。也难怪,明朝的秀女均从民间及低职官员的女眷中选取,水准参差不齐,多少女子带着飞上枝头的美好希翼走入后宫,又有多少人梦碎于此。 我并不作任何解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过一碗粥而已,姑娘若是喜欢,我与姑娘换了便是,姑娘何必动了肝火?动火伤身。”我向如婳丢了个眼色,示意她把两份粥互换。 锦墨似未料到我会如此谦让,一时语塞,虽有不甘,却不知如何反击。我懒与她多言,微微颔首,转身回屋。 这时,秀女堆中响起了一个凌厉的声音,“一介商贾之女连做宫女都不配!”这一句甚是刺耳,我纵然涵养好,也不由得眉头一皱。 不错,就算选妃败落去做宫女也须是良家子,而我偏偏是商贾之女。我的出身,是致命的! 如果不能进宫,我所受的苦、以及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真以为我被悍匪掳走是一场意外?怎么可能。我那是跟老天赌命,我必须赌,而且必须赢。所以我才攀上了何睦这层关系,成了他的义女,有了良家子的出身! 滟儿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为我出头。我急忙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妹妹,我们快去用早膳吧,别误了时辰听掌仪训导。” 我在手上用了很大的劲,滟儿只得忍气,与我回屋。不想,又一个秀女突然窜了出来,横到我的面前,脸上凝着气愤,“顾姑娘,有人在说你坏话!”尔后一副为我出头的样子,“我倒要瞧瞧谁这么大胆子,看不撕烂她的嘴!” 我扫了她一眼,旋即眼角腻起了一丝不屑,而脸上,仍是浅笑,“姑娘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我清楚地看到失望从她的眼中一闪而逝,她还欲再说,我已经抢先道了失陪,从容地拉着滟儿进了屋。如婳急忙端着早膳跟了进来。各房的宫婢也劝着各自的姑娘回房,一场戏,便散了。 关上门,如婳便愤愤地道出了经过,与我判断的一样,那个锦墨是特的去截的她。 “以后小心便是,去烧壶热水来吧。”支走如婳,我才松了手。滟儿早已忍耐不住,“姐姐为何不让刚才那个秀女把饶舌者揪出来?” 第3章 杀机四伏 是啊,那个秀女一脸正义地要为我讨回公道,若换作从前的我,一定会感激地向她道谢。可是——她们是一伙的,相近的南方口音,相似的衣料剪裁,必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陷阱,极其险恶的陷阱!” 淡唇轻启,我的声音异常冷静。我知道这些迟早会来,只是不想竟来得这样快,不过是我入宫的第一个早晨! “陷阱?”滟儿略一怔,继而倒吸了一口冷气,“姐姐是说——” 我点点头,剖析道:“若我刚才应了那秀女的话,就等于承认了我非良家子的身份,我在宫中便再无立足之地了;若我驳了她,她们定会将事情闹大,一同指责我不守宫中礼仪踢我出局!” 所以,装傻是脱险的唯一方法。我的嘴角不禁浮起冷笑,早在四年前我就开始筹谋,就凭她们这些嫩雏,也妄想与我斗? “我竟没想到这一层,人心——”滟儿的眼中透着深深的失望,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颤栗,“真是太险恶了。” 在这血腥的深宫里,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眼神,都能杀人。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得变成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这是一条血泪交织的路,滟儿才十五岁,这对于她,太过残忍。 我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来,喝粥吧,要凉了。”我把燕窝粥递给她,自己端起从锦墨那交换来的白粥。 “这粥不能吃。”滟儿几乎是把我的碗夺了过去,带着孩子气的霸道。 我忍俊不禁,笑道:“不碍事,她们还没那个胆量。”而且她们也不至于蠢到在粥里下毒,能花心思布早上那个局,到底是有几份聪慧的。我真正担心的,是那几个秀女的背后另有主谋。 “那也不行,她们碰过的不干净。”她把燕窝粥推到中间,“吃这碗,一人一半。” “好好好,都依你。”姐妹情深,暖意融融。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的莫明一寒,万一有一天,我必须牺牲她……不,我不会让这一天出现。 这天过后,锦墨一伙儿安静了下来。她们向我挑衅本就犯了宫忌,又未捞到半分好处,自然要消停几日,好好装样学乖,以期再动。 她们几个资质平庸,断无入选之可能,压根不值得我放在心上,我只需静心等待,伺机揪出她们幕后之人。放眼此届百名秀女,能对我造成威胁的唯有一位黄雅嫣,确是人如其名,幽雅如兰、绝嫣于众,虽是年纪还小,却已初具倾城之色,且她门阀甚高,其外祖父曾任内阁大臣,她因聪颖过人深受外祖喜爱,得字啸凡,实非平凡女儿家能比。 如斯佳人,我注意到了,后宫各方自然也注意到了。我自信踢她出局并非难事,但要在各方的紧盯下全身而退,不赔上自己的大好前程却绝不容易。我必须好好筹谋,务求一击命中。 表面的宁静,就这样维系了下来。按宫规,秀女习仪三日便要在女官的引领下,去给各宫的妃嫔请安。后宫的路,比我想的更陌生,熟悉的宫墙里从未曾有过我的位置,那一年,太子登基称帝,册封后妃,独我这个卧床的太子侧妃被丢弃在东宫一隅,我凄惨地挨过了一天又一天,直至闻知全族罹难而命绝。 行在路上,我总忍不住要向东宫的方向望上一望,眼眶愈烫心就愈寒,那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的爱我的痴连同我绚烂的生命都埋葬在了那里。每到夜晚,我都能隐隐听见从东宫传来的婴儿的哭声。突如其来的一声,我的头皮猛然一紧,再仔细听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目不斜视!”典礼女官忽地提高了声调,锐利的目光朝我这边扫来,我并不慌,我总是掩藏得很好,让她寻不出半点错处。略一细辨,原是望的滟儿,她又溜神了,也不知为何自进宫门起她一直心不在焉的。我轻拉了一下她的袖边,待她回神,女官方才继续道,“身姿要挺、行步要稳……” 虽然端着请安的名,其实就是远远地站在殿外行礼罢了。我们不过是待选秀女,尚无进内殿请安的资格,除非能得一宫主妃的宣召,方可入内觐见。像太皇太后周氏年事已高不喜被扰,太后王氏一心礼佛,均免了后宫晨昏定醒之礼,我们现下只须识得宫门便可。 崭新的我立在一个个宫前,听着叠叠宫门后隐隐传出的笑声,不觉双手紧握。那些我所憎恨的恶人到今天仍是我内心深处的一道浮影。阔别多年,他们是否昔颜未改?是否食能下咽、夜能安寝?是否还记得被他们弃尸荒野的我?! “皇上驾到!” 立在坤宁宫前,听得内监这一声高唱,一颗心突的一阵猛跳! 皇上这时不是应该在早朝之上处理朝政吗?为何会突然跑到坤宁宫来?依照宫规,待选秀女在大选之前不得与皇上相见,其罪可大可小。我们本不该相遇,张皇后缘何要在此时搬他来后宫?偏是我们在场,存心、无意?目的何在? 心中疑虑重重,韩掌仪已是着了慌,忙领着我们跪下,她的紧张忙乱都从女官的仪表下溢出,足见她看到皇上的次数极少。这便是后宫寻常事,有多少宫嫔进宫后一生都未能得见皇上一面,更何况一个区区宫女。 四周只片刻嘈杂便猛然安静,静得只听见自己悄然加速的心跳与极力放缓的呼吸。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皇上来了,他走得很快很急,一片亮晃晃的明黄闪入我狭窄的视野,我很想,很想抬一抬头。可是我不能,我必须极其恭顺地垂首,跟其他人一起高呼“皇上万岁”,因为大选前不得面圣的宫规,更因为这里是坤宁宫! 明黄的龙袍突然停止了晃动,他停住了,就驻在我的身边。 “好熟悉,你是……?”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畔响起,如多年前一样,浑厚温柔。 可当我听清他的话时,只觉得这声音是从五年之前穿梭而来的,已经远得恍如隔世了。我的心——那比枯井还死得透彻的心,居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还会记得我吗?记得那个被他灭族的痴女春风致吗?不会!这两年无论我怎么旁敲侧击,义父连半个字都不敢吐露,春风致是当今弘治皇帝的禁忌,这世上不会有人敢提起她只字片语。当年的我到底做了什么,令他如此忌讳?在我生前死后,又隐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隐秘? 我努力稳了稳,告诉自己,这是仇人的声音,他就在眼前了!正要出声,却听见一个呢哝之音柔柔地回道:“妾身锦墨。”她太过激动,连声音中的颤栗都没有很好地掩饰住。 我在原地呆了一呆:弘治看上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锦墨! 弘治“嗯”了一声,抬脚欲走,却又收了回来,向我走近一步。他身上的清香隐隐沁来,似有若无,闻不真切,如他的帝王心思一样,令人难以捕捉。 “是滟儿?”他伸出手,衣袖擦过我的发髻,轻轻落在滟儿头上,拍了拍,声音亦如对幼年的她那般疼爱,“长大了。” 滟儿很轻地回了一声“是,皇上。”何时起,她竟对弘治这般拘谨了,我记得她儿时是很爱粘着他的。也许是人大了有了女儿家的心思吧,何况她将要成为他的妃嫔,这与幼时的情谊是绝不一样的。 “皇上万安!”坤宁宫的主事太监小宋子分明伫在殿内看了良久,却到现在才迎出来,“皇上,您快去看看吧,太子殿下哭闹不停呢。” 太子不过两岁,是弘治现今唯一的儿子,皇后真是会物尽其用,连亲子也不放过,除了这块心头肉,还有谁能在这个时辰把勤政的弘治从前朝拉过来? “今日相见,实属偶然,尔等无罪。”弘治说完这句话才匆忙离开。他一向宽和恤下,素有仁名,谁会想到正是这样一位君王,置我死地灭我全族呢? 至他走远,韩掌仪才许我们起身,我支起酸楚的脖颈,被苦泪模糊的目光只追到了一袭模糊的明黄,倏的一闪,他便不见了,如梦中一般。我装作不经意地一抹眼睛,我的泪前生已经为他流尽,今生,决不为他再掉一滴! 第4章 恍如梦 不知是几时回的钟粹宫,只见张皇后的各种赏赐已经在这儿等着了。几道爽口点心、一把轻罗小扇,还有一个焚香小炉,虽都是些夏日用的小东西,却都是各地上贡的珍品,滟儿的与锦墨的尤为贵重。我与滟儿万分感恩地接下赏赐,待送礼者一走,倒掉的倒掉扔箱底的扔箱底。一则,父母言传身教,我和她对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大兴趣;二则,我们都知道皇后的厉害,她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住在西厢的锦墨可不得了,大敞着门地把赏的东西都搬到亮处来,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嘴里吃着食、手里握着扇、屋里焚着香,惹得好些秀女一脸慕色地围着她,我只是一声冷笑:她在坤宁宫里引起皇上注意,尚不知收敛,死期不远矣。 不到傍晚,锦墨就嚷着肚子疼。在宫里须得宫嫔才有资格请太医看诊,其他人不过听症取药罢了,服侍她的小宫婢如妍忙里忙外取药喂药,如此一直闹到半夜,喝下两帖药,她才消停了下来。一宫的人都被她给闹乏了,到此刻才怨怨地睡下。 四周寂静,我却更加清醒,这一夜我睡得很浅,皇后已经动手了,她小惩锦墨是要警告我们所有人休想在她面前妖媚惑主。 呵—— 一声叹息,令我猛然惊醒,侧首一看,窗边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是滟儿。 “怎么还不睡?”我起身下床,披了件外衣在她身上,她才惊觉,转脸看向我。月光下的她多了一层朦胧的美感,只是美得有些虚幻,那紧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模样,是我平时很少见到的。 “滟儿,自从进了宫门,就没见你开心笑过。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姐姐说说吗?”我言语温柔,字字句句全是关切,她仍是不语,眉头锁得更深。她一向直爽,鲜少这般犹豫,看来定是大事,我又忙道,“姐姐一向都是帮着你的,不是吗?” “这次也一样?”她的眼里全是疑虑。 “永远一样,我只有你一个妹妹。”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我不想进宫,不想做宫嫔!”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似从脚下的尘埃里钻出一般。可听在我耳边,却如同炸雷,我知道滟儿从小便与普通的女孩不同,然而我能想到最糟的情形不过是她爱上了其他男子,却不知她想的竟是这个! “滟儿,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我厉声道。对她,我从未这般严肃。 “知道!”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坚毅,“我若不进宫就不是何家的女儿,所以我才一直不敢说,可入宫的这些天我越来越害怕,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不想困在这个鬼地方,不想每日尔虞我诈、只为与别人争抢一个丈夫!” 她的字字句句敲在我心头,我若不是为了报仇,也不会踏入宫门半步。显然这件事她思虑已久,并不是一时兴起的任性决定,但我绝不允许她这样做,实在愚蠢至极!不仅整个何家会被连累,更会毁掉我! 我急道:“你知道世间有多少女子渴求进宫,期盼飞上枝头富贵荣华吗?更何况皇上一直很疼爱你呀。” “我不稀罕!我自小出入宫院,看到的都是血腥。”她摇摇头,把手抽了回去,“若他真心爱你,根本无须你费尽心机去争宠!帝王之爱从来没有真心二字!” 我大惊,这句话原是我对她说的,那年她才十岁,脆生生地问我为什么不去争抢皇上的喜爱,我告诉她,若要费尽心机才能争来的,就不是真爱,是悲哀!所以我为太子侧妃时,不屑用半点心机手段,只捧出一颗真心事夫,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大的悲哀。话本没有错,是我对错了人! “他值得你这样做吗?”我问。 “他?什么他?”滟儿一脸茫然。 “你的心上人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与我保密。若非有情投意合之人,怎会有如此离经叛道之念。 她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看我,怔怔地盯着窗外的月光,“滟儿也祈求能得一人真心,白首到老,只是不知今生能否求得这样的福气。皇上绝不能一心待我,他——” 她突然止住了,我敏锐地感到,她接下来的话一定与过去的我有关,只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 罢了。也真难为她了,仅一个人,竟有这样有勇气。我扶上她瘦削的肩头,忽然发现她瘦了许多,很是心疼,我们入宫不过才半个月而已呀。 “你真的决定了?”尽管深知她的脾性,我还是期望此事能有转圜的余地。她若执意如此,我岂能安稳?一旦帮她,我与义父产生间隙再所难免。而她未来的路也未必比宫中轻松,难保她以后不怨恨我。 “嗯!”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然。我便知此事再无商量的余地,她的性子爽快执拗,决定的事绝无更改。我叹了口气,她却一脸孩子气地笑道:“我还以为会挨骂呢,没想到姐姐不责备我。姐姐,是滟儿不好,又让你操心了。” “傻瓜,我们是姐妹,说这么见外的话?”我是真心疼爱她的,所以更要为她全盘考虑,“只是这事要容我仔细想想。” “姐姐肯帮我?”她的眼睛亮亮的,这么大的事她一人扛着定是非常辛苦。 “那也要睡好了有了精神,才能想出怎么帮。”我只能先稳住她,若由着她一人蛮来,结果许会更糟。 “姐姐,你真好,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她把我搂得紧紧的,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是。” 她乖乖躺下,不久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却一直睁着眼睛迎来了天亮,眼见如婳就要来伺候我们早起了,赶紧眯上眼睛睡会儿,却听见东厢一声尖叫—— 锦墨死了! 没人知道她是几时死的,还是清晨如妍去给她送药才发现她断了气,众人惊慌,与她同住的秀女早已吓坏,吵着闹着要换屋,钟粹宫顿时乱成一团。滟儿想去看个究竟,被我拉住,这个时候,避得越远越好。 不多时,内官监派人来验,说是暴毙,便按埋葬宫女的方式把锦墨用白布一裹,抬了出去。远远地,我看见她的手从白布里掉了出来,指甲发黑,分明是中毒! 皇后手下的又一个冤魂,如花朵般娇嫩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比当年的我还要年轻。原以为经历过前生的种种与重生的苦痛,我已变得冷血无情没有心肺,不想,皇后比我嗜血残忍,她从来就没有心! 我突的心中一凛:这一次是锦墨,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滟儿? 我急忙把她拉回屋里,“姐姐帮你!你得离开皇宫,必须,马上!”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出去,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而我,纵然万分艰难,也总有法子活下去的不是? “姐姐——”她乌黑的大眼睛瞅着我,似乎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 我管不了其它了,只问:“我苦思一夜,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你敢试吗?” 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敢!” “滟儿,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了,你要想清楚!” “就是死,也决不死在宫里!我不要成为第二个锦墨,更不要变成张皇后。”滟儿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她原来看得这样透澈,以后断不会怨我帮她的,我便详细说了我的计划,她决绝地点了点头,“也唯有一试了。” 次日,我们照常去给各宫请安,先是皇后的坤宁宫,然后是余淑妃的长宁宫、郑贤妃的承乾宫,来到赵和妃的永和宫时,滟儿瞅准一个端茶的宫婢经过,故意身子一歪朝她撞了过去,一盏茶汤便倒在了她轻薄的襦裙上。我思量过的,赵和妃不饮热茶,所以这盏茶汤只会湿了滟儿的衣裙,断不会烫伤她。 “狗奴才,眼睛长哪去了?”滟儿先声夺人。她待人一向随和,为了显出凶相,昨天还特的练习了多次。 宫人间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宫婢虽心里不服,可深知面前之人她惹不起,只好赤面垂首,隐忍不发。 滟儿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向对方挑衅,誓要挑起对方的怒火,“这衣料可是皇上亲赐的,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第5章 涟漪惊晨 韩掌仪本不想插.进来,见事态有闹大的趋势,才过来道:“何姑娘——”态度很是卑谦。 “掌仪莫管。”滟儿指着那个宫婢,蛾眉一挑,“我在问她话。” “哟,一大早的谁吃了火药?”一抹刺目的樱红从不远处逼来,见到滟儿她的嘴角竟泛起讥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烟雨娇娘的女儿啊,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 好毒的话,滟儿气到浑身发颤。 她母亲当年远嫁何家之时,被强人掳走,卖入杭州烟花柳巷中的烟雨阁,花名娇娘,被逼卖笑,何睦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寻访到未婚妻下落,救她脱离苦海。何睦爱妻情深又怜她受苦,对她更胜从前,并不惜代价把烟雨阁夷为平地,永绝后患。然,何夫人本是大家闺秀,有那三年的非人经历,身心俱创,从此落下了病根。此事是何家不能触及之痛,知者甚少,我也是见义母体弱难愈,多次追问之下,才从滟儿口中得知的,这红裳宫女如何知晓? “你——!”滟儿生性爽直,断受不得如此侮辱,举手便要打下去。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宫女倒凑上前来,甚是嚣张。 “打的就是你个贱东西。”滟儿卯足了劲,狠狠一巴掌打了下去。叭的一声巨响,回声甚大。 “我可是服侍皇后娘娘的!”此话一出,我便惊怔在原地,只见那宫女捂着脸,跺脚大哭道,“你等着,我去禀报娘娘。”不及我去阻拦,她已一溜烟跑了。韩掌仪惊骇,秀女们各自窃语。我忙将滟儿拉到一旁。 这下闯大祸了! 我原想着,赵和妃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让滟儿一巴掌打到她不打紧的小宫女脸上,她向来胆小怕事,更要顾及何睦几份脸面,至多因滟儿有违宫规,夺去她选秀资格,遣她回家,便可遂了滟儿心愿。怎会想到张皇后的宫女竟凑上来挨这一巴掌?! 张皇后素爱正红,宫嫔以下的昭仪美人俱是连粉红也不敢沾,可这宫女竟能穿着艳丽的樱红,又知何家隐私,必是皇后跟前得宠的宫女。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现身永和宫?难道是皇后派她来的? 想到这,我背脊心已沁出冷汗,愁眉深锁。看向滟儿,她也是心惊,不过余怒未消,银牙一咬,道:“不过一死,便是死也断不饶那贱婢。” “她配吗?妹妹莫说气话,当下该思虑如何应对。”我提醒道。 “还能如何,也就是死罢了。”她的怒火来得快消得也快,这时已颓然泄气,只是定声道,“姐姐放心,滟儿绝不连累姐姐。” “若你有事,我能好活吗?还有义父、义母、义兄,你让他们怎么办?”我此言一出,她乌亮亮的眼睛立即蒙上泪意,低低地喊了一声“娘亲”,已是万般不舍了。我心中苦叹,若她出事,义父岂会与我干休?我真是活不久了。 我忽的眼前一亮,“你幼时不也打过宫女吗?” 滟儿不解,“那又如何,当时年少不更事。” 我立附在她身边轻语几句,刚刚说完,皇后遣来的人已到了跟前,拿了滟儿便走。 “滟儿,我不能让你孤身赴险。”我冲上去,使劲拉着她的手,向领头的太监道,“公公,事发之时我亦在场,当一同前去。” “皇后娘娘不曾传你!”那太监冷冷回了一句,便将我的手强行拽开。我对滟儿急道,“我嘱你的话莫忘。”便只能看着他们把她带走了。 “怎么办?怎么办?”韩掌仪急得团团转,向我气骂道:“都是你们累我!” 我已有盘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滟儿若被问罪,掌仪难逃教导不力之责,您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唯今之计就是保住滟儿,保住她才能保住您。” 她在宫中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道:“如何能保,她得罪的是皇后娘娘!” 见她有所触动,只是在权衡利弊,我悄然褪下一只价值连城的白玉手镯套到她手上,赶紧接道:“只要掌仪帮忙,何家自当感恩不尽,定帮掌仪完成心愿,千寻也会奉上一份厚重心意。”宫女的心愿多是早日出宫,赶在韶华未尽之时嫁个好郎君,她也不例外,我跟她习仪多日,怎会不知? 她果然动容,心下仍是犹豫,问道:“帮什么忙?” 我已等不及,拉起她就跑,“快带我去求见淑妃娘娘,你帮我打边鼓,余下的都交给我。”她放下心来,转头向手下两个女史交待了几句话,不过两三句,便被我拖远了。 疾奔至长宁宫前(即后来的景仁宫),脚下一跐,摔倒在地,这一下并不轻,磕破裙子不算,右腿膝盖处还挂下几道血痕来,刺痛难忍。韩掌仪本欲扶我,瞧我连连摆手,便上前求见淑妃。守门的小太监见我受伤,不敢怠慢,赶紧去禀报了。 韩掌仪这才蹲下身,用一块丝帕替我包扎伤口,轻声道:“姑娘既邀我来,何苦自伤?这胜雪的肌肤若留下疤痕,可怎么好?” 我忍痛道:“千寻赌不起这个万一,只要能救滟儿,千寻便是舍了命也愿意的。” 韩掌仪一声暗叹,黯然不语。 不多时,就出来一个稳重的年长宫女,很有几分眼熟,细细一想,原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得力宫婢,名唤善照。她很是客气地引我们进去。韩掌仪扶着我前行,这长宁宫我当年虽只来过一两回,但已看出她在带我们绕路。要验我腿上的伤是否真伤吗?既要做戏,我必然做足十分。我咬着牙紧随,比起我那一年烈火焚身之痛,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行至偏殿外,我的额上已出了一层虚汗。余淑妃正在浇花逗鸟,一袭碧衣,向外背立,秀骨珊珊,身姿绰约。我与韩掌仪急忙双手拘前,恭敬地欠身行礼,待韩掌仪说完,我才道:“钟粹宫秀女顾氏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娘娘安康。” 她仍是背对着我们,纤纤玉手略略一抬,“免了。” “谢娘娘。”我站起身正要开口。她侧首看向我,我竟一怔,真是位绝代佳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只一个侧影便可让众生神魂颠倒。 只听她温言道:“本宫知道你的来意,只是牵涉其中的不是本宫的宫人,此事也不是在长宁宫发生,本宫不便说话。”扔给我一个软钉子,便作势要送客。 真想不到我离宫的这几年竟出了这么一位人物,不仅艳冠后宫,处起事来更是八面玲珑,实不枉周家对她的悉心调教。她乃是太皇太后周氏之弟——长宁伯周彧的亲外孙女,幼时父母双亡便养在周家,三年前大选,美貌无双的她,令弘治一见钟情,因而一选入掖庭便被封为贵人,皇后恃宠而骄已久,余氏的恭俭仁厚甚得弘治的喜爱和敬重,因而三年内连连晋升,高居妃位,赐号淑,且手握协理六宫大权,位同侧后,连资历甚深的郑贤妃与赵和妃也只能屈居其下了。 “恕妾身斗胆,妾身并不是这样觉得。”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离开。 “哦?”她放下手里的事转过身来,我不禁暗叹世上还有这样的美人,艳压浪漫春花、丽胜万里朝霞,真是明艳无俦,醉人心魂,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背影、侧姿、正面各具美态,这一点便是从前的我也只能自叹弗如了。 我立感失态,急忙低首道:“正因与淑妃娘娘无关,才需要娘娘出面公断。皇后娘娘置身其中,处治轻了,损了威名;若处罚重了,又污了贤名。淑妃娘娘协理六宫,且来自第三方,出面公断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倒是很会为皇后娘娘和本宫考虑。” 听她口气加重,我急忙跪下,哭道:“义妹再年幼无知也不敢公然违反宫规,实是那宫婢侮辱妾身义母在先、挑衅在后,义妹盛怒之下才失手打了她。娘娘如若不信,可问韩掌仪。” 第6章 生死一线 韩掌仪急忙道:“顾姑娘所言不假,且半个多月来何姑娘一直谦让自抑,品行皆佳,有档为证。” 看似淑妃仍无所触动,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了地砖上,我哀声企求道:“可怜我义母膝下仅此一女,求娘娘救义妹一命,只要能保她性命,妾身愿鞍前马后唯娘娘马首是瞻。求娘娘成全!”我磕头叩首,以额击地,其情悯然,连刚才领我们进来的善照都有些不忍了。 我原不想这么快卷入后宫的派系之争,然而形势所逼,我不得不有所抉择。比起我一向厌恨的张皇后、郑贤妃,从未谋面的余、陈二妃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何况我已然得罪皇后,她断不能容我。郑贤妃已渐失宠,既无所依傍又无容人雅量,余、陈二妃却如日中天,且有太皇太后撑腰,是唯一能与皇后抗衡的力量。 可是,要淑妃收下我这颗棋子,谈何容易? 想那锦墨被皇后所害,显然不是后派的人,就极可能是余淑妃或郑贤妃派去的,她是要与我为敌的。若锦墨是郑贤妃的人倒也还好,余淑妃不过坐观其成;若是她的人,那唯有告诉她我比锦墨更有利用价值且易控制,才能打动她的心。所以我才表现得如此重情重义,后宫最要不得的弱点便是重情守义,我就是要让余淑妃觉得只要捏住了这一点,便可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善照,快扶她起来。”余淑妃的口气又缓了下来,“你的情义,本宫甚为感动。但秀女何氏终究犯了宫规,不处罚她怕是皇后娘娘怒气难消。” 她如此谨慎,还是怕从小就得弘治欢心的滟儿入宫后会威胁她的地位,要将此路堵死。 我哪里敢起,再次磕头叩首,牵动膝盖伤口,也只能忍痛说道,“只求保义妹一命,使其回义母身边尽孝。妾身感念娘娘恩德、万死不辞。” 言下之意便是请淑妃逐她出宫。秀女入宫无非三条路,一是晋为宫嫔飞黄腾达;二是沦为宫女为奴为婢;这最末等的出路才是被逐出宫,乃是令家族蒙羞的奇耻大辱。然而唯有这样,才算是对皇后有所交待,同时也消除了滟儿对她的威胁。 她既保全滟儿性命卖得何睦一个人情,又打击了皇后、搏了贤名,且将我纳到旗下,为她效劳。若日后皇上问起,定赞其明理,至于逐滟儿出宫,全数推到皇后头上,皇上少不得要恼她。 一举数得。 “你是说……”余淑妃故意一顿,“这怕是伤了何指挥使的颜面吧?” 我明白,她是要我把话说死,她好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便回道:“没了性命,还要颜面何用?妾身义母本就体弱多病,若没了亲女,她……她……”说着啜不成声。 “好吧,看在何夫人面上,本宫走这一趟。”余淑妃说罢,便带着韩掌仪前去,边走边嘱咐小太监去为我请太医,勿要使我膝盖不留疤迹,等上好药再送我回去云云。我不得不佩服,她说话行事,皆是滴水不漏! 我就这样把滟儿的生死以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初次谋面的人,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为她,亦是为我自己。 倚在美人靠上,等着太医前来,心中焦急,人已疲惫至极,竟稀里糊涂睡着了。迷糊中忽然听见有宫女低声问:“你怎么把他给请来了?李太医呢?”立有一小太监答道:“玉铭姐姐不知,别的太医都不在,只剩他了。”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想用力挣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想喊又喊不出声。只听见外面有人喊着:“顾姑娘,顾姑娘。”整个人却似困在茧中一般,怎么都挣不出去。忽觉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才生生痛醒过来,心跳如促。 “姑娘忧思过重,睡姿不正,所以梦魇了。”很飘乎的声音,却好熟悉!待我抬头去看时,说话的男子已经躬身查看我腿上的伤了,刚才便是他刺我穴位助我清醒。 “叶太医,烦你瞧仔细些。”小宫女玉铭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尔后向我讪笑道:“姑娘,这位是叶太医。” “有劳叶太医。”我不能多言,只好紧紧盯着他,心中思绪却如沸水翻滚:会是他吗?不,不可能,他虽然医术超凡,却素来张狂不不驯,只爱逍遥人生,决不会入朝为官。 他猛的直起身,与我四目相对,我的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腔子,英眉炯目,清癯俊逸,那嘴角的不羁,以及满眼的不以为然,不是他还能有谁?算一算,我与他一别已有八年了。不禁细看,我的良哥哥不过而立之年,昔日的翩翩佳公子、飘飘妙手医,怎么就染上了点点白霜,添了这许多苍桑? “姑娘的腿伤没事,只是蹭破了皮。”他从药箱捡出一盒药膏,丢给我,“一日三次,不出十日,便能痕迹全消。”又就着药箱铺上纸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依旧丢给我,“这是安神茶,每日煎来吃,能消梦魇。在下告辞。”转身便走。 “叶太医。”我慌忙叫住他,他不耐烦地转身,我起身施礼,“千寻谢过。” 他摆摆手,转身离去。 “顾姑娘莫怪,叶栖风就是这德性,医术倒不差,偏是个怪人,人怪名也怪。”玉铭扶我坐下,又拿过药膏为我敷药。听到叶栖风三个字,我实在无法自抑,当场哭出声来。春风致啊,这世上总还有个人记着你、爱着你的,却是你伤得最深的那个! 玉铭不知内情,忙道:“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我急忙抹眼,回道:“千寻怎敢劳烦姐姐,一时心暖,不禁落泪。” 玉铭笑道:“姑娘前途无量,何必自谦。我还从未见谁能说动我们娘娘呢,姑娘你是头一个。”宫里的下人要想活命,无一不是伶俐的。 上完药,我被送回了钟粹宫,很想到坤宁宫前去等,终是不敢违了淑妃的意思,只能耐着性子枯等。好在没过多久,韩掌仪回来了,我正欣喜,却见滟儿被抬着进来,哀哀叫着,饶是伤得不轻。韩掌仪将滟儿抬至我的寝间,又着人随意理了几样东西,便放我们叙话。 人刚走,滟儿便嬉笑道:“姐姐莫担心,我只挨了几下。你知道的,我被逐出宫去,爹爹哪能饶我,若不假装重伤,只怕会被他赶出门去。” 我一笑:“鬼丫头,今日如愿了。” 她连呼好险。 原来皇后将她捉了去,好不凶恶,她依我所嘱搬出幼时责打恶婢被太子赞扬一事来说理,弘治当年只是戏言,给了她责打宫婢之权,皇后便不好说她违犯宫规了。僵持片刻,皇后说弘治当年准的是东宫,现在她打的是后宫之人,也不待她分辨,就将她拖出去打,非要她残废不可,幸得余淑妃去得及时,虎口救人。她俩的矛盾由来已久,当下争执起来,谁知皇后毫不相让,拿出凤印压人,淑妃一时无计可施。 恰在这时,得到消息的义父带着弘治赶到了,弘治素来爱护滟儿,要饶了她,皇后大闹不依,弘治心有不忍,只好按淑妃的提议,将滟儿逐出宫去。 “看着余淑妃带着韩掌仪前来,我就知道是姐姐想的法子。若没有姐姐,滟儿哪能撑到爹爹来救,不是残废,就是见阎王了。”她支起身子,一把抱住了我,咽声道:“要是滟儿跟姐姐永远不分开就好了。” “以后姐姐不能再照顾你了。”此话一出,已是泪落,从此后这偌大的皇宫便只剩我一人了。我极力止住悲声,“此番出宫少不得要受委屈,你可要万般忍耐。无论义父义兄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尤其是义母,她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你要好声劝慰。” 她将我抱得更紧,哭道:“我知道。姐姐也要保重。离宫之事我定向爹爹解释清楚,不叫他误会姐姐。” 我默然摇首,滟儿已是自身难保,如何还能为我分辩?但我不愿她忧心,宽慰道:“义父那儿我自有交待,你不必担心。好好在父母跟前尽孝,凡事多多忍耐。若姐姐能得蒙圣眷,定为你选个好夫婿。” “姐姐——”滟儿还想说什么,韩掌仪已在门外催促。我和滟儿分别的时间到了,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步步相随,行至钟粹宫门栏,终是被韩掌仪拦下了,“姑娘放手吧。” 第7章 万点离愁 滟儿哪里肯放?拼命喊着“姐姐——姐姐——”一声比一声哀婉。 我身后已围上大群看热闹的秀女,掩不住的幸灾乐祸。韩掌仪为难地叫了一声,“顾姑娘!”我一狠心,硬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过身去,任由滟儿的哀声渐渐远去。我不能回头,更不能哭,这是我自己选的不归路,只要一息尚存就得走下去! 如婳见我极力忍泪,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心说道:“姑娘,我扶你回去。” 我顾千寻还没有战呢,怎么能输?滟儿走得好,我便也没有任何顾忌了。我拼了全力终迸出一个笑容,“不用。”尔后高傲地从秀女堆里走过。 回到屋中,我才扑到床上捂住嘴痛哭,不能不出声也不能哭太久,这宫里便是哭也不得自由的。忽感袖中有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叶栖风为我开的安神茶方子。不由得心中一暖,兀自笑了,我并不是一个人呢。 用晚膳时,我已恢复如常,寻不出一点受击打的痕迹。然而心伤难愈,哪里吃得下东西?瞧也不瞧一眼,就让如婳撤下。她小心地劝道:“姑娘好歹用一点吧,有姑娘爱吃的鸡呢。” 我偏头看到一碟辣子鸡,火红的辣椒看着就让人觉着胃疼,那是义父与我定下的暗号,是为十万火急的意思,他要我今夜子时去绛雪轩僻处相见。心下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宫中提倡节俭,到了亥时便熄灯就寝,待我出门时刻已是万籁俱静,扮成宫女模样一路畅行,遇人问起,便谎称自己是钟粹宫的小宫女,因有秀女不适,前去太医院取药。 行至绛雪轩,义父早已等候多时。他一见我,甚是恚怒,抬手便是一个耳光,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连自己义妹都害!” 我半边脸颊痛如火烧,瞬时高肿。然他下手虽重,却是留了三分力道,我便知自己对他仍然有用,当即忍痛跪下,颤声道:“孩儿受义父救命之恩,怎么会伤害自己义妹?实是皇后起了杀心,孩儿不得已为之。” 他哼了一声,抬脚将我踢翻在地,“说得好听!不是你告密,皇后宫女怎知我家事?你欺滟儿年幼,哄她打人犯事,害她险些丧命,可怜那傻孩子还处处维护你,你好手段啊!” 我挨了这一脚,竟爬不起来,挣了几下,反牵动了膝盖的伤口,不敢再动,索性倚着柱子坐在地上。我回道:“皇后得宠势盛,要存心与我何家为难,打听我们家事又有何难?再说,孩儿若向皇后告密,怎会去求余淑妃救滟儿?” 义父自知说不过去,却仍嘴硬,“谁知你在耍什么手段?” 我已确定他并非真心兴师问罪,而是有意敲山震虎,试探我对他的忠心,要不然我早已毙命。可他打人之举却不能不让我寒心,想着爹爹对我爱护备至,连呵斥也不曾有过,心便更寒了,不由得言冷,“义父既然认定是孩儿居心不良,孩儿再多说也是无益。只是义父,您在宫里的女儿唯有我一个而已了。” “你威胁我?”他们父子三人全是一样的直脾气,情急之下藏不住半点话。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恳请义父看清楚,滟儿虽然聪颖但太过善良,根本无法在后宫生存!义父爱女如命,何不为她另配良缘,让她平静度过此生?”我小心拿捏着轻重。这时候有再多的缘由和苦衷,他都不会听进去,唯有结果最有说服力。 “说得轻巧!既然出宫这么好,你怎还在宫中等死?” “义父岂不知孩儿的鸿鹄之志?”月光下,我冷冷一笑,“何况,孩儿还要帮义父完成心愿,忠心侍君。孩儿的命是义父救的,要报大恩唯此一法。” 义父大笑一声,道:“很好!我儿心志坚定,为父甚感安慰。”遂扶我起来,假惺惺地问,“可打疼你了?” 他亲女受伤,便打我一顿,一则出气;二则教我规矩些,莫再违逆他意。我淡淡回了一句“谢义父手下留情。”方借力站起,又道:“滟儿受伤颇重,请义父不要重责于她。孩儿尤其担心义母,万不能让她知晓个中缘由。” 他脸上露出忧伤之色,“你义母已然病倒了,还一再求我不要责怪滟儿,更不要迁怒于你。” 我那可怜的义母因与我都有被掳的经历,对我非常怜爱,我虽知她挨不过,但亲耳听到,仍不免一阵心伤。只是眼下除了说些请她好好将养的空话,也做不得什么。 空絮了几句,义父便道:“滟儿的事且不说了。”随即与我分析时局,他已查明锦墨是郑贤妃的人,郑贤妃已渐失宠又无选人之能,不足为惧。皇后一向斩草除根,何况我又投到余淑妃门下,她更不会放过我,但淑妃岂容小觑,她一时是不会有大动作了。当下只需要小心谨慎,熬到大选之日,皇上逐了滟儿,为了不使何家脸上太过难看,自会眷顾于我。 临走前,我求义父将一封家书带给爹娘,他将书信打开,见里面并无半个字,只是一片桉树叶——他当然不知我是做了记号的,便放回了信封,接着警告我道:“你要知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却可以有很多义女。” 我当然知道,日后我得在他的严密监控下过活了,这宫里究竟哪些是他安插下的人,他从未向我透露半分。 等他走远,我才离开,左脸高肿不消,直想去太医院讨个冰袋来敷。稍一愣神,前面突然来了个人,避闪不及颇为心惊,待看清那人竟是何澦,大舒了一口气。 谁想他也是特意来找我的,劈头便问:“妹子,我只问一句,是不是你哄了我妹子去打人?” 听他那声“妹子”,我便知不妙,平日里他总是唤我“好妹子”,哪怕我与滟儿故意闹他捉弄他,他也不曾气恼过,只是笑着道:“好妹子,别闹。” “连你也这么想?”我气极,怒道,“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坏,连自家妹妹都害?你快离我远些,免得连你也害了!” 他倒有些无措了,忙道:“我这不是来问清楚吗?没说不信你。” 我知道他并不相信,不然就不会来此一问。我反问道:“你倒说说我害滟儿能得什么好?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吗?我现在连个可以说句话的人都没了,还要被义父责打、被你质问!”捂着隐隐作痛的左颊,越发觉得委屈,不禁抽泣起来。我从不对义父哭,因为没用,可他却甚是憨直,我一哭,他便知我心里的痛。 “你被打了?疼吗?”他慌忙伸出大手过来,被我用手打开,他转去拍我的背,柔声安慰道:“好妹子别哭,我错怪你了还不行吗?别哭了啊,这里可是皇宫。” 我抹了泪,抬脚便走。他大步追上来,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我不理他,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哄我,他一向不会哄人,哪有我良哥哥嘴巴甜,只要他愿意简直能把你哄到天上去,以前的我偏是厌他那张油嘴,恨他没句实心话。可最终我嫁的那个人呢?万圣之尊、一言九鼎,却何曾对我说过半句掏心窝的话! 正想着良哥哥,只见一个锦衣卫小旗押着叶栖风来找何澦,这小旗是何家的心腹,我们见过多次,因而他说话也不避着我,禀道:“大人,这个太医值夜不在太医院好好守着,倒摸到东宫来了,似有不轨,该如何处置?” 我急忙拉了拉何澦衣角,细声道:“这太医以后兴许有用。” 何澦似乎不大想放人,但更不愿惹我生气,便以叶栖风喝酒乱闯为由,让那个小旗押他回太医院。小旗很不放心,指了指我,问道:“大人不怕这小子说出去?” 第8章 夜凉心事沉 我好笑道:“说什么?说他摸到东宫被你们抓了?”刚一笑就牵到高肿的脸,疼得直捂脸,倒给那小旗笑我了。何澦瞪了他一眼,他立即合上了嘴。 叶栖风自是心知肚明,却不谢任何人,仿佛被抓的人从不是他一般,淡淡地说:“还是拿个冰袋,”他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几乎不带停顿地接道,“给这宫女吧,不然到了明天肿也消不了。” 何澦与我躲在偏僻处静等,让小旗跟着他去拿冰袋。我与何澦又叙了许多话,多是我一人在讲,他偶尔插上一两句,却被我意外套出义母的近况,她这阵子的身体越来越坏,今天更是病得厉害,只怕自己挺不过去,又动了让义父娶妾的心思,连人都想好了,是义母的小表妹,这位小姨子几年前对表姐夫一见倾心,非他不嫁。 “义母终放不下那件事,苦了一辈子。真是造化弄人!” “爹爹并不在乎,娘亲为何这般放不下?” “用情太深,才会放不下。”我知道何澦未必听得懂,便转到如何让义母康复的话上去了。 何澦连连叹气,被遂出宫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妹妹以后想找个好人家怕是难上加难了,母亲又病重如此,现下的日子当真是难过得紧。我只能好言相慰。 不多时,就见小旗拿着冰袋回来了,敷在脸上,果然舒服了很多。次日早起,对镜一照,肿是消了,而痛,却还在。 滟儿走了,这么好的寝间不能空着,只是我没想到搬进来的会是黄雅嫣。我虽打定主意安分守己,但实在无法对她熟视无睹,她的美貌在我之上,一旦入选,日后必成我的绊脚石。反过来一想,她怕是也觉得我留不得,我的名气在她之上,又是余淑妃的人。 我却不知,这女子高傲得很,永远冷着张脸,从不与我说话,甚至不与我同桌进食,只要我一拿筷子,她必放下碗筷,哪怕只吃了一口。 她要作贱自己,我怎会反对?不几日就习以为常了,我亦冷眼相对,私下里却瞪大着眼睛寻她的弱点。向西厢看去,倒有些羡慕锦墨的同室了,走了一个锦墨,搬来一个香婷竹,为人很是和气,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一说话就会脸红,甚是有趣。 日子很平静的过着,平静得有些重复,大选将临,我已一切准备停当。不知是我防备得周全,还是义父从中斡旋,亦或是张皇后另有盘算,她竟让我平安活到了大选之日。 这一日是众秀女的大日子,离天亮还早得很,大家就起身梳洗,务要将自己打扮得胜过平生任何一日。我仍是不紧不慢,只比平日早起了一盏茶的时间,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弘治素不喜女子浓妆艳抹,只有那些去了妆依然美艳倾城的女子才合他心意。妆罢,对镜自览,妆是极淡的,仿佛没化一般,却将我的微瑕完美盖住。 芸芸秀女中,黄雅嫣最美,只可惜她今日运气不佳,一大早的就痛得满床打滚。与她同住几日,我便看出她体质虚寒,月信一至,就痛得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我便请义父想办法在她的饮食中加一些使她月信提前的作料,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使她发觉,又不早不晚地赶在大选之日发作,令她措手不及。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双眼愤恨地瞪着我,虽知是我所为,却拿不出丝毫证据。我毫无愧疚之感,不伤她性命已是仁慈,倘若日后共侍君侧,势必你死我活。到了出发时刻,她虽疼得面如纸色,却硬是咬牙前行,如此坚韧,倒让我起了相惜之心。 只是行到半路,她就倒地不支,韩掌仪只得遣人将她送回,待禀明皇后再将她赶出宫去。误了大选的秀女连成为宫女的机会都没有! 此次的大选,设在体元殿举行,百名秀女按事先排好的位次六人一排站好,待选秀开始,便一排六人一齐上前,听得太监报到自己名字后,方可出列恭请圣裁,入选者立左,飞上枝头为妃为嫔;落选者立右,沦为宫女为奴为婢。一排选完,下一排上前,如是这般。 我立在第七排,除去了黄雅嫣,全场已无人可及,定当入选无疑。心下稍安,我的脑子里便只剩下一个念想——弘治,血债血偿! 忽听太监一声高唱:“余淑妃驾到!郑贤妃驾到!赵和妃驾到!陈妃驾到!”众秀女赶紧跪迎。我大为惊愕:弘治呢?选秀大典何等重要,他竟不亲自来吗? 四妃依次入座,我等起身站好。只听淑妃悦色道:“皇上今日要与皇后共赏吴道子真迹,不便前来,着本宫与几位姐妹共同主持选秀大典,以示重视。” 皇后好大的本事!竟能让弘治为了与她赏画,把选秀如此大事,丢给余淑妃来主持。转念又想,皇后难道不知我是淑妃的人吗,她为何要故意放我入宫?此举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四妃共选,需三人认同方可入选,若是一半对一半,则以余淑妃的意思为准。女人对女人总是挑剔的,前面五排选完也只有一名章氏入选。 临到我这排上前,我才看清左边上首坐着余淑妃与陈妃,右边上首坐着郑贤妃与赵和妃。自古以左为尊,陈妃显然有僭越之嫌,然而她圣眷正隆,郑贤妃与赵和妃纵是心有不满,亦无可奈何。后宫便是如此,位分再高,若没了皇上的雨露恩泽,也不过是朵枯死的花,谁还会把你当回事? 这位陈妃据说是周家的一位远亲,一年多年由太皇太后周氏亲自送给弘治,她的美貌与恩宠,距余淑妃都只有一步之遥。然而,若说淑妃是娇丽的鲜花,晨晚晴雨各具美姿,那陈妃便是绣在屏上的一朵花,美是绝美,可看来看去,都只那一个样子。想必淑妃也是出于这种担心,才会不断提拔新人来固宠。 不觉间已轮到我出列。隐隐的,我感到了一股寒意,原来是郑贤妃狭细的蛇眼在盯着我,我刚行完礼,她便头一个将我否了。我一点也不惶恐,反而想笑,每次我见她与赵和妃在一起就想笑,她一双细小的蛇眼闪着精光,赵和妃一对硕大的牛眼空洞无神,可不是大眼对小眼吗? “贤妃姐姐,”余淑妃缓缓笑道,“顾氏是皇上亲嘱本宫留下的,封为淑女。” 郑贤妃的表情就像刚生吞一只苍蝇似的。我立即叩谢皇恩,转身站至左侧,低声与章淑女互相道喜。心里却是非常失望,从七品的淑女,妃嫔中最低的一级,这位分也给得太低了些。想来想去,定是皇后作祟,让弘治在顾及何家颜面之余还得顾着她。 “江南良女香氏婷竹。”音落,但见一绰丽女子袅袅上前,娉婷施礼。她真是香婷竹吗?简直与平日判若两人。 “淑妃妹妹,香氏就不用选了。皇上给了臣妾口谕,册她为正七品选侍。”郑贤妃已是一脸得色,还特意咬重了选侍二字。 我猛的一惊:自己千防万防,只把一双眼睛盯着黄雅嫣,竟连这厮什么时候钻的空子都不知道。 陈妃脸色一暗,愠道:“这香氏竟敢在大选之前谋见天颜、藐视宫规,真是好大的狗胆!” 郑贤妃属狗,听了这话,嘴角一抽,却仍是笑嘻嘻地回道,“陈妃妹妹可就误会香妹妹了。是她的福气,那日在本宫处小憩,皇上一见便喜爱得很,就向本宫传了这道口谕。她自己并不知情呢。嗳哟,香妹妹别拘着了,快起来吧。” “谢皇上圣恩!谢贤妃娘娘!” 我又惊又怒,这个声音太耳熟了,原来在入宫第一日说“商贾之女连做宫女都不配”的毒妇就是她!之后她故意与我细声细气地说话,以免被我听出来,再趁我对付黄雅嫣之际设计引起皇上注意,现在的位分竟在我之上。以为郑贤妃不过选了个没用的锦墨,却不想她还留了后手。 我真是太大意了! “章妹妹,顾妹妹,恭喜啊。”香婷竹笑盈盈地向我走来,春风得意。 “妹妹应该恭喜香姐姐才是,以后还要请姐姐多多照拂呢。”我亦笑脸相迎,从容淡然。入宫仅是一个开始,以后的路还长得很,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美! 第9章 大选至 大选自辰时伊始,至未时将尽方才结束,从全国甄选来的近百名秀女只挑出区区六人入主后宫。进殿前我们尚身份相同、姐妹相称;出殿后却是主仆有分、尊卑有别。 四妃商议少时,便将我们六人分到东西各宫中,香婷竹当然是跟着郑贤妃去承乾宫,我却被分至了永和宫。余淑妃甚得圣宠,弘治拨了长宁宫予她一人住,我自是去不了的,可是怎么连陈妃的长寿宫也去不成呢?(长寿宫即后来的延禧宫) 余淑妃看我面色微变,便道:“妹妹,后宫中除了皇后与本宫便是贤妃与和妃两位姐姐位分最高,皇后此番命你与和妃姐姐同住,足见对你青睐有加,你可要好生珍惜,莫叫她失望。” 我袖中双拳微握,脸上温文浅笑,“妹妹谨遵淑妃娘娘教诲,万不敢辜负皇后娘娘的苦心。” 陈妃瞥了一眼和妃赵姝合,牵着嘴角笑道:“皇上常夸和妃姐姐性子好,妹妹可要多学着点。” 这般挖苦,赵姝合竟也能忍得下,只是轻轻然一笑。 当年,弘治刚娶了太子妃张氏不久,皇太后周氏便派最宠信的太监洪岩辉送来了郑容初、赵姝合两位美人。张氏大为不悦,很是打压了她们一段时日,不过到底是皇祖母亲赐,张氏也不敢闹得太过分。 要说美貌,俩人本不相上下,可赵氏体弱,一年中疾病不断,不免伤了情致;又不及赵氏有一双美妙金莲,因而不如她得宠。且,郑氏精明圆滑,与赵氏姐姐妹妹的喊得极是亲热;赵氏本分老实,还真以为姐妹情深,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亏。 虽说最后,郑容初晋了贤妃,她也得了和妃的位分,但恩宠隆疏,她到底在四妃中屈居下势。什么性子好,说白了不过一个忍字。 比尊,她不及皇后;比美,她不及余淑妃;比年轻,她不及陈妃;比风情,又不如郑贤妃……她还能如何争宠,不过靠着那一点柔媚顺从,让弘治在被后宫闹得心烦时去她那歇一歇脚罢了。 “是。”说着,我乖巧地向赵姝合行礼,“妾身以后还请贤妃姐姐多多提点。” 她已渐失宠,与她同住的昭仪孔德音也在两个月前失宠,再有一个桂美人,入宫三年也未得招幸几次,永和宫只是一个弘治不会踏入的冰冷之所罢了。况且滟儿打了她的宫婢,她不能找滟儿出气,给我甩甩脸子还是可以的。皇后果然很会为我选址。 赵和妃道了一声“妹妹客气。”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她空洞的眼神一样荒凉。我记得她刚进宫时,眼中亦是有奕奕神采的,许是多年来她的心已被后宫的世态炎凉蚀空了吧。 当日傍晚,我便带着宫婢如婳搬进了永和宫。这是宫里的规矩,若宫女侍候的秀女入选宫嫔,便可仆随主荣,奔个好前程。她生性善良、为人仗义,还有一点我最为喜欢——她不是义父的人,只是她的伶俐劲全在做活儿上面,为人处事很是稚嫩,需要好好打磨才行。 永和宫坐北朝南,是一座二进的院子,前院是主妃赵姝合的居所,正殿就是永和宫,面阔5间,前接抱厦3间,东西配殿各3间。弘治恤她体弱,把整个前院都赐给了她一人,就连后院,也只住了孔昭仪和桂美人而已。 后院的正殿名为同顺斋,格局大致一样,略简单些,亦面阔5间,东西有配殿各3间。昭仪孔德音住着正殿,美人桂宁秋住着东侧配殿,我一来,赵姝合便叫人把西侧配殿收拾了一下,让给我居住。 孔昭仪的姿色并不十分突出,只一双滴滴娇的眼睛叫人难忘,秋波轻转,似能牵人心神一般。她刚失宠不久,看谁都没个好脸色,就着第一次见我的份上,勉强对我笑了笑。她原是宫女出身,爬上来很是不易,就这样失去了,自然心愤难平。 我并不觉得什么,倒是如婳动了气。从七品的淑女至多两个近身宫婢,其它的粗使宫人只能用永和宫现成的。这永和宫没个得宠的妃嫔,已有两月未见弘治踏足,宫人们一个个愁着另谋出路,哪会用心做事?而如婳再麻利也不过一双手脚,支使不动人怎能不心急? “淑女,您快去说说他们,拿了钱也不出力。” 如婳报怨之余也不愿停下手中的活。 这个傻丫头,嘴上就是缺个把门的。 想滟儿离宫那日她送来辣子鸡,事后我套她话,问她如何得知我爱吃鸡,她想也不想,得意地说是猜的,因为她亲眼见何澦给御膳房的小邓子银两,要他把辣子鸡放到我的晚膳中。她想着,定是我爱吃,义兄才会让人送,还曾向人夸耀何家对我甚好。 我便知她不是义父的人,义父素知深宫险恶,一定会选谨慎隐忍的人进来,若选了这丫头,只怕有多少秘密都给抖了出去。不过为了确保无误,之后我又多次对她试探。她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宫女。 我在灯下懒懒翻书,“这该是一宫主妃管的事,轮不着我一个小小淑女说话。” “可是——” “可是你要学着管好自己的嘴。”我从书中抬头,用翻书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很多话放在这里比说出来,更有用。” 如婳一脸不得其解,干脆不想了,飞速干着活儿。我尤自看书自得,这班人一个也不肯为我出力,以后自然也没有福气跟着我。 忽听有人喊门,是桂美人的宫婢莫言,抱了两床崭新的夏被送来。我来时见过桂宁秋,楚楚可人,美貌在孔德音之上,却过于恬淡,凡事都不肯与人争,又是个病怏子。这境遇倒与赵姝合有几分相似,既然不争,也就是在宫中空熬年份罢了。 后宫中若不得宠,便过得比下人还不如,桂宁秋今日捧出两床新被,已是费尽心力。我重赏了莫言,要她好好侍奉美人,小丫头许是没收过金锞子,并不敢接,如婳硬塞到她手中方才欢喜地谢恩,也不走,帮如婳收拾起屋子来,仿佛承了我多大的情。 不过我可不敢让她久留,桂宁秋只这么一个得忠心得力的宫婢,可离不了她。她走时,还一再跟如婳说明天一定喊她过来帮忙。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便有什么样的仆,都是老实人。 至亥时就寝,殿内粗粗收拾出了一个模样,如婳已是累极。 我一夜无梦,睡得很好。良哥哥开的安神茶方子果然很有用,我虽用四年时间粗通医理,比起他来仍是天壤之别。 这一日,我起得比昨日大选更早,晨昏定醒是宫规,我一早就该去拜见一宫主妃。在衣饰上,我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张皇后至爱的红色碰不得,余淑妃素爱的碧色亦要避开,还有赵和妃爱极的紫色……各宫的讳忌都考虑到了,才让如婳服侍我穿衣上妆。 装扮完毕,又对着掐丝珐琅云纹镜仔仔细细照了一遍,发现鼻尖上的粉略厚了点,赶紧细细抹匀,方敢出门。以为大选才是平生最重要的一天吗?不,入主后宫的每一天都是最重要的,因为只要有半丝疏忽,就可能没命活到第二天。 来到前院永和宫,赵和妃也才刚起,站着等待她端坐上首,我上前恭恭敬敬行了跪拜大礼,正式见过一宫主妃。之后是向她敬茶,饮毕,礼便成了。这时却见孔昭仪走了进来,端起本该我拿的茶杯,怪声道:“哎呀,太烫了。” 赵姝合不喜热茶,都是放温了才用,不过今日特殊,起得甚早,茶还不及放温。一宫主妃喝敬茶不过做做样子,走个过场,不值大惊小怪。这孔氏一来竟不行礼,还大呼小叫,可见平时是嚣张惯了的。赵氏略露愠色。 只见孔德音朝我坏笑道:“妹妹,你不知贤妃姐姐不喜欢烫茶吗?你把茶吹凉些再给姐姐,方显出你敬她的诚心。”说着,将滚烫的杯身塞到我手里。 第10章 永和宫声 手上侵来一阵灼烈的刺痛,使我恨不能立将这杯烫茶泼到她脸上,然口中回的却是,“孔姐姐教训得是。” 我对赵贤妃如此恭敬并不是希求她能维护我,只求她在别人害我时她不落井下石,便足矣。这一生,我本是从痛中生,最不怕的便是痛。这茶再烫,能驱走我心中半分寒吗? “唉哟,看臣妾光顾着怕茶烫伤了姐姐檀唇,倒忘记给姐姐请安了。”孔昭仪装作恍然的样子,轻飘飘的一拜,“妾身昭仪孔氏给贤妃娘娘请安,贤妃娘娘安康。”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依稀记起赵姝合原是喜爱热茶的。 赵和妃默不作声,孔德音竟自行起了,坐到左下首的位置上,然后得意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痛苦中寻找到快意,而我始终神色如恒,她的脸便一点点挂了下来。 她不知,持续的烫灼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我手上全无了感觉,心绪更是浸在了从前:那一次我在赵姝合与郑容初居住的偏院喝热茶烫破了一点嘴皮子,使她们受了弘治的重罚,赵姝合便从此不饮热茶了,也极厌别人提及热茶一事。 当时张氏取代了弘治许诺我的太子妃之位,处处欺我,又来了郑、赵两位美人,我对弘治已是万念俱灰,见他对我仍如是爱惜,心中终有了一丝暖意。可至我死前方才知道,他不过是寻个理由惩罚赵、郑,给张氏顺气! 想我死后,弘治那样费心要抹去我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岂不知星星点点都融进了这皇宫的骨髓里。存在过的,终是抹不掉。 “贤妃姐姐,是时候给皇后娘娘请安了,若去晚了,怕是不好。”桂美人不知是几时进来的,在孔昭仪锐利的目光下低眉轻语,一句话说完已是潮红满面,仿佛费尽周身的力气才讲了出来。 赵和妃方伸了左手接茶,突然眉头一皱,怒道:“蠢货,这茶都凉透了,还怎么喝?”像是无意地一泼,一碗茶汤全泼到了孔德音的衣裙上。 孔德音尖叫一声,慌忙跳起,为时已晚,一身狼狈。 “嗳哟,孔妹妹没事吧?”赵和妃假意致谦,已是极力忍住笑意。 孔德音正要发怒,桂宁秋适时道:“孔姐姐还是去换身衣服吧,免得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想一宫主妃赵姝合都不被孔德音放在眼里,更何况她一个美人,怕是直到今日才稍舒了口郁气。 孔德音略一犹豫,到底怕误了时辰,哼了一声,愤愤地带着宫婢走了。她还真是蠢,已然失宠,还跟从前般嚣张,又挑这样特殊的日子,赵和妃便是再老实,也不得不小惩大戒了。 “顾妹妹受委屈了,快起吧。”赵和妃虚扶了一把。她今日实是将我与孔德音各打了五十大板,树了主妃之威,此时的一把虚扶,全是看在余淑妃的面子上。可我却不能不称谢。 如婳忙扶我起来,见我膝盖酸麻直不起腿,赶紧蹲身去揉。 “妹妹的手怎么样了?”宁秋轻轻抓了我的手去看,见掌内起了许多红肿水泡,很是心疼,急唤莫言去拿药。 “姐姐,不必了。”我忙道,“给皇后娘娘请安要紧,这是我第一次拜见皇后,万不能失了礼数。” “可是你的手?”宁秋不放心。 “一点儿小伤,不碍事。”我故作轻松。义父说过的,孔昭仪是皇后的人,原是为了打压陈妃,可惜只分了些恩宠,位分却始终上不去。现下失宠,自要讨好皇后以求帮托,恰逢我撞上来,她怎肯放过机会?皇后既然要我好看,我便做给她看! 宁秋拗不过我,只好作罢。三人各自乘了肩辇去到坤宁宫,正殿内已有一些妃嫔在等候。四妃中赵姝合来得最早,她待别人向其行礼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右首的第二个座椅。 我与宁秋忙去一一行礼。她们只是淡淡的敷衍了一下。意料之中,无论皇后还是余淑妃,她们都招惹不起,只求明哲保身。我们也不自寻没趣,退至最下首的地方站好。正殿的座位是给嫔位以上的妃嫔坐的,我暗暗发狠,不久后我定占一席之地! “妹妹莫往心里去。”宁秋怕我不适应后宫的冷暖,好心劝慰。又看看我的手,自责道,“早知就带药来了。” “烫破了才好,”我轻抚手上的水泡,目光森冷,“破了后就会长茧,便不怕烫了。” 宁秋一怔,点头而笑,似放下心中一块石头。我原比她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妃嫔们才全齐了,以余淑妃和陈妃来得最晚,众人起身行礼,余月溶让众人免礼,唯对我颔首一笑。 一坐下,陈妃就嚷了起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皇后还没到?唉,皇后就是皇后!” 余淑妃嗔笑道:“你这张嘴呀,也不怕新来的妹妹们听了笑话。” “皇后娘娘到!迎!”太监小宋子一声高唱,一个火红的身影走了出来。 我知道,她来了——那个我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人,那个一进宫就夺去弘治全部宠爱的人,那个除了弘治外我最恨的人! 一袭大红彩凤翟衣,头戴三龙二凤冠,这是她最喜爱的凤冠,弘治差数百工匠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才为她制成,冠上光是红、蓝宝石就用了百块之多,大小珍珠更是多达五千余颗,真可谓华美绝伦,世间难寻其二。 她总以为只有极尽奢华才能衬上她的美,殊不知,她比别人美的也仅是她的衣饰,她的容貌远不及从前的我,就连现在的我,也足足差了半分,更何况她比五年前老了,眼角的细纹需从前两倍的粉才能盖住。 众妃嫔慌忙起身行礼。我心中苦吟,为什么偏就是这么个人宠冠后宫?弘治每月总有近半个月呆在她那里,在余淑妃与陈妃那时的时间加在一起也才十日,其他妃嫔更是只能从余下的数日里谋夺圣宠。 小宋子小心翼翼地扶张皇后正襟坐下,与几个宫婢细心整好她的礼服退到两旁,方听她慵懒地说了一声,“众人免礼。” 众人始终恭敬,独陈妃呶了呶嘴,面有怨色。张皇后仿佛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并不与她计较。众妃嫔请过安后,该我们新晋的六位宫嫔上前行跪拜大礼,找来找去竟发现少了香婷竹,她在我们当中位分最高,当由她带我们上前。五人一时僵在那里。 陈妃叹了一声,道:“这香选侍也太没规矩了,今天可是拜见皇后的大日子,也敢迟来?”见贤妃要开口说话,抢先道:“贤妃姐姐不会又要说臣妾误会她了吧?” 郑贤妃一笑,“还真让妹妹说对了。香妹妹昨夜侍寝,很是辛劳,皇上特免了她今日的晨昏定醒之礼。” 张皇后双眉微拧,大为不悦。我心下慨然:弘治昨夜就招她侍寝了?我真是低估了香婷竹的本事! 郑贤妃赶紧补说道:“香妹妹极是敬重皇后娘娘,怎敢不来?只是悉心准备,稍迟一些,请皇后娘娘莫要怪罪。” 说话间,香婷竹匆忙赶至,向皇后磕头请罪,表现得极为恭敬。贵为皇后,该大方的时候还是要大方的,张皇后便免了她的罪。我们五人方上前与香婷竹一同行了跪拜大礼。正要退回,只听坐在最下首的石嫔叫道:“顾淑女的手怎么烫伤了?” 陈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石嫔的眼睛还真是尖啊。”石嫔尴尬一笑。 张皇后唤我上前,命令道:“给本宫看看。” 我知躲不过,只得上前摊了双手,敬声道:“是妾身不小心烫了手,谢皇后娘娘怜惜。” “不是,是——”站在角落里的如婳不服气地出了声,我知她要为我仗义直言,可有些话岂是能说出去的?她才开口,我便轻声叱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尔后忙向皇后请罪。 “本宫要听她说。”皇后看向如婳。如婳急急跪行上前。我不能出言,无奈之下,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希望她能记得我昨夜向她说过的话。 第11章 杯茶烫今生 “回皇后娘娘——”如婳磕头道,“是奴婢没有照顾好淑女,奴婢有失,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松了口气。张皇后好生没趣,睨了她一眼,闲闲地说:“没用的东西是该罚,本宫就赏你‘一井天’吧。小宋子——” 头皮一麻,所谓“一井天”,就是将一个密封的大牛皮纸袋,从受刑者头顶套下去,然后紧收袋口,使人活活窒息而死。因牛皮纸袋的样子很像是一口井,罩下之时,受刑之人犹如井中望天,是为“一井天”。 想我已是百般退让,张皇后要看我笑话,我便让她看,可她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连个喘息的空隙都不肯给我? 香选侍今天这一闹,激得张皇后顿起杀心,她碍于香婷竹受宠,不想立惹弘治不悦,就抓了个缘由拿无辜的如婳开刀。唉,都是我连累了她! “启禀皇后娘娘,确是妾身自己不小心,实与他人——”皇后斜眼一瞟,我只得生生咽下了接下来的话。 “放肆!”一声呵斥,那声音稚嫩得很,又有些耳熟,一瞧竟是那个被滟儿扇了一耳光的宫女。只见她颐指气使,“顾淑女带着手伤来拜见皇后娘娘已是失仪,可知该当何罪?” “碧——落——”张皇后唤了她一声,她才住了口。 我暗暗咬牙,张皇后专宠得势,只要她愿意,无论我怎么做,皆是错。在这宫中若没有圣宠,真是连一只蝼蚁也不如。 “谢皇后娘娘恩典。”如婳急忙颤声叩谢,她的身子抖得那样厉害。我的心,痛如刀割。 叩谢完,她又转身向我,“淑女,奴婢无福侍候您了,在此拜别。请淑女保重。”她的恨、她的不甘、她的惊惧,尽在她的眼中,她死死地盯着我,就这样磕下头去。她要我为她报仇。 “娘娘——”小宋子已捧了纸袋送来。 “你起来吧。”张皇后嘲我一呶嘴,“你的宫人就由你自己管教吧。” 她好歹毒,竟要我亲手杀死一个用生命保护我的人!我如何下得了手,如婳是我在这宫里最亲最近的人。若知道得罪皇后会让一个无辜的人妄送性命,我是否还会帮助滟儿逃脱她的命运?若一切可以重来,我是否还会愿意进宫? 小宋子不容我迟疑,将我架了起来,把牛皮纸袋硬塞到我手中,狞笑道:“皇后娘娘可看着您呢。”今日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被迫接住我不想接的东西。 “淑女动手吧,如婳不怕了。”如婳的眼神清澈透明,像一汪泉水。我明白的,既然难逃一死,她宁愿送她上路的人是我。 “如婳,我——”我手握着纸袋,真想眼前一黑,作势晕过去。我顾千寻虽是为报仇而来,可我不伤无害之人,我的手只沾仇人的血! 我拿眼去瞅余淑妃,她淡然得很,不仅没有丝毫助我之意还示意陈妃勿动,她需要的是一颗聪明的棋子,而不是一个连自己宫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要救如婳,只能靠自己。急中生智,就在转念之间我有了主意。 “如婳,这是你自作孽不可活,休要怪我。”说着,便把牛皮纸袋套到了她的头上,小宋子怕她挣扎,早命了两个小太监把她两条手臂死死锁住。我一咬牙,把袋口收紧。纸袋一鼓一凹,动得激烈,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我瞥见站在宫嫔后面的孔德音,她奸笑着,令人恶心。我立即向皇后道:“禀皇后娘娘,这宫婢今日还冲撞了孔昭仪,断不能这么便宜了她,妾身想再施一罚,请皇后娘娘恩许。” 张皇后只以为我是见风使舵,得意地瞅了余淑妃一眼,欣然应许。众妃嫔睁大眼睛,要看我如何讨好张氏。 “该死的宫婢,孔昭仪何等尊贵,也是你能顶撞的?和妃娘娘仁慈不罚你,我却不能轻纵了你!”说完,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我在指上用了全力,务求把牛皮纸袋撕破,只听哧啦一声,纸袋撕开几道口子。 如婳得了空气,捡回一条命,立即磕头谢皇后厚恩。皇后吃了哑巴亏,怒不可遏。碧落立即骂道:“大胆淑女,竟敢忤逆皇后娘娘!”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余淑妃冷喝一声,碧落立即低下头去。 “怎么,余淑妃是在教训本宫的宫人吗?”张皇后即将矛头对准了她。 “娘娘言重,月溶不敢。”余淑妃从容起身,“今日时辰也不早了,月溶协理六宫,事务烦杂,先行告退。”弯膝施礼,后将手向我一伸,“顾淑女,扶本宫回去。” 我正要行跪安礼,却见张皇后向余淑妃怒道:“本宫准你跪安了吗?” “娘娘也没说不准啊。”这时陈妃站了起来,笑道:“今日闹也闹了,罚也罚了。皇上今日还要去臣妾的长寿宫用午膳,臣妾得去准备了。臣妾告退。” 张皇后登时大怒,抬手将桌上的茶杯扫落,上等金刚玉做的茶杯在地上好一阵滚动,茶水随之一路四溅,茶杯不偏不倚,恰打在我的脚边停住。 一应妃嫔鸦雀无声,默然屈膝请罪,我与陈妃也徐徐欠身。余淑妃终是不敢再往前一步,慢慢转过身去,静静回望端坐在上首的六宫之主。 比死更可怖的寂静对峙……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死寂,来人是太子的乳娘,慌慌张张地在皇后跟前低语了几句话。皇后脸色立变,朝下面低喝一声:“滚!” 好似滚滚乌云中的一声闷雷。一应宫嫔立即跪安,惊慌而散,唯四妃有序而退。 我扶着余淑妃的手慢慢走着,她真是个优雅的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卑不亢。如婳也由玉铭和另一名宫女搀着往外走。五年的时间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张皇后从前只是娇纵,尚能顾及别人三分颜面,全不似今日这般嚣张蛮横,除了弘治都不放在眼里。一定是弘治太过纵容她了。 走至坤宁宫外,余淑妃向我道:“就如婳一人侍奉你,太委屈你了。”她唤了一声“玉璃”,便见一个清秀女子过来向我施了一礼。这女孩的年纪比玉铭稍长,性子沉静,一看便知是个稳重的人。 “这是我的宫婢玉璃,由善照一手调教出来,倒也沉稳,今后就让她在你身边侍奉吧,本宫也可以放心了。”余淑妃又向玉璃嘱了几句场面的话,玉璃便立到了我的身后。 我忙道:“这如何使得?” “皇后那儿本宫自会去回,你是淑女,当有两名近身侍婢。”她向周遭的妃嫔扫了一眼,略提高了声调,“不敢有人乱嚼舌根的。” 她当着众人的面把玉璃赐给我,明里她是告诉众人,我是她的人;暗里,玉璃是她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还是顾淑女命好,姐姐连玉璃都给了你,我讨了好几次,姐姐都舍不得呢。”陈妃故意吃醋道。她们配得十分默契,看来余淑妃很会收服人心。 我也不假意推托,谢了她的恩典,领着玉璃与如婳回永和宫。回想今日早晨,是怎样的一场心惊啊!如婳险些没了命。想着以后每日的晨昏定醒都得这样度过,突然感到了害怕。是啊,这个门洞子是进不得的,一旦进了便永无宁日啊! 精神稍驰,便觉得手上的伤愈发痛了。回到永和宫,已经恢复如初的如婳抢着去为我找药。玉璃扶着我前行,不想孔昭仪已在连接前后院的过廊候着我了。她一上来便命两个宫人把玉璃拉走,并将我独自推到院中。 “昭仪姐姐这是做什么?”我虽孤身面对她,却并不害怕。 “呸,谁是你姐姐!”她猛力将我往边上一推,力量之大简直不像一个女子所能有的,我随即失衡摔倒,手掌擦地,手上的红肿水泡全部磨破,如密针扎心般疼痛。手掌仍贴着地面,孔德音的脚就踩了下来,钻心的疼,我惨叫一声。 “请孔昭仪自重,莫与淑妃娘娘为敌!”一路上未吭一声的玉璃急叫道。 “那你也告诉淑妃娘娘一声,莫再与皇后娘娘为敌。”孔德音说完便不再理她,专心加重了脚上的分量,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我死死咬牙坚持。她诡笑着,“这里是后院,和妃娘娘从不过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第12章 永无宁日 我只道孔德音小气,不想她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我狠狠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妾身不知做错了何事,惹恼了姐姐,还请姐姐明示。” 从余淑妃身上,我学到了优雅,她能成为后宫中唯一能与皇后抗衡的女子,除了她的美丽还有她的优雅。弘治一定是爱极了这一点,才会赐她协理六宫之权。张皇后向来精于弄权疏于理事,后宫无数细碎琐事都得余淑妃操心,若我能为她分忧,必得器重。 “少在这里跟我装糊涂!你干嘛要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你的宫婢冲撞我?你以此为由忤逆娘娘,娘娘事后必然迁怒于我。” 孔德音越说越气,“就凭你也想害我?我今天就是要你长点记性!”她提脚在我手上疯狂地揉踩,无奈我被她几个宫女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孔德音不仅是个十足的小人,而且不笨。其实我那一翻话,是把和妃也一并拖下了水,如婳冲撞孔德音,和妃何以不罚,明显是在向余淑妃投诚。让皇后对和妃产生误会,迫她向淑妃靠拢,也算是我对她今晨罚我的回赠。 我的眼睛越过孔德音,看到了她的身后,于痛苦中迸出一丝笑意,“妾身没撒谎,如婳确实冲撞了姐姐!” 话音刚落,如婳就如一头发怒的蛮牛一般朝孔德音狂扑过去,须臾之间,俩人便一起滚落在地,众宫人吓得目瞪口呆。只见如婳迅捷地骑到孔德音身上,指着她的脸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若再敢碰我家淑女一根毫毛,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孔德音又惊又怒,却没了底气,不惧死的人是最可怖的,由不得她这种人不怕! 按着我的那些宫人早已魂飞魄散,哪还有空理我?急忙跑去扶她们的主子。如婳这才从孔德音身上跃起,跑来扶我,一脸心疼,“淑女,你怎么样了?” 玉璃也趁机挣脱,向我奔来。 那些宫人七手八脚将孔德音扶起。她惊惧未消,又觉得如此狼狈收场脸面无存,叫嚣道:“好啊,我这就去禀了皇后娘娘,处死你们!” 虚张声势。她现已失宠,形同一颗废弃的棋子,而皇后又正在气头上,她怎么敢去惹火上身? 玉璃即回道:“孔昭仪私自残害顾淑女,何曾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孔昭仪请自重吧!”说罢与如婳扶我回屋。 我还是怕孔德音对如婳暗下毒手,从她身边走过时,轻声道了一句,“昭仪姐姐若是有工夫,还是多思虑思虑如何夺回圣宠。”我意在提醒她,她也不过是一颗皇后随时可能丢弃的棋子而已,首先要想的是自保,若是能把她的视线引到正得宠的香婷竹身上,自然更好。 她愤愤道:“你等着,我定让皇上将你们凌迟处死。”我优雅浅笑,“妾身恭候!” 回到西侧配殿,如婳忙找来热水,小心翼翼地帮我把手掌擦拭干净,玉璃则用金耳勺挑了药膏,细细为我抹上。 “这手怕是得半个多月才能好了。”她轻叹了口气,“香选侍远不及淑女貌美,倒占了上峰。” 凡是身体发肤有损的宫嫔是不能侍寝的,余淑妃便是有心提拔,我的绿头牌也进不了银盘的。难怪孔德音将愤恨都发泄在我的手上,是要毁我向前的路。用心狠毒。 我淡然一笑,“我们正可以瞧瞧香选侍的能耐。”不能侍寝不代表不能引起皇上注意,只是我需要一个人的帮忙。 现下的形势于我不利,玉璃也深知这一点,因为我求她做的事,她隔日便替我办成了。她只细说了我被孔昭仪推倒的事,淑妃果然下了懿旨,允太医为我看诊。玉璃谁也不找,单单寻了叶栖风来。 他仍是一副没正经的样子,身上还带着酒气。我背对窗子坐下,他上前弯腰拱手向我行礼,身子还晃了晃,我险些要伸手去扶他,还好及时忍住。只见如婳暗暗摇头,闹不清我怎么寻了这么个人来。 “我有些饿了,玉璃、如婳,你们去厨房拿些点心过来。”我事先已与她们二人说明,我要叶栖风还欠我顾家的一个人情,因涉及他的不光彩之事,固而请她俩暂且回避。叶栖风行事乖张,放荡不羁,说他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她们自然相信。 她们走后,我才敢放胆看他,不知为何,看他现在的样子,实与我记忆里的模样有所出入,越是细瞧便越发觉得出入大。因为见到了他,我便向义父要了太医院所有人的底细,我知道他无家无室,独身一人。 他见我瞧他,嘻皮一笑,也回望着我,只是目光冷漠,还带着不经意的防备。与他,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不,是一个可能给他带去危险的宫嫔。 我与他客套了两句,便切入正题,“叶太医,我想请你帮个忙。” 窗外传来几声很轻微的树叶响,那是我故意放在窗下的。玉璃不会放心我们谈话,定会来听上一听。 “行医问诊本是微臣分内之事,谈不上帮忙。”他答得很是圆滑。他从来如此,除非他心甘情愿,否则别人休想对他制肘。 “我就直说了吧,你曾欠我顾家一个人情,今天我要你还。”对他,我更习惯用直截了当的方式,我们之间一向这般直来直往,便是当年我嫁入东宫与他情断,也是那样的决然。 “微臣没记错的话,微臣已经还了。”他的反应很快,快到让人看不出他的停顿。 我略一怔,笑道:“一个冰袋换一条性命,我是应该说叶太医的冰袋太贵,还是该说您的命太轻呢?”窗外又传来树叶的轻响,玉璃已走,我可以放心说话了。 叶栖风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只道:“淑女若没有其他事,微臣告退。”说完虚施一礼,扭头便走。 他还是这样,从不肯吃别人半点亏!我急叫一声:“良哥哥!” 他倏然转身,一脸沉色,问:“你是谁?” 我从未见他这般好似受了欺负的模样,忽然发了童心,想逗他一逗,然时间紧迫,只好作罢,回道:“一个你不认识的故人。” “既是故人,如何不识?”他走过来,森冷地盯着我。似乎我一有异动,就要结果我性命一样。 “我知道你进宫为官是为了一个人,让我进宫的也是那个人。”我正色道。 “谁?” “已故太子侧妃春风致。” “春家与顾家素不相识!”他又上前一步,眼中的寒意更甚。 “你原名叶良,生性傲然,医术精湛,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你曾与春风致订有婚约,可她却嫁给了太子,你心灰之下与她永诀,却不想她惨死宫中,春氏满门又离奇被灭,你为了查明真相替她报仇雪恨,不惜放弃逍遥人生,化名叶栖风,入宫做了医官。”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尚觉不过瘾,换了口气接着道,“栖风栖风,便是留住春风致,对吗?”说完已是泪如雨下。我那样伤他,他对我的心却依然如故。 叶栖风惊骇不已,他盯着我,打量着我,竟说不出话来。 “良哥哥!”此刻,我多想扑到他怀里大哭,告诉他我就是春风致,是老天见怜留了我一缕冤魂。可我不能这么自私,他是这世上最爱我且被我伤得最深的男子,前生我已欠他太多太多,今生我决不能再让他为我涉险。 “风妹妹。”他惊声叫道。两行泪从他眼中流出,我吓呆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他落泪。他从不落泪的,以前为了采草药从崖上摔下来,断了腿骨重接,也不见他流过半滴眼泪。难道他今生的第一滴泪竟是为我而流的吗? “良哥哥,”我极力抑住悲声,“你看清楚,我是顾千寻。春姐姐已经死了,我是来为她报仇的,可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需要你的帮忙,良哥哥!” 他任由热泪在脸上变冷,深深地吸了口气,猛跨一步逼到我跟前,狠狠地问:“你是怎么认识风妹妹的?” 带着浓烈酒味的炙热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不禁微微后倾,是他说喝酒误事所以从不嗜酒,为何竟变了这么多,我们未见的这八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不出来了?”比酒更浓烈的杀气在他眼中翻腾。 “刚才的话足以杀头,良哥哥还不信吗?”面对他,我唯有流泪,我宁愿相信他所有的改变是因为他真的变了,而不是因为我。 不容我有丝毫迟疑,他一把掐住我的脖颈,死盯着我的双眼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13章 太医叶良 很痛苦,我喘不上气来,面皮涨得紫红,却不肯躲避,我知道自己给他的痛远比这多,比这重,若能以此稍缓他心里的痛,哪怕只有半分,我也心甘情愿。任泪水肆意,我对他的愧疚,我为他流过的泪,他何曾知道? 泪水滑过他的手掌,他却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说!” 我简直透不过气去,断断续续地道:“昨夜的雷好大,我好害怕,良哥哥,可否借你的良枕一用?” 春、叶两家世代交好,七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叶家小住,那一夜电闪雷鸣,我惊得无法入睡,他拿来一个软枕,哄我道:“风妹妹别怕,有了这个枕头雷公就不敢欺负你了,只要你拍拍枕头,我就来把他赶走。”我幼时非常好骗,以为除了爹爹,良哥哥便是最厉害的了,便信以为真,拥枕入眠。一夜安稳,母亲直说此枕堪比良药,夸它良枕。 我们便一枕定情,订下亲事。那个良枕足足陪了我八个寒暑,直到我遇上太子而悔婚。春家理亏,给出天价偿赔,良哥哥伤心欲绝,独索回了良枕,誓与我此生不复相见。 “你——”他怔怔地松了手,再说不出一个字。 一口气灌入,呛得我猛咳一阵。良枕之事,我们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除了双方的嫡亲父母,便是我后来的丈夫弘治也不知详情。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失了那个良枕,我再没有安睡过一夜。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他的眼中仍是疑虑重重,但不再有敌意。 “只要良哥哥身上的一样东西。”说着,我不由得朝他颀长的身形瞟了一眼,发觉他瘦得厉害。 “什么东西?”他微微将身子一侧。 我轻轻吐出三个字,叶栖风便拿出东西给我。至他离开,永和宫仍是静如死水一般,赵和妃与桂宁秋身子孱弱,一日里总有半日卧着床,尤其昨日在坤宁宫被皇后一吓,宁秋越发起不来床了。因而昨天的事我都嘱了下人不让她知道,以免再吓着她。至于孔德音,她听说弘治接连两天翻了香婷竹的牌子,急得上火,也暂无闲时盯着我了。 “一切都妥了吗?”玉璃急问。 “妥了。”我伸出手掌,现出几粒泛着莹莹光泽的褐色小丸,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详细地分派了下去。玉璃急忙去准备,如婳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似有话要说,却又闭着嘴不敢出声。 “怎么了?”我笑道,“可这不像你呀,有什么事就说吧。” “奴婢不是想说玉璃姐姐坏话,可是奴婢确实看见玉璃姐姐在您窗前——” 眼见着她要把偷听二字说出口,我急忙剪断她的话,“如婳,你还不去帮玉璃,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如婳见我边说边走到脸盆前浸润双手,知我无意听她说下去,便怏怏离去。我暗暗叹气,这小丫头几时才能长大,真正成为我的臂膀呀? 经过一日的精心准备,该办的都办妥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东风。等待的日子是最兴奋也最难熬的,香婷竹自以为在六位新贵中独占鳌头,每每留住弘治在承乾宫,与郑贤妃甚是自鸣得意,她们瞧见我总不忘冷嘲热讽一番。 我只一笑置之,并要玉璃看好如婳,不许她将一丝愤怒泄露出来,香婷竹势头正盛,绝不是失宠的孔德音可比拟的。余淑妃一向沉得住气,可陈妃没有这样好的心性,对我的不满一日盖过一日,终于有一日当着众妃嫔的面骂我蠢物,不留半分情面。 我亦不还口,只是默默在袖中攥紧了拳头。我等的东风终究会来,也许就在今夜。 御花园里有几株福建进贡的单瓣茉莉,鲜灵爽净,是制作花茶的极好材料。花蕾傍晚酉时开放,为采摘的最佳时间,我秉烛照花,选出最嫩的花瓣,轻轻摘下放入贴身的衣袖中,用体温慢慢温熟。 如婳一路轻奔,朝我点点头后赶紧离开。他——大明帝国的至尊,终于被我手里的烛光引来了。我立即将烛火放到调试了无数次的位置,在那个位置,烛火成了我最灵动的修饰,将我年轻妙丽的脸庞映衬得美轮美奂。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中窃喜,不想却在离我数丈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是不忍打扰这美丽的画面,还是提不起太大兴趣,我吃不准。唯有面含微笑地重复着采摘的动作,将每一个动作做得自然,完美。 就在这时,却听内监劝弘治道:“皇上,这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去吧。”他轻轻叹息一声,果然转身,他幼时为躲避皇贵妃万氏的残害,被暗养在冷宫里,直到六岁方回到父皇身边,因而体质不佳,平日里也就更加注重养生,怎肯为了一个不认识的末等宫嫔吹凉风? 如此难得的机会,我怎能任由它消逝?我假装滑了一下,唉呀一声,将手中的烛火掷到地上,烛火媳灭,趁四周暗黑之机,将香囊的袋口微微打开。 弘治再度转身,我立在暗中,缓缓打开双手,几点萤光从我掌中飞出,围绕在我的周围。我咯咯地笑了起来,嗓音清脆动听,如小溪流水。越来越多的萤虫朝我身边聚来,将我包裹在星星点点的萤光之中。鲜花送香、流水潺潺、萤光烁烁,夜幕下的我在弘治眼中一定美若初下凡尘的仙子。 脚步声再次响起,只他一个人前来,至他走到眼前,我才故作惊觉,如懵懂的小女孩般怔怔地望了望他,急忙跪下请安,“皇、皇上安康。”下跪之时,暗暗收紧香囊袋口,好让萤虫渐渐飞离。 “免了,免了。”他急忙伸手扶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柔如夏日里的微风,不带半分帝王之尊的威严,我记得自他娶了张氏后便再未对我这样温柔过。然而,多年前那个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略带羞涩地拦住我,谦谦地朝我行礼,大胆向我说“在下一见倾心,敢问小姐芳名”的温润男子在哪? “回皇上,妾身顾氏千寻。”我依着他的手臂起身,佯羞低头。 “就是两年前从悍匪手中救出的那个顾氏?来,抬起头来。” 很好,很好,我让他惦记了两年。两年前的那步险棋不仅使我有了高贵的出身,还成了我今天耀眼的筹码,我入了他的眼,哪怕后宫里比我美丽的女子再多,在他看来我也是最特别的一位。 “是。”我缓缓抬头,酝酿出最美丽迷人的娇羞微笑。 我又见到了这个让我日思夜想的男子,我曾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与他再相遇的情景,我以为自己会心跳如雷、激动颤栗,就连一月前我初听到他的声音时还曾有过一丝悸动,而现在,我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他与五年前一模一样,湛然挺拔、淡泊隽爽,丰姿伟岸,即便没有帝王贵不可言的身份,他这样的美男子也能够轻易迷倒世间女子。然而,他脉脉温情的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狠辣凌利!他出手前从来没有任何征兆,他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落下致命一刀,你甚至看不清他的招式,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惊、痛、悲、惧、怒,在一瞬袭来,便是死也不得安宁。 世间最不幸的女子便是爱上他的女子! “何睦很会收女。”弘治啧啧赞着,很自然地伸手过来握我的手,我轻轻一缩,并不挣脱,由着他握入掌心。只觉他一惊,将我的手托到眼前仔细端详,我的手本就生得极美,十指纤纤,柔弱无骨,更兼手上的肌肤软滑细腻,又刚刚摘采过茉莉花瓣,花香已融进了淡淡的少女气息里,这种美妙的感觉定会让他记住很久。 他轻轻落下一吻,“你的手,绝美。” 我娇嗔道,“皇上——” 他哪里知道我为了能使肌肤吹弹可破,下了多少工夫?别人以清水汤泉沐浴,而我用的却是牛乳,双手与脸庞更是娇贵,重金买下乳妇多余的奶.汁浸润,一日都不曾间断过。 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露出满意的笑容,“朕今晚就翻你的牌子,你回去准备吧。” 一切都如我想象中的一般顺利,只是我不会这么快让弘治称心如意,太容易得到手的东西,人都不会珍惜,男人更是如此,尤其是天下至尊的男人。“禀皇上,妾身不能侍寝。” 我当即跪下请罪。萤虫已经散尽,我又从美貌的仙子变成了世俗的女子。仙子不能时时出现,否则就与世俗女子无异了。 侍寝怀嗣是每个宫嫔最梦寐以求的事,是皇帝赐予的最高恩宠,从来没有人会拒绝,也没有人敢拒绝,更没有人能够拒绝。我怕是本朝第一个。 弘治愀然不悦,“为何?” 第14章 妾不侍寝 “妾身该死。”我摊开双手向上举起,故意颤声道,“妾身的手掌有伤,依宫规不得侍寝。” 弘治连叹了几声可惜,才问道:“瞧你也是个稳重的人,好好的,怎会受这么重的伤?”说着伸手托我起来。 我嗫嚅道:“是……是妾身不小心烫了手,又不小心弄破了。” 弘治有意将脸一板,“你没说实话。” 我吓得又要跪下,被他一把拦住,我仿佛很害怕的样子,道:“妾身有罪,请皇上不要责罚孔姐姐,她一定不是有心的。” 弘治面有怒色,“她有心得很!鸣儿说得不错,这孔氏果真出身贫贱,善妒好胜,全无一点宫嫔的样子。”鸣儿指的便是四妃中的陈妃,她姓陈,单名一个鸣字,孔德音失宠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赶忙火上浇油,“孔姐姐一直对妾身很照顾,和妃姐姐身子不好,宫里的大小事物都靠孔姐姐担着。” 弘治看着我手上刺目的伤痕,“真的吗?” 我低下头去,像是受了训斥一般,双目含泪,楚楚可怜。弘治怜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温言道:“你不用害怕,以后朕会保护你的。” 我一怔,这句话为何如此熟悉?当年要我与良哥哥毁约嫁给他时,他也曾这么说过,“风儿别怕,以后我定用性命爱你护你。”原来他对每个女人,都可以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一时心酸难抑,不由别过头去。 弘治见不得女子太过软弱,口气微微变硬,“怎么了?” 我急忙展开笑颜,“闻皇上所言,妾身好生感动。” “真拿你没办法。”弘治轻轻一点我的鼻子,故意羞我。随后肃声向内监总管李广道:“昭仪孔氏无德无仪,着旨申饬。” 所谓申饬,便是内监捧着圣喻,当着一宫众人的面指着那人的鼻子怒斥一顿,被斥之人不得申辨,须伏在地上叩谢圣恩。不知有多少妃嫔因受不了内监的辱骂而自尽,申饬实不比打入冷宫好到哪里去。 孔德音被申饬,我本该高兴,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那孔德音并非一般的宫嫔,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当宫女时又不知受过多少斥骂,她才不会因为受了申饬而伤心欲绝。相反,她会将这笔帐算到我的头上,更要时时刻刻与我为难,万一她误以为我要置她死地,来拼个鱼死网破,我倒白白给其他人做了嫁衣裳,太不上算了。 “皇上,您罚妾身吧。”我急忙跪倒,“妾身失德,使皇上与孔姐姐不睦,妾身有罪。” 李广也来劝道:“皇后娘娘那样悉心教导孔昭仪,若知她被申饬,怕是会伤心的。” 这个蠢奴才,我不提皇后,他倒主动把她牵连了进来。他先是劝皇上离开,现在又力保张皇后的颜面,事事都向着那个女人,定是被收买了,他到底是弘治身边的老人,这于我极为不妙。 弘治摆了摆手,意思是一切作罢,若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一定会说是看在我的份上,然而他一言未发,可见心里还是顾忌着皇后张氏。他竟是这般宠爱张氏,我越发迷惑以前的我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陪朕走走吧。”弘治弯腰来拉我的手,眷恋地轻轻抚着。 “是。”我起身陪他园中漫步。 李广带着内侍跟随,弘治转首道,“你们不必跟着。”李广一众便立在了原地,甚合我心意。 两个倾心之人,手牵着手,悠闲地在园中漫步,本是这世上最普通却最幸福的事。可我们,却全然不对了。我牵着他的手,恨不能剜他的心;他牵着我的手,只想着得到我的人。 走了一小段路,我与弘治便散了。他出来走动,本是为了散心,还有太多的政务在等着他;而我也只是拣了两个不咸不淡的笑话搏他一笑罢了。我的好,岂可一次尽展在他的面前?只要他记得今夜立在点点萤光的女子有一双绝美的手,便足矣。 分别时,弘治特的遣了李广送我回宫,并开了金口邀我明日此时再来。我欣然应下。再回到永和宫,我已然身价百倍,在众人眼中的分量大不相同,连如婳与玉璃也倍觉扬眉吐气。 第二日早朝刚过,弘治的赏赐就到了。鸽子血宝戒、青玉手镯、纯金手钏、护手蜜香、熊皮手套、包金手炉……凡是一年中手上能用到的东西,他一并赐全了,还特赐了一大捧南海明珠,颗颗一般大小,饱满晶莹,很是珍贵。 弘治素来节俭,一口气赏赐下如此多的贵重东西,倒颇出乎我的意外。连玉璃也不由连声惊叹,“皇上对淑女很是恩宠啊,宫中还没有哪位宫嫔在获幸前能得到如此厚重的赏赐。”言下之意便是,这等殊荣连余淑妃与陈妃也未曾有过。 话音刚落,弘治又命人把花匠新育出的几株极品单瓣茉莉全数搬到了我的宫中,比御花园的那几株更为纯净清灵,香气也更加浓郁,若用来窨制花茶,定是世上难得一尝的极品。 “皇上对淑女一定爱极。”如婳乐得眉眼都弯成了月芽状,“听说郑贤妃也极喜茉莉,向皇上讨要多次,皇上都嫌她不懂花,没舍得给她。” “是了,是了,就你知道得多。”我的心中有所隐忧,爬得越高便越是经不起摔,正所谓高处不胜寒。而君王的宠爱最是无常,不知道哪天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不过想到这会子郑容初正在承乾宫气极跺脚,不由得浮起微笑。我竟差点忘了茉莉是她最爱的花。 我命玉璃挑出最好的物件,让她与如婳分别给余淑妃和陈妃送去。我自己则拿了些补品与花茶去瞧一宫主妃赵和妃。和妃一团和气,夸我懂事赞了几句,又摆出过来人的姿态叮嘱了我几句,我的过场便算是走完了。 头一次,和妃让贴身宫婢莫凡亲送我出殿门,她话里话外不断抬高我的身价,将那孔德音踩得一文不值。我只笑而不语,握握她的手,偷偷塞进一块金砖。 我回到西侧配殿不久,玉璃也回来了,还带来了余淑妃的赏赐,说娘娘很是高兴,要我早日治好手伤,侍寝伴驾。不多时,如婳也回来了,两手空空,还带着一脸的不高兴,只说陈妃收下了礼物。我便明白陈妃没有容人的雅量,明面上她顺承着淑妃的意思,私下里,她是妒心很强的女人,并不想我获宠。 我也不去多想,睡了个午觉,沐浴更衣,让如婳重新给我梳了一个发髻,既要让弘治感到我“女为悦己容”的心意,又不显得过分刻意。玉璃新研制出来的好几种新妆,一 一试过,觉得镜花妆最为合适,清丽脱俗,一见爽心,很合夏日的时宜。 傍晚未到,弘治便遣了轿子来接我,我故意磨蹭了一阵方才上轿。行至御花园,弘治竟先我一步到了。他轩眉微蹙,“怎来得这样迟?” 我屈膝行礼,娇声道:“怕皇上知道妾身为了来见皇上,整整准备了一日。”抬起头,娇怯怯地朝他望去。 弘治哧的一笑,“无妨无妨,朕也是刚到。”遂牵着我的手在园中漫步,依旧不许任何人跟随。内监总管李广不由面露焦色,正想开口劝说,被弘治轻轻一瞟,忙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 唉—— 弘治又叹了一口气,他今日鲜有欢颜,我连说了几件新奇的趣事,他也只是干笑一声,听闻土鲁番最近闹腾得非常厉害,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 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说道:“皇上今日叹息了十数次,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妾身虽然愚顿,愿拼力为皇上分忧。” “你?”弘治轻蔑地瞅了我一眼,“你一个小女孩懂什么?” 第15章 邀恩固宠 我大为震动,他的轻蔑是那样的彻头彻尾,是那样清晰地提醒我,我只是他饲养的一个玩意儿,与他钟爱的犬马无异! 我极快地掩饰好我的惊诧,摇摇他的手臂撒娇道:“不如我们来问问老天爷,看看皇上所想之事能不能成?” “怎么问?”他并不感兴趣,不过敷衍我而已。 我从树下捡了一个小石子,“不如我们来‘投石问天’吧。妾身抛出石子后连续击掌十下,若石子还未落下,那便是老天要帮皇上得偿所愿,如何?” 他无聊地点了点头。 “老天爷呀老天爷,您可一定要帮忙啊。”我双手相合,把里面的石子晃了晃,朝夜空抛了出去,弧线一闪,小石子便不见了踪影,我急忙击掌。弘治的眼神早已放空,他只是人在而已,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无趣的小游戏。然而十声过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石子没有落下来。 “皇上,您看,老天爷也要帮您呢。”我朗声道。 他微微一笑,“朕不信,除非你再掷一次。”他亲自拣了一颗石子,是颗光滑扁平的鹅卵石,比我选的那颗要重许多。虽知他有意为难,但我也只有赌一赌运气了。 “若是石子不落,皇上可要依妾身一件事。”我接下石子,脆生生地笑道。 “什么事?”弘治似有不悦,以为我会向他讨要赏赐,或晋升位分。 我大胆地抬起手臂,伸出拇指与食指轻压他的眉心,向两边舒开他的眉,动情地说:“妾身愿吾皇每日都开开心心的。” 他先是微微一怔,却没有避开我的手,任由我抚开他微皱的眉,听了我那一句天真暖言,更是触动,“好,朕依你。”声音里流淌着脉脉温情。 这一招果然有效,我又该谢良哥哥一次,我幼时不开心时,他便拿着糖块这样哄我。现下弘治有所触动,就算待会儿我失败了,他想必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高兴得像个孩子,又照原先的样子抛了一次,这一次,弘治看得认真了许多。石子飞出去,又重重地落了下来,只听得“啪啪啪”石子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比我击掌的声音还大。我击到第六下时,石子已落到最底下的一片树叶上,晃晃悠悠的,随时都会掉下来。 心不由纠紧,这个“投石问天”是一个江湖艺人教我的小戏法,须找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还要挑拣不大不小的石子,石子方能被树叶托住,不致落下。我暗暗加快击掌速度,总算是十下之后,石子还在树叶上。正要庆幸,却见弘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石子。说来也奇,石子虽在叶子晃得厉害,却总不见它落下。 弘治龙心大悦,上前拿下了那颗石子,笑道:“老天果然佑我大明,此乃吉照。” 我立即欠身恭贺。弘治郁郁而来,欢喜离开,邀我明日还来。我岂敢不从?此后一连五日,弘治日日召我来陪他散步,而我亦能日日使出不同的花样哄他开心,每每令他满心欢喜地邀我次日再去。 头两天时,后宫众人都觉得弘治不过贪我两日新鲜,很快就会将我抛之脑后,万万想不到其后一连数日,我以不能侍寝之身陪伴圣驾,而且得到的赏赐一日多过一日,远胜过那些侍寝妃嫔,圣宠之盛,无人能及。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未有过之事,一时间轰动了东西六宫。 冷寂的永和宫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上门来讨好巴结之人不计其数。 我深知后宫之中扶高踩低的道理,只是,在宫中要想走上高位,就得有好人缘,所以我才不会像香婷竹那么笨,一得势便趾高气扬。我对每个人都是笑脸相迎,送礼来的给予丰厚的回赠,有事相求的也都酌情帮衬一二,好让人知道我费了心出了力。那些给我帮过忙、出过力的人,我更是厚待他们,就比如韩掌仪,我只在弘治面前不经意地夸了一句,她便由七品掌仪升任了从六品的替补典仪,只要不出大错,熬上半载,自然能成正六品典仪。 如此受宠不骄,处世圆通,进退有度,当然赢得了好名声。传到弘治耳里,定是好的。 这下子,连孔德音也坐不住了,巴巴地上门来送礼,如婳一见她来就火起,差点没让她进门,还是玉璃向我通报,我才赶忙出来迎了她进去。她很是难堪,忙说之前的种种都是误会,要我别往心里去。 我盈盈地笑道:“妾身与孔姐姐有过误会吗?妾身都不记得了。若是妾身以前有什么错处,还请孔姐姐不要计较。” 孔德音讪讪地笑着,“怎么会?怎么会?”她脸上硬挤出来的伪笑,实是比哭还难看。 如婳甚是忿忿,按捺不下心中的火气,“只要孔昭仪别再来伤我们淑女——” “如婳,怎么这么没规矩?!”我喝斥道,“退下!” 如婳当即红了眼,咬着唇,退到一边。 我起身向孔德音行礼赔罪:“是妾身教导无方,以后定会严加管教,请孔姐姐恕罪。” “妹妹这是做什么?姐姐愧不敢当。快请起。”孔德音慌的来扶了我坐下。 我们本就不投缘,无多少话好说,稍坐片刻,她便起身告辞,千万要我收下礼物。我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亲自送她出了殿门。她拉着我的手,一再邀我有空就去坐坐,陪她说说话。我一 一应下,目送她远去。 回到殿中,我唤了如婳过来,柔声问:“可觉得委屈?” 刚才我在孔德音面前喝斥她,她都没哭,我这柔声一问,她倒掉泪了。低声回道:“奴婢不敢。” 我拿出丝帕替她拭泪,“你的心思我岂不知,那孔德音怎会真心来与我言和?她背地里还不知是怎么咒我死呢!” 如婳不解,“那您还——” 我将头一偏,朝正忙着登记礼物的玉璃看去,“玉璃你说呢?” 她停下手里的活,小心地回道:“奴婢不敢妄言。” 我笑言,“但说无妨。” 只见她目光一肃,“孔昭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光敲打她是没有用的,必须除去,永绝后患!” 我微微颔首,问如婳道:“何为小人?” 她想了想,“就是一旦得势,睚眦必报之人。孔昭仪要是得了机会,就会立即取我们性命的。” 我接道:“所以,绝留她不得。可她眼下仅是失宠,仍然有着昭仪的位分,远在我之上,她虽不敢动我,要杀你还是很容易的。所以我们不可妄动,要尽量避免与她冲突,暗中细心筹划、等待时机,你懂吗?” 如婳破涕一笑,“奴婢懂了,奴婢再不会莽撞了。” “这样甚好。”我又向玉璃道,“你把东西都送到库房去,然后把要送到长宁宫、长寿宫的东西拿出来,再挑出几样来,明日要去给孔昭仪回礼。如婳,我有些饿了,你去泡壶花茶,再拿些如意糕来。记住,按我新配的方子泡。” 二人领了吩咐,便去办事,玉璃叫来两个宫婢帮她搬东西,这些粗使宫人比以前勤快得多。一直以来我待宫人都是不薄的,现下得宠,给他们的赏赐就格外多。他们看到了奔头,做事自然比以前用心些。 如婳做事是顶麻利的,我才坐到绣架前绣上两针,她便端着茶和点心来了。这是我用前些日采摘的茉莉花瓣新窨制出来的花茶,我近来都在调试干花与茶叶的比例,每日试一种方子。 我喝了一口花茶,细细品味,终于笑着点了点头,“今日的花茶滋味最好,以后就按这个方子泡。等用那几株极品茉莉花窨制的花茶制好后,便请皇上过来品尝。” 如婳打趣道:“皇上肯定喜欢,怕是日日都要来讨茶喝了。” 我笑笑,又连饮了几口花茶,茶水落到肚里,便不觉得饿了。看着如意糕,根本不想动口,便全给了如婳吃。 如婳笑嘻嘻地说,“自打淑女得宠,小厨房做的点心都比先前好多了。” 我走到靠近门边的绣架前,边绣边道:“宫里的人有几个是不势利的?有些事知道就好,无须说出来。” “奴婢对淑女是最忠心的。”说着,她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有一件事,奴婢还是要对淑女说。玉璃姐姐那日偷听您与叶太医说话,我装作不知道,把她给叫开了。” 第16章 轰动六宫 我听见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抬头瞥见一个清瘦的人影一晃,知是玉璃回来了,故意提高声音道:“我知道玉璃那日在窗外偷听,还知道她把我所做的种种都告知了淑妃娘娘。” 如婳一惊,“那您还对她推心置腹,什么要紧事都交给她办?” 我笑了笑,“交给她,我最放心不过。我知她是淑妃娘娘派来提点我的,我这样年轻,难免经验不足,有了她来约束,便会周全考虑,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不是少走了很多弯路、错路?” 如婳小声道:“可奴婢还是觉得怪怪的。” 我又道:“如婳,你知我为何明里暗里偏爱你一些吗?”她默不作声,不敢应答。我便解释道:“是因为你的性子太直,这本不是什么错处,可放在宫里是要吃大亏的,我便不免要多为你操心些。玉璃比你年长,做事沉稳圆通,你该敬她如姐姐一般,凡事多向她学着些,才能早日成为我的膀臂。你个性刚强,她心思缜密,你们一刚一柔,刚柔互济,共同扶持我,我们三人才有来日。” 如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她心里并不太服气,但我说得慎重,事关性命将来,她一定会按我的话做。她哪里知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救她。玉璃是何等机灵之人,怎会看不出她发现了偷听之事,一旦察觉她碍手碍脚,定会设计将她除去。以她那样单纯的心性,如何应对得了? 我不可以失去一个对我绝对忠诚的人。然四周劲敌环伺,我尚自顾不暇,又能分出多少心力来保护她呢?想这后宫里的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我每日如履薄冰,哪里还经得起内斗?索性向玉璃表明我对她的信任和倚重,将她对淑妃的效忠理解成对我的爱护,同时也警告她,她所做的一切我都知晓,她现在更是与我同坐一条船上,若她敢对我不利,无异于自掘坟墓! 唯有如此,才能使我宫中暂得谐和,玉璃是个很好的人才,我当尽所能将其收为已用,如若不能,那就宁可毁掉她,也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对付我。 我把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向如婳道:“你去看看玉璃弄好了没有?” 如婳刚应下,玉璃就走了进来,仿佛刚从库房回来的样子,向我禀告一切妥当,我让她们把礼物分别给余淑妃和陈妃送去,自己仍坐在绣架前绣经幡,听闻义母的病情一直反复,总不见好,于是想亲手为她绣制经幡祈福,祈求上苍见怜让她早日康复。 不知怎的,今日的针涩得很,心中不宁,老觉得会有事情发生。竭力使自己静心下来,却愈加心慌,连扎了几次手,鲜红的血滴几乎落到经幡之上,很是不祥。 忐忑中,玉璃已从长宁宫回来,一切如常,总算安心了几分。然而迟迟不见如婳回来,忙让玉璃去寻,却见如婳哭着进来了,眼睛通红,显然是哭了好久。 “陈妃把礼物都扔出来了,奴婢没用……”她泣不成声。 “为何?”玉璃刚问出口,便豁然明了。 陈妃一向气量狭小,妒我得宠,把我对她的心意当成了炫耀,我尚未侍寝已是如此,若是他日侍寝晋位,她如何容得下我?心里虽急,但转念一想,倘若不祥之兆暗示的是这个,那义母岂不是能好起来,不由得一喜。我急唤玉璃道:“再去准备礼物,随我去一趟长寿宫。” 趁玉璃准备的时候,我正要安慰如婳,忽闻到一阵恶臭,忙问她可是吃坏了肚子。她摇了摇头,不明所以,怕我误会,还一再说明自己未在陈妃驾前失仪。我知她不是那样不留心的人,便好言劝慰了两句,她渐渐收了泪,对我仍是满心歉疚。我要她坚强些,一切才刚开始,以这样的事会常有的,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陈妃得知我带着玉璃亲自登门,倒没有让我久等,差人将我们引到后殿。陈妃端坐上首,见了我,一扯嘴角,“本宫没瞧错吧?这得宠的顾淑女怎么有空到长寿宫来了?” “永和宫淑女顾氏给陈妃娘娘请安,陈妃娘娘安康。” 我急忙欠身行礼,“娘娘谬赞了,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妾身不过是皇上解闷的玩意罢了,如何敢担得宠二字?” 陈妃根本不理会我,绕有兴趣地与她的贴身宫女玉犀说说笑笑,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恭谨地行着礼,不敢有丝毫晃动,我倒希望陈妃这样明明白白地把怒气发出来,那她就不会再在暗里算计我,至少,暂时不会。 不消片刻,我身上便发了一层细汗,半个时辰后,四肢酸胀难耐,身子有些支撑不住,瑟瑟颤抖。陈妃重哼了一声,我只得极力稳住身子,咬牙死死支撑。不觉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陈妃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径直去内殿用膳,仿佛我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长寿宫里的一个摆设。 用过午膳,她便要午睡了,三个小宫婢举着托盘在一旁候着,玉犀小心地摘下贵重的首饰,放到相应的托盘中。我心里暗暗焦急,陈妃午睡要一个时辰,我的四肢已然麻木,全无半点知觉,怕是连一刻也撑不下去了。 不知这主仆二人是存心一唱一和,还是玉犀顾念着当年在长宁宫与玉璃的姐妹情分,经她看似不经意的提示下,陈妃终于想起了我,“哎呀,顾淑女怎么还在这里?” 清亮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她假惺惺地笑道,“瞧本宫的记性,还以为你已然请过安回去了呢。” “娘娘没让妾身做的事,妾身万不敢做。”我始终恭谨,不敢露出半丝不满。 “还拘着礼干嘛,快起来吧。”陈妃一脸得色。 “谢娘娘。”我这才起身,脚像踩在一团棉花上似的,使不出力气,骨节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脑袋里更是一阵轰鸣眩晕,好险一头栽倒在地。幸好最后稳住了,不然陈妃定会治我驾前失仪之罪。 我忙进内殿说明来意,让玉璃把礼物奉上,实与先前被她扔出去的那些无什么差异。我敬她,已如敬淑妃一般,总不能再越过淑妃去。 陈妃似笑非笑地说:“本宫就欣赏顾淑女的这份诚意。”便着人接下了。我急忙表明一番自己对她与淑妃的感激与忠心,一再强调自己只是她们的一颗棋子。 陈妃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却没有放我走的意思,问道:“顾淑女可会梳头?” 她的发髻已经解开,一头光洁柔亮的漆黑长发,宛如一条柔亮的黑色绵缎披了下来,甚是好看,难怪弘治会钟爱之极,这样的秀发后宫中确实无人能及。 “妾身愚顿,梳得不好。”我有意推辞,因为弘治的钟爱,令陈妃对她的秀发备加爱护,除了梳头宫婢,其他的人连碰也不给碰。 “顾淑女不必过谦。”说着,她将镶嵌了明珠的华贵玉梳递了过来。我眼尖,认出那是前几日弘治赐给我,我再转赠给她的珠子。说实话,我是有些舍不得的。倒不想她动作如此快,这就嵌到了自己的梳子上了。 见我略有迟疑,她脸色一沉,“怎么,不愿意?” “怎么会?能服侍娘娘,是妾身三生修来的福气。” 我走上前去接那梳子。不就是想让我服侍她,好教我知道在她面前我只是一个奴才吗? 我如她愿便是。 在我就要触到那梳子时,她又把梳子撤了,交给她的梳头宫婢,道:“算了,别伤了我的头发,还是让她来吧。” 我尴尬一笑,缩回手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那宫婢梳头,极是难堪。我竟连她的一个梳头宫婢也不如。 忽听得一声很轻微的声响,竟是陈妃的一根头发被弄断了,宫婢吓得扑通跪倒,拼命磕头,连声喊着饶命,声音抖得那样厉害,想见平时陈妃的处罚很重。 “饶命?”陈妃将那宫婢一踹,又瞧了我一眼,“好吧,看着顾淑女的份上,本宫就饶你一命。” 宫女急忙磕头谢恩,却又听陈妃道:“本宫饶你的命,却不能饶你一双贱手。来人啊,把她的双手砍了!” 第17章 陈妃发难 “娘娘开恩!奴婢不敢了!”宫婢的哭声异常凄惨,拼了命地想挣脱来拖她出去的太监,“娘娘,看在奴婢侍候您多年的份上……” 我又惊又惧,不过弄断一根头发,何须砍人双手?人没了双手,便如同废物,更何况是以做事为生的宫人?这与夺她性命,有何不同?我于心不忍,欲开口相劝,岂料娘娘两个字才出口,便被陈妃训斥,“放肆,一个小小的淑女也敢来教本宫做事吗?” 我便不再说话,若再说只怕是那宫不仅没了手,就连命也没了。 不多时,太监便捧了一个盘子进来,上面是一双血淋淋的手,手指还在痉挛抽颤——那是从活人身上生生斩下的!我只觉得血腥扑鼻,几乎要呕出来。 陈妃却连眉头也不皱,朝我狞笑道:“这原来是双巧手,真是可惜呀。本宫常听皇上称赞顾淑女有一双灵秀妙手,你可要好生珍惜呀。别跟她似的!” 我头皮一紧,背脊心冒出一股寒气,瞬间冲达四肢百骸,不由全身一颤,身子朝后跌了一步,声音飘乎地道:“谢娘娘提点。” 陈妃甚为得意,一摆手,道:“本宫乏了,你跪安吧。” 我行礼告退,玉璃见我面色苍白,忙来扶我,我轻声道:“委屈你陪我受苦了。”我是带着她来的,她行礼的时间与我一样久,而且手里捧着礼物,比我更辛苦。 她未料我会这么说,不觉露出一丝动容之色,微笑着朝我摇摇头。 出了长寿宫,我的心仍是冰凉得没有一丝暖意,说来我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何以惊惧至此? “陈妃对下人一向如此,淑女莫往向心里去。”玉璃一言将我点醒。 我只是摇头,原以为伤痛死亡都来自于敌人,想不到陈妃对自己身边的人也能痛下狠手,无关过错,只是她想这样做,他日我若有半点不顺她心意,那我的结局只会比断手宫婢更惨。忽然间,我竟觉得张皇后没有把我安排进陈妃的长寿宫是件天大的好事了。 “淑妃娘娘不是说皇上曾向她提起要晋您的位份吗?便是张皇后有心阻拦,也到底是拦不住的。”玉璃见我脸色半天缓不过来,存心说些高兴的事哄我,“淑女乃是人中龙凤,您的福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我望着玉璃,猛地想起陈妃以前说过的话,她未能向淑妃讨得玉璃过去侍奉,恐怕也不全是玩笑,极可能是玉璃太过厌弃她的为人,才宁愿把大好的机会让给玉犀,自己静待天缘,继而选择了我。 好个聪明人!我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有我一日,便有你玉璃一日。” 她谦谦一笑,“奴婢自当鞍前马后,万死以报。” 我方才有了一丝笑容,“我可舍不得你死。” 未到永和宫门口,就见如婳急蹦乱跳地张望,见我们空着手安然回来,才放下心来,忙与玉璃一道扶了我进去,“淑女还没用午膳吧?奴婢让小厨房备着了。” 我点点头,朝她们道:“你们与我一起吃吧。一个在长寿宫陪着我饿肚子,一个在永和宫急得吃不下饿肚子。” 三人格格一笑,回到西侧配殿。这短短的几十步路,竟闻如婳放了三次恶气,玉璃不禁皱着眉头责问:“如婳,你这是怎么了?淑女傍晚还要去侍奉圣驾,你这样失仪如何伺候淑女梳洗准备?” 如婳羞得满面赤红,“我一着急就容易肚子饿,便把碟子里的如意糕全都吃了。” “如意糕?”我瞅了一眼那空碟子,脸色阴鸷,“今天的如意糕做得好啊!你们去把小厨房的如意糕都给我拿来。” 这碟如意糕原是我要吃的,若非巧合进了如婳的肚子,现在恶气不断的人便是我了,这般失仪该如何侍奉圣驾?去了,必然惹弘治不悦,他向来注重宫中女眷仪表,说不定会拂袖而去;不去,又会扫了他的兴,我腾出的空会立即有人补上。去与不去,我的地位都岌岌可危。害我之人,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如婳很快就捧了一碟如意糕进来,“只剩下这几块了,奴婢今天吃了好多块,也没有发现里面掺了什么通气的东西。” 我掰开一块来看,细细闻了闻,又放了星点在嘴里尝,也未发现任何异常。看来害我之人是下足了功夫的。不一会儿,玉璃快步走了进来,“奴婢查过了,沾过手的厨子下人共有六个,淑女要逐一盘问吗?” 我摇首道:“来不及了。”玉璃接道:“何况,淑女刚得宠就闹出动静来,会毁坏皇上对您的印象。” 如婳着急,“那怎么办呀?”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四。”玉璃答。 “十四?很好。”我吐了口气,向她们道,“先用膳吧,吃饱了再说。” 玉璃与如婳闻言一愣,但想我平日说话行事皆有道理,便急忙按我的意思去做了。她们并不知道,从四年前起,我每日吃什么几时吃,皆由不得自己的性子,若非万不得已,是不可以有任何变化的。 用罢午膳,心中已定下了主意,我向玉璃耳语了几句,她便直奔长宁宫去了。我又向如婳道:“你去太医院找个煎药小太监尝尝这些如意糕,看看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如婳奇怪地问:“为何不找叶太医?听说他的舌头可灵了。” 我正声回道:“叶太医欠我的人情已经还了,我和他再无瓜葛,要懂得避嫌,知道吗?” 如婳郑重地点点头,赶紧捧着糕点出去了。 上次我为引起弘治注意,向良哥哥讨要舞萤香,让萤虫围绕在我身边,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前世已欠他太多,我真的很怕自己会再给他带去危险,要知道至今我仍只是一个小小的末等宫嫔,除了弘治那一点并不牢靠的宠爱外,再无他物。 惆怅间,如婳已然回来,告诉我如意糕里掺进的通气东西,竟是去了豆味的黄豆粉。 “不会错吧?”事已至此,一切都再明显不过,可我仍是不想冤枉一个好人。 “奴婢找了三个小太监尝过,都这么说。绝不会错的。” “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我手一伸,如婳赶紧扶我到梳妆台前坐下,为我将头上的珠钗摘下,她总是为那些被送掉的明珠感到可惜,若用它们制成珠钗来配我,定是再美也没有的了。可那是弘治赐下的最名贵的东西,我怎能独留? 卸完首饰,她又将我的发髻放下来,重新换了个松散的发式,再抹了脸上的妆,只薄薄地施了层粉。看上去还真是病怏怏的样子。 刚坐到床塌靠上,便见玉璃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告之一切已安排妥当。她已报奏内监总管李广,说我病重,傍晚不能去陪驾了。只见她一脸鄙夷,“淑女没见他那一脸幸灾乐祸的奴相,着实欠打。” 她一向庄重谨慎,鲜少在人前显露喜怒,竟对李广厌恶至极,倒让我有些好奇这个人了。我笑道:“很好,你们把消息散播出去吧,务要让六个人全部知晓。” “淑女放心。”她们帮我盖上夏毯,小心掖好。 我颔首,“网张开,就等兔子自己送上门了。”遂在塌上小憩。把事情交给她们,我是很放心的,尤其是玉璃,从未出过差错。 心中有事,睡得不沉,迷迷糊糊间瞧见人影晃动,不像如婳也不似玉璃,一紧张,慌的睁开眼睛,看清来人原是桂宁秋。我忙起身,“姐姐怎么来了?” 第18章 遭人陷害 “别动!都病了还不好好躺着?”宁秋按住我,不许我乱动,语气如大姐姐一般,充满了关切。 “姐姐等许久了吧?”她位份比高,年龄比我长,又是个病美人,倒叫她坐等我良久,心里真是过意不去,看向玉璃与如婳,责问道,“你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别怪她们,是我不让。”宁秋伸手替我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听莫言说你病了,着实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莫言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细声道:“奴婢也是听其他宫人说的,在美人面前一提,她就急了。” 原是要骗那个害我之人,不想最先被骗到的却是桂宁秋。我急道:“妹妹只是觉得略有不适,睡一会儿就无碍了,何劳姐姐如此挂心?” 宁秋脸色一悲,“我知你不想让我担心,若真是略有不适,怎会连皇上那都推了?”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嫔妃争宠向来不择手段,你小小年纪哪是她们的对手,可苦了你了。” 我心生感慨,“姐姐因为厌倦,所以不争?” 宁秋轻轻地摇了摇头,答了句“本无所求,何必相争?”唤了莫言拿来三神汤,要亲自喂我喝下,“这是我平时喝的养身汤,汤性极温,众人皆宜。” 我哪里肯,“妹妹怎敢劳烦姐姐,这样没规没矩?” 宁秋道:“你就是我亲妹妹,有何不可?” 玉璃抢上前道:“还是奴婢来吧,仔细烫了美人的手。”就想把汤碗接过去,我知她用意,后宫中人哪个不是戴着一张人皮面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那些看起来越好的人,越可能是阴毒之辈。 “不烫的。”宁秋说着自己喝了一口。她是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玉璃所举的含意,是而以身试汤,却不点破,不愿伤了姐妹情分。 我顿觉愧疚,乖乖喝了汤。往日这个时辰,我这里都挤满了送礼套近乎的人,一听闻我病了,连个影子也瞧不着了。我笑道:“我得宠时,众人皆来独姐姐不来瞧我,我一生病,倒只有姐姐一个人来了。” 宁秋淡然一笑,“你得宠时,我若前来,与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又有何异?岂非污了我们的姐妹情分?” 我心里一震,唤了声“姐姐!”不禁在想,这样好的女人为什么就是不入弘治的眼呢?我忽然又记起,曾经我也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还有我那可怜的表姐闻彦,在东宫时她待我也是这样好的,只可惜死得比我还早。都说红颜薄命,实是男人太绝情,根本不配拥有好女人! 宁秋握住我的双手,“我只求你平安。” 我笑而不答,在宫中平安二字最是奢侈,只有最大的赢家才能平安地走到最后。不过,我的心里却是暖的,在后宫中仍有这样一位善良的女人,她决不会害我。 宁秋到底身子弱,在我这里待了些时候就回去躺着了,我让如婳拿了些东西送去,凡我这里有的,她那边也不可以少。宁秋只说不要,却拗不过我去。 再一看,时辰差不多了,我便早早闭了门,传下话说,身子不适业已就寝,一干宫人不许打扰。一转身,我便梳着与玉璃相似的发髻,穿着与她相似的衣服,偷偷出了永和宫,直奔御花园。果然瞧见一个娉娉丽影在那里焦急地催促着她的宫婢,“皇上怎么还没来?你可瞧仔细了?”见宫婢点头,又恶声骂道:“再瞪大了眼睛去瞧!” 害我的人原来是她!我从花丛后面走上小道,方才放声笑道:“皇上不会来了!” 她一见是我,惊得花容失色,疾呼道:“怎么是你!皇上呢?” “怎么,香选侍以为皇上每日傍晚都会来御花园散步吗?”我轻蔑地答道,“那是因为我能让他开心,他是为了见我,才会到这来。若是见了选侍,怕是失落得很呢。” 香婷竹气得浑身发抖,“我问你皇上呢?” “皇上啊——”我故意装出思索的样子,令她发急,戏弄一番方道,“香选侍跟着贤妃娘娘也有一段时日了,竟不知道每月的十四与十六,皇上都要去陪淑妃娘娘用晚膳、并留宿长宁宫吗?” 我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决定推掉皇上,让玉璃去长宁宫去说明此事,余淑妃自然希望皇上用过晚膳就一直留在她那里,却又不想与我争抢,正觉得为难,见我如此懂事,恰合了她的心意。 香婷竹似有三分不信,怒问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呀?”我盯住她的眼睛,森冷地笑着,“自然是请香选侍去皇后面前评评理了,他已经招了,是你让他在糕点里掺了黄豆粉!” 香婷竹脱口而出,“不可能!小顺子——”她急忙闭了口,只可惜为时已晚。 “哦,小顺子!”那个我最想听到的名字已经入了我的耳朵。玉璃与如婳在暗中盯了半天,也没找出下药之人。多亏她胆小不经吓,倒省了我不少力气。 她又惊又怒,瞪大了眼眶,几乎要迸出泪来,“你诓我?!” 我怪笑一声,“我既然能来这里,难道香选侍以为我没那个本事审出来?迟早而已。” 她极力稳住心神,“你以为皇后会信你吗?小顺子是你宫里的人,她会以为是你买通他来陷害我!” “那皇上呢?信你,还是信我?”被我一问,香婷竹便呆住了。 后宫的女主子们一向消息灵通,弘治想晋我位分的事情自然人尽皆知,香婷竹也是急了才会下药害我。弘治一向言出必行,因碍于皇后情面不给我晋位,就想在其他方面补偿于我,得了这个机会,岂肯放过?不过,我并不想把这个机会浪费在香婷竹身上,因为义父要我把握这个机会为义兄何滪谋取前程。 香婷竹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回:“什么我我我的?你只是一个淑女,比我位分低,竟敢对我无理?” “今日即便如此,明日尚未可知!”我一言未毕,她整个人都要瘫了下去,幸得宫婢跑过来一把扶住,才没有坐到地上。 “害人终害已,我愿给选侍一个改过的机会,你好自为之吧。”我闲闲施了一礼,扬长而去。虽然她在大选时抢了先机,但我还是没有看错,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未及走远,便听得一记响亮的掴掌声,紧接着是香婷竹刺耳的谩骂,“死奴才,怎现在才来扶我?什么事都办不好,我要你有什么用?死奴才,狗奴才……”骂声混着小宫婢嘤嘤的抽泣声,渐渐就听不见了。 仍是偷偷回了永和宫,一去便让玉璃去把小顺子提来。不多时,玉璃就把小顺子带了来,并未惊动任何人。如婳已帮我换好衣服,见人来了,关上门到外头守着。小顺子本以为我半夜醒来饥饿,要他送热粥送过来,此时见我一脸肃然地端坐在上,全无半点病态,手先抖了起来,几乎拿不稳只盛了一碗粥的托盘。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我印象中的小顺子是个极老实的人,是而想给他一次坦白的机会。 “奴、奴才……不知。”他身子抖得愈发厉害,粥不住地向碗外撒着。 “真的吗?”我的声音听似平静,其实阴冷逼人,“我自问从未苛待于你,你为何帮着香选侍害我?别告诉我,如意糕里的黄豆粉不是你掺进去的!” 他扑通一声跪倒,跪下之时还不忘护着那粥,不让碗倒。他把托盘放到一边,向我磕头道:“顾淑女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奴才无话可说,任凭淑女处置。只是此事其他宫人概不知情,求淑女大发仁慈,别迁怒于他人,奴才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淑女恩德。”说罢,以额击地,重重磕头。 他能将这番话说得如此顺溜,显然是早有准备。我朝玉璃一瞟,她立即厉声道:“自己死到临头,还不忘保全别人,定是有同党,快招出来,免得皮肉受苦!” 第19章 挖出幕后黑手 小顺子伏在地上,额头磕地不起,“确是奴才一人干的,请顾淑女明察。” 我目光一冷,走过去,用脚尖抬起他颤抖的头颅,逼视他的眼睛,“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否则——我会先杀掉你的家人让你尝尽丧亲之痛,然后除掉你,再嫁祸给香选侍。那些无辜的人会死,都是因为你!” 小顺子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哪经起我这般恐吓,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交待了一切。原来香婷竹得知他为了给自己害了眼病的老母亲治病而四处筹钱,就重金收买了他,要他在我的饮食中下毒,他宁死不肯害人性命,香婷竹权宜之下才改成了掺黄豆粉。 玉璃骂道:“亏得你聪明,没在淑女的饮食中下毒,不然第二个死的人就是你!” 小顺子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谋财害命的事绝不能做,不然娘就是死也不会吃奴才买的药的。”遂又向我磕头道:“这事真的是奴才一个人干的,奴才怕连累别人,一个字都不敢对外说。奴才对不起淑女,请淑女赐死!” 我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会找最好的大夫去给你母亲看病。而你,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将你刚才所说的全数写下,画上押,收拾收拾去做杂役吧!” 小顺子瞬时傻了,他想不到我会饶他性命,更想不到我会给他母亲治病。玉璃催促道:“还不快写?淑女这是在保全你的性命!” 不错,小顺子成了香婷竹的一块心病,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杀他,有这一纸证词在我手里,杀他就变得毫无意义,只有除掉我,她才能真正安全。而她的把柄在我手里,以后都要顾忌三分,不会再轻易对我下手。 这一天折腾到现在,我已困乏至极,如婳与玉璃伺候我就寝。如婳撅着小嘴愤愤不平,“淑女何不带着小顺子去见皇上,看皇上不办了香选侍。” 她的天真令我哑然失笑,“一点儿黄豆粉,就能把香婷竹打入冷宫、就能要她的命?” 如婳还是气不过,“那也不能这么便宜她了!” 玉璃耐心地解释道:“淑女是要皇上把对香选侍的不满一点点存起来,等皇上要治她罪的时候,数罪并罚,她就再无半分翻身的机会了。” 我点点头,躺了下去,正要闭上眼睛,却听玉璃继续道:“只是淑女太过菩萨心肠,就这么饶过了小顺子。逼死他,一则可以杀一儆百;二则能让皇上更加厌恶香选侍,岂非一举两得?” 我不杀小顺子的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还是因为他的孝与善,若非他的善良,我早就被毒死了。而且他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已成了无根之人,如何再承受丧子之痛?就当为义母积一点善吧。 然而我只回了一句,“要一个誓死忠心的人,岂不比一个死人更好?”我可是巨商的女儿,商人会付出自己的仁慈,是因为能得到巨大的回报! 玉璃暗暗一惊,赞道:“淑女深谋远虑。” 第二日早上给一宫主妃请安时,我便以小顺子办事不利为由奏请赵和妃,罚他去做杂役。赵和妃自然不会为了一个粗使宫人与我起争执,当即允了。与此同时,如婳也将风声添油加醋地放了出去。想到香婷竹定要担惊受怕好一阵子,心里很是痛快,等着刀子下来有时比直接挨刀子,更来得煎熬。 这一日是十五,每月十五弘治照例都要去皇后宫中度过,自然不会召我相伴。我也乐得拿一整日的时间来绣经幡,不过他并没有忘了我,还宣了位太医来给我看诊。只是我没想到,竟是良哥哥。 “皇后的主意?”我坐在绣架前连头都没有抬,既然我亲自来复仇,自然希望他早日离开这个深渊,去过属于他的日子。 叶栖风不羁一笑,“微臣嗜酒无度,行事古怪,所以名声很臭。皇后娘娘点名让微臣来,看来是不想顾淑女好得太快。”继而肃声道:“微臣有几句话要单独对淑女说。”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我仍是低着头,冷冷拒绝。 “难道您不想知道那个孩子的死活吗?” 听到这话,我的耳畔猛的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惊悲之中手一抖,钢针狠狠扎入手指,我才痛醒过来,看到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了经幡上,晕染出一片血红。 “嗳呀,淑女,你的手!”如婳惊声叫道,掏出丝绢要替我止血。 “你们都下去!”我面目扭曲地大喝一声,把她们吓了一跳。她们从未见我如此失控,却又不敢多问,赶忙走了出去。 “宝宝在哪?男孩,还是女孩?”短短的十个字,我仿佛用尽了一世的时间才将它们说出来。 宝宝是我怀胎十月的孩子,是我与弘治的第一个孩子,大明王朝真真正正的第一位皇嗣。我刚刚怀上这个小生命的时候,他的父亲——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一世的男人就披上正红的新郎礼服,迎娶从紫禁城正门抬进宫的新娘。我便给他取了个乳名,叫宝宝,他是我的宝贝,是我失去弘治的心后唯一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是我们之间唯一也是最后的纽带。 他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长大,没过多久,他的祖父宪宗皇帝随万贵妃仙去,弘治登基称帝,大封东宫众妃嫔,唯独漏掉了身为太子侧妃的我,张氏当上皇后好不得意,硬说我肚子的孩子克死先帝,是个孽障,将身怀六甲的我丢弃在东宫一隅。 我失去了所有,尚未出世的宝宝是我唯一的支撑。我凄苦地挨过了一天又一天,祈盼着初为人母的喜悦,谁知等来的却是全族被灭的消息! 胎动。临盆。难产。死亡。 我死得那样快,快到只模糊不清地听到一声新生儿的啼哭声,连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当我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团火焰当中,涅槃重生。 我活着的每一刻都在思念那从未谋面的孩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想无论弘治对我怎样的爱驰恩绝,总不至于伤害我们的孩子,那毕竟是他的亲骨肉,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可是,有关春风致的一切,都被抹得干干净净,我仿佛从未在这个世上存在过,更不用说我生下的孩子。 所以,我必须进宫,必须知道弘治究竟把我们的宝宝怎么样了!我是那样渴望见到他,甚至向上苍许愿,只要我那可怜的孩子还活着,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我宁可放弃报仇。 然而,入宫后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打探,也没有查到宝宝的半点消息。宫中根本没有五岁半的孩子,弘治膝下唯一的皇子是弘治四年所生,今年虚岁也不过三岁。入宫,将我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打得粉碎。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丧子之痛便将我的心一刀一刀凌迟,我不知自己流了多少泪,只知道那都是血,每落一滴,我对弘治的恨就会增加一分。就算宝宝是张皇后或哪个妃嫔害死的,那也是弘治的错,他害死了我,还没有保护好我们唯一的孩子。 我不甘心,便是宝宝真的死了,宗牒里也该记录下他的点点滴滴,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春风致,更没有这个孩子。这意味着,我的宝宝不仅没了,不知男女没有姓名,甚至到今日都没有得到弘治与大明王朝的承认! 那一刻,我简直疯了,把宗牒撕碎了一地。我用性命起誓,要查明宝宝的死,然后将凶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就算是王太后或太皇太后,也绝不手下留情!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我的宝宝葬在哪里!我不能让他小小的身体孤孤单单地埋在黄土里,至少我要把他与我春氏的父母族人们葬在一起。 第20章 丧子之痛 叶栖风懊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哪,原先在东宫里侍奉过风妹妹的宫人全都死了。现在的宫人都说张后的皇太子是皇上的长子。”听到这,我刚刚被挑起的希望瞬间颓暗,却见良哥哥眼睛一亮,“但可以肯定,风妹妹确实生过一个孩子。” 我本想说“那又如何”,但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如何肯定?” “是皇太子的奶娘无意中说出来的。”叶栖风详加解释以示诚意,“一次,她力赞张后会哄抱孩子,张后一时得意回了一句‘你岂知本宫以前没有——’就急忙闭了嘴,同时面色煞白。试问后宫中有谁能让权势薰天的张后如此忌讳?唯有风妹妹。她是整个大明皇朝的忌讳!” 我心凉如冰,“那又如何,宝宝还不是死了?” 叶栖风幽声道:“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尸首,就一天不能断定那孩子死了!” 入宫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入宫后我就彻底绝望了。我摇摇头,还以为他能说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听了这些,颇感失望,“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叶栖风潇洒地一牵嘴角,“我还探知到,皇上每月十五并不是一直呆在坤宁宫,三更天的时候他就会离开,独自一人前往东宫,直到快上早朝才独自返回坤宁宫。” “三更天?”我一惊,“那不是我——”见良哥哥猛的望向我,知道自己失言,急忙改道,“那不是我春姐姐去世的时辰吗?弘治去东宫做什么?人都被他逼死了,难不成还良心不安跑去祭奠?” “我也不得其解。总想寻机会溜进东宫一瞧,只可惜守卫太严,未能有机会。” “那你今日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猜到良哥哥的用意,只是我不想他再留在这个嗜血的地方冒险。 “自然是与你联手。”叶栖风直截了当,“我调查过你,却不知你和风妹妹有何渊源,你不说,我也不会多问。既然你是来为她报仇的,我们目的一致,何不联手,也好快些查出真相,以慰她在天之灵。” “她若有在天之灵,就是希望她唯一的亲人——你,不再出事!”我的断然拒绝,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倾刻间便将他的自信满满击得溃散。就好像多年前,他自信我定会在他与弘治之间选择他,而我却偏偏嫁给了弘治一样。 “我是他唯一的亲人,那你算她什么人?又凭什么留在这里替她报仇?再看看你的四周,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我是你唯一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人,不然,上一次你就不会冒险向我索要舞萤香!” 他浓眉一凛,目光如利箭般射来,仿佛要看到我的骨子里去,“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与我联手,要么成为我的敌人。” 我想不到他竟会逼我,不由得银牙紧咬,心中恨怨。突然一个转念,这才是真的他呀,从前的他太过疼爱我了,所以万事迁让着我。我以为自己还是春风致,可以令这个男子迁让一辈子吗? 我已经抛弃过这个男子,使他伤过一次,这一次,我绝不会走到他的对立面。我于是下定决心,答道:“与你联手可以,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急问:“什么条件?” 我正色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必须先保全自己,若真有一天我们必须牺牲一个才能保住另一个,记住,一定要牺牲我!” 他的眉梢不经意的微微一颤,继而嬉皮笑道:“看不出你对我这么好。你是皇上的女人,我只是皇家的奴才,我们——” 我厉声打断,“你答不答应?” 他见我如此严肃,反而笑得更开心,“于我有利,为何不答应?”他的笑原是很迷人的,灿若辰光,只是他总是露出一股油腻玩味的市侩痞气,令我厌嫌! 这人总是这般不正经的模样,他的笑让我心里没底,我急道:“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我要你发誓。” 叶栖风一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问道:“你到底是谁?除了风妹妹,没有第二个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得意一笑,“你自己说的,我不说你便不问。快发誓吧!” 他只好伸出三根手指,指尖朝天,对天发誓,我急忙补了一句,“用我的命发誓!”他看了看我,还是照做了。我必须把他逼入死角,才可以安心与他联手。这样,即使我死了,还有一个爱我的人活在世上。 他发完誓,我们便商量了下一步的计划,他要我找何澦疏通,好让他进东宫瞧上一次。我也正有此意,眼下义母病危,义父终于答应她的请求,要纳她的小表妹为妾,给她冲喜。我身为义女,自然得有所表示,我可趁此机会,向何澦请求。他一直很疼我,从不忍心拒绝我的要求。 叶栖风回去静待消息,为了掩盖我们的关系,更为了顺应皇后的意思,他特意开了些能使我病情加重的药。 玉璃与如婳进门自然一脸狐疑“那孩子”的事,我便大骂叶栖风不是个东西,说他不知怎的得知我堂姐堕下私胎的丑事,见我得宠就想以此来捞好处。她们听了都很不愤,还一再保证为我保密。叶良开的药子,玉璃自然要拿去问余淑妃宠信的太医,结果必然是害大于益。然而,我们也不能太过违逆张皇后的意思,太医监把药拿来,我也不说不喝,只让如婳偷偷倒掉,大家都好交差。 因为想早些把经幡绣好,这夜便睡得迟些,过了亥时仍坐在绣架前。玉璃要帮我绣,我不允,既是祈福就该心诚,怎可借他人之手?她的刺绣工夫极好,便在旁指点一二,正与她说着话,如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皇、皇上来了。” 我自是不信,弘治今天应在坤宁宫,即便不去皇后那儿,还有那么多妃嫔盼着他去,怎么会来我这里?玉璃也道:“如婳,你可看仔细了?” 如婳立即拍着胸.脯保证,“绝不会错!” “许是来找赵和妃的吧?”我现在真的不想见他,我很怕自己一看到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抄起针线蒌里的剪子朝他冲过去。因为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的宝宝,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我,还是弘治?他若是活着,该长得多高了?会不会每天都脆生生地喊我母妃,向我撒娇?…… “淑女,还是让奴婢给您梳梳头吧。”玉璃轻声劝道。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歇了。”我捋了捋几缕散落下来的头发,这才想起,自己几乎在绣架前呆了一整天。我必须让自己忙,一旦稍得空闲,我就会立即想起宝宝,那种足以将五脏六腑击碎的痛楚就会一遍一遍地折磨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玉璃与如婳都知道我的个性,见劝不了我,便默默相陪。我逼着自己专心于针线,我要将对义母的祝福绣进去,必须放下满心戾气。 门吱呀一声开了,如婳与玉璃惊喜的表情告诉我,他来了! 她们急忙下跪行礼,我才不得已从绣架前起身,我必须控制住自己不做出傻事。不然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因我的一时冲动而遭殃,包括爱我如命的父母! “免了,都平身吧。”弘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灵敏地感觉到,他应该是与张皇后发生了争执。缓缓抬头,硬生生抬起颤抖的嘴角挤出笑来,却发觉他的笑容也不自然,好像也是做出来的。他抬手一挥,一干太监宫女全数退了出去,在门外候着。 “你还没歇着?”人一走,他的笑容便放了下来。看来他是有了心事,才会来找我。 第21章 皇上驾临 “义母病重,想绣一幅经幡为她祈福。”我也干脆放下了笑容。 一缕散开的头发失仪地落到额前,我略一慌,却见他温柔地为我拂了拂头发,他最是推崇孝道了,不仅不生气,反而对我微微一笑。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对我笑过,笑得如初晨的阳光般温暖透明,多年后,他的笑仍是这般荡人心魂,仿佛只要他一笑,便能把这世间的愁都荡开了。 我瞬间的痴愣全落到他的眼里,他的手顺势滑到我的腮部,捧起我的脸,炙热地盯住我的眸,道:“朕想你想得紧,知道吗?” 我猛然惊醒,自己竟差点被他的笑容给骗了。从前的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伤害。我极力收起愤怒,羞答答地软声道:“皇上骗人。” 弘治朝我一笑,一把将我横抱起来,走向床榻。 我心里一凛,难道他要临幸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淑女,按宫规,须等他翻了牌子才能沐浴洁身裹上轻裘由太监抬至乾清宫龙榻,以供御幸。只有一宫的主妃或侧主妃,才有资格劳皇帝圣驾亲赴,如此有违宫规,岂非落人口实?何况他今日照例是该呆在坤宁宫的,张皇后头一个就要惩治我,就连赵和妃也会觉得有伤颜面,不能轻饶了我! 至榻边,他刚将我放下,吻就迫不急待地落了下来,我急忙侧首回避,怯声道:“皇上,妾身的手伤尚未全愈,此举恐怕不合宫规,皇后娘娘会不高兴的。” 岂料弘治重重哼了一声,“朕才是后宫的规矩!只有朕高兴了,后宫才能高兴,懂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对皇后张氏的不满,看来他们的感情并非如外界所看到的那般牢不可破。 “是!”我媚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我要报仇就必须爬上高位,要晋位就必然得侍寝,终究要有这一天的。而现在的时机很不错,弘治想要我已经有些时日了,再拖下去难免会折损他的耐心白白便宜了其他人,今日又恰逢张氏惹他不悦,而我却在这时让他快乐。呵,弘治,我后面还准备了很多惊喜在等着你呢! 意外得很,他的动作甚是轻柔,全不似多年前他第一次要我时那样霸道浓烈,与其说怜惜我初经人事的青涩,倒不如说进入盛年的他学会了如何克制。我曾与他夫妻三年,他每次都恨不得将我整个人揉进他的身体里去,不顾我的高喘求饶,彻夜不休。每每弄得我一身青迹紫痕,还被当时的周太后多次训戒。 不过,他显然很兴奋,完全不知我的青涩是故意装出来的,只看到青涩之下,是他喜欢的万种风情。三年的夫妻足以让我了解他的习惯和身体,我知道如何让他欲罢不能,如何让他更加快乐…… 因未按宫规办事,没了敬事房太监的声声迭催,弘治甚是尽兴,直到近三更天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抚着我沁满是细汗的烫脸,满意地喘吁道:“卿乃佳人,极和朕意。朕要封你为才人!” “谢皇上。”我故作害羞地往他怀里钻,数年不见,他的身体比以前精实了许多。 他高声呼了内监总管李广进来,隔着浅黄的纱幔,吩咐他燃上安神香,说今夜要留宿在此。李广急忙利索办妥,似深怕惹了弘治不高兴一样。 清雅舒神的香气一入鼻,便觉得身子一松,弘治躺在我的身边,已进入了梦乡。我盯着他熟睡的脸,噬骨的仇恨在心中翻滚,我现在就能杀了他,易如反掌,就是一支普通的金钗,照着他的脖子狠狠扎下去,也足以令他死在我面前。 可是,这太便宜他了!连我所受之苦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我如何能甘心?我要他尝尽苦痛,再在万劫不复中凄凉死去,方能平我心头之忿!更何况现在杀了他,我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宝宝的下落了,倒是便宜张皇后直接抱上皇太子,成为太后。 我终于躺了下来,渐渐合上眼睛,真的好累…… 次日醒来,竟然是近五更天了,弘治抱着我,很是不愿放手,李广在外面催了几次,他才起身。我欲起来伺候他穿戴,他忙示意我躺下,“今日好好歇着。” 不过是试探,他喜爱女子贤德,我怎会令他失望,穿了件睡袍就起来伺候。这些本是我前世做惯了的,自然得心应手,弘治龙心甚悦。 李广将一切看在眼里,我知他定然又要报到张皇后那里去,有那女人气上好一阵子了,心下甚喜。恰在此时,李广忽的凑近弘治身侧,悄声问道:“留,还是不留?” 我心中一沉,不觉放慢了手中的动作。弘治膝下子嗣稀少,最大的原因就是弘治听信张后之言,不许位分低的宫嫔怀嗣。我倒想看看,我如今在弘治心中的地位到底如何?一个玩物,还是有资格为他传宗接代的女人? 弘治毫不犹豫,朝他轻声吐了两个字,“不留。” 只觉得脑子挨了一记重捶,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又响起了婴儿的哭声。那是我的宝宝——我那连一面都没曾见上的孩子——在哀哀哭泣。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前世绝了我当娘的机会,到了今生仍是如此! 迷糊中,感觉自己被扶到椅上坐下,又听得有人轻声唤我。奋力恢复清醒,见李广那个狗奴才已拖了当值太监来点我身上穴位。不!我不能就这样轻易遂了弘治的心意,我已不是前世任他摆布的春风致了,从现在起,他对我做每一件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我咬牙流泪:宝宝啊,娘还从未当着你父皇的面为你哭上一回,今天就给你补上了! 他没想到我竟会哭得如同失了亲生孩儿一般撕心裂肺,顿时动了侧隐之心,欲吩咐当值太监停手,已然迟了,他仍是他,我还是我,那一夜的交融已随着一江春水流走。 弘治急忙拥我入怀,兀自解释道:“你还太年轻,又刚入宫,朕是希望你养好身体,来年再为朕开枝散叶。” 他以为我还会信他的鬼话吗?他一是顾忌张后,二是舍不得我这曼妙的身形走了样,才不想让我怀嗣的! 我哭得越发悲切了,他终于生出几分歉疚来,不仅下旨连晋我两级,封为才人,赐下许多首饰锦衣,并将我义兄何澦由锦衣卫正七品总旗升任为正六品百户。 余淑妃与义父听到消息都很高兴。圣旨刚下,淑妃就派近身宫婢善照亲自来送礼物道贺,我这才知道,原来昨晚弘治又向皇后提起要晋我位分之事,而张后再次以我未曾侍寝为由坚决不允,这才惹得弘治来到我这,幸我封我为才人。原来都是与张后赌气! 不过,我相信他拥有过我的身体之后,就不会忘了我。我深知宫中的妃嫔无一不是身材出众的,所以我进宫前除了苦练身形之外,还特意求父亲寻来异人改变我的体质,务要使我的身体冬日温暖如絮,夏日清凉如玉。因为弘治常常冬天四末冰凉,夏日流汗不止,一到了至寒至热的天气,他便睡不安寝、食欲不振。所以他昨天一抱住我,便如获至宝,再也不肯放手了。 只是这种改变,令我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我每日吃什么、几时吃,都有严格的规定,我不能擅自改动半分,而且强行改变自身体质会折损我二十至三十年的寿命,更残忍的是,我受孕的机会只有平常女子的十中之一,这意味着,我今生做母亲的机会微乎其微。 第22章 初沾雨露 我撇下满屋的赏赐走到了院中,仰首望天:若今生的一切重新来过,我还是会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报仇方式,因为我从来没有其他的选择!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当母亲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因为亏欠宝宝太多,我就想把对他的亏欠补偿到其他孩子的身上。 泪无声滑落。我与弘治便是生下再多的孩子,也不是我们的宝宝了。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恢复他生前死后应得的一切荣耀,就是令害死他的每一个人生不如死! “才人,”如婳轻轻唤我,说话陪着小心,“天都黑了,快回屋歇着吧。皇上今夜许是不会来了。” 我岂会不知,弘治今夜要留在长宁宫过夜?她还以为我是在祈盼弘治前来吗?我苦笑着摇摇头,我心里的苦没人能够体会半分。 玉璃急忙说道:“淑妃娘娘原是在要请才人一起过去用晚膳的,可是皇上没准。” 我眉心微皱,“为何?” 玉璃压低了声音,“听说是锦衣卫何总旗惹得皇上不悦,坚持不受皇上的晋封。” 我好生奇怪,义父不是一直要我为义兄谋个前程吗?现在弘治开了金口,义兄为何推辞不受驳了他的面子?跟在弘治身边那么多年,他的脾气他们还不清楚吗? “胡闹!”我气得骂出了声。何澦啊何澦,你以为这个正六品的前程是弘治大发慈悲赏下来的吗?那是用我一次孕育生命的机会换来的! “才人莫着急,指挥使大人定会妥善处理好的。”玉璃柔声安慰道。 “嗯,您站在院中这么久,桂美人知道了又该心疼了。”我叹了口气,朝冷冷寂寂的东侧配殿望了一眼,由着两个丫头扶进屋去。 然而这次的事何睦并没能处理好,何澦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非要立下功绩才肯接受皇恩,弄得弘治面上很不好看。不过弘治虽然生他的气,却仍然连着三夜都翻了我的牌子。这在低等宫嫔里是绝无仅有的,香婷竹风光一时的势头彻底被我压得没了踪影。 我这里新人得宠,那些旧人就要备遭冷落了,她们岂能与我干休?后宫顿起流言飞起,但我平日为人极是谨慎圆滑,寻不得错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只好拿我的出身做文章。弘治听了谣言,假惺惺地说要给我的亲生父母封官晋爵,免得别人因我的出身轻视了我。 我在心里轻哼一声,他以为我顾家为商就身份低贱吗?其实顾家富家可敌国,又没有所谓高贵身份的拘束,日子过得比皇帝快活多了。我爹娘压根瞧不上他的诰封,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我平安而已,更何况他只是在试探我,而并非真心。 我立即跪地磕头,恳求他无论如何不要为我破例,并请他将我的好都记到何睦的账上。弘治对我的知分寸很满意,不仅不以何澦为逆,反夸他是真性情,还暗中叮嘱淑妃好好栽培我,她也能多个帮手。 这正是我想要的。何睦只道我忠心事父,其实我在弘治面前将自己与他绑得愈紧,我在他眼中的分量就愈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他就难以轻易将我丢弃。最重要的是,我深觉自己进宫对不起爹娘,既无法报答他们的厚恩,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不把他们牵扯进来。无利,则无害。 这样一来,流言不攻自灭,我在后宫前朝倒是赢得了贤惠克己的好名声。 余淑妃听了弘治的话,很是乐意将一些细琐的杂事交给我办。我用心地完成她交待下来的每一件事,半分不敢像陈妃那般心高气傲,一心只想操纵大权。这样实在太蠢,余淑妃这种滴水不漏的人,根本不会让野心勃勃者有可乘之机。只有全心全意地去效仿她,做得比她更像她,才有机会取代她在弘治心中的位置。 我的表现令淑妃很满意,不免多夸了我两句,陈妃越发容不下我,天天挑剔我的不是,更是几次把我推向张皇后的枪口,虽都被我机警避开,但足以令我与张后的关系更为紧张。 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与陈妃之间无法共存。余淑妃肯定也看到了这一点,她迟早会在我们之间做个选择。我必须抢夺更多的君宠才行,可弘治却一连两天都没有召幸我,倒是腻在张皇后的坤宁宫里,听闻是看上了她宫中的一个宫婢。 我的门庭又忽然冷落了下来,新人获宠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有朝一日新人变旧人,那种失落的痛楚却远远比从未获宠的苦愁,还要来得剧烈。我前世是尝尽了的,这一世仍是免不过,只是不想竟来得这样快。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来陪伴我的唯有宁秋一人而已。 到了第三日,张皇后忽然心血来潮,力邀后宫众妃嫔去御花园赏花。众人皆不明何意,只见张后兴致甚高,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虽面色如恒,心中却是隐隐觉得不妙,与余淑妃她们偷换了一个眼神,她们亦是有此担心。 正当余淑妃要寻借口离开之时,众人远远看到弘治携手一位着美人宫装的妙曼女子前来。张后一脸得色地向众人宣读圣旨,原来弘治身边的这位女子就是她的小宫婢,已被封为美人,赐居咸福宫! 众人哗然。然而更令我吃惊的是,这位美人竟是当初我千方百计想赶出宫去的黄雅嫣!! “这宫里又多了位天仙般的妹妹,姐妹们可要多加照拂啊。”张后睨着眼瞟过来,很是满意众人惊愕的表情。 弘治的身边,站着那位娇巧迷人的黄美人。仅仅两日时光,她就能从皇后身边的小宫女一跃成为正六品的美人,可见她有多讨弘治欢心。而我这一个月费尽心力,才晋了两级,由从七品淑女晋为从六品的才人。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她比我美艳。 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张皇后一早就选中了这个女子。她知道美艳倾城的黄雅嫣定会被弘治看中,但如果黄氏是通过殿选进的宫,她对黄氏就没有那份举荐的恩德了,所以她故意将殿选的事交给余淑妃和陈妃,陈妃擅妒,定会令黄美人落选,她便趁机将黄美人纳于自己宫中做宫女。 若这届秀女里没有得宠的宫嫔,一切维持原样,她身为皇后自然能使一个小宫女一辈子见不到皇上;若有人胆敢争宠,黄美人便是她对付得宠新贵的利器。而且,黄美人晋位如此之快,分明是在警示后宫,只有她皇后的人才能这般荣耀。 好深的心机! 黄美人与众人见过礼之后,就笑盈盈地朝我走来,很亲热地拉住我的手,“顾姐姐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可眼底深藏着的恨意已凝成一支毒箭朝我射来。所有品阶高的妃嫔都在这里,她却独独朝我走来,岂非是告诉别人,她只知有我,连四妃都不放在眼里?张后将她推到风头浪尖,她便存心要将这把火引到我这里来!看来我在大选前极力避免的一场仗,是非打不可了。 我并不着慌,笑道:“黄美人哪里话?妾身娘家可是卖布的,不是卖醋的。”位高一级压死人,我在她面前只能委屈地自称一声“妾身”。 我的打趣,不仅逗笑了弘治,也宽了余淑妃的心。我只是一个商人的女儿,远没有淑妃那样好的身世背景,根本无力与她相提并论。她笑着说道:“皇后娘娘几时藏了这样好的人才,也不早些拿出来让姐妹们开开眼?” 第23章 美人黄氏 明里是捧,暗中却是讽张皇后居心叵测。张后凤眼一飞,回道:“还不是这丫头可怜见的,差点被人逐出宫去了,幸好本宫及时发现,留她下细细调养,才恢复了花朵般的模样,不然皇上可要错失一位佳人了。” 弘治微微颔首表示满意。黄美人急忙朝张后行礼,“娘娘再造之恩,妾身莫齿难忘。” “真是个贴心的可人儿!”张后伸手虚扶了一把,转而望向我道:“说起来,顾才人与黄美人在大选前可是同住一室的。” 听到她说“细细调养”四个字,我就明白她已熟知我与黄雅嫣之间的恩怨,不过,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在黄氏膳食中动手脚的事情做得不留痕迹,张后也查不出什么。况且她是不敢细查下去的,她自己通过食膳害死了多少妃嫔美人,心里有数。 就算她调养好了黄氏的痛.经之症有如何?她真会让黄氏怀嗣吗?她不怕黄氏成为第二个余淑妃吗?张后未免得意的太早了,想用几句话就吓唬住我,实在太小看我了。我微微垂首,仿佛自惭形秽一般,“是啊,黄美人乃名门之后,还瞧不上妾身这商人之女呢。” 黄雅嫣不想我会再次自暴其短。现在的情势与刚进宫时不同了,我已然成为弘治的宫嫔,得到了朝廷的承认,是不是良家子就不再重要了。相反,我现在势头太猛,很需要一个看似致命的短处,才能令许多人安心。 倒是黄氏,她不知道张后的父亲张峦原只是一个秀才,还是以乡贡的名义才进了国子监成为监生的吗?而她可是内阁大臣的外孙女,当真以为张后能容她到几时? 她略一怔,即回道:“姐姐真会说笑,明明是姐姐不理凡凡的,凡凡敬姐姐还来不及呢。” 凡凡?她外祖给她取字啸凡,她倒是很会利用,撒娇扮嫩。 正待狠狠刺她一刺,却见香婷竹不怀好意思地笑着:“两位姐姐选秀女时同居一室,又一同成为宫嫔伴在君侧,可真是一段佳话呀。” 她是巴不得我与黄美人斗得越凶越好,所以急忙来添把火。 黄美人用眼角瞅了瞅香婷竹,压根看不上眼。在后宫新晋的宫嫔中有能力一决高下的,唯有我和她而已。她朝我道:“香选侍提醒得是,凡凡侍奉皇上的日子尚浅,还要请顾姐姐多多照拂呢。”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悄然抽回手,羞着脸去找弘治,“皇上,您的新美人尽欺负人。她得皇后娘娘照拂着,都羡煞死后宫的姐妹们了,还不足知呢。” 张后与陈妃一个德性,都是后宫里最擅妒的,不过她比陈妃要聪明罢了。我倒要看看张后能力捧黄雅嫣多久! 弘治宠溺地看了黄雅嫣一眼,方向我道:“凡凡年纪轻,你大方明理,且让着她些吧。” 怪不得黄雅嫣一直自称“凡凡”,原是弘治喜欢这么叫她。既然弘治夸了我,我当然不能让他失望,即刻天真地表现出一副小姐姐的姿态,回道:“黄美人可不是年纪最小的,后宫的姐妹们都会让着她的。” 是了,她是新晋宫嫔中年纪最小的,却是位分最高的,我只比她大了一岁尚且要让着她,那些比我还年长的宫嫔就更不用说了。众人本就对她晋位如此之速心生忌恨,现下还不把她恨了个透?她虽然有些手段,不过要想把我踩下去,也要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陈妃一直被余淑妃按着,忍耐了许久不曾开口,此时顺应众人心声跳了出来,“听闻黄妹妹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皇上与众位姐妹赏花共乐,妹妹何不弹一曲琵琶为皇上助兴?” 弘治听了很是高兴,忙吩咐李广道:“快去咸福宫把‘烧槽琵琶’拿来!”又领着皇后与众妃找了个大亭子坐歇。 我心中担心:显而易见黄雅嫣是以一手好琵琶搏得了弘治的宠爱,可事先我竟没收到一点消息,而陈妃却了如指掌。由此可见,余淑妃与陈妃并非完全信任我,我被排斥在核心消息之外!到底是什么让余淑妃对我的相信有所保留?若我与陈妃不能共存的那一天真的来了,余淑妃怕是更倾向于选她弃我吧?毕竟她们在一起相处了好几年…… 正忧心着,就听郑贤妃酸溜溜地说:“皇上连南唐大周后的‘烧槽琵琶’都赏给了黄美人,当年可是连余淑妃都未能讨了去,可见黄美人的技艺非同凡响。” 一席话让众人对黄美人忌恨有增无减,直把她恨到骨子里去。枪打出头鸟,张后用此种方式把黄美人推到后宫的舞台上来,半分不为她考虑,可见是要把这颗棋子往死里用。 不过这个郑容初实是拿淑妃当幌子,那琵琶是她自己想要。她出身极低,最是贪得无厌,什么好东西都想手,譬如弘治给我的那几株极品单瓣茉莉。我眼前忽的一亮,我竟把这个给忘了。急忙朝如婳做了个喝茶的手势,她便一溜烟跑了,我才向弘治笑道:“听琵琶当佐以香茶,方才相得益彰。妾身新窨制了一点茉莉花茶,取来请皇上与众姐妹尝尝,可好?” 难得开口说话的赵和妃不由得笑道:“好好好,大伙今日不仅有耳福,还有口福了。” 弘治最大的嗜好之一便是喝茶,立马来了兴致,问:“是用朕送的那几株茉莉窨制的?” 我点头,“正是!” 现在奉上新配的极品花茶正是时候,众妃嫔游了半天的园,早想喝口水,听到花茶二字,更是口渴难耐,全都点头称好。反正她们坐看皇后与淑妃两派相斗又不损失什么,两虎相争永远好过一枝独秀,两败俱坏是她们最喜闻乐见的事。 不过这位黄美人不是什么善主,尤其是在吃我一次亏之后,更不会对我有半会手软。她拍手嘻嘻笑道:“顾姐姐真霸气!” 弘治一脸糊涂:“什么?” 黄雅嫣的嘴角泛着森冷的笑,“顾姐姐的名字啊。八尺为一寻,千寻得多高啊?” “顾千寻?这名字很好,有气势!”弘治微笑着,无论怎么看,都仿佛是在赞美。可是我知道他虽素爱女子果毅,却极不喜女子强势,无论任何方面都不能越过他去。张后算是他唯一特许的例外,却仍是有限度的,一旦想越过分毫,他也会翻脸。 “名字不过是父母的美好愿望罢了,妾身自知资质粗浅,倒让皇上说笑了。”我十分镇定地对黄美人报以最温暖的微笑,脉脉含情地望着弘治,“妾身闲来最爱品茗,家人都唤妾身茗儿。” 说话间,如婳已经拿着茶叶和齐全的茶具前来,我便坐到弘治对面一丝不苟地为他泡上一壶功夫茶。这是我是跟民间最好的泡茶师傅学的,已练习多遍,接近完美。我的手本就是弘治的心头爱,素手奉茶汤,娓娓释茶道,弘治看得如痴如醉。 末了,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我还加进了自己的理解,“妾身觉得人生便如饮茶一般。” “如何解?”弘治痴痴地看着我。 “人生不过两件事——”我拿起一杯茶敬他,“一是拿得起!” 弘治接了茶,细细品尝,我又敬茶给皇后及高位妃嫔,张后狠狠瞪了我一眼,将茶一饮而尽,李广早就抱着那烧槽琵琶回来,都站了好久,弘治也无空理他。 “还有呢?”弘治着急地问我。 我接过茶杯徐徐放下,接着道:“二是放得下!” “好,极好!”他大为高兴,“茗儿真是实至名归,以后,你便是朕的茗才人!” 众人一愕,大明王朝嫔位以下的宫嫔从未赐过封号,我竟又一次让弘治为我破了例。黄雅嫣虽比我高了一级,可是赐号是莫大的殊荣,她的势头亦无法盖过我去了。很好,茗才人,我便是来催命的冥才人! 第24章 赐封号——茗 我赶紧叩首谢恩,余淑妃反扳一局亦是脸上有光,后宫之人无一不会见风使舵,纷纷来向我道贺。这便是一步步升上来的好处,有足够的时间经营关系和处理矛盾,自己吃了肉也不忘分口汤给别人才是后宫的生存之道。不像黄美人一步升得太猛,全不给别人留半分余地,自然遭人忌恨。 张后脸色难看,黄美人急忙弹起了琵琶,即便她有“烧槽琵琶”在手,弹出的声音美妙动听、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把弘治听得如痴如醉,也敌不过我的先入为主与出其不意。弘治可是手握茶盏一直不舍得放呢。知他爱用紫砂壶泡茶,入宫前我便请宜兴的名家大师耗尽心力做了这一套茶具,巧妙饰以他最爱的杜鹃花卉,他如何能够不喜欢? 黄美人眼见一计不成,又施一计,朝弘治撒娇道:“皇上真偏心,把极品茉莉全赏给了顾姐姐!怪不得皇上昨日觉得凡凡泡的茶总缺了点什么,原来是没有好材料,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凡凡不依!” 我暗自在心里冷哼一声,张皇后看来是真被我的势头逼急眼了,才教黄雅嫣使出全部招数迎合弘治所好,从而一举封了美人。不过,弘治对她尚在新鲜劲上,况且她美貌无双,又比其他宫嫔多了一份天真浪漫,自然宠着她,问道:“那依凡凡如何?” “凡凡怕顾姐姐不肯。”黄美人怯怯地瞅了我一眼,垂下眼睑,用一脸失望的模样招惹弘治怜爱。 “怎么会?朕的茗儿最是大方明理了。”弘治笑着望向我,竟是要我谦让大方地去哄黄美人。这便是破例赐封的代价,他一向给别人的越多要求的回报就越大。原来经商之道亦可御人、治国。 “妹妹想要什么就直说吧,自家姐妹何必计较?”我心知不好,这黄氏怕是看上了我那几株茉莉。 “顾姐姐把那几株极品茉莉让给凡凡可好?”黄雅嫣的眼底泛着狡黠的光。 我心里一沉:我若不给,就显得我小气,才说了让着她怎可当着弘治的面口是心非,这般妒忌得宠的新贵;我若给了,以黄雅嫣的聪颖,恐怕不多久也能制出我特有的花茶,甚至可能变出其他花样,到时弘治尽要去她那里讨茶喝了。 正是两难之间,却听陈妃一声冷哼,“黄妹妹还真是会倚小卖小,什么东西都好意思要呢!”被弘治漠然地瞟了一眼,自讨了个没趣。余淑妃的脸上隐隐有不满之色,显是陈妃没有听从她的吩咐贸然开口。 “瞧顾才人多舍不得,黄美人何必强人所难呢?” 张皇后故意用话激我。 我必须作出回应,不然我之前努力做出的样子都会在弘治心里大打折扣,于是笑道:“说实话,妾身是有些舍不得,不过难得黄美人开口,妾身怎能不依?妾身这就命人回去准备!” 我侧首向玉璃吩咐道:“还不快去把那几株极品单瓣茉莉搬来让黄美人挑选?”同时暗暗朝她敲了几下右手食指,这是我们私下里约好的暗语,专在不便明着说话时使用。 “是,奴婢这就去!”玉璃自然领会。 黄美人立即找了两个小太监与玉璃一同去,方才笑咪咪地说:“顾姐姐可真好,妾身再为皇上弹奏一曲吧。” 她一曲未完,玉璃已经领着那两个小太监以及永和宫的粗使宫人,把我宫里所有的极品茉莉全部抬来,一株都没有给我留。黄美人放下琵琶,得意地朝我笑道:“看不出顾姐姐这么会养花。” 我心中不舍,“它们可都是妾身的至宝,还恳请黄美人细心爱护。” 黄美人眉飞色舞,“那是自然!凡凡一定会让它们长得更好!” 弘治十分高兴,一手一个,同时牵起我与黄美人的手,道:“后宫当如你们这般姐妹情深,朕便放心了。”说完,看似无意地扫了张后一眼,意味深长。 张后原是要借着黄雅嫣来打压我,而弘治需要的是后宫的融洽。前朝是他父祖留来下来的烂摊子,他需要投入最大限度的努力才能扭转乾坤,实不想再为后宫的事而头痛。我知他胸有鸿图大志,一心要做唐太宗那样的千古明君,可惜他选的这位皇后永远成不了长孙皇后那样的贤后! 从御花园回到永和宫已是精疲力竭,敬事房传下话来,皇上今晚翻了长春宫石嫔的牌子。宫人们侍奉我梳洗就寝。我晋为才人之后,多了两个小太监与两个小宫婢使唤。我只是派给他们外围的杂事,近身的一切事务仍由玉璃和如婳打理,并让她们暗中盯着,别让人插根暗桩到我眼皮子下面。 脱下宫装,换上睡袍,将一干人都打发了出去,方才悄声问玉璃,“没出什么差错吧?” 玉璃低声回道:“才人放心,万无一失。” 如婳搬了乳水来给我浸手,心中愤愤不平,“亏得才人平时都留心做了各手准备,不然今日的风头全都给黄美人抢去了。这一次啊,她可是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我朝玉璃笑道:“哟,咱们的如婳居然学会看事儿了。”如婳见我们笑她,撅起了小嘴。 玉璃掩嘴一笑,正声道:“奴婢倒觉得这个黄美人不可小觑。”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从不曾小瞧过她。她能让心胸狭隘的皇后启用她,可见其聪明伶俐;今日又一味地装傻扮蠢,足见心机之深、耐力之强。” 玉璃脸色凝重,“若非才人反应机敏,平日又准备得周全,今日真要被皇后与黄美人杀个措手不及了。” “棋逢对手啊,以后咱们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我忽的想了起石嫔,问道,“皇上今儿个怎么翻了石嫔的牌子?她该有大半年没侍过寝了吧?” 玉璃回道:“是有些奇怪,虽说石嫔并不受宠,可皇上一年中总要去她那里几次。” 如婳急忙接话,“听说呀,石嫔的家人与皇后的弟弟——寿宁侯张鹤龄在宫外争夺市利、大打出手,惹怒了皇后娘娘,日子很不好过。”她一脸单纯老实相,说话常常有口无心,打听起小道消息来倒比玉璃要容易些。 我愤慨地骂道:“让张氏家族沾指商圈,只会侵占民利、扰乱民生!” 先帝曾有诏令,不许勋戚之家占据关津、桥梁、水陂以及开设店铺,以免侵夺民利。可是弘治宠爱皇后,特许张氏一族经商,也不瞧瞧他们是否有这份能耐,一入商市就胡作非为,倒卖私盐、投机倒把、强买强占……什么缺德事都干,把市场弄得乌烟瘴气。我的三个亲哥哥亦受其害,好在顾家家大业大、根基牢固,才不至被波及太深。 如婳递来丝绢,等我擦了手端起乳水出去倒。玉璃紧张地扫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嗓子,用只能我一个人听见的声音说道:“石嫔近来倒是与陈妃娘娘走得很近。” 我赞许地望着她,亦轻声回道:“石嫔得罪了皇后就想找别的大树靠,只是——”石嫔为何找的是陈妃,后宫中唯有四妃之首的余淑妃能与张后一较高下。难道是淑妃拒绝了她,她便退而求其次?如果真是那样,陈妃又怎么敢接纳她? 玉璃锁眉摇头,担心地问:“她是否会对才人不利?” 我也拿不准,“不急,先看看再说。” 玉璃点头,“奴婢明白。” 石嫔被偶然翻过一次牌子之后,便再无动静。后宫得宠的仍是张后与余、陈二妃,在新晋宫嫔中,弘治最偏宠我与黄美人,早把香选侍抛之脑后,为了打压对方,我与黄氏手段尽出。 第25章 明争暗夺 不知是我俩实在伯仲难分,还是弘治从中制衡,我与黄美人始终平分秋色。陈妃有了“依据”,横眉竖眼地挑我的不是,不止一次当着余淑妃的面抱怨当初不该一时心软选错了人、扶持谁也比我这个下九流的商人之女强云云。我亦不争辩,只在一旁看着淑妃的脸一点点变冷,陈妃真是蠢,跟了淑妃那么多年都不清楚她的为人。她那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怎能容许他人指摘? “鸣儿,你是指本宫识人不淑、用人不善?”淑妃黛眉一拧,吓了陈妃一跳。 “姐姐别误会,鸣儿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陈妃急忙解释,亦不忘狠狠剜我一眼,“茗才人太无用了!” “本宫从不用无能之人!茗才人若是无用,早就被黄美人给比下去了。”淑妃这一句算是给我这几日所受委屈的一个交待。 “这样总耗着也不行啊。”陈妃用极低的声音嘟哝了一句。别看她敢当面顶撞皇后,那全是倚仗淑妃及太皇太后给她撑腰,若真惹恼了淑妃,她却是很怕的。亲侄外孙女比她这个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亲戚要有分量得多。 余淑妃闻言看向我,轻启樱唇,“茗才人不会让本宫失望的,对吗?”似信任,更是警醒,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我恭敬垂首,回道:“不会!” 淑妃微笑地朝我摆摆手,要我跪安。我行礼出门,没走多远,便听见她冷声警告陈妃,“离那石嫔远些,别掉了自己的身份!” 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不出十日,我与黄美人之间的平衡便被打破了。弘治那一日原是翻的黄美人的牌子,却气冲冲地跑到我的宫里来,进门便叹了一声气,“黄氏真是不懂事,这才几日,几株极品茉莉全被她养败了。” 前几日还“凡凡、凡凡”地叫着,今日又变成连名都没有的“黄氏”了,可见君宠之薄! 我心中冷笑,她当然养不活,玉璃得我手势吩咐,早在茉莉被搬走之前,用浸了酸腐水的长银针刺入茉莉的根部,因而茉莉外面看着还是好好的,其实根部开始从里朝外溃烂,用不了两天,叶子就会慢慢发暗发枯。 黄美人以为派了两个小太监跟来,我便无可奈何了,殊不知我早留了这一手。以玉璃的聪颖,趁两个小太监不留心时下手,易如反掌!她既是派人跟来拿的,我又当着弘治的面把一株株鲜灵的茉莉交给她,她现在连给自己洗冤的机会都没了,那样弘治会以为她故意栽赃。 她当真觉得是把我逼得退让的吗?我所有的退都是为了进,若不能进,那么再多的退让也没有用! 我便向弘治道:“定是妾身没有讲清楚如何养花,才使良种凋零,不如把那几株茉莉抬回来吧,兴许还有法子救。” 那几株茉莉我是真心心疼的,若非不得已,我真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过,它们是救不活了,我这么说,不过是想让弘治内疚,那他对黄美人的厌就会更深一分。 弘治握着我的手,抱着一丝歉疚说道:“朕已着花匠看过,救不活了。都是朕不好。” 我顺势靠到他的肩上,说着连我自己都觉得脸红的恶心话,“妾身不许皇上这么说,在妾身心里皇上是最好的。”而八年前,我刚嫁给他时却真是这么想的。 他感动地亲吻了我的额头,“朕的茗儿真好。” 难得把弘治拉到我这边来,自然要下足力气哄他开心。他的生母纪淑妃是在冷宫生的他,又把他藏于不透风的密室六年,因而他的体质一直很差。我在顾家的四年,着人寻了无数民间秘方,又聘请名医根据弘治的实情进行筛选、增减,才得了一套培本固元的食方,又找了体质与他相仿的人来试,看到实效之后才放心的带进宫来。 今日正好可以为他置办这样一桌宵夜。弘治用过,果然非常喜欢,说了明日要来与我共用晚膳。第二日从坤宁宫回来,我便着人准备了,从材料到火候我都亲自过问,最关键的步骤我便是亲自动手。这套食方可花了我四年的工夫,怎能轻易让别人学了去? 正在小厨房忙得四脚朝天,听到通报说黄美人来了,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心里好笑,看着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竟是个沉不住气的主。我向如婳叮嘱一番,便带着玉璃去西侧配殿恭候,远远地便瞧着黄美人摆足了美人的架式,带来了一大帮子的宫人。 她的脸沉得很,一刚进门,便劈头盖脸地责问,“顾千寻,你安的什么心?” 我一挥手,等下人们都出去了,方幽然地回道:“与你一样的心。” 她的火气更大了,骂道:“你也配!大选之日的仇我还没有报呢!” “那你尽管来报!”我坐下来呷了一口新配的花茶,“不过,我顾千寻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收的,要看你有没有能耐接住!” 她斜拉起嘴角,连哼了几声,“不过是余淑妃和陈妃的一颗棋子,余淑妃精明,陈妃凶悍,你的日子很不好过吧?” 我睨了她一眼,回道:“比你在皇后面前战战兢兢、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好过多了。” 她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比我好吗?皇上还不是不让你留嗣,后宫里没有子嗣的女人就是无根的草,风一吹,就没了。” 我脸一沉,眉梢颤了颤。自我首次侍寝时在弘治面前大哭之后,他便不再提不留的话了,而是在侍寝的第二日清晨直接命人送一碗人参补汤过来。名为补汤,实为避子汤,加了那么多红花,连我这个粗通药理的人都闻得出来。 子嗣是我心中不可触及的伤痛。我猛地起身,冲到黄美人的跟前,凶恶地指着她的鼻子,“那又如何?我与你只有一个能留在宫里。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走,偏要赶着来送死,就不要怪我!”我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地狱里的魔鬼,因为我清楚地看到黄氏脸上惊愕的表情。 “咱们走着瞧!我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黄美人狠狠抛下这句话,愤而离去。 她前脚刚离开永和宫,玉璃和如婳就来向我汇报说,黄美人带来的人有几个极不老实,东走西蹿的想在饮食里动手脚。幸是我平日里做足了各种准备,防范得严,他们才没有得手。两个丫头不住地夸我有先见之明,她们岂能知这些都是我前世用血与泪得来的教训。 我的食方虽只有几页纸,但菜式与搭配却可变化无穷,弘治一连吃了三天,仍是赞不绝口。后宫的女人们又惊又惧,纷纷揣测着我又该晋位了,一窝蜂地来讨好我。连久不露面的孔德音也来了,她最近一个月仿佛突然从后宫里消失了一般,除了晨昏定醒就躲在自己的宫里不出来,一副安分守已的样子。 对她,我仍是以礼相待。她闲说了几句,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弘治最喜欢一道叫“四季丸子”的菜,她恰好会做,可以无偿教我。“四季丸子”确是一道人间美味,看似无奇的丸子,其实包括了酸、甜、苦、辣四种滋味。咬上一口,回味无穷。 然而,弘治素日极重养生,从不嗜辛辣。我分明记得数年前有个侍婢在汤里放了一点油辣星子,偏赶上弘治忧烦,一怒之下,命人将那侍婢拖下去活活杖毙! 孔德音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 第26章 暗潮汹涌 我不禁脖颈一凉:身在后宫就没有一日不生活在腥风血雨中!我本还想着只要孔德音不再作怪,我便让她多活几日,谁想她迫不急待地撞上来,我也就不用手下留情了。 我假意感激,再三恳请孔德音亲手教我,再将此事大张旗鼓弄得永和宫上下人人皆知。孔德音很是不想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但见我已上钩,又不想惹我起疑以致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头皮把戏做足。赵和妃一向不理不问,一心躺在床.上养她的病,唯有桂宁秋劝我小心孔氏防她有诈。 我微微一笑,谁会想到我这么快就布好了一个局呢?除去孔德音,永和宫暂得祥和,我才可以过上几天省心的日子。我拉住宁秋的手,说着不妨事,问她近来精神可好了些,并要她好好休息,别总是操心着我。 每次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样善良美丽、那样与世无争,可在后宫不争只能任人宰割。我曾几次暗示要在弘治面前为她说好话,帮她复宠,她总是不肯,那样深沉的厌倦,我看到她的心像秋风中一朵枯死的花,只能绝了这个心思。 晚膳前,弘治如约而至。入座后,玉璃与如婳端上了为他精心准备的各色菜品。我陪着笑,先为他盛了一碗开胃汤,曾几何时,我以为只要这样简单的幸福便足矣。谁知越是简单的幸福越容易碎,我笑疼了双颊,也止不住眼角的泪。 “茗儿,朕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弘治突然的一问令我一懵,往事种种又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他真的还记得我?转念一想,他当然应该记得我,他对我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心中立即平如镜面,我支起嘴角答道:“定是妾身长得太普通,皇上才觉得似曾相识。” “不!朕的茗儿如此特别,岂是胭脂俗粉可比?”弘治有些激动地放下筷子,抓住我的手,望着我说,“从朕第一次见你,朕就觉得你好熟悉,所以朕才问你叫什么名字,不想被另一个秀女答了。朕不想她难堪甚至受罚,所以没有点破。” 我又是一怔,当时他在坤宁宫前问的不是锦墨,竟是我!转瞬便回过神来,就算如此又如何,我当时也不会应答,不然死的就不是锦墨而是我。 “是吗?妾身怎么从没听您提起过?”我又替弘治夹了一筷子菜。在我这里,很多事我都亲力亲为,内监总管李广倒成了木桩子一个。 弘治凑进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道:“你身上有一种其他女子没有的奇香。” 我撒娇地将他推回原处,笑道:“皇上最会取笑妾身了。”趁着弘治现在兴致高,我精心安排的大戏要上场了,我故作神秘地道:“皇上,妾身今天为您准备了一道您最爱吃的菜!” 弘治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哦?朕最爱吃的菜?”为君者不能流露自己的喜恶,以免臣下揣测圣意,投其所好。 我生怕弘治不信,急忙道:“是孔姐姐亲自教妾身的呢。”说完,又像是失言一般急忙捂了嘴,“妾身答应过孔姐姐不说的。” 说话间,如婳已把用精致的青花瓷碗盛着的菜端了上来。色泽艳丽的丸子盛在青影瓷里,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动,我喜滋滋地夹起一个腥红的油辣丸子放入弘治碗里,“这道菜是妾身亲自下厨做的,皇上尝尝妾身的手艺。” 弘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一沉,责问道:“你不知朕不吃辣吗?” 我大骇,急忙跪下请罪,“妾身不知,妾身该死!”我的宫人全都跟着我跪了下来,李广见到此景象甚是高兴,只因是当着弘治的面,不得不收敛些。 弘治盯着青影瓷碗,愤怒地把桌子一拍,骂道:“混帐!” 我瑟瑟一抖,急忙磕头道:“皇上,这都是妾身一个人的错,您要罚就罚妾身一个人吧。孔姐姐是一片好心,请您千万不要迁怒于她。” 弘治闻言大怒,向李广道:“去把那贱人带来!” 李广显出为难的样子,更激起了弘治的怒火,“李广,连朕的话都听不懂了,脑袋不想要了?” 李广吓得狂奔了出去。 我就是要把弘治的怒火挑得旺旺的,当即哀声恳求道:“皇上不要啊,孔姐姐是好人,她不仅教臣妾做丸子,还把青影瓷碗送给了臣妾,她定与妾身一样,不知道皇上不吃辣。” 弘治看我哭得梨花带雨,以为他发怒的样子吓到了我,叹了一口气,“你个傻丫头!先起来。” 玉璃与如婳扶了我起身。我用绢子抹泪,“好好的一顿饭,怎么就成了这样?都是妾身的错。” 弘治阴着脸坐等李广提着孔昭仪来。那孔德音远远见了弘治就跪倒在地,大呼冤枉,说她并不曾教我做什么四季丸子,都是我设计害她的。哭得涕泪横流,若不知情的人见了,还真以为她才是苦主呢。 弘治冷哼一声,“你怎知道朕找你来是因‘四季丸子’?不是李广告知于你,就是你心里有鬼!” 李广虽心心念念要讨好张皇后,也收了孔昭仪不少好处,可一见自己牵连进去,立即矢口否认,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私下透露圣意,罪名不小。 孔德音也不敢硬拉他下水,回道:“妾身是猜的,因为妾身听下人说茗才人到处造谣,说妾身教她做什么‘四季丸子’!”边说边狠毒地瞪着我,似要把我连皮带骨一同咬碎。我只一本正经地扮着可怜,我扮得越像,她的心就越乱。 “造谣?”弘治指着青影瓷碗道,“你不是最爱这套瓷具吗?若不是为了让茗儿相信朕爱吃什么‘四季丸子’,你舍得赠给她?” 孔德音一下子傻了眼。她失宠三个月,例银与各色例奉都被克扣,加之挥霍惯了,渐渐入不敷出,便偷偷让宫女把宫中一些不重要的物品拿出去卖,她眼里只有金银珠宝,哪会欣赏什么瓷碗,不过听着弘治称赞了一句,便故意说那是自己的心头好,所以头一批拿出卖的就有这瓷碗。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买家竟是我! 私卖宫中物品可不是小罪,还是弘治记忆深刻的物品。更何况她若招了实情,就得断掉多少人的财路,他们岂能与她干休?只见她身子打颤,舌头也打结,“皇上,妾身……妾身……” “不用再狡辨了!”弘治的目光冷寒如冰,惧得孔氏瘫倒在地,“上回你毁茗儿的手,是她为你求情,朕才放你一马,谁知你竟不知悔改!看来你的昭仪是当够了,就革了封号去冷宫反省吧。” 我上回为孔氏求情就是为了今天旧账新账一起算,弘治果然没有教我失望。甚好,甚好! “皇上,不要啊!妾身怀了皇嗣——”孔德音尖声大叫,话没喊完就当场晕了过去。 “她刚才说什么?”弘治与我一样,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广弯膝一跪,满脸是笑,“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孔昭仪怀了龙种。” 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孔氏怀胎,我与她同居一宫竟浑然不知!若她所怀真是龙种,那便是有三个月了,胎儿已经坐实。难道这一个月来她闭门不出,就是在暗暗保胎? 弘治听到“龙种”二字,目光就起了变化,盯着孔氏的肚子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大人再有错,也不能连累他的龙种受苦。我清楚地看着他由怒转喜,他急切地吩咐道:“快,快把孔昭仪扶回宫去,宣太医来请脉,再把彤史拿来!”就陪着孔氏往她的同顺斋走。 “妾身陪皇上一起。”我忙跟了上去。 在太医来之前,赵和妃与宁秋就赶了过来,太医到后,宫中的后妃宫嫔都陆续赶了过来,余淑妃仍是分毫不乱,陈妃的脸色甚是难看,瞧我的眼神就好像怀嗣的不是孔德音而是我一样。 太医走了出来,证实孔德音怀胎三月,胎象稳定。一查彤史,正好对上,弘治大喜。 第27章 孔氏翻身 张皇后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堆满了喜色,笑道:“真是喜事临门啊。咱们的小厚照正缺个玩伴,老天可不就来送了吗?”说完就为孔氏讨封。 我的一颗心都纠紧了,孔德音仗着身孕已经转危为安,若她还因此晋封,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我! 弘治扫了众妃嫔一眼,似有顾虑,说道:“可是孔氏不仅出身甚低,而且德行——” 张皇后见弘治没有坚决反对,立即道:“皇上,臣妾也是母亲,知道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会成为好榜样的!后宫子嗣兴旺,臣妾才觉得对得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如此贤良的皇后,弘治不禁要感动了,会心一笑,“朕有你这样的贤后,足矣。” 张皇后倚着弘治的这句话足以傲视满堂妃嫔,却偏偏愈加要做出贤惠的样子,笑道:“皇上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臣妾身为后宫之主,这本是分内之事。” 弘治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那朕就晋封孔氏为嫔吧,期望她真能为孩子做个好榜样。” 虽是只晋了一级,却是握有银册的嫔,身份大不一样了。更何况,他日生下个小皇子来,弘治那么看中子嗣,一高兴还不定怎么赏赐她呢。张皇后更是得意,牢牢抓着皇太子,手下又多了一颗得力棋子。后宫嫔妃的日子只怕是更难过了。 我死命地咬紧了牙齿,要咽下胸中汹涌的恨。凭什么孔德音刚刚怀胎就得晋封,而我的宝宝尚未出生就遭放逐,死后还得不到弘治与大明王朝的承认! 周身血液因压抑不得释放的恨而沸腾着,整个人都随之燃烧,突然间发现弘治正看向我,震惊中急忙检视自己是否失态,却发现他的眼神是柔和而带着安慰的。只听他说道:“孔氏怀嗣是为永和宫的大喜,当惠及其他宫嫔,嫔以下都各自晋封一级吧。姝合,不会觉得朕亏待了你吧?” 姝合是赵和妃的闺名,她许是很多没有听到皇上如此亲切地喊她的名字了,不禁湿润了眼眶,一双空洞的牛眼蒙上一层泪意,倒添了些烟雨朦胧的美感。她急忙说道:“臣妾蒙皇上厚爱,已经高居妃位,自是感恩不尽,怎来亏待一说?臣妾正要替宫中的三位妹妹谢我主隆恩呢。” 我与宁秋忙跪下谢恩。弘治的那句亏待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他是要我以皇嗣为重,放下对孔德音的恩怨。不过是从六品的才人晋到正六品的美人,我的性命在弘治的眼里,只值这么多! 张皇后显然不太高兴,明明孔氏辛苦怀嗣,倒叫我与宁秋白白捡了个便宜。她向弘治道:“孔嫔醒了,皇上快去看看她吧。” 弘治与张皇后一同进了内殿,我与宁秋被各自的宫婢扶起身。满屋的宫嫔忙着向我俩道喜,宁秋淡淡应付,我知道的,她厌极了争斗,根本不想接受弘治的晋封,她是怕开口后我难做,才默然接受。 我感激地望了望她,她微微颔首回应。她总是这样,对我好,万事为我着想,却不求回报,这种难得的温暖虽是稀少得可怜,我在东宫也是有过的。 那就是我的表姐闻彦,她原是宫中的女官,在我进入东宫后就对我百般照顾,弘治对我始乱终弃,她仍是暗中照顾我,让我心中始终维系着一丝暖意,才能在那冰寒的深宫中苟活。后来弘治临幸了她,她还觉得对我万分愧疚,一再求我原谅。谁会想到,数月后身怀有孕的她就被人害死了! 或许宁秋是对的,谁会处心积虑去害一个皇上都记不得的宫嫔呢? 环顾四周,也只有宁秋是唯一知冷知热的人。她的忧虑并不多余,此刻的晋位对我很重要。单是没发现同住一宫的孔氏怀胎三月这一点,就足以令余淑妃弃丢我这颗棋子,我的晋位,代表我依然还有利用的价值。就算陈妃再骂我无用,余淑妃看在我在新晋宫嫔里晋位最快、位分最高的份上,也会最后试上一试。 这一次,我与她的目标倒是一致——尽快除掉孔德音。 帝后二人很快就出来了,想来弘治虽然看中皇嗣,却看不上孔氏的品行,不想她恃子而骄。不过张皇后是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的,开口道:“皇上,臣妾觉得孔嫔还住在永和宫不太合适。” 赵和妃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如常。弘治问道:“怎么?” 张皇后嫌弃地看了赵和妃与宁秋一眼,回道:“赵和妃与桂贵人都病着,一宫两个病人,怎么适合养胎?皇上当以皇嗣为重,让孔嫔迁往咸福宫居住。” 咸福宫只住了一个黄美人,因种坏了从我这里要走的极品茉莉而被冷落,正好可以借孔嫔怀嗣的机会快速复宠,张皇后的算盘打得还真是精! 一直看似沉默的余淑妃站出来道:“这样怕是不妥吧?咸福宫没有主妃,孔嫔去后位分最高,便是一宫的侧主妃了。要管理一宫事务,岂非太难为她了?” 她的字里行间都看似是在为孔嫔考虑,其实最后一句话极是难听,孔氏封了嫔也就罢了,还想做一宫的侧主妃,她配吗?也不怕“难为”了自己! 张皇后笑了笑,“咸福宫就黄美人住着,能有什么事务?再说,黄美人是内阁大臣的外孙女,知书达理,是位难得的才女,孔嫔与其朝夕相伴,岂非对皇嗣有益?” 她的一番话令弘治动了心,弘治的生母孝穆皇太后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他六岁前读书识字都是纪太后亲自教的。他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张皇后此招甚高,咸福宫全都是她的人,别人想要打孔嫔腹中皇嗣的主意,就不容易下手了。只听她又殷勤地说道:“皇上还要指一位太医为孔嫔安胎才是,您看叶栖风如何?” 我好生奇怪,良哥哥的名声并不好,张后为何点了他?难不成是张后真的相信了他的忠心?她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弘治怕是根本没听过叶栖风的名字,但既是皇后点名的想必可靠,便回道:“你是后宫之主,你来作主吧。”说罢他便让众妃嫔都回去休息,并单独嘱我早些歇着,就与张后一道走了。 我刚回到西侧配殿,就一把抓住了如婳,命令道:“打今天起你不可离我身边半步,要与我同吃同住。”又看向玉璃,“玉璃以后忙里忙外,要更辛苦了。” 如婳忙说:“美人,奴婢只是一介宫女,这不合规矩。” 玉璃急道:“傻丫头,美人这是保你性命,你骑在孔嫔身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孕了,岂会不报此仇?”如婳闻言大骇,赶紧跪下朝我磕头。 我扶起她,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孔氏封嫔得势,定会向我们开刀的,我们的处境愈加艰难了。” “是啊。”玉璃也叹道,“孔嫔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定然不会放过我们。不过,奴婢总觉得皇后对孔嫔的身孕并非看上去那样欢喜。” 我忙问,“怎么说?” 玉璃答道:“孔嫔是个极有野心的女人,不然也不能从一个宫女爬到今天的位置。皇后向来无容人雅量,她就不怕孔嫔若真的生出皇子,会拥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吗?” 如婳接着道:“我也觉得里面有问题,她若是为真心为孔嫔打算,就不会找叶太医去安胎了。他毕竟不是那么可靠,不是吗?” 我若有所思,“也许我刚入住永和宫之时,连孔嫔都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 第28章 美人难当 玉璃一边思索一边说:“如果真如美人所说,那孔嫔其实是皇后丢弃的一颗棋子,她的身孕并非为皇后所期待,所以她一知道自己有孕就秘而不宣,若不是皇上把她贬去冷宫,怕是外人谁也不知。皇后明则看中孔嫔的胎,其实是另有所图。” 如婳听了甚是高兴,忙道:“这么说孔嫔不是比谁都慌张?” 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就更要万分小心了,孔嫔是不会坐以待毙的,皇后另有所图,就更有可能借刀杀人。”说着看向了我。 我也赞同玉璃的想法,如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我拍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慰,继而眸光冷峻,“这后宫的水是越来越深了。”既然皇后指定良哥哥为孔嫔安胎,皇后意欲何为,我很快就能知道。 第二日,赵和妃就一病不起,连晨昏定醒都无法到席,张皇后正是合了心意,借此为由向皇上请旨,把偌大的一个永和宫都留给赵和妃一个人养病,然后将我与桂宁秋分别迁往郑贤妃的承乾宫和陈妃的长寿宫。 张后真是有心,孔嫔迁宫后永和宫再无人会与我为敌,将我赶到郑贤妃宫中分明是想借她的手收拾我;又知我与宁秋亲厚,故将我们拆开,陈妃向来不是一个善主,宁秋素来身子弱又是个好脾性的人,怎能经得起陈妃的欺侮?宁秋有事,我与陈妃如何和平共处,张后稍加挑拨,定能使我们内讧! 宁秋本一心躲着是非,我岂忍心拖她下水?无奈弘治已经应允,张后便让得宠宫女碧落来逼着我们迁宫。孔嫔唯恐我们不乱,硬说自己的人手不够,将如婳与莫言都调了去,如婳此去肯定凶多吉少,而莫言是宁秋唯一得力的宫婢,离了她宁秋如何收拾东西?宁秋一怒之下,气病了。 我只能让玉璃忙里忙外地应付着,亲自去向淑妃借了她的大宫女善照来,善照毕竟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有她在,孔嫔与碧落总会收敛一些,如婳和莫言都能暂得安全,不然以孔氏的为人,很可能会做出让手下栽赃如婳偷了东西而将其打死打残之类的事来。 这个孔氏因有孕而身价倍涨,张皇后送来许多赏赐不算,还免了她的晨昏定醒之礼。这还是张后第一次如此大方,以前她为了一个怀胎八个月的妃嫔不来请安还跟弘治大闹了一顿,吓得那个妃嫔没几日就早产,生出个死胎。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若张后不断给孔氏各种特权,她必然会遭到后宫众人的忌恨,看似平步青云,却愈加危险,只要一摔便会粉身碎骨。可是人被捧到高处很难不昏头,尤其是像孔嫔这种从低处一步步艰难爬上来的人。 所以,我要刺激她。我见良哥哥来给孔嫔请脉,故意在众人面前拦住他,要他为宁秋也诊治一下。他极是聪明,立知我用意,断然拒绝道:“桂贵人只能听症取药,微臣无能为力!”说罢毫不留情地撞开我就走。 小宫女慌的扶住我,不由得愤怒地骂了他一句。 我转而去小厨房给宁秋煎药,不多时就见孔嫔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不待我行礼,一脚踢翻煎药的小炉,赤红的碳滚了一地都是。宫人们吓得全都退了出去,她朝我大声骂道:“叶栖风是专为本嫔诊脉的太医,你竟敢拦他为桂宁秋看诊?” 我不愠不恼,回道:“孔嫔娘娘莫生气,小心对胎儿不好。” “本嫔和孩子好得很!”孔德音更加恼恨,面目狰狞地指着我,“你安的什么心,本嫔清楚得很。你还是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吧!因为你不会在这世上活太久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仅不惧反而笑嘻嘻地望着她,道:“妾身一直记着娘娘的话,娘娘要皇上将妾身凌迟处死,妾身可是盼着这一天呢。” 我的反常倒是令孔德音有些慌张,“你什么意思?盼着自己早点死?” 我笑着回道:“娘娘误会了,妾身的意思是娘娘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孔德音身子一颤,“放肆!本嫔现在就让你尝尝厉害——” “救命啊!救命啊!”不待她说完,我便惊声尖叫着“救命”朝门外跑去,待门外宫人都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又像是被人揪回去一般,快步倒退回小厨房里,心一横从炙热的红炭上踩过去,最后向后坐倒在地。 待善照与碧落从门外赶进来,看到的是捂着嘴巴不知所措的孔氏,以及脚底烫伤、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我。此事闹到东西六宫面前,孔德音自是极力辩解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但我让众宫人看到的事实怎么也无法支持她的辩解。有处事公正的善照在,碧落也不好撒谎,再加上我与孔氏平时的为人处事,谁都相信是孔氏霸道。 然而,这件事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因为我的大度,更因为张皇后的偏袒,将孔氏的所为辩解成无心之失,教训几句便了事。很多宫嫔都暗暗为我不平,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后宫众人都知道孔嫔气焰嚣张,愈加对她讨厌忌恨。 而她也暂时不会对我及身边的人下手了,那样很容易就让人怀疑是她做的。弘治本就对她的品行不满,她要是再不知收敛,便会祸及腹中骨肉不受恩宠,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也是最不能接受的。 其实我的脚伤并不严重,不几日就能康复,而且不会留下疤痕。弘治万事追求完美,我怎会让自己留下疤痕惹他不快?进入厨房前早换了厚底的鞋子,宫人都知道我有这个习惯,便是孔嫔查到这一层也说明不了什么。 然,我受伤仍是令弘治感到歉疚,我便借机要求让自己和宁秋留在永和宫,可恨张皇后百般阻挠,折中之下,弘治让宁秋继续留在永和宫养病,要我迁去石嫔的长春宫,还说是怕我沾了永和宫的病气。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 想到不能再与宁秋朝夕相处,心中无限感伤。宁秋只是安慰我,同在后宫仍是可以经常走动。要我想她的时候就去看她。为了防止我不在时宫人对她照顾不周,我恳求弘治恩恤。他便狠狠敲打了永和宫的下人,要他们好生照顾赵和妃与宁秋康复。 总算能走得安心了。 临走前一夜,如婳将一个药方子呈给我,“孔嫔迁宫搬运的东西多,弄得乱糟糟的,奴婢无意中从她的一个匣子里发现了一张方子。匣子砸到地上开了锁,奴婢看那匣子虽有些旧,但很是贵重的样子,便觉得这方子重要,就悄悄记下回来默了一份。” “难得你有这份机灵。”我接过方子一瞧,心中好生奇怪,这是治心疾的药,孔德音怎么会如此宝贝这个药方? “这些药,有什么不妥吗?”玉璃问。 “奴婢假装考御药房的小太监,把这方子夹在几张方子里问他们,他们皆说这是治疗心疾的药。依药物的种类和份量看来,用药之人患心疾的年份不短了。”如婳立即回道,还就药物作了简单的解释,她果然长大了许多,倒是叫我好生高兴。 “心疾?”玉璃听了一惊,急忙道,“按着宫规,有心疾的女子是不能入选宫廷的,孔嫔定是买通了一应官员才得以过关。” 如婳提醒道:“美人,这可是欺君之罪呀!” 我立即摇了摇头,“现在的时机不对,孔嫔怀有龙嗣,看在孩子的份上,皇上不会把她怎么样。而且孔嫔能够费这么大的周章混进宫来,一路爬到嫔位,上下肯定已经被她仔细打点过了。” 玉璃叹道:“孔嫔现在已这般欺负人,若待她生下龙子,定然容不下美人。我们得了这个好机会,却不能先下手为强,实在可惜。” 捧着这张方子,我却笑了出来,“不急,她的肚子才三个月,有的是机会。再说想除掉孔嫔的人那么多,我们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呢?一不小心还脏了自己的手!” 第29章 被迫迁宫 “在这宫里要除掉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除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玉璃眼含钦佩之色地朝我笑道,“美人可是有主意了?” “主意倒真有一个,只是火候未到。”我用力一捏,手中的方子即刻皱成一团,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小的孔嫔,她既然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怎能不好生利用?! 次日迁宫,赵和妃只不冷不热地遣了个低微的小宫人来应付一下,全不似孔嫔走的那一日,还让几个宫婢搀着她出来亲送。 也罢,我有宁秋来送已是足够,她是硬撑着病体来送我的,心中万分不舍,脸上却始终维系着笑意,既是为了让我离得安心,更不愿我走得寒心。 她拉着我的手,将所能想到的事情一一叮嘱:“茗儿,我知道你想到的定然比我更多,只是我实不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想多为你遮些风雨,哪怕多分担一些也好,只恨我自己太无能。” “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我有姐姐这份心意便是再大的风雨也不怕了。”我在宫里也只剩宁秋这一丝温暖了。 “我会日日在佛前祈求你平安的!你万事小心!”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似乎想把全身的温暖都传递给我似的。 “姐姐千万保重身体,我会常来看望姐姐的。”前世怪我太过懦弱才让疼爱我的表姐被人害死,今生我定要保宁秋万全。 我极其严厉地扫了永和宫的宫人一眼,再让玉璃和如婳给这些来送行的粗使宫人每人一份厚赏,恩威并济,“你们好生照顾着和妃娘娘与贵人,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倘若出了差池就别怪我不顾情面!” 宫人们千恩万谢地应下了,我对底下的宫人一向体恤,出手又大方,绝非孔嫔那种小家子气能比,他们自然更愿替我办事。 宁秋悄悄将我向前拉了几步,小声道:“你又为我破费,皇上予你的赏赐虽多,可这么个用法也是顶不住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包首饰塞进我手里,“这是我这几年省下来的,你使银子的地方总比我多……” “姐姐使不得!”我急忙将首饰推了回去,“为你即是为我,我知道分寸的,姐姐放心。” 宁秋定要我收下,我只得道:“姐姐先替我保管着,我不够用时再问姐姐取,不然又被我花光了。”宁秋便不再坚持,目送我远去,并让莫言一路将我送至长春宫。 长春宫面阔5间,正殿名为长春殿,东西两侧配殿各3间,东配殿是绥寿殿,西配殿为承禧殿。 石嫔乃是一宫的侧主妃,住在正殿,选侍周娟原是她的宫婢,现居绥寿殿。这两位是我的老相识,皆非善主。 我请人通传了半日,才见一个小宫女出来说是石嫔在沐浴,要我稍候。小宫女长得甜、说的话也甜,倒让人不好气恼,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午膳,午膳用罢又该午休了。 石嫔还真是会给我摆架子,没有她的许可,我便进不了这偌大的长春宫,只能带着一帮子人一堆东西在殿外候着。幸好我早早地打发了莫言回去,不然宁秋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担心。时下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在太阳底下站一站就是一身臭汗,更何况是站几个时辰! 如婳头一个耐不住性子,低声怒道:“石嫔是想把美人晒化嘛?一个过气的老宫嫔也敢甩咱们美人脸子!” “晒糊涂了?”我轻轻一瞪,她便低下头不敢再言语了。 她哪里知道石嫔的厉害! 石嫔本名石玉洁,进东宫的日子比前世的我早得多,因出身市井,家境艰难,十三岁便被卖入宫中为婢,三年后入东宫伺候,当时弘治不过六岁,她伺候得很是周到,后因替弘治挡下先帝独宠的万贵妃所赐的毒酒,落下病根,被弘治纳为侍婢。 她倚仗有功,平日里很会装病卖乖搏取弘治的怜惜,识得的些许字还是进宫后师傅教的,更妄谈知书达理,在东宫呆了多年也还是一个侍婢,弘治登基时,与她资历相当的都封了四品以上的嫔位,唯她只封了一个从四品的昭仪。 现已过去五年,她只晋了一位,可见她这几年并不如意,既无尊号,又无子嗣,却已近年老色衰,在当今的四妃六嫔中是个末流。然而,她终究屹立不倒,一年中总能让皇上招幸她几次,便是极不简单了! 今日她仗着一宫主位的身份给我一个下马威,丢我在烈日下暴晒,想施以颜色,只可惜我偏不称她的意,我倒要看看她是否有胆子违逆皇上的意思,不让我进这个门! “茗美人久等了。”急急忙忙跑出来通传的仍是那个人甜嘴更甜的小宫女,“石嫔娘娘请您进殿!” 微微一笑,她到底不敢不见我,于是扶着如婳的手去正殿,仍留玉璃在这里照应。 一路走着,如婳与那小宫女闲聊了几句。那小宫女华清倒是个实称人,问什么答什么,石嫔对我的到来显然是极不欢迎的! 进了正殿,便见略施脂粉的石嫔穿着便服,高高地倚坐上首扶额假寐,灰暗枯瘦的身子上罩着一层死人白,若非那熟悉的眉眼,还真以为是个老妪。 她竟老得这样快,难怪平日总是抹上厚厚的脂粉才敢出门!呵,三十好几的女人,为了在这你死我活的后宫中求存做了多少亏心事,即便再费心保养,也抑不住华发早生,再遮再掩,也掩不住黑发下那一丝丝触目惊心的白。 我上前施礼,“妾身美人顾氏给石嫔娘娘请安,石嫔娘娘安康。” 良久没有回声。小宫女华清急唤了几声娘娘,她也没有应答,仍闭眼假寐。 我暗自好笑,她再厉害也只是不倒,单瞧这一宫的陈设,全是皇后与其他妃嫔挑剩下的,偶有一些贵重的东西也是数年前的款式,显见是别人不要了才赏下的。正如如婳所言,她已然过气,不过倚着弘治的一点旧情,艰难求存罢了。 如婳自是不能惹她,但我岂会怕了她?我只是暂不想公开与她为敌,却绝不能任她欺负。在殿外,我不纵容下人犯上,到底要做样子给后宫众人看,不能毁了我的好名声;在殿内,便连样子也可以省了。 我便向那小宫女道:“石嫔娘娘怕是操劳过度伤了神,皇上刚赏下一支千年老参,待会儿拿来给娘娘补补气,说来娘娘不过三十出头,却得了老人的病,你们可要好生服侍才是啊!” 我虽拘着礼,所说的话却是字字含针,吓得小宫女白了脸色,更刺得石嫔立即睁开了眼睛,“大胆,区区一个美人在这里胡说什么?!” 我并不答话,只是唇眼含笑,“原来娘娘醒了呀?” 石嫔的脸色更差了,若要治我个失言之罪,她便是故意为难我,岂非有失一宫主位的身份? 她不好借此发挥便冷哼一声,“听说顾美人推三推四不愿来长春宫,可是这长春宫的庙小,容不下顾美人这尊大佛啊?” 顾美人?弘治御赐我“茗”的封号,只要他一天没有收回,我便一天拥有这份殊荣。石嫔跟了弘治多年尚未获得封号,便欲将我踩低。 我浅笑,“茗儿能起身回话吗?”她不愿记得,我偏叫她不能忘记! “起来吧。”她眼中精光一缩,闷声道。 “谢石嫔娘娘。”我优雅起身。 “你还没回答本嫔的话。”她死咬不放。 “娘娘说的顾美人是茗儿吗?”我装作顿悟的样子,“茗儿确实姓顾,却不敢忘了皇上御赐的封号。娘娘莫不是上次游园未去?” 讽刺之意如此昭彰,连华清听出来了,立即道:“上次游园,皇后娘娘亲邀,我们娘娘高居嫔位怎会不去?” “那倒是娘娘忘了。”我的嘴角浮起一抹讥笑。 石嫔原本苍白的脸已变了好几回颜色,气得通红。忘性大则年老,年老即色衰,色衰而爱驰,宫中女子最惧的事石嫔都占全了,若非弘治还念着那半点旧情,早就对她爱驰恩绝了! “哎哟喂,咱们这栖凤凰的地方哪来的乌鸦在叫啊?!”耳边响起粗鲁厚重的女声,回头一瞅,是一个化着妖艳宫妆的丰满女子,浑圆硕大的胸.脯陪着步伐一颤一抖! 一见她,我的胃肠好一阵抽搐——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贱人! “妾身选侍周氏给石嫔娘娘请安,石嫔娘娘安康。”周娟走到我前面施礼,一阵香风浓得腻人。我捂了捂鼻子。 “娟儿来了,快免礼。”石嫔急忙起身,抬手笑迎。她与周娟在一起,一个苍白纤弱,一个丰盈富态,倒是很有些“环肥燕瘦”的反差之趣。 “姐姐身子不好,快坐。”周娟笑道。 “娟儿也坐。”随着石嫔音落,周娟竟不向我行礼,大大咧咧地就坐到了左首的位置,将我无视到了极致。 见我受此羞辱,如婳急要为我出头,被我伸手按住。我始终含着淡笑,“长春宫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只认得从前的旧主,全不知宫里的规矩!” 周娟以为自己是什么?不过因半年前石嫔的家人与张后之弟在宫外为争夺市利大打出手,得罪了张后,石嫔生怕自己地位不保,才设计派心腹宫婢的她去勾.引弘治。靠得一对巨.乳无人能及,才得了个选侍的位分。 当真以为弘治宠爱她吗?一个有肉无脑的货色,弘治玩腻之后,早将她抛之脑后,几个月不曾招幸她。 周娟丰满的脸庞不经意地一颤,继而阴阴地咧嘴一笑,“原来是茗美人啊,妾身竟没有看到,真是该罚!” 她得意地走至我跟前,粗粗一拜,向我行礼。 第30章 初来乍到 “周选侍快请吧。”我也不用正眼看她,懒懒地道,“选侍眼神不济就该找个太医好好瞧瞧。不过选侍的眼睛这般小,怕是太医要瞧也不容易。” 一袭话激得她把一对小小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丑态毕出,再挂不住半点笑意。 “美人好一张利嘴啊!”石嫔恨声道。 “妾身平时与皇上玩笑惯了,还请石嫔娘娘和周选侍不要见怪才好。”我的眼角挑起一分鄙夷之色,连皇上都不见怪,她们能怪得了吗? 石嫔与周娟气得半响发作不得,待如婳扶我到左首的位置坐下,周娟才先一步缓过劲来,“怎么会呢?以后咱们在一个宫里同住,便是自家姐妹了。妾身听说茗美人最是大方得体、体恤姐妹,以后还得求美人多多照顾呢。” 我冷冷含笑,并不接话。 她目光幽幽一寒,继续说道:“妾身在绥寿殿住惯了,换了地方便睡不着,还要劳烦茗美人到承禧殿居住,想必美人不会介意的,是吧?” 自古以东为尊,我的位分在周娟之上,当住东侧的绥寿殿,周娟早知我要搬入长春宫,不仅不把寝殿空出来,还胆敢提这么放肆的要求!实在欺人! “周选侍要住绥寿殿也并非不可!”我笑中的冷意更甚,“我倒是不介意的,只是皇上见了,怕是会责怪周选侍不懂规矩,更兼石嫔娘娘管教无方!” 周娟脸上硬挤出的笑意便沉入无尽的幽恨之中。 “周选侍还是快去搬了,日子一久,自然会习惯,若是人手不够,我这里倒能腾出几个!”说罢,我便起身告退。与这对恶主恶仆多说无益,傍晚之前我定要住进绥寿殿,由不得周娟不愿! 她那边再拖拖拉拉,也架不过我这边急催急促,太阳西下之前我总算安顿了下来。如婳一边干着活计,一边眉飞色舞地向玉璃说着我如何弹压石嫔主仆,许是这些天憋屈坏了,一开口竟停不下来: “哼!她一个过气的老宫嫔,还得罪了皇后,又不讨淑妃娘娘喜欢,居然敢给咱们美人脸色看,不是自找苦吃吗?听说她为了求得皇后原谅,又是哭又是扇自己耳刮子,还把家人打得头破血流去给寿宁侯赔罪!那又怎么样?皇后岂会饶了她?……” “如婳,我也得罪了皇后,皇后也不会饶过我!”我不得不打断她,免她说出更没轻重的话来。 “美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她惊慌地望了我一眼。 “我知道你对我的忠心。”我轻抹一下她的额以示安抚,“只是我们现下的处境并不比石嫔好多少,她纵然不能拿我怎么样,可要害你太容易了。你记着了,只要皇后在一日,你便得好生管着自己!” 如婳答了声是,不敢再多言。 玉璃突然唤了我一声,问我道:“美人以前对孔嫔尚能那般隐忍,为何今日对石嫔与周选侍如此针锋相对?”声音极轻极恭敬,却是在提醒我,刚与孔嫔撕破脸又来竖敌,予我是大大的不利。 “打我晋为嫔御的第一日起,她就开始针对我了。”提起她们,我心中是无尽的厌恶,“她可没和妃那样好的心性,我不是委屈便可求全的,只要我退了一步,她便会进十步,直至把我逼入死角。” 玉璃顿了一顿,方道:“既是如此,倒不如一拼了。奴婢瞧她也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主,自然不敌美人,只是不能让他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我颔首,“我自有盘算。”玉璃释然一笑。 今日在烈阳下久晒,身子不太爽利,便嘱玉璃去为我准备热汤沐浴。不多时,她便懊恼而回,石嫔将我所有的份例扣下,连一滴水也不给! 我闻言震怒,“各宫的份例都是先到一宫主妃手里,再由主妃分发下去,石嫔是故意不给咱们日子过了!玉璃、如婳,随我去问个清楚!” 正要出门,却见石嫔跟前的宫女华清跑了来。以为一个小小宫女便能挡住我,石嫔未免也太天真了。然而,华清说是的却是另一件事——皇后娘娘刚下了旨意,为庆祝孔嫔有孕,要各宫即刻去咸福宫小聚。 “即刻吗?”我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坤宁宫的宋公公是这么说的,石嫔娘娘已在准备,这就要动身了。”华清答完便匆忙告退,要赶回去服侍。 “越烦有事越来事!”华清一走,如婳便恼了一句。 “鸿门宴啊!”玉璃嗟叹一声,“偏挑美人迁宫忙乱之时,显然皇后与孔嫔是算计好的,美人打算如何应对?” “想不去也寻不出理由啊,孔嫔的贺宴迟早要办,如今也只能随机应变了。”我此话一出,心头倒宽松了些,“玉璃,快去把我为孔嫔准备的送子观音找来。如婳,替我更衣。” “美人不沐浴,就这样去了?”如婳担心地问。 “来不及了。”我伸开双臂,催道,“快!” 我一面更衣,一面思索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形,突然的为难了起来:这样的日子还是不要带如婳去惹孔嫔不快的好;可若是不带,又怕孔嫔暗下黑手再嫁祸给石嫔主仆。 恰在此时,莫言来了。原来宁秋听闻我被石嫔拒之门外曝晒多时,急得不行,非要莫言来看看不可。至于孔嫔的贺宴,宁秋卧病自是不必去了。我心中大安,忙将如婳遣去宁秋处。 如此,我便可放心带着玉璃赴宴了。 夏日入夜,清凉爽人,孔嫔的宴席便设在了院中。桌下焚着驱蚊草制成的香料,蚊虫无扰,席席凉风带着院中繁花的幽香四溢空中,这样的环境很是舒宜,只叹四周全是可怖之人,每个人都涂抹着厚重而精致的脂粉,便是石嫔,也突然间年轻了十岁一般,与我白日所见的老妪相去天壤。 宫灯摇曳,抬眼望去,只见人影不见人心。 孔嫔是今夜的正主,一身喜气的玫红宫锦甚是引人注目。这样浓艳的红色穿在妃嫔的身上,还是头一回见。张皇后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把孔嫔疼到了心窝里似的,一再给她额外的恩典,但凡进贡些好东西都往咸福宫里送,连长宁宫、长寿宫都望之项背。她的身子尚不足四个月便允其家人常入宫陪伴。宫里上下已是不满。 黄雅嫣还沾了孔嫔怀嗣的光,复得圣宠。张皇后一派此刻甚是春风得意,其他人也不由得羡恨交织了。 然而再恨又能如何?还不是得赔着笑脸献上精心准备的礼品,出手还不能轻了,万一人家正主瞧不上眼,倒显得自己寒酸小气。 我送上的是一尊送子观音,玉中贵品,且由一块整玉裁成,更难得的是经龙泽寺大师开过光,价值不菲。 咚的一声巨响,脚下铺着坚硬石砖的地面剧烈一震! 再看孔嫔,脸色陡变,掩不住的得意与狠辣,“好啊,你胆敢砸坏送子观音,诅咒本嫔腹中龙嗣!来人,将这个大胆毒妇拿下!” 音还未落,便有四五个太监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她早就准备好了的,她知道我要送的是什么! 看看四周,是张后的嚣张、淑妃的冷漠、陈妃的快意,以及其他嫔妃美人的幸灾乐祸。唯一为我着急的人是良哥哥,因怕孔嫔饮宴会有突发情况,因而留他在一旁伺候。然而在这种时刻,他也是干着急帮不上忙的。 “慢着!” 我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将一干人等唬住。我轻蔑地瞥了孔嫔一眼,“便是妾身有罪,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在此,也轮不到孔嫔您发号施令吧?” “那就请皇后娘娘发落。”孔德音极力压住慌张之色。 “这样大喜的日子,孔嫔姐姐就别给皇后娘娘添堵了。”我抬眸一笑。 “你说什么?”孔嫔心惊。 我从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送子观音,细细擦掉上面的灰尘,再次送到孔德音的手上,“妾身这尊送子观音是用最好的金刚玉制成的,莫说是掉在地上,便是用力砸也砸不坏的。” 孔嫔仔仔细细地将观音像查了个遍,竟是完整如初,倒是地上的石砖被砸出一个浅坑。她的脸色又陡然变了。只怪她太急着陷害我,连看一眼观音像是否损坏都来不及。 我笑意愈浓,“孔嫔姐姐怀着皇族血脉,当然不容有分毫闪失!姐姐可要千万小心啊!”她们怎么会料到,我欲送孔嫔玉观音的消息正是我放出去的! “妹妹说得有理,刚刚是本嫔误会妹妹了。”孔嫔尴尬一笑,急欲转移话题,“妹妹身上的香真好闻,不知用的是什么脂粉?” 我正要开口,却听一女子嘻笑道:“妾身听说茗美人今个可是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日呢,莫不成是汗香?” 我当是谁,原来是被弘治遗忘许久的香选侍。数月前大选时,六位入选的宫嫔独她封了选侍,何等的风光荣耀!现今我成了弘治宠爱的美人,其他人也陆续晋了选侍,难怪她争宠不成,来要挑拨是非了! “香选侍是说石嫔娘娘苛待了茗美人?”周选侍立即跳出来护主。 她们主仆二人向来配合默契,石玉洁一肚子坏水,却拼命地扮病态讨可怜;周娟头脑简单四肢勤快,恶事全由她一人去做。不过,香婷竹那种不入流的小角色由周娟那样的恶仆去对付,正好合适。我是不屑一顾的。 “这话可是从周姐姐嘴里说出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香婷竹白了周娟一眼,她的目标原是我。 “你个小贱.人,皇后娘娘与三位皇妃在此,你竟敢信口毁坏石嫔娘娘的声誉?”周娟可不是个有涵养的主。 “你骂谁小贱人?”香婷竹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第31章 赴鸿门宴 “茗美人有心了。”孔嫔笑盈盈的,仿佛从不曾与我有过嫌隙一般。 “孔嫔娘娘喜欢就好。以前茗儿不懂事,有得罪之处,还请娘娘见谅。”我亦是笑脸相对。 “自家姐妹不说见外的话。这尊观音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快拿来让本嫔仔细瞧瞧。” 我依言奉上,交至孔嫔手中,却怎料她是虚接并不拿稳,我惊得伸手去抓,观音像已在瞬间砸到地上! “够了!”张皇后怒喊一声。香婷竹与周娟吓得跪倒在地。 “一天到晚就知道吵吵闹闹,有这工夫倒不如想想如何为皇上分忧!”张皇后未能将我除去,正按着一腔子火气要发,“皇上在前朝为了久旱无雨之事操心劳累,回到后宫还要听你们吵闹不休,怪不得一连数日都未踏入后宫一步!” 众妃嫔美人纷纷行礼请罪,“臣妾(嫔妾、妾身)无能!” 本是一顿为孔嫔庆贺的喜宴,终以皇后的一通训示收场。皇后发怒真正的原因还是弘治,今年夏季雨水不足,京城附近的一些城市已爆发旱灾,弘治一门心思扑在抗旱上,自然极少来后宫。一旦皇上不快乐了,后宫的女人又岂能有资格快乐呢? “这段日子,我忙着迁宫只想着后宫的事,都忘了皇上已经几日未招人侍寝了。”坐在梳妆镜前卸妆的我甚是疲累。今夜若不是我事先放出风去,做好套等着孔嫔来钻,恐怕就回不来了。 “美人再厉害也只有一个脑袋瓜呀,哪能事事俱到啊?”如婳一边小心地为我卸着妆,一边想法子逗我开心。看来她今夜在宁秋那儿呆得不错。 “美人,有人动过咱们的东西!”玉璃突然惊叫道。 “快看看少了什么!”我急道。 玉璃摆放东西极是严格仔细,绝不许差了分毫,因而一点点的变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检查了一遍,回道:“东西好像没少,但都被人翻动过,而且翻过后又按原来的样子放好了,只是位置偏了些。” “没少东西,那会不会是底下的宫人进来重新打扫了?”如婳问。 “没有美人的命令他们怎敢私入内殿?再说——”玉璃将几个贵重的闸子拿到我跟前,“咱们几个要紧的闸子,都有被撬的痕迹。” 如婳秉烛来照,每个锁上果然都有几道极浅的划痕。 我心头一沉,“我才出去多久就有人不安分了!”忙拿了钥匙开锁,幸好,最贵重的物件都在,只有一个装钱的匣子丢了些金砖银块。 “许是底下的人银子不够使,做了这事。”如婳柳眉怒挑,“美人平日里的打赏那么丰厚,他们怎么还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石嫔与周选侍不甚得宠,银子也短得十分厉害。”玉璃摇了摇头,“不过做出这种事,还真是匪夷所思。” “那会是其他人想挑拨美人与石嫔相争而做的吗?”如婳问。 “不管是谁做的,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我怒道。都欺上门了,岂能轻饶? “美人,奴婢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玉璃将她的办法一说,我亦觉得可行。 “是谁做的,明日一试便见分晓。”我松了松紧张了一日的腰背,“我累了,你们歇着去吧。” 玉璃告退,如婳留宿在寝殿外侧起坐间的小竹床.上,远远地陪着我。 听她鼻息渐匀,我方才悄悄下床,从舌下拿出一个玉米粒大小的蜡丸,这是今夜在咸福宫时良哥哥偷偷找机会塞给我的。现在的形势,我与他自是不方便见面的,而且他与我的关系知道的人越少,他就越安全。 手指用力一抿,石蜡破开,里面一张裹得极紧的小纸条: 孔氏心疾与生俱来,暂时无碍,黄氏心怀不轨,或为后令。入东宫之事务速安排! 看完后,我便急忙将纸条烧掉,连石蜡也丢进火烛里烧尽,不留半点痕迹。 重新躺回床.上,思绪难平:孔德音的心疾与我所判断的无差,既是先天也无从根治了。而张皇后显然对孔氏怀胎不满,不然不会派黄雅嫣伺机下手,张后一旦决定牺牲孔氏,绝不会浪费这一胎,定会借刀杀人,她最想除掉的便是余淑妃。淑妃一倒,张后独大,我必死无疑! 看来我得加紧筹谋才是。 安排良哥哥进入东宫查探之事倒颇令我费神。我为义母祈福的经幡倒是已经绣好,只是坤宁宫那边将后宫盯得死死的,我实在找不到非当面交给何澦不可的借口,有些话不当面说是说不清楚的,而我又不能去求何睦帮忙。好不烦心! 四周暑气炎炎,石嫔竟将我份例里的冰块全部扣下,难敌屋中炎热,更兼心里有事,无法睡沉,迷迷糊糊中总听见一个亲切哀凄的声音在唤我: ——风致,来,吃药了,你要小心自己的身子啊。 ——风致,你何苦跟自己较劲?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他是太子呀! ——风致,表姐对不起你!若我不从他,他便要拿你出气!你别哭,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 “表姐!”我冲入黑暗里想看清她的样子,却猛然坠落、清醒!一切都只是梦,我的表姐再也回不来了! “美人,您怎么了?”如婳听到我的叫喊声,撩开薄被就奔了过来。 我凄楚地摇了摇头,有些话有些事,不能说亦说不出。 “梦魇了吧?瞧您这一身的汗!”如婳轻轻用锦帕为我擦了汗,又安抚我躺下,“奴婢还记得叶太医开的安神茶方子,这就去煮。美人好好歇一会儿,才四更天呢。” “快去睡吧,我没事。安神茶明日再煮便是。”我的心神不是一杯茶汤能安抚得了的。表姐一尸两命,如此血海深仇,得用仇人的鲜血来偿! 天亮起身,镜中的我比昨夜还要憔悴,幸得玉璃妙手修饰,才显出青春模样。 我打起精神,将手将如婳手上一搭,“去给石嫔请安,一宫主位竟克扣底下宫嫔的份例,我倒要去看看她有什么说辞!” 进到正殿,就瞧见周选侍坐在那儿与石嫔絮叨良久的样子。她一见了我,便尖声笑道:“茗美人可来了!哎呀,美人今日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哪,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 我先向石嫔行了礼,方起身回周娟,“怎么周选侍被皇后娘娘训斥过一次,还是这么没规矩?!要不要我让宫女给你示范一次?” 周娟脸色急变,苦心经营起来的那点得意瞬间消散。她咬牙切齿,“顾千寻,你不要太嚣张了!这里可是长春宫!” “长春宫亦是皇上的后宫!”我扯起了嘴角,“莫不是周选侍眼里只有石嫔,没有皇后没有皇上,更没有王法?!” “你、你、你胡说八道!”周娟不经我一吓,立即乱了阵脚。 “我胡说八道?我倒要问问你从我宫里偷拿了什么?”我话刚出口,便猛的冲上前抓住了周娟饱满肥圆的手腕,“今日当着石嫔娘娘的面,你非得给我说个清楚!” 周娟立即心虚地往后缩了缩,奋力甩开我的手,骂道:“你宫里少了东西,关我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你少了什么!你自己宫里出了偷儿,少来诬赖我!” 我心中一喜,果然是她! 更要穷追猛打,“你干的好事,还想抵赖?你怎能这样黑心?偷了我金砖十二块、白银六锭还不罢手,连皇上御赐的金镶珍珠耳环和莲纹金钏也一并拿了去!” 周娟自然不会承认,起身急叫道:“什么金镶珍珠耳环?什么牡丹莲纹金钏?我从未见过!” 这个蠢人!我顿时笑出了声,“我只说莲纹金钏,你怎知那上面还刻了牡丹?!” 周娟更加慌乱,“我以前见你戴过,觉得好看,所以记得!” “是吗?你几时见的?”周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怒道,“那是我打算在陈妃娘娘生辰时送她的礼物,你如何能见我戴过?!” 周娟仓惶地朝石嫔望了一眼,石嫔拿绢子掩嘴咳了几声。话都倒了这个份上,她还指着她的主子来救她吗?要出手早出手了! 我向石嫔欠身道:“宫嫔偷窃可不是小罪,轻则二十大板,重则幽闭思过。请娘娘公断!” 周娟扑通一声跪倒在石嫔面前,哭丧着脸道:“这事,这事真不是我做的。娘娘明鉴!” 我冷哼一声,“周选侍该不是要推诿他人吧?” “没错,这事是我的宫婢——”她转身朝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婢一指,“华苑!对,是她做的!” 那个叫华苑的小宫女慌的跪了下来,哭道:“奴婢没有做这等事,请石嫔娘娘与茗美人明察!” 我怎能轻易让周娟逃脱?质问道:“一个小宫婢竟有那么大的能耐进入美人的宫中偷金拿银,周选侍不觉得太离谱了吗?” 一直站在石嫔身旁的宫女华清,也站出来道:“娘娘,华苑一直老实勤恳,不是这种人。”换来的却是石嫔凶狠的一瞪,“主子说话容得了你一个奴才插嘴吗?” 周娟似看到了希望,赶忙道:“这个狗奴才昨夜摸进美人房间偷了东西,后来被我发现了,便央求我包庇她!她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我岂能纵容她?便缴了脏物,要请娘娘今日决断的!” 第32章 无辜获罪 说完,她还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她虽是我的近身宫婢,但犯了罪就应该受罚,请娘娘制裁!” “好啊,来人!”石嫔不待周娟音落就急急唤来两个小太监,一指华苑,“将这个贱婢打入浣衣局,永世不得回宫!” 进浣衣局,对宫女来说是比死更可怖的惩罚,无尽无止的辛勤劳作,至死方休,因为在那个人间地狱,没有人能活过三十岁! “娘娘!求娘娘看在——”华清跪下来要为华苑求情,便被石嫔喝止,“谁要替这个贱婢求情,与她同罪!” 华苑被拖了出去,求饶声凄厉地在殿内回响着…… 她是无辜的,我于心不忍,刚开口唤了声“石嫔娘娘”,就见她很不耐烦地摆摆手,“娟儿,你快将东西还给茗美人。” “可是那贱婢不知把东西弄哪去了。”周娟嘟囔了一句,显然吃到嘴里的东西舍不得吐出来。 “石嫔娘娘!”我提高声调喊了一声,“妾身应得的份例是否应该发给妾身了?” 石嫔的双肩微微一颤,朝华清怒道:“交待你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都是废物!”那翻滚的怒气俱是冲着我来的。 “奴婢知罪!”华清埋头跪在地上,瑟瑟抖着,颊上有泪滑过,任它砸在手背上却不敢去抹。便是最得宠的宫女依然是宫女,只要主子一个不高兴,就可以让其丢了前程乃至性命。 “一大清早的,本嫔就被你们闹得头疼!”石嫔扶了扶额,站起身来锐利地扫视一圈,“都下去好好整理整理,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是!”我行礼告退。周娟跪到此时才由宫人扶着站起来,我从她身边走过时,驻足对她道:“华苑跟你的日子也不短了吧?真令人寒心哪!这次给你个教训,下次我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呵,不过是商人之女,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能不能活到下一次,还不知道呢!”周娟对我满腹的怒火全显在脸上,平时总像是没睁开的小眼睛泛着凶狠的光。 我竟怔住了,身子向后一沉,当年便是这凶光一闪,我表姐便没了性命! 等我回过神来,听见如婳已与周娟吵了起来,我森冷一笑,握了如婳的手向外走,“连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人,你与她吵有何意思?她听得懂吗?” 如婳立即会意,大声答道:“美人教训得是,瞧奴婢都糊涂了,奴婢是跟着父祖读过书的,不像有的人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知羞耻!” 身后猛的响起跺脚声,听得我心里稍舒坦了些。 回到绥寿殿略略整理一番便去坤宁宫请安,张皇后仍为着弘治忙于治理旱灾不来后宫而心烦,免强留我们喝了口茶,便要我们散了。 回宫时,我绕道去看望了宁秋,她一直在为我担心着:石嫔主仆蛮横不讲理、孔嫔欲除我而后快、黄美人重新获宠后对我不利,更不要说张后对我一直以来的敌意,陈妃对我的拼命打压,以及淑妃对我无作为的不满。 自从与我交心后,宁秋的心事越来越重。她原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啊! “姐姐只管放宽心,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我安慰了她几句,又说了几个笑话逗她开心。她格格地笑着,温柔地骂我油嘴。她怎会知道一个庞大狠毒的计划,已在我胸中酝酿许久了。 从永和宫出来,心情便好了许多,纵使这皇宫再冷冰,我也总还有一处温暖的去处。 快到长春宫时,却见华清凄凄惨惨地跪在路中,拦住我的肩辇,哀声道:“茗美人,奴婢有一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知她是为了华苑一事而来,倒是可怜她姐妹情深,依言下轿,寻了个僻处站定,正要开口,却见她又跪了下来。我弯腰去扶,“这事你不是该去求石嫔娘娘吗?她一松口华苑不就回来了吗?” 华清哪敢起身,跪在地上直抹泪,“奴婢求过了,可是娘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 石嫔可不是得生气吗?原是想着趁我迁宫混乱之际偷些金银,待我日后觉察了,也闹不清是何时丢的。她若是早知我心细如发,恐怕真就把金镶珍珠耳环和牡丹莲纹金钏也拿了去,反正最后只需找个宫女背黑祸就是了。石嫔主仆对这些新制的首饰该是很喜欢的,那金钏上还残留着一丝腻人的浓香,是周娟特有的气味,不然我也不会拿金钏诓她。 “你是她近身的人都劝不进,求我又有何用呢?”我很想看看这姑娘到底有几分心智。 “茗美人最是菩萨心肠,又极受皇上的疼爱,所以奴婢斗胆求美人救华苑一命,她还那么小,在浣衣局挨不了多久的。”华清一边说一边磕头,“奴婢愿粉身碎骨报答美人的恩情!” “你人甜嘴更甜,说出来的话叫人听了舒服。”我微微一笑,“只是,我还要想一想。如婳,咱们走。” “是。”如婳扶着我离开。这里离长春宫不远,我倒来了兴致,要走回去,“这个华清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她会来找你的,你要在她身上下些功夫。” 如婳应了一声,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美人刚才不直接应了她?” “人想要的东西,不能给得太快,给快了她忘得就快!”我的脚步不由得沉重了起来,“更何况这宫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事情太多了,越是顺利越是觉得你把控了全局的时候,越是要小心。” “会有诈吗?”如婳暗暗一惊,“据奴婢所知,华清与华苑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原都是服侍石嫔的,华清年纪稍长,又机灵乖巧,故深得石嫔喜爱;而华苑要呆板一些,后来就被赐给周选侍了,周选侍对她很不好,奴婢都偷偷见她哭过呢。” “小心一些总是没错的。”自从我再世为人,我就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太不真实,前世的我但凡有一丝警醒,怎会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奴婢记住了。想想华清华苑真是可怜,跟了那样的主子!” 我叹了口气,“石嫔怎会在乎一个小宫女?怕是大部分金砖银块都进了她的口袋,除了平日的费用,她讨好陈妃以及皇后身边的奴才也是要花银子的,何况陈妃的生辰又近了。” 如婳忽而笑道,“还是奴婢命好,跟了美人您!” 我瞅了她一眼,道:“忠心可贵!只要能与我共患难的,我必与其同富贵。” 如婳压低了声音,用只能让我听到的声音道:“玉璃姐姐再没有监视美人的举动了,一切都按美人的吩咐办事。” 我点点头。我自信她是个聪明人,也自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将她收服,只是有淑妃在一日,我便不能真正完全信任她。 回到缓寿殿,玉璃已当着宫里众人的面将昨晚守夜的太监宫女打了一顿板子,打完了方才训话,“可觉得委屈吗?” 她眼神锋利地在宫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着,“都别忘了,你们是美人宫里的人,你们能有今天,全是美人给的;你们与你们家人一生的富贵荣衰,全都系于美人一身!今后谁再敢不用心当差,犹如此杯!” 玉璃拿起一套茶杯中的一个杯子,在手里捏了捏,又放下,当所有人都以为不过如此的时候,她猛的端起托子,将一整套茶壶茶杯狠狠砸到地上! 壶杯俱碎!宫人们一个个吓得心惊肉跳,纷纷跪下来发誓,“奴婢(奴才)誓死效忠茗美人!” “很好!”我走上前去,玉璃见了我赶紧恭恭敬敬地行礼,我朝她颔首,示意她起身,然后对众宫人道,“我这里只容得下忠心事主的人!你们既然跟了我,就要明白你们想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也只有我会给!” “是!”宫人们诚惶诚恐地磕着头。 昨夜晚宴结束,我不过是顺道去看了宁秋,石嫔主仆就大摇大摆进入我的寝殿翻我的东西,而我的这些宫人不仅不知道拦,在我回来之后还一声不吭,明哲保身。我再不让他们知道他们的主子到底是谁,日后还不翻了天?! 好好一番敲打之后,我扶着如婳与玉璃的手回到了寝殿,疲累地靠在椅上,不想动弹。自从孔嫔有孕之后我便再无一天安生日子,两个丫头忙来给我按肩捶腿,忽的,听玉璃轻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我问。 “美人明明能治周选侍的罪,为何要放她一马?”玉璃说得不错,若不是我“好心”提醒,周娟那个猪脑子怕是一时想不到嫁祸他人。 只是我至始至终的目标就不是她!我答道:“我只要她们怕我恨我就够了!” 玉璃露出担心之色,“恕奴婢斗胆说一句,她们即使恨您怕您,也还是不会安分的。” 我的嘴角微翘,“我就是要她们不安分!” 未及入夜,她们的不安分就来了。石嫔克扣我份例之事被我道破,拖了两日却仍只发下一半的份例。华清有求于我,于是花尽多年积蓄高价买来补齐。我自然不能要,石嫔扣下的就该她还回来。 不仅如此,石嫔主仆还想尽办法为难我的宫人,在会亲之日以各种理由阻止宫人们与家人见面,还极尽可能地弄坏他们的东西,使他们无法跟我交差。 第33章 难以安分 我冷笑:奈何不了我,就变着法子拿我手下的宫人出气,石嫔主仆竟黔驴技穷到了这种程度。我一面安抚他们放心,说我自会派人去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一面安心地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皇上来了!皇上奔着长春宫来了!”太监宫女兴奋的叫嚷声从周娟的宫里传来。 殿外的响动越来越大,显见是乱了套,皇上近日来一直忙于抗旱要务,从未踏入后宫一步,今日却奔着长春宫来了!如何让人不慌乱? 见我一身素装,只顾埋着摸那已经绣好的经幡,如婳忍不住提醒道:“美人,您是否要准备一下?” 我的眼角斜斜一飞,笑道:“我不是正在准备吗?” 见如婳似懂非懂,我便附在她耳边交待了一番。 她与玉璃不同,玉璃精明能干心思活络,能为我出谋划策;而她乖巧听话,总是尽心尽力办好我吩咐下去的事,心思又不蠢笨,我一点播她便能明了。现在她们的配合愈发的好,已然成了我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了。只是,我心底始终对如婳更信任些。 听到殿外动静渐息,想是都到正殿去迎候弘治了,如婳扶我起身走到殿外,指挥宫人把石嫔主仆扔给我的烂桌子破椅子都驮到门外来,再打来凉水一遍遍地擦拭。 不多时,玉璃急奔而来,“美人,皇上朝绥寿殿来了。” 我点点头,“一切依计行事。”便扶着如婳进了内寝。我依旧坐在旧凳上抚着那经幡,如婳在一旁替我打扇子。 须臾,弘治便到了绥寿殿外,玉璃带着众宫人山呼万岁。只听弘治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玉璃答道:“回皇上,美人不让奴婢说的。”接着,听见弘治进屋的声音,如婳慌忙跪下,“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我依旧抚着那经幡,哀声道:“如婳别哄我了,皇上忙于政务,怎么会来这里?” “茗儿!”弘治一出声,我便装作惊慌地掉了手上的经幡,急忙跪下请罪,“妾身该死!不知皇上驾到,未曾迎候!” “怎是你的罪?是朕不让他们打扰你的。”弘治忙伸手将我扶起,他握着我的手怜惜地说,“几日不见,朕的茗儿怎成了这般模样?是朕委屈你了!” 这是弘治见到我的第一番话。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暖,我不觉心头一酸。不觉,费力挤出眼泪的眼中真的有了泪意。为什么,为什么弘治你这么薄情的人偏要说那痴情的话?你骗了一个春风致还不够,还要骗多少人! “茗儿能侍奉皇上是几世积来了的福分!茗儿心中只有感激,茗儿不委屈。”我的眼泪簌簌落下。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即是再强的男人也敌不过。 “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弘治抬起我的脸,对着我清澈无辜的眸,“你才搬来,石嫔就给你颜色看;皇后好心为孔嫔办宴,她却处心积虑地要害你!” 我摇头,“一定是妾身做得不好,才惹了两位姐姐不高兴。” 如婳适时叫道:“皇上,石嫔娘娘还克扣了美人的份例!” “如婳!”我轻斥一声。 “奴婢今日斗胆把话说完再请美人治罪!”如婳的倔劲发作起来,“美人总是说以和为贵,要敬着一宫主位,可您也是皇上御封的美人呀,怎么能被这样欺负?” “如婳!”我急了,“皇上好容易来一次,你非要给皇上添堵是不是?” “让她说完。”弘治渐渐变了脸色。 “别的咱们都能扛过去,可这大热的天石嫔娘娘连一块冰都不给,美人日日用凉水擦桌拭椅,可仍是无法安睡。美人近日越发憔悴了,奴婢的心里……”如婳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连连摇头,“皇上莫听下人胡说,石嫔姐姐对我还是很好的。” “好?”弘治的怒气顿时冲了上来,他指着满屋的破桌烂椅,以及屋内排散不出的冲天暑气,“她就是这么个对你好法!” 我含泪低头,似有千般委屈不能诉说。弘治立即遣内监总管李广将石嫔及周选侍叫来,又着人去冰库搬些冰块与冰镇的水果来。李广深知张后对石嫔不满,领了命便一溜烟去了。 我劝说着弘治消消气,转眼看见自己的经幡掉到了地上,赶紧捡起仔细拍去上面的灰尘,直怨恨自己不小心。 “朕每次来都见你在绣,好容易绣完了怎还没送呢?”弘治伸手来抚我的脸,手指纠缠着我的耳垂。无论夏日的暑热多么逼人,我的身子始终冰凉如玉。 “义母对妾身恩重如山,妾身总想亲自去看一看她。”我将经幡捧到心口,何家人中也只有义母对我的情是最真最挚的,可我却要利用我对她的一点孝心做尽戏码。 “朕许了孔嫔的家人来宫中陪伴,是不是惹得你想家了?”弘治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言语永远都是这么温柔,谁知道这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下藏着多么血腥的杀戮! “皇上是为了照顾孔嫔姐姐的龙嗣才特别给了恩恤,茗儿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宫禁至重。茗儿只是想——”我从没想过能出去看望义母,也没想过请义母入宫。 “想什么?”弘治对我丝毫没有争宠之心颇为满意,轻轻放开了我。 “想亲手将经幡交给义兄,由他呈给义母,方体现出子女的一番心意。” 这对弘治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予我却是杀头的大罪,宫嫔除了皇上只能在宫中见嫡亲的男子,哪怕我能一次次在宫中遇到何澦,也不能上前与他说一句话。 “朕允了。”他握住我的手,拉着我挨着他坐下。我把经幡交由如婳小心地放好,又让玉璃盛了碗酸梅汤来喂他。 很快,李广就把石嫔与周选侍给带了进来。弘治并不理她们,只让她们在外殿候着。她们自知来我这里没什么好事,心里本就紧张,又兼气候炎热,还不时听到内殿里我与弘治发出的笑声,心里不知有多恨,却不敢吭一声。 料她们已经出了好几身汗,弘治才把她们叫了进来,只拉下脸问了一句,“在这样的屋子里呆得如何?” 石嫔与周选侍立即跪下来请罪,石嫔将事都推到周选侍的头上,周娟忙说是一时疏忽才没有给足我份例,再三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连这样的事也能疏忽,以后宫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好好思过吧!石嫔,以后让茗儿多帮着点吧。”弘治毫不客气地处罚了周娟并削了石嫔一宫主位的权,转脸朝我笑道,“多学学,以后用得着。” 他这句话便是暗示日后会给我嫔位甚至更高的位分,一直在旁看戏的李广不禁脸色微变。 “是!”我笑着谢恩,还不忘替周娟求情。周娟自是又气又恨却发作不得,我心里好生快意,今日总算出了口气。 “你总是这般善良,想着别人。”弘治至今仍以为我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 “皇上以孝治天下,孝感动天,妾身只是学些皮毛而已。”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满眼崇拜,一脸真挚。 弘治挥挥手,让石嫔主仆跪安,方对我道:“孝感动天也是为了治理天下!你的性子太软,到哪里都会受欺负的。倒是你这个丫头胆子大,能护着你些。”他瞟了如婳一眼,如婳立即低下头去。 我立即察觉得到这是个好机会,偷偷朝玉璃使了个眼色,玉璃微一愣,即笑道:“皇上可不是说着了,如婳妹妹护了美人好几次呢。” 我嗔道:“还说呢,这丫头就知道闯祸,得罪人都不知道。” 弘治又瞧了如婳一眼,朝我道:“你宫里该有个管事的宫女了,朕瞧这丫头不错,就在你跟前做个大宫女吧,先历练历练。” 我心头一喜,谁不知大宫女将来是要做一宫的掌事宫女的,只有日后会晋嫔封妃的主子的贴身宫女才有这样的机会,这已是弘治第二次暗示要晋我的位分了;更何况,有了弘治的金口玉言,如婳便不再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宫女了,孔嫔对她也不能不顾忌三分了。 抬眼看去,如婳惊愣在原地,玉璃赶紧上前拉了拉她的袖子。我笑道:“如婳,可是欢喜傻了,还不赶紧跪下谢恩?” 如婳这才行礼谢恩,我不由得摇摇头,向弘治抱歉道:“到底是年纪太小,欠了磨练,倒是玉璃更稳重些。” 弘治看了看玉璃,问我,“朕怎么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我道:“她是淑妃姐姐赐给妾身的,很是稳重伶俐。皇上可不是在长宁宫里见过?” 弘治看着玉璃点点头,“长宁宫出来的自是不错的,就一起做大宫女吧,相互帮衬着,也能让朕的茗儿多省省心。” 玉璃跪下谢恩。我娇嗔一笑,倚在弘治的肩头,“谢皇上!皇上总是这般为茗儿着想。”只让如婳当大宫女却没有玉璃的份,就算玉璃不吃味,余淑妃那样心细如尘的人也必会不舒服的。 “哦?”弘治侧身搂我入怀,浓眉一挑,“茗儿要怎么谢朕?” “皇上——”话刚出口,唇便被霸道地封住。多么熟悉的感觉,曾经烫过我的心,温柔了我最美的时光。谁能料到,最终竟成了我内心深不见底的伤! 弘治啊弘治!我今生这么恨你,原是因为前世爱你太深太深! “茗儿!” 听见唤声,我才回过神来,我已经被弘治放在了床榻上,殿内的宫人也一个个识趣地退到了殿外。弘治怔怔地盯着我的眼,许久,深情一问:“茗儿,为何你这样熟悉?” 我心头一震,继而笑道:“皇上要不要去看看淑妃姐姐,她知您日夜为国事操劳,很是担心您的身体,日日为您祈福——” “朕今日是来看你的!”他略带生气地打断我的话,吻更炙热地落下,手去解我的衣衫。 “皇上,这不合规矩,皇后娘娘会——”我慌忙按住他的手,望望外面明亮亮的天。 第34章 出了口气 “朕许了孔嫔那么多,她不会多话!”见他是真的有些气了,我只能松了手,任由他继续。我们又交融在了一起,可是,无论我们如何除尽衣衫坦诚相对,无论我们的身子靠得多么近,无论我们怎样默契的鱼水相欢,心都再也回不去了。 我只活过来身,却死了心! 然而,便是这片晌的云雨之乐,别人也是容不得的。李广又在殿下请示,“皇上,咸福宫来人说孔嫔娘娘孕吐得厉害,想请您——” “太医干什么去了?!”弘治抓起榻上一个瓶子便掷了出去。 弘治鲜少发怒,李广吓得不敢再说话,殿外又安静了下来。我耳边只有弘治急促的气喘之声,他今天一改往昔的温柔,霸道而急切,好像要把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都发泄出来…… 终于,他停歇了下来,倒在我身边小憩,泪从我的眼角滑下。 于他,我只是倾泄的玩物。而他还把这当成对我的恩赐,这宫里的女人们都把这当成我的恩宠! “茗儿为何哭了?”他忽然抱紧了我。 “皇上实在待茗儿太好了。”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撑出了一丝笑容。 他轻轻一笑,将脸枕在我的肩胛,用挺直的鼻梁揉搓着我的颊,沉沉出声,“这些日子朕真的好累……” 弘治为何总是这么累呢?从先帝最宠爱的万贵妃怀疑他存在的那一刻起,从他被封为皇太子的那一刻起。那时万贵妃害死他的生身母亲还不罢休,还千方百计要除他性命,栽赃陷害,甚至不惜脱衣上演非亲生子调戏庶母的戏码。 就是弘治娶我的那一年,万贵妃又阴谋要废掉他的太子之位,另立其他王子为太子,那些日子他时时刻刻过得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错处落了万贵妃口实,成为被废的借口。 可他如何敌得过万贵妃呢? 除了聪明睿智的心思和心怀天下的宏志,他有的只是一个被大明皇帝灭了族群后没入宫中为婢的母亲,一个连先帝都不记得宠幸过的母亲,一个连死时也未令先帝落下一滴眼泪的母亲。而万贵妃虽然又胖又老又丑,却是先帝时时捧在心尖的女人,却是她死后就令先帝因悲痛过度随她而去的女人! 当时的弘治担惊受怕,我也陪着他担惊受怕,他在人前苦苦支撑,只有在我面前才会露出真实的疲态,可恨我只是一个地方乡绅的女儿,无法在朝堂上给他有力的支持,我唯有拿出此生最大的勇敢与柔情伴他度过艰难的岁月。 先帝好狠的心,为了万贵妃竟不顾大臣的反对要废掉弘治,要不是当年恰巧泰山地震,先帝甚为惊惧不敢再提易储一事,弘治何来今日的帝位?可谁知弘治稳住了地位就变了心,就纳了郑、赵二妾,迎娶了张氏! 回想起那些备受挤迫的日子,虽是日日立于悬刀之下,却是诚心以待生死与共!那竟是我与弘治最美的时光! 我嫁给弘治之前,良哥哥那样苦劝,说弘治不是我的良人,说弘治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到后来都应了验!我为我的愚蠢付出了可怕的代价!这代价必得弘治来偿! 我柔声道:“天下那么大,担子那么重,都靠皇上一人担着,皇上便是神明也怕是会累的。茗儿每每想到皇上如此操劳,心就好疼,但能为皇上分担半分忧愁,便是豁出茗儿的性命去,茗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朕的茗儿真会说话。”他抬头看我,面带微喜,可眼底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怀疑早已落入我的眼睛。 “茗儿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拿出小女孩特有的固执,“天下苍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有您这样的好皇帝。在茗儿眼里,您是天子,是神明,是茗儿一生一世的依靠。” “朕是好皇帝?”弘治的表情立即起了微妙的变化,这可是他最喜欢听到的赞语。 “那还用说!皇上事事以百姓为重,先百姓之忧而忧,后百姓之乐而乐。茗儿以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及皇上这般爱民为民。” 我全是以一副小女孩的顽皮姿态来说这番话的。大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涉,我正踩在边缘,岂能不慎?万一弘治真的觉得我有僭越之处,也会看在我天真无邪的分上,不加追究。 “茗儿!”弘治果然很高兴,我说的话字字落在他的心坎上。他抚着我的脸,多了几许深情,“也只有在你这里,朕才能得到片刻安宁,朕有那么多妃嫔,却独有你能明白朕的心!” 他重重吻我,再度冲入我的身体…… 他走时,我正晕晕欲睡,迷迷糊糊中听见他轻声吩咐宫人不要打扰我,不知李广嘟哝了一句什么,弘治郑声回道:“天这么热,人参补汤就不要再送了!” 他终于肯让我为他怀嗣了,只为那一句“好皇帝”。泪,无声滑落枕边。这复仇的路好长好艰辛! 待我起身,天已近傍晚。如婳与玉璃来伺候我梳妆,两人都是喜滋滋的模样: “美人辛苦了!” “奴婢还没见皇上对哪位娘娘这么尽心尽力,看来皇上对美人青睐有加!” “就是就是,皇上把宫里的烂东西都撤了,还遣人送了好些上品来,全是按昭仪的份例给的!瞧这梳妆台,多好看啊。” 我坐在镜前,懒懒地打断,“皇上可是回乾清宫了?” 玉璃与如婳立刻静了下来,我从镜中扫了她们一眼,扯了扯嘴角,“那便是去坤宁宫、咸福宫了。” 如婳怯怯地望了玉璃一眼,回道:“皇上先去了坤宁宫,又去了长宁宫,这会子该是在回乾清宫的路上了。” 罢了,弘治再宠爱我,也只是把我当作宠妾和玩物,只有张氏才是他的妻。我站起身,看到满屋新添置的物件,吩咐道:“玉璃,把这些东西都退回去吧。我只是美人,摆不起昭仪的架子!” 如婳瘪了瘪嘴,“可这些都是皇上的心意呀。” 我在心里冷笑:心意,倒不如说是试探吧!他在极不安稳的环境中艰难长大,最容不得别人有丝毫僭越! “如婳,皇上破例来了缓寿殿,我有深爱皇上为由不能拒绝;皇上又破例封你们二人为大宫女,我有护你为由不好拒绝;可皇上许我昭仪的份例,我有何理由不拒绝?” 玉璃到底心思活,立即接道:“若美人不拒绝,便与贪得无厌的石嫔周选侍无异,皇上就不会再看重美人了!” 我点头道:“你速去办吧!我要的只是皇上的宠爱,只是我应得的一切,而非后宫的忌恨!” “奴婢去了,奴婢知道该怎么对外头说。”玉璃行礼退出。 “快去快回,我们等你一起用膳。”我微笑着叮嘱了一句,又喃喃地道:“皇上今晚是不会再来了,我刚好安生地睡个觉。” 如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在宫里做人真难。” 我优雅一笑,“做人难,难在有‘度’,你慢慢学吧。对了,石嫔把克扣的份例送过来了吗?” 如婳点头,“皇上没走时周选侍就送过来了,在殿外候了许久,皇上从头至尾都没有瞧过她一眼,生怕污了眼睛似的。”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石嫔永远是这德性,有功了她便抢占头一个,一旦出错,就全推给底下人担着。 “美人,奴婢听玉璃姐姐说,皇上来长春宫时,石嫔与周选侍还以为皇上是冲着她们来的呢,一个个瞒着不让咱们知道,悄悄盛妆去接驾,结果皇上连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径直朝咱们绥寿殿来了。”如婳越说越得意,“听说石嫔与周选侍的脸当时就绿了。” 我心中暗笑,她们以为皇上会自己过来吗?那是我让何睦下了功夫,把我来长春宫受尽欺负的事给弘治知道。依弘治的个性定会找人去问,而我在后宫众人前做出的样子确如何睦所说,弘治这才怀着一份愧疚来看我,因为当初是他要我迁的长春宫。 我问道:“周娟现在怎么样?” 如婳答:“她闭在承禧殿里思过呢,可算是老实了。皇上的旨意真是厉害。” 我笑道:“这便是我原先不去动她的道理!若我动了她,倒显得我小气多事,她也不会真心服气;让皇上处罚她,才能真正地挫伤她,她少不得要伤心一阵子。” 如婳由衷赞道:“美人机智过人,奴婢难及万一,日后可不是得好好学、用心学,绝不能拖了美人的后腿。” “有这份心就好。”我朝她道,“你知道的,在我心里你从不是个下人,而是我的好妹妹。” 如婳自是无限感动,又捧出一颗心与我叙了好多体已的话。她却不知,我是七分真情三分戏。有了前世的教训,我对着谁都会保留几分。 是夜,弘治去了咸福宫,并留宿在黄雅嫣那里。长春宫没了白日的热闹,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我睡得很沉很沉,仿佛要掉入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去到另一个尘世,再也不要醒来…… 突然,耳边响起来越来越急促的声音,“不好了!美人快醒醒!走水了!” 第35章 异常安静 “走水了?”我一惊,急从榻上坐起,“绥寿殿走水了?” 如婳直摇头,“不是!是永和宫走水了!” “永和宫?”我眉头一蹙,一把抓住如婳的肩,“是不是桂姐姐出事了?!” “不是!不是!”许是见我太着急,如婳慌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是和妃娘娘出事了?”问这句话时,我的心已然放下了许多。 “美人,桂贵人只是被烟呛着,受了些惊吓,没有大碍,只是——”玉璃的声音忽的一悲,“只是莫言妹妹受了重伤。” “快随我去看看!” 我立即掀被下榻,双脚往鞋里一送就往外冲。 “美人,等等,小心着凉。”玉璃如婳忙拿了我的外衣与披风跟了上来。 我岂能不急?莫言是宁秋身边唯一知冷知热的人,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宁秋还不得伤心死,她那么虚的身子如何能扛得住?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长春宫门前,正要命人开门,冷不防周选侍带人挡在我的面前,她看见我先是慢条斯理地给向我行礼,尔后又扯出一张假惺惺的笑脸,势要与我纠缠一番,“茗美人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呀?” “闪开!”我冷冷喝出两个字。 “唉哟喂,茗美人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呀?”周娟的肥下巴颤了颤,很快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哦,我知道了,永和宫走火美人这是急着去看桂贵人哪,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火烧伤——” “我再说一遍!”我的耐心已然耗尽,“闪开!” 周娟不但不闪,还把腰一叉,“这宫里的规矩,茗美人是清楚的吧?深夜出宫可是要得到一宫主妃的许可才成,你这样闯出宫去,是没把石嫔娘娘放在眼里吧?” “来人!”我大喊一声,“送周选侍回承禧殿好好思过!” 周娟急了,冲着向她走去的宫人一挺胸,“我看你们谁敢!”又冲着我叫道:“你算什么东西?这宫里除了石嫔娘娘谁敢碰我?” 我冷哼一声,“送周选侍回殿思过者赏金十两!” 玉璃立即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几张金条,“按美人说的去做,这金条便是你们的了。” 重利在前,又是得了我的命令,宫人们相互望了望,便一齐冲了上去,扭胳膊的架腿的,推推搡搡把周娟给弄走了。周娟嘴里还不住的骂着,我此刻哪有心思收拾她,急忙与如婳开门直奔永和宫。 看到宁秋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呆呆地挨着莫言的床边,对着全身焦黑、奄奄一息的莫言,泪如雨下,“莫言,你别吓我,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莫言……” 我上前扶住宁秋颤抖的肩头,柔声安慰道:“姐姐宽心,莫言是个好姑娘,老天一定会保佑她的。” “茗美人!”受张后之命赶来的太医朝我摇了摇头。我自然是不信他的,但后来余淑妃带来的太医以及弘治派来的太医看诊后,都是摇头。 “莫言妹妹!莫言妹妹!”玉璃与如婳看着莫言异常痛苦的样子,难过直抹泪。 “好好的,永和宫怎么就走水了?”余淑妃将和妃的宫女莫凡叫来询问。 莫凡答道:“奴婢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等有人发现后宫着火时,桂贵人与莫言就困在火里了,和妃娘娘怕贵人有事,忙拖着病体指挥宫人扑火救人。火势稍小,娘娘就命小谨子等人披着湿被冲进火场把桂贵人救了出来,看着贵人没事,娘娘才回去的。” 余淑妃又找来小谨子来问。小谨子看起来也有二十岁了,还像个大姑娘似的爱哭。 玉铭急道:“哭什么?娘娘问你话,就老实回答。” 小谨子抹了把泪,嗵的一声跪了下来,回道:“奴才冲进火场正要救桂贵人与莫言姑娘走,一根着了火的断梁忽然砸了下来,莫言姑娘为了救桂贵人,被断梁给砸倒在地。火势实在太大,奴才等只能先救了贵人出去,控制住了火势再进来救莫言姑娘。莫言姑娘就……奴才没用!” 摒退不相干的人,余淑妃低声问我,“你看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心中悲愤难抑,“若说天灾,未免太过巧合;若是人祸,那必是冲着妾身来的,桂姐姐一向与世无争,不会得罪什么人,都是我连累了她。” 余淑妃叹了口气,道:“你自入宫以来深得圣恩,连连晋封,自是招人忌恨。本宫担心啊,那些人怕是不肯就此罢休。这一次桂贵人算是侥幸,下一次——”她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在后宫中,越是得宠越是离死不远,皇上便是再宠你也护不了你万全,更何况花无百日红,这世上最薄寡的莫过于君宠。就如今日永和宫失火,弘治原还说亲来慰问,可一听闻只是一个宫女出事,便连面也不露了,只派了李广带上太医过来瞧瞧! 我咬牙回道:“被欺如此,怎能再忍气吞声?只是那边盯得太紧了……” 余淑妃浅笑,“皇上今日来长宁宫说了,要带本宫与皇后去城效龙泽寺为苍生祈福求雨。” 难怪今夜余淑妃会亲自来看望宁秋,亲蓄意挑起我的报仇之心,原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要我趁张后不在宫中除去孔嫔与黄美人两个眼中钉! 罢了,该来的总是避不过。我问道:“日子定下了吗?” “本月初十,大吉之日。”余淑妃将声音压到了最低,“朝出暮回,你可要把握机会!本宫不在时鸣儿自会帮你。” 我重重点头,“妾身等这一日好久了,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余淑妃微露满意之色,“本宫喜欢你的聪颖!” 我欠身,“娘娘抬爱!” 余淑妃走过去抚慰了宁秋几句便起驾回宫了,我代宁秋送她到永和宫门口,向她开口道:“淑妃娘娘,妾身想求个懿旨。” 余淑妃眉梢轻轻一挑,“本宫知你心中难过,你想要什么,说吧。” “前几日有一长春宫宫婢无辜获罪,被石嫔娘娘打入浣衣局,妾身想为她求个恩典。” “本宫助皇后协理六宫,这个主还做得,准了。” “谢淑妃娘娘,恭送娘娘!” 送走余淑妃,我回到屋中,默默地坐到宁秋身边相陪,莫言伤得太重连话没办法说,恐怕挺不了多久,在这个时候,我必得伴在宁秋身边,不能让她单独面对。 见我在打瞌睡,宁秋轻声道:“你回去歇着吧,我守在这里就好了。” 我不肯,“那我怎么放心?” 天刚刚亮,莫言便走了,走时眼睛无法闭上。宁秋强忍悲痛伸手去抹,“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莫言的眼睛仍是闭不上。 宁秋又道:“我会好生顾着自己,绝不枉你救我之情。”莫言仍是不闭眼。 我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去抹莫言的眼,“我一定会为你报仇,一定会照顾好姐姐!” 莫言的眼睛终于闭上。她死得太惨太冤,不报仇雪恨,便是走在黄泉路上也无法安生!宁秋放声大哭,只哭了几声,她虚弱的身子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我守着宁秋醒来。她还是哭个不停,我百般劝解,她的情绪才悄悄平复了些,我向她发誓,“姐姐不要难过,我定然为你和莫言报仇!” 她看了看我,还是摇了摇头,“茗儿,我本是残生,你断不可为我冒险!” 我心意已决,“地上的陀螺要一直转才不会倒,宫里的女人得一直斗才能存活!便是我忍气吞声,她们亦不会放过我,所以才会累你遭殃。” 良久,宁秋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千万小心,莫做无把握之事。” 待安抚宁秋睡下,已是日上三竿,我回到绥寿殿早就昏昏沉沉,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周娟又跑来瞧热闹,我让如婳替我打发了她走,又嘱咐玉璃去一趟浣衣服,便倒头躺下了。 身与心都太疲倦,很想沉沉入睡,可是,又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要把我往一个黑黑的洞子里拖……越来越黑……越来越黑……突然间!眼前一片大亮,白晃晃亮得刺眼。 一个大肚子妇人伏在地上,一只手抚着肚子,另一只手朝我伸来,哀哀嚎着,“风致,救我!风致,救救我!” 表姐!是我的表姐闻彦!我急忙伸手去扶她。可是我越伸手,就离她越远。 我的身子全不由自己控制,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一滩血从她的身下蔓开,似要把整个地面染红,她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声音愈发凄惨,“我的孩子!啊!风致!救我呀!救救我的孩子……” “表姐!”我瞬间惊醒,弹坐起来。 “美人怎么了?”如婳急忙奔了过来,“美人是不是又梦魇了?瞧您这一头的汗。”她一边为我擦汗,一边又埋怨起来,“叶太医的方子是越来越不管用了,该请太医再开个新方子了……”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如婳担心地看了看我,还是退了出去。她一走,我的眼泪便奔涌而出——表姐,我在那个东宫里唯一的一抹温暖,是被那对主仆杀害的! 那一年元宵佳节,众人吃元宵猜灯谜甚是欢乐,就在这时表姐摔倒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侍女没扶稳才摔倒的,可我却亲眼看见周娟暗中推了他一把。当时表姐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那样的身子,摔了一跤自己是根本爬不起来的。 她在病榻上苦苦挣扎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死了,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而我,却连向弘治告发的勇气都没有,我怕他不信我,更怕他即便信了我,也不会去惩罚石嫔周娟主仆。 我不敢去面对这样残忍的事实,那时的我万念俱灰,只剩下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取暖。此后的每一日,我都生活在痛苦与悔恨中。每一夜,我都梦见表姐血淋淋走过来对我说报仇! 第36章 拿命来偿 我好恨!我真的好恨!直至今生我一想起表姐,都无法自抑地痛恨自己,信不信我那是弘治的事,我真不该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今生我唯一能为表姐做的事,就是报仇! 我握紧了拳头,朝外殿喊道,“如婳!” 如婳急忙进来,“美人有何吩咐?” “玉璃回来了没有?”我的话音才落,就见玉璃领着华苑回来了。华苑在浣衣局呆了几日,自是领教厉害,如今能脱离那个人间地狱,当然万分感念,急忙下跪磕头,千恩万谢。 我倚着榻边,有气无力地问:“华苑,玉璃应该把话都跟你说过了吧?你可知道莫言是怎么死的吗?” 她战战兢兢,“奴婢愚顿,奴婢不知。” 我不禁泪流,“她也是为你而死的!” 华苑顿时慌了,“为、为我?” “不错!华清来求过我,我知你是被陷害便有心相救,可我有什么证据能向皇上证明你的无辜?幸是皇上英明,洞察石嫔私下克扣份例一事,对其不满,我才借机为你求情。谁想竟惹怒了石嫔与周选侍!她们不敢对我下手,就跑去永和宫放火,要烧死桂贵人以报复我!若不是宫女莫言忠心护主,现在死的人就是桂姐姐了!” 我激动地把话一口气说完,又无力地倚在榻边,“而我,此刻也无力在这里与你说话了!” 华苑显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知一个劲地磕头,“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不是你的错!”我摇头,“石嫔好毒的心肠!皇上为了顾她三分颜面,还特意让淑妃娘娘下旨放你回来,可她却……可恨我没有证据,不能替莫言报仇!” 华苑一愣,咬了咬牙,“美人要奴婢做什么,尽管吩咐!” 我让如婳把华苑扶起,说道:“傻丫头,我千辛万苦才把你从浣衣局里弄出来,怎么能再让你冒险?” 华苑又是一愣,即刻跪下,“奴婢是自愿的!不论美人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一人承担,绝不连累美人!” 我摇头,“我只是要你好好照顾桂贵人,替死去的莫言好好照顾她,你能答应我吗?” 华苑再次愣住,伏地磕头,“奴婢定如莫言姐姐一般忠心事主!” 我点点头,“这般我便放心了。石嫔知你回来必不能放过你,让你去永和宫,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她对永和宫下过一次手,必不会再有第二次!”我又向如婳道,“你去找华清来,让她们姐妹叙叙话。等晚些时候,我再把她带去永和宫。” 如婳带着华苑退下了。她们一走,我便起身下榻,全无半点病弱之态。玉璃急忙端了一杯茶过来,“美人说了许多的话,喝口茶润润喉。” 我接过茶盏,正要喝水,那褐色的茶水好似表姐身下的血浆。这石嫔主仆血债累累,害死我表姐与她腹中胎儿不算,还要去杀宁秋!我不禁怒火攻心,猛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掷,“石嫔!周选侍!我要你们偿命!” 玉璃从未见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一震。我仰天呼吸了一口气,心情略略平复,“没吓到你吧,我实在是太气了。” 玉璃听我口气缓和,方敢开口,“美人觉得永和宫失火一事是石嫔与周选侍所为?” “除了她们还能有谁?”我扶着桌边坐了下来,“这宫里与我为敌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孔嫔与黄美人深得皇上宠爱,需要通过这种手段来打击我吗?只有她们,我让皇上给她们气受,她们就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给我好看!” 玉璃细声道:“可是永和宫毕竟有赵和妃这一宫主妃,石嫔这样做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永和宫那位一年见皇上的次数还不及石嫔多呢,又是个胆小怕事的主,谁都敢上去欺她一欺。你难道忘了孔德音还是昭仪的时候,就不曾把她放在眼里,更何况石嫔这种阴狠的人!” 提起赵姝合我也很生气,她虽占着一席妃位,却是宫里最好欺负的主,除了刚入宫的淑女选侍,还有谁把她放在眼里? “那美人打算怎么办?”玉璃忽然极小心地说道,“奴婢今天听淑妃娘娘的意思,似乎另有针对。” 我目光微微一敛,“你担心我完不成淑妃交待下来的事?” 玉璃显是极担心的样子,“奴婢听说皇上要带皇后与淑妃一起离宫,那宫中主事的定是陈妃,她怕是不仅不会帮美人,可能还会——” 我见她停顿,便接道:“还会借机杀了我,永绝后患?” 玉璃郑重说道:“以奴婢对陈妃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她做得出来!” 我叹了口气,“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困局!倘若在张后离宫时,我还不能除去孔黄二人,我便是一个废人了,余淑妃怎会再用一颗无用的棋子?到时我一样没有活路!” 玉璃一个劲地摇头,“杀孔嫔与黄美人难,杀了她们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就更难了!再加上躲避陈妃的杀招,真是没有比这更难的了!” 我挤出一丝苦笑,“是啊,孔嫔与黄美人本就工于心计,现在又联合一线,很难对付;陈妃又是那么想要我的命,石嫔她们肯定也想趁皇上不在之时施我以颜色;这后宫之中人人最爱之事莫过于坐山观虎斗,不会有一个人帮我!甚至连义父义兄也要保护皇上出行,我在宫中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美人刚刚也说了,这是一个困局,困局并非死局,依然还有活路!” 我哦了一声。玉璃接着道:“孔嫔与黄美人看似面和,未必真的心和,更何况孔嫔还有一个秘密在我们手里;再者,美人毕竟是淑妃的人,陈妃便是想下手,也并非那么容易!” 我颔首,“你说得很好。”玉璃倒是真心为我考虑过,以后用她,我应该越来越放心才是。 玉璃谦虚地摇了摇头,“奴婢知道美人早有计划,不过是借奴婢的口说出来而已。” “我确有安排,”我又叹了口气,“只是到现在我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眼下的形势只有放手一搏!”玉璃蹲下身,跪到我的面前,“奴婢定誓死相随!只要能保美人平安,奴婢纵死无悔!” 我扶她起身,“要死的是该死之人,而非我的膀臂!”有些人哪怕是死,都太便宜她了。我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正说着,便有宫人来禀报,说是华清华苑求见。玉璃急忙让人把地上的破瓷片收拾了,我才点头示意让她们进来,现在她们亦是我计划的一部分。说起来真得感谢周娟帮我这个忙,正缺这两个人,她就赶着送来了。 华清与华苑自是来谢恩的。 我相信我方才对华苑说的那翻话,已经通过她的嘴说给华清听了。她们是好姐妹,有些话从华苑的嘴里说出来,比从我嘴里说出来更可信。 小姐妹双双跪倒磕头,将我吹捧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自是慈颜客气一番,将好人一做到底,要她们承下这个天大的情。 我心中阴狠一笑:救命的大恩,岂是磕几个头说几句好话就能抵过的?当然得拿人命来还! 将她们送走,我身上又是一层汗。弘治虽着人送来许多冰块,却冰封不住我此刻因复仇而沸腾的血液。 我吩咐如婳备水给我沐浴,又向玉璃道:“还得劳你走一趟,我最近梦魇得厉害,得请太医来瞧瞧了。” 玉璃聪颖,即道:“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长宁宫请旨。” 等她请旨回来,我的浴汤刚刚调好,如婳穿上一双我为她新备下的新绣鞋去往太医院,上面一朵红蔷薇娇艳欲滴。看到这双鞋,叶良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这样的热天泡一泡澡当真是舒服的紧,玉璃又添了许多养神通气的花草,沐浴之后即有一种神清气爽之感,心情自然也好了一些。穿好宫装,玉璃细细地为我擦着湿发。 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等了片刻不听玉璃吭声,我便问道:“难不成我竟有了白发?快拔下来!” 玉璃不敢,“美人,拔不得的。” “为何?你也信白发会越拔越多?” “可不是?旁边的黑发见自己的姐妹被抓走了,可不是得吓白了脸!” 我哧的一笑,这丫头倒是真会逗趣。我又问,“是全白的吗?” “发尾还是黑的,只是发根有些白。” 我摇了摇头,我来宫中还不足半年光景,就有了白发。宫里的岁月竟是这般催人残老! 玉璃安慰道:“美人莫要太过担心,美人年轻血旺,只要好好调理,自是满头乌青。” 此时,听得宫人来报,如婳带着太医来了。玉璃利索地将我的头发整理好,便见如婳带着叶良走了进来。照例看诊开方之后,我找了借口将宫人们都打发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 “你要动手了?” 人一走空,我与他便同时开了口。话一出口,我们又急忙道:“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 叶良急道:“我是来告诉你,黄氏迫于张后之意,要在皇上离宫之时解决孔嫔。张后有此意已久,黄氏非做不可。她要杀孔嫔,第一个要栽赃的人就是你!你此时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我听罢唇角浮起笑意,“不!这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叶良急了,“你疯了不成?要给人当刀使!” 第37章 计划开始 我笑意更欢,“谁是刀谁是使刀之人,现在还不一定呢。你给我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好了,黄雅嫣真是个聪明人!” 叶良突然用手背摸我的额,生气地道:“没发烧、没喝酒,怎么就说起疯话了?!” 小时候我生病时,他也是这样用手背为我试温,总是生气地数落我一堆不是,可我知道他比谁都心疼。 “良哥哥——”若我们能回去从前该多好!若我永远都长不大,只做你的风妹妹该多好! “风儿!”叶良猛的一把抱住了我,冲动地在我耳边嘶嚷着,“别离开我,别做傻事!” 我顿时心跳如雷,他真是疯了!我用力推开他,用指尖甩了一个耳光过去,“叶太医,你放肆!我是茗美人!”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粗重地喘着气,眼里透着怀疑与不可置信,“你不是风儿,为何那么像她?你说话的样子,你喜怒的神态……你怎么可以把她学得那么像?” 是吗?我像春风致吗?为什么与我夫妻三年的弘治都没能认出来? “那是因为你没得到她,思念成疾,所以见了漂亮女人都觉得像她!”我沉下脸警告道,“若以后你敢再犯,你的人头就保不住了!” “你舍得要我的命?”他低声低气地问。就如多年前,他抛下所有的尊严求我不要走。我转过头去,不忍看他的眼神。前生今世我欠的,没法还,也还不清! “你真舍得要我的命?”他上前了一步。 我蓦然转身,恶狠狠地教训道:“你要发疯就在家里发,不要到这里来害我,我进宫是为了权位荣华!替春风致报仇不过是顺便而已,只为还她昔日对我的恩情!你要记住,我本就是个阴狠毒辣的女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惜一切,可不是你的春风致,任人宰割!” 叶良还不愿放弃,“你既知报恩,怎会是——” “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警告第二次!”我索性发了狠! 弘治最痛恨宫闱丑闻,莫说是真有其事,但凡他闻出一丝味道,便是杀身之祸。宫中因此而死的妃嫔岂在少数? “微臣一时糊涂,请美人恕罪。”叶良躬身行礼请罪。 “我念在你对她一片痴情,只饶恕你这一次!”我走到主座,正襟危坐,“你来还有其他事吗?你现在照顾着孔嫔的龙胎,还这样大模大样进我宫中,他日孔嫔有异,我才是真的要惹人怀疑了!” 叶良的嘴角极轻的一抽,回出一句话来,“微臣考虑不周,还求美人恕罪!” 他是怕我一动手就中了黄雅嫣的圈套,才迫不急待地来找我。我本不该怪他,可这宫中险恶,便是半步也错不得!何况我还是个得宠的宫嫔,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又有多少人想取我性命! 我语气稍缓,“叶太医是极聪明之人,想必以后不会再犯。” 叶良轻轻一笑,声音却狠厉得如同发誓一般,“定不再犯!” “甚好!我很快就会下手,你这两日就得从咸福宫抽身,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被孔嫔赶走的。等我安全过关了,你才能回来,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我拿出一把玉钥匙递向叶良,“你也就不要再妄想给春风致报仇了,拿着它去玉龙钱庄,好好度过自己下半生吧。” 虽然我自认计划天衣无缝,但成事在天,谁也料不到有没有意外。所以还是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更安心些。 叶良却不伸手来接,“微臣相信以美人的才谋,根本不会有什么不测。” “凡事都有万一。你若不要,我自会派人送到你府上。”听我这么说,叶良才接了过去。他说道:“不知让微臣入东宫暗查一事,美人安排得怎么样了?” “皇上已经应允我们见面,可是——”我摇了摇头,“义兄总有理由搪塞我。所以这件事只能先放下,不过你放心,等他护送皇上回宫之后,我自有办法见到他。” 叶良自嘲地一笑,“微臣除了听从吩咐,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你别不服气,后宫毕竟是女人的地方,我是女人,当然比你更懂一些事情。”我示意他侧耳过来,在他耳边轻言了几句。他幽深地望了我一眼,“美人果然是个阴狠毒辣的女人。” 我呵的一笑,“这是对我的夸奖,只有具备了这一点才能在后宫活得久一些。你下去办吧。” 叶良跪安。我站在门内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个疑问始终在我脑海中翻腾:为何他今日会将我误认成春风致? 门外带进了一阵风,我感到脊背有些发凉,扭首一看,原来是未干的头发湿了后背。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叶良曾为我洗发,我只说了一声喜欢,他便带着傻气回我——愿用我一生情痴为你洗尽三千青丝。 我竟忘了!我竟连这也忘了!四四方方的宫墙框住了我,竟也框住了我的魂! 我呆呆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如婳轻声唤我才回过神来,从她与玉璃小心焦急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们的担心,她们定已怀疑我与叶栖风关系,只是不敢问。 等正午的烈阳过去之后,我便带着华苑带去了永和宫,一来宁秋跟前需要个忠心得力的人;二来有华苑在手,就等于控制住了华清,她可算是我这局棋的关键之一。 一个下午都过得异常平静,平静像一潭枯死的水,宁秋将自己深不见底的伤埋到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那伤谁也不能抚平,只能交由时间一点点冲淡。 永和宫失火,宁秋受伤、和妃受惊,弘治都没有亲自来看一眼!没有他的重视,官员们怎么会认真查案?不过说是小厨房的宫人忘了给炉子熄火以致引发火灾,随便抓几个宫人交差。 真正的凶手仍逍遥法外!石嫔主仆自从纵火后都安静了下来,石嫔那个丑恶的老女人我是了解的,她的平静不过是在准备下一场阴谋罢了。弘治与张后、淑妃同时出宫,这么好的时机,她怎么会放过? 在这后宫中,所谓的平静不过是一场阴谋到另一场阴谋之间短暂而脆弱的停歇。 这几日我除了陪陪宁秋,就是坐在宫中静等消息。 弘治轮流留宿在坤宁宫、长宁宫与咸福宫,似再无兴趣踏入长春宫一步,玉璃如婳都很着急,我只淡然,弘治不喜欢出事之人,虽是永和宫失火,但他素知我与宁秋关系甚密,是要存心冷淡我几日。 听到孔嫔动怒将叶栖风革职赶回了家,由张后另指了一位太医。我大松了一口气,我至少保住了他,这一局便有了底气。 初七这一日,弘治没有翻谁的牌子,而是召了我们七位新晋的宫嫔到乾清宫下棋。黄雅嫣与香婷竹见了我,自是没什么好脸色。章选侍等人与我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我其它的都好,唯独棋艺最差,因而是七人中败得最快的。黄雅嫣聪颖过人,又常与父祖练手,棋艺自是非同小可,与弘治酣战多时也不分胜负。其他宫嫔无不羡慕围观,黄氏甚为得意。 我着实看得无聊,便靠在一张椅上闭了会眼,不想竟睡着了,还是弘治将我唤醒的。 “累了?随朕歇息去吧。”弘治说着牵住了我的手,又吩咐其他宫嫔各自回宫。众宫嫔无不惊愣,尤其是黄雅嫣,那眼神又气又恨又不甘心,似要吃了我一般。 我优雅一笑,随弘治进了内殿。 自此一连三日,弘治翻的都是我的牌子,我们已欢爱多次,我早已褪去了青涩的外衣,尽已所能的迎合他,尽管我为此在心里深深鄙夷着自己——可是为了报仇,我没有选择,我得在敬事房太监把我抬出去之前让他记住我、迷恋我,就只能最大限度地让他享乐。 我知道随时天气越来越热,他会越发离不开我。 离宫的前一晚,温存过后我腻在弘治怀里不肯走,弘治拿出一个玉桃子逗我,“喜欢吗?” “喜欢!”我惊喜的样子令他满足,“这样好的羊脂玉本就罕见,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块,真是世间难寻。” “你倒是识货。”弘治温柔地抚着我的脸,“这是朕送你的生辰贺礼!” “今天是妾身的生辰?”我一时嘴快,刚出口便知不妥。 我只记得春风致的生辰死忌,却从不记得顾千寻的生辰,在家时爹娘兄长总是早早地就为我准备寿宴贺礼,喜庆之气能够从月头一直闹到月尾,所以我从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向弘治解释时,他却抬起我的下巴,笑道:“朕的茗儿原来是个小糊涂,连自己的生辰都能忘。” 我顺势娇憨一笑,“皇上又笑话妾身了,妾身不依。” 弘治道:“朕听何爱卿说你爱吃桃子,可孔嫔极爱桃,朕便想着做这个玉桃给你。这块玉原是皇后看上的,朕硬是让她割爱。” 说的真好听!谁不知道弘治现在已经把孔德音捧上了天,只要她喜欢的想要的,弘治都不遗余力地派人弄来,便是他不办,张后也会打着他的名义去办。孔嫔爱吃桃子,其他人就连片桃叶都看不到;孔嫔爱吃水果,弘治便把存放新鲜上贡果品的小冰库钥匙给了她,任由她支配。 那张后更是可怕,一面当着世人的面宠爱着孔嫔,比起弘治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面就暗里逼着黄雅嫣除掉孔嫔。她越是对谁好,谁就离死不远了。我有几个脑袋能让她割爱?! 第38章 黄氏受罚 “皇上与皇后娘娘真是对妾身太好了。”我轻轻地在弘治的脸上吻了一下。 “你这只小妖精。”弘治又一次欺身上来。门外响起了太监催促的声音,弘治不应,他们就一声迭一声地催促,弘治甚是厌烦,正要发怒。我柔声劝道:“皇上明日要出宫祈福,当早些休息。要不然,就是妾身的错了。” 弘治只得作罢,意犹未尽地贴了贴我的脸,替我裹好夏被,让太监们把我抬了回去。虽然每一次我都最大限度地供其享乐,但我深知鱼水之欢不能过度。一旦将男人喂得太饱,他的心里就会发腻,所以既要让他尝到甜头,又总有那么点遗憾,那样他每次见到你时才会恨不得一口吃了你。 第二日便是生死之战,我回到长春宫后哪里能合眼?一遍遍地在脑子里过着全盘的计划,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直至确认万无一失之时,我才闭眼睡了一会儿。 天亮后弘治便启程了,后宫所有的妃嫔美人都来相送,连久病的和妃、宁秋还有怀嗣的孔德音也来了,场面甚是宏大。弘治将宫中一干事务都交由了陈妃,特别叮嘱她照顾好孔嫔的胎,并道:“鸣儿,后日便是你二十岁的生辰,朕回来后要好好给你办一办。” 陈妃巧笑嫣然,难掩一脸得色,她被张后及淑妃压了那么久,到今日才真正的趾高气扬一回!连气恨交加的郑贤妃都奈何不得,我岂敢沾染她的锋芒,趁早老老实实地躲在了众美人之中。 弘治与后妃才出门,陈妃就迫不急待变了脸色。赵和妃与宁秋体弱,请求回宫休息,陈妃愣是摆足了威风,为难了她们好一阵才放行。宁秋知我危险,极想带我一并走,却被陈妃拦下。宁秋还欲拼死一争,我悄悄按住了她,“姐姐先回去休息吧,妹妹还有事情要向陈妃娘娘求教。” 我笑着朝她点点头,又朝华苑使了个眼色,她终是被华苑给扶走了。陈妃得意洋洋,邀了众妃嫔一起去她的长寿宫坐坐。谁敢不从? 一行人正要启程,忽见陈妃转身,锋利的眼神放肆地扫过每位妃嫔的脸,吓人众人不敢直视,只有石嫔主仆在一旁暗暗得意。猛然间,陈妃将双手伸向了黄雅嫣与我,“黄美人!茗美人!” 我们不敢有丝毫迟疑,急忙上前扶住了陈妃的手。帝后一走,她就将宫嫔当下人来使,便是张后也不常这般嚣张! 一路上,我们都陪着小心——小心应付着陈妃的问话,小心地走着脚下的路,不让她有丝毫发难的借口。 唉哟——! 陈妃一声刺耳尖叫,身子向前一冲,我与黄氏慌忙将她扶稳,只听她破口大骂,“死奴才,竟敢绊倒本宫!” 我心中一慌,那一下分明是陈妃蓄意为之,这劣妇! “妾身该死!都是妾身的错,请陈妃娘娘责罚!”在我心慌之际,黄雅嫣已然跪地谢罪。 “别以为你仗着皇上的宠爱就可以为所欲为!”陈妃轻蔑地哼了一声,“有错就该罚!本宫行事一向公正,依照宫规——” “回娘娘话,依宫规当杖责二十!”陈妃的贴身宫女玉犀紧接着道。显然这一出都是预先准备好的。 陈妃眉眼一飞,故意问道:“黄美人,你服是不服?” 黄雅嫣半分不敢辩驳,无力地回道:“妾身诚服!”仿佛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我握紧了手里的绢子,黄氏受罚只是今日的一个开始,下一个会轮到谁,我、孔嫔还是其他受过宠幸的宫嫔? 无一人敢出言相劝。不劝,纵然逃不过今日,但挨到最后,陈妃总不能在皇上离宫之时把所有妃嫔都处治一通;若劝,也许下一个挨打的就是自己!更何况黄氏受宠本就令众人忌恨已久,一个个都盼着她遭殃,此时幸灾乐祸都来不及,又有谁肯为她多说一句? 陈妃似很满意众人的反应,看着黄氏一副认命地丧家犬模样,又把她叫了回来,道:“本宫念你是初犯,特别开恩,只杖责你十下,以观后效。” 黄氏是聪明人,立即叩首,千恩万谢之后方去领罚。 陈妃自以为重治别人,还让她感恩戴德,并赢了个好名声,好不得意。她也太不知黄雅嫣的个性了,黄氏此刻定已将她恨进了骨头里去! “陈妃妹妹可真是菩萨心肠啊!”郑贤妃酸溜溜的冒出了这么一句。 “郑贤妃以为处治得不妥吗?”陈妃白了她一眼。 “不敢!”郑贤妃拖着腔音说话,“只是担心皇上回来见到黄美人的伤痕时会迁怒于妹妹,倒辜负了妹妹的一番好心。” “你——”陈妃一时语滞。 “原来皇上在贤妃娘娘心里竟是如此不明理之人,难怪皇上鲜少去承乾宫里走动了。”石嫔适时站了出来,说这话时还故意瞟了香婷竹一眼。 “你!”郑贤妃的怒气冲了上来,“你以为自己能好到哪里去吗?皇上倒是常去长春宫,可惜呀,就是从未瞧过你一眼!” “那也比总是瞧不着皇上的好!”石嫔怒了半日,才勉强回了这么一句。 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我,陈妃更是将一腔子火气全发到了我的头上,“扶什么扶?都是些没用的蠢货,滚到后面去!” 我乖乖退开。这便是平日里弘治面前千娇百媚、端庄谦恭的妃嫔,他离开尚不足一个时辰,一个个就如此张牙舞爪,真不知他若是见到,会如何作想? 我与孔德音前后走在队伍的最末,孔氏每走一步,脸上就沁出一层细汗,不过数十步,细汗结成的斗大汗珠就顺着脸颊掉了下来。黄氏受罚使她心惊神慌,现下连一个能帮衬她的人都没有了。我谨慎地与挺着肚子的她保持着距离,今日她与我一样——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 这样热的天走回长寿宫,众人都累出了一身汗,却都是敢怒不敢言。好在就要进殿,可以凉快一会儿了,看那孔氏的内衫已被汗水浸透,汗渍都侵到了华美的宫装上,显然撑得很辛苦。她一支手扶着腰,另一支手带着半身的重量都倚在宫人的身上。 可陈妃偏在殿外的檐下停住了,她面向众妃嫔,众人岂敢与她同高,一个个又站到了烈阳下,整齐站好等着训话。陈妃刚说了两句,孔氏就一个没支撑住,掉出了队伍外。 陈妃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孔嫔以为本宫说得不对?” 孔嫔急忙将陈妃夸了一通,然后解释道:“嫔妾是因身体不适,才在娘娘驾前失仪,还请娘娘恕罪。” 陈妃仍是冷着脸,“妹妹身体不适,怎么没有听太医提过?” 孔嫔一时答不上来,便被石嫔钻了空子,她哼了一声,“犯了错还找借口推脱,孔嫔即将为人母亲,如此教养,也不怕教坏了龙嗣!?” 孔嫔还想解释,被陈妃冷冷挥手打断,“孔嫔既然失仪,就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吧!”然后转身,带着一群妃嫔进殿。 殿内倒是地方宽敞,只是座椅少得可怜,因而嫔位以下的女子都站着,可那周选侍倚着石嫔的势,倒坐到了她的下首。她看着站在角落里的我,肥厚的脸上堆满了得意。 陈妃坐下后直嚷热,小厨房便上了银耳紫芋汤,只有陈妃那一碗是冰镇的。其它妃嫔都只是放凉的,而我的这一碗则是滚热的。 我的手指被烫得一阵阵痒麻刺痛,仿佛捧的是一碗煮沸的热油一般!我咬咬牙,此刻,我只能端住碗,只能默默承受,否则绝撑不到帝后回宫。谁让我有一双让陈妃忌恨的无与伦比的美手,弘治不过在她面前夸赞过一次,她便在我面前生生砍了一个宫婢的双手! 我一直吹着那汤,不敢下口,石嫔便道:“怎么?茗美人是觉得长寿宫做出的汤不好喝吗?” “石嫔姐姐哪里话?”我装作无辜地笑道,“妾身只是想着这大热的天,孔姐姐又怀了龙嗣,想恳求陈妃娘娘看在——” “一个小小的美人,陈妃娘娘行事容得了你插嘴吗?”石嫔掐断我的话,并狠狠朝我一瞪。我迅速朝陈妃的方向一望,便害怕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吭一声。 “这个三伏天可真热,吃什么都没胃口。”陈妃放下只喝了几口的汤碗,声音透着不悦。 她放下碗,其他人也跟着停了口。我左手的手指烫麻得实在难受,幸带了冬暖夏凉的玉桃子,赶紧握住,果然凉快了许多。 “哟,这不是皇上赏给茗美人的玉桃子吗?”周娟尖利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听说是天下少见的羊脂玉,而且冬暖夏凉,怕是百来年才能掘出这么一块呢!” “是嘛?”陈妃的声音阴郁无比,“拿来给本宫看看!” 我边恭敬地将玉桃呈上,边陪着笑道:“陈妃娘娘见笑了,这是皇上赐下的生辰贺礼,所以一直随身带着。” 周娟恍作不知,问道:“茗美人的生辰也是本月吗?怎么没听说过啊?” 我笑着道:“陈妃娘娘的生辰也是本月,妾身怎敢与娘娘相冲?妾身的生辰本就是无干紧要的。” 陈妃看着那颗玉桃子,眼神如刀子一般向我刮来,“无干紧要的事竟得皇上如此上心,茗美人好手段啊!” 四下里全是讥笑,我的身子不由得往后一挫,可仍得端着笑脸,“娘娘说笑了。要说上心,皇上对娘娘的生辰才叫真的上心——” “茗美人这话倒是说着了。”周娟忙不迭地站起来,将陈妃好好地奉承了一番。其他妃嫔自然不甘落后,捧得陈妃眉开眼笑,唯独石嫔迟迟没有开口。 我躬身站着本就极累,可陈妃一直握着那玉桃子没有要还的意思,我只好在旁干站着,却听石嫔轻咳两声,“嫔妾听说和田古玉遇火会烧出鸡骨白来,不知是不是真的?” 周娟立即接道:“真的吗?妾身正想瞧一瞧呢!”随即吩咐人点了一只小火炉来,陈妃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将弘治给我的玉桃子扔进了火里! “娘娘!”我尖叫一声,扑到火炉旁,就要将手伸到炙热的火里! 第39章 陈妃动怒 火苗子吞噬着手指,手指便黑糊一片,火辣辣的疼! 正在这时,我被一个人拽了回来,待我看清她是玉璃时,已被她死死抱住。她一边将陈妃致歉,一边将我拖了下去。 陈妃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倒不十分阻拦,只是嫌弃地叫人把那烫人的火炉子拿开。 “快拿走,快拿走!别热着娘娘!”周娟讨好地笑道。那火炉子从我面前走过时,里面的玉桃完全烧得变了形,一块价值连城的古玉就这么毁了,我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大热的天都不知进些什么才能败败火?”陈妃懒懒地一发话,众妃嫔便七嘴八舌出起主意来。到底是石嫔最贴心,轻轻一笑,说道:“要是有冰镇的水果就好了,这时候吃最适合不过了。” 香选侍的反应倒是极快,低声地向郑贤妃报怨,“妾身今年就没尝过冰镇水果。”说着还有意无意地向殿外瞟。烈阳下的孔嫔就如蔫了的菜叶一般,由宫人相扶才勉强支撑住。 “可不是?”郑贤妃阴阳怪气地道,“孔嫔怀了龙子,身娇体贵,皇上把冰库里的瓜果都赐给了她,就是本宫要尝,还得向她去讨呢。” “唉,还得看她那日心情如何!若是不好,都未必能讨着。”香选侍一副唯恐天下不乱之态。 “就是,这冰库里的水果真是她一人独享的?!她一人哪吃得完那么多?放了几日,嫌不新鲜就扔了,却从不分我们一点半星!” “不顾及我们也就罢了,淑妃娘娘与陈妃娘娘是何等身份?地位无比尊贵,她都敢不放在眼里!” “妾身听说前些日子,她还拿了好些去孝敬皇后呢。可惜皇后不领她的情,只道是应该的,一转身又赐给坤宁宫的下人了!” 后宫众人极是会见风使舵的,又早对孔嫔孕后享用各色特权恨得咬牙切齿,此刻只嫌自己嘴少,不能多骂那孔嫔几句,既出口恶气,又能讨好陈妃。 “陈妃娘娘想用水果,嫔妾这就命人去拿。”殿内忽然响起孔嫔讨好的温语。 她站的位置本就离殿门不远,里面高声谈话她还是能听到几句的,更何况长寿宫进进出出这么多宫人,被她收买去一两个也不稀奇,逢她受难,定会私下给些暗示。 “孔嫔的耳朵可是尖得很哪,敢情是属兔子的?”周选侍尖声嘲笑着。 “德音出身微贱,不及各位姐妹知书达礼,虽也努力学习姐妹们的长处,终是个愚笨之人。”此时孔嫔也只能生生让人把耳光子往脸上打,还得陪着笑,“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姐妹看着德音年纪轻不懂事的份上,多多海涵。” 说着,便下跪给各位施礼请罪。陈妃起身走到殿门口,阻拦道:“免了吧,别委屈了皇嗣,本宫可心疼着呢!”紧随她来到殿门口的众妃嫔又将陈妃好一番吹捧。 除掉孔嫔之令是淑妃下达给我的,陈妃岂肯来担这个罪?她只不过是想在孔嫔与众妃嫔面前立立威,好叫人知道知道她的厉害!她是后宫中仅次于皇后与淑妃的第三号人物,谁也休想觊觎她的位置,尤其是我! 只是那黄美人也得了皇后同样的指令,却未战而败,是马失前蹄还是另有图谋,倒叫人一时猜不透。 “嫔妾这就派人去拿水果。”孔嫔见陈妃有所松口,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讨好的机会。 “孔妹妹!”石嫔笑盈盈地说,“陈妃娘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底下人哪里知道?还是劳烦妹妹亲自去一趟吧!” 陈妃得意地一牵嘴角,孔嫔已是酷热难当,哪里还挪得动步子?可此时明知陈妃有意给她难堪,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妾这就去,请陈妃娘娘稍等。” 孔嫔走了,简直是一步三晃,我突然对她产生了些许同情,身为后宫的女人,她伤害别人也有着不得已和无奈,若非为了保护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谁会那么狠毒地非置他人于死地不可呢? “娘娘快回去坐吧,外面的日头毒着呢。”周选侍生怕放走任何一个讨好的机会,扶着陈妃回正位坐好。一副奴相惹得郑贤妃一声轻哼。 嫔妃美人又少不得捧上陈妃一番,说是今日能吃着冰镇水果都是托了陈妃的福之类,乐得陈妃眉眼直弯。 “茗美人今日的话怎么特别少啊?往日里茗美人口齿伶俐甚得上欢呀。”石嫔忽向我阴笑道。我便知折腾完孔嫔,她们又要来折磨我了。 “可不是?莫不是烧了玉桃子心疼了吧?”周选侍坏笑着接道,“早知道心疼,你自己非往火坑里扔干嘛?!我们大家可都是瞧得真真的,拦都拦不住!唉哟哟,皇上亲赐的生辰贺礼啊,就被茗美人这样糟蹋,这样的重罪茗美人怎么担得起啊?” “就是就是,我们都瞧见是她自己烧的。”众人应和。 我在袖中握紧了拳头,殿内的这些人我平时何尝亏待过她们?从来都是礼让三分!可今日不过周氏这跳梁小丑的一句话,她们竟然一个个颠倒黑白,红口白牙地诬蔑我?! “妾身有罪,请陈妃娘娘责罚。”我走到陈妃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咬牙道出这几个字。 “妹妹哪里话?你可是皇上宠着的人,又深得淑妃姐姐的喜爱,本宫哪敢罚你呀?”陈妃高高在上,轻蔑地用眼角俯视下来。 “有罪就当责罚,妾身不过是个美人,岂敢例外?娘娘向来公允,妾身不敢不从。”我已为陈妃刀俎上的鱼肉,只能顺其心意行事,方能拖延些时候。 陈妃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我。与众妃嫔有说有笑,聊起了闲话,由着我一个人在那坚硬的地砖上跪着,周选侍怕我跪得太舒坦,还叫人把焚香的炉子搬到我的旁边,存心要薰我烤我,我浑身炙热难忍,才跪了一会儿,便觉得鼻下的香气越来越浓,头开始隐隐发晕,膝盖更是阵阵作痛。 我冷冷地看着谈笑风生的陈妃、石嫔与周选侍,静静地承受着她们予我的一切侮辱。因为我知道我现在所遭受的一切,很快就能得到回报! “不好了,不好了,孔嫔娘娘出事了!”听到太监来报,所有嫔妃都大吃一惊,独我的嘴上暗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慌什么慌,这么大惊小怪的?好好说孔嫔怎么了!”周选侍将来报的小太监斥了一通。 “孔嫔娘娘旧疾发作,快不行了!太医都去了,还是难、难救活!”小太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话完整的说清楚。 陈妃顿时惊呆在原地!弯弯如月的眉眼瞬时凝重,渐如聚了冰霜一般! 还是石嫔提醒了一句,她才想起要去看看孔嫔。弘治走前千叮万嘱要她顾好孔嫔,现在孔嫔出了事,她自然脱不了干系。 肩辇已在宫门口备下,可陈妃走出殿门的这几步路简直是由宫人们架出去的,她的脚似踩在一团棉花上使不上力,每走一步整人都像是要摔出去一般。 人一走空,玉璃便急来扶我起身,“美人受委屈了!” 我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沉甸甸的,“这点委屈不算什么。走,去咸福宫送孔嫔一程吧。” “是!”玉璃小心地扶着我。 “玉璃,我是不是个狠毒的人?”我费尽心力终于要将孔嫔除去,可是我的心里并不快乐,“当时我望着孔嫔挺着肚子离去的背影,就在想她这一去不知能否还能回来了。我心里很是可怜那未出生的孩子,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 玉璃好言相慰,“这宫中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淑妃娘娘催得这样紧,美人为了自保还能有其他的法子吗?还有那孔嫔,若她诞下龙嗣,会给美人活路吗?” 我叹了一口气,道:“若非时势紧逼,我是不会这么快出手的。”倘若可以,我一定设法保住那孩子。可怜的孩子,就如同我的宝宝一样,未及看一看这个世界便永远地去了。都是孽啊! 一切尽如我的计划。我们才入咸福宫的正殿,便见太医们一个个跪在地上向陈妃报丧,“臣等无能,孔嫔、孔嫔薨——了——!” “什么?!”陈妃闻言几乎晕厥,皇上才走了多久,孔嫔与皇嗣就都没了,一尸两命! “你们一定是诊错了!本宫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孔嫔救活,否则本宫就要你们的脑袋!”陈妃咆哮着,面目狰狞恐怖,恐怕连她都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样可怕的模样,只可惜她自己看不到。 “臣等只是太医,医病不能医命!孔嫔已薨,便是把臣等全杀了,也换不回来。请娘娘节哀!”太医院院判是个久历风浪的老臣,尚能临危不乱。 “娘娘,这一定是有人残害了孔嫔母子的性命。娘娘要查出真凶,为她们报仇啊!”石嫔忙提醒道。陈妃若因此失宠甚至获罪,她便再无依靠了。 第40章 灭孔之战(一)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岂是我等能够担待得起的?!郑贤妃劈脸啐了石嫔一脸,还是赶紧请皇上回来公断,其他人都不许枉动! 可是-- 石嫔还欲再辩,为自己与陈妃争取一线生机。郑贤妃哪里肯依,孔嫔死得蹊跷必是人为,她生怕真凶逃脱,更怕别人把这屎盆子扣到她的头上!所以她必须全力保护现状,让弘治回来查明真相。 陈妃早已慌了心神,没了主意,任由郑贤妃与石嫔死磕着。周娟与香婷竹也加入了战团,争吵声越来越激烈,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从黄雅嫣殿里传来的痛苦呻吟,十下杖责足够要了她这种娇小姐半条命! 后宫一众人心惶惶,陷入了一片混乱。 等陈妃缓过神来,要彻查孔嫔猝死一案时,弘治要众人勿动静候的圣旨已然先一步到了咸福宫,原来郑贤妃一听到孔嫔出事就派人快马加鞭去给他报信了。只是碍于必须要完成祈福的一干步骤,他不得立即归来。 日落之前,弘治抛下张后淑妃,坐了一辆最快的马车赶了回来。他披着一路的风尘疲惫疾走进殿,眉头紧拧,冷冽的脸色沉到了极点,再无半丝平时的温暖润和。叫人心生畏惧,连正眼看上一眼都不敢。 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冷酷残暴! 皇上--陈妃打定了主意扮柔弱,一见他便哭哭啼啼地扑了上去,欲惹他怜爱。 说!弘治闪身,厌嫌地将她拨开,直奔太医而去,孔嫔因何而薨? 孔嫔素有心疾,她先是在太阳下毒晒,浑身滚烫,再突然进入冰库,温度骤降,心疾因此发作,不治而死!到了这个时候,太医只得好好实实地答话。 孔嫔素有心疾?!弘治的脸色又冰冷了三分,似有一种被愚弄之感。他大声责问道,孔嫔的身子是谁照看的? 一个干瘦的太医哆哆嗦嗦地跪行出来,是、是微臣。几个字已是说得汗如雨下。 她素有心疾,你竟不知?!弘治上去就是一脚,可真会当差啊! 唉哟,万岁爷,小心脚疼。内监总管李广急忙去抚弘治的脚。 太医被踢歪在一边,又急忙忍痛爬起跪好,回、回皇上,微臣是近几日才侍奉孔嫔,她、她原是叶太医照看的。 我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无一遗漏,但听到叶太医三个字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突的一跳。极力在心中安慰自己一定无事,才平稳如常。 我略一恍神,便听郑贤妃道:提那奴才作什么,前阵子就被孔嫔赶回家去了!也不知是托谁的门路进了太医院,医术奇差德性又不好! 香选侍急忙小声道:贤妃娘娘,他可是皇后娘娘荐给孔嫔娘娘的!声音刚好能入弘治的耳朵,看来是想借机将这把火烧到张后的头上。 不想弘治却对那瘦太医道:你不要以为将一干责任都推到一个革职的太医身上,你便无事了! 瘦太医吓得就要晕将过去,终见太医院院判出来帮着说话,心疾本属隐疾,若不遇到发作极难察觉,更何况孔嫔又瞒得这样紧,小心地调养着身子控制心疾,便是高明的医手也需不少时日才能确诊。还请皇上明鉴! 这院判倒是个聪明人,知道推诿来去,太医院难逃干系,弘治不会轻绕了他们,唯有将此事归结到孔嫔或其他人头上,才能将太医的罪责减到最轻。 不错,患有心疾的女子是不得入宫的,孔嫔隐瞒此事本就犯了欺君之罪。石嫔总算想到了这一层,只可惜太欠考虑,竟是用一种弘治最不喜欢的方式说出来的。 “依石嫔的意思,一切都是孔嫔的过错,与他人无干?!”郑贤妃咄咄逼人。她跟了弘治多年,受宠的时间又长,自是了解他的脾性,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孔嫔的心疾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是皇上离宫时发作?她既是小心隐瞒,又怀了皇嗣,定然对此病防患周全,怎会一发作便要了她的性命!” 郑贤妃话音刚落,其他宫嫔为表明自己与此事绝无干系,急急连声附和。陈妃惊怒交加,狠狠地瞪着这些人。她们虽是闪避,对于此事却不敢松口。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孔嫔再用心隐瞒,也总会有人知晓!”弘治痛恨阴辣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此事朕一定要彻查到底,绝不让朕的皇儿走得不安!” 我缩在最后的角落里,听出他的声音里竟带着微微的颤抖。我冷眼看着他微红的眼睛似要挣出泪来,那嗜血饮恨的神情是那样的痛心疾首。他也会痛吗?他坚冷的心也会受伤吗?我前世怀嗣时,何曾见他给过我半点温情?! 哦,我差点忘了,他已经不是数年前的他,如今后宫皇嗣凋零,他开始忌怕自己后继无人了。 弘治,这只是刚开始!你对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要一点点偿还干净! 我要你,生着比死了更痛! 弘治复从源头查起,欲抽丝剥茧,层层梳理分析。太医院院判受到启发,说道:“皇上,孔嫔先是暴晒再入冰库,温度骤降才致使孔嫔心疾发作而亡。这绝不是巧合,此凶手必然极通医理,方能想出此种杀人于无形的法子。” “孔嫔暴晒!”弘治的眼神如苍鹰一般抓住了惴惴不安的陈妃,“是谁做的?” 陈妃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是孔嫔失仪臣妾才罚得在殿外站了一会儿,臣妾真的不知孔妹妹有心疾啊!您要相信臣妾啊,皇上!” 弘治只是冷冷抬起陈妃的脸,声音更是冷酷无情,“朕出宫是如何叮嘱你的?孔嫔怀嗣,朕都让她三分,你居然还敢罚她?你不怕伤了朕的皇儿吗?!” 陈妃吓得泪如雨下,“不是臣妾的错,是——” 叭!弘治抬手给了陈妃一记响亮的耳光,陈妃白嫩的脸上便浮出五根鲜红指印,“事已至此,你还敢说自己无错?!” 郑贤妃冷声接道:“臣妾记得当时是陈妃要孔嫔去为她拿冷镇水果,孔嫔才亲去的。”众宫嫔纷纷点头。 陈妃慌忙嚷道:“不是臣妾,是、是石嫔,是她要孔嫔亲自去拿的。臣妾没有!臣妾,臣妾没想过吃水果的,是她,都是她撩起的。” 石嫔闻言几近晕倒,陈妃此刻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此刻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可她的脑子倒是清醒。只听她道:“嫔妾是看茗美人在摆弄一个玉桃子,才想起陈妃爱吃水果,孔嫔一听就急着亲自去取了。” 陈妃急道:“对,对,一切都是茗美人引起的!” 众人齐齐将目光看向了我,弘治的眼神更是复杂难辨。我知道一旦他认定是我做的,就不会对我手下留情。此刻,我绝不能流露出一丝害怕。 我避开弘治的锐利得足以将人剔骨削肉的目光,坦然地面对陈妃石嫔,不卑不亢地问:“两位娘娘在说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啊?” 陈妃骂道:“你少装蒜了!你拿着皇上赐你的玉桃到处炫耀,还被本宫责骂了,你不记得了?!”她脸上的泪痕尤未干。 石嫔忙不迭地接口道:“不错,你为验玉桃是否羊脂古玉,还将其投入火中。陈妃娘娘斥责了你,你又忙着去火里抢那玉桃!你的手还被火燎伤了。” 她真是好毒的眼睛!我瞬时变了脸色,慌的把筒在袖子里的手背到了身后! “石嫔娘娘,你虽不喜妾身,却不能这样诬蔑妾身!玉桃乃皇上所赐,妾身几时丢进过火里?!”我极力忍着泪,含屈地向每一个人求助,可偏是众人皆知我是冤枉的,却没有一个肯出来为我作证! 果然,偌大的后宫除了宁秋,我没有一个朋友。 “就是你丢的!众人都见着的!”陈妃大声嚷嚷着。此时的她已经全无半点皇妃风范,倒像是一个撒泼的村妇。 “快把手拿出来!”石嫔叫喝着,还拼了命地向周选侍使眼色,到了此等时刻,周娟也顾不得皇上在场,发了疯的扑过来。 她甚是凶蛮,我自知力气敌不过她,便跪倒在弘治的脚边,哀求道:“皇上要替妾身做主啊!” 周娟也慌地跪了下来。石嫔与陈妃死死咬着我不放,言之凿凿地说:“皇上,一验她手便知臣妾所言非假!” 弘治看着我们,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感情,他对我道:“既无此事,茗儿不妨让众人一验,也好还你清白。” 他的声音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知道的,他遇事一向冷酷无情,对于我这种没多少背景和利用价值的人更是如此。 我咬牙道:“皇上,若是茗儿从不曾丢过那玉桃,又当如何?” 石嫔冷哼一声,“众人都见着你烧化了玉桃,还在这里嘴硬!” 我只盯着弘治,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若是茗儿不曾为,又当如何?” 弘治幽声道:“自然要治陈妃与石嫔的罪!” 第41章 灭孔之战(二) 我朝弘治磕了一个头,郑声道:“谢皇上!”然后缓缓地把手伸了出来。手指纤细修长,肌肤白嫩细腻,从指尖到手腕全无半点火燎的痕迹! 陈妃一众大惊,“怎么会这样?!”陈妃还不敢相信似的把我的手抓过去,又是搓又是揉,好像我把伤藏住了一般! 弘治一向喜爱我的双手,我怎会轻易拿它们去下赌注?! 石嫔跪坐在地上,好似一滩烂泥,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掉进了我布好的陷阱里。而陈妃仍不能相信眼前的现实,仍朝弘治叫嚷着,“皇上,她真的把玉桃扔进了火炉里!” 弘治十分不耐烦地把她踢开,伸手把我扶起,淡淡地安抚了一句,“茗儿受委屈了!” 我深知此刻他的心中尚存一丝内疚,便含泪道:“茗儿不要紧的。那玉桃子是皇上赠给妾身的第一件生辰贺礼,妾身爱惜之极。虽是极想带在身边,可又怕会有闪失,有负皇上待妾身的一番心意,便小心地存放在宫中了!” 说罢,我又吩咐玉璃去取玉桃。弘治说是不用,其实很想验一验我所言的真假。玉璃将那玉桃拿来交予弘治验过,确是他赠给我的那一枚不假。陈妃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败了! 她败给了我! 她尚来不及将一腔子的怨恨与惊怒发泄出一星半点,便被弘治劈头厉喝,“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太好了!弘治相信我与孔嫔的死毫无关系,也不枉我今天忍耐得如此辛苦,以后便是再有人说我是杀害孔嫔的凶手,他也不会相信了。而后宫众人也知道了我的厉害,想拖我做替罪羔羊,一定要仔细掂量好自己的分量! “皇上,皇上,不关臣妾的事!您要相信臣妾,有人要陷害臣妾,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与孔妹妹素无来往,怎会知她患有心疾?”陈妃跪在地上凄凄哀哀地哭着。 她是真的不知道,若是知道一早在孔嫔成为宫嫔之前就告发她了,还能等到她怀嗣封嫔的时候吗? 弘治已经怒极,斥道:“给朕闭嘴!回头再收拾你!” 她便不敢再出声,只是低低呜咽,那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真是我见尤怜,只可惜她哭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看那石嫔多聪明,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等着我出招,她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见招拆招,力求不在我的陷阱里陷得更深了! 我原想的为自己洗清嫌疑的法子,比这要费事许多。不想弘治昨夜竟给我了玉桃,使我灵机一动,我将自己的库里翻了个底朝天,终是找出了一块相仿的玉石,连夜打磨成型,才上演了今天这一出好戏。好在除了张后并没有见过这块羊脂玉,今日她又恰巧不在,我这法子才能奏效! 玉桃那条线索显然已经查不下去了,弘治只能从其他方面着手。 他略一思索,便道:“既然是素有心疾,心疾发作之时,孔嫔可有及时服药?”他朝那些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奴才们问道,“这药,是谁保管的?” “禀、禀、禀皇上,是奴婢。”一个发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冒了出来,“当时,当时……” “快点从实招来!”郑贤妃不耐烦地喝了一声。 “有皇上在,便有公道在,你要一字不漏地大胆直说。”石嫔堆着一脸微笑哄着那宫女。到了此刻,她还能如是镇定,我倒是好生佩服。 “奴婢……奴婢……”那宫女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连句完整的话都拖不出来。 弘治不由叹气,有这样不中用的奴才在一旁侍候,也难怪孔嫔要出事了。他不得不暂时压下脾气,和颜道:“你知道什么就只管说,有朕在此,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小宫女定了定神,说道:“回皇上,那救心丸奴婢是日日带在身旁,一刻不敢松懈。只是今日,奴婢所穿的衣服被周选侍弄脏了,只得回去换了件新的,出来时奴婢走得太急,就把救心丸给落下了。” “你胡说!我今日几时见过你的?”周娟立即骂道。其实她若不接这话茬,或许这火还没那么快烧到她那儿,她急着辩解,倒显得做贼心虚了。 “你们相见时可有其他人作证?”郑贤妃问。这周娟得宠时曾得罪过她,她焉有不报仇的道理? “回贤妃娘娘,有!” “是谁?” 郑贤妃闻言大喜。 “周选侍的贴身侍婢华福!” 弘治不给周娟任何申辩之机,直接把华福叫到了跟前,问:“这宫女所言可是真的? 华福怯怯地望了周娟一眼,周娟正睁大着小眼珠子瞪她,仿佛要吃人一般。郑贤妃立即道:“圣驾面前,你只须实话实说!” 华福赶忙点了点头,答了一句,“是!” “你这贱奴,我平时是亏待了你还是怎么着?你怎么红口白牙地诬蔑我!”周娟气急,如一只发了疯的母狗般扑到华福身上,又是掐又是拧。 “大胆!”郑贤妃大喝一声,忙喊来宫人把周娟拖下去扣住跪好,“圣驾面前岂容你如此冲撞放肆!” 周娟两手被掳,嘴里却不停地叫骂着:“郑金莲,你这只老狐狸!是你,一定是你教她说的!一定是你,你想害死我!你……” 郑贤妃朝宫人使了个眼色,周娟的嘴便被堵上了,再也作声不得。郑贤妃这才急忙撇清关系,“本宫与你素无往来,有何理由要害你?” 她越是撇清,众人越是不信,纷纷暗自揣度她是不是跟这件事大有关系,这时石嫔愤怒的眼神却越过了众人精准地找到了我。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越是到了关键的时候,越是精明通透。只是她的心肠那样狠毒,我断不能留她在这世上! “皇上!”她恨然出声。 “你不用说了!” 弘治脸色铁青,一掌拍在了紫檀木桌上,“朕才离宫多久,你们就把后宫弄成了这样?!” 屋里屋外的人齐齐跪下,极低地埋着头,生怕弘治会把怒气宣泄到自己身上。 “求皇上看在嫔妾往日乖巧的情分上,听嫔妾把话说完!”石嫔已然豁出去了,即便激怒弘治也再所不惜。 我以为弘治会断然拒绝,不想他只是怔了怔,仍狠狠地吐出了两个字,“你说!” “谋害孔嫔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揣测,若真如太医所说,孔嫔确有心疾,那孔嫔便犯了欺君之罪,周选侍若真知道这个消息,何不直接请皇上发落,为何还要冒生命之危去害人?”石嫔字字清晰,分析有力。 “孔嫔逝于心疾急发,毋庸置疑!”太医院院判服侍皇室多年,听了石嫔一番话,定是满心的不悦,然而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他也不宜表露太多。 “心疾发作绝非孔妹妹所愿,她避都来不及!”郑贤妃趁势补了一句。 “便是欺君,也是孔嫔一人之过,怎会殃及皇嗣?”香婷竹闷声的一句话,戳中了要害。 “石玉洁!”弘治忽的冷冷喊她的名字,“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朕,周氏一向蠢顿,怎么会想出这么好的法子!?” 我用眼角瞥见石嫔整个人塌了下来,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眼神里充斥着恐惧与绝望,亦如我表姐死前的样子。 “启禀皇上,”华清怯弱的声音细如蚊吟,“奴婢有要——” “住嘴!”出声的竟是内监总管李广,“皇上面前有你这奴才说话的份吗?” “皇上不妨听听她说什么?”郑贤妃竟好心地劝了一句。 弘治不耐烦的一抬手,华清哆哆嗦嗦地道:“那日石嫔娘娘与周选侍密谈,奴婢端茶水进去伺候,瞧见娘娘慌慌张张地把一张方子藏起,走时曾无意中听到她们说到了心疾。” “华清——!!”石嫔的身子猛的弹坐起,热泪倾盆而下,“你也收了别人的好处?!” 华清朝石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娘娘,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纵死难报万一,然此事关及孔嫔与皇嗣的生死,奴婢不能知而不报!奴婢情知对不起娘娘,奴婢只能以死谢罪!” 说罢,她猛然起身,朝一根柱子狠命撞去。弘治急喊一声“快拉住她!”,锦衣卫眼疾手快地扯住了她的衣袖,怎料她冲劲太大,仍是一头撞到了柱上,连袖子都裂开了。 砰的一声,膝下的大地好像晃动了一下,华清的额头立即血流如注。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包括石嫔,随刻她也明白了,若之前弘治还不完全相信华清的话,那现在是必信无疑了!而她也不需要再做任何挣扎,已败得彻底! 弘治一面让太医救华清性命,一面派人去长春殿,在场宫嫔中数郑贤妃地位最高,当仁不让,主动请缨,要带着李广一众去搜宫。 “不必了!”石嫔渐渐跪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痛声道:“今日落入奸人圈套,嫔妾无话可说!只求皇上看在嫔妾往日尽心服侍您的份上,赐嫔妾一个全尸!” 重重磕头,落寂决绝。 第42章 灭孔之战(三) 当年她害死我表姐的时候就该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我在心里轻呼一声:表姐,看到了吗?风致为你报仇了!你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中人圈套!你是在骂朕昏聩吗?”石嫔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又令弘治的怒气更重了一层,他粗声道:“朕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黄儿,你给朕仔细的搜,别叫人以为朕冤枉了她!” 黄儿是郑容初的小名,我从前只听弘治在外人面前喊过那么一次。郑容初感慨万端地应了一声,急忙去了。弘治由着我们一群人凄凄惨惨地跪着,也不理睬,只一心问华清的伤势。 她伤得不轻,幸是那一拉终究减了些力道,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被弘治命人送回住所休息,有了他的重视,想是太医们也不敢怠慢的。 不多时,郑容初果然凯旋。太医们都确认那就是治疗心疾的方子,孔嫔的小宫女更是一口咬定与孔嫔收藏的方子一模一样! 弘治一扬手,把方子重重甩到石嫔的脸上,“你房里有治疗心疾的药方,你还敢说不是你所为?” 石嫔只是闭眼,任由泪流,“嫔妾无话可说。” “来人!”弘治正要发落,却见陈妃猛的抱住了他的腿,使命地摇晃,“皇上!皇上!看在她服侍您多年的份上,饶她一条贱命吧。” 她毕竟在宫里呆的日子也不短了,虽是年纪太轻,不及石嫔冷静善应变,但唇亡齿寒的道理也还是知道的。 “滚开!”弘治不烦其烦,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这一脚显是极重,陈妃扑倒在地,竟直不起腰来。此时的她已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直被弘治宠溺的她从来没有真正尝过帝王的冷酷无情!今日一试,定叫她铭记终生! 正在这时,张皇后与余淑妃赶了回来。知晓事情的始末之后,余淑妃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张皇后却道:“皇上,这事还没有查清楚呢,可千万别冤枉了陈妃与石嫔呀,还请皇上三思!” “还要怎么清楚?!”弘治已是怒不可遏。 我暗自微笑着,不动声色地等着,等着弘治将石氏处斩来为他未出世的皇儿陪葬!以我对弘治的了解,他一定会这么做,就连石氏一族也会因此获得重罪,从此子嗣凋零! 可不知张后附在弘治耳边说了什么,他的脸色竟微微一变。 一阵沉寂,弘治缓缓开口,“将石氏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终身不能踏出半步;周氏贬为奴婢,打入浣衣局,永生不得回宫!” 打入冷宫?仅仅是打入冷宫! 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连石嫔自己都一心求死了,弘治居然还饶了她的性命,他如今竟是这般手下留情了吗?我还记得多年前石玉洁诬赖我害她流产,他查都不查,拔剑就刺向我,只差半寸就刺入我的心脏令我命毙当场!当时,我才怀了我们的孩子没多久! “石氏,还不赶紧谢恩!?”张皇后提醒了一句,石玉洁茫然而麻木的磕了几个头之后便被拖了下去。 张后到底对弘治说了什么,竟令他瞬间改变了主意?我思了又思,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石氏的家人与张后的爱弟争夺市利,张后还能够容得下她,一定是张后甚至是弘治欠了石氏一个极大的人情,大到足以抵命! “那陈妃皇上打算怎么办?”张皇后睨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陈妃,以及面色难看的余淑妃。 “并无证据证明陈妃与此事有关,陈妹妹与那石嫔并无什么往来,皇上是知道的。”余淑妃不得不开口力保陈鸣,这打下去的都是太皇太后的脸面,都是周氏一族的脸面。 “陈妃虽不知情,却也有过错,从今日起——”弘治略微一顿,“降为陈嫔。” 只降了二级,他到底顾忌着太皇太后。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陈妃娘娘了! 自此以后她也几近于失宠了,想再复宠爱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定不会让她称心的! 张皇后忽的叹了一口气,“孔嫔实在太可怜了,我们走时她还好好的。” 弘治望了望一直默默跪在外头抹泪的孔氏族人,回道:“孔氏的名字里不是有一个德字,这字倒也配她,就将她追封为孔德妃,按贵妃礼入葬吧。” 孔氏一族听到这个天大的恩典,急忙山呼着万岁,叩谢皇恩。她们原来就是关心自己的荣华富贵更胜过孔氏的性命。 “皇上、皇后还有淑妃,没有一个不是精明的主!”我声音略大了一些,便觉得脑仁一阵一阵的抽痛,忙让玉璃给我揉按。 “美人担心得不错,再精密的局也经不起来来回回的推敲!”玉璃接道,“况且陈妃,哦不,陈嫔是不会轻易善罢干休的。” “我原想着皇上会要了孔氏的命,不想只是打她入冷宫,倒真是便宜她了。”提起这点,我的火气就大。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陈嫔会先要她的命,再来谋划其他。”玉璃出言安慰道。 “陈嫔一定会先要了她的命吗?”如婳问。 “当然。”玉璃的回答十分笃定,“石玉洁是因为得罪了张皇后独力难撑,才投靠了陈嫔,陈嫔本就对她不十分信任,这一次,石氏又连累她失宠降位,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她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等她收拾了石氏,咱们美人肯定早想出法子治她了!”如婳佩服地直点头,“美人可真是神机妙算呀,就算皇上今日饶那石氏不死,陈嫔日后也一定会要了她的命!这一招不仅除掉了孔德妃、石氏,还令陈嫔翻不得身。” 我扯着嘴角一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一定要溅血而收。我绝不会给对手任何咸鱼翻身的机会! 如婳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便宜了那孔德妃,晋了妃得了封号,还按贵妃的礼制厚葬,死得这样荣耀!便是她诞下皇嗣,也绝没有这样的尊荣。” “人都死了,就算封她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全都是空的!”玉璃的话说得那样急,简直把如婳的后一句都盖住了,她平时行事可不是这么不小心。如婳这才察觉不对,赶忙闭了嘴。 不错,孔氏死得这么荣耀确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样一个无德的女子,还能赐号——德,简直叫人恶心! 不过一个转念,我又在心里阴笑了一声,“心疾发作之人死得异常痛苦,可怜那孔德音至死都不知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我握了握自己的手掌,不过数月前,那女人还狠狠踩踏过,今日她却是一个死人了。 “如婳,我吩咐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吧?”对着我在这宫里最信任的人,我仍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都办妥了,美人放心!”如婳认真地点了点头,“那艺人师傅已经藏在水车里了,太阳一偏西就会被送出宫去。” “好,你仍得盯着,不到谈师傅安然出宫离城,就不可放松警惕。” “是,奴婢谨记!” 孔嫔身边的小宫女以及华福都以为那一刻遇到的是真的周娟,其实她是我入宫前认识的一位艺人师傅,姓谈,最擅长两件事:一是易容,二是口技。 这其中的门道太过精深,我在顾家四年只学了一点皮毛而已。左右只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容貌和声音,全学不来他人的。她却可以通过一二日的观察模仿,学得惟妙惟肖,如同真人。只要是女子就没有她学不来的。 至于从石玉洁宫里搜出的那张药方,是我让华清放进去的。石氏做梦不会想到,她一直宠信的宫女最终竟出卖了她。而我劝服华清,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手段。 我只是借着我对华苑的救命之恩,请她把那张医治心疾的方子放到石嫔的私匣内,然后告诉她明日石嫔命犯帝星,难逃杀生之祸,她若想保得她与其他宫人的平安,就只能按我说的去做。 她自然半信半疑,我便说若明日石嫔没有被皇上怪罪,她便可什么都不用做,尽可以把那张方子悄悄拿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人总是怕死的,她便答应一试。她以额撞柱,哪里是真死?一来算是给石玉洁与她的主仆情谊一个交待,反正她对石氏所为已经寒了心,撞破头出点血,日后便互不相欠了;二来便是置死地而后生,唯有如此,弘治才会相信一切都是石嫔的主意,她宫里的宫人没有参与其中。 我说过,我的手只沾仇人的鲜血,其他人我若能保全,一定竭尽全力。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也是我仅剩的一点良心。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扭头问玉璃,“我让吩咐小厨房做的东西做了吗?” “正做着呢,美人放心,奴婢一直盯着。” “等傍晚十分,你就陪我一道送去乾清宫吧。” 玉璃稍一迟疑,问道:“今日就送合适吗?皇上正伤着心,必是火大气旺,咱们去了听只怕是要碰一鼻子灰的。” 第43章 灭孔之战(四) 将一切发落之后,弘治仿佛脱了一层皮一般,再也不想在后宫多呆一刻,由李广扶着往乾清宫去了。 “陈妃今天的运气可真是不错!”张皇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也摆驾离开。 “姐姐!”陈嫔今日受了如此大的惊吓,正想从余淑妃那里寻求一点慰藉,不料一向沉得住气的淑妃狠狠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便拂袖而去。 她生气本是情理之中的事,石嫔虽是解决了,陈妃却栽了一个大跟头,本想好好威风一把,这下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不偿失! 众妃走后,我们这些人才敢起身。跪了那么久,膝盖早已麻痛不已。劫后余生的她们,脸上还写着庆幸——保全了目前的位置。 一出咸福宫便先去宁秋那报了个平安,我只粗略地说了一下过程,当然不会承认一切皆是我的安排,只说不知是谁帮我们出了这口恶气。倒不是信不过宁秋,只是她知道越少她就越安全。布局越简单被拆穿的机会就越小,我一层层布了那多么的局,谁知会不会出了破绽?宁秋的病身子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宁秋自是惊得一身冷汗,再三叮嘱我万事小心,安分守已,不可再动任何心思。我都一一应下,再三要她放心。 辞别宁秋,回到长春宫,玉璃如婳忙给我捶腿揉肩,我才觉着自己又活过来一般。今日这一仗凶险万分,好在都是按我的设计走下来的,总算是有惊无险。 “咱们今天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如婳开心地扬着小脸,“这宫里没了石氏与周氏,可真是清静多了。” “只能说是暂时平安,要说过关,还早着呢!”我一手支头,闭着眼睛休憩。 “皇上不是全然相信美人了吗?他一准以为石氏忌恨孔德妃怀嗣得宠,才想了此计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如婳自顾自地分析着,“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不是也没瞧出破绽吗?想必都以为石氏欲除孔德妃向淑妃娘娘邀功,不想被皇上当场识破。” 我莞尔一笑,“咱们就是去碰灰的!天子也是人,人在伤心的时候总是希望得到关怀的,即便是他不理睬我们,却仍会记住我们关怀的举动。更何况我们的戏还没有唱完,怎么能就此打住呢?” 玉璃恭敬地点头,“美人说得极是!” 傍晚十分,我便携了小厨房做好的品食去乾清宫求见。李广远远地见了我,就直接将我回了,“这都今天第五拨了,茗美人就别来凑热闹了!皇上已经下了旨意,后宫众人统统不见,连张皇后与余淑妃都被挡下来了。” 弘治当然在气恼伤心中,他一出宫,宫里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贵为天子却连保护自己皇嗣的能力都没有,这放在任何一个帝王身上都是无法容忍! 奇怪的很,他痛了恼了,不正是我想要的吗?可为什么,我的心里并不快活?我对他仍有一丝感情吗?还是以往那个善良的我并没有彻底的死掉? “烦李公公去通报一声吧。也许——”玉璃赔着笑脸塞给李广一根金条。现在得势的奴才都嚣张得很,钱少了他们压根瞧不上眼,尤其是像太监这种阉人,不好男女之事,只爱黄白之物。 “玉璃姑娘,你就别为难咱家了。”李广收了金子,却不冷不热地给了这么句话。 “有劳李公公跑一趟吧。”玉璃又塞了一根金条。 “这实在是为难。”李广仍旧只收银子不办事。 不过,我今日所求的也并不是弘治见我。我先好好地将李广称赞了一番,又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了他,“我就怕皇上忧思过重,忘记顾及自己的身子,还请李公公小心照料,这食盒烦请李公公一定送到御前。” 一使眼色,玉璃又给了李广两根金条。我笑道:“里面可是紫砂锅,李公公千万小心。” 李广掂了掂,笑道:“哟,还挺沉的。茗美人放心,奴才一定带到。” 我笑着颔首,“有劳李公公,我先走了。” 李广到底收人钱财,笑脸总是要赔一个的,“茗美人走好。” 离开乾清宫,我并没有回长春宫,而是去了宫中的小佛堂。 待回到长春宫时,天色已晚,玉璃忍不住低声骂道:“那李广不就是个奴才吗?美人给他三分颜色,他倒是上脸了。胃口一次比一次大,光是呈个物件就费了四根金条。” 如婳的眼睛都快直了,“这就四根金条了?!” 瞧她的样子,定是在脑子里盘算要多少年的收成才能换来四根金条。 钱,我是最不心疼的。李广若是知道爹爹给我的陪嫁,一定会为不每一次都向我要十根八根金条而后悔。这也是我会在四年前选上顾家的原因。在宫里没有银子,就只能是聋子瞎子,世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不贪钱的! 我懒懒说道:“他到底是御前的人,咱们现在还不到得罪他的时候。” 玉璃恨道,“这东西是喂不熟的狼!他今日就算拿了钱,也未必就能把东西呈给圣上!” 我一点也不动气,“我喜欢贪婪的人,贪婪就是一个人最致命的短处,你们就等着看我怎么耍着他玩吧。” 是夜,艺人谈师傅安全离宫出京,拿着我给她的重酬,去过她想要的生活。她进入皇宫的这件事也永远地尘封在她的记忆里。因为只要忘了这件事,她这一生都不会缺钱花。 而弘治没有翻任何一人的牌子,甚至连饭都吃得很少。我便知道,李广根本没有将我的东西呈上去。 第二日,我又带着同样的食盒去了,问起李广如何,他只说弘治没有胃口,对我的品食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我仍旧托他把今日的品食送上,只不过,我今日只给了他两根金条。李广已是悄然变了脸色,不过仍按捺着几分。 夜里,弘治仍是未踏入后宫一步,饮食也不见丝毫增加。 于是第三日,我仍旧如此,这一次我分文不出,还一再叮嘱他,“李公公小心拿着,可千万别摔了!”李广彻底变了脸,甚至忘记自己在这后宫中只是一个奴才,说话行事都带着三分不敬与不耐烦。 我全然不计较。走在去小佛堂的路上,我悄悄朝玉璃一笑,“今日这事许是能成了。” 果如我所料,晚饭时分,弘治宣我去乾清宫陪他用晚膳。我准备好品食,匆匆赶去。行礼之后,我便跪地不起,弘治忙问,“这是为何?” 我痛声回道:“那一日,妾身在皇上前面撒了谎,妾身有罪不敢起身。” 弘治佯作不知,“你怎会骗朕?”虚意来扶。 我跪地不起,“妾身寿辰那日,皇上赠妾身玉桃,妾身无限欢喜,极想戴在身边,又恐被人指责炫耀,所以妾身就小心地锁在自己宫中。” 弘治收回手去,“这些朕都知道。” 我慌忙道:“巧的是妾身有一古玉与那玉桃相似,便当作替身戴在身边。谁想那一日陈嫔一时气恼——就——就——后来古玉被丢进火中,妾身确有去抢,亏得宫女拦得及时未曾伤手。之后陈嫔指责妾身烧毁玉桃,妾身是气不过,才在皇上面前撒了谎。妾身错了,请皇上责罚!” “起来吧。”弘治使力将我扶起,“这些朕都知道,是陈嫔丢了你的玉。也亏得宫女拦得快,伤了手,朕又该心疼了。” 我故作惊讶,“皇上都知道?” “朕虽不在皇宫,但宫里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朕的眼睛!”他的脸色猛的一暗,“朕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想有的人竟是蛇蝎心肠,辜负朕的恩宠!” 弘治在宫中一定安插了很多的眼线,尤其是这次孔氏病逝之后,他的心会更不安,会布下更多的暗桩。我以后的一言一行都得更加小心才行,好在我至今仍排在他所信任的人之中。 我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低下头去,“宫中的姐妹们平日里都极好的。” 弘治叹了一口气,“唉,若是宫中众人皆像茗儿这般心性,朕就心慰了。” 得弘治此言,我心中大安,谋杀孔德音这一关我到此时才算是彻底过去了。我怯怯地抬眼,“皇上不怪罪妾身?” “若像你这样说实话的人,朕都要怪罪,那以后谁还会对朕说实话呢?”弘治握了我的手,到桌前坐下,“今日若非李广不小心摔了你送来的食盒,羹汤的香气溢满大殿,朕还不知道茗儿竟是这样顾念着朕!” 我含娇一笑,“妾身一介女流,不能为皇上分担什么,只求皇上好好保重身体,便是天下之福了。”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耸着脑袋的李广,他怎么会是不小心?他就是要当着弘治的面摔了我的食盒,惹得弘治生气,从而使他迁怒于我!只是这狗东西不知道,这样正中了我的计,他要是不摔,我这唤作“十里香”的汤羹怎么会引起弘治的注意呢? 上百种名贵食料及稀有草药,经过特殊配方熬煮十个时辰,方能得到一碗香浓可口的“十里香”。光是这张食方,我就花了一千两黄金,更别提购买食材了!多亏有何睦这个当都指挥使的干爹,不然这些东西还真的很难运进宫里来。 第44章 灭孔之战(五) 弘治似动情地扶了扶我的脸,“朕都知道,茗儿每日都去就小佛堂为朕祈福。这几日,朕的茗儿都累瘦了。” 我双手握着他的手掌,“妾身不累,若是能为皇上分担一分一毫,妾身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起身将我搂住,“听了你这些话,朕好受多了。总还有人心是暖的。” 我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唇角流露出一丝谁都无法察觉的嘲讽:我的心是暖的吗?弘治,是你亲手将这世上最暖你爱你的心,变成了比千年寒冰还要寒冷的心! 用罢晚膳,弘治就遣人送我回去了,并未留我侍寝。然而这便足够后宫那些女人羡慕了,刚刚消停了几日的她们又忙着学着我的样子,去礼佛祈福,去研究新的食方。大家各顾各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就不会人注意到我正悄悄地往浣衣局去。 到了门口,摒退其他人,如婳仍是不明所以,悄声问道:“美人这是来浣衣局做什么呀?” 我冷笑着,“去给周娟指一条活路。” 如婳吃惊万分,“说起来那贱蹄子比石氏还要可恶,至少石氏表面上还客客气气的,而她就是条疯狗!美人为何还要救她呀?!” “没脑子的疯狗才会乱咬人,留着她自有用处。”我表姐在死前受了那么多苦痛,我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让周娟躲在这里打发残生?我要用我的手把她扶到云端,然后再狠狠地摔下地狱! “可是,陈嫔若是知道了一定会——” “她会高兴的。”我打断如婳的话,抬脚走进浣衣局。 满眼都是忙碌的洗衣仆,复杂混乱的气味袭得人脑子一昏。一个管事的宫女走过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颇为世故地露着几分笑意,上下打量着我的装扮。我打听过她,很早就来掌管浣衣局了,自然是不认识我的。 “穆掌事,我来找一位新过来的周氏。”我朝她一笑。如婳已经将一锭银元宝塞到她的手上,她顿时笑开了眉眼,恭敬起来,“请随奴婢来。” 我立着不动。如婳便又拿出一锭银子,“那脏地方怎么去得?还是请穆掌事找个干净的地方,把她带来吧。” “是是是,是奴婢考虑不周。”穆掌事急忙把我们引入一间稍干净些的小屋,再去领了周娟来。浣衣局是个没多少油水的地方,两锭银元宝足够抵她的年银。 几天的艰苦生计并没有让丰圆的周娟变瘦,只是邋遢的模样将她彻底打回了婢女的原形。连我的如婳玉璃都比她上得台面太多,这样的人居然也得过弘治的宠幸?! 她显然没想到来看她的人竟是我,警惕地用那双小眼睛盯着我,“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的脾气很坏,很不得掌事的喜欢?这些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柔柔出声。 “那又怎么样?”她丰厚的下巴颤抖着,“我现在已经够惨了,你怎么还不放过我?”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又不是男子,对我流泪能有何用?!我正声道:“我只是来问一声,你是想一直在这里呆下去,还是想过回以前的日子?” 她的小眼睛放出贪婪的光,仍很警惕地问:“你、你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一直在这里呆下去,就当我没有来过;如果你想回到以前的日子,我愿意帮你一次!”我尽力让自己显得真诚! “你帮我?”她心里自然希望最是这样不过,可脸上还是显出吃惊的表情。 “若不是为了帮你,我要费力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想!”她脱口而出,随即又心酸地补了一句,“可怎么会有那么容易的事呢?” “只要你想,就有办法!”我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只要你能帮陈嫔娘娘出了心头的怒气!” “我有什么办法?”她一脸颓丧。 这蠢奴才的肥脑袋,真的只是个装饰。不过蠢人也有蠢福,若不是弘治知道这一点,恐怕谋害孔氏的黑锅就是她来背了。 “石氏谋害孔德妃,连累了陈嫔,事情败露,还预备把这事推到你的头上,若不是皇上清楚你的为人,此时你的人头已经落地了。”我先是激起她对石氏的恨意,然后再道,“你跟了石氏多年,对她最是了解,现在陈妃降为陈嫔,对她恨之入骨,非要把她的家族连根拔起,才能平息心头的怒气。你只要——” 就此打住,我从不落活人口实,一个字也不。 这番话我全是站在陈嫔的立场上说的,毕竟我与她同是余淑妃的人,便是有些矛盾,关键时刻仍会同仇敌忾。周娟那简单的脑子定然以为我是陈嫔甚至是余淑妃派来的。她一向被石氏当枪使,现在摆脱了她的控制,无依无靠,这时有人冒出来给她依傍,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石玉洁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控制了一辈子的枪头,竟有一天会对准她!其实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抓住这一点就足可以改变一个人,官吏贪污成风的道理便是如此。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周娟的小眼睛里燃着恨意。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让如婳交给她几锭银子,“有了银子,你在这里就不会太苦。”然后凑到她的耳边,“想早日出去,就千万别让娘娘失望。” “请娘娘放心。”她用力说着,似在发誓一般。 我点点头,含笑离开。周娟忽然叫住了我,“茗美人为何要帮我?我、我对你并不好。” 我随口便道:“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曾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表姐,是真的很像。虽然她与我非一母所生,却对我极好。可惜得天花,走得早。我见了你就像见了她一样。”说罢,我还挤下两滴泪来,故意给她瞧见,然后急忙拭了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珍重吧。” 她几时像过我的表姐?!我只是一看到她,就想起是她这双手轻轻的一推,便要了我表姐的性命! 那周娟似受了感动一般,怔在了原地。 出了浣衣局,猛吸几口气,新鲜空气灌腔而入,整个人都畅快了起来。如婳皱着眉头,似有心事。我不禁笑她两句。她问道:“娘娘,周氏真的会揭发石氏吗?她们可是多年的主仆,石氏一向视她为心腹。若非石氏,周氏怎么可能做得上选侍?” “她现今在浣衣局苦熬日子也是石氏所赐!”这几年对于人生世事,我自感参悟透彻,“人都贪生怕死,更何况她是没骨气的人,她绝不会放过这唯一存活的机会!” 我敢断言,不出明日,她揭发石氏罪行的纸卷一定会送到陈嫔那里。 所以,这一夜,我要去见一个人。我筹谋了这么久,费尽心力将她逼入绝境,等的就是这一刻。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问她。 夜,静悄悄的。后宫众人都在为弘治今夜驾临咸福宫看望黄雅嫣而妒恨,听说是黄氏托请张皇后带了一首诗给弘治,引起了他的爱怜之心,遂与张后一起亲临相慰。 我加紧脚步,来到那扇斑驳破旧的门前,推开了冷宫的门。我将如婳留在门口守着,独自一人朝向那屋内闪烁不定的烛光。 门虚掩着,缝隙中,我看到石氏披散着头发,面如死灰地对着烛光流泪。冷宫里的一切用度都是宫中最差的,连正经宫女的都比不上,那火烛燎着呛人的烟雾,石氏也不觉得难受,只一味睁着眼睛,仿佛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鬼。 我推门而进,烛光猛的向里倾斜过去,我忙转身关住门,才放脚走了进去。 “怎么是你?!”她抬着泪痕满满的脸质问,声音很是尖利,带着冲天的怨气。她清楚地知道孔德音死在我的手上,只是她不能把她所知道的告诉别人,因为没人信她,更因为我绝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还能是谁?”我用帕子拂了拂凳子上的厚灰,端身坐下,“若我今日不出手,恐怕就该轮到你来看我了吧?哦,不对,我没有你这样好的运气,此刻早已人头落地了。” 石氏揪紧了衣领,拼着全身的力气狠狠骂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了!余淑妃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迟早会知道真相!你一样人头落地!” “这就轮不到你担心了。”我浅笑着,淡定中带着几许嘲讽,“你与弘治也是多年的夫妻了,你落到这步田地,他也不来看一看你?倒是那黄氏命好,挨了几板子就讨得弘治亲自去看。他本就是个薄情寡性的人,你说是不是呀,石掌衣!?” 她整个人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似乎动作太猛惹来一阵头昏,她急忙扶住桌边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弘治娶我的时候,她正担任掌衣之职,很快就因替弘治挡下先帝万妃赐下的毒酒,升为司衣。等到弘治登基,她则被册封为昭仪。 “你是谁?”她的声音黯了下去,带着隐隐的恐惧。 “石掌衣可还记得闻彦吗?”我缓缓站直了身子,眼里的仇恨在一瞬迸发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她的身子似承受不住这个可怕的名字,摇摇晃晃的,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关于我前世的一切都被弘治下旨尘封,我的表姐闻彦当然也在其中。 “我不应该知道她吗?我还知道当年是你指使周娟将她推倒在地,致使她血崩而逝,一尸两命!” “是郑贤妃还是赵和妃?”她尖声叫着。 “郑容初?赵姝合?”我仰天诡笑一声,“她们不过是当年周太后送给弘治的侍婢,她们能有这样的胆子?” “那会是谁?”烛光下,她的脸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她极力向后退缩着,似要缩到烛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去。 “已故太子侧妃——”我冷冷吐出了那三个字,“春、风、致!” 第45章 再兴波澜 石氏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似全身的魂魄都被吸走了一样,身子猛的向后一倾,倒在地上。她应该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久到以为春风致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抬脚,一步一步,轻轻地朝她走过去。 “鬼啊!别过来!别过来!”她用尽力气嘶声尖叫,她真的很想把手边的东西向我砸过来,只是她太害怕了,怕到全身无力,只能把手边的凳子扑倒,却根本不能阻止我的步伐。 面对我的逼近,她惊声尖叫着,然而她的叫声没有引来任何人,来的只有阵阵阴风,凉凉的,带着夏日的燥干。如婳是不会来的,因为她得了我吩咐,无论如何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前来。 “我是鬼!是你们生生把我逼成了鬼,所以,今天我回来报仇!”我森冷地笑着。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啊,春妃!”石氏惊恐地缩成一团,越叫越凄惨。 “你还没那个本事对不起我!”我蹲下身,将手伸向她的脸,我摸过她的脸——那时还是一张存着善良的脸,“你不过是弘治身边一个小小的掌衣,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我还曾教过你写字呢!” 她极力闪避,划手动脚地向后缩走,可我怎么会放过她?我站起身,一步步向前逼着。事到今日,她还想退,她还能怎么退?! 巨大的被遗弃的木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靠在床沿,痛苦又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我将冰冷的手伸到她的面颊上,我手指背轻轻抚着她的脸——坑坑洼洼,被世态炎凉腐蚀的脸! “石掌衣,五年不见,你老了很多。可表姐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这些年你有没有在梦里见到过她?” “春妃,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她跪地磕头,颤抖地朝我叫嚷着。 “我也不想的,可是表姐她说一个人太寂寞了,很想你下去陪她!”我的声音越来越冷酷。 她此刻已是涕泪横流,吓得无所适从,只知道拼命叫着:“不要啊,不要啊,春妃!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冷哼一声,“你当年诬陷我害你流产,使得弘治差点一剑要了我的命!你要我怎么饶你?” 她胡乱地挥手蹬脚,疯子似的大叫,“是皇后,是皇后,是她要我诬陷你的!你去找她!去找她!” 我知她已接近崩溃边缘,入宫这么多日子,我等的就是这个时刻!我猛然用双手狠命地掐住她的脖子,发红的眼睛几乎要沁出血来,“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宝宝呢?!” 石氏全身僵硬发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狂怒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量,“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快说!” “孩子一生下来,皇上就抱走了!” “胡说!我死时弘治根本不在场!” “在场!皇上真的在场!是他亲自把孩子抱走的!” “抱走了?抱到哪里去了?” “在、在宫外!” “宫外大着呢!” “我真的不知道,皇上不让我们知道,也不准我们问!更不准我们提起春妃的字只片语,要诛九族的!” 我心头大喜,“那孩子抱出去的时候,还是活的?” “应该是吧!孩子哭过几声!” “之后呢?” “之后?之后……皇上回来时就没抱着孩子了,我们都不知道啊!” 我猛的松开了她,“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咳得呼天抢地,还是不敢不回答我的话,“不知道,当时只有皇后在场。” “你还知道什么?”我幽幽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春妃,春妃,你放过我吧!” “石掌衣,你还想撒谎?说!你还为弘治与张玳珺干过什么事?居然连你杀了孔德音,他们都能放过你?” 石氏愣了愣,她一定在想张玳珺是谁?叫了那么久的皇后娘娘,早就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吧! 她语无伦次地胡乱叫着,“我不能说,会诛九族,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春妃娘娘是观音菩萨,就放过我吧,我发誓以后——” “晚了,石玉洁!”我厉声打断她,“周娟正在写你的罪状,明日就会交到陈嫔手上,你觉得陈妃会放过你的吗?给你一条生路吗?” “你——!!”她惊怒交加,眼中又是伤悲又是绝望。突然,她仰天笑了三声,边笑边流着泪,声音空洞之极,惊得屋梁上的灰尘扑扑直落,呛了她的喉咙,她又伏在床沿咳了起来,边咳边放出悲声。 我冷冷地看着她临死前挣扎的样子,“我好心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到时候你死无全尸!” 我好心吗?我只是要用“周娟的背叛”,“陈嫔的威胁”,去蚀她的心、啃她的骨,让她连死都不得安生! 我继续说着:“如果你今日不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那你就只能带着它们下地狱了!不可惜吗?你所憎恨的人,不希望她们落得比你更惨的下场吗?” “你真的是春妃?”她忽然又笑了起来,似在对我说话又似在喃喃自语,“你是春妃!春妃回来报仇了,哈哈哈……” “除了我春风致,还有谁跟你们有这么深的仇恨?!”我的声音比寒潭里的水,而我的心比我的声音更冷。 “春风致?”她抬起头,狠狠地盯住我,“你死得比我更惨!你爱了皇上一辈子,临死都没有得到他的承认,连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都没能看上一眼!……哈哈哈哈……你回来应该去找他报仇啊!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吩咐我们做的!……杀闻彦也是他的命令!”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她的话,直到这最后一句,表姐已逝,我由不得她对死者如此放肆,“你胡说什么?表姐当时正怀着皇嗣!” “皇嗣?!”石氏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闻彦那贱人是什么好东西?皇后发现那贱人怀的根本不是皇室的血脉,是孽种,所以皇上才要我杀了她!” 我大怒,她居然敢诋毁表姐的名节!我恶声骂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可怜!” “不知悔改?我可怜?”石氏又突然间哭了起来,“我是真的可怜。我以前从来没杀过人的,是皇上教我杀了第一个人。我去杀闻彦,我好害怕,可他许诺以后我犯了死罪,能以此换取一命!他会给我,给整个石氏家族无比的尊荣!” 我大吃一惊!向后踉跄了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与我知道的不一样?难道真的是弘治要取表姐的性命?难道表姐真的与别人私.通?不!绝不可能!表姐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皇后忌恨表姐有孕,才颠倒黑白,弘治宠幸张皇后,所以信以为真…… “我要不是因为家穷,怎么会被送到皇宫这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每天小心翼翼,我只想卑微地活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掺和到天家的争斗里去,更不想去杀人。”石氏用手指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这里,是这里把我变得和它一样肮脏!是这里让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我最后还是要死在这里!” “春妃!”她指向我,眼睛平静得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好似已完全不把生死放在眼里,“你是死过一次的人!你都已经逃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来看曾经害我的人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就算之前受人所迫,可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因为你懦弱、贪婪!你想要权力,想要圣宠,想要荣华富贵!”我冷冷地回答,继而反问一句,“永和宫的火总是你放的吧?桂宁秋哪一点得罪了你,你非要杀她不可?” “春妃娘娘以为永和宫的风是我放的吗?”她放声大笑。 “笑什么?” “笑你蠢!你这么蠢,居然还敢回来报仇!不,就是因为蠢,你才回到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哈哈……哈哈……”石氏叫笑着叫着,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我再也不想理她,转身离去。我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能从石氏嘴里问出的东西也只有这么多了。可仅是这些东西,也足以震撼我的信念,足以超出我所能承受的范围。 “美人!”如婳瞧见我疲惫地走出来,好像每一步都走不稳的样子,赶紧过来,架着我一支胳膊,慢慢把我架了回去。 躺在榻上,我无法安眠,我不能不去想石氏说的每一句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这样一直想着,直到天亮,直到听到石氏点火自焚的消息。 她将自己烧死在了冷宫里! 我以为她会上吊、会吞金,会穿着体面的、含着仇恨的带着这一世都带不走的荣华富贵离开尘世。没想到她却是用这样残忍而激烈的手段。是嫌那一点烛光太冷,所以才用它燃了整个冷宫来陪她一起下地犹吗? 她不知道烧了一个冷宫,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吗?只要有帝王在,这世上就不会缺冷宫! 第46章 石氏之死 石氏死的同一天,周娟控诉石氏的罪状就交到了陈嫔手上,陈嫔大喜。纸上不过千言,陈嫔立即着人润色,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呈给弘治。那万言书将石氏所犯的每一项罪行都详尽地罗列其中,字里行间透露了太多弘治不愿被人知道的事情,所以万言罪状一到,弘治便亲手烧了它。 当日傍晚,弘治下旨,石氏一族被流放,石氏子孙永远不得做官,也永远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万言书上周娟将自己说得太可怜,把所有的责任推得太干净。弘治心知肚明,虽免了她的罪,却没有恢复她选侍的身份,也没有让她回长春宫居住,而是拨了一处冷宫给她,再赐她一个年长宫女与她相伴。名为相伴,实是监视,周娟从此便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 漫漫长夜的寂寞,实在比忙碌的劳作更吞噬人的灵魂,在那宫女的诱纵下,她开始迷上了吞食五石散。她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弘治根本是想这个女人早点带着她所知的秘密离开人世。 至于陈嫔,她仍旧只是陈嫔。以弘治多疑的个性,一定是会以为是陈嫔唆使周娟做的这一切,而且那上面提及了太多弘治不愿外人知道的东西。陈嫔此举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招惹弘治的厌恨,以后便再难有复宠的可能了。 不觉陈嫔的二十岁生辰就到了,弘治出宫前曾说要好好地为她办一办。可出了这档子事,弘治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宫里的人又那样势利,方方面面也都怠慢了下来。 陈嫔虽咬牙拿出多年的积蓄,要撑一撑场面。可是从日出到太阳偏西时分,都没有一个人去长寿宫恭贺。 弘治似乎忘了后宫还有这么一个人,张后就更不会有所表示了,至于余淑妃也对她死了心,跑到仁寿宫为太皇太后抄了一天的佛经。 有了帝后做榜样,其他人就更安静了。反正能省下一份贺礼,又不用看陈嫔的脸色,何乐而不为呢? 事后听说陈嫔哭了一夜,把一双美目哭得跟桃子似的,她成了后宫新的谈资。这些女人们在背后笑得非常开心,幸灾乐祸本就是她们擅长之事,却忘了陈嫔也许就是她们的未来,她那样年轻貌美,身后还倚着太皇太后,弘治都能说抛弃就抛弃,更何况其他人呢? 这些消息大多是义父暗中传递给我的,他的耳目日日在我耳边唠着哪些妃嫔又被弘治召去了乾清宫,哪些妃嫔又得了弘治赐下的东西了,我只是充耳不闻。 这几日我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我只顾着从早到晚地回想着石玉洁死前说的每一句话。我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也许我还有一丝机会找回我的孩子,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必须把她的话想清楚想透彻。 在这个疯狂的尘世里,也许只有疯子说的话才真实可信。 如婳玉璃见我烦思过度,饭茶锐减,便劝我去御花园散散心。却是巧得很,竟碰上了宿敌黄雅嫣,受了伤之后的她反而看起来明艳照人。已经能坐了,显然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定是弘治督促的结果,不然太医怎么会那么用心地为她医治? 她正坐在观花亭中,摆开了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着,饶有兴致的模样。一见到我,便开口嘲笑道:“这不是茗美人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啊?莫不是,淑妃娘娘对你不好吗?” 我冷哼一声,不理睬她,仍旧抬脚朝前走。 “我的棋局已经摆开了,茗美人就来下一局吧!”她起身叫道,“茗美人可别说自己棋艺不精,这后宫里就没有比你更会下棋的人了!” 我停了下来,瞧见她的凳子上摆了一个苏缎软垫,怪不得坐得那么舒适!弘治还真是疼她,什么好东西都巴巴地往她那里送! 我愤然转身走入亭内,一挥手朝棋子扫去,棋盘一片混乱,棋子纷纷落地! 黄氏的宫女正要破口质问,被她拦住,“你下去,我有话要单独对茗美人说。”她遣退下人的同时,又看向了玉璃和如婳。我一挥手,她们便退下了,生怕黄氏有诈,没敢走远。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这话虽含着三分怒气,却比从前冷静克制了许多。我明显地觉着,经过孔氏的事件,她长大了,也更不好对付了。 我眉梢一挑,“你还能在这里下棋,看来皇后对你的作为很不满意呀!” 她略一惊慌,很快镇定,“你胡说什么?” “知道为什么皇上离宫前一晚邀请七人前去下棋,却单单留下棋艺最差的我侍寝吗?” “那还用问,皇上不喜欢棋艺佳的女子!” “那你又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喜欢女子精于下棋吗?” 她答不上来。 我接着道:“他认为会下棋的女子有心机。张皇后特意在你的档案上加了这一笔,又故意让皇上看到……你居然还跟皇上战了个平局,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原是想输的,却担心输了会令自己在众宫嫔中不够突出,不能引起弘治的注意;可赢了又怕惹得弘治不快,弘治一向是自负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的。所以她绞尽脑汁地与弘治战了个平局,殊不知弘治便是连平局也不能容忍的!更何况她是故意战成了平局,弘治怎会毫无察觉?! “原来是这样!”黄氏摇头苦涩一叹,“张氏既要利用我争宠,又怕皇上真的宠上我。” 我也感叹一声,“余月溶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比张氏还要滴水不漏!” 黄雅嫣忽然对我一笑,“这一次多亏了姐姐智谋过人,不然我们这俩颗棋子就要死在张余二人的手上了。雅嫣在这里谢过了!” “这么大的恩,黄妹妹就只有这三个字吗?”我亦笑了笑,却发觉自己要对她笑得诚心,实在很难,“妹妹真是聪明啊!故意让叶太医把张皇后逼你杀孔氏的消息传给我,让我替你动手。你只需在一旁看戏就好!” 她贼笑着,“要不是那次不小心瞧见叶太医向姐姐递了一样东西,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叶太医竟是姐姐的人呢?” “你的眼睛还真尖!”叶栖风向我递蜡丸时那样小心,那样自然,还是被这小丫头瞧出来了,可见她平时是十分留意他的。能察觉出哪些人需要特别留意,是能在后宫存活的极重要的本事,就像那日我向叶栖风所称赞的,她是个聪明人! 她摇了摇头,“还是姐姐厉害,一出手,就将事情办得这么漂亮!看来雅嫣以前真是低估了姐姐,以后可要好好向姐姐学了。” 我哦了一声,问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会除掉孔氏?” “当然!”黄氏信心满满的样子,“连张氏都容不下孔氏怀胎,余月溶就更不可以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而她又不想让陈鸣去冒险,毕竟她们是亲戚,她就一定会派你去!你是新人入宫,万一你败了,余月溶也能撇清自己的干系,要是你死了,她也不会太心疼,再扶植一个新的棋子就是。” 她当然是分析透澈了这一切,才敢让叶栖风把这消息传给我。要不然以她的谨慎聪明,栖风肯定很难知道张皇要灭孔氏的意图。也正是因为张玳珺与余月溶都想要孔氏的命,孔氏之死才能在这后宫这样平稳度过,不然,这俩人无论谁查下去,我的阴谋都有可能被挖出! 黄氏的脸上流露出女孩般撒娇的笑容,“既然姐姐是一定要杀孔氏的,那我何必挡姐姐的道呢?” 不错,孔氏本是张后一派的人,连张后那边的人都不阻挡,这于我杀孔氏自然是最佳的时机。 “可你又凭什么认定我能除掉孔氏呢?” 她调皮地呶呶嘴,“没有我在里面瞎搀和,以姐姐的智谋要杀一个孔氏岂非易如反掌?姐姐杀了孔氏,又嫁祸给石氏,还借此拉下了陈鸣,以后就是余月溶想不用姐姐都不成了!” 我拍了拍手,“黄妹妹不愧是名门之后,果然是聪明过人。不过,你就不怕我连你也一起除去吗?” “怕,怕得紧!”她嘻笑着,“所以那日一大早的我就赶着去挨陈鸣的板子去了。”以她的聪明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地给陈氏抓住把柄发难,不过是一早就全身而退罢了! “那陈鸣与石玉洁还真是蠢得可以,真正的羊脂玉怎么会在小火炉里熔化变形?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妄想跟姐姐斗,真是不自量力!”她说着,轻轻地一皱好看的眉头,“只是雅嫣有一事不懂。” “哦,你还有不懂的地方?” “陈嫔那日明摆着想杀了孔氏再嫁祸给姐姐的,她杀了孔氏便可向余月溶邀功,还可以除去姐姐从而稳固自己在余月溶心中的地位!雅嫣觉得,陈鸣与石玉洁对此也是早有计划的吧。”她说了一大堆,最后才道出了重点,“姐姐你是怎么知道陈鸣会先摆足威风,然后才会借刀杀人实施计策的呢?” 第47章 千寻雅嫣 “很简单,人性使然!”我知道黄雅嫣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于是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番,“黄妹妹与陈鸣接触得不多,所以对她不是非常了解。而我,每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自然要把她了解得清楚透彻,才能让自己活下去,不是吗?”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第一次去私下拜见陈鸣时,她是多么的残忍狠毒,只为了宫婢弄断了她一根头发就砍了那宫婢的一双手,还血淋淋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更不会告诉她,那个宫婢被逐出宫后是我让义父秘密找人收留了她,让她得以这世上生活下去,作为回报,她将她所知道的有关于陈鸣的所有事情全数告诉了我! 我才知道陈氏是多么的心高气傲、野心勃勃;我才知道她被余淑妃压了这些年心里是多么的不服气;我才知道原来余氏对她的野心也有了隐隐的顾虑;我才知道陈氏对余月溶扶持新人是多么的不满与不安。 所以,陈氏一定会杀我,而且会以一种高高在上、玩弄人于股掌之中的傲慢姿态来杀我!可惜,她并没有余月溶的才智美貌,却妄想得到余氏的地位,所以她注定要失败! “姐姐真是有心!”黄雅嫣是聪明人,知道有一些话就算再怎么问,也得不到她真正想要的答案。 “妹妹可要小心,对你我也会一样用心!”我阴冷地一笑,“因为我们之间始终只能存活一个!” “顾姐姐,你是一个很好的对手,够聪明也够分量,最重要的是你是一个懂规则的玩家!”她对我回以一笑,笑得坦荡而狡黠,“我会正大光明地与你较量一番,我一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是吗?那我等着了!” “若非各为其主,我与顾姐姐倒是能成为一对好姐妹,可惜了!”她颔首一笑,“妹妹告辞!” “走好,不送!”离开这里,她不会再喊我一声姐姐,我也绝不会再叫她一声妹妹。我们是敌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会取对方的性命,从来我们都只是要一个或胜或败的结局。 我目送着她离开,真是觉得可惜,像她这样一个骄傲的女子,为何还要进宫来? 经过这一次的交谈,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通透的感觉。石玉洁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只是她的一面之词,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身陷其中,难以自拔?那我就当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努力地查找下去,我总会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当然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当面去质问张后与弘治,可现在的我没有这个能力,就算我吃了豹子胆真的问出了什么,我也不可能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那与不问又有何区别呢?有朝一日,我若问了,就一定会让张后与弘治为他们的回答付出代价! 这一日,我将玉璃与如婳叫到跟前,告诉了她们这次事件的始末。如婳惊得张大了嘴,连声问道:“美人为何要帮着黄美人啊?她不是你的敌人吗?” 还是玉璃一点就通,当即回道:“这世上从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如婳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奴婢还是想不明白,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啊!” “黄雅嫣不会让我死,如果我死了,她就没有价值了,她模样好出身又好,张皇后头一个就会要了她的命。同样,我也一定会帮她,不让她死,如果她死了,我对余淑妃就没有用了,淑妃也会毫不留情地除掉我!”我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棋子,这后宫一直是两个人的棋局——张后与淑妃!” 如婳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美人杀石氏,让皇后知道了您的厉害,所以就会留着黄美人继续对付您;而你又打压了陈嫔,淑妃也只有倚靠您来对付黄美人!就像一盘棋要有棋子,才能玩下去!” 我微微颔首,如婳虽不及玉璃机敏,却也不是个笨孩子。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刚在心里夸了她一句,她又糊涂了起来。 “加入棋局,从棋子变成棋手。这是其他棋手最不能容忍的,却也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总有一天我会把张后与淑妃都踩在脚下,成为后宫之主,唯有如此,我才有与弘治抗衡的资本! “奴婢誓死相随!”玉璃和如婳都是聪明的,奴才总要适时表明自己的忠心才能让主子一直安心。 “事到如今,你们也已经知道叶栖风是我的人了。你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知道他是我很重要的人,值得用我性命保护的人,就够了。” 说完,我走到书桌前,用左手修书一封。我会用左手写字的事情便是我义父也不曾知晓,白纸黑字最是让人不安,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写字。 我将此信封好,交给玉璃,“你出宫后将此信交给叶栖风,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按信中所说去做。如果不幸此信被查获——” “奴婢就说这是如婳托奴婢交给她家人的信。”玉璃的聪颖真是令我省心不少。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听我说话,而且知道如何完成我交待下去的事情。 “可是玉璃姐姐要怎么出宫呢?宫女非得奉了一宫主妃的旨意,是不能出宫的。”如婳说道。 “就说我发烧了,要去义父家里取一些药材,淑妃娘娘一定会同意的,她现在手中只有我这么一颗得力的棋子,自然会对我好一些。” 我又转向玉璃道,“你出宫后先去一趟何府,带着我绣好的经幡去看望我的义母,还有义妹,然后告诉她们我病了,义母自然会遣义兄来看我。我有一些要紧的话要对他说。” “是为了何总旗要娶妻之事吗?”如婳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这些日子我只顾着自己的事,全然忘了义父为了给义母冲喜,又不想纳义母的小表妹为妾,便想着给义兄娶妻。好姑娘选了一茬又一茬,义兄愣是没有一个入眼的! “就你鬼灵精!”我一指如婳的头,她伸伸舌头一笑。把我与玉璃也逗笑了。若是这后宫总是这般温暖,该多好。 我略通医理,让自己发烧并非难事。我生病时,宁秋永远是第一个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她的身子还这样不好,实在令我感动不已。弘治得知我生病,还亲自指了太医来为我医治,虽被张后拦着不来看我,却每日把太医叫去询问,倒是气得张后无可奈何。 余淑妃更是亲自来长春宫看望,玉璃便趁机提出要出宫一趟,淑妃自然恩准。 淑妃走后,华清又专程带了几个原来石氏与周氏的宫人来看望我。石氏与周氏获罪之后,她们的宫人也都分到其他宫里去了。华清因为伤势未愈,弘治特别恩准她先养伤再行分配。 “快起来吧,你的伤还没好呢!”我朝她笑了一笑。 “茗美人对奴才们的好,奴才们都铭记在心!奴才们祝茗美人早日康复!”华清领着众宫人磕头。 我教华清做的事只有她一个人心里有数,其他宫人是不知情的。因为我怎么知道石氏与周氏的宫人里有没有其他人安插进来的暗桩,所以我与她的事也只有我与她知道,她欠我的情也只有她清楚。她只是在宫人面前夸我的好。 “你们有这份心我很高兴!快起来吧!”我让如婳扶她起来。 “只要我们还在宫里当一天差,我们就任凭美人差遣,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说着,她又磕了一个头。 “我们任凭美人差遣!”其他人也跟着她磕头。 “一个个年轻青青的,快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们都好好的,我看着才高兴呢!”这些人中我只能确定华清是真心盼我好,至于其他人大多只是为了一份丰厚的赏银而来。但我有华清那句话便够了,这是她对我的承诺,亦是她感谢的方式。 华清伤痛未愈不能久呆,我便打发她回去了,我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会去找她。而其他人也拿着一大锭银子离开,无论他们是否真心为我办事,我只要他们知道,为我办事可以获得比任何地方都高的回报就够了。人总是贪钱的,我不怕最后他们不站在我这边。 玉璃白日出宫,日落之前就拿着药回来了。义母的病势还算稳定,我听着也安心了一些。义兄到底是拗不过她的,果然答应来看我。我便让玉璃去把一切事务办妥,定下日子再通知何澦,因原来就有弘治的旨意,所以办得倒也顺利,日子就定在后天。 “那叶太医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他说定当全力以赴,请您放心。还问您什么时候才能安排他回宫呢。” 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玉璃一笑,“总得挑个适当的时候,孔德妃的事情还没过去呢,叶太医真是猴急的性子。” 到了约定的日子时辰,何澦终于出现了。我们在绥寿殿中相见,玉璃与如婳按规矩敞着殿门,远远地站在殿外守着。 “你为何总是拖着不见我?!”我心中怎能不气,若不是为着这一点,我断不会想着让义母逼他前来,义母的病可还没好呢!还让她老人家替我担心! 第48章 战火不停 何澦也不看我,呆呆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双眼盯着地面,好像听到了我的话,又好像没听见似的。 “你倒是说话呀,存心要急我是不是?”我大声嚷道,“到底我做错了什么惹着你了,你总得给句话吧!” “微臣听着呢。”他幽幽地回了一句,仍是不看我一眼。 “你既是听着了,就回答我的话,你不会无缘无故不见我的!莫不是你还在为滟儿被逐出宫的事生我的气?”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件事是惹过他生气的。 “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就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 我心中实在急得不行,这家伙平时虽不多话,也不至于成为锯了嘴的葫芦,问了他半天都吐不出两个字来! 何澦又以沉默相对。 “那你便是生我的气了!我送滟儿出宫是她自己的意愿——” 许是见我真急了,他才抬起头向我解释,“滟儿已对微臣说过多次了,茗美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她。我入宫前,她还一再要我带了千年老参来,要你好好补补身子,千万保重自己!” 我叹了口气,费尽辛苦才将他请进宫来,可不能不顾正事。我恳求道:“好吧,既然你不肯说,我也就不再多问了。我找你来,是为了求你办一件事。” 他的眼睛忽的一亮,“什么事?” 我正色道:“这件事关乎人的生死,你得先答应一定会为我做到,而且不能告诉其他人,包括义父义母,我才能告诉你!” 他一口应下,“好!” 我不觉一笑,“你就不怕我让你做杀人放火的事?” “不怕!”他憨厚一笑,“便真是杀人放火,只是你要我做的,我也一定会去做!” 我心中大安,大胆说道:“我想去东宫一趟。” 我原是与叶栖风商定让他去东宫探个究竟的,可何澦一拖至今,又遇上孔氏的事,叶栖风一时是回不到宫中了,再说我也不放心让他冒这个险,毕竟我在东宫呆了三年,那里的种种还是我比较熟悉。 “去东宫?!”何澦大为不解,“东宫已经被皇上封了,私入东宫一旦被发现是要灭族的!爹肯定不同意!” “所以我才来求你,这世上只有你能帮我!”我哀求着。 “你为什么要冒险去东宫?” “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我只问你,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我并不想逼他,可又不能不逼。 “当然算数,可我不能放你去冒险!” 何澦的口气极为强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我坚定地说。东宫一行是必然的,那是我死前呆的最后一个地方,肯定会落下蛛丝马迹,我必须去! “你——”他的眼里喷出压抑不住的怒火,“我替你去,你告诉我你要找什么!” “好哥哥,不是什么事你都能代替得了的!”我一边表示着必去的决心,一边低声软语地哀求着。 他断然摇头,“里面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只知道东宫被封,可东宫里面是什么样子,除了皇上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机头暗道,有没有守卫暗哨!你一个弱女子进去后要如何脱身?好歹我是锦衣卫总旗,一般的高手我应付得来!” 我知道他全是为我着想,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他冒险。我说道:“如果皇上真的在里面有所布置,你去还是我去,并没有区别!况且我只是去看一眼而已,不会耽搁太久的。我一定会计划周全,一旦被人发现,我绝不连累你与何家!” “你当我只是怕你连累才不让你去吗?”何澦激动地站了起来,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我是怕你出事,我不能让你出事,绝不能!” 见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能让何家陪我冒险?” 他急争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一愣,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急红的眼睛,“你——?” 我猛的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可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顾千寻,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好妹子,为什么总要让我为你牵肠挂肚?” 我当真是蠢了,与他相处这么久,竟从来没想过他对我还有这层意思! 难怪义父为他挑选了那么多姑娘,他一个都看不上;难怪弘治因为宠爱我要升他的官,被他断然拒绝;难怪从我侍寝之后他对我就异常冷淡,总是避而不见! 我呆在了原地,我这一生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来,一个再也不相信爱情的人还能妄想获得爱情吗?何澦会喜欢我,是因为他还年轻,当年弘治年轻的时候也爱我至极,为了把我娶回宫来简直什么都能为我去做!可是后来呢?不是一样始乱终弃? “我的好哥哥,我们都是皇上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若不早日断了他的念头,于他于我都是件要命的事!他还年轻,总会遇到一个值得陪他度过一生的女子。 何澦久久地盯着我,他的眼神似射出的利箭一般要往我的心底深处钻,可我的心比那千年寒冰更硬更冷,他又如何能看得透呢? 我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他终是尴尬地一笑,“妹子说得对,我们都是皇上的人!妹子放心,那些话我不会再说了。” 我急问,“那我求你的事……?” “若我不答应,你会怎样?” 他神情认真。 “以死相逼!”这便是我的个性,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去做。 “那我还有得选择吗?”他苦涩一笑,“一切都听妹子的安排。但一定要确保计划万无一失才可动手!” “一言为定!”我朝他伸出手掌。击掌为誓,是我与何氏兄妹的习惯。手掌相击,言出必行。 之后,我又与他聊了聊义母与滟儿,义母已近油尽灯枯,只能是拖得一日算一日,她现在最盼的就是他们父子三人能找到归宿,这样她也能走得安心了。他与义父都还好说,唯独滟儿名誉受损,至今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家来上门提亲。 “滟儿的事我会放在心上的,我大明朝人才济济,并非个个都是世俗之辈,滟儿会找到幸福的。”我安慰着他,“倒是你的事,要快些办了才好,若义母能见上孙子一面,应是极为安慰的。” “我一回去就会选位姑娘成亲!”听何澦那淡漠的口气,仿佛娶谁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门第倒是其次,品行端正、贤良淑德才是最重要的。”我突然想起指挥佥事牟斌的妹妹也在候选之例,便提醒道:“牟佥事的妹妹就不要选了,皇上的猜忌心太重,会误以为何牟两家把持了整个锦衣卫!” 他眼波一动,问:“你心里有过我吗?” 我只是一笑,反问他道:“还有区别吗?” 他便再没有用过“你”“我”二字,恭恭敬敬地立在堂下:“茗美人还有什么吩咐微臣的吗?” “没有了,烦你告诉义父义母,我一切都好。”在何澦临走之前,我求他将一封信交给我的亲生父母,依然没有只字片语,只有一片桉树叶。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托请义父交这样一封信给我的父母,一来向他表示我的一切举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二来就是撇清顾家与这后宫的关系。我知道爹爹一直都关心着我,怕我在这后宫吃苦受难,总是在想各种法子要帮我,然而让顾家远离这宫中是非,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何澦走了,之后不久他就选中一个武官的女儿。两家刚把这门婚事谈妥,那武官的女儿就得急症死了,喜事没办成倒先办了丧事。 义父原本是中意牟斌之妹的,这时更觉得是老天的安排,非要何澦娶她不可。何澦一向忠孝,虽也拿出我告诉他的话与他父亲力争,却还是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思,又去聘了牟家的女儿。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弘治与我都送去了贵重的贺礼,偏在迎亲的那一日,牟斌的妹妹逃婚,令何家颜面尽失。牟斌再怎么上门请罪,何睦的老脸也是挂不住的,从此两家翻了脸,一起共事时也是貌合神离了。 牟斌的妹妹怎么会突然逃婚呢?我私下以为肯定是弘治干的好事,他最不能容忍权臣拉帮结派。也怪何睦不听我的劝,他跟了弘治这么多年,还不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气吗?!最可怜的便是何澦了,遭到连番的打击之后,从此断了娶亲的念头,一心放在建功立业上,屡屡建功,由总旗连升至百户。 可我知道他受伤非浅,每每谈及此事,我都忍不住要向宁秋报怨老天待他实在不公。 “老天总是公平的,之所以给他磨难,许是给他留了个最好的呢!”宁秋的脸上围绕着淡淡的温暖,“你义兄那样好的人,老天怎么会不好好待他呢?” “但愿是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吧。”我又叹了口气。其实我哪有太多的精力去管何家的事?我与黄氏开战已久,正斗得你死我活呢! 第50章 顾黄斗舞 弘治正是高兴之时,闻信大喜,“宣!” 新晋的宫嫔们个个都很好奇,听闻土鲁番人长相怪异,身高体大野蛮粗鲁,一个个伸长了颈子,想一瞧究竟。我与黄氏一曲舞下来实是累得不轻,只顾着坐在位上喘气休息,宁秋一边拿着帕子为我擦汗,一边嘱人帮我把棉衣拿来,生怕我着了凉。 “没事,没事。”我扬着小脸笑着,像一个被宠溺的孩子。比起张后对黄氏的不闻不问,我实在幸运得多,虽然余淑妃并不比张后好,至少我还有宁秋,因为她,这宫里的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来了来了!”宫嫔们刚刚还在兴奋地叫嚷着,转瞬间又化成了失望的一叹。 我悠然地呷了口茶,这些土鲁番贡使本来就不是中原人,怎可以中原的标准去评价他们的美丑呢?却见这些贡使分成两队站在两边,走在队伍最后的男子走上前来,极年轻,似乎还不到二十岁,个子虽高,人却是清瘦的,五官的轮廓极深,大气而俊美。众宫嫔一看清他的面容,便不由得轻轻地赞叹一声。 “土鲁番贡使拜见大明皇帝陛下,祝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土鲁番王子讲着流利的汉语,行为举止谦谦有礼,更是引发众人赞叹不已。 我总觉得这个男人有几分面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这些年土鲁番几乎年年都派使者来大明王朝进贡,那些使者看起来都差不多,难得有一位像他这么出众的人物,我若是见过印象应该极深才对,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土鲁番贡使拜见太皇太后娘娘与皇太后娘娘,祝娘娘千岁千千岁!” 我又是一惊,这男子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周氏与王氏,他一定不是第一次来。周氏与王氏想必也是这么样的,只是她们的脸上也现出疑惑的神情,好像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他了。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位王子还准确地认出了郑贤妃与赵和妃。我完全可以断定我见过这位王子,只是我的记忆里真的没有可以与之对应的人。 突然,我的脑海中灵光一现:是他!原来是他?! 他七年前来过一次,是随他的父王一起来的,当时弘治对我这个太子侧妃还是极好的,而这位王子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七年不见,他已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了一个翩翩男子了,难怪我会想这么半天! 弘治瞧见被忽略的张后与余淑妃一脸不悦,连忙向他介绍。他都很恭谦地行了礼,然后焦急地在众宫嫔的脸上扫了扫,羞得众美忙低下了头。弘治正为他的胆大而感到不快,却听他极认真地问道:“为何没有看见春妃娘娘?” 我全身一颤,简直喜从天降:他记得我!居然还有一个人记得春风致! 他仰脸往空中一闻,似乎陶醉的模样,“她应该刚刚离席不久吧?不知道皇上可否让小王一睹娘娘芳容?” 弘治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口气生硬地说道,“她的事待会儿再说好吗?你还是先随我来谈公事吧。”话音未落就强行把土鲁番王子给拽走了,应该是到乾清宫议事去了。 我发现从太皇太后、皇太后一直到郑赵二妃的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她们都是认识春风致的,却被弘治强令要硬生生忘却这个人,这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的惊天秘密呢? 土鲁番王子能够主动询问春妃的事情,显然他对前世的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我也许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但我可以通过他的嘴去问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恨来朝进贡的贡使都住在宫外的驿馆内,除非是得了弘治的宣召,否则不可以随便入宫。 我便只能让如婳时刻注意他的动向,一探听到他进宫的消息立即告知我。 随着土鲁番贡使的到来,安南、乌斯藏以及暹罗的贡使也陆续到了。大明王朝向来是喜欢彰显自己的大国风范的,再加上边境有位镇边将军回京述职,弘治心里高兴,倒是常常请这些人一起入宫饮宴。我虽想着法子靠近土鲁番王子,却终难找到机会与他私下交谈,心里好生焦急。 想叫叶栖风在宫外接近他吧,他俩又完全不相识,更何况栖风现在只是一介平民,而他却是大明王朝尊贵的客人,实在是有很多不便之处。这感觉就好像一盘爱吃的虾球就在锅里炸着,手里没有筷子,再怎么想吃也吃不着一样。 我异常的举动又落到了黄氏的眼里,一次宫中偶遇,她趁着四下没人,倒是问得好不客气,“难不成茗贵人看上了那个土鲁番王子吗?他一来,我就看出你的眼神不对劲!” 我微微抬起唇角,“是吗?我怎么没觉出来呢?” “这叫旁观者清!”黄贵人答道,“那王子年轻英俊,颀长清瘦,而且精通汉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擅长骑射武艺,这样好的人才便是放在汉人中也是拔尖的!茗贵人若是欣赏也不足为怪!” “那黄贵人知不知道那王子的母亲本就是个汉人,是先帝赐下的,听说原来还是先帝的一个宫嫔来着。”我瞧那黄氏微微一震,使嘻笑道,“到底是我看他不对劲,还是你看他不对劲啊?” 她慌忙望向别处,说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想把你的宝贝义妹嫁到那么远的土鲁番做王妃去,何指挥使若是知道不恨死你才怪!” 我紧追不舍,“黄贵人怎么知道那土鲁番王子没有王妃,你去暗查过他?” 她倒是反应极快,“那当然了,茗贵人感兴趣的人,我当然也感兴趣。再说,我查的不是不如茗贵人仔细嘛。先帝竟会将自己的宫嫔赐给别人,若不是从贵人嘴里说出来,我还以为是个笑话呢!” 我与她的这一战绵延数月,到如今还只是战了个平手,我倒真是觉得有些无趣了,看她还这么饶有兴致,似要与我再一决胜负似的。我此时实无力再与她缠斗下去,便问:“一直这么玩,你不觉得累吗?” 黄氏听出我的疲态,甚是开心,“原来茗贵人觉得累了呀?我可是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我的意思是,换个玩法会更有趣。” “什么玩法?” “比如说,我还把那土鲁番王子让给黄贵人!”说完我便扑哧一笑,黄氏虽被调侃,也跟着笑了。这时突然听见玉璃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尔后便听见内监总管李广那颇有点刺耳的嗓音响起,“哟,两位贵人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啊?可让奴才好找啊!” 我与黄氏对视一眼,朝他笑了笑,“不知李公公找我们何事啊?” “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皇上找两位贵人了。”李广说着用极不自然的目光瞟了黄氏一眼,“两位贵人好得就跟姐妹似的,皇上可不满心高兴吗?” 便是我们只是“看似姐妹”,张后也已经非常不开心了,怪不得黄贵人急着要找我下手,却又想让我死个明白,适才那一番话,便是暗示我她要下手的方向,要我早做准备,这样她才赢得过瘾。 我们随着李广去了乾清宫偏殿,却见土鲁番王子正坐在棋盘边,一脸得意之态,而其他几国的贡使却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原来今日弘治处理完政事,偶得闲暇,便邀各国贡使下棋逗趣,那土鲁番王子力挫群雄,好不得意。他这人棋瘾还挺大,一旦挑起,不下个过瘾不肯罢手,竟敢向弘治挑衅! 虽说是下棋逗趣,输赢并不较真,可大明王朝一向以宗主大国自居,如若败在一个区区土鲁番手里,这面上岂不难看,更何况还有其他各国贡使在场,当真是输不得的。可弘治似乎又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推说土鲁番王子的棋艺不过尔尔,连他的一个宫嫔也比不过。 王子一听,非要较量一番不可,弘治这才派人来找黄贵人,至于李广为什么“顺带”把我也找来,其用意可就复杂了! 见过礼后,土鲁番王子一眼就认出了黄氏,“小王记得,这便是冬节那日穿红衣舞袍的那位娘娘,当真是艳若红梅。” 黄氏轻轻一笑,难掩眼角眉梢之得色。 这小子就跟他爹一样,见着美女记忆就非常之好。我便笑道:“王子真是好记性。”谁知他望了望我,亦笑道:“您便是那日一袭白衣胜雪的娘娘吧?” 我略显惊讶地朝弘治望了一眼,他轩了轩浓眉,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快。他的宝贝被人赞叹自然是得意的,可这宝贝同时被人觊觎,又让他有些不快了。 土鲁番王子也朝弘治看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与小王的约定?” 弘治当年还是以皇太子的身边接待的土鲁番王子,如今时过境迁,他恐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答应过这个小孩什么了,可当着众人在场,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当然记得。” 王子听了甚是高兴,“陛下不愧大国之主,果是守信的明君!” 此言一出,我便觉得弘治定是许了他一个天大的好处,不觉得替弘治捏了一把冷汗。 第51章 王子驾到 只听土鲁番王子一字一定地说道:“陛下曾说若小王能打败大明的棋士、战胜大明的武士,就会把她赐给我!” 她?!我与弘治同时一震——春风致! 我恍惚记起了当年的场面,那时土鲁番王子还是一个孩子,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我,或是因为我倾国倾城的容貌,或是因为我对弘治的温婉柔顺,亦或是我不经意的笑容和善意。他吵着闹着要娶我为王妃,他父亲实在疼爱这唯一的儿子,怎么哄他吓他都不成。弘治为了不让来使尴尬,便向他提出了那个约定。 当时不过顺口一说,只当他是个孩子,谁想着这么多年他竟当了真! 弘治压低了声音,眸色沉冷,“朕不是告诉过你,她已经不在了,以后都不要再提了吗?” 王子的回答却异常坚定,“她一定在,我知道陛下在等!” 我在心中冷哼一声,真不知道弘治到底对他说了什么,竟令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他难道以为不在的意思是春风致与弘治赌气,离家出走,一走多年吗?那个春风致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王子越发激动起来,“这些年小王一直在努力提高棋艺,寻访并挑战了中原民间的所有高手;而且远渡扶桑,练就一身武艺,为的就是这一天!” 我不知该如何评述我此刻的心境,弘治苦心追求得到的而后又其弃之敝屣的我,原来在某些人的眼里是那么珍贵!叶栖风是被我伤得最深的男子,却全改一贯的本性,入朝为官,只为查清我的死因与真相;而眼前的男子又痴痴地爱了我这么多年,吃尽苦头,只为有朝一日娶我回家! 世间有这么多珍惜我的男子,为何我偏偏选了弘治?是缘,还是孽?! 弘治心中怕是已在叫苦不迭,早知胜负如此重要,他一定会把大明朝第一棋手请来与王子对弈,现今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想要再改已是不能了!他扶了扶黄雅嫣的肩膀,“尽力便可!” 黄氏的肩却倾向一边,可见弘治所用力道之重。他不可以输,却也深知赢的可能性不大。 我笑着道:“若论棋艺,这后宫之中没人能敌得过黄妹妹了,王子殿下可要小心喽。” 王子粲然一笑,“谢娘娘提醒,小王与棋圣对弈也未曾败过。” 黄雅嫣猛的一惊,她的棋艺全是跟棋圣学的,据我调查所知,黄氏研习多年也只是败的子数越来越少,却从未平过一局,更不要妄谈胜了! 我心里甚是快活,我倒要看看到时弘治能拿什么赐给吐鲁番王子,春风致的饰物还是她坟上的一杯黄土! “娘娘请坐!”王子也显然看出自己的话对黄氏起了震慑作用,更加胜券在握。 黄氏的脸色甚是难看,硬着头皮坐了下去,难得瞧见她失魂的模样,我上前几步朝她轻声道:“吾皇圣明,黄妹妹只管放心一战。” 我看似好心安慰她,其实是嘲弄,倘若她输了,弘治确实不会怪罪她,却不可能不迁怒于她! “娘娘!”我正欲后退之时,王子突然叫住了我,他恭敬地朝我一笑,“您用的是什么香,和她的好像!” 他显然是与弘治达成了某种约定,不在公开场合说出春风致三个字。我只是扮作懵懂不知,“她,她是谁?”又忽的缓过神一般,“你是说香啊,这是黄妹妹才送给我的香包。” “可否借小王一看?” 我朝弘治望了一眼,知他不便反对,以免显得小气,遂解下香包递了过去。王子放在鼻尖闻了又闻,“好像就是这种香气……”他说着仿佛陷入回忆一般的喃喃自语,“她身上的香气……” 我笑答:“这是多种香茶配合了许多花香配制出来的,黄妹妹可是宝贝得很,轻易不肯送人,我可是求了好久她才舍了我这么一袋。” 王子即向黄氏道:“不知黄娘娘可否赏脸送小王一袋?”很不舍地把香包还给了我。 黄氏极为尴尬地一笑,含糊地应了一句,并趁人不注意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棋局开始,王子落子便展开了攻势,黄氏一开始便采取了守势,王子本没有太把黄氏放在眼里,却不想黄氏巧生变化、出乎意料,王子便专心对敌,越攻越猛,黄氏越守越乱,渐露溃态。棋局的胜败显而易见,黄氏勉力支撑,以十三子落败。 王子却对黄氏佩服得不已,“娘娘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棋艺实在令人佩服,以娘娘的聪慧再过两三年,小王只怕要败在娘娘手上。” 黄氏却回道:“自我拜师以来,除了对我师傅从未在其他人手上败得这样惨过。王子若有空闲,我倒想邀王子再战!” 王子耸了耸眉,模样甚是俊朗,“棋逢对手,求之不得!”说罢望向弘治,“陛下以为呢?” 弘治勉强笑笑,“以棋会友,有何不可?” 王子又道:“不知这武艺比试,皇上打算派何人出战?”他对七年前那场约定分明是极为认真的,弘治已经大意之中输了一场,断不能再输了这第二场。比试武艺还与竞棋不同,已不仅仅是面子了,倘若周边列国知我大明武将无能,本就不安分的边关怕是又要再起战事了! 弘治不知这吐鲁番王子的深浅,思索着到底是派朝中武将还是锦衣卫高手才最合适,一时踌躇。这时,李广那难听的嗓音再次响起,“启禀皇上,何氏女求见茗贵人,说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我甚是欣喜,“滟儿入宫了?” “前几日不是皇奶奶提了一句嘛,我便特许何氏女进宫来给她老人家看看。”弘治说罢,向李广道,“宣吧。” 土鲁番王子被这么一打岔,便不好立即催促弘治,只能耐下性子等候时机。 我两眼只盯着殿门口,若不是有外宾在场,只怕已不顾规矩迎身上去。滟儿先向皇上行了君臣之行,又见过其他众位,方急急向我走来,“姐姐一向可好?我向太皇太后请过安后,就顺道来看看姐姐,却原来在这,真是让滟儿好找,不过到底是见着了。” 我鼻头一酸,只想落泪,“我好着呢,倒是你瘦了许多,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当日她被逐出宫去,我只道我们姐妹再难有相见之日,想不到半年之后还有这样的机缘,若非太皇太后的意思,弘治是不会召她入宫的。别看周氏久居深宫,其实耳目灵动得很,知滟儿因被逐出宫一事弄得婚事无着,特意召她入宫陪伴,以抬高她的身价。 滟儿握紧我的手,摇了摇头,“比起姐姐,滟儿不委屈。” 黄氏的脸上挂着冷冷的笑,“茗贵人与何氏女还是姐妹情深,感人哪!凡凡与茗姐姐相识不过半年,自是比不得的!” 我亦冷冷回了一句,“自家姐妹都是一样的。” “是你!我认得你!”土鲁番王子突然朝着何滟叫了起来,他用手比划着,“那时候你才那么一丁点大,还被春——” 弘治猛的咳嗽一声,土鲁番王子急忙换了句话,“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滟儿一脸无措,显然对这王子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当年土鲁番贡使虽在宫中住了一段日子,滟儿毕竟不是皇室血脉,只入宫一次与王子同吃了顿饭而已,还是隔了数张桌子,也不怪她全然想不起来。 我却也不便向她多作解释,任由那王子自己去说清楚吧。土鲁番王子又遇到了一个与春风致共识的故人,更是不愿罢手,要弘治择选勇士与他比武。 弘治真是头疼不已,却见一人站了出来,“皇上,臣愿与土鲁番王子比试,定当不辱使命!”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回京述职的镇边将军炎埡伦,十四岁投军,屡建战功,军功显赫,是以二十几岁的年轻就官拜镇边大将军,人称“边陲战神”!镇守边关数年,敌人闻风丧胆,不敢来犯。 弘治瞬间转忧为喜,要说这炎将军羽衣星冠、鼻直口方,若非身着武官军服彰显一身凛然正气,乍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文儒书生呢,这二人身形相仿、年纪相当,一起比试倒也合适,断不会有人说大明帝国欺负那小小的吐鲁番,胜之不武。 弘治当即说了一声好! 择日不如撞日,弘治干脆在殿外空旷拉开了较场,我们这些人既然观了第一局,自然还要再观一局。弘治一向如此,失了面子总是急着要找回来。 趁着空隙,我与滟儿急忙叙了些体己的话。因为我一直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炎将军名正言顺的输掉比赛,因而有些心不在焉。 炎将军是个难得的将才,也是个难得的爱民的好官,我绝不忍让他因落败而受弘治责罚,可我又必须让土鲁番王子赢了比试,唯有如此才有机会从弘治嘴里探出一些真相。倒真是叫我好生为难啊! 第52章 娶妻之约 滟儿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不安宁,却是黄氏,竖着耳朵,有意无意地要我们这边凑着,似要偷听我们在说什么。被我发现之后,她倒是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着问:“茗姐姐说,王子殿下与炎将军谁会赢啊?” 滟儿没好气地接了一句,“当然是炎将军,这还用问吗?” 虽有点意外滟儿接话如此之快,说话如此之满,但略一细想,她的脾气一向如此。不由得心下庆幸,好在她没有入到宫里来,光是这直脾气就足以在一天之内要了她的命。 果然,黄贵人当场拉下脸来,“本贵人又没有问你!一个被逐出宫去的秀女居然还这么嚣张,何家真是好家教啊!” 不待滟儿回嘴,我便针锋相对地回道:“黄贵人说话请自重!滟儿今个可是太皇太后请来的客人,这些荣耀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便是你我,又几时得过太皇太后如此爱重?” 黄贵人正待反唇相讥,却又忽的阴冷一笑,“爱不爱重我倒是看不出来,这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找到一个好的归宿,真不知什么样的人家会娶一个被逐出宫去的秀女?” 一句话,便戳中了滟儿的痛处!义母躺在病床.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件事。何氏一门自弘治登基以来,一直无尚光荣,唯有此事令何家几乎成了京城的一个笑话!一个女子再好些又如何?如若嫁不到一个好人家,便连粪土都不如! “你——!!”滟儿气得全身直抖。我急忙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生气,宫里的女人个个如此,说出的话比那毒箭还厉害三分,若句句放在心上,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我望着得意的黄氏,将嘴角一轻轻扯,讥讽道:“黄贵人当时不也差点被逐出宫去吗?还不是福大命大,做了天家的儿媳!” “你——!”黄氏一听此事,脸上便聚满了怒气,“还不都是拜茗姐姐所赐吗?” 我哼笑一声,“空口无凭,妹妹可别胡说,你若有证据尽管去圣前告状!”今日之事倒叫我看清了,我与她只能是暂时的朋友,永久的敌人!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免得滟儿伤心,便道:“哦对了,黄妹妹原本是要说什么来着?王子殿下与炎将军谁会赢?那还用说嘛,难不成黄贵人还希望外邦赢,灭咱们大明的威风?” 黄氏的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倒也很快冷静下来,“我当然不希望了,不过我瞧着,茗姐姐倒是有几分盼望似的。” 我呵呵一笑,“妹妹如今越来越爱胡言乱语了!” 她却正色道:“顾千寻,那香包明明是你的!你什么意思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一笑,凑到她的耳边道:“邀人竞棋的总不是我吧?那王子倒也是个痴情种子,黄妹妹好眼力。”说罢,我便再也不愿与她纠缠,拉着滟儿的手到殿外去了。难得能见滟儿,说上几句知心话,真不想被无干的人打扰了。 “滟儿是不是又害姐姐难为了?”刚站定,何滟便有些自责地说道。 “不关你的事,好妹妹,便是没有你,她们也一样如此。”我安慰她道,“我曾答应过你,一定会为你选个好亲事,我定会做到,且别听那贱.人胡说,自贬了身价。像我妹妹这么好的女子,谁娶了真是他的福气!” 滟儿不由得娇羞一笑,“姐姐净拿我说笑!” 姐妹俩谈笑着,比试就要开始了。炎将军与土鲁番王子也已脱下了沉重的外衣,站到了中央的擂台里。想到拳脚无眼,就快过年了,受伤挂彩太不吉利。我便上前几步笑道:“一会儿还请王子殿下与炎将军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这看在弘治眼里便又是一份大气懂事。 王子与将军都恭敬地应下了。那土鲁番王子很是有趣,朝炎将军笑道:“久闻炎将军大名,小王早就心生佩服。只是炎将军比小王年长几岁,是不是应该先让小王三招啊?” 还没开打,就先占起便宜来了,看来他对炎将军的威名还是有所畏惧的。不过,倒也算是个聪明人。 我私下常以为行军打仗的人要守军纪行军令,难免有些古板,想那炎将军就要吃了这亏了。不料却听他朗笑一声,回道:“黄贵人比王子殿下也年轻了几岁,刚才怎么没见殿下先让她三子呢?” 我不由得扑哧一笑,这炎将军也是个有趣之人。 不想土鲁番王子还不罢休,又道:“小王是客,将军是主,将军是不是该让小王先出手啊?” 炎将军的反应极是迅速,“王子殿下精通汉学,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客随主便’吗?怎么殿下就要倒过来了?” 土鲁番王子见占不着便宜,便只能凭真功夫一决高下了。弘治宣布比试开始。对于武功我是不甚明白的,不像滟儿从小看着父兄练功,深谙此道。不过我还是看得出那土鲁番王子仍是以攻为主,欲抢占优势,而炎将军也是个喜欢占据主动之人,以攻对攻,俩人越斗越快,就听着耳边全是拳脚相击的声音。 中华武术与扶桑忍术倒也各有千秋。一场比试下来,双方都知道自己遇上了硬茬,竟打了个平手! 眼瞧着无法一局定输赢,弘治只得宣布三局两胜。土鲁番王子打得甚是疲累,央求弘治一柱香之后再战,弘治当着众国贡使的面,只得应允。 我的心悬得厉害,知那王子拼了全力,却不知他究竟有几分胜算。只见滟儿一脸喜色,“此战,炎将军必胜!” 我急忙问:“何以见得?” 滟儿笑道:“为了探知对手实力,炎将军有所保留,只用了七八成的功力,并未全力以赴,而那王子却是使出了十二分力气相拼!” 我心中暗忖:那王子就是要输了?便又问:“那炎将军就没有弱点吗?” 滟儿不曾防备,回道:“倒也不是,炎将军毕竟年轻,功力虽是炉火纯青,却没有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的法门就在脚跟。” 我轻轻哦了一声。第二局开始之后,我便一脸焦急地盯着炎将军的脚跟,土鲁番王子是个聪明之人,很快注意到我眼神的变化,专攻炎将军的脚跟。这第二局,土鲁番王子勉强战了个平局! 战得如此惨烈,弘治有些急了,暗示炎将军第三局一定要胜! 滟儿对炎将军平了这一局甚是恼气,我便与她四处晃晃,知她喜爱梅花,便指着不远处的一株梅花道:“滟儿你看,那梅花开得多美啊!” 见她不甚理睬,又道:“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摘梅的事吗?”说罢我不禁摇了摇头,“不过就是去年的事,这猛的想起来倒恍惚隔了好多年似的。” 滟儿终于露了个笑脸,“那我去为姐姐摘梅花吧!”说着急忙跑到弘治跟前请求。 弘治应允。他对没有得到的女人总是爱怜的,更何况他对逐滟儿出宫之事总有一丝歉意,被逐出宫的秀女几近一生被毁,所以大选两次,经他手被逐的秀女只有滟儿一人而已,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是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心中的不忍可想而知。 所以滟儿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他都会答应。 滟儿便欢欢乐乐地采摘梅花,我忙去边上看着。她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一玩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果然她指着树冠上一朵开得最艳的梅花道:“姐姐,滟儿要摘那一朵,戴在姐姐的髻上可好看了!” 我急忙阻止,“别去了,那么高!再说圣驾面前,你一个女孩家家的还要爬树不成?” 她朝弘治那边看了看,“第三场比试就要开始了,皇上正忙着观战呢,才没有空管我!” 我仍是摇头,“那也不行!” 滟儿便嘟着小嘴,“难得滟儿入宫来一次,难得姐姐想要摘朵梅花,滟儿还能为姐姐摘多少次吗?” 连如婳都向着她,劝道:“贵人就让何小姐摘吧,奴婢在一旁守着!” 我无奈,连弘治都宠着她,我能有什么办法。滟儿将几件过重的首饰摘下交于如婳保管,三下两下地就上了树。她小时候便是这样的,细嫩的小手指着一树的梅花,“娘娘,滟儿为您摘梅花好不好?”那时,我总是嫌她太小怕她摔着,“等滟儿长大了再为我摘梅花吧。”她长大了,而我却不在了。 她是爬惯了树的,手脚很是利索,不一会儿就上了树顶,伸长了手臂去够那朵最艳的梅花,嘴里还嚷着,“就快摘到了,就快摘到了!” 我仰脸望着,提醒道:“小心着点!” 话音未落,就见滟儿就脚底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我全身一紧,尖叫一声,心想这下完了,滟儿非摔伤不可!突然,一道白影与一道青影先后从我头顶闪过,都是疾如闪电,白影却是快一步落到了树间,接住了滟儿,飘然落地。 瞧见滟儿无事,我才想起去看那救人之人,竟是炎将军!而旁边那个稍逊一步的青影便是土鲁番王子。 第53章 擂台 那擂台离梅树足有几十步远,滟儿摔下不过倾刻之间,炎将军与土鲁番王子竟能前后赶来,可见武艺之高。只是,炎将军的命门既然在脚跟上,轻功应该是他的弱项才对,而他居然竟可以比土鲁番王子先一步到达,真是不可思议。 “你没事吧?”炎将军关切地望着滟儿,神情专注,声音甚是温柔。 “没、没事。”滟儿红着脸,慌忙跳下地来,跑到我的身边,直往我身后躲。 场面有些尴尬,我急向炎将军笑道:“小妹顽皮,多谢炎将军相救!” 炎将军自觉不妥,急忙收回目光,正色道:“茗贵人言重了。” 我是过来人,看到这也就明白过来为何炎将军能先一步到了,凡是相爱的男女,他们在看对方时那眼神是很不一样的。滟儿对炎将军是否有意,待会儿一问便知,炎将军喜欢滟儿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是何时动的心呢?我竟全无察觉。不过男女之事向来都是说不准的,可以是日久生情,也可能是惊鸿一瞥。只是不知他对滟儿的心意到底有多真? 哈哈哈!弘治一边鼓掌一边笑出声来,“这便是第三场比试的考题,炎爱卿与小王子都是仁爱之人,众位共证,炎爱卿略胜一筹!” 呸!不要脸!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意外,可弘治为了要赢得这场比试,居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吐鲁番王子站在一旁垂手叹气,似一副认命的样子,我心中发急,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输了!我便朝他道:“这场比试有些突然,王子可有不服?” 再清楚不过的,土鲁番王子输的不是武艺,而是心!他掠身过来只是救一个漂亮女子,而炎将军救的却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心境不同,导致的结果自然不同! 土鲁番王子是聪明人,我此言是在给他找台阶下,好要求重新再比一局。却不曾想,他竟然抱拳说道:“小王心悦诚服!” 我不禁一呆,“王子说的可是真心话?” 土鲁番王子回得倒是坦然:“炎将军的武艺确实胜过在下,唯一不及的只有这轻功,然炎将军为了救人奋力相搏,小王心服!其实小王一直很佩服炎将军的为人,与将士同甘共苦,又爱民护民。” 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 我心中恼怒异常,什么痴情不改,什么至死不渝?全是假的,骗人的!他对春风致所谓的情,不过如此! “茗贵人好像不开心嘛?”一直冷眼旁观的黄雅嫣坏笑着抛出一句。 “怎么会呢?”我即收起失态,展开了笑颜,“我大明王朝有上有明君,外有神将,折服邻邦,四海来朝,此乃天下之大幸,我高兴都来不及!” 黄雅嫣撇撇嘴。那土鲁番王子又开口了,“小王素闻炎将军威名,今日挑战实属不得已,能与炎将军一战,小王深感无憾。” 弘治听了,龙颜甚悦,笑道:“小王子坦荡明理,老王爷真是有个好儿子啊!” 王子又道:“皇上,小王还有一事相求!”我心头一喜,原来这贼小子以退为进,还有后招。 弘治脸色一变,“何事?” “皇上,小王知道她是您的心头至宝,从不敢妄想能娶她回去。小王只想再见她一面,求皇上成全!”王子说着跪地叩首相求。 他不是中原人,身份又极贵重,根本无须行如此大礼,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是我错怪他了,他对春风致的情谊确是真心的! 弘治听他又提这话,“不是朕不肯,确是连朕也不曾再见过她了。” 土鲁番王爷哪里肯信,再次叩首,“求皇上成全!” 弘治无奈,沉默片刻,方道:“这样吧,朕赐你一位皇室女子,以慰你心。至于其他,你就不要再提了!” 弘治说完一挥手让众人散了,自己转首回了乾清宫。几国贡使好生无趣,相邀而回,边走边嗡嗡地发着牢骚: “我还以为土鲁番王子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呢,不为城池不为钱财,竟真是为了一个女人!” “就是,也没听说大明朝出了什么倾国佳人啊,这王子可真是够窝囊的!” “谁知道大明皇帝与土鲁番王子到底是为的什么呢?让咱们回咱们就回吧!” 黄雅嫣听了这些议论,便赶过去说道:“皇城重地,几位贡使贵客可要谨言慎行,别失了身份!” 言辞之烈,几近教训,可是从一个美人口里说出来就大不一样了,那几个贡使一副受用的样子,唯唯诺诺地应着。黄氏白了他们一眼,走了。 “炎将军!”我见他走得极慢,似要多看滟儿几眼的样子,便索性将他叫住,并拉了滟儿走到他的面前。 “茗贵人有何吩咐?”他很是恭谦地问道。 “适才多谢炎将军及时出手相救,我这里再次谢过了!” “茗贵人太客气了。何世伯曾对小臣有恩,何妹妹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哦?竟是世交,我怎不知?”我听了一喜,望向滟儿,她只躲在我身后不出来说话,何曾见她这般害羞过,看来对炎将军是真有几分动心了。 “一饭之恩,没齿难忘。” “那你可曾看望过义父义母?” “小臣去过几次,何世伯公务繁忙,未能得见。”他说着还偷望了滟儿一眼。他来京述职不过几日而已,跑得那么勤快,想来是去见意中人了。 “那可巧了,义父今日正在家中休息,将军不妨过去一叙。”我笑着把滟儿拉了出来,“滟儿小妹也该回去了,不知可否请将军帮忙把她送回府里。你也知道这丫头顽皮,路上要是磕了碰了,我怎么向义父交待?” “姐姐,我还要与你多说会儿话呢,这就赶我走啊!”滟儿把嘴一嘟,急道,“再说我几时顽皮了?” 我笑道:“好好好,你不曾顽皮,是猫儿顽皮,爬到树上摘梅花差点摔下来把姐姐吓死!” “姐姐欺负人,不跟你说了!”滟儿挣开我的手,赌气地走了。 我瞧炎将军还傻站着,便道:“还不快去追?” “小臣告退!”炎将军急步追去。 这位将军的品行我倒是早有耳闻,我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大名,入宫前我爹爹也曾称赞过他,爹爹称赞的官员并不多,炎将军是顶年轻的一个。他们这对好事若是能成,义母定是欢喜的,就不知义父可舍得将女儿嫁到边关去。那里不比京城,可是清苦很多。 且不想这么多了,姻缘这事几分天定几分人为,且看缘多缘少情深情浅吧。 一转眼,看那土鲁番王子还在那里痴痴地跪着,似要等弘治改变心意。他真是太不了解弘治的为人了,若是赢了第三局,弘治哪会抵赖?现在便是再凄惨地跪着,又有何用?弘治何曾是心软之人? 不过心中到底有些不忍,上前劝道:“王子快起身回吧,皇上心意已决,再求也是没用的。” “谢娘娘好心!”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语气坚定,“小王一定要见她!” “怒我多言,这个‘她’到底是谁,王子为何非见不可?” 他略一顿,“娘娘还是不知为妙,免得惹来祸端!” “我只是被王子的情谊感动,想帮帮王子,这宫里的人还没有我不知道的。”说出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宫里的人确实没有我不知道的,我唯一不知道就是自己的命运罢了! 土鲁番王子听了这话,果然有所动容,他此刻别无他法,抓住一根稻草都能拿来救命,“娘娘可听说过一位春娘娘?” “春娘娘?从未听说!”我摇头,“皇上的妃嫔中没有姓春的女子,冷宫里也没有这个人,就连宫中的女官也不曾有过姓春的。许如皇上所言,不在了吧?” “怎么会不在了?”他急辨道,“皇上提起春娘娘时仍是一往情深,他分明在等!” 一往情深?弘治提起我时居然一往情深!他忘了他后两年都是怎么对我的吗?他几时变得这么会做戏了! “在等什么?”我赶紧问。 “小王只是猜测。”他或是察觉自己失言,便不再与我多言,只一味劝我回去。我也不便停留太久,以免惹人怀疑,坏我名誉。 回到宫中,我左思右想,觉得潜入东宫一事迫在眉睫,非办不可了。原是想等一个安全的时间,现在看来只能自己去营造了。 当夜侍寝,试探弘治口风,土鲁番王子痴痴睡到深夜,弘治颇为内疚。说是内疚,实是不想土鲁番以此为借口挑起战事罢了,我便提议办个家宴将皇室中的适龄女子都邀请过来,好为土鲁番王子挑选一个合适的王妃,也令两邦的友好永存。 而另一方面,我又让如婳玉璃放出风去,说是黄氏与土鲁番王子竞棋一败涂地,丢尽皇室脸面! 第54章 弘治耍诈 乍听此言时黄雅嫣她尚能沉得住气,可她越是沉得住气这流言就越是传得厉害,她到底年轻气盛,还是经不起激,当即闭户不出,除了晨昏定醒与侍寝之外日日研习棋艺,一有机会便与土鲁番王子竞棋。她一忙自然就无空闲来盯着我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每一次,只要土鲁番王子在场,凡是能让她出风头的机会全都让给了她。还时不时把春风致的那些优点按到黄氏身上,有意无意地夸给土鲁番王子听。 我在宫外的四年听到了太多的人情世故,如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子,又绝不可能娶到她,就会找一个与之相似的女子代替。 今天的黄氏与当年的我,一样的貌美如花、才华出众、血统高贵,只是缺了几分单纯天真,多了城府算计。不过,她到底还存着些许善良,像诛杀孔氏这样血腥的事情她都避开了,而是通用我的手去实现。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吧,像我当年就是太单纯太相信爱情,而不得善终。黄氏当比我幸运! 黄氏这边忙起来,张皇后与余淑妃就更忙了,年关就要到了,本来大小事情就多,更何况还要筹备家宴。太皇太后周氏还说一家独乐,不如众家同乐,那意思是把王公贵族的小姐与公子们一同请来,众人齐乐。滟儿也在受邀之列,可见太皇太后对她的事是上了心了。 趁大家都忙着,我便暗中通知何澦我将夜潜东宫,日期就定在家宴之时。何澦收到消息后,又多次与我讨论修改计划,务求万无一失。 关于滟儿的婚事,我曾与义父提过。他先是怪我不该自作主张,让炎将军护送滟儿回去,累了滟儿清誉。 我便回道:“自滟儿选秀回去,她遭遇到了什么,您都是亲眼瞧见的!您还能指望京城里的这些个公子哥们?一个个游手好闲,全无半点真本事!这也就罢了,有谁能对滟儿有半点真心?不过是图她的美色!那张皇后家的兄弟倒是上门来提亲了,可他却是要把滟儿娶回去当小妾!这分明在羞辱何家!” 提起张氏兄弟,我简直气得发抖。我愤然说道:“我就是让给京城的贵人们看一看,我们滟儿这样好的女儿,只有炎将军这样的人才才有资格追求!” 义父叹了口气,不再与我争辩下去,其实义母只见了炎将军一面就看出了端倪,她知道滟儿是中意的。就连义父对炎将军本人也是看中的,只是他出身一般,身后没有背景势力,又是镇守在边关那样的苦寒之地,怕女儿嫁过去受苦。 义父紧蹙眉头,“最要紧的,谁知道炎将军对滟儿的心意到底有多真,去了边关天高路远的,为父鞭长莫及,万一炎将军对滟儿不好,岂非一辈子受苦?” 我在心中冷哼一声,就算把滟儿嫁入京城的王孙贵胄之家又如何?若是夫家对滟儿不好,他又能怎么样?不过接女儿回来住几日,到头来还不是得送回去?还能拆女儿家庭不成? 听他说的那话,还真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其实呢,担心滟儿不好只有三分,他真正担心的是炎将军不够分量做他的女婿!天下最好的女婿当然是弘治,有了这层裙带关系,才不怕日后何家没有荣华富贵!可他伴君多年难道不知,天下最无情的便是天家吗?! “事关滟儿的终身幸福,自是马虎不得。”我回道,“不如这样,我来为难炎将军一番,试探一下他的真心!我自会恳求太皇太后与皇上,让滟儿风风光光的出嫁,绝不让她吃半点亏!有了皇上撑腰,炎将军还敢对滟儿不好么?” 义父听了,轻轻地点点头。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他现在是急需要一门喜事来分一分义母的心,义母自知时日无多,天天逼着他纳她的表妹为妾,他已是躲不过去了,只能拖一时,是一时。唉,在他心里也就是妻儿最重要了,女儿不过是嫁出去的人,到底是要跟别人姓的! 家宴之日很快便到了,我因为要帮着余淑妃做着诸多准备,一整日都在那里呆着。滟儿与炎将军都来得很早,一个借口说要见我,一个借口说要见皇上,其实不过是想快点来见对方罢了。 我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炎将军随后就跟了出来。到了个僻静处,我方回道朝他莞尔一笑,“炎将军!” 他躬身道:“茗贵人暗示有话要对臣说,臣岂敢不从?不知贵人找臣何事?” 我又是一笑,“将军如此聪明,当真不知?” 他闻言憨厚一笑,脸上微红,谁能想到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竟也会有这般害羞的时候。可见他平日里不是游戏花丛的浪荡子,仅是这一点,京城里的那些王孙公子就比不上了! 我忍了忍笑,单刀直入地问:“将军可喜欢滟儿?” 炎将军一愣,似没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白,继而回道:“贵人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臣便说句不害臊的话,若能娶得何小姐为妻,此生无憾!” 我又问:“你可知她是被逐出宫的秀女?你若娶了她,不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官威吗?” 炎将军略带气愤地回道:“男儿的前途皆是自己打拼,男儿的威望当由自己竖立,凭什么架在自己妻子的头上?!” 还没成亲呢,就开始说妻子了。他话一出口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的心意我是一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我今天才来告诉将军——”我郑重说道,“趁早绝了这个念头吧!” 炎将军大惊,大叫出声,“为何?” 我急忙四顾看了看,示意他小声一些。我说道:“这难道能是我的意思吗?炎将军不知道滟儿是被谁逐出宫去的?” 他更是吃惊,“贵人是说——皇上?!” 我点了点头,“我朝大选两次,将军可曾见谁被皇上逐出宫去?滟儿是惹了皇上生了大气的,所以她回去后京城的王孙公子才不敢上门提亲,甚至还有意羞辱何家!” “那按皇上的意思?” “要滟儿在家一世,孤独终老,受人耻笑!”生怕炎将军不信,我又加了一句,“我不过多劝了两句,差点被皇上打入冷宫!所以炎将军,还是就此打住吧,别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 “不!”炎将军怒道,“皇上不是这样的君主,臣要面见圣上!” 我急忙拦在他的面前,“将军不必去了!” 他看了我一眼,似想一把推开我,却又极力忍耐着。玉璃已经端着一壶酒上来,我拿起酒壶往地上轻轻一洒,地上即冒出嗞嗞咝咝的声音,并翻滚着可怖的白沫!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一壶毒酒! 我肃声道:“将军,若你执意要娶滟儿就请干了这杯酒!若要放弃,现在还来得及,皇上并不想失去你这位——” 我言犹未尽,就炎将军掠起壶身,倒酒入杯,昂头一饮而尽! 待我去阻止,酒杯中已是滴酒不剩。我大骂道:“你疯了不成?饮了这酒你不过还能活六个时辰,你还有大好前程,还有将军百姓,你都不要了?!” “臣自然不舍,只是这些臣都有过,死而无憾。若皇上定要何小姐孤老一世,那臣至少该让她知道,曾有一个人真心倾慕过她!”炎将军说着朝我行礼,急着要走,“臣告退!” “炎将军!”我朝她欠身行礼。 “君臣有别,茗贵人不可如此!”炎将军不便伸手扶我,只得出言阻止。 我行完礼方笑着出来,“我行这礼,一是求将军原谅,那不是毒药!二是求将军日后好好疼爱我们滟儿,我先在此谢过了!” 炎将军又是惊又是喜,“贵人……这……这……” “都是我试探你的,我保证仅此一次!”我笑道:“快去找你的心上人吧!你们的婚事就交给我了!” 炎将军答应一声,连跑带跳地奔了出去,又朝我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方欢跑出去,把我和玉璃都逗笑了。可谁知,滟儿竟然不在家宴上,连问几个宫人,都支支吾吾不敢答话,似有隐情!难道滟儿出事了?! 第55章 如婳 “小姐到底会去哪里啊?”如婳急得直抹泪,“都怪奴婢没照顾好小姐!奴婢该死!” “不是你的错,切莫自责。”我语气柔缓地安慰道。我带着玉璃离开,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予她看管,她早已忙得四脚朝天,怎还有精力照看滟儿?再说,瞧宫人们一个个惊吓的样子,来人定是大有来头,如婳就算真要拦也是拦不住的。 “我离开这会儿都有谁来过?”我与炎将军异口同声。他倒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如婳立即道:“殷公主、端王世子、震远伯独孙——” “还有寿宁侯!”黄雅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用手一指偏东的方向,“他邀了何小姐去了那边。” 我不禁失色,“寿宁侯张鹤龄垂涎滟儿已久,曾上门求亲被拒!”这混蛋仗着张皇后的势力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以前入宫还借着醉酒奸污了一个宫人! “我们快去找人!”炎将军说完,已经掠身而出。我感激地看了黄氏一眼,留了如婳一个在这里看着,急忙带了其他宫人去寻。这事还声张不得,传将出去不仅皇家颜面被毁,滟儿更是名节无存! “何小姐虽是年纪小,却不是吃亏之人!贵人且莫太过担心!”见我一路颠跑,几次差点跌掉,玉璃忍不住劝我道。 “只有找到滟儿我才能放心!”我仍只顾着向前跑着,边跑边找。 玉璃突然呀了一声,“黄贵人会不会骗我们,故意指错方向?” 我一惊,手心沁出一层冷汗,我实在太焦心,全然遗忘了这一层!就在这时,听见炎将军喊我,“茗贵人快来看,这可是何小姐的耳环?” 我拿过一看,这紫金耳环正是滟儿的,立即点头,“不错!滟儿定在附近,快找!”这时我才心下稍安,还好黄氏没有骗我们!她还算有几分良心,不枉我常在土鲁番王子面前夸赞她! 我们又向前跑出数十步,发现了滟儿的另一只耳环,显然这是她给我们留下的线索,要我们去找她! 又向前跑了一会儿,来到梅园前。这梅园平时只有几个闲散宫人打理,一直也没有什么守卫。玉璃看到一株梅树下落着一条素锦手帕,那上面的松柏乃是义母去年所绣,我记忆甚深。我们急朝园中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一人大声喝叱的声音,“皇宫重地,天子之城,岂容你如此放肆!?” “你知道我是谁嘛?我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你个狗奴才快滚开,别坏了本侯爷的好事!”那声音甚是叫嚣! 果然是张鹤龄那王八蛋!我们忙拨开梅枝走出一瞧,只见滟儿瘫坐在地上,头上发髻已经松散,衣服也有被拉扯的迹象,脸上全是泪痕! 张鹤龄的外服已经脱去,千方百计要扑向滟儿,太监何文鼎支身拦在他的面前,衣服都被拽出了口子,只听他厉声大骂,“皇后也是天家的媳妇,当恪守妇道,怎可纵弟行凶,破坏祖宗国法!!” “我管你什么国法?”张鹤龄抬脚就朝何文鼎狠狠踢去。 可是他的腿还没伸开,膝盖就被一股更强的力量给跺了回去,力道奇猛,张氏的腿往后一荡,整个人重重朝前面摔去,啃了一嘴泥!出手的当然是炎将军! 同时,我向滟儿扑了过去,紧紧将微微颤抖的她搂住,“滟儿没事了,姐姐来了!” 滟儿看清是我,哇的哭出了声,“姐姐!”我一边替她拭泪,一边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滟儿好样的,姐姐这就带你走!” 我解下冬日的披风包住了滟儿,玉璃帮我一起扶了她起来,她的身子还是瑟瑟抖着,看来受的惊吓不轻。她衣衫仍然完好无损,只是发髻松散,可见她进行了猛烈地反抗,不让那张鹤龄一沾芳泽。张氏那厮若是得了手,也就不会跟文鼎在这里纠扯了。 我与玉璃扶着滟儿离开,张鹤龄仍没能站起来,可能是从来没被人教训过,而炎将军那一脚也着实不轻,他捂着腿,痛得满地打滚,“好啊!你们敢打我!我告诉我姐姐去,把你们满门抄斩!!” 那厮不喊也就算了,听他一喊我不由得心头火起!我让玉璃扶好滟儿,走上去狠狠一脚跺上他的膝盖,他立即惨叫一声。 我不解恨,又补上一脚,切齿问:“疼吗?” “疼!疼!疼!”那厮痛得涕泪直流,还不忘骂人,“你一个小小贵人也敢打我,我姐姐是皇后,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冷笑一声,“我们打你谁看见了?炎将军看见了吗?何公公看见了吗?” 众人见那恶人终于受惩,心中好不快意,齐齐回答:“什么都没看见!” 张鹤龄知他现在讨不着好处,也有些心慌了,可仍是不甘心,“你们等着!我姐姐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微笑着,“我若是寿宁侯就什么都不会说!” 他冷哼,“你们欺负我,还让我什么都不说,做梦吧你!” 我弯下腰,低声道:“钱能那十万俩银子拿得舒服吗?” 他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不打紧,皇上若知道了……”我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阴森伪笑,转身领着众人离开! 出了梅园,滟儿的情绪稍缓了些,我即向何文鼎道谢,“今日多谢何公公及时出手相救!” “奴才既是碰上,岂能袖手旁观?所幸小姐并未受辱,守住了名节!”他摆摆手,叹道:“奴才看不惯寿宁侯所为已久,倚仗着圣上的恩宠,欺民霸产,无恶不作,杀之都不为过!” 我微微一笑,“公公莫为这种人生气!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何文鼎即道:“炎将军与茗贵人放心,若这厮捅到皇上那里,怪罪下来,老奴一力承担!我大明的良将绝不能毁在这厮手里!” “他不敢说的,何公公且放心!” 何文鼎虽是不太相信我的话,却也不反驳,好似下定决心要与张氏外戚同归于尽一般。人只道阉人残废,历朝历代也多出阉党之祸,可弘治一朝却有怀恩、何文鼎这样有身残心健的良伴伺候左右,何其幸之! 今日之事真是凶险,幸亏滟儿聪明,给我们留下线索,也幸亏何文鼎仗义相救,滟儿才没被狂浪子弟欺负。为了不使滟儿落下阴影,我决定让她回我宫里换身衣饰,这样对外也好说是去了我宫里一趟。 我只留下玉璃相伴,仍旧让其他宫人回去相帮如婳,并叮嘱他们今日的事不可对外吐露一个字。炎将军生怕滟儿再出事,一路护送。我瞧他的模样似有话有问,便故意落到了后面。 “我猜炎将军是想问我有何办法令那厮闭嘴吧?” 炎将军点头,“臣方才听贵人提到了钱能,可是开封的镇守太监钱能?” “正是!黄河涨水,开封水灾,镇守太监钱能私吞钱粮,大发横财。皇上派了王恕大人去彻查此事,钱能怕东窗事发,一出手就送给了寿宁侯十万两银子,请他托情!” 炎将军怒道:“早知此事,刚才就该踢断那厮的腿!” “将军真是嫉恶如仇!”我接着道,“寿宁侯收了银子,还修信一封表示感谢,可巧这送信人住进我二哥开的酒馆,吃酒惹事,无钱付账便掏出这信,说是钱能的人,先赊着以后再行补上。” “原来如此!那贵人打算怎么办?这可是铁证!” “我是不会去皇上面前告发他的!”我这话一出便见炎将军变了脸色,我立即笑道,“这事情不是有人在查吗?当然是让那个人知道了,我一个妇人又何苦涉入政事?” 弘治最不喜后宫干政,我怎么会傻到趟这浑水? 炎将军转怒为喜,一脸叹服,“茗贵人真是绝顶聪明,臣佩服!” 我叹了口气,“张家不宁,外戚不平,天下不安!”而我心里却是有另一个盘算:张玳珺有这样混账的兄弟算她倒霉,弘治便是再宠她也不能不顾苍生王法,我倒要看看张氏能在后位上得意到几时! 行至长春宫前,我不便请炎将军一同入内,他便在宫外守候。 玉璃为滟儿梳洗、更衣、换妆,我又命她把滟儿换下的衣物放入火炉里烧了,“滟儿,所有的不幸不快都已经过去了,连个碴儿都不剩了。你以后要幸福,知道吗?” “姐姐,”她扑到我怀里,“滟儿每次入宫都给你添麻烦!” 我抚着她的秀发,笑道:“你就是不入宫,我的麻烦事也不会少的!若是应付不来,我就不在这里呆着了!炎将军是个好男人,他会一心待你的!你们走得远远的,远离这里的繁华与龌龊!姐姐得不到的幸福,希望你能拥有!” 她猛的从我怀里起来,“可是爹——”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羞了羞她,“只要你愿意,我就去求皇上赐婚,他若敢不答应,我就去求太皇太后!” “姐姐——”滟儿开心地搂住了我,“你真好!” “姐姐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我微笑着,“你若成了亲,说不定义母的病也会好起来的!” 家宴就快开始,我还有诸多事情要办不能久搁,走出宫门,将滟儿交于炎将军守护,我便带玉璃急急地赶去做事了。余淑妃知我离开了一阵,语气中透露着不快,不过好在没有耽误家宴的准时开席。她也就省了一顿教训,我发觉她最近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席上,我特意拖了滟儿去拜见太皇太后,又献上一串东海佛珠,这可是无价之宝,有缘者可得相赠,无缘者千金难求一颗。我自是说滟儿一片孝心专程为太皇太后去寻的,机缘巧得,乃是太皇太后洪福齐天! 太皇太后一心向佛,自是高兴不已,我便趁机求她赐婚。她真是个极不简单的人,推说年事已高,把皇太后与弘治都叫来商量。 第56章 教训张弟 其实全是太皇太后一人做的主,却让三人都赚尽了人情。先是把佛珠赏给皇太后,让她收了滟儿做干女儿,再由弘治赐下了“天和郡主”的封号,最后弘治还下旨赐婚,以群主的身份将滟儿下嫁给炎将军。 皇太后王氏年轻的时候一直受着先帝万妃的欺压,空顶着皇后的凤冠守了一世的窝囊,既无夫妻之欢,更别妄谈饴儿弄孙之乐。幸而弘治以孝治天下,给予了她这个嫡母应有的尊重,她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现下有了一位可人的郡主女儿,又得了一位手握兵权的郡马女婿,怎会有不开心的道理?当即给干女儿赏下了见面礼,滟儿也一口一个母后叫得亲热。 太皇太后此举高明得很!一来,是对何家的补偿,也是赐给何家的无限荣光,让何家日后对皇室更加忠心;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将边陲大将与皇室绑在一起,有利于大明朝廷的长治久安。 何氏一门喜从天降,何睦简直喜极而泣!他可不是捡着了大便宜,皇太后这一认亲,他倒跟弘治一个辈分了!滟儿被从逐出宫至今受了那么多白眼与委屈,到今天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可他们又怎会知道我在这背后付出了多少!为了求得那串佛珠,动了多少关系,托请了多少人,花了多少箱金条!不过,有了滟儿这个“郡主妹妹”,又有了炎将军这位“郡马妹夫”,我在后宫的地位是更加稳固了。 后宫众人自是羡慕不已,只道是皇上宠爱我的缘故,才对何家如此恩赏有加。 坐在上席的余淑妃此时正一脸得意地瞧着张后。当年张氏一心想要赶出门去的人如今却成了皇室的金枝玉叶,还嫁得如意郎君,可不得把她气得够呛!还有她那混账兄弟张鹤龄,一直龇牙咧嘴地捧着自己的膝盖,还硬说是自己酒喝多了摔的,好似一条被痛打的落水狗! 我知道余淑妃心里一定痛快极了,她痛失陈妃这枚棋子,一口怨气憋了许久,如今总算是一吐为快。我向她证明了,我比陈鸣有用! 我心中高兴,便多喝了几杯,很快便因不胜酒力而微醉了。于是向皇上请辞,要先行回宫歇息。 弘治盯着我微醉的娇态,很是有点可惜,“今日宫中家宴,节目精彩繁多,茗儿何不多留一会儿与朕同乐?” 我装作不小心打了一个酒嗝直喷到他的脸上,颇有些失态。弘治便不再勉强了,“茗儿今日帮着淑妃操劳了不少,就先回去歇着吧!冬夜霜冻路滑,你路上可要小心!”说罢,还多派了两个宫人为我掌灯。 我又与滟儿道了别,并细细地叮嘱了她几句。临走时,瞧见张皇后正将一腔的不痛快朝黄氏发泄,黄氏低首垂眉眼中含泪,似有满腹的委屈,急得站在一旁不能近前的土鲁番王子甚是焦心。我默然一笑,知道自己所盼之事又成了大半。 玉璃与如婳将我搀上肩辇,一路无阻回到长春宫,玉璃厚赏掌灯宫人,他们便高高兴兴地回去复命去了。 他们一走,我便与玉璃迅速更衣,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扮成宫女模样,由如婳领着悄悄出了宫门。绥寿殿已然熄了灯,做成我已经安寝的样子,如婳送了我们出来仍旧回绥寿殿守着。 出了宫门,拐到偏僻处,瞧见何澦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他眉头紧蹙,心中必是焦急得很,嘴上却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我还以为你来不成了。” 无空多言。我与玉璃随了何澦去到东宫。 我与他商议的这段日子,总算找到了一个进入东宫的法子。既然弘治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去上一趟,那东宫必是需要人打扫的,何澦仔细观察发现每到了亥时宫中熄灯就寝之后,就会有两个宫女秘密前去。 宫女都被割了舌头不能说话,而且她们也不识字,也没人知道她们白日里身在何处,也没人知道她们夜里从何而来。东宫由东厂的几个绝顶高手轮流带班守卫,这两个宫女凭着弘治给的特殊令牌才能进入。 亥时将至,何澦领着我们在宫女的必经之路守候。等那两个宫女提灯路过,何澦便用会夺魂香将其迷倒。锦衣卫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暗器,夺魂香便是其一,它不仅能像普通的迷香一样将人迷晕,还能使人产生幻觉坠入幻境,越是意志不强的人坠得越深,甚至有人因此精神失常发了疯。有了它,锦衣卫在追捕和审讯犯人的时候,便方便了许多。 何澦将那两个宫人拖到暗处,搜出特殊令牌交给我们。他忽然端详起宫女的手掌手臂,眉头一拧。我急问,“有什么不对劲吗?” “这两个宫女竟然会武功,而且功夫不弱!你们可要千万小心,一旦发生势头不对,逃命要紧!”何澦脸上写了深深的担忧,他早就把他锦衣卫里几个最好的兄弟都放到东宫外守着了,一旦逢我遇险就会拼死救我出去。 他以为我不知道,全然忘记我入宫已经有半年时间,在这宫中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眼线呢?且我为人好善出手又大方,宫里有多少人赶着来送消息,以换取我的钱财与帮助。 我只是不点破,回道:“我定会小心,你放心吧!” 对于这样一个一心为我的男人,我实在不忍心给他冠上“哥哥”的名号。但是,我又什么都给不了他!心,给过弘治,已经死了多年;身,还是弘治的,不知还要持续多少年。 我们临去前,何澦突然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别忘了你们是哑巴,千万不能说话!” 我再次要他放心,用了好大的力气推开他的手,走了。他不愿我冒险,甚至祈盼我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我为了这一刻谋划了多久!弘治与宫中一众都在家宴上行乐,无暇顾及其他,我才敢来一探。 我知此行凶险,需要机警应变,才特意带了玉璃来。如婳始终是忠心有余机警不足,可我又觉得带玉璃来是冒着风险的。余淑妃在宫中一日不倒,我就无法像信任如婳那样信任她! 余淑妃不是好糊弄的,她常把玉璃叫去问话。为了更好地控制我这颗棋子,她自然希望手里握着我越来越多的短处,这样我就不能不听命于她。虽然我总是让玉璃将一些不痛不痒的短处报给她,可玉璃即曾经是她的人,谁又能知道她会用什么手段逼玉璃说出真话?! 眼下不过她手上无棋子可用,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深究,若她知道我夜访东宫,触犯弘治禁忌,谁知道她会怎么对我?!连陈鸣那种沾亲带故的棋子她说弃就弃了,更何况是我? 这样想着就来到了东宫门前,我们亮出令牌,东厂放行。一切倒也顺利。进了东宫之后,我安排玉璃去了其他地方,自己直奔原来的寝殿。 站着熟悉的门前,我有一丝犹豫,我不知道推开门后会是怎样的真实,然而既然我仍有一口气在,我就一定要知道真相! 推开门,有一瞬的不适应。待我看清一切,我突然不敢看了,背过身去大声喘气——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东宫的一切全都是我死前的模样!? 我平复了一会儿,再次转过身来: 那张梳妆台还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我用惯了的,从不肯换。梳妆台上按着我最喜欢的位置摆放着我常戴的首饰、我喜欢的胭脂还有我最爱的玉梳! 衣柜里,整齐地收放着我以前常穿的衣服。这些衣服虽是旧了点,却纤尘不染,光艳依然,显是常洗常熨的。 床上挂着我喜欢的鹅黄暖帐,摆着我冬日最常盖的轻羽被与绒毯,还有我自制的药茶香枕。 紫檀木桌上,点着我最喜欢的檀香,因为加入了茶香,闻着格外清雅。瓜果盘中,还放着我最喜欢的时令水果。 我又将房间望了一遍,就连地上也不沾一点灰尘,若不是宫人日日来打扫绝做不到这样好。 我突然想起,我死前弘治一直是这样待我的。可他当时将身怀有孕的我独弃在这里,不仅不肯给我应得的位分,还不承认我肚子的骨肉,所以我那时心里只有恨与痛,也自然忽略了这些细节。 现在一想,弘治真是太奇怪了! 他当年既然对我那般冷酷无情,灭我全族,生生将我的心撕成了碎片,为何还要费尽心力把这里保持成原来的样子,还不许其他人进入,就张皇后也不可以! 若说是我死后,他突发善心又念起了我的好,为什么他又不许任何人提起我呢?是连一个字都不允许提啊,我忽然想起石玉洁死前说的话,提了便是要诛九族的!被弘治灭族的宫嫔并非只我春氏一门,而且这在历朝历代也都属常事,他根本不用害怕别人提及,为什么就对春风致如此特殊? 我预感到弘治暗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这个秘密是我连做梦也不敢想,而且永远也想不到的! 第57章 夜入东宫 前世……今生……对弘治的情爱……蚀骨的痛恨…… 我的脑子很乱,呆站了一会儿。猛的回过神来,冒险进来一次太不容易,该仔细查看多发现一些线索才对! 我又将寝殿仔细的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于是又去了东宫的其他房间查看,一无所获。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味道,时不时会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仍是太子侧妃,我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不断提醒自己醒神,心想是不是我遗漏了什么,正欲再从头细查一遍,忽听得外头传来鸟叫声。那是我与何澦定下的暗号,鸟叫声一响起,我就必须离开。听他说宫人打扫东宫都是一两个时辰才出去,我进来并未太久,他就用鸟叫声来唤我,显然是出了事情! 我一刻不敢耽误,急忙与玉璃出门。御膳房的小太监正送来宵夜,那小太监我认识,是小顺子——曾帮着香婷竹害我,却被我宽恕贬去做杂役的小太监,如今正在御膳房当差。 我与玉璃急忙埋头,亮出令牌。东厂番子正要放行,一个东厂档头突然跳了出来,上下打量着我们,“怪了,今天的打扫宫女怎么这么好看?”他还凑近瞅了瞅玉璃,“咱家瞧你眼熟得很,你是——” 我与玉璃同时一惊,面上虽极力装着镇定,可心如擂豉,不知该如何应接! “汪哥,刘哥,小的今天可给二位留了不少好菜!”小顺子大喊一声。 听到好菜二字,那东厂档头不由得回头,面带喜色。另一个档头便道:“汪哥,您跟这些聋子哑巴较什么劲哪?咱哥俩吃点东西去,都饿死了。” 我与玉璃已是一身冷汗,幸亏刚才没有回应,这些宫女不仅不能说话,连听都是听不见的! “我是瞧这俩丫头好看。”“她们也叫好看,咸福宫的小宫女才叫漂亮呢。”这俩人边说边走去吃菜。 “今天圣上大办家宴,烧的可都是好菜,小的偷偷留了一点。”小顺子嘻笑着,一副讨好的模样。 “小顺子还真是不错!以后有什么事就跟你刘哥说……” “诶!是是……您尝尝这个……” 趁他们吃得正欢的时候,我与玉璃急忙溜走。一路疾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二人犹自喘气,何澦也被吓得不轻。玉璃道:“幸好贵人留了一手,让小顺子今夜一见着有人出来就赶紧来送宵夜,不然真是凶多吉少。” 我抚着如雷的心跳,说道:“小顺子既已认出我们,断不能再留在外头了,过些日子得寻个由头把他调回我的跟前。” 何澦急道:“先别管什么顺子不顺了!皇上往长春宫去了!” “什么?你——”我稍稍刚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不早说啊?” “不知如婳能否顶得住,贵人我们得赶紧回去!”玉璃惊叫道。 三人对视一眼,慌忙撒开了脚丫子狂奔。要是能在这皇宫里纵马该多好,两条腿跑起来还真是慢啊。想我入宫前学了四年的技艺,怎么偏偏把逃跑这一项给忘了。若知今日能用着,我每日一定绕着家里的大宅跑他个三五圈。 没跑出多远,何澦就把我与玉璃给远远甩在了后面。他不得折身回来,摇头道:“你们这样太慢了!”然后不由分说抓起我俩,拽着我俩狂奔而去。 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只抓了玉璃的袖子,却牢牢地抓着我的手。与弘治一到冬日就冰凉的手掌不同,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并带着滚烫的温度,因为方才着急出汗的缘故,他的掌心粘粘的,有些滑手,所以他非常用力地握着我,生怕我会逃脱了一般。 呵!弘治以外的男子,牵着我的手,在皇宫里奔跑着…… 从前弘治也曾这样对我,那时先帝决心不再易储,他满心欢喜意气风发,恨不得让整个世界都捧到我的眼前;那时的我,亦是沉浸在爱中的小女人,虽是以太子侧妃的名分伴在他的身边,却相信我是他最爱也是唯一的女人。 也罢,管他是为了什么,既然要跑那就跑吧,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放肆了! 到底是晚了一步,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长春宫正门一看,弘治的圣驾已到,正抬着脚往里面迈呢。没办法,我们只好绕到绥寿殿后院翻墙,可宫墙实在太高,何澦一个人可以来去自由,带上我们两个完全不会武艺的女子却是跃不上墙头。 没办法,何澦只能去找来绳子,自己先跃上墙头,把我俩拉上墙头,再一个个放下去。这又不知用去了多少时间,弘治早已来到绥寿殿门外,堵住了门口。得亏是石玉洁与周娟都让我除去了,只我一个人住着长春宫,不然我们三人躲在暗处早就被人发现了。 弘治听如婳说我已经睡下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说是要看我一眼,如婳只得千方百计地挡驾,内太总管李广也不愿弘治见我,在一旁劝着。弘治一时失了兴致,转身离去。 他一走,我与玉璃赶紧摸黑进到殿内。来不及说一句话,我与玉璃急忙脱下宫女衣服藏好。玉璃这才点上灯,如婳忙出去追弘治,后宫的女人就是如此轻贱,明知圣宠是最靠不住的,却不能放走任何一个被宠爱的机会。 弘治一听我起了,果然返身。 “不必打扮了,朕的茗儿总是这么美!”弘治见我正坐在镜前梳妆要迎接他,便走到了我的身后说道。 他有些醉了,我背着他而坐都闻到了他嘴里喷出的酒气。他一向爱惜自己的身体,今日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我急忙起身行礼,被他扶起,“是朕不好,打扰茗儿休息了。” “夫妇之间为何要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一笑,“皇上怎么来了?家宴已经散了吗?” 弘治挥手把宫人都赶了出去,拉了我坐到榻上,然后自己一人向后倒到了被上。我一惊,还好如婳一直把被窝用汤婆子热着,不然这时就该露馅了。弘治一向多疑! “朕实在被闹得头疼!”弘治用一只手握拳,轻轻捶着额头。 “那妾身为皇上揉揉。”我柔声道。爬上床去,摘下他的龙冠放好,把他的头轻轻放到我的腿上,力道恰好地按揉着。 “还是朕的茗儿好,善良柔顺。”弘治一开口又喷了我一脸酒气。我欲唤来如婳去准备些醒酒汤了,弘治不允,翻身搂住我的腰,“朕只要茗儿,不想看到其他女人。” “皇上是怎么了?今日倒像个孩子似的。”我抚着他俊美的侧脸,像个温顺慈爱的小母亲。 弘治直将脸往我身上埋,我便轻轻落下一吻,这个时候他来找我,应是有苦水要向我倒的。他叹了口气,说道:“朕好心要为土鲁番王子选一位王妃,这小崽子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黄贵人!” “还当着众位皇亲国戚的面,硬是要朕成全,黄氏虽只是一个贵人,到底是朕的宫嫔,你说朕气不气?”他边说边坐了起来,自己动手摘靴子,褪下之后还将靴子猛的一掷。 我料想仅是一个黄贵人,不足令弘治如此生气。土鲁番王子应该还威胁了弘治,若不把黄氏赐给他,就让他见春风致一面。而太后滟儿一众,也劝弘治不如成人之美算了。土鲁番近年来本就不太安分,屡犯哈密,致使边境贸易不畅。若为了这,再与大明产生过节,边境还能得到安宁吗? 这是我要滟儿帮我做的第一件事。我离宴前告诉她,无论土鲁番王子看上谁,她都要尽力撺掇着皇太后支持,她果然做到了。 然而对于这件事,我还不多嘴的好。若我劝皇上成全了土鲁番王子,他定会疑心我是要赶黄氏出宫并使他难堪;若我劝他回绝了人家,他又会觉得我不懂事,不为两国边境的百姓考虑。这件事一脚踩着家事,一脚踏着政事,可不是好碰的。 不讨好的事我才不干。于是我自责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提议举办家宴为土鲁番王子选妃是可怜他一念痴情罢了,想不到竟令皇上为难了。” 弘治今夜真是被逼狠了,难得听见几句可心的话,忙把我搂在怀里,“又不是你的错,怎么又怨上自己了?” 我倒在弘治怀里,知道他心里正憋着一肚子气,便埋汰道:“妾身瞧那土鲁番王子是个犟驴脾气,怎么可以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好心?真是好不懂事,放着那么多金枝玉叶不选,偏偏要与皇上抢黄妹妹!” “谁说不是呢!这浑球全然不顾朕的脸面!要不朕与老王爷颇有些交情,朕早就对他不客气了!”“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我故作担忧地问。我猜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觉得不痛快,所以需要发泄。 “明日再说吧!”弘治突然一声坏笑,“朕现在只想好好疼爱茗儿!” 他的吻带着浓厚的酒气铺天盖地而来…… 第58章 王子求亲 迷迷糊糊中,酒气越来越淡,花香越来越浓,还有一股股清幽的茶香飘来,翠绿的茶园、漫山遍野的鲜花,只见人影晃动,走近了些,看清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再近些,好像是吐鲁番王子,我正想问他这是哪里,突然发现眼前站的竟是弘治,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可又发现那好像是何澦,再仔细看看又觉得像是叶栖风。 等他走到我的眼前,我才发现他谁都不是。我分明不认识他的,可我却觉得他好熟悉,自己跟他不仅相识而且相知似的。 他微笑着,带着阳光般的温暖,单膝跪倒在我的脚边,仰着脸牵住我的手,虔诚地向我说道:“仙儿,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为妻!” 仙儿?我不叫仙儿!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中印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的脸。他眼前的人只有我一个,而他眼中的人却并不是我!那不是我的脸! 一阵惊慌恐怖侵来,我陡然从睡梦中惊醒。 我仍旧睡在长春宫的床榻上,弘治就躺在我的身边,轻而温热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带着没有散尽的酒味。他带着发泄完欲望的满足,睡得香甜。这后宫的女子大半都只是他泄.欲的工具,若说真心,也只有张玳珺一直被他捧在手心,钟爱有加。 想那余淑妃比张氏年轻貌美,又跟随弘治多年,都没能取代张氏的地位,可见张氏在弘治心中的位置。或许我也无力撼动,但我既然入了宫门,我就必须查清真相。 我承认,弘治保持着东宫的原貌令我在某个瞬间有过那么一丝感动;我也承认,或许真正的事实并不完全像我现在所想的那样。 可是,那一丝丝的感动,能够抵偿弘治对我的欺骗与伤害吗?能够抵偿我孩子的性命吗?能够换回我春氏族人的性命吗?这些都是现实,是不可更改的现实! 弘治将所有的事实都封得这样严、这样死,连一滴水都难以渗进,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巨大的原因促使他这样做,或许而这个原因足以决定他的江山,决定他的生死。所以,他必须死!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说出一切真相,我等的也就是这一天。 然而,我不能让他轻轻松松地死去!我会用这世上最残忍的手段报复他,让他尝尽世间的痛苦再悲哀地不甘心地死去! 昏暗中,我狰狞地笑着,将手掌架在弘治的脖子上,轻轻一划。 次日,弘治仍旧要上早朝,他起得很早,我反正也无困意,便服侍他更衣。自睡醒起,他就一直嚷着头疼。 我一边吩咐宫人去请太医,一边怪他道:“皇上昨夜饮了那么多酒,又不肯服下醒酒汤,今日可不是得头疼?皇上答应妾身以后可不能喝那么多酒了,啊?”他来就有偏头痛的毛病,只不过保养得好,不大发作,然而一疼起来却是很厉害的,简直恨不得拿脑袋去撞墙。 弘治直摇头,“不喝了,不喝了。” 待他收拾完毕,太医也赶到了。号脉、诊断,这宫中的太医都惧怕承担责任,不敢开重药猛药,生怕有伤龙体。然而那些温补的药对弘治并无多大作用,弘治见太医开的又是这些药,索性摆摆手,赶去上早朝了。 作为皇帝,他真是很勤勉的。 他一走,如婳才逮到机会来跟我诉苦,“昨晚真是没把奴婢给吓死,奴婢差点以为自己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 “我来看看。”我摸了摸她的颈子,笑道:“嗯,长得牢着呢!” 如婳也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笑道:“那奴婢可就放心了。咱们贵人可真是得宠,自孔妃死了之后,皇上除了坤宁宫与长宁宫再没有到其他宫里留宿过了,贵人可是头一个。” “嗯,”我一指她的鼻子,“就你嘴甜,吃了甜枣了?” 我与如婳格格一阵笑,却见玉璃愰了神,我便问:“玉璃,在想什么呢?” 玉璃回神,“何百户不知何时走的,昨夜多亏了他。”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昨夜只顾着弘治这一头,全然把何澦给忘了。他心里怕是不会好受,千言百计把心仪的女子送到住处,她却与另一个男子去行夫妻之事了。可我能为他做的,只有多留心些,为他选一门好亲事,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成家立业的,便是现在不肯,义父义母也终究不会答应的。 滟儿封为郡主,又定下了如意夫婿,太皇太后属意好事成双,将义母封了一品诰命夫人。何氏一门喜事连连,荣华无限,连我也觉得自己沾了不少喜气。可不是连弘治也总想粘着我嘛,一连几日召我去侍寝相伴。 自从土鲁番王子提出要娶黄雅嫣为妃,他就不愿再见黄氏一面。而每每土鲁番王子进宫,他也推托头痛发作不见,欲好好为难那王子一番。 他这一推托,却让张皇后抓住了空子。 我刚被弘治召了去陪他饮茶,张后便带着钦天监监正来了,监正说是长春宫出了侵邪之气,犯了帝星,致使弘治头痛发作,一再不好,还劝弘治最好将我封宫禁足一段时日。 不消说,定是李广向皇后告的密。若不是他张后怎么知道弘治是在我宫中得了头痛,就算那日太医进了我的宫中,外面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太医是来医弘治的头痛,而不是来为我看诊的。 我心中暗自好笑,张皇后要不要把事情做得如此明显!谁不知道这监工曾经犯事被贬,因为帮着张皇后的父亲选了块好坟地而官复原职,他所说的话自然都是张氏唆使的。 弘治岂会不知?只不过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从来不舍拂了爱妻的面子。可又确实知我无辜,他的头痛全因他饮酒过度引起,与我何干? 他便道:“刚才监正不是说侵邪之气来自长春宫吗?依朕看与茗贵人无关。” 张后气愤地回道:“怎么会无关?那长春宫里就住着茗贵人一个!再说茗贵人到了哪个宫,哪个宫就不得安生,可见不是祥人!” 她愈嚣张霸道,我就愈温顺懂事。我柔声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妾身若不是祥人,怎么会有福气侍奉皇上左右,又怎么会有福气进入后宫与皇后娘娘成为姐妹呢?” 张氏怒瞪双眼,“放肆!就你这等下.贱胚子,也配做本宫的姐妹?”许是觉得在弘治面前有失仪态,遂放缓了表情,可仍是恶狠狠地警告我,“下次再敢以下犯上,本宫绝不饶你!” 我立即泪水涟涟,朝弘治道:“妾身说错了什么吗?后宫不是本该亲如一家姐妹吗?” 我当然知道张氏只把自己一个人当成了弘治的女人,而其他宫嫔都是他的玩物,因为她称呼其他人时,从来不带姐妹二字,而是呼其位分,或直呼其名,就连对对她产生巨大威胁的余淑妃亦是如此。 弘治见我哭得可怜,安慰道:“不曾错,不曾错。” 张氏更加恼怒,“皇上的意思是臣妾错了?臣妾一心为了皇上龙体安康,却是错了吗?” 弘治忙道:“也不曾错!” 张氏立即接道:“那皇上还不打发了她回去,封宫禁足?” 弘治颇为不悦的一咳,张氏赶紧笑道:“臣妾也是为了皇上龙体考虑,天下与百姓都需要皇上,臣妾更是离不开皇上啊。” 我哭着跪下了下来,一脸真诚地向弘治道:“皇上,如若将妾身禁足能令皇上龙体康健,妾身愿意。妾身不要皇上为了妾身为难。” 弘治面有动容之色,“这,太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不委屈,只要是为了皇上妾身都不委屈。” 弘治看了看张氏,见她没有任何要罢休的意思,又看了看我,无奈道:“那你且在宫中休息几日,等朕头疼一好,便立即解你宫禁。” 我叩谢皇恩离去。张氏好不得意,以为自己赢了。其实我不过是以退为进,张氏得弘治偏宠,我若与她硬杠百害而无一益,倒不如委曲求全,看在弘治眼里定是心疼的。他一疼,对我的疼爱就会更多一些。而我不在他眼前的这几日,自会有小宫人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我当日是怎样一路哭回长春宫去的,而这每一日我又是怎样想他盼他的。 他心疼只能更剧。从长远计,于我实是有利。 果然,不出两日,弘治难为那土鲁番王子难为够了,觉得把颜面扳回得差不多了,便声称头疼已愈接见了王子。 他答应把黄氏嫁给他,但不能以黄贵人的身份,而是以大明郡主的身份。反正皇太后收了一个干女儿,不在乎再收一个,倒能凑得好事成双。对外,他将声称黄氏暴毙,好在黄氏位分不高,只是一个贵人,又没有子女,加之入宫时日不久,掩盖起来倒也容易。 土鲁番王子当然欢喜异常,对弘治行了叩拜大礼,感恩戴德如再生父母一般。不过,美人可不是白送的。弘治要他答应一个条件。 第59章 封宫禁足 听闻交谈时只有弘治与土鲁番王子二人在场,是以无人知道弘治到底提出了怎样的条件。但能肯定的是,王子答应了弘治的要求。因为他们商谈的第二日,黄贵人就“暴毙”了,黄氏就被“封”为永德郡主,定于滟儿同一日出嫁。 弘治头痛已过,宣布为我解除宫禁,不想张皇后仍是不依,仍拖了那钦天监监正来,说是侵邪之气虽有减弱,却并未消除,要弘治过些日子再说。弘治听了甚是气恼,但又不能让张后下不了台,便抓住侵邪之气来自长春宫这一条,继续把长春宫封宫,却把我给迁了出去。 张后虽然很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弘治已经给足她颜面,再闹下去只会徒惹弘治不快,她是不会笨到冒这个险的。 那个监正可就倒霉了!当朝首辅徐溥本就对他靠拍溜须拍马之术官复原职不满,现在又见他听了张氏指示在弘治面前胡说八道,于是一本参了上去,正合弘治的心意,立即撤了那监正的职。弘治不能气恼皇后,还能不气他吗?张后也是一肚子火气,更是半句好话也不为他说。 那监正丢官在钦天监做了一个榜样,看谁以后还敢在弘治面前指摘我,除非不想要头上的乌纱帽了!其实徐大人帮我不过是个偶然,他本就是个正直的好官,只能说我平日里努力树立自己贤德的形象,看似没有什么作用, 其实大有裨益! 我移出长春宫,却是住进了咸福宫与黄雅嫣做伴。 黄氏作为弘治的宫嫔,当然不能说自己愿意嫁给别的男人,必须哭啼吵闹以死相挣,让弘治觉得他是为了国家利益牺牲了这个女子,她才能过得了弘治那一关。为免生事端,弘治必然下令不准黄氏出事,这样她才能过张皇后那一关,不然,等不到她嫁出去,帝后二人就会要了她的命。 弘治还要我好好去劝那黄氏。用得着吗?关起门来,她心中比谁都快乐。 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我让玉璃邀了黄雅嫣一起来吃热腾腾的火锅。她似乎并不太愿意的样子,摒退了下人,我给她夹了些菜,笑道:“怎么,对你的大媒人还摆臭脸子?” 黄氏轻轻一笑,“向我示威来了,你觉得这场战你赢了吗?” “我是没有赢,只不过你中场退出来了。”我往嘴里送了筷羊肉,好不美味,“这与我赢了有区别吗?” 她拿着筷子把菜戳来戳去,就是不下口。 我便道:“我赢,不过赢个面子,以后还要在这深宫里拼死拼活地斗下去;而你,可是赢了里子,土鲁番王子敢跟皇上要你,就是做了丢掉性命的准备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黄氏放下筷子,好似心情沉重的样子,“我一直以为我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我的心情却是大好,“如果我们一直斗下去,必然只能活下一个。可是现在,我们都少了一个死敌,多了一个朋友,不是很好吗?” 她讥笑一声,“朋友?你会真心帮我吗?不过是为了自己,我若走了这后宫里便无新人能与你争宠了。” 我露齿一笑,“我们要的只是结果,居心和过程都不重要!” 我自信自己是可以打败黄雅嫣的,只不过她太狡猾聪颖,需要耗费我很多时间与心血罢了。我不想浪费,因为我的敌人原本就不是她。 她突然好奇地问:“你真不会下棋?我好想与你来一局!” 我摇摇手,“快免了吧。用黑子白子下棋我是比不过你,可若论起用人来下棋,正如你曾经说过的,后宫里再也没有比我更会的了。所以,我适合留下,而你还是离开的好。” 我故意说自己身上含茶香的香包是黄氏的;故意把在人前表现的机会全部奉送给她;故意在土鲁番王子面前说她的好话;故意让滟儿撺掇太后支持王子的请求。只为了一点——王子娶走黄雅嫣,而我在宫里少了一位强敌。 “不见半点血光,你就这样轻易踢我出局了!”黄氏忽然恨道。她心里原是憋了这样一口气舒缓不出来。 我悠悠地开口道:“那也要你愿意,若你不愿,我又怎么可能轻易成功?你与王子常常竞棋,一定看得出他是个值得托负终生的人,至少他会一心待你,凭你的聪颖还能降不住他?而咱们皇上心里只有皇后,我们便是再好些,也不过是众妾中的一位!” 她狠声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的那些话,就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我呵的一笑,“你我都已经不是敌人了,还需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吗?” 黄氏耸耸肩,“不用这种口气跟你说话,我还真是不习惯呢!” “快吃菜吧,都快煮糊了。你以后再想这样做着与我吃着火锅,说着话,可就很难了。” “该说难的人是你吧?你以后还能再遇到像我黄啸凡这样美颜如玉、心地善良、胸怀宽大、技术超群……唉,我说你别只顾着吃啊?听没听到我说话?……唉,你倒给我留一口啊!……” 这才是一个豆蔻女子的真性情,只可惜都被这可怖的皇宫挤的压的逼的变了形,等到想寻的时候,不是碎得捡不起来了,就是已经随风消散再也找不见了。 因为炎将军回京述职的日子将尽,他的婚事也只得加紧时间准备。 何睦一家当然都想滟儿过完了年再走,然而不合礼制,义母也只得忍痛与女儿分离。原先因为喜事连连才好了几分的身子,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病了下去。毕竟嫁到边关,数年难得一见。而义母是撑不起数年的,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 滟儿以郡主身份出嫁,必须从皇宫出阁。出嫁的前一夜,弘治特许她在咸福宫与我同住。她一直眼泪汪汪的,从未离开家的孩子就要离开自己的亲人,跟一个原本陌生的男子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自是难过的。 我除了一再保证好好孝敬义母义父,好好照应义兄,委实也拿不出更多的话来宽慰她。黄雅嫣虽然也是远嫁,可到底是二度嫁人的女子,看上去比滟儿要冷静得多,还过来帮着我劝慰滟儿。 我知道黄氏心里并不好受,虽然她明日能顶着郡主的头衔、穿着大红的嫁衣风风光光地出嫁,可是她的生身父母是不能来相送的。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他们所知道的不过自己的女儿得了一个嫔的封号。 “啸凡,”我喊了她的小字,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这样高傲的女子会入到皇宫里来?”她向往真正的爱情,她不屑用鄙视的手段争宠。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爷爷虽是重臣,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官运凋落,父亲想依仗我来恢复家族的荣光,可我却让他失望了。” 我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说句不敬的话,男人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指望女人的裙带关系,这本就是错的。” 见黄氏想不开,滟儿倒抹了抹泪,也劝起她来,“女儿家追求自己的婚姻与幸福,有什么错?” 黄氏突然不安起来,“王子是为了那个‘她’来的?那个‘她’是谁?‘她’会不会突然出现,然后把王子抢走?” “那个‘她’若是能出现早就出现了,你怎么还有机会走进王子心里!?”我急忙宽慰道,“现在的那个‘她’就是你,以后也只会是你!” 黄氏有些惶恐地点点头。她是动了真心了! 我心想,别说前世的我活不过来,便是真能活过来,我也不会选那土鲁番王子。我欠的情实在太多,头一个便是叶栖风,用这一世都怕是还不完哪。 滟儿突然了啊一声,吓了我们一跳,“怎么了?” “姐姐,我突然想起一件怪事。”滟儿说得一脸认真,“你知不知道我哥怎么了?自从家宴那日回家后,他就没洗过右手!” 黄氏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么多天,从来没洗过手?” 我的心一沉,想起家宴那晚夜奔,何澦牵我的正是右手。前世的情债没还完,今生又欠了一个男人的情了! 这一夜,三人各怀心事都没睡好。次日清晨早早地起来为她们梳洗打扮,有欢喜也有不舍,到底还是忍了泪,抬起一张笑脸忙前忙后。 炎将军与土鲁番王子同来迎亲,炎将军知道滟儿不舍父母亲人,欣喜之中带着些许担忧。土鲁番王子就不同了,马上就能娶得美娇娘回到他的家乡,自是无限欢喜,因为太过激动还出了点差子。 这日成亲,皇太后与弘治亲至相送,弘治最小的妹妹殷公主也跑来凑热闹。公主年方十三,星眸点漆,樱唇绽红,十分可爱。她的母亲是先帝的柔妃王氏,已经过世,弘治继位后封她为仁康公主,因她的封地在古时被称作殷地,因而她就自作主张地让大家喊她殷公主。 她见土鲁番王子出了差子,被逗得直笑,大声朝弘治说:“皇兄,这王子可真好玩,您就别把郡主嫁给他了,把他给小妹吧!” 第60章 郡主出嫁 殷公主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清脆悦耳的童声在一众大人中显然尤为突兀,连头戴大红盖头的黄雅嫣都听到了,略显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震,险些失仪。情爱之事,谁动了情谁在处于劣势,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更是如此。 弘治可怜她的身世与自己相似,总拿她当胞妹宠着,宠得这孩子一向胡闹惯了。现下有外宾在场,弘治可就不能由着她胡来,笑道:“琳儿,小王子是要回土鲁番的,你跟他走了,那朕就把你的封地收回了。” 公主撇撇嘴,“那算了,这王子还抵不上那块地呢!”三百顷庄地,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众人哄然一笑,一场尴尬也就化解了。因是远嫁,我们这些送亲之人一直送到了宫门口。义母病重起不来床,只有义父与何澦前来相送,笑尽管是笑着,可那笑却比哭更苦涩。而雅嫣无一个娘家人来送,我与皇太后且凑上一个吧。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若要成全自己,就不得不有所放弃。 迎亲大队出发前,土鲁番王子又折了回来,下了很大决定似的,朝弘治恳求道:“小王有一句话,想请皇上替小王向‘她’转达。” 我倒是好奇,他都已经娶了黄雅嫣,还有什么不足的,还想对春风致说什么呢? “什么话?”弘治问。 “小王曾对她说过‘等我长大了就来娶她为妻’。我来了,虽她不肯见我,但也无憾了。”土鲁番王子说完,向弘治行礼告退。 我却惊呆在原地! 我长大了就来娶你为妻!这不是梦中的男孩对我说的话吗?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却原来是老天对我的暗示!我梦里无法确认的男孩竟就是土鲁番王子?为什么我竟记不得他曾对我说过这话? 老天,你竟是这样作弄我?让我竟亲手将前生缘定的男人送给了别的女人! “王子殿下!”我不禁喊出了声。王子回头,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盯着我。我极力忍泪,却是哽咽出不得声。 “娘娘有什么事吗?”王子笑容奕奕,他脸上全是那种幸福的初为人夫的满足与幸福。 若是此刻我说出自己就是春风致,他一定会抛下黄雅嫣,不顾一切地带我走,而弘治岂能允许?他不仅会杀了我,就连何氏一门与顾家也无法逃脱!王子若以死护我,在大明出了事,那两国事必然交战,永不安宁! 只为我的一句话,我眼前所有的喜庆的红色都将化为浓腥的鲜血!满天的喜色变为血流成河!无数人的幸福,无数个家庭因此毁灭!! “娘娘?”王子再次催促。 我仿佛用尽此生的力气才化出一个笑容,“请王子好好照顾黄妹妹,就像待‘她’一样,‘她’会看到的。” 王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小王知道一切都是‘她’的意思,一定会按‘她’说的话做。请娘娘放心!” 他转身离去,我亦回过身去,眼泪夺眶而出。 这都是命!我本就是为报仇而来,我本来就不配得到幸福!我看着那巍峨的宫墙,我这一生势必逃不脱它了,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贵人。”玉璃如婳慌忙扶住我,拿出锦帕为我接泪。她们是第一次见我哭得这么伤心,哭得这么失态。 弘治用一种古怪而冷漠的表情看着我,连半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知道我不该提“她”,弘治定是在怀疑我知道了什么。 玉璃也瞧出了端倪,急忙对我道:“贵人与郡主真是姐妹情深哪!外邦王子当然比不得咱大明的将军,贵人是该好好敲打他一下,免得怠慢了我大明的郡主。” 为了打消弘治的疑虑,我只得忍悲出声,“外邦野蛮,又隔得那样远,谁能管得到他?都赐了郡主给他,这王子还口口声声还要找什么她,岂不气人?!” 弘治听我这么说,神情方才缓了些。 皇太后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轻轻叹了口气,“才有了两个女儿,又一会子都不在跟前了。”她朝弘治道:“早知如此不舍,以后哀家都不认了。” 弘治甚是孝顺,忙赔着笑脸道:“母后放心,朕已经下令永绝贡道,不会再让母后行为难之事了!” 永绝贡道!?王子这一走再也回不来了!这就是弘治与王子商定的条件吗?为了不再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有关春风致的半个字,他宁愿舍了一个贵人,舍了一个友邦! 难得一见,一见竟是永别! “母后!”殷公主突然窜了过去,一把抱住皇太后,“母后还有儿臣啊!琳儿以后常来宫中陪伴母后好不好?” 皇太后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牵起她的手,“琳儿真孝顺!到哀家宫吃糕去!”殷公主便一脸笑容跟着太后走了。 我与弘治也各自回宫,他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 一整日我的泪都没有断过,我能给自己唯一的一点任性也只有如此而已。因为我知道哭过了,第二日仍得换上一张笑脸,还要精心计算地在这后宫中存活下去。 弘治许是对我那日送亲的表现不满,一连几日没有召幸我。而失去了棋子的张皇后精心地从众宫女中挑了几个美女送到御前,其实在她知道将失去黄雅嫣这枚棋子之时,她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她一向不喜欢大选得中的女子,不仅仅因为出了一个让她头疼的余淑妃,更因为她对这些宫嫔没有什么“恩德”。而对于宫女,她把她们送到御前,实实有着一份再造之恩,像孔德音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好多秀女没能晋选成功,并非一定是她们才貌不够出众,而是晋选的条件太苛刻,有时甚至荒唐地因为一个不太讨喜的姓就被否了。 就如这一批皇后送上的宫女中有一位牛姓的宫女,美貌并不输于我,而且会些功夫,骑射之技甚佳,很有点巾帼女子的英姿。弘治很是喜欢,赐了英姓,封为才人。 玉璃如婳见英才人没几日势头就如此强健,比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很是为我担心。可我仍是平平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全无焦急之态。连黄雅嫣那样的强敌我都赶走了,连缘定前生的男子我都送人了,我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小小一个英才人也能在我面前张狂吗? 我在后宫的目标始终只有皇后一个! 所以滟儿一走,我便把二哥截获的那封信及那个送信人,悄悄绑了送给王恕。王大人正苦于找不到开封镇守太监钱能的罪证,急忙将信呈给了皇上。 弘治见信大怒,将张鹤龄叫来好一顿训斥,勒令他与钱能等相关人员出银子赈灾。张鹤龄不仅交出了那十万两,还赔了好多银子出来,甚是肉疼!于是颠颠地跑去找张皇后诉苦,张后将其一顿好骂,为了这事,张后也被弘治说道了,心里大为不快,怨她兄弟不给她争点气。 这厮两头受了气,就跑到我宫前大喊大叫,将我骂得十分难堪。 他骂了半日才知道我根本不在宫中,我后来知道此事还笑了半天,我既敢把信送给王恕,我就不怕他来找麻烦,反正滟儿与新婚夫婿已经走了,张鹤龄就是再传出什么疯言疯语,他们也不听见。他的所作所为只能更加显然出他的卑鄙龌龊,更令人瞧不起而已。 只是没想这厮居然敢找上门来叫骂,也不怕传入弘治耳里再招骂,当真以为我失宠了吗? 我当时正在御花园瞧那几株新贡上来的梅花。这时的御花园万花凋零,除了梅花全是萧条败景,甚少有人前来,竟碰巧遇到了殷公主,便同她打个招呼。 这丫头人小鬼大,看着是一位谦和淑雅的高贵公主,可一开口就全不一样了,“黄氏走了你很开心吧?”我尚未回话,她又一脸不屑地说道:“你别跟我装,你们后宫女人的嘴脸,本公主瞧着都恶心!” 我一笑置之。 殷公主的母妃非常柔顺,因此赐号——柔,因为太过善良柔顺成了残酷后宫斗争中的牺牲品,当时公主还很小,渐渐的,她就养成了古怪的脾气,加上有弘治的骄纵宠爱,便更加无法收拾了。 “殷公主怎么有空来御花园走走?也是来看梅花的?”我不想惹她,却也不想与她走得过近。脾气古怪的人向来不好侍候。 “本公主来干嘛需要跟你说吗?再说了皇宫本就是我的家,我想去哪里不成?” “公主说得是,公主请便吧。”我朝她颔首,领着玉璃便走。 就在此时张鹤龄冲了出来,我知他是来寻仇,正欲好好讽刺一番,不想他一把便将我推倒在雪地里,“你这个贱.人,居然敢告发我?” 玉璃急忙来扶我,一边朝张鹤龄骂道:“此乃皇宫内苑,寿宁侯怎可白日行凶?!” “行凶?”张鹤龄更是来气,“上次你们才叫行凶呢!老.子的膝盖疼到今天还没好,正要找你算帐!” 他凶神恶煞地向我侵来,誓要报当日之仇!可怜我身边只带了玉璃一人,一个女人怎敌得过男子?他把玉璃甩到一边,步步向我逼来! 第61章 始斗皇后 我此时心中确实惧怕,然而面对这样一个龌龊之人,对他胆怯便是对自己的侮辱!我可以允许自己失败,却绝不允许自己败给这样一个败类! 我丝毫不退,狠狠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外戚殴打宫嫔可是大罪!大明的王法管不了你张姓之人吗?!” “我打的就是你!我倒要看看王法能把我怎么样?!”张鹤龄早已红了眼,丧失了理智,他两手揪住我的领子,一把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 “快松手!你这个疯子!”玉璃又不顾一切冲了过来,对张鹤龄又抓又咬,无奈冬日穿的衣服太厚,她对这厮完全构不成威胁,并再一次被他踹倒在地,痛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玉璃是皇上御封的大宫女,就是皇后要惩罚她也得按规矩办事——” “呸!”张鹤龄一口唾沫吐到了我的脸上,他的表情狰狞而扭曲,“就凭你一个小小的贵人,也敢教训我?!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老子就打你这宫嫔怎么了?!” 张鹤龄用一支手抓住我,腾出一支手来就要朝我的脸打下来! “诶!”一声尖利的童声响起,一条细长的皮鞭子甩过来缠住了那厮欲打人的手。只听殷公主生气地叫骂道:“在我面前打架,你们当本公主是死的啊!” “不干你的事,滚开!”张鹤龄欺负殷公主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他原以为可以轻易拉过鞭子,没想到拉了数下全然拉不动。 鞭子的那一头是殷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只有十四五岁,看那样子公主全无出力,与张鹤龄较劲只有那个小宫女而已。张鹤龄自然不相信一个小姑娘有这样的力气,又拼力拽了拽,鞭子仍是纹丝不动! “嗬!赶着来找死啊!”他猛的松手将我一推,双手抓鞭与那小宫女拼劲。 我又复跌落雪里,艰难坐起,心里很是替那小宫女担心。朝她望去,见她虽是年纪小,却力从地起,双脚似扎根地中一般,任凭张鹤龄怎么拉,都拉不动她分毫。 再明白不过,那小姑娘是个练家子,而且力大惊人。我不由得一喜。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殷公主背着手,嘻笑着问张鹤龄,“你的本领显完了吧?”不待对方回答,她便变了脸,吩咐道:“倩儿,给他点厉害!娘的,敢叫本公主滚开!皇奶奶都没对本公主这么说过话!” “是!”倩儿姑娘得了公主的命令,拔地而起,对张鹤龄拳打脚踢,三下两下就把厮打得鼻青脸肿,抱着头落荒而逃!看得我好不解气! 殷公主还要去追,我挣扎着爬起劝道:“公主还是饶了他吧!他便是再不争气,到底是皇后的亲弟弟,若是张皇后看到——” “你怕皇后本公主可不怕!这事我一人担了,赖不到你头上!”殷公主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 “公主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什么意思,本公主没兴趣知道!”殷公主不听解释,再次打断我。 “我只是想谢公主相救之恩。”我向殷公主施了一礼。 “不必了!”殷公主摆摆手,很不耐烦的样子,“我只是看不惯那张鹤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不用谢我。你谢不谢我,我根本不稀罕!” 我在心中感叹,难怪弘治数次想为这位公主定下个好人家都没能成功,别人只要一听是殷公主,都打了退堂鼓,坚决请弘治放过他们!就这位公主的个性如此古怪,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了? “倩儿,我们走!”殷公主小手一扬,领着她的小宫女又不知窜到哪里去了。 我只得摇摇头。玉璃受的那一脚正中腰部,伤了肌理,我扶着她慢慢走出园子,找了个小太监将她背了回去。又着宫女去向余淑妃请旨,要请太医来咸福宫一趟。 如婳见状吓了一跳,忙收拾了地方让玉璃卧着,连问我怎么回事? 而我只问了如婳一句,“我在御花园的消息是谁告诉张鹤龄的?”同时让宫人打水给我洗脸,那混账竟敢将口水吐到我的脸上! 如婳立即明白了怎么事,问我可要将那人提来,我回道:“不要打草惊蛇,但要找人盯死他!” 如婳应下,她见玉璃伤得这么重,又听说我也被那张鹤龄推倒了,愤怒不已,“贵人,您可是皇上枕边的人啊,他张鹤龄怎么敢青天白日的对您动手?!咱们不能这么被他欺负,一定要到皇上面前告他一状!” 我望着镜中被自己搓红的脸颊,想起那厮的恶行,恨不得将他的骨头一根根拆了。一怒之下,抄起一盒胭脂,狠狠朝镜子摔去。瓷盒砸在铜镜上发出一声刺耳巨响,立即碎成了几瓣! 玉璃如婳及众宫人都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二次在宫里发这么大的火。如婳赶紧让宫人都下去了。 然而极怒过后,我却平静了下来。我已经多久没见过弘治了,他会为了我受委屈去惩罚张皇后的弟弟吗?不会,我还不够这个份量! 于是,我只能选择忍气吞声!我只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引起弘治的注意!于是我抬起自己胳膊肘狠狠朝桌角砸了下去! “贵人!”玉璃与如婳同时大叫。如婳奔过来抱着我,流着泪问:“贵人,您这是干什么呀?” “待会儿太医来看诊,就说我被寿宁侯推倒时,手肘撞到了石头上!”我忍着痛,咬牙说道。 “贵人,您——”玉璃也难受地哭了起来,“都是奴婢没用,奴婢没有保护好您!” “不是你的错!”我已是疼得冷汗直下,“既要做戏就要做成全套,我们演的都不投入,又怎能骗得过看戏之人呢?” 这时若有叶栖风在,我也不需要真的伤了自己。然而太医院多是张后与余淑妃的人,我实在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我想该是时候想法子让他回来了,他在宫外等得十分心急,我在太医院里没个心腹真是不行! 余淑妃立即知道了张皇后的弟弟打伤我与玉璃的事,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外戚敢胆冒犯宫嫔,这在大明朝还是头一回呢!这要传了出去皇室颜面何存?她当然要弘治给后宫众人一个说法。 弘治听了将信将疑,把张皇后叫来一问,张皇后一口一声地喊冤,说她弟弟还被殷公主给打了呢。殷公主来到圣驾前,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弘治深知这位公主虽性子乖张,却从不说假话。于是将张鹤龄叫去对质。 张鹤龄那混球不仅抵赖说是自己失手伤的我,还把我最先知道钱能送他十万两的事给抖了出来,还说我以前打过他,并以此事威胁他云云。 弘治自然不信,将王恕叫去询问。王恕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拖酒馆主人下水?他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人在酒馆里无意中遇到了那送信之人,从而发现了张鹤龄写给钱能的感谢信。 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那间酒馆背后真正的老板是我二哥,而二哥将此消息告诉我的事,更是只有他、我,以及炎将军三人知道而已。 这下子,张鹤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外戚殴打宫嫔,弘治不得不做个姿态,将张鹤龄拖下去打了一顿板子,还勒令他不得召不得入宫,便是得召入宫也只能走规定的路线,否则定斩不饶。 见张鹤龄受罚如此之轻,余淑妃自是不服,弘治竟反问她,“年关将至,非要弄得大家不得安宁吗?”淑妃遭了训斥,便落泪而退。 那张氏姐弟心里还不痛快呢。罚了银子,挨了公主的打,还挨了皇上的板子,实实将我与王恕一并恨上了。 照理说,我受了这么大委屈,弘治该亲自来看我一眼,可他却没有来,当日招了英才人相伴,只差了李广送来两个会功夫的宫女,并传了一道口谕给我。说我在此事受了极大的委屈,要抬一抬我的位分。 我受的伤痛与侮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婕妤的位分!哼,才只晋了我一级,以为我会稀罕吗? 我当即婉拒,“妾身罪过!依宫规,宫嫔不能私下见嫡亲父兄以外的男子,无论何种理由,妾身见了寿宁侯便是妾身的过错。皇上不惩罚妾身,已是宽恕,妾身万不敢再受婕妤之位了!” 李广便回去了。这之后弘治对我再无什么动静,而那之后李广却与张皇后走得更近了。 听义父说是因为李广那一日回去后便向弘治肆意诋毁我,却不知陪他一同来宣口谕的人中有弘治设下的暗桩。弘治对李广甚是失望,大发雷霆。李广非常恐慌,便死死地抱住了张皇后这棵大树。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我每日除了晨昏定醒,就是时不时去看望一下宁秋。弘治送的那两个宫女非常尽责,我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说是保护,不过是一件变相的监视罢了。弘治对我已经不那么放心了。 就这样,一直捱到了过年。宫中的妃嫔美人陪着皇上太后及太皇太后一起辞旧迎新,在宴会上,我又一次见到了张鹤龄。 第62章 受尽委屈 张鹤龄那厮却压根没有注意到隐没在最角落的我,他一个劲地凑在弘治与张后的身边,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向帝后二人祝酒、说着讨喜的话;一会儿手舞足蹈地逗着皇太子开心。 弘治今天甚是高兴,上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在堂,又有爱妻在旁、娇妾相伴,还有幼子在怀,真是好不得意。连端坐一旁不曾饮酒的余淑妃都没有注意到,又怎么会注意到手伤尚未愈全的我呢? 张鹤龄趁着过年,那么卖力地捧弘治开心自然有他的目的。他不是刚吐了十万两,又捐了好些银子吗?这时正挑唆着张后向弘治请求,让皇上再赐给他一点田庄以及店铺商务。 张皇后当然乐意,多年的夫妻她太知道什么时候进言不会被拒了,再加上一边还有英才人等宫嫔附和着。弘治又饮了些酒,自然都是答应的。 殷公主今日也全被他们排挤在外面,近不得弘治身前,听那张厮又得了许多田地,不由得向皇太后报怨,“他还敢要田庄?封地都要比我的大了!我可是金枝玉叶,他算个什么东西?” 皇太后素来向佛为善,“琳儿,大过年的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哦。” 殷公主撇撇嘴,朝张氏姐弟哼了一声。 张氏姐弟见皇上开了金口,更是高兴,直教着皇太子向皇上说着吉祥话,逗得弘治呵呵直乐。皇上一乐,自然一群人都跟着开怀大笑。那李广今日也格外伶俐,张后少不得要在弘治面前美言几句,弘治对那恶奴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余淑妃的脸不由得越拉越长,然而太皇太后却仍是一副慈爱模样,在这后宫要做到荣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才能成为后宫的主人。她是在教她的侄外孙女主持后宫之道。淑妃便按下了性子坐着。 弘治却站起身来,众人一阵紧张,却原来弘治是要去如厕,不由得又坐了下来。他似嫌头顶的龙冠太重,摘下来交由李广看着。可他刚一走,有些醉醺醺的张鹤龄就非常好奇地对龙冠伸出了爪子。 先是摸了摸,然后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李广讨好国舅爷都来不及,更不会拦着。那厮便索性把龙冠戴到头顶上试了试! 见到此景何文鼎已是怒不可遏,然而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们都在这里,他只能暂时按下脾气。此时,太皇太后看似无意地轻咳了几声,高兴得晕了头的张后这才发现自己弟弟竟敢如此放肆!急忙喝令他放下龙冠,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他几下,“你有几个脑袋?不肖的东西,找死啊!” 张鹤龄也吓得酒醒了,赶紧把龙冠交给了李广,老老实实地站到一边。幼小的皇太子将一切看在眼里,甚是开心地拍拍手,“母后打!母后打!”然后,赶着小身子去拍了张鹤龄几下,“打、打、打。” 张鹤龄讪笑着,自已掌了自己几下嘴巴,“我该打!我该打!” 太皇太后这时才狠狠地向张氏姐弟放了一个警示的眼神。张皇后慌忙低下头去,等弘治回来,张后忙向弘治说了原委,一再骂自己的弟弟喝醉了不懂事。弘治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就不再追究。 余淑妃实在看不下去,推说身子不适,提前离席。她临走时朝我望了一眼,我也赶紧起身向弘治请辞。弘治这时才朦胧地看了我一眼,我关切地说道:“皇上别忘了答应过妾身要少饮酒的。” 弘治微微点头,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我还想说几句祝愿的话,英才人已经把弘治的注意全吸了过去。我只能黯然退了出去。 余淑妃就在前面不远处等我,我急忙赶上前去,她的脸色很是难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抓着我往前走。宫人们都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 “这些日子——”她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可不是委屈,若我要执意争宠,就凭那英才人岂能挡我的路?我只是装作被斗败而已,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淑妃! 我立即摇摇头道:“比起淑妃娘娘,妾身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但愿咱们能瞒过这段时日,安全地等到那个日子!” 淑妃温柔地拍拍我的手。 我道:“且让他们得意几日,淑妃娘娘一定要放宽心,您的好日子在后面。” 淑妃回道:“这事迟早都是要被知道的。皇后耳目众多,本宫深知瞒不得她太久,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 我郑重说道:“娘娘放心,妾身一定会尽全力护娘娘平安的。皇后要对付娘娘,妾身便闹得她不得安宁!” “本宫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余淑妃难得露了个笑容,“介时本宫会请求住到太皇太后的宫里,便是打扰她老人家也顾不得了。” 我朝余淑妃仍很平坦的腹部望了一眼,“这后宫除了皇后竟无一个宫嫔能生下皇嗣,娘娘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太皇太后一定巴不得娘娘为她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重孙来!” 余淑妃有孕了! 她知道这个消息时自然是欢喜的!她是除了张后以外最承宠的嫔妃,与弘治夫妻数年,终于一尝所愿,为他怀上了孩子。太皇太后盼这一日好久了——这是带着周氏血脉的孩子——若是男孩,太皇太后一定会竭尽全力扶他上得皇位,这也是张后最害怕、最不能容忍的! 张后连对她并无太大威胁的孔嫔怀嗣都容不下,更不要说余淑妃!一旦她得到消息,那必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而我,定是站在余淑妃这一边的! 即使我不是淑妃的人,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她,要想打破张氏在后宫一人独大之势,就必须得有宠妃为弘治生下皇子。郑贤妃已渐失宠,成不了气候,赵和妃更是一个病秧子,被弘治遗忘在了角落里,连过年这样的日子,赵和妃推说不来,他也无所谓。其他的宫嫔就更不用说了,不是资质太浅就是圣宠不浓。 而余淑妃不同,她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有弘治的宠爱,她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皇子来巩固她的地位!一旦生下皇子,便可与皇后一决高下! 我等的就是把张氏拉下后位的那一天!我要亲眼见证这一日,就如她亲眼见证春风致的死亡一样! 我与淑妃正说着,冷不防从边上窜出几个人影,跑得极快。仔细一瞧,才看清前面在跑的是满身酒气的张鹤龄,而后面手执大瓜(武器)相追的竟是何文鼎! “救命啊!救命啊!”张鹤龄一边跑一边大叫。 “恶贼!别跑!”文鼎怒气冲天,势要杀了那厮不可。 宫人们一时都吓懵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清楚是该劝还是该拦。然而大家都痛恨张鹤龄那厮,见他被追杀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快意,恨不得他真的被杀死了才好,他不来皇宫,这宫廷至少能有一半的时日是太平的! 那厮突然发现了余淑妃,竟糊涂到往她身后跑,“淑妃娘娘救命啊!” “哪里跑!”文鼎拿着大瓜击向他,却又怕伤了淑妃娘娘,颇多掣肘。 余淑妃大怒,朝那厮喝道:“滚开!”可那厮已被吓破了胆,死死拽着淑妃哪还敢放手?! 我心中大急,别伤了娘娘才好!欲近身将娘娘拖走,却靠近不得。就在他们三人纠扯的瞬间,淑妃摔倒了! 张鹤龄一见淑妃护不了他,又撒开脚丫子跑了,这时李广已带着宫中侍卫赶到,夺了文鼎的武器,把他制服。 张鹤龄随即换了一副嘴面,完全忘却了自己刚被追杀的狼狈相,冲着文鼎嚷道:“你敢杀我?我可是皇后的亲弟弟,就凭你一个阉人也敢杀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淑妃这一摔倒,我便扑过去扶她,她摔得不轻,倒地时仍极力地保护着自己的腹部。她咬牙说了一句“找太医”,便晕了过去! 此刻淑妃与我的宫人都奔了过来,淑妃的宫女玉铭惊慌大叫道:“娘娘流血了!!” 宫人们立即乱成了一锅粥! 我急忙大吼,“如婳,把娘娘送回宫去!玉铭,去请太医!玉璃,让皇上与太皇太后立即来长宁宫,淑妃怀胎,皇嗣危急!” 宫人们全按我说的动了起来,可张鹤龄却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还在那里朝文鼎叫嚣着,挡在道中。我一把抓过他的领子,怒骂:“淑妃若有事,你张家全部人头都赔不起!还不快滚开!” 弘治赐我的那两个宫女这时才真正起了作用,将张鹤龄推到一边。 我见李广还在那里愣着,大骂道:“你还杵在这里?淑妃的皇嗣若有事,你有几个脑袋能砍?!” 李广一听淑妃有嗣,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去管什么何文鼎,一路狂奔地去向张后与弘治报信去了。张鹤龄见势头不妙,忙跟着李广一起走了。文鼎与我护着淑妃回了长宁宫。 值夜的太医来得倒快,我只说了一句话,“保住淑妃与皇嗣,荣华富贵!否则,满门抄斩!” 第63章 淑妃有孕 太医诚惶诚恐地进了寝殿内室,长宁宫掌事宫女善照与我互换了一个眼色。弘治听说淑妃怀胎来得倒快,带着张皇后英才人与太皇太后前后脚赶到。 弘治既是兴奋,又是担忧,“淑妃怀嗣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些告诉朕?”过年这样开心的时候,再也没有比皇妃怀孕的消息更令他欣喜的了! 玉铭立即回道:“禀皇上,淑妃娘娘也不过是近几日才知道的,皇上这阵子一直忙于操劳国事家事,淑妃娘娘不愿皇上分心,打算等皇上稍闲的时候再行上报。” 张皇后紧张非常,一边问“淑妃的胎有几个月了?”一边命人把彤史拿来,说是淑妃有孕是件天大的喜事,要让弘治亲自注上一笔。 玉铭回道:“尚不足两月。” 宫人拿来彤史一查,一个月多前淑妃有幸,弘治便高高兴兴添上了一笔朱记。张皇后好生失望,她虽然知道淑妃所怀之胎必是弘治的无疑,却还是怀揣着的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破灭了,就忍不住要失望一番。 我脸上不动声色,眸色却甚是阴冷,弘治始终关心的只是皇嗣,半句都不曾问淑妃。 太皇太后就全不一样了,她到时,一贯慈祥的脸上充满了怒气,“月儿怎么会摔倒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下安静。张皇后还偷偷地往弘治身后躲了躲。 太皇太后一指我,“你这孩子实诚,你来告诉哀家!” 我便立即跪了下去,双眼含泪。太皇太后一见,怒气更甚,向我道:“有哀家在这里,你只管实话实说!谁敢动你,哀家揭了他的皮!” 我这才一抹泪,回道:“淑妃娘娘与妾身先后离席,路上遇见便相伴回宫,这时寿宁侯不知怎的跑了出来,说是何文鼎要杀他,拽住娘娘衣袖,以娘娘之身来护自己。妾身等近身不得,何文鼎生怕伤了娘娘,寿宁侯却在纠扯中将娘娘绊倒!” 张皇后慌忙站出来道:“皇奶奶,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臣媳的弟弟便是再愚昧,也绝不敢伤害余淑妃的!” 张鹤龄伤我,弘治可以大事化小;可他伤了怀嗣的淑妃,就算弘治不说话,太皇太后也会将其处死! “皇后娘娘!”我不容她说完,厉声打断,“您弟弟是有心还是无意,妾身不知道!然而事发之后,寿宁侯跑得不见踪影,何文鼎一路护送淑妃娘娘回宫,这时仍站在宫外祈求娘娘平安!” “冤枉啊!臣媳弟弟醉酒,已送回家去了!”张皇后大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奶奶,臣媳以性命担保弟弟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情!一定是那何文——” “皇后娘娘!”我再次打断她的话! 这是多好的机会!我一定要把这次的责任全数推到寿宁侯的头上,他本就该死,他死了能重伤皇后,更能令何文鼎脱罪!文鼎这样一个正直的好人,若被张鹤龄那种人.渣所累,岂不寒了天下正义之士的心! 我指天发誓,“妾身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张皇后满心怒气发作不得,阴鸷狠辣地盯着我,似要生生把我撕裂一般。 她想恐吓谁?以为我会害怕吗?我可不是什么入宫只有半年的宫嫔,我是在弘治身边整整陪伴了三年的春风致!不,我也不是那个柔弱温婉、任人宰割的春妃!我是终有一天要拉着她与弘治下地狱的顾千寻! 我也瞪着她,泪水不歇,眼神却不示弱,“在场的每一个宫人都能为妾身凭证!寿宁侯在御花园打了妾身也就罢了,妾身不过是个贫贱之人,可他却连怀嗣的淑妃娘娘都敢下手!当真是好家教!!” 张皇后恼怒大喝,“放肆!” 她伸手甩来一巴掌,我本可以避过的,却故意没有躲开。果然这一掌扇怒了太皇太后的火气,也打得玉铭领着一干宫人齐齐跪倒,“茗贵人所言句句属实!请皇上与太皇太后明监,重惩凶手,还淑妃娘娘一个公道!” 张后急急跪上前,去摇太皇太后的膝盖,“皇奶奶,您别听她胡说,余淑妃怀嗣臣媳的弟弟怎会知道?一切都是何文鼎那个狗奴才引起的,他竟然敢诛杀国舅!?当时李广也在场,他可以为臣媳弟弟证明!” 李广那浑球早就吓得缩了起来,太皇太后朝他一望,他便吓得匍匐倒地,瑟瑟发抖。 “你说!”张后催促道。 李广费了半天的劲才捋直了舌头,“奴才知道何文鼎要杖杀国舅,奴才只是领人去救!奴才去时,淑妃娘娘已经摔倒,奴才实不知是怎么回事!” 张后又惊又怒又恨,却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发作不得。只能去恳求弘治,“皇上,您为臣妾说句话呀!”说着已是哀哀哭了起来。 弘治尚未开口。太皇太后便怒道:“以哀家看,放肆的人是你!”她站起身指着张后的脑门,“你最好祈求月儿没事!” “你呀!”弘治无奈地摇摇头,也顾不得张后了,急忙去扶了太皇太后,与她一起在帘子外等着太医的消息。 弘治对这位皇奶奶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当年他的生母纪淑妃被万贵妃害死,他这条小命也悬于一线之间,是太皇太后周氏把他接入自己的宫中,亲自抚养,用尽了全力才护得他平安长大。 那万贵妃却并不甘休,她不敢在太后宫里下手,就把弘治叫到自己的宫中去,也是这位皇奶奶千叮万嘱,叫他不要吃万妃给他的任何东西。并及时派人把他接了回来,才没有遭万妃的毒手! 看那张后,此时半瘫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去打李广了,只是抹着泪,又气又怒,好不委屈。我却用手拂去泪珠,然后出其不意地轻轻朝她一笑,森冷而讥讽。 张氏全然没有料到我的反应,竟向后一缩。 她害怕了?以她的聪明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猜到,余淑妃与她腹中的孩子其实好得很! 余淑妃确实摔倒,也摔得不轻,但只是手脚受了些皮外伤。她的肚子根本无碍,不过既然摔了,就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于是来了个将计就计。晕倒自然也是装的,玉铭的那一声“娘娘流血了”,也是我暗示她做的。 反正淑妃怀嗣的事总是瞒不住的。借了这个机会宣布,一是让大家都知道张氏家人曾经对淑妃与皇嗣不利,使张后一族受到惩罚;二是从此绝了张皇后对皇嗣下手的机会,若胎儿有事,那么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就是张后!为了避嫌,她只能祈求皇子平安出生! 与此同时,淑妃肚里的孩子自现在起就赢得了他父皇无限的垂爱、内疚与关注,这对孩子的未来是大有好处的。一旦弘治对这个孩子的喜爱超过了太子,那易储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没了太子,张氏的后位也就保不住了。 玉璃如婳扶了我起来。我摸了摸被张氏打疼的脸,她予我的这一掌,以及他弟弟给的那一口唾沫,我都会记下,都会加倍讨回来! 张后的得宠宫女碧落以及英才人用力把她给搀了起来。此刻,她的内心必定惶恐不安,她的解释太皇太后不会听,弘治也不会信。余淑妃会给她一个怎样的打击,她只能等着! 太医终于出来了。弘治忙问:“怎么了?孩子没事吧?”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才赶紧加了一句,“淑妃没事吧?” 玉铭去请的太医当然是余淑妃的人,这也是我要她去太医院的原因。太医自然按照淑妃的吩咐将情况好好夸大了一番,将太皇太后与弘治说得焦急万分,末了才说因为我处理得及时,他赶来的及时,皇嗣无恙。 弘治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总觉得他这口气不仅仅是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为了皇后。皇嗣有事,张鹤龄必死无疑,张氏一族也必然受到牵连。现在皇嗣无事,一切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不过,那太医又说淑妃娘娘受到惊吓,动了胎气,玉体欠安,对皇嗣不利,以后要多加小心,细心调养,万受不得一点刺激。 弘治与太皇太后自然全都应下。 为了补偿余淑妃,也为了平息太皇太后的怒气,弘治将淑妃晋为贵妃。 太皇太后知道弘治欲从轻处治张氏姐弟,她也不便非要取张鹤龄狗头不可,索性不去管了。现在对她来说,计较什么都是空的,只有让余月溶平安生下皇子才能保住周氏一族的繁荣昌盛! 她只是朝后宫众人警示道:“等月儿醒来,就把她送到哀家那里去,哀家要守着她等着重孙子出世!谁敢伤了月儿与哀家的重孙,哀家便将她五马分尸!其他的事皇上就自己看着办吧!” 弘治唯唯称是。折腾了一夜的太皇太后便要起驾回宫,我轻轻地提醒了一句,“夜里风大,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路上小心。” 太皇太后停住了脚,指着我向弘治道:“这孩子近日来受了这么委屈,皇上就没有什么话说?” 第64章 晋封昭仪 何文鼎死后,各方不平,纷纷上呈奏折,要弘治还文鼎一个公道。弘治本有几分内疚,一下子全被激成了气恼。他索性压了那些折子,不闻不问,不看不批。 想何文鼎一生行磊落之事,无愧于天地良心,他死后也不能凄凉了事,无论如何要把他应得的尊严还给他! 正巧弘治得了一些新贡的茶叶,找我去品茶。他难得有机会喝一道功夫茶,我便用心去泡了。他饮了之后,舒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么爽心了。” 我莞尔一笑,“皇上这是在夸妾身泡茶的功夫越来越好吗?那妾身以后常来皇上泡茶。” 弘治放下茶,定定地看着我。 我娇憨道:“皇上怎这样看着妾身?” 弘治过来拉住了我的手,笑道:“到了冬日百花凋零,朕的茗儿倒越来越美了。” 我轻轻将手臂一缩,咝的叫出声。他忙问:“茗儿怎么了?” 我忙揉了揉手臂,摇头道:“妾身没事。” 弘治露出一丝不快,“你的手臂还没有好?那些太医是怎么当差的?” “皇上且莫生气,太医们都是很用心的。”我笑着回道,“妾身听闻病人是挑医者的,想来并非全无道理,以前妾身生病,有个叶太医给妾身一瞧,总能药到病除,那人虽不入流,治病倒是有些手法的。” 弘治立即道:“那就让他来为你瞧一瞧吧。” 我摇摇头,“听闻他已经被罢官在家了,他是不入流的人,得罪人也是难免。” 弘治将手一挥,“复他原职就是,若有些本事也不能叫他埋没了。” 我行礼谢过弘治,让叶栖风回宫的事就这么敲定了。当初是张皇后自己将他推荐给孔德音的,孔氏一事一直是弘治的心病,张后断不会傻到再去提及。她便是针对我,也暂时不会去动叶栖风。 见弘治答应得这么爽快,知他今日心情绝佳,我不提何文鼎之事更待何时?偏在此时,殷公主跑来求见,这段日子她来宫里可是比以往要勤快许多。这孩子来了之后也不客气,拿起茶杯就将一杯茶倒进了嘴里。 弘治摇摇头,“茶是要品的!人家费了一个时辰泡出的茶,你就一口吞了,能品出什么?” 殷公主耸耸肩,“小妹只知道茶泡出来就是拿来喝的,它进了小妹的肚子就是最好的归宿了,还要管其他做什么?” 我掩嘴笑道:“公主总是童言无忌!” 弘治回道:“不小了,都十四了。”他实在是替这位公主的终身着急。 殷公主却有意曲解他的话,“就是,本公主不小了,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对着这个妹妹,弘治剩下的也只有无奈了,问道:“你这次来求见,所为何事啊?” “哦——”殷公主才想起她此行的目的,便向她的侍女倩儿道,“快拿上来!” 那唤作倩儿的侍女腰间别着一个根细皮鞭子,便是上次救了我并将张鹤龄打伤的小女孩。我找人查过,她姓盛,父亲原是锦衣卫千户,功夫了得,在一次任务中牺牲,她的母亲原就早逝。弘治可怜这孤女,就将其收养宫中与殷公主作伴。 盛倩儿承得父志,爱好习武,跟了宫中的教习练武,技艺渐进,加之天生神力,宫中习武的女子没几个是她的对手。殷公主带着这么个贴身侍女,当真是走到哪里都不怕。 只见倩儿拿了一个食盒出来。殷公主笑道:“皇兄,小妹府里的厨子新研制了一道菜,小妹带到宫里来给皇奶奶、母后还有皇兄尝尝鲜。” 先帝独宠万贵妃,留下来的子嗣并不多。弘治对这位妹妹当真是疼爱的,刚过十三就给了她封地,为其建了公主府。殷公主还有成堆的厨子、仆从,日子过得比宫里的妃嫔都要快活许多。 不过,弘治对殷公主府里的厨艺实在没什么信心。这小丫头总喜欢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人哭笑不得。我猜想,她这食盒里的东西定是被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嫌弃了,才颠颠地拿过来给弘治尝。也只有这个哥哥肯多包容她几分。 “你们别这么不乐意,行不行?”食盒还没打开,殷公主就对我们的神情不满意了,“这菜可是府里新来的大厨余潇子做的,他见多识广,可厉害了。这道菜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仰望星空。” 我与弘治对视一眼,笑道:“余潇子听着倒是个大气的名字,仰望星空好像也挺美的,皇上不如尝尝看吧。” 殷公主一脸期待,“就是,尝尝嘛!可好吃了!”说着,打开了食盒。 我哪是在为公主说话,不过是想让弘治一人去吃那些古怪的玩意罢了。我与弘治上前一瞧,嘴角一抽! 什么仰望星空?! 四条去了皮的小鱼,不知裹了什么炸出一层金黄色的皮,张着嘴,露着牙,异常恐怖地从一碗黑乎乎的羹里伸出头来! 弘治甚是无奈,问她:“皇奶奶与母后都尝过了么?撒谎可是欺君之罪。” 殷公主撇撇嘴,“别管她们了,皇兄先尝尝嘛,您说好吃,她们说不定也会尝的!” “朕今日胃口不佳,还是改日再尝吧。”弘治坚决不肯。 “皇兄刚刚不才喝了茶嘛,怎么就胃口不好了?”殷公主死缠着他不放。 弘治在殷公主面前是多好的一位兄长,可他对自己后宫的女人怎么就那么无情呢?难不成这天下除了皇家的女人是人,其他的女子就可以随意作践了么? 不过此时倒也是个开口的好时机,我急忙道:“皇上,妾身有一事相求。” “茗儿啊,要不这菜就你先替朕尝吧。”弘治居然想拉我下水,我才没有那么傻。 “皇上,妾身听说冤死的人五根脚趾会连在一起。妾身想去大狱看一看是否属实,不知可否?”我说得一脸天真,仿佛只是为了验证一个传言。 弘治目光一滞,脸色阴沉。何文鼎死后,外界反应太过激烈,锦衣卫不敢私自处治何文鼎的尸体,就一直停放在大狱里。我那话的意思,分明是指何文鼎是冤枉的,全都是他弘治做错了。 “茗儿,连你也以为何文鼎是冤枉的吗?”弘治的口气十分不善。 “妾身哪里知道这些?”我只是微笑着,“妾身不过是对传闻好奇罢了,吾皇乃英明之主,自有公断!” 这件事迟早要有一个了结,弘治总需要给外界一个交待。何文鼎是否冤枉,他心中有数,只要他愿意查一切真相自明,他只是恨文鼎顶撞了他,将他否定得太决绝,将他逼迫得太狠。 “皇兄,真有这么稀奇的事情吗?小妹也要去看!”殷公主嘻笑着,却一口气说出了何文鼎做过的诸多好事,末了还道,“像他这样的好人,肯定是冤枉的!” 弘治听了这些话,很是动容。他既然能够宽恕张家,那文鼎所犯之罪实比张家要轻,更是罪不致死。如今文鼎已死,他还要去计较一番自己的颜面,还要令一位忠仆死得不明不白吗? “朕这一朝绝不会有冤死之人!”有了弘治这句话,我便可放心地回去了。 回宫途中,殷公主叫住了我,“真看不出来你这个人居然还有点良心!” 对于她说话的方式,我已经习惯了,微笑地回了一句,“公主谬赞了,我不过是见不得凶恶之徒太过放肆,好人不得好报罢了。” “本公主就是受不了你们后宫女人这么说话!”殷公主双手叉腰,“你不就是指望着皇兄惩治皇后吗!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杖杀何文鼎是皇后的意思!” 我反问:“公主有证据吗?” 殷公主一慌,倒不相让,“你少抓我的把柄!本公主敢说敢当!” “且不说公主没有证据,便是真的有,公主又几时见皇上处治过皇后?”是啊,无论张后犯了什么过错,弘治总有理由饶恕她,以致她胆子越来越大,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那你还冒险为他说话?”殷公主歪着脑袋,似乎不相信我的目的如此单纯。 “今日他人冤死我不说话;他日我若冤死还能希求有人为我说话吗?” “爽快!”殷公主过来拍拍我的手臂,“你这个朋友本公主交了,以后谁敢欺负你就跟我说。你放心,你冤死了本公主肯定为你说话!” 她正打在我受伤的地方,我苦笑一声,“多谢公主,但愿无须劳烦公主。” 时至元宵,弘治终于给了何文鼎公正的待遇,弘治命人按礼把他收葬,并亲自写了一篇讣文祭奠他。文鼎总算可以体面地走了,可他用自己的性命只拽走了张鹤龄一条手臂,他走得并不安心! 我心中有数,只是诛杀张鹤龄扳倒张皇后是一条很漫长的路,我必须一步步筹谋。 现下,余淑妃已经躲在太皇太后的宫里养胎,她虽得弘治亲口封了贵妃,却一直婉言谢辞,要等皇子出生之后才肯接受。如此贤德之妃不仅弘治爱重,朝野上下也是一片称赞之声,对其所生之子自然倍加期待! 为了避免张皇后一人独大,也为了更安心地养胎,余淑妃将自己的协理后宫的权力交了出来。如今宫中除了她与皇后,也就剩下郑贤妃资质最老,位分最高,这协理后宫的权力自然是要交给她的。 余淑妃就是想不便宜她都不行,干脆向弘治举荐了她,做得一个顺水人情。张皇后与郑贤妃的关系很是有些奇怪,算不上不合,却也不是一派。余淑妃怕我吃亏,于是求了弘治让我去相帮郑贤妃一起协理后宫。 弘治虽然应允,并让郑贤妃多多提点我,三人中我依然处于劣势。万一张后联手郑贤妃来对付我,我的处境堪忧。 好在叶栖风已经入宫帮我,张后想要用药石害我,是不可能的;若论心机耍手段,我自认也不会输于她;而且殷公主认定我这个朋友之后,常来看我,公主不比一般宫嫔,不是她随意可以招惹的。 然,这种脆弱的平和不会维持多久。所以我要尽快整出一些事情来分散她的注意。不想,她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第65章 贤妃使计 陈嫔连忙推开挡她的人,跑到了余淑妃的面前跪下,她的宫女玉犀也跟着跪在了后面。我这时才看清她的样子,整个人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头发上只别了一朵单薄的金丝花钿,身上的衣服更是素淡得连最低位分的淑女都不如。 乍眼一看,我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淑妃姐姐,您就原谅嫔妾吧!嫔妾发誓以后一言一行都听姐姐的话,再也不让姐姐失望了,嫔妾——”话未完,她就急咳了起来。 “娘娘,您病得这样重,慢一点说话!!”玉犀忙去捋她的背。 “不碍事,不碍事。”陈嫔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说话。 怕淑妃被其传染,我与玉铭忙扶着淑妃退后了一步,我更是微微侧身,替她遮挡一二。只见淑妃轻轻一皱好看的眉头,“怎么病得这样重?你尚在嫔位怎么不宣太医看看?” 陈嫔咳嗽着回不上话,玉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回道:“淑妃娘娘有所不知。那些太医眼见着陈嫔娘娘失了宠,无不是敷衍了事,一来二去,陈嫔娘娘的病就耽误了下来。前几日,奴婢还去求了茗昭仪,她——”说着,玉犀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她也没有理睬奴婢。” 难不成今日陈嫔故意弄得如此可怜,就是为了在淑妃面前告我一状? 我只不动声色,玉璃已然替我开口教训那奴婢,“玉犀,你怎么可以胡说?你来求见时,茗昭仪已经睡下了,难道为了你一个奴婢要打扰昭仪休息不成?你可知道昭仪这些日子累成什么样子?再说,你的事是该昭仪管的吗?!” 玉犀被呛得作不得声。本来嘛,就她这么小小奴婢,还妄想我亲自出马吗?掉我的份! 玉璃又道:“只来过一次,没见着昭仪,倒敢说是昭仪的不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若陈嫔真是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怎么可能轻易被打发走,又怎么可能只来了一次就不再来了? 骂罢玉犀,玉璃向我与淑妃欠身道:“淑妃娘娘,茗昭仪,此事都是奴婢的疏忽,玉犀走后,奴婢没有禀报给昭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领罚!” 淑妃摆摆手,示意玉璃不必解释,“茗儿要协助皇后与贤妃管理后宫,自是事务繁多,你心疼自家主子并无过错。” 陈嫔还是那么蠢!淑妃正需要我制衡张皇与郑贤妃,好让她平安生下皇子,怎么会为了无干紧要的事责怪我? “淑妃姐姐,嫔妾不是来告状的!”陈嫔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抬起头,一脸恳切地说,“嫔妾这几个月痛定思痛,确实知道错了。嫔妾也不奢望再得到皇上的宠爱,只求能够在姐姐跟前侍奉,也能向太皇太后尽一些孝道。” 她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朵鲜花开到极盛的年纪,两颊却凹了下去,颧骨突出,眼中无神,唇上无色,连那一头后宫无人能敌的秀发也枯黄了。宫中的女人若是颓败起来,真是意想不到的快速! “求淑妃娘娘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成全了陈嫔娘娘的一片诚心吧!”玉犀哀声连连,真是见尤怜。可她不觉得一切都太迟了吗? 换作我是她,早在当初失宠时就跪到太皇太后的宫前,只求尽心尽力的侍奉,老人家总是容易心软的,日子一久就会答应。只要抱住了这棵大树,还怕日后没有东山再起之机吗? 可惜呀!她只顾着去憎恨去抱怨,去想尽一切法子整死石玉洁了!这只能让皇上更讨厌,让余淑妃对她更失望,让她自己彻底坐实了弃子的位置! 事到如今淑妃怀孕,她才想着来侍奉淑妃孝心太皇太后,不觉得太虚伪了吗? 然而,提起过往淑妃的眉眼之间还是微有动容之色,女人做了母亲之后,总是更容易被打动。不过,她到底是余淑妃,面上仍是不冷不热地说:“你先回去把病养好了再说。玉铭,传本宫的旨意,着李太医为陈嫔医治,不得有误。” “淑妃姐姐!”陈嫔自然不会满意于这个结果,扑上来抓住余淑妃的裙角,“姐姐就对鸣儿这么狠心吗?” 余淑妃很是嫌弃地看着她。玉铭急忙唤人道:“快把她拉开!” 就在这时,不知从前方飞来个什么东西,只觉得迅速奇快,直冲余淑妃的肚子而来! “娘娘小心!” 我急叫一声,起身去挡,却是晚了一步! 只见陈嫔猛然跃起,砰的一声巨响,那东西正击在陈嫔的头上,她上身重重向前一跄,倒在余淑妃的腿上。余淑妃吓得惊叫一声,身子向后倾去,我与玉铭牢牢地将她扶紧,她向后退了一步,终于站稳。 陈嫔倒地,已是晕死过去! 再看那东西,竟是一个滚圆的皮球。远处两个小太监喘着粗气跑了过来,磕头如同捣蒜,“奴才该死!奴才没看到淑妃娘娘凤驾!奴才该死!” “混账!怎敢在这大路上踢球?!”玉铭怒骂道,“吓着了娘娘,你们不想要脑袋了!” 玉犀已把陈嫔上身抬起,哭得呼天抢地:“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见淑妃仍是惊心不已,我忙提醒她道:“娘娘,陈嫔好像伤得不轻啊?” 余淑妃忙吩咐宫人将陈嫔送回去,又派玉铭去请太医,要她守着陈嫔醒后再来回话。我叫来肩辇,与玉璃一起送淑妃回宫,那两个犯事的小太监也一并押走。 “娘娘莫太担心,已经没事了。”我一路走,一路宽慰着她。 “你也以为只是小太监踢球那么简单吗?”淑妃双手按着胸.口,显见这次受惊不轻。 “自然不是!”这是很明显的事,稍一分析就见分晓,“淑妃娘娘难得出一次门,就这么巧地遇到了小太监踢球,还不偏不倚地直冲娘娘而来,若不是陈嫔挡了那一下,那一球怕是会伤及娘娘腹中的皇子!” “本宫前脚才刚出门,后脚就有人布好了局等着本宫了!好灵通的消息!好快的手脚!”淑妃的胸.口因言辞激烈而起伏着。 她恐惧的不是有人要害她,而有人能够那么快速地挖好了陷阱在等她!她不知道黑暗中张皇后还布下了多少陷阱,她简直连半口气都不得喘歇,怕是连夜间休息都不敢闭上眼睛了! 淑妃一向稳重,为了孩子几乎紧张到乱了分寸的地步,可见她对这个孩子的看中。然而作为旁观者,我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娘娘不要生气,这对胎儿不好。为了小皇子,就是有天大的事,娘娘也得放宽了心。”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去安抚她受刺激的神经,“娘娘在宫里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浪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更何况您不是一个人,你腹中的小皇子在陪着您呢!” 淑妃终于将手从胸.口移到了腹部,眼神中的焦灼惊恐渐渐凝聚成安定,“对!本宫对阵张氏从未输过,这一次更不会!” 回到仁寿宫,余淑妃并没有将受惊之事报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她自感打扰其清静已是不孝,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万不会去向她救助。 我派了小太监先行回宫,所以等我们回到宫中时,太医已经在等候。余淑妃虽是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为了保险起身,还是让太医请一请脉为好。母子平安,只是太医叮嘱淑妃一定要收拾心情,以免对胎儿成长不利。 淑妃点了点头,她来与太皇太后为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太皇太后信佛敬佛,心中有佛之人总能带给人平静之感,这也是她最需要的。 她舒了口气,向我问道:“殿外跪着的那两个小太监定然不会说出实话,茗儿可有什么办法?”声音已如往常般平静。 “妾身倒是有一个主意。”我微微一扯嘴角,“既然他们不肯说实话倒不如放了他们算了,也省得娘娘见着他们心烦。” “那你去吧!” 我领命走到殿外,向玉璃耳语一句。那两个小太监甚是滑头,一见了我出来,就忙不迭地叫道: “茗昭仪,奴才们真是不小心,我们小哥俩踢球怎会想到淑妃娘娘正巧经过?若早知道,奴才们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就是啊茗昭仪!您是菩萨心肠,求你为奴才们多多美言两句,饶了奴才们的贱命吧!” 我将眉头一皱,“嚷嚷什么?谁说要你们的命了?”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淑妃娘娘说了,你们两个是无心之失。现在淑妃娘娘平安,也懒得与你们计较,算是为小皇子积福!” 两个小太监听我这么说,立即露出狂喜之色,正要磕头谢恩,我连接阻止道:“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淑妃娘娘饶了你们,我可不能放过你们两个小崽子!”我见他们面色转苦,接着道:“放心吧!娘娘既开口饶你们我也不敢重罚。你们既然喜欢踢球,就给我露一手!” 我指着他们面前的一堵墙,让玉璃画了一道线。 “我给你们每人十次机会,如果你们能有八次以上过线而不越墙,我就放你们走!若你们不成,就老老实实在地上跪一天一夜!” 我让宫人拿球给这两个小太监,手中的绢子一扬,“开始吧!” 第66章 淑妃遭袭 两个小太监互望一眼,见我不是说笑,便依我所言踢球,好俊的脚力,两人各踢了十次,居然全部达到我的要求,笑嘻嘻地望着我,等着我放他们。 我不禁鼓了鼓掌,脸色猛然一沉,“线离墙头不过半臂之长,踢中本就不易,我让你们踢中八次,你们就踢中八次!如此精准,必是专门训练过,还敢说你们不是有意将球踢向淑妃?!” 仔细回想球飞来的那一瞬,它冲过来的方向,陈嫔受击的位置,无不证明他们是故意将球踢向淑妃的腹部,其用意昭然若揭! “说!”我暴喝一声,“是谁指使你们的?!” 平日里,我总是以和蔼柔顺之态示人,如今突然暴怒,更是吓人。两个小太监双膝一软,跪地磕头,直嚷着冤枉。 “冤枉?”我的语气凌利逼人,“看看你们所站的位置离墙的距离,刚好就是你们当时与淑妃的距离,我给你们十次机会你们就能踢中八次,还敢说自己冤枉?!” 两个小太监一时吓住,不敢喊冤,低着头,瑟瑟颤抖着。 “我劝你们老实把幕后的主子交待出来,我还可保你们一条性命,如若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开口!”我加重了最后一句,“那定是生不如死!” 只要这两个小太监肯指认张皇后,就算不能立即取了张氏性命,不能立即废了她的后位,至少也可以守去她的宠爱,让她这个皇后形同虚设。就算弘治再宠爱她,涉及皇嗣,而且还是带有周氏血脉的皇嗣,我就不信弘治还能护得了她! “想清楚了吗?要生,还是要死?!”我容不得他们思考太久,我就是要趁他们现在心惶恐思绪乱的时候,加以恐吓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效果! 那两个小太监互视一眼,猛的将食指放进了嘴里,我立感不妙,忙叫道:“快阻止他们!” 宫人们七手八脚地从他们嘴里拔手指,可他们竟咬得那样死,似要生生把手指咬断在口中。 玉璃急令:“撬开他们的嘴!” 宫人们又改用撬的办法,总算把那两个小太监的手给弄了出来,玉璃已经把太医请来。太医诊断后摇了摇头,“极毒之物,见血封侯!”断言才下不久,两个小太监就毒发身亡,口吐白沫,死相凄惨。 最可怕的就是不怕死的人,两个小太监抵死不说,我亦无可奈何。只得如实向余淑妃禀报。 “本宫放手让你去做,你竟失手了?”淑妃这句话刚出口,我便知不妙,是非常的不妙。 她寻了良久才找回的冷静,刹那间就荡然无存了。张皇后就算再厉害,她也只能由外侵害淑妃,只要淑妃能以不变应万变,张皇后未必能讨得什么便宜!但如果淑妃因为太紧张腹中的胎儿而失去了以往的冷静缜密,那张皇后根本不需要费太大功夫,只要多吓淑妃几次,就已然胜券在握了! “妾身有负娘娘所望,请娘娘责罚!”我急忙跪下请罪。 在这个时刻,我与余淑妃必须拧成一股力,不然张皇后就真的要笑死了——只是用了两个小太监,就令我与淑妃产生了嫌隙。 余淑妃不耐烦的一挥手,“算了,罚你有何用?” 我瞧见玉璃欲开嘴为我求情的样子,急忙丢给她一个制止的眼神。她越求情,淑妃的火气就越大,更何况她原本就是淑妃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要事事为淑妃考虑,才能保得自身平安。 玉璃只得闭了嘴。 “娘娘一心向佛从善,佛主定会保佑娘娘与皇子的!”我意在提醒淑妃平心静气,千万不能自乱了阵脚。 “今个儿可不是佛主保佑娘娘嘛!”善照也急忙宽慰道。她跟淑妃的日子是最久的了,肯定也发现了淑妃的异常。 “虽然没从这两个小太监嘴里问出什么,但他们的死对后宫却有震慑作用!那人以后绝不敢轻易再派人来了!” 我虽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这个消息就算放了出去,就算被传得再厉害,也只能恐吓一般的宫嫔,对于真正想置淑妃于死地的张皇后并无作用。依张后的个性,一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不过,只要淑妃不离仁寿宫半步,料那张后也奈何不得! “这有什么用?不会轻易再派人来,到底还是会派人来!本宫岂能轻纵了那幕后黑手?”余淑妃伸手在汉白玉的桌子上拍得一阵响。 “娘娘,其实也未必完全无迹可寻!”善照道。 “哦,怎么说?”余淑妃直盯着善照。 “两个小太监虽是死了,但人的尸体也是会说话的。”善照道,“这两个太监既是宫之人,就不难查明他们的身份,顺着这身份就能查出他们的家人!” 我问道:“那又如何?” 善照自顾自地说道:“这两个小太监既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绝不是贪财那么简单,必然是受了极大的威胁!” “不错,这个威胁就是他们的家人,只要找到他们的家人,就可以指认谁是幕后黑手。”淑妃赞许地笑道,“善照果是心细如尘。” 我立即道:“可既然幕后之人敢用他们的家人来威胁他们,必是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只怕我们还没有查到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家人就已经遭人毒手了!” 当两个小太监毒发身亡时,我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刚刚才会出言阻止善照,只可惜她没有听出我话中的意思,或是听出了,故意不加理会。也许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淑妃母子更重要!没有什么比一个带有周氏血脉的皇子更重要! “两个小太监已经死了,又何必去为难他的家人?”玉璃将心比心。 余淑妃将我二人一瞪,“除了这个法子,你们还有其他办法扯出幕后黑手吗?” 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我确实没有其他办法!张皇后能有现在的权势,除了弘治的偏袒与宠爱,亦是有毒妇心机的!现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静静等待,等待张皇后下一次下手的时候,将其逮个正着。 她的局一次次被破,就会越织越复杂。越复杂的局就越容易出纰漏,她总有一次会露出狐狸尾巴! 可是我知道,现在的余淑妃等不得,她恨不能立即将对她有威胁的一切都立马清除干净。然而,这毕竟是两大家子性命啊。我不禁还是劝了一句,“就当为小皇子积福,还请娘娘三思!” “他们要害本宫的孩子,你竟为他们求情?”余淑妃斜睨着我,仿佛要伤害她的人是我一般。 “妾身不敢!”我忙低头恭敬回道。现在的淑妃已如一头发狂的母狼,见了谁都会咬上一口,我不能为了无干紧要之人赔上了自己! “为了保护本宫的孩子,本宫任何一丝机会都不会放过!”余淑妃命令道,“你立即去办!” “是!”我只能应下,而且不敢丝毫怠慢地布置了下去,然而事实的结果正如我所料,当我们找到小太监家人的时候,他们已经意外离世了。一家死于永定河涨水,一家死于火灾。连尸骨都没有剩下! 这件事终是不了了之,而淑妃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她的状态越来越差,我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而陈嫔最近常被召去陪伴淑妃,车前马后侍奉得十分周到,宫中的人纷纷猜测她会不会东山再起,对她的脸色倒是越来越好起来。 “唉——”我又是一声叹息。 “昭仪今天都叹了三十八次气了。”如婳边说,边用手向我比划着。 “两家一共死了三十几口人,我为他们每一个人叹息一次,总不为过吧?”说着,我叹了一口气。 “真想不到一个女人有了孕后会发改变这么多。”如婳皱了皱眉头,“可为什么别的女人都是越变越心善,而宫里的人一个个越变心越狠呢?” “因为这是皇宫!要想活下去,要想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太不容易了!”我说着又想叹气,却又觉得气叹得太多,实是对自己不好,生生忍住了。 “余淑妃原先虽是行事果决狠利,却总是留着三分余地。”玉璃摇首叹道。 “从前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要比权谋,张皇后真不是她的对手。现在她有了孩子,一旦有了一点点事情在掌控之外,她就会担心害怕!” 想着余淑妃前后的变化,我又不得不可怜她,她这么紧张,固然是为了自己与家族的利益,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深爱着弘治——侍君三年,终得有孕。 “她已经不是余淑妃了,她是一个着急而发狂的母亲。”玉璃说。 “咱们多陪着小心就是了。只是那个孩子——”我摇了摇头,“杀孽太重,未必是个有福之人啊。”那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害了数十条性命。 就在我为后宫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传来了义母病危的消息。这一次非常厉害,极有可能油尽灯枯。 第67章 一身杀戮 义母的病本因何滟嫁得佳婿而有所起色,却又正是因她的远嫁,母女再难相见而加重病情。偏是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冷,她那羸弱的身子又如何经得起如此严寒?义父倾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太医请回家去不算,连一些稀有的贡药也都向弘治开口讨要了,仍是药石无灵。 而今,他唯一能为义母做的就是纳她的小表妹为妾。 因为只是纳妾,听闻没有大办宴席。这世间的女子没有哪一个是希望自己丈夫再娶的,尤其是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义父何尝不知义母执意如此,全是为了他不至于无人照顾?他勉力撑着些许的喜气,都是为了给义母冲喜,又怎么会大办特办呢? 义母病危,义父纳妾,弘治给了特许,容我去见一见,我思了再三,还是婉言谢绝了,只是送去重礼与心意。义父的喜日子,我的爹娘亦会到场相贺,我多想见一见他们,多想看一看义母,可我还是忍住了! 只因现在是非常时期,我错了一步就很可能万劫不复!我只能小心再小心,不让后宫那些人抓住什么把柄! 原先黄雅嫣尚在宫中的时候,我虽得宠,终因有她圣眷太浓、树大招风,我才不至于太引后宫诸人的注意,现在她一走,我便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了。加之余淑妃放手宫中事务,一心躲懒保胎,我便更是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前程路漫无尽头,又兼危险重重难回头,令我备有凄聊之感。 “玉璃姐姐快听,那笛声又响起来了。”如婳轻声对玉璃说。 只有回到宫中,我才能稍微做一会子自己,才能稍稍放松一下心情。每次一见我合上眼睛,玉璃如婳总是很懂事的不打搅我休息,静悄悄地干着手中的活计,便是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如泣如诉,哀婉动人,真是听者动容。”玉璃亦是小声回道,“倒是难为陈嫔费了那么多的心力去练笛!” “这笛声不正符合了陈嫔此时的心境吗?失宠的女子不都如此吗?” “陈嫔用心着呢!她鞍前马后尽力侍奉淑妃,只为东山再起;费尽心力练笛吹曲,只为勾动皇上的旧情,以期再得圣恩宠。”玉璃又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你没发现每次笛声响起之时,风向都是从长寿宫吹向乾清宫的吗?” “原来陈嫔还有这样的用心?姐姐可真是厉害,如婳以后要好好跟着学。” “我原先也并未太注意,只是那夜去药房取药,听值夜的叶太医一言道破玄机。这倒是给了我一个提醒,陈嫔不得不防!”说到最后一句,玉璃不觉加重了口气。 “确实不错!”我也不禁睁开了眼睛。 “昭仪怎么醒了?”如婳忙道,“夜尚未深,昭仪又连日操劳,不如多睡一会儿吧?” “睡得着吗?”我摆了摆手,“陈嫔趁我一心制衡着张皇后与郑贤妃,无暇他顾之时,一门心思地要复宠。倒真是难为她了,能放下往日的张狂与一肚子的委屈,不计辛劳地侍奉淑妃,又能想出那么哀伤动人的方式去引勾皇上的旧情!” 玉璃聪明异常,立即道:“昭仪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帮陈嫔出主意?” “我倒不能肯定,只是觉得陈嫔有的时候聪明得有些不像她了!” “会不会是她失宠数月,想通了什么,顿悟了?”如婳小心地问。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奴婢觉得咱们不妨往最坏的方向打算,多防着些为好!” 我点了点头,玉璃说的话一向是很有道理,“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后为陈嫔出主意,那形势就更加复杂了。若此人还是咱们一伙的,那陈嫔再起之后,针对的只是我;倘若那个人是咱们的敌人,那余淑妃就很危险了!”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心惊。淑妃一旦有了意外,我就彻底失去了依傍,凭我现在的实力,尚不足以与张后、贤妃抗衡! “对了,奴婢差点忘了,陈嫔失宠后倒是去找过洪岩辉几次。”玉璃急道。 “洪岩辉?”我略一想才记起这么个人,“就是那个太皇太后跟前最得宠的太监?” “不错,正是他!”玉璃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太皇太后身边的人,我自然是不能得罪的,全交由玉璃去打点,逢年过节之时总少不了他们的好处,因而太皇太后对我的印象才能一直不错。她身边的人都说我好,又不说得过分。她到底是能听进几分的。 我的心头一松,“若真是他,那倒还好。” 若陈嫔只是针对我,我倒不怕,她的位分虽比我高一级,我却比她受宠,手里又握有后宫的实权。她不会是我的对手,从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昭仪,咱们现在应该拿陈嫔怎么办呢?” “她吹笛子,我总不能不让她吹吧。连皇上都未说话,我们着什么急啊?” 我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保着淑妃母子平安。一旦她平安生下皇子,我们就有与皇后一决高下的资本!二层是皇上都未说话,那就代表皇上并未注意到她,或者是故意不去注意她,那我又何必生事呢? 要说淑妃,在进入仁寿宫之前,当真是聪明得紧,皇上都亲口承诺要封她贵妃的位分,她却婉言谢辞,非要生下皇子才肯晋封。此招甚高,朝堂内外无不赞她贤德,弘治更是对她爱重了几分。只要一得空闲就要过去陪她。皇太子再也不是后宫的一支独宠! 弘治总是相陪,看着淑妃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对她腹中孩子的感情就会更深厚。只要淑妃顺利产子,贵妃的位分迟早都是她的,而且那时更加名正言顺、众望所归。倘若真是不够幸运,淑妃怀的是个女孩,弘治对她们母女的宠爱也是不会少的。 淑妃甚得太皇太后真传,一直十分看中前朝的影响力,所以苦心维持自己贤妃的形象。若她能一直保持这份冷静聪慧,假以时日,别说是张皇后,就是再加个郑贤妃,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可她太在意这个孩子,反而忘记最重要的人是她自己了。唉——!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声音一路大叫着冲进了我的寝殿,“昭仪不好了!” 若是旁人不需我开口,玉璃如婳就会出言训斥,可一瞧来者竟是玉铭,我就知定是出了大事。 “怎么了?!”我急忙起身相迎。 “淑妃娘娘出事!”玉铭急道。 我来不及问个明白,立即带了玉璃如婳赶去。走在路上的时候才问清玉铭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淑妃与陈嫔喝茶喝得好好的,突然身下见红,流血不止,太医们正在齐力为她诊断! 我到时,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已在场,太皇太后的面色从未有过的难看。皇太后坐在一隅,一言不发地抱着殷公主,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一个人承受不了,非要拽着个人在手里不可。陈嫔躲在一个更远的角落里,看不清表情,我亦没空看她。 气场凝重,不便多言。见过礼后,我就立在一旁等太医的消息。这时就算出言相慰,对于太皇太后那样久经世事的人也是多余的! 这一次与上次淑妃遇袭大不相同,上回淑妃没事,只是将计就计,杀张后姐弟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次,淑妃是真的出事,出大事了!也难怪她会紧张失常,这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 等了片刻,不见太医出来,也不见弘治到场。太皇太后忍不住发起怒来,“皇上怎么还没来?!” “皇上驾到——”门外一声大喊,弘治已然到了。 “月儿与孩子怎么样了?”弘治忙问。 “太医还未出来。”太皇太后的怒气仍是不减。 弘治只得好言劝慰太皇太后几句,正巧太医就出来——淑妃情况危急,他们只能尽力保住淑妃! 太皇太后与弘治简直怒不可遏,若不是因为他们是宫中最好的太医,还需他们相救淑妃,早就全把他们拉下去砍脑袋了! “快去救!”弘治声音嘶哑,他多想再要一位小皇子啊,实在无法承受爱子将逝之痛。 我一边上前扶住了他,一边逮着一个太医问道:“淑妃究竟因何见红?” 那太医显然是被吓傻了,跪在那里想不出怎么回我的话!这不是又要惹弘治生气吗?我急道:“是因为外伤,还是药物所致?” 他总算反应过来,忙回道:“是药物所致。淑妃娘娘服了落胎的药!” 玉璃道:“淑妃娘娘定不会自己服药,肯定是有人肆意侵害!” 弘治厉声问道:“淑妃都饮用过哪些东西?!” 玉铭立即上前回道:“娘娘今日不过用了寻常的三膳,外加太医们开的补药而已。” 弘治命令道:“把食物与药渣给朕挨个查,一定要抓幕后黑凶,朕要将其碎尸万段!” 玉铭领了太医宫人正要下去一 一查验,我无意中瞟了陈嫔一眼,觉得她表情甚是怪异,便想起了玉铭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第68章 龙胎难保 “玉铭!”我急忙叫住了她,“我来时你曾跟我说淑妃娘娘是与陈嫔一起喝茶时突发了状况?” “昭仪这么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这几日,陈嫔常来陪娘娘喝柳叶茶,娘娘喜欢得很,奴婢们每次都仔细查验,没有什么问题。” 玉铭一向伶俐,知我这么问就是在怀疑陈嫔了,她很聪明地把仁寿宫的一干奴婢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又跑去把淑妃陈嫔饮茶时用的茶水茶具拿来,“反正都是要验的,不如就从这茶验起吧。” 弘治已然不想开口,微微颔首。 太医立即闻了闻茶的气味,又去尝那茶叶的味道。我拿眼角去瞥那陈嫔,竟是毫无惊慌之色。难道我的怀疑错了?并不是她所为?不管如何,万般小心总是没错的。我只想知道具体诱因,好让太医对症下药。 “皇上!这茶里有藜芦!”太医忽然惊叫一声。 “藜芦?!”太皇太后怒道,“藜芦有毒,怎么会落到茶水里?” 太医吓了一跳,立即跪倒,“藜芦虽对治疗头痛鼻塞脑闷、黄疽、老疟久不断有明显之效,却是有毒之物,能落胎!” 难怪淑妃胎儿难保,竟是藜芦!听闻药性猛烈,神仙难救! 我悄悄地在如婳耳边细语了几句,她便立即出去了。 玉铭把所有碰过柳叶茶的太监宫婢全都叫了来。要逐一盘问询问,查找真凶。我见那陈嫔仍是躲在一角,不显半分惊慌之色。这倒是怪了!一般人听闻自己喝过的茶水有毒,绝不会这么安静! 我轻声向弘治道:“柳叶茶里混进了藜芦,不知陈嫔是否也中了毒,还是请太医为她瞧一瞧吧?” 弘治不置可否。我便当他是默认了,让太医去为陈嫔把脉。 太医回禀陈嫔也中了毒,太皇太后虽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到底也有几分担忧。 这殿中的好事者岂会不知?不用上头开口,就赶紧地让太医开方子为陈嫔解毒,十分殷勤地忙前忙后!我睨了那李广一眼,这狗奴才倒是越来越猴精了! 皇太后从来心善,她向陈嫔道:“你这孩子也太不爱惜自己了,中了毒身子不适也不说。” 陈嫔原本一直异乎寻常的平静,听到这暖心的话,突然垂泪,“姐姐与皇嗣当前,嫔妾不敢再让大家为嫔妾平添烦恼。” 如此恭顺,是因为弘治在场吗?可惜呀,弘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我现在根本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只求老天垂怜,令淑妃的胎儿还有挽救的机会。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已一人拿着一大串佛珠,闭上眼默默祈祷,我也拿下手腕上的佛珠手串在心里祈求着——那还是我生辰时,爹爹与娘跑到龙泽寺为我求的,并请寺里的高僧开过光,再托请义父辗转到了我的手上。 我入宫后他们也只托义父给我送过这么一次东西,我不准许他们送,与我联系越少,他们就越安全。淡淡的檀木香沁散在我的鼻尖,浓浓的舔犊之情一直涤荡在我的心头。若我还有来生,我一定要做这世上最孝顺的女儿,做牛做马来报答他们的恩情! 眼眶微微发热,瞧见如婳回来了。她一脸的汗,定是一路狂奔。这大冷的天,受了寒可怎么好?但此时办正事要紧。 我,一抖眉梢。 她,轻轻点头。 我仍是不放心地悄声问了一句,“他真的有把握?” 如婳重重地点了点头。事已至此,我也只有赌上一赌了!我向两位长辈以及弘治道:“妾身识得一位叶太医,医术很是了得,现在淑妃娘娘情形危急,可否让叶太医一试?” 弘治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太皇太后并未睁开眼睛。弘治问我,“连太医院院判都束手无策,他一个寻常太医行吗?” “皇上可还记得?妾身手臂受伤,太医们也治不好!”我活了活动完好如初的手臂,“叶太医瞧过两次就痊愈了!若不是他真有几分本事,妾身敢在这个时刻推荐他么?” “这……?”弘治有些犹豫。 “不好了!”太医院院判急急跑了出来,“淑妃娘娘有了血崩之兆,胎儿只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太皇太后猛然站起,手中的佛珠掉到了地上! 不!我绝不能让淑妃失去这个孩子! “皇上!太皇太后!”我跪地请求,“妾身愿以性命担保,请让叶太医一试!” “好吧。”弘治终于答应了我,“快去宣叶太医。” “他已在殿外了,是妾身自作的主张。”我急忙解释道,“救下淑妃姐姐与皇嗣比什么都重要!” 弘治将手轻轻一挥,“快让他去内殿诊断!” 我又道:“皇上,叶太医只是寻常太医,指挥起他人来有所不便,还请皇上允他——” 弘治立即下令,“让所有太医都按他说的做!” 我终于放下心来,弘治开了口,良哥哥就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去救人了! 叶栖风进来行了礼,就转进了内殿。我来不及与他说话,只给了他一个信任而鼓励的眼神。我一直是信他的——从小到大没有变过。现今这世上,能令我拿出性命信任的,也唯有他而已。 “良哥哥,为了春风致,你必须救下淑妃的孩子!”我在心里不断祈祷着。 这等待是多少的漫长,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如若可以,我愿意用自己十年的寿命去换回那孩子的出生。反正我此生只为报仇,生命的长短全无所谓,只要能报仇! “茗昭仪好像很紧张?”是陈嫔的声音。她不去关心淑妃,倒来“关心”我了! “如果陈嫔的脑袋只是暂挂在颈上,您会不会紧张?”我连看都懒得看她。 “茗昭仪是担心淑妃姐姐呢,还是担心叶太医呀?”陈嫔继续挑衅。 我来时她一时沉寂,生怕别人注意到她一般,默默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现在她却开足了火力冲着我来了!弘治一向多疑,她是希望弘治疑心我与叶栖风有私情吗? “妾身若是陈嫔,就一心一意地为淑妃娘娘祈祷。”说罢,我闭上眼睛只顾转动手里的佛珠,不再搭理她。 男女之事向来是越描越黑,我岂会中她的圈套?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吧,我皆不应声,她一个人说着无趣了,自会闭嘴。等淑妃保住皇嗣了,我再来好好与她算账! 她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猛的闭了嘴。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太皇太后睥了她一眼,她吓得赶紧闭了嘴。 等! 寂静地等! 只有窃窃低语的祈祷,只有自己越来越慌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叶栖风终于出来,向众人说道:“皇上洪福,孩子保住了!”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太皇太后立即双手合十,朝着东边的方向直拜,“列祖列宗保佑!列祖列宗显灵啊!” 皇太后也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以后必有大福啊!” 我简直要喜极而泣,差一点对着叶栖风哭了出来。我的命总算保住了,我就知道良哥哥舍不得让我死的! “做得好!”弘治真是喜疯了,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叶栖风问,“你叫什么名字?朕要给你加官进爵,优你俸禄!” “皇上先别忙着给微臣加官进爵,听微臣把话说完!” 良哥哥如此直莽,弘治虽是一愣,却也是带着三分欣赏,“你说!” 叶栖风沉声道,“淑妃娘娘的孩子虽然保住了,但是母体受损过重,胎象又不稳。就算之后再如何小心翼翼也难以足月生产,即使到时强行催产生下孩子,孩子的体质也必是赢弱的,长大成人要比一般孩子困难许多,极可能夭折!” 惊喜过后,却是一个惊天霹雳! 太皇太后复跌坐到榻上,双手发颤。李广立即朝栖风骂道:“你这个无用的庸医!不能治好娘娘,倒诅咒起皇嗣来了。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让他说下去!”弘治的眼睛阴鸷得可怕,眼中嗜血。连我见了,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叶栖风不能再实话实说下去了,可是当成弘治与众人的面,我又不能给他暗示!可怎么办好? 正是急得满头汗,叶栖风已然开口,“微臣以为,淑妃娘娘最好放弃这个孩子,调养好身子再行怀嗣,方能生出一个健康的皇子。娘娘年轻体健,不愁——” “闭嘴!!”太皇太后一声厉喝打断了叶栖风的话,“一派胡言!皇嗣自有祖宗保佑,岂容你一个太医胡说八道!” “惹怒太皇太后,还不跪下请罪!?”我已顾不得许多,急向叶栖风使眼色。 他很不服气的样子,正欲还口,但看着我担心的神情,终是依我所言跪了下去,“微臣失言,请太皇太后恕罪。” 我急忙为他求情,“叶太医医术甚佳,就是为人一向轻狂,说活不知轻重!求太皇太后念在他保全皇嗣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 第69章 轻狂太医 我说得言语恳切,其实话里带有几分威胁之意,若太皇太后一时恼怒杀了叶栖风,以后淑妃再出事,又有哪个太医能救?! 然而对太皇太后来说,我一个小小昭仪的分量未免太轻,她在面子上还是有些下不来。于是我只得去求弘治,“皇上还不快劝劝?要叶太医的脑袋容易,气着了太后可怎么得了?” 弘治听了叶栖风的话也很不高兴,但他毕竟是男子汉,毕竟是大明王朝的主宰,而且这也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是不愿听,却比谁都清楚,叶栖风敢冒大不韪讲出来了的,一定是实话! 所以,他开口相劝。太皇太后是后宫里最会权衡利弊的女人,她虽是不惩治叶栖风了,可他救主的那份功劳却是没有了,算是功过相抵。 虽然有些可惜,我私下却以为这样很好,叶栖风医术高超,必然遭人妒忌,可他却是这样一个口无遮拦、不讨主子喜欢的个性,这样的人想要升官发财是很难的。那些太医就不用害怕他会对他们产生威胁了。这样他也就安全了。 不过经过今天这么一折腾,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弘治对这个人有了印象,以后处理起一些事情来,会方便许多。弘治将淑妃的胎交由叶栖风及其两位太医共同照看。 “微臣还是要斗胆问一声,若臣三人意见分歧,当以谁为准?” “你!”弘治轻吐了一个字。 我心里焦急,叶栖风总是这样桀骜不驯,以后定会在嘴上吃大亏的。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以及我们这些人都进内殿看了一眼余淑妃,她因失血过多,还未清醒过来,晕晕沉沉地睡着。她的脸色很是苍白,全无血色,就像一个纸片人似的躺在那里。 “淑妃真可怜!”殷公主说完就往皇太后怀里一躲,她今天还真是难得安静一回。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分别叮嘱了宫人,就回去了。毕竟追查真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们从不关心过程,要的只是最后的一个结果。 弘治坐在余淑妃榻边说了几句话,也预备回去了。乾清宫里还有许多折子等到着他批。我要再留一会儿,便送他出门。正要走,便听叶栖风问玉铭,“淑妃娘娘是怎么想起喝柳叶茶的?” “是陈嫔说柳叶茶好喝,娘娘听馋了嘴,非要试一试,发现确实好喝。”玉铭不解,“怎么了?” 叶栖风回道:“藜芦的气味较重,容易被人察觉,但放入柳叶茶中,就可掩盖气味!” 正在余淑妃榻前守候的陈嫔一听这话,立即愤怒质问道:“叶太医是在怀疑本嫔?你有什么时候证据?” 为防叶栖风又说出什么放肆的言语,我轻轻咳了一声。弘治停下来,朝我望了一眼,眼中闪着狐疑。我暗叫一声不好。 “微臣不敢,不过据实而说。”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又接着问玉铭,“那用过的茶具呢?” “就放在殿外。”玉铭朝外一指。 我们几人出了内殿,陈嫔也跟了出来,她其实很紧张,却又努力装作与已无关的样子。难道怕叶栖风陷害她吗?我心里暗自好笑,她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她,配吗? 叶栖风仔细地把茶壶及所有的茶杯验了一遍,总结道:“毒在茶中,而不在杯中。” “所以陈嫔也会中毒喽。下毒之人真是狠毒,针对娘娘不算,还要害陈嫔一起——”玉铭突然打住了,眼睛睁得滚圆,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玉铭,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忙问。 “奴婢——奴婢——”玉铭害怕地看了陈嫔一眼,使劲地摇摇头,“奴婢不敢说!” “说!”弘治最不喜欢别人吞吞吐吐,“朕恕你无罪!” 玉铭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好像话后头有只大老虎在碾着似的,一股脑地把话全倒了出来,“奴婢记得,娘娘今日贪杯,喝了自己杯中的还不解渴,又把陈嫔怀中的柳叶茶一并喝了,之后不久就身子不适见了红。奴婢记得清楚,陈嫔——陈嫔并没有饮那柳叶茶!” 我惊问道:“陈嫔既没饮茶,为何有中毒之相?!” 一切已经不言自明了,是陈嫔下的毒! 她根本没有喝茶,又怕自己没中毒引得众人怀疑,所以躲在角落里偷偷饮下了毒! 我突然想了起来,“妾身记得,前些日子陈嫔头痛发作,太医给她开的方子里就有藜芦!” 我的话音尚未落,玉铭也想了起来,急忙回应,“正是!正是!陈嫔为了头痛快些好转,还让李太医加重了分量!” “陈嫔,你还有何话可说?!”弘治犀利的眼神朝陈嫔扫去,好似三九天里最凛冽的寒风。连站在他身边的我,都觉得寒气逼人。 陈嫔用眼角幽幽地端详了我们一会,猛的尖笑一声,“毒就是嫔妾下的!” 我大为惊讶,以她一贯的反应不是应该抵死不认才对吗? 她为何一口把罪责全应了下来?若她抵死不认,倒能确认是她做的无疑,她这样坦率地承认,竟是让人觉得可怕!仿佛一座巨大的冰山只露出了一个小角,你无法预料水下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你为何要下毒?”玉铭虽只是个奴才,此时已愤怒地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她上前一把抓住陈嫔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娘娘对你这么好!” “好?!”陈嫔的眼里滴下一大滴眼泪来,“她只是在利用我,把我当棋子罢了!我每天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她还嫌我做得不好!我失宠的这些日子,她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我去求见她,她总是避而不见,这就是你嘴里的好吗?” “陈嫔,您少胡说八道!”玉铭吓得把陈嫔往外一推,“你疯了!” 玉铭用的劲不小,陈嫔踉跄了几步,稳住了身子,她流着泪惨笑着:“我疯了?我疯了还不是你们这些人逼的!?” 她上前几步看着弘治,朝他福了福,“皇上,您宠我时就把我捧在手心里;你不要我时,绝情到半年都不来见我一面!我做错了什么?孔德音又不是我杀的,她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怪到我的头上?!” 弘治的眸色越来越沉,眼中的杀气越来越重! 他有帝王的肚量,可以允许一个有才干的大臣言辞激烈、向他直谏,却绝不能允许一个连妻子都算不上的小妾在这里向他放肆!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禁忌! “陈嫔!”我急忙喝道,“你中的毒太深,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忙叫了人来,要把她掺回去。 “别碰我!”她大叫着,用手指着我,“你顾千寻算什么东西?一个商贾的女儿,连做宫女都不配,也能侍奉圣驾?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陈嫔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上手来掐我,“是你害的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弘治勃然大怒,叫人把陈嫔拉出去活活打死。可动手把我从陈嫔手里救出来的人,却是叶栖风! 我名义上的丈夫,还及不上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朋友!可是我根本来不及寒心,弘治不管自己对一个女人怎样,却容不得别的男人对她好,哪怕是一点点都不行。那就是僭越!那就是有私情! “我没事!”我慌忙推开叶栖风,连声说:“叶太医的身手真是矫健,皇上的命令刚下,你就过来救我了!” 我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勉强,更何况弘治?然而现在能补救的也只有如此了。我担心的是陈嫔,她今日所为绝不是她的主意!她定是被人挑唆利用了,若她被打死,又如何揪出幕后真凶? 然而不容我开口说话,就听弘治朝叶栖风恶声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栖风挺直了身板,正色回道:“微臣叶栖风!” 他的栖风二字是为春风致而取,所以在面对那个害死春风致的男人时,他绝不能输了气势! “栖风?”弘治的嘴角出现一抹诡异的笑,“男子似乎很少用这样的名字。” 从面上看弘治是取笑他的名字太女气,在我听来,弘治是厌恨春风致,因而仇视与她有关联的一切,包括名字。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栖风背了一首李峙的《风》,纵使在帝王面前他也不能输了自己的傲气,“风有如此之能,臣能栖风,岂非大丈夫?” 第70章 臣乃栖风 弘治听罢,哼哼地干笑了几声,“你也喜欢李峙的这首诗!?” 我周身一紧! 当年我与弘治恩爱时,我常读这首诗的前两句给他听,我愿为他解落世间的愁苦,愿为他开启所有的美好!弘治娶我之前就知道前世的我有一个订婚夫婿,我怕他寻找报复,从未透露过良哥哥只字半语。但弘治一直耿耿于怀,我便谎称那人因被我拒婚,在我嫁进宫之前就已经死了。 幸是当年骗了他,不然他灭春氏一族时,良哥哥如何能逃过一劫?! 我突然非常害怕,他若知道眼前的叶栖风就是我前生的青梅竹马,那栖风必死无疑!可现在我能怎么做呢?我越是帮着叶栖风,弘治就越会怀疑我们有私情! 我必须装作对叶栖风毫不关心,这才是保存我们唯一的办法。除此之外,我只能祈祷良哥哥千万不要说错任何话,以免激惹弘治! “微臣并不喜欢,不过是家父甚为喜爱,据此取了微臣的名字。微臣亦无可奈何。”叶栖风一脸无奈,似对自己名字很不满意的样子。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父亲安在?家住何处?祖籍哪里?父祖三代以何为生?……”弘治猛的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叶栖风从容作答。 我发觉自己当年好不天真,以为自己不告诉弘治,他就不会去查了吗?他那么介意,显然会去把叶良的情况摸个透彻。亏得叶栖风足够聪明,早想到这一层有所准备,不然今日在劫难逃! 弘治紧接着又问:“你可曾娶妻!?” 叶栖风轻薄一笑,回道:“微臣醉梦青楼,没有娶妻的打算。” 弘治似乎放下心来。外面断断续续传来陈嫔的叫喊声,一声惨过一声。我正要向弘治进言,被善照抢先了一步。 “皇上,陈嫔实在没有理由非害淑妃娘娘不可,此事或还有隐情,还请皇上留她性命,好查明幕后凶手!”她说的时候还望我了一眼,真是心有灵犀,她说的话便是我想说的。 善照是太皇太后亲手调教出来的宫婢,也是看着弘治长大的,弘治到底要给她三分脸面,何况弘治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似乎觉得自己杖杀陈嫔有些武断,于是下令将先将陈嫔押入冷宫,等明日再行审讯。 到此,又耽误了弘治不少时辰。我赶紧送弘治出仁寿宫,一路上,他没有与我说话,只是到了临别之际,突然莫明地说了一句,“你说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只是一闪而过。我答道:“妾身以为只有用心看到的才是真的。” 弘治不置可否,抬脚离去。回到仁寿宫,我也不便与叶栖风私话。今日余淑妃能安然度过惊险,他功不可没。我守了余淑妃一会儿,善照一再劝我回去休息,我也甚是疲累,便依言离去。走前,只是如普通宫嫔一样,向叶栖风叮嘱了几句。 回到宫中却是难以安枕,今夜发生的一切又细细地在我的脑中回放,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出来。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用早膳,打算一会儿就过去看余淑妃,却见如婳抱着一大捧红色剪纸进门。我手中的碗险些掉地,惊呼,“谁送来的?” 如婳有些奇怪地回道:“不是昭仪您托何都指挥史为你买的吗?” 这是我与义父议定的暗号,他送红纸来就意味着我的处境很危险,我要出事了! 我忙问:“他还说了什么?” 如婳想了想,“他说这都是陈年的旧事,您可能都记不得了!” 陈年旧事?我仔细一想,猛的明白过来,怪不得自己老是觉得不安,原来是没想到那一层。我急忙把玉璃叫了来,吩咐她去办一件事情。 之后,我仍按原来的打算,先去看了余淑妃。她的情况比昨日稍好一些,她这次受的刺激比上次还深,不仅恨毒了陈鸣,甚至对我也起了防范之心。除了太皇太后与善照,她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心中不平,更是委屈。没有我,她的孩子早没了,连她能不能活今天都很难说!但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我只能从大局着想,不与之计较。 只是她对救过胎儿一命的叶栖风也不太信任,每次煎好的药端上来,她都非要栖风先尝过才肯服用。且不说栖风是个健康之人不能饮药,何况他还是个男子,怎么能服孕妇的汤药?!一次两次不打紧,淑妃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生产呢!栖风的身体岂不是要垮掉? 我很是觉得对不起他,都是我把他引到了这个局里来,现在他想要脱身都不可能了。然而最坏的消息,远不止这个,弘治竟然下令让张皇后去彻查陈鸣投毒一事! 淑妃的孩子没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头一个被怀疑的人不就是张后吗?弘治居然还让她去查?他爱这个女人真是爱到昏头了!! 不过,就在张后要去查办陈鸣的这一日,陈鸣死了——吞金自尽! 我听到消息,倚栏一笑,死的正是时候! 当天夜里,叶栖风非要与我见上一面。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更知道我与他此时私下相见实是愚蠢之极!但他一再坚持,我实在不忍拒绝。 我们见面的地方就在咸福宫,殿外有玉璃如婳守着,殿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为什么非要来见我?”这是我的第一句话,毫不客气!因为这一见,我与他甚至整个咸福宫都踩在了刀尖之上。 “你为什么把我打扮成这样?”叶栖风可怜兮兮地指着自己一身宫女的打扮,带着几分气恼几分委屈问。 “难不成把你打扮成太监?”我朝他瞟了一眼,“就你脸上这胡碴,一抬脸就露馅了。打扮成宫女,好歹还能用粉盖住!” “先不说这个,”叶栖风知道我此举也是无奈,便切入正题,“我只问你,陈嫔是不是你杀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不想他介入这件事情太深,“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需保住淑妃的胎,再顾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其他的事一概无须过问!” 叶栖风听了很生气,随即嘴角浮出一丝笑容,“你担心我?” 我并没有心思与他调侃,正色回道:“你以为我愿意吗?你死了淑妃的胎就保不住了!” 他的笑容一散,“淑妃的胎只能是我上次所说的那样了!这孩子先天不足,生到世上也是来受苦的!宫里的人一个个只知道算计自己的那些利益,全然不顾他人的死活,连一句真话都听不进去!” “这就是帝王之家,宫里的孩子本就比普通百姓的孩子要艰难得多!”我郑重提醒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赢得淑妃对你的绝对信任,不再逼你先试药!” “余淑妃已经吓破了胆,不会对我这样一个不熟悉的人信任的!”他说得不无道理。 “那你的身体——” “我自会吃其他的药把这药效抵消,不用你担心。我只问你,陈嫔是不是你杀的?” “若是我杀的,你是不是想说我蠢?” “你可不就是蠢吗?”叶栖风说话毫不客气,“陈嫔先是为淑妃挡球赢得淑妃信任,重回淑妃身边。她是有望借机东山再起的,她为什么要急不可耐地要害淑妃?你想过吗!?” “不是被人威胁,受人指使;就是受人挑拨,被人利用!”我当然想过!而且想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杀她?她一死,线索就断了!”叶栖风越说越气,“那背后之人又逃脱了一次!谁知道她下次还有怎样的手段?你防得过来吗?你应付得了吗?” 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道:“因为皇上怀疑她背后的人是我!” 叶栖风先是大吃一惊,可一想之下,又不相信,“你与淑妃同坐在一条船上,皇上怎么会怀疑你?” “怎么不可能?”我向他仔细分析道: “我通过陈鸣之手害淑妃,一来可以彻底除掉陈鸣,如果我运气够好,还能将这幕后之人嫁祸到其他人的头上,一石二鸟,我就又少了一个障碍;二来可以引荐你出来,你立了功,我自然是跟着沾光的,太皇太后会对我更信任,这予我以后实在是好处多多。” 叶栖风还是不信,“你的声誉一直很好,皇上怎么会往这个方面想?” “如何不能?”我向他一一举例,“喝茶出事的线索是我提出的,一查就立即查到了有人下毒;我推荐你来,你很快就解了毒,保住了淑妃与胎儿;而且是你将疑点引到了柳叶茶上,从而落实是陈鸣下的毒;再后来陈鸣来掐我脖子,口口声声说都是我害的她!” 叶栖风默然无语。 这一切都巧合,可是弘治将它们联起来,就会觉得一切是不是太巧了?连善照看我的眼神都开始带着防备,更何况是多疑的弘治! 叶栖风急问:“既然皇上已经怀疑了你,你还杀了陈嫔,不是自寻死路吗?” 第71章 太不了解 我怅然一叹,他对弘治还是太不了解了。 “就是因为皇上怀疑了,我才必须杀了陈鸣!因为只要他一怀疑,张后必然知晓,也就必然会做实皇上的怀疑!” 叶栖风黯然摇首。他那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如何能知后宫生死争斗之惨烈?我亦是死过了一回,才能有了今日之觉悟! “陈鸣死了,皇上至多只是怀疑;若她不死,那我的罪名很快就会坐实!到时我就是再有能耐也说不清了,张后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若出事,何家与顾家都会遭殃,所以陈鸣必须死!” 义父之所以会十万火急地把那红色剪纸送来,就是因为他清楚地捕捉到了弘治的怀疑。我必须把这个麻烦处理掉,才能保全性命! 叶栖风还是不放心,“既是你所为,张皇后查了出来,你不是一样难逃一死?” 我轻蔑一笑,“她来得及查吗?她敢查下去吗?” 栖风不以为然,“你就这么有把握?” “你知道太监洪岩辉吧?他可是太皇太后跟前最得宠的太监!” “难道你让他去——你!”栖风竟恼火起来,“你好糊涂啊!” “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请得动他?”我不急不忙地道,“洪岩辉不是新收了一个小徒弟吗?我让玉璃收买了那个小太监,让他去给陈嫔送了身干净的衣服和纯金的首饰,我并没有让他对陈鸣说一个字!” 栖风不禁起了佩服之色,“如果太皇太后真要陈嫔的命,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派洪岩辉去的,所以陈嫔以为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于是吞金自尽!” 我笑着接道:“若她按太皇太后的意思去做,还能有个体面的死法。太皇太后的厉害就连张皇后都是十分惧怕的,更何况是她?” 栖风颔首鼓手,“而张皇后就算查到了这一层,也惧怕那是太皇太后的旨意,不敢再查下去!你这招行得确实是高!” “不错,张氏惧怕太皇太后,更何况她才是这件事的幕后主谋,真要深查下去,就不怕查到自己的头上吗?” “你如何肯定张后是幕后主谋?” “如若不是张后的阴谋,那便是有人想先用陈氏之手谋害淑妃,再让陈氏反咬张后,从而渔翁得利!”我看了看他,“你以为郑贤妃有这个心机谋略吗?” 他略一顿,回道:“人不可貌相,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 我一愣,想起弘治曾说过相似的话。我喃喃地重复道:“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 叶栖风补充道:“在没有定论之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可能,也许那才是破解谜题真正的关键!” 我点头,“谢谢你的提醒。” 叶栖风此时已经解开了心中的疑问,反而无话要对我说了。我也颇觉得尴尬,夜已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十分不妥。 “时——” “实——” 我与他一阵沉默后,同时出声。我忙道:“你先说吧。” 栖风讪讪一笑,“实在可惜,陈嫔一死,幕后真凶又要逍遥法外了。不过,你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 我微微点头,“时辰不早,叶太医请回吧。”我故意咬重了叶太医三个字,出了这个门,他就必须时刻记住自己太医的身份。 “茗昭仪放心,微臣告退!”栖风欠身略施一礼,转身离去。他走得很慢,我看得出他是故意走得那么慢。 “叶太医!”我唤他道。 “什么事?”他猛的转过身来望我。 我浅浅一笑,“以后若非万不得已,你我不要再私下相见。不知张后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我得万事小心!” 他难掩的一脸失望,“微臣知道,请昭仪放心。” 他走出门去,我让玉璃送他出宫。却听小顺子慌慌张张来报,“不好了!昭仪娘娘,张皇后与郑贤妃带着许多宫人来了,就要到咸福宫门口了!” “来得可真快!”我忙向栖风玉璃吩咐了几句,就带着如婳到大门去迎接张后与贤妃。 “咸福宫昭仪顾氏给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安康,贤妃娘娘安康!”我知道张皇后与郑贤妃正急着来抓.奸,是而故意拖着腔慢慢说。 “免了!”张皇后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径直往宫内走。 “不知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我忙跟了上去。 “这么迟了,你怎么还没睡?!”张皇后仍是不停下脚步。 “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不也没有睡吗?”我毫不客气地回道。 “放肆!”张后的得宠宫女碧落朝我骂道,“竟敢对皇后娘娘无礼,还不快掌嘴谢罪?” “哪里来的野猫在咸福宫乱叫?不羞不臊!”如婳针锋相对! “如婳,后妃在此,岂容你一个奴才这么没规矩?!别人不知,还以为我茗昭仪不会调教奴才!”我虽是点了如婳的名字,可骂的人却是碧落与张后。 张皇却并未理我,自顾着往前走。我猛跑几步,拦到她的跟前,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后娘娘到底来做什么?” “本宫来做什么,用得着你过问吗?”张皇后怒喝,“闪开!” 我岿然不动,“皇后娘娘若是去其他地方找东西,妾身当然管不着,但这里是咸福宫,妾身身为一宫主位,焉有不闻不问的道理?!” 张皇后见吓唬不了我,立即吩咐带来的宫人道:“给本宫搜!” 我大喝道:“你们谁敢?!” 张后把脸伸到我的眼前,狠狠地喷出一个字,“搜!”碧落立即上前猛的将我一推,带了一批宫人冲进我宫里。我被如婳扶住,才没有摔到。 “你们给我住手!”我扶着如婳的手,急急地赶进宫去。 张皇后与郑贤妃一左一右端坐上首,她们带来的宫女太监已经在我宫里乱翻乱找起来。开箱动柜,碰金银摔瓷器,大殿里乱着成一锅粥。 张皇后阴冷地盯着我,“你还没告诉本宫,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睡?!” 我现在还不到与张后硬碰硬的时候,只能强压着火气,“淑妃娘娘玉体未愈,妾身难以安睡,是以抄写佛经以求佛主保佑淑妃娘娘母子平安!” “皇后娘娘!”碧落一找到我抄写的佛经,就很乖巧地拿到了张皇后的眼前。 “母子平安?!”张氏最听不得这几个字,一见那佛经,便怒火中烧,三下两下就给撕了个干净!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我大声质问。 “何意?”张后阴险地笑着,“一会儿本宫抓到了人,你就知道了!” 果然是来抓人的!上次告诉张鹤龄我在御花园赏梅的宫人,就是张后插在我眼皮下的钉子,一定是他把消息给传出去的! “皇后娘娘要抓什么人?可不能平白冤枉了我们昭仪!”如婳怒道。 可张后不再理我们,只顾把玩着手里的绢子。我只得去问郑贤妃,“贤妃娘娘可否给妾身一个合理的解释?” 郑贤妃沉着脸道:“是这样的,你今日不去本宫那问了一些事情吗?你一走,本宫就发现皇上赐给本宫的珍贵玉镯不见了,所以——” 我气愤地接道:“所以您就怀疑是妾身拿的,就邀了皇后娘娘一起来搜宫?!” 郑贤妃哼了一声,“若你没有拿,搜一下又有何妨?” 如婳怒不可遏,几乎要破口大骂,终是强忍怒气质问,“搜宫这么大的事,没有皇上或是太后的许可,你们怎么能——” “算了如婳,没用的!”既然她们做足了准备来的,我是无力阻止的。瞧那贤妃已经将身子侧向一边,显是理亏,不会再搭理我们。 张皇后突然幽声问:“顾千寻,你不是有两个大宫女吗?还有一个去哪了?” 第72章 张后搜宫 “皇后娘娘何来此问?”越是这种时刻,我越需要平静,“妾身宫中向来都是两位大宫女轮流值夜,另一个自然在住所休息。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 “来人!去找!”张皇后迫不急待地打断我的话,就见一个小宫女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两位娘娘来妾身这里搜宫,妾身无力阻止。”我将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冷冷地问道,“妾身只想问一句,如若没有娘娘要找的东西,又当如何?” “若没找到自然证明贤妃娘娘的玉镯不是你偷的喽。”碧落一边带头翻找着东西,一边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 那些宫人将我的东西全翻了出来,连肚兜都不放过,翻出来后又不放好,随手乱扔。殿内瞬时纷乱不堪。不仅如此,有些宫人出手没有轻重,将一些贵重的瓷器玉器打碎弄坏,就丢置一旁,继续翻找其他东西,仿佛那些东西原来就是碎的坏的一样! 如婳看不过眼,从一个宫人手里抢下一个细瓷瓶,大声道:“这里许多东西都是皇上亲赐的,你们一定要轻拿轻放,若是毁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碧落猛的跑过来,趁如婳一个不注意,夺下瓶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叫嚣道:“我就不小心了,怎么样?你还能来砍我脑袋呀!” “你——?!”如婳大怒,牛脾气又冲了上来,抬起手臂劈头盖脸地朝碧落打了下去。碧落显是一惊,没料到如婳真敢打她。她也不想想,如婳当年为了救我都敢骑到孔德音身上,怎么会把她一个小宫女放在眼里? 然而,我却一把格住了如婳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昭仪!”她已如离弦之箭,岂肯罢休? “打她,脏了你的手!”我双手齐上,死死地抓住了如婳的手,恳求地看了看她。敌强我弱,硬拼的结果一定是我们吃亏。所以一定要忍! 如婳看了看我,一跺脚放下了手,正在这时,碧落突然一扬手,一记耳光正落到如婳的脸上!叭的一声,震在我的心里,我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全是回声。 我怒道:“你太过分了!” “哼!”碧落仗着有张皇后撑腰,伸长颈子把头往上一扬,“谁让她想打我的,我可是皇后娘娘——” 叭——! 我不待她把话说完,狠狠一掌打到她的脸上,怒道:“我打你,够资格了吗?” “我——你——”碧落一边捂着脸,一边泪眼汪汪地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什么我?有本昭仪在此,你一个宫女连声奴婢都不会说了吗?坤宁宫的掌事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我厉声质问,令她哑口无言。张后与贤妃欺负我也就罢了,位高一级压死人,碧落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在我面前自称“我”?如此嚣张,我还不教训,日后如何立足后宫? 碧落猛的一扭身,跑到张皇后跟前哭诉,“皇后娘娘,茗昭仪打奴婢!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如婳立即回道:“茗昭仪受皇上之命,相帮郑贤妃协理后宫,被你冒犯,还打不得你吗?” 她的话里仍翻滚着冲天的怒气,显然只由我打了碧落一耳光,无法出尽她胸中的恶气。不要说她的父母从未动过她分毫,就连我,也不曾动手打过她! 不待张后发作,我便怒声问道:“两位娘娘要的东西找着了吗?若找不着,就请两位娘娘回去休息吧!妾身累了,恕不奉陪!” 张皇后果然不理会碧落挨打之事,斜眼睨着她,“东西找着了吗?” 碧落慌张,“还……还没有!” 张后抬手就是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我刚才的位置上,碧落那半边脸立即高肿起来。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又不敢哭出来,只得生生憋了回去,“奴婢这就去找!” 张皇后恶狠狠地看向我,“本宫的奴婢本宫自会训教,谁敢动本宫的人就是跟本宫作对!本宫——” 我愤怒地打断了她,“有皇后娘娘做榜样,妾身亦是!” 张皇后大怒,尖声厉喝,“你们快给本宫找!找不出本宫就扒了你们的皮!” 于是,她的宫人们更加疯狂地行动起来,我宫里能被砸被毁的都尽数被砸被毁了。我用力握着如婳的手,迸尽全身的力气忍耐着,咬牙等着她们所谓的结果。一直等到小宫女把玉璃都找来了,她们仍是一无所获! “娘娘,没有!”所有的宫人如是禀报。 “两位娘娘查也查了,可以走了吧?”玉璃忍着满腹的怒气郑声道,“若不然,奴婢明日就去请示太皇太后,以后搜宫是不是都不用经她老人家与皇太后同意了!” 张皇后终是不甘心地望了郑贤妃一眼,郑贤妃忙向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立即从我的一个匣子里拿出她所谓的玉镯。 “茗昭仪,你要是喜欢这玉镯,本宫送你就是了。怎么拿了也不打个招呼呢?”郑贤妃说了一番颠倒黑白的虚伪之词之后,还故作大方地把镯子留了下来,“这事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本宫自会守口如瓶!这镯子本宫就送给你了,当是个教训吧!” 在她说话的时候,张皇后就已经扶上碧落的手,一脸不如意地走了。郑贤妃勉强说完那一大段预先准备好的台词,也心虚地跟着溜走了。 我气得浑身打颤! “昭仪!?”我宫里的奴才原先都被张后的人拦在殿外,此时全奔了进来,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跪在我的面前,等着我下命令。 可我盯着被翻得不成样子的屋子,还未从满目疮痍的痛恨屈辱中回过神来。 “昭仪!”玉璃轻轻掰开我紧握着如婳的手,手指一松,我才发现自己的每一个指节都已经酸楚不堪。 我默默地扫过每一个宫人的脸,那个给张后通风报信的宫人害怕地低着头,脸上只有惶恐,没有愤怒。我对着玉璃朝他的方面一瞟,玉璃立即领会。 我吩咐道:“玉璃,小顺子,你们带着宫人把这里守好了,谁也不许动一下!” “是!” 我又向如婳道:“拿上被她们撕毁的佛经,还有那个破镯子,跟我到乾清宫去!我就不信,有皇上在,这后宫还没有王法了!!” “是!”如婳拿上东西,与我直奔乾清宫。许是老天都觉得我可怜,天上飘起了小雪。 今日在乾清宫值夜的太监并不是李广,而是他的干儿子小房子,我知道李广是张后的人收买不了他,所以对这个干儿子额外下了些功夫。但他毕竟受制于李广,只能在暗中给我帮点忙。 是而,他一见我,比李广要客气许多。我说要见弘治,他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昭仪娘娘,皇上刚刚睡下不久,怕是这时正入眠呢,皇上最近睡得不好您也知道。这时去扰他怕是不合适。” 如婳急忙给他塞金条,“房公公所言,昭仪岂会不知?只是此事重大,昭仪实是不得已,还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他忙退还金条,死活不收,“昭仪娘娘平日对奴才的照顾,奴才铭记在心,从不敢忘!奴才所说,都是为昭仪娘娘打算,反正皇上每日天未亮就醒了,到时奴才再去禀报,不是比现在惹皇上生气的好?” 如婳还欲相求,我阻止了她,“房公公说得很对!皇上醒了再去,事半功倍!我们就在乾清宫前跪等!” 如婳看了看天色,担心地说“这离天亮怕是还早吧?昭仪若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我却不理会她的担心,屈膝跪到了乾清宫前,如婳也慌忙跪下来陪我。雪越下越大,我走得太急,防雪披风也没有穿出来,小房子怕我受寒,让人找了两床丝棉被为我与如婳盖上。 我推辞不要。 小房子却坚持道:“皇上一向对昭仪娘娘十分爱重,若您真的受了寒,皇上必会怪罪奴才不会办事!” 我便接受了,这样的冬夜确实是冷。我心中一直盼着弘治早些醒来,真是十分运气,他今日醒得比往日要早许多,我跪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便醒了。小房子急忙去禀报,我在殿外雪地里跪求面圣。 弘治披着衣服趿着鞋就跑了出来,我见他如此为我,不禁心中感动。不想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是不是淑妃的胎又出什么事了?” 原来不过是我的错觉!我这个傻子!! 今日所受之委屈在一刻间爆发,我大哭出声,“淑妃娘娘安好,是妾身——!!” 弘治微喘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有些冷淡地对我说了一句,“你起来说话!雪地里跪着冷!” “妾身不起!”我哭得愈发悲痛,“妾身请皇上为妾身做主!如若不然,妾身宁愿一死,也不愿屈辱地存活于世!” 弘治这时才察觉事态的严重,忙蹲下身来扶我,“茗儿受了什么委屈,起来说于朕听!” 小房子也劝道:“昭仪怕惊扰皇上休息不让奴才进殿禀报,执意要等皇上醒来,这外头风雪这么大,昭仪又忍心皇上挨冻吹风吗?” 我这才起身,任弘治拉着我的手走进殿去,如婳也跟了进来。我从张皇贤妃来搜宫说起,原原本本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弘治听。我知他不喜听夸张之词,是而叙述这段过程时未说半句假话,连我打了碧落也照实说了。 “这恶奴被皇后娇纵惯了,实在该打!”弘治一边听着我说,一边为我抹泪。 我听他一味避重就轻,为皇后推卸责任,心中好恨。我拿起被碧落撕毁的佛经,皱眉道:“这是妾身为淑妃姐姐与小皇子祈福而抄的佛经,如今被毁,佛祖会不一会一生气就——”说着,我又嘤嘤哭了起来。我知道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淑妃的胎,这样的话最能打动他的心。 “茗儿的一片诚心,佛祖自会看到,不会生气的。”弘治柔声安慰着我,“朕一定惩罚那恶奴为茗儿出气!” 就仅仅是惩罚恶奴?张皇后郑贤妃当我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弘治也这么欺负我?我绝不甘心! 我立即跪下恳求道:“请皇上移驾咸福宫,一验妾身所言之真假!”若他不亲眼所见,就无法亲身感受我的痛苦与委屈! 第73章 奋起反击 弘治有些犹豫,他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我屈辱至此,他所想的只不过息事宁人后宫平安无事!若今日对张后听之任之,他日定不是搜宫那么简单了,张后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取我性命!她一向都是这样得寸进尺! 我重重叩首道:“妾身不想去惊扰太皇太后,径直来求皇上,就是相信皇上能为妾身做主!如若皇上为难,请皇上赐妾身一死!妾身受此大辱,再无颜面苟活于世,请皇上成全!” 如婳也跟着磕头道:“奴婢蒙昭仪厚恩,不敢独存,愿随昭仪同去,请皇上圣裁!” 我们这般以死表志,弘治仍是迟疑,我终于彻底认清了张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只有他的妻室张玳珺是人,我们这些妾室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物。怪不得张氏从不承认这些后宫姐妹,原来都是弘治的意思! 我复叩首,仰面垂泪道:“妾身自入宫以来,恪守妇道,安分守己,处处让人几分,从未曾伤害过他人,也从不愿叫皇上为难。今妾身受此天屈,皇上若命妾身再忍,妾身唯有一死!妾身死不瞑目,后妃嚣张若此,敢问皇上,我大明法度何在?!我大明律法之威严何在?!” 说罢,我也不去看弘治,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向如婳道:“如婳,跪安!” 如婳急忙行了礼跟我着离开。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走了,弘治仍旧没有任何表示。到了这个时刻,他还拿不定主意!也许他根本就不怕我死。我死了,马上就会有其他年轻美丽的女子填上,很快他连我是谁都会忘记! “昭仪,您要去哪里?”来到殿外,如婳高声嚷道,“去咸福宫的路在这边呢!” “回什么咸福宫?!”我厉声叫道,“我还有脸回咸福宫继续做一宫主位吗?皇后既要羞辱我,我便一头撞死在坤宁宫前!若老天怜我冤死,就请降下鹅毛大雪,我要用自己的血将其染红!” “昭仪不能啊!您若有事,不是伤了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心吗?——昭仪,您的双亲健在,您怎么忍心让她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昭仪,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 就在我和如婳在殿前拉扯的时候,小房子扶着已经穿戴好的弘治走了出来。弘治脸色阴沉,一指我道:“朕何时说不管了?你入宫也半年有余了,还是一宫主位,这么寻死觅活地也不怕别人见了笑话!?” “妾身——妾身——”我只流泪不语。 “好了,朕知你一向宽和,这次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来求朕。朕最看不得老实人受欺负,朕随你去咸福宫!”说罢,他又吩咐小房子道,“你去把皇后与郑贤妃一并给朕叫来!” 我心下明白,弘治这是要三方对质。说什么了解我,信任我,到底不会为了我的一面之词,就去说张后的不是! 我随弘治来到咸福宫,玉璃依我所言,保护着现场,未让宫人动过分毫。弘治不可置信地环视着乱糟糟的大殿,生气地问:“当真是皇后与贤妃所为?” “当真!当真!小妹作证!”殷公主打着哈欠从偏殿走过来向弘治行礼。 “你怎么在这里?”弘治狐疑地看着她。他显然知道殷公主与我走得很近,很是怀疑我是否故意找来公主帮忙。 “小妹今日是来陪母后的,母后高兴,小妹就回去得晚了些。”殷公主走上前挽住弘治的手臂,娓娓道来,“茗昭仪这一阵子不是忙得四脚朝天吗?小妹都好几日未见她了,就想过来看看她,谁知正遇上皇后与贤妃来搜宫。” “正巧遇上?”弘治打断道。 “嗯!”殷公主天真无邪地点点头,“皇兄几时见小妹说过假话?” 殷公主撸起了袖子,“小妹当时可生气了,就想冲进殿里找皇后理论,结果被咸福宫人给拦下了,他跪在地上磕头求我别管后宫之事。我实在可怜他,就在宫外等着了。” 弘治听到她说并未添乱,松了一口气,“拦得好,若你闯殿,事情只会一发不可收拾!” “皇兄!”殷公主对弘治的评价很不满意。 “那后来呢?”弘治立即转移了话题。 “后来皇后与贤妃走了,茗昭仪也走了,小妹就进来了,玉璃就托小妹做个见证。”殷公主说着又打起哈欠来,“皇兄你怎么这么迟才来?小妹都在偏殿的桌椅上睡了好一会儿了!” “你确定你入睡的时候,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弘治仍是不放心地问。 “小妹来来回回把这里看了好几遍才去睡的,连一块手帕的位置都不会记错的。再说了,就算小妹睡了,倩儿还在这里守着呢!小妹用人头担保,咸福宫的人绝对没有动过这里!”殷公主把大殿指了一圈,“皇兄此时所见,全是皇后与贤妃所为!” “你素来不撒谎,便是与人不和,也不会为了惩罚他而说上半句假话!”弘治听到殷公主的再三保证,总算是勉强相信! 我殿里唯一完好的地方,便是张后与贤妃坐过的两张椅子,弘治甚是恼怒地坐在了张后坐过的椅子上,向我道:“果真是没了法度规矩!茗儿确是受委屈了!” 他总算说了句公道,我鼻头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殷公主忙过来笑话我,“皇后都知道你委屈了,你还哭什么呀?” 这小丫头哪里知道,人在被怒斥时憋着一股子怒气反而不易落泪,偏是别人一句相慰的话,落在了心坎上,实实在在觉得委屈,泪就流了出来。 不多久,小房子就回来了,可他只带了郑贤妃一个人。张皇后竟推说身子不适,不来了!如此老奸巨滑,偏偏弘治一听此话,不去想她是否装病,只为她病得可重? 小房子回道:“不待奴才细问,碧落姑娘便赶奴才走了。” 原来小房子奉了圣命过去,张后竟连见都没有见他一面。这就是弘治的好皇后啊! 张后不在,弘治便将一腔子怒气全发到了郑贤妃的头上,这个蠢女人此时才知道张后并非真心与之联合,行恶事时拉上她一起,可一旦出了事就躲起来做缩头龟了。 郑贤妃此时只能硬着头皮一个人扛着,她‘据理力争’道:“是茗昭仪偷了臣妾的玉镯,臣妾一时气不过向皇后娘娘禀明了——” “茗儿会贪你那玉镯?!”弘治恚怒地打断了她的话,拿起那只玉镯,“这样的玉器宫中到处都是!咸福宫里哪一件不比这个强?你以为她也与你一样,分不出珍品、上品与普品吗?”他越说越气,猛的将玉镯摔到郑贤妃的脚边。 玉镯落地而碎,郑贤妃吓了一大跳,尖叫一声跳开。刚刚站稳,心魂仍是未定,便见满屋的人都用一种嘲笑的眼神看着她,弘治更是一脸阴郁。 郑贤妃吓得急忙跪倒在地,“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不该怀疑茗昭仪!可是搜宫的主意确是皇后娘娘出的,臣妾一个人哪有这样的胆量?请皇上明察!” “不过丢了个镯子,你就胡乱怀疑,如此愚笨,怎堪重任?朕便收了你协理后宫之权,你就好好回承乾宫反省吧!”弘治竟是如此包庇张氏,至今不提张氏半个不字! “皇上,冤枉!确实不是臣妾的主意,是皇后娘娘——”郑贤妃还欲分辩下去,却见弘治双眼逼视着她,遂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殷公主却是看不下去了,“皇兄,这事皇后也掺和了,只罚贤妃不罚她,这也太有失公允了!” 弘治冲她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还嫌不够乱呢?” 殷公主撇撇嘴,喃喃说道:“本来就是嘛!偏心眼!” “你说什么?大声点!”弘治的语气里含着极大的火气。 “没、没什么!”殷公主慌忙摇头。她被弘治宠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晓得这位帝王兄长的脾气? “皇上——” 我才张开嘴,弘治就立马剪断了我的话,“怎么,你也嫌罚了贤妃还不够?” 我急忙跪下,“妾身是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的!” “为什么?让朕来做主的人是你,现在替人求情的人又是你?!” 听这口气,弘治似乎对我十分不满,他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警惕,生怕我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样。 “妾身求皇上做主,要的只是一句致歉的话!要的只是妾身身为一宫主位的尊严!”我故意用同情的眼神看了郑贤妃,“如若贤妃娘娘知错了,妾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现今皇后娘娘也病了,若不是病得厉害,也不会连皇上召见她都不来,皇上再撤去贤妃娘娘的协理六宫之权,那可偌大的后宫要谁来主持呢?” 殷公主点点头,“这倒也是啊。茗昭仪虽然能干,毕竟资质尚浅,很多事料理不好。” “请皇上三思!”我继续恳求道。我与张后本就力量悬殊,我要尽可能拉拢各方势力,以抗衡张后!现在有这样一个好的机会,能叫郑氏看清张后的真面目,我再卖一个人情给她,还怕她不向我这边靠拢吗? 第74章 替妾做主 郑贤妃一见我向她伸出援手,连连向弘治磕头认错,“皇上,臣妾一时糊涂,臣妾知错了!臣妾日后一定谨言慎行,时刻以此事为戒,求皇上原谅臣妾这一回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弘治哼了一声,不应她。 她又急忙向我道:“茗昭仪,都怪姐姐一时糊涂错怪了你,你就在看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原谅姐姐这一次好吗?姐姐担保以后定然不会再犯了。” 我垂下眼睑俯视着她,唇角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姐姐诚心致歉,妹妹自然原谅。” 她有几分真心,我有几分相信,她和我都心知肚明。然而即便如此,我现在也不得不为她说上几句好话,求弘治不要收走她协理后宫之权。 因为这权力就算被收走了,也不交到资质尚浅的我的手上,到时张后一人独揽大权,又无人能与之抗衡,后宫必然遭殃,我一定是活不成了,淑妃与孩子就更危险了。更因为,我今夜所做的一切都是冲着张后去的。今日搜宫的戏码,郑贤妃说到底只是一个跟班的小角色。 我非得狠狠打击张后一次,才能暂时喘口气! 殷公主见我一再相劝,还以为我真的是个心胸宽大的女子,也过来劝弘治道:“皇兄得了这样好的妃嫔是多大的福气啊!她都原谅伤害她的人了,您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再给贤妃一次机会吧。” 我接道:“是啊,皇上不是常说‘家和万事兴’吗?” “你说什么?”弘治的眼神突然如利箭般向我射来,直看得人心发颤。 我这才猛的记起,当年弘治刚刚娶我进宫为太子侧妃时常说“家和万事兴”,之后便没怎么提过了。我怎么一顺嘴把这句话给说遛了?真是该死! “妾身是说,妾身在家时常听上面的长辈们说‘家和万事兴’,长辈们说凡事以和为贵,兄弟姐妹之间要互相爱护谦让——”我仿佛陷入了往昔的美好回忆,又茫然觉醒般地问弘治道:“皇上以为此话有何不妥吗?” 弘治虽是收回了锐利的眼神,却没有回答我,不知他是因我这句话忆起了过往,还是为我犯了他的忌讳而生气。 殷公主小声向我道:“皇兄不喜欢这句话,以后别说了!” 我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妾身失言,请皇上恕罪。” 弘治并不应我,眼中的温柔也已不复存在。他冷冷地向贤妃道:“念你今日初犯,朕姑且饶你一次,你好自悔过,以观后效。” 贤妃大喜过望,正要谢恩,又听弘治道:“但是你让宫人将咸福宫弄成了这样,你就应该受罚!”贤妃听到这里吓得又是一颤,弘治继续道:“损坏的东西你不要陪,弄乱的地方你不收拾么?”!” 贤妃立即道:“臣妾一定使这里完好如初,请皇上放心!” 殷公主忙提醒道:“弄成这样还有皇后一份功劳呢,小妹亲眼所见,皇兄只罚一人,传出去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弘治口气很硬地回了一句,“自然要算上她一份!” 殷公主摇了摇弘治的胳膊,笑道:“皇兄是天下最公允的明君了!” 弘治任她轻摇两下,抽回胳膊,说道:“天气不早,早朝将至,朕要先行回宫了!” 我简直呆在了原地! 我今夜受了这么大委屈,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把他给请来,也亏得老天有眼有殷公主在这里作证,他才勉强相信了我的话!这事情还没完呢,他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带过张氏的罪过,就急着想走了! 当我顾千寻是傻子,好欺负么?! “皇上,昭仪善良宽和,做奴婢的却不能不替主子打算!”玉璃急忙跪到弘治面前挡去了他的去路,“皇上对皇后与贤妃小惩大戒,乃吾主仁慈!然,太皇太后曾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赏罚分明。皇上若不依度而罚,日后有宫妃御嫔有样学样,岂非是今日之过?” 玉璃这番话,分量很重,也很是有几分太皇太后的口气。她重重叩首请求道:“请皇上依宫规处治!!” 如婳也急忙跪了下来,“皇后与贤妃强行搜宫,有违祖宗家法!请皇上依宫规处治!” 咸福宫那些站在殿外的奴才们也纷纷跪了下来,大声恳求,“请皇上依宫规处治!” 我佯怒道:“你们这么奴才不是要诚心为难皇上吗?皇上都已经——” “昭仪!”殷公主打断我的话,很是替我着急的样子,“这些奴才说得没错!皇后与贤妃搜宫,又把这里弄成这样,奴才们哪有不吓破胆的?若不让皇后与贤妃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再找个什么其他理由又来搜宫!他们以后还怎么安心地在宫里做事?你又该如何抵挡?!” “这——?”我假装不知该怎么办,为难地去向弘治求助。 贤妃只顾一个劲地说着:“不敢!不敢!”她或许是真的不敢了,可是张后呢?她也不敢了吗?以她的个性,若无弘治的旨意阻拦,这后宫里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弘治沉默片刻,郑声道:“以后无朕的允许,皇后与贤妃不许踏进咸福宫半步!” 我暗自心头一喜,太好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要的就是这一句!从此,我这咸福宫就安全多了! 这个贤妃对此毫无异议,早知招惹我会险些令她失去协理后宫之权,她是一定不会来的。于是心甘情愿领罚,磕头叩谢皇恩。 殷公主急道:“若她们不乖呢?” 弘治字字有力地回道:“违朕旨意者,重罚不饶!” 殷公主连忙赞道:“皇兄英明!” 弘治一把捞住她的胳膊,拉着她一起离开,“朕要回宫了,你也该回家歇着了!” “这就走,不过小妹还有一句话要对茗昭仪说!”殷公主慌忙推开他的胳膊,过来拉住我的手,“顾千寻,你真是我在这宫里见过的最好的人了,不像其它人只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她把其他人三个字说得很重,就是想给仍跪在地上的郑贤妃听见!如果张后在场,她一定会说得更大声,更刺耳!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嫉恶如仇的人! 我真害怕有一天,她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会伤心恼怒成什么样子!我颇为愧疚地避开她纯真的眼神,低声回道:“公主将茗儿想得太好了,茗儿只是怕做不好事,辜负了皇上,令皇上失望罢了。” “琳儿!”弘治不悦地催促了殷公主一声。 “我走了。”公主朝我顽皮地一眨眼,急忙奔去拉弘治的手。她对自己的皇兄还是很敬爱的! “公主慢走!”我向她感激地一笑,今日之事若没有她,怕是我这委屈就白受了! 弘治带着公主离开,我与一宫众人行礼恭送。远远地还听见弘治在说道公主,“你一入后宫,总能碰上事!以后专心陪着母后,别在宫里乱跑……”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今夜这出戏到了这时才算是进入了尾声。弘治走后,我立即把郑贤妃给扶了起来,好言劝慰几句,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柔中带刚。 我要她明白,跟着张后没什么好,还不如向我这边靠拢,我虽力薄,背后终有余淑妃与太皇太后支持,待淑妃产下皇子,我这一边的前途自是比跟着张后要好许多。不过,张后权势之大,后宫除了淑妃无人敢与之抗衡,郑氏权量之下,不会很快转舵。 然,经过这一次的教训,她也应该知道张氏是个十足的小人,而我这个昭仪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她更应该掂量清楚自己在弘治心中的份量,很多事情张后可以做,做了之后有弘治包庇,而她做了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日后张后再邀她一起行恶的时候,她总会算计清楚的。 她能牢牢记住这一点,也就够了! “妹妹,姐姐这就派人来收拾!”郑贤妃一脸客气。 “天还未亮,姐姐折腾一夜也累了,不如回去歇着,明日再说吧!”我亦虚伪地笑着。 “妹妹真是心善,姐姐却之不恭了。”郑贤妃倒是很会顺着台阶下,我才开口,她就应下,急忙走了。 “如婳,替我送郑贤妃。” “是!” 郑氏走后,如婳立即关了宫门。我把宫人们都叫到面前,高坐上首,一脸沉痛地问他们道:“你们知道今夜为什么皇后与贤妃会来搜宫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只有那个张后的暗桩吓得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玉璃厉声道:“那是因为有人向张皇后告密,往昭仪的身上泼脏水!” 我虽自己一再节俭,对待他们却是很好的,不仅对他们宽容随和,赏赐亦比其他宫里丰厚许多。宫人们一听有内.奸,脸上立即现出怒气,在下面议论纷纷。小顺子故意气愤地说:“昭仪娘娘可查出奸细是谁,奴才们定不饶他!” 那暗桩吓得站都站不稳了。 “是你自己出来,还是要我——”我猛的朝那暗桩剜了一眼,“点你的名啊?!” 那暗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叫道:“茗昭仪饶命!茗昭仪饶命!奴才也是逼不得已!” 第75章 艰难小胜 我仍是端着一脸平和的笑容,“皇后娘娘患疾,妾身忧心,难得这药厨一心祈求娘娘安康,妾身念他一片诚心,遂敬献于娘娘,给娘娘侍疾!娘娘不喜欢吗?” 张氏咬牙切齿,怒目圆瞪,似要将我生撕活啃,十分慑人。若是前世的我一定会惊慌害怕,然而现在,我再世而生,岂会怕她一个连死都不知是何滋味的人?!再说已经撕破脸来,再惧又有何用? 我的脸上看似波澜不惊,可眼神、气势却不怯分毫。相反地,我还多了几分冷静沉着,其实是占了上峰。 张皇后见气势上压不倒我,愤而朝众妃嫔道:“你们都下去,本宫有几句话要单独与茗昭仪说!” 众妃嫔唯恐惹祸上身,急忙而退,唯有宁秋担心地看着我,很不放心地慢慢朝外走。我朝她颔首一笑,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令她受苦。 “顾千寻,你不过是命运好,本宫没有当场逮到与你私会的男人!”人一走空,张后即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居然还敢倒打一耙!本宫岂能饶你?本宫迟早会禀明皇上,本宫倒要看看你这贱.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我好笑地看着她生气的样子,幽声回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若没有证据可不能胡乱给妾身安罪名!” 张皇后怒道:“与你私会的男人就是叶栖风,只要他呆在宫内,本宫还愁抓不到你们的把柄么?” 我故意装作想了想的样子,狞笑道:“原来娘娘是想陷害叶太医呀?妾身可是听闻他昨夜一直在仁寿宫值夜,从未离开一步,娘娘大可去仁寿宫查访!” 仁寿宫得太皇太后禁令,除了我与殷公主以外,其他后宫之人一律不得前去打扰余淑妃。自从发生了陈嫔之事,太皇太后痛心异常,因而更加严密地将淑妃保护了起来。她与弘治的想法完全不同,其实只要仔细一权衡利弊,就知道这宫中最想害余氏的人是张后,而我只有力保淑妃平安产子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你——!!”张后气得说不出话来! 碧落立即叫道:“大胆昭仪!这里可是坤宁宫,岂容你放肆!” 我讥笑一声,回道:“碧落姑娘还是这么不懂规矩,看来坤宁宫宫正教导不严啊!还是碧落姑娘自恃美貌伶俐,不甘心只做一个小小宫女,要预先练练妃嫔的架子?” 碧落双眼喷火,但我的目光更是犀利,她眼中的怒火渐渐熄了下去,慢慢转成了胆怯。我得意地一笑,朝皇后行礼道:“皇后娘娘若没有其他赐教,妾身告退!” 我知道她今天就算再生气也不会动我,因为昨夜她装病不听弘治招呼已惹得弘治不快,若在平日弘治知她生病必定亲自过去看望,昨夜只是问了一句并无其他表示。如果她现在把我怎么样了,那便是报复,只能令弘治对她更失望。 我领着玉璃小顺子从坤宁宫出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挺直了腰杆! 想当年我处处让着张氏,忍住眼泪吞下委屈,她何曾感动过?还不是把我当软柿子捏来捏去!这一世我定要她尝尽我当年失宠的滋味!被她夺走的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一定要讨还回来! 出了坤宁宫没多远,便见华苑从一旁奔了出来。原来宁秋担心我有事,特的让华苑在这里等我。最近是非常时期,为了不殃及宁秋,我已尽量少与她来往。现在我更是不能与她多见面,于是让华苑替我报声平安。 几日后,张后便找了借口把小李子给杀了,有说是活活打死的,有说是扔到枯井里用石头砸死的,还有的说是丢进湖里溺死的。反正是死了。 宫里死人本是常事,更何况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众人议论了两日就不再理会了,倒是陈鸣的葬礼让大家很是猜测了一些时候。她虽是罪妃,但弘治到底要顾及太皇太后的感受与皇室的脸面,还是决定以嫔的规制将她下葬,因她死在正月,很不吉利,弘治便推迟了半个月,过了二月二以后才给她出殡。幸是冬日,尸体未腐。 这段时间里,后宫很难得地平静地度过了。张皇后忙着弥合她与弘治的关系,忙着扭转她悍妇的形象,也忙着精心筹划灭我之计,而没再来找我的麻烦。 她不闲着,我便更不能闲着了。 张后的弟弟张鹤龄是个不学无术又贪婪无度的无赖,我让三位哥哥在幕后操纵,引这无赖入局,不久便有了消息。 “昭仪!昭仪!”如婳一脸兴奋地跑进大殿,气都没喘匀便朝我道,“张鹤龄欺行霸市、扰乱商场、霸宅圈地、欺压乡里、鱼肉乡邻,弄得民怨沸腾,户部郎中李梦阳早就看不惯他了,收集了证据,把他给参了!” “太好了!”我拍手叫了一声好。 三位哥哥果然行动快速,才没用多久,就让张鹤龄恶名更臭,激起民愤。弘治一向关注民生,爱护百姓,我倒要看他这一次能不能再纵容张氏姐弟! 可我这一头刚刚拍手叫好,就见玉璃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来不及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昭仪,大事不妙!” “怎么了?你慢慢说!” 玉璃慌忙道:“李郎中的奏折刚到皇上那里,皇后就知道了,奏折里有一句‘陛下厚张氏’,皇后就让张鹤龄抓住这句话不放,到御前诬蔑李大人对皇后不敬,请求皇上把李大人处死呢!” 如婳气极,“肯定是李广那狗奴才通风报信!” 我气道:“张鹤龄虽是国舅,可在皇上眼里并无多少分量。只是那张皇后一定竭尽全力帮助她弟弟,她若是借题发挥,一哭二闹,恐怕皇上也不太好伤她的面子!” 于是我吩咐如婳再去打探,不多时就听如婳来报,“昭仪,皇上让锦衣卫把李大人给抓了!” 我大吃了一惊,弘治怎会如此糊涂?他不是一向夸赞李梦阳是个忠臣吗?居然还把他下了锦衣卫的大狱!他真的想李梦阳死?! 我又问:“这事可是我干爹负责?” 如婳摇摇头,“听闻不是,说是指挥佥事牟斌大人。” 我一听心中稍安,自从张氏当了皇后,张氏一族借其势力,封侯的封侯,拜官的拜官,就连好多与张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进了锦衣卫做官,一进去就是正六品的百户!义兄何澦曾向我报怨多次,像他这样的干将,都是从小旗一级级依功向上升,张氏亲戚却能如此气焰嚣张,实在气人! 上一次何文鼎被杖死在南海子,便是张后暗示那几个不耻败类所为! 如婳担心地问:“昭仪,这次李大人会像何公公一样被皇后暗害吗?” 我想了想,回道:“我听闻牟斌是一个很正直的人,素有才干,手上极少有冤狱,而且他并不是张后的党羽,至少他不会立即要了李大人的命!那我们就能有时间为李大人想想法子。”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想凭此击倒张鹤龄,不想他非但没有受罚,反倒连累李梦阳进了锦衣卫大狱!我为文鼎之死悲痛良久,再不能让大明朝廷失去一位有良知的好官了! 可我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若是干爹负责此事,我的时间就能充裕些。偏是牟斌,因为她妹妹临阵逃婚之事,何牟两家已经反目,干爹就算想为李大人说句话,牟斌也未必听得进去。” 现在的形势真是极为不妙! 玉璃安慰我道:“何公公死后皇上知道他是冤枉的,心中也曾愧疚,所以这一次他不让张后的人接手此事,可见皇上并非真的想要李大人的性命,只是拗不过张后又哭又闹,不想弄得后族太难看罢了。” 我细细一想,很是赞同,“玉璃说得有理!皇上就算再宠爱张后,也还是会把江山百姓看得最重!” 正是因为弘治一直把朱氏江山看得最重,所以我才会设此计引张鹤龄入局。现在事情尚未结束,我当然不能悲观放弃。 如婳问道:“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救李大人出来呢?皇后可是死死盯着这事呢!”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接下来我们就要做些事情转移一下张后的注意了。一旦她不关心这事了,咱们再去求求皇上,李梦阳的事兴许还有转机!” “朝中正直的官员们也不会对李大人入狱袖手旁观的。”然而玉璃提醒我道,“后宫刚刚安静下来,皇上肯定不愿再起风浪。咱们做事必须千万小心,若是为此惹恼皇上就太不上算了。” 我甚以为然,“现在挑起事端,无异于自寻死路。那咱们就想法子整出一些开心的事来,既让张后费心费神地去办,又让后宫众人都开开心心的。” 如婳皱着眉道,“这样的事可不好找呢。年啊节的都已经过了,皇太子的生辰也已经过了,皇上皇后的又还没到!” 第76章 设计国舅 于是,三人陷入了沉思,这时小顺子端了新烹煮好的茶进来。他为我倒好了茶,有些犹豫不决地向我道:“有一件事奴才不知是否该提醒昭仪?” 我淡笑道:“但说无妨。” 小顺子说道:“过些日子就是皇后之母金夫人的寿辰了,咱们需不需要给她准备贺礼?” 金夫人?我顿时眼前一亮,可不是正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了吗?这个金夫人是张玳珺的生母,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张氏当了皇后之后,她就到处鼓吹她是梦到彩月入怀才生下张氏的,她的女儿自出生起就注定了是大明王朝的国母。 我霍的站起身,一指小顺子,“你今天这话说得太好了,我给你记上一功!” 小顺子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憨憨一笑,“奴才说了什么了?” 如婳与玉璃见他那副傻憨的样子,呵呵一乐,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小顺子摸了摸头,更加不知所措了。 次日夜间,弘治招我侍寝,云雨过后我便向他吹起了枕边风:“妾身听闻皇后母亲金夫人的寿辰将至,五十可是大寿,不如好好地为金夫人贺一贺寿如何?” 弘治闭着眼喘.息着,懒懒地问:“你怎么想起给她贺寿了?” 我娇嗔一笑,“皇上,妾身的一点小心思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我一边替他按捏,一边柔声细语,“最近皇后与妾身不是起了些误会么?后宫又接连出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妾身是想让后宫热闹一番,沾些喜气。皇后娘娘高兴了,我们也好把误会消除不是?再说了,皇后贵为国母,她的母亲自然也是我们后宫姐妹的母亲了!” 弘治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便拱着小嘴去吻他的耳垂,他躁痒难耐,霍然睁开眼睛将我压至身.下,爱抚着我冬暖夏凉的玉体,一路亲吻下去,最后坚挺而入,“你真是一只小妖精,让朕欲罢不能!” 我轻叫出声,娇喘妩媚,勾住他的脖子道:“这么说,皇上是答应妾身所说之事了?妾身素知皇上节俭,那咱们就自家人一起热闹热闹,可好?” 他兴致正高,越入越急,边喘边道:“小妖精,都依你。” 我轻轻一拍他精实的后背,“皇上最坏了!” 他一点我的鼻子,愈发加紧动作,一阵激烈之后,贯至顶峰。然而躺在我的身旁,心满意足地亲吻我的额头,闭眼休息。我趁机进言道:“这自然只是妾身一人的主意,皇上还是问问皇后娘娘才好,娘娘必然体会皇上对她的一片珍爱之情。” 他微微点头。我见他应承下来,甚是开心。他哪里知道我的险恶用心,张后若得弘治允许为其母办宴,一定会大办特办。她在后宫绝宠太盛,其弟张鹤龄又过分放纵,再加上为其母金夫人在宫中大办寿宴,还要后宫众姐妹都去相贺?朝廷后宫岂有服气之理? 这只会为张氏后族招来无数骂名,朝中那些正直之臣本就对李梦阳下狱不满,他们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抨击张后! 我正想着,忽然听到弘治喊了我一声,他把手放我平坦的腹部上,倦意已浓,说话有些含糊,“你为朕生位小公主该多好!” 这倒是他第一次主动让我为他生儿育女,可见对我还是很满意的。只是他为什么让我生女儿呢?后宫中一定要得子才能有所依靠! 我嘻笑着问:“皇上更喜欢女儿吗?” 弘治只管搂我,“女儿多好,女儿多招人心疼啊。” 我喉咙一干,当年我怀孕时虽已不受宠,弘治还是来看过我两次,他抚着我鼓起的肚子,喃喃而道:“生女儿好,女儿招人疼!”我当时虽对他绝望不已,却坚持以为他仍有怜我之意,希望我生个女儿,以免卷入后宫惨烈的斗争。我那时怎会想到,我会死得那么凄惨?! 弘治似渐入梦乡,声音越来越小,“女儿好……月儿……” 我不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他这番话竟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余淑妃说的! 余淑妃有孕,又兼受惊见红,弘治生怕伤了皇嗣,已不敢与之行房许久,想必弘治欲入梦乡一时迷糊才把我当成了淑妃。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怀里抱着一个女人却可以不停地喊着其他女人的名字! 可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希望淑妃生个女儿呢?他膝下只有一个皇太子,再无其他皇子,他就知道皇太子一定能平安长大吗?他就知道皇太子一定能成为治国之才吗?……这无异于是对大明命运的一次押宝,弘治在国事上一向十分慎重,这实在与理不合! 我思来想去,认为弘治不希望淑妃生子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那孩子带有周氏血脉,弘治对周氏一族的恩待比起张氏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太皇太后的弟弟,也就是淑妃的外祖长宁伯周彧不像张鹤龄那样不知天高地厚胡作非为罢了。 一旦淑妃生子,太皇太后一族为了自身之利一定会力扶淑妃之子继承大统,皇太子可能被废,那张氏之后位也是很难保住的,于是周张两家必定将拼个你死我活,后宫与朝廷又将不得安宁。 弘治幼时经历了残酷的皇族斗争,无数人用生命相救,他才能够平安长大荣登大宝。他对那段经历一向是痛心疾首的。自然不希望他这一朝再发生这样的事。 只是我不能肯定,他希望淑妃生女究竟是因为不愿皇族斗争,还是因为更宠爱张后。 其实我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张后的容德才艺放在后宫里真是没有一样出彩的,弘治何以对她偏爱至此?而且据我所知,张后也没有为弘治做过什么惊天动地之事,为什么她如此任性胡闹,还可以稳居后位呢?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帝后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它会是什么呢?! 几日后,张皇后果然热热闹闹地把金夫人的寿宴张罗了起来。难得皇上亲允,又逢她母亲五十大寿,自然得好好办上一办。张鹤龄入宫的次数也因此多了起来,这厮恶习不改,又惹起后宫的怒怨,不过历经了何文鼎一事,他到底还是收敛了一点。 我身为淑妃的人,自然要躲得远远的,这样也可以避免让别人知晓其实是我向皇上献的主意。然而弘治深知内情,我又不能糊弄于他。 于是我便“老老实实”地病了起来,不过是失了几次招幸的机会。依着弘治对我的迷恋,我相信并无大碍。还可以甩手将宫中的琐事全交还给郑贤妃,也让她吃一吃苦头,可够她忙上一阵的了,肯定不等我病愈,就做好做歹地要我回去帮她的忙! 张皇后大肆操办金夫人寿辰之时,已有不少大臣开始上奏,请求释放李梦阳,弘治只是压着折子不发。 我因“有疾”不能侍寝,难得见到弘治的面,也不好对他劝谏。弘治一向不喜欢后妃干政,我也不能与前朝之事牵扯太多,只能托人给何澦带话,让他暗中照应一下李梦阳,设法多留他几日性命。 不想这小子竟托人回话说不用了,弄得我好生莫名。 难道李梦阳已经死了吗?想想应该不可能,李梦阳毕竟在朝为官,不像何文鼎只是皇族的家奴,他若死了必定会闹出极大的动静,而且很多官员都上书为他求情,弘治不会在这个时候杀人激起众怒。 既然李大人未死,那定是牟斌对他照顾得还算不错,至少没有用过大刑。在锦衣卫大狱受了皮肉之苦总是难免的,好在李梦阳也不是那种身娇肉贵的主,应该挨得过来。这样想着,我也便安心许多了。 不觉就到了金夫人的寿辰。 太皇太后在听说要办这个寿辰的时候就不太高兴,觉得未免太抬高张家了。她一直以为这是张氏邀恩固宠缠着弘治答应的,也不听弘治的解释。因而这次的寿宴,她没有出席。她不来,自然皇太后与余淑妃都不会来,甚至没有半点表示。弄得张家多少失了些脸面! 可怜我一个小小昭仪,哪敢拂了国母的面子?又兼是我的主意,我怎么着也得来过一过场面。不过是送几件贵重的贺礼,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这些对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 金夫人收了我的贺礼,圆盘子似的大脸上堆满了笑容。细瞧她的长相,与张后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唉,有母若此,张后又能漂亮到哪里去?贤德到哪里去呢? 我也如其他宫嫔一样敬了金夫人三杯,饮罢,便向皇上与皇后道:“妾身顽疾未愈,体力不支,先行回去了——” 张皇后本就为太皇太后与淑妃没来而不痛快,一听这话,脸立即拉了下来,“为本宫母亲贺寿的主意不是茗昭仪所出吗?皇上可是在本宫面前夸了你数次呢,怎么今天这么快就要走啊?” 第77章 昭仪使计 当着弘治的面,又是她母亲生辰大喜,张后不好与我发作,那样的话,不仅她与弘治刚刚弥合不久的感情将再次被毁,也会令她母亲的生辰之喜蒙上不祥之色。 我又向金夫人说了几句祝词,欲起身告退。张皇后却一再挽留,一定要我多喝几杯再走。她撺掇着金夫人与弘治一起相劝,我推却不得,只能暂坐。 张鹤龄今日好不得意,带着几房妻妾,又是唱祝词,又是奏乐,出尽了风头。张皇后与金夫人连声叫好,弘治也是面带微笑。张后见了忙为弟弟向弘治讨赏,弘治笑了笑,着人拿来一物,用红锦帕盖着。 众宫嫔纷纷伸长脖颈去看,不知是什么稀罕之物。我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见郑贤妃一个人埋头喝着闷酒,便举杯示意,与她共饮。她又举杯回敬,不觉多喝了两杯。 我平日都是带玉璃出去,然今日太皇太后与淑妃不来,我带玉璃来多有不便,因而换了如婳。她见我饮酒过快,忙劝道:“昭仪还是少喝些吧,酒多伤身。” 我便放下杯子,不再喝了。我这样的体质,本不宜多饮酒的。再往首座上看,弘治已经掀开了那锦帕,众人皆很失望,哪是什么名贵的物件?不过是一副青玉绞活环手镯! 青玉所制,玉身略带了些浅灰色,在宫灯下透亮光滑,玲珑剔透。细看那三根玉绳明明各自独立,却又紧紧扭缠在一起,状如麻花,彼此相连相依,丝丝入扣。 这制玉师傅必是一流的高手,将一块整玉雕琢如此,非高手不能成。张鹤龄忙把这玉镯戴到了他的正妻手上,稍稍一动,便听到一阵细微清脆的碰撞声。 我顿时明白了弘治的意思,不觉一笑!他分明是在警告张氏一族,行为举止要合乎礼度,切莫过度张狂,否则就别怪他不客气! 看来他对张鹤龄的不满已非一两日了,可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知收敛,真是死期不远矣! 众宫嫔落座,颇有深意地掩嘴一笑。张皇后恼恨,对弘治所赐之物极是不满,却又不能对他发脾气,只得半开玩笑半生气地对她母亲说:“母亲快瞧,您的宝贝女婿可是越来越小气了呢。” 金夫人不明张后的真正用意,仗着自己是皇后之母,是弘治的长辈,当真拉下脸来,不满地嘟哝道:“这怎么拿得出手?龄儿妻者众多,其他人回去又该闹了。” 就连金夫人带来的一个贴身侍婢也小声埋汰道:“姑爷不是一国之君吗?出手还不及巨贾之家大方,也不怕被天下人笑话!” 我虽与她们坐得有些距离,但风向正好往我这边吹,把她们的话都带进了我的耳里。这个贪心不足的老女人不仅嫌弘治给得不好,还嫌他给得太少,不够她几个儿媳分的。难怪能养出张玳珺与张鹤龄这样的子女,这妇人实是愚蠢之极! 还有她的侍婢,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在弘治面前口出如此狂妄之言!可见张氏一门在宫外是怎样的气焰嚣张!金夫人自己已经够蠢了,怎么还带了个更蠢的东西进入宫门?! 弘治脸色大变! 他的声音比脸色更沉,“那朕便送你们张家一份大礼!”他朝小房子做了个手势,小房子便奔了出去。 张后望向李广,李广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然而张后怎会不知弘治是真的动了怒气,急忙好言相劝,说自己母亲酒后失言。 可惜那金夫人与张鹤龄一样,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非但没有歉意,倒觉得是弘治亏待了她们张家。静坐不动地等着弘治的大礼。 张后很是着急,面对母亲却又无可奈何。忙向张鹤龄使眼色,张鹤龄又张罗着几房妻妾为金夫人再奏上一曲。 弘治始终极着脸,无论张后怎么逗趣,怎么抱着皇太子哄他开心,弘治再没有赏张家一个笑脸!弘治甚少当众给张后脸色看,由此可见,弘治对张后并非没有脾气,只是对她比对一般嫔妃更宽容些而已! 张氏的后位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稳如泰山! 我暗自庆幸,还好没走,不然错过了这样一场好戏岂不是要终身遗憾! 不一会儿,小房子就把弘治的大礼给带了,是个大活人——户部郎中李梦阳!他关进了锦衣卫大狱也有些日子了,非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连瘦也没有瘦下去半分,依着我以前对他的印象,他倒好像比从前还要白胖了一些。 难不成牟斌不仅没有刑罚他,还把他当上宾好好款待了一番?! 我自是大喜过望。难怪何澦跟我说不用了,真是害我白为李梦阳担心一场。 张鹤龄一见死敌出狱,还养得比从前更好,更要命的是李梦阳带来了参张鹤龄的折子,在御前当着他的面参了他一本! 张鹤龄气得直跳脚,仗着有姐姐撑腰,放肆地叫嚣道:“此人漠视天家,对皇后娘娘大不敬!请皇上治他死罪!” 金夫人当然帮着儿子说话,也不顾张后暗示她不要开口,口气很冲地向弘治道:“此人口出污言不敬皇后,又抵毁老身之子,陛下为何还不将其赐死?!” 弘治脸色铁青,拍桌而起,勃然大怒:“李卿乃是大明重臣!朕怎能为了你们一已之私而除治国之臣?!这岂不叫天下之士寒心,以后还会有谁帮朕治理国家、造福百姓?!” 张后吓得急忙拉着金夫人跪了下来,频频叩首,苦声哀求以期弘治息怒。皇太子见父亲发怒,吓得哇哇大哭,被其奶娘给悄悄抱开了。张鹤龄一见皇上发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倒,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他那些妻妾就更不用说了。 一众宫嫔也纷纷跪下,请弘治息怒。 弘治不是个爱发火的人,但一旦发起火来,却是积怒已久,难以平息。他愤然指着张皇后骂道:“尔为国母,当做六宫表率,尔却纵容国戚无度,朕一再容忍规劝,尔却不知收敛,欲逼朕杀国之重臣,有失后德!” 如此严厉的指责,弘治对张后还是第一次! 张皇后急忙磕头认错,哭得涕泪横流,好不伤心可怜。然后弘治心怒难平,一切皆因张鹤龄违法乱纪而起,弘治定要将张鹤龄法办,张鹤龄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几个妻妾胆小一些的直接被吓晕过去! 我心中好不快意!努力了这么久,总算得尝所愿,张鹤龄早该法办了!我仰首望向天际:文鼎啊文鼎,我总算为你报仇了,你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 那张后如何肯依?哭着去抱弘治的腿,连声哀求道:“求皇上可怜臣妾从前所受之苦……” 突然,张后的声音变得极小,我伸长了耳朵也没能听清,只听到一个字,好像是“久”。之后,我看到弘治的眼神起了变化,对张后多出了爱怜与不忍! 我在心里不断祈祷着,不能听她的话!千万不能听她的话!…… 最终,弘治只是暂停了张鹤龄的职务,让他闭门思过,没有圣命不得出府,算是给李梦阳及天下正臣一个交待。李梦阳还欲劝谏,弘治便将张后禁足一个月,以警示后宫,不得纵容外戚!说罢,弘治愤而离席,直奔乾清宫而去,不再理会众人。 我心中无比恼恨,就差一点点,明明弘治都要法办张鹤龄了,为何临了还是改变了主意?!皇后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众人等弘治走远了方敢起身。此时忽听金夫人叫道:“花红去了?她刚刚还在我身边的!” 小房子上前道:“金夫人放心,花红马上就来了!”说着他鼓了三下掌,就见两个魁梧的太监抬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 原来是那个讽刺弘治小气的金夫人之侍婢!李梦阳来了之后就给弘治上折参张鹤龄,众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倒是完全没有注意这个小侍婢是何时不见的。 只见小侍婢闭着双眼,也不言语,端正而坐,身上还隐隐泛着热气…… “花红!花红!”金夫人一边叫着一边朝她走去,可见平日对这个小侍婢是很喜爱的。 太监们将可那侍婢放下,侍婢不应答也不动,甚至连眼睛也不抬一下。这侍婢也太张狂了!宫嫔一个个驻足而立,等着看张家的笑话。 只见金夫人走到那侍婢面前,责问道:“我叫你,你怎么不应?”见侍婢还是不应,便推了她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惊天惨呼,向后倒地,如见了鬼一般手脚并用急向后撤!张后不明所以,也上前一看,亦是一声尖叫! 我觉得非常奇怪,便壮着胆子凑近看了看,顿时惊出一声冷汗——那侍婢竟然被蒸熟了!! 这时只见小房子一指那侍婢的尸体,向几个手拿利刃小斧的宫人道:“你们快把那蒸肉分给金夫人、寿宁侯等共食,凉了就不好吃了!”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扒去侍婢衣服,刀斧齐用,割肉剁骨…… 我胃里顿时一阵翻搅,酒气上涌,我别过身去吐了起来!直吐得四肢无力,腿肚抽搐,整个人往如婳身上一倒,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8章 张后受惩 待我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咸福宫的榻上,而榻边居然坐着弘治,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还有叶栖风及一众太医也在。我不过是酒后呕吐,又不是什么大病,何须弘治劳师动众? 人前我总是不会失礼的,于是连忙起身道:“皇上——” 弘治急急地将我摁住,“快躺下,快躺下!不必见礼了!” 我更是奇怪,弘治何故对我如此客气?难不成是——只见玉璃如婳一脸喜色地带着众宫人跪到在我的榻前,齐声贺道:“恭喜昭仪,贺喜昭仪,昭仪怀嗣大喜!” 怀嗣?我怀孕了?我真的有孩子了?! 我不禁一阵狂喜,温柔地去轻抚自己的小腹,小心翼翼,生怕下手重了会吓到孩子。前生,我没能做一个好母亲,没能照顾好肚子里的宝宝,真的没想到老天爷竟又给了今生的我一次机会!原以为自己的受孕机会太低,这一世是没机会再做母亲了! “都起来吧,咸福宫众人朕统统有赏!”弘治格外高兴,似乎比得知余淑妃怀胎还有过之。然而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对他抱有任何妄想,哪怕一丝也足以令自己痛得粉身碎骨。也许不过是他今夜发了一通火之后,急需要一件大喜事冲去他的怒气吧。 宫人们谢过了圣恩,就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茗儿,你真是太给朕争气了!”弘治一脸喜色地来抚我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这是我与弘治的孩子!他会怎么对我?他又会怎么对这个孩子?!他会不会让我把孩子拿掉?……前世恐惧的回忆一股脑地向我袭来,我恨不得立即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唔?!”弘治向我伸来的手落了个空,很是有些尴尬。 一瞬间,我突然悲哀地意识到,我要想保住这个孩子,竟只能靠我眼前这个薄情的男人!于是我忙用双手紧紧握住他落空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妾身真的怀了皇上的孩子,真的要做母亲了吗?妾身要去拜谢菩萨,妾身要去告诉义母,她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定就会好起来的!臣妾……” “好了好了,你快躺下,何睦那边朕自会通知的,他养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朕能不让他也高兴高兴吗?” 弘治的尴尬一扫而空,还以为我是初次怀胎太过激动兴奋的缘故,他故意羞我道,“你怀胎一月有余,怎么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今夜还吃了那许多酒,你呀,真是个小糊涂。” 一想到今夜酒席上发生的事,我的胃里又是一阵不适,金夫人的侍婢花红不过嘲笑了弘治一句,虽是可恶但罪不致死,弘治就将其活活蒸熟了赐给张家的人食用!! 何其残忍可怖!! 弘治虽是看上去心慈面善,其心之狠毒、手段之利,比起历代暴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我有一日不如他的意,怕是我的下场怕也不比那侍婢好多少吧!想想就是心悸! 可此刻我还得强压住恶心,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撒娇道:“妾身又不曾做过母亲,哪里知道那么多?妾身有幸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总算没有辜负皇上的圣恩!” 得知怀胎的惊喜不过一瞬,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余淑妃得太皇太后保护尚且见红,我实在没有足够的把握能保他平安降生! 哎呀!我大叫了一声,“妾身这些日子身怀有疾,也未召太医看诊只是凭证取药,会不会伤及腹中胎儿?” 既然要演戏,我总得演足全套,方方面面都得顾及到,这样才能逃过弘治的眼睛,才能让大人物都挑不出刺。 叶栖风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答道:“昭仪请放心,您之前服用的都是温补的药,不会影响胎儿。您与胎儿都十分健康。” 我故作安慰地笑道:“如此甚好,有劳叶太医。”转而向弘治恳求道:“妾身的身体一直是由叶太医照顾的,妾身有私心,实想让他为妾身保胎,只是他还要照顾淑妃姐姐,妾身——” 弘治望着我,温柔一笑,“朕就是喜欢茗儿的坦率。朕已经把宫中最好的太医都留在仁寿宫了,太皇太后又请了民间的神医守在那里,应是不碍事的。你的胎还是由叶栖风来照顾吧,换了别人朕也不放心。” 我脸上一喜,转而一忧,“那万一淑妃姐姐她——”我故意不再说下去,这要说了出来岂不成了诅咒余淑妃与皇嗣,我可不会让人抓住把柄! 弘治接道:“且不说没有这个万一,便是真的万一她那里有事,再让叶栖风过去不迟。咸福宫距仁寿宫并不遥远!” 让叶栖风来照顾我的胎,便保险了许多,我也能稍稍放下一分不安了。我紧紧搂住弘治,把脸枕在他坚实的肩上,娇嗔道:“皇上对妾身真是太好了,妾身无以为报!” 弘治笑道:“那你便好好为朕生个小皇子。” 皇子?居然是皇子!他那日在梦中不是一心一意要淑妃生个女儿吗?他对我的宠爱根本不及淑妃,却为何竟要我为他生皇子?难不成是因为我出身不高,后台不硬,便是生了皇子也无法与张后抗衡? 我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猜,最难懂莫过于帝王心思。只要他能让我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便是最好的! “皇上——最讨厌了。”我故意羞涩着,带着初为人母的巨大惊喜与隐隐不安。 “昭仪在正月怀上龙胎,实乃上吉之兆,古来少之。这是皇上的喜事,更是昭仪与皇嗣的福气。”玉璃非常聪明地暗示着弘治。要想保住我的胎,依我现在的身份地位,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当年宫女出身的孔德音一怀嗣就晋了嫔位,弘治待我总不能薄过于她! “说得不错!茗儿开年便有了身孕,确是吉兆,朕甚是高兴!”弘治朝我笑着,手一指李广,“拟旨,茗昭仪自入宫以来,恭顺谦柔,上孝下和,甚得朕心,今又幸得皇嗣,不负天家恩宠,故册封为——顾嫔!” 我心中百味杂陈,没有谢恩,而是跪在床.上请弘治收回旨意。弘治很是有些不快,“难不成茗儿觉得朕抹了你的封号,嫌朕给的位分太低?” 我急忙道:“妾身不敢!只是淑妃娘娘怀嗣尚未接受皇上的晋封,妾身又如何敢晋嫔位?妾身虽不才,却不敢——” “诶——”弘治听我如是解释很快释怀,他回道,“你与淑妃本就不同,就不要学她了,怀嗣晋位本就是后宫的规矩,你安心受之,等你健康生下皇子,朕再赐你一个绝佳的封号,茗字虽好,晋嫔封妃终是有些小家子气。你可明白朕的一番苦心?” “妾身明白,妾身谢主恩隆!” 弘治过来扶我,“快快躺好,如今是做了母亲的人,当倍加小心。” 我却不起,说道:“妾身还有一事相求,宁秋姐姐一直与妾身要好,妾身想让她来咸福宫与妾身作伴,还望皇上恩准。” “宁秋?”弘治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来,笑道,“就是永和宫的那个贵人吧?是个极老实的人,朕准了!” 君恩之薄不过如此,宁秋尚在韶华正浓之时,便几乎从弘治的记忆里消失了,若不是因为我,他绝不会记得永和宫里还有一位柔弱的贵人! 弘治亲手为我盖好被子,又向握着我的手叮嘱道:“只是她身体太弱,你与她要前后院分住,千万别让孩子沾了病气!” 我听此言甚怒,却仍是笑颜谢恩,“妾身遵旨,谢皇上关爱!” 弘治笑道:“你还自称妾身吗?” 如婳小声提醒道:“您现在已经是顾嫔娘娘了!” 我忙笑道:“嫔妾遵旨!” 弘治又拉着我的手坐了一会儿,终于走了,临走前还吩咐玉璃如婳,“茗儿怀嗣,你们不要再去取平日用的天泉水了,改取赐福水。” 记得我前世时就有这个规矩,一旦宫嫔怀孕,就要改用赐福水,听说是佛祖释迦摩尼所赐,饮者多寿多福。因水量非常有限,这宫中除了太后与帝王以外,也只有怀嗣的宫嫔才能饮用。 弘治走了,留给我的不是喜悦,而是深深地忧虑。叶栖风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怀嗣?你这是在找死!你知道吗?!” 如婳颇为不解,“皇后不是进不来咸福宫吗?更何况她现在已经被皇上禁足坤宁宫,这不是对咱们娘娘很有利吗?” “麻烦就在这里!”玉璃叹道,“张皇后受罚本就怒气满腹,现在娘娘有了身孕,皇后必定雷霆震怒!更何况娘娘是在设计皇后之前怀的龙胎,皇后就更以为娘娘是为安胎做准备,有意为之。她不过是禁足一个月,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会提早解禁。她怎么会放过娘娘?!” 玉璃换了一口气又接着道:“娘娘此时怀嗣,就是淑妃与太皇太后也会对娘娘产生猜忌,以为她心机深重!” 如婳一时慌了心神,“那、那咱们怎么办呀?” 第79章 怀嗣晋封 “这还用问?当然是弃子保命!”叶栖风气呼呼地说。就别说张皇后与余淑妃了,就连他也以为我是为了争宠为才故意使自己怀的孕。 “你这太医怎么回事啊?”如婳定是一心指望叶栖风能设法保住我的孩子,现在听他这么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当太医的怎么老劝别人不要孩子啊!幸亏你这次没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 “有命在,孩子总会有的!”叶栖风厉声打断她的话。他的语气里除了浓浓的担忧以外,还带着隐隐的愤怒,远远超出了一个同盟者应该的关心程度。 他情绪激动,“现在要了这个孩子,就连她自身也难保命。余淑妃怀嗣已令皇后忌恨异常,皇后对仁寿宫下不得手,对咸福宫还不是易如反掌?你们要怎么防?!淑妃还有太皇太后护着,她有谁?!” “娘娘不是有皇上护着吗?”如婳这样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去。君宠有多不牢靠,她虽是未经历太多世事,却也已经看得透彻! “你们都不要争了,且听娘娘的!”几人中,难得玉璃还保持着几分冷静。 其实我的心情比他们都要沉重,“此时有子确实非我所愿,我就算再想争宠,也不会傻到这个时候故意怀孕!我的体质叶太医最是清楚,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机会受孕的。” 叶栖风仍是怒气不减,只是口气稍缓,“都已经有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我把手笼在平坦的小腹上,望着他们,认真说道:“既然有子,便是老天所赐!我绝不会放弃他!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我是人!纵是再艰难,纵是拼了这条性命,我也要保住他!” 玉璃立即拉着如婳跪了下来,“奴婢誓死保护娘娘与皇嗣!毕竟,皇后刚刚禁足,我们总还有时间筹谋!” 如婳也重重点头道:“反正皇后看我们不顺眼不是一两天了,实不再差这一件。既然迟早要拼,总归是躲不过的。不管怎么说,现在皇后被皇上惩治了,总会安分一些时候的。” 玉璃接着道:“纵使我们的胜算不高,总得拼一拼。再怎么样,淑妃与太皇太后如今要用心用力地保护淑妃之胎,纵然对我们有所不满,也不会立即对我们下手。至少娘娘怀嗣,可以分散了皇后的注意,于淑妃也是有好处的!” “不错!”我伸出手,与她们的手紧紧相握,“命运既然如此安排,总归有它的道理,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浪,都过来了,这一次我们一定也能挺过去!” 说罢,我又望向叶栖风,一脸希翼,“叶太医会帮我吗?”我需要他的帮助,非常需要! “娘娘都已经这么说了,微臣还能说什么!”叶栖风很无奈地看了倔强的我一眼。 “多谢叶太医!”我对他诚挚一笑。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句!”叶栖风就是改不了这个脾气,他总是喜欢把最真实的样子赤.祼祼地送到人的面前,“没这孩子你的路未必好走,有了他你的路将更艰难,我劝你还是不要指望靠他封妃了,皇后不会让你有这样机会,我实在见得太多,你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多谢指教!”然我决心已定,我的宝宝所没有得到的一切,我都要让我现在的孩子得到!我若想弄清前世死亡的真相,我就必须获得弘治更多的宠爱,要赢得他的绝对信任,要逼他说出真相! 第二日,我怀孕晋升为嫔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余淑妃年前有孕,我年后怀嗣,钦天监说是双喜之相,并测出两个孩子是一子一女,正凑成一个好字,是大吉之兆! 咸福宫顿时门庭若市,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忙不迭地拿着厚礼来恭贺,生怕我生了皇子之后母以子贵,一个个急着来讨好我。我一见人多,很是心烦,只是在礼数上应付一下,回以重礼,就叫她们不必再来了。我接触的人越多,危险也就越大。 我此时得嗣,虽是把自己推入了极不利的境地,然而也总是有些好处的,太皇太后与淑妃就算从情感上不太接受我的孩子,却也不会来侵害,正如玉璃所说,我怀嗣令淑妃的孩子更安全。那么至少到淑妃生下孩子之前,这段日子我与孩子都能得到太皇太后的保护。 而我怀嗣不仅赢得了弘治的宠爱,也可以令他放下因陈鸣之死对我产生的怀疑,我如此年轻,有着大把机会承恩,实在没必要冒险去杀陈嫔,何况他一直以为我是心善之人。那么,弘治待我之心必是更胜从前,只要他事事偏向于我,我的处境就会好很多。 有了这两个人的态度,张后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禁足、反省,弘治这次对她的火气很大,张后必先费功夫挽回弘治对她的爱,总得等弘治对她的心意稳固之后,她才方便对我动手,有这段时间便足够我喘口气了。甚至,我只要一想到她此刻正在坤宁宫气得跺脚摔东西,就不禁想笑。 再者我怀嗣晋嫔义父定然十分欢喜,也会暗中相助,务求我这一胎平安。 只是我有了身子就不宜再侍寝,张皇后与郑贤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是拼命拉自己的人上位,尤其是英才人之流更是不会安分。所以,当与我同时进宫的五位姐妹前来贺喜之时,我便与她们商议如何巩固君宠。 我一再告诫她们,五人必须团结一心,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皇上想看到后宫的相敬相亲,所以才会格爱厚爱她们。她们若有异心,其下场势必比香婷竹更惨。 她们皆称是,认真将我所言记下。毕竟在如何讨好弘治这方面,她们还需要我的指点,一旦她们敢违背我的意思,我只需要给她们一个错误的指示,就足以让她们在弘治面前犯错而失宠。她们是不会傻到冒这个险的。 为了最大程度地保障自己的安全,我向弘治讨了旨,几乎整日都缩在咸福宫里不出去,有玉璃如婳与小顺子替我盯着各个角落、严加防范,又有叶栖风为我把关,加上自己也略懂皮毛,张后或其他人想下药害我,是不大可能的。 然而无论我怎么缩在宫内,每日仍是要去看望一次余淑妃。即便我现在有了龙种晋了嫔位,也不能对她有半分不敬,只要太皇太后在世一日,淑妃便是我的依靠。我根本没有到自立门户的时候,若此番能平安生下孩子,再经过三五年的积累,熬到了封妃之日,也还是要与淑妃相互扶持。 虽然淑妃见我时脸色很不好看,我亦不介怀。她入宫三年有余才怀得龙嗣,我只半年多就有了好消息,哪个女人会不吃味呢?更何况我是在她有胎不得侍寝、填她之空时,怀上的孩子,她看我不顺眼,实属正常。 我仍如常一般侍奉她。倒是太皇太后过意不去,怜我有孕,不让我亲自动手。要我与淑妃一起抄抄佛经,平心静气;或是听听她从龙泽寺请来的禅师讲经,参禅悟道。禅师每每说我有慧根,是有佛缘之人。 太皇太后听了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因为淑妃在这方面很没有耐性,也就是佛缘较浅,而我总能陪太皇太后谈佛论经,令她有一种忘年交之感。皇太后有时也来听经,我们三人常常一起交谈,甚是欢畅。 她们都赞我有慧根,是能积福之人。又岂会知道我入宫前早就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 来去仁寿宫这一路都有玉璃与小顺子相随,弘治怕原来保护我的那两个宫女不够使唤,又特别加了两个身手好的太监相护。来来回回防范严密,倒也平安。 怀胎需十月,我才一月有余,还有八个来月二百多日我的孩子才能降生,我真是度日如年,简直是在掰着手指过日子。幸好邀了宁秋来咸福宫与我做伴,日子总算没有那么沉闷。 “姐姐的身子一向不好,还要劳烦姐姐迁宫来陪我,都是我的过错。”宁秋迁宫多有不适,过了好几日才缓过劲来,我对此颇为内疚。 “妹妹快别这么说,我知道你邀我来同住,并非真是自己寂聊,而是怕那些别有心的人害我!”宁秋看得很是通透。也的确如此,后宫素知我与宁秋交好,她们一时不能把我怎么样,去找找宁秋的麻烦总是可以的。我不愿她因我受累。 “其实进了这咸福宫也未必安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当年孔德妃就是因怀嗣晋嫔而搬进了咸福宫,一时风光无限,最后却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我自是无限感伤。 想那孔德音就是我设计害死的,而今我又住进了她死前居住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宿命吗?我和我的孩子也会命丧于此吗? 第80章 看似平静 “呸呸呸!”宁秋急忙侧脸轻啐了几声,方对我道,“那孔氏心肠歹毒,又是恶俗之徒,怎能与妹妹相提并论?你心存善念乃是厚福之人,自得上苍保佑。” 心存善念?宁秋怎会知道我是此生一身杀孽,就是为了复仇害人而来!上苍保佑?许是真有吧,要不然我怎能再世为人,来报仇雪恨呢? 只是我心中的担忧是怎样都驱散不去的,“姐姐原本在永和宫里与世无争,现在到了咸福宫就全无退路了,都是我连累了姐姐!” 依照张玳珺的个性,弄死我都是不肯罢休的,到时宁秋也无法幸免于难。 宁秋紧紧握住我的手,“现在是非常时刻,我自当陪在妹妹身边,与妹妹共进退!反正我在这宫里跟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妹妹何来连累一说?” 见宁秋的姿态如此超然,我再说反倒显得自己矫情了。心中纵有千般感激,也只能道一句,“谢谢姐姐!” 宁秋微微一笑,“到时生了小皇子,我可是要第一个抱的。” 玉璃如婳真是识趣,急忙凑过来道:“不是奴婢第一个抱吗?” 我不禁笑道:“去去去,你们如何跟姐姐相争?” 小顺子笑道:“娘娘花容月貌,生出的小皇子必定讨人欢喜,到时咱们都不用争了,皇上肯定抢着第一个抱!” 玉璃如婳也连声应道:“没错,皇上每隔一两日都要来咸福宫一趟,可见对娘娘与小皇子多上心!” 小皇子?都说是小皇子!钦天监测得我与淑妃所怀之胎是一男一女,为何弘治认定了我腹中的就是个男胎呢?还到逢人必说,惹得后宫众人都以为我会生皇子,而淑妃会生公主。 我隐隐觉得不安,一个人费心地去做一件事,总不会平白无故的。 “妹妹,你怎么了?”宁秋见我脸色转差,担心地问。 “姐姐也以为我生的会是皇子吗?” “皇上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错。”如婳话刚出口,玉璃急得在一旁将她衣袖一扯,她便不敢说下去了。 宁秋回道:“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你的骨肉,也都由不得你选,又何必去计较呢?” 我立即明白了宁秋的意思,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孩子好好降生,担心是男是女又有何用,岂是我一个小小宫嫔能操控得了的? 我颔首一笑,“姐姐所言极是。幸亏有姐姐相伴,能时时开导于我,不然我也像淑妃一样整日疑神疑鬼的,倒折腾得自己不得安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妹妹是太在意这个孩子才会想那么多。”宁秋回道,“我听闻有了孩子的女子大抵都是这样的,恨不能将孩子的一生都计算好,生怕孩子将来受一丁点苦。” 其实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尤其是皇宫里的孩子,比民间的孩子要辛苦得多。我只能尽我所能去守护孩子,妄求太多不过自增烦恼而已。 这样想着,于是一笑,淡然而苦涩。 一日一日的掰着手指,日子过得也快,一晃三个月就过去了,我已开始显怀,行动多有不便。张皇后的宫禁也解除了,只是弘治仍未去见她一面。他似乎沉浸在即为人父的快乐与众宫嫔的温柔乡里,而忘记了嫡妻。 然而我知道他的心里是想念的,偶尔在我宫里留宿,拥我而眠的时候,还会嬁姷嬁姷的喊着。嬁姷是当年弘治为张玳珺取的小字,怕是除了他们与我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了,我当年也是极偶然的机会偷听了一次他们的谈话,才知张氏有这个一个爱称,好像是美女相助的意思。 弘治既是念念不忘,那他迟早会去坤宁宫看望张氏。既然总是避免不了的,我不如抓住这个人情,向弘治讨要一些好处。 我当真是在被窝里咬了一夜的牙,才下定了决心。次日弘治晨起去早朝时,我要起身服侍。他急忙阻止,“你别起了,身子都重了,快好生歇着。” 我仍是坚持起身亲手为他穿戴,“嫔妾身子重不能侍奉皇上,难得能为皇上穿戴一回,尽一尽为人妻子的本分,皇上也不许吗?” 弘治伸手摸了摸我隆起的小腹,“朕是怕你累着。” 我笑道:“嫔妾岂会不知皇上的爱重,正是因为如此,嫔妾才不能恃宠而骄,要为孩子做一个好榜样。” 弘治抬起我的下巴,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温柔说道:“若后宫人人都如茗儿这般,朕便是天下最幸福的男子了。” 我脸上娇笑着,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呸! 侍奉弘治穿戴完毕,他便赶着我上.床休息,我只道:“不碍事,皇后已经免了后宫晨昏定省之礼,嫔妾看着皇上走了再睡。” 弘治听到皇后二字,眉梢不经意的一动。 我装作无意地说:“嫔妾前几日见过皇后,她正一心一意地教导皇太子背唐诗呢。皇太子背得可好了,皇上有空去听一听。也去看一看皇后吧,她好像瘦了许多,一提起您就泪眼汪汪的。” “皇后对你多有针对,你还替她说话?”弘治的多疑症又发作了。 我早想好了应对之词,“淑妃对嫔妾有恩,又与嫔妾趣味相投,平日难免会走得近些,皇后因此针对嫔妾,嫔妾亦无可奈何。然,皇后始终是后宫之主,身为宫嫔就得尊敬她。再者,皇上不是很喜爱皇后吗?嫔妾深爱皇上,也应该对皇上所爱之人好!皇上开心了,嫔妾才会开心!” 说到一半我已是声音哽咽,到了最后一句,更是扭身去呕吐起来。这些话真叫我无比恶心! 幸是弘治知这两个月我孕吐厉害,不但不见怪,还来轻抚我的后背,“茗儿真是辛苦了。” 我背对着他摇摇手,不让他看到我的狼狈之相,“皇上莫看,以免污了圣目。时辰不早,还是快去上朝吧。” 弘治走了,我方转过身来。 想那汉武帝的李夫人病重时容颜憔悴,至死不让武帝见她一面,就是怕毁掉武帝对她的美好印象。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千古帝王无一例外! 没过几日,弘治就去看了张后与皇太子。任凭张后手段使尽,弘治也没有在坤宁宫留宿。可见这一回,他对张后所生之气十分之巨。此后,弘治只是每隔三五日才去看一看张后与太子,比起从前,张后的恩宠已经大大减弱。 弘治这是在警示后宫,谁敢伤及国之根本,他定不纵容,便是再宠爱的人,他也能弃如敝履! 然而,张后的记性总不太好,见弘治回心转意,就着急地重开晨昏定省之礼,要后宫众人仍敬畏她如同从前。我便以自己身子重、宁秋体弱多病为由,向弘治请求免除。弘治心知肚明,统统应允。 因而,张氏去闹腾她的,与我无干。就苦了那些前去请安的宫嫔,每日都要忍受她的邪火。我虽不去坤宁宫,却是每日出入一次仁寿宫,从未断过。终于有一日,那张氏沉不住气,挡在道上拦我。 “怎么,顾嫔晋了嫔位连规矩都不懂了!见了本宫还不下辇?”张后瞧见我就是一脸怒容,恶毒的眼神更是盯在我的小腹上,久久不动。 “嫔妾身子笨重,太皇太后已免去嫔妾的礼节!”我仍是坐在肩辇上不动,嘴角含着讥讽的笑容,“娘娘既然要求,嫔妾只得在辇上行礼,不便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我坐在辇上,只上半身行礼,姿势却是标准的,“娘娘若没有其他事,嫔妾还要赶去陪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听道论经,嫔妾先行告退!” “大胆顾嫔,你竟然对皇后娘娘无礼?”碧落跳出来骂道,“你日日奔走仁寿宫如此勤快,却推说自己身子重不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 我都懒得去瞧这个跳梁小丑,真想问问张后,她能不能找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丫头带在身边?! 玉璃立即回击,“碧落姑娘的意思是顾嫔娘娘在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跟前尽孝是不对的,皇后娘娘在后宫比谁都大么?” “你——”碧落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仍是依礼道了一句“嫔妾告退”,小顺子急忙喊了一声“起!”,护着肩辇陪着我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坐在辇上斜眼睨着张后,这还是我第一次从比她高的位置看她,这种滋味甚是美妙。只见她抬头瞪着我,咬着牙,怒恨交加,面目狰狞,恨不得指使宫人将我从肩辇上掀下来摔死。然而她用不得强,弘治赐我的几个宫人连让她靠近我的机会都不给! 我只对她轻蔑一笑! 这时听得玉璃奚落道:“奉劝碧落姑娘以后说话前过过脑子,免得下去陪那花红,后悔莫及!” 好不快意!张后几时在我面前有过这样的颓势?她今日原本就是来自取其辱的!我既与她撕破了脸,还会惧怕她么?! “顾千寻,本宫定让你不得好死!”至我走远,张后突然尖厉地嘶叫一声,连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第81章 羞辱张后 不得好死?我一扯嘴角,哼!这句话应该换我顾千寻向你张玳珺说才对!你与弘治欠我的,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 从仁寿宫回去后,小顺子就活灵活现地给如婳学我是怎么羞辱张后的,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如婳开心地说:“自打咱们娘娘入宫起,皇后就瞧娘娘不顺眼,处处针对!这一次也让她尝尝娘娘的厉害!气死她才好呢!”她又朝小顺子道:“皇后是什么样子的?再学学,再学学!” 玉璃笑道:“娘娘,您快瞧这俩人,闹起来还没完了。” 我亦甚是觉得解气,含着笑由着他们胡闹。入宫这么久,就数这次最舒心了。突然看到宁秋正皱着眉头,很是为我担心的样子。 我立即道:“姐姐莫为妹妹担心。我身怀有孕,皇后绝不能容我,就算我如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地侍奉她,她也不会给我活路!既然如此,何必还去受她的气?索性撕破脸,让人人都知道她恨我,这样一来我若有事,她便难逃干系,想她也不敢蛮来!” “我并没有说你做错!”宁秋很努力地想松开眉头,“皇后竟然蠢到自降身份去路上挡你,可见是被你气糊涂了。还口出恶言中伤你,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该说她的不是了。只是她在宫中始终恩重势大,我担心她会用什么极端的法子害你!” 我轻蔑的一笑,“明路她是走不了了,暗路嘛,就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春去夏至,张后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宁秋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那一日,我又要去仁寿宫,突然瞧见宁秋慌慌张张地走来,一把将欲上肩辇的我扯住,“妹妹等一等!” 我好生奇怪,“姐姐为何神情如此慌张?” “妹妹每次出行我总放心不下,必在妹妹出门前一个时辰到菩萨面前颂经,祈求妹妹平安。” 这事我自然知道,我每次出门宁秋都要跪在我托人为她求来的玉制菩萨前为我祈福,甚至向菩萨许愿,愿用她余下的寿命来换我出行的平安。我心中极是感动,便是亲姐姐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姐姐不是每日如此吗?今日出现了什么异常?” “我的佛珠断了线!”宁秋的声音发紧。 “佛珠断线本属常事,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这个。 “断一串佛珠或许还是偶然,可我一连换了两串佛珠,全都断了线,吓得我都不敢再颂经了!”宁秋死死抓住我的手,“不如妹妹今日就不要出去了!” 我听了也是暗暗吃惊,佛珠的串线一般都是极韧不易断的,而在一个时辰之内就断了三串佛珠,确实很不吉利! 然而仁寿宫,我又非去不可! 一是表达我对余淑妃的誓死忠诚;二是让外面的人都知道,我与仁寿宫交往甚密,我是有太皇太后撑腰的;三是让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看着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让她们切切实实感到她的孙子在长大,这样等孩子出生以后,就会得到更多的疼爱! 弘治的宠爱那样不牢靠,我的孩子没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疼爱,如何能长大成人?就是为了孩子,我也必须去! “姐姐不要担心,兴许是天热干燥绳线发脆,所以易断。我本来天天都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这要是今天不去了,她老人家有还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呢,吓着她就不好了!”见宁秋实在担心,我只好胡编理由来宽慰她。 “可我还是不放心,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宁秋又道。 “你这身子哪里还经得起折腾?”我坚决不允,“姐姐就放心在宫里等我吧,今日没有禅师布道,我很快就会回来,不会有事!” “可——”宁秋还是不放心。 “我得走了,不然去晚了,太皇太后该不高兴了。”我狠狠心撇下她,仍是乘坐肩辇走了。宁秋无可耐何,只得再三叮嘱宫人小心。 我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然而这一路过去,平安得很。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只抄了两页佛经就找了借口打道回转,太皇太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照常吩咐我路上小心。 回来的路上,也未见到半点古怪。心中不觉好笑,宁秋不会是紧张过了头吧?我防范一向甚严,将自己包得像个铁桶似的,张后哪还有机会害我? 正想着呢,就见她也乘着肩辇过来。两路人马在路上相遇,到底我与她都是宫中的风云人物,要给底下的人做个样子,只好停下来打个招呼。 我依旧是在肩辇行的礼,她虽是气得牙痒痒,却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谁让我身怀有孕不便行礼呢? 张后勉强压了压怒气,冲我说道:“本宫要走了!顾嫔不会想跟本宫抢道吧?” 我笑了笑,“嫔妾不敢,皇后乃后宫之主,嫔妾让道!” 要争就该争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我才不会为了几个虚礼来争一时的长短! 就如张皇后禁足的这些日子,后宫的一切事务都压在了郑贤妃的头上,她也实在不是管家的材料,遇到事情还三天两头往我那里跑,找我商量该怎么办,尤其是财务方面的事情,全是我在拿主意。 我看似闲居宫中养胎,其实手里握住了很多实权。所以我从不拒绝郑贤妃去我那里,她反正最终要还权给皇后与淑妃,只求主事期间后宫能平安无事,也不理会大权是否旁落,还忙不迭地一口一声地夸我。 我向小顺子使了个眼色,小顺子便让宫人们把肩辇往边上挪了挪,给张氏让出一条道来。这几个宫人还真是缺少眼力劲,没瞧见一棵大树的枝条正垂下来,都要往我脸上招呼了。我忙抬手拨开枝条,不悦地咳了一声。小顺子赶紧让他们换了个位置。 张氏对我的谦让很是满意,以为自己压过了我的气势,得意洋洋地走了。 若今日所谓的劫数不过如此,那老天真是待我太好了。不及张后走远,我便喊道:“小顺子,咱们也走吧。” “是,娘娘。” 走了几步,我突然感到袖中有什么东西狠狠钳了我一下,巨痛难忍,我不禁咝了一声,急忙用力一甩袖子,一个小东西掉到了地上,黑乎乎的,听它落地的声音好像还有硬壳。 “怎么了娘娘?”玉璃与小顺子急道。 “小顺子,去看看那是什么?”我一指那东西,“记得用东西包了手再抓!” 小顺子急忙去了,不知是不是他跑得太快的缘故,我竟看到了两个人影,我急忙揉了揉眼睛,两个人影又变成了四个!很快,无数个人影在我眼前乱晃! 而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沉得我抬不起来! 我心中大惊,一定是中毒了!急忙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太——”便眼前一黑…… 黑暗,到处都是漆黑黑的一片,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陪着我,照耀着我脚下一块圆饼大小的地方。我讨厌黑暗,我拿起油灯奋力地走着,可我能看见的只有脚下那么一小块地方,无论怎么走,眼睛看到的东西永远一样,四周全是茫茫的黑暗与恐惧,没有尽头…… 突然!灯里的油燃尽了,灯光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害怕,我慌张,却又清醒地趁着最后一丝光亮狂奔着,想找到出口。灯光很快熄灭了,就在它彻底消失的一刹那,我脚底一空,从高处掉了下来! 我似乎躺在了什么地方,耳边有人在说话,先是咕咕哝哝的听不清,我用力地去听,声音才慢慢清晰起来。 “娘娘,娘娘,快醒醒!”是玉璃与如婳的声音! 我好一阵兴奋,可为什么她们的声音那么嘶哑,还带着哭腔呢? “叶太医,娘娘怎么还没醒?!”好像是小顺子的声音。 我听见叶栖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尽力了,娘娘能不能清醒,全看她的造化!” “是不是药引不够?”这一次,是弘治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的样子。 “皇上已经找来了这世上最好的药,又割了自己的龙血做药引,若还是不起作用,就别无他法了!”叶栖风的声音愈来愈沉重,最后竟夹着哭腔。 “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弘治又问,“只要能救活茗儿,就是让朕剔肉朕也愿意。” 回答他的只有叶栖风无比沉重的一声叹息。 弘治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他居然用他的血做药引?他一向爱惜身体胜过一切,竟然会割自己的血为我做药引么?! 我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做梦!不要说弘治为我流一滴血,哪怕当年他为我流一滴泪,我也会坚强地活下去,我又怎么会死?又怎么会成为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歹毒妇人? “皇上!叶太医!”好像是玉璃尖叫了一声,“快看,娘娘哭了!” “娘娘真的哭了!”如婳又尖叫了一声。我觉得我的耳朵好疼。 “怎么样?”弘治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娘娘的脉搏越来越有力了!”叶栖风惊喜地叫道,“娘娘舍不得我们,她想要清醒过来,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助她一臂之力!” 第82章 劫数难逃 “如何助?”弘治的声音十分急切,似乎很怕问迟一步,我就一命呜呼了。 “顾嫔娘娘,为了腹中的孩子,您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清醒过来!”叶栖风的声音非常近,似乎就凑在我的耳边。 我很想回应他,想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动一动身子,却发现哪儿动不了。只能干着急,没有办法。 “娘娘,快醒醒。您说了小皇子出生,就让奴婢第一个抱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娘娘还答应和奴才一起去看奴才母亲的,娘娘是女菩萨,可不能骗奴才!” 玉璃如婳小顺子七嘴八舌的叫着嚷着,吵得我只想封上他们的嘴,却又动弹不得。 “皇上,皇后娘娘在宫外求见!”是李广那厮的声音。 “皇上不能见!顾嫔娘娘就是给皇后娘娘害的!”如婳一边说一哭,“她咒骂娘娘,娘娘真就出事了!” “皇上!”是玉璃的声音,“娘娘就是为了给皇后娘娘让道才碰到了树上的枝叶,之后血毒蛛就进了娘娘的袖子,咬了娘娘。娘娘几个月来一直平安无事,为何给皇后娘娘让了一次道就出了事,这其中必有蹊跷,请皇上明鉴!” “娘娘每次上肩辇之前,奴才都会仔仔细细把肩辇检查个透,绝无一丝不妥了才敢让娘娘上坐。”小顺子说,“虽然奴才们没有亲眼所见,但血毒蛛必是从树枝上掉进娘娘的袖子里无疑!娘娘用手拂枝不过极短的时间,若说是巧合实在不太可能,十之八九是有人故意为之啊,皇上!” “住嘴!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岂容你们胡乱诋毁?!”又是李广的声音,“皇上,皇后娘娘——” “让她滚!”弘治厉声道。 “皇上——” “要朕再说一遍?!” “遵旨!” “皇上英明!”一干宫人纷纷叫道。 皇上英明?他们以为弘治真是为了我吗?他精明着呢,训斥一句将张后赶走,其实是包庇她不想追究她的下毒之罪罢了!弘治那么聪明的人,张后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他怎么可能一件都不知道,左右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我若是这么死了,不是称了他们的意吗?我偏不!我一定要活下去! “皇上!娘娘的手指在动!”如婳颤声叫着,“她一定知道是谁害了她,所以要活过来告诉我们真相!” “顾嫔有反应了,大家再多说一些,刺激她清醒过来!”叶栖风急道。 “茗儿,朕立即下旨彻查你中毒之事,不论是谁所为,朕都严惩不怠,就是权位再高也不例外!”弘治郑重说道,“你必须醒过来看着恶人受惩!” 他真会兑现承诺严惩张氏吗?为了我这么一个入宫还不到一年的宫嫔,就处死与他夫妻多年被他宠上了天的张玳珺吗?! 叫我如何能信?!弘治,你究竟要骗我到几时才肯罢休?! “娘娘、娘娘的手不动了……”玉璃抽泣起来。 “不好!娘娘的脉息变弱了。”叶栖风的声音沮丧之极。 “娘娘!娘娘!……”其他人立即哭了起来。 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听得我很心烦,很难受,喘过不气来,好像被封在一副冰棺之中。周身只有越来越刺骨的寒气,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越来越大的哭声到了一个极致,突然衰弱了下去,而且全都变了形,我开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巨大的压迫与死亡的恐怖向我袭来! “爹!娘!”我拼命喊着,挣扎着,可是没人应答我,也没有人来救我! “顾千寻,你给我听好!” 有人在喊我,我很努力地听,才听出那变了形的声音是宁秋的,她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就是黄泉路上,我们也要做个伴!” 是啊,如果我死了,谁来保护宁秋?皇后怎么会放过她?放过咸福宫?玉璃、如婳、小顺子,包括华苑还有那些无辜的宫人,他们都得死,一个也跑不了! 不能!绝不能!我前世已经输给张玳珺一次,今生今世我一定要赢她!! “茗儿的手在动!”宁秋大声叫着,“茗儿快醒醒,姐姐在这里!姐姐就在你身边!” 我奋力地挣扎着,可每一次都差那么一点,在破冰而出之前,我的力气就已经用空,我怎么也突然不了最后一道屏障! “顾千寻!”弘治突然狠狠喊我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你若是死,朕就诛杀何顾两家来陪葬!你的义父义母、义兄义妹,你的亲生爹娘,还有三个亲哥哥,全都得死!你听见了吗?” 弘治,你个混蛋!你敢?! 我拼尽全力,奋力一搏!四周的寒冰不见了,我感到了锦被的温暖,感到有一双纤瘦的手正用力地握着我,鼻下的呼吸也越来越畅快。我试试抬了抬眼皮,很重,于是我休息了一会儿,猛力一抬,睁开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看到的全是人影,辨不清谁是谁…… “茗儿醒了!谢天谢地!”一滴热泪滴到了我的手背上,一滴又一滴,连着串地砸了下来。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菩萨保佑!” 那些人影一阵欢呼,也渐渐清晰起来。他们都是这宫里离我最近的人,我很努力地想给他们一个笑容,想告诉他们没事。突然我看到了坐在榻边的弘治,他要杀我的家人! “皇上不要——”我动了动嘴,可那声音却虚无缥缈的不像是从我口里发出来的。 “茗儿你不要说话!”弘治用缠了纱布的手,心疼地抚了抚我的脸,“朕吓唬你的,朕是怕你弃朕而去!你活过来了,孩子也没事了,无论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要好好休养身子!” 他的声音甚是哀痛,似挚爱之宝失而复得一般,倒不像是在说假话。 我拼着一口气活了过来,实在很累,又听见孩子没事,所有的人都没事,也就不想再开口了,便朝他点了点头。却见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眼神里有焦灼、有关切、有心疼、有欣喜…… 他上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还是我当年嫁入东宫不久感染风寒的时候吧? 虽是如此,我的心头仍是一暖。骨子里,我仍是那个跟在弘治后面可怜的孩子,只要他给我一颗甜枣,我依然可以高兴得欢天喜地!尽管我从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是这样。这便是我的宿命吗? 我闭上眼睛,很累。 众人好像又紧张了起来,叶栖风忙来替我把了脉,向众人道:“娘娘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她虽是保住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体内的余毒尚未清除,还需要尽心调养一段时日才能恢复如初。” 我听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朕要陪着茗儿。你们也累了,各自回去歇息吧。”弘治从宁秋手中拉走了我的手,放入他的掌心,很厚实很温暖的感觉。这于弘治不过一点施舍,于我,却曾是那样弥足珍贵。 “皇上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白日上朝批折子,晚上就来看妹妹,还割了那么多血做药引。为了天下社稷,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妾身会在这里一直守着妹妹的。”宁秋劝道,“妾身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她再有事!” “你比朕更累,你这两日都没有进食,不眠不休地在菩萨前祷颂,以为朕不知道吗?听茗儿说你身子一向不好,还是不要太操劳了。你若累坏了,不是要伤了茗儿的心吗?” “皇上与贵人不要争了,奴婢们轮流看着娘娘,看护娘娘本就是奴婢们的职责。若非奴婢们看护不力,娘娘又怎会中毒?”玉璃恳求道。 “此事你们先不要自责,朕会彻查清楚!”弘治的口气里含着怒意。 “皇上与贵人都回去歇着吧,无论累着了谁,娘娘都会很心疼的!娘娘一定会责怪奴才们不懂事的。”众宫人纷纷恳求。 弘治似不为所动,“朕心意已绝,你们遵旨便是!” 我微微侧头,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眼角滴下的眼泪。可转念一想,若是弘治真的因担忧我而倒下了,后宫众人与前廷大臣还不得怨我恨我?再说他若有事,后宫就是张后一个人说了算,我的处境就更岌岌可危了! 于是我再次睁眼,努力出声劝道:“皇上回去歇着,否则嫔妾无法安心休息。” 弘治的眼里突然落下一滴泪来,绝决地摇摇头,“朕不走!” 他居然落泪了?我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见他哭过。而今他居然为我落泪了!前世他将我折磨得那样苦痛,至我死时都没有为我哭过一次,如今竟为我感动得落了泪! “皇上?”我喊他。我不禁想问,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弘治吗? “后宫众人使尽手段要留朕在身边,勾心斗角,手段尽出!无一人如你这般真心待过朕,除了——!”弘治突然打住了。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想说的就是春风致!那样的痴心绝对,除了春风致还会有第二个吗?原来,他还是记得我的!可他为什么不许别人,甚至不允许他自己提起我? 第83章 命悬一线 不行,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我急忙问:“除了什么?” 弘治慌忙否认,“没什么。”他眼中带着不悦,很明显地警示我不要再问下去。 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又如何能罢休?冲着他为我割血做药引,冲着他为我流下的那一滴泪,我也要赌上一把!我用极小的声音问他,“是不是春娘娘?土鲁番王子曾提起过她。” “茗儿!”弘治陡然变了脸色,极严厉地训斥道,“你听错了!永远忘记,不许再提!” 我突然想起了石玉洁临死前说的话——我不能说,会诛九族! 于是我极不甘心地闭了嘴,弘治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警告了,就绝不会心慈手软!看来,我只能再等其他机会了。 “嫔妾失言。”我软糯地抽泣一声。 弘治似有不忍,脸色立即缓了下来,和颜悦色地说:“你太累了,不要说话,好好歇着!饿不饿?朕让他们把燕窝山珍粥端来?” 这一夜,弘治仍是留下来陪着我。如婳与叶栖风留在这里值夜,玉璃硬劝了宁秋回去歇着,就留在她殿里过了夜。小顺子先回去睡了,预备第二日一早来接替如婳。我心甚慰,便是我不能主持宫务的时候,这几个人也能令咸福宫运转自如,分毫不乱。 听如婳说,弘治是待我睡着了才走的,赶回乾清宫睡了一个时辰又去上了早朝。我突然有一点糊涂了,弘治也会对张后之外的女人有情吗?是真,还是假? 为了不让我费神能够迅速好起来,宫人们这段日子闭口不提后宫的一切是非恩怨,只一味地要我休息。弘治更是将整个咸福宫重重保护起来,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因而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精神倒是恢复得很快,只是觉得自己躺在床.上就快把全身的骨头给躺散架了。 几日后,在我的坚持下,我终于下了床。 许是太久没有走路了,一下地就觉得腿有些软,需扶着人才能行走。练习了两日,才恢复自如。虽然身上的余毒尚未全部排掉,然咸福宫片大的天已经不能满足于我,如此花红柳绿的夏季,我怎能不出去走走?将来对生产孩子也是很有利的。 叶栖风等人却要死要活地劝住了我,还搬出了弘治的圣旨,至我临盆之前,不让我出宫门半步! “你们是成心要憋死我!让我出去,皇上怪罪下来,我一人担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孕妇受到了更多的保护与宠爱,我变得越来越小孩子气。 玉璃如婳就带着宫人跪了一地,“娘娘要出门,就先砍了奴婢们的脑袋!” “你们以为本嫔不敢么?”我阴沉着脸,举起手掌压到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不出声,我不禁扑哧一笑,收回了手,“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于是,我每日只能在宫里看看书写写字,给孩子做做新衣服来打发时间。宁秋与玉璃的女工都是极好的,本是要帮着我一起做,可我要做女孩的衣服,她们却要做男孩的衣服。 那就只好各做各的了,她们经常给我指点一二,我做的衣服虽不及她们的好,自己看着却很是喜欢,私底下总觉得还是女孩的衣服更美一些。只是弘治认定了我肚子里是个男孩,很不愿看我给闺女做衣服,我便拿了玉璃做的充样子。 反正将来都是要给我孩子穿的,只要是好衣服,谁做的不一样呢? 生男生女的事谁能料得准,多备些衣服总是没错的。便是这一次用不着,也可以留到以后用。 等我的身子完全好了之后,我又预备去仁寿宫请安,弘治坚决不允许,我便以就是因为平日一心向佛,所以才得佛祖保佑令我们母子幸免于难为由,坚持要去,最后弘治才同意我一个月去一两次,而且去的时间由他决定,并且由他陪同。 我中毒之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派了人来看过我,还请禅师颂经以祈求我平安,殷公主还亲自来过。我自是要去感激一番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被毒蛛咬了一口,几乎丧命以后,余淑妃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曾被人毒害,所以感同身受,对我产生了同情;或许是她觉得多亏了我这个怀孕的女人替她分担了一些忌妒,不然这次被毒害的人就是她了,以她现在虚弱的体质定是保不住腹中胎儿的,所以对我生出了几分感激;亦或许是在我中毒之后,她也曾与宫中其他女人一样,热切地盼着我与孩子死掉,但听说我在鬼门前排徊了两天两夜才艰难存活下来之后,同是女人的她又对自己曾经的想法感到愧疚,因而对我比以前亲热一些。 我懒得去猜了,后宫女人的想法向来是十分复杂的,而且极易变更的。更何况是余淑妃这样一个细致慎密的女人。 关于我中毒的原因,我一直在等弘治给我一个说法。 弘治却将心思都用在了讨我欢心上,他准许义父义兄每月来见我一次。何睦每次都到,带了好些东西,还带来了义母的祝福。何澦却一次都没有来过,他总是以公务忙为由推脱。我深知缘由,从不怪他。 弘治很用心地布置了咸福宫。知我想看夏日景色,他甚至造了几口极大的缸放在咸福宫里,在里面种上荷花还养了色彩绚丽的锦鲤。他常陪我一起赏荷喂鱼,似乎已经将我中毒一事淡忘了。 大概是在我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弘治才自动提起,“茗儿,血毒蛛的事已经查清楚了。” 哼!以他弘治的能力,查这样一件事情需要一二两个月的时间么?不过是他不想查罢了。于是我依旧专注地投食喂鱼,淡淡地说:“是吗?劳皇上费心了。” 见我如此淡然的反应,弘治倒是奇怪了,“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做的吗?” 我仍是淡淡的口气,“无论是谁做的,皇上既然查出来了,就一定会秉公处治,嫔妾知道与否又有何异?” 这大明的天下都是弘治一个人说了算,我能去与他计较什么呢?更何况经历了中毒一事之后,我知道了眼下没有任何事情比我平安生下孩子更重要!其他的事,待日后再去慢慢清算! “是英才人做的!”弘治的口气有几分心虚,我听得出来。 早在我病情初愈的时候,我就暗中让玉璃如婳他们去查过此事。血毒蛛在中原是很少见的,乃是产自西域的一种蜘蛛,毒性极强,仅咬人一口就能一个时辰之内取人性命,第二口下去便是神仙难救,比鹤顶红还要毒上三分。这种蜘蛛还需要以人血饲养,因而价格极其昂贵。 单单从这价钱上,这后宫里除了我恐怕也就只有太皇太后与张皇后买得起!太皇太后是不会花这个冤枉钱的,那害我之人还能有谁? 更不要说她那一日专程在道上等我,特意要我给她让道,还在树上安排了人,只等我一动手拂枝就把血毒蛛丢进我袖中! “皇上说是,便不会有错的了。”我只将所有的注意都放在鱼上,完全不去理会弘治说的话。 弘治听我这么说便放下心来,还过来与我一起喂鱼,我只是把装鱼食的匣子往别处送了几分,令他的手抓了个空! 血毒蛛只需咬一口,就足以令人在一个时辰之内毙命。这一次若不是我够机警,在被咬一口之后就及时将那蜘蛛甩出袖外,一旦它第二口咬下去,我与孩子就必死无疑! 当时,亏得我让小顺子把那蜘蛛给抓了,不然叶栖风要判断一些时候才能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等他确认,我恐怕已经救不得了。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冒着生命危险为我把毒血吸出来,又及时为我上药,拖不到弘治来割血给我做药引,我就一命呜呼了! 弘治以为只用那半碗龙血,就足够抵偿张后残害我与孩子两条性命之罪过吗?!他以为,他为讨好我所做的这些,就足以平息我内心的伤痛,足以令我放弃对张后追讨血债吗? “朕知道你心中有气,可是朕有苦衷。你不会明白,也难以相信,朕欠了她太多太多,所以朕给了她一个承诺。朕不能违背承诺!”弘治的口气无奈之极。 他欠张氏?敢问一声他欠了张氏什么?他欠张氏的有欠春风致的多吗?!他给张氏承诺要兑现,那他给我的承诺呢?说一定会查明真相,严惩不怠,就是权位再高也不例外的人是谁? 可是弘治能让我知道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不允许我开口询问其他就连忙道:“朕本来是要处死英才人给你与孩子抵命的,可上苍有好生之德,朕不想孩子出生前就背负太多杀戮。所以朕将英才人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可张皇后怕自己的罪恶有一天会被人挖出来,逼英才人承认是她毒害我之后,又残忍地把她逼疯了! 第84章 阴毒张后 在弘治将英才人定罪打入冷宫的那一日,我怕张氏会杀人灭口,赶忙派了玉璃去找她,可当时英才人的头部遭受过重击,精神已经完全崩溃,成了一个十足的疯子! 也难怪当年黄雅嫣便是远嫁土鲁番与爹娘生离死别,也要离开皇宫了,张后对自己的棋子太过残忍!舍了一个英才人算什么,以后还会有张才人、李才人、王才人!她张玳珺是从来不缺棋子的! “多谢皇上为咱们的孩子积福。”我朝弘治浅浅一福,心怒难平。 “朕知你心里委屈。”弘治慌的来扶我。我只垂首不看他,他双手捧起我的脸,迫我向他看去。 “后宫发生毒杀之事,总是皇后监管不利,况且英才人又与她走得很近,她实在难逃其责。朕已经收了她管理六宫之权,令她在宫中反省悔过!” 张后那种人除非砍了她的脑袋,否则就别指望她能真心悔过!更何况仅是收了她管理六宫之权,连后位都没有动摇半分,她消停一段时日之后,还是会出来害人的!不过,只要她能消停到我与淑妃平安生下孩子也就够了。到时,我们总办法除掉她! 所以,我仍是对弘治笑了。 在这后宫中,所有女人的唯一依赖就是他,所以无论他给我们什么,我们都得接受,哪怕是赐死,也必须道一句谢主隆恩。更何况我若一味地使性子耍脾气,我就不是体贴恭顺的顾嫔,就不配得到他的宠爱了。 “茗儿,朕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你放心,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和咱们的孩子!”弘治对我识时务的表现非常满意,伸手将我揽入怀里,“朕一定不会让你再受苦!” 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知道他说这一句话时是带着几分真心的,因为他内疚。可是弘治,你叫我如何相信你的话,相信你的真心?! 算了,既然得不到他的真心,那我便要许许多多的宠溺与权力!总有一天,我会用手中的权柄,让你说出真话! 张皇后被彻底收走管理六宫之权之后,郑贤妃就更忙了,她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连久病的赵和妃都被她拖出来帮忙。然而还是有许多棘手的事情难以解决,弘治除了自己嫡亲的殷公主,坚决不让第二个人来扰我。 郑贤妃只好去求余淑妃帮忙。淑妃怀胎日子已久、胎已稳固,又想早日收回放出去的权力,自然来者不拒。有一次,弘治陪我去她那里看到账本摞得足有人头那么高,我们便一齐劝她少费些精神,就快要做母亲的人了。 可淑妃似乎乐此不疲,在后宫中君宠是那样不可靠,能牢牢拽到手心的也就剩下这点权力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后宫一直非常平静,张皇后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一心一意做起了贤妻良母,又规戒她的兄弟不要胡闹,并对后宫众人和和气气的。当真摆出一副贤后的模样。 这样的平静我已经司空见惯了,现在愈平静之后的风浪就愈大! 然而弘治却对此很满意,以为这一次终于有了成效。难道张后在他眼里竟是一个本性善良的人么?她分明伪装得极差,根本不如我,那便是弘治自己装笨了。 可这样一个后宫装笨的帝王,在前朝却很聪明决断。 这一年天下也不太平,先是三月的地方叛乱,弘治刚派人平乱,四月又闹起了蝗灾,又忙去捕蝗虫;到了五月黄河涨水,他急派了刘大夏等人去治水赈灾;到了这个月,京师又突然地震,人畜死伤众多。弘治寝食难安,常常出宫视察。 这一日,正赶上弘治离宫,余淑妃却要生了!算算日子,足足提前了半个月。正如叶栖风之前所言,受惊见红到底伤了根本,后期保养得再好再得当,有些先天的东西是弥补不回来了。淑妃难产! 我听到消息,等不得弘治就急忙带了叶栖风过去帮忙。等弘治赶回来,淑妃已经阵痛了一天一夜,羊水流了不少,孩子还是出不来,再等下去必是一尸两命! 叶栖风与几位太医起了激烈的争执。 他大怒着指责几位太医自作主张改动了他原来的方子,以致淑妃难产,主张弃子保母! 而那几位太医哪里肯承认,坚持认为余淑妃能够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可以母子平安。 于是只能让弘治与太皇太后来定夺,想不到了这对祖孙的意见也相左!俩人讨论不休,都试图劝服对方。 可淑妃产子不等人,叶栖风愤而逼问,“若淑妃娘娘与孩子只能保一个,当如何抉择?” 弘治毫不犹豫地说:“力保淑妃!” 他珍惜母亲的生命胜过皇嗣,令我心中稍感安慰,我摸摸自己滚圆的肚子,已经八个月,我的大日子亦不远了。我实在比余淑妃幸运太多,我得叶栖风悉心照顾,到时定能顺利生下孩子。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向疼爱淑妃的太皇太后,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居然说:“现在何曾到了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哀家一定要看着曾孙平安落地!” 我突然明白,这个老太太对淑妃的疼爱都是假的,她最终的目的是要淑妃生下一个带有周家血脉的皇子,以保周氏一族代代富贵!这个狠心的老妇人! “若遇情况,力保淑妃!”弘治再次重复。 “母子平安,没有万一!”太皇太后亦下了死命令。 偏是这种混乱的时候,李广还跑来添乱,“皇上不好了!皇太子高烧不退,已有一日一夜,皇后娘娘一直不敢告诉你,现在实在急得没法子,正跪在仁寿宫外求您去看看呢!” 连日疲惫,又刚与太皇太后动了怒的弘治,终于承受不住,身子晃了晃,被众人扶住才没有倒下。他是被两个太监架着上了车,去到坤宁宫的。临走时他仍不忘狠狠对太医道:“保不住淑妃,你们就全部去死!” 我知道他这一走就很难回来了。因为皇太子确实烧得很厉害,在听到余淑妃生产之前,我就听说张氏因皇太子生病在坤宁宫里哭闹。如婳还觉得很解气,说是恶人有恶报,不报在自己身上,也会报在孩子身上。 若是她平日与我交好,在听到皇太子得病的消息时我一定会带着叶栖风去帮她的忙,便是很快听到淑妃产子的消息,我也会等皇太子退了烧再走。可惜她平日做恶太多,她的儿子还是由她自己去操心吧! 弘治走后,余淑妃的生死便全交到了太皇太后的手上。她自然是要先保住孩子再说,因而余淑妃的生产几乎处于停滞之中,凭她痛得死去活来,叫得昏天黑地,太皇太后也不让步分毫。连皇太后都不由得在一旁叹气。 人命关天。叶栖风真是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空有力气使不上劲。若按他说的去做,奋力保母,余淑妃现在就不用躺在产床.上遭罪了,孩子早一些离开母体,未必就没有成活的机会。 淑妃一旦去了,我在宫中就落了单,要斗皇后,要防着孩子被害,还要想法子去抓权。定是疲惫不堪,难以支撑。 于是我不免多劝了几句,太皇太后便将一肚子邪火全朝我发了过来。我倒没什么,受她老太太几句重话又不会少块肉,可叶栖风却藏不住愤怒,他这个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顶撞。我生怕他闯出祸来。急忙找了借口,与他一起离开仁寿宫。 既然太皇太后看我们不顺眼,我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况且我陪在这里一天一夜,我不累,我肚子的孩子也吃不消。太皇太后倒是没有阻拦,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姿态。 倒是皇太后与殷公主将我送到了宫门口。太后还劝我道:“太皇太后口硬心慈,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凡事以腹中胎儿为重!” 我不禁心头一暖。望着这一老一少,心想偌大的后宫里怕是也只有这么两个干净的人吧! 出了仁寿宫,我便打发叶栖风回去休息。为了余淑妃,他已经一天一夜未闭眼了,不像我还能坐在那里不时小睡一下,他这厢又受了委屈,还动了怒气,是该好好回去歇着了。 “回去歇会吧,我得你照顾这么久一切都好,若是真的有事我立即派小顺子去找你!”我一再坚持,栖风便不再推辞。 叶栖风走了两步,还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折回来对我道:“微臣绝不会让顾嫔娘娘有事!” 我含头点头,“本嫔知道,本嫔一直相信叶太医的本事!” 他这才不舍地走了,我让一个小太监为他掌灯,送他走。 回到宫中,我很是疲累,头刚挨到枕头就睡了过去,正在这时,听见小顺子说何家人来了口信——义母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临走之前放不下我,想见我一面! 第85章 淑妃难产 我似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只觉得头晕胸闷! 义父知我现在身子笨重,行动不便,若非义母真的不行了,他是万万不会找人来通知我的。定是义母一再要求,他才要我去见这最后一面。虽说义母的生命能拖到今日已是非常不易,我心里也一直是有所准备的,可当这个消息到来之时,我还是无法自抑地难过。 所以这最后一面,我必须得去!总不枉她对我的一番疼爱,若能借此见到上我亲爹娘一面,当然更好。 可此刻却真真不是一个好的档口! 宫嫔不得随意出宫,除非有皇上的圣旨或太皇太后的懿旨,我刚惹了太皇太后生气,又兼淑妃正在生产当中生死尚未可知,我却偏要这时奔出宫去,老太太肯定不会同意。略一想,我只能去坤宁宫找弘治了,照着他这些日子对我的宠爱,就算我现在出宫不合规矩,他也会为我破例一次。就怕那张氏会极力阻拦,如今也只好一试了! 可宫人们生怕我会受委屈,坚持不让我去,玉璃更是要我休息!她拉着众宫人拦在我面前,“奴婢去坤宁宫求见皇上,一讨得皇上旨意马上回来陪您出宫!” 可我哪里等得及?只要一讨得皇上旨意,我就得马上出宫!我意已决,实在没工夫跟他们商量,玉璃如婳小顺子只好一个个全跟了我来到坤宁宫门前。 得知我的来意之后,坤宁宫的主事太监小宋子倒是很客气,请我稍等,转身就去通报了。 时节已经入秋,夜里的风可真是凉得很,玉璃怕我冻着还拿了披风将我包了个严实。我等得甚是焦急,一想到义母现在必是苦苦支撑盼我前去,我就心如刀割!生怕自己去迟了,让她抱憾而终。 “这坤宁宫也不深,怎么小宋子到现在还不出来?”我一支手扶着腰,另一支手抓着如婳。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地朝坤宁宫里眺望。 “娘娘,您还是坐一会儿吧,依奴婢看,皇后怕是有心要晾您一会儿,让您着急!”玉璃心疼地劝道。 “可是义母不能等,本嫔又如何坐得住啊?”我知道自己方寸渐乱,可我此时的心绪已如脱缰的野马,由不得我自己控制了。 “何夫人偏凑到今日,可真不是时候!”如婳嘟哝了一句。我知她无心,可我正是心急的时候,很不快地瞟了她一眼。 “混账话!”玉璃也骂道。朝她一使眼色。 “奴婢失言,奴婢该死。”如婳急忙抽了一支手,去掌自己的嘴。 “好了。”我心中不忍,“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坤宁宫门前别叫人看了笑话!” 我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小宋子出来,便不停地去催守门之人。他们皮笑肉不笑地陪着笑脸,“顾嫔娘娘别着急,您急也没用,奴才们只是守门的,其它的事想管也管不着啊。” 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那小宋子,我给了两根金条,又将话说得很重,话里话外暗示着若他不及时报于皇上知晓,我一定取他项上人头!照理说他不敢怠慢于我,难道是皇后故意押着弘治,不让他出来理会我? 也该我今日倒霉,偏是李广在弘治身边当差,若换了小房子,我只需让人找到他,就不怕弘治不见我,根本不用过张皇后那一关! 正当我耐心殆尽之时,只见小宋子一个人颠颠地跑了出来,还装模作样地擦擦汗,好像一路跑来跑去,很累似的。也敢来糊弄我!一个坤宁宫能有深?当年我来坤宁宫给王皇后(如今的皇太后)请安时,他还在给老太监洗臭脚呢! 他讪笑着:“顾嫔娘娘久等了,奴才该死,奴才给您赔罪——” 我哪有工夫听他闲扯?立即打断他的话,“皇上呢?”他听了微微一愣,并不回我话,我急道:“你真的通报了吗?!” “顾嫔娘娘冤枉啊!”小宋子立即大声叫冤,“奴才哪有这么大胆子敢欺瞒顾嫔娘娘?奴才这一路跑来跑去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够了!”如婳第一个耐不住性子,恼羞地骂道,“少在这里说废话!皇上呢?” 小宋子立即剜了她一眼,虽是做得隐蔽,却没逃过我的眼睛。这死奴才仍旧将一句话扯成四五句来讲,分明是要拖延我的时间! “回顾嫔娘娘,皇上来坤宁宫就急忙去看皇太子了,皇太子烧得可厉害了——” 我厉声打断,“本嫔问你皇上现在呢?敢再说一句废话——”我突然压低了声音,“本嫔现在就让人把你新娶的小媳妇剥光了扔大街上,好叫人知道你一个阉人娶了妻!” 小宋子浑身一颤,直嚷着:“顾嫔娘娘饶命啊!” 我朝他一瞪,拖长声调嗯了一声。他吓得赶紧道:“皇上疲累之极刚刚睡下,皇后娘娘实在不忍扰其休息,让顾嫔娘娘稍等片刻。” 趁人之危,多好的机会,张玳珺怎么可能放过?我真是急糊涂了,有她在我居然还指望能见得着弘治!? 玉璃指责道:“片刻是多久?娘娘怀着身孕,能这秋风里站着吗?要是出了个万一,你们担得起吗?!” 小宋子这次倒回得很快,“皇后娘娘说了,让您进坤宁宫等。请顾嫔娘娘随奴才来!” 我望了一眼夜深风高的坤宁宫,只觉得它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我若真的进去了,还有命出来吗?如果张氏真的杀了我,弘治就算再伤心难过也未必会找她抵命吧?我可不能带孩子冒这个险! “烦你去向皇后娘娘禀报一声,她的好意,顾千寻会铭记在心!”我恨得咬牙切齿!心中已将这该死的小宋子牢牢记下,一心为张氏卖命是么?好!我就让你家破人亡! 小宋子一走,如婳便道:“娘娘,皇后是不是故意让皇太子生病来缠住皇上的呀?皇上刚瞧了眼淑妃,就被她拖走了!” 玉璃回道:“她到底是皇太子的生母,还能下此狠手,当真是天下第一毒妇!” 如婳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我现在无心去想这个。我要的是出宫,义母多等我一刻,便多受一刻的痛苦!我不能等下去! 小顺子急道:“娘娘,咱们必须想法子让皇上出来!” “皇后什么都不让皇上知道,皇上怎么会出来?咱们总不能放火烧坤宁宫吧?惊扰圣驾也不是小罪。” 如婳的一这番话,却让我有了主意。我急忙与几个宫人耳语一番,他们便散开了。如婳扶我回肩辇上坐好,在一旁守着我。 不一会儿就听有人大嚷大叫,“不好了!地震了!快跑啊!” 众人闻言一慌。这时只听树叶哗啦哗啦作响,坤宁宫不远的一棵大树竟轰然倒地!大地也传来咚咚的震动声。 我惊声尖叫,“地震了!救命啊!” “娘娘别怕,有奴婢陪着!”如婳急忙朝抬辇的宫人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把娘娘抬到空旷的地方去!” “啊——地震了!”那几个宫人却慌的一撂轿杆,没命地逃了,“快跑啊!” “你们给我回来!”如婳声嘶大叫。 树叶摇晃得更加厉害,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强,坤宁宫顿时大乱,只听好多声音在尖叫着:“不好了,皇后娘娘了!地震了!” 我与如婳对视一眼:我就不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张氏还瞒得住?弘治一定会出来的! 不多久,便见坤宁宫门口涌出大批宫人,张玳珺慌慌张张地冲在最前面。奶娘紧抱着皇太子跟在后面,而奶娘旁边的人竟然是郑贤妃!她居然也在,倒是真会抱张氏的大腿啊!平日一遇上难事就去找我帮忙,现在明知我有难,却不肯出手相帮!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可是弘治呢?他怎么没有护着自己的妻儿出来?张氏就算再心狠手辣,也不会弃他的生死于不顾啊!张氏其实一直非常依赖弘治! 如婳急忙扶了我上前去看个究竟。我边走边高声问:“皇上呢?你们怎么能把他留在宫里!?” 张氏其实不笨,一见我毫不慌张、怒气冲天的样子,又听我这么问,知道一切都是我的计策!立即恼怒地向众人道:“大家不必逃了,根本没有地震!” 众人一愣,虽是停住了,仍是惴惴不安。 张后瞪着我,“顾嫔演的一出好戏啊!连京师地震的戏码都被你用上了!” “皇后说此话可有证据吗?”我浅浅行礼,再次质问,“皇上呢?!” 郑贤妃见了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极轻地说了一声,“顾嫔来得不巧,皇上不在宫内!” “不在宫内!那去哪了?”我大骇,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直冲脑部! “京师南效地震!比顾嫔的地震快了一步!”张后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怎么不早说?”我大怒!张氏这贱妇,竟敢戏耍我! “你顾嫔几时问过本宫了?本宫怎么不记得了?” 张后一脸得意地奸.笑着。 “嫔妾打扰皇后娘娘了,嫔妾告退!”我不能再与这恶妇纠缠下去了,我可耽误不起这个工夫! “你可得小心着点!”张氏也不拦我,在我身后愉快地喊道,“别在坤宁宫出了事,脏了本宫的地方!” 第86章 趁人之危 张氏狂妄而得意的笑声在我耳边响彻着,直往我的心里钻,要钉进我的骨子里去! 张玳珺,你才是这坤宁宫最脏的东西!我急火攻心,实在盛怒难平,真恨不得转过身热辣辣地甩她一个耳光! 可我不能这样做,我仅剩下的一点理性阻挡了我。张氏就是要激怒我,就是要拖延我的时间,我不能上她的当! 双手紧紧握拳,我拼得每一个指节都酸楚了,终于忍了下来,艰难吐字,“我们走!去仁寿宫!” 弘治已经不在宫中,我除了去求太皇太后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如果太皇太后不答应,我就求殷公主去偷皇太后的凤玺!所有的罪名我一个人扛着,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我就不信弘治舍得杀我和我肚里的孩子! “娘娘小心!”玉璃与小顺子已经带着宫人们回来,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搀我坐上肩辇。 “皇上不在!去仁寿宫!”如婳这么一说,玉璃与小桂子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辛辛苦苦在坤宁宫前吹了一两个时辰的冷风,又费心做了那样一场戏,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枉我自诩聪明,居然让张氏给耍了! 此仇必报!我重重一脚跺在了正被抬起的肩辇上,肩辇猛的晃了晃,众人慌忙来扶,幸是小顺子力用他那细细的小身板死死扛住辇身,我才没有从上面摔下来。宫人们被我吓得不轻,正在这时张后尖利而阴险狂浪的笑声再次追来: “真是一场好戏啊!皇上又不在这,顾嫔你唱什么苦肉计啊?谁给看啊?” 我不由得血气直涌上来!玉璃慌忙按住我的手,大声说道:“娘娘切莫上当!为了皇嗣,您也必须平心静气!” 怒火正喷薄而出,我如何能强压得住?正在万般煎熬之中,突然,肚子猛的刺痛了一下!心中一惊,慌的用手去摸肚子:宝宝乖,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给娘亲捣乱! “娘娘怎么了?是小皇子又踢您了吗?”如婳急切地问。 我摇了摇头,双手护着肚子,幸好那刺痛只是一闪而逝,我便道:“本嫔没事,快走!” 然而走在路上,我才发现刺痛并未消逝,并且频率还在增加。玉璃如婳见我脸色不对,赶紧吩咐宫人慢行。我却坚决不允,“快走!不许慢!”这点痛不算什么,我还熬得住。 “娘娘!去见何夫人一面居然重要,可您与皇嗣的性命更重要啊!”玉璃忍不住提醒道。 “不必多说!快走!”为了拼命忍痛,我的身子已经发了一层虚汗,声音也是微微颤抖。 “要不要奴才去请叶太医以防万一?”小顺子十分担心。 “别忙,等本嫔——”我的话尚未说完,就见一个小宫人迎面奔来,一面跑一面大喊着“顾嫔娘娘不好了!” 我认得他,是义父的人。我心中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忙问:“出了什么事?” “顾嫔娘娘节哀,何夫人已经、已经升天了!”那小宫人说着,抹着眼泪跪了下来。 什么?义母去了?不可能!她还没有见我最后一面呢!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双手死死攥着肩辇的扶手,凶神恶煞地问! “何夫人刚刚过世,请顾嫔娘娘节哀!”小宫人跪在地上,边哭边道。 义母居然走了,等不及见她心爱的义女一面就这样走了!义母啊!孩儿不孝! 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一阵天旋地转,就要晕厥过去!可肚子越来越猛烈的抽痛将我生生逼醒!好痛!我动了胎气! “娘娘?娘娘!”玉璃一见我不好,立即叫道,“小顺子,快去找叶太医!” “是!”小顺子是咸福宫所有宫人中跑得最快的,答话之时已经撒开脚丫子窜出去好远。 “娘娘,娘娘,您撑住!”玉璃一边安抚我,一边指挥着宫人抬我回宫,“快!”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她能拿主意,如婳到底年纪轻了些。 我在肩辇上痛得死去活来,怎么坐都不对,身.下已是粘稠一片,周身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咸福宫还那么远,我怕是支撑不住了。 “娘娘流血了!”那小宫人猛的擦了泪,跳起来大叫道,“这里离仁寿宫近,那里太医产婆什么都有,能防万一。还是去那儿吧!” 玉璃略一想,坚决摇头,“不行!” “不行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玉璃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要生了,去仁寿宫。” 我生过一次孩子,有经验,我已然动了胎气,再无力保住胎儿,这孩子怕是要早产了。仁寿宫的太医产婆就是再无能,好歹也是给皇家治病接生的人,总会做一些处理,唯有那样我才能熬到叶栖风来! “快走!”我紧紧抓着玉璃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对她与如婳道,“别放手!” 不要放开我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只有我自己的人守着我,我才能安心。 “娘娘,奴婢们一定守着您!您放心!”如婳扶着肩辇一边哭一边道。 我已经痛得没有力气再与她说话,我必须积攒力气来生产,不然我很可能如淑妃一样难产。 “如婳,你先去仁寿宫向太皇太后禀明一切,让她派人速做准备!”玉璃知我痛苦难当,急忙叫如婳前去打点,希望能为我减轻一分苦痛。 来到仁寿宫时,我已是半醒半糊涂的状态,太皇太后已经替我准备好了产室、产婆与太医。只是一想到她对余淑妃都那样无情,我对这个老太婆就无法放心,不过看到皇太后与殷公主也在,我还是稍稍心安了些。 皇太后还泪眼婆娑的,“这孩子走时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殷公主吓得不敢靠我太近,想我现在身.下正流着血,脸上必是苍白可怖的。 我被顺利地抬至产床.上,玉璃仍死死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过半刻,如婳也在一边守着我。我便告诉自己一定得撑下去,一定得撑到叶栖风来。虽是受惊早产,但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宫里的规矩,宫中未经人事的宫女不得在产房内守候,不吉利!”仁寿宫的宫正前来驱赶玉璃如婳。 玉璃如婳好话说尽,她也不肯松口,“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在这里,淑妃娘娘生产也是依宫规行事,你们让老身如何通融?!” 这老宫女跟了太皇太后多年,死板得很,什么事都要依规矩来。我只好松了玉璃的手,转而去抓那陌生冰冷的被褥。既然来到仁寿宫,我便只好将自己与孩子的性命交托给一群陌生的人了!良哥哥,你可要快些来啊! “娘娘!”玉璃如婳说什么也不走。宫正立即火了,“你们不走,顾嫔娘娘就无法生产,你们难道要害死娘娘吗?” 玉璃如婳只能出去,“奴婢们就在外面,奴婢们给您唱山歌听!”她们走到殿外,果然唱起了小调。而我痛苦的时刻才真正降临,前世的我未能等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这一世我一定要做到! 疼,撕心裂肺地疼!我嚎叫着,连自己听着都觉得那声音可怖非常,完全不能相信是自己发出的! 产婆永远在不停地催促,“顾嫔娘娘用力啊!再用点力啊!” 宫女将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将一盆盆血水端出去。 殿外,玉璃如婳的歌声已经断断续续,中间还夹着隐隐的哭声。 我的运气实在不比淑妃好多少,亦是难产。太医们在外面不时开出各种各样的药,由宫人们给我灌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疼得没有力气再喊了,眼前的世界也模模糊糊地晃来晃去……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清幽的茶香,这茶香来自一片茶园,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朝我走来,看不清他的脸,他单膝跪倒在我的脚边,牵住我的手向我说:“仙儿,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为妻!”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我吓得惊醒,土鲁番王子不是走了吗?我为何还会做这个梦,而且还看不清梦中人的脸?! “娘娘,您可不能睡过去啊!”原来是产婆掐我的仁中,迫我清醒。 “叶、叶太——”嘴刚一动,我的脑子就疼得厉害。 “皇上?送信的人是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皇上就算回来了又怎么样?能替您生替您疼吗?您就别指着别人了,女人生孩子啊还是得靠自己!”产婆面无表情地回了我一堆话,继续专注地喊道,“娘娘再使把劲,头就快出来了!” “呃——!”我刚刚动一动身子,全身就散了架似的疼痛。 “您倒是用力啊!孩子再出不来,就得憋在肚子里憋死了!”产婆恶声恶气地说,还不时拍打我的裸.露在外的腿。 我疼得无以复加,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撞死!我死死咬牙道:“你叫什么?” “奴婢产婆华氏!”她回得很快,完全不知道她已经得罪了我。 “本嫔会好好谢你!”我恨恨说道。 “谢顾嫔娘娘!”产婆还喜滋滋地回我,又催促道,“娘娘快使劲!” 我又尖叫着,痛苦着进行了新一轮的努力;我这边方罢,余淑妃那一头又响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白日黑夜,我在半生半死中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我喜极而泣——我的孩子! 第87章 受惊早产 连看都没有给我看上一眼,产婆华氏就忙不迭地抱着我的孩子去向太皇太后报喜去了,“太皇太后大喜!皇上大喜!顾嫔生了位小公主!” 是个女儿!女儿好,不用理会后宫前朝纷扰复杂的斗争,只要我不失宠,就能保她一世平安。我欣喜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真是太累了。 “不好了!顾嫔娘娘不行了!” 我最后听到的是玉璃与如婳的嘶喊……然后感到有几个分辨不清的身影在我前面晃动……是良哥哥么?他终于来了?……还是弘治?他也赶来了?……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咸福宫里。玉璃、如婳、小顺子、华苑以及叶栖风都在我的身边。 “娘娘醒了!娘娘终于醒了!”他们欣喜地叫着,一个个眼睛都哭得跟桃子似的,显是为我担心了很久。 “别哭,本嫔的命硬着呢!”我使了力气,可说出的话仍是很轻。 “娘娘醒了,奴婢这就去告诉贵人!”华苑急急忙忙地朝外冲。 我昨夜从咸福宫出去时她已经睡下,我是悄悄走的,原是不想让她担心,只是她知道我出事之后会更担心吧? “娘娘可把贵人给担心坏了,昨天夜里听说您在仁寿宫难产,她就急着要赶过去,结果走得太急,在宫门口摔了一跤,摔坏了腿,到现在都起不床还要给你念经祈福!”如婳一边说着,一边又流起眼泪来。 看来我这一次的劫难比上一次中毒来得很凶猛,大家都被我吓着了。 “对了,孩子呢!?”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小公主,我还没来及看她一眼呢。 “奴才这就去让奶娘把小公主抱来。”小顺子激动地擦着泪,跑出殿外。 “娘娘放心,小公主非常可爱。”玉璃流着眼泪对我笑道。 这真是这八个月来我听到的最动人的话了,只要孩子没事我就满足了!我的女儿,我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宝贝! 我不由自主地想坐起身来,被玉璃轻轻一按,便觉得身上有千斤重石压着,动弹不得,我居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娘娘快别动!”如婳一边哭一边道,“这次真是太凶险了!娘娘难产,产后又出现了血崩之症,幸是叶太医及时赶到,不然娘娘真要毁在那些庸医手里!” “多谢叶太医!”我感激地朝良哥哥看去。 真是可笑,在我生产的时候,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我想的念的盼的全是良哥哥——跟我与孩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而我的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被我忘到了一边。 “娘娘客气了,这本是微臣分内之事。”叶栖风仍是背对着我,只顾忙自己手里的活计。 真奇怪,从我醒来到现在,他就一直在忙,还一直背对着我。就连声音也是怪怪的,闷而低沉,简直叫人听了难受。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声说道:“叶太医,你过来!” “娘娘有事请吩咐,微臣听得见。”叶栖风居然不敢转身,他一定是出了事! “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休要瞒我!”我急叫道。 “微臣没事,娘娘过虑了!”叶栖风说着就要往殿外门走,“微臣要去为娘娘熬药,先行告退!” “你是要急死我吗?!”我急吼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全身又是散了架似的疼痛。 “娘娘!”玉璃如婳尖叫一声,叶栖风停住了脚步。如婳眼疾手快,坐到榻上,抱着我靠到了她的身上,我才稍稍舒服了一点。 “叶太医,您就别瞒了,娘娘迟早都是要知道的。”玉璃劝了一句。又急命人端来热好的参汤给我服下,腔子里热哄哄的,我终于觉得有了些力气。 叶栖风终是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娘娘要先答应微臣,千万不可动气。” “本嫔不动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其实听到叶栖风的那一句话时我就已经动了气,他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才会说这样的话! 栖风慢慢转过身来,这哪里还是我那个翩翩俊朗的良哥哥?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眼眶也一只青一只紫,额头上还鼓着包,手上的十个指甲竟被人全部拔光了!我眼所能见的就已经是这样了,还有被衣服盖住的地方呢?! “是谁做的?!”我颤声问,眼泪涌了出来。谁将他残害成这样?简直灭绝人性!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娘娘答应过微臣,不会生气!”叶栖风的眸色十分平静,“不过一点皮外伤,微臣很快就能好起来,不值得娘娘动气。” 这时,小顺子带着奶娘走了进来,“娘娘,小公主来了。”他看了叶栖风一眼,很难过地把脸别向一边。 “小顺子,昨天不是让你去找叶太医吗?你都看到了什么?”见小顺子有些犹豫,我就明白是叶栖风要他守口如瓶免得我担心,可我身边的人都被伤成了这样,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说!!”我大吼一声。 吓得小顺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奶娘怀里的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声音细细的,好像被人捂了嘴似的!奶娘赶忙站在原地哄她,可我此时暂时顾不得孩子了,伸手一指小顺子,“你还不快说?!” “小顺子快说,娘娘的脾气你还不清楚?”玉璃一边给我抚胸口顺气,一边向小顺子道。 小顺子终于开了口,“回娘娘的话,昨夜奴才没有在约定的住处找到叶太医,就急忙去叶太医常去的几个地方看了,都不见人影!现在是非常时期,叶太医定然不会换了地方不说的,奴才想着许是太医出事了,就去求见何大人,何大人因何夫人之逝哭昏了过去,主不得事。还是何百户派了人把叶太医给找着了!” 义母之逝乃是我心中难平之痛!都是张氏那个贱人误我时辰!我又问,“那后来呢?” 小顺子又望了叶栖风一眼,还是说了出来,“奴才找到叶太医时,有好几个黑衣人围着殴打他。幸是去得早,不然叶太医性命难保!” “行凶之人可抓着了?” “抓着倒是抓着了,可都服毒自尽了。何百户验过尸首,认出了一个,居然是锦衣卫的人,那厮平日里与靠着张皇后关系进入锦衣卫的几个百户走得很近!” “那定是张皇后所为!”她杀了叶栖风,再杀我就会容易许多!我双手紧紧揪着锦被,一使劲,竟将被面嚓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娘娘息怒!娘娘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玉璃说完急忙对奶娘道,“快把小公主抱来!” 奶娘一面哄着,一面将孩子抱给我看。我原还是一脸盛怒,一见了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就被戳中了。漆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粉嫩的小脸,她果然非常可爱,长大了定是个美人! 我的小公主在襁褓里委屈地张着小嘴,细细地哭着。我倒隐约记得她出生时,声音是很响亮的?是不是被我吓着了? “宝贝乖,不哭了,都是母嫔不好,吓着你了!”我伸出手轻轻拍着包裹她的小锦被,可孩子仍是哭个不停,而且哭声越来越小。 “孩子哭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小?快给本嫔!”我急得从奶娘怀里把女儿给抢了过来,亲自来哄她。 “娘娘小心点!”奶娘吓得直叫唤。 “怎么这么轻?”我虽然全身没什么力气,可仍能掂量得出来我的女儿比一般的婴儿要轻许多。我很不放心,急道:“叶太医,你快来看看!” 叶栖风一边为我女儿诊治,一边解释道:“娘娘,小公主受惊早产,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一些也属正常——” “是啊娘娘!”奶娘也急忙劝道,“娘娘是早产,能平安生下公主就已经很不易了,公主自然不如足月生产的大,体质也要弱一些。奴婢带过好几个孩子,这些情形都是正常的,只要好好喂养,小公主很快就会白白胖胖的。” 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了那奶娘一眼,看着就是个干练聪明之人。人聪明干练一些是好的,可太过聪明干练的人却会惹人厌烦! 玉璃立即解释道:“太皇太后原为贵妃娘娘精心挑选了五个奶娘,娘娘提前生子,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怜惜娘娘,就将于奶娘指了过来。这于奶娘与贵妃的蒋奶娘一样,都是其中最好的。” 贵妃?我都忘了,弘治许诺余淑妃一生下皇嗣就晋她为贵妃,这么说余月溶也生下了孩子? 我眉头一抬,“贵妃娘娘生的是小皇子吧?” “可不是!皇上一直留在仁寿宫呢,”如婳不愤地抱怨了一句,“他只抱了一会儿小公主就——” “别说宫里就是普通百姓家也是重男不重女,皇上疼爱小皇子那是应该的。”我知道这个结果不但一生气,相反,我十分开心。 弘治一心想余月溶生个女儿,未能如愿,恐怕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开心吧。就更不要说张皇后了,此时定在坤宁宫里摔东西发脾气呢!贵妃产子,从此后我们便有了与张后一争高下的资本! 张氏欠我的血债太多了! 第88章 龙凤错位 若不是她,我就不会耽误那么多时辰,以致见不上义母最后一面,让义母抱憾而终;若不是她,我就不至于受惊难产,使我女儿早早出生,身子孱弱;若不是她,叶栖风就不会被人伤成这样,差一点丢掉性命,若他再迟来一步,谁知道我还能否活得下来! 所以,我现在要好好恢复元气,等我有了精力,我一定让张氏血债血偿! 叶栖风给我的小公主煎了些药喂下,我又抱了她一会儿,才让于奶娘把她抱走。她一走,我便吩咐玉璃如婳他们,“你们一定要给本嫔看紧这个于奶娘,本嫔是拼了性命才生下的小公主,本嫔绝不能让小公主出一点儿差错!” 小顺子答道:“娘娘放心!伺候于奶娘的几个小宫女都是玉璃姐姐亲自挑选的,她们会一刻不离地保护小公主!” 我朝玉璃点了点头,“你果然是个能顶事的!这一次多亏了你——”我又望向如婳、小顺子以及叶栖风,“还有你们,本嫔与小公主才能闯过难关,平安活到现在!你们对我本嫔的好,本嫔会永远铭记于心!” 如婳道:“娘娘快别这么说,伺候您与小公主是咱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宫里的奴才都羡慕咱们能有您这样的主子呢!” “你的嘴是越来越甜了。”我侧身一点如婳的鼻子。 “那还不是跟娘娘学的,嘴甜卖得钱啊!”如婳笑道。 “这个于奶娘是太皇太后塞过来的,本嫔一看她就不喜欢!你们要把她的身世背景给本嫔查清楚,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她才会真心为本嫔卖命!” 玉璃立即回道:“奴婢已经让人暗中去查了,娘娘放心。咱们咸福宫绝不会留一个有外心的人!” 如婳唉道:“若不是娘娘早产,咱们就能自己选奶娘了!唉,现在是太皇太后亲赐的,咱们又不能拂了她老人家的心意,找个借口把奶娘给辞了!” 心意?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太皇太后可是历经四朝的老人,她对自己的亲外孙女都可以那么恨心,却对我如此关照必定另有深意,只是我一时还没有猜透。 一见栖风满身的伤,我就忍不住心痛内疚。都是因为我,他才受了伤还差点没了命,他还为了我不顾一切地入宫来挽救我的生命!我前世欠他的,再加上今生欠的,真的越欠越多,永远都还不清了! “叶太医,你快回去歇着吧。”我眼中含着恳求之色,“本嫔与小公主暂时都不再会有危险了。你早点养好伤,本嫔才能安心啊!” 叶栖风什么也没有反驳,很顺从地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句,“幸亏是位小公主,娘娘可以平安一阵子了!”就掩面退下了。 小顺子忙向我道:“娘娘放心,何百户已经派了两个江湖朋友保护叶太医出入宫廷,再也不会让他遇到同样的危险了。” “这就好!”我点了点头,对何澦又生出一份感激。他身经丧母之痛还能为我着想,明知道我是皇上的女人,根本不可能跟他有任何结果,却还是以他的方式爱着我! 唉,老天给了我好几个有情有意的男人,我都没有选,却偏偏选了最无情的一个,前生是今生亦是,这便是宿命么?! “娘娘,叶太医这回真的是被欺负得太惨了!咱们得替他报仇!”如婳一脸不愤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么?可是怎么报?”在我看到叶栖风的那一刹那,我连拿刀子去杀张皇后的心都有了! 可当我看到了我的小公主,我被怒火蒙蔽的大脑又渐渐清醒过来。我的小公主那么小,那么脆弱,她所有的一切都要依赖我。我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不再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我有了相依为命的人。我今后走的每一步都必须为她打算! “何百户不是已经抓着了凶手吗?”如婳道,“何太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呀,难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还不管吗?” “那都是死人!死无对证!张皇后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施的苦肉计陷害她!” “这——?”如婳又急又气,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就这么算了?” “好了如婳,快让娘娘歇息吧。”玉璃让如婳起身,又上前来扶我躺下,“叶太医都不想让娘娘伤心劳神,你又何必在这里多事呢?” “我就是看不得好人被欺负!”如婳嘟着嘴委屈地说,红肿的眼里又流出泪来。 “本嫔知道你人善心直,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我伸手去帮如婳擦泪,“你替本嫔去看看桂姐姐吧。告诉她,等我能下床就立即去看她,叫她不要为我担心!” 如婳点点头,赶紧去了。 “娘娘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子,小公主还有咸福宫上上下下的人都指着您呢!”玉璃柔声劝道。 我握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她总能适时给我正确的建议,给我希望,给我支持!经历了这次的事件之后,我终于相信玉璃对我的忠心与如婳无异。余贵妃对我最大的恩典,就是给了我一个这么好又这么能干的宫人。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很乖。每一点每一滴都按栖风交待下来的去做,务求以最快的速度复原。 我也抛开一切什么都不想:不想义母的死;不想叶栖风满身的伤;不想宁秋摔坏的腿;不想怎么去报复张后;不想弘治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与女儿;不想后宫那些势力的宫嫔们都巴巴地跑到仁寿宫门前恭贺,而不来我这冷清的咸福宫! 我只是让玉璃替我处理一切的事务,并让她替我去向余贵妃送贺礼。比起我来,贵妃疼了两天两夜才生下皇子,遭的罪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说弘治已经给他的第二个儿子取名厚炜,并许诺贵妃等二皇子过了百日,就封他为蔚王! 而我的小公主却至今没有名字,也没有名分,我便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宝儿,也是为了怀念我那从未谋面的第一个孩子。我到底年轻,身体好得一天比一天快,可我的宝儿还是那样瘦弱,哭声还是那样细小。栖风总叫我不要急,我也只好听他的。 大约过了五六日,仁寿宫那边才放了弘治到我这边来!太皇太后要弘治一下朝就立即去看余贵妃与小厚炜,不过是想彰显弘治对他们的恩宠罢了。也是存心要把张皇后气个半死,那夜贵妃生产,张后以皇太子发烧为由拉走皇上,太皇太后一直都记在心里。 弘治来时,我已能起床走动。于是亲自跪到宫门口迎接圣驾。 “朕的好茗儿!外面风大,你还在坐月子呢,快起来回屋去!”弘治一脸愧疚地伸手扶我,还一面嚷着,“朕的小公主在哪里?快给朕抱抱,朕实在想她啊!” “嫔妾有罪,不敢起身!”我只是冷冷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茗儿为何这么说?”弘治一惊。 “义母弥留之际,身为女儿不能去见她最后一面,是为不孝,此一罪;受惊早产,致使皇嗣体弱,愧为人母,愧对皇上恩宠,此二罪!钦天监早有推算,嫔妾应为皇上生下皇子,可嫔妾生的却是公主,此三罪!”我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茗儿!”弘治见拉我不起,索性蹲下身来与我说话,“钦天监推算有误也属于正常,你怎么能为了这个为难自己呢?朕有两个皇子,却没有女儿,你知道朕看到咱们的小公主有多开心吗?” “请皇上治嫔妾的罪!”我郑声请求道。 “茗儿!”弘治将我搂进怀里,言辞恳切,“朕知道你在坤宁宫前受了委屈,为生皇儿又差一点丢掉性命!一切都是朕的过错,在你最煎熬的时候,朕没有陪伴在你的身边!朕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你明白吗茗儿?!” 我当然明白!弘治若真过意不去,就不会隔了这许多天才来见我和孩子。他那点可怜的内疚,只是为了让他有理由原谅自己,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我行我素! “皇上关心百姓何错之有?”我并不看他,只是垂睑流泪,“古人曰‘孝为德之本,百行孝为先!’,皇上也以孝治天下,可嫔妾却是个不孝之人!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嫔妾简直连牲畜都不如,真是枉为人!” “茗儿!”弘治急了,“朕知道何夫人走了你很伤心,早在滟儿出嫁之时朕就给了她一品诰命夫人的封号,朕还会给她风光大葬,朕给何家的恩宠已经无以复加。你还要怎样?” “嫔妾恳请皇上惩罚张皇后,皇上会答应吗?” “这?”弘治立即迟疑了。 “明日是义母的头七,嫔妾只求去送她最后一程。” “可你的身子能撑得住吗?” “托皇上鸿福,嫔妾的身子已经好多了。” “好,你要尽孝朕就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朕一件事。” “什么事?”我疑惑地看着他,心里在猜他又想玩什么把戏。 “朕的茗儿至纯至孝,感天动地,从今日起你就是从三品的纯嫔了!咱们的女儿是朕的长女,朕封她为孝康长公主!” “谢主隆恩!”我重重磕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看来他的心里还是有我和宝儿的! 弘治猛的将我一把抱起,一步步朝大殿走去,“朕说过,朕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朕会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 第89章 顾氏纯嫔 “皇上为国为民,还要照顾后宫的众多姐妹,嫔妾不敢奢求太多,可皇上是茗儿与长公主唯一的依靠,茗儿只有皇上!”我勾住弘治的脖子,缩在他怀里如一只无助小兽般哀哀而泣。 弘治素来喜爱女子柔弱,立即怜惜道:“茗儿快别哭了,朕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母女,不再让你们吃苦!” “谢皇上。”我破涕而笑,娇声问,“那今夜皇上还走吗?” “当然不走,朕要陪着茗儿和长公主!”弘治坏坏一笑。 当夜弘治果然说到做到,留在咸福宫里陪着我与小公主,他抱着宝儿亲了又亲,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女儿的。我也略感欣慰,我从前那个孩子没有得到的恩宠与地位,弘治总算补偿了一些。虽然这些都是用我不去追究张后对我所犯之恶换来的,却是我现在最需要的! 长公主,这是只有嫡出的长女才能获得的尊号!弘治却给了我的宝儿,这就意味着她从此拥有了与众不同的身份,意味着她的未来多了一份恩宠与保障! 我就是要让后宫的人都知道,我的女儿乃是大明王朝的长公主,是弘治最疼爱的女儿,谁都不能小觑!谁也休想打她的主意! 次日我出宫之前把玉璃、小顺子以及叶栖风都留在宫里看护我的小公主,只带了如婳和弘治送给我的宫人前去。走的时候,我还特意先去看望了余贵妃,既然我能出宫为义母奔丧,那当然就能亲自去向贵妃道一声恭喜! 太皇太后与余贵妃喜事连连,自然对我分外亲近。我对她们来说是一颗有力而又对她们无害的棋子,所以她们才能容忍弘治对我与小公主的宠爱。应该说她们巴不得她们的小蔚王以及我的长公主完全分了皇太子的宠,这样,她们就能寻找机会将蔚王扶上储君的宝座。 正应了叶栖风说的那句话,幸亏我生的是个女儿。若真如钦天监所测,我生的是皇子,而淑妃生的是公主,那我将永远不得安宁了! 我去时,小厚炜正在睡觉,我只瞧了瞧他,觉得和弘治很是有几分相像,白白嫩嫩的小婴孩,握着胖乎乎的小拳头睡得正香。真是怎么看都觉得比张后的皇太子要可爱几分。 “蔚王健康可爱,真是令人羡慕。嫔妾的小公主就瘦弱许多,实在令人担心。”与他比起来,我的孝康实在太弱太小了。 “小孩子好好喂养就会好起来的。”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说,“哀家的月儿出生时也如长公主一样瘦弱,后来不也平安长大,出落得美丽动人吗?” 余贵妃低眉一笑,姿颜甚美,“皇上既然封了她孝康公主,就是盼她健康长大。有龙泽护佑,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顾纯嫔不必太过担心。” “谢贵妃娘娘吉言。”我勉强一笑。瘦弱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她自然无法体会我的担心。 “说来也巧,咱们几乎是同时生的孩子,一子一女,正是一个好字!”余贵妃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听闻长公主十分可爱,本宫真想去看看她。” 太皇太后立即心疼地说:“月儿,你身子还未复原,还是等出了月子再说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在心中冷哼一声,这老太太伪善的功夫可真是做到家了。现在余月溶生了儿子就当她是宝了,她难产时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只想着皇子! 我又与贵妃聊聊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我还要去送义母最后一程! 走时,太皇太后破天荒地亲自送我到仁寿宫门口,向我道:“顾纯嫔早产伤了身子,也不必日日来仁寿宫请安了,好好照顾自己与长公主吧。”说完生怕我误会似的,又立即补了一句,“哀家若得空闲,会亲自去咸福宫看你们!” 太皇太后难得离开仁寿宫一趟,若她亲自前往那自是长公主的荣耀。我立即谢了她的恩典,上辇直奔宫门,又换了马车奔向何府。到底宫嫔出宫不合规矩,所以我不能大张旗鼓,也正合了我的心意,免得一大串规矩扰了义母出殡。 义父他们昨夜就接到消息,知我要去,所以派了何澦在门口候我。何澦一见到我就又红了眼眶,似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终是屈膝一拜,重重道出八个字来,“微臣参见纯嫔娘娘!” “何百户快请起!”有弘治的人在场,我只得端着妃嫔的架子。 虽然宫规上说,不是嫡亲父母去世,宫嫔不得披麻戴孝,但我既然已经出了宫,也就不再理会什么规矩了。我已经误了最后一面,总不能连最后一程都不诚心相送。 “义母,千寻来迟了!”我跪到义母的棺椁前,放声痛哭! 我多日来的担心、委屈与苦痛,都借着这个机会发泄了出来!我哭的不是仅仅是义母,还是自己与天下女人们的命运。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我娘亲那样幸运,有一个一心对自己的丈夫,还有足够的岁月相敬相守! 怕我哭坏了身子,滟儿与娘亲过来劝我起身。滟儿比我先一日来到何府,她一接到义父的消息就赶来了,郡马爷本是要陪她一起的,然而戍边大将不得皇令不得离开守备地方,否则就是灭门的大罪,就只好让滟儿只身前来了。我可怜的义母,走时竟没有一个女儿在身边送终! “纯嫔娘娘的事微臣都听说了,还请娘娘保重身子!”何睦也过来相劝。不过数月未见,他好像突然间老了二十岁,可见义母离世对他的打击之大。我听说他哭晕了好几次,他对义母倒是一片真心。 我流着泪,哽咽着出不得声,被滟儿与娘亲扶到一边坐下。 “我的儿,你瘦多了!”娘亲本是要劝我的,见了我憔悴的模样,忍不住抱住我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孩子!” 爹爹瞟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宫人,急忙劝住了她,“纯嫔娘娘深得皇上宠爱,乃是吾皇皇恩浩荡。你一个妇人不可胡言。” 我勉力出声,“娘,孩儿在宫里挺好的,皇上对孩儿还有小公主都很好!” 娘亲不再言语,只是抱着我默默流泪。我亦是搂着她不肯放手,我入宫一年有余,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双亲与三个哥哥,可为了不连累他们,我又将我们的往来压至最少。 我在宫里的日子是无比艰难,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那样的疼,还是要拼了命地走下去,不仅没有后路,而且稍不留神就是死路!我如何敢让爹娘知晓,敢让他们担心?! 我们几个女人怀着各自的悲痛,在灵堂哭成一团。眼看出殡的吉时快到,也只能勉强收住眼泪,去送义母最后一程。 爹娘不是何家的人,不宜送葬,只能与我就此别过。娘亲拽着我的手,怎么都不肯放。我知道她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我也知道她心里怨我不召她进宫相见,我更知道她有多放不下我。作为一母亲,她唯一的奢望就只是想多看我两眼,而我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她。 最后爹爹生生掰开了她的手,如婳赶忙将我扯走。我瞧见娘亲掩面倒在爹爹怀里大哭,却只能狠着心离他们而去。欲恳求爹爹好好照顾娘亲,却已是泪流满面,出不得声。 为尽孝道,我坚持走路前行,如婳拗不过我,只好与另一个宫女用最大的力气扶着我走。又怕我受了风,将我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 然因是弘治下旨风光大葬,所以特的找了最好的风水师,选了个块好坟地。很是有些远,我硬是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何睦一路哭得死去活来,自己都要妾室照顾着,自然不会顾及到我。滟儿连日奔波而来又兼伤心过度,也得丫鬟们搀着。只有何澦,既要主持一切,又时时担心着我。 这次若不是他,叶栖风早就死了,而我也很难有命活到现在。然,我除了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什么都给不了他。可他却是一副知足的样子,令我觉得亏欠。 来到坟地,我已累得脱了半条命。何澦找好了地方让我休息。下葬之前,照例要祭土地神仙,道士们好一番忙碌。风水师是个势力之徒,知我身份贵重,忙不迭来述说他选这块坟地有多么不易。我很是有些不耐烦,如婳便打发了他。 那厮走前仍不甘心地说:“纯嫔娘娘,子时三刻过世之人葬在这里,风水是最好的……” “你说什么?”我一惊,质问道,“义母是子时三刻过世的?” “何百户就是这么跟草民说的呀!” 我急忙把何澦叫来,问道:“你确定没有记错时辰?” 何澦有些生气,“别的时辰微臣可能会记错,可这个是——” “我明白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小宫人向我报丧的时候,还不到子时!他一个小小的宫人居然敢对我撒谎!若不是他来报丧,仅张后给我受的那些气未必就能惊得我早产!这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娘娘怎么了?明白了什么?”何澦担心地问。 “哦,没什么。”我慌忙摇了摇头。我隐隐感到,自己很早就被一张大网收住,却至今不知那撒网的人是谁! 第90章 回到宫中 一回到宫中,我便让玉璃去找了那日向我报丧的小宫人,说是什么回家乡养病去了,可我又让三位哥哥动用人脉查了查,那个小宫人根本就没有回他所谓的家乡,甚至他根本不是那里的人!——有人伪造了他的案籍! 那小宫人向我报丧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我受惊早产。我记得那个宫人还提议我去仁寿宫生产,当时觉得他说得有理,并未在意。现在想来,绝不是那么简单! 于是,我让人暗暗查访了那日为我接生的产婆华氏,以及在产室伺候的宫女。奇怪的很,华氏也凭空消失了,全无踪影,连家也不知迁至了何处。还有那些宫女一个个被各种莫明的理由赶出了皇宫,不知去向。 在这大明皇宫里,能在短短数日间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利落的,只有两个人——弘治与太皇太后。 皇后张氏自然也有这个能耐,但她毕竟只是一个皇后,动作不可能这么迅速,而且这个时候她应该暂避锋芒才对,动了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万一被抓住,极有可能被说成是暗杀贵妃与新生皇子,很容易赔进自己的老命和皇太子的前途!她才不会这么蠢! 弘治当日并不在宫内,除非是他很早就布下了这步棋,可我早产对他有什么好处呢?迫我与余贵妃同时生子?那他也不应该把我往仁寿宫引啊,那不是把主动权交给太皇太后吗?难道是祖孙俩携手准备的一出好戏?可弘治与太皇太后的意愿是相反的!弘治更希望余贵妃生公主! 难道——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我极力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不可能——绝不可能! 我怀里的小公主又哭了起来,我轻轻地哄着她,我隐约记得她出生时的哭声非常响亮,虽然我只听到了一声,可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却是不可磨灭的深刻!到底是我记错了,还是另有原因? 等奶娘抱着小公主去侧殿休息之后,我就把玉璃如婳叫到了跟前。我很矛盾,我不想问,因为我害怕自己要面对的真相太过可怕;可我又不能不问,谁知道伪装的背后安置了怎样的陷阱在等着我与我的孩子! 我终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很不经意的口气,“本嫔生产的那一日,你们可听到了小公主的哭声?好像不似现在这样细弱。” 如婳歪头想了想,“奴婢是听到了响亮的哭声,不过那好像是二皇子的哭声!他比长公主就早出生了那么一点点,抢着做了哥哥。” 我略一愣,难道我在生产时听到的其实是二皇子的哭声,却误以为是自己孩子的,其实是她的声音被二皇子的给盖住了?我与余贵妃的产室本就相临,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若真是这样,那个小宫人又为何要骗我呢? 玉璃以为我是担心长公主,劝我道:“奴婢听长公主的哭闹比刚出声时响多了,有皇上恩泽护佑,长公主很快就会白白胖胖的,只怕到时你抱着她都嫌太重了呢。” 我不禁一笑,如所有的母亲一样只要一想到孩子的美好未来,内心就充满了温柔。 “就是就是。”如婳也笑道,“娘娘生了长公主之后,皇上对娘娘更加爱重了,那些妃嫔啊前几天还对咱们不理不睬的,现在都赶着来送礼呢。” “你们替本嫔应对着,只要不缺了礼数就行。”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体,我才没有功夫去理会那些墙头草,等出了月子,余贵妃重掌协理六宫之权后,我们与张后之间还有硬仗要打! “是!”玉璃如婳齐声应道。 “还有,不许任何人靠近长公主的寝殿,尤其是那些与张皇后走得近的宫嫔,绝不允许她们踏入咸福宫一步!”谁敢打我孝康长公主的主意,我就要她的命! “娘娘放心!奴婢们早就吩咐下去了。” “对了,娘娘!奴婢听说皇后都气病了皇上也没去看她呢!”如婳很是解气的模样,“真是活该!” “那咱们就更不能大意了,张皇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现在她受的冷遇越多,来日她的反击就会越狠!”现在得意还太早了,张氏仍手握凤印,仍是后宫之主,仍有着后宫无可比拟的宠爱! “奴婢们记住了。” 这之后我便渐渐放下了心中的疑问,虽然还是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可我终是不敢再去想了。长公主在众星捧月的爱护下,也渐渐康健起来。余贵妃出了月子,还真与太皇太后一起来咸福宫看望我与长公主。 我自是与宫中上下热情地接待了,余贵妃吵着要抱长公主,我便让奶娘将孩子抱了来。我的孝康可是个有脾气的孩子,平日里别说她的父皇,就是对我,她也难得笑上一次。可今日看到了余贵妃,却是笑得很开心。 “笑了,笑了,咱们长公主喜欢贵妃娘娘呢。”我笑道。 “本宫也觉得与孝康特别有缘份。”余贵妃抱着我的长公主简直有点爱不释手了,一边逗着她,一边又赏了她好多东西。我一边接一边推辞,一边推辞又一边接下,“已经够多了,贵妃娘娘真的不能再赏了,这么点大的孩子把她宠坏了可怎么好?” “本宫是真心喜爱你的长公主!要不是怕你舍不得,本宫真想把她抱过去与炜儿做个伴!” “贵妃娘娘说笑了。”我虽知道余贵妃不过一句玩笑,可还是听得我心里一惊,一颗心咚咚直跳。 “仔细瞧咱们长公主,还真有还几分像贵妃娘娘呢,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如婳在一旁喜滋滋地说。 她原来是一番好意,既夸了我的长公主,又奉承了余贵妃,可在我听来甚是刺耳。我正要出言训斥,却听见一声更为严厉威仪的大喝,“你胡说什么?!” 竟是太皇太后!就是我的长公主高攀了余贵妃,她也不至于大怒至此吧?刹那间,我觉得有些腿软,摇晃了几下,勉力站稳。我急朝如婳道:“太皇太后与余贵妃驾前怎可如此没有分寸?还不跪下请罪?!” 如婳很是委屈,似乎并不清楚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见我神色着急,就跪下来向太皇太后磕头求饶。我瞧太皇太后仍没有饶她的意思,只得狠心说了一句,“敢惹太皇太后生气,还不掌嘴!” 如婳用力扇着自己耳光,我则向太皇太后求情,“太皇太后息怒,都是嫔妾管教不严,请太皇太后开恩。” 余贵妃亦求情道:“算了算了,不过是个有口无心的小丫头,皇奶奶何必与她置气?” 太皇太后听了贵妃的话,脸色立即缓和了许多,“罢了,看在月儿的份上,就饶她这一次。”我与如婳赶忙谢恩。 太皇太后又向我道:“你入宫不足两年就成了纯嫔,还为皇上开枝散叶,生下我大明的长公主,这样的荣耀在后宫只有你独一份!这是上天给你的福分,你应该好好珍惜!否则再大的福分,也是会用完的!” “是,嫔妾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太皇太后不再看我,向仍抱着长公主的余贵妃道:“月儿,咱们该回去了,炜儿醒来若见不着你,又该哭闹了。” 余贵妃这才很不舍地把长公主还给了奶娘,“可不是,炜儿还从未没离开臣妾这么久过呢!” 两尊大佛打道回府,我的心却越来越沉——为什么我的孝康与余贵妃那么亲?为什么如婳会说我的女儿长得像她?为什么太皇太后对这句话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我抬眼看着如婳红肿的脸,心疼地说:“快去剥个鸡蛋揉揉!以后不管在谁面前都要谨言慎行,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如婳点点头,下去了。 余贵妃这一走更奇怪的事就来了,我的长公主哭闹个不停,宫中众人与我都抱过了,无一人能哄住她! 她的身体还这么瘦弱,这样哭下去可怎么行?眼见着她哭得越来越无力,小小的身子打着颤还在那里拼命的闹着,我慌的让小顺子传了叶栖风来。叶栖风二话不说,给她扎了一针,她安静了下来,窝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那一针扎下去,简直是扎到了我的心尖上!我很不争气地抹了眼泪,“也给本嫔扎一针,实在是心疼。” 叶栖风换了银针极快地给我扎了一针,我顿觉心头的痛轻了许多。 “娘娘不要太过担心,长公主虽然先天不足,但只要——” 我一听又是那些说烂了的安慰话,摆了摆手,“不要说了!” 我让奶娘抱着长公主回去,又把玉璃小顺子支开,才问叶栖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娘娘说什么?微臣听不懂!”叶栖风眼神闪烁,分明是想躲我。 “这里都没有人了,你还不能肯给我句真话吗?”我朝他吼道,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娘娘,您怎么了?”叶栖风有些慌了。 “良哥哥,你还不肯说实话!?”我颤抖着把两根银针举到了他的面前,一根是给长公主扎过的,银针雪亮如初;一根是给我扎过的,针头有一点微微的变色。 虽然叶栖风瞒着没有告诉我,可是我查过很生僻的古医书,血毒蛛之毒深入人的骨髓及五脏六腑,没有个三年五载是无法彻底排尽的,而且还会通过母体传给胎儿。如果孝康是我的女儿,那么她的银针也应该跟我一样,有中毒的症状! “实话你承受得住吗?!”叶栖风痛声问道。 “她果然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心仿佛被人生生从腔子里挖走一般,整个人一软,往地上一瘫。 第91章 得知真相 就在我倒到冰凉的地面之前,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了我,将我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我双手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暖意,于彻骨的冰寒中慢慢清醒过来。 “人生难得糊涂,你又何苦非要事事求个明白!?”叶栖风的眼中全是心疼。 “炜儿才是我的孩子!”我的眼泪滂沱而下,“一定是太皇太后调换了我们的孩子!” 我所有的怀疑到此刻已经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太皇太后一直盼着余贵妃生儿子,当她知道我迟余月溶一个月怀上皇嗣之后,她就开始计划了。 所以,她才会对我那么好,不仅不让余月溶对我发脾气,还邀我一起抄经参禅。我当时可真傻,还以为她是真的觉得我有佛缘而喜欢我,其实她要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等到余月溶生产的时候,她又设计令我受惊早产,然后把我引去她的仁寿宫,暗中将我们二人生下的孩子调换! 怪不得她能容忍弘治封‘我的女儿’为长公主;容‘我的女儿’从蔚王朱厚炜那里分得近乎一半的宠爱!我一早就成了她棋盘上的一颗关键棋子,可我竟蠢到今天才知晓! 这个心机深重、手段狠辣的老妖妇! “她夺走了我的孩子!夺走了我的孩子!”我推开叶栖风,激愤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殿外走,然而只走了几步,我就又一头栽了下去,复落进了叶栖风的怀里。 “你要去干什么?你不要命了?!”他急声骂道,声音里包裹着浓浓的关切与担心。 “良哥哥,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差点丢掉性命才生下来的孩子!”我扑进他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小声点!”栖风朝外面看了看,急忙用一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嘴,“你不是最懂宫里规矩,还劝我不要肆意枉为的吗?” 是啊,在这里的一言一行皆由不得心,便是哭也需要先看过上头的脸色,后宫从不缺少女人的哭声,却又是最容不得女人想哭就哭的地方! 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亲生骨肉被人抢走,我这个亲娘竟连哭都不能吗?! 我一口咬住了栖风的手,如一头发了疯的母兽,死命地咬,狠命地咬…… 栖风默默承受着,不闪也不避,甚至另一支手还牢牢地扶着我的身子,生怕我会倒在地上。 很快,我就累了,我的身体本就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哪经起得这样拼命地发泄,别说咬,我简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缩在栖风怀里瑟瑟发抖。他小心地将我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我看到他的手,旧伤尚未痊愈,就又被我咬得鲜血淋漓。 “你的手!”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能带给他的只有伤害,可他却总是义无反顾地帮我。 “不碍事,我知道你的心更疼。”栖风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良哥哥——”话刚脱口,我已满脸泪水。今生我还要欠下这个男人多少情债啊?! 栖风将我放到榻上,刚要为我盖上被子,就听殿外一个尖利高亢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突兀而起,“都给本宫闪开!你们快点,把咸福宫给本宫团团围住!”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张玳珺!她来干什么?没有弘治的旨意她怎么敢闯进来?! 糟了!我的长公主! 我急忙掀被下榻,因为太着急脚一崴,叶栖风伸手将我一扶之时,张皇后已带着一大帮人冲进了我的大殿!我吃痛之下,一屁股坐到了榻上。叶栖风见势不妙,急忙松手,立到一旁。 张后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们,目光狠辣,脸上全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好啊!贱人,你竟然在光天白日之下与太医私通,淫.秽后宫!李广,你可都看见了!?” 李广阴阳怪气地回道:“捉奸捉双!这对奸夫淫妇竟敢——” “住口!”我端坐榻上厉喝一声,目光凌利地扫向他,“本嫔的宫里还轮不到你一个下作的阉人说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日不是李广在弘治跟前当差,那么至少他们不是奉了圣旨前来! 此时的我,刚刚平息极悲极愤之情绪,又被张后激得怒火上涌,话刚一喊出来,就觉得脑子如炸了般地疼痛。可我必须忍住,张皇后今天是有备而来! “张皇后闯到咸福宫里所为何事呀?您不知道没有皇上的旨意,您不得擅入咸福宫吗!皇后这是要抗旨么?!”头痛脚崴,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就索性坐在了榻上。 张氏阴险地笑了一声,“本宫是后宫之主,这后宫有什么地方是本宫来不得的?凤印一出,谁敢阻拦?” 我亦不相让,“原来皇后娘娘的凤印比皇上的旨意还要大,嫔妾入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张氏收起阴笑,冷哼一声,“顾千寻,你少拿圣旨来压本宫!还记得上一次本宫来这咸福宫是为了什么吗?” 我抬头与她狠狠对视,“嫔妾只记得皇上说,没有他的旨意皇后不得踏入咸福宫一步!” “顾千寻,你死到临头还嘴硬!上一次是你命好,本宫没抓着这个奸夫!”张氏猛的冲到我的眼前,并用指着叶栖风,“这一次本宫就要将你和这个奸夫就地正法!来人啊——” “慢着!”我怒道,“嫔妾好歹是握有银册的从三品纯嫔,就算有错,也要呈报太皇太后与皇上定夺,由不得你皇后私做主张!” “从三品纯嫔?”张氏哈哈大笑,“你还没有行册封之礼呢,只不过是个四品的宫嫔,大明宫例,四品及以下的宫嫔犯错,本宫可先处治再行上报!” 这个恶妇还真狡猾,看来她等这一刻也不是一两日了,我就知道她受的冷遇越多,她的反击就会越大,只是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 “皇后说嫔妾犯错,证据何在?!”我据理力争,“就凭皇后眼睛看到的吗?您以为太皇太后与皇上还会相信您所说的话吗?您若真杀了嫔妾,不过就是给了别人一个杀您的借口罢了!” 我话里话外暗示着,如果她真杀了我,那么太皇太后就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杀掉她,为余贵妃与蔚王上位铺平一切道路! “你闭嘴!”张氏气极,“你要证据是嘛?你生的小贱种就是证据!” “那是皇上的孝康长公主!”我气愤地更正道。虽然我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毕竟做了几十天的母亲,心肝宝贝似的疼到今日,怎能容忍别人肆意污辱?! 张后把握十足地说道:“什么受惊早产,根本就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本宫早就查过了,那个向你报丧的小宫人是你义父的人!何家怎么可能害你早产?别以为能瞒得过本宫,上次本宫来捉.奸的时候你就已经怀了身孕,这样到你临盆之日刚好是十个月!” 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证据?我哼了一声! 张后仍自以为聪明地继续道:“顾千寻啊顾千寻,你真是好深的心机啊!为了平安生下这个小贱种,你居然还跑到仁寿宫去生产!你以为太皇太后看着她出生,就会好好疼爱她吗?可惜呀,她根本不是龙种!” 我将头高傲地一仰,放声一笑。 “你笑什么?”张后大怒,“笑你蠢!”我轻蔑地睨了她一眼,“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你的猜测与推断,你就敢依此下定论!?” “好,本宫满足你临死前最后一个愿望!”张后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啊,把那个小贱种带过来!” “张皇后是要滴血认亲吗?只怕结果会让你大吃一惊!”我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我还以为张后已经吸取了以前的教训,这次出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想她还是这么冲动! “少啰嗦,本宫这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张氏邪笑着,带着变态的快意,“幸亏本宫当夜没把姓叶的打死,要不然本宫就看不到情人女儿同时死在你面前时,你是怎样的反应了!” 原来良哥哥真是她派人打的,这个蠢女人给太皇太后当了枪使,还浑然不知! 张氏派去的人很快就把于奶娘与长公主带了进来。于奶娘是见过世面的,而且对太皇太后无比忠心,死死地护着孩子,大声叫道:“没有太皇太后的懿旨,谁也不能伤害长公主!!” 张氏走上前就是一记耳光,“你一个奴才也敢在本宫面前大喊大叫?都反了!” 于奶娘虽然挨了打,仍是忠心护主,“皇后娘娘伤害长公主,就不怕皇上问罪吗?” “伤害!本宫还要她的命呢!”张氏朝李广使了个眼色,“给这个小贱种扎针取血!” “谁敢碰长公主?先要了老奴的命!”于奶娘怒叫道,“皇后娘娘要三思!” “你以为本宫不敢?来人啊!把这个狗奴才拖下去枯毙!”张氏最受不得激,不禁大怒。 “皇后娘娘这——?”李广有一点顾忌,这个奶娘毕竟是太皇太后亲赐的。 “你废话什么?本宫堂堂一国之母,连个奴才都不能治了?!” 李广不敢再废话,立即指挥下人把长公主强行抢走,并把于奶娘给拖了下去。我生怕他们伤了孩子,欲起身阻止,没走两步就摔到了地上。叶栖风远远站着,不能来扶。张氏哈哈大笑! 第92章 张后闯宫 “放开我,我是太皇太后的人!皇后,你个贱人,太皇太后饶不了你!……”于奶娘的声音渐行渐远,而我的小公主离开了熟悉的奶娘的怀抱,受到了惊吓,哭声越来越大。 听到贱人两个字,张氏的笑声戛然而止,旋即脸色铁青!我想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这么骂她吧! “李广,给这孽种与那奸夫滴血认亲!”张氏气得直咬牙。李广得令,立即抱过了长公主,把她的蜡烛包打开,要在她的小脚上扎上一针。小小的孩子惊得手脚乱蹬。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我爬着过去拽住张氏的裙摆,“长公主还小,您就放过她吧!嫔妾求您了!” 这时,我听到门外一声大唱,“太皇太后驾到!皇太后驾到!殷公主驾到!” 我心头一喜,太好了!我这几个宫人还真是争气,这么快就把后宫最厉害的几位主子全请来了!于是我生生逼出无数眼泪,愈发可怜的哀求道:“皇后娘娘,您要是看嫔妾不顺眼就杀了嫔妾吧,千万不要伤害长公主啊,她可是皇上与嫔妾的心头肉,您要杀就杀嫔妾吧!” “别以为太皇太后来了,本宫就不敢杀你!本宫就先要了你的命!”张后又怒又气,猛地将我一踹,正踹在我的左脸上,我痛得连左眼都睁不开。 “你敢?!”殷公主率先蹦了进来。大胆地把张氏一推,与她的侍婢倩儿一起来扶我。倩儿的力气果然很大,拎我起来毫不费力。我却甩开她们的手,欲从李广的手里抢回孩子,“我的宝儿!” “哎呀,你先顾好你自己吧!”殷公主急道。 “你敢推本宫!?”张氏气得眼底出血。这个皇妹不仅从来不尊敬她,还一直与她张家对着干,可偏偏弘治还宠着她,张后奈何她不得! “我推你怎么了?难不成由着你枉杀好人吗?”殷公主毫不客气地回敬。 张氏还欲再说,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走进殿来,玉璃小顺子也跟在后面,殿里的众人急忙下跪行礼。太皇太后连坐都不坐,立即命她的人抱过了长公主,细心哄着。然后才质问张后,“皇后!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皇奶奶,顾嫔这个小贱人居然光天化日与情郎私会,被臣媳逮了个正着!”张后虽硬撑出很有底气的样子,可她的声音已经抖了。 “胡说,顾纯嫔坐得端行得正,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殷公主立即叫了起来,“倒是你,几次三番地要害她!依我看,这一次也是你使的坏!纯嫔那么好的人,你怎么能——” “绝对没有!”张后厉声打断殷公主的话,又向太皇太后道,“这一次,臣媳确实是逮了个正着!皇奶奶若是不信,可以问内监总管李广。” “问什么问!谁不知道李广是你的人?”殷公主哼了一声。 “好!小李子,你就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太皇太后瞟了李广一眼!李广立即吓得全身发抖,“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奴才看到顾纯嫔与叶太医在凤榻上卿卿我我!” “李广,污蔑宫嫔可是死罪!”皇太后提醒道。 “奴才亲眼所见,奴才带来的人个个都看见了,顾纯嫔把宫人都支走了,正与太医相好,她抵赖不得!”李广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大殿里只有顾纯嫔与叶太医两个人?”太皇太后明明是问李广的,却出其不意地点了我的名,“是吗,顾纯嫔?” 还真给他们逮着了一个空子,我将几个最信任的宫人都赶了出去,就是怕他们听到我与叶栖风的谈话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可如此一来,我就连个替我作证的人都没有了!宫嫔与其他男子独处,就是什么也没做,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张皇后悄然朝我阴险一笑。 “嗯?”太皇太后提高了音调。 我心头猛的一颤:虽然她把余贵妃的女儿给了我,可她对我却非常不放心,不仅派于奶娘来监视我,还巴不得寻机会杀掉我,这样她才可以永绝后患! “太皇太后,李公公撒谎!”如婳突然走过来跪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奴婢一直陪在纯嫔娘娘身边,从未离开过。” “是你?”太皇太后显然记得这个说长公主与余贵妃很像的宫女。 “正是奴婢,太皇太后走后,奴婢就被纯嫔娘娘罚跪在殿里思过!”如婳恭恭敬敬地回道。 “胡说八道!你几时在这殿里的?”张后立即骂道。 “奴婢一直在殿里,皇后娘娘还叫李公公把奴婢叉出去,奴婢不走,娘娘就用茶盏砸了奴婢的头!皇后娘娘不记得了吗?”如婳说着拨开自己的头发,露出里面被砸伤的头皮。一道殷艳的红口子,血色那么鲜红,明显是才受的伤。 “皇后,你叫人把下人给叉出去分明是想陷害纯嫔与叶太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殷公主不愤地叫道,“你这个恶妇——” “琳儿!”太皇太后喊了殷公主一声。皇太后立即朝她道:“小孩子家别胡乱插嘴。”殷公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张后一咬牙,叫道:“皇奶奶,臣媳还有证据证实顾嫔私通!” 太皇太后问:“什么证据?” 张后一指宫人怀里刚刚安静下来的长公主,“就是她!她是顾嫔跟这个太医私通所生!” 太皇太后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后得意之极,“这个小孽子是纯嫔与——”她的话未完,就扎扎实实地挨了太皇太后一记耳光。太皇太后用了全力,打得张后嘴角流血,“你竟敢污蔑大明的长公主!贱妇!” 太皇太后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张后当即吓傻了! “皇上驾到!”是小房子的声音,弘治也赶了过来。 “皇奶奶!母后!到处出了什么事?”弘治满头是汗,显然是火急火燎赶来的。 “问问你的好皇后,为了陷害纯嫔居然污蔑我大明的长公主!”太皇太后越说越气,“如此恶妇如何堪当国母!?你今日若不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哀家绝不饶你!” 弘治赶忙劝道:“皇奶奶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张后一见弘治就像盼来了救星一样,立即捂脸大哭,“皇上救臣妾!臣妾委屈!” “闭嘴!”弘治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准她再开口,“瞧你都把皇奶奶气成什么样了?你还委屈!?” 他这样骂张氏只是为了尽快平息太皇太后的怒气,他一口一声地劝着太皇太后,皇太后也在一旁劝着。 “既然皇上来了,他的家事还是留给他自己处治吧。太后,咱们都是礼佛之人,就不要管这些事事非非了。” “皇奶奶放心回去休息,孙儿自会给您一个满意地交代!” 弘治与皇太后轮番相劝,终于把太皇太后给劝走了。殷公主还要留下来看热闹,也被皇太后给拽走了,“你皇兄的家事,你个小丫头少掺和吧。” 两宫太后走后,我们又按对皇太后所说的,把事情与弘治说了一遍。弘治气得直骂皇后,“糊涂!孝康是朕的嫡亲女儿,你也敢胡乱猜疑?!看来皇奶奶说得对,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生非,是该好好反省了!” 我的手暗暗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以弘治一贯多疑的个子,居然连验都不验就这么肯定孝康是他的女儿,显然他知道长公主乃余贵妃所生!他明明知道两个孩子被人偷龙转凤,为何还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皇上,皇上,臣妾一切都是为了大明的血统啊!”张皇后显然不太明白怎么连弘治也变了脸。 “好了,朕念在你往日功劳的份上,就夺了你总理六宫之权!你就好好呆在坤宁宫反省吧。”弘治阴沉着脸对她道,“朕需要的是一个明事理的贤后,而不是一直给朕捅篓子的人。” 弘治这么做已是手下留情,只是削了她皇后的实权,并没有废掉她的后位,甚至没有收回她的凤印,她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为什么张后每一次都能这样幸运?! “皇上不要啊,再给臣妾一次机会,臣妾一定会改的!”张后大哭着,又把责任把李广身上推,“都是这死奴才的主意,是他对臣妾说——”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的脑子呢?!”弘治这一次居然不吃张后这一套,“每次都是一样的说辞,你当朕是三岁的孩子么?” “皇上忘了自己答应过臣妾什么吗?您说要给臣妾世间无人能及的宠爱!”张氏简直是用质问的口气。她犯了错,居然还敢用这样的口气对弘治说话! “朕记得!”弘治彻底怒了,“朕已经给了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宠幸,让你成为大明帝国最珍贵的女人,可你珍惜过吗?朕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包容你,可你一次又一次地令朕失望!” “原来皇上所谓的宠爱只有这么多,是吗?”张氏流着泪,眼里全是绝望,这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女人居然也会绝望! 第93章 帝后争执 弘治用手钳住张后流泪的脸,缓缓抬起,怒气里含着无耐与心痛,“朕给你的已经比其他所有女人加起来的都多!你还想怎样?!” “臣妾想怎样?”张氏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似在问弘治,又似在问自己。突然,她大声质问弘治,目光里闪着雪亮的恨与怨,“臣妾想要的皇上能给吗?” “既然明白,就应当知道收敛!”弘治郑重警告了一声,放开了张后的脸,站起身大声道,“将皇后送回坤宁宫思过!无朕旨意不许她踏出坤宁宫一步! 张后被押走了,自从弘治来后她就没有再看过任何人一眼,只是双眼定定地盯着弘治,从最开始的喜与悦,到现在的恨与怨。她眼中的恨与怨久久没有消散,所以我绝对不会看错。可我想不通,弘治给了她那么多宠爱,她竟还不知足,真是这个女人贪心不足,还是另有原因!? 弘治处治完张皇后,内监总管李广早已吓得面色发白,大滴大滴的汗珠子直往地上砸。这一次连素受宠爱的张后都被削了统摄后宫之权,他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广!”弘治喝了一声。李广便磕头如捣蒜,颤声求饶,“求皇上看在奴才服侍您多年的份上,饶奴才一命吧,奴才是、是听了别人的鬼话,一时糊涂!” “要不是看在你跟了朕这么多年的份上,朕早就让你尸骨无存了!都是朕太过纵容你们了!” 李广吓得大叫,“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饶命?想得美!弘治平日总是一副很有情的样子,可我知道他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弘治厌嫌地看了他一眼,“将李广贬为最低贱的粗使太监,永生不得出入内廷!”说完一挥手,让人将他拉了下去。 诬陷宫嫔可是死罪,弘治居然还饶了他一条命,并不是他好心,而是他怀疑我与叶栖风行了苟且之事!如果我不能及时打消他的怀疑,我与叶栖风,甚至他的亲生骨肉都会难逃一死! “茗儿,你受苦了!怎么还跪着,快起来!”让我在坚硬的地上跪了这么久,此刻却好像突然发现我似的,赶着来说几句假惺惺的安慰话。弘治,究竟是你自以为很聪明,还是我看上去真的很笨?! “嫔妾不苦,嫔妾只是心痛!”我绕开他来扶我的手臂,自己起身去抱我的长公主。我们大人之间的战争,为什么要把无辜的孩子牵扯进来?要他们在小小的年纪就承受这么多?! “茗儿,都是朕不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朕身为一国之君,竟对你一个女子食言了。”弘治很内疚的模样。 “嫔妾只要能留在皇上身边侍奉皇上,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可嫔妾绝不容忍任别人欺负皇上与嫔妾的长公主!”我抱着孩子向弘治跪下,流着泪向他道,“请皇上滴血验亲!” “茗儿,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弘治假装斥我,又来扶我,“朕怎会不知道你的一片真心?” 我抬着头,哭得愈发真挚,“嫔妾知道皇上可怜嫔妾的一片真心,皇上对嫔本的好,每一点每一滴,嫔妾都铭感于心。可正因嫔妾受宠,才惹人忌恨,今日这个怀疑,明日那个怀疑,嫔妾受得住,长公主受得住吗?” 说着,我再次磕头请求,“请皇上滴血验亲,以堵烁金之口!” 弘治用力拉我起来,“谁敢?朕宰了她!” 我不起身,哀求道:“皇上就当是为了保护咱们的女儿!” 到此弘治的怀疑才算打消了大半,叹气道:“看来你今日真是吓坏了!好,朕便如你所愿!” 弘治拿起银针扎了一下,将血滴到碗里,我亲自动手将长公主的血滴到碗里,两滴鲜血相融,我方才起身,抱着因被刺痛而哇哇哭闹的长公主,一起埋进弘治怀里大哭。 “好了,好了。”弘治软言轻语地安慰我,说尽好话。 然我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的放心,他一定会验了余贵妃的孩子才能心安。于是发了狠地哭着,“都怪嫔妾,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弘治只得许诺在我册封大典之时破例给我皇妃才有的金印来哄我开心,还夸我会办事,要我帮着余贵妃与郑贤妃一起协理后宫。 我这才止住悲声,有了金印别说皇后不能随便动我,就是太皇太后要杀我也必须有所顾忌。此次张后能够调动禁军侍卫闯入咸福宫,并将这里团团围住,就是因为她手里有颗权力巨大的凤印! 叶栖风是聪明人,近来也越来越警醒,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长公主已经安然入眠,微臣告退。” 弘治嘉奖了他对长公主的照顾,给他加了三成的俸禄,挥手让他离开。 我低声报怨道:“这个叶太医一向好惹是非,年纪大得都快赶上我爹了,还常没有个正经,要不是他医术好,真不愿去惹这种人……” “茗儿,你嘀咕什么呢?”弘治明明听清了,却故意问。 “没、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垂首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长公主,脸上无限怜爱,“娘的宝儿,快快长大。” “朕还有政务要忙,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们母女。”弘治说着还抱了抱长公主,才起身离宫。 我忙把孩子交给玉璃,送他出去,边走边道:“皇上,于奶娘已经被无辜杖毙……” 弘治回道:“将她厚葬!另外,咱们孝康本就有备选的奶娘,你让皇奶奶帮你挑两个好的,这个她在行。” “是。” 送走弘治,我先去看了宁秋,知她无事才回到大殿,将几个宫人全叫到跟前,嘉许道:“这一次多亏大家反应敏捷、配合默契,不然咱们全得到地底下陪孔德妃!” 我比孔德音会筹谋、比她会做人,所以我比她幸运!她来这里不过数月就死了,我却历经一年之久还活着。 “奴婢一看皇后带着禁军侍卫大闯宫门,就知道我们无力阻止,忙拉了小顺子一起从‘狗洞子’钻出去找救兵。”玉璃道。 “做得好!”我赞许地说,“张后横冲直撞闯进咸福宫将本嫔欺压至此,你们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本嫔就知道你们都不在宫里,所以才放开了胆子与张后周旋!” 如若他们在场,就算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会跑出来保护我,绝不会不声不响地在大殿外呆着。张后也是太急于置我于死地,没有注意到我最得力的几个宫人都不在宫里! 小顺子道:“找救兵,这头一个就得找太皇太后,贵妃娘娘已经生了二皇子,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拉皇后母子下马的机会。如若皇后被废,皇太子的位置也就不保了,二皇子正好顶上。” “小顺子,本嫔倒没看出你还有这份心机啊。” 小顺子憨憨一笑,“奴才哪有这么厉害,这都是玉璃姐姐告诉奴才的。” 玉璃接道:“既然皇后与咱们无法共存,现在太皇太后与贵妃又想除她而后快,咱们怎能白白浪费了皇后自己送上门的机会!” “你确实聪明!”我点头,“也正是基于这个考虑,皇上才没有废掉皇后,甚至没有收走她的凤印。皇上一直认为储君的位置不能轻易动摇,否则有伤国本。” “那皇后还会东山再起吗?”如婳担心地问。 “她当然有这个本事,哪怕是到了现在,她依然是大明王朝最尊贵的女人。”我一想到这个就有些泄气,然而我话锋一转,“不过,她能不能做得到,就两说了。” 如婳与小顺子都是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唯独玉璃微微一笑。 我解释道:“皇后从皇上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宠爱,以至于她觉得自己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而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可有可无的妾室。所以很多我们能吃的苦,能受的委屈,她做不到!” “哦!”如婳点头道,“要说这个皇后也真坏。何夫人去世,她还嫌何大人不够难受,才过了头七就撺掇着皇上为何大人续弦!” 玉璃道:“奴婢听说,何大人以‘回家后只是斋居读佛经’为由婉拒了皇上,皇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作罢。” 我哼了一声,“皇后想把娘家守寡的堂姐塞进何府,无异于做白日梦!” 咝!如婳突然喊了一声,轻轻地用手去揉头。 我急忙让玉璃去拿药油给如婳擦伤口,“今个的事本嫔还没有夸你呢!想不到你还有那么机警灵敏的时候!” 如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来也巧,奴婢去小厨房找鸡蛋,头刚被罐子砸了,就被皇后带来的侍卫逮到大殿外了,奴婢看玉璃姐姐与小顺子不在,就知道他们一定是逃出去找救兵了。奴婢本想冲进殿保护娘娘的,可娘娘说要言慎行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奴婢就守在殿外静待时机。 既然皇后是来诬赖娘娘私通的,那就一定会说您与太医单独相处。所以太皇太后来的时候,奴婢就跟着混了进来,悄悄跪在了角落里,想着一会儿如何证明娘娘的清白,再倒打皇后一耙!” “吃一堑长一智,你学乖倒是挺快。”我拍拍她的肩,“不错!” 可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虽说这一次是安全了,可后面还有怎样的危险在等着我呀!我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太皇太后、余贵妃、我的亲生儿子以及养女呢?还有,太皇太后与弘治都已知内情,余贵妃又知不知道呢?弘治又是怎么打算的呢? 第94章 张后被罚 “娘娘?娘娘?” 突然听见玉璃叫我,我回过神来,问:“什么事?” 玉璃回道:“娘娘不觉得今天皇后来得太是时候了吗?咱们咸福宫里还有内.奸没除干净啊!” “本嫔就知道送一个小李子回去,没什么作用。”我问他们道,“你们可觉得什么人可疑?” 如婳与小顺子想了想,摇了摇头,“都挺老实的。” 我便看向了玉璃,她一向聪明机警,绝不会全无头绪。 “奴婢几乎可以确认是谁了。”玉璃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我仔细一想,确是此人无疑。 “娘娘打算怎么做?”玉璃问。 “这一次,本嫔就不把他送回去了!张皇后都把他送来了,本嫔自然要物尽其用!”我愤恨地咬了咬牙,这个奸细差一点把整个咸福宫一锅端了,我怎么还能便宜他、给他留个全尸呢?!张后不是让人把叶栖风的指甲一个一个地拔掉了吗?我就让她亲眼看着我是怎么加倍奉还给她的! “是!”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本嫔累了,想单独休息一会儿。”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殿里发了很久的呆。回想自己进宫来走的每一步,都可谓是机关算尽。我得到了弘治的宠爱,一步步爬向自己向往的高位,一步步掌握自己想要的权力……然而多么可笑,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竟不是自己的! 可我容不得自己伤心痛苦,也容不得自己困惑彷徨,我得在这纷乱复杂的后宫活下去,我就得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办!现在的我更是一步都错不得,一不小心赔进去的不仅是我自己,咸福宫上下所有人都不能幸免,还有何家与顾家都会受到牵连。 这一次,我是真的犯难了。左思右想,仍是拿不定主意。两天之后,我还是找了个借口,把叶栖风又请了来。这一次,我留下玉璃与我们一同商议。若论智谋,整个咸福宫除了我,也就只有她了。 “你们俩个是我最信任的人,也是我最靠得住的人,我就把话直说了!” 玉璃得知真相后惊得半天都合不上嘴,“奴婢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之处,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是啊,这件事实在太大了,事关皇嗣与周氏家族的命运,将来可能还会牵涉储君之位。”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有些扛不住了,所以才把你们找来商量对策!” “娘娘,这件事不能再让第四个人知道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险。”叶栖风似对玉璃不太放心。 “我知道,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把玉璃牵扯进来!”我望着玉璃,心中实在有太多的迫不得已。 玉璃急忙跪下,以自己以及全家人的性命郑重起誓,对我誓死效忠,对此次之事守口如瓶。我忙把她拉了起来,“我若不信你,绝不会让你知晓一个字!” “自从把娘娘收为已用,贵妃娘娘为避怀疑私召奴婢去的次数已经很少,每次只捡最要紧的说。”玉璃道,“这件事如此重大,她却从来没有露过半点口风,甚至没有让奴婢格外注意长公主一些! 我分析道:“我打听过余贵妃对炜儿是真的很疼爱,而且以她一贯心气高,断然不能容忍亲生女落入他人手里。所以我猜测,整件事都是太皇太后一人策划的,贵妃应不知情。” “奴婢回想那日贵妃来看长公主的场景,非常开心,没有半点凄哀之色。她对长公主的疼爱怕是母女天性,所以当如婳说她们长得像时,太皇太后才会那么生气。”玉璃总结道,“太皇太后并不想任何人知道真相!” “可皇上已经知道了!”我摇了摇头,“如果他是为了保全太皇太后的脸面,为了顾及贵妃与我的感受,不让后宫发生动荡,将此事放在心里,那倒还好。就怕他不是这么想的,只是暂时按兵不动。” 玉璃劝道:“娘娘不要太过忧心。无论如何二皇子与长公主都是皇上的亲骨肉,而且皇上膝下皇嗣稀少,是绝不会伤害他们的!” “暂时吧。”我实在不敢太相信弘治,当年我怀的宝宝不也是他的亲生孩子吗?最后不也被他弃尸荒野,无名无分连尸骨都找不到!? “娘娘,连皇上都不敢轻举妄动,我劝你一定要死了换回孩子这条心!”叶栖风开口永远是那么冰冷残酷。 我觉得我的头简直有千斤之重,可还是点了下去,“这个我已经想通了,不要说换回孩子,就是一旦太皇太后得知我明了实情,她就一定会要了我的命,而且咸福宫上下她都不会放过,要这个秘密永远掩埋!所以,我绝不能冒险! 我挣红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来,太皇太后对长公主甚至是对我还是有一分内疚的。只要我永远不知情,这分内疚就会为我与长公主提供很多保护。” 玉璃着急地说:“既然如此,娘娘就必须忘掉这件事,把长公主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否则以太皇太后的眼光之利,您很难逃过去!” “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我怕自己做不到,那毕竟是我的亲生孩子!”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的儿子一生一世都不可能知道我才是他的亲娘,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实! 玉璃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缓缓地握住我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手,“娘娘是要奴婢在一旁提醒,必要时加以掩饰,绝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你已经查出了真相!!” 我狠心抹了泪,“不错。宫里的这些宫人能做到这一点也只有你了,如婳与小顺子毕竟还小,我不放心。” 玉璃正声道:“此事关系咸福宫上下几十条性命,奴婢定不负娘娘之托!” “好玉璃!” 我挤出这三个字,字字重过千斤。我又向叶栖风道:“还有一件事,我不放心。” 叶栖风用手一指自己,“我?想打死我的人不是皇后吗?她现在都被关起来了,自己尚不得自由,能耐我何?” 这家伙就是容易自大,自以为看得比谁都透彻。我郑重说道:“皇后找人打你也在太皇太后的棋局之中。你医术高超,是容易发现真相的,太皇太后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放心你?!” “那又能怎样?总不能因为她不放心,我就躲起来吧?谁要照顾你——”叶栖风脱口而出,又发现玉璃在场,急忙改口道,“和长公主?还记得余贵妃见红时,我劝她的话吗?” 我的心猛的揪紧了,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是说长公主容易夭折?” 叶栖风知道我很难过,过来扶了扶我的肩头,用尽可能平缓的口气说:“在宫中就是正常的孩子,养大了也不是件易事,更何况是个先天不足的?你——”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了下去,“你总要面对这一天,不如早做准备!” 我无法想象那个绵软的小粉团从自己怀里消失的感觉!只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一次任泪水流下来。听得玉璃焦急地问叶栖风,“那二皇子殿下呢?他应该很好吧!” “我费了那么多心血照顾,自然比长公主要好很多。”叶栖风说得很有把握,我心稍安。 “娘娘,您还有二皇子呢!只要一心辅佐他坐上储君的位子还怕——”玉璃的话没说完,便听如婳高声在大殿外面说道,“娘娘,郑贤妃送了一些账本来,要您过目呢!” 我急忙擦去了泪水,叶栖风与玉璃也站好了位置。我方叫道:“进来吧!” 如婳指挥着小顺子把几本账册搬了进来。如婳嘟着嘴,很瞧不上的样子,“这个郑贤妃一听说皇上要娘娘帮着贵妃与她协理后宫,就赶紧把账本搬来了,真是会躲懒。” 我轻哼一声,“她不是躲懒,而是示好!皇后已被削去了管理六宫的大权,这担子必是余贵妃接下,何况皇上又让我跟着帮忙,郑贤妃还敢霸着权力不放吗?” “娘娘,咱们要接这些账本吗?”玉璃道,“余贵妃自从有了皇子,对权力抓得比以前更紧了,奴婢怕她——” “怕她以为本嫔想抓权?”我摇了摇手,“郑贤妃不是傻子,不会把要紧的账册往咸福宫送的。等本嫔把账册看完了就直接交给余贵妃过目,后宫事务繁多,余贵妃很需要能干之人帮她处理细琐的事物。” “如婳姐姐,你闻什么呢?”听小顺子这么一说,我们都向如婳瞧去,这个小丫头竟捧着账册用力地在闻。 “如婳,改属小狗了?”我见她的样子,忍俊不禁。 “不是呀,娘娘,奴婢觉得郑贤妃这次送来的账册的味道,与她以前送给余贵妃的不一样啊!” “哦?”我与叶栖风也急忙拿过账本闻了闻。 “账本可不这是这个味道吗?”我闻了一会儿,放下了账本。 如婳急了,“正常的账本是这个味道,可郑贤妃送到仁寿宫的账本比这个香多了!” 第95章 风浪难平 叶栖风急问,“是什么香味?” 如婳仔细地想了想,回道:“应该是几种香味混在一起的,有清香又带着淡淡的甜味,可好闻了,当时奴婢还在想郑贤妃对贵妃娘娘就是好,连给她看的账本都是用不一样的纸张呢。” “当时怎么没听你提起?”我随口一问。 “奴婢在仁寿宫不敢乱说话,回来以后去忙其他事,就忘说了。”如婳委屈地说,“奴婢当时没觉出这是什么要紧的事。” 玉璃怕我怪罪如婳,急忙帮着她说话,“太皇太后将仁寿宫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所有进入仁寿宫的东西都会先交由太医仔细验过,郑贤妃就算真有害人之心,也很难得逞啊。” 我轻轻一笑,“本嫔没有要怪如婳的意思,而且侵害余贵妃对郑贤妃来说太过冒险,亦不划算。” “清香?清香?”叶栖风一直在喃喃自语着,突然奔去他的药箱,拿出几块晒干的药材递给如婳,“你闻闻是不是这个味道?” 如婳闻了闻,“不错!那纸里的清香就是这股味道!” 我一惊,“你确定么?” “那当然了。”如婳拍着胸口说,“奴婢的家就住在香料店隔壁,奴婢是闻着香味长大的,不会错。叶太医,这是什么中药啊?” “枳实!”叶栖风向我道,“臣也挺喜欢这个香味,有时会在药箱里放一点,可娘娘怀嗣时臣就换了一个药箱,因为孕妇绝不能碰这个!” 众人都很吃惊。我心中一沉,“难怪余贵妃会提前临盆,本嫔还以为是为了保住孩子,提前催产呢!” “自娘娘有孕,皇上要微臣来咸福宫照顾以后,仁寿宫的那帮太医就改了微臣的药方,一切以贵妃腹中的胎儿为本,以损耗贵妃的生命为代价全力保那孩子。然母不保,子何安?所以——” 叶栖风及时打住了话头,可我却很清楚——所以我的孝康才会那么孱弱! 玉璃忙说道:“郑贤妃居然对余贵妃下手?她又没有子嗣,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为张后所逼,还是被人利用了?” 我回道:“这个恐怕只有郑贤妃自己清楚了。” “娘娘打算怎么做?”众人一齐看向我。 “既是如此,我们就来演一场连环好戏!”我朝他们莞尔一笑,说出了我的计划。既然大家都想来玩一把,那不如索性玩个大的! 我问玉璃道:“本嫔不是让你这两天在宫人中弄出点动静来吗,那个人有什么反应?” “那个人?”玉璃反应机敏,“娘娘是说张后安插的那个奸细?她每日慌张得不行,奴婢还发现她在住所埋了五十两金子。” “张后那个吝啬鬼倒挺舍得在她身上花钱的嘛!”我怒哼一声,“玉璃,你去把那个晓芷给本嫔叫来!” 玉璃略有迟疑,但见我眼神肯定,便走出门去。 如婳与小顺子不由得一惊,“晓芷?就是那个服侍过孔德妃的宫女?看她平时老实乖巧,原来竟是奸.细!” “越是看着老实的人,就越可能隐藏得深!”我说道,“不过本嫔还是会给她一次坦白的机会。如婳,你送叶太医离开;小顺子,你去盯着新来的奶娘。” 于奶娘被张后杖毙以后,我就按弘治说的,将于氏好生安葬,并请太皇太后帮我从寿康的备选奶娘中选出两个好些的来照顾寿康。 其实那一天,我是有法子救于氏的,可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钉子,我怎能容她长期呆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便由着张后杀了她。一来可以把罪过全推到张氏的头上,令太皇太后更加容她不得;二来可以换新的奶娘,虽然仍是由太皇太后挑选,可毕竟不是她着力培养的人,假以时日,我自能把她们收为已用。 “微臣告退。”叶栖风行礼离开。 “若无非常之必要,本嫔不会再召你入宫,你自己就好自保重吧。”我补了一句。 “娘娘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叶栖风眉角一飞,不改轻狂本色。 他们走后,玉璃带着晓芷进来。我给了她忏悔的机会,可惜她仗着几分小聪明顽固不化,把我这个主子当傻子。我勃然大怒,让如婳小顺子去把咸福宫的宫人全叫到殿外,然后把这个贱婢扔到众人面前: “本嫔说过,只要你们好好跟着本嫔做事,本嫔会给你们比任何后宫主子都要高的回报!但谁要敢对本嫔有异心,本嫔也一定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愤怒指着晓芷向众宫人道:“这个贱婢吃里扒外,收了张皇后的金子,出卖本嫔!只差一点,就害得咱们整个咸福宫荡然无存!” 那贱婢到了这个时刻还在那里大喊着:“冤枉!娘娘,奴婢冤枉!奴婢是被人陷害的!” 众宫人在底下窃窃私语,面露怒色,唯有那几个跟晓芷一起服侍过孔德音的宫人脸上有不安不忿之色,其中有个叫晓慈的还想出来求情,但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冤枉?!你以为你逃得过本嫔的眼睛吗?”我让玉璃把金子丢到她的面前,“你倒是说说这五十两金子是怎么来的?你一个小宫婢就是在宫里辛劳一辈子,也没这么多薪俸!” “金子不是奴婢的,请娘娘明察!”那贱婢死不认账,还想用眼泪骗我。 “娘娘!”晓慈到底冲了出来,“晓芷姐对娘娘一片忠心,还常常让奴婢们要一心一意效忠娘娘。娘娘,这恐怕是个误会!” “误会?!”我听到这两个字更是火大,“你是说本嫔是非不分,冤枉了她?!” 晓慈吓得冷汗直冒,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如婳过来替她说话,“晓慈一向有口无心,她一定是被晓芷给蒙蔽了,娘娘别与她一般见识。” 我心怒难平,“孔德妃过世后,本嫔入住咸福宫,不计前嫌好心收留你们几个伺候孔德妃的人在手下做事,本嫔自问待你们不薄!”我狠狠指着晓芷,厉声责问,“说!你为何要背叛本嫔?” “奴婢真是冤枉的!奴婢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娘娘的事!” “死到临头还嘴硬!”我一个耳光扇在那张动人的可怜俏脸上!以为跟我装装可怜我就会心软,就会放过她这个差点害了整个咸福宫的人吗?! “娘娘,看来这贱婢不打是不会招的!”玉璃恼道。 “那就给本嫔狠狠地打!”我坐在宫人给我搬来的椅子上,看着那贱婢受罚。 “打!”玉璃一声令下,两个小太监把晓芷按到凳子上,另两个小太监举起板子狠狠地打了下去。 “娘娘——!饶命——!!”晓芷一边挨着打,一边还不停地向我求饶。她真是个聪明的宫人,只要自己咬死不认,没准主子会真会信了她,她也就能保住一命了。不过可惜,她遇到的主子是我! 晓芷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底下的宫人个个看得心惊肉跳,晓慈跪在一旁直抹眼泪,真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如若这次张后得逞,她还有哭的机会么?早就连命都没有了! “娘娘,晓芷晕过去!”玉璃向我报告道。 “泼醒!”我呷了一口如婳刚递上来的热茶,“接着打!” 宫人用冷水将晓芷泼醒,抬起大棒正打着,就听小顺子急忙跑来说,“娘娘,不能打了,长公主一听到打人就哭闹,怎么哄都没用!” “先停下!”我去偏殿看了我的孝康,还真是个积善的孩子,一听到打人就哭闹,怎么哄都不成,非得停下来不打才委屈地憋着小嘴看着我。可我心里怎能甘心饶了那个小贱婢?但又不忍心女儿受苦。虽不我亲生的,到底我养了这么久,到底是我现在唯一的依靠。 “娘娘,奴婢瞧那贱婢也不是个能经打的。她能挨到现在,也算有几分骨气。”玉璃向我担心地说道,“娘娘的册封大礼在即,如若咱们现在闹出人命来,怕是有损娘娘的声誉。” 如婳与小顺子也说:“连长公主都饶了晓芷,咱们就别让她的血弄脏咸福宫了。” 一个年长些的奶娘也劝道:“娘娘就当为长公主积德吧。” 我想了想,说道:“那好吧,就将那贱婢打入浣衣局,然后吩咐掌事的宫女,用最难熬的手段折磨她,本宫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玉璃领命而退。 “等等!”我又将玉璃叫住,“你去告诉宫人们,谁敢背叛本嫔,那贱婢就是他们的榜样!” 玉璃退出偏殿,我听到那个年长些的奶娘嘴里喃喃说着“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哼!罪过?我顾千寻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想要的只有不择手段去得到! 然而不两日,我却听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叶栖风在青楼唱花酒的时候,与一个靠着张家关系当官的嫖.客发生了争执,栖风被人楼上推下来,摔伤了脑子。 第96章 玩个大的 我得到消息后自是万分焦急,一刻不敢耽误,急忙赶去了长宁宫,余贵妃出了月子之后,就搬回了原来的地方。我要托请她派几个可靠的太医去为叶栖风诊治,栖风对我来说太重要,没有他我的半壁宫墙就毁了! 幸是余贵妃一直认为他医术高超,又认定这是张皇后对我们的一种挑衅,遂派了最好的太医去为叶栖风看诊,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些。 这次来的时候,我将郑贤妃前两日送给我的账本也带了过来,“嫔妾才刚刚看完,贤妃娘娘的账目做得漂亮,特来请贵妃娘娘过目!” “是嘛?”余贵妃又渐恢复了原来优雅的姿态,“纯嫔你过来,本宫有几处账对不上,正要让你瞧瞧。要说这查账管账的本事,宫里怕是没有比你更会的了。” “贵妃娘娘谬赞了,嫔妾不过是在家的时候跟爹爹学了点管账的皮毛罢了,倒没想到进宫来就班门弄斧了。”我笑着接过账本,闻了闻,与我带来的账本无异。 “怎么?”余贵妃一笑,“看账之前闻一闻,是理清账目的秘诀?” “贵妃娘娘说笑了,嫔妾好像记得贵妃娘娘在仁寿宫看的账本有一股清雅的甜香,极是好闻,所以忍不住想嗅上一嗅。”我笑道。 “你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想起来了,在仁寿宫看的账本还真是与现在的不一样。” “那些账本可还在这里?”我急问。 “早让郑贤妃拿回去了。” 我闻言好不懊恼,郑贤妃这一招果然厉害,神不知鬼不觉的。 正是这时,玉铭说道:“贵妃娘娘,可还有一本呢。都怪看管的奴婢不小心,被火烛薰黑了好多页,贵妃娘娘就让贤妃娘娘另做了一本,还让奴婢把旧账本给扔了。奴婢见上面写了好多花名,很有意思就留下了。” 正是天助我也!我便向余贵妃道:“嫔妾可否一观?” 余贵妃点点头,“无妨。” 我拿着账本闻了闻,又让如婳闻了闻,她肯定地说道:“就是这个味道。” 余贵妃有些疑惑,“怎么了?本宫看你今天好像是冲着这账本来的。” 我回道:“贵妃娘娘,这账本的纸张有问题!” 余贵妃看了看账本,不解地问:“纸张能有什么问题?” “准确的说是字有问题,写字的墨里加入了枳实的粉末。送这账本的人很用心,选用了贵妃娘娘喜爱的带有爽甜气味的纸张,刚好可以压住枳实淡淡的清香。若非识香高手,根本闻不出来。” 余贵妃眉头一蹙,“你说枳实?本宫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我郑重回道:“枳实可催使孕妇早产!” 余贵妃大惊,“你是说——郑贤妃居然敢害本宫?!” “贵妃娘娘可找几位太医来闻一闻,看看嫔妾的判断是否错误。”我好像很可惜的样子,“郑贤妃看着倒不似那么有心机之人,而且她对贵妃娘娘一直敬重有加……唉!” 余贵妃急忙召太医来闻,果然如我所说,纸上有枳实之清香。 “嫔妾本来也不知道,只是听如婳说贵妃娘娘的账本好闻,嫔妾也没太在意。”我替如婳说了个谎,好将我们这边的不查之责降到最低。 “今日如婳碰巧去御药房拿药,不小心将枳实弄洒,识出了其清香的味道,才知晓您的账本里被人加了枳实!嫔妾以为,账本所用的纸张都是进贡上来的贡品,难动手脚,但这填字的人却是宫里的人,加入枳实并不难。” 余贵妃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难怪本宫会提前生产并遇上难产,原来都是这枳实做的怪!这个郑贤妃敢害本宫,本宫饶不了她!来人——!” 我劝阻道:“娘娘且慢!” “怎么,你要替她求情?”余贵妃锐眼回勾,自从有了二皇子,她对侵害自己之人从不留半分情面。 “当然不!每一个想害娘娘的人都应该碎尸万段!”在这一点上,我与余贵妃倒是同仇敌忾的,“只是,娘娘有没有想过郑贤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贵妃略一愣,似乎也意识自己有失以往的冷静,可仍是嘴硬,“还能有什么原因,不是妒忌本宫生下皇子更得宠爱,就是她太笨了以致被人利用!无论哪一种,本宫都可以到御前告她一状,请皇上赐她死罪!” “不错,这件事足够威胁到她的性命。”我朝余贵妃淡淡一笑,“可是娘娘宁愿为了解气而要一个死人,还是想要一个可以为您效力的活人呢?” “你是说——”余贵妃明显对我的提议感了兴趣。 “皇后虽然现在被拘禁在坤宁宫内,可她仍然活着,仍是皇后,仍掌有凤印,仍手握皇太子这张王牌!”我将一连串的话抛出已令余贵妃微微出汗。她入宫多年虽受宠爱,却总被张后压了一头。 “可皇后毕竟已经失宠了呀?”玉铭插话道。 “她手里握着的东西足以令她翻盘!”我继续道,“皇上对皇后还是非常关心的,皇后犯罪被禁宫中,可她的吃穿用度仍是按皇后的规格来,皇上一直亲自过问,绝不允许有人降她一分一毫。嫔妾还亲耳听皇上说过,他要给皇后世人难及的恩宠!” 余贵妃顿时眼中蒙了泪意,“本宫也听皇上说过。本宫一直不服气,本宫比皇后年轻貌美,聪明能干,而且出身高贵,可偏偏皇上最爱的人是张皇后!” “所以您需要支持!”我见她难过,声音不由得柔和起来,“嫔妾毕竟年轻,在宫里的分量不足,若娘娘能卖郑贤妃一个人情,把她彻底收到您的旗下,娘娘就多了一个有力的助手!” 余贵妃仔细想了想,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她有丢命的把柄在本宫手里,想不死心蹋地效忠本宫都不行!” “有她为娘娘效命,娘娘成事的机率就会高出许多。”我压低了声音凑到余贵妃耳边,“就算要她的性命,也要把这沾血的恶事留给皇后来做。娘娘与嫔妾的册封大典在即,闹出了人命多不吉利。 余贵妃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暂且饶她狗命,百利而无一害。”她嘉许地看了看我,“本宫果然没看错纯嫔,就知道你绝不会叫本宫失望!” “嫔妾能有今日全仰仗贵妃娘娘的恩赐,再造之恩铭感五内,自然一切都为娘娘打算。娘娘他日无极尊荣,嫔妾也能沾沾光,不是吗?” 余贵妃笑道:“本宫若成了大明第一尊贵的女人,你,便是第二个!” 我急忙叩首谢恩,“谢贵妃娘娘恩典。” 余贵妃便立即吩咐宫人将郑贤妃“请”到长宁宫来,郑贤妃一到,余贵妃便把账本丢到她的面前,指责她的罪恶。郑氏似乎对此全不知情,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所有的账本都是重抄了给本宫的,而且都是你的人重抄的,你告诉本宫毫不知情?!”余贵妃大怒。 “抄写之人是皇后娘娘指派的,臣妾确实是被人陷害的呀!”郑贤妃急忙辩驳。 “就算你是被陷害的,那也是经过了你的手!本宫差一点被害死在产室里,你一样罪责难逃!” “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郑贤妃吓得涕泪横流。 我与余贵妃悄悄对视一笑。我立即唱起了红脸,一个劲地为郑贤妃求情,余贵妃扮着黑脸,最后迫不得已答应暂时压下这件事。郑贤妃自然感恩戴德,乖乖归顺了余贵妃。 我与郑贤妃一起离开长宁宫时,郑贤妃还不住地向我道谢,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来到宫里一年有余,我虚与委蛇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几句话一客气,又令郑贤妃无比感动。 “纯嫔妹妹,有一件事姐姐做得不好,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啊。”郑贤妃已对我十分亲热,我自然知道她假善的功力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与我套近乎,不过是因为我是余贵妃面前的红人,与我交好对她讨好余贵妃大有裨益罢了。 “自家姐妹何必客气,贤妃姐姐但说无妨。” “你宫里原有一个叫晓芷的宫婢吧?” “连贤妃姐姐都知道了,这小贱蹄子吃里扒外,妹妹自然要给她点教训!” “姐姐真不知她是被纯嫔妹妹处罚的人,前日永和宫里缺人手,姐姐就去浣衣局选了几个过得去的宫人,就把那晓芷给选上了,赵和妃见了她还挺喜欢!这——”郑贤妃故作为难地一摊手,“你说,姐姐我这是办的什么事啊?” 她可一点儿都不笨,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把球抛给了我! 第97章 拉拢贤妃 我虚伪一笑,“不过是一个小宫婢,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和妃姐姐看上了她,也是她的福气!”说罢,我装作不经意地露出一个非杀晓芷不可的眼神。 “妹妹就是贤德,难怪备受皇上宠爱!”郑贤妃放下心来,反正晓芷在赵和妃那里,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与她全无干系。她只要我不怪她就行了。 我与郑贤妃又客套了几句,便各自回宫了。回到宫中,玉璃问我,“娘娘以为贵妃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知她是故意这么问的,反问她道:“贵妃说过的话那么多,你指那一句?” 玉璃轻轻一笑,“自然是顶要紧的一句。” “她若成了大明最尊贵的女人,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本嫔!因为她与张皇后一样,要的是无限的荣光,绝不允许别的女人沾走一分一毫!” 我很明白玉璃是提醒我要时刻保持清醒。连九五之尊说出的话都不能轻信,我又怎么会傻到相信一个女人的承诺呢?余贵妃之所以现在对我很好,不过是她在上位的道路上用得着我罢了。一旦她马到功成,就是我的死期了! “那娘娘就该早做安排,您才是蔚王殿下的生身母亲啊!”玉璃这话说得极为小心,却又颇有深意。 一方面,我是炜儿的生母,所以当我的儿子获得至尊之荣时,我这个生母理应一荣俱荣,这是我应该得到的;然而另一方面,我才是蔚王的生母,就算余贵妃现在不知道,不担保她会永远不知道,她一旦知晓,为了不让蔚王知道事实,必然取我性命,更何况,她的女儿注定夭折,她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这便是她杀我最好的理由!即使将来蔚王长大后问起,她也可以无愧地回答是为她的亲女报仇! 我回道:“本嫔绝不会像宋朝的李宸妃那样,被刘皇后利用完之后立即被害死,直到她死了,当了皇帝的李宸妃之子才知道宸妃是自己的亲娘!” “娘娘英明。”玉璃又问,“那晓芷怎么办?由着她呆在永和宫?” “等本嫔的册封礼结束后,你找个机会把她——”我对玉璃轻轻耳语了几句,“量赵和妃也不敢跟本嫔对着干!” “奴婢明白。” 过了两日,余贵妃派去的太医回来禀报说,叶栖风摔伤了脑子以致说话行事有些疯癫,不过性命倒是无碍的。 我便与余贵妃商量,等叶栖风伤愈了再看他能否再担任太医一职,只要医术尚在,还是留着他为好,我的孝康还那么弱小,留着他总还是有点用处的。余贵妃怜我一片爱女之心,答应了。 那叶栖风倒也算争气,脑子虽然糊涂了,医术还在,还知道我是顾千寻,只是从此多了个疯太医的封号! 按着太皇太后的意思,后宫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好一阵,到了两个孩子百日之喜时,我与余贵妃的册封礼也到了。 余贵妃由从二品淑妃晋封正二品贵妃,自然是本次大典的正主,弘治收回了她的镀金银册与淑妃金印,赐下金册与贵妃金印。因皇后被禁思过,弘治便让她暂代监管后宫之职。余贵妃抑不住的荣光万丈! 我原是正四品嫔,现在也只是晋升为从三品纯嫔,用的也还是原来的银册,今日的大典我不过是余贵妃的陪衬罢了。 但弘治依他之前所言,赐给了我皇妃才能有的金印,允我使用皇妃的职权。只不过印上刻的是皇妃宝印,并无我的姓氏或封号,也就意味着我只是代行皇妃之职,并非正式拥有皇妃的权力! 真是最机敏不过帝王之心,他既允我好处,又不让我占尽便宜,生怕我望乎所以。同时又堵了众人悠悠之口,他只是许我代行皇妃之职,并没有违背祖例。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我是后宫众人中晋升最快,也是最年轻最幸运的妃嫔! 我们的晋封礼过后,便是两个孩子的册封礼。当着后宫众人的面,我的养女被封为了孝康长公主,我的亲生儿子被正式封为蔚王。他们有了正式封号之后,就正式成了大明皇族的一员,有了自己的地位、权力、宫殿与仆从。只是他们年纪太小,要与生母住在一起。 这段日子,我到余贵妃的长宁宫数次,总是忍着不去看我的炜儿一眼,可今天我想不看都不行。那明明是我拼了性命生下来的骨肉,现在却抱在别人的怀里,以后他还要叫别的女人母妃! 而我怀里的孱弱女婴,严重先天不足,能活在这个世上就已经很不容易,注定要夭折仙逝。为什么命运就这么不公平?! “娘娘!”玉璃极小声地提醒了我一句! 于是我硬生生地忍住了眼泪,太皇太后与弘治都在,我绝不能让他们看出一丝端倪!我死了不要紧,绝不能让我的儿子因此废了一世的前程!做余贵妃的儿子有什么不好?至少他有一位高贵的养母,有来自太皇太后的有力支持,这些都是现在的我无力给予的! 现今,我爱他的唯一的方式就是助他成为大明王朝的九五至尊! 这,本就是弘治欠我的! 这一日诸多繁文缛节,回到宫里我已是疲累不堪,后宫众人还纷纷来道贺,我又不能不勉强应付。入睡时已是深夜十分。我坐在镜间一面卸妆,一面问道:“今天晚上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如婳回道:“皇上没翻牌子,去了郑贤妃的承乾宫!” 我哦了一声,冷冷一笑,“还真是新鲜,前个郑贤妃,昨日是赵和妃,今日又是郑贤妃,皇上最近怎么开始疼爱起宫里的‘老人’了?” “听闻是余贵妃劝皇上有了新人不忘旧宠。”玉璃道。 “余贵妃暂代皇后之职后倒是越来越贤德了!”我心里如何不清楚,余氏也在提防着我,生怕我势头太过,分掉她过多的宠爱。 “对了,张皇后那边如何?”我又问。 “张皇后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寿宁侯就不安分了,一心在为他姐姐筹划呢。”玉璃回道。 “他被禁在府中那么久,这才刚出来没几日,就又不安分了?”我真是有些可怜张后了,居然有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兄弟,哪怕张鹤龄有我三位哥哥十分之一的本事,张后在朝中的地位也会难以撼动! “娘娘还记得太监钱能吗?去年开封水患后他就调到河北常山任职了,只是这老东西贪婪成性,不管到了哪里都祸害一方。”玉璃压低了声音道,“二爷刚来了消息,说是这厮以朝廷的名义多征钱税,使得粮价猛涨,百姓与士兵食不果腹!而他多征来的钱,只给朝廷送了一部分,剩下的小头给了寿宁侯,大头自己吞了!” “钱能如此欺害商人,朝廷就不管吗?”我气道。我三哥有三成以上的生意都在河北,商场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钱能到了那里必定会对三哥造成很大影响。 “皇上当然要管了,这不派了王恕大人去查!” “王大人?”我呵呵一笑,“他们还是老冤家啊!上一次的河南水患就是王大人去查的。” 玉璃叹了一口气,“钱能将商家迫害得太过厉害,谁敢多说一个字就杀全家,王大人一去,那些商家都不敢吭声,王大人只好无功而返,现在还在返京的路上呢!” “什么?!”我气得一拍桌子,“这些商人还真是糊涂,有人为他们做主时不说话,等人一走,他们还以为钱能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吗?” “也不怪他们,只能说钱能那厮好手段。”玉璃虽是愤怒,却仍很冷静,“娘娘打算如何回复二爷?要不要找几个自家的商人挑头揭穿钱能与寿宁侯?”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不能拿自家商人的性命去冒险!” “那可怎么办?”如婳着急地说,前朝的事情她虽不及玉璃懂得多,可是人情世故她还是很明白的,“总不能白白便宜了寿宁侯,那家伙得了钱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 玉璃接道:“不错,听说这家伙正拿着钱四处帮张皇后活动呢,欲让大臣们上书恢复皇后的权力!” 我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是而一点不急,“本嫔问你们,寿宁侯与王大人是什么关系?” 玉璃如婳异口同声,“冤家对头啊!” 我阴森一笑,“那现在王大人无功而返,依寿宁侯的个性会怎么样?” 玉璃的反应就是敏捷,“奴婢明白了,娘娘是想让寿宁侯得意忘形,然后马失前蹄!” “不错!”我赞许地朝她点了点头,“你马上给我二哥回消息,就说……” 玉璃听了不住点头,“娘娘英明!” 不几日,玉璃就向我回报了消息,二哥照我说的去做了,张鹤龄那蠢材果然上当,不仅在朝堂上口出狂言,侮辱朝臣,大骂王恕不中用,还拿出众商家的联名信诬告王恕知法犯法,扰乱商市、祸害百姓! 第98章 斗争不停 寿宁侯将戏做到了这一步,确实是非常成功的,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为了一举扳倒王恕而加了一条“公开收受贿赂”的罪名!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王恕以正直清廉闻名,弘治一眼便看望了张鹤龄的小把戏,不仅没有惩罚王恕,还解除了张鹤龄的一切职务,罚他继续闭门思过! “好!”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很是快意,这几日整理账目的疲惫一扫而空,“叫那张鹤龄再嚣张!皇上到底是大明朝的明君,岂是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寿宁侯可以糊弄得过去的!” “亏待娘娘英明,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让二爷派人撺掇寿宁侯诬告王大人!”玉璃端上一杯清目茶,“娘娘快歇一歇,当心累坏了身子。” 我放下笔,接过茶盏,闻上一口茶香,沁心润脾,“不是本嫔聪明,而是张鹤龄太蠢!” 他与我本就不在一个层级上,怎么能是我的对手?若不是仗着弘治对张后的绝宠,就凭他,哪怕有十条命也一早玩完了! “娘娘,奴婢听说那个太监钱能也来到京城了,他肯定会去找寿宁侯的,准没什么好事!”如婳担心地说。 “奴婢也觉得这事没完。”玉璃分析道,“寿宁侯虽然蠢,可钱能是个老奸巨滑的东西,他们一定会伺机报复王大人的。” 我以为有理,“你倒是提醒本嫔了,王恕这个太过正直心肠又好,没有什么弯弯绕,所以才会一再吃那钱能的亏。你让外面的人找机会提醒一下他,万事谨慎,千万别上了钱能的当。” “是,奴婢这就去办!” “千万小心!”我抓住玉璃的手叮嘱道,“本嫔一直不想母家人牵入进来。”最近因为要斗那张鹤龄,我与二哥的联系太过频繁,我很担心这条线被揪出来,那可是余贵妃、弘治以及义父都无法容忍的!一旦被发现,等待顾家的将是无尽的灾难! “娘娘放心,奴婢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也只能托她去办,除了她,我还真没法相信其他人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娘娘,奴婢给你捶捶肩吧。”如婳说着就挽起了袖子,给我按压起了肩膀,“娘娘这些天可真辛苦,要查这么多的账目,还有许多死账烂账要平。” 我这么卖力地做事都是为了我的儿子,我多做些,余贵妃就可以清闲一些,也就有工夫多照顾疼爱一下我的炜儿了。作为生身母亲,我能为他做的竟是如此婉转微末。 我也不知道自己比起余贵妃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得知了真相却又只能装作不知,日复一日地在煎熬中活着;余贵妃被蒙蔽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自然是快乐的,可一旦有一日得知了真相,她的心只怕比我更痛。一直最疼爱的太皇太后只是把她当作一颗棋子! 我正胡乱想着,突然听到如婳在叫我。我望向她,“你说什么?” 如婳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奴婢在说晓芷的事!奴婢与玉璃姐姐去找她时,赵和妃已经把她送给了太皇太后。” “动作这么快?”我的眸色微微一沉,“这个赵姝合倒是比本嫔想的要聪明一些。” 如婳担心地说:“奴婢觉着太皇太后收下晓芷是想留着她对付娘娘,听说她到了仁寿宫甚是伶俐,很会讨太皇太后喜欢!”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用一个小宫婢就想对付本嫔,太皇太后也太小看本嫔了!算了,咱们也不能为了一个小宫婢公开得罪太皇太后,先静观其变吧!” “是!” “走,陪本嫔去看看长公主。” 无论孝康是不是我亲生的,她现在都是我的女儿,是我心尖上的肉。孩子是最无辜可怜的,我无法给予炜儿的母爱只能尽数都给她了。更何况,她是那么逗人喜爱。只要见到我或是弘治,就会咧着小嘴冲我们笑,好像知道我们是她的亲人,尤其是见了我,小手小脚还胡乱动着,很开心的模样。 连奶娘都说,“长公主长大以后一定非常孝顺,才一百多天就知道谁最疼她哩。” 那话总听得我酸酸的,我的小孝康是注定要夭折的!她那么可爱懂事、稚嫩无知,老天既然把她送到这个尘世上,为何不多给她几年光阴? 我俯首亲了亲她粉嫩的额,我早在心里发过誓,我将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保护她有限的光阴平安快乐! 不几日,余贵妃突然把我叫去了长宁宫,一路上玉铭也不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惊得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难道余贵妃知道两个孩子被换了?那她会怎么做?会杀了我,然后把两个孩子都占为已有吗?! 见了余贵妃的面,我竭力伪装平静,“贵妃娘娘急着找嫔妾来是为了何事呀?” 余贵妃叹了口气,“你可知道王恕王大人?” 我悄悄握紧了拳头,难道她发现了我与二哥暗中联系的事?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应对,可面上还是很平静的样子,“嫔妾知道,不就是跟寿宁侯有过节的那个王大人吗?” 余贵妃点头,“对啊,王恕可是一位直臣,却被人陷害入了大狱,他的夫人与本宫有着几分交情,哭哭啼啼地来求本宫帮忙,本宫也不好置之不理。” 听到这里,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暗暗抹了抹手心的汗,原来是为了王恕的事!不过王恕的夫人竟然求到了余贵妃这里,看来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我不是让二哥叫人告诫王恕要小心行事吗,这家伙怎么不长点心眼呢? “那贵妃娘娘可知道他因何事被抓?不会又是寿宁侯使的坏吧?”我问。 “除了寿宁侯还能有谁?纯嫔可听说过万安这个人?” “万安?”我当然是知道的。 这个斯文扫地的贱骨头因在成化一朝冒充万贵妃的宗亲,又取了万贵妃那当过妓.女的侄女万氏,得到万贵妃的提拔,而贵极一时。当时万安是有正房妻子的,为了这个万氏还被万贵妃逼得休了妻。 可万贵妃与先帝一死,弘治掌权之后,这个万安就立即休了万氏,还一再申明自己与万氏绝无半点关系!当初若不是弘治初登大宝,需要稳定朝堂,一刀结果他就是便宜他了,才不会只是免了他的官职永不录用这么简单! “好像听过,可印象不深。”我佯作不知。 “万安就是个泼皮无赖!”余贵妃也不与我多解释,急忙接着道,“他一定是被寿宁侯一伙收买了,才会去找万氏陷害王恕。也怪王恕这个人心太软,看万氏一个孤寡妇人,就好心地带她回家,给她饭吃,还把自己的睡榻让给她休息,结果万氏被人杀死了!” “肯定是万安自己杀了万氏然后栽赃给王大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错!本宫也这么认为,可这无赖硬说是万氏被污自杀,要王恕偿命!万氏死在王恕的寝室,真是叫他百口莫辩啊。”余贵妃说完这些,脸色已是十分惶急,我心中暗忖便是为了王恕也不至紧张如此啊,却听她道: “本宫的炜儿发了热,本宫要去守着了,你替本宫想想法子,看看怎样才能救王恕一命!” 我的炜儿生病了?我才稍稍放下的心,又猛地揪了起来,急问:“蔚王殿下病得很厉害吗?要不要——” 我突然看到余贵妃的眼中闪过一个复杂的眼神,我瞬间意识到我并不是炜儿的母亲,余贵妃才是!于是强压下心头的万分焦急,用我此时能够说出的最平缓的语调说道:“要不要紧?他可是贵妃娘娘与皇上的心头肉,可不能有半点闪失啊!嫔妾也跟贵妃娘娘一起去看看吧?” 我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小心,生怕会被拒绝。 余贵妃安抚似地拍拍我的手,似在嘉奖我的忠心。“本宫已着太医看过,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本宫不放心,要一直守着他才放心。你就不必去了,赶紧回去替本宫想想法子,别人既然来托了本宫,本宫总要出点力才行!” “是!嫔妾遵命!”我目送着余贵妃赶向炜儿的寝殿,内心已是一片泪海——炜儿是我的孩子,可他生病我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行! “娘娘,咱们回去吧。”玉璃上前来扶住我。我用力地握紧她的手,此刻除了她不会有别人知道我心里的痛。 长宁宫掌事善照亲自送我们离开。她是太皇太后的人,我只能在内心用最大的声音不断地提醒——我是寿康的亲娘,我与炜儿没有半点关系! 为了不让善照把注意都放在我身上,玉璃问她道:“万氏的尸首,仵作可去验过了?” “去了,仵作说万氏死得很惨,远远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仔细一瞧,胸口被自己狠狠扎了一刀,一刀毙命!”善照摇了摇头,“这手下得可真够狠的!” 玉璃恨然道:“仵作说万氏是自尽,定是被收买了!” “等等!”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问善照道,“你说万氏是一刀毙命,那她的手是放在哪里的?” 第99章 厚炜吾儿 善照不假思索地回道:“那自然是放在被子里了。” 我不禁轻声一笑,“王大人有救了!” 善照很是不解,“怎么说?” “仵作说万氏是自己用刀自尽,一刀毙命!”我用自己的手做着比划,“这一刀刺下去,人就死了,手自然应该垂在被子的外面,怎么会缩到被子里呢?这显然是有人事先杀了她,然后又假造了凶杀现场来陷害王大人。” “对啊,娘娘真是心细如尘!”玉璃笑着说。 我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太过兴奋,方向善照道:“皇上乃英明之主,比本嫔更要聪明百倍,只要让皇上注意到了这一点,王大人自然就能出来了!” “难怪贵妃娘娘常夸顾纯嫔冰雪聪明,果然不假,奴婢钦佩!” 善照的话本是一句赞人的好话,可在我听来,却是隐隐警示我对余贵妃造成了危险。余贵妃固然需要聪明人来为她办事,然而太过聪明的人就让她不太放心了。 我笑着回道:“贵妃娘娘谬赞了,本嫔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能为贵妃娘娘所用罢了。若比起贵妃娘娘的大智慧来,本嫔怕是学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及上娘娘十分之一呢。” “纯嫔这么会说话,难怪连太皇太后都喜欢得紧。” 善照虽是嘴角含笑,却没能掩住眼中隐隐的敌意。我与余贵妃生产的时候,她就是那里的主事,想必深知内情。 她对我心设防范之意,倒属平常。就怕这敌意来自她背后之人!若是余贵妃,倒要稍好一些;若是太皇太后,那事情就非常严峻了!这个老妇城府太深,令人防不甚防,好在现在我们目标一致,而我又对她大有用处,只要我伪装得好,她暂时不会对我下手。 如此一想,心里倒也释然,唯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善照的敌意倒是提醒了我,以后我是该敛一敛锋芒,一心去照顾我的孝康才是,后宫的事务自有余贵妃扛着,我该偷懒时偷懒、该装傻时装傻,以免惹人惦念妒忌。 我与善照客气了几句,便坐着轿辇回去了。 不久后,弘治便把万安抓了起来,本来是要依律处死的,可弘治后来却下了一道密旨,将其毒死。这件案子未得全结,王恕虽被放了出来,可弘治却让他就此致仕还乡了。 我思来想去,终是长叹了一声。 弘治定是怕万安那种软骨头一进大狱就把张鹤龄给招出来,才下旨毒杀他的。弘治到底对张后情深意重,虽然重责于她,却不忍对张氏的弟弟痛下杀手! 可惜王恕一个正直的好官,落得了如此不光彩的收场,不过这对他未必就是不好的,他的个性实在不适合混迹于官场。现在全身而退,回家乡颐养天年,也算是弘治对这位直臣的一份恩典了。我唯一能做的向他表达敬意的一件事,就是请求三位哥哥,若王恕去他们的铺中喝酒就饶了他酒菜钱吧。 着实可惜又让钱能那厮逃脱了,这狗东西活在世上终是一个祸害!我虽很想在弘治面前不露痕迹地提醒一句,却终是没有说出口。人越是到了高处,就越需要小心谨慎,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照顾好我的小孝康,还有我自己! 我对小孝康的依赖与日递增,每次只要一抱住那个柔软的小粉团,内心就不禁要生出无限柔情:听她第一次叫我母嫔;拉着她的小手看她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走下第一步;第一次握住她的小手教她写会自己的名字;手把手地教她绣出自己的第一个绣品……一直到她坐上大红的花轿,与心仪的郎君共度一生! 我真的想过,若能守得这孩子平平安安如此,若我的炜儿能成为大明的下一任帝王,我宁可放弃复仇!然而这种想法只是一瞬——孝康的人生是注定要被打断的,我根本守不到她长大成人! 所以,我只能拼了命地对她好,对她好些,再好些。 “娘娘,您总是对长公主这样好,将来她离开了,您会舍不得的!”玉璃总是在没人的时候这样劝我。 “如果我不是对她这样好,将来她离开以后,我会恨自己一辈子!”我总是这样回答她。将来我的孝康真的没了,我还可以守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我和她的美丽过往,任何人也无法代替。 “娘娘不如调理好身子,再为皇上怀上一胎。” “我的体质你还不知道吗?能怀上这一胎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玉璃每到这时,都会轻轻地叹上一口气。 后宫的这些主子们在外头的人看起来是荣华富贵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有几人会知道我们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一言一行皆由不得心。这后宫里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位,就是仁寿宫的那一位。 她的手段那样高明,纵然我再世为人,足足准备了四年才进得宫来,我也没有丝毫把握能斗得过她!唯一能庆幸的便是我比她年轻,我可以等,她毕竟是历经四朝的老人了,我总能等到她归西的那一日。 到那时,我就要爬上那张凤座,成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主子! 冬去春来,这已是我在大明皇宫度过的第二个新年了。张后被禁的这几个月,整个后宫都把持在余贵妃的手里,她有了我的得力辅佐,又将郑贤妃纳入旗下,后宫无人能闹出事来,自然是难得的平静祥和。 余贵妃大权在握又有皇子傍身,自然是春风得意,见了谁都能格外赏个好脸色,对郑贤妃又推荐美女入宫一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我则是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郑贤妃要举荐谁是她的事,只要不威胁到我的地位,不把我竭力扶持的五美逼得失了宠,我也不去与她计较。 听闻郑贤妃这次进献的女子琴棋书画俱佳,我还特意多瞧了她一眼,觉得她和香婷竹很有几份相似,却又比她漂亮很多。一打听方才知道,原来是香婷竹母家的表妹,名唤墨兰玉。 郑贤妃这一次总算是挑了个能拿得出手的人,一入宫闱便得到了弘治的宠幸,数月间就封了才人,倒比她那早进宫的表姐位分更高一些。 今年除夕时,我与余贵妃力劝弘治将正五品婕妤以下的宫嫔都晋一晋位分,这在张后当家期间是从未有过的,因而此举甚得人心。 那些进宫多年的宫嫔终于得机会向上升一升了。桂宁秋晋了婕妤,我扶持的那五美也大多晋了婕妤的位分,再不济也是个贵人。虽然便宜了墨才人白捡了一个美人的位分,香选侍也终于熬成了香才人。然而最获益的人却是我与余贵妃。 瞧那香婷竹也怪可怜的,想尽法子举荐墨兰玉进宫原是为了自己在宫里多个帮手,不想这墨氏得了宠爱就把这位表姐抛到了一边,绝口不在弘治面前提她半个字,以致姐妹俩见了面就如仇人一般。 想那香氏与我同日大选时还拔得了头筹,如今倒是七人中最末流的一个,想得到弘治的再度宠幸已是不可能的了。她不过在宫里空熬着年份,伴着孤苦长眠罢了。 次日是大年初一,下了好大的雪,后宫众人照例要去坤宁宫给张皇后拜年,虽然她已是一个闲置的皇后,却仍握有凤印,这规矩也是不能免的。 我与宁秋一同前往,虽是雪大,我们仍是在能看见坤宁宫宫门的地方就下了轿辇。我扶着宁秋,担心地问:“姐姐的脚真的没事吗?可不能勉强!” “伤筋动骨一百日,寿康的百日都过了好些日子了,我的脚早就好利索了!”宁秋用力地握着我的手,“你现在在身处高位,又是长公主的母嫔,一言一行都是后宫的表率,不能出一点错处,不然那些妒羡你的人又该指摘你的不是了!” “姐姐总是事事为我考虑!在宫里的这段日子多亏有姐姐相伴,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走下去。”宁秋是在我这后宫里的唯一一缕温暖,一直是! “你快别这么说,我根本没有帮到你什么,你能有今日全是你自己争气。”她拉着我一步一步坚实地朝前走着,她的手指虽凉,手心却是温热的。 “我生病了受罚了,姐姐比谁都担心;我中毒的时候姐姐不眠不休地为我颂经祈福;我受惊早产,姐姐为了去看我把脚都摔坏了;我的孝康体弱,冬日里常睡不安稳,不都是姐姐与我轮流抱着她吗?怎说是什么都没有帮到我!” 我简直恨不得一口气说尽我对她的感激,不为别的,就冲她对我的这一片心就值得我感激,因为这世上没有谁是非要对谁好不可的! “瞧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爱较真。”宁秋朝我温暖一笑。 我忽然发现她的笑容在纷飞的白雪里是那样美——纯得不掺一丝杂质,暖得荡人心魂。这样好的女人竟将大好的青春都白白耗在了后宫无尽的寂寥里,老天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让开!让开!快让开!”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激烈地叫喊声。 第100章 新贵争宠 我当是谁摆这么大的架子呢,回头一瞧竟是墨兰玉,不过昨日才晋的美人,这个小丫头仗着弘治的宠幸,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纯嫔娘娘与桂婕妤仪驾在此,墨美人还不速速下轿拜见?!”如婳冲过去将那轿辇拦住,毫不客气地朝轿子里的墨氏大声喊道。 “原来是顾纯嫔与桂婕妤呀——”墨美人仍是坐在轿辇里,连轿帘都不曾抬一抬,随即拉开腔子就骂了起来,“你们这些狗奴才,遇到了其他宫嫔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冲撞了顾纯嫔可怎么好?!她可是长公主的生母,有个好歹,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小丫头粗鲁无礼,我都可以不计较,只是这生母二字,生生刺得我狠狠一咬牙! 墨氏底下的宫人过来赔着不是,也是很敷衍的姿态! 如婳很是气恼,“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墨美人原来是这样教奴才的,也难怪他们会这么不懂事了!” “素闻顾纯嫔很会教导奴才,如今看来也不过而而!一个奴才竟敢对我大喊大叫,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你——”如婳大怒,正欲回嘴,我却拦住了她,轻轻一笑,“稚子幼童尚且知道大年初一要讨个好彩头,不得生气、不得打架骂人、不得说不吉利的话,你倒是都忘了?” 如婳心里还是气不过,“娘娘,您可是从三品纯嫔,助贵妃娘娘协理六宫,竟可以容忍一个正六品的美人这样放肆而不惩治吗?” 轿子里的人却笑出了声,“妾身可不是咸福宫的人,就算真的要惩治,也该是承乾宫的贤妃娘娘!” “看来墨妹妹还是熟知后宫规矩的。”我虽是在与轿中人说话,却根本不往那个方向看,因为她还不配用高高在上的姿态与我说话! 轿中人得意地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的嘴角泛起一丝轻蔑,“本嫔还是奉劝墨妹妹一句,这里是坤宁宫,墨妹妹还是好好地依规矩行事,莫惹皇后娘娘生气!” “多谢顾纯嫔提醒!只是——”墨氏的声音忽的高亢了几分,“妾身昨夜侍寝的时候扭伤了脚,皇上特许妾身少走路多坐轿!” 我摇了摇头,就她那点份量还在后宫叫嚣若此,恐怕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朝手下的人轻轻一挥手,“我们靠边!” “多谢!”墨氏十二分得意地走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近。 “娘娘!”如婳一脸生气,“您太纵容那个墨美人了。” 我与宁秋相视一笑。如婳真是急了,“您二位还笑得出来?真是急死奴婢了!” 宁秋道:“你这丫头老是这么个急脾气可不成啊,迟早会给你惹出事来的。” 我浅浅一笑,“已经收敛很多了,只是年纪太小心性还不够沉定,慢慢历练吧。”说着我瞧了宁秋身旁的华苑一眼,“这小丫头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主。” 宁秋轻轻地点了点头,嘴上却道:“她不过性子恬静些罢了,办起事来就不及如婳风风火火了。” 眼见着如婳是真的兜不住了,我才压低了声音向她道:“你就顾着生气了,也不静下心来想一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坤宁宫!里面的那位主子有多久没有发威了,如今正赶上一个送上门的,还有轻饶了她的道理?” 如婳这才转过弯来,“奴婢明白了,既然有人来教训她,就不劳娘娘您出手了。” 我笑着向宁秋道:“坤宁宫本就是皇后的地方,咱们今天不过是来走个场子的,却碰上了一场好戏,倒是来得不冤。” 宁秋也是望着那墨氏的轿子摇头,“有这个草包引走皇后的一肚子邪火,咱们倒是可以少受点气了。唉——我本还想着多提醒她两句的,可她那种脾性哪里听得进去?” 我知宁秋一向好心肠,便道:“现在让她去皇后那狠狠受点教训也是好的,总比将来不知收敛没了性命强!”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墨美人还真是个胆大包天的,若不是被坤宁宫的小宋子给硬拦了下来,她就要坐着轿辇进坤宁宫的大门了。她走下轿来,我更是吃了一惊,这个小妮子居然穿了一身艳丽的桃红色宫服! 她不知道这宫里没有张皇后的特许,没人敢沾红色的衣服吗?就连余贵妃也不曾穿过,她喜爱碧色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去触碰张后的霉头。 这个墨氏实在是太大胆了!到底是郑贤妃想借此试探张后,还是有人想借张后的手要了她的命? 我与宁秋进殿时,已经有不少宫嫔在场,昨日才受了我的恩惠,今日又是大年初一,个个都对我格外尊重些。我也一一对她们颔首回礼。 我在殿内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宁秋只是婕妤,仍然站到了下面。我还记得前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看到两边坐满了妃嫔时,我曾暗暗发誓,自己很快就会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做到了!不过是短短的不足两年的时间,我就从最末等的从七品淑女成为了今日从三品纯嫔! 这后宫里一后四妃的局面早就该改改了!除去仍握有凤印的张皇后,以及手掌实权的余贵妃,我其实是后宫最得弘治宠幸的第三大人物了。郑贤妃与赵和妃虽高居妃位,到底是因为数年的资历熬出来的,而且没有子嗣,能保住妃位到几时都很难说,又如何与拥有长公主的我相提并论呢? 只要我的孝康能平安撑过周岁寿辰,我相信,弘治一定会晋我上妃位!孝康虽只是弘治的女儿,却是大明朝的长公主,是其后任何一位公主都望其项背的!就算张后再生出一位公主来,那也只是嫡出的公主,而不是长公主! 我的眼睛望向那个凤座,我离她越来越近了! 在我的周围,宫嫔们望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墨美人已经窃窃私语开了: “那不是墨美人嘛,好大的排场啊,听说还想坐着轿辇进坤宁宫呢!也不看看她自己什么德性!” “就是,皇后娘娘恐怕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墨美人呢,她在这里嚣张个什么劲?” “这下不就知道了,待会儿看皇后娘娘怎么收拾她吧!” “听说她还叫纯嫔娘娘给她让道了,真是胆大包天,亏得娘娘好脾气不跟她计较。” 宫嫔们正聊得起劲,张皇后就出来了,她的凤冠翟衣亦如往年般华贵隆重,只是今年不同往日,她是个被削了权的皇后,到场的嫔御就不及往年那么齐整了。张氏的表情很是有些尴尬与气恼,然最终都化成了一个微笑挂在她的嘴角。 我心中微微一惊,她居然比以往沉稳了,真是难得! 在场的人中我位分最高,我便先领着宁秋及咸福宫的宫人给张氏拜了年。礼数我是照实了往年来做的,我的姿态也是如以往一般恭敬。在人前,我是绝不会落别人一点口实的。 张氏被禁坤宁宫可以说是拜我所赐,她如何能不恨我?只是她实在挑不出一点错处来,而我现今的身份地位又不可与以往同日而语。她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受了我那几拜,放我起身落座。 她自然不会知道,我现在对她的每一拜每一跪,将来都是要她成百成千地还的! “常听人说有些女人产后会变得更漂亮一些,本宫还不相信呢。不过见到顾纯嫔产后比从前略丰盈了一些,倒是真的更美了。”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张后如此夸我吧!这个一向把自己放在高高的国母的位置上的女人,居然开口称赞她的敌人,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这意味着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性子,意味着她成为了一个不好对付的劲敌!难不成弘治拘禁她的这几个月,她真的想通了很多,决心成为弘治想要的那种女人,从而改变了自己? 然而,我看她的眼神,那份嚣张高傲明明还在。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我且看看她今日是怎么处治墨美人的,就知道她究竟有几份耐性了。 虚情假意的功夫,我是最会的,不出两句话就把张氏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她勉为其难地对我挤出了一个笑容,继续接受其他人的跪拜祝贺。不知是不是小宋子的特意安排,把墨美人安置在了最后一拨拜年的人中。 张氏看到她身抹刺目的红衣,嘴角很明显的一抽,我便知道,她怒了,而且是十分愤怒。 然而,她竟然没有发作,就当作完全没看到墨美人似的,只叫了其他宫嫔起身,并给予新年回赠。然后又笑盈盈地邀请众宫嫔去殿外亭内赏雪,并叫宫人端出今年新制的茶点,让各位品尝。独留了墨美人一人在大殿中跪着。 我心中暗忖,难道张皇后就这么放过墨氏了? 第101章 纯嫔让道 我仍是不动声色地与宁秋及众人说说笑笑,倒要看看张后这场已经开锣的戏要怎么收场。她今天可是相当沉得住气,看上去丝毫没有因为墨美人而影响心情。相反地,头一次受到弘治如此严惩的张后显得平易近人,倒让那些位分低的宫嫔们受宠若惊了。 时间缓缓推移,余贵妃、郑贤妃、赵和妃以及其他宫嫔也陆续到了,张后对每个人都少有的客气,莺莺燕燕欢聚一堂,在坤宁宫倒是极难一见的景象。 张后还很客气地要留众人共用午膳,余贵妃一再婉辞,其他人自然也不敢逗留,张后却再三邀请。如此两次三番,到了中午十分,众宫嫔坚持要走了。 至我们起身时,也没见张后怎么处治墨氏,坤宁宫的大殿空空荡荡,墨美人早就不在那里跪着了。正想着是不是趁着大家都在亭中赏雪品茗的时候,张后悄悄叫人把墨美人给处治了,却见弘治领着气呼呼的墨美人直奔坤宁宫而来。 墨氏的眼睛与鼻头都哭得红红的,还掩着面直掉泪珠子,那模样真是我见尤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呢! 不论其他,只这一件事就事论事,她对张氏不敬在先,张后只是不理睬于她,当真是半分错也没有。她居然气势汹汹地拖着弘治杀过来,真是愚蠢之极! “皇上,您一定要替妾身做主啊。妾身一大早的就来给皇后娘娘拜年,她怎能如此轻贱妾身?”墨美人凄凄哀哀地晃着弘治的手臂,拿腔作势地说,“皇上若不还妾身一个公道,妾身哪还有脸活在这世上?皇上就让妾身死了吧!” 我们这些人本就是来观戏的,怎会有人出来帮张后说半句好话? 只听小宋子回了一句,“墨美人既知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怎可在圣驾面前说那样不吉利的话,也不怕有污圣耳?” 墨美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梨花带雨地向弘治哭诉道:“皇上您瞧瞧,一个奴才都敢给妾身眼色看!妾身……” “好了好了,别哭了。”弘治的口气里透着三分不耐烦,他甩开墨美人的手,一步步朝张后走去。如果我的消息无误,这应该是张氏被罚后,弘治与她第一次见面。那张氏眼含热泪,将心底种种复杂的情绪都挡在了里面,我们这些外人自是看不真切。 弘治盯着张氏的脸,眼中透着失望与痛心,“想不到你被禁多日,仍是本性不改!” 张氏的眼泪绷不住掉了下来,在她薄施脂粉的脸上冲出了一道极淡的泪痕,清丽哀婉。其实她更适合淡妆,一旦浓妆艳抹就会显老。 “皇上?!”她贪婪地望着弘治俊美的脸,刻骨的思念、浓厚的爱意以及再见的惊喜在瞬间涌了出来,“是三郎来看嬁姷了吗?” 我心中一悸——这样的眼神,不正是当年的我吗?张玳珺竟亦如当年的我那般深爱着弘治?! “你太令朕失望了!”弘治的怒意更甚,拂袖转身而去。 “三郎,别走!别丢下嬁姷一个人!”张氏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冲上前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弘治,“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求你别离开我!” 弘治没有说话,脸上虽然带着怒气,却仍是由着张氏抱紧,没有往前再迈一步! 我敏锐地感觉到,弘治的怒分明是爱之深责之切。他对张氏是有感情的,很深很深。可我又突然回想起那日他在咸福宫里对张氏说的话——朕已经给了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宠幸! 不错,他说的是“宠幸”!如此看来,他对张氏的感情是宠是心疼是骄纵,却独独不是真爱!这也就是当日张氏目光含恨带怨,质问弘治“臣妾想要的皇上能给吗?”的原因! 既然弘治对被他宠上了天的张氏都不曾施舍一点点真爱,那他的满腔爱意都给了谁呢?还是他本就是个无心之人,根本不会对任何女人真心?! 墨氏一看张后搂住弘治,早气得七窍生烟,狂奔过去拽着弘治的衣袖又哭又闹,“皇上!皇上?您也欺负妾身,妾身不活了!” 弘治也觉得当着众妃嫔的面如此与皇后搂搂抱抱不成体统,冷声道:“皇后还是继续在宫里反省吧。” 张氏好容易见到弘治一面,哪里肯放手,“三郎说什么嬁姷都听,只求三郎多陪嬁姷一会儿!” 墨氏见状立即赖到雪地里,满地打滚撒泼,如三岁孩童一般,全无半点宫嫔该有的庄仪。郑贤妃很是脸上无光,却又独自躲在人后,任由墨氏闹去。 “快把墨美人拉起来!成何体统?”余贵妃一出声,小房子就立即派人去拉,可那小妮子撒泼的功夫很是了得,赖在地上拳打脚踢,宫女们挨不过,太监们又不敢太近身。 “都别闹了!”弘治大喝一声,众人一惊。 墨氏许是第一次见弘治发怒,吓得不轻,一动也不敢动,由着宫人们将她拉起,拍去身上的雪。可张氏仍死死搂着弘治不放,无人敢对皇后上手,弘治只得自己去掰她的手,愤怒中的弘治对任何人都不会拖泥带水,只一瞬,张后的双手就被掰开了。 与此同时,张后爆发出了惨烈的哭声,锥人心肺。仿佛被掰开的不是一双手,而是她的心! 这一刻,我甚至对张氏产生了同情。我原以为弘治是对我有爱的,可后来才发现他是那样狠辣冷血;我又以为弘治是对张氏有爱的,却原来他对她只是施舍只是宠幸。或许,我们这些女人都不过是他掌中的玩物吧! “你怎么还有脸哭?!”弘治对那哭声很是愤怒,以致动手推了张氏一下,没想到张氏那么脆弱,轰然倒到了地上。这显然出乎了弘治的意料,虽有一丝愧色,却没有立即伸手去扶。 “那年佛前,你可还记得?!”张后流着泪,对着弘治猛喊了一句。 弘治的脸上立即出现了动容之色,是那样的爱怜与不忍,急走一步朝张后伸出手去,温声道:“朕非有心之失,原谅朕。” 他居然向张氏道歉!高高在上、视他人如草芥的弘治居然放下九五至尊的身段,向一个正在受罚的女人道歉! “臣妾不敢当!”张氏却用强硬的声音回绝了弘治的好意,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给他难堪。不仅如此,她还扶着小宋子的手起身,快速地回了坤宁宫的大殿,并关上了殿门。 而弘治居然没有再动怒,而是静静地立在殿外,一声叹息! 戏看到这里,各位看官再不走的话就要引火烧身了,于是一个个慌忙告退。唯那墨氏还不知死活地杵在原地,非要看到弘治重罚张氏不可,被郑贤妃连拉带拽地给弄走了。 “纯嫔,陪本宫走走。”出了坤宁宫,余贵妃单独叫下了我,看得出她的心情非常不好。我急忙应下,正要跟宁秋说让她先回去,余贵妃又开口道,“桂婕妤也一起吧。” “是!”宁秋怀着一丝惴惴应下。她一向不参于后宫的派系之争,只求平安度日。 “只是话话女儿家的心事,桂婕妤无须不安。”余贵妃一左一右抓着我与宁秋的手,在雪地里走着。她将我们抓得很紧,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有力气走出下一步。 “照今日的情形,皇上对皇后的处罚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我担心地说,不由得摇了摇头,“墨氏那蠢材居然可以蠢到去请皇上来,皇上正愁着没有由头来见皇后一面呢!墨氏当真以为皇上是为了她吗?” “皇上之所以动怒,也是因为皇后让他失望,而并非他对皇后无情。”连宁秋这样对弘治漠不关心的人都看出来了,更何况后宫那帮擅长察言观色之人。 “想不到皇上对张皇后居然情深若此,本宫这几个月来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也不见皇上将本宫这般放在心上!”余贵妃一开口便是悲戚之音。 这番话从向来不服输的余月溶嘴里说出来,令我十分震惊。她今日应是受了很大的打击,说出这些话时全不似一个位高权重的贵妃,而是一个不得丈夫真心的可怜小妾。 原来,她也是深爱弘治的!她,还有张氏,就如当年的我一般,对弘治付出了一片痴情,可明显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成功地用自己的心换到了他的心! 良久。余贵妃叹了一口气,“要击败皇后,实比你我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本宫原还想着再等上个一年半载,皇上对她的情完全淡了之后,再借机将她除去。看来是等不到了,皇上无一日不在记挂着她!” 她所忧虑的确实没错,可我却不甘就此认命,“依嫔妾之见,皇上虽对皇后有情,却未必有爱。只要无爱,我们总有扳倒她的机会。” 余贵妃用力地一点头,“我们与皇后这场斗争无论如何都是要继续下去的,就算是为了蔚王,本宫也绝不退让!” 是啊,我们与张后已经势同水火,结局无非两个——要么胜,要么死! “有一句话,本宫要提醒你!”余贵妃看了一眼宁秋,“本宫知桂婕妤从无争宠之心,你若把她留在你身边,迟早都会卷入这场斗争,你还是早为她做好安排。” “贵妃娘娘提醒得极是!”这几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当初我怀嗣是怕有人暗害宁秋才把她接入咸福宫里,现在我已经平安生下皇子,与张氏之争将愈演愈烈,她若再呆在我的身边,一定会被张氏当作敌人,到时再想抽身就难了! 余贵妃忽的又叹了一口气,“本宫曾听皇上在梦里叫过一个女子的名字,只可惜太过模糊,本宫没有听清,但可以肯定不是本宫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包括皇后以及你我!” “是不是春娘娘?嫔妾曾听土鲁番王子提过。”我尽力用着不经意的语调。 第102章 弘治之爱 这句话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不要说弘治真心爱我,但凡他对我有一丁点真情,怎会将前世的我迫害得那样惨?杀了我还不够,连我的族人都全不放过!我真是闹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问出这样一句话来,难不成还对他心存幻念吗?! 顾千寻,你才是这世上最大的蠢材!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 “过了春节,春娘娘可不就是要来了吗?”宁秋突然很生硬地插了一句话进来。春风致是整个大明后宫的禁忌,她是在帮我圆话,以防任何人抓住这句话,片刻间就能取了我的性命! 不过余贵妃对“春娘娘”并无特殊感触,她只是摇了摇首,“从未听过。” 淡淡的几个字,如细细的雪花飘到了我枯死的心湖上,刹那间便寻不着了,更妄谈惊起半点浪花。 余贵妃的目光悠悠地望向了远处,“皇上心中的这个女子就像鬼魅一样,一直住在皇上的心里,却从未在现实中出现过!” 这天夜里,我守着孝康的小摇床边,一边哄着她入睡,一边给她绣着一件小袄。我的长公主快半岁大了,模样也越来越讨人喜爱,若能平平安安长大,该是怎样一位美艳动人的公主啊! 可恨啊! 今日发生的种种令我的心里又装了许多心事,到了该歇息的时辰也没有困意,便继续守着我的女儿。竟不知不觉地靠在小摇床边睡着了,梦里的我似被什么可怖的东西追赶着,没了命地朝前狂奔,跑着跑着就又来到了那片茶园,然而还没等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孩出现,我便被一声哭闹惊醒。 门外枝上的积雪落地,吓着了我的孝康。我急忙把她从摇床里抱起来,柔声哄着,“孝康乖……别怕别怕……母嫔在这……” 不一会儿,她就安静地躺在我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奶娘过来轻轻接过孩子,把她放进了摇床里,劝我道:“娘娘就是再疼爱长公主也要顾惜自己呀,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呢。” “是啊,娘娘。奴婢也会在这里守着,长公主这几日睡得比前些天好多了,不会有事的,您就回去歇着吧。”如婳轻声劝道。 我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孝康,仍是不舍得离开,我总在害怕今日不多看几眼,明日就见不着这可爱的小糥团了。这时宁秋走了进来,“我来替你了,你快去歇着!” 我这才点了点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自己的寝殿。我必须好好的,任何时候我都必须强迫自己好好的,不然我哪里力量来保护我的孩子?我的孝康!我的炜儿! 第二日各宫便听说,昨日弘治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张氏只一个劲地躲在大殿门后痛哭。弘治始终敲不开,只好走了。在回乾清宫的路上就搬下了许多赏赐,连郑贤妃求了多时都未能得到的华贵貂裀都一并赐给了张后。 岂知张后非但不感动,反而把赐下的东西摔了一地,自己还发了狠,不进水米。闹得弘治没办法,放下要紧的公务不管,当夜又赶去了坤宁宫,隔着殿门说了大半宿的好话,也没哄得张后开门。 气得弘治当场犯了头痛症,张后这才吓得开了门,赶忙宣了太医来医治,一帖药下去就见好了,太医尚未离开,帝后二人就和好了。 第二日一早,弘治就解了张后的宫禁,这冷清了多时的坤宁宫转眼间就恢复了从前的热闹。一连好几日,弘治都留宿在坤宁宫,没再临幸过其他的宫嫔。 这下子,墨美人的嚣张劲也不见了,给张后请安时极尽巴结之能事。 “墨美人还是懂事的,这么快就知道守规矩了。”张后微笑的嘴角泛着星星点点的冷意,可惜墨氏一点也没瞧出来,还笑盈盈谢张后夸奖她。 “那墨美人就应该知道有错该罚的道理!”张后瞬间变了脸色,“听闻你曾对顾纯嫔不敬,居然让长公主的母亲给你一个小小的美人让道!?” 墨美人吓得跪在地上胡乱狡辩,“妾身已经向纯嫔请过罪,她都原谅妾身。”说着还看向了我,并略带恐吓地朝我一瞪眼,“纯嫔娘娘快向皇后娘娘说清楚呀!” 如婳一见大怒,虽不便开口,却竖眉怒瞪回去,似要把墨氏生生撕碎一般,吓得墨氏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我看向皇后,只觉得今日的她很是令人刮目相看,我当日不惩罚墨氏一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二是让张氏来做这个恶人,正月里就闹得哭哭啼啼多不好看,可如今她又把球踢了回来。 我清浅一笑,向皇后道:“那些事嫔妾都已经忘了,皇后娘娘真是好记性。” 听起来是一句赞美皇后的话,可我这个当事者都已然忘记的小事,她这个局外人倒记得一清二楚,那她不是心眼太小,就是在故意挑事! 皇后见占不着我的便宜,就向余贵妃道:“贵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掌管着后宫大权,怎么有人对纯嫔如此无礼,你都不管管?” 余贵妃优雅一笑,毫不客气地回道:“臣妾倒是想管来着,可墨美人到底是在坤宁宫前犯的事,您可是坤宁宫的主子呀,您都没吭声,臣妾又怎么好意思多说什么呢?!” 余贵妃的话仍是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撇个干净,又把球重新抛回了张后手中。更厉害的是,她虽然没有明指皇后被削了管理后宫之权,可字字句句不离这个意思——她只是坤宁宫的主子,已经不是六宫之主了! 张后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问道:“依贵妃看,当如何处治这个墨美人?” 余贵妃仍是优雅地回道:“墨美人既然是在坤宁宫犯的事,自然是皇后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后虽是没讨到什么便宜,便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既然贵妃与纯嫔都要本宫做主,本宫便依了宫规办事!来人啊,把墨美人的冠饰摘了,从今日起贬为淑女,斥居长春宫!” 长春宫原是我居住的地方,因那时钦天监的监正说侵邪之气来自长春宫,以致弘治头痛不愈,而封了宫。虽然后来弘治头痛痊愈,钦正监的监正也被撤了职,但自我搬出长春宫后,那里再无人居住,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 张后故意提出长春宫,自是想借此贬低我。我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张后只能靠这些虚无的东西获得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了吗? 可那墨氏,一边死死护着头顶美人的冠饰,一边惊声大叫,“皇后娘娘饶命啊!妾身知错了!长春宫里死过人,妾身不去!” 张后轻蔑地一声长哼,“长春宫还出了一个顾纯嫔呢!墨氏,你就去好好学吧!” 小宋子扯下了墨氏的美人冠饰,又让宫女扒了她的美人宫服,方找了两个小太监把墨氏给押走了。墨氏被拽出去时还在疾声大呼,“贤妃娘娘救我!表姐救我!” 墨氏还真是蠢,香婷竹看到她落到如此下场,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救她?就连她的主子郑贤妃都不敢吭声。苦心送到御前的人就这样被废了,郑贤妃心中怎能不心疼,怎能不恼怒皇后? 只是她不能也不敢当面发作。我瞧她那憋屈的样子,未必对我与余贵妃就没有气。可墨氏初一那日对我那般无理,也不见她有半点表示,她就不怕我以为是她暗中指使的吗? 看来,她归顺余贵妃只是迫于无奈,全无半点真心,对我更加只是敷衍而已。那如今就休怪我坐视不理了! 出了坤宁宫,我与余贵妃的表情都凝重了许多。她意味深长地对着我瞟了宁秋一眼,她是要我先把宁秋处理好,免得他日与张后相争还有后顾之忧。今日晨昏定省,张后处罚墨氏仅仅是一个开始! 宁秋也明白余贵妃的意思,于是握住了我的手,忍着泪道:“今日我与妹妹一起走回去吧,或许,以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鼻头一酸,轻轻点头。 “想不到皇后被禁了几个月,便有了如此手段,只借着一个墨氏就解了宫禁。到底皇上心里还是有她!”宁秋道。她是在为我担心。 “尚不足惧!解了她的宫禁,至多不过恢复晨昏定省之礼,想从贵妃手里夺回六宫之权还没那么容易。皇上不也夸贵妃将六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么?”我安慰着她,亦是在安慰着我自己,其实所有的人都知道归权于张后是迟早的事! “我总觉得皇后变了好多,有了耐性,且不再轻易将喜怒显形于色,实是比以前更难对付了,你们可要小心啊!”宁秋将我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姐姐放心,从我跪在长宁宫前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了自己的命。与其投靠皇后,不如相助贵妃,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如今更是与张后势同水火,想退出也来不及了,我与她注定了只能活一个!”我的眼中迸发出森冷的恨意——活下来的那一个必定是我! “那将是怎样的一场恶战啊!”宁秋的身子轻轻一颤,“你究竟有几成把握,可要对我说实话!” 第103章 张后复宠 “以我再加上余贵妃,至少有四成!”如果我的孝康能够健康长大,那就有五成,只可惜天公不会遂人愿啊。我不愿再想,猛的将话锋一转,“谋事在人生死由天,所以我必须先保姐姐安全退出事外。” “若我不肯呢?”宁秋的话里透着几分倔强,“我知道自己是无用之人,不能帮你什么,可你与别人拼得你死我活,我不在你身边又如何放心得下呢?无论生死,你总有我陪着!” “姐姐——”我不由得驻足,望向她的眼睛诚挚地说,“这是生死之战,少一个人在我身边,我便少一分顾虑!姐姐是希望我胜,还是败啊?” 宁秋一度哽咽,说不出话来,她怎么可能希望我败?! 我的声音亦是艰难,“再说,若不幸我败了,总得有个人替我收尸,总得有个人替我继续照顾长公主不是?换了其他人我又如何能放心呢?” 宁秋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自责道:“为何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有的——”我流着泪笑道,“姐姐能为我好好活着!只要你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千寻!”宁秋伸手将我紧紧搂住,似要把全身的力量都给我,“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不然我绝不饶你!” 我一抹泪,嘻笑着,“姐姐放心,妹妹若是做不到,定去姐姐那里讨打!” 宁秋也哧的一笑,“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可不就是个二皮子脸嘛?” 虽然我们的交谈是以玩笑告终,可未来的日子我们是否还能笑得出来就不知道了。宁秋已是无力争宠之人,要让她全身而退,唯一的法子仍是让她重病。为了确保她的安全,我只能狠心拿我的小孝康做一回戏了。 我先是哄得叶栖风开了点极温和的药,使我的孝康发起了低烧,然后命玉璃如婳把这消息传得后宫人尽皆知,不过一日,就把太皇太后与弘治都惊动了。 太皇太后专程派了最宠幸的太监洪岩辉代为探望。弘治更是一办完公务就立即赶了来,他大骂叶栖风没用,然后把宫里所有的太医都叫了来。这些人一个个只想着往上爬,真遇到事就成了缩减乌龟,虽然知道最有速的法子,就是不敢下猛药,生怕担了罪责。 弘治气得不行,要问他们的罪,还是我作好作歹地劝住了,要他为我们的孩子积福,他方才作罢,大喊一声滚字,惊得太医们屁滚尿流地跑了。他便什么都不管不顾,只一心呆在我的咸福宫。 张后好几个月未见弘治,好容易才重入怀抱,如何能甘心?使出了百般手段要把弘治请走,然而弘治就只回她一句话: “朕若等不到长公主退烧绝不离开!” “皇上对长公主如此疼爱,真是她的福气。”说这句话时,我是有两分真心的。孝康的生命已经注定那么短暂,若能多得些弘治的疼爱,总是好的。她可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的女儿啊! 弘治抱着孩子柔软的小身子,动情地说:“孝康是朕的长女,朕多希望朕的女儿长得像她……” 哪个她?我的心一抖,但我直觉得弘治指的并不是余贵妃,那会是谁?难道是——土鲁番口里的“她”? 我不禁又要笑自己傻了,弘治怎么可能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得像被他灭族的女人呢?他说的这个她,一定是余贵妃口中那个如鬼魅般的女人! “她是谁啊?”我装作无意地问,很想套出他的话。 不料弘治十分警觉,一发觉自己失言便立即改口道:“朕是说朕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得像观音娘娘。”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硬问下去只能惹弘治厌烦,便识趣地岔开了话题。 这一夜下起了一场大雪,有个人告诉我这会是今年春节后的最后一场雪。这一夜,弘治与我轮流抱着小孝康。我劝他去休息一会儿,他也不肯。依着我的计划,孝康需要明日一早才能退烧。今夜便是让我的小孝康再难受,我也绝不能心软。于是,我便由着弘治抱着她。 这本就是他身为父亲该做的! 一整夜,弘治都没有合过眼。到了第二日清晨,弘治亲自哄着孝康喂下了一帖药,孝康的烧很快退了。弘治抱着孩子,不胜欣喜。这时却听得小顺子慌慌张张地来报,“不、不好了!桂婕妤出事了!” 我故意斥道:“急什么急,出了什么事,好好说!” 小顺子回道:“桂婕妤见长公主生病老不见好急得不行,也不知是从哪听说大雪天跪着请愿就能实现,昨儿夜里就一个人悄悄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宿,华苑今天一早发现她冻晕在雪地里,哭得死去活来!娘娘快去看看吧!” “桂姐姐怎么这么傻?”我急得一跺脚,拖着弘治与我一道去,“桂姐姐可是为了咱们孝康才冻晕的,皇上不能不去看看。” 弘治很不舍地放下了小孝康,再三叮嘱奶娘看好,才与我一起去了宁秋的殿里。宁秋刚被抬回来,外衣与头发都已经湿透了。四个宫女正拼了命地搓了她的手脚,我忙让叶栖风救治。 叶栖风疯语几句,几针一扎,宁秋才清醒了过来,“孝康,孝康怎么样了?” 我急忙上前道:“她已经没事了,姐姐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宁秋说着又迷迷糊糊晕了过去,嘴里还喃喃地说着,“老天爷,信女愿用二十年的寿命来换孝康康复……” “怎么会这样?”我急得直掉泪,大声朝叶栖风吼道。 叶栖风不以为意地说:“就算身体强健的男子在雪地里都挨不过一个时辰,更何况桂婕妤,她一向体弱多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 “半条命都没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卧在床.上静养,运气好能活个三年五载的,如果运气不好嘛,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 “你胡说什么?!”我大怒,举手就要去打叶栖风的脸! “茗儿!”弘治在空中截住了我的手,说道,“这叶氏就是个疯子,你打死他又有何用?仔细伤了手!”他应该还是第一次见我对人如此凶狠,这显然不符合他对我的期待,因而说话的语气带着很浓的怒意。 我借机扑进弘治怀里大哭,“桂姐姐为了咱们孝康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可咱们能为她做什么?若不是她,咱们孝康说不定——说不定——”我故作说不下去的样子,抱着弘治嚎啕大哭。 弘治被我哭得心烦意乱,又不忍对我动怒,好言相劝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朕让太医们全力救治桂婕妤就是了。” “不行啊,皇上!”叶栖风为难地一指宁秋,“她这样就是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啊,就只能好好静养,拖得一天是一天了。还有她这一身的病气,伺候她的人都得小心着点,若是沾染上就不好了。” 此言一出,宫人们都吓得后退了一步。我听了,哭得更急。弘治没好气地瞪了叶栖风一眼,又哄我道:“桂婕妤如此善良,老天定会见怜,不会让她有事的,茗儿无须太过心急。不过,这咸福宫有孝康在太闹腾了,不适合桂氏静养,还是让她迁走吧。” 什么不适合桂氏静养,不过是怕宁秋的病气过给他女儿罢了!我抹着泪道:“让桂姐姐迁宫?她能迁到哪儿去啊?” 叶栖风又插嘴道:“从哪儿来就迁到哪儿去啊!” 弘治怒斥他道:“你给朕滚出去!真是不会说话,竟惹胶朕的茗儿伤心!”等叶栖风出去后,他方小心地劝我道:“就让桂氏回永和宫吧?她是从那里来的,对那里熟悉。姝合的脾气又是宫里最好的,不会委屈她的。” 我哪里肯依,气哼哼地说:“桂姐姐是为了给咱们孝康祈福才冻晕的,现在她出了事,咱们反倒不管了?” “谁说不管了?让叶栖风继续给她诊治就是了,朕可都是为了她好!”弘治的口气很硬,不容置喙! 我望着他不高兴的样子,瘪着嘴,哭得十分委屈。 弘治守了孝康一夜很是疲累,我又百般不遂他的心意,他心里定是窝了火的,但见我泪眼汪汪的,又不忍对我发火,硬逼着自己软下声来,“桂婕妤早点好起来,不是可以能早点回来陪你吗?” 我稍稍止了泪,“桂姐姐能回来?” 弘治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鬓发,“当然,她是你的好姐妹,朕就是为了你开心,也愿她陪着你。” 我破涕一笑,“皇上就知道说好听的哄嫔妾!” 弘治也跟着我笑了,“谁让朕喜欢你呢?”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我的心在腔子里猛的一震:他喜欢我?! 他说他喜欢我!就是当年他最爱我的时刻,也没有如此直白地说过这四个字!他最常说的只是一个帝王对任何年轻貌美女子都能说出口的“宠”字! “皇上刚刚对嫔妾说了什么?”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谁让朕这么宠你呢?”弘治伸手一刮我的鼻头,“你呀,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不对!他刚刚分明说的不是这一句! 第104章 朕喜欢你 “皇上——”我还想与弘治争辩,可细瞧他的眼神,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是喜欢二字!他一直将自己的包裹得那样紧,真的会不小心么?还是——根本是我听错了?然而我,会听错吗? “什么?”弘治凝视着我,声音温柔得有些过分,“朕要去上朝了。孝康已经没事,茗儿也该去歇一会儿了!不然朕守过了她,又要来守你了!” “皇上守了孝康一夜,白日又要上朝——”我垂首抹泪,“都是嫔妾不好,没有照顾好咱们的长公主。” “怎么又哭了?”弘治慌忙给我拭泪,“你受惊早产,孝康本就体弱,有个小病小灾本就是正常的,你怎能全怪到自己的头上?” 听得小房子又在一旁催促弘治,我只得抹抹泪,撑出一个笑脸,“皇上快去上朝吧,大臣们该等着急了!” 弘治却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目光里甚是有几分挑逗的意味,“再给朕笑一个,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我嗔笑着轻打他的手,道:“皇上今日是怎么了?” 弘治有些恍然,“朕也不知是怎么了,朕只是觉得好久没有这么暖心了。”他闭了闭眼睛,又认真地看了看我,极淡的一笑,“朕真的该走了!” 我轻轻地将他往殿外推,“皇上快去吧,大臣们真该等急了!” 弘治终是走了,走时仍有些恋恋不舍,“朕下了朝再来看你——”他稍顿了一下接道,“你们母女!” 望着他因过度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心中有一股莫明的心疼。他到底是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父亲。虽然这心疼只是一闪而逝,但我骗不了自己,它是存在的。 可他今日真的很奇怪,说了一些不寻常的话,又做了一些反常的举动。我能暖的不过是他的身子,也能够暖他的心吗? “皇上对你有情!”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叶栖风的声音,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家伙什么时候凑到我的耳边来了? “你是要吓死本嫔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忽然想了床榻上的宁秋,急忙转身奔过去看,宁秋仍没有醒。我急声问:“怎么会这样?桂姐姐真的没事吧?” 叶栖风笑嘻嘻地狠掐了宁秋的一个穴位,宁秋便悠悠转醒了。 “看吧?微臣怎么敢让纯嫔娘娘的人出事?”叶栖风自从伤了脑子,就再也没个正经样了,“只是为了不让皇上看出端倪,扎了几个穴位让她晕睡了一会儿而已。” 华苑向我道:“娘娘放心,昨天夜里只是拿着婕妤的披风包着一棵树放在那里,婕妤只今日清晨跪了半个时辰。奴婢们有几个胆子,哪真敢让婕妤受苦啊?” 我心疼道:“就是半个时辰也够受的了!” 宁秋却说,“最让人心疼的是孝康,小小年纪就为了我吃那些苦。”说罢又看了看我,埋怨道,“你也真是个狠心的娘!” 说我不心疼,那肯定是假的!但孩子遭点罪,能换来宁秋一条命,却是值得的。也算是为这苦命的孩子积点福吧,希望她来世投个好人家,若再入帝王的门了。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眼圈一红:为何她的命格是生生被打断的? 宁秋以为是她的话惹了我伤心,立即道:“不说了,不说了,妹妹快别伤心了。” 我终是含着泪送宁秋回了永和宫,平日时我见到赵和妃总是客客气气的,我出了月子之后,也来永和宫走动过。所以赵和妃是愿意接纳宁秋的,哪怕没有弘治的圣意。 不知是她特别有涵养,还是她对别人的事根本漠不关心,她对宁秋又回到永和宫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只是云淡风轻的道了一句,“咱们两个病友又在一起了,本宫日后有个说话的伴了。”仍旧让宁秋去住她以前的东侧配殿。 我指挥着宫人将殿里的一切打理好,看到宁秋稳妥的住下,方才离开。宁秋拉住我的手,再三道:“你答应我的话绝不能忘!” “绝不会忘!姐姐好生将养,等着妹妹接你出去的一日!”我心里其实根本没有把握,就当是给宁秋一个盼头,也是给自己打打气吧。 斗完了皇后,我还有太皇太后与余贵妃要斗呢,我自己做了棋子也就罢了,我怎么甘心我的炜儿一辈子都被她们蒙在鼓里、玩弄于掌心?!若不是听闻余贵妃对炜儿的疼爱,不弱于我对孝康,这场戏我当真是演不下去了。太皇太后那个老妇欺人太甚! 宁秋回到永和宫,她的事却远远没有这样结束。张后以为我借着长公主的病把弘治留在咸福宫,使得弘治一连几日都在我这里过夜而没去找她,于是想尽了法子报复我。 她授意钦天监监正告诉皇上,我的孝康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宁秋与她的命格相冲,宁秋克了长公主,所以才会导致我早产,导致长公主身体虚弱多病,唯有处死桂宁秋才能保长公主安康! 张后的招式真是越来越犀利了,利用弘治爱女心切来除掉我在这个宫里最亲近的人! 弘治那样聪明的人居然信了,或许说根本是他选择了相信!我从前只知道他介意生老病死,却不知他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只要能保全他的第一个女儿,赐死一个他毫无感情的宫嫔算得了什么?他居然真的打算要宁秋的命! 在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哭闹求情,而是选择了绝食相抗。我若想让弘治清楚宁秋在我心中的分量,就必须赌一赌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果然,他犹豫了,不再提赐死宁秋的事,赶着来咸福宫劝我进膳。 “为了咱们的孝康,朕虽不得已,总得试上一试啊。”他完全把自己扮成了一个无奈的父亲。 我低头绣着孝康的小袄,闷声不理他。 “你是孝康的生母,你难道不希望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吗?”他亲手端着碗,舀了一勺饭菜往我嘴边送,“朕让御膳房特的为你准备的,都是你最爱的菜色,哪怕是为了孝康,你也该吃上一口。不要再与朕置气了!” 生母!生母!我现在最恨听到的就是这两个字! 手一用岔劲,钢针就狠狠扎进了我的肉里,瞬间冒出一个好大的血珠子。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弘治心疼地责怪道。抓过我的手,就放到他的嘴边,细细地为我吮去污血。 这一刻,我便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有分量的!或许是因为孝康的缘故,弘治对待为他生育了子女的妃嫔总是更好一些。无论如何,只要他是心疼我的,那宁秋的命就能够保住! “不劳皇上操心,让嫔妾疼死算了!”我苦着脸,硬将手从他嘴边抽了回来。 “说什么胡话呢?”他重新把我的手夺了回去,叫人拿了膏药来为我抹上。 “皇上要杀桂姐姐可不是要让嫔妾疼死吗?她可是嫔妾在宫里最好的姐妹,是这个宫里除了我这个亲娘以外对孝康最好的女子!” 我边说边大滴地掉着眼泪,“为了孝康能好起来,她在外面的雪地里整整跪了一夜,就是我这个亲娘都未必能做得到!现在却为了钦天监一句该死的话,就要取了她的性命!若钦天监说嫔妾克孝康,皇上是不是也打算杀了嫔妾?” “这、这不一样!”弘治慌忙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桂姐姐有病需要静养让桂姐姐走,嫔妾可以从命,那是对桂姐姐好。可若是为了一句什么鬼话就要桂姐姐死,嫔妾宁愿没生个女儿!” “茗儿!”弘治恼怒地吼了一句,重重把药盒往桌子上一掷。 弘治是真的怒了,我的话伤到了他的心。这样死磕下去败的人必然是我。于是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嫔妾失言。嫔妾不能没有孝康,也不能没有桂姐姐。” 弘治平复了一下怒气,声音终是软了下来,“孝康是你与朕的女儿,因为你朕才对她如此爱重,你以后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知道吗?” 我微微一愣,他不是明明知道孝康是余贵妃的女儿吗,为何还能对我说出如此情真意切的话来?然而我来不及多想,还是温顺地靠进了他的怀里,答了一声是。 “朕不是还没下旨吗?朕怎么舍得伤了你的心呢?” “皇上,臣妾想起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唐朝太宗皇帝的长孙皇后病重时,太子曾劝太宗皇帝广赦天下来救皇后的性命。皇后却说——” “好了,这故事朕听了好多遍了,朕明白你的意思,朕不杀桂氏便是。” “真的?”我急忙跪下谢恩,“嫔妾替桂姐姐谢皇上不杀之恩!吾皇英明,不逊那唐朝的太宗皇帝!” “快起来吧。”弘治将我扶起,声音却是一低,“不过——” 我的心便一沉,弘治还是不肯放过宁秋? 第105章 赌赌分量 我含悲忍泪,“皇上——?!” 历朝历代有哪个稍有作为的君主因为钦天监的一句鬼话就杀了一个有功无过的宫嫔?弘治,你是要贻笑大方吗? “你别急,朕说了不杀桂氏就绝对言而有信!”弘治用手指的指背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总是说我生了孩子以后,肌肤反而更好了,丰盈盈的,吹弹可破。 我一直是不以为意的,前世的我不也有傲人的肌肤么?不也常常让他赞不绝口吗?最后还不是整个人都毁在了他的手里! 我有些报复性把脸自己身前一撤,用略带生气的口吻说道:“皇上还没说不过什么呢?” 弘治收了手,回道:“桂氏毕竟与孝康相冲,为了咱们的女儿,朕决定把桂氏降为淑女,永世不得踏出永和宫一步。” “连降五级?”我当然不肯,这降得也太狠了,“桂姐姐毕竟是为了给孝康祈福才得病离开咸福宫的,她不但没有得到分毫赏赐,还受到如此重罚。恕嫔妾说句不中听的话,以后谁还敢对咱们的孝康好?” “那依你如何?”弘治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 “把她降为美人有个意思在也就行了。”我刚入永和宫时,桂姐姐就是美人的位分,如今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在这皇宫里已经算是很幸运了。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茗儿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弘治的嘴角藏着一丝得逞的快意,我猛然醒悟,原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一早就准备好了我来讨价还价。 “皇上最坏了。”我举起拳头在他的肩头捶了一拳。弘治借机抓住我的手,把我拥入怀里,“茗儿以后可不许这样为难自己了!” 我听他的话里含着几分心疼的意思,愈发撒起娇来,“嫔妾是那种耍小性子的人吗?嫔妾几时舍得皇上为嫔妾担心了?这次事关桂姐姐的生死,嫔妾才——” “好好好,朕不过说了一句,你倒准备了一筐子的话回朕。”弘治拉着我坐下,“快点用膳吧,你不顾好自己,怎么照顾咱们的女儿?” 我举象牙筷的手不经意的一滞,原来他关心我,也还是为了他的宝贝女儿! 第二日,我便把小顺子叫了来,“你让钦天监的监正去好好查一查他的上一任是怎么被革职的!告诉他,他这次欠了本嫔一个极大的人情,以后该怎么办自己心里有数!” 小顺子立即领命,“是,奴才这就去!” “还有——”我叫住了小顺子,“让那狗东西给那边传个话,有种就冲着本嫔来!她就算杀了十个桂宁秋又能怎样,不过赢了本嫔两滴眼泪,本嫔仍是握有皇妃金印的从三品纯嫔,仍是孝康长公主的母亲,仍是咸福宫的一宫主位!” 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张皇后若真有能耐就来摘我头顶的凤冠! 小顺子走后,玉璃吐了口气,“这一次真的好险,皇后差一点就破坏了娘娘的计划将桂美人置于死地!不过她这么一闹也好,以后她就不会打宁秋的主意了。” 我惨淡一笑,“皇上不准宁秋走出永和宫也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从此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之礼,皇后久不见她,随着明年新秀入宫,宫里再度热闹起来,皇后就会与皇上一样,忘记这世上还有宁秋这么个人。” 玉璃提醒道:“只是咱们这一次算是正式向皇后宣战了,以后要备加小心才行。” 我灌下一大口茶,方出得声来,“迟早的事,她既然复宠,就容我们不得!”为了防她这一日,我也提前布下了几步棋,现在就来看看谁能敌得过谁! 这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张皇后、余贵妃与我三个人侍寝的分比不相上下。或者说我们三个女人都在自己孩子身上下足了功夫,以致让弘治对三个孩子的宠爱不分彼此。 张后的儿子朱厚照虽是年纪最长,又被封为了皇太子,却并没有因此占得多少便宜。因为我的炜儿已经开始显露出他过人的聪颖,在他六个半月大的时候,他就说出了此生的第一个字——皇。 虽然我当时并不在场,却听说弘治差一点喜极而泣,“朕的炜儿在叫朕父皇哩,他才半岁大而已!朕的照儿虽然聪颖,比一般人开口早,也还是过了九个月才会说话的。” 这话传到张后那里,少不得要督促她的儿子读文背诗,小厚照不过四岁,原先一直被独宠着要什么给什么,如今猛的一下子被管束得紧了,自然哭闹不已,更不要说他本就是个很贪玩的孩子。 一个严管一个贪玩,母子二人便狠狠地杠上了,别看厚照人小可脾气不小,哭闹起来满地打滚,急得张后一点办法也没有,又舍不得下手打他,只能站在一旁抹眼泪,刚开始小厚照见张氏掉泪还收敛一些,可后来便索性当没看见了,爬起来继续玩他自己的。 张后为此很是生了一阵子气。有一次实在被气糊涂了,抬手在厚照的屁股蛋上拍了几下,大骂道:“你若不是本宫亲生的,本宫今日便打死你!” 这下可不得了,整个坤宁宫闹翻了天,郑贤妃还带着几个宫嫔赶去劝慰皇后。这事虽最终平息了,母子二人重归于好,可弘治还是生了张后好几天的气。 我在咸福宫里抱着我的小孝康,逗她道:“还是本嫔的孝康最乖,永远都不会惹母嫔生气,对不对?” 小孝康似乎听懂了,冲我格格直笑。 我的女儿不需要跟那些男孩子们比聪明,因为她再聪明也不可能去跟皇子们争储位,她只要对着弘治咧嘴一笑,露出粉红的牙床和刚刚长出的幼齿就够了。她就是弘治心头的宝贝了。 弘治生了皇后的气,在我这里呆的时间便多了。弘治八年的春天已经正式到来,鸟语花香,到处洋溢着盎然的春意,可弘治却说,他只有在我这里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春天。 “风儿,我若有你便每一日都活在春天里了。”这时弘治情深时对我说过的话。 当时他说什么我都是信的,我信自己就是他命里的春风,我甚至相信我是为了他而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可最后却只有赤.裸的背叛! “皇上又在哄嫔妾了,您一定对很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我试探着,虽然明知很难从他嘴里知道有关春风致的只字片语,可我仍然不放过任何机会来试。 “朕只对两个人说过。”弘治似乎陷在了回忆里。 “那第一个是谁?”如果我是第二个,那么第一个就只能是春风致。难道他对春风致还有一丁点旧情吗? “这不重要。”弘治猛然清醒过来,避开了我热烈探寻的目光。 “不嘛,不嘛,皇上说于嫔妾听嘛。”我勾住弘治的脖子,不肯放过他,同时小心地拿捏着分寸。 “别闹!”弘治有些生气地拉下我的手臂,见我还不甘心,便彻底堵住了我的嘴“朕不喜欢争风吃醋的女子!” 那从不争风吃醋的春风致,弘治你又何曾珍惜过? 轰隆——! 空中突然传来一记响亮的雷声。今年的春日总是春雷滚滚的,我的小孝康很怕雷声,这一点倒是与我小时候很像。我急忙奔去偏殿哄她,每次打雷她总哭闹个不停。弘治心疼女儿也跟了来,与我抢着抱女儿。 “她也很怕雷声。”弘治莫明地来了这么一句。 “皇上说谁也怕雷声?”我问。我知道他说的绝不是余贵妃,那么会是春风致吗? “是一位亲王的女儿,你不曾见过的。”弘治随口回了我一句,听着更像是敷衍,还不如不说。 今夜风雨大作,好像没有停的时候似的。毕竟弘治第二日还要上朝,我不能让他总是熬夜哄孩子,损伤龙体也是妃嫔的罪过,我便与他轮流来哄孝康,不哄孩子的那一个就去休息。我才刚刚抱了没多久,他便来劝我休息,不由分说地从我怀里抱走了孩子。 他到底是很疼孝康的!什么原因不重要,我要的只是孝康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睡在偏殿的躺椅上,望着这父女俩的身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是否殿里焚的香与茶香很相似,我仿佛又来到了那片茶园,那个看不清容貌的男孩又对我做了同一件事,说了同一句话: “仙儿,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为妻!” 我恼怒地抽回了手,大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那男孩竟然哭了,“那年佛前,你都忘了吗?” 佛前?佛前发生了什么?我虽然也去庙里的佛前跪拜过,可我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我只厉声重复,“你是谁?你是谁!……” “娘娘!娘娘!娘娘醒一醒。”回答我的是竟是小顺子的声音,把我吓得不轻。我猛的坐起,很不高兴地说,“怎么了?” “长春宫出事了。”小顺子偷瞧了一眼我的脸色,小心地回道。 “茗儿,长春宫刚刚遭了雷击,朕要过去看一看,你就留在这里吧。”弘治说罢就往门外走,走得很急。 第106章 正式宣战 按说宫殿遭受雷击在大明朝也不是头一回了,更何况长春宫几乎就是一座冷宫,现今也就只住了一位墨淑女,是什么令弘治那么紧张,急着要去一看究竟。我抑不住好奇心,想跟去瞧一瞧。 外面的风雨已停,我的孝康睡得十分安稳,我完全可以把她放心地交给奶娘。但弘治既然说了要我留下我还非要跑去的话,他恐怕会以为我不够爱护女儿。所以我派了玉璃与小顺子跟过去看,自己则继续在躺椅上休息。 那被贬的墨氏还能翻出么大浪来吗?我倒是好奇了! 在宫中的日子就没有一日是不疲惫的,我只要躺下总能很快睡着,睡梦里总能梦见许多许多的东西,只是这一次没有接着原来的梦继续做下去。待我再度睡醒时,天已经大亮,我的小孝康刚喂过奶,一身奶香,睡得正甜。 “长春宫那边怎么样了?”回到主殿,我才开口问道。 我一早就注意到玉璃与小顺子回来了,而且脸色不大好看,只是天大的事跟我的孝康比起来,总是不及她重要。 “长春宫的宫匾被雷击落,长字与宫字都完好无损,唯独一个春字破成了几瓣,皇上一见就头疼之症发作了,现在正在乾清宫里歇着呢,连朝都没法子上了。”玉璃回道。她说的时候怕是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事带着几分诡异。 我在听到春字时,心不禁一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三个字——春风致。我所知道的人里除了前世的我,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令弘治如此忌讳! “那皇上有没有说什么?”我又问。 “皇上确实说了一句话,只是奴婢离得太远,实在没有听清。”玉璃说着就要跪下请罪,我立即制止了她,她又不是弘治的人,哪有机会靠他太近?再说弘治一向谨慎,若有什么要紧的话,是绝不会大声说出来的。 “那墨淑女呢?她怎么样了?” “打雷击中了她房上的几片瓦,擦着她的额头掉了下来,把她给吓着了,已经——”小顺子顿了一下,接着道,“已经疯了。” 虽然我问的时候没安下什么好心,但听说后宫又疯了一个,我的心还是一阵堵的难受。英才人、墨兰玉……谁知道以后还会有多少个?这大明的皇宫从来就不嫌多! “娘娘,皇上极少因生病而不上朝,看来这次很不寻常啊。奴婢与小顺子虽是跟着房公公送了皇上回去,可奴才毕竟只是奴才,您要不要亲自去看看皇上?奴婢听说皇后已经去了,余贵妃那边也有了动静。” 玉璃提醒道。她的头脑灵活有谋略,做事情总是能做一步想三步。 “去,当然要去。”我若不去,还不便宜了张后?她还不定怎么粘着弘治呢! 略加收拾便赶紧带着补品出宫了,临行前还让小顺子去太医院把叶栖风直接叫到乾清宫去。 宫里的那些个太医十成有五成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所有的工夫都花在溜须拍马往上爬了;另五成有真材实学的又都是软骨头,真遇到了事,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生怕半个拿捏不准要了他们的脑袋!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叶栖风这个奇葩了。 宫人抬着轿辇一路小跑,到了乾清宫,却见小宋子神气十足地把着门,瞧皇后的意思是不打算放其他宫嫔进去见弘治了。难怪一路上看到几个宫嫔耷拉着脑袋往回走。真是岂有此理! “这不是坤宁宫的宋公公吗?玉璃若是不识字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呢!”玉璃一来便将了他一军,意在警告他这里是乾清宫,他还是收敛一些为好。 “纯嫔娘娘来求见皇上,烦请宋公公让一让!”玉璃的话里透着三分不奈,似乎在乾清宫前与小宋子说话是件很掉价的事。 “抱歉了玉璃姑娘!”小宋子将拂尘一甩,“皇后娘娘的懿旨,任何人不得皇上宣召不得觐见!顾纯嫔还是请回吧!”说罢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是皇后身边的一条阉狗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玉璃。” “娘娘请吩咐。”玉璃毕恭毕敬地立在我身边听令。 小宋子听见我这声喊,还以为我要打道回府,正在心里偷乐呢。却听我道:“把这个不识好歹的狗奴才给本嫔拉到一边去!” “奴婢遵命!”玉璃朝后面一挥手说了句“上!”,弘治先前赐下的那几个宫人立即上手过来拉小宋子。这几个宫人弘治送给我已经很久了,我当然早就把他们都变成了我的人。他们除了听命于弘治以外,也就只听我一个人的命令! 小宋子见我一来就动武立即怯了三分,忙唤他的手下来挡,可他们怎么可能是这几个大内高手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地就给放平了。 小宋子被押在了地上,还在拼命大叫,“放开我!你们居然敢动咱家,敢违背皇后娘娘的懿旨——” 不待他说完,玉璃就把自己的绢子塞进了他的嘴里。想给张后通风报信么?门都没有! “小宋子,要本嫔提醒你,皇后已经没有六宫管理之权了吗?”我朝他低声道,“她最多也就做做坤宁宫的主,跑到乾清宫来下什么懿旨,是想造反当太后吗?!” 小宋子一听这话,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谁说本宫下不了懿旨?!” 乾清宫的门忽然开了,张皇后从门后走了出来,一张扭曲的脸上带着冲天的怒气,不待我向她行礼请安,便劈头质问道:“顾纯嫔好大的胆子,竟敢动本宫的人?还不放人!” 小宋子不过是只小虾米,我才没兴趣为难他呢,掉我的身份。我轻哼一声,一挥手,让宫人们放了他。 见皇后盯着我,向我逼要答案,我便一字一句回得掷地有声,“谁敢对皇上不利,嫔妾就跟谁拼命!” 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倘若弘治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坏婆子就能抱着年幼的皇太子垂帘听政,我与余贵妃便全完了! “你竟然诬蔑本宫!”张后伸手狠狠指向我,气得手指都颤抖了,“碧落,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 看来张玳珺是真的生气了,我居然忘记她还是很爱弘治的,纵使希望自己的儿子继位当皇帝,也不舍得弘治现在就死去。她爱弘治就受到弘治的百般宠爱,我爱弘治却死得那样凄惨?凭什么! 玉璃迅速护到我身前,对欲向前的碧落狠狠一瞪眼睛。 “连皇上都不曾碰到嫔妾一个手指头,皇后,你敢么?!”我斜眼向张后扫去,眼神里带着甚少出现的阴狠决绝!我恨她,她夺走了原来属于我的一切,包括弘治的宠爱! 张后一怔,略向后一倾,随后又不服气地叫嚣道:“本宫到底是握有凤印的皇后,还碰不得你么?!” 我应该是继余月溶以后第二个敢如此当面顶撞她的宫嫔,她如何能吞得下这口气?看着她气得发青发黑的脸,我觉得胸中甚是快意。 “皇后已经没了六宫之权,若想打人出气,还是握着您的凤印回坤宁宫慢慢打!”哼,没有了统领六宫之权,凤印不过是块好看的玉石罢了!有什么可嚣张的? 我朝她虚行一礼,“嫔妾还要去看望皇上,就不陪皇后娘娘在这里耍玩了!”说罢,便迈脚朝乾清宫里走。我急着要知道弘治的病情如何,没空跟这坏婆子瞎耗! “你给本宫站住!”张后在我身边大喝一声。乾清宫的琉瓦都震了震。 “皇后娘娘还有何事?”我驻足回头,皱着眉头,带着三分不屑。 刚进宫时我身份低微,不夹着尾巴做人便无法在宫中存活,如今我已贵为纯嫔,又育有孝康长公主,封妃指日可待,还需要怕她张氏吗?! 张氏盯着我,眼中翻滚着仇恨、妒忌、鄙夷……错综复杂,百感交集。她一定后悔没有在我入宫的第一日便杀了我,如今,却是难上加难了! 突然,她朝我冲了过来,发了疯似的,我以为她要动粗,本能的向边上一闪,没想到她根本是朝着殿门口去的,她将殿口死死霸住,“本宫只要一日是皇后,一日掌着凤印,这后宫就由本宫说了算!本宫今日偏不让你个小贱人进乾清宫的门!” “你让开!”我眯着眼,阴狠地盯着她。 “怎么,你还敢犯上不成?”张皇后回敬道。 我现在与皇后硬碰,确属不智,但如果连今日弘治生病,我都不得进去见上一面的话,来日所有的一切都将在张氏的掌握之中,我与余贵妃将完全陷入被动。被动就意味着等死! 就在我与张后僵持不下之时,余贵妃来了,“皇上仍是病中,你们一后一嫔在这里吵吵嚷嚷也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她一开口便是训斥的口吻,根本没把张氏放在眼里,俨然自己才是六宫之首。她一来,我便不必挑头与张后硬碰了,当下心里一松,朝她行礼请安。 第107章 后嫔之争 “余贵妃还记得本宫是皇后么?本宫还以为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呢!”张后怎甘心让余贵妃占了上峰?立即反唇相击。 “臣妾怎么敢忘了自己的身份?倒是皇后好像忘了这里是乾清宫!敢问皇后一句,这乾清宫什么时候轮到您做主了?”余贵妃口锋犀利,绝不落于我之下。 “皇上病重,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不该出来主持大局么?” 张后仍死死地把着殿门,看来是铁了心要把控乾清宫的内外。说来也奇怪,我们在外面闹腾了这么久,弘治也没有出来露个面,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弘治确实病很重,重到神志不清,根本没有听到殿外的争吵! 可我着实想不明白,不就是一块宫匾吗,怎么就能让弘治一下子病倒呢?这样想着,心里倒是焦急了,若他此时真有什么不测,我和余贵妃就全完了。 余贵妃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也有些急了,措辞也越来越激烈,“主持大局就是不让其他的妃嫔去见自己的丈夫吗?” “本宫是皇上的嫡妻,你们都只是小妾,当然没有资格!”张氏被丈夫二字惹恼了,在她看来,弘治从来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 “呵!就算要主持大局也该是统领六宫的人,皇后你已经被削了六宫之权,还是回坤宁宫好生歇着吧!” 余贵妃说罢微微侧身,分明是以后宫之主的名义在命令张后离开! “笑话!”张氏气得一张脸胀得通红,也声音也走了样,“凤印还掌握在本宫里的手里!你余月溶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统领六宫?!” “月溶受皇上之命,统慑六宫,四众臣服!皇上还夸月溶能干呢,难道皇后你不知道吗?!” “你——”张氏气得简直要把牙齿咬碎,“不过是代掌六宫之权,始终本宫才是正主!” “那就等你恢复了六宫之权再说!”余贵妃的忍耐看来已经到了极点,她大喊一声,“来人,请皇后回宫!” “你敢!凤印在此,谁敢胡来!”张后情急之下抬出了凤印,它在后宫的厉害,就如同玉玺在朝廷的威力。 不想余贵妃却并不害怕,哼了一声,“还想拿凤印来压人?来人,把张皇后连带凤印一起请回宫!” 余贵妃握着后宫的实权,又怎么会害怕一颗凤印呢? “余月溶,你要造反!?” “张玳珺,要造反的人是你!” 张皇后与余贵妃就要动起手来,郑贤妃与病怏怏的赵和妃陆续赶了过来,好言好语地两头劝着,可惜没什么成效。眼见着后妃二人要来一场硬仗,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到了。 二宫太后来得正是时候,想来这一定是余贵妃事先派人去请的,所以她才敢那么胆大肆意地抢白张氏。 余贵妃人一向心气极高,除了比张氏晚进宫几年,她实在有太多方面要比张氏强多了,可就因为一直无所出,老觉得自己矮了张氏半分。现在好了,她有儿子了,又晋了贵妃,张氏再休想拿着凤印欺她一头了! “哀家要去瞧瞧皇上!”太皇太后睨了堵在殿口的张氏一眼,就差直接骂出“滚开”二字了。 张氏咬着薄唇一片泛白,终是只能不甘地让开了。太皇太后是对弘治有养育之恩的祖母,便是当年先帝的万贵妃都惹她不起,更不要说作为孙媳妇的张玳珺了! 我跟在她们后面进了殿,弘治躺在病榻上,正昏昏沉沉地睡着,远看起来与平时睡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走近一瞧,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眼袋发乌,连唇色都是乌黑的。 我前世在他身边呆了三年,从未看他病得这样重过!一颗心不禁为他吊了起来。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太皇太后非常担心,赶紧把太医叫来问,这几位太医都是只给弘治一个人看诊的专用太医,他们洋洋洒洒地解释了一堆,说到底不过一句话——连日操劳,外加大受刺激急火攻心所致。 “皇上的病几时才能见好?”这才是所有的人最关心的。弘治再怎么说也是位勤勉的皇帝,大明的支柱不能倒! “快则三五日,慢则三五个月。”太医答话时,头埋得很低,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话是糊弄人的吧! “一群废物!”太皇太后气得连声音都含了抖颤之感。就是去年怀孕的余贵妃被人谋害,身子见红子嗣不保的时候,也不见她如此生气。她到底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弘治是深有感情的。 我正想着叶栖风怎么还没到,就见玉璃悄悄向我示意小顺子已经把他找来了,于是我便提议让叶栖风一试。 “这么多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他一个疯太医能成吗?”张皇后头一个跳出来反对,因为她知道叶栖风是我的人,虽然人是有些疯傻,但医术还是很高的,我这么精明的人绝不会把一个无能的废人留在身边。 太皇太后扫她一眼,根本不去答她的话,直接把叶栖风喊了进来。有她在,皇后还总想着夺回主动权,不是白日发梦吗? 叶栖风仔细地给弘治号了脉,又看到了他的面色及口鼻,并详细询问了弘治发病的前前后后。他得出的病因倒是与众太医一致,只不过他却认为这不是重病,最多调理一个月就会见好,最关键还是打开弘治的心结,这样才能彻底康复。 叶栖风是用他特有的疯傻的口气说出这些话的,因而他说那些话时,太皇太后半信半疑,但她听到心结二字时,很惆怅地叹了口气,“孽啊,都是孽!” 我将这话记在心里,不敢贸然开口问太皇太后,寻思着找个机会问一问余贵妃。 为了能让她讨弘治欢心,太皇太后肯定告诉了她很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也许就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我以前也曾想到过这一层,只是老找不到好的由头去问,余贵妃那么聪明又心思缜密的人一定会怀疑。这次不同了,弘治重病在床,她的心绪乱了不少,只要找准机会说不定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几位太医围绕弘治的药方与叶栖风讨论了很久,几位太医照顾弘治多年,对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熟悉。而叶栖风一向胆大,走南闯北,识得不少偏方妙方,敢于剑走偏锋。最后他们合计出了一个新的药方,预计弘治大概需要两个月才能彻底康复。 “皇上卧病在床,月溶要留下来了侍疾。”余贵妃看着病榻上的弘治,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这怎么行?”张后一定想说只有她这个嫡妻才有这个资格,只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她又不敢这么直说,于是找了个借口道,“余贵妃的蔚王还那么小,很需要亲娘照顾,倒不是本宫留下来照顾皇上。” “你的皇太子不过四岁,也很需要照顾!”余贵妃当然不会如张后的意。 这两个女人现在谁都信不过,非要自己亲自守在弘治的身边才放心。我怎么能把这么好的机会都留给她们呢。于是想出了个主意: “两位娘娘的皇子与嫔妾的公主都还小,都需要亲娘照看。后宫里也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不如这样,咱们三人轮流侍疾,这样方方面面都顾及得到,可好?” 不等张后与余贵妃回答,郑贤妃与赵和妃就坚持要求加入进来。 她们说,皇上有疾,作为妃子总该尽一分力,那些位分低的宫嫔也就算了,她们高居妃位,又跟了皇上那么多年,怎能袖手旁观?于是全部交由太皇太后定夺,结果是一人二日,轮流看护弘治。 五人中,余贵妃一派占了三人,还有一个赵和妃又是个胆小怕事的,量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来。余贵妃自然乐意这个安排,只有张皇后心中不悦,却又不敢与太皇太后辩驳什么。 她只能仗着弘治嫡妻的身份,非来抢这头两日,于是五人商定按时位分轮流来。这对我来说是吃亏的,可如果按照受宠程度,张皇后与余贵妃怕会无休止地争下去,于是我便让了步。机会不在于多,而在于能不能把握住。 依照约定,张皇后留下,我们其他人便陆续走了。我与余贵妃最后离开,她看起来很为弘治担心,走时还不住地回头张望,我便有心把话往太皇太后说的那句话上引。 “为什么会说这是孽呢?难不成有什么缘由?” 余贵妃叹了一口气,“本宫听说皇上还是皇太子时很宠爱一位侧妃,后来由于迫不得已的原因,皇上逼死了她。其实皇上的心里一直非常难过,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放下过,甚至不允许别人提起她一个字!” 第108章 惊天秘密 这一刻,我只觉得脚下有些虚浮,似乎自己的脚是用棉花做的,无论怎么用劲它们都无法稳稳地立在地面上! 余贵妃口中那位太子侧妃除了前世的我还会有谁?可我却不大相信余贵妃的话,弘治到底有什么迫不得已非要逼死我不可?他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逼死了、灭了族,才知道心生愧疚,才知道寝食难安又有何用?不过是让自己求个心安罢了! 可为什么我冰凉的心底还是升出了一丝暖意呢?难道是因为他对我还没有那么绝情,因为我让他怀念了这么些年? “纯嫔?”余贵妃的眼神里有些怀疑,许是留意到了我脸色的变化! 我急忙恢复了常态。她这一声也提醒了我,我不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我还想套出更多的东西。 “会是那位春娘娘吗?”我见余贵妃有些吃惊地看向我,我还记得上一次我提起这三个字时,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为了掩饰的我目的,我解释道,“嫔妾是听闻长春宫宫匾上的春字被毁,又听那土鲁番王子老说什么春娘娘,是而联系到了一起。” “这个本宫就不知道了,太皇太后忌讳莫深,从曾多提她半个字,你也最好忘掉那个什么春娘娘,以免祸从口出!”余贵妃神情严肃地交待道。 我答了一声是,仍是不甘心地说了一句,“嫔妾就是有些好奇而已,不知这个春氏与那个鬼魅般的女子是否有联系?” 那个鬼魅般的女子自然是弘治的心头挚爱,我太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我的直觉告诉我,弘治对我的所为与那个人有着直接的关系! “或是春氏长得像那个女人所以受宠,偏是因此那女人不喜欢春氏,便让皇上逼死了她……”余贵妃摇了摇头,“帝王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呢?” 余贵妃眼中突然精光一轮,“本宫怎么觉得你对这事很好奇似的,以往你说话都十分谨慎有分寸的。” 我强压下心底的慌乱,优雅一笑,“贵妃娘娘难道就不想知道皇后圣宠无边的原因吗?” 余贵妃立即警觉,“你怀疑这其中有关联?” “嫔妾只是有此猜测,”我回道,“皇后方方面面都不及娘娘,却如此受宠,即使是犯了错,也能得到格外的宽恕,定然是有因由的!” 余贵妃思索着,“若果真如此,太皇太后一定会提醒本宫,可她老人家不曾漏过半点口风。” 我急忙道:“或许是嫔妾想错了。” 这之后的八日,我只是每天去看望弘治一次,并没有在他身边久呆。 弘治的状况比最开始时要好了一些,不过仍是头疼得厉害,多半时候处于半迷糊的状态。国家大事都交给了内阁首辅定夺,秉笔太监怀恩只是将极其重要的国事读于弘治知晓,并按照他的意思,朱笔御批。 弘治那里有小房子寸步不离地守着,还有叶栖风不时地去照顾,有个风吹草动我就会立即知道,因而很安心地在宫里看护着我的孝康。弘治久不来看她,她都笑得少了,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 到了我侍疾的日子,我趁着一个弘治清醒的时候,命如婳与小顺子将小孝康裹紧了抱来给弘治看。长公主格格的笑声,果然令弘治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颜。 原以为弘治会因此好得快些,不然夜里他又出现了状况,突然烧得很厉害,开始满嘴胡话,嘟嘟哝哝的也听不清楚。我与叶栖风吓坏了,这要是让张皇后知道了,肯定会诬赖我照顾不周,非得杀了我不可。 喂药、扎针、敷巾……我与叶栖风领着宫人们忙得四脚朝天,弘治却越烧越厉害,他在床.上很不舒服地扭动着,叫嚷着,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风儿,朕好热,快来救朕!” “风儿,别离开朕,朕不能没有你!” 我怎么会不记得弘治一直是这样称呼春风致的,可我又怕自己听错了,弘治为什么要喊我的名字? “风儿,别走!”弘治不仅胡乱地说着话,手还在空中乱抓,似乎他的风儿就在她的眼前。 “这可怎么办?皇上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了。”玉璃一脸地担忧,意在提醒我快想办法,早做最坏的打算。 我略一思索,上前握住了弘治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你的风儿在这里,佑樘!” 佑樘是弘治的名字,帝王之家的名字向来不是用来喊的,只是一个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象征。但在他爱我的时候,他什么事都特许我做,没有任何忌讳。有那么一段时日,我们快乐平凡地就像民间最普通的小夫妻。 弘治立即有了回应,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痛得我几乎误以为自己的手骨被他捏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风儿,为何朕爱你这样难?风儿,别再离开朕!……” 他来来回回地叫嚷着这几句话,眼泪从眼角滑落。 弘治哭了?! 我不能相信,我怀疑自己看错了!我用另一支手去接那泪珠,指尖颤抖着。好大的一滴,刚停在我的指尖时还有一点点体热,很快便凉了个透。 这是泪!男人之泪!帝王之泪! 这个将他人的鲜血与性命都视为草莽的帝王,居然为前世的我流泪了?!我前世为他把眼泪都流尽了,看到的只有他的铁石心肠!谁又会想到,我今生竟能有见他流泪的一日,还是为我流泪! 我应该感动的,我爱了一世的男人对我的情谊亦是深厚的,可我却突然间暴怒了,“你爱风儿,为何要逼死她?为何要灭她满门?还有她的孩子,你把他怎么了!” 弘治挣扎得更厉害了,全身颠颤着,说的话也越来越不着边际,“那年佛前……朕必须……” “没人问你这个!”我怒不可遏,“春氏的族人!春风致的孩子!” “他们没死……孩子很好……”弘治居然回应了我,说这话时,他还奋力睁眼看了看我,“嬁姷,朕好辛苦!你帮朕把风儿找回来!” “你疯了!?”叶栖风冲我狠狠骂了一句。 我茫然地看着他,耳畔回响的全是弘治的话——他们没死,孩子很好! 难道我的族人与孩子还活着?!我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的尸体,家人被杀的消息是张后告诉我的,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孩子生下来,还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哭声…… “你这样问会要了他的命!他若是现在死了,你就完了!”叶栖风疾声警告着尚沉浸在狂喜中的我。要我过去替他压住弘治,他要为他施针。 直到此时我才有一点清醒,我可不是疯了?全然不顾玉璃与其他宫人尚在这里,全然不顾弘治此时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住我的问话! 可我能怎么办?谁知道我为了今日的这几句话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如果我的家人与孩子都还活着…… 我望向了弘治,眼神里多出了几分温柔:只要我的家人与孩子都活着,这个仇我便不报了。这一世我做了太多违心的事情,我宁愿把长公主还给余贵妃,逃出这个皇宫出家为尼,伴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为我这一世的孽赎罪。 “叶太医,您要的东西来了。”玉璃与宫人们陆续拿着东西进来。 我这时才恍然明白幸是叶栖风机警,发现势头不对,就慌的找各种借口将其他人都支走了。不然我的反常难以向众人解释,到时传到后妃耳里,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于是很感激地看了栖风一眼,他忙着全力救助弘治,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却让我心中的感激很深——他拼命救弘治,亦是为了我! 施过针后,弘治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嘴里还是不停地嚷着风儿的名字。 我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风儿永远不走,风儿为佑樘停在这里!”说罢,眼眶一热,也落下泪来,往事又在眼前。 “风是这世上跑得最快的,你若离了我,我该怎么办?”初纳我入宫时,他就老是问我这个问题。好像已经预知我一定会离开他一样。 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多想,天真地以为我们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便嘻笑地回道:“佑樘在哪里,风儿便为佑樘停在哪里!” 弘治笑了,“等我登上帝位,就把他们塞给我的人都休了,封你做皇后,只爱你一人,只惯你一人。” 言尤在耳,弘治就左一个美人右一个侍妾地纳了进来,可我仍相信弘治只爱我一个,直到他娶了张氏做太子妃,我对他的幻念才彻底破灭。 就是因为曾经被他捧上云端,我才会摔得那么重,我的心才会碎得无法补救。纵使我的家人与孩子还活着,纵使我就是他心中所爱之人,我亦无力再爱他了。心碎了,就是碎了。 如此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弘治一整夜,到了第二日天亮,他的热终于退了,我与叶栖风及众宫人几乎累得散了架。 张后总是对别人一百个不放心,只要不是她侍疾的日子她必是来得最早,呆得最久的一个。 “皇上的脸色怎么看起来倒比昨日差了?你们是怎么侍奉的!”张氏的眼睛还真毒,弘治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她都一清二楚。 第109章 谁是挚爱 “昨夜皇上发了热——”我据实以告,这件事情乾清宫上下都知道,想隐瞒是绝不可能的。 “皇上发热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通报本宫?若是皇上出了一点差错,你顾千寻担当得起吗?……”张皇后一边为弘治扶额试热,一边对我大声训斥着。 我奋力睁开随时都可以合上的眼皮,冷冷地回了一句,“皇上尚在病中,你大呼小叫什么?再说皇上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你、你竟敢这么这样跟本宫说话!?”张后气得舌头都在嘴里打起架来,可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要逼她愤怒,人只在愤怒的时候才会烧掉自己的理性与防备。 “嫔妾有说错吗?”我挑衅地一耸眉。 “你!”皇后张口结舌,憋了半天蹦出了一句,“你放肆!” 我笑得更阴冷了,“放肆又如何?皇上昨夜喊着‘风儿’的名字喊了一夜,皇后虽是得宠,与嫔妾又有什么两样?咱们都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听到风儿两个字,皇后的脸色骤变,眼神里闪着前所未有的挫败,继而是咬牙切齿的忌恨,“他又喊她了?” “不只是喊了她,还一个劲地让她不要走,还——”我故意压低了声音,欣赏着张氏懊丧的表情,“还说此生只爱她一人,要皇后您去把她找回来!” 皇后的身子一挫,重重地朝后面跌去,纵是碧落与小宋子眼疾手快,仍是迟了一步,张氏跌坐在地,就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一坨肉。一群宫人费了比平时多几倍的力道才把她从地面上架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下来。她却坐不稳似的要往下滑,碧落与小宋子一左一右用劲扶牢,她才颤颤巍巍地坐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张后如此落魄狼狈,我心中有着几许复仇的快意,她终于尝到了痛的滋味,当年她欺辱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然而,我又有一些可怜她,她不过与当年的我一样,都是一腔痴情错付的可怜女子。弘治虽然爱我,却仍然要了我的命;张氏虽然得了弘治无边的宠幸,却从未没有得到过他的爱。纵使有再多的宠,心里也是惊慌的,只要他心底的人一出现,轻轻弹一下手指,她的宠便会如烟花般消散,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所以,她在听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会惊惧至此。 可我却不能放过她,弯腰凑到她的跟前,用极尽嘲讽地口气说道:“皇后应该跟那个‘风儿’很熟吧?您知道她在哪儿么?快些找她回来,皇上的心结打开了,病也就好了!” 张后如见了鬼般的大叫一声,用力将我一推,口里嚷着,“不要找她!不要找她!” 她的力道很大,我一连向后踉跄了几步,直到被玉璃截住方才停了下来。我甩开玉璃,继续扑到皇后跟前,双眼死盯着她,“皇后在怕什么?怕她回来,你的地位就不保了吗?!” 她哭得涕泪横流,“她死了!她死了!” 我突然双手死死扣住皇后的肩头,厉声责问:“她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使的毒计?说!” “顾纯嫔你竟敢以下犯上?快放手!”小宋子与碧落大叫着,急忙来掰我的手指,只是他们越掰我扣得越紧。 “你说啊!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我一声声迭催,逼迫着张氏。 “不是我!不是我!”张氏抱头尖叫。她死死地捂住耳朵,害怕再听到我说一个字。 “顾纯嫔彻夜未眠,又受了刺激,所以疯言疯语。”玉璃与叶栖风赶忙来拉我,边拉我边向张后那边的人解释着。 “我没疯!我没疯!”见张氏从我的手中脱离,并离我越来越远,我惊声大叫着,“皇上若爱她,怎么会杀她?一定是你!全都是你!你这毒妇——”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我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疼,我感觉到我的半边脸都木得硬梆梆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捂着脸找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打我的人是叶栖风。 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我,冒着一股傻气欢叫着:“你疯了,你疯了!你对皇后娘娘大喊大叫!” 我这才清醒过来,看清楚了周围的人,也看清楚了这里是乾清宫。叶栖风刚刚是救我,就凭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只要弘治清醒过来,任何一句传到他的耳里,我都难逃一死。 罢了,罢了,我也累了,我得给自己收场了。于是身子一软,整个人往地上一倒。 张皇后吓傻了,顾纯嫔晕倒了,可皇上还在榻上病着呢。于是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去请余贵妃来主持大局,又手忙脚乱地送我与张氏回宫。 回到宫中,我便坐了起来,把宫人都撤下,独留了叶栖风在我身边。 他将手伸了过来,“我来为你号个脉。” 我把手一缩,“你知道我没病!” 栖风拉了个凳子坐到我的榻边,“我瞧你病得不轻。” 我不理会他的埋汰,兴奋地说:“你听到了吗?我的家人和孩子可能还活着!” 栖风死盯着我,“你的家人?” 我掩饰地一笑,“春姐姐对我有再造之恩,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如果我能找到她的家人,也算是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了。” 栖风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也许不过是皇上的一句糊话!” 我狠狠瞪了这个只会给我泼冷水的家伙一眼,心中的期待不灭,“总归是个希望,我立即给二哥写信,让他不惜代价找到春氏族人。良哥哥,你的丹青好,把你记着的所有人都画出来,只要他们中有一个活着,总归会找到的。” “大明朝有多大,你得找多久?”栖风看着我,觉得我根本是在痴人说梦。 “如果皇上没有杀春氏族人,定是将他们全部迁到隐秘的地方。”我慌的起来找了一份大明的疆土图,仔细算过以后,露出一个微笑,“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定有结果!” 栖风有些不可思异地看着我,似乎很不相信我顾氏家族竟有这样的本事。他怎么会知道我爹爹建起了怎样强大的一个白帝银国,顾家的生意遍及全国各地。 “为什么你知道这个消息一点儿也不高兴呢?若是真的,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瞧了瞧他的脸色,倒是越关键的时候越淡然了,难道这便是男人与女子的不同吗? “我当然高兴,所以我才怕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栖风非常冷静,冷静之中还有对我的隐隐担忧。 “如果全无半点把握,我也不会让二哥去找。”我向他分析道,“皇上自出生起便在幽暗的密室里呆了六年才得见天日,他是一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若他清醒时与你说话,不知道里面会有多少算计与筹谋。反而是他看似最糊涂的时候,最可能和你说真话!” “可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你一个人推测。”栖风很怕我为着一句话执拗得过了头。 “你亲眼看到过春氏族人的尸体,还是看到了他们的坟头?” “没有。”栖风摇头,“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死。” “那我问你,皇上挚爱之人是谁?” “照现在看来只能是春妹妹。”叶栖风的情绪有些复杂难辩,似在替春风致高兴,又似在为她怨恨、疑惑,甚至还夹杂着他对弘治的妒与恨。 “你告诉过我,你去东宫里看到春妹妹房中的陈设未变,一切都是她最喜爱的样子。一个男人会在一个女人死后这样做,或是爱极了她,要时时刻刻回忆着她,仿佛她还活着;或是恨极了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个女人给自己的伤害。春妹妹生性善良,我自然更偏向前者。只是没有证据,无法下定论。” 我摇首,为何男人总是要讲真凭实据,有时女人的直觉比什么都准确! 栖风继续道:“早在前几日我试探着说出心结的时候,我就注意了皇后的脸色起了变化,明显是被我说中了。再看今日你逼问她时她的反应,像她这样一位爱惜脸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后被逼得那样窘迫,只能证明她对春风致这个人非常恐惧。” “这就是了,皇上若是爱春风致,就算有不得已的理由逼死她,又怎么舍得真的灭了她的族人呢?若春氏族人都活着,皇上就更没有理由杀自己的亲骨肉了?” “这还只是你的推测,皇后并没有承认他们没有死。而且,你也曾让我找过春妹妹的孩子,我几乎把京师与这周围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 “所以才需要在全国来找!总之有一丝可能,我都不能放弃。”我真是有些气了,是我花银子找人,他除了画几幅画又没有损失,在这里嚷个什么劲啊? “若他们真的都没死,那春妹妹的仇你还报吗?”原来叶栖风真正担心地是这个! 见我不语,他继续问道:“不管皇上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他逼死春妹妹总是事实!一个连自己心爱女人都能逼死的男人,你杀是不杀?” 第110章 逼问皇后 我望着栖风布满血丝的红眼睛,那眼中全是对弘治的彻骨恨意。弘治抢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并残忍地杀害了她。这才促使他入宫报仇的最根本原因,而春氏灭门与她孩子的死,都是春风致之死的附属,并不是他最关心的。 他在提醒我弘治曾经对我犯下的罪恶,他在等待我给出与他期待一致的答案。他又何曾想过,弘治是一国之君,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便是为了炜儿与孝康,我也狠不下心去杀弘治! “你舍不得了?”叶栖风对我穷追猛打。 我低下了头,如今的情形已与我初入宫时不一样了。尤其是我现在确认弘治最爱的人是春风致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说喜欢我,一定是因为我身上有很多她的影子,所以我才能在短短两年内晋升如此之快。 从最开始时在坤宁宫前,他说的那一句“好熟悉”,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春风致的替身。尽管我已将骨子里的春风致藏得很深很深,但弘治既然对春妃有真情,又共同生活了三年之久,总能从不经意间的点滴找到春妃的影子…… 叶栖风猛地捧起了我的脸,打断了我的思索,“你舍不得自己的荣华富贵了?” 不待我回答,他又说道:“你顾家应该根本不缺荣华富贵吧?我知道你也不贪恋权势!你为何要入宫?”他盯着我,似要透过我的眼睛,把我整人都看穿! “我想知道皇上杀春姐姐的理由。”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惹怒叶栖风,我想在这宫里存活下去,至少这一年半载需要他的照顾。 “既然深爱,就不会有无缘无故地杀害。一个女人不会真想要她所爱男人的性命,她更想知道的是真相,是自己有没有爱错人!所以我要为春姐姐讨一个真相!我想春姐姐跟皇上走的时候,就已经赌上了一世的命运!” 我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掰着叶栖风的手指,他将我的脸捧得很紧,手指勒得我的脸有些疼,尤其是那半边被他打了一掌的脸。可我当掰开他一根手指,要再掰开第二根时,他的前一根手指又重新粘在我的脸颊上! 在力气的拉扯中,我始终处于劣势,无论我怎么努力,栖风始终牢牢捧着我的脸不放。 “快放开,不然我就喊了!”我生气地警告道。这个叶栖风非得隔些时日就敲打敲打,不然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栖风不理我。 “快放开!我——” 我的唇被他的吻封了个结实,厚重的吻带着惊天震地的掠夺,他似乎忍耐了太久太久,他是在讨偿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呼吸险些停滞。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疯得连命都不要了!我慌忙用力地推他,不但没推动,倒令他腾出一只手来将我死死掠入怀里。 我急了,狠狠咬他,他虽吃痛,却不肯松口,而且更加变本加厉,疯了一般打开我的唇齿,拼了命地往内探.入。我忍无可忍,狠狠咬了他一口,将他的舌头咬得鲜血直流。他终于停了下来,手却不肯放开。 “你就是我的春妹妹,你为何不认?!”说罢,他的泪已经顺着脸颊滴到了他的胡碴上。那样的苍桑凄苦。他与弘治一样,都是流血不流泪的男人。 为着这两行泪,我纵使有一腔怒气也不忍发出来了。 “是与不是有区别吗?我始终都是皇上的女人,你放手吧!”我想抽出手为他擦去嘴角流出的血水。 “不放!”栖风像一只红了眼的野.兽般将我搂得更紧,“当年就是听了你的话,我放了手,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若你不想报仇,我不逼你,但你不能再跟着那——” 栖风顿了顿,他一定很想用禽.兽来形容弘治,只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改成了那个人,“你不能再跟那个人了,你必须跟我走,你本就是属于我的!我放了你第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面对他,我突然没了以前的硬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能答非所问,“你嘴里流血了,快去擦一擦!” 他不理会,只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答应我!等查清了真相,就跟我走!” “我的儿子还在宫里!还有宫里的这些人,我不能不顾他们的死活,随便把他们抛下……”我很想找个理由回绝,却不明白自己怎么地就松了口,“容我想想——” 或许是因为我当初是舍了性命来复仇的,现在却发现这个仇可能不需要报了,所以我要去报恩,我欠良哥哥的太多太多。他没有娶妻是为了我,冒死入宫报仇是为了我,屡次三番地帮我是为了我,每日混迹于青楼亦为了麻痹自己暂时忘掉我! “你要多久?”他问。我不小心的一个松口,令栖风兴奋不已。 “娘娘,余贵妃派玉铭姑娘来看您了,人正在宫外候着。”如婳在门外大声禀报。 “快放开!”我急忙小声道。 “我给你两日时间。” “快放开!”我不置可否,只是催促着他放手。 “娘娘?!”如婳在门外提高了声调。 “只两日。”他终于放了手。我飞跑到床.上躺下,盖上被子,叶栖风也擦干净了嘴,我方向门外道,“你们进来,让小顺子去带她来。” 如婳玉璃走了进来,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又偷偷瞟了瞟叶栖风,她们一定觉得我与叶太医的关系太不一般。不过她们是我的心腹,便是有所怀疑,也不会随便乱问,更不会出卖我。 我为了骗过弘治的眼睛,故意让叶栖风去找张后在锦衣卫的亲信挑衅,又装作被他伤了头,然后扮痴装傻,要不然弘治怎么会放心地把他留在我的身边? “本嫔好多了,叶太医跪安吧。”我朝叶栖风一挥手,甚至不敢看他一眼。 叶栖风怕是嘴里有不少血水,不敢张口,略施了一礼,就疯疯傻傻地离开了。这天底下敢打得宠妃嫔耳光的太医恐怕也只有他这一位吧,在外人看来他不是疯傻又是什么呢? 玉铭来看我,不过是余贵妃关心我的一种表示,她还用得着我这颗棋子。是而叫玉铭一再要我好好休息,保重身子。她走后不久,殷公主也跑了来,看了我又跑去逗了一会儿孝康,在我这里用了膳才离开。 打今日起的这三日,我与张后的侍疾之务被余贵妃与郑赵二妃给分担了。经过了那场烧热,弘治像是度过了一场大劫似的,好得特别快,待到张后再去侍疾时,弘治虽还病着,却已经能下地走动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听说张后还带着他到御花园走了走,弘治一时心情大好,饮食也好了不少。 我本想亲自到乾清宫问问栖风弘治的身体如何,但又不知见了他该如何答复他的话,只得躲他一日算了一日了。纵是他拿了春氏家人的画相来找我,我也找了个借口没有见他。想来他一定非常伤心,好在他还有分寸,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然而等我去乾清宫侍疾的时候,我总是躲不过他的。我却不知道就在我躲着叶栖风不敢出咸福宫的这些日子,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余贵妃急急忙忙将我找去了长宁宫,在弘治身边侍奉的小房子也在那里,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你?”我吃惊万分。李广走后,小房子就是弘治手下最得力的太监了,谁敢动手打他? “还能有谁,当然是李广那个狗奴才了!”余贵妃的话吓了我一跳。 “李广不是被降为粗使太监永不复用吗?”这是弘治亲口说出的口谕,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如今他已经官复原职了,又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余贵妃气得直跺脚! “怎么会这样?!”好不容易才除掉李广那狗奴才,他居然东山再起了?那他第一个要对付的人不就是我么?早知道就该要了他的命,以绝后患! “纯嫔娘娘,”玉铭上前与我说道,“那日皇上与皇后在御花园散步时不知怎的就遇到了正在干活的李广。您知道皇上一向是念旧情的,加上皇后在他身边撺掇,而且那个李广也很奇怪,干着粗活倒反而比以前更精神了,皇上便召来李广一问,李广说他遇到了一位得道的高人,悟了道所以容光焕发……” “什么不知怎的?根本就是皇后计划好了的!”余贵妃气道,“本宫还以为她被吓得呆傻了,没想到她恢复得倒快,一来就给咱们下了这么大的套.子!” 后面的事,我已经能猜到七八了,“皇上的身子正是不好,所以让李广引见了那位高人。高人将皇上康复的功劳全揽在了自己的头上。所以皇上很高兴,不仅很赏识那位高人,还给李广复了原职?” 玉铭回道:“可不是!那分明是叶太医他们的功劳,倒被那道人抢得一点不剩。那道人还教皇上吐纳打坐,说是可以强健身体、延年益寿,皇上对他可是高看一眼,封他为奉天道人,拿的俸禄比首辅还多呢!” 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皇上不是一向信奉佛教吗?一个道士怎么就入了他的眼?” 第111章 局势突变 弘治自幼随着太皇太后信佛礼佛,与道教的接触甚少,他怎么可能给一个初次见面的道士机会走到他的身边呢?他就那么珍惜他的性命,生怕自己会死吗? “可不是,奴才刚见那道人时也没当回事,”小房子咧着嘴吃力地说道,“可那道人瞧上去也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不仅会悟道还懂得佛法,皇上问了他几句什么佛经上的话,他都答得让皇上很满意。” 小房子实在疼得不行,就捂着嘴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后来他又说什么,什么佛法道法是同源的一大家,还说什么,佛修来世道修今生,皇上就信了他了。娘娘您是没看见,皇上听到‘佛修来世道修今生’这句的时候,那眼珠子都亮了!” “佛修来世,道修今生?”我喃喃地重复着,很明显这句话砸到了弘治的心坎上,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信任了这个道人。 弘治这么在意今生,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大事未了,大心愿未完成?这恐怕只有弘治与张后清楚了。张氏知道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唱出这场好戏。 “现在怎么办?我们已经完全被动了!”余贵妃急着问我要主意,“李广复位全是皇一手安排的,看来她复权也就不远了。她本就握着凤印,再拿回六宫之权,又要压本宫一头了!” 我轻叹一口气,劝道:“贵妃娘娘,咱们现在着急也没有用。张皇后一直有一块护身符,不论她犯了怎样的错,皇上都会格外开恩。如若咱们找不到这块护身符,就算有再多的办法也没有用,伤不了她的根本!” “不错,咱们要先破了这道符,可咱们怎么才能知道这块护身符是什么呢?”余贵妃此时的心境有些慌乱,李广复位对她的刺激有些大。自从有了蔚王之后,她越发的输不起了。 “皇后的那些奴才都是跟了她多年,由她苦心培养起来的,咱们若想从这些人着手,非常困难。而那些低等的奴才连皇后的面都见得很少,也绝不可能掌握皇后的秘密。”我也曾试图收买过小宋子与碧落,无功而返。 “这是最直接的路子,也是最难成功的路子,张后虽然对下人很刻薄,却也还是有几分拢人的手段,只怕小宋子与碧落的家人都拽在皇后的手心里,他们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出卖她!” 余贵妃说着突然看向了我,令我的心里有一丝发毛,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听说那你一日将皇后逼得发傻,是因为一个名字?” 我心里暗忖,余贵妃找我来其实真正想问的是这一句话吧?小房子也在场,我就没有撒谎的必要了。 “正是,因为皇上发热时一直在喊着‘风儿’这个名字,所以嫔妾就想借此从皇后那掏出点话来,没想到只是吓着了她,并没有探知那块护身符。”我以退为进,“贵妃娘娘可对这个‘风儿’这个名字有印象?” 我记得余贵妃曾说她常听弘治在夜里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那应该跟春风致三个字有关。谁知余贵妃摇了摇头,“本宫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可以肯定不是这两个字。” 我愕然,是我的猜测全盘错了,还是余贵妃故意骗我? 到了这种危机的时刻,我与她同坐在一条船上,她骗我实在没什么必要。那会是我全盘猜错了吗?弘治明明喊着风儿的名字,明明说着爱她,张后明明对此反应甚为激烈。可如果都没错的话,那问题又是出在哪里呢? “本宫听着那名字的发音像是梵语,但实在记不清是怎么说的了,所以也无从查证。” 听余贵妃这么一说,我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要结竟在这里,我从前倒是从未听弘治用梵语喊过我的名字。梵语我懂得不多,总觉得听起来差不多。 眼下的局势变化如此之快,实在措手不及,我只能叹气道:“现在咱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然后又向小房子道:“烦劳房公公想法子在皇上身边忍辱负重地呆着,那道人既然夸口能延年益寿、道修今生,那他为了获得更多的好处,就一定会说自己有其他的能耐。” 人性的贪婪大多如此,那道人竟然敢进宫,就是奔着权势来的。 余贵妃接着道:“到时候,他说一个咱们就破一个,皇上自然就不会相信他了!他一死,看李广还怎么嚣张?这内监总管的位置还是小房子你的。” 小房子听到这句话,被满脸肿胀挤得快要睁不开的眼中立即放出了希翼的光,“奴才谨遵贵妃娘娘吩咐。” 我无心知道小房子是怎么搭上余贵妃这条大船的,皇宫中除了高高在上的主子,其他人的性命都轻如草芥,谁都需要一个足够牢靠的靠山。 走出长宁宫,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后宫里永远有着无休无止的斗争,一刻得空的时光都没有。我解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谜团,却发现自己困得更深了。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弘治,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栖风。 我还爱着弘治吗? 如若他娶了我之后就一直好好对我,不,只要他把内心的一个角落分给我,那么现在的我可能就坐在余贵妃的位置上,带着我们的孩子,守着那个小小的角落安分守己地活着。我曾经是爱过他的,爱得很深,然而因爱生恨,恨得更深。 所以我回答不上来。心虽然还会悸动,只是那爱已经不在了。 那我爱叶栖风吗? 几乎是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刹那,我便回答了自己,我不爱。我只是喜欢依赖着他,那我会为着自己对他的感动和内疚,与他在一起吗?我亦不知道,也答不上来。我不爱他,却又要享受他的爱,算不算是种欺骗? 想不想见,到了我侍疾的日子都必须得见。为了给自己的目光找到一个好的归宿,我将小孝康带去了乾清宫,弘治一向是疼爱这孩子的。有她在,很多话我方便开口。 大老远的,就看见李广神气活现地在乾清宫外踱着步子,对底下的小太监稍不如意非打既骂,小太监们挨了打骂也不敢吭声,只能在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偷偷抹泪。 “李公公好大的威风啊。”玉璃朝李广讥笑一声。我用眼角瞟了瞟他,看来那道人有几下子,李广看上去确实比从前精神了一些。 “哟,这不是顾纯嫔嘛?奴才给您请安。”李广根本不理会玉璃,拖着腔,朝我虚飘飘的一拜,然后往我的怀里瞧,“唉哟,这就是孝康长公主吧?长得还真可爱。顾纯嫔可要好好抱住了。没有了长公主,您可就成了秃尾巴的鸡,不值钱了!” “你敢诅咒长公主,诬蔑纯嫔娘娘?!”玉璃怒道。 “玉璃姑娘不要每次看到咱家就发这么大的火气,担心气老了嫁不出去,只能配给咱家做对食!”李广竟色眯眯地打量了玉璃一眼。 “你——!!” 李广都小老头一个了,玉璃还只是个不足二十的小姑娘,怎能忍得了这样的话?早气得满脸通红,欲冲上前与李广理论。我正抱着孝康腾不出手来,便用手肘拦了她。 “阉了的老公狗也会发情,本嫔算是见识了!”我嘴角含着轻蔑的笑,享受地看着李广的脸一点点拉下来。 “奴才就去做奴才该做的事吧!本嫔来了,你还不去通报?怠慢了本嫔不要紧,怠慢了长公主,让她吹了风晒了日头——”我的声音猛然狠厉起来,“老公狗不仅下面没有了,就连上面的狗头也保不住了!” 李广凶恶地点着头,脸已经气得变了形,“顾纯嫔,你不就仗着有个长公主吗?你就等着看她怎么死在你怀里吧!” 如我预料的一样,李广复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我,他想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女儿的命!这一定比逼死我更令我痛苦。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我怀里的这个孩子是余贵妃的女儿,不仅被我保护着,更有太皇太后在上头看着,他敢轻举妄动,太皇太后就会头一个要了他的命! 我幽冷地笑着,“忘了你上一次是怎么摔的吗?本嫔有本事让你摔第一次,就有本事让你再摔一次!忘了皇后是怎么弃车保帅的吗?她能做第一次,也能做第二次!只是不知道这第二次,你还有多硬的命!” 李广的嘴角抽动着,皇后绝不是一个靠得住的靠山,只是把他当成一颗棋子,用得着就用,用不着就扔。 “皇后对咱家好着呢!”李广不服气地朝我叫嚷了一句,我怀中的小孝康有些不耐烦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轻声哄着她。真是娘的好宝宝,知道什么时候该闹腾。 李广终是不敢耽搁,气气歪歪地进去通报了。一会儿走了出来,又恢复了原来神气的模样,还笑得十分诡异,“请吧,顾纯嫔。” 我哼笑一起,抱着孩子领着玉璃走了进去,才刚刚进殿门,就发现乾清宫里变了样,我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第112章 见招拆招 我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道观!大殿的正上方居然供着一尊太上老君,殿中央还放着一个一人高的丹炉,正呼哧呼哧地烧着,似乎正练着什么灵丹妙药的样子,还不时有宫人拿着灵芝老参燕窝等名贵补品往里添加着。 地上按着各种阵法摆放着打坐的蒲团子,弘治和一个白发白须、鹤发童颜的道人正各坐着一个蒲团,在专心致志地打坐。两人的头顶都散着微微的白气,似乎炼有小成的模样。 看弘治那投入的样子,我顿时心如刀绞,这还是个励精图治的弘治吗?这还是那个将大明王朝整治得国泰民安的英明君主吗?他就像一个可怜的小道士,企求着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的长生不老! 我看到了站在弘治不远处的张后,她正得意地看着我! 这个时候,此情此景,她竟然还能得意起来?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孩子交给玉璃,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这个只知道一已之私的女人撕个粉碎!纵使要我顾千寻一命抵一命,我也无所谓! 这个女人,她毁了弘治的宏图大志!她毁了弘治! 然而这时,怀里的孩子对着我笑了,我又蓦然清醒过来,我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是母亲,是女儿,是咸福宫的一宫主位。如果我这样贸然冲过去弑杀皇后,那便是灭族的大罪,我的母族、我的宫人都不能幸免。若能杀了她,倒也认了;若不能呢,我岂不是把所有人都赔了进去? 所以,我必须冷静! 我走上前去,正欲端端正正地给弘治以及张氏请安,谁想那白须老道突然睁开了眼睛,眼中闪出精光朝我射来,嘴里煞有介事地叫道:“此女乃是煞星,不利于皇上的修炼,皇上快将她遣出去!” 想吓唬我?可惜我顾千寻从来不信什么歪门邪道! 我当即用凌利的目光回扫过去,用足了十分力气,凶猛冷冽,如京师三九日的寒风。吓得那白发老道暗暗一惊,气势当即矮了半分。 我先给帝后行了礼,纵使我心中有再大的怒意,宫规不可废。弘治并没有睁开看我,只是对我微微抬了一下手,示意我起身便继续专心打坐了。他不睁眼不答话,便是不理会那道士所谓的“煞星”之说。 道士见弘治没有应答,又重复了一遍,我瞧他的样子应该很想把我的生辰八字拽出来,说与皇上的不合,可惜所有的宫嫔在入选前都是与皇上合过八字的,我与弘治的八字极为相合,是上吉之兆。 “此女?”我冷冷讥笑着,敢在我面前用这样一个贬低的称呼,算你瞎眼了! “奉天道人不是能掐会算、预知来事吗?怎么睁着眼盯了本嫔看了半日,都不知道本嫔是谁?” 让小房子一直在弘治身边侍奉是对的,昨儿他就跟我们说那道人号称只要掐指一算,便能知道一个人前世今生以及未来。我今日来当然不是侍疾那么简单,而是拆穿这道人的真面目,把弘治拉回正道。 在遇到这死道士之前,弘治的身体就已经好了大半,已经预备继续上朝了,有那么多国家大事在等着他!可是因为修道,弘治已经多少荒废朝政多少日了?众臣一起苦劝,弘治却心意不改! 弘治那样聪明之人居然被蒙蔽了,那只能说明他太想要一样东西了,想得已经发了狂,才会这样轻易地被欺骗! 那道人狡辩道:“贫道说的是你怀中之女!” 我不禁变了脸色,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你知道本嫔的女儿是多么贵重的身份么?” 那白须道人一口气报出了我女儿的封号与生辰八字,显然是张氏告诉他的,又装模做样地在那里掐指算了一气,然后说我的长公主妨碍弘治修炼,以后不得再与弘治相见。 我大怒,碍着弘治又不能高声骂他。 我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你说本嫔怀里的长公主从此不能与皇上相见!?你是要断了皇上与长公主的父女情分么?” 后面的一句话,我是说给皇后听的,她一直忌恨弘治给了我的孩子长公主的尊荣。所以她要让我的女儿先失宠失爱,最后死在我的怀里,看我生不如死! 白须道人始终坐在蒲团上保持着他的姿势,阴冷卑劣地睥着我,“还不快把此女抱走?顾纯嫔想让皇上悟不得道,无法长生不老吗?!” 我咬牙盯着弘治,他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我们围绕他所发生一切的争执都与他无关,他是这世外的人! 张皇后幽幽出声道:“顾纯嫔既然是来侍疾的,还带着孝康长公主多不方便,还是赶紧送回去吧!要不要本宫派人帮你?” 她向碧落使了一个眼色,那贱婢竟直直地冲我而来,神色嚣张跋扈,“顾纯嫔把长公主给我吧!” 玉璃一把拦在她的面前,“长公主的千金贵体岂是你能碰的?” 碧落大怒,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你说什么?” 玉璃优雅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圣驾面前,不要造次!” 我向那道人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嫔问你最后一次,你——” “顾纯嫔无须再说,速将长公主抱走!”那道人朝上翻着白眼瞪了我一眼,便把眼睛闭上了,似不愿与我这个无知妇人再做任何纠缠。 我心中已经渗出阵阵寒意,弘治不是一直很疼爱孝康吗?孩子生个病,他都能不眠不休地抱着她,直至孩子病愈。可现在,他却任由这道人与皇后欺负我们母女,连一句话都不说?!修道对他真的这么重要吗?他就那么想长生不老?!这样就能换回他心爱的春风致吗? 我的悲怒终于化作了一声凄厉的长笑。 “你笑什么?”张皇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笑这所谓的奉天道人是有人特意找来的骗子!”我双眼猛的朝张后狠狠剜去。 “你胡说什么?居然敢诬蔑皇上御封的道人!”张后震得向后退了一步,却不甘示弱地朝我叫嚣着。 “他不是能掐会算,知道过去未来吗?”我一脸讥讽。 “当然,奉天道人从未失误过!”张后心虚地说。 “是吗?那他怎么不知道我抱的不是孝康长公主?!”我让玉璃抱着孩子,然后打开了孩子身上包裹的腊包,里面是我的亲儿子蔚王朱厚炜。我确实是抱着小孝康出宫的,但在半路的时候,与等在路旁的余贵妃换了手里的孩子。 我们就料到他们会拿孩子做文章! 张后与那道人都吓了一跳,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可弘治却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我心里暗暗焦急。 “你、你抱着蔚王来参见皇上,竟敢谎报长公主!”张后强词夺理。 “嫔妾从未说带来的是长公主,是李广那厮说的吧?” 我在殿外时,李广就一个劲地向我跟前凑,不过他从未见过长公主与蔚王,又如何辨得出两个同年同日出生的孩子呢?更何况我是蔚王的亲生母亲,这孩子虽然见了别人脾气大,不让抱不让亲,但他在我手里却格外听话。 张皇后彻底语结,没想到就这样着了我与余贵妃的道。 我弯腰去问那道人,“不是本嫔一进门,你就看出本宫怀里的孩子是长公主吗?不是本嫔一进门,你就算出长公主会妨碍皇上得道吗?那你现在就算算,你这条命能活到几时?!” 白须道人差一点从蒲团上掉了下来了,冷汗直下,偷偷拿眼去瞟张后。 我朝弘治跪下,重重叩首恳求道:“皇上,这道人分明是有人特意找来胡弄皇上的,请皇上驱除妖道!” 张后也慌忙跪了下来,“皇上莫听顾纯嫔胡言乱语,奉天道人必是因为日夜操劳才会有所失误,就是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呀。” 我怒目圆瞪,双手握紧,“妖道祸国,历朝历代莫不如此!张玳珺,你想要荣华富贵、想要一世尊宠,也该有个底线!你已经是皇后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非要毁了皇上,毁掉大明,你才甘心吗?” 这话我是骂给张氏听的,更是骂给弘治听的!他若再不放下心中的执念,断送的只有大明的江山! “放肆!”张氏怒不可遏,“本宫的名讳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纯嫔能叫的?你口口声声地指摘本宫,你可有证据?诬蔑国母,可是大罪,你担得起吗?” 哼!她张氏关心的只有她的地位,她的绝宠,她的荣华富贵! “你不是很爱皇上吗?皇上沉迷于妖道荒废朝政,皇上服用丹药损坏龙体,就是你愿意看到的!?你要挟着皇太子做太后,也无须这么着急吧?!”我轻蔑地盯着张氏的双眼,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得到弘治的宠爱,更不配做弘治的嫡妻! 我的心急令张氏抓住了反击的机会,“一个宫嫔竟敢枉议朝政,你将祖宗家法置于何地?!” 张氏高声大叫,“来人啊,把顾纯嫔押回咸福宫等候处治!” “本宫看你们谁敢?”余贵妃从乾清宫外硬闯了进来,手里拿着太皇太后的丹书铁券。李广也不敢阻拦,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殷公主也跟来了,又是一副凑热闹的样子。 第113章 设计妖道 我识得那块丹书铁券,乃是太皇太后的丈夫英宗皇帝赐下的圣物,英宗皇帝历经瓦剌之变,令其家人陪他一起遭受了一段非常时期,是而临终前特为太皇太后制了一块丹书铁券,以保其安享天年。 先帝与弘治无论是否明君,却都十分孝顺,是而这丹书铁券从未被拿出来示人。丹书铁券犹如英宗皇帝之圣旨,便是弘治也不能违背其意。我赶紧率着自己的宫人向其跪拜。 “怎么?那冒牌子道人不识得这丹书铁券,张皇后你也不认识吗?”余贵妃冲张氏吼了一声。张氏急忙转过身去跪着,她的宫人也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余贵妃高举丹书铁券,字字清省地宣布道:“妖道误国,伤及国本,当以驱除!来人,把这个妖道与其同伙李广,一同拖出去杖毙!” 白须道人扑通一声从蒲团上掉了下去,再无半分仙风道骨,瘫在地上像一滩子烂泥!李广也软了下去,倒在地上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大声呼叫着:“皇后娘娘救奴才!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啊!” 张皇后才不会理他!若不是她一向处事狠绝,把一切证据销毁把自己撇得干净,这次一定会捎上她。只要师出有名、证据确凿,有太皇太后的丹书铁券在,就连弘治也阻止不了! 呼——! 弘治突然轻吐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收势,然后睁开眼睛,仿佛才从虚境回到人间一般。他满意地笑道:“朕的第一层炼成了!” 白须道人一听这话,猛的从地上蹦起,爬到弘治的脚边又叩又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练成了道法第一层,定能延寿十年,只要让贫道指点着继续修练,定可长生不老、千秋永存!” 狗道人!还想祸害弘治、毁我大明么?! 我勃然大怒,“你这妖道,连本嫔抱的是男是女都算不清楚,还敢说自己会长生不老之术?!” 不容那妖道再开口,余贵妃立即道:“这妖道祸国殃民,非杀不可!” 弘治这时才猛然注意到了太皇太后的丹书铁券,急忙施礼,然后对余贵妃道:“月儿,你怎么把它给请出来了?快放回仁寿宫去!” “皇上!!”余贵妃情急大叫,“这妖道不能——” 弘治生气地打断了她,“什么妖道?这是朕御封的奉天道人!” 张后立即挑拨,“余贵妃的意思是说皇上错了?” “皇上当然不会错!”我急忙回道,“只是有人狗胆包天,妄图欺骗皇上,以肥一已之私!皇上,嫔妾刚刚证实了这妖道根本就是个骗子!” “是吗?”弘治恼怒地看向我,阴鸷的眼神令人窒息,他说话的口气非常之重,“朕怎么没看到?” 我吃惊地望着弘治,他怎么能这样?明明什么都听见了,却把我们苦心求证出来的结论否认得干干净净! 弘治如此偏袒这道人,余贵妃就是拿着丹书铁券硬斩了他,也只会惹怒弘治,他最恨别人在上头压着他,那余贵妃必然会失去他的信任和宠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到时张皇后再弄一个道人入宫,就再也无人能制得他了。 所以余贵妃只能选择沉静。 张后得意极了,“皇上刚才在修炼道法,自然不会看到顾纯嫔演的猴戏!”她朝我讥笑道:“想邀恩固宠,就要拿出真本事来,耍猴戏只会哗众取宠!”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朕的病已经好了,不用你们再给朕侍疾了!”弘治不耐烦地说完,然后一指白须老道,“朕要潜心跟着奉天道人学习道法!” 我与余贵妃对视一眼,心中万分不甘。我望着沉迷于求道的弘治,真的好心疼,如果说我以前虽然恨他仍敬他是个好皇帝的话,现在我对他连这最后一点点尊敬都没有了。 我双手死命一握,大声道:“皇上龙体康健,就应该临朝听政!今年京郊大旱,皇上就不顾自己的子民了吗?” 弘治从不让后宫干政,听了我的话,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 张皇后见我又一次犯忌,好不开心,尖声叫道:“一个小小的妃嫔居然敢指摘帝王、妄议朝政,皇上再这么骄纵她,她以后还不学了那武则天——” “够了!!”弘治咆哮了一声。把张后也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再吐半个字。 弘治绷着脸,周身泛着嗜血的杀气,一步步朝我走来…… 这是我第一次当众忤逆他!他每走近一步,我都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一拍,我知道自己一定抖得十分厉害,喉咙也干得发紧。 我今日的举动真的很愚,弘治很可能会在一怒之下杀了我,可我不能不提醒他! “一愿娶春风致为妻,执子之手白首偕老;二愿继洪武之志、永乐之风,令国家康泰百姓安乐!” 弘治,这是你当年跪在佛祖面前对我发下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明亮的黄色停到了我的面前,我感到我的下巴被一只手用力地抬了起来,我被迫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仰望着我面前高高在上的帝王——我曾经最心爱的男人,我至今放不下的丈夫! 然而,我看到的是弘治愤怒的脸,他眼底的怒火令我瞬间觉得鼻下的空气变得无比稀薄! “嫔妾说错了吗?”尽管颤抖着,我仍倔强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唤醒弘治。 弘治抬着我下巴的手猛然抽回,在空中扬起,然后重重打在了我的脸上,这一掌弘治用尽了力气,只一掌就将我打倒在地,一股浓腥的东西从我的嘴角流了下来,我知道——那是血! 厚重的一掌,在乾清宫的大殿里泛起空旷的响声,惊到了玉璃手里的蔚王,他哇哇大哭起来。也许这就是母子连心吧。弘治的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只能忍下委屈生生受着,他却能替我哭出声来。 “娘娘!”玉璃一支手吃力地抱着蔚王,还要腾出一支手过来扶我。殷公主实在看不过去,跑过来帮忙,小声地埋怨着,“皇兄下手也太狠了。” 玉璃小心地哄着蔚王,他或许是受了较大的惊吓,或是被抱得很不舒服,哭闹得更加厉害。弘治却没有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眼,而是急着警斥我道:“朕从未打过你,这一掌是让你记住嫔御的本分!朕,是你的天!” 脸上的疼不算什么,抵不上涅槃重生时的万分之一,我只是为弘治心痛——已经枯死的心仍为他而痛着! 我从地上艰难跪起,拼命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不屈地望着他道:“嫔御有嫔御的本分,君王也该有君王的本分!天若不能为天,全下苍生何以为生!?” “你敢顶朕的嘴!你平日的温婉顺从,都是装的吗?!”弘治暴怒,眼睛里冒着雄雄的烈火,只一眼就足以将人吞噬。 他的天威令我恐惧,可我并不怕死,我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只是恨他的天威为什么没有用在对付那班奸佞小人的身上!? “嫔妾平日温婉顺从,那是因为皇上是顶天立地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我豁出去了,若我今日能骂醒他,哪怕要我死我也认了,就当是我为弘治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现在您的百姓正在受苦,您却躲在这里炼丹求道,敢问皇上,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能够长生不老?!有哪个皇帝在位超过了六十年?!又有哪个炼丹求道的皇帝得以善终?!” 弘治听完我的话,非常震惊,他一直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懂得对他惟命是从的玩偶。 “你是说朕现在是昏君?!”弘治又向我抬起了手! 这时殷公主扑了上去,死死拉着他的手,流着泪哀求道:“皇兄不能打了,纯嫔身子单薄受不住的!您就当可怜孝康长公主吧,她还小啊,别像琳儿一样小小年纪就没有亲娘照顾!” 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弘治,他犹豫了。他的手抖了良久,终是握成拳头,垂了下去。 “你给朕滚回咸福宫去!朕不想再看到你!”弘治说罢甩开殷公主,带着那白须老道往内殿走去。 我们两年的夫妻情分,只因我不能让他学道就全毁了!他果然还是那么的薄情,他是不是觉得没有夺我的封号,降我的位分,没有定我的死罪,已经是对我格外开恩、顾念旧情了? 殷公主小声地劝着,“纯嫔快走吧,你别逼皇兄了,你犟不过他的!等他的气——” “皇上!”我猛的扑过去死死地抓住龙袍的一角,泪流满面,“如果今日风儿在这儿,她绝不愿看到您现在这样!” 弘治,你平生的两个愿望,第一个已经永远的破灭了,难道你连第二个也不要了吗?那么,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第114章 风儿若在 弘治听到春风致的名字果然止步,不,不仅是止步,他的身躯明显重重地一挫。他深爱的那个春风致已经被他用不得已的理由逼死了,于是便成了伤——只要任何一个轻微的触及,便会引暴往事痛彻心扉! 他猛的转过身,双手牢牢钳住我的肩膀,将我整个人提至他的面前,眼底积压的暴怒如同赤热的岩浆在不安分地涌动着,随时都有可能喷薄而出,将我瞬间化为灰烬。 “你怎么知道风儿?!”他狠狠逼问。仿佛我知道了这世上最不该知道的一件事,犯了比诛九族更大的重罪一般! 我多想告诉他我就是春风致,多想痛快地将前世今生的爱恨情仇就在今日做一个彻底的了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想知道我的族人和孩子是否还安在人世;我只想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要逼死我;我只要想知道皇后拥有怎样的一块护身符! 可我的耳畔仍然响着小厚炜的哭闹声。我又忘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有了新的家人和孩子,前世,我周围的人都因我而从这个尘世消失,这一世我绝不能再让他们因我的缘故再被牵连。 我就算要告诉弘治真相,也必须得在确保他们的安全之后! “皇上,她留不得了!”皇后突然出声,声音因颤抖而完全变了形,她此刻说出的话更带着拼死一搏的决绝。 我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她也会害怕?仅仅春风致的名字就能令她害怕得全身发抖吗!这个为了一已私利,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她为了占有弘治的绝宠,不惜毁掉弘治以及整个大明王朝来成全她的私.欲! 我一定要除掉她!我宁愿扶余贵妃做上后宫之主的位置,至少她没有张氏贪婪,至少她爱得比张氏清省!她只会要求一个最高的位置,还是能容下其他人的,而不会像张氏,不仅要最高的位置,而且还是唯一的位置。 这个女人不能留在弘治身边,她一定会害死他!弘治当年逼死我,跟她手里的那张护身符一定有着莫大的关系,使弘治受制于她! 所以,我要活下去。在二哥没有替我查清春氏族人是否还活着之前,我要先在这个皇宫里活下去,那么我就来为弘治做一件事——这一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杀张氏! 万一我的族人与孩子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还是遭了弘治的毒手,那么无论他有什么样的理由,无论他有多爱我,我都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用他最难以承受的方式向他复仇! “你说!你为什么知道风儿!”弘治如同疯了一般,加得了手中的力道,我的双肩好像要被捏碎了一般。 痛,让我更清醒! 我露出我这一生最无辜的眼神,似被吓坏了一般,断断续续地道: “嫔妾不知道风儿是谁,但嫔妾侍疾之时听到皇上整夜都喊着这个名字,想她必是皇上心爱之人!皇上爱她,她必然也是爱皇上的,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误入歧途!” 弘治眼里的感情立即复杂了起来,复杂到我都难以辨认。 “关于她,你还知道多少?”他嘶吼着,手里的力道并没有减轻半点。 “皇上一直喊着不让她离开,还让皇后娘娘去找她回来。”我忍着痛,咬牙说着,“嫔妾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开,但嫔妾知道她一定会回来!” 弘治听到这一句,他的眸子突然清亮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心头一松,知道自己这次死不了,因为我赌对了! 无论弘治因为怎样的理由逼死春风致,他的心里都是无奈和不舍的,所以他才会在东宫里悉心保留着春风致的一切,还会每月都单独去那里呆上几日。只要有这份爱与不舍,就算他心爱之人已经死了,他仍然盼着与她再相会,哪怕只能是在梦里! 我抓住了这个转机,“因为她爱您,只要她爱您那么无论她走了多久,无论她走了多远,她都一定会回来,她舍不下您!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会回来?”弘治居然放开了我,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里带着无比沉重的喜悦与伤痛。 “皇上,不能放了她,她知道得太多了!”皇后不可置信地盯着弘治,高声尖叫着。 弘治会放开我,一为我并不知道春风致的过往今来,没有违背他的意思,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不会对他造成威胁;二为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是真心爱春风致的,他希望她回到他的身边,回到过往那些美好的岁月! 我又何尝不想,那些美好的岁月也是我一生的幸福!可是弘治,我已经从春风致变成了顾千寻,曾经的幸福全都凝结成了伤痛。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你叫什么叫呀?把我耳朵都叫聋了!”殷公主是个鬼灵精,见我占了上峰,自然对张后毫不客气,“这事本公主也知道啊,皇兄有个心上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余贵妃见还有转圜的余地,也立即过来说道:“这事臣妾也是知道的,有什么不妥吗?” 殷公主继续添油加醋,“就是就是,皇奶奶与母后也知道啊。” 她得意地瞪着张后,那意思好像在说,有本事你让皇上把太皇太皇与皇太后也赐死啊,你个贱.人! 我瞧着张氏那惊慌失措又无比憋屈的模样,甚是解气! 这叫多行不益,为弘治进献道人,不仅我与余贵妃看不过去,殷公主看不过去,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以及满朝的忠良之臣都看不过去!张氏这一次为了邀宠,得罪的人太多了,已经失了人心! “皇上,咱们该去修炼心法了,别误了吉时!” 白须道人见势不妙,想赶紧拽着弘治走。 弘治怔了怔,没有动。 他好像还没有从我的话里回过神来,我不想欺骗自己,这一刻我有一丝感动,一丝酸楚的感动。既然爱我爱得如此之深,当初又为何非逼死我不可呢?还是用那样凄惨的方式——我生生世世都无法原谅的方式! “皇上,吉时误不得呀!”那白须道人急了,无比慌恐地瞟了一眼余贵妃手里的丹书铁券,继续劝着弘治,“道法炼到第七层时,就能使死去之人借尸还魂,您心中所想之人就会回来了!” 分明是从我刚才的话里发现了弘治想要的东西,投其所好,想以此打动弘治的心,暂保自己一命! “借尸还魂?那要是死了好多年了呢?”殷公主虽是个孩子,却是完全不信这个的,毫不客气地当场拆穿他! “那就要炼到第八层了,十年之内死去的人都可以借尸还魂!”白须道人又在胡说乱诌。 “十年之内过世之人都可以?”弘治居然对这一句话起了反应。我这才突然发现春风致已经死了八年了,八年,好长的岁月啊! “当然当然,”白须道人如何能放过这个保命的机会,急忙道,“如若炼到了第九层,二十年之内的都可以,只要有他的尸身以及穿过用过的物件在就可以……” 眼瞧着弘治又要心动,我心中无比焦急。这时却听殷公主打断那道人的话,问他,“道法这么厉害,那你都会些什么呀?” 白须道人唬人的本领果真是登峰造极,立即胡吹海吹起来,“贫道会的东西可多了——”他怯怯地望了余贵妃一眼,终是不敢说自己能掐会算了,只往弘治感兴趣的东西上说,“长生不老、借尸还魂、招魂安魂……” 殷公主听得乐了,一个劲地催问:“还有吗?还有吗?” 白须道人搜肠刮肚,似有为难。 “呼风唤雨,你会吗?”殷公主此言一出,我与余贵妃眼睛顿时一亮,这个殷公主,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 “会,当然会!不过——” 不待他说完,我立即跪下向弘治请旨,“皇上,您的奉天道人说他会呼风唤雨,现今城效大旱,百姓深受其苦。请皇上降旨让奉天道人降雨,以解百姓之苦!” “这……这……”白须道人立即慌了,舌头直打结,悔不该一时口快中了殷公主下的套! “呼风唤雨那有那么容易,这可是要伤真气的!” 张皇后插嘴道,她好像已经清醒过来,不想自己苦心布的局就这样被打破。因为她知道,一旦道人被拆穿、李广被赐死,那么我们下一个目标就是她!我们不会放过她,连两宫太后与朝臣都不会再袒护她这个所谓的国母了! 第115章 她会回来 “对对对!”白须道人赶紧顺着张皇后给的杆子往上爬,“这求雨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贫道需要仔细推算日子,方能成事。” 他明摆着是在拖延时日,拖着拖着天上总有一日会下雨的,到时候还得算他一份功劳,可地里的庄稼早就渴死了! 我立即质问,“那奉天道人要等多久,等到这场大旱过去吗?” “你不是很厉害的嘛?”殷公主讥讽他道,“现在到了你显本事的时候了,你也给大家露一手啊!推三阻四的,那你肯定是假的!” 余贵妃高举丹书铁券,“若是假的,定斩不饶!” “不不不!”白须道人连忙否认,大滴的汗珠直往下落。 “那你就求一场雨给大伙看看,好让大家开开眼!”殷公主咄咄相逼。 “奉天道人,你就求一场雨来,给众人证实一下你的本事!”弘治终于开了腔,我们一众自是无限欣喜。 “贫道、贫道这就推算!”白须道人哪敢不照办?顾不得擦汗,拿出手指就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掐算起来。 “朕近日内就要看到雨!”弘治强调了一句,说罢瞪了我一眼,并用手轻轻为我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省得有人骂朕是昏君!” 虽是恼怒地一瞪,可他的眼神、动作与话语里却含满了柔情。 在我们最美好的时光里,他都是这样的,无论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恼了他,把他气得鼓鼓的,他都不忍心对我发怒,只是赌气不理我,可后来还是他先忍不住,想着法子来哄我开心。 那时我总是笑他没出息,他却回了一句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话,“我只有一个你,我舍不得让你气着!” “佑樘!”我几乎要从心底呼出他的名字,却蓦然发现他的眼神已经冷漠如初。 原来他的柔情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春风致的。他是觉得风致若在,也会那样说他,所以才会不计较我的忤逆! 弘治的柔情虽只是一闪而逝,却立即惹怒了张后。难道连这样片刻的柔情,弘治也不曾给过她?我突然很想笑,弘治给过我的,再也没有给过其他人,便是对于张氏,也只是宠,没有爱! “天公降旱必是有所警示,咱们宫里一定出了不祥之人,这两年才会惹出这么多事非来,皇上才会经常犯头痛之症,乃至重病!奉天道人,你也算一算,把那个不祥之人逐出后宫去,以保我大明的安宁!” 张后字字句句都是在针对我,她一直说我是不祥之人。 “皇后娘娘说得不错,祸国殃民之人当然不祥!”我朝她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不过奉天道人算不算得准那就不知道了,等他求下雨来再说吧。” “顾千寻,你少装算,那不祥之人就是你!那长春宫原本好好的,自从你去了之后,石氏死了,墨氏疯了,宫匾也砸坏了,还害得皇上大病了一场!”张后理论不过我,索性强词夺理。 “石氏是怎么死的,墨氏是怎么疯的,难道皇后自己不清楚吗?”余贵妃最容不得张后的嚣张气馅,立即抢白道,“纯嫔的为人如何,皇后你自己的为人又如何,有目共睹!宫内若真有不祥,那也绝不是纯嫔!” 张后气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双眼含泪,委屈地朝弘治叫道:“皇上——!” “余贵妃说得一点不错,纯嫔是好人!”殷公主也来帮腔,“至少纯嫔还生了长公主,哪——” “你算好了没有?”弘治突然大吼了一句,听着是吼那奉天道人,却是要我们这群女人闭嘴! “算、算好了!”白须道人结结巴巴地说,一边小心观察着弘治的脸色,一边揣测着该说出怎样一个日期,才会令弘治满足,又能为他延迟足够多的时间。 “下月初十,是个吉日……”白须道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下月初十离现在足有二十日,他还真敢开口。 “皇上,皇上,不可以,下月初十是个大凶之日!”一直立在角落里的叶栖风突然有些疯傻地冲上前来。 自从那奉天道人得宠后,他们这些太医都处于被支配的地位,被那道人当狗似的呼来唤去。依栖风的心性自是呆不住的,他能在这里挨到今日全是为了我,而这些日子我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 “你怎么知道?”弘治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在弘治眼里他就是个有点医术的疯子。 其实叶栖风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五行风水,除了心高气傲不屑计谋以外,实是一个有孔明之能的全才。我的心向上一提:他若如实地回答了弘治的问话,那他装傻之事必然暴露,现在绝不是逞能的时候! “老黄历上写着呢!”叶栖风从医箱拿出一本老黄历恭恭敬敬地呈给弘治,“微臣一直按着老黄历做事,从来没有出错过。”说罢露出疯傻的痴笑,却是悄然向我递了个眼色。从我进殿的那一时起,他就一直盯着我,我只是装作没看到罢了。 弘治拿着老黄历翻了翻,脸色铁青,“下月初十,不行!” 白须老道顿时着了慌,“那……那……”那不出个所以然来。 弘治大怒着把老黄历扔了他,白须老道实在抖得太厉害,连老黄历都拿不住,几次从手里掉到了地上。张后凶悍地瞪了他一眼,愤而拿起那老黄历翻找着。 我与余贵妃、殷公主不由得对视一笑。而弘治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最恨别人骗他! “十日之后便是吉日!”张后终于甩了个日子出来。我立即向叶栖风看了一眼,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本公主来瞧瞧。”殷公主不放心地核实了一番,撇撇嘴,“这个日子还真行,可十天也太久了吧,皇兄?” “就十日之后。”弘治扫了我们一眼,“你们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此刻弘治的心应该非常疲惫吧,他认为是对的并一再坚持的事情却被我扣上了昏君的帽子,这时绝逼他不得,只能由着他自己慢慢想,或许还能想得通。他是极聪明的,这一点我信他。 “皇上——”张后还想说什么,望着弘治的脸色终是不敢再开口,默默地施了礼,“臣妾告退。” 我与余贵妃、殷公主也一并告退离开。李广也退出了殿外,看他的前襟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白须道人还在那里杵着,弘治瞪他一眼,“还不滚?” 那道人连滚连爬地出了大殿,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了弘治一个人,他孤独地立在那里,留给众人一抹凄凉的背景。李广关上殿门之前,我突然发现弘治面对的方向是东宫——春风致唯一住过的地方! “本宫的小厚炜,今天可苦了你了!”一出殿门,余贵妃立即放下丹书铁券,一脸心疼地从玉璃的手里抱回她的儿子。 蔚王在乾清宫里哭了那么久,最后哭得累了,就倦在玉璃的怀里睡着了。 瞧着余贵妃与蔚王母子融洽的画面,我的心里又不禁犯酸,感触万端。玉璃急忙来扶住了我,试图移开我的心思,“娘娘的脸还肿着呢,很疼吧?”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习惯了。原来痛也是可以习惯的。 玉铭上前向我道:“我们来前,如婳姐姐已经把长公主抱回咸福宫了,娘娘无须担心。” 我朝她点头一笑,然后向贵妃道:“嫔妾先回咸福宫了。” 余贵妃很理解地朝我一挥手,“去吧!孝康醒来定不能离你。” 殷公主笑着来拉我的手,“纯嫔,我与你一起回去吧。我去逗逗孝康。” “小贱.人,你别得意!”明明已经走远了的皇后此时又折了回来,明显今日一役她输得很不服气! “乾清宫前,皇后说话要自重!”余贵妃板着脸教训道。只要她手握后宫大权一日,她就是后宫真正的主子,就有权力规范后宫众人,也包括张氏。 “十日之后一定会降雨,本宫到时就看你们怎么死!”张皇后看来是真的气糊涂了,已经没有半点皇后的风仪了。 正合我意。我立即向她道:“那咱们就来打个赌吧!” 张后警觉,“赌什么?” 我哂笑道:“皇后娘娘别紧张啊。如果十日之后,奉天道人真能降下雨来,嫔妾就向皇上承认嫔妾是不祥之人,请求赐死!” 众人皆惊,殷公主更是大呼,“纯嫔,你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我回了她一句,又向张后道,“如若皇后娘娘输了,嫔妾只要娘娘如实回答嫔妾一个问题就可以。” 余贵妃与玉璃等人立即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只有殷公主被蒙在鼓里,使劲地摇着我,“纯嫔,你是真傻了,一个问题换你一条命啊!你没了,孝康怎么办?” 余贵妃将她拉开,“纯嫔自有道理。” “什么问题?”张后紧张地问。她吃过我太多的亏,当然不相信我会给她什么便宜占! “皇后输了自然就会知道,皇后不是口口声声说奉天道人能降雨吗?怎么不敢赌么?”我逼问着。 余贵妃也故意刺激她道:“还说自己是一国之母呢,如此畏手畏脚——” “好,本宫就跟你赌,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张后发狠地叫了一声。 第116章 一瞬柔情 “本宫与殷公主来给你们做个见证。”余贵妃立即说道,生怕张后会反悔。 “你们蛇鼠一窝,本宫凭什么相信你们?”张后用警惕的眼神扫视着我们,“说不定是你们设下了什么圈套,就等本宫来钻!” “嫔妾的那点本事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卖弄吗?”我眼中寒光一闪,“嫔妾与皇后都用自己的子女发下毒誓,如若不守约定,子女便夭折而死。皇后您看如何?” 众人都听得傻了眼,殷公主张大嘴巴摇着余贵妃,“纯嫔真的疯了,快给她找太医吧。” 连余贵妃也提醒道:“纯嫔,你可想清楚了!” 我当然清楚,既然我敢打下这个赌,那便是有十成的把握。 我相信叶栖风会把老黄历拿出来给白须老道挑日子,他就一定是算准了的,十日之内绝不会有雨! 张后害怕地向后缩了缩,一定觉得现在的我很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她有些语无伦次,“你的长公主能和本宫的皇太子相提并论吗?本宫岂不是太吃亏了?” 殷公主立即咒骂了她一句,“不要脸!” 我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锋利的角度,“如若嫔妾输了,嫔妾立即让义父辞官,那锦衣卫便是你张家的天下了!如何,皇后可觉得够分量么?” 张后的人在锦衣卫早就在觊觎我义父都指挥使的宝座了,想把锦衣卫控制在手心里。让义父辞官与取我性命一样,对张氏都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 “好!”张后果然应下。 于是,我们用各自孩子的性命对天起誓,并三击掌完成了这个赌约。 张氏走后,所有的人都问我,“你真的有把握能赢吗?” 我不想做无谓的解释,涩然一笑,“赌都已经打了,除了赢还能如何?大家放心!” 我何尝不知自己这一次赌得很大,可想要张氏的命就必须先弄清楚她的护身符,让她自己说出来是最好最快捷的办法。靠我一点点去猜,需要多少时间?我必须尽快杀了张氏,我已经不想在这个宫里再呆下去了! 第一次入宫,是因为对弘治的爱,我以为有弘治的地方才能被称为家,所以无论这个“家”多么可怖不堪,我都会为了他呆下去;第二次入宫,是因为对弘治的恨,我背着族人与亲生子的血海深仇,背着刻骨的仇恨,不得不再次踏入这个血腥的地方! 可当真相一步步揭开,我才发现爱已经变了味,恨也变了形,我如何还能逼自己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呆下去?我宁愿陪着爹爹与娘亲去过简单的生活,去还叶栖风的恩,去还何澦的情,让我的后半生多一些美好的回忆。 殷公主将我送回了咸福宫,很不放心地叮嘱我多休息。我点头应下,一转身便去看了孝康,她咧着小嘴对我格格笑着,根本不知道我刚拿她的性命发了毒誓。 想我至少还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用女儿的性命发誓,而张氏应该很清楚她找来的道人是个什么货色吧?居然也敢用唯一的儿子来起誓,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心狠贪婪了!若要学武则天做出扼杀亲生女儿来陷害王皇后的事情,张氏定能占上头一位,我是学不来了。 “娘娘看起来甚是疲累,快些去歇着吧。”玉璃与如婳都来劝我。 我的脸色很差吗?我坐到了镜前,任宫人们拆下我复杂的冠饰、放下我的发髻,我盯着镜里的自己看了又看。略去被弘治打了一掌而留下的指印,完美精致的妆容衬着一张红扑扑的美人脸,美是绝美,只是美得犹如秋日的落叶,带着一颗比岁月老得更快的灵魂。 我无力地躺在了榻上,想着自己初入宫时,还如同能掐出水来的嫩绿般带着蓬勃的朝气。宫里的女人是最容易老的。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被叫醒的原因是华清求见,说是有要事向我禀报。华清向来不轻易找我,定是出了大事,我仍是很累,很不想离开床榻,却只得起身。 “奴婢尚衣局掌衣华清给纯嫔娘娘请安,纯嫔娘娘安康!” 如今的华清已经不是一个小宫婢了,她伤愈后没有再被分进宫里,弘治给了个恩典,让她进了尚衣局,做了一年的女史之后,因是聪明伶俐,已经升任了七品的掌衣。 “快起来!”我忙向如婳道,“来,给华清看座。” “谢娘娘。”华清对我始终感恩戴德,敬畏如初。其实她升任掌衣我并没有使多少力,靠的都是她自己的真本事。 “掌衣又送来几块好料子给孝康长公主做新衣,可真是有心。”如婳笑盈盈地搬来了凳子。 “劳你费心了。”我笑道。 “娘娘客气了。”华清说罢又向如婳道了谢,方才端坐了下去。 “你如今越发有女官的模样了,这一阵子尚衣局里做事可还顺心?”我照例关心了她几句。 在宫里待久了就是对最亲的人也学会了虚与委蛇,只有这样才是最完全的。 华清简单地做了回答,便切入了正题,“奴婢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告。” 如婳立即让小顺子到外面盯着,我向华清道:“什么事?” “奴婢今日去给奉天道人送洗好的衣服——” 华清才刚开始,如婳便气愤地叫了声,“他一个道士居然要你堂堂的掌衣亲自给他送衣服?” 我朝如婳看了一眼,如婳立即闭了嘴。转过脸来,却发现华清一下子红了眼圈,我忙问:“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跟本嫔说,本嫔替你做主。” 华清摇头,直说没事。 她越是瞒,我越是觉得不对劲,“你少瞒本嫔!那道人对你做了什么?” “他趁没人的时候,欲轻薄奴婢!”华清说着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奴婢千方百计地躲着,可他总能寻着借口让奴婢……” “混账!”我的手重重拍在了案几上,“他不是还劝皇上莫近女色吗?自己却是色中狂徒!他若再敢支使你,你就拿本嫔与长公主打发他!那混账已经没几天好日子了!” 华清极力忍住了泪,道了谢,重新说起了正事,“奴婢今日趁他不在之时给他送衣,刚放下衣服就见他来了,一时情急躲进了衣柜里。却意外听到了他与内监李广的谈话!” “他们说了什么?”我猜这两个狗东西在一定会商讨此次如何蒙混过关。 如婳看了我一眼,我便知那两个混帐定是将我说得十分难听,我向如婳道,“你只管一字一句照实了说!” “他们说今日是如果不是殷公主拦着,皇上早就把娘娘——”如婳还是顿了一下,“打死了。所以他们决心除了殷公主,不让她再进宫帮着娘娘您!” “胆子不小啊!”我急问,“他们可说了要怎么除?” “他们说要把殷公主给嫁出去,把她嫁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能进宫搅局了。” “倒是有几分聪明!”我冷哼了一声,“太后与皇上一直愁着殷公主的婚事,他们要是把这事办妥了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就算唤不得雨来,也可以功过相抵了!” “后来,”华清继续道,“坤宁宫的宋公公就来把他们叫走了。奴婢猜想他们定会去找皇后娘娘商量如何动手,就赶来告知娘娘一声。” “你还了本嫔一份情,这份情本嫔会永远记得!”我轻轻握了握华清的手,并让如婳送给她一袋银两。 “娘娘,这可使不得。”华清急忙推辞。 “就这么点银子还收买不了你,别看轻了自己。”我亲自把银袋塞入华清的手中,“本嫔从来不亏待自己人,更知道你一个无根无底的人在尚衣局做女官不容易,你需要打点的事还很多,收下吧,当是本嫔的一点心意。” “什么都瞒不过娘娘!”华清闹红了脸,向我行了谢礼。 我让如婳送她出去,又小顺子叫来,要他告个事假出宫,去殷公主的府邸走一趟。殷公主为人耿直,着实帮了我不少,我不能眼看着她的终生幸福毁在那群小人的手里。不想小顺子才走了出去,又跑了回来。 “怎么还不走?”我眉头微皱。殷公主的事可耽误不得。 “叶太医来为娘娘请脉,让奴才无论如何代为通传!”小顺子低着头不敢看我。 原来是叶栖风来了,他今日刚助了我,我再也没有理由不见他了,只得道:“让他进来吧。” 小顺子狂奔了出去,不一会儿叶栖风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待他请安之后,我将宫人都打发了出去,如婳替我守在殿口。我局促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我这些日的避而不见。 “你疯了!你怎么敢和皇后打那么大的赌!”叶栖风猛的上前抓住了我的双臂,把脸伸到我面前质问,“万一我的推算有误呢?万一那一日真的下了雨呢!” “我信你,你从未错过!”我别过头去,用力地想推开他。 “你是我的!”栖风低吼一声,将我死死地搂进了怀里,“你要是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第117章 华清告密 他的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哭腔,必是撕心彻骨的焦急,我又怎么忍心指责他的放肆? “我不会有事的,我命大着呢。”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像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我地理天时虽不及你懂,但京郊历年大旱需要多久时间,我还是去查过的。我一定会赢了这一局,你放心!” “你以后不许再这么大胆!”栖风仍是死死搂着我不放。生怕一放手,我就会消失了一般。 “我若不是大胆,那还是我么?”我哧的一笑,轻轻地把他往外推,他察觉到我的动静,反正搂得更用力。我笑问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决定了?” 他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手,立在我的面前,明明心里十分焦急,却又如同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般不敢看我的脸。我不禁一笑:这可不像他啊!他的潇洒不羁都去哪儿了? “我跟你走!”我轻轻地出了声。 叶栖风一愣,瞪圆了眼睛看向我,眼中闪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更怀疑我是一时冲动说错了。 “我跟你走!”我肯定地朝他点点头。 刹那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宁可掉了头颅也不肯输了傲骨的男人,居然喜极而泣,扶着着我的肩,高兴地语无论次,“是真的?你没骗我?你真的愿意跟我走?” “只要我确认春氏族人及我的孩子没事,我一定跟你走!不过——”我站起身,严肃地说,“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栖风的一脸喜色瞬间消散。 “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任何事情,你都必须好好活着!”我不想他再受到伤害,因为我欠他的已经太多。 “原来你说跟我走,是在骗我!”栖风低声嘶吼着,仿佛受了莫大的欺骗一般。 “我没有骗你!”我急忙解释道,“我一刻都不想在皇宫多呆,只是我一定要先除掉皇后!这事生死难料,我不能拖你下水!” “你都不打算在宫里再呆下去了,为什么还要除掉皇后?你明知道凶险异常,为何还要去做?”栖风看着我,眸色凄冷。 “仇就是仇,我既然进了宫,就一定要报!我表姐闻彦的死是她的安排,我非得跟她算这笔账——” 叶栖风用极大的忍耐想听我把话说完,可我才说了一半,他就背过了身去,我只能追着他把我的话说完,“如果我不除皇后,她就一定会杀我的亲生儿子,我必须确定儿子没事才能安心地走!” “其实你是舍不得皇上,舍不得那个把你伤得死过一次的男人!” 栖风突然转身朝我吼道,他的身形连同他的声音都缩了下去,他痛苦地捂着头。他一定觉得,在我的前生今世,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敌不过弘治,如何不心伤? “娘娘,您没事吧?”如婳在殿外不安地细声问道。 “没事,你不必进来!”我的声音分明是生气了。栖风怎么就不明白我的难处,怎么就不能再大方一些呢? 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是弘治册封的从三品纯嫔,做任何事情都必须考虑全局! 便是我与余贵妃联手,都未必能制皇后于死地,更何况只有她一个人,我走了,孝康长公主势必要托负给她,她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孝康还不比蔚王,体质孱弱需要更多的照顾,到时她如何敌得过皇后?! 相反,除掉皇后,扶余贵妃坐上凤座,就算我不走,太皇太后也未必能容我。我倒不如把孝康还给余贵妃,然后诈死离宫,永绝太皇太后的后顾之忧。岂不最好? “如果你不愿跟我走,可以直说,我不会怪你。” 栖风站直了身子,声音里带着他特有的傲慢与不甘,更多的是对我的心疼,他不舍得我生气。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在找借口!”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向栖风说道,“我不想解释。我决心已下,你要怎么选择就给句痛快话吧!” 沉闷片晌,他问:“你一定要杀皇后吗?” “她必须死,不然我的儿子一定会死在她的手上!”这是我能为弘治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能为炜儿做的最要紧的一件事。 “好,我帮你!”栖风说罢心疼地拂了拂我的发丝,眼中涌着无限柔情,“就算你不跟我走,我也会帮你,你让我做的事我一定会做!” “我一定会跟你走,我顾千寻说到一定会做到,我比谁都宝贝我这条命。” 我伸手轻轻格开了栖风的手。我是顾纯嫔,他是叶太医,这是我们在皇宫里的身份!他必须时刻记住,不然连什么时候掉了脑袋都不知道,更妄谈帮我。 “那你有计划了吗?”栖风明白我的意思,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驱妖道,杀李广,灭皇后!” “那需要我做什么?” “你去看看孝康,给她开几副保养的药。你在我这里呆了这么久,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要做做表面功夫。”说罢我又叮嘱道,“如非必要,我们还是尽量少见面,就算你现成已经疯傻,你仍是个正常的男人,也足以引起皇上的猜疑。” “好,我都依你。不过——”叶栖风话锋一转,“你要记住,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 我俩都是倔脾气,我与他理论不得,只得由他。我重新坐好,然后将如婳叫了进来,让她带叶栖风去给孝康看诊开方子。 十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定下殷公主的亲事。虽然我让小顺子去通知她提前做下准备,可这小妮子我行我素惯了,全不当回事,以为没她本人点头她的婚事就成不了,让皇后一伙有了可乘之机。 李广还真是有一张天生油嘴,他在宫里呆了多年,宫中几个主子的心思都甚为了解,不仅说得弘治动了心,连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对婚事非常满意。皇后还在弘治面前给李广请功,给他加官进爵。 殷公主这时再去哭闹,已然迟了。有些事情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就永远地错过了。弘治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轻易改变。殷公主又哭又闹,只能让弘治更加铁了心,公主气得没办法,跑到我这里诉苦。 “你到是说句话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殷公主这次是真急了,一张小脸绷得铁紧。 “你不是一向主意大吗?让你提前给皇太后上上眼药,你听不去。现在皇上心意已决,还能有什么法子?”我最近为着自己的一摊子事,忙得头都大了,殷公主又来吵我,我常觉得有一股子火气憋闷在心头。 “我来可不是听你数落我的,你帮不上忙就算了!”殷公主一生气,抬脚就走。 “我不是不想帮,是实在无能为力。”我的解释追不上殷公主离去的脚步,突然间我又觉得无比委屈起来,抓住玉璃问,“本嫔有说错?” 玉璃赔着笑道:“娘娘没有错,只是娘娘最近的火气很大。” 火气很大?我松开了玉璃,叹了口气,“本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总压着一股邪火发不出来。” 玉璃进上一杯贡菊清茶给我,“娘娘心中焦急,奴婢都懂。” 我接过茶,“你倒说说。” “十天了,皇上去了坤宁宫去了长宁宫,就是没有踏入咱们咸福宫一步,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更何况明日,就是奉天道人降雨之日,娘娘有太过的事要忧心,所以心烦。” “十天?皇上竟有十天没来了吗?” 难道我憋着满腹的火气竟是因为弘治吗?自从他从我嘴里听到“风儿”两个字之后,他就没有再来看过我一眼,甚至也没有来看过孝康。 “玉璃,你说本嫔会不会失宠?皇上会不会以后都不来了?”我想着自己那一日的冲动,几乎葬送了性命,不禁对未来失去了把握。 “娘娘不必太过忧心,皇上是很疼爱你与长公主的,只是您那一日当众忤逆了他,他怕是还在生您的气。”玉璃这样劝着。可她的心里应该比我更没底吧?君宠凉薄,我们都见得太多了。 “如果他的气永远也消不了呢?”我突然感到了一丝害怕。如果我失宠了,那意味着整个咸福宫都会捏在了皇后的手里。 “娘娘一定会有法子让皇上消了这口气的。”玉璃向我莞尔一笑,“娘娘是奴婢见过的最冰雪聪明的主子。” 这一夜,弘治去了坤宁宫。玉璃与如婳看着我的脸色又重了一分,忙劝我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去看那奉天道人求雨。我躺下了,却仍是睡不着。燥热的没有半点降雨迹象的天气,正是我所需要的,可我,却辗转难眠。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玉璃如婳伺候我起身,又特意为我上了一个娇艳的桃花妆,说是弘治见了我一定喜欢。一切收拾停当,却见李广神气活现地跑了来。 他是来咸福宫宣旨的,弘治不让我去求雨台观看奉天道人求雨! 第118章 十日不见 弘治哪里是不让我去求雨台看那道士求雨?他分明是不想见我!在外人看来是因为我忤逆了他而遭冷遇,其实不过因为我说出了春风致的名字!弘治是不是也打算像对待周娟那样对待我?先把我打入冷宫,然后天天喂我五食散,让我守着秘密孤独地死去?! 他既然对春风致情深若此,当年又怎么忍心逼死她?! “可惜呀,纯嫔看不到奉天道人呼天唤雨了!”李广见我脸色凝重,更是乐开了花。 “是呀,本嫔见不着,你也见不着,你能看到的也只是那道士挥汗如雨罢了!”我朝如婳使了个眼色,“如婳,送客!” “是!”如婳拿出一袋银子,朝李广道,“李公公来宣旨真是辛苦了,这袋银子是娘娘赏你的,你可要好好收下了。” 经历了一次大落,李广对黄白之物已经爱到了痴迷的程度,看到银子就咪着眼睛来接,也不管他是否接得起!如婳掏出银子一锭锭狠狠地朝李广的身上砸去! “给你!都给你!你拿好了!” 那厮痛得唉哟唉哟直叫,还一边往宫门撤一边弯腰去捡银子。如婳砸完了银子,痛恨地上去踹了他一脚,“死阉狗,下.贱货!” “你们等着,咱家一定回来收拾你们!”那厮叫嚣着,抱着银子逃走了。一个银锭子都没落下。 可我心里还是不解气,一回到殿内,便把脸上的桃花妆给抹了。 “娘娘,千万别为这厮生气,不值当!”玉璃劝道。她何尝不知道我生气是因为弘治,只是不便说出来罢了。 “皇上已对本嫔生了疏离之心,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我将双手重重地拍在梳妆台上。弘治就因为我说了春风致的名字就冷落了我,他可知道,我就是春风致?! 这一瞬,我好想转身冲出去告诉弘治真相,与他做个彻底的了断。 “娘娘,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沉住气呀!只要心静了,才能想出法子来。”玉璃一边给我捋着背,一边扶我到椅子上坐下。 “看今日的天气,奉天道人怕是要在众人面前好好演上一场猴戏了。只要娘娘的赌赢定了,娘娘不就能问出皇后那块护身符了吗?虎毒不食子,皇后绝不敢拿皇太子的性命不当回事!” 我听了玉璃的开解,心里稍稍畅快了一些。然而心还是静不下来,于是找来一本佛经慢慢地抄着,仍是天热心燥,扔了一地的纸球,也没有抄出一页自己满意的。 这一日对我来说格外难熬,只盼着奉天道人没能求下雨来,余贵妃可以借机将此妖道诛杀。然而最终等来的消息却颇令我失望。 奉天道人没有降下雨来,弘治虽是对他失望不已,却并没有立即要了他的命,而是再给了他一个机会,要他去调查一宗命案。 余贵妃派玉铭来告诉我,京城发生了一宗无尸案,案子悬了许久一直未破。 “你可知这案子的主审官是谁?”玉璃问的也正是我想问的。 “听说是彭韵彭大人。” “连鼓韵都无可奈何的案子,那道人又如何能破?”我问。 “那道人可会吹牛了,说他会使法术,能找到藏尸体的地方!”玉铭回道,“说来还真是奇怪,李广那厮竟主动替奉天道人揽下了这个案子,说他一定能破。” “这就奇了,难道他真的会一些歪门邪道的法术?”如婳道,“不然往自己头上揽不是找死吗?” 我仔细地想了想,突然忆起华清说这老道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便问玉铭道:“这无尸案中丢失的可是男尸?” “正是。”玉铭点点头,“听说彭大人几次提审了死者的妇人,那妇人还骂了彭大人呢,说她死了丈夫已经够可怜的了,尸首又不见了,彭大人还要为难她一个寡妇。” 我哼了一声,“好一个泼辣的妇人。” 玉铭似乎对彭韵的印象非常之好,“可不是嘛,彭大人是个好官呢。” 我向她道:“烦你回去跟余贵妃说一声,那道人有好色的恶习,让她透点风出去。奉天道人?”我哼哼了两声,“他还是去阴曹地府侍奉阎王爷吧。” 玉铭说一定将我的话带到,便回宫去了。 这一日天还未黑,那奉天老道就用法术把男尸给找到了。弘治听到结果自然很高兴,还特意知会各宫一声,要我们以后好好尊敬奉天道人,多跟其学习道法。 其实,弘治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那一日我骂他是昏君,他岂能服气?他这是要告诉我,他选人是看中别人有真本事!也难怪求雨那一日不让我去,恐怕是觉得在我面前丢不起人吧? 如婳气得牙痒痒,“这一下,皇后他们不定多得意呢!” 我只淡淡一笑,“好戏还在后头。” 如婳似懂非懂,玉璃含笑不语。我本来可以睡个好觉,只是这一夜弘治又在坤宁宫留宿,令我非常不快。 次日,晨昏定省之时,张后红光满面,见了我分毫没有闪避的意思。她竟然忘记她输了赌约吗?那可是拿她的皇太子发毒誓打的赌啊!我与余贵妃也不做声。等其他妃嫔告辞以后,我们才提出此事。就算我们当众提出,像她这样好面子的人,也会把其他妃嫔赶走,何苦为了她一人惹得大家都不快? “皇后没忘记您还欠嫔妾一个问题吧?”我也不与她绕弯子,说得直截了当。 “本宫堂堂一国之母,说过的话当然记得。”张皇后竟然毫不慌张,倒令我有些奇怪了。 “那嫔妾就来问了,还请皇后看在毒誓的份上,如实回答。” 张后叹了口气,“不是本宫不想回答,只是当日的见证人明明是余贵妃与殷公主,顾纯嫔还是先把见证人找齐了再说吧。” 余贵妃脸色一僵,“殷公主为何不能到场,皇后应该最清楚吧!” 张后把眼一翻,“怎么着?本宫着李广为她选了一门好亲事,她不但不感激还有怨言不成?” 我冷声道:“皇后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殷公主的脾气您应该了解,逼急了她,她可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这门亲事是皇上订的,她胆子再大敢逆龙鳞吗?”张后斜眼盯着我,不知廉耻地说,“还有,奉天道人虽说没降下雨来,可他破了无尸案,可见他还是很有本事的,这个赌本宫不仅没输,而且还是赢了!” 余贵妃毫不客气地讽刺道:“皇后的脸皮何时变得这么厚了?” 我讥笑着接道:“不是厚,是压根就已经没了。” 张氏气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顾千寻,你竟敢骂本宫没脸没皮?!” 我眼角眉梢全是鄙夷之色,嘴上却仍是笑着,“嫔妾可没这么说,是您自个说的!” “你!”张后恼怒地叫道,“你不认自己输了是不是?不打紧!反正皇上已经认定你是不祥之人了,你去不去跟他承认又有什么区别!” 我眉头骤皱,“你说什么?” 张后愈发得意,“昨夜皇上宿在坤宁宫的时候说了,你冲撞皇上忤逆圣意,身上的戾气太重,不适宜抚养孝康长公主。皇上已经决定让郑贤妃代为抚养了!” 我双手紧握,脸上再也挂不住半点笑意,大怒道:“你胡说!我是孝康的生身母亲,我还没死,我的女儿凭什么交给别人抚养?”我阴起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她,“是皇上已经决定了,还是皇后你的一厢情愿?” 张后瞬间变了脸色,朝我大吼道:“你等着瞧吧!你输了赌约就应该去死,你不死你的女儿就得死!” 孝康体弱,注定夭折,因而我最是听不得别人咒她早逝。一听这话,我气得直跳脚,立即回骂过去,“有你这样一位母亲,我倒要看看你的皇太子能活多久!” “你——”张后显然被我的话气得够呛。 “怎么样?!”我毫不示弱。 弘治爱的人始终是我春风致,你张玳珺只得到了宠幸却始终没得到弘治的心,跟我比起来你就是个可怜虫!我凭什么要怕你,我入宫比你早,你的位置本就是我的! 张皇后“你”了半天,最终蹦出一句,“你不过是个快失宠的宫嫔,本宫倒要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那就走着瞧!”说罢,我连礼都不行便大步走出了坤宫宁。我春风致行的礼,你张玳珺受得起吗? 听说这一日张后又在坤宁宫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连皇太子都被她借故训斥了,不过四岁大的孩子竟偷偷跑到御花园躲了起来,死活不要再回去了。要不是郑贤妃恰巧碰到,把他劝了回去,这事传到了弘治的耳里,可有张后受的。 可更令张后恼怒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朝里的大臣纷纷上书,要弘治下旨将无尸案公审。弘治应允,让奉天道人去了公堂。彭韵真是不负众臣厚望,审出了真相,那老道与死者的妇人勾搭成.奸,于是合伙杀了死者,是而知道藏尸之处。 奉天道人被当场扒下了道士的外皮,下了大狱! 第119章 智灭妖道 “太好了!”我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叫出声来。 这个好消息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意味着李广要倒台了,而张后的位置也岌岌可危。她居然动了让郑贤妃收养孝康长公主的心思,就会坚定不移地去做,现在她可以把这件事放下了,得先保住她自己的地位再说。 我的孝康安全了,我虽不是她的亲娘,却自信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疼爱她的人。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 “娘娘,奴婢还是不懂为什么娘娘让玉铭姐姐带一句话回去,那妖道就被抓了。”如婳眼巴巴地来问我,好像想了很久仍没有想明白的样子。 我朝玉璃望了一眼,“你来答她。” 如婳又巴巴地朝玉璃看去,“好姐姐,快告诉我吧。” 玉璃开口道:“这世上哪有人真会法术呀?就是真有得道之人,也该是那种清心寡欲、一心求道之人,那妖道贪财好.色连尚衣局的女官都敢轻薄,怎会是得道之人?可他居然能找出藏尸之处,那唯有一种可能——” 如婳拍手道:“我懂了,人一定是他杀的,所以他知道藏哪。” “如婳越来越聪颖了。”如婳点头含笑,“余贵妃只须将这层意思透出去,彭大人这样的聪明人,只要轻轻一点,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娘娘与余贵妃还不落下后宫干政的把柄。大臣们为了不让皇上反悔,所以提出公审,妖道可不就被当场拿下了吗?” “哈哈,李广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咱们娘娘真是顶聪明的!”如婳看我的眼神,简直如同对神佛一般恭敬。其实这一次多亏了华清,若不是她无意中让我知道那妖道如此好.色,我也未必会朝这上头想。 这一局张后输得一败涂地,我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借口狡辩! “前几日皇后娘娘说你的赌约不曾输,因为那妖道有真本事,现在皇后还有什么话说?”这是我用女儿性命发誓才赢得的赌约,我怎能轻易放过张后?是而,晨昏定省之时我再一次提了出来。 “本宫没有输!”张后不甘心地叫嚷着,“奉天道人是活不成了,可李广还在,皇上还是很信任他。” 是啊,妖道驱了,可李广还不曾倒,弘治对他的宠信已经到了我无法理解的程度! 余贵妃怒道:“你还敢说?皇上一生节俭,李广却劝皇上在万岁山上盖什么毓秀亭,说是可以登高望远,体会人间仙境!这不是劳民伤财吗?” 张皇后回道:“那又有何不可?皇上贵为天子,盖个毓秀亭不应该吗?” 我没有兴趣与张氏辩驳这个,直截了当地问,“嫔妾只问皇后一句,你是否还履行赌约?” 张后瞪了我一眼,并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便欺身上前,走到她的跟前,一字一顿地道:“听闻皇后最近与皇太子相处得不太好,如果皇后出尔反尔的话,那嫔妾就会让他知道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你敢?!”张后扬起手就朝我甩了过来,看来我这次捏住了她的痛脚,皇太子是越大越不听她的话了。然而我不容皇后的手掌打到我的脸上,就把她的手掌牢牢抓住,她大叫,“你敢忤逆本宫?快放手!” “您不是说嫔妾连皇上都敢忤逆么?”我愈发加重了手中的力量,狞笑着,“您连自己亲生皇儿的性命都不顾,您说嫔妾还有什么不敢的?” 张后吃痛叫了一声。碧落与小宋子急忙带了坤宁宫的人把我们围了起来。余贵妃大喝一下,“本宫受皇上重托,管理六宫,你们谁敢乱来,本宫定不饶他!” 坤宁宫的宫人吓得不敢动了,却也不肯离去。其实我根本不会把张后怎么样,因为就这样杀死她实在是太便宜她了。 “好,本宫履行赌约便是,反正本宫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张后见无法抵赖,只得妥协。 我愤然放开了她,不然那女人刚从我手里逃脱就立即与我讨价还价,“不过你得把公证人都找齐了才行,省得有人没看见,又说本宫没有履约!” 余贵妃大为光火,我却一口应下,“好,没问题!只是到时皇后还不能履约,又当如何?” 张氏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恶声恶气地回了一句,“本宫不得善终!” 我眉梢一扬,“一言为定!” 待到这时,碧落才扑上去查看张后的手腕子,“哎呀,都红了。”转脸就朝我骂道,“你还真敢下手,弄伤了娘娘你一个小小的纯嫔赔得死吗?” 我抬手便是一个耳光,“皇后这个宫婢总是不懂规矩,想来是皇后太疼爱她了下不了狠手管教。今日嫔妾便为皇后代劳了,娘娘不必感谢!” 碧落捂着脸,对着张后大哭,“娘娘,她又打奴婢!您给奴婢做主啊!” 张后一张粉脸气成了青紫色,怒喝道:“纯嫔!”我高傲地朝她一抬下巴,她只能生生把气给咽了下去,“你不要太放肆!这里可是坤宁宫!” “娘娘教训得是!”我猛的凑到她的耳边,用只能她一个听见的声音道,“这坤宁宫原本该是风儿的吧?” 张后闻言尖叫一声,几乎立地不稳,“你还知道多少?” “您猜猜看!”我的唇角立即拉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我猜对了!弘治是真心要娶我为妻的,他没有骗我,只是他未能如愿。于是我便更好奇了,张后到底有怎样的一块护身符,帮她夺得后位不说,还长年绝宠于后宫而不衰?! 张后惊魂不定在我脸上身上扫视着,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与余贵妃施礼告退。出了坤宁宫,余贵妃便一把拉住了我,质问道: “你为何要答应皇后的条件?殷公主的婚事可是皇上亲自定下的,无人可以更改!你要如何解决此事?”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嫔妾实在不想殷公主误了终身,再说若能将此事办成对皇后也是一种威慑,到时她就不会乱说话糊弄咱们。”虽然那一日我没给殷公主好脸色,可她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好吧,这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你可别令本宫失望!”余贵妃索性不管了,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结果,再说本来挑起这场赌局的人就是我,便由着我去折腾了。 “贵妃娘娘放心!” 余贵妃走远,我便向玉璃道:“玉璃,你出宫一趟去请殷公主来御花园,说本嫔在那里等她。” 玉璃面有为难之色,“公主殿下跟太后与皇上都闹翻了,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入宫了,何况她怕是还在生您的气呢!” “那你去问她想不想嫁,若是想嫁那她就不用来了。” 玉璃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答了一声是,领着盖有皇妃金印的件函匆忙而去。小顺子便让宫人们将我抬去了御花园,一路上还吩咐着宫人们稳当着点。 “这日头毒着呢,娘娘还是去亭里纳纳凉吧?”小顺子见我脸上渗出细汗,急忙道。 我点了点头,他扶了我坐下,又派人回去取凉茶与小点心来,“公主府离皇宫还挺远的,娘娘怕是要等些时候了,喝喝茶吃吃点心也好解解闷。” 我朝他一笑,他服侍我一直是十分用心的。 我才在凳子上坐下不久,就见坤宁宫的人在御花园里四处叫嚷着,“太子殿下!太子殿子!……” “看来太子殿下又跑出坤宁宫了。”小顺子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语气,只差没说活该二字了。 皇后今天被我气得不轻,肯定是逮着谁就跟谁发火了,连皇太子也不能幸免,有这样一位母亲还真是挺可怜的。我摇了摇头,不去理会她们。 突然,我发现铺在桌上的绒绸动了动,一只细嫩的小手掌从下面露了出来,一看就是四五岁孩子的小手。正在这时,坤宁宫的人找到了亭子这边,为首的人正是刚被我打过的碧落。她见了我便惧了三分,虽是咬着牙气狠狠地,却不敢不向我行礼请安。 “免了吧。”我也不看她,她这种小角色还不配我收拾她。 “不知纯嫔娘娘有没有瞧见皇太子殿下?”碧落说话格外客气,一副惴惴不安的小模样,生气说错话惹恼了我,皇后面前我都敢对她动手,更何况皇后不在场的时候? 我瞥见那小手往里缩了缩,显见着是不想跟碧落回去。我便回道:“本嫔不曾见到,你去其他地方看看吧。皇太子毕竟小,不会跑远的。” 碧落似乎不大相信我的话,杵在那里思索着该如何再跟我开口。小顺子便向她道:“哟,碧落姐姐还怀疑我们娘娘骗你不成?娘娘难得来赏赏花消消气,你可别又惹恼了娘娘!”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碧落虽是不甘,也只能行礼告退了,却将一腔子火气都发到了宫人的身上,“快去其他地方找,找不到皇太子,统统回去挨板子。” 等他们一伙走远了,我才抖了抖那绒绸,“照儿,快出来吧!都走了!” 第120章 施以颜色 皇太子竟缩在里面不吭声,不知是不信我,还是不想搭理我。 小顺子偷笑道:“皇太子觉着呆在里面舒服呢!” 正巧这时凉茶与小点心送到了,我便故意大声道:“不打紧,就让他呆着吧。本嫔这可是有爽口的凉茶和点心,本嫔一个人全吃了。” “我也要吃!”绒绸一拱一动,皇太子从里面钻了出来,小手小脸脏兮兮的,腻乎乎的全是汗。 我忙让人取来水浸湿锦帕,给他擦了手脸,然后一边为他打着扇子,一边看着他吃东西。许是皇后平日里对他要求太过严苛,不过是些平常的小点心,也让他吃得狼吞虎咽。 我忙道:“慢点慢点,全是你的。” 他一边吃一边问我,“纯娘娘,孝康妹妹每天都有这么多好吃的吗?” 我哧的一笑,“孝康还不到一岁,吃不了这些小点心。你若是喜欢,我再让宫人拿些来给你带回去吃,可好?” 小家伙狠命地点了点头,“谢纯娘娘。”说罢,他又仔细看了看我,“母后常说纯娘娘是坏人。” “那你看我像坏人吗?”我温柔地对他笑着。我笑起来的样子自然要比张氏美多了。 “一点都不像,母后老骗人!”皇太子提起张氏就好像很生气的模样。 “有那么多奴才跟着你,你一个人是怎么跑出来的?”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道。 打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就觉得分外亲切,若不是他只有四岁,我几乎要以为他就是我前世为弘治生下的孩子了。可惜不是,我的宝宝若是活着,今年应该八岁了。 “那些奴才可笨了,我说来御花园走走,然后与他们玩躲猫猫,就跑掉了!”皇太子笑嘻嘻地说,那样的聪颖狡黠,全不似一个四岁的孩子。 “下次可不要再躲在绒绸里了,大热的天中了暑怎么办?你父皇母后得多心疼啊!”我替他拂去沾到嘴边的点心屑。 不想小家伙居然哼了一声,丝毫不掩饰他对张后的厌恶,“母后才不疼我呢!她老骂我,还打过我,我觉得贤娘娘比她好!”说罢他又望了望我,讨好地说,“纯娘娘也好。” 贤娘娘自然指的是郑贤妃,能在一个孩子心中胜过他的生身母亲,足见郑贤妃对他的疼爱十分之甚。我便逗他,“贤娘娘是怎么对你好的?说来听听。” 小家伙提起郑贤妃,嘴巴就闲不住了,连小点心都顾不上吃了,脆生生地跟我说道:“贤娘娘对我可好了,母后打我的时候她都护着我……” “皇太子殿下!”碧落的尖叫声突然在亭子的上空响起。皇太子忙扔了手里的小点心往我身后躲。 “难怪找遍了整个御花园都找不到,原来还是躲到纯嫔娘娘这里了!”碧落虽不敢直接骂我,眼神却甚是忿恨。 “你有怒气就冲本嫔来,别吓着孩子!”我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力度十足。 “奴婢不敢。”碧落的气势立即弱了下去,不敢与我硬碰,“还请纯嫔娘娘将太子殿子归还给奴婢,不要为难奴婢。” 我向孩子道:“照儿,你愿意跟她回去吗?” 小厚照摇了摇头,“我不跟她回去!”说罢生怕我不答应他似的,一头扎到我的怀里,朝我撒娇道:“我要和纯娘娘一起!” “你都看到了?”我睨了碧落一眼。碧落忿忿地咬了咬牙,嬉笑着哄皇太子道:“太子殿下最乖了,跟碧落回去好不好?皇后娘娘可想你了!” 皇太子把我的宫装揪得紧紧的,探出小脸朝碧落怒道:“我不回去!滚!” “皇太子这样就不乖了。”碧落顿时变了脸色,“来人啊,送皇太子回宫!” 坤宁宫的宫人便朝我围了过来,小顺子哼了一声,朝那些人一瞪,“谁敢放肆?娘娘还没发话呢!” 那些宫人怯怯地望着我,又互相看了看,再没有人敢向前迈出一步。碧落急了,“纯嫔娘娘,离间皇后娘娘与皇太子殿下可是大罪,这事本与您无关,你又何必趟这浑水呢?” “本嫔无意搅局,只是可怜皇太子罢了。”我疼爱地摸了摸小厚照的小脸。他得意地朝碧落吐了吐舌头。 “你们这样强拉他回去,他一路又嚷又叫的,你们坤宁宫脸上也不好看,万一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我故意一顿,转而道:“不如这样,你去把郑贤妃请来,由她送太子回去。既顾全了你们的脸面,皇太子也是乐意的,岂不最好?” “这……?”碧落很是犹豫,猜不透我这么做的真实用意。她是不会相信我对坤宁宫有任何善意的,尤其是在我向皇后表示要让太子知道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之后。 “本嫔就在这里等你!”说罢,我笑着向小厚照道,“照儿也会呆在这里等贤娘娘,对不对?” 小厚照听话地点了点头,“嗯,我最喜欢贤娘娘了。” 碧落一时想不出其他办法,便按我说的去做了。郑贤妃来得非常之快,一见了皇太子就心肝宝贝肉啊的叫着,还忙不迭地向我道谢,皇太子见了她也格外开心。 我担心殷公主来时会与他们撞见,便帮着碧落催他们早些回去。可郑贤妃与皇太子却很是愿意多呆一会儿,直到碧落几乎要变脸色之时,郑贤妃才依依不舍地牵着皇太子的手,送他回坤宁宫去了。 他们走时,殷公主正随着玉璃赶来,一见我便鼓着一张小脸气呼呼地问:“你有什么法子能让本公主结不成这个亲?快说,不然我立即走人!” 她显然还在生着我的气,还在生弘治的气,还在生所有人的气。瞧她一双美丽星眸肿得十分厉害,便知她这些日子不知哭了多少回,心里一定有说不尽的委屈。 “你快说呀!”她再一次催促道。从她走进来时就没有坐下的意思,似乎只要我一句话不合她的心意,她就立即走人一样。玉璃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她也置之不理。 我留心到碧落的脚步放慢了一些,显然是要偷听些有用的东西回去邀功,可我又不能不答殷公主的问话,只得开口道:“除非向皇上证实李广给你选的夫婿是错的,这件婚事才有告吹的可能!” “那要如何证实?我说的话皇兄哪里还听得进去?”殷公主委屈地撅着嘴巴。 “碧落姑娘走得这么慢,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呀?”玉璃冲碧落喊了一嗓子,碧落才讪笑着走了。 等她走远我方向殷公主道:“你现在说什么皇上都是不会信的!” 殷公主恼了,“那你不是白说吗?!” 我当然是白说,若是要紧的话,怎么能当着碧落的面说? “但是——”我话峰一转,“如果你死了,局面逆转。皇上就会派人把那个所谓的驸马调查得一清二楚。到那时所有的事情都会水落石出。” “你是要我装死?”殷公主眼睛一亮,“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玉璃担心地提醒道:“公主装死可是欺君的大罪呀,不比一般的小打小闹!到时候就是皇上想包庇公主,皇后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皇上是一代明君,执法甚严,又如何能轻纵了公主?” “可皇上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砍了公主的脑袋,只不过——”我顿了顿,“公主可能会因此失去金枝玉叶的身份!” 殷公主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也就是说在这场婚姻与公主的身份,我要么都选,要么只能同时舍弃?” “不错!”我将一包药交到公主的手里,“这是能让你在十二个时辰内进入假死状态的药。如今离婚期还有几日,你自己想清楚再做决定!” 为提醒她这其中的利害,我着意叮嘱道:“一旦决定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你可千万要想清楚!” 殷公主有些不甘,“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她虽然不想与一个别人硬塞给她的男人成亲,可也不愿就这样放弃公主的身份,毕竟“本公主”三个字被她骄傲地用了这么多年! 我痛心摇首,就是这办法也是我费尽了心思才想出来的。人生若想有得,必会有失!对不起,殷公主,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明白了!”殷公主似乎瞬间长大了。 送走殷公主,玉璃问我,“为何不让殷公主先帮忙做个见证,让张后履行了赌约?娘娘如此行事太过仁心了!” 我望了望这御花园,回道:“玉璃,你可还记得前年殷公主在这里相救你我时的情景么?若不是她,或许你我都会死在张鹤龄的手上!” 玉璃便不作声了。我知道她都是为我打算,只是我必须等殷公主决定了她的人生之后,才能安心地去做我的事。不过多等几日,我不着急。 殷公主是皇族的闺女,自然是从皇宫出嫁,然后再由驸马来迎她回公主府成亲。公主出嫁的前一日照例要住在宫里头,张皇后唯恐有变,亲自陪了公主一晚,并坚决不允许任何宫嫔与公主相见,尤其是我! 第121章 左右为难 然而大婚那一日还是出了大事,殷公主死了!她到底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是一位公主用她最惨烈的方式拒绝了帝王的赐婚! 后宫的女人们都聚在了殷公主的尸体前。 太皇太后痛心疾首,到底是她的亲孙女,她是真心盼着她好的。皇太后更是对着殷公主的尸体几乎哭昏过去,一边捶打着自己,一边自责地说她对不起先帝,也对不起过世多年的柔妃! 弘治来了,这是我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冷得就像千年寒冰,周身泛着令人打颤的寒意,可眼眸中却是一片猩红的血腥!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乾清宫里得到公主薨逝的消息时,一把砸了珍爱多年的茶盏,并掀了御案,宫人们都被他暴怒的样子吓坏了,有两个胆小的太监甚至吓晕了过去。他在乾清宫平复了好久才赶了过来,来的这一路他掉了眼泪。 他最疼爱的妹妹竟然死了,而且还是为了反抗他的赐婚而死!如何不让他肝肠寸断、痛苦万分? 他来到殷公主的尸体前,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指节握得格格作响。想着昨夜是皇后陪着公主的,他的一腔子痛苦与火气无法发泄,此时都冲着皇后去了,“你就是怎么照看琳儿的?!” 皇后大嚷着冤枉,还一再强调公主昨夜一直好好的,绝无半点轻生的意向。并说公主在大婚之日自尽是皇家的丑事,不宜张扬,现在最要紧的的事是对外宣称公主突然暴毙,安抚驸马,好好善后。 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对殷公主的死竟然没有丝毫内疚,还恬不知耻地要主持善后的事宜! 余贵妃怒道:“公主还没出嫁呢!安抚哪门子的驸马?!” 我冷冷地逼视着皇后,“殷公主为什么自尽,难道皇后不清楚吗?你们给她找的什么驸马?一个不学无术的登徒浪子,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得不清省的蠢才,居然成了你口中的良配佳婿!” 张皇后与李广慌忙抵赖,张氏口口声声说,驸马是李广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家世好、人品好、才华高,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才。李广更是把自己的九族都拖出来发毒誓,说他找的绝对是个好驸马! 我不屑与他们说话,只向弘治道:“皇上只要一查便知,到底是谁欺骗了您!这世上何人不爱重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公主今年才十六岁!若真如皇后所说驸马是一表人才,殷公主为何拒婚自尽?!” 弘治的双眼久久地凝视着殷公主的尸体,阴沉的脸比冰霜更冷。他还沉浸在巨大而沉重的悲痛中,似乎根本不想理会我们。我心里暗暗焦急,公主假死只有十二个时辰,若不能让弘治在这段时间内查清真相,事情就会很难收拾! 不想,此时皇后却叫了起来,“顾纯嫔前几日还与殷公主见了面,一定是她说了什么害公主伤心的话,以致公主自尽!” “皇后!”我大喝一声,“嫔妾与公主见面之后公主还好好的,是你昨夜陪着公主,公主才薨逝的!” 张氏一时语结。我上前跪到弘治的面前,哀声道:“皇上,殷公主与嫔妾一向交好,她一向不满这桩婚事,嫔妾因劝慰她还被她生了好一阵子的气,公主是因为不愿成亲才走上这条路的!现在公主没了,皇上一定要让公主清清白白地走啊!” 这是打击张氏与李广的大好机会,余贵妃也力劝太皇太后彻查此事,不能让公主在黄泉路上走得不安宁! “李广,将那人叫来,朕要亲自考考他!”弘治于沉默中狠狠地吐出了一句话。 他原是那样的信任李广,连那人的面都未曾见,只是看了画相,只是看了李广拿来的不知由谁代笔的诗作,就确信那人仪表堂堂才高八斗,是殷公主的佳缘良配,下旨招他做了驸马。我早派人查过了,那人不过就是个脑满肠肥的土财主,仗着家中有金有银,贿赂李广弄个驸马来耍耍。 张氏与李广一听弘治发话就慌了神,李广急忙道:“公主薨逝,驸马爷心里肯定难受着呢,哭都没地儿哭去了,哪还经得起您考他?要不这样——” “小李子!”余贵妃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说的话你没听清吗?你是想违抗圣命,还是想忤逆皇上?!” 李广见弘治没有出言帮他,又看了看余贵妃以及太皇太后的脸色,怏怏地出去了。不过这厮还真是有办法,居然回来禀报说驸马哭晕过去,不醒人世,问弘治要不要把人抬进来。 我自然不能让他得逞,扑到殷公主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哭她死不瞑目。余贵妃也跟着哭了起来,其他宫嫔生怕自己哭慢了被弘治责怪不心疼殷公主,一个比一个哭得悲凄。 弘治被激怒了,下令去翻那驸马的老底。李广惊得一下子跌坐在地,张后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锦衣卫做事一向快速,不出一日工夫就能水落石出,更何况我已暗中托请义父帮忙,速度会更快,不用今夜子时李广定然难逃一死! 到了夜幕降临,殷公主的尸身被装进了棺椁里,仍然停放在宫中,弘治为她开辟了一个灵堂。照例,人死的第一夜是要守灵的,太皇太后、皇太后与弘治都伤心过度,硬被宫嫔们给劝回去歇着了。其实他们那里歇得住,只是不忍再看到殷公主小小的尸体,再徒增悲伤罢了。 宫里的女人最忌怕鬼神,装模作样地在这里哭上一哭,纷纷找借口走了。 最后,灵堂里只剩下主事的余贵妃与张皇后,还有与殷公主关系甚好的我。我听到谯楼打鼓的声音,三更天了。此刻,驸马的老底应该已经呈现在了弘治的面前,弘治必然悔恨交加、雷霆震怒。 而殷公主应该也会很快醒来,亲眼看到弘治怎么赐死李广、处治皇后! 我笑了,应着子夜的阴森寒冷笑得妖冶恐怖。 “你笑什么?!”张皇后大声质问我,以为声音大就能给她自己壮胆子。 “皇后曾说要把公证人找齐,才能履行赌约——” “可殷公主已经不在了!”张后不等我说完,便颤声打断了我的话。瞧她恐怖的神情,仿佛以为殷公主的魂魄就在她身边一样。 “殷公主虽然不在了,可她的怨灵却在,就请皇后如实回答嫔妾一个问题吧!”我要好好利用的就是张后的恐惧,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张氏听到“怨灵”二字,全身都在颤抖着,“你、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慢慢地朝张氏逼了过去,“那年佛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氏的眼里透出惊骇的神色,肯定是被我问到了最隐秘的秘密,可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那年佛前?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年佛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令皇上给了你皇后的位置,又令皇上给了你世间女子都无法企及的绝宠?”我不急不恼,只是幽幽地逼向她,逼得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逼得她越来越没有底气。 张后被逼至殷公主的棺椁前,后背贴实了棺木,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当在殷公主的在天之灵,你还想诋赖吗?!”我欺身上前,整个人逼至张后的眼前,口中鼻中的怒气都重重喷到了她的脸上。 “那年佛前……那年佛前……”张后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痛苦地顺着棺椁向地面缩去…… 我容不得她逃脱,双手狠命把她拽了起来,大怒道:“快说!那年佛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年佛前……”张后泪流满脸,突然尖声大叫道,“那是皇上欠我的,也是春风致欠我的!都是我应得的,我应得的!” 我想问得更清楚一些,张后却发了狂一般将我推开,如同受惊的野马,疯子似地向外冲去。我与余贵妃同时大叫,“快拦住她!”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任由张后疯疯癫癫地跑了出去。我拔脚就追,我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这极可能是我眼下能抓住的唯一的机会!弘治欠了张氏什么我不知道,可我几时欠过她!? 然后不及我跑远,就被如婳拦住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声音颤得非常厉害,“娘娘,不好了!长公主出事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你说什么?本嫔出咸福宫时孝康不是还好好的吗?” “长公主突然、突然不好了!怕是、怕是——”如婳泣不成声。 我也顾不得什么张后了,撇下轿辇,没了命地往咸福宫狂奔。我的孝康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虽是她是注定会夭折的,可叶栖风不是说我们这样悉心地照顾可以令她多活几年吗?她还不到一周岁啊,怎么就出事了呢? 孝康,我可怜的孝康,别怕!母嫔来了!母嫔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等我一路狂跑回咸福宫,双腿已经酸软得连走路都吃力了。早在门口等着我的小顺子,与从后面追上来的如婳,一左一右地架着我,带我来到了孝康的偏殿。殿里静悄悄的,只有极度压抑的微微抽泣的声音。 叶栖风已经在这里了,他老远就看见了我,十分沉重地朝我摇了摇头,干涩地说了一句,“娘娘节哀!” 第122章 公主出事 若说到咸福宫前我还将最后一丝希望押到了叶栖风的身上,盼望着孝康还有一线生机。现在,我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我虽知道孝康一定会离开我,但我总以为会是几年以后,至少也该等她完完整整地喊我一句母嫔之后!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一直沉,却不知会沉到哪里去。我站立不稳,很想就此晕厥过去,晕过去了心也就不知道痛了。可我怎么忍心不在最后的时日里陪着我的小孝康?! 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睡得很沉,呼吸比平时弱了一些。我冲过去死死地拽住叶栖风的官袍,大声叫着:“她还有气,你一定有法子救她!你一定有法子救她的!” 叶栖风低着头,不敢看我的脸,“娘娘,微臣已经尽力了,老天要收走她,人是无能为力的。微臣已经用尽一切方法在维持她的性命,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您要挺住!” 半个月?!我的孝康只剩下半个月? 一阵天旋地转,我还是没能坚持住,晕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如婳带着两个小宫人守在我的身边。 “娘娘醒了?!”如婳见我醒了,就急忙来到我的榻前,“娘娘饿不饿呀?我让他们把燕窝粥拿来给您暖暖胃?娘娘一定渴了吧?还是先喝点水吧……” 如婳的嘴不停地说着话,似乎不想给我开口的机会。 “孝康怎么样了?”我仍是打断了她的话。 “叶太医与玉璃姐姐一直守着长公主……”如婳十分小心地看着我的眼色,声音越来越小。见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方才告诉我,余贵妃来看过长公主了,连太皇太后都惊动了,皇上也来了,还抱着长公主掉了眼泪,不过万岁山上毓秀亭的修建出了点岔子,皇上赶去那里了。 我心中甚恨,这个只为了一个名字就能狠心一个月不来见我、也不来看女儿的男人终于出现了,可他为了自己的成仙梦竟抛下重病的女儿不管不顾,说走就走了!这是什么父亲?我很不高兴地撇过头去。 如婳见我不高兴,便不敢往下说了。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孝康之死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那我就好好珍惜这半个月的时光,陪着她的身边。 我挣扎着起身,“扶本嫔起来。” “使不得,娘娘!”如婳慌忙来拦我,“叶太医说您忧思过重,身子太过虚弱,要——” “不碍事!”我打断她的话,坚持要起身。我的女儿都快死了,我怎么还能安心地躺在这里? “娘娘,娘娘!您不能去!”如婳挡在我面前苦苦哀求着,“您已经受不起任何惊吓了,还是好好歇着,一会儿玉璃姐姐会把长公主抱过来给您看的!” 如婳说的话虽然在理,可她急切阻拦的样子有些反常,我的眉头一蹙,“你们是不是有事瞒了本嫔?” 如婳慌忙道:“没、没有!” 若是真的没有,何必这么心虚?我推开她,执意下了床,趿着鞋子就向孝康的殿里跑。虽有些跌跌撞撞的,但速度并不慢,如婳跟过来扶我,我甩了几次没有甩开便由了她去。 冲入偏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李广那厮竟然站在我女儿的身边,他拿着勺子,不知要向我的女儿嘴里喂什么,脸上还狞笑着:“长公主乖,这可是仙丹,吃了病就好了!” “住手!”我大喝一声,如一头发了疯的狂兽般冲过去打掉了李广的手,然后从奶娘手里一把将女儿夺到了怀里。她已经不会哭闹,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呼吸了。 “哎哟,咱家的灵丹妙药呀!”李广心痛地尖声叫着,翘着兰花指朝我伸过来,“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还有命在这里!?”我瞪着李广,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生生撕碎! 他略有些畏惧地向后缩了缩,“选驸马爷的事是奴才的错,可奴才也是被蒙蔽了呀,奴才是真心为殷公主好的!这不,皇上体谅奴才的一片真心,又让奴才来给长公主献药了!这可是仙丹灵药,一百年才能练出这么一颗,奴才为了这个颗仙丹可是——” “殷公主呢?”我没兴趣听他满口胡言地编故事,弘治会信我可不会! “殷公主假逝欺君,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不过我主仁慈,只是把她降为了郡主,封地也远离了京城。”李广越说越得意,“娘娘没赶上送殷郡主,以后想见一面可就难喽!”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结果算是比预料中的好,还是坏。我现在只想让我的女儿平安地度过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 “滚!”我朝李广低吼道,“本嫔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这可不成,皇上让奴才来献药,奴才就得把药给长公主喂下,不然如何回复圣命?”李广说罢很可惜地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及汤汁,“还好奴才只兑了一半的仙丹,剩下的仙丹也足够救长公主的命,不然纯嫔就得背上谋害长公主的罪名了!” “你说什么?本嫔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对李广的忍耐因为这句话而到达了极限,“来人,将他乱棍打出去!” “你敢打咱家,咱家可是来救长公主的!”李广向我叫嚣着,却带着颤音,明显底气不足。 “这里是咸福宫,本嫔有什么不敢?!”我朝小顺子狠狠望了一眼,他立即让宫人们抄着家伙朝李广打去。李广左躲右闪地被赶了出去。 “娘娘,不可!”叶栖风一个地向我使眼色,希望我更改决定。 “有何不可?!”我的愤怒并没有因为李广的离开而减轻,“难不成你真相信他有什么仙丹?!” “他当然没有仙丹,那东西一吃下去,可能会立即要了长公主的命!可这对长公主来说,正是一种解脱!” 栖风极力地想跟我解释他的行为,可我却完全没有听的兴趣,厉声问道:“那你还不拦着他?还任由他谋杀我的女儿!” 我极是愤慨,胸口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我扫视着这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却在我不省人世的时候,任由别人差一点要了我女儿的命! 玉璃咬着唇,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张不开口。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泪不住地往下落。 “把孩子给奶娘,微臣有几句话一定要向娘娘禀明!”栖风简直是在用命令的口吻与我说话,连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不!”我拒绝。 “由不得娘娘,娘娘必须得听微臣的这几话!” 栖风说罢硬从我怀里抱走孩子塞给了奶娘,我生怕拉伤了孩子,哪里敢用力抢?可孩子被抢走了,我的心里也空了,叶栖风便让玉璃把我给拽回了大殿。我虽然知道叶栖风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他采取的方式却令我十分不快。 我一路骂骂咧咧的,玉璃也不松手,只是低眉顺眼地受着,不与我争辩半句。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朝栖风愤怒地吼道。现在这个时候,我只想守在孝康的身边,无心理睬其他人。 “你为何不让李广给长公主喂药?”叶栖风的火气也不小,好像我刚刚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他对此非常生气一般,“孩子的每一天都挨得非常辛苦,明天死还是半个月后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不!就算她不是我亲生的,可我毕竟养了她那么久。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能让她去送死!”我咆哮着。 “你能拒绝李广献药,你能阻止皇上救女吗?”栖风浓眉紧锁,口气越来越差,“他现在就相信李广的仙丹能救回长公主的性命,你现在把李广打跑了,一会儿皇上还是会让他来的!还会带着皇上的圣命,你能抗命吗?” 或许是我晕厥的时辰太长,而醒来的时间又太短,我没有及时认清现在的局势,即使到了现在,我的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好好保护我的女儿。 栖风的质问使我愣住了,弘治的圣意,我当然无力拒绝,可保护女儿的母性使我不计任何后果,我大声回道:“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拒绝皇上的!” “你有什么法子?”栖风问得毫不客气。 “我去告诉他我就是春风致!”现在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这是唯一可以赌一赌的办法。 “你疯了!”栖风的浓眉锁得更深了,“你知道他当初为何要逼死你吗?你知道他能杀了你一次,就不会杀你第二次吗?你知道他会怎样对待你的家人吗?” 我哑口无言。 枫风继续道:“你为了延续你女儿痛苦的十几日的性命,就要拿顾家、何家以及咸福宫所有宫人的性命去赌吗?!万一是最坏的结果,你承受得起吗?!”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整个人顿时软了下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脆弱、彷徨与无助,泪如雨下,“我没有办法看着孝康去死,哪怕能够多延一刻,我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第123章 李广献药 “有我在你身边,一切都会过去的!”叶栖风的口气也软了,只是略略犹豫了一下,就把我紧紧地搂进怀里,想用他的胸怀温暖我正在滴血的心。 我扑在栖风怀里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哭得撕心裂肺,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轻轻地抚着我的发丝,柔声道:“哭吧,我知道你受了太多委屈,吃了太多苦。” 我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背负着深仇大恨入宫,以为凭着自己的计谋与坚忍就可以复仇。却没想到,我原来还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 等我哭够了,我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这便是残忍的后宫,只要稍稍走错一步,就会丢掉性命的肮脏之地! 叶栖风等到这时,才向我道:“你知道皇上来过又走了吧?”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不想说话。 “他已经疯了,为求长生不老不惜一切!”叶栖风捧起我的脸,要我认真听清他的话,“这个孩子迟早要死,还不如死得有价值一点!如果任由李广继续糊弄皇上,朝纲再这么荒废下去,你知道会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会有多少人死去吗?” 我明白,栖风是想借孝康的死来要李广的命!可我不甘心,那样太便宜他了!他只是一个太监,而我的孝康是金枝玉叶! 栖风似乎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他继续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她只有这样离世,太皇太后才不会把她的死怪到你的头上!” 是啊,我只顾着想自己居然把太皇太后给忘了。孝康毕竟流淌着周氏的血脉,太皇太后如何能放过害死孝康的人! 叶栖风分析道:“太皇太后才不管这孩子是不是怀在娘胎里就注定夭折,她只会以为是你照顾不周才让孩子早逝,甚至还会怀疑你知道了真相,所以故意害以这孩子来报复她!如果可以借着李广献药的机会,那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会要了他的命!” 我知道栖风说得一点不错,也知道他完全是从大局考虑,是为我打算。可我在感情上仍然很难接受!也许栖风正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让如婳留下来拦我。等我去时一切已成事实,我也只能坚强接受。 “这可能是我们现今能把握的唯一的机会!”栖风看出我的痛心,用力抓紧了我的双肩,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灌到我的脑子里,“你为孝康已经付出了很多,她已经比很多孩子幸福了。放手让她走吧,她不会怪你的!” 我咬着牙,泪又涌了上来,“可我会怪自己!” 栖风发了狠,骂道:“就算你以后会怪自己,你现在也必须这么做!你不是最聪明的吗?你不是最会顾全大局的吗?这一次,你也必须挺住!” 我抬眼望向他,我心中的脆弱已经无力掩盖,“可孝康是我的女儿,我做不到!”我摇头,“我真的做不到!” 栖风用力地捏着我的肩,似要把他的力量传给我,“你必须做到!” 我捂住脸,又痛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栖风所说,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我必须杀了李广,不能由着他继续祸害弘治与大明!小孝康这十几天的生命可以救很多人,她是带着神圣的光辉走的! 我抹干了眼泪,将自己的伤口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我是后宫的女人,就是痛哭我也必须背着人,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能去舔拭自己的伤口! 我回到偏殿,将幼小的孝康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哪怕手臂再酸再麻,我也不肯放手。我只希望她离开这个尘世的时候,还能感到来自我这个养母给她的最后一点温暖。 “孝康,孝康,我可怜的女儿!” 我很想哭,可是我不敢。我不希望她走前记得是我哭泣的声音,我努力地对她笑着,只愿她最后一刻看到的是我的笑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李广来了,带着他那剩下的半颗仙丹,不过他并没有带来弘治的旨意,来的是弘治本人。他一见我就大声训斥我糊涂,差点误了他女儿的性命。 说好了不哭的,我极力忍住悲声,向他请罪道:“是嫔妾一时糊涂,请皇上责罚。” “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弘治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还伸手来摸我清瘦的脸,“瞧你这一个月竟瘦了这么多!” 我装作不经意地避开了,这一个月来我积攒的恨与怨不是他一两句话可以弥补的,更何况我在眼里也不过是春风致的影子,还是个不甚清晰的影子。 弘治略有些尴尬,但没有生我的气,甚至对我产生了一丝愧疚,“朕应该多抽些空来看你们母女的,只是朕最近实在太忙了。等过些时日,朕带你们去万岁山的毓秀亭。” 我不应声,我压根就不稀罕!他若想带,大可以带他的皇后娘娘与皇太子去。 弘治对我的反应表现出了隐隐的不快,只是他在压抑着。这时李广已经用水兑好了所谓的仙丹,要往小孝康的嘴里送。我怎么会能让他的脏手送我的女儿上路?我养的女儿就算是死,也必须由我来送行! 我忍着巨大的悲痛,亲自将药送到了孝康的嘴里。弘治看到孝康顺利地吞下了药,以为她会就此药到病除,又想着离开,去查看他的毓秀亭工程。 我当然不能让他走,我必须让他的女儿死在他的怀里!这样,他才能感到切骨的悲痛,才会杀掉李广,才会放弃他的求仙梦回归朝政! “皇上这么久没来看长公主,难得来一次就多抱会长公主吧。”我拦到弘治的面前,直把孩子往他手里送,我瞟了李广一眼,又向弘治道,“这仙丹虽是送下去了,可皇上总得看看仙丹是怎么起死回生的吧?也不枉费李公公敬献仙丹的一片心哪!” 弘治也不好驳了我的话,何况他对孩子是真心疼爱的。 李广听我夸他,就开始洋洋得意起来,也不去想我夸他可能另有目的。这也许因为他最近是弘治面前的大红人,到处都是讨好他的人,把他捧得有些飘飘然了。 见李广着道,我自然更要夸他几句,“百年才能炼出一颗的仙丹,李公公想必是拼着一条性命不顾才找来的吧?” “可不是?”李广觉得显摆他的机会到了,夸夸其谈,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时在旁边附和两句,他便说得更起劲了。 我这么做,一来是拖延时间,我一定要弘治亲眼看到他女儿的生命从他眼前消逝;二来嘛,此时李广将自己捧得越高,到时他就会死得越惨! 时光不停地向前奔着,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小孝康,突然,我发现她连微弱的呼吸也没有了,嘴角还多出一道血痕,不禁失声尖叫!弘治也急了,叶栖风立即过来瞧了瞧,然后跪下来痛声道:“长公主薨逝了!” “你说什么!”弘治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上前揪住栖风的肩领,眼里全是嗜血的通红,“朕的孝康怎么了?” 栖风便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长公主薨逝了!”短短六个字听在弘治耳边定然如同炸雷一般,他的心一定在流血疼痛,他自己酿的苦果就该让他自己吞下去! “孝康!”我大哭着瘫倒在地上,宫人们也都哭着跪了下来。整个咸福宫哀声一片。 弘治突然站不稳了,双眼盯着怀里的孩子,眼泪掉了下来,哭得撕心裂肺,“朕的孝康!你还没有喊朕一声父皇!孝康!” 弘治终于支持不住,如失了魂似地跌坐到地上,凄凉而狼狈。 李广早已吓得掉了三魂七魄,喃喃地说着:“不应该啊!那道长明明说这是仙丹,还花了我一百两黄金呢!”不知他是在为自己辩解,还是心疼那花出去的金子。 我从模糊的泪光中,看着弘治抱着孝康逐渐冰冷的尸体,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然而孝康的眼睛不会再为他睁开了。永远不会! 这是弘治心碎的时候,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我怎么能让我的孩子白死?我猛的站起来,抄起圆凳朝李广抡去,“你不是说仙丹能救长公主的命?怎么会要了长公主的命!你还本嫔的长公主!” 李广尖声喊着救命,拼命地想闪躲,却怎么也躲不开。没有人会理会他,更没有人会帮他。而他已经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抱着头,咬牙受着! 我抡了一下又一下,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这一下是为何文鼎,这一下是为殷公主,这一下是为我的孝康,这一下是因为他帮了张氏…… 我不清楚自己一共打了他多少下,只知道我手中的凳子被宫人夺下的时候,李广已经被我打晕,倒在他自己的血里。 弘治被人扶起来坐在了椅子上,可他似乎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歪在椅子里,可双手仍抱着孝康的尸体不肯开放。现在知道痛心了又有什么用?孩子都已经不在了! 孝康之死的罪魁祸首其实不是李广,而是张后!余贵妃的体质本就不好,张后这个女人忌恨余贵妃怀胎,使计令她受惊见红,这才令孝康严重先天不足。宫里的孩子都是极难成活的,孝康不过是又一个牺牲品而已! 痛失长女的弘治终于把李广打入了天牢。 第124章 帝王之泪 李广一倒,弘治便在众臣的极力要求下重新临朝理政,朝廷终于出现了新的生机。参李广的折子疯了一般飞到了御前,累起来足有一人高,弘治这才知道李广竟背着他干了那么多坏事,下旨彻查。李广被抄家的时候,找出的黄金白银无数,令弘治无比惊骇。 他终于看清了李广的真面目,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他想多延几年寿命的愿望也随之破灭了。 一连数日,他一下朝就守在女儿的灵前,忆着女儿生前的点点滴滴,我知道他此刻后悔莫及、痛心万分,倘若知道宠幸李广会害死自己的女儿,他一定一早就把这个死太监给剁了。我的心也稍稍有了一些安慰,弘治总算是迷途知返了。 只是我心里仍恨他,不愿理睬他,他觉得愧对于我,也不忍心责备,还嘱咐宫人与叶栖风小心地照料着我,又把我的份例抬高,还特许宁秋来咸福宫走动,要她多开导我。我偶尔赏下弘治一个笑脸,也能令他开心许久。 看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忽然又忆起了当年我与他最甜蜜的那段光阴。那时的他以我的喜为喜,以我的忧为忧,实实在在把我捧在了手心。那时他对我好,是因为真心爱我,此刻对我好,不过是弥补女儿之死对我造成的伤害罢了。 我无愧于我的孝康,同时亦庆幸我的炜儿还好好地活着。他越来越聪明漂亮了,弘治对他的喜爱也开始慢慢超过了皇太子,尤其是在得知皇太子贪玩之后,不忍心责备儿子,对皇后却颇有微词,以致皇太子与皇后的关系越来越恶化。 我很是乐意看到这一幕,尽管我觉得对皇太子有些残忍,但这就是上苍对张氏的惩罚,她应该受着。 孝康离世,她也来了,装模作样地哭了一场,其实心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她以为我失去了长公主便失去了一个邀宠的资本,弘治想看到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长公主,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封号。弘治对我的内疚,不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等有朝一日,他有了新的公主,他就会忘掉这个才活了不到一年的孩子。 不过可惜她错了。我的孝康不仅是弘治的第一个女儿,更是第一个死在他怀里的女儿。挚爱死在怀里的那种痛苦会让他永远记住她,至死都无法释怀! 最可怜的人应该还是余贵妃,她虽真心地流了几滴眼泪,那也不过是她真心喜欢孝康的缘故。然而她的泪仅仅那么几滴,她并不知道棺材里躺着的孩子竟是她的亲骨肉!倒是太皇太后哭得悲切,她已经尽力在保护这孩子了,可叹她还是死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 这个老妇人造的孽,怕是把下辈子都献出来吃斋念佛,也洗刷不干净了。 这时,叶栖风却着急了起来,也不知张后又对弘治说了什么,弘治迟迟没有下达处死李广的命令,还把李广从天牢里提了出来。说是宫内的人犯了法该由宫里来处治,不能关在外头的大牢里。 难不成弘治对这厮还念着一分旧情?我气得跺脚! 上一次就是因为没有对李广赶尽杀绝,致使他东山再起,害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投进大狱,连我的女儿都搭进去十几天的生命!我怎么还能让有他活命的机会?! 几日后,仁寿宫突然走水。太皇太后虽然没事,却也受了一些惊吓,她一向以为她的宫殿是紫禁城里最安全的地方。这时钦天监又来禀报,说是李广的旁门左道触怒了天威,以致仁寿宫失火。 太皇太后大怒,本来孝康的死就已经令她悲痛不已了,现在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遭到失火的惊吓。她朝弘治说了八个字,“李广不死,后患无穷!” 弘治答应将李广临迟,但要等到秋后。秋后还早着呢,谁知道这其中会有什么变数?更何况张后一直在设法营救李广,李广一日不死,我们便一日不能放下心来。绝不能等! 于是,我便让小顺子准备好酒好菜,我要亲自去牢里走一趟,看一看李广的失魂落魄,再顺便送他一程! 弘治下过圣命,说李广是死囚,任何人不得去见李广,这其实是为了暂保李广一命罢了,没人能见他自然就没人能害他。然而皇宫上下谁不知道现在弘治对我好得过分,又见我拿出了皇妃的金印,并承诺出了任何事情由我一人承担,守卫的才放了行。 李广蓬头垢面,活得甚是凄苦,见有人来看他,高兴得恨不能从牢里钻出来迎接,待他看清楚是我时,整个人都沉了下去,要死不活地赖在地上。 “怎么?没想到来看你的人竟是本嫔?”我讥笑道。 小顺子找来干净的桌椅,先扶了我坐下,然后把酒菜铺到了桌子上,又用棉花把自己的耳朵塞住,远远地站在一旁盯着李广。 虽然李广身上戴着手铐脚镣,但他毕竟是一个死囚,小顺子担心身在绝境的他会对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我又不能让他听到我们的谈话,他便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倒是令我感动了。他伺候我一向是十分用心的。 “喝一杯吧!”我亲自斟了酒放到李广的面前。他抖了抖,害怕那是毒酒,不敢入口。我鄙夷地一笑,“皇上已经下旨将秋后你凌迟,本嫔等着看你一刀刀被活剐,不会还留你一个全尸这么好心!” 说罢,我自斟自饮了一杯,向他证实这酒并没有毒。他想了想觉得我说得有理,就大胆地饮了一杯,还抓起一只鸡用力地啃着。 他关进来也有一段时日了,这后宫里的人有几个不势利的?来到了这里,他还能指望有好日子过吗?更不要说他得罪了太皇太后,在天牢时毕竟那是朝廷的地方,太皇太后还不方便伸手,在皇宫嘛,太皇太后要捏死他实在太容易了! “你也不用指望皇后了,她营救你只不过是因为你死了之后,本嫔的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她!”我用着极淡的口吻,仿佛说的不是一件诛杀皇后的大事,而是如同喝茶倒水一般的平常小事。 李广嘴里的鸡掉到了地上,他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朝我大叫道:“皇后一定会来救我的!皇上不会杀我,只是为了平息众怒罢了,我李广对皇上一片忠心哪!” 说罢,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他居然敢在我面前哭?我冷酷地笑着:“你尽管哭,反正皇上又听不见!” 李广收起了眼泪,继续吃菜喝酒,白捡的一顿饭食,他自然不会放过。 “其实本嫔的长公主本就只剩下十几日的阳寿了,本嫔真是感谢你来献药,要不然皇上岂不是要把公主的死怪到本嫔的头上?”我再次开口,笑得阴险。 李广手中的筷子酒杯统统落地,极为惊讶地看了看我,突然跑到牢边大叫道:“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长公主不是我害死的!” 小顺子将他抓了回来,重新扔到我的面前。 “这里的人都被本嫔打发走了,没有人会听见咱们说的话!”我又自斟了一杯,想想孝康死时痛苦流血的模样,我就想把苦痛成百成千的还到李广的身上! 李广突然惊恐地望着我,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他终于意识到我来跟他说这些话,是来送上他路的。 “纯嫔娘娘饶命!纯嫔娘娘饶命!”他哭着喊着,朝我磕着头。 “晚了!”我大喝一声,站了起来,突然脸色一缓,“不过——” “不过什么?!”李广抬眼看我,以为嗅到了一丝生机。 “若你能告诉本嫔皇上为才何想长生不老,本嫔或许——”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虽说弘治自幼体弱,祈求上苍能多给他些岁月,但绝不会痴迷到如此地步,以他的聪颖绝不会轻易被李广骗到,那便是有其他的原因,令弘治疯狂的原因! 李广犹豫着,衡量着,不知道该不该向我开口。 我便怒道:“你不想说?那本嫔现在就送你上路,本嫔可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来的,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敢吭一声!“说罢,我朝小顺子打了一个手势,小顺子便凶神恶煞地朝李广逼了过去!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李广吓得大叫。 我这才制止了小顺子,让他退回原来的位置。 “说!”我又是一声大喝,吓得李广一抖。我可没有什么耐性与他空耗时日。 “皇上求仙是为了一个人!”李广战战兢兢地说着,“说是他怕自己身子不好熬不到她回来,所以要多求几年阳寿!还说若是学会了长生不老之术,他便教会那人,与她永远厮守在一起。” 我上前一把抓住李广的脖子,比刚才更凶,“那人是谁?!” 李广抖得不行,连说话都结巴了,“奴才真、真不知……她、她是谁……” 我眼神一收,死死地盯住李广,“你真的不知道吗?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你就在宫里伺候了吧?难道不知道太子侧妃春风致吗?” 李广大骇,“娘娘……娘娘……怎知是她!?” 第125章 原来如此 我的手不由得松了,我原是诓李广的,没想到居然真的是春风致!弘治不听任何人劝阻,如着了魔一般地求仙,竟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他对我的爱竟是这么深吗? 震惊感动之余,我突然又觉得无比慷慨,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发现?为什么他没在逼死我之前发现!?那我们将是多少恩爱的一对神仙眷侣?可惜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破碎的心再也补不起来了! 等等! 他知道我会回来?他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他知道我会转世重生吗?他已经认出了我吗?…… 我一把抓住李广的衣领,连声质问:“皇上说春妃会回来?春妃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怎么会回来?” 李广惊恐地瞪着我,一副好像看见鬼的样子,抖缩着身子直往地上瘫,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他的上半身都提了出来,恶狠狠地问,“你不想活命了?!” “好……好像是奉天道人——”李广急忙改口,“不……是那妖道说……” “说什么?!” “说……说可以用道法……令春妃起死回生……”李广结巴的愈发厉害。 原来还是一场空,弘治当年逼死我,现在又期望通过道法使我还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不得已的原因,帝王总有自己不得已的原因!对于帝王而言,爱着一个女人有那么难吗? 我这心里虽埋怨着恼恨着,可同时又觉得春氏族人与宝宝活下来的机率很大,也许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只盼三位哥哥能早些给我传来消息。 “那春妃的尸身在哪儿?”我继续问。 “不……不用尸身……用她的衣服……和头、头发……就可以。” 头发?弘治还保留着我的头发?当年我与他情断时,绞给他的头发,他不是扔了吗?怎么还留着? “关于春妃你还知道什么?”我逼迫着李广,“少说一个字,本嫔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全……全说了……绝……绝无隐瞒!”李广说罢颤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朝天发誓。 “那你知道那年佛前的事吗?”这件事是皇后的护身符,也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那年……是、是哪一年?……皇、皇上参佛的日子多、多了去了……请娘娘、娘娘明示。” 我瞧他的样子不是在说谎,就知道这件事皇后捂得很严实,根本没有对外泄露半个字。于是我放开了李广,“好,本嫔信你!” 他赶忙爬起来,朝我叩首道:“娘娘一定要救奴才啊!” “本嫔当然不会杀你,就请你自行上路吧!”我冷蔑地笑着。 “顾纯嫔,你——你不守信用!”李广抬起头,气得全身发抖,下巴剧烈地抖动着,好像嘴里含了一口滚油! “本嫔要跟你守什么信用?!”我大声控诉着李广的罪状,“你害死了本嫔的长公主,本嫔怎能让你活在这世上?你又得罪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岂会饶你?大臣们又纷纷上奏折弹劾你,你以为你还会有活路吗?!皇后尚且自顾不暇,真的会来救你吗?你的好兄弟洪岩辉因为帮你说了一句,就挨了太皇太后的板子!李广,你没有指望了。本嫔没有让你凌迟,还能给你具全尸,已经是对你天大的恩德了,你还欲怎样?!” “你、你、你——”李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本嫔知道你舍不得死,只是恶人自有恶人收!”我压低了声音,阴险而轻蔑地笑道,“知道吗?太皇太后宫里的那把火是本嫔找人放的!你说你要是不死,本嫔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你?” 仁寿宫的火是我指使的,钦天监的说辞也是我授意的,为的就是让太皇太后逼李广死!只要她执意如此,弘治就不得不顺了她的意思。 李广彻底绝望了,能动的也就只剩下一张嘴了,“你、你个贱.人!” 我不怒反笑,“今天本嫔的心情好,你就放开来骂吧。只是本嫔不知道自己明天还有没有这个心情留你一个全尸,或是你很想受凌迟酷刑?那千刀万剐的滋味——” “顾千寻,你不得好死!”李广用尽力气,喊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顾千寻?”我仰天长笑一声,在阴沉幽暗的囚牢里显得更加凄厉可怖,“你看清楚了,我是春风致!我已经不得好死了一次,就不怕再有第二次!” 李广听了我这一句话,就算不死也吓得半疯了。就在我走后半个时辰,李广自尽了,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消息转瞬就传到了弘治那里,听说他非常生气,他甚至当着小房子的面骂我是毒妇。 毒妇?他居然骂我是毒妇!难道他忘了他当年是怎么把天真无邪的我逼死的吗?单纯天真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能做什么?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这一次弘治好像是真的生气了,自我的孝康过了头七出了殡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咸福宫一步。 小房子告诉我,弘治对我的失望并不是因为我逼死了李广,而是二年的宫廷生活使我远离了那个原本善良聪颖的我。所以,他不想见我,他喜欢的是从前的我。 我在心里冷笑着,也终于明白弘治宠幸我的原因,不过是因我的个性与春风致很像。因为仇恨,我早就已经彻底改变了,我的天真善良全都是装的!可即便如此,我的凶残狠毒仍不及张后十中之一,他为何不去骂张氏毒妇? 小房子叹了口气,“娘娘去牢里探望李广实是太不明智了,皇后娘娘又死咬着这个不放。奴才瞧着皇上是存心要冷淡您一段时日啊。” “随他吧。”我的口吻比弘治的心更冷淡。也不知有朝一日他知道我就是春风致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小房子只当我说的是反话,好心劝道:“娘娘,别介呀。您就当好好修养一段时日,把您原来的样子再调养出来不就成了?奴才给您打打边鼓,您不还是高高在上的纯嫔娘娘吗?皇上的心里头疼您,后宫谁不知道啊?” 我浅浅一笑,弘治疼爱的不过是春风致罢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在我心头已经萦绕了好些日子了。 既然弘治心里头有春风致,那我便把真相告诉他。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获得我想要的答案,也许用春风致的身份可以要求弘治杀了皇后,哪怕废了她与皇太子,我也可以早些离开这个令我厌恨的皇宫! 不过,这个想法是真的很大胆,正是因为弘治对春风致过去所做的种种,因为我知道春风致在弘治心里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我将面临的结局也根本不是我能预料的。万一是最坏的结局呢?万一如叶栖风所说,他要再杀我一次呢?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上一世付出了真心却输得那么惨!既然我已经认定前世的自己是就弘治最爱之人,那我就要亲眼看到他的真心! 所以,我决定去赌!孤注一掷地赌一次! 不过我需要一个万全的计划。 首先,我必须保证顾家与何家的安全,顾家是富可敌国的商贾之家,全国各地都有私邸,就连外邦也有贸易往来,要顾家离开京城、销声匿迹还是相当容易的。 然而何家就难办了,何睦一心想着何家的永富永贵,便是义母的死也不能够阻挡他这么份心,我要说服他很难。不过,锦衣卫都指挥史可是个令人眼红的肥差,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位置呢,我劝何睦离开不容易,可眼睁睁地看他跌下马,我还是做得到的。 至于我的宫人,玉璃聪明能干可以回到余贵妃身边照顾我的亲生儿子,如果如婳与小顺子能跟她一起去长宁宫自然最好,万一不成,去宁秋那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宁秋在后宫这么多年,仍能平安无事,她还是很聪明的,若她愿意她早就已经获得嫔位以上的位分了。 接下来,就是考虑我要在哪里,要以何种方式说出真相。我要选的地方,必须是最能打动帝王心的地方。我只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赢! 我忽的一笑,我知道该去哪儿了。只是我需要何澦的帮助,并且我不能让叶栖风知道我的计划。他一定会坚决阻止。 从现在开始,我要暗中实施自己的计划,要以最不争的姿态在这后宫活着,就像一只被拔去了天羽的天鹅一般,优雅、冷艳、无害。 于是我病倒了,孝康的死给了我很好的借口。只是张皇后那个女人不让我安宁,她为了趁机一举扳倒我,又给我设下了陷阱。 这一日,弘治破天荒地宣我去乾清宫。来宣口喻的太监不是小房子,口闭得很紧,任我怎么问都不开口多说一个字。 来到乾清宫后,张后就站在一旁,万分得意地看着我。我病怏怏地向弘治请安,还不时蹙眉咳嗽着。我脸上只敷了一层薄脂粉,娇弱的模样也是我在镜前练习了多遍的,非常惹人怜爱。似乎因为弘治的冷落,而痛心疾首以致忧虑成疾。 弘治果然心有不忍,说话的口气很是温和,“朕让你好好将养,怎的又病了?” 第126章 孤注一掷 “嫔妾心中有愧!”我抚着心口,双眉微蹙,“李广毒害了嫔妾的长公主,嫔妾一时气不过去牢里骂了他几句,谁知他竟想不开自尽了,都是嫔妾的不是!” 说罢,我还流下了几滴眼泪。我如此温弱地说出这些话,好像是在自责,其实是将李广与弘治都谴责了一遍。弘治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可又找不出理由来说我,反而对我多出了几分怜悯。我失去了孩子,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做出些疯狂的事情是值得原谅的,更何况李广本就该死! 张皇后见我病了仍是姿容不减,别有一番风韵,又将逼死李广之事那样轻易地推脱了,心里非常不快,“顾纯嫔还是好一张利嘴啊!” “嫔妾不知皇后娘娘在说什么。”我只一味的柔弱。 我可以因为做错事惹弘治生气,可以因为生病不能侍寝,却依然要告诉后宫的女人们我在弘治心中的分量不减,更不容许有人看低我半分。不然,我就成了张后案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我若在宫中失宠失势,于我施行计划非常不利。 我虽不争,却仍有宠。这才是我需要的。 “顾千寻,你就可真会装啊,到了这个时候——” “行了。”弘治有些不快地朝皇后看了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又朝我道,“纯嫔身子不好,就坐着说话吧。” “皇上,你也太宠着她了!”张后还站着呢,弘治竟然给我赐坐。她真以为孝康没了,我就完了吗?错了,弘治会永生永世记得是他一时不慎害死了我的女儿! “你若累了,也可以坐下。”弘治这么一说,张后只得闭了嘴,对我恨得直咬牙。 我假意推辞了一番,仍是坐下了。我也不着急,等着弘治自己说他找我来为了何事。弘治传了一个粗使太监上来,指着他向我问道:“你可认识他?” 我朝那太监望了一眼,中等年纪,看着很是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于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要不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都没必要搀和进去,管他的死活。 谁知那太监见我摇头,立即朝我一跪,大声疾呼:“千寻娘娘救我!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你现在荣华富贵不能不顾我的死活呀!” 我知道弘治正盯着我的反应,于是轻轻一笑,“你竟敢直呼本嫔的名讳,必是收买之人给了你不少银子吧!只可惜,本嫔真的不认识你,不能帮你赚这个银子了。” 张皇后不耐烦地冲我嚷道:“你仔细看清楚!你真的忘了四年前你去龙泽寺途中那个把你掳去的匪首吗?” 她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这个太监倒是很像那个欲强聘我为妻的匪首。听闻何睦去剿匪的时候,匪首逃脱了,后来在全国通缉他也未能找到,原来是自断了命根,到宫里来当太监了。 “怎么样?你应该不会忘记吧?他什么都已经招供了!”张皇后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到了这时,我已经猜出了她的意思,既然弘治已经怀疑我是个隐藏很深、心机深重的“毒妇”,她就要把这件事给坐实了,这样就可以令弘治彻底反感我,从而使我失宠。 也亏她这么有办法,能把这匪首找到!张家的人里面总算是出了个能干的了。 我朝她了一笑,眼角含着冷蔑: “嫔妾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四年前,嫔妾母亲病重,嫔妾去龙泽寺为她祈福确实被一群悍匪所劫,只是嫔妾当年年幼,被劫之后非常害怕未能记住匪首的容貌。更何况,那匪首欲强聘嫔妾为妻,嫔妾以额击柱,血溅喜堂,终日昏迷,实在是对匪首没有印象了。” 张后见我抵赖,好不气恼,“你就别装了!什么被匪首劫持,什么以额撞柱以保清白。都是你顾千寻精心设计的好戏!为的就是使自己名声大噪,将来可以进入宫廷,搏得皇上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张氏找到这个匪首然后收卖了他,要他指认当年的一切都是受了我的指使,这样匪首就不用再背负匪首的罪名东躲西藏,可以光明正大地过日子了。 可他也太不了解张后了,一旦他的指认成功,他就没有用了。张氏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结果他的性命,来个死无对证,将她曾经收买他的事实永远掩埋! 我云淡风轻地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后抖出了一张按了红手印的供词,又指了指那太监,“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还是从实招来,免得受苦。” “嫔妾能说的都已经说了,皇后还想嫔妾说什么?”我一直维持着自己柔弱哀苦的模样,“这个人从哪里找来的,皇后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他就是人证,他的供词就是物证,皇后不都把一切安排好了吗?嫔妾还能说什么?” 张后哼了一声,“本宫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一挥手让殿里的宫人全都下去,然后才阴险地向我一笑,“这匪首可是见过你身子的,他知道你脚心有颗红痣,还能画出它的样子!” 我瞥了一眼弘治的脸色,沉得可怕,就算他不是真心爱我,却也绝容不得别的男人染指。我便闹红了脸,气愤地说道:“皇后这样诬蔑嫔妾是想打皇上的脸子吗?” 张后也紧张地看了一眼弘治,继而朝我吼道:“你自己做出了不要脸的事,还想别人替你遮掩吗?” 我气得站了起来,身子微微颤着,弘治眸中起了关切担忧之色,虽只是一闪而逝,却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并不是完全相信张后的话。 “嫔妾脚心有颗六瓣梅花的红痣,这宫里有几个人不知道的?这就是皇后所谓的证据?!”我愤怒地逼视着皇后,“谁又能证实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匪首?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很多。” 皇后的反应倒是不差,“他既然不是当年的匪首,为何要来承认?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顾千寻,你就乖乖认罪不要再狡辩了!” “找麻烦?”我用力地咳了几声。弘治眉头轻皱,“皇后,纯嫔有疾在身,你好好与她说话!” 那一声纯嫔,显然弘治还是更相信我的话。张后气得不轻,“皇上,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帮她说话!?” 我于是更有了底气,“嫔妾倒是觉得这宫人聪明得很!” 弘治哦了一声。我突然明白他其实早将这件案子看得彻底,只是想看看我是否真有心机罢了。 我说道:“他若不是匪首,定是被人收买才来诬蔑嫔妾的,况且他口口声声将掳走嫔妾的事全推到了嫔妾的头上,说是嫔妾的安排他只是听命行事,那他又何罪之有?” 我要让他知道,我虽善良但并不笨。这两年的宫廷生活只是让我变得聪明,却没有更改我的本性。 张后知道辨不过我,便去摇弘治的手臂,“皇上,你瞧她一张利嘴。事实俱在,都被她说得颠倒了黑白!” 弘治有些不快地抽回手臂,“朕觉得纯嫔说的话不无道理。此事还是就此罢了吧,纯嫔有疾,还是让她早些回去歇着吧。” 弘治一句话,便将张后苦心安排的一个局给否了。我立即谢恩,“谢皇上体恤!” 张后气极,“他定是匪首无疑,何都指挥史不是与他打过照面吗?让何大人来认一认不就成了?只怕何大人为了袒护自己的义女,就是认出了也会说不认识的!” 弘治不悦,“何睦不是那样的人!”他对何睦这个老奴还是非常信任的! 张氏回道:“一试便知。” 弘治立即宣了何睦来见,我仍是坐在凳子上等候,我突然觉得今日的局没有那么简单,皇后这一次的目标看着是我,似乎另有其人。 义父正在宫里当差,来得很快,路上他应该听小房子说了叫他来所为何事,所以一进门就坚持否认他认识那个匪首。弘治又问了一遍,“你可看仔细了?” 何睦回道:“老臣看仔细了,确实不是他!” 弘治的脸色瞬时变得非常难看,我暗叫一声不好,上当了!我真是没想到了弘治会配合张后一起来演这场戏。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义父的忠诚的? “何睦,朕听闻你的小妾刚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弘治问。 义父的幼子出生都有半个月了,只因是妾生的孩子,又正逢我的孝康病重,所以他没有大办喜宴,也没有四处宣扬,而我也只是送了一份礼物过去恭贺而已。 “谢皇上关心,老臣刚得了幺子。”何睦难掩心底的喜色。虽不是所爱之人生的,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 弘治却猛地将御案一拍,“当年你夫人过世,朕与皇后要给你续弦,你是怎么回答朕的?” 第127章 再遇危机 天威震怒,不仅何睦吓得全身一颤,连我也是心头一抖。弘治很少发这么大的火,这一次必是对何睦极度失望。再明白不过的,张氏今天要对付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义父何睦! 何睦恐怕也是头一回见弘治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声音都有些干哑发涩了,“老臣、老臣说回家后只是斋居读佛经,不愿续弦。” “既然不愿续弦,只是斋居读佛经,你的幼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张后扬着头,连声音都飞扬了起来,“好个都指挥使,竟敢欺君妄上,辜负皇上对你的信任!” 这顶帽子扣得相当之大,简直可以定下何睦的欺君之罪!何睦慌忙跪下,向弘治解释了这其中的原因种种。可弘治已然听不进去。谁能想到义母的一番好心,现在居然成了打击扳倒义父的借口。 弘治仍旧站着,余怒未消,“朕不是没给你机会,这个太监就是当年的匪首!” 我的心咯噔一下! 弘治已然认定了此人就是匪首,还来试探我。我急忙回想自己刚才的答话,应是没有什么差错的。 只听弘治继续道:“纯嫔当时年幼又受了惊吓,她认不出匪首,朕相信。可你怎会认不出?你的本事朕还不清楚?凡是与你打过照面的人,你是不会忘的!” “老臣该死,老臣一时护女心切,不曾细看。老臣有罪,请皇上责罚!”何睦惊得连连叩首请罪。 我立即跪下,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极力为何睦开脱。弘治却摆摆手,他虽然信我,却不愿听我多说。 弘治让小太监将一堆弹劾何睦的奏折搬到他的面前,痛声道:“何睦,这些年你都利用职务之便做了什么,心中有数!” 想都不用想,那些奏折一定是张后指使张家在锦衣卫的那些亲信写的,张氏早就盯住这都指挥使的位置了。 何睦翻了那些折子,“臣……臣惶恐!” 看来折子里的事有真有假,这其中的各种利害互相牵扯,足以让何睦说不清道不明,张后的那些亲信在锦衣卫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何睦的错处,处心积虑地要拉他下马! 张后十分得意,“皇上,这老奴才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中了,不如让其——” “朝廷的事也是你一个妇人该管的吗?!”弘治很不悦地打断了她的话。 “臣妾失言。”张后小心地回了一句。自从孝康长公主薨逝,弘治求仙求道失败之后,弘治对张后的态度冷漠了许多,不再如从前那般宠溺了。 “你与纯嫔先回去吧,朕有正事要与老奴才说!”弘治的圣意一下,我与张后只得跪安退出了乾清宫。 张氏本来走在我的前面,突然回身朝我走来,在我耳边轻声道:“长公主在地下一定很需要人照顾,顾纯嫔不如早些去陪她!” 这句话她一定在心里藏了很久,只是今日才有机会痛快地说出来。 我唇角一抬,“若是皇后下去陪她,她会更高兴。” “咱们走着瞧!”张氏走前还向我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虽然弘治依然没有恢复张氏的六宫之权,也不如从前那样宠爱她了,但只要张氏手里握着那块护身符,我与余贵妃想要扳倒她就难上加难。 弘治对她日渐稀薄的宠爱,反倒促使她急速释放出了自己的智慧,加之她一贯心狠手辣的个性,这个女人是越来越难对付了。李广入狱,她能够未受丝毫牵连;设计何睦,她能够说动弘治与她共同演戏。谁知道她还准备了怎样的困局在等着我?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也许只有利用春风致的身份才能够除掉她。弘治对一个不爱的女人都能这般好,那对他心爱的并且无限愧疚的女人,总能满足她一个心愿吧。 张玳珺,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就是春风致! 我回到咸福宫不久,何睦就来了,自然是得到了弘治的特允。 当着宫人的面,他先是安慰了我几句。从孝康重病到过世都未曾见他露过一次面,倒是何澦常送来一些暖言相慰,还托人带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逗我开心。何澦虽然总说那也是何睦的意思,其实我知道何睦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死了女儿,他只在乎自己的权势地位。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早就在物色新的人选,预备明年大选的时候送进宫来。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不顾他的死活,因为义母对我的好,因为何澦对我的情,因为我与何滟的姐妹之谊。只不过我心中已经不再尊敬他了,他不配做我的义父,我与他也不再是棋子与棋手的关系,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 我让宫人都到外面候着,何睦立即站了起来,脸上掩不住的恼恨,“皇后这一招来得甚是凌厉,皇上已经对为父产生了怀疑,话里话外都透着要我交权的意思!” 我原以为弘治只是想敲打一下何睦,想不到事态的严重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我忙问:“那个匪首,皇上是怎么处治的?” 何睦一愣,似对我此时还关心那匪首非常不满,不过还是回了我的话,“皇上说他假冒匪首陷害纯嫔,将他托出去杖毙了!” 我心中稍安,“你是托了孝康的福,皇上仍然顾及了你我的脸面,没有将事情对外戳破。” 何睦听我这么说,顿时燃起了希望,“那我要怎样才能度过这一关?你能劝皇上打消要我交权的念头吗?” “当初张后安排她的人进入锦衣卫,本嫔要你表面笼络他们,暗中提防他们。可惜你不听本嫔的话,以为几个小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我郑重地摇了摇头,“如今一切都晚了!” 何睦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仍把我当成他手中的棋子,对我居高临下与他说话的态度很是不满。然而如今能帮他的人只有我,不然他也不会急着来我这里。 所以他又把火气强吞了下去:“臣悔不当初,真该听了娘娘的话!” 我摆摆手,意思是这些话勿用再说了。 “娘娘一定要想法子帮帮臣哪!”何睦简直恨不能挤出泪来。 “你是本嫔的义父,本嫔当然要帮你,只是本嫔担心——”我顿了顿,满目忧虑,“担心皇上对你起了杀心!圣意一起,就极难左右了!” “对臣起了杀心!?”何睦整个人一晃,似乎有些站不稳。 我细细分析予他听,“皇上本就多疑,自从出了李广这档子事,他更是很难相信别人了,如今你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要说得宠,李广得意时比你更称圣心,皇上不也一样要了他的命?王恕的事义父是最清楚的吧?他一无过之人尚且致仁还乡,何况你今日还落了短处在皇上手里!” 我句句在理,何睦一时慌了神,张氏这次咬住他,定然不会轻易松口,加上我现在又无能为力,他的下场岌岌可危! “那该怎么办呀?”他有些绝望地问道。 思虑良久,我终是轻叹一口气,“皇上已经不信任义父了,你不如趁皇上还念着主仆旧情,急流勇退,尚可保后半生平安无虞。” “唯有如此了?”何睦无奈的语气里浸透了厚沉的不甘。 “有义父在,对皇后就是一个威慑!但凡本嫔有半点法子,也不愿意失去义父的支持,只是有什么比义父的性命更要紧的?”我说得言辞恳切。 何睦默不出声,这个结果显然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他想了许久,叹气道:“也罢,反正臣也老了,是时候回家享享清福了,就让澦儿顶替臣的职位吧。” 我知道锦衣卫向来有子继父职、弟续兄职的做法,可现在这个当口,何澦万不能出这个头!我立即制止,“不可!若是这样,你的官就白辞了,而且义兄也会非常危险。” “老臣不明,请娘娘示下。”何睦说这话时,带着一丝明显的怒气。 “一来,都指挥使的权杖还在何家的手里,并不能完全打消皇上的顾虑,皇上的脾性你是最清楚的,他会怎么对待义兄?二来,义兄虽然聪明能干,到底年纪太轻,底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可会服他?三来,皇后这次咬上你就是想让自己的人做你的位置,你让义兄接任,不是让他成为活靶子吗?” 我总结道:“三方夹击,你这是让自己的亲儿子去送死呀!!” 何睦已然没了主意,“那依娘娘如何?” 一个人就算再睿智冷静,当自己最在乎的人与事面临巨大威胁的时候,还是会脆弱无助。就连义父也无法幸免。 我提议道:“听闻指挥佥事牟斌是个正直厚道之人,上回李梦阳一事足以证明。有这样的大臣是大明的幸运,义父可借辞官之机推荐他。因为义兄的婚事,他一直觉得愧于何家,他会牢牢记住你这份恩情,对义兄多加照顾的!” 那一次牟斌厚待了因弹劾张鹤龄而被抓的李梦阳,令他也被张家恨上了,加之他一身傲骨,更不会与张氏同流合污,那锦衣卫就不会是张后的天下!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不过显然不是何睦想关心的。 “娘娘聪慧,老臣不及。”何睦此时最关心的就是儿子的前途,听得此计,自然是心头一松,可是随即又疑惑起来,“臣的推荐能管用吗?” 第128章 以退为进 我早就希望何睦因落马离开京城,到乡下老家去安度晚年。所以,他的担心我早就想过了,“义父只管放心,你的推荐皇上定会让司礼监留心一番,掌印太监怀恩的个性你是清楚的,他会秉公处理如实上报的。” 这样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张后帮了我这个忙呢。她若是知道何睦如了弘治的意,主动请辞一定会乐疯的,以为这一局她赢了我,其实我根本不曾输,相反,现在何睦对我已经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了,没了他的掣肘,有些事我做起来更方便。 “那老奴就放心了!”何睦虽是这样说着,可是难掩满心的挫败与不甘,“老臣走后,万望娘娘好好照顾澦儿!”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希望何澦能延续何家的荣耀与富贵。 我点了点头,“义父放心,只要我顾千寻站在这宫里一日,就绝不会让义兄少一根头发!”如果我知道了我想要的答案,就会想办法立即离开了皇宫,那一切就只能靠何澦自己了,我只能尽力为他铺路,但走还得他自己走。 何睦客气地向我道了谢,又向我道出了几个他安插在宫里的眼线,说是我以后可能用得着。 他跟我说的这几个人算不上非常重要,可有些时候确实能发挥一些作用。我知道他手里的棋子远不止这些,只是他不肯都告诉我而已。他这样做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讨好我,其实也是一种威胁我的暗示,他在宫里还有人,我若是做出对何家不利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 我猜测,他应该将很大的希望寄托于明年的大选上,以他对弘治的了解程度栽培出一个讨弘治欢心的女人并不是一件难事。这个男人,连唯一的嫡亲女儿都能送进宫来,又怎么会把其他女人的幸福放在眼里呢?即使是我现在高居嫔位,在他心里仍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我实在不愿意多看见他,客气了两句,便有了送客之意。他一向精明,自然明了,临走前向我道:“对了,那个桂宁秋你就不要与她多来往了。她原是我的人,现在已是一枚弃子,对你毫无帮助,还会拖累于你!”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这宫里与我最亲的宁秋姐姐竟然是何睦的人!那她对我的好,都是缘于何睦的命令吗?既是义父的人,又兼聪明美貌,她明明可以争宠的,为什么要与世无争,默默忍受失宠的痛苦悲伤呢?! 难不成何睦骗我? 我假装为宁秋开脱,“义父,桂姐姐一直对本嫔很好,视本嫔如亲姐妹一般,她怎么会拖累本嫔呢?” 何睦大骂一声糊涂,“这废物人都已经进了宫,还敢对澦儿心生痴念,不去争宠!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栽培她,她竟是这样回报我的!” 我又是一惊,宁秋不争宠,竟是因为对何澦有了儿女之情。她是弘治三年进的宫,年纪正与何澦一般大。那她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何澦的义妹吗? 我突然想起何澦要成亲的那些日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那些日子她的眼圈总是有一些微红,想必是夜里偷偷哭过,只可惜我当时并未在意,没有往深处想。 我还清楚地记得,当何澦亲事未成我懊恼不已时,宁秋的脸却围绕着淡淡的温暖,她说:“老天总是公平的,之所以给他磨难,许是给他留了个最好的呢!你义兄那样好的人,老天怎么会不好好待他呢?” 现在我明白了,宁秋那话并不是安慰我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所谓的“最好的”应该是指她自己吧? 真是一个痴情女子,入宫后仅仅被弘治宠幸了半年,就被帝王抛之脑后了。别人只道她是因病失宠失势,却不知她是为情所困,主动避世不愿争宠。不然以她的条件,现在应该也在嫔位了!可怜她还在永和宫忍了孔德音那么久,我只得叹息一生,如有一日她知道何澦心仪之人是我,她会不会恨我? 我亲自送何睦出门,问道:“义父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何睦为了让我听他的话与宁秋断绝往来,也不瞒我,“每年澦儿生辰,那桂氏都要托人送东西给澦儿,我一直不知道,前些日才被我无意中发现了。若不是澦儿对她全无半点心思,我早就取了她的性命!” 我不禁齿冷,若他知道何澦至今不肯娶亲全是因为我,他会不会立即要了我的性命?看来何睦是不能在京城久待了,我要立即赶他走。我知道他心中定然千般不愿,只是他已经没了官职,留不留京城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事情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何睦的请辞弘治只是假意挽留了一番,就恩准了。对他推荐牟斌,弘治非常满意,因为牟斌厚待李梦阳一事,弘治还嘉奖过他。不得不说,弘治具有识人的眼光。 不过弘治还是照例让怀恩对牟斌进行了一番观察,结果尽如人意,弘治立即将牟斌升任为新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锦衣卫上下心服口服。 因为义父主动请辞,推荐的人选又很合弘治的心意。弘治怎么也是顾念旧情的,给了何睦很丰厚的赏赐,让他衣锦还乡安度晚年,并将何澦升为从五品的副千户,以示对何家的恩重。 张后的如意算盘彻底打空,自己忙活了那么久,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若是牟斌向着她,倒也还好,她也不算白忙一场,可怜牟斌为人正直,是专于无法无天之人作对。绝不会对她张家留半分情面。 她塞进锦衣卫的那几个亲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不像何睦在时到底要看弘治的脸面,不去理睬那些人。牟斌是个执法必严的人,才不会看什么僧面佛面,对部下一视同仁! 弘治虽许何睦衣锦还乡,但他并不愿意走,仍留在京城。加上他请辞后,他的那些老部下,包括牟斌在内,都亲自上找他话别与他喝酒,他便越发有理由呆下去了。 听说牟斌还感动得流出了热泪,称赞何睦是个有大度量的真君子。虎父当然无犬子,他本就对何澦十分赏识,不然当初也不会想把唯一的妹妹嫁给何澦,这之后必然对何澦格外看重,给他充分展示才华的空间。 何睦得到这个承诺,很是心慰,却仍不肯离开京师。我的爹娘以及三位哥哥已然悄悄离开了,我亦不容何睦再呆下去。 张皇后不是正恨着何睦吗?二哥走之前曾在宫外给我留下了几个联络点与他保持联络,并安排了一些江湖中的忠勇之士供我差使。我便让他们以皇后的名义日日去何府叫嚣闹事,闹得他与小妾幼子是夜夜睡不好觉。 何睦终于明白他在京师,皇后是不会让他安宁的,说不定还会迁怒于何澦,只得带着老小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 宫外的人都处理好了,我便着手宫内的人了。 我找了借口给宫人们一些赏赐,又悄悄为玉璃如婳小顺子以及所有我觉得可能对我儿子有帮助的人存下一笔数目不等的钱财,万一我这一局不幸赌输了,他们就可以拿到这笔钱。 还有宁秋,尽管她是何睦的人,但回想我们相处的这两年的时光,我摸着良心,感觉得到她对我的好是真心的,更何况她自失宠之后就是一枚弃子,从未向何睦说过我半个不是。我又何必太过计较,而且以后如婳与小顺子可能还需要她的照顾,我仍当她是我的宁秋姐姐。 说到底,她就是个痴情的苦命女子罢了。爱上何澦,本不是她的错。 一切妥当,我便通知何澦准备行动。本月十五圆月之夜,潜入东宫,等弘治来! 第129章 放手一搏 东宫,是前世的我在宫中呆得最久的地方,埋藏了我前世所有的美好和痛苦,在这里可以唤起弘治对我们过去美好时光的依恋,和对不得已逼死我的内疚!当然是我表示身份的最佳地点! 何况每逢十五圆月之夜,弘治都会在三更的时候去东宫,月月如此,从未改变,我一定可以在这里见到他,只是我必须赶在他之前进入东宫,做好准备,不然我就看不到他真实的样子。上次我入东宫虽做得机密,但弘治已经有所察觉,所以这一次必须换其他的法子。 这一次我换的是东厂番子的衣服,而且只一人前去。藏在暗处,何澦始终没有放弃打消我的念头,“东宫是皇宫禁地,你为何还两次三番要去?你知不知道你不会每一次都那么幸运!万一……” “我去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万一我真的——”我握住了何澦的手臂,恳求道,“你要帮我照顾好桂姐姐!” 何澦怎会不知道宁秋对他的一片深情,可他却容不得我来说这样的话,他气恼地把我的手臂甩开,“我想照顾的人是你!” 我眼眶一热,用力抿了抿唇,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臂,“万一我没了,你就把她当成我吧。你要好好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的!” “你是怎么了,老说胡话!”何澦急眼了,用他略带着些粗砺的大手掌用力握着我的手,有力而温暖。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不会!”他向我承诺着。 我对他一笑,“那就开始吧。”然后,抽手,转身,抹泪,回头,脸上仍是笑容。 “我去了。你千万小心!”何澦说罢便从我眼前消失了。 不一会儿,就听何澦的声音在东宫门前大喊道:“有刺客!”紧接着一小队锦衣卫附和道:“抓刺客!抓刺客!” 看守东宫的东厂番子立即骚动了起来,何澦带着锦衣卫从他们面前跑过,边跑边向他们喊:“有刺客,快来帮忙!左右包抄!” 东厂知道今夜弘治要来不敢怠慢,一个档头带着一大拨番子从另一边跑去追截刺客。剩下的那个档头是半年前新调来的,与何澦有过命的交情。这次我入东宫便是走他的关系,当然我还是给了他一笔足以令他一生享用不尽的钱财,他才愿意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都过来!”他一挥手,众番子都围了过去,我便趁机悄悄来到了众番子的后面。 那档头用余光瞥见我混了进来,便道:“不知道刺客有没有混进东宫,今天皇上要来可马虎不得!”他随便指了两个番子,“你们在这里守着,其他人跟咱家进去看看!” 弘治有令,除了他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入东宫,所以档头带众番子进去也只是在殿门外看看是否有异样,我混在最后走了进去,一进去便迅速闪到了一棵树后。那档头赶紧喊道:“刺客没进来,赶紧出去吧!” 众番子又跟他走了出去,除了他没有人察觉到我悄悄混进了东宫。等确定他们离开后,我才从树后出来,轻轻走到门后听了听。另一个档头正在气恼地骂着:“他娘的,哪有什么刺客?锦衣卫这帮吃白食的,什么眼神,闹得咱家不得安生!” 若不说有刺客又怎么能成功地引开他们呢?看来何澦应该离开东宫附近了,我之前跟他商定等弘治走后两班番子交接的时候,他再来闹上一出,我依旧趁乱混出去。 其实,今夜只要我向弘治说出我是谁,根本不用等到那个时候,我就会被弘治带出东宫,活人亦或是尸体。我之所以骗何澦,只是不想他今晚太过担心,也不想他离东宫这个危险的地方太近。 我折身,来到了我从前的寝殿,这里的一切仍与我前年来看时一模一样,似乎这里的时光锁在了我死去的那一年。 弘治很快就会来,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间寝殿本就不大,可藏匿的地方不多,衣柜明显是不行的,万一弘治来瞧春风致的旧衣服,我就被他发现了。我不想那么快,因为我要先看看弘治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干些什么。 找来找去,我选择了床榻的后面,床上挂着的鹅黄暖帐十分轻透,我躲在暗处可以很容易看清烛光下弘治的一举一动,而弘治却不易发现我。 我将帽子摘了下来以免碍事,才躲下,就听着谯楼打鼓的声音,三更了,很快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虽是隔得那样远,虽然声音那样轻,可我还是听出了那是弘治的脚步声。多少个夜里,前世的我孤寂地守在这间屋子里,等着盼着弘治来,可一次又一次我等来的只是失望罢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到那个熟悉的明黄身影在晃动,急忙缩了脑袋,绻着一团,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我揪紧了领口,到了今生我仍是这样怕,这样输不起! “风儿,朕来了!”弘治说了进门的第一句话。 只一句,我的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在我们最好的那段时光里,他只要一回东宫就一定会往我的屋里钻,大喊一声“风儿,我来了!”等着我欢快地从屋里跑出来迎他,然后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到屋里来。那时的我们是那样简单幸福,以为只要愿意,这幸福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风儿,你怎么没出来迎朕呀?让朕瞧瞧是谁惹朕的宝贝风儿生气了?”弘治好像已经坐了下来。 “朕让人备了你最爱的檀香,是不是很像茶香?……怎么不与朕说话?……来,朕为你剥水果吃……什么,你想喝茶?你又不乖了,这么晚了还喝茶,对身子不好!……听话,明日再喝,不然朕要不高兴了……” 我死死捂住了嘴,任由眼泪往下流着,不准自己出声。 那些话,是前世的我失宠后日日夜夜都在想着的话,谁能想到我前世求而不得的今世就这样轻易听到了。 弘治,你既然这般爱,这般放不下,前世为何要做得那样绝?! “风儿,来!” 我抹了泪,悄悄伸出头来,看到弘治来到了梳妆台前,那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梳妆台,弘治一直嫌它不好看,衬不上貌美可人的我,可为了让我高兴,他从未抱怨过一句。 此刻,他正站在凳子后面,那个位置是他常站的。以前清晨早起的时候,我们都是一同起来,我坐在梳妆台前,他就为我梳头、为我描眉,然后贴着我的脸,对着镜子里的我们,说好美。 美的是我,美的是他,美的是我们真挚的爱。 现在,他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凳子说话,假装我还在一样,“风儿,瞧你多美……浓妆淡抹各具丰姿,便是西子也要被你比下去……朕的嘴再甜,也只来哄风儿一个……朕的风儿不会老,朕的眼睛只看得到风儿最美的样子……朕——” 弘治突然哽咽,身子猛的向前一倾,双手拍在了梳妆台上,有些陈旧的梳妆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我吓了一跳,差一点喊出声来。 “朕还要骗自己多久?!”弘治的手掌握成了拳头按在梳妆台,他垂着头,竟哭了起来,“你知道朕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吗?朕没日没夜地想你,可你为什么还不回到朕的身边!?你怎么舍得朕如此难过!?你不是最爱朕的吗,风儿!”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为我哭泣的男人,他难过?他怎么敢说自己难过,至少他还活着,我呢?他又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一年多的涅槃之痛,烈火焚身,每一呼每一吸都像是在剔骨尖刀的刀尖上落下了一步! 他再难过,能敌过我的心碎与绝望吗? 我看着他在梳妆台前哭了很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一次来都会哭成这样,但至少这一次我看到他哭得肝肠寸断。 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痛,可是我更恨。是的,我恨,恨他这么爱前世的我,还舍下心来逼死我!他不放过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他是个极不喜落泪的男人,是他令自己的眼泪泛滥成海! 弘治终于深吸一口气,抹了抹眼泪,转身去打开了衣柜,他拿出了那条我最爱的大红色凤尾裙,捧到了心头,深情地唤着:“风儿!”又贴在脸上轻轻摩挲着,似乎那就是他心爱之人。 突然,他拿着凤尾裙朝床榻走来! 我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趴到地上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他。我在心里骂着自己没出息,自己曾经心爱的男人至今仍深爱着自己,不正是我最盼望的结果吗?至少我们的情是真的,我的一痴心没有错付。 可为什么相爱的人如今却是这般下场?! 我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泪,可泪水好像永远不会干似的,我怎么抹也抹不完…… 我不能忘了我来的目的,我是冒死前来的,今天我必须把话与弘治说清楚!必须! 我再次从榻后探出头时,看到弘治已经捧着那凤尾裙睡了下来,他紧紧抓着裙子,仿佛抓住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般。他闭着眼睛,脸贴在裙子的边缘,不停地呼喊着:“风儿!风儿!朕的阳寿不知还剩下多少,快回到朕的身边。风儿!……风儿!” 我把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陷进了肉里也不觉得痛。我就是他的风儿,我必须跟这个男人做一个了断! 我站起身,这样细微的声响也惊动了弘治,他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警觉地问道:“谁?” “佑樘不是在盼着风儿吗?”我一边说一边绕到榻前,站到了弘治的面前。 第130章 朕的风儿 我本想尽力走快些,可是身子发颤腿肚子发软,下脚便不太稳当了。尤其又觉着弘治的双眼一直紧紧地盯着我,仿佛会随时扑过来削掉我的脑袋似的,一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直到我出现在他的面前,弘治才双眉一拧,冷峻地轻吐出两个字,“顾氏?!” 不过轻轻两个字,就将我贬到了尘埃里去。是不是进了这间屋子,除了春风致以外其他的女人都只剩下了一个姓氏?那么张氏呢?也是如此吗? 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我对着即将暴怒的弘治轻笑了一声,“顾氏是没有胆量站在这间屋子里的,朱佑樘!在你面前的,是被你害了性命、灭了全族的春风致!” “就算春氏族人没有死,就算我的宝宝没有死,可我总是被他害死的,这是事实,哪怕他有大破了天的不得已!所以,没有底气的人不该是我!”我拼了命地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弘治身上那刺眼的明黄实在让我心惊,他要我的命,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你是怎么知道春风致的?!”弘治抛下凤尾裙,猛的立在了我的面前,“何睦,何澦,还是李广?” 他睨着眼睛俯视着我,仍是那般高高在上! 我受不了如此扑面而来的压迫,不觉后撤了一步,“佑樘不会这样对风儿说话,风儿嫌他长得高,他总是坐着——” 下颚一痛,我的脸被弘治捏在手心,抬了起来,我被迫对上了他阴鸷嗜血的目光,“朕问你!何睦,何澦还是李广?” 我讨厌这样的目光,我宁愿记住的是他的柔情,哪怕只有片刻! 可弘治不容我有片刻的迟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好像我再不回答他的话,他就要把我的下巴生生捏碎一般。 “我恨你,佑樘!”我忍着痛道。 “你说什么?!”弘治的语气更凶狠,手却略松了一些。 “我恨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遇上了你!我恨你拦住我的去路问我的名字!我恨自己爱上了你!我恨你娶我进宫做了太子侧妃!我恨你当年对我那样好!我恨你在佛前发下的誓言!”我一边肆意宣泄自己的恨意,一边任由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慢慢变冷。 “一愿娶春风致为妻,执子之手白首偕老;二愿继洪武之志、永乐之风,令国家康泰百姓安乐!你还记得吗?” 弘治惊愕,手松开了我的脸,无力地垂了下去。当年他发下这个宏愿之时,只有我与他俩个人在场! 然而我压抑了多年的仇恨一旦被撩起,又如何能轻易止住?反正已经开了口,索性我今天就说个够! “我恨你违背誓言,始乱终弃!我恨你娶了张玳珺做太子妃,任她对我百般欺辱!我恨你有了郑容初赵姝合,左拥右抱!我恨你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对我越来越冷漠!我恨对我所有的坏,更恨自己总是那么不争气,一次次为你寻找借口,原谅了你!”我又一口气说了六个恨你,稍微停下喘了口气。 “朕有再多的女人,她们也变不成风儿,朕的心是空的!”弘治趁我喘气的瞬间,向我辩驳道。 “可你还是有了她们,可你还是用她们来伤我的心!”我的泪水更加肆虐,“我恨你登基时把身怀有孕的我丢弃在东宫一隅,不管不问!我恨你每每让张玳珺那个贱女人来刺激我,令我生不如死!我恨自己难产时,你竟没有出现!我恨张氏在我临盆时告诉我,是你灭了我春氏全族!我恨给我送终的人是张氏!我恨自己死时未能见上我的宝宝一面!我恨你在我死后连一个名分都没有给我们的孩子!我恨你对我所有的辜负、所有的不公!” “朕、朕对不起风儿!”弘治颓然地坐到了榻上,手指与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着。我从未见他这般脆弱过,从前他欺辱我后,不是总带着满足而邪恶的笑容吗? “可你还是做了!就算你有天大的不得已,你还是做了!”我厉言指责着弘治,他对不起我的事太多了,就一句对不起能抚平我心中的伤痛吗?! “朕不得已,朕的心更痛!”弘治蓦然昂首,痛苦地指着自己,哽咽不已,“朕折磨风儿,更是在折磨自己!” “可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做?为什么!”我嘶喊着。 “朕没有选择,那是朕与风儿的宿命!朕必须亲手结束她的性命……朕必须这样做……”弘治一边说,一边揪着自己的心口。 我忽然看到,他的心也已伤得千疮百孔,他的心痛也许真的不比我少,可他还要在人前,更要在我的面前假装强大与残忍!这竟是我们的宿命?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他是天下万民的主宰!有什么事情是连他都不能左右的? 真是可笑,他居然抛给我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他觉得我会相信吗?!是不是我春风致在他心中一直是个愚不可及的人,只要他说了,我就一定会信!? 思来想去,我只能认为时到今日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仍在敷衍我!罢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也不会再与他有什么纠缠了!我只是来讨要我想要的答案,并不是与他回忆过往! 我问道:“我春氏家人呢?!我的宝宝呢?!” 宝宝,是他母亲孝穆皇太后在他六岁之前未得先帝承认时,对他的爱称,当年我有了孩子,就这样称呼我腹中的骨肉,希望能勾起他对孩子的一点怜爱,只可惜最终换来的只有我的泪水。前世,我为弘治流了多少泪。现在,终于轮到弘治为我心伤流泪了! 一切都是他自作的,他活该! “他们都活着,好好地活着!”弘治流着泪,声音稍稍平静了一些,“朕逼死风儿,实不得已。朕怎么会忍心伤害她的家人?”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再信他吗?这一刻,我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冷静得过分。我问,“他们在哪里?” 这是我想知道的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弘治不想回答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那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要家人与宝宝无事,我便永远离开这座黄金筑成的坟墓,离开这个让我伤心欲绝的男人! 往日种种、沧海桑田,我这颗靠着满腔仇恨才能勉强活下来的心,已无力再支撑它的跳动。我原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脆弱,唯有远离,才是我唯一能给自己的出路。 弘治突然盯住我,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和警醒,“你先回答朕一个问题。” “什么?”我自信关于春风致的一切问题都难不到我。从我们相识到我离世的任何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我也不怕他问我回来的目的,我难道没有权力知道真相吗? “那年佛前,你可还记得?” 短短九个字,令我哑口无言。这不是张后的护身符,不是她的免死金牌吗?我怎么会知道?难不成这件事,与我前世的死有莫大的关系? “那年佛前,你、我,还有嬁姷!”弘治提示道。可我只知道嬁姷是弘治对张氏的爱称,却不知我们三人几时同在佛前! “你几时带我与张氏同在佛前?”我只能这样反问。 我只能觉得这是弘治为我设下的一个陷阱,他在试探我,他谨慎多疑,他仍不相信我就是春风致!他不是最爱春风致的吗?怎么心爱的人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反而认不出来了?仅仅因为我改变了容貌?或许,是因为我对他死了心吧! 他无法相信那个曾经爱他爱到可以为他而死的女人,居然对他死了心!他无法承认他最爱的女人,已经不再爱他了! 弘治盯着我,恨恨地,目不转睛地,像要把我从皮肉到骨头都看穿了一般。最后他恼怒而痛苦地吐出四个字,“你不是她!” 我愣住了,我不是她?是啊,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春风致了,我是来复仇、来求索真相的顾千寻! 可无论如何这四个字从弘治的口里说出来,还是令我伤痛万分——他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我变了太多,可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你的问题问完了,该回答我春氏族人与宝宝在哪里了吧?”他只说问我,又没说我的答案非要令他满意他才会回答我。所以我仍紧追不舍地问着,只要一确认他们还活着,我就可以离开这座黄金做成的活棺材了! “你——” 弘治的第一个字刚出口,就听外面有东厂番子在疾声大喊,“走水了!东宫走水了!皇上!请皇上移驾!” 第131章 我好恨你! 弘治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踏入东宫半步,所以这些人只是远远地站在殿外大喊。听他们的喊声越来越大,而窗棂上映出的火光越来越肆虐,我暗惊这一次的火势不小! 已有微烟从门缝窗缝里钻入,我才发现这间看似不大、位置也不好的屋子,竟是东宫最好的一间屋子,冬暖夏凉不说,便是发了火灾也是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原来弘治一直是有心的!只可惜他掩藏得太好,而我明白得太迟。 就在我晃神的瞬间,弘治已经过来抓住了我的手,神情焦急,“火太大了,快走!” 起火了,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保护我的安全,尽管他觉得我并不是真的春风致! 这一刻,眼前这个被我恨了无数次的男人令我动容。我没有不信任他的理由,于是放心地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就算前面是一片火海,我也愿意听他的,跟着他走! 弘治只把门开了一条缝,热浪便铺天盖地而来,瞬间炙痛了我的脸与单薄的身体,更有浓烟冲卷而来,呛得我们二人咳嗽不已。 “别怕,跟着朕走!”弘治止住咳声,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坚定有力。 “有你在,我不怕!”我想都未想,脱口而出。就像他当年,说爱我要我不顾一切跟他走时一样,挚他之手,没有回头,没有后悔! “跑!”弘治拉着我,从殿内向外狂奔。 他的手掌很大,颀长而瘦,健而有力。这双曾让我祈求依赖一生一世的大手,又让我找到了依赖之感!穿梭在滚滚热浪里,听着四周噼里啪啦的响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跑着,可我的心却很安宁,许多年来都未有过的安宁! 我又记起了他拉着我的手,在皇宫内放足狂奔的日子,是那样简单而美好。就算面对着万贵妃的威胁,就算有一日会失位丢命,也丝毫不能影响我们当时的快乐…… “万岁受惊了!奴才该死!奴才护驾不力!” 东厂的档头番子们瞧见弘治好好地奔出火场, 一个个跪地请罪。声音尖利凄哀,看来也被这场大火吓得不轻。若是弘治出事,他们这一大帮子人全得跟着陪葬! “不干你们的事,都起来!”弘治很不耐烦,似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等东厂的番子们站起身,他猛的松开我的手,把我往他们那儿一推,吩咐一句“送顾氏回宫!”转身又要重投火海! 我怎会不知他想去做什么,一个扭身狂扑过去,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大叫道:“你不能去!” “放手!”弘治龙颜震怒,想用力甩开我的拉扯,“朕不能把风儿留在火里,朕必须带她一起走!” “人都没了,留着东西又有什么用?!”我死死拽着弘治不放。 大火已经吞噬了整个东宫,不时有瓦片断梁落下,如果弘治回去,很可能无法活着出来,他是一国之君,关系着整个天下,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知道吗? 此时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残忍,弘治就是因为无法留住春风致的人,才会拼了命地想留住她的东西! “滚开!”弘治赤红着眼,双眉紧锁,猛的将我一甩! 我被掀倒在地,顾不得疼痛,大怒道:“朱佑樘,屋里都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了!不用你去抢回来!” “住口,滚回宫去!”弘治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似在拼命忍耐,“朕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风儿有一个幼妹很小的时候就与家人走散了,想来就是你了!朕虽说过不杀春氏族人,但你别逼急了朕!” “我的幼妹早就死了!”我穷尽全身力气大吼道,“我就是春风致!” 弘治不再理我,凶狠地朝那些东厂番子一瞪,“朕让你们送顾氏回宫,没听到吗?” 东厂番子慌忙将我拽起,虚浮地道一句,“纯嫔娘娘得罪了!”就把我往宫外推。 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你不走,我也不走!” 然后弘治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春风致的寝殿,根本不理会我的话。我急了,朝东厂番子吼道:“你们快去拦住皇上!快呀!” 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不敢朝东宫迈进一步,不仅仅因为怕被大火烧死,更因为没人敢违抗弘治的圣命。擅入东宫者杀无赦抄家灭族,这样一来还有几个人敢抗命?!即便成功救出皇上,立下大功,也极可能功过相抵,那又何必豁出性命去救呢? 我知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情急之下只得朝弘治大叫:“你不是要等风儿回来吗?若她回来了,你却不在,你让她怎么办?!前世你让她流了那么多眼泪,这一世你还要欠她吗?” 弘治的身子猛地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又立即冲进了火海! 他的身影就那样没入了冲天的火光之中,凄绝而惨烈!带着残酷的震撼,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里! 原来弘治为了前世的我,竟然连死都不惧怕! “佑樘!”我惨叫一声,身子往地上一瘫。 “娘娘!娘娘!”东厂番子们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毕竟弘治是让他们把我送回宫去,若我出了事,他们也难逃干系。更何况我应该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从东宫走出来的女人,弘治没下令要我的命,他们又怎么敢怠慢了我? “快闪开!” 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身子也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是何澦!四年前就是这个怀抱把我从匪穴里救出来,我岂能忘记!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想来是发现东宫着火,所以赶来了吧? “帮我!帮我!”我将手伸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牢牢地抓住了何澦。 “娘娘莫怕,臣就在这里!”何澦紧紧地拥着我,给无助的我以依赖。 “皇上进去了,快把他救出来!”我终于看清了何澦的脸,流着泪朝他道。 他的眸光有些发冷——他所爱之人要他去救她的丈夫!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残忍的女子,然而此刻为了救弘治,也只能自欺欺人下去,“皇上若没了,皇后不会让我们活下来!你一定要救出皇上!一定!” 我看到何澦的腮帮子被牙齿撑得鼓了鼓,他是在咬牙吗?然而他还是听了我的话,一边让锦衣卫的人救火;一边披上淋了水的被子。 “大人不能去!”何澦的手下拦在了他的面前,“东宫是皇宫禁地,去了就是死罪!大人请三思!” 何澦没有回答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冲进了火海,义无反顾! 我见那些东厂番子还杵着不动,大怒道:“皇上若在东宫出事,你们以为自己能逃脱得了吗?一个个都得殡葬!” 番子们经我这么一吓,立即和锦衣卫一起去救火。无奈火势太猛,众人虽是尽了全力,火势依然没有丝毫退下去的趋势。东宫附近的人都赶了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而烈火仍蔓着冲天的气势,映红了我的脸,灼痛着我的心。 这么久了,何澦怎么还没出来?!弘治素来身子不好,又在火里烟里呆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事?他会葬身火海吗?我不甘心,他甚至没有承认我春风致的身份,他不能这么去死!不能! 我咬着牙等着煎熬着,我祈求着所有我认识的神灵,只要弘治能活着出来,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也无所谓,只要他能活着! 因为,他的命是我的,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不能要他的命! 也许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大火深处,何澦吃力地扛着一个明黄的身影从火中走了出来! 锦衣卫的人纷纷跑去接应,何澦拖着一条流血的腿,朝我一步一拐地走来,直到看清了我的脸,他朝我微笑了一下,来不及等我回应,轰然倒下! 锦衣卫慌忙将何澦抬走了,他真的伤得很重,耽误不得。我一声迭一声地叮嘱大家小心,人却跟着东厂番子把弘治送回了乾清宫。太医们早就在那里候着了。 我的宫人带着叶栖风赶到了,叶栖风只关心我的安危,而我却故意忽略掉他眼中的愤怒与痛心,要他顾全大局一定治好弘治! 我对不起他,我又一次瞒骗了他,甚至可以说我又一次背叛了他! 太医们都在忙碌着,唯有叶栖风一个人失魂落魄。我明白他的恨,他的心碎,可现在能救弘治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呢?我还能信谁? 我只能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告诉他,“我去找皇上是为了尽快做个了断,好早日与你出宫。”这确实是我找弘治表明身份的初衷。现在我只求弘治平安,只要栖风能救活他,我就立即跟栖风走!远离京城,永世不再回来! 栖风茫然地看了看我,似乎不知道是否该再信我一次。 “是真的!春氏族人都还活着!”我恳求着,用最卑微的口吻,“如果他死了,皇后一定杀了我们所有人,包括我的儿子,包括我和你!我不怕和你一起死,可我的炜儿还不足一岁!” 栖风终于点了点头,“我尽力。” 之后,皇后赶来了、余贵妃赶来了、太皇太后赶来了、皇太后赶来了,后宫的妃嫔们一个个都到了。除了哭泣,她们一遍又一遍地来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了,只是颓然地坐在弘治的榻边,凝视着他的脸,等着他醒来。突然,我发现弘治的右手握着一样东西! 第132章 冲入火海 那是弘治用命抢回来的东西,我很好奇会是什么,可不管我怎么用力,都掰不开他的手指,仿佛那东西是长在他的手里一般。我又不敢让力气大的太医来帮忙,弘治的手指颀长而瘦,万一用力过猛,很可能弄伤,便只能由他这么握着。 后宫这些有头有脸的女人们,此时一个个围着弘治,急得团团转。然而除了哭鼻子,就是祈求上苍保佑,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太医们为弘治诊了脉,又把妃嫔们请出去,要为弘治仔细查验龙体。我不愿离开弘治,若说他的身体,我比他们每一个太医都熟悉,然而若是我带头闹了起来,张皇后必然不落人后,介时定会影响太医诊断。 还是弘治的性命要紧,我只得咬牙出去。 弘治的情况十分危急,不仅被烟灰呛了口鼻进入肺脏,身上还有多处烫伤擦伤,最致命的是,他的头部还被坚硬的木头击中,以致昏迷不醒,性命堪忧。 “哀家不要听这些!”太皇太后听到这个消息,仿佛瞬间变成了龙钟的老太,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哀家的皇孙还如此年轻,哀家只要你们救活他,不惜一切代价!” “皇上是天子,你们必须医好他!”余贵妃早已哭成了泪人,且不说她的蔚王还那么小,离了弘治的宠爱与保护根本无法存活,便是她本人也是极爱弘治的,绝然无法接受弘治出事的事实。 “可——”太医们冒死道出实言,“可皇上纵是天子,也要看老天的意思啊!臣等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人力敌不过天力!” 太皇太后不管这些,她必须得让弘治活下来,“哀家给你们三日的时限,倘若皇上还是醒不过来,你们就带着全家一起上黄泉路!” 这老妇向来说到做到,太医们只能擦了汗,聚在一起商量办法,看要如何才能救弘治。 趁此之机,叶栖风已经用他的法子,清出了弘治呼吸气道的烟尘,令弘治的呼吸畅快了许多。弘治咳了几声,众人一阵欢心雀跃,以为弘治会就此醒来,谁想他仍是处于昏迷之中,似在做梦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春风致的名字。 那些与春风致相处过的女人们,脸色越来越难看,而其他宫嫔也从她们阴沉的面色中猜出了一二。 唯有我,只有我的心是酸的,是痛的,也是暖的。 如果弘治不是为了先把我安全地带出来,他早就可以带着春风致的东西逃离火海。或许在他眼里我也是春风致的东西,只不过我是活的,他需要先保障我的平安! “风儿,不要走!风儿,不要丢下朕!……”弘治呼喊着,与他上次重病时喊出的话一样。只是这一次喊得更急,更揪心。 “风儿在这!佑樘不怕,风儿会永远陪着佑樘!”我在心里一句一句地和着弘治。我恨自己没出息,弘治为了抢救我的东西连命都不要了,可我却连当面承认自己是春风致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这个时刻,这个弘治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绝不能出一点点差错,即使我得罪了所有的人,得罪了太皇太后,都不能伤了栖风的心。他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给臣五日,臣一定救回皇上性命!”栖风向太皇太后立下了军令状。 “你所言属实?真能做到?”太皇太后对叶栖风并不太放心,他虽有医术,却是有名的“疯太医”。 “臣如果食言,臣立即自刎身死;臣若成了,也不求荣华富贵升官发财,只求太皇太后答应臣一件事便可!” 栖风仍是疯傻戏谑的语气,太皇太后哪会关心他想的是一件怎样的事,她要的只是弘治活过来,她激动地说道:“好,只要你能救活皇上,莫说是一件事,便是一百件,哀家都能应你!” 栖风谢恩,全力医治。 可我却觉得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栖风说的那件事与我有关,不然他不会用自己的性命下赌注! 这次弘治的病势显然比上一次更加凶猛!然而,越是焦心忙乱的时候,越是添乱。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只在弘治榻前呆了两天,便体力不支,相继病倒了。余贵妃又要来看弘治,又要回宫照顾年幼的蔚王,显然精神不济。郑贤妃又不是个能当家作主的人,我更是一心扑在弘治身上,只求他能醒来。 这时,张氏便精神了起来。两宫太后继弘治之后病倒,后宫里便数她的位分最高,虽然她仍无六宫之权,却依然掌有凤印,余贵妃两头忙碌,总有疏忽的时候,张氏便向我发难了。 不仅仅是发难,她等这个可能置我于死的机会,很久了! “擅闯东宫者杀无赦抄家灭族,难道你顾纯嫔不知道吗?你居然明知故犯!”张氏迫不急待地喊来宫人要把我拖出去杖毙,并下令将何澦以及咸福宫的所有宫人关押。若不是因为叶栖风正在为弘治医治,她一定连他也不放过。斩草除根,是她一贯所为。 弘治病重若此,生死悬于一线,她想到的仍是除掉自己的情敌,她应是在疯狂地妒忌,为什么春风致死后,出现在东宫的第一人是我,而不是她吧?!看来,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前世的我在弘治心中的份量! 然而此时,我绝不能向她表示身份。不是因为弘治不承认,而是张后现在一心要我的命,如果我此刻说自己就是春风致,无论真假,她为了保住自己的绝宠地位,都会杀我而后快。 所以,我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我不能死,我得看着弘治醒来!我更不能让为了我去救弘治的何澦受到任何伤害! “慢着!这一切都只是皇后的猜测,皇后有什么证据说嫔妾擅闯东宫?!”早在后宫的女人赶过来之前,我就在宫人的帮助下恢复了纯嫔的宫装,皇后并无可以拿得出台面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有罪。 “这么多年以来,皇上从未让其他任何进入到东宫,难道这还不是证据吗?”张后盯着我,妒火中烧,她朝宫人们大喊一声“动手!休听这贱妇多话!” “你们谁敢?”我一急之下拿出了自己的皇妃金印,“皇后,你看清楚了,千寻可不再是四品以下的宫嫔了!按照大明宫例,千寻便是有罪,皇后亦无权处治!” 张后已被炉火烧得发了狂,好容易等到两宫太后病倒无暇理事,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现在是非常之期,当照非常手段做事!皇后处死四嫔以上宫嫔,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张后仍死死咬着我擅闯东宫不放,非要取我性命不可,“顾氏,你犯下如此重罪,没有人能救得了你!本宫念你为皇上生过孝康长公主的份上,给你留具全尸已是格外开恩了!” 顾氏?弘治那样叫我,我便忍了,张氏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直呼我?! “好啊,你有种就动手啊!”我银牙一咬,上前逼视张氏,“张玳珺,你自己犯下多少死罪!就算那年佛前你对皇上的恩情再重,也会有用完的一天。我既然能入东宫,能活着走出来,你就该知道我非平常宫嫔,你敢杀我?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吗!” 张后果然被我的话吓住,神情间犹豫了起来,然而终于是妒忌的狠毒之心胜过了一切。 “本宫今日非杀你不可!”张氏叫嚣着,“本宫是皇太子生母,皇上岂会杀了本宫,你休在这里危言耸听!” “你与皇太子的母子情并不牢固吧?杀了你,后宫的女人还多得很,随便谁都是很愿意抚养的,比如郑贤妃!”我放肆地笑了起来,笑这个女人算盘打尽,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与之离心离得。他不过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啊,以后这隔阂还会越来越深! “你闭嘴!”张氏狂怒,再一次威逼宫人们动手。 第133章 剑拔弩张 内殿,弘治还躺在病榻上,外殿,张后的宫人已经将我团团围住。 “对不住了,顾纯嫔!”为首的碧落狞笑着,朝我逼来。 我甩过她几次耳光,如今她终于得了报仇的机会,只要我落到了她的手里,她定先狠狠地折磨我一番,才“舍得”让我去死! “没有皇上的圣命,任何人不能动纯嫔娘娘!”如婳领着弘治赐下的几个武艺高强的宫人冲了进来,护在了我的前面,双眼凶狠地瞪着碧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碧落竟全身一颤,驻足停住,不敢再上前半分。 然而张后已经痛下了杀心,绝不容我逃脱!就在她欲下死命令之时,玉璃领着余贵妃赶到了!余贵妃愤慨地质问道:“太皇太后才离开这里多久,皇后就忙着和纯嫔动起手来了?!” 我绷紧的神经,为之一松。如若双方血拼起来,定有伤亡。虽紫禁宫里不在乎再多一些鲜血,但这只是我与张玳珺之间的恩怨,要死,也该是我们两人当中的一个! 张氏知道我是在努力拖时间等余贵妃过来相助,心中好不气恼,后悔下手太迟。她其实并不怕余月溶,只是余月溶身后的太皇太后却深深令她顾忌,若非如此,她绝不会挨到太皇太后离开才对我下手! 显然,张氏并不想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她重哼了一声,“再怎么说擅闯东宫就是死罪,就算余贵妃来也是一样!” 我请余贵妃来只是为了防止张氏用强,来主持个公道,并不是求她为我脱罪。我冷蔑一笑,“嫔妾怎么敢擅东宫?嫔妾可是奉了皇上的圣旨才去的!” “圣旨在哪?拿给本宫看!”张后闻言大怒。 “皇后可曾见过皇上带任何人进过东宫?这旨意当然是密旨!”我睥了她一眼,“皇后还要问吗?” “你——”张后怒极,差一点背过气去。 现在弘治晕迷没有佐证,她奈何我不得,等弘治清醒,他又怎么会杀一个从东宫大火里救出的女人?我这条命,也就保住了。 “一切等皇上醒来再计较吧!”余贵妃趁机一锤定音,“现在没有什么比皇上平安更重要,皇后身为六宫之首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要搅得六宫不得安宁吧?!!” 张后气得简直没了半条命,被宫人送回了坤宁宫。余贵妃又留下来看了看弘治,哭得一条新锦帕都湿了,我忙劝了她回去。自己留下来与章婕妤一同照顾弘治,章氏就是我那批秀女中第一个中选的女子,也是我着力扶持的五人中最称我心的一个。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又擅长吟唱,很得弘治喜爱,在五人中最受宠信。 留她与我一起,我较为安心。 这几日是弘治能否醒来的关键,叶栖风叮嘱每一个人打起十二精神,小心谨慎地守候。我心里自是对他无限感激,想再与他单独说上几句,可他自决定救弘治之后,就不再理会我了,似乎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不该背着他去东宫。他在生我的气,而且这一次不会轻易地原谅我! 这一次为了救弘治,我伤了两个深爱我的男人,栖风好歹还在我的眼前,何澦却不知伤势如何。我忙差如婳去看,她磨蹭了一下,就被玉璃抢先奔了出去,走得那样急,好像比我还担心的样子。 我不禁叹了口气,姑娘大了,有心思了! 何澦与栖风不同,他打小就进入锦衣卫接受残酷的训练,养成了隐忍坚强的性格,把所有的爱恨都埋在心里,不会写在脸上;而栖风就是一个狂士,过惯了闲云野鹤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所有的情绪都流露在脸上,不会藏在心里。 所以,我反而不担心栖风,他生完气就会风轻云散;而何澦,他的一身铁骨太过刚硬,我真担心他会扛不住。若他出了事,我会恨自己一辈子!如果需要我用十年的寿命才能换回弘治醒来,那我愿用二十年来换何澦平安无事!我可以欠弘治,却不能欠他! 渐渐地,我的身子有些支撑不住了。叶栖风虽是心疼,却仍忍着不来顾我,只是叫如婳扶我到外殿歇息一会儿。我痛苦地扶了扶额,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为何就能这么巧,东宫偏赶上今夜起火? 我一夜未眠,只要身子略恢复些力气,就到弘治的榻边陪着他。昏迷中,弘治始终只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风儿! 我几度泪流不止,栖风气得一张脸铁青,给弘治施针时还故意多给他扎了几针,痛得弘治直哼哼。可只要他下力稍轻,弘治又着了魔似的喊着风儿,令栖风颇为无奈。 然,其他的太医不明所以,而叶栖风的名字又恰巧含了一个风字,他们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弘治与栖风,似乎终于明白了这个疯太医能如此受皇上器重的原因。气得栖风当场给他们脸色看!可那些人仍涎着脸受着…… 我看了看栖风,只想说——活该!谁让他欺负弘治来着! 时至天明,弘治的情况稳定了一些,虽然没有更好,却也没有更糟。宫人们又弄了些千年人参炖鸡汤给他送服下去,栖风说,五日内他应该能清醒过来。但能否好起来,仍要看他自己的毅志与造化。我心中稍安,为了我他一定会好起来! 玉璃终于从何澦那里回来,脸上甚是疲累,眼睛也红肿着,像是哭了一整夜。 “义兄怎么样了?”我忙问。 玉璃垂眸,只说性命无碍,让我不要担心。 我大急,忙问:“那他的腿呢?”我记得他从大火里出来时,腿上流着血,而且还有什么硬物扎进了小腿,以致他行走十分困难。 “腿——”玉璃的泪哗啦一下奔了出来,“可能就要废了!” 我身子一晃,一个没站稳,朝一旁边倒了下去。叶栖风眼疾手快将我接住,赤着一双眼睛,眼里全是心疼与责备。我总是这样令他担心。我知道我实在没脸去求他,可除了他我又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义兄的腿不能废,你要救他!”我哀求着,泪已满面。 栖风不答我,我就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何澦若是废了腿,他还怎么当锦衣卫?他的一生也就废了! “知道!”栖风无奈,火气很大的回了一句,“你先顾好自己吧!” 我这才放了手。不多时,另一批太医来与叶栖风这一批换班,叶栖风仔细交待了种种事项,提着药箱出去了。他才为我救下弘治,又要为我去救治何澦了。对他,我只有深深的歉疚。 他走后,郑贤妃与一位贵人来替换我与章婕妤。我不愿离开,只在乾清宫狭小的偏室小憩了一会儿。玉璃扶了我过去,如婳仍在乾清宫守着,一旦弘治出现状况,她便来找我。 我才倒在睡榻上闭上眼睛,就听玉璃在呜咽,显是极力隐忍的,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怎么那么蠢?” 玉璃跟随我两年,几乎没有犯过什么错,聪颖、机警、处世圆通,深得我心。我还从未见她如此颓然自责过。 “玉璃,你怎么了?”我吃惊地坐起,已是睡意全无。 “娘娘!”玉璃急忙擦了眼泪,摇了摇头,“没、没事。” “这里没有外人,你还要瞒着?!”我很怕何澦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奴婢该死!”玉璃急忙跪了下来,满脸是泪地朝我磕头,“都是奴婢的错!” “你这是做什么?!”我甚是着急,忙去拉她起来,岂料体力不支,不仅没把她拉起来,自己倒好险栽下榻去。 “娘娘!”玉璃忙将我扶稳,仍不敢起身。 “到底何事?还不快说!”我真是有些生气了。 “都怪奴婢多事!”玉璃抹着眼泪道,“娘娘近来对奴婢们愈发的好,把宫中上下都做了安排,然后冒险去东宫见皇上,奴婢怕娘娘——怕娘娘出事,便去找了何千户,千户大人一着急就放火烧了东宫!” 原来是这样! 玉璃是个聪明细心的姑娘,早将我所做的种种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就算不知道我过去的事情,以她的聪颖也能猜出我的用意。我把宫中诸人都做了安排,可不就是在交待后事嘛。所以她害怕我出事,去找了何澦。 何澦听她这么说,自然能察觉出我以前跟他说的都是在骗他,所以为了救我,他不惜放火烧了东宫。天大的罪压下来,他一个人扛!他应该也没想到,昨夜的风会那样大,火势会那样凶猛。 一个护主心切,一个爱我至深,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场大火硬生生打乱了我的计划,却也令我看清了三个男人对我的真心!只是弘治…… 听说东宫的大火仍然没有熄灭,怕是整个东宫都不会剩下什么了,反正那些美好和痛苦的回忆,我都不想再记起,没了就没了。只是弘治醒来一定会大为光火,一定会彻查东宫起火的原因。幸是这些日子干燥无雨,总还有办法搪塞过去。 于是我吩咐道:“这件事你知我知义兄知,再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了!” 玉璃抹了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这件事咱们都要忘记,以后不许再提!” 我示意玉璃起身,又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让她等大火停了后,找个时机往火后的残骸里放些东西,好伪造起火现场,以免弘治事后查出真相,大开杀戒! 玉璃用心记下,我又示意玉璃附耳过来,向她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她道:“一定要把这层意思透露给余贵妃与太皇太后,咱们要借这次东宫大火的机会,给皇后重重一击!” 这一次,张氏差点强取了我的性命,我岂有不回敬她的道理?! 吩咐完,我逼着自己躺了下来,我实在太疲惫。如果我无法照顾好自己,就更无法照顾弘治了。现在何澦受伤,栖风无暇他顾,张后又是个不轻易善罢甘休的人,我必须养足精神才能度过眼下的难关。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上一会儿的时候,张氏那个女人又来把我吵醒了。一扫昨夜的颓废之气,十二分嚣张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来人!将这个罪妇押入冷宫!” 第134章 惊涛骇浪 这女人还没完没了了!我大怒道:“皇后凭什么将嫔妾打入冷宫?!” 张氏牵了牵嘴角,冷哼道:“凭什么?就凭你夜入东宫,那就是死罪!” “张玳珺,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直呼张氏其名,愤怒地抓起桌上的茶盏往她的脚边一砸,就如同当年她欺负我那样!瓷片四溅,张氏惊得往后一跳,双眼瞪得滚圆,完全不知我哪里来这么大的胆量,居然敢对她发火,就连余月溶也不敢如此! “我可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才入东宫的,你凭什么关押我?”我指着张氏的鼻子,实是对她忍无可忍! 弘治还在病榻上躺着,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她就不能消停点,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丈夫吗?亏得这女人当年还口口声声地说她有多爱弘治,爱得比我更深更沉更壮烈。原来都是假的,她最爱的人不过是她自己罢了! “密旨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谁能为你证实?要是你说了谎呢?” 张氏此问倒是令我一愣,她竟如此犀利地找出了我的漏洞?是她突然间想到的,还是有人在给她出谋划策? 我这瞬间的一愣,立即被张氏抓住,她得意地冷笑着,“为了以示公允,本宫要先把你押进冷宫,等皇上醒来再行发落。这几日就只好先委屈你了,等到皇上醒来证实顾纯嫔所言属实,本宫一定亲自去接你回来!” 张氏说得冠冕堂皇,却令我没有丝毫反驳的借口! 哼,张氏把我押入冷宫,怎么会让我活着等到弘治醒来?在后宫里要杀一个人,有太多的意外与借口可以使用。等我死了,就算弘治再生气又能怎样?他会为了我杀掉张氏吗?不会!张氏只要牢牢攥着“那年佛前”,根本无须担心性命之忧! “皇后说得有理,只是进入东宫的只千寻一人,皇后要关押千寻,千寻无话可说!但若是皇后还要为难其他人——”我故意顿住了,我在等皇后表态,我的能力与手段她也是清楚的。 “本宫身为国母,依章办事,怎么会为难其他人!你只管安心地呆在你的冷宫就是了!” 张后为了顺利地将我押入冷宫,已经顾不得其他了。只要我死了,其他的人不过是些小角色,她要捏死太容易了。况且将来皇上问起来,她也能说是我主动配合的,可以推卸一部分责任。 “好!”我点了点头,“我跟你走!” “娘娘!!”玉璃如婳惊叫道。她们也很清楚,我这一走怕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照顾好大家!”我朝她们摇了摇头,暗示她们不要轻举妄动。皇后占着理,我们不能蛮干,不然咸福宫会死很多人! 玉璃如婳含泪送我离开。关押我的地方,就在周娟的隔壁。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很安静,除了偶尔断了五食散会大呼大叫以外,我听不到她发出的任何其他的声音。张后把关押我的屋子里里外外围了几屋,不允任何人进入,甚至连接近我的屋子都不行! 显而易见,张氏想把我困死在这里。她甚至不需要耍任何手段,不需要下毒不需要放火,只要不给我饭吃,就能把我活活饿死! 张氏果然这样做了,她真的是越来越聪明了。若是弘治醒来怪罪下来,她大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膳夫的头上,说是他故意害我,然后把他拉出去剁头了事!用一个膳夫的命来换我顾千寻的命,张氏赚大了! 而我的宫人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屋里受着如此非人的待遇,因为膳夫每日按时准点地把饭送了进来,只是他拿去倒进泥土里,也没有拿来给我吃。 我把屋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一点食物的痕迹都没有,连只蚂蚁都不会光顾。五天之久,现在不过才半日,我这柔弱的身躯还能熬多久? 我知道张氏为了尽早取我性命,很快连水都不会给我了。所以,我把现有的水藏了起来,而且不敢多喝,只有觉得极渴的时候才会抿上一小口。 我半睡在屋内唯一的一张破旧不堪的木床.上,我平静地带着淡淡的喜悦回忆着过去的美好:弘治对我的好,爹娘对我的好,栖风对我的好,何澦对我的好,宁秋对的好…… 直到实在坐得难受的时候,才站起来用极慢的速度在屋子里走一圈,路过窗边时,就停下来看一看天空,然后告诉自己,我一定能活着出去!为了我的亲人,为了我的朋友,也为了我的敌人! 唯有这样,我才能在尽可能保存体力的同时,保持着必要的清醒,以便出现突发状况时可以睿智沉着的应对。 一天过去了,我没有吵闹也没有惊慌,就算我愤怒斥责又有什么用?那些守卫根本不会理我!我只是白白消耗体力罢了。 两天过去了,我走路的时候有些头重脚轻,我只能放慢了脚步,然后扶着墙,在早晨中午和晚上勉强走上一圈。 第三天时更糟的情况发生了,住在这间四面透风的屋子里睡了两天的我,因为夜里灌了太多的冷风,身体开始发热。虽然并不是很烫,但足以令几日没有进食的我手脚发软,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动一下,骨头就像散架似的疼痛。 我需要大量的水,可我的水已然所剩无已,虽然我已是千省万省。我艰难地咽着口水,想象有人给我送来一大捧梅子……渐渐地,我开始分不清楚白天黑夜,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模糊的白,就是一片漆黑。 不知是我第几次睁开眼睛,我的身边多出了几个馒头和一大壶水,生存的本能令我毫不犹豫地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我已经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只是仅存的一点清醒逼迫自己吃得很慢,不然我极可能撑裂自己的胃。 因为这几个馒头与一大壶水,我活了下来,在混沌之中艰难地活了下来。如果我当时知道那食物与水背后是怎样的泪水与鲜血,我想我一定会选择饿死! 好像是一个很晴朗的天气,我被请出了那间破旧的屋子。 当那扇残破的宫门被打开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直压着自己的棺材板终于被打开了一样,我惊喜地想要跳起来,却只在一瞬的惊喜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时,我又躺在了温暖的塌上,不是我的咸福宫,那应该是弘治的乾清宫了。我得到了很好的照顾,还认出了叶栖风、如婳和小顺子,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快死的人似的。 我很不高兴,我明明还好好地活着! “我没事了。”我出了声,声音却是沙哑的,不像是从我嗓子里发出的。 “别说话,你的身子还没恢复,要好好歇着。”栖风急忙制止了我,他的眼里全是红血丝,看着十分可怖,而且他的声音也是哑的,想来是几日未眠。 “我晕了多久?”我又出了声,连自己都讨厌那声音。 “四天了。”小顺子说完,就跑到一边使劲抹眼泪。 我被关在冷宫,他们一定都急坏了,想尽办法要去见我一面,但张后肯定不会让他们如愿。还好现在一切都没事了。弘治现在已经醒了吧?不然我不可能离开冷宫!然而当着叶栖风的面,我不想主动问起弘治,也不好问起何澦。 突然,我发现少了一个人,忙道:“玉璃?” “玉璃姐姐照顾了娘娘好几日,已经回去歇着了。”如婳说着,眼泪就流了满面,令我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许是玉璃为了好好照顾我把自己累病了,又不让他们说,所以如婳才这么心疼吧? 就在这时,弘治来了,他看上去还是有些虚弱的样子,不过精神很好,由小房子扶着直奔至我的榻前,老远就伸手免了我的请安礼。弘治在我的榻上坐下,小房子就朝屋里的人使了个眼色,把他们全带了出去。 “你受苦了。”弘治伸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冷硬的骨节令我的脸有些微微的刺痛。 “不苦!” 我倔强地吐出两个字,把脸偏向另一边,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他活过来了,没事了,我和他之间也应该就此完结了,不会再有交集,不会再有以后!只要我好了,我就立即走,我讨厌这个后宫,我恨透了这个后宫! 第135章 九死一生 “朕知道你这次差点没了性命!”弘治不但不生气,反而当我是在发小女孩脾气,捋了捋我睡乱了的发丝,更加小心体贴地哄着我。 “那些看守你的侍卫,朕已经把他们流放到荒蛮之地永世为奴了!朕真是错信了皇后,她已经变了,成了一个毒妇,朕已经收走了她的凤印,命她在坤宁宫里思过!”弘治越说越生气,“这一次,朕要让她好好思过,朕只给了她皇妃的份例,连皇太子朕都交由郑贤妃代为抚养了,免得被这毒妇教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弘治骂张氏就毒妇,以前无论她犯了怎样的罪行错误,弘治都会为其开脱,就是不肯相信他的嬁姷是恶人。 看来弘治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原来我九死一生,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让弘治认清了张氏的为人。夺其凤印,囚其宫中,又把她唯一的儿子交由郑氏抚养,张氏彻底成了一只无牙的老虎,她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原以为要辛苦才能取得的结果,没想到就这样轻易地达成了。 张氏受了应得的惩罚,弘治总算是为我出了口恶气!我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可我对弘治依然有怨恨,他就怎么就认不出我是春风致呢? “怎么还哭啊?”弘治又探过身来,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这次何澦救驾有功,朕深受感动,已经赏了他一千两黄金,并升任为他为十四所正五品千户。这小子胆识过人,忠孝公正,朕本想直接让他去做北镇抚史,掌管刑狱,无奈他资质尚浅,还要多历练一段时日……” 我心里好一阵高兴,何澦能留在锦衣卫效力,还升了官职,那说明他的腿没事。我就知道栖风不会让我失望!可是,以弘治之能会不会查出东宫的火就是何澦放的,不行,我得为他求块免死牌才行!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了过来,泪却流得更凶了,“妾只当自己活不成了……” 当年嫁给弘治做太子侧妃之后,人前我总是以妾自称。服侍过弘治的女人很多,似乎以一个“妾”字自称的只有我,就连张氏自称时也不敢不说一声“臣妾”。我故意这样自称,也是想试探一下我在弘治心中的份量。 “傻丫头,你若有事岂不是要了朕的命吗?”弘治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羞我道。 弘治居然默认了,他不是说只有妻子才可以在君王面前这样自称么?那么,他是认得我了? 弘治把他的大手掌贴着我脸上,声音里全是宠溺,“朕说过绝不会伤害春氏族人,就绝不会让你有事,更何况你还是朕的宠妃!” “宠妃?!”我刚刚燃起的一线希望瞬间就被击了个粉碎,原来他只是把我当成他的宠妃,他还是认为我不是春风致!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正三品的皇妃了!等你的身子好了,就行册封之礼。”弘治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他以为这是对我莫大的恩典,他以为我应该高兴! 可他这么做,只能让我对这里更恨!我是春风致,我本该是弘治的妻子,现在缘尽曲散,我岂能屈辱的做什么宠妃!我不稀罕! “你不满意朕的安排?”弘治察觉到我的反应,与他所期待的全然不同,眸底涌起一层淡淡的不悦。他不喜欢贪心的女子。 我摇了摇头,“妾只是忽然想起那一日,义兄奋不顾身冲入火海的情景……” 我嘤嘤的哭着,女人的眼泪一向是软化男人最好的武器,更何况现在弘治急着想补偿我这几日受的苦。 “擅入东宫是死罪呀,他还是冒死去了,义兄此人不喜按规矩办事,用对了地方还好,万一用得不当犯了下了大错……皇上,他还太过年轻,求您看在他救驾有功的份上,许他一次犯错的机会吧!” 我哀声恳求着,“若他不慎犯了杀头之罪,恳请皇上念他今日之功免他一死!” “这……?”弘治犹豫了起来。功是功过是过,他一向赏罚分明,除了对张氏格外开恩以外,弘治几乎没有徇过私情。 “皇上不答应?”我放声大哭。 “怎么又哭了?”弘治忙来哄我,很是心痛的模样。 我只是放大悲声,也不去理他。弘治急了,窘道:“朕又没说朕不答应!” “皇上便是应了!”我抹泪一笑,伸手去摇弘治的手臂,撒娇道,“妾就知道皇上最会心疼人了!可是说的不算,皇上要拿御笔写了才算。不然到时空口无凭,又有人说妾胡说,还是砍了义兄的脑袋怎么办?” “你们春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会耍赖?”弘治拗不过我,无奈地捏了捏我的鼻子,写下了一行字给我。我奋力起身,半躺在榻上,接下来这张纸,宝贝似的看了看,这就是何澦的免死牌了,我能为他做的都已经做了。 “妾一会儿让小顺子给义兄送去!”我朝弘治一笑,又忙起身给他行礼,“妾代义父谢过皇上!” 弘治忙按住了我,抬起我的下额,深情地盯住我的眸,“只要你一心待朕,朕绝不会亏待你!” 我在心里冷笑着:弘治,你何时一心待过我,又凭什么要求我一心待你呢? “朕欠风儿的,朕现在都会补给你!”弘治把我纳入怀里,“朕就说怎么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很熟悉,朕总能在你身上闻出风儿的味道,原来你竟是她的妹妹,你们有些地方真的很像……” 弘治絮絮唠唠了好久。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了,他把当成了春风致的替身。他以为我身上流着春氏的血,所以把我当成了独一无二的替身!是啊,若要学春风致,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像的了。 我的心刺痛着…… 看弘治的样子,是很想与我行房的,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我想一定是栖风跟他说他的病需要静养,不宜行房,所以他不得已放弃。 “在你病好之前,就住在乾清宫吧,弘治会每日都来看你的!”弘治走前还不忘在我脸上轻轻掐了一把,然后把手放到鼻前闻了闻,似要把我的体香带走一样。 我目送着他离开,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浓—— 我绝不做任何人的替身,更不会做自己前世的替身!弘治,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握着弘治亲手写下的字条,知道要尽快把它送到何澦的手里。弘治此人阴晴不定,现在他是晋升了何澦,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已经在查东宫起火的原因了呢?我也没有信心自己的那些手段就一定能瞒得过他。 “快去叫玉璃来。” 我才不会让小顺子去送呢,倒不是信不过他,而是我想给玉璃多制造点机会。何澦是个好男人,不应该为了我耽误掉大好的年华,他正需要一个像玉璃这样的女子做他的贤内助。有玉璃在他身边,我便可以放心地离开这里了! 我也知道宁秋姐姐喜欢何澦,可她毕竟是皇上的女人,就算她再不争宠,为她的痴情付出了所有的青春,她与何澦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旦进了这扇宫门,成了主子,哪还有活着走出这扇门的机会? 要说放玉璃出宫我还真是很舍不得,那样的话余贵妃就少了一个好帮手,我的炜儿也少一个疼爱他的忠诚之人了。 可是奇怪的很,我的宫人们都不应我。一个个低着头,怯怯地往后面躲着! “怎么,在乾清宫里使不动你们了?”我突然预感了什么,大叫道,“是不是玉璃出事了?” 小顺子抹着眼泪不开口,如婳更是捂住脸哭了起来。 “到底玉璃怎么了?你们是要急死我吗?”我大急,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着,难道——难道玉璃没了? “不好了!顾妃娘娘,不好了!”门外跑进来一个传话的宫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玉璃姐姐上吊了!” 第136章 朕的皇妃 玉璃?上吊? 我怎么都无法相信玉璃会做这样的傻事!在我所有的宫人中她是最聪明机警的,也是最坚强隐忍的,她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摧残,才会心灰意冷地以求自尽?! 我一指小顺子,吩咐道:“去,传我的旨意让她来见我!就是抬,也要把她给我抬来!她不是想死吗?难道不来见我最后一面?!” 小顺子领命,慌慌张张地带人跑了下去。我又将如婳唤到跟前,一把捞过她的手臂,怒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婳泣不成声。 我气急,骂道:“哭有什么用?!哭能替玉璃报仇,哭能救她的性命吗?” 许是报仇两个字触动了如婳,她的眼中立即迸出雪亮的恨意,咬牙切齿道:“是,是张鹤龄那个王八蛋!” 张鹤龄?我眉头一皱,已经可以猜出个大概。 “玉璃是不是为了救我,去求了张鹤龄?”我痛心疾首地问。她好糊涂啊!她怎么能去求张鹤龄那头恶狼啊? 如婳点了点头,眼中几乎眍出血来。 我不由得放开了她,双手紧紧揪住了锦被,痛惜得无法自抑。我的玉璃就这样被那个畜牲给毁了!? “娘娘!?”如婳生怕我会支撑不住。 “说!”我看了她一眼,艰难地说,“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地说出来!”我要为她报仇,就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必须先承受住事实! 如婳抹了泪,从头道来: “皇后以前曾将得宠的宫嫔关入冷宫活活饿死,所以玉璃姐姐很怕皇后故技重施,可是无论奴才们想了什么法子,皇后都不许奴才们靠近半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病了,余贵妃又是两头忙碌无暇他顾,玉璃姐姐只好去找桂美人商量。” “然后她们就商量出这么个该死的主意?!”我气得打断了如婳。 “奴婢陪玉璃姐姐到永和宫时,桂美人已经急得快发疯了,她换上了宫女的衣服,就要出宫去求张鹤龄。她带了必死之心!” 如婳说到这又抽泣了一下,我心中亦是无限感动,宁秋为了我竟然连自己都可以舍弃吗?我只是何澦的义妹,还是占据他心底的人,她不应该对我这么好的! “怎么都这么傻?怎么都这么傻!”我捶打着被子,心纠得更紧。 “桂美人说就算她撞死在冷宫侍卫的刀下,皇后也能将她的尸身掩埋,然后对外宣称她暴毙!皇后一手遮天,她就是死了也救不出娘娘!当时除了皇后,能进入冷宫的只有张鹤龄,去求他是唯一的法子!”如婳愈发悲痛,“然后,玉璃姐姐就抢了桂美人准备好的出宫凭信,狂奔了出去……” 沉默了良久,我方抬首恨道:“之后呢!?” 如婳噙着泪,字字泣血,“那畜牲强污了玉璃姐姐!” 嚓的一声!我将手上锦被的被面猛的给撕开了! 原来那几个馒头和一壶水,是张鹤龄给我的,原来那是用玉璃清白的身子和一世的幸福换来的!早知如此,我宁愿饿死也不要她救我! “本宫一定会为玉璃报仇!”我发誓,我一定让张鹤龄付出血的代价。 如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娘娘,玉璃姐姐回来时两只裤管里都是血,叶太医说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我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我稳了稳心神,一字一顿地向如婳发誓道,“本宫要灭了他张家的根!” 在玉璃到来之前,我已经擦掉了眼泪,望着这个本该灿如夏花、现在却苍如冬日枯枝的女子,我挤出了我这一生最艰难的一个笑容,我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坐下。 “玉璃,打现在起你就是我顾千寻的亲妹妹,没有我的命令你就不能死!你的仇,我来替你报!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我说着,又吩咐众人道,“这件事从今天开始任何人都不许再提一个字!” “是!”如婳与小顺子应道。 我当然知道他们爱护玉璃绝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可知情者绝不会只有他们两个,我是让他们盯死其他人,但凡有人敢对外吐露一个字,就不会怪我心狠手辣非要他死! 我心疼地看着玉璃枯瘦的脸庞,握紧了她的手,“都会过去的!你好好休养两日,就回咸福宫做一宫宫正吧,本宫晋了皇妃,你的职位也该升一升了。本宫回宫之前,那里就全靠你一人照料了——” “娘娘!”玉璃扑过来抱紧了我,终于将多日来的痛苦与委屈哭了出来。我后来才知道这是玉璃出事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也抱紧了她,任她哭着,不再多说一个字。玉璃的个性我很了解,越是心疼她让她闲下来什么事都不做,她越是会胡思乱想。所以我升了她的职位,让她可以在忙碌中忘记这段灰暗的回忆。她还年轻,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为了张鹤龄那畜牲,就毁了自己的一生,太不明智! 从现在开始,她便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宫女了,而是咸福宫的宫正大人,掌管了宫内所有的宫人及事务。底下的宫人们见了她,就必须得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大人”! 玉璃哭完手,我让小顺子送她回去,叮嘱他把我咸福宫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去给玉璃。然后又让如婳把叶栖风请了过来。 “本宫最快多久可以恢复元气?”我要为玉璃报仇,首先就得让自己好起来。 叶栖风进来时还是阴着一脸,这时干脆朝我吼了起来,“你最好一个月后再下地!” 我摇头,望向叶栖风,“本宫等不了那么久,本宫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本宫一定要下地走动!” 叶栖风勃然大怒,“顾妃娘娘,你就这么急着在皇上身下承宠吗?你知不知道你——”他突然看到了我眼里的泪,语气略缓和了些,“你的身子根本承受不起,本太医无能为力,请娘娘另请高明!” 我流泪是因为他对我的看轻。他居然以为我想早日康复是为了给弘治侍寝!我顾千寻在他眼里竟是这种低.贱的女子吗? “娘娘是为了尽早给玉璃姐姐报仇,所以才想——”如婳站在一旁小声地解释了一句。 栖风知道错怪了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从我背着他夜闯东宫的那件事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原谅我。更何况弘治还将我认成了春风致的妹妹,有关春风致的一切他都想留住,我想要离开皇宫跟叶栖风走就难了! “那也不行!”叶栖风不再用责备的口吻,眼里都是关切,“就算要报仇,也得好好将养好自己的身子再说。反正现在皇后已经成了一条落水狗,什么时候打她不都一样吗?” “玉璃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多等一天,她就要多受一日的煎熬!她居然不会再有孩子了,可见那畜牲是怎么对的她!”我气恼地说,“我怎么能让那畜牲继续逍遥法外?!” 叶栖风突然把自己的医箱砸到了地上,惊天动地一声响,他一边大骂一边捶着自己的头,“都怪我没用!都怪我不能治好她!都是我的错!” “叶太医,你疯了!”如婳冲上去死命地把栖风的手两只手按住,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骂道,“娘娘还病着呢!你还嫌娘娘不够难受吗?” 然后,她急忙让人把殿内给收拾干净,叶栖风才渐渐平静下来。 “会.阴撕裂,伤及子宫,这个畜牲!他们姐弟俩都是畜牲,杀人不眨眼的畜牲!!”叶栖风痛声大骂。 最终,我还是给了栖风十日的时间,操之过急对我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这十日对我而言却是异常的难熬,弘治如他所言,每日处理完政务之后就会来看我。他似乎忍耐了很久,每次来都要与我亲昵暧昧一番,直盼着我早日康复,好与他鱼水相欢。我对他的冷淡,也不能令他的情.欲退减半分。 他还愈发地死皮赖脸起来,只要我不赶他,他就不走。还说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我,都是好的。我劝他召其他妃嫔侍寝,他也置之不理,似有专宠我一人之意。 “你就不想知道朕那一日从火中抢出了什么吗?”弘治把宫人都赶了出去,一只手搂着我,一只手在我的衣内不安分地游走着。 “抢出了什么?”我将弘治不安分的手一打,冷冷地问。 弘治把手抽出来,从自己袖中掏出一个精美的脂粉盒,那是全国最有名的“天香斋”制的粉,淡香细腻,有滑肌嫩肤之效,一盒粉就要十两金子,只有王侯之家才用得起。前世的我极是喜爱,却因为太贵,一年中只买一两次,用得很省。 “女为悦已容。”弘治将脂粉盒放入我的手中,又亲了亲我的额头,“朕希望以后日日都看到你最美的样子,还有你的笑容!” 我又突然想起了弘治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朕的风儿不会老,朕的眼睛只看得到风儿最美的样子”。我握紧了手中的指粉盒,恨不得把盒子也握成粉末! 弘治只是把我当成了春风致的一个替身!这到底是我的悲哀,是他的悲哀,还是我们的悲哀?! 十日后,我让宫中一个被张鹤龄惦记了好久的漂亮女官给他写信,说她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约他今夜来宫中偏处的绛雪轩私.会。因为他在我被禁之时送来了救命的水和食物,弘治特别放了他一马,允许他可以自由出入宫中看望张氏。 亥时一过,这个色胆包天的畜牲就到了,他搓着两手,兴奋地小声叫道:“小美人,本侯爷来了,你快出来吧!” 女官走过去,问道:“银子带了吗?” “带了,带了!”那畜牲把银子交给女官,就迫不急待一把将她搂住,“想死本侯爷了!快香一个!” 就在此时,绛雪轩突然间烛火通明,宫人们将那畜牲团团围住,如婳与小顺子扶我走了出来! 第137章 灭他的根 “你——!!”张鹤龄显然吃惊不小,他就是再愚,也该知道他掉进了我设的陷阱里。我的设计并不高段,但对付他这种蠢才足已。等这蠢才意识到他该逃跑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我高坐在椅子上,看着宫人把这畜牲押到我的面前。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就是因为他的姐姐是皇后,他就可以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忍耐了一次又一次,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是该跟这东西算总账了! “顾妃娘娘凤驾在此,还不跪下!?”小顺子厉声喝道。 “不就是一个芝麻大的皇妃吗?我姐姐是皇后!”张鹤龄一如既往的嚣张,好像已经忘了张氏除了皇后的称号以外,已经形同废后了! “你姐姐是皇后,你可不是!”小顺子用力一踹,那畜牲就软趴趴地在我面前跪了下去。 这畜牲我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若不是要亲眼看到他受惩,我根本不会亲自来!我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条本该断掉的手臂上,眸色瞬间阴冷了几分,“这条手臂不是断了吗?几时又长出来的?” “关你屁事!”张鹤龄一开口就喷出了一嘴唾沫,“我劝你早点放了我,不然我姐姐不会放过你,皇上那你也不好交待!” “既然你急着求死,本宫也懒得费耗这个精神!”我朝小顺子看了一眼,示意他开始。 小顺子召来几个宫人,把张鹤龄绑在了柱子上,他吓得惊恐地大嚷大叫,“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皇后的弟弟!我是国舅爷!我是寿宁侯!……” 他的声音实在太大,我便让小顺子把他的嘴堵上。然后一边欣赏着他的惊恐失措,一边说道: “寿宁侯夜闯后宫,勾结后宫女官私运宫中财物,又见色起意,欲轻薄女官,被本宫撞见,依例抓其公办,他竟挟持女官性命欲逃,为了救人,本宫不得已启用宫中侍卫,双方起动手来,不幸误伤寿宁侯!” 我把话说完,小顺子已经扒下了张鹤龄的裤子,并将一小团火药系在了他的命根上。同时,那女官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下手不轻,如婳给她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我看到张鹤龄汗如雨下、涕泪横流,一个劲地朝我摇头,拼了命地哀求我烧他一命。 “你求本宫饶你?”我站在他的面前,心中翻滚着冲天的恨意。他糟蹋了我的玉璃,还害她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他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张鹤龄用力地点着头。 “晚了!!”我狠狠吐出两个字,“你的手臂不是断了之后还能再长出来吗?那就来试试你的命根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吧!” 这张氏姐弟可真会演戏!当初张鹤龄因为差点害了余贵妃腹中的皇嗣惹怒了太皇太后,张氏为了让他逃过一死,砍了他一条手臂,还端着断臂在弘治面前哭得死去活来,使得弘治饶了他的性命。 其实都是假的! 张氏砍的是别人的手臂,张鹤龄更是把自己的手臂藏在衣服里跟身子绑实了,装了好一阵子的独臂人。等到余贵妃生下孩子,又办了百日宴。张鹤龄就把手臂拿了出来,此时太皇太后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更何况她私下换了我与余贵妃的孩子已经引发了弘治的不满,不便再与弘治交火。弘治仍宠着张氏,自然更不会追究下去,张鹤龄就这样毫发无伤地逃过了一劫! 所以,这一次我让我的人亲自动手,看他还怎么逃得过去! 我说罢,毫不留情地转身,带着如婳与那女官先离开了绛雪轩,转身前我向小顺子一挥手,小顺子便点燃了炸药。我走得很慢,听着引线咝咝点燃的声音,最后汇成一声响亮而震动的爆炸声! 想来张鹤龄的命根已是血肉模糊,烂得不成样子!我将薄唇一咬,玉璃,我总算为你报了仇! 按照设计好的,小顺子放开了张鹤龄,派两个小宫人把他送去了太医院,然后带着其他人跟在我后面走了。我听到那畜牲杀猪般的惨叫不停地响彻在后宫静谧的天空里,诡异而恐怖…… 经过太医的极力救治,张鹤龄的一条命捡了回来,只是太医无力保住他的命根,他从此成了无根之人!这正是我想要的,火药的分量与威力,我让小顺子试过多次,自然不会出现差错。 事后,如婳和小顺子问我,为什么不一刀杀了张鹤龄,那多干脆,也更能安慰玉璃所受的伤害。 “本宫就是要他活着,要他生不如死!”我阴狠地一笑,张后欠我的要用一辈子来还! “如果他死了,张家只是痛在一时,金夫人还可以从张氏族里过继其他的男子来支撑张家的门户。本宫就是要他活着,带着永远抹不去的耻辱!更何况他愚蠢至极,只要他活着,就会不断地给皇后惹麻烦,皇后就会永不安宁!” 我这样说着,似乎很解气的样子,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现在还不到杀张鹤龄的最好时机。张氏仍是皇后,只要她在后位一日就证明弘治对她旧情未了,那我杀张鹤龄就毫无意义,还极可能成为张后复辟的借口。我怎么会给张家这样的机会?! 张鹤龄无根,从此绝迹于青楼风月场,令张氏一族成了大明王朝的笑话。无数人拍手叫好,许多正直的朝臣虽然不能明说,但暗地里都对我钦佩不已,说我是个不畏强权敢做敢为的女子。 我听了只是一笑而过,我在意的是玉璃终于有了振作的迹象。我虽替她报了仇,可她未来的路仍很艰难,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只能靠她自己! 张后得到这个消息后炸翻了天,着人送了一条带血的锦帕给弘治,说是哭得泪尽泣血,要求弘治严惩我,以抵偿国舅。 弘治根本不予理睬,对于张氏惯用的手段,他已经感到了厌烦。 更何况,这一次我的借口很完美,是张鹤龄教唆宫中女官为其偷运宫中财物犯错在先,又拒捕才导致了双方械斗,从而“误伤”了他。至于那个“犯错”的女官,我留下她的供词之后,将她贬出宫去,实际上是赐她一笔丰厚的嫁妆,让她高高兴兴回千里外的老家嫁给与她早有婚约的表哥。 弘治的不予理睬令张氏恼怒不已,她绝食三日以示抗争!弘治不想闹出人命,便罚了我一年的俸银,小惩大戒。又给了张家一些财物,还给张鹤龄两个年幼的孩子晋封了爵位,以示安慰。张氏没了吵闹的借口,只好在坤宁宫里以泪洗面,煎熬度日。 张后失宠失势。而我,却有了绝宠之势。 待我身子康健之后,弘治仍找着各种借口把我留在乾清宫,不放我离开。而且,他不再召幸其他宫嫔,每夜只与我同榻而眠,夜夜鱼水相欢,直至把我折腾得快散架了才肯从我身上下来,拥我入睡。 他在极度欢愉时喊的是风儿,在拥我入怀里喊的是风儿,在夜半呓语时喊的是风儿,可是当他清醒了以后,我又成了卑微的顾氏。 弘治的态度不仅惹恼了我,更令叶栖风狂躁得几欲发疯。 “你什么时候跟我走?”他朝我吼着。他已经压抑了太久,而我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皇上答应尽快安排我见春氏族人,我必须先见到他们,确认他们安好。况且我若这样走了,皇上很可能会迁怒于他们,所以我必须好好筹划,要确保万无一失。” 照现在的情形,我连离开弘治视野的机会都没有,更妄谈离开皇宫。这是我未曾想到的结果,也是我不想要的结果! “你说你入东宫是为了尽快和我离开,现在呢?!” 面对栖风的质问,我无言以对。我说的任何话在他看来都只是借口。 “你心里还有他,对不对?”栖风盯住我的眼,我慌忙把眼睛偏向了别处,栖风却容不得我闪避,双手夹住我的脸,逼着我只能看向他。 “其实你心里一直有他,所谓的仇恨也只是你回来见他的借口!你从来没有放下他,前世是这样,这一世还是这样!” “放开!你弄疼我了!”我一边否认,一边拼命地想弄掉栖风的手。 可他的手却牢牢地粘在了我的脸上,他睁着血红的眼睛,像要吃人一样,“所以无论我为你付出多少,我在你心里始终敌不过他!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 “不是!”我急叫道。我对栖风充满了感激、依赖与信任,我从未将他看成一枚棋子,他是我的亲人! 可栖风已然听不进我的话了,他的眼泪一滴滴砸到我的脸上,带着他蚀透心骨的痛心,“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残忍!?” 原来我又一次伤害了他,还伤得这么深! “良哥哥——我——”我红着眼圈,张开了嘴又不知该怎么回家。 “我只问你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栖风的口气陡然变得很硬,硬得像大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我已经递了请辞的折子,这两日就会离开京师,你若对我还有一丝情谊,就跟我走!” 第138章 相逼私奔 叶栖风竟要我跟他私奔?!他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么做的后果? 以我现在的受宠程度,恐怕我还没有走出宫门就被弘治发现了。便是幸运些,我们得以逃出京师,弘治会放过我吗?他的宠妃跟太医私奔,就是为了帝王的颜面,他也会把整个大明翻过来找我们!我们真能逃得掉吗? 我无奈地望着栖风,他什么时候才能不意气用事,能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清楚再行动? “良哥哥,你清醒一点好么?这样逃,我们只能是死路一条!”我诚恳而认真地说,“我们——” “清醒?你夜入东宫的时候清醒么!?”叶栖风反过来质问我,“那时候你都敢赌,现在怎么怕了?你不是一向很胆大吗?” 我该怎么回答?胆大不代表送死,可是我夜入东宫不正是送死吗?! “说到底还是你心里有他没我!”叶栖风用尽力气嘶吼着,他倔强地不肯承认自己的挫败,却又觉得残酷的事实是如此的令他难堪。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发觉自己的智慧与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我到底要怎么跟他说,他才能体会我此刻的处境、明白我的用心?! “我恨你!”叶栖风松开了我,却用轻轻的三个字把我的心揉得粉碎。 “良哥哥?”我的泪夺眶而出。难道我为他所做的,我对他的好,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我恨你!!”叶栖风流着泪,又大吼着重复了一遍,转身朝殿外冲了出去…… “良哥哥——!!”我大叫着,想抓住他,却是扑了一空,摔倒在地。 夕阳下,他被拉长的身影还在我的身边,我兴奋极了,如一只扑食的小猫,两只手死死按住他的影子,可它还是一点点从我手里溜走,我抓住的只有冰冷的地面! 栖风一向说到做到,他决定要走就一定会走,而且这一次,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一直希望他离开这个丑恶的皇宫,却并不希望他带着满腹的心伤与痛恨离开!是,我承认我仍眷念着自己与弘治之间美好的过去,可我并不想留在皇宫和他在一起,真的不想!我也不知道事情最后怎么会弄成了这样! 对不起,良哥哥,我尽了力,我真的尽了力!你为什么不肯多给我一些信任,为什么不肯多给我一点时间?! 叶栖风离开的消息一经确认,我就坚持搬回了咸福宫。弘治拗不过我,只得同意,但还是要我等咸福宫翻修完成之后,才让我搬过去。 自我被他从冷宫里救回以后,他对我甚是珍惜,无论什么事情都顺了我的心意去做,为了能哄我对他一笑,简直可以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我。 我的绝宠令后宫众宫嫔侧目,刚开始时她们都以为我的盛宠不过是一时一阵,却不想我成了继张后之后第二个最得宠的女人,不,严格地来说,我比她更得宠。 张后宠冠后宫的时候,后宫其他人好歹还能分得一杯羹,而我的得宠却令弘治没有再召幸过其他妃嫔! 在后宫里,绝宠就意味着与后宫所有的女人为敌,我顾千寻还没有这个魄力与能耐,所以当我这个月信期来时,我极力劝弘治去临幸其他宫嫔为皇室开枝散叶,而且我还偷偷服用了延长信期的草药,我不能侍寝的时候,他总得翻其他人的牌子。 可是即便如此,后宫众宫嫔对我的不满仍然与日俱增。 莫说别人,就连余贵妃都开始为难我了。我向她请安时仍是恭敬如初,可她给我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太皇太后更是连见都懒得见我,我知道这老妇人的心思,若是我再这般得宠下去,我灭掉张后与皇太子,再杀了余贵妃夺回自己的儿子,也是不无可能的!太皇太后知道我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弘治突如其来的恩宠,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我只能尽力缩在一个壳里,来避开后宫对我的伤害,而不是主动去攻击别人排除异已。因为弘治给我的仅是宠,而不是爱!若是没有爱,这宠又能维系到几日?张氏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不过,有张氏的前车之鉴,我当然要学聪明一些。我没有趾高气扬,相反地,我更加恭俭谦和。弘治给我的,我都尽可能分给了后宫其他人。他要给何澦加封晋职,我也婉言拒绝了。就算我不拒绝,何澦也不会答应,因为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凭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 我唯一求弘治的一件事,就是与何澦见上一面。 因为玉璃恢复得很慢,虽是让她主管着咸福宫的事务,可是她却经常出错,连一些以前闭着眼睛都能办好的小事,她都能办砸。所以我想请何澦帮我开导一下她,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心上人的开导更管用的了。 何澦的腿骨断了重接,还需要很多时日才能康复,弘治原想等他好了再来见我,可我一再要求,弘治只得让人把他抬来与我相见。 我把地点选在了御花园,并把玉璃叫了来在一旁候着。此时已经入秋,有着各种珍惜花草的御花园虽仍是红肥绿瘦,却也难掩萧瑟之相。 “微臣给顾妃娘娘请安——”何澦的口气分外的生疏与冰冷。 “快免了。”我不理会他的冰冷,淡淡地笑着,关切地问,“你的腿好了些吗?疼得厉害吗?” “不劳娘娘挂心,无甚大碍。”何澦望着我,眸色清冷如玄石,“娘娘叫微臣来可是有事吩咐?微臣腿伤未愈只怕力不从心,唯有勉力一试,还请娘娘见谅。” 他的话,令我的心如被扎了一般的疼痛。 这便是我与他的关系,每次需要他时,我才会想法子见他,而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帮我,没有怨言不求回报,付出性命也再所不惜!原来我就是这么对待深爱自己男人的,难怪叶栖风会走,会觉得他只是一颗棋子!我竟是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 “我——” 道歉吗?何澦不需要!回应他的爱?我都不是自己的,我又能回应他什么? “谢谢你!”我知道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道谢,他予我的绝不是一句谢谢能够抵偿,可我能给他的却只有这么一句谢谢。 “娘娘不必客气。” 那样冷漠的口气让我如何开得了口?我看到了立在远处的玉璃,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何澦的身上,空洞的眼里竟然闪着神采,这是她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第一见她眼中有了神采。于是我硬着头皮向何澦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娘娘请说。”何澦顺着我的眼光看了过去,很快明白我的用意,他问,“娘娘是想让微臣劝玉璃姑娘?” “她对你的心意,你应是知道的。虽然我替她报了仇,可是有些坎不是轻易能过去的,所以——” “微臣自当尽力。”何澦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切断了我的话。 我要他做的一切,他都会去做,他将自己的不满、痛苦与恨意都藏在了内心最深的角落。他宁可苦了自己,也不要让我为难。 “若我能早些认识你该多好……”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摇了摇头,“或许迟一些才对。”反正我与他没有在对的时候相遇,于是这一世只能错过。 “娘娘说什么?”何澦没有听清。 我摇了摇头,问他道:“你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么?” 何澦不看我,也不看玉璃,瞟了别处,轻声道:“若微臣愿意娶她,她会活过来吗?” 我极是惊喜,自从玉璃出事后我已经不再做这样的指望了,立即回道:“没有比这更好的药了!只是——”我有些犹豫,“她不会再有孩子了……” 沉默了半晌,何澦说道:“微臣不介意。她活过来,娘娘会很高兴吧?” “你——!”我心酸至极,声音哽咽,“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那娘娘一定会记住微臣的,对吗?”何澦看着我,眸底泛着泪光。 他为了让我开心,为了让我记得有他这样一个人用心地爱着我,他宁愿去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 “我情愿你恨我!”说罢,我转身而去,泪悄然而落。真的,我情愿他像叶栖风那样恨我,至少我的心里还可以好过一点。 我不知道何澦究竟对玉璃说了什么,但自这次以后,玉璃眼中的神采越来越多,她又慢慢变回了原来那个聪明机警的玉璃,伤痛依然还在,只是她有了战胜它们的勇气。 我想何澦一定给了她一个美好的希望,这世上有什么比希望更能治愈人心呢? 在今年秋天过去之前,我终于搬回了咸福宫。弘治虽然失了东宫,可还是把这里的主殿装成了我从前寝殿的样子。所有的东西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可除了那盒天香斋的脂粉,无一不是新制的。这里就算布置得再像从前又如何?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佑樘,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风儿了! 第139章 不复当年 自此以后,偌大的大明后宫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咸福宫。 弘治与我见面虽不如我在乾清宫时那样方便,却日日翻我的牌子,夜夜宿在咸福宫,便是我的身子不爽不能侍寝时,他也会先来我宫里坐一坐。我虽还是皇妃的位分,可我的衣食待遇全是比照皇贵妃来的,朝中进了贡品,弘治都会先送到我这儿,我选剩下的才能轮上余贵妃与后宫其他人。 我的恩宠愈盛,六宫其他人的日子就越凄薄。人人都道我是这后宫里最幸福的女人,夜夜伴在君侧,榻笫相欢,可谁又知道我过的每一日是怎样的煎熬! 每一次弘治都是喊着风儿的名字进入我的身体,他肆意掠夺、疯狂碾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与春风致的某种关联,他与我说话,总是三句不离春风致,而当我问他为何要逼死她时,无论我怎么问,他都只有那句“这就是命”! 命?多好的借口!可我顾千寻不认命! 秋去冬来,我的寝殿已经早早地燃上了炭火,铺上了柔软厚实的锦被,暖烘烘的,如同春日一般。我一直在等,可是弘治从来不问顾千寻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我在他眼里,只是春风致的一个影子,一个随时可能灰飞烟灭的影子! 对于弘治,我已经不再有更多的奢望,我只等着见上春氏族人一面,便永远地离开,反正我也只是一个影子,与等到被弘治摔得灰飞烟灭的那一日,还不如主动消失。弘治对于我的请求,总是说他在办,还说这件事情不能声张,他必须安排好一切,才能暗中引我们相见。 我确实很想相信他的说法,可我心底再清楚不过,他根本是在拖延!所以我没有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我的几位哥哥从未停止过寻找春氏族人。 今年的冬日除了雪下得格外大以外,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专心地在桌前缝制着棉袄,爹爹、娘亲还有几位哥哥的,我都已经缝制好,着人送了出去,手里的这件是给我的儿子厚炜的。我明知道余贵妃一定不会给她的儿子穿我亲手制的棉袄,却仍是要做。 我把自己的心一针一针地缝了进去。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什么,我只是后宫强权下一个卑微的母亲,只能看着他亲亲热热地喊别的女人母妃! “娘娘为何不为何千户也做一件?”玉璃突然向我开了口,声音很小,却足以从我的耳里一直震到我的心里去,“何千户一定非常开心。” 我怔了怔,回道:“为他做棉袄,不该是你的事吗?” 玉璃摇了摇头,“奴婢做的不及娘娘做的暖心。”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咬了咬唇,接着道:“奴婢知道何千户答应娶奴婢,全是为了娘娘。他心里从来只有娘娘一个人……” “玉璃,别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他既然答应娶你,就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你不要多想!” “奴婢只说这一次!”玉璃突然跪了下来,“奴婢已是残败之身,从不敢妄想侍奉何千户左右,只听他说一声愿意,奴婢此生足矣。何千户太苦了,奴婢恳求娘娘怜悯他的一片痴心,娘娘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绝无半句怨言!” 听她说着话,我已经把手中的棉衣给揉烂了,绣针扎到了肉里都浑然未觉…… 良久,我喟然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本宫再心疼他,也只能当他是义兄!你明白吗?!” 玉璃跪地不起,很替何澦不平,质问我道:“这样好的男人,娘娘就从来没动过心吗?皇上虽然宠您,可奴婢看得出来,他——他并不爱您!” 弘治不爱我,我早知道,可当我亲耳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就像被推进冰窟里一样,从外一直凉透至心底! 我无力与玉璃再纠缠下去,把心一横,“你喜欢的男人本宫就该喜欢吗?” 玉璃万料不到我会这样说,慌道:“娘娘知道奴婢所指,奴婢不——!” “本宫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加重了语气,“本宫现在站在风口浪尖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咸福宫,有多少人在找本宫的错处,若你想害死何澦,大可让后宫众人都知道他对本宫有情!!” 玉璃闻言愕然,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奴婢糊涂!奴婢好糊涂!” “好了,”我伸手拉住玉璃,“今天的话以后不要再提,现在别说是本宫,就是你也要万分当心。君恩薄如纸,一步错满盘崩。如今我们已经输不起了!” “是!奴婢定当谨言慎行!”玉璃狠狠发誓。 “起来吧!”我顺势一拉,让玉璃起身。再聪明的女人也会为情所困,尤其是像玉璃这样春心初动又痴情一片的女孩。 “娘娘!娘娘!有消息了!”如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进了殿确认没有其他人,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 我忙放下手里的棉袄,心突突地跳着,“二哥来消息了?”算算时间尚不到一年,二哥他们还真是行动迅速。 如婳点点头,忙把小布包递给我,“娘娘,二爷就捎了这个来,没留话。” 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若是春氏族人平安,二哥只需要把他们现在的住地告诉我即可,为什么还要给我一个布包呢?我赶忙接过布包,打开来看,手微微抖着。 布包打开了,里面是一个小孩穿的肚兜,蜜合色的底子上开出大块灰暗腥红的血色! 我如何能不认得这个肚兜?这是我春氏长孙满月时,我亲手缝制送过去的,我的绣工有着很明显的缺陷,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件,我在这上面绣了一个可爱的胖娃娃驾着祥云,拿着玉如意,意为吉祥如意! “他居然骗我?他居然骗我!” 我勃然大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那肚兜直奔乾清宫而去! “娘娘!娘娘!”一路上玉璃如婳都拼了命地劝我三思,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眼中只有那个被血染透了的肚兜,弘治不是说我春氏族人一切安好吗?!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总不让我见春氏族人,原来不是不能见,而是天人永隔了! 到了乾清宫,小房子瞧见我就十分慌张,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只是一个劲地阻拦,不让我进去。这可就奇了,他以前见了我来都忙不迭地去通报!难道乾清宫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我还偏要进去看一看不可! “本宫今日非见皇上不可!有天大的事情本宫一人担着!让开!”我一边说着,就直接闯进了乾清宫的大殿。我要问一问弘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春家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骗我?! 可当我推开殿门时,我看到了什么? 张玳珺倒在弘治的怀里,张氏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顾妃?!”弘治对我的突然而至惊讶不已,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猛的将张氏推了出去,忙过来向我解释,“朕与皇后没有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皇上,奴才实在拦不住!”小房子急忙跪下请罪。 弘治不耐烦地朝他摇了摇手,小房子便走了出去,殿门重新关上。一切都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而我却看到张氏的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是在向我挑衅吗?我绝宠六宫又如何,皇上还是对她余情未了,与她偷偷私会! 弘治过来拉我的手,“今日是皇后父亲的忌日,所以朕——” “妾无心打扰皇上的雅兴!”我颤抖地将手中血染的肚兜展开,“皇上应该还认得它吧?妾兄长子出生时,妾亲手所绣!皇上还动手撕过一次,妾后来修补好了!” 弘治的眸底变化万千,脸上却不显分毫,定是又在想怎么编出话来骗我! 我猛的把那肚兜扔到他的脸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着,声音都在打着颤,“你不说春氏族人都还活着吗?!那这件浸血的肚兜又是怎么回事?!肚兜上破开的口子,分明是锋利的刀器直入心脏!朱佑樘,你还有什么话说?春家哪一点对不起你!你竟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怎么会这样?”弘治没有避开我,忍耐地等我吼完,方去捡起那个肚兜,指节捏得格格作响,深不见底的眸中闪着雪亮的痛苦与愤怒,“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朕绝没有杀他们!” “你还要撒谎?”这样残酷的事情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已经无法再相信弘治了!我早就不该相信他了,半个字都不该! “是你做的?”弘治突然看向了张氏,张氏垂眸不语,张治大怒,声声催逼,“回答朕!是不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张氏猛然抬头,死死咬着唇。 “为什么?朕下过密令,不准动春氏族人毫发,你居然敢违抗朕的命令,私自追杀春氏族人?!”弘治的脸因过度气愤而扭曲。 第140章 绝宠六宫 “臣妾这么做都是为了皇上!”张氏说着泪珠就成串的滚落了下来。 她说话的时候是那样的楚楚可怜,是那样的无辜。仿佛她杀的不是手无寸铁的老人孩子,而是罪不可赦的恶人一样;仿佛她追杀这些人不是为了满足她个人的淫.威,而是为了她所爱的男人,为了替天行道一样! “为了朕?!”显然,连弘治也无法再相信她的话了。 “春妃一定会回到您的身边,倘若春氏族人还活着,谁能保证她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万一有人说漏了嘴,”张氏说到这里用眼角阴狠地瞟了我一眼,似在提醒弘治不要留活口,“皇上就不怕她恨您吗?” 张氏很清楚春风致是弘治最大的软肋,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事情,弘治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会静默下来,认真思考。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我就站在弘治的面前,可他却认不出我来! “三郎,这世上最疼你的人只有你的嬁姷啊!嬁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当年若不是嬁姷,你与春妃怎么可能成为夫妻?……” 张氏絮絮唠唠地与弘治说着,没完没了。刚开始我还听清了几句,到后来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的族人都被张氏害死了,她居然还有脸在这里邀功?!而弘治居然一言不发,任由她推脱罪责! “你们不用再演戏了!”我骤然大吼,如同一个疯子,我指着张氏对弘治道,“若没有你的允许,她怎么敢追杀春氏族人? “朕真的不知道!”弘治的话在我眼里不过是狡辩之辞。 “皇上,你还撒谎?!”我对弘治的表现甚是痛心,我抓过那个肚兜道,“这条血肚兜上的血迹已经变成了这种颜色,显然它的主人几年前就没了性命。倘若没有你的默认,她怎么可能瞒得了这么久?!” “朕——”弘治望向了张氏,眼中带着蚀骨的恨意,“朕居然错信了你!” “皇上,”张氏显然被弘治眼中的恨意吓住了,无比惊慌,“臣妾做的一切都是为——” “够了!”弘治大喝。 罢了,不管弘治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的族人都已经死了,再也不回来了!我现在只想问弘治一句,“皇上,既然皇后已经认罪,您打算怎么处治?” 张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那年佛前,三郎都忘了吗?你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哼!又是“那年佛前”!这个护身符还是真好用啊! 我立即道:“皇上,今日妾与这杀人凶手只能活一个,您选吧!” 当我拿着这件血肚兜来找弘治时,我就已是万念俱灰,族人死了,孝康没了,良哥哥也走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是逼弘治,倘若他今日敢放过张氏,我就当面他的面与这恶妇同归于尽! “三郎不能杀嬁姷!”张氏叫出这句话时,口气带着隐隐的得意。她居然笃定自己在弘治心中的份量胜过我! “皇上既说有人违背您的命令杀害春氏族人,那就证明给妾看,证明给您的风儿看!”我当然希望弘治亲自处死张氏,因为那样会令她死得更痛苦! “朕——”弘治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张氏,垂眸摇首,痛苦地说道,“朕在佛前发过誓,朕不能杀嬁姷!” 张氏听了欢喜得直掉眼,“嬁姷就知道三郎舍不得杀——” “张玳珺!”弘治冰冷而凶狠地打断她的话,双目斥血,“你听清楚了,朕虽不杀你,但朕与你的恩情也就此绝了!” “皇上不要啊!”张氏说着爬到弘治的脚边,拽住他的龙袍不住地哀求,“皇上,您答应过臣妾——” 弘治怒不可遏地将她踢翻在地,“张氏,朕答应你的朕都已经给了!可是你贪婪无度,背着朕做了那么多事,更妄想取代风儿在朕心中的位置!是你逼得朕没了退路!” 张氏艰难爬起,不敢再去碰弘治,只是跪坐在地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诉,“臣妾付出的爱得比她深,付出的也比她多,为什么不能取代她的位置!她哪一点比臣妾好?” 弘治狠狠回道:“因为你不是她!” 张氏陡然瘫倒在地,绝望嚎哭。 弘治冷然出声,“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大明的皇后,削发出家吧,好好为你此生犯下的罪孽忏悔!” 说着,弘治又来安慰我,“顾妃,你不要太过难过,朕——” “好!”我大叫了一声,我就知道弘治舍不得杀张氏,他现在不过是在气头上,不过是被我逼急了,所以才会命张氏削发出家,等到哪一日他又念起了张氏的好,说不定还会把她迎回来做皇后。史上这样的记载,屡见不鲜。 “你说什么?!”弘治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阴冷彻骨。 “既然春氏的族人都死了,我也不想独活,只是死前我想知道皇上为什么要逼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我已经说了,今日我与张氏只能活一个,既然她活了,那死的只能是我! “朕何时说让你死了?!”弘治急道! 对于他的焦急,我视而不见。在我看来,他只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如果我不用死,那他也无须回答我临死前问的问题。也许他以为我说的死不过是逼迫他就范的手段,但是,这世上总有不怕的人!因为绝望! “皇上是没说,只是那做了而已!”我不再看弘治,我想知道的事情只需要用耳朵听就足够了。 “朕已经废了皇后,并逐她出家为尼!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她死了,春氏族人也活不过来了,不如让她去佛前忏悔,洗清自己的罪孽!” 我的坚持显然被弘治理解成了得寸进尺。他要这世上的人都随了他的心意办事,他给的就得千恩万谢地接下,他不给的就不应该妄想! 我早就该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就不该与他空费这么多唇舌!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话音刚落,我就拔下了头上的凤钗,朝张氏冲了过去! 张氏显然没料到我会带着必死之心去杀她,吓得急忙闪躲,只可惜此刻我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 想躲?去死吧! 我一支手够住她的手臂,另一支手握紧凤钗狠狠地朝她的脖颈扎了下去! 只要扎下去,张氏一定血流如注,不治而亡!而我也可以清清白白上黄泉路与家人团圆! 就凤钗划过她的肌肤,戳出一个血口之时,我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扣住,在我吃痛的瞬间他已经把我猛然推开,我重重落地,手中的凤钗也跌了出去。 “你疯了!一个皇妃居然在朕的面前刺杀皇后!”弘治怒吼着。 他最讨厌不听话的女人!张氏已然惹怒了他,而我又狠狠地再来了一下,弘治的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伸手指着我与张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氏被我吓得不轻,见弘治救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朝他痛哭,好像受了惊吓的柔弱女子需要丈夫的安慰一般。弘治虽未理她,却也没有再踢开她,我便明白要杀张氏是不可能的。让张氏削发为尼,已经是弘治给她的最严厉的惩罚了。 灭族仇人就在眼前,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好好活着!那我还有何面目存世? 我的目光很快落到了凤钗上,我咬牙爬起,冲过去,拿起它,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顾妃!”弘治急忙伸手想过来阻止我,“不要做傻事!” “别过来!”我怒喝道,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人影,只看得见自己的泪海。 “朕不过去,你放下凤钗!”弘治急道。 “我不怕死!我若怕死就不会进到这后宫来!我来就是为了给春氏族人报仇,为了给我从未谋面的孩子报仇!”我倾尽全身之力大吼道,“我恨你们!” “朕与风儿的孩子还活着!朕可以马上带来见你!” “朱佑樘,我还能信你吗?你也说春族氏人还好好活着!”我好累,累到觉得在这个尘世连呼吸都十分沉重。我最后朝弘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流泪说出这一世最后一句话,“若有来生,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遇到你!” 第141章 废后为尼 “风儿,不要!”弘治突然大叫道。 我的手一抖,瞬时没了扎下去的勇气,弘治认出我来了?他终于认出我来了!?然而就在我愣神的刹那,弘治扑了上来,一把夺走了我的凤钗,狠狠掷到地上,纯金制成的凤钗碎成朵朵金片,缀在浸了桐油的地砖上,有一种凄凉破碎的异样之美。 “你是朕的女人,你的命是朕的!顾妃,你要时刻记牢,朕是你的天你的一切!”弘治将我扯入了怀里,死死地捏着我的手臂,似要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捏进我的骨髓里。 我望着他,凄惨地一笑。顾妃?他到底还是这样唤我。原来那一声风儿,不过是他要我活命的手段!亦或者,根本就是我听错了! 见我不答,弘治复狠狠说道:“你若敢死,朕立即杀了炜儿!” 我气极大怒,“你疯了,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果然知道了!”弘治的眉头轻动,带着帝王的睿智心机与果断狠辣,“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明,这就好办了,朕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杀了炜儿,你怎么跟太皇太后与余贵妃交待?”我不信弘治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就算他对余贵妃全无半点情爱,根本不顾忌她的感受与死活,他也不会轻易与太皇太后撕破脸!他一定是在吓唬我! “杀了炜儿,朕可以把皇太子过继给余贵妃抚养!”弘治阴冷地笑着,他要的只是对我的控制,要的只是我对他的绝对服从。 “皇上,照儿是臣妾的儿子!”一直冷眼盯着我们的张氏突然大哭出声。 “朱佑樘,你是个疯子!”我咬牙切齿。 我真是可怜他,这个男人可以摆布世上所有的女人,却唯独失去了最爱之人。他拼了命地想要抓住我,也不过是想抓住所爱之人的一个影子而已! “你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弘治指着掉落在地的血肚兜,“顾家果然非同凡响!朕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顾家的财势!” 我全身一紧,“你想怎么样?” 弘治却放开了我,“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他分明是在威胁我,如若我不按他的心意行事,他一定会铲除顾家!顾家的根基都在大明,如若被弘治逼急了,固然可以逃到外邦去,性命无忧衣食有着,但爹爹辛苦建立起来的白银帝国就此付水东流了! 我不忍! “好,我不死!我好好活着!”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妃,如何能与大明王朝的九五至尊对抗?他要我卑微地活着,我便只好卑微地活着! “这样才乖。”弘治满意地伸手来摸我的脸。 “皇上若无其他吩咐,臣妾告退!”我避开他的手,向下一拜。 弘治的手在空中僵住,尴尬收回,然后火气很大地冲殿外吼了一句,“小房子!” 小房子赶紧奔了进来,弘治与他耳语了几句,让他送我回去。我起身,再走出乾清宫时,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只是一个行尸走肉。我将自己许诺到了最卑微的位置,彻底成了弘治掌中的一个玩物。 回到咸福宫,小房子就将我所有的宫人都从主殿撤了出去,换的全是弘治的亲信。玉璃如婳不知发生了什么,齐声质问小房子。 “这都是皇上的意思,两位就照办吧!”小房子无奈地回道。 玉璃要以一宫宫正的身份去找弘治评理,小房子急忙拦住,“顾妃娘娘还是咸福宫的主妃,你们也不过是换到外殿去伺候了,就消停一点吧,咱家的宫正大人!皇上连皇后都废了,火气正大着呢,你想去送死啊!?” 弘治此举目的很明显,他虽然为了要挟我暂时不动顾家,但也绝不许我与顾家再互通消息。他要把我孤困起来,成为他养的一只金丝雀,以他的喜为喜,以他的忧为忧,以他为自己生活的中心与全部。从现在开始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得到他的宠幸与垂怜! “娘娘?!”如婳过来向我讨主意。 入宫以来,我一步步从最低等的淑女爬到了今日皇妃的位置,我一直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我被他们奉若神明一般精心地伺候着,似乎只要有我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可是这一次,我败了! 我豁出性命去赌的这一局,败得凄惨,我不是输在弘治不爱春风致上,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爱春风致,我才败得这么惨! “拿酒来!”我吼了一句。 以前总觉得无能之辈才会酗酒,却原来只是未到无奈时,只是未到伤心处!既然我无法醒着做弘治的奴,那我只好醉着做自己的主。 当夜,弘治仍是翻的我的牌子,只是我醉得不成样子,更是把腹中的脏物吐到了他干净如新的龙袍上。他只好愤而离开了,临走前还吩咐宫人不准给我酒喝。可是第二天,我照样喝得烂醉,我不能死还不能讨到酒喝吗?他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弘治甚是无奈,一方面存心要冷淡我几日让我好好想清楚,另一方面则吩咐他的人把我看紧,不准我胡来。他要我活着,在他视线所及之处好好地活着! 几日后,废后的圣旨就正式公布天下。 虽然张氏坐在后位一直不甚得人心,然而废后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朝廷有不少固执的老臣都认为皇后不能轻易废除。更何况张氏育有皇太子,她的被废势必对储君之位造成影响,太子之位关乎国本,所以基于避免激化后宫矛盾与朝廷冲突的考虑,有不少正直之臣也劝弘治三思。 然,张氏此次所犯之事,触碰了弘治的底线,弘治是铁了心要废后。不过,有关于春风致的一切都不能暴于人前,所以他给出的理由是张后性忌恶毒不配母仪天下。这个理由显然说服力不足,因而废后在朝堂内外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但终因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有力支持,最终归于平静。 张氏就这样被赶出了她生活了多年的后宫! 想当年她可是太子正妃,穿着大红的嫁衣,风风光光地从从紫禁城的正门抬进宫来,如今却是支身一人离开。弘治有旨,不许宫人相陪出家,也不许宫嫔相送。 便是没有圣旨,就依她平时嚣张的为人,几乎把宫中妃嫔都得罪光了的行径,她走时后宫也不会有人相送。就连余贵妃也躲得远远的,虽然她很愿意去看张氏彻底落败的样子,然而她也不敢违背弘治的圣旨。 可是我敢,我知道弘治舍不得杀我。 春风致的族人死了,春风致的东西烧了,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与春风致有关的东西只有我了。 我的出现,显然在张氏的意料之外。她的丈夫未来相送,她的儿子未来相送,来送的偏偏是她的死敌!此时的她,早已卸去了华美的凤冠凤袍,穿着一身粗糙的宫女服,头上挽着最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发饰,唯独耳朵上挂着两粒鲜红的珊瑚珠耳环。 这本该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可她这一身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却让我觉得她最美的时候正是现在。 “怎么,没想到来给你送行的人居然是我?”我很清醒,因为知道她今日出宫,所以我没有饮酒。 “你是来嘲笑我的?”张氏的眼中流着不甘的泪水。 “第一次听见你用‘我’字,本宫还真是有些不习惯。”面对自己的灭族仇人,难不成我还得为她掬一把同情的泪水?未能杀死她,实在是我心头的之痛,也是我最无法原谅弘治的地方! “顾千寻,你别得意,皇上爱的人又不是你,你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张氏咆哮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如今本宫仍是皇妃,而你却即将出家落发为尼!”我的冷静与张氏的狂躁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我还有皇太子,我一定会卷土重来。”张氏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子,“顾千寻,你等着,我会先杀了你的儿子,再杀掉顾家与何家所有的人,让他们都在黄泉路上等你!” “你都离开皇宫做尼姑了,还指望来杀本宫的儿子?”我冷蔑的一笑,“倒是本宫,杀起皇太子来比较容易。” “你——!!”张氏气结。 “放心,根本用不着本宫动手。你都不是皇后了,太皇太后还会让皇太子久居储位吗?就算郑贤妃真心疼爱皇太子,凭她的那点能耐能保得住皇太子吗?”看着张氏眼中的恐惧越来越重,我道出了此行的目的,“你我做笔交易如何?” 第142章 沦为帝奴 “你到底想怎么样?”张氏恨声道,如今的她也终于偿到了我当年被人鱼肉的滋味。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只要我得了我想要的,我就一定会保你儿子平安无事!”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我想不出张氏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顾千寻,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张氏冷哼一声,“难道你会不让自己的儿子做储君,却来扶持我的儿子?” “我说的只是保你儿子平安无事,能留住他一条命就不错了,我可没说要保住他的尊位!” 我真是可怜张氏,到了这个时刻,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荣华富贵。我只说保朱厚照一命,又没说会饶她张玳珺不死,她还妄想依靠儿子复位,真是想太多了! 张氏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道,“你真的能保住我儿性命?” “当然!”我郑重点头道,“蔚王可是我的亲生儿子,这世上有什么能挡得住骨肉亲情?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她能隐瞒多久,我儿子迟早都会知道我才是他的生母!” 如若皇太子朱厚照不是张氏的亲儿子,我甚至愿意亲自抚养他。我是真心喜爱那孩子的,只可惜我与他之间隔了张氏,便隔了血海深仇。 “好!”张氏仿佛下定了决心,“你过来,我只说与你一人听。” 我审视了张氏一眼,一个即将为尼的废后,量她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于是上前一步,将耳朵凑了过去。 谁料张氏竟一口咬住我的耳环! 她如同一只疯狗一般,无论我对她又打又踢,她都不肯松口。耳环的挂钩撕拉着我的耳洞,一阵阵锥心的痛。 我带去的宫人,本都被我打发在不远处站着,此时发现张氏对我行凶,慌忙跑来相帮。本来我以死相逼硬跑来相送张氏已是违抗圣旨,他们就是冒了天大的危险的,如今我再受伤,他们着实难以向弘治交待! 等他们奋力把我的耳朵从张氏的嘴里抢下来时,我的耳洞已经被拉出了很大的血口子,只差一点,耳洞就被拉通了! 张氏被拉开后,仍是满嘴流血地叫嚣道:“那是我最后一张保命符,我怎么会告诉你?顾千寻,我一定会回来的!到时我要把你们全杀光——” 我一手捂着流血的耳朵,一手上去狠狠给了张氏一个耳光。 我的痛楚与愤怒已经达到了极点,是而我这一掌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张氏整张脸歪到一边,口中的牙齿被我打落了一个,满嘴是血。已经分不清哪些血水是她的,哪些血水又是我的。 我并不解气,还欲反手再打,被宫人们死死拉住了。张氏受伤,耽误了她去半夏庵剃度的时辰,这些宫人也是担不起的。 我只得愤愤地放了下手,阴狠地说道:“我不着急,等皇太子半死不活的时候,你自然会来求我。到时候我要你跪在我的面前,一命换一命!” “你做梦!”张氏听我的话明明吓得直发抖,却仍是嘴硬,“郑贤妃一定会誓死保护我的儿子!” “那就看她保不保得住!”我捏紧了拳头。 别说郑贤妃,就连我也自认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只要我不出手相助,郑容初势必挡不住太皇太后的手段,只能任她宰了皇太子,总不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这笔账谁都会算。 突然!张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流着眼泪,“其实我还真希望你就是春风致!” 我眉头一锁,冷冷盯着张氏,只听她阴狠决绝地说:“我如此痛苦,你们怎么能得到幸福?当然应该陪我一起下地狱!” 张氏在她自己凄厉的笑声中离开了紫禁城…… 当夜,弘治又来了咸福宫。他对我去送张氏自然非常不满,但见我今夜难得的清醒,竟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只是吻了吻我受伤的耳垂,心疼地问:“你这又是何苦?” 我对弘治的所谓好心并不领情,“只要臣妾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放过灭族仇人!” “顾氏,你不要不知道好歹!”弘治陡然变了脸色,“朕已经给了她最重的惩罚,报仇的话,你以后不许再提!” 顾氏?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卑微的顾氏!我双眼紧盯着地面,在心里发了狠,“除非春氏族人复活!” “你再说一遍!”弘治的胸中压抑着怒火。 “皇上明知答案,为何还要让自己难堪!”我回了一句足以彻底激怒弘治的话。 弘治瞬间暴怒,上前扛起我,走到榻前重重地把我往床榻上一扔,然后整个人压了下来。没有吻,也没有爱抚,他如同疯子一般剥.光了我的衣服,扣住我的手臂,蛮力镇压了我的反抗,然后强行进入到我的身体里…… 干涩粗糙的疼痛,难以言明的屈辱,我咬着牙关,终忍不住眼泪! 我望着这个曾经深爱的男人,终于再一次认清楚,一直以来我只不过是他泄.欲的工具而已。他要的是我的温婉顺从,要我将他廉价的施舍信奉成无尚的恩赐! 他一遍遍地在我的身体横冲直撞,一遍遍地在我的疼痛凄楚中达到他快乐的顶峰……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竟是这般大的惊人,我无力阻止,也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去。我记不清究竟他是几时放过我的,只记得铺天盖地的痛楚,胜过张氏给我的千倍万倍。我带着一身的伤痕,瑟瑟地倦缩成一团。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要想清楚!做朕的宠妃,还是一意孤行?” 弘治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每一个字落在我的心上都烫出一个灼人的坑。他是在逼我选择,是做他高高在上富贵荣华的奴隶,还是与他对抗到底。如果我选择后者,我必将成为之后宫最不幸的女人! “请皇上赐臣妾一死!”我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宁愿死,也不选择屈服。前世的我已经屈服了太久,最后也难逃一死,这一世不如来个干脆! “你别后悔!”弘治愤然穿衣离去。 我知道他这一走定然不会再回来,他一定会逼迫我向他跪地认错求饶为止。可我偏不!要做,我也该做他心尖上的人,而不是什么宠妃! 弘治果然说到做到,从这一日起,他没有再踏入咸福宫一步。后宫众人只道绝宠六宫半年之久的顾妃不知何故得罪了皇上,从此失宠,绝迹于六宫。 不仅如此,弘治除了仍然保留着我皇妃的封号以外,收走了我的镀金银册与皇妃金印。还把我的份例一降再降,最后竟连淑女的都比不上了。生活的困苦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我本就是从淑女熬上来的,便是环境再恶劣些,我也活得下去。 可是,弘治不许我与其他宫嫔往来,更不许我去见我的炜儿,每每孩子生病,他却迫不急待地把消息放了进来,要我去求他! 我没有妥协。只要得知孩子生病,我就去佛相前打坐念经,我知道太皇太后与余贵妃一定会给孩子最好的照顾,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 日子很快到了弘治九年的夏季,又到了三年大选的日子。弘治亲自到场,余贵妃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坐在弘治的旁边。而一心只想抚育皇太子的郑贤妃,以及久病初愈的赵和妃,因被硬拉出来帮着余贵妃协理六宫,这次大选也被拉去相陪。 这一年,全国入选的秀女共有二百零八人,入选者竟达五十八位之众!三年前的大选,我们百人中也不过才入选了七位,便是加上黄雅嫣也才八位,而今翻了七倍不止。 我知道弘治是故意的,他选这么多女人充实后宫,只是为了忘记自己心里是多少空虚与孤寂。然而就像举杯浇愁、愁更愁一样,喝下的酒只能落到肚子里,离心再近,也依然隔了好多层,根本麻醉不了。 他以为自己左拥右抱就能激怒我,而我只是默默地念着我的经文,打着我的木鱼。我知道他不爱她们,他拥有的女人再多,也暖不了自己的心。他唯一能获得的一点籍慰只有我能给,而我却选择了与他对抗。 他,才是这后宫里最心苦的人。 不过,弘治很倔强,他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这次中选的五十八位秀女中,有两位最得宠幸,一位是机敏有辩才的汪美人,另一位是娇小迷人的沈才人,这两个女子都来自春风致的家乡,那一口与我前世无二的流利方言,令她们占尽了优势。更何况这两个女子结成一体,互相帮托,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弘治特意把她们放到了我的宫里,希望她们把我搅得无法安宁。 第143章 一意孤行 如今的后宫是余月溶的天下,除了皇后的名分,她的权利地位尊荣已与皇后无异。且她执行起礼法来比张玳珺严苛许多。后宫每日的晨昏定省之礼风雨无阻,只不过地点由从前张氏的坤宁宫,改在了她的长宁宫。 我是被弘治囚禁之人,是唯一的例外。因而我能与汪美人、沈才人相见,也只有她们每日来向我这个挂名的一宫主妃请安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她们的时候,我就很不喜欢。 我并非瞧不起她们低贱的出身,只是看不上她们身上那无处不在的小家子气,以及掉进钱眼里的市侩俗气。刚开始她们来时,还装模作样地与我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几日后,就原形毕露,看到我宫里有好的东西,便直接为我讨要,不待我表态,就自己做主拿走了。 “妾身知道顾妃娘娘是这后宫里最大方的,那妾身就不跟娘娘客气了!”她们指挥着自己的宫人对我的主殿动起手来,“来人啊,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些全部搬走!” “这些放在我们殿里正合适呢!”她们眉开眼笑,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 我从不与她们多言,不是埋头抄着佛经,就是在佛像前敲打着木鱼。这紫禁城的一切,就连她们本身都是弘治的,她们真以为自己能拿走什么吗? 然而我的不理睬助长了她们的贪婪,她们只知道我是个失宠的妃子,却连我失宠的原因都没有细究,就开始日盛一日地欺负。她们看中了我的东西,连招呼都不打,直接上手去拿。 偶尔我戴了一个好看的发钗,她们直接从我头上拔了去;甚至有时她们觉得我身上的宫装漂亮,上前就来扒我的衣服,也不管我的翟衣凤袍,她们能否穿得出去! 她们这样侮辱我,都是得了弘治的默许的。弘治是想借此告诉我,在这宫中,只有得到他的恩宠,才可以荣华体面地生存下去。可我,只是冷笑置之。 我本出自巨商大贾之家,最不缺少的就是富贵,我最看重的也是最看轻的,仍是富贵。 因为爹爹常告诫我们要学会利用富贵、享受富贵,同时也要做好某一日一无所有的准备。人世太过无常,只有看得透彻的人,才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 “娘娘就不生气吗?”连弘治派来监视我的宫人都看不过眼了。他们应是从未见过一个女主子如我这般忍气吞声。 “皇上赏下的好东西再多,照着汪氏与沈氏的搬法,也总会有空的时候。到那时,她们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竟笑了,极浅地一笑,心中安宁而松快。 我何尝不知道我现在已是落迫潦倒至极,需要何澦的暗中通融,才能勉强生活下去。可现在却是我活得最自己的日子,我不用处心积虑地争宠,不用违背自己的内心去残忍地伤害别人。每日闻鸡而起、日落而息,又得弘治的监视与保护,性命无忧,自得悠哉! 只有一次,我与汪、沈二人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她们看中了那盒“天香斋”的脂粉,揣在衣袖里就想带走。 那是弘治从大火里为我拿回来的东西,无论他从前以及现在对我做了什么,那一次他真的是拼了性命。更何况,那是春风致留下的最后的东西,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放下,你们走!”我停了手中抄佛经的竹笔,幽冷地盯着她们。 “唉哟,顾妃娘娘,皇上都一年没来召你侍寝了,你要这么好脂粉有什么用呢?抹了能给谁看啊?”汪美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一如既往地尖酸地讥笑着。 “我们可就不一样了,常常伴君侍寝,正需要这脂粉!” 沈才人说着得意地托了托硕大的奶.子。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常常到处炫耀皇上十分沉迷她的一对酥.胸,称之玉.乳,每每侍寝都令皇上欲罢不能,必枕之入眠。 “放下,滚!”我有些不耐烦地搁下笔,站了起来,再一次命令道。 “偏不放下!”汪美人把眼睛一瞪,“我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不就是个失宠的妃子吗?我们喊你一声顾妃那是给皇上面子,你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看看你那倒霉相,根本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 “姐姐别理她!”沈才人与她一唱一和,“她自己年老色衰,还忌恨别人年轻貌美,得到皇上宠爱!” 年老色衰?她们比我也年轻不了一两岁,居然也敢用这个词来指摘我? “有些老女人就是不自量力!”汪美人剜了我一眼,将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了那盒“天香斋”的脂粉上,“听说这粉淡香细腻,有滑肌嫩肤之效,这么小的一盒粉就要十两金子呢!” “是嘛?姐姐可真识货!”沈才人又耸了耸她的胸.脯,压低了声音与汪氏荡.笑着,似要把这脂粉涂在乳上,好让弘治更加离不她。 真是好不恶心!连宫人们都不堪如此污言入耳,别过头去。 “我说话向来不喜欢说第二遍!”当我说第二遍的时候,意味着我已经动怒,已经决定出手了。 我双手握住竹笔,用力一折,竹笔从中折断,我将断笔的尖头对着汪氏冲了过去。汪氏吓得尖叫一声,可当欣长体瘦的我冲到她的面前时,体壮有蛮力的她反而不害怕了,她一手护着脂粉,一手用力夺过断笔朝我扎了过来。 很好!我不仅不闪避,反而握住她的手朝自己的腹部扎去! 一阵巨痛,我扶着自己的伤口向地上倒去,倒地之前,我趁着汪氏愣神的工夫抢回了我的脂粉。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能抢得走!就凭这两个无知的蠢货,也枉想与我争!? “不、不是我!是她自己!”汪氏大惊,辩道。欺负纵然可以欺负,我到底是正三品的皇妃,受了伤出了人命,她一个六品美人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我也看见了!”沈才人大叫道。 我当然是故意的,汪美人身材高挑、体宽身壮,所以她一定不会束手被伤,而是奋然反击。而沈才人除了一对巨.乳外,身子矮小,也就嘴上凶而已,其实胆量很小,所以我不挑她下手。 “不关我们的事,是她自找的!”汪、沈二人惊慌失措。 这些训练有素的宫人岂肯理会她们?有人过来将我抬到了床榻上,有人跑去请太医,有人跑去报告弘治。弘治要他们好好地看着我,我伤了一分一毫,他们都会吓得前去禀报。 我躺在榻上,忍痛轻蔑地看了汪、沈二人一眼,只道了一个字——滚!随后闭上了眼睛。 我在一片纷乱的声响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再睁开眼时,被汪沈二人搬得空荡荡的大殿里站着一个明黄的身影,是弘治。他面朝着窗户,双手背在身后,捏紧了拳头。 只一眼我便看出,他瘦了! 我原是对他这样熟悉,纵是我不愿承认,可事实却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的面前。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的头部正映在我的床头,我突然很想伸手碰一下他的影子。他却猛然回过头来,英俊的脸上沉积着苍桑的味道,浓眉微皱,眼中带着掩不住的忧伤。 一听我受伤,他就赶来了!我们这场对峙就算我败得再惨,他也不曾赢。 “朕的话,你没放心上吗?”弘治一开口就是责备,这责备里带着浓浓的关切。像他这样英明的君王,怎会不知我的小小手段。我伤了自己,不过是想抢回我的东西。 “臣妾不敢死,也不会死。”我淡淡开口,波澜不惊的语调。 “不过一盒脂粉,值得你拼了命流着血去抢吗?”弘治朝我走近了几步,盯着我手里紧紧握着的那盒“天香斋”的脂粉。 我看到上面干涸的血迹,才感到自己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我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绷带,太医上的是最好的药,宫人们也替我包扎得很好。 “不值得,也做了。”我明白弘治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我心底仍然对他有情。 “你心里明明有朕!”弘治言辞激动,他快步走到我的榻前,抓住我握着脂盒的手,“只是跟朕认个错,有那么难吗?” 第144章 心中有朕 弘治简直用的是恳求的口气,他是帝王,时时刻刻都必须占据上峰,否则如何树立天威?如何驾驭臣下?而今,他为了我,不惜抛下他帝王的尊威,像普通的夫与妻那样,只要我说一声“错了”,他得了台阶下,就会立即把时光拨回到一年前宠我疼我的日子,我的忤逆、我的莽撞……他统统可以不计较! 在我记忆里,他未从这样放低过身段。我用力地睁了睁眼睛,确信弘治是真的在我的面前而不是我的一场梦时,我终于明白这一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他何止是不曾赢,简直差一点将自己都输掉了!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死去的春氏族人已经无法复生。于是,我将这一时的感动埋进了心底,异常平静地回道,“臣妾不曾错,如何承认?” “你难道不恨朕吗?朕这样对你!” 弘治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我始终如一的平静令他不甘心,更令他愤怒。他似乎宁愿我恨他,那至少说明我每日都在想着他。 我望了他一眼,带着几许可怜的意味。这个肆意操纵别人命运的男子,也终是左右不了自己的心。他应该没想到这一年不相见的日子,竟让他看到我在他心底是这般重要。 “刚开始的时候很恨!”我对他淡淡的一笑,“可是后来臣妾明白了,皇上这样做也是在保护臣妾。倘若臣妾仍然宠绝六宫,太皇太后一定会要了臣妾的命!” 一年来的抄经打坐,令我更能理性地看待一些事情。 刃有两面,伤人的同时也可能救人。其实我知道,只要有弘治的保护,我纵是宠绝六宫,太皇太后也奈何不了我。或许无能的君王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但弘治绝对可以。但我仍然选择了拒宠,因为我要的从来不是宠! 只宠无爱,我只能紧紧依附于弘治,他要我做任何事情我都将无法拒绝,一旦哪一日他对我恩宠不在,我就会立即摔得粉身碎骨! 与其那样,我宁愿清清净净地做个于人无害的女子。 “你居然认为朕是在保护你?”弘治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皇上若不是心存爱护之念,臣妾怎么还能有皇妃的位分?”我始终浅浅地笑着,不卑不亢。 其实弘治不撤除我顾妃的位分仅是因为,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层关系。顾妃——是我做过他女人的唯一证明。我们亲生的炜儿,一直都以为余贵妃才是他的生母。没了这一声顾妃,我与他只是陌路的两个人! 弘治盯着我沉默了半晌,忽然问我,“知道朕为什么讨厌聪明的女人吗?” 我回道:“聪明的女人总能将一切看个通透,最难驾驶,也最易令人寒心。” “你,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弘治一声喟然长叹。 我,令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彻底寒了心!从今日今时起,他不会再对我心存半点妄想,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宠妃! “从来没有人能拒绝朕!”弘治放开了我的手,肃然起身,脸色阴郁无比,“你也不行!” “臣妾谢皇上圣恩。”我垂眸颔首。 他永远不会放我离开皇宫,既然我不愿做他的宠妃,那就只能在这冷寂的后宫里孤独终老!无论是他想要而不得的东西,还是他不要的东西,都绝不让别的男人得到。我的青春年华,将永远埋葬在这厚厚的宫墙内! “顾妃,你一定会后悔!”弘治愤然抛下一句话,抬足往殿外走去。 “佑樘!”我望着他落寞离开的背影,不禁喊出了他的名字。 刚出口我便笑自己傻,弘治怎么会应?这世上除了春风致,应是没有第二个女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了,无论是剃度出家的张玳珺,还是现在统慑六宫的余月溶。 “唔?”弘治听到我喊他竟然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眼里还带着一分憧憬,哪怕我现在改变主意,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可惜,我又一次令他失望了。我淡淡地问了一句,“臣妾老了吗?” 我抄再多的佛经,敲再多的木鱼,我也只是一名红尘中的女子。凡女子无一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尤其是听到别的女人嘲笑“年老色衰”之后。 弘治略一怔,立即回道:“不会!” 我冲他莞尔一笑,既然他都说他会永远记住我年轻貌美的样子,我也愿意自己给他的最一眼,是最美的笑容。 弘治走了,没有再回来。 当日,汪美人与沈才人就被贬为淑女迁出了咸福宫。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宫嫔来打扰过我,整个咸福宫只剩下我顾妃一个人。虽然我的所为令弘治彻底冷了心,但他始终没有废除我的妃位,虽然后宫很多宫嫔都没有见过我一面,却都知道咸福宫有一位弃而不废的顾妃。 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弘治九年至弘治十二年这三年的时光,竟是我这一生过得最为平静的三年。 我抄佛经、敲木鱼、参禅道,心性到达了最宽裕平和的境界。虽无不能与圣人相提并论,却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后宫心性最沉稳的女子。 闲时,我还迷上了下棋,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我的棋艺进步得很快,恐怕黄雅嫣在这,也未必是我的对手了。原来自己与自己的厮杀才是最惨烈的,自己永远是赢家,亦永远是输家,和棋的情况实在是少之有少。 三年来,我所做的桩桩件件都由看守的宫人一字不漏禀告给弘治,而他的一切我从来不闻不问。我早就放下了,可他却始终放不下。想他堂堂一代君王,竟奈何不得一个小小的妃子,这样的挫败令他不甘心吧。 在我心里,他只是我炜儿的生父,只有在我见到炜儿的时候,我才能忆起自己当年与弘治的种种。 我每隔三个月能见上炜儿一面,这是弘治默许的。他虽是冷了心,却始终不甘心,总望着有朝一日我能后悔,是而想借着儿子来打动我的心。然而,他又不能做得太明显,一来不好向太皇太后与余贵妃交待,二来他是从不认输的人。 我的炜儿生得唇红齿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而且十分聪颖,三岁的时候便能诵读《孝经》,并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只是余贵妃对他太过娇惯,以致有些弱不禁风。 弘治对他是十分喜爱的,可对于更换太子之事,就是不松口。便是厚照及不上炜儿聪颖,他亦无甚过错,没有被废的理由。郑贤妃将他看护得很好,赵和妃对他也十分疼爱,太皇太后待了三年,也未曾下得了手。毕竟,那也是她嫡亲的曾孙子。 或是骨肉天性,炜儿一直与我很亲。每次见了我,总是抱着我不撒手,恨不得让我天天陪着他。有一次,他不知从哪捡到了一颗黑珍珠,想都没想就越过余贵妃,直接递给了我。 这便是小孩的天性。我感动得几乎落泪,而余贵妃则气得差点当场变了脸色。 幸是这四岁的孩子聪颖异常,立即向余贵妃解释道,“顾母妃素服寒饰,是而相赠;母妃贵为国母,遗地之物岂能相配?” 一句话又将余贵妃哄得喜笑颜开,直夸她的儿子聪明有仁心。我却看见这孩子狡黠朝我眨了眨眼睛,他愿意将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与我分享,没有缘由。 弘治十二年大选的前夕,余贵妃再一次带了炜儿到宫中的小佛堂与我相见。 “你还这么年轻,就甘心如此过一生吗?”趁着炜儿在一旁玩耍,余贵妃毫不掩饰地问我。 她带炜儿来见我,一是可怜我与她同年同月同时生的小孝康死了;二是想重新启用我去打压郑贤妃与赵和妃。我虽不在后宫争宠了,后宫的争斗却没有一日停止过。正是因为郑赵二妃的爱护,皇太子才得以周全,挡住了炜儿立储的路。 “臣妾本是废弃之人,又能如何?”我的目光始终追着我的炜儿。现在的孩子长得真快,简直是一天一个样,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皇上若是心中无你,怎么还一直保留你的位分?自你被禁咸福宫之后,皇上就未晋过任何嫔御妃位!本宫在后宫多年,从未见哪个被弃的妃嫔能有如此恩遇!皇上只是一时气着你,只要你肯低头认个错,你的恩宠仍会无人能及!” 余贵妃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我,令我觉得很不寻常。 “如若臣妾恩盛,只怕会分了贵妃娘娘的恩宠,臣妾现在的日子已是很好。”我婉言而扼要地相拒。后宫已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也不屑再参与进去。 “你真是顽固不化!本宫就跟你说了实话吧。”余贵妃见我水泼不进,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的大选与以前很是不同,皇上一年前就着人到大明各处甄选秀女,可最终迎进宫来的却只有区区的四位!更奇怪的是,她们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今年虚龄十三。” 第145章 冷了帝心 虚龄十三? 我整个人一激:这四个女孩如今岂不是实龄十二?十二!这个数字我如何能不熟悉?前世的我便是十二年前去世的,我前世所生的孩子若活着今年也该十二岁了! 于是,我忙问了余贵妃她们的出身年月,再次令我惊呆在原地,她们就是在我死的那一日出生的,连时辰都分毫不差! 余贵妃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只道是我心头有所松动,继续道: “本宫已经暗中打听过了,这四人中有一位姓项的秀女,是那废后张氏特别举荐来的,在四人中姿容并非最美,却似乎令皇上最为上心。本宫就知道那张氏不安分,这一次她举荐人来,肯定没那么简单……” 我听着余贵妃的话,陷入了深思,以前那些散落的片断,现在逐渐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难怪弘治与张氏一直在说春风致会回来,这四位秀女全出生在春风致死的那一日绝非偶然,弘治一定在我死后对我的尸身做了什么,然后相信我会转世重生而来。 所以,他将有关春风致的一切消息封锁!因为他不能让春风致的转世知道自己的前世是被他逼迫死的!所以,他才会拼了命地求佛求道,以期延长寿命等到春风致的转世来与他团聚! 只是,我仍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逼死春风致?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极为不易,幸福地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弄出这样一个残酷而痛苦的过程?宿命?劫数? 不重要了!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是觉得无比的悲哀,我就是春风致的转世重生!弘治怎么也想不到,我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他身边的吧?这一世,我就是为了复仇而生!我带着对弘治无法释怀的仇恨,而他,仍做着与春风致再续前缘的美梦! 然而,我纵使发现了这个真相又能怎么样呢?弘治压根不信我就是春风致!我还能跟他说什么?我所能给出的证明,我都已经说过了,可他还是将我认成了春风致的妹妹! 可悲!可叹! 弘治十二年的大选,由弘治独自一个人考核了四位秀女。 没有人知道他与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这四个年纪尚幼的女子甚得圣心,一入宫廷就被册封为了贵人。数月之后,又一齐晋封为嫔,弘治还从她们的名字中选取了一个字作为她们的封号,项顺嫔、程欣嫔、柳如嫔、赵懿嫔,合起来正是顺心如意。 几个月后,项顺嫔又拔得头筹,弘治晓谕六宫,冬节之时,将晋封项顺嫔为敏妃。 项、顺、敏! 此时的大明后宫无人不知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一起入选掖庭封为贵人,一起晋升为皇嫔,都不过是弘治的障眼法,纵使他现在这样都已经惹来了无数非议,如若独宠项氏更会引得宫嫔侧目,到时无数的明枪暗箭统统射向他的爱妃,他如何防得过来,又如何舍得她受苦?! 自我当年绝宠六宫又被冷落之后,就没有人再晋过妃位,可如今一个尚未有过生育、侍君日子也不长久的年轻女子即将跻身从二品妃位,弘治还特许她位列四妃之首,将她捧成了这皇宫中仅次于余贵妃的二号人物! 郑贤妃听到消息当场气炸了肺,赵和妃更是一下子病倒了,然而从来没有人来问一声我顾妃作何感想,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空担了皇妃之名的失宠女子。可有谁知道,我才是后宫众人中最心伤的一个! 弘治,他居然可以将我认错!项顺敏与前世的我并无半点关系,弘治怎么就能将她错认成春风致的转世,而把我这个真正的转世弃置于冷宫不顾呢?! 无耻的项氏! 她抢占了我的位置!她现在所得的一切都是我用前世的心碎与痛苦换来的,她万人之上的妃位、她无人能及的帝王宠爱与旷世尊荣,都是弘治拿来补偿我的! 我不在意荣华富贵,我不在意地位权势,可我无法容忍本该属于我的帝王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其他女人拿走! “娘娘,您都不眠不休三天三夜了,也不吃任何东西,这样下去怎么行?求您停停笔,先进了粥再抄佛经吧!”弘治派来看守我的宫人如是劝道。 “我吃不下,也睡不着。”我只有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平息内心滔天的愤怒。 项顺敏是张玳珺这个贱女人举荐入宫的,除了她,没有第二人如此深知我与弘治之间的一切。包括令我栽了跟头的“那年佛前”,我不知道的事情唯有这一件,可这一件竟是弘治认我的关键! 所以张氏把这件事告诉了项氏,她一定悉心地栽培了项顺敏很多年,才可以瞒过弘治的眼与心。她用项氏来做我的转世,顶替掉我的位置,从而巩固她自己的地位。难怪她说自己一定会回来,原来她早就留有了后手! 听余贵妃说,现在弘治已经悄悄让张氏蓄发,说不定很快就会迎她回宫了! 我死去的前世,我所受的煎熬与苦难,最后居然被张氏利用,给她做了嫁衣裳!! “娘娘这又是何苦呢?皇上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再踏入咸福宫一步了,更何况自从项顺嫔进了皇宫之后,连奴才们都没有再见过皇上的面了!”那宫人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在提醒我,现在弘治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项顺敏了。他找到了心爱之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关注我的一举一动,也不会再分半点宠给我了。后宫所有的女子都被弘治弃之一隅,更何况是我?就算我现在去认错、妥协,都已然太迟了。 宠敌不过爱,我早知道的,可却没有料到最后的结果竟是这样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我受的,你却不明白!”我不想与他争辩什么,我知道他也是一片好心,毕竟伺候了我三年之久,纵是弘治的人,我亦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半分。他的情,我领;可我的伤,他不会懂。 “你们都下去歇着吧!我不会有事的!”我继续抄着佛经,我所做的恰恰不是为了作践自己,而是为了使自己心静,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 “娘娘!?”宫人又叫道。他显然很不放心,虽然弘治已经不再关心我了,但是没有弘治的命令,他们就不能让我死掉! “粥放在这里,我会喝的!”我安抚他道。 其实,宫人离开以后,我并没有喝粥。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五日之后,终于累晕在桌案前。但等我醒来之后,我却真正地活了过来。我有了生的执念,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无论如何我都得顽强地活着,为了我最爱的儿子,为了爱我的爹娘兄长,为了一直默默守护我的何澦,为了一直关心着我的滟儿与宁秋! 时至冬节,弘治在宫里大摆宴席,除了我之外的所有妃嫔都去了,连宁秋也不能免俗。不仅如此,今年还有许多外邦的贡使也应邀前去,占城、乌斯藏、爪哇、撒马儿罕,都跟约好了似的全来了。唯独缺了土鲁番的贡使,一想到土鲁番王子,我的心又是一凉,也不知他与黄雅嫣是否安好。 听说这一次弘治还邀请了不少分封外地的王爷入京同乐,这些王爷拖家带口前来,此次宴会实是盛世空前,堪比国宴。 这么大的阵杖,全都是为了项顺敏。她今日晋封从二品敏妃,弘治给予项氏如此无尚的恩宠与尊荣,就是要向世人证实他对项氏的爱! 我无法述说自己此刻的心境。 难过、委屈、憎恨、痛楚……不断地在我的体内翻搅着。我也不禁要问自己,倘若今日晋封的人是我,站在弘治心尖的人是我,我是否会很高兴很幸福? 出人意料的,我的回答竟是——不!我不能忘记族人的死,不能忘记孝康的亡,不能忘记是弘治逼死了前世的我!他给的幸福带着后宫无数女人的辛酸血泪,这其中也包括我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坦然地接受! 今日的晚膳,我食了一些粥与斋菜,然后穿着披风,在微雪的夜空下漫无目的地走着。弘治留下的那些宫人,没有阻止我的出行,而是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我。我的伤,他们虽然不懂,但至少能看出我的心受了极重的伤。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隐隐地,还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欢笑声与奏乐声。那样盛大的热闹,原是弘治精心为我准备的,而今却与我半分不相干。 “呵呵呵呵……追不着!……你追不着!……呵呵呵呵……”一个银铃般的笑声从远及近,我不禁放眼四下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却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背上。 我往前蹭了一大步,才勉强站稳了脚根。回首看去,昏黄宫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虽然光线很暗,但仍能看到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项氏?敏妃? 第146章 鸠占凤巢 “哎哟——”那女孩自己也踉跄了一步,不待身子停稳便奔过来看我,“你有没有事?都怪我跑得太快了,没看着路!没撞疼您吧?” 她近了,我方才看到她所穿宫装的花纹与规格,清雅大方,绝不是皇妃华丽贵气的宫装,且她丝毫没有皇妃的架子,便是见了我一身比宫人还要素淡的简服,仍过来关心于我!她绝不会是敏妃。更何况这女孩天生丽质,倾城之色,绝非余贵妃口中干瘦矮小、总爱浓妆艳抹的项氏! 我猜她应是哪位亲王的女儿,不过,她这样的家教在皇族里甚是少见。 “我没事,你小心看路便是。”我朝她微微一笑,这样的女孩很难让人不对她产生好感。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凑近看看我,羞怯怯地问道,“我没见过您,您是太妃娘娘吗?” 我略一怔:太妃?我只在冷宫里呆了三年,看上去竟有那么老吗? “郡主娘娘,您没事吧?”一大群宫人追了过来,带头的竟是弘治身边的小房子,“唉哟,您可别跑这么快啊,摔着了奴才的脑袋就得搬家了——” 一个郡主,竟令小房子如此紧张?我正在惊诧之时,小房子已经发现了我,急忙向我行礼,“顾妃娘娘,您怎么出来了?这么冷的天,着了寒可怎么好?” 小郡主一听小房子喊我顾妃,立即下跪叩首,“臣女千金拜见顾妃娘娘,娘娘千岁!” 千金郡主?我说这孩子这么衣着简朴,又大方得体,原来是益王朱祐槟的长女! 这个益王比弘治小一些,是先帝的第六子,生性俭约,只吃素食,喜好读书史,爱民重士,在封地建昌府很得人心,颇有威望。更难得的是益王只娶了一位王妃彭氏,没有侍妾,膝下四子二女,都是与彭王妃所生。这千金郡主便是益王的长女。 “快起来吧!”我急忙上前将千金郡主扶起,“这里没有什么顾妃娘娘,郡主不必见外。”前世的我就对益王的印象极好,如今见了他这天仙般的女儿更是多了几分喜爱,这老六就是有福气啊! “方才臣女失言了!”千金郡主很是不安地解释道,“臣女见娘娘一身高雅贵气,又穿着如此素淡,以为——” “以为我是太妃?”我轻轻一笑,拉过她的手。是啊,我一身素妆无饰,除了寡居的太妃,会有哪个年轻貌美的妃子如此打扮。更何况今天所有的妃嫔都去了冬节宴会,千金郡主都是见过的。 “臣女失言,请娘娘责罚!”千金郡主说着就要跪下请罪。如今的后宫中没人会再敬我一声顾妃娘娘了,就连小房子的这一声顾妃都喊得不痛不痒的,全是冲着往昔的面子。 “我说了这里没有顾妃。”我拉住了她。 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叫人喜欢,还想与她聊聊她的父王母妃近来可好的家常,小房子就急催着她走了。难得与她一见如故,我如何舍得,可小房子实在催得急,又把弘治抬了出来,我也不便强留。可怜身无长物,不能赠与这孩子做个见面礼,便解下了身上新做的香包递给了她,一定要她收下。 “并非贵重之物,郡主不要嫌弃。” 我每日的生活除了抄经念佛、执子对弈之外,也就剩下养花品茗,做做香包了。反正我也已经向弘治说过我就是春风致了,所以香包的式样颜色都是按我以前最喜欢的样子做的,而里面香料茶叶的配比也是我一贯所爱。 千金郡主很是喜欢,谢了恩,便被小房子给领走了。她一走,就见一位陌生的占城女子径直朝我走来,挡在我的面前,向我了施了一礼,用着并不太标准的汉语向我道:“贱妾占城贡使乌雅琦,您可是顾千寻顾娘娘?” 我瞧她的神情举止颇有鬼祟,不知是否安了好心,但又不便得罪贡使以令两国邦交蒙上不悦之色,于是冷声回道:“我就是顾千寻,不过我不认得你。” “那您可认识土鲁番王子与王妃黄雅嫣?”那女子急道,“乌雅琦是土鲁王子的妹妹,嫁给占城王为妻,乌雅琦知道顾娘娘与春娘娘相熟!” 自从项氏进宫,春娘娘这三个字更是绝不能在后宫出现的!我听那女子这样说,又细看了她的眉眼,确与土鲁番王子有几分相像,便信了几分,问道:“土鲁番王子与王妃可好?” 乌雅琦见我信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们很好。乌雅琦的哥哥已经是土鲁番的大王爷了,王妃除了常常想家,一切都好。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用汉语来说,儿子叫大风,女儿叫春天。” 我心头一动:大风、春天,王子纵然娶妻生子,纵然永远无法踏上大明的土地,仍是没有忘记春风致! “那就好,那就好。”我眼中含泪,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面我对土鲁番王子的祝福。 “顾娘娘,您能带我去见春娘娘吗?乌雅琦有话要当面告诉她!” “恐怕不能!”我摇了摇头。心中涩然,时到今日王子仍然相信春风致未死,仍然心系于她,真是个痴汉啊! “乌雅琦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她非常着急,“哥哥累死了五匹大马,才赶在乌雅琦到大明进贡前把事情告诉乌雅琦,要乌雅琦一定当面告诉春娘娘!” “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告诉我吧,我一定当面向她转达!”我只能这样对乌雅琦说。 “可是——”乌雅琦很为难。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郑重承诺。她来前,土鲁番王子定然告诫她一定不要去求弘治,弘治绝不会让她见春风致,那她能求助的人只有我,她别无选择。 乌雅琦想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那好吧!” 她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道:“春娘娘的族人被人追杀,一路逃,最后逃到土鲁番躲了起来。” “你说什么?!”我惊叫一声。 “小声点!”乌雅琦急忙来捂我的嘴,“哥哥也是前些日子才发现的,春娘娘的族人说杀他们的人是宫里派来的!” “我是说,他们都还活着吗?所有的人?”我揪着心,赶忙问。 “死了一大半,孩子、老人还有一些跑不动的妇人都死了!”乌雅琦难过地说,“不过春娘娘的爹爹妈妈,还有哥哥妹妹都还活着,乌雅琦的哥哥给了他们很好的生活,现在他们有了新的大家庭,过得很快乐!” 我捂着嘴,哭了起来,全是幸福的泪。这是我这一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的父母双亲,我的兄妹都还好好地活着!张氏的追杀一定十分残酷,他们能够艰难地活下来,实在是老天可怜我! “顾娘娘,您还好吧?” “我没事。”我急忙抹泪,却抑不住心中的惊喜,“我只是太替春妃高兴了,她一直以为她的族人都死了,她的心都被伤透了!” “怪不得哥哥要乌雅琦找顾娘娘,他说您是一个好人,一定会帮助乌雅琦与春娘娘的!怕乌雅琦认错您,哥哥还找人专门画了您的画相。”乌雅琦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春娘娘的父亲还写了一封信给春娘娘,哥哥交给乌雅琦带来了!” “快给我!”话一出口我便察觉自己过于急切了,急忙补了一句,“我一定亲手交给春妃!春妃一定会回信的,你能帮忙带给春妃的父亲吗?” “那太好了!乌雅琦一定带到!”说罢,她小心地从最里层的衣服里掏出了那封信,信递到我手上时还带着她的体温。 那体温,令我感到了土鲁番王子与乌雅琦对前世的我深深的情谊!真是难为这对兄妹了! 我是多想现在就看父亲的字啊,却又不能当着乌雅琦的面拆信,只得按捺着心情谨慎地把信收好,并与她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托她把回信带回去。 “你们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一个刺耳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众宫人簇拥着一个头戴华丽凤冠、身着大红凤袍的年轻女子朝这边走来。不过中上之姿,身材干瘦,个子矮小,脸上擦了厚厚的粉、唇上涂了艳丽的红,不是春风得意的敏妃又是谁?我原以为余贵妃因厌嫌她而故意夸大其词,却原来竟真是这副模样! 弘治对这样的女子也能宠上天去,还真是难为他了! 突然,我在众宫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废后张氏吗?她居然也来了!瞧她一身尼袍,在宫人也未免太显眼了些。果然是蓄发了,尼帽已经盖不住她的一头青丝。她倚仗着敏妃,难掩一脸的得色。 站在远处看护我的宫人,以及我身边的乌雅琦都急忙向敏妃行礼。一声声的敏妃娘娘,听在我耳里甚是讽刺!向敏妃行完礼,他们还去见过张氏,弘治将她封为了太归娘子!显见着是要迎她回宫了,敏妃真是功不可没! “敏妃娘娘凤驾在此,你一个弃妃还不参拜?”说活的是原来张氏的得宠宫女碧落,此时欺我落寞,好不嚣张! 第147章 惊天喜讯 瞧着她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冷笑了一声,“皇上的圣旨是下了,可是册封礼尚未举行便算不得礼成,项氏仍是从三品的项顺嫔,而本宫是正三品的顾妃!本宫不计较她的失仪之过就不错了,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以下犯上,来指摘本宫?看来你挨的教训还不够!” 碧落不自觉地捂了捂脸,定是想起了她挨过的巴掌。 我冷蔑扫他们一眼,优雅转身。 项顺敏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也妄图来欺压我,太不自量力了!纵是弘治宠她又如何?还不是不敢跃过余贵妃去?只要太皇太后在一日,项氏就只能位居余月溶之下。更何况她晋升如此之快,若还不知收敛,小心经营,只怕是死到临头都不自知!后宫里那么多明枪冷箭,我这一路来都是如履薄冰,她当真以为只要有弘治护着,就万事大吉了? 愚蠢! “顾千寻,你放肆!”张氏站出来喝道。 就这样她都忍不住了,就迫不急待地露出了她的真面目。看来,她这几年在佛前是白呆了,倒不如我这个半在佛前的人,倒是修了个好心性。 我驻足,连正脸都没有给她,只是略略偏头,“这可是当年你高居后位时教我的!太归娘子!” 虽然我已经得知爹娘哥妹都尚在人世,但他们都被张氏逼得远离了故土,况且张氏还杀了不少我的族人。这么多条人命,就算张氏做一辈子尼姑也抵偿不了! “顾千寻,我说过我会回来,我回来了!”张氏带着无限的恨意,忆着她三年前被逼离宫出家时所说的话,“我还说——” “你还是先夺回你的皇太子再说吧!”我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张氏气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自从她出家为尼之后,皇太子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那孩子直把郑容初当成了自己的母妃,早把她这个曾经的母后忘到一边去了! “顾千寻,你少在这里装算!刚刚占城贡使给了你什么东西,快点拿出来!不然休怪本宫不客气!” 项氏终于出声,只是她那还带着幼稚的嗓音说出这样的话令人想笑。我并不想理她,十三岁的孩子还是回去把自己的项上人头扶好了,免得撑不起那繁琐沉重的凤冠! “顾千寻,本宫跟你说话,你听没听到?” 听到项氏在我身后大喊大叫,我也不理她,依旧迈着原来的步子向前走去。 “来人,把这个胆大的顾氏给本宫拿下!”项氏居然发了火,好大的威风! 自她入宫后,大概连余贵妃都不曾太给她脸色看过,可我不同,我连弘治的面子都可以不给,连唾手可得的宠爱都可以弃之不理,会怕她一个妃嫔吗?就算弘治认定项氏是春风致的转世,可是能与弘治分享春风致一切的人只有我,弘治是连我前世的名字都不会在项氏面前提起的。 项氏的宫人呼拉拉地围了上来。弘治派来监护我的宫人,立即站出来道:“今日是冬节,又是敏妃娘娘晋妃大喜,还是莫动干戈吧,传到皇上的耳里有污娘娘的贤名!” “大胆奴才!要你来教本宫吗?”项氏大怒,指挥着她的宫人,“本宫今日就要法办了这个顾氏。” 我摇头冷笑,果然是张氏调教出来的货色。 “那就请恕奴才们无礼了,没有皇上的圣命,任何人不得伤顾妃娘娘毫发!”监护我的宫人都是弘治培养出来的死士,唯听皇命而已。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护我,倒是令我心头一暖。相处了三年,多少还是有些主仆之情的。我在宫中做人,一向极佳。 张玳珺一听弘治居然还如此护我,哪里肯罢休,一个劲地朝项氏使眼色。项氏便朝监护的宫人走来,仰着头恶声恶气地问:“你敢阻挡本宫?” “敏妃娘娘要动顾妃,除非从奴才的尸身上踏过去!”宫人的语气透着三分傲气,显然也瞧不上这个才十三岁的皇妃。 “你以为本宫不敢!?”项氏偷偷瞟了张氏一眼,朝宫人叫嚣道。 “奴才不是怀疑敏妃娘娘的胆量,只是娘娘手下的宫人没这个能耐!”他此言一出即令项氏颜面扫地,项顺敏愤怒地尖叫了一声,命手下宫人蜂拥而上,那些人力气用尽,却近不得宫人的身,很快全被他撂倒在地。 别说项氏与张氏,就连我也看呆了。我从不知道弘治给我安排的宫人竟是这样一等一的高手,恐怕连何澦也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那宫人打完后,朝项氏一施礼,说了声得罪。便护送着我回宫了。 “我知道你们并不在意,但我还是要致谢一声。”我感激地说道。 “娘娘客气了。”那宫人好似并不领情的样子,嘴角却浮起了一抹笑容,“只要娘娘别再给奴才们惹麻烦,奴才们就谢天谢地了。” 我一笑,“只怕我死了,还得麻烦你们抬出去。” 宫人哈哈一笑,“奴才跟娘娘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娘娘玩笑。” “以后会很多的。”我的爹娘至亲都还活在人世,我的心里怎能不欣喜呢?只是——我立即朝他道:“占城贡使来见我之事,还望不要告诉皇上。” “皇上若问起,奴才必得如实回答!”那宫人一口拒绝,却又一笑,“不过,皇上已经许久没有找过奴才去问话了,等他哪一日想起时,占城贡使早回到占城了。” 我会心一笑,“多谢。” 别的且不说,弘治若知道乌雅琦为我与土鲁番王子传信,定然龙心不悦,还不知会把乌雅琦怎么样,我的回信也就不要妄想能到达父亲的手中了。更何况,弘治若知道春氏族人未死,说不定会原谅张氏,很快让其复位。我如何能允许? 回到宫门,关上殿门,我拿着那封信来到了烛光下。颤抖地打开信,摊开了信纸,抬头的一行字映入我的眼帘: 风致吾儿,见信如面! 这就是我父亲的字,我一边流着泪一边将这封来之不易的信读完,字里行间俱是我父亲一贯的口气,还有他对我的关切之情。显然他并不太相信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却又怀着殷切的希望。他信上所说的与乌雅琦告诉我的并无二致,知道他们在土鲁番得到了王子的照顾,我的一颗心也安宁了下来。 我立即修书一封。我仍能写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字迹,入宫后只是为了不让弘治发现端倪,才硬是舍弃了前世最擅长的字体。我在信中告诉他,追杀他们的人是张氏,她如今已经被废为尼,受到了惩罚。但我又唯恐弘治利用他们来威胁我,便叫他们还是呆在土鲁番,并告诉他们我一会想办法去与他们团聚。 除了炜儿,我最亲的人都不在宫里了。这座皇宫早就没有让我眷念的人了,所以我要出去,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无论是我前世的父母兄妹,还是我此生的爹娘与三个哥哥,他们都是我最爱的人。 哪怕逃出宫去的路再难,我都要一搏。我知道三位哥哥从未放弃过营救我出宫,只是弘治将我看得太紧,他们与我很难联系得上,实在寻不得下手的机会。如今弘治有了敏妃,于我,倒是很好的时机。 弘治曾用炜儿的性命威胁我,不让我死,所以我出宫最好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就是以死人的身份出宫。这样太皇太后安了心,弘治死了心,我才可以放心地与家人在一起。而何澦与宁秋也不会被我的离开所波及,仍能维持以前的生活。 我想,只要我计划得周详。上上下下安排得滴水不漏,也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我手里还有假死的药,总可以奋力一试! 想了想,我又再写了一封信给土鲁番王子,无非是些感激与拜托的话。金银与尊荣他都有了,我能给的也就是一份感激了。我知道,能为我做事他会非常开心。只是叮嘱他要照顾黄雅嫣与两个子女,暗示他别为了我这个不可能的人放弃身边的幸福。 我将两封信小心地放在怀里揣好,因为项氏来得太快,我未能与乌雅琦约好再见的时间地点,是而只能时时将信揣在身上,寻找机会。况且,今日敏妃伤我不得,定会向弘治哭诉。我以后要出这个宫门可是难了。 “皇上驾到!”门外响起了小房子的高唱。我这才想到弘治,他就来了!来得这样急,肯定没什么好事。 第148章 压倒敏妃 我急忙收拾好东西,走到寝殿门口接驾,距上次一别已经两年多了,他没有再跨入我咸福宫一步,而今却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来。 弘治进了殿门,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他这俩年过得太过辛苦,刚满三十正当壮年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同龄男子要憔悴许多。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只是老了些。我不由得心中一凛: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也老了吧?不然千金郡主怎么能将我认成太妃呢? 弘治见我行礼也不叫我起身,气哼哼地径直进了殿内坐下。我只得转了方向,面朝他跪着。他挥挥手,待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便含着几分怒气问道:“占城贡使跟你说了些什么?朕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占城王妻、吐鲁番王子之妹!” 我听了倒是一愣,以为他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给敏妃出气,然后重重地惩罚我与宫人。我都做好了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的准备!却原来他关心的——是我! “吐鲁番王子又在打什么主意?”弘治等得不耐烦了,怒意更盛。 当年吐鲁番王子都未能把我拐走,更何况是他的妹妹?弘治这是生的那门子气?着的那门子急呀? “她能跟臣妾说什么?”我知道自己不说上几句实话是糊弄不过去的,便回道,“不过是要我转告春妃,吐鲁番王子与王妃过得很好,还生了几个孩子!” 我回答得滴水不漏,乌雅琦与我说的事情与春风致有关,我当然不能告诉敏妃,便是惹怒了她也不能说,这可是弘治自己下的命令。然而弘治仍是半信半疑,“只有这些?占城贡使没有给你什么东西吗?” “敏妃既然执意说臣妾收了东西,那就请皇上将这咸福宫上下仔细搜一搜!也好让她心安!”我干脆以退为进,冷漠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怒气。 我这样说,一是表示清白;二是将一切归结到敏妃的头上,弘治如果还要搜宫的话就难免授人话柄,三十岁的有为帝王被一个十三岁的妃子支使得团团转,传出去总归不太好听。况且他并没有带敏妃一起来,来搜宫的可能性就不大,所以我的以退为进应该能起到作用。 “朕不是这个意思!”弘治站了起来,又生气又着急的模样。 “臣妾愚昧!”我倒真不明白弘治是为什么而来了。 “朕是说你就没有委屈要跟朕说?敏妃仗着得宠欺负你,太归娘子又来与你为难,你就——”弘治着急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深深地盯着我的眸,气急败坏地说,“你就没有话要对朕说?” 我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说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我们两个人的对弈中,赢的那个人原来是我,输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三年的时光让我平心静气,忘掉对弘治的情,深埋对弘治的恨,他除了是我炜儿的生父,已经不再是我的夫;可他,却没有一时不在盼着我回头!他空为我聚了一腔子的宠,我却永远不会领他的情! 我笑了,出世而超然。他不是已经认定项氏是春风致的替身了吗?他不是要把自己的爱都给她吗?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来承他的宠?如果他想左拥右抱的话,他就找错人了,我顾千寻要的是爱,而且是全部的爱! 别说他弘治永远给不了,便是能给,我现在也不想要了。因为我要离开这里,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回答朕!”弘治弯腰捧起我的脸,可我已经不愿再去看他的深眸,不愿再去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能说出来的委屈便不是委屈了!”我的声音那样的冷,仿佛是在跟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说话。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弘治颓然一挫,突然更加用力地捧起了我的脸,恨然道:“朕给敏妃的,朕也可以给你!” 弘治的口气简直是在恳求我,恳求我要下他给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如此放低身段,他已经有了敏妃,何故还对我如此有情?就因为我是他所认定的春风致的妹妹? 我冷然一笑,“皇上已经给了臣妾最好的,臣妾对皇上感激不尽!” 弘治,太迟了!我们之间的鸿沟填不平、越不过,我要的你给不了,你给的我不再想要! “顽固不化!”弘治勃然大怒,英气的脸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得有些变形,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光,那是为我而流的吗?我正想着,就见那泪光一闪而瞬,耳边响彻着他的哮咆,“那朕就困你一辈子!” 弘治抛下跪在殿内的我,大怒而走。 我跪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脑子里只想着的一句话:弘治,你知不知道?我的一辈子可以很短! 第二日,我得罪敏妃惹得弘治来咸福宫兴师问罪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宫。我知道这一定是张氏放出的消息,借机抬高敏妃的身价。可就当人人都以为我命不久矣时,弘治却突然下旨晋我为从二品的永妃,并重赏为护我与敏妃对抗的宫人。 永妃?顾永妃! 弘治是硬了心,要我永永远远做他的妃子!纵然我不愿意,纵然他得不到我的心,他也要把我的人永远禁锢在他的身边! 我对着宫墙围住的四方方的天,哀声叹息:原来弘治从来没有绝了那份心,我想要出宫就更难了! 余贵妃是第一个向我道喜的人。 事实上也只有她一个人能与我相见,弘治将咸福宫围得更严实了,似乎是不想我与乌雅琦再见面,这咸福宫除了弘治没有人能进得来。余贵妃也是趁着每几个月带着炜儿与我在小佛堂相见的时机,才见到了我。 “永母妃!”炜儿见了我就往我怀里一扑。如今我晋了位分有了新的封号,他对我的称呼也变了。 “炜儿今日怎么了?”我注意到孩子的异样,以前他每次见了我总是十分欢快的,说谁又夸了他什么,谁又赏了他什么,今日却垂头丧气,好像很不快活的样子。 “唉——!”余贵妃双眉紧蹙,一脸不快,“前几日皇上让炜儿背书,不过错了一两个字,就冲孩子发了火。这孩子是被夸赞着长大的,哪里受过一点责骂?心里一直难过着呢!” 我好不心疼,弘治在我这里受了挫就跑过去对我的儿子发火,他还真是一位好父亲! 与这同时,我又不能不怨余贵妃,我都说过很多次了,她实在太娇惯这孩子了,长到四岁了都没让他受过丁点挫折,所以弘治的一顿责骂,才令他如此介怀。这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炜儿如此不堪一击,便是有再大的雄才伟略,以后也难以成就一番伟业! 我不容孩子腻在我的怀里,而是拉着他的小手好好劝导开解他。我知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也知道崇拜谁鄙视谁。因而我说的话,他是十分愿意听的。可余贵妃在一旁很不耐烦,她似有很多话急着要对我说。三催四促之下,孩子也没了耐性,独自跑到佛像前玩耍去了。 “张氏那个贱人不仅蓄了发,皇上还特允她回坤宁宫居住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恢复她的后位,只怕也是迟早的事!”余贵妃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妹妹,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得来帮我!” 我真的很想抽回手来,无奈余月溶握得太紧,只能由她握着。我不是不想帮她,只是我已经决定离开了。宫里尔虞我诈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彻底地够了! “也不知张氏是怎么找来的这个敏妃,不过是个中等的人才,居然能得到如此圣宠!若这敏妃再生下孩子来,只怕会爬到本宫的头上啊!到时张氏再复了后位,重掌凤印,本宫与蔚王还有活路吗?”余贵妃越说越焦心,“这两年太皇太后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皇上以前连一句重话都未对蔚王说过,如今却对他发了火……” 余贵妃盯着我,“本宫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求妹妹你啊!” 高傲绝世、八面玲珑的余贵妃居然对我用了一个“求”字,可见她的担忧到了何种地步! “可千寻只是冷宫里的弃妃,怕是无能为力。”我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只能这般搪塞她。 “妹妹难道还看不出皇上对你的心意吗?连你得罪敏妃他都没有怪罪于你,还晋你的位分,可见你在心中的份量有多重!这后宫里的人谁敢低看你一眼?你可知道为了你晋升之事,敏妃不吃不喝跟皇上哭闹了几天,皇上都没有改变圣意!” 余月溶似乎将我看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容不得我不答应她的请求,“蔚王与孝康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也是你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他就是你的半个儿子,你难道忍心看着他被张氏与皇太子残害吗?” “贵妃娘娘!您太多虑了,皇太子虽然顽皮但禀性善良,是不会伤害蔚王的,更何况皇上一直非常疼爱蔚王——” 砰——!!一声惊天巨响打断了我的话! 第149章 困你一生 这声音是从佛像前传来的!我与余贵妃不约而同地朝炜儿的方向看去! 炜儿小小的身子已经倒在了地上,离他不足五尺的地方是一个大琉璃灯砸了一地的碎片。喵呜——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猫叫了一声,一跃走了。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巨响,整个人立地不稳。但我还是挣扎着向孩子冲了过去——炜儿死死闭着眼睛,我忙伸手探去,幸是还有呼吸。 我这才感到自己即要飞走的魂魄又回到了自己的体内,我忙将他抱了起来,这时余贵妃才跑了过来,她被吓坏了,手脚都在发抖,声音打颤,舌头打卷,“炜儿——炜儿快、快醒醒!!” “贵妃娘娘别急!”我用最大的力量迫使自己冷静,“蔚王就是被巨响吓昏了,不会有事的。赶紧抱回宫中,宣太医来医治!” “是是是。”余贵妃已经完全乱了分寸,这个孩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的一切! “娘娘!怎么了?”宫人们在殿外听到了里面的响声,生怕我们出事,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蔚王受惊晕厥!”我抱着孩子一边往外面奔,一边吩咐宫人们该怎么做,并小声地向我的宫人耳语了一句,要他一定做到。 宫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我们抬了回来,我一路上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炜儿不怕,你不会有事的,母妃在这里! 到了长宁宫,太医已经先一步在那里候着了。放下孩子,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只能静静等待太医们的结果。若是叶栖风在,该多好! 我立在儿子的榻前,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幼小的身子,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佛经。 只是一声巨响,只是把孩子吓昏而已,我相信不会有事的,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安。我的手指在颤抖,脑子也很糊涂,原来倒背如流的经文,现在却常常莫明的断掉。 此时的余贵妃已经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靠着几个宫人相扶才勉强没有溜坐到地上。 “炜儿!炜儿!不能有事!不能有事!……”余贵妃木然地念着,眼中的泪不断地向外涌着。 我重新调整了呼吸,努力使自己的心沉静下来。我自问一生没有害过无辜之人,这几年更是向善积德,老天不会让我的孩子出事的!绝不会!更何况我的炜儿聪颖可爱,老天怎么忍心伤害他?就算要有什么灾难,也该降到我的身上! 无论什么灾难,我都愿意一力承担!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来得很快,因为太皇太后一得到消息就下令不许任何人来长宁宫探试。她是怕有人幸灾乐祸,反而添乱添堵。 “怎么样?!”这个满面皱痕的老妇气急败坏地大吼着。这个孩子也是她的命根,是她手中最有力的一颗棋子,是周氏一族未来最大的希望! “回、回太后,”太医们躬着身子吓得一个个汗如雨下,“蔚王心中郁结未平,又受了巨大的惊吓,激发体内藏毒,蔓延至五脏六腑……” “哀家要的是结果——喀喀喀——”太皇太后大声疾咳起来。这两年,她的身子果真是越来越差了。 等她这阵咳嗽平息,弘治已经从乾清宫赶了过来。 现在正是上朝的时候,他是为了炜儿才丢下满朝文武赶过来的。虽然他骂了孩子,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对这个孩子的宠爱甚至超过了皇太子,尤其是在他认定我就是春风致妹妹之后,对孩子的爱重愈发明显。即便是这些年我与他对峙着,他对孩子的爱也没有减弱半分。 他见了我,很是想来宽慰几句,我却有意向后撤了一步,太皇太后与余贵妃都在场,他应该先去安慰她们才对! “皇上!”余贵妃倒在弘治的怀里,痛不欲生,恨不得自己替孩子受过。 “炜儿得祖宗庇佑,又得朕龙泽相护,不会有事的。”弘治的话说得很没底气。皇族的孩子极易夭折,其他人就不说了,孔德音的孩子、我的小孝康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哀家的曾孙到底有没有救?!”太皇太后憋得一脸通红才嘶吼着叫出了一句长话。 “微臣不知道蔚王中的是什么毒,实在无能为力啊!”太医们全部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是血毒蛛的毒!”我恨得咬碎了牙。 我怀炜儿时被血毒蛛咬了,当时弘治以他的血做药引救活我的命,但仍有余毒进入我的血脉并通过脐带传给了炜儿。依古医书所说,量是极少的,而且只要假以足够的时间是可以排清的。 一定是那声巨响,激发余毒进入主心脉。那血毒蛛的毒剧毒无比,便是极少的一点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更何况是个孩子! “血毒蛛?”太医们面面相觑,似没听过这种毒物一般。 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是堂堂的太医,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毒,只是他们没有把握配出解药救回我的孩子,害怕万一失败就要重罚,是而故意不救以求脱罪! “永妃是怎么知道的?”余贵妃呆呆地看着我,喃喃地说了一句。 “现在救活炜儿最重要!”我毫不客气地回了她一句,然后朝太医们吼道,“你们现在就给我去配解药,只有蔚王活了你们所有人才能活!倘若他的命救不回来,我不管任何原因,你们还有你们的妻儿全部到地下去陪他!” 我相信自己已经把利害摆得很清楚,太医们一时被我吓懵了,大明朝死掉的皇子公主不少,真正因医治不利被砍头的并不多,弘治一朝更是没开斩杀太医的先例。 “顾永妃的话,你们没听到吗?”弘治撇下余贵妃,走过来狠厉地补了一句。 太医们这才动了起来,只有皇上发了话,他们才意识到他们这一次真的是离死不远了。 “皇上!”此时的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床.上受若,只要能救他的命,让我立即去死我都愿意。我扑过去死死揪住弘治的龙袍,哀求着,“皇上快下旨去找叶栖风,他肯定有法子救炜儿!” 那些太医我还是信不过,我不能赌这个万一,叶栖风才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 “你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吗?”弘治反过来问我。 “不知。”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怎么这么蠢?叶栖风恨透了我,他离开皇宫肯定云游四方去了,谁知道他的去处?大明朝这么大,就算弘治下了令去找,倾全国之力,没个好几十天也是找不到的! “朕知道他在哪,朕立即宣他入宫,只是——”弘治皱着眉打住了话头,他是要我自己说。床榻上正被剧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他还可以在这个时候与我谈条件。 原来帝王的心这么狠! “妾什么都听皇上的。”我是母亲,必须救我的孩子,我没有选择!纵然我将自己许诺到了最卑贱的位置,纵然我将自己许给了最不想要的生活! “好!”弘治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的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若不是我一向知道他爱子如命,我几乎要以为他是为了让我做他的宠妃,而故意残害了他的亲生儿子。 弘治叫人快马加鞭去宣叶栖风进宫,方向我道:“他没有走,一直留在京郊行医。”然后又向焦心重重的众人说,“他很快就能赶来,炜儿一定不会有事!” 叶栖风就在京郊!他居然从来都没有离开!以叶栖风的个性,他若要离开弘治是绝留不住的。那他便是为了我,才留在了这里。他是不是一直都在等我改变主意?都在等我出宫去找他?又是一个痴人! 我突然觉得弘治很卑劣,他早就知道叶栖风在京郊,却瞒了我这么久,还在最关键的时候拿他来跟我做交易。他怎么连这都做得出来!他真不怕害了炜儿的命吗? “永妃,朕——” 弘治似要与我解释什么,我不待他说完,就走去炜儿的榻前,握住他的小手。他昏迷着,我不知道他能否听到我说话,但我知道他现在非常痛苦,于是我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说着我与他常说的各种有趣的事情,想给他活下去的力量。 余贵妃见我这么做,借故把我挤走,然后自己照着我的法子做了。我于是无事可做,又不想对着太皇太后的脸,她看我的眼神告诉我,她已经看出我知道炜儿是我亲生子的事了。只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无畏无惧了,还会把她放在心上吗? 弘治自进殿以后,无论是看向儿子还是其他人,余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我。可我最不想对着的就是他的脸! 于是,我跑去了小佛堂,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我的儿子祈福。我念经文敲木鱼,并向佛祖发誓,只要炜儿这次能康复,我今后生病都不再吃药! “娘娘!娘娘!叶太医到了!” 我听到宫人来报心中一喜,栖风终于来了,我的炜儿有救了! 第150章 答应条件 一路飞奔,只听得耳边呼呼飞过的风声,待到长春宫时,叶栖风正在为炜儿诊治。都说岁月催得红颜老,却对男子也不轻饶。良哥哥他两鬓的白发,映到我的眼里直刺到我的心里去。那根根青丝皆是为我而白,可我当着众人的面却连一句关切的话都不能多说。 我欠了他那么多,原还打算用余生好好偿还,而今为救炜儿的性命,这一切都成了空想,无论我多么不愿,也只能伴在弘治的身边。若有来生,我只愿与良哥哥青梅竹马同长大,两小无猜配姻缘,大红花娇抬进他家门,夫妻恩爱过一生,我一定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来把贤妻做,将这一世欠他的全都加倍还给他。 我正在这里万般纠结着,良哥哥就出来了,面色凝重。众人一齐涌了上去,“孩子怎么样?” “太迟了!”叶栖风无奈道。 “快用朕的血做药引!”弘治伸出了胳膊,上次我中毒就是用弘治的血做药引救回了性命。 “皇上,来不及了!”叶栖风眼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我的脸上,痛苦地摇了摇头。 长宁宫的天顿时塌了下来! 众人皆是大惊,哀伤嚎叫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弘治这边扶了余贵妃,那边又要去安慰太皇太后,长宁宫顿时乱了套,长宁长宁,只怕这以再也没有安宁了! “你是吓唬我的,炜儿还有救的,对不对?”我奔上前去质问良哥哥,他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当年我中了毒,不就是他把我救回的吗?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叶栖风双膝一曲,俯倒在地,朝我哭道:“我来迟了,我对不起娘娘!” “为什么会这样?”我痛哭流涕,双手握拳狠狠捶在了良哥哥的背上,“怎么连你也救不了我的孩子?!” “哪怕是早一柱香赶来,蔚王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叶栖风以手捶地,“太迟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辞官,该在宫里守着——” “别说了!”我喝断了栖风的话。 我虽身在天崩地裂的痛苦中,但仍是看到了弘治狐疑地盯着我与栖风,我怕枫风再说下去,会把实情道出来。弘治虽然说不杀春氏族人,可绝不包括与春风致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栖风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弘治知晓,必死无疑! 栖风一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遂用拳头拼命地砸着坚硬的地钻,砸到鲜血直流也不停手。这个傻子,他的手再这样砸下去,只怕是要废了! 我急忙蹲下身,抓住他的手,流着泪朝他道:“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栖风只当我是在安慰他,反而用拳头来捶打自己的头,他这样自责让我情何以堪?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按下了他的手臂,大骂道:“你这样自伤,我会现更难过!你是不是嫌我伤得还不够重?!” “我……”栖风停了下来,心痛地看着悲痛欲绝的我,哽咽出不得声。 “蔚王殿下醒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一屋子的人都疯了一般朝炜儿的榻前冲。余贵妃、太皇太后与弘治都围在他的床头,偏我这个生身母亲,竟未能挤进去。炜儿的性命已经救不得,谁知道他这次醒来是不是回光返照?可我却只能站在人群之外,近不得身!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这紫禁城就是个吃人的地方!它张着血盆大口吃了我的青春,我的一生,还吃了我唯一的骨肉! 逃!我惊恐地一步步向后退着…… 转眼时,见栖风仍凄凉地跪在地上自责,他是逃出去的人,他本可以逍遥自在地过一生,可他终究还是未能逃脱。天地再大,又有谁能逃得过这张情网? 我走过去,含悲忍痛地将他扶起,又让宫人拿了药给他涂手。纵是他没有救回我的炜儿,我对他仍然感激。因为我知道他绝不忍我这样伤心,如若能换回炜儿的性命,就是再难,他都会为了我拼命一试! “永妃!”弘治突然朝外面喊我,“炜儿要与你说话!” 炜儿!我的孩子!我听到这话,立即冲到了孩子的榻前,余贵妃与太皇太后十分不甘地给我让出了一个小小的空当。 “永母妃……”炜儿十分艰难地喊了一声。 原来白白嫩嫩的娇娃娃此时面色苍白如纸,眼圈发黑,唇色乌紫,显然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运至周身,别说是栖风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了。 “我在这里。”我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小手,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脸。 这个孩子来得多么不容易,我费尽千辛万苦,算尽万千心机,才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生他时更差一点赔进去了自己的性命。原以为他有余贵妃这一个尊贵荣耀的母亲,又有太皇太后的爱护,这一生不会有太多的坎坷。却谁知,他竟连平安长大都是奢望! “报……报……”炜儿又艰难地发出了声音,我正想问清他想说什么,便见他四肢如同发了疯似的扭曲抽搐,然后竟然口鼻流血。 “太医!太医!”弘治大声痴呼。 等太医与叶栖风赶至榻前,我的炜儿已经瞪大着眼珠子,僵直地挺在了榻上! “蔚王殿下薨了!”太医们与宫人们都跪了下来,殿里顿时哭声大作,震得房上的瓦片都嘎嘎作响。 余贵妃尖叫一声,晕死过去。太皇太后怒火攻心、忧伤过度,竟当场咳晕。弘治与皇太后,忙着照顾她们已是焦头烂额。 我掏出锦帕,轻轻地为炜儿擦起了口鼻的黑血。然后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小身子,为他哼起催他入睡的小曲,一字一句我的心都在泣血。 唱罢,我将他放平放好,帮他盖上锦被,朝他道:“我的儿,好好睡罢。你本干净来,也还干净去。来生投个好人家,切莫再入帝王门!” 我在儿子的额上落下了一吻,然后起身,朝外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我看不清周围的人,也听不清他们的话。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想回到榻上歇一歇,也许等我醒来,就会发现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我的炜儿还活着,一头扑进我的怀里,亲亲热热地喊我母妃。 可咸福宫的路竟是那么远,无论我多用力地走,还是那么远。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腿也越来越沉重,就连脚下的路也变了形…… 突然间,天和地都颠倒了过来!我看到了明晃晃的太阳,那样的亮,那样的暖,要把人晒化了一般。可为什么它却连一线光亮都照不进人的心底呢? 后来我听宫人说,我在回咸福宫的路上晕倒在地,然后就这样瞪着眼睛,不吃不喝在榻上躺了三天。我不哭不闹,也不与人说话,除了胸口极浅的起伏,简直就是一具僵尸。 然而三天后,我却突然从床.上起身,嚷着要吃东西,吃完了东西又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宫人们问我可知道这三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宫人们也就闭口不提了,只说弘治来看过我,并让叶栖风每一个时辰就来为我诊一次脉。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的生活与平日无异。唯一的改变就是叶栖风改为一日请三次平安脉,不过弘治的人一直在旁盯着,也不能与我说什么体已的话。 直到炜儿头七要出殡,我才第一次去了灵堂。虽然我的炜儿尚未成人,但因是皇子,所以这身后事也办得十分隆重。不要说那些进京面圣的本家王爷带着妻儿老小来了,就连各国的贡使也都来这送炜儿最后一程。 因是夭亡所以这谥号里添了一个悼字——蔚悼王。弘治亲自写的祭文,字字泣血,听者落泪。出了这么大的事,女人们都垮了,所有的担子都得弘治一人扛下,他一定很忙很累,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一身的疲态,丧子之痛对他的打击亦是很大的。 我瞧了假哭的张氏,她现在该得意了,弘治膝下又只剩下她的皇太子了。 太皇太后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余贵妃也病得很重,却仍是由几个宫人搀着来送儿子最后一程,只怕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棺木里躺着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各国贡使都来劝慰余贵妃。我瞧见乌雅琦走到余月溶的面前,我也凑了上去,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我给父亲以及土鲁番王子的回信塞到了她的手里。我知道贡使们参加完葬礼,就会立即出城回国。 我已经失去了养女与亲骨肉,不能再失去别的亲人了! 乌雅琦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不辱使命。我感激地朝她一颔首。炜儿走了,我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笑了! 第151章 天塌地裂 按照宫里的规矩,为人父母者不得给未成年的子女送葬。所以我们只能目送着炜儿的棺椁被抬走。余贵妃盯着那小小的棺椁,又大叫着炜儿的名字扑了上去,死死地伏在上面,不让宫人抬走。任谁去劝她都不肯放开,弘治只得狠着心肠去掰开她的手,“月儿,让孩子走吧!他是个好孩子,让他安心地走吧!” “皇上——!!”余贵妃冲着弘治哭喊了一声,又晕了过去。 弘治似乎也有些支撑不住了,流着泪挥手让宫人们把棺椁抬走,然后亲自送了余贵妃回去。 我眷念着盯着炜儿小小的棺椁,用母亲的温暖目光送他离开这个肮脏的紫禁宫…… 众人也便散了,整个葬礼我都出奇的沉静,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句话外,我都在口念佛经,为我炜儿的亡灵超度,只盼他一路走好。 虽然我们的母子缘分只有短短的四年,虽然他从不知道我才是他的母亲,但我会永远记得他给我带来的幸福。弘治把炜儿的墓安在孝康的旁边,这两个一起出生的孩子,到底先后脚走了,也好,也可以做个伴了。 “哟——”项敏妃带着一干人挡在了我的面前,弘治刚走,她就毫不掩饰地眉开眼笑了起来,“这不是顾永妃吗?才晋封永妃不多久吧,怎么拉着一张脸啊?” 张氏就在她的身边,眉眼中有着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得意与喜悦。张氏知道炜儿是我的亲生子,是而故意让项氏说这些话来伤我。 “哎呀,逝的是余贵妃的儿子,顾永妃这么伤心多不值啊!那余贵妃又不会念你半分好!”张氏简直要笑出声来。 我早就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所以她们的话我压根就不往心里去,她们越是想看我生气难过,我就越发的平静。我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的那三日,已经把自己所有的愤怒与悲哀都经历过了。现在的我,是重新活过来的顾千寻,不再是什么顾永妃了! 儿子都没了,我还留在这宫里做什么皇妃?!弘治就是想拦我,他手里也没有筹码了! “几位说完了,我要走了!”我冷蔑地看了看她们。 圣宠、荣耀、地位,那些绚丽的东西,就留给她们这些可怜的人去争去抢吧,争抢到最后,也不过是手里的一捧沙土,随风即逝。 “本宫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项氏见我云淡风清的超然模样,哪里甘心?非要将我惹怒逼疯不可,“顾千寻,你就是个扫把星!你进宫时,这后宫本来好好的——” “项敏妃!”赵和妃喊了她一声,口气颇重。 自炜儿出事后,后宫的一干事物都压在她病弱的身子上。这些日子张氏要夺回皇太子,与郑贤妃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郑贤妃护着孩子还来不及,后宫的事都索性不管了。 “顾永妃与你我一样都是从二品皇妃,她进宫比你早,又比你年长,你怎能这样与她说话?”赵和妃一向胆小怕事,如今肯来为我说句公道话,我倒是心存感动的。 听闻她平日里受了项氏与张氏不少气。这两个人自入宫以后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项氏的吃穿用度都要与长宁宫一样,赵和妃一再解释长宁宫的东西多是因为这其中还有蔚王的一份,可项氏就是不听。张氏更是要求恢复她皇后的份例。这两人的所为令后宫不满,也令赵和妃十分难做。 “本宫就是要教训她,怎么了?你一个老女人管得着吗?”项氏的态度甚是嚣张。 “你——!?”赵和妃一张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硕大的牛眼更是瞪得吓人。 项氏见赵和妃回不出话来,还得意地拖长音哼了一声。 “和妃姐姐代理六宫,事务繁多,要好自保重身体。”我上前扶住赵和妃的手臂,示意她莫要为这种人生气,“咱们走吧。” 说起来,赵和妃虽不是我的朋友,倒从来没有为难过我。炜儿的葬礼是她一手张罗的,这些年宁秋呆在永和宫也多亏有她照应着。像她这样一个多病无子又稀宠的女人,也不过求着在后宫平安度日罢了。 “不准走!本宫的话还说完呢,你们就这么不耐烦了?”项氏再次拦到我的面前,仰着头朝我叫嚣着。她那尚未完全长开的干瘦的身体,几乎支撑不起皇妃的凤袍。瞧着她滑稽的模样,我真是可怜她! “好了好了,今日蔚悼王出殡,皇上已是悲伤至极,项敏妃是想闹到皇上哪里去吗?”说话的人是邵贵太妃。 邵氏原是先帝的宸妃,因生育了兴王朱祐杬与雍王朱祐枟二子,晋为贵妃。弘治为了控制分封在外地的亲王们,就把他们的母亲都供养在后宫,说是与皇太后做伴,实则是人质。不过,弘治对她们倒是极尊敬的,给予很高的礼遇。况且皇太后与邵贵太妃相处得不错,因而邵贵太妃一发话,项氏与张氏也只能干瞪我一眼,走了。 我与赵和妃谢过了邵贵太妃,她摆摆手,神情复杂地望了我们一眼,也走了。 我打算与赵和妃一起回永和宫,在我离开之前,我得去看一看宁秋。却听有人叫住了我,“永妃娘娘请留步!” 我回头看到一位陌生的妇人,我与她应是第一次见面,却又觉得她十分眼熟。不过,她身边的女孩我倒是认识,是与我颇为投缘的千金郡主。跟在她们身后的男子是正益王朱祐槟。于是我便知道眼前的陌生女人是益王的王妃彭氏。 不过这一家三口全是眼圈通红的,倒令我有些意外了。我的炜儿他们是从未见过的,何来这么深的悲伤? 益王一家与我们两位皇妃见过礼后,我问道:“不知益王妃找我有什么事?” 我实是觉得奇怪,余贵妃才是炜儿名义上的生母,他们若要劝慰不是该去找她吗?若是要办什么要紧的事,我一个被丢在冷宫的弃妃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啊。炜儿离世之后,弘治总是躲着不见我。 “永妃妹妹,姐姐先走了。”赵和妃觉得自己不方便在场,便离开了。 “这里不方便说话,请永妃娘娘随贫妾来。”益王妃将我引到了一个僻处,然后一家三口齐齐向我跪了下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大吃一惊,忙去扶他们起来。 “娘娘若不答应贫妾,贫妾就不起来!”益王妃的话倒令我更糊涂了。 “我不过是个弃妃,就算答应了你们什么,也是无用的。”我无奈地说。 “永妃娘娘,您行行好,就让千金跟着父王母妃回建昌府好不好?”千金伸手抓住我的裙摆,朝我哭道。 “我何时说过不让你跟你父母回去了?”我真是越发糊涂了。 “娘娘您不记得了?”千金郡主也愣住了,朝她的父母看去,益王与王妃也是面面相觑。 “记得什么?”我问。 “蔚悼王病逝,娘娘躺在榻上,王爷带着贫妾与小女去看望娘娘。”益王妃回道,“娘娘当时不理人世,太医说娘娘已在榻上躺了三日,如此下去怕是也要跟着蔚悼王一并去了。皇上听说娘娘喜欢千金,便要把千金过继给娘娘做女儿,娘娘当时应了一声,次日便醒了!” “是吗?”我摇了摇头,“我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娘娘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们去看过您吗?”益王忽然出了声。 “那三日的事,我是半点也记不得了!”我摇了摇头。 千金郡主又惊又喜,着急地恳求我道:“千金不是不喜欢娘娘,也不是不想给娘娘做女儿,只是千金实在割舍不下父王与母妃,还请娘娘成全!娘娘若是喜爱千金,就认千金作干女儿吧,千金一定把娘娘当亲娘一般敬爱,求娘娘慈悲!” 我叹了口气,弘治真的是黔驴技穷了吗?竟连这样子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我的炜儿没了,他见绑不住我了,便想着过继个女儿给我,好继续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他以为这样我就能如了他的心愿吗? 荒唐! 我安抚益王一家道:“我虽喜欢千金,却不会夺人爱女,我自会去请皇上打消主意。你们尽管放心!” 益王一家千恩万谢。我正起身要走,益王突然问道:“娘娘,您送给千金的香包是您亲手做的吗?” “是啊!”我看到益王的眼里突然闪起了泪光,很是诧异,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没什么。”益王忙道,“只是与一位故人缝制的,很像。” 我哦了一声,急着赶去见弘治。难怪宫人们不肯与我说那三天发生了什么,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宫人们见我去找弘治,又想着法的拦我,只是这时候的我他们已经拦不住了!我先去了长宁宫,说是弘治已经回了乾清宫,我便去乾清宫求见。弘治又让小房子摆出各种理由搪塞我,我便在乾清宫前站定,“皇上若不见我,我便一直等下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小房子急忙去禀了弘治,弘治这才肯见我。 “你要见朕?”弘治倚在龙椅上,已是十分疲惫了。 “千寻来请皇上收回成命!”我跪下恳求道,“千金郡主本是益王与王妃的爱女,皇上怎可让她过继给千寻,生生拆散了人家骨肉?” “你真不知千金是谁?”弘治撑着龙案站了起来! 第152章 千金是谁? 我猛的打了一个激灵,“你是说——?!” 弘治扶着龙案走了下来,蹲到我的面前,布满血丝的眼中透着泪光,“千金今年虚龄十三,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风儿吗?” 难怪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觉得她很眼熟;难怪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特别喜欢她;难怪弘治会这么看重这孩子,还给她赐名,连小房子都亲自跑去伺候着,还那么紧张这个小郡主;难怪我找遍了大江南北都没找到这个孩子,谁能想到益王的长女竟是我的宝宝! 细想她的眉眼,确实与前世的我颇有几分相似,都是倾城绝色。 这个惊喜来得这样快,这样让我毫无准备。良久。我才猛然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 我真的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我的孩子。我日夜挂念的孩子,她都长那么大了,善良美丽聪颖,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 “那你还要朕收回成命吗?”弘治一支手搭在我的肩头,另一支手抚上我的脸,眼里全是疼惜,“知道那三日你把朕吓坏了吗?朕已经没了炜儿,若你也跟着走了,朕要怎么活下去?幸是千金在这里,她果然救了你一命。” 弘治的宠爱与疼惜,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负担,也是对他曾那样爱我的屈辱。我问:“皇上爱千金郡主吗?” “她是朕的长女,朕怎么会不爱她?”弘治也委身跪到地上,双手轻轻地将我拢到他的怀里,“朕若非不得已,也绝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除了公主的封号,朕没有让她受一点委屈。朕当年跟益王说好了的,他只是代朕养大千金,等朕要的时候,他必须把女儿还给朕!” 我突然明白,弘治把王爷与家眷们都召进京来入宫同乐,不仅仅是宣告他有多宠爱敏妃,更是为了让春风致母女团圆。不过,据我所知,同龄的敏妃与千金郡主完全合不来,特别是敏妃,十分妒忌弘治对千金的百般疼爱。 弘治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决定着其他人的命运,而从来不问别人是否愿意! “皇上觉得这样做合适吗?”我轻轻推开了弘治。 “你是风儿的妹妹,由你来领养她是再合适不过!朕立即封她为大长公主,让她成为大明帝国最尊贵的女孩,从此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弘治的双手仍抓着我的肩头不肯放开。 长公主!? 我猛的想起了我死去的小孝康,弘治曾说她长得像一位亲王的女儿,现在想来弘治口中这位亲王的女儿便是千金郡主了。难怪他会那么痛快地给孝康长公主的身份,原来是想补偿千金。 他当年能狠下心肠把千金送走,益王与王妃一定以为这孩子无法养在宫中,他们怎会想到弘治有朝一日真会把女儿给要回去?十二年啊,养育之恩深似海呀!弘治这样做,不是去割他们的心头肉吗?! 我摇了摇头,问道:“皇上可曾问过千金是否愿意?” 弘治略一怔,回道:“她会愿意的!” “她不愿意!”我生气地纠正道,“今日若不是她求上门来,千寻何以知道皇上令她过继的事?当年皇上狠心抛弃了她,一弃十二年,如今想把她要回来就把她要回来了?她是什么,一个物件,一只小猫?她是一个人!是您亲生的女儿!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看法,你若硬把她要回来,你将击碎三个人的心,还会得到一个这世上最不幸福的女儿!” “朕当年是不得已,千金会体谅的!” “皇上总有很多的不得已。”我冷哼了一声,“她凭什么体谅你?体谅一个逼死她生母,又把她给抛弃的父亲?体谅一个为了自己幸福就可以置她的感受于不顾的帝王?皇上,您太高看人性了!” 弘治愕然,仍是嘴硬,“朕恢复她应得的一切,倒错了?” 我回道:“您不是恢复,是毁灭了她现有的一切,然后硬塞给她一些她根本不想要的东西!” 弘治握住我肩头的手,突然加重了力气,“你舍得这样放她走?” 我冷声道:“孝康没了,蔚王没了,皇上觉得这宫里死掉的孩子还少吗?千金本来在建昌府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把她拽进来?您欠她的已经够多的了,就放过她吧!春风致若活着,也一定希望自己的的女儿幸福!” 弘治怔了半晌,终于做出了让步,“朕可以放她走,但你得留下来!” 他知道的,他知道炜儿没了,我一定会离开这个皇宫,所以他就躲着不见我。 “她走不走,千寻留不留,是两回事!”诚如弘治所言,我很聪明的,没那么容易中他的圈套。 “你——”弘治最不愿听到的话,如今还是从我的口里说了出来。他因愤怒而猛然用力,我的肩头巨痛,如同被捏碎了一般。我不禁叫出声来,弘治赶忙放了手,“弄疼你了?” “千寻此来也是向皇上辞行的!”我微微侧身,朝前叩首拜了下去。 “若朕不许呢?”弘治双拳紧握,骨头握得格格作响。 我明白他的痛楚与愤怒,然而这个后宫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的心被碾碎了无数次,我已经无力再在这个可怖的地方存活下去了! 我慢慢起身,跪立起来,用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问:“皇上这一次又要用谁的性命威胁千寻?千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若下得了狠手,我还能说什么呢?顾家的人都已经逃到关外了,何家与我并无血亲,你若想杀就都杀了吧,反正对于你来说他们都只不过是奴才,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沉默…… “你真决意要走?”弘治口气顿时软了,再无半点原先的霸气。 “皇上觉得千寻还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吗?”我不想留下来,也无力留下来。我又朝他叩了三下首,道了声“皇上保重”起身欲走。 “儿子的仇你也不报了?”弘治猛的拉住了我,我一个不稳,滑倒在弘治的臂弯里。 仇?! 我被碾过无数遍的心又抽痛了起来,他也知道炜儿之死并非偶然吗?他是父亲,他为什么不去报仇?! “皇上,他也是你的儿子!你比千寻聪明百倍,只要你愿意,何愁查不出真相?何愁不能为儿子报仇?”我的话字字掷地有声,令弘治很是无地自容,他颓然地松开了手,我便趁机起身,朝殿外走去。 就在我准备开门出去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倒地巨响。 我猛然回头,弘治晕倒在了大殿上。我没有看到他傲然身躯倒下的瞬间,可他倒下后身体仍是朝着我离开的方向,似乎是想阻止我离开。 我本不想理他,这时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唤来小房子等人将他抬到龙榻上,又让小太监去请太医来,并告诉他不要声张,以请平安脉为由把几位专门给弘治诊治的御医以及叶栖风请来便是。 情况远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炜儿病死,我又直挺挺地躺在塌上,弘治这几日忧伤焦虑过度,全是硬撑着过来的。今日我说要走,给弘治的打击太大,他便再也承受不住了。 “皇上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得亏这些年的保养固本培元,有了一些底子,近日来连番的打击已使他受到重创。不能让他再受到任何刺激了,否则性命堪忧!”叶栖风与太医们都这么跟我说。 “真有这么严重?”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皇上的性命关于国家天下,我能跟你说半句假话吗?”叶栖风叹气道,“他是个好皇帝,可惜了!” “那有何法子救他?”我急问。我虽不愿留在弘治的身边,却也不想他出事,他毕竟是千金与炜儿的父亲;我更不想让张氏抱着皇太子坐上太后的位置!那将是大明的一场灾难! “好在他正值壮年,只要好好调养,仍是有康复的希望。”叶栖风的回答令我稍安心了些。 “那要多久?”我盘算着是否该等弘治病愈再离开。 “活到老,养到老!”叶栖风的回答又彻底绝了我的希望,我等不到了那么久,那么便等他稍有起色吧。 “永妃!永妃!给朕把永妃找来!”弘治突然惊醒过来,拼了命地呼唤我的名字。想着叶栖风的话,他向来不拿人命开玩笑,我便朝弘治走了过去,“皇上,千寻在这里!” “永妃,你没走?”弘治伸手就把我抓了过去,“你真的没走?” “千寻会照顾皇上康复。”我不想骗他,离开这里我心意已决。在这紫禁城里,我连一日一刻都呆不住了,孝康的死,蔚王的逝,令我对这里绝了最后一丝眷念。 “是朕没有保护好炜儿,是朕的错,你别离开朕,朕——”弘治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生怕他稍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一样,“请你留下来!”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放到如此低微的位置,就连前世他也没有这样的恳求过我。他是真的无计可施,我也是真的无可奈何。如若炜儿还活着,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只可怜一切都太迟了! “该是千寻求皇上,就此放过千寻吧!”放不下的不是我,而是他。 弘治怔怔地看了看我,突然问道:“风儿既然把什么都告诉了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你‘那年佛前’发生的事?你想知道吗?” 第153章 去意已决 那年佛前? 就是因为“那年佛前”,张氏无论犯了怎样的错,都依然能保住性命,高枕无忧!就是因为“那年佛前”,弘治居然没有认出我就是春风致,硬将我说成是春风致的妹妹! 我曾经想尽了各种办法,想从张氏的口里知道真相,可如今我却一个字也不想知道了。知道又能怎么样,我与弘治已然这样了。知道得多了,不过是陡增痛苦罢了。 “那是皇上与太归娘子还有敏妃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千寻无意知道。”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然而我的话音刚落,弘治就猛的喷出了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染在了我素白的棉衣上,如同雪地里开出一朵朵梅花,带着浓烈的血腥,绝艳而刺目! “皇上!”我惊声大声叫,弘治再次晕厥了过去,太医们全都拥了过来,我这个略懂皮毛的门外汉自然被挤了出去。 叶栖风将我拉到一边,责备道:“我说过不能让皇上再受任何刺激,你怎么不听?!” 他的话令我十分自责,我没意识到弘治竟真的病得这样重,更非有意刺激弘治,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我的话竟令他那般在意。 然而不等我解释,栖风又继续道:“万一皇上出了事,后宫与前朝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难道你不知道吗?你身在后宫,亦无法避免!” 我知道无论良哥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也深刻地意识到,这一次弘治的病来得比以往哪一次都可怕,我的一言一行甚至关系到了他的性命!我绝不可任性而为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受刺激的!” 无论如何我得先帮弘治撑过这个最艰难的关口,绝不能让张氏与项氏这两个无耻之徒小人得意。不,以张氏的个性,她如果成了皇太后,一定会把所有她看不顺眼的人都杀光,包括她的敌人与棋子,因为一旦她当上了皇太后,敌人留不得,而棋子已经没有用了。 弘治再次醒来,太医们对我千叮万嘱,要我一定顺着弘治的意思,万不能再给他一点刺激。得到我的再三保证之后,他们才让我来到弘治榻前。 “你们都出去。” 弘治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可见了我还是来握我的手,那轻轻一握该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我心头一酸,他就那么害怕我离开,非要抓着我才能放心吗?我所认认识的弘治从未这般脆弱过。 太医们全部退到了外殿候着,弘治方问我道:“你相信转世轮回吗?” 我点了点头,我自己不正是重生转世吗? “朕原来是不信的,直到朕遇到了嬁姷,忆起了前尘……”弘治的思絮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当年佛祖座前,有一根灯芯,受了熏染多年有了灵性,他爱上了佛祖御前的一杯茶盏,他们羡慕人间的神仙眷侣,于是便向佛祖恳求,恳求人间一世。” 有些离奇的故事,可我却听得十分认真,“佛祖大慈大悲,一定应允了吧?” 弘治摇首道:“佛祖并不应允,灯芯与茶盏就一直恳求,与灯芯同在灯里的灯油深爱着灯芯,为了帮他完成心愿,也向佛祖乞求。佛祖便问他们,是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们都执意如此?灯芯与茶盏坚信他们的爱情,终于感动了佛祖!佛祖给了他们三个降临尘世的机会,但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 “什么条件?” “为了求得那一世,灯油化成了一块桥石,千人蹋万人踩,经过了九百年风吹雨打!灯芯与茶盏为了能来人世爱一场,一个被打入无间地狱煎熬了千年,一个在人间辗转轮回了七世!” “千年?七世?”我觉得脸上一凉,原来泪已经滚至颚下,“就为了一世的相爱,是不是很傻?” 弘治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道:“更残忍的是,灯芯必须亲手结束茶盏的第七世,否则他们就无法拥有相爱的那一世!”顿了一会儿,弘治猛然抬头,道:“朕逼死风儿,是不得已!” 我幡然惊醒:弘治所说的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是我们!! 怪不得我会那么通晓佛性有佛缘!怪不得我会那么喜茶爱茶!原来我竟是佛祖座前的一杯茶盏! 嬁姷?嬁姷!什么美女相助?她原来就是日日与灯芯相伴的灯油!所以这一世她仍做了弘治的妻,伴在他的左右! 她为了弘治化身桥石,受了九百年风吹雨打!所以这一世弘治念着她受的苦,为了偿还欠她的情,宠溺她纵容她,无论她做了什么,只要一想到那九百年,他就心软了。因为,为了这一世,他竟是在无间地狱苦熬了千年! 那我呢? 我为了这一世在人间轮回了七载!弘治只道他逼死了我的第七世,就能迎来我们相爱的一生,可他又怎会知道我的第八世并非轮回,而是重生,我带着前世无比的痛苦与仇恨,带着毁灭他的决心来到他的身边! 而张氏又对我做了什么?她贪婪地霸占着弘治的宠爱,她用最狠毒的心、最极端的手段不许任何女人靠近她钟爱的男子!她帮着弘治逼死了我的前世,又几次三番害了我的今生!我的早产、孝康的死、蔚王的逝……哪一件与她脱得了干系?! 呵!我仰首一声悲笑! 这就是我们自以为惊天泣地的爱情! 这就是我们历经磨难在佛前苦苦求来的一世! 一千年无间地狱才换来的一世,弘治苦苦等来的所爱之人的转世不过是个冒牌货!而真正为了这一世轮回了七世的我,对弘治死了心绝了爱,正下着决心要离开他! 佛祖,你好狠的心肠!! “皇上为什么要告诉千寻这些?您不是已经等来了她的第八世吗?”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我不用这般震惊与苦痛! “别怪朕,朕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向你道明这天机!” 弘治盯着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敏妃虽然知道朕与风儿的很多事,可朕总觉得与她在一起时隔了什么,倒是你伴在朕身边时,朕仿佛从你身上看到了风儿!或许是因为你是风儿的妹妹,而敏妃是转世而来……朕不能没有你,你与敏妃合成一起,才像是一个完整的风儿!” 我被他的一席话惊得头晕目眩:直到现在,我在他的眼里,不过是春风致的替身! “朕没想到嬁姷会变,朕总无法相信那个为朕经历了九百年风吹雨打的灯油,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弘治仍在絮絮唠唠地说着,他用尽了自己此刻最大的力气来握住我的手,“朕欠风儿的、欠春家的、欠你的都太多太多,就当给朕一个机会,好好地补偿你,好么?” 我盯着弘治的眸看了很久,从他戚哀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手掌里,我读懂了,他纵然觉得我更像春风致,也宁愿相信敏妃才是真的转世。一个等待了千年,煎熬了千年的人,怎能承受如此残酷的现实——支撑他熬过千年的爱人,竟对他灭了情绝了爱! 这对把爱情当成信仰、为了爱人等候千年的他来说,是怎样决绝的讽刺! “不要离开朕!”弘治再一次恳求道,“朕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你了!” “请容千寻考虑几日。”我回道。这不仅是弘治煎熬千年等来的一世,也是我轮回七载换来的一生!这个真实太令我震惊了,我需要好好地想清楚。 “你肯为朕考虑几日?”弘治像一个得了糖的孩子一般高兴,“好!” “皇上一定要保重身体,好好休息。莫再伤神操劳!”我突然心疼起他来,人间地狱的一千年,不比我在尘世的七世,弘治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朕听你的,朕什么都听你的!”弘治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只是手仍紧紧拽着我。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我才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我盯着他熟睡的脸,那个曾令我倾羡的英朗少年,如今也有了淡淡的皱纹。他老了,时间总是过得这样快,人生又如此短暂,我们历经艰辛换来的这一世,还剩下多少?难道我们真的要在彼此的痛恨与折磨中度过吗? “不好了,不好了!”小房子大叫着闯了进来。我急忙示意他噤声,弘治好不容易才睡着!小房子立即闭了嘴,我看了看弘治,仍睡得很熟,才悄悄地替他掖好被子,与小房子走到殿外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忙问。小房子在御前当差这么久,绝不会这么不谨慎,一定是出了大事,他才会如此慌张。 “永妃娘娘,出大事了!余贵妃悬梁自尽了!”小房子哭丧着脸道。 “什么?!”我大惊。真是越乱的时候,越是有人添乱啊!余贵妃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幸是宫人们发现得早,把余贵妃给救了下来,现在太医们正在诊治呢!还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呢!”小房子这时急得跟火上房梁似的,忙问我,“这事要不要禀报皇上啊?万一余贵妃出了事,这……谁担得起呀?” 第154章 那年佛前 我立即回道:“你想皇上好好活着,还是想他出事?” 我这话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若让人听了去,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小房子更是当场被我吓傻了,呆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奴才有几个脑袋啊?当然是盼着皇上早点好起来!这蔚悼王才刚过世,余贵妃又——” 我一把揪住了小房子的领子,“那你把乾清宫守好了,就有天大的事都不许打扰皇上!” 弘治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余贵妃虽非弘治心爱之人,但毕竟伴了他这么多年,情分总归是有的。所以贵妃寻死之事,绝不能让他知道! “是是是!”小房子缩着颈子,连声应着。 “天塌下来,我一个人承担,砸不着你,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办事。”无论如何,这一关我得帮弘治挺过去。就像炜儿走时,他把病倒在榻上的我救活一样。 “是是是!”小房子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地点头。 走之前,我做了一番安排。我特意嘱咐所有太医与宫人,“你们把嘴都给我闭严实了,皇上重病之事谁敢透露出去一个字,我就要他人头落地!” 小房子为难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就算是咱们不说,后宫也会很快知道乾清宫有异样啊。” “至少现在要瞒住!”我厉声回了一句,现在能做的只有为弘治多争取时间,祈求他早日康复。 为了尽可能不让外界察觉到这里的异样,我又让太医两人一组轮流来守候,若有人问起就说皇上因蔚王过世而忧伤过度,需要在乾清宫静养,如无宣召勿来兹扰!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给已官至北镇抚使的何澦修书一封,要他暗中加强后宫的警卫。北镇抚使比较特殊,拥有不少特权,不受外界干涉,既是有人发现何澦的异样,他也能轻易搪塞过去,不至引起恐慌。 为免事后何澦引起弘治的猜忌,我特意让弘治赐给我的宫人去送信。以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弘治,而并非与何澦私递书信。我又让小房子把我换下的染血棉衣悄悄拿去烧掉,并叮嘱他如若皇上醒来找我,就说我去看望余贵妃了,很快就会回来。 交待完这一切,我才匆匆忙忙赶往长宁宫。 我到时,很是吃了一惊,长宁宫里挤满了人。想来是太皇太后病在榻上昏昏沉沉,余贵妃自尽的事没人敢去告诉她,没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这长宁宫简直跟集市一般挤满了各路看客。一个个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说是来看望执掌凤印、统领六宫的余贵妃。 她们中有几个人是真心关心余贵妃的死活的,又有多少人是来看热闹的! 想余贵妃美貌多才得宠幸,有太皇太后撑腰,又育有蔚悼王,意气风发时多令后宫众人妒忌。如今蔚悼王过世,有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又有多少人盼着余贵妃随蔚悼王共赴地下?! 众人见我一身普通宫装,压根没想把我当成永妃,仍是将我看成冷宫的弃妃。项敏妃与太归娘子更是自我进门之后就冷嘲热讽,只有郑贤妃和赵和妃尚且顾些皇上的脸面,与我见了礼,但见她们神情戚伤,各有心事。 “余贵妃怎么样了?”我不去理会项氏与张氏,只专心问太医。 “贵妃娘娘并无大碍,但娘娘的疾患在心中,若无法根除,终有一日……”李太医伺候余贵妃多年,字字真切,无不是为余贵妃打算。 “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悲叹了一声,“李太医只管尽力便是,其它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还请永妃娘娘多费心!”李太医听了我的话,似对我燃起了一线希望。其实我这心里并无半分底气。 “姐妹们也听到太医说贵妃并无大碍了,贵妃榻前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姐妹们还是各自回宫吧!”我向众人说道。非是我下了逐客令,只是这些人呆在这里,只会让余贵妃更难受! “宫人不是去乾清宫禀报皇上吗?怎么来的倒是你顾永妃啊?”项氏又来向我发难。 “皇上遣我来的!”我用眼角睨了她一眼,“女人家的心思自然还是女人懂,更何况我也失去过孩子,我来劝慰余贵妃当然最为合适!” “若论这个,谁能敌得过顾永妃啊?”张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顾永妃痛失了孝康长公主,仍是风生水起、妖媚惑主,一路从孝嫔晋至永妃,就是进了冷宫也还是在日思夜想地攀上龙床——” “这大明的后宫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蓄发的尼姑来说话了?!”我对张氏的厌恶已是到了极限。 瞧瞧这张可憎的嘴脸,谁能想到她就是化身桥石、为弘治整整受了九百年苦楚的痴心人?!她口口声声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弘治,其实都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私欲罢了!她得了弘治的宠还不够,还要把弘治留给我的那最后的一点爱也夺了去! 就算在佛前,弘治欠了她的恩,我也欠了她的情,可这情债到了今日也总该还清了吧?我死去的族人、我被驱逐出国土的父母兄妹、我几次差点死在她的魔掌之下、我逝去的孝康长公主与蔚悼王、我与弘治支离破碎的爱情! 若不是她,我与弘治的这一世怎会如此艰难? 佛祖确实许了我们一世,可这是怎样凄凉的一世?!我在这尘世轮回七载,已经忘却了自己最初的模样,而张氏却是带着这一千年的记忆来到这尘世的,她生生拆散了我与弘治美满的姻缘,她仗着自己的功劳得到了弘治无限的恩宠,她为了夺去弘治的爱,不惜找人伪装成我的转世! 不是都说我佛慈悲么?却为何要这样折磨相爱的两个人! 我的话刚一出口,人群里就有人低低地笑出了声。张玳珺被废去后位、出家为尼,这是谁都不可更改的事实!张氏听了气得直跳脚,“顾千寻,你——” “我有说错一个字么,太归娘子?!”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然后吩咐长宁宫的宫正,“请众位姐妹回去!” “是!”宫正带着长宁宫的宫人强行送客,“各位娘娘请吧!” “顾千寻,你少得意。本宫这就找皇上评理去,看他不治你的罪!”项氏怒气冲冲地叫嚣着。 “你去吧!”我幽幽的一抬嘴角,“皇上痛失爱子,正愁没有人给他散散火气!” 项氏与张氏终于千般不甘地走了,她们一走,玉铭就流着泪忿恨地说道:“我们娘娘就够难受的了,这两个浑人还来添堵,要不是她们娘娘怎么会想不开?!” 我一惊,“玉铭你说是敏妃与太归娘子不是贵妃出事之后才来的,而是她们对贵妃说了什么才令贵妃萌生了自尽的念头!” 玉铭抹着泪,“正是!就是这两个浑人!” “玉铭——”凤榻上的余贵妃悠悠转醒,眼角的泪痕尚在,一见我眶中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永妃,你早知道的是不是?!你们都知道的,就瞒着本宫一个人!!” 我瞬间明白了余贵妃所指,张氏与项氏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啊!她们这不是存心要余月溶的命吗? 我忙朝宫人们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待宫人走后,我正欲开口相劝,只听余贵妃怒道:“你也走!” “我走?我走了,你的苦向谁诉?”我顿时放大了声音,“你以为这世上你才是最伤心的人吗?炜儿可是我的亲生骨肉!” 余贵妃听到这一句,顿时大哭起来。 我知她心中凄楚,可为了激起她的生念,纵是再残忍我该说的话依然要说! “是,我是早就知道两个孩子被换了!可我能跟谁说?我想把两个孩子换回来,这可行吗?我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需埋在心底,你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有多苦吗?我宁愿自己与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余贵妃的哭虽未小下去,可我知道她在听我说话。 “当年我怀抱着小孝康,明知她不是亲骨肉,仍是把她当亲生一般来疼爱。她生病我不眠不休来照顾,我还在佛前许愿宁去十年寿命来换她康复!她离世时我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活不下去! “可你的亲儿子还在!”余贵妃气道。听她的口气,我对孝康一片情好像惺惺作态一样! “但我的亲生子日日夜夜伴在你的身边,亲亲热热地喊你母妃,而我却只能隔上几个月才能见上他一面!” 我亦加重了口气,“你比我有福气得多!好歹炜儿还陪了你四个寒暑,孝康呢?尚未满一岁就弃我而去!若说死,我比你有资格得多!我不及你美貌,没有高贵的出身,更没有太皇太后的爱护,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被换却不能作声,我明知道孩子必然夭折却无能为力!我与我的孩子都不过是太皇太后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棋子?”余贵妃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痛心万分地说:“我又何尝不是周氏家族的一颗棋子!?” “至少你性命无忧,而我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同在这后宫之中,你我都是身不由已的苦命人!”余贵妃终于说了句知冷知热的话。我激动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我们的命已是这样苦,为何还不好好对待自己呢?” 第155章 劝慰贵妃 余月溶眼中的情绪突然复杂了起来,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你不明白的!” 我执意要她一吐心中压抑多时的痛楚与积怨,“那倒是说说我哪里不明白了?” 余月溶重重地叹了口气,话在嘴边却不愿意开口。我便引她说话,“你我相识也有六年多了,虽说不上有多少姐妹情谊,但总是相伴着走过来的。初入宫时,我一度将你当成榜样来学,你的优雅玲珑令我十分羡慕——” “谁曾想我今日会落到这步田地!”余月溶难过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好气!我好恨!我胸中有万般伤痛不能平!” 我安慰道:“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总是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的,我们能左右的也唯有自己的心境罢了。逆来顺来皆是命,都得受着。” 余月溶摇了摇头,“我入宫来虽是长辈的意思,可我自己也是愿意的。” 我颇为惊诧,我以为像我这样自愿甚至是主动进宫的女孩是很少的,没想到月溶居然与我一样。 “只因我在闺阁时就常听长辈们议起皇上,我对他倾慕已久,得知家人有意让我入宫,我高兴得好几夜都没有睡好觉,我是一心一意想与皇上结为伉俪,我自以为才貌出众有心机,就可以俘获他的心,却原来——他心里早就有了别人!无论我怎么努力,得到的只有宠幸,却没有一分真爱!” 余月溶说着又落下泪来。不要说她,就连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弘治心中的那个人竟是前世的我! “若是实实在在的人也就罢了,也许我还有越过她的一天,偏是那个人我从来都未曾见过!那我怎么又可能有赢的一天!?” 余月溶别过头去哭了一会儿,方继续道,“我得到不所爱之人的心,那我也只好留住他的一点骨血。为了给他生个孩子,我让家人访遍了天下名医,我更是试遍人间千方,便是有损自己身子也再所不惜!好不容易,我才怀上了他的骨肉,却——” 她哽咽出不得声。我忽然想起当年她怀孕时,那般小心肚子里的孩子,甚至丢失了她一贯的沉着优雅,原来都是因为她爱弘治爱得太深!与她比起来,张玳珺的爱是那样自私! 我叹息着,轻轻抚着她的手背,“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这个痴情的女子将所有的情与爱都给了帝王,她得不到爱,便只要宠;她得不到心,便只想要个孩子!可是到头来,她辛苦养了四年的孩子没有了,更残忍的是,那孩子竟不是她的亲生子,她与所爱之人的牵绊早就不在人世了。而深爱之人明明早知道孩子调换了,竟可以半点口风都不向她透! 她已经将自己放置到了最卑微的位置,可就是这样的位置,弘治也没有让她坐安稳,老天更是没有成全她! 余月溶流着泪恨道:“我绝望的从来都不是周家,我欠他们的养育大恩我本就该还,我绝望的是我的丈夫、我最深爱的男人!” 她这般说,倒叫我开不得口了,弘治伤她恰恰是因为我呀! 余月溶越说越激动,“孩子没了,线断了,情绝了,我还指望那个从不曾爱过我的人施舍我什么吗?倒不如随我那两个孩子一并去了,倒也走得干净,心也就不再痛了!” 我急忙阻拦道:“你的心是不痛了,可你的家人呢?” 余月溶悲凄地苦笑了一声,“我不过是一颗棋子,没有了,他们不过伤心一阵,很快就会再找新的!” 原来她看得这般透彻,她情愿背负着家族的使命作为棋子入宫,只求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到最后却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看来她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我忙道:“我的意思是皇上才是你的家人啊,你怎么忍心让他难过呢?” “我都自尽了,他也没有来看我!” “那是因为——”我正犹豫要不要跟她说实话,又怕她知道弘治生病会更忧心。 “不打紧!”余月溶又笑了,笑得十分凄美,“我唯有此时离世,才能在他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才能让他偶尔记起他欠了一个女人的情!” 我急道:“贵妃娘娘!你——” “命是我自己的,你拦不住的!”余月溶打断了我的话,“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也算是临别之前吐了真言,我知足了!” 我无奈,只得道:“好,贵妃既然一心求死,我也就不阻拦了!只是你尚未给你的儿子报仇,你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他?” 余月溶顿时眸光一闪,整个人从榻上弹了起来,却又瞬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我急忙扶她躺好,她紧抓着我的手不放,“你说什么?炜儿的死并非偶然!?” “绝非偶然!”我咬牙回道,“你我每隔几个月就会在小佛堂相见,而且你每次都会带炜儿去,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要把握好时机提前——” 我尚未说完,就听余月溶凶恶地吼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张玳珺那个贱人!” 这件事,我已经查出了一些头绪,目前所有的证据确实全都指向张氏与敏妃,但这次的调查似乎顺利得有些过分,反倒让我觉得这不像是张氏一贯的作为。我不得不怀疑有人想一石二鸟,先打击余贵妃,然后借此扳倒张氏与敏妃! “贵妃娘娘莫激动,此事做得甚是机密,千头万绪,要想查出个结果并不容易。”如今我也只能以此来拖延余贵妃,但愿能多拖些时日,待到弘治龙体康健再来亲自劝慰她,现在也只有他能打消她轻生的念头了! “扶我起来!这次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那张氏贱人还有什么话好说!”余贵妃说着就要掀被起身,可她刚起身又是一阵晕眩。炜儿离世的这几日,她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此时哪来的力气? 我安抚道:“贵妃娘娘好好将养身子,这件事我先调查着,等娘娘身体好些了再交予娘娘来查!” “除了她还能有谁?她早就放言要取炜儿性命,生怕炜儿夺去了皇太子的地位!” 余贵妃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声音却仍是无比愤慨。 “娘娘说得不错,这件事张玳珺的嫌疑确实最大,不过她是条光滑的老泥鳅,要抓住她的把柄并不容易,咱们不能操之过急。”我提醒道,“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她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那这事就拜托你了,等我身子稍好一些,我一定要亲自抓住凶手,为我的儿子报仇!” “是!”我又道,“千寻有一事想请贵妃帮忙,不知——?” “你说,只要是我能帮的!”余贵妃答得十分痛快。 “我想借贵妃娘娘的凤印几日。”我提出了要求,正准备给余月溶一个合理的解释,不想她立即说道,“你拿出去便是!” “谢贵妃娘娘!”我起身行了谢礼,“请娘娘这几日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相信千寻,千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我明白!”余贵妃挥了挥手,“你只管放开了手做!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选中你做棋子吗?” “贵妃娘娘可怜千寻!”我回道。 “我哪有资格可怜你?”余贵妃摇头,“你选秀入宫的那一日,我在高处用西洋镜仔地看了新进宫的百名秀女,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你非池中之物。我怕你难以控制,所以很犹豫要不要把你收入麾下,后来你来求我,我发现你的本性善真,才决定启用你!也算是你我的缘分吧!” 余贵妃再次向我挥手,“快去吧!”她如此着急,定是想早一些把真凶绳之以法。 “那娘娘可要好生保重!” “不看着张氏那贱人死,我决咽不下胸中这口气!” 听了余贵妃这句话,我的心算是安定了一些。善照为我取过凤印,还不放心地叮嘱我道:“永妃可要小心使用。” “放心!”我拿着凤印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乾清宫,果然弘治醒后未见到我,就跟宫人们发脾气。他自己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叫宫人扶他起来,说是要去找我! “观音菩萨啊,您可算来了!”小房子看到我,简直恨不得对我又叩又拜了。 我快步走到弘治的榻上,略带生气地责备道:“您是一国之君,怎么还这么胡闹?一点也不疼惜自己的身子!” “你真的没走?”弘治高兴地抓住我的手,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千寻不就站在您的面前吗?”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么像是一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 “那你是不是不走了?”弘治紧张地问。 第156章 绝非偶然 我该怎么回答他?是走还是留,我真的没有想好! 见我不答,弘治就急了,“你还是要走?朕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你还是要走?!” 我忙道:“若走了,我的人怎么会还在这?你总是这么胡思乱想,身子怎么能好?” 没想到我的柔声细语倒更令弘治觉得反常,他定定地望着我,“朕不放心!” 我坐到了榻上,正声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祐樘,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可就真的不理你了。” 弘治听话地点了点头。他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泪光,前世的我常常这样唬他,只要一唬,无论他前一刻闹得多疯多野,都会立即收敛,转而来哄我开心。项氏纵然学我学得再像,那样的心有灵犀,是只有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才能感受得到的。 我的安排是很及时的,后宫这两日还算安稳,张氏与项氏虽妒忌我侍在君侧,后宫其他人也心有不甘地盯着乾清宫,但一时间还没有人想到弘治此时已是病危,所以暂时没有动静。 可是弘治好得很慢,许是这一次伤得太狠,为了能让他早日好起来,我让人请千金郡主来榻前相伴。这孩子刚开始还不太愿意来,生怕我会把她留下做养女,我一再保证不会,这才来了。 “皇伯伯,您病了?!千金该打,都不知道!您要不要紧,太医怎么说?”千金郡主奔到弘治的榻前,十分担心,显然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 “好千金,朕看到你就好多了。来,坐到朕的身边来!”弘治见了女儿,精神果然好了许多。他已经勉强可以坐起身了,只是说话仍是有气无力的。 “是我不让对外面说的!”我给弘治端来了汤药,叮嘱千金道,“现在还不能让大家知道皇上病了,你也不能对外说一个字,知道吗?” “臣女知道!”千金郡主点了点头,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汤碗,亲自服侍弘治进药,并劝慰他道,“皇伯伯,您不要太伤心了。蔚悼王殿下要是知道您这般伤心,他会走得不安心的!” “千金天天来看朕,朕就会很快好起来的。”弘治偷偷瞄了我一眼,他伤心并不仅仅因为炜儿的死,他更害怕失去我。 “千金一定来,千金等皇伯伯好了再回建昌府。”千金郡主孝顺地说。 “好孩子!”我不禁伸手摸了摸她的秀发。这是我的孩子,我十月怀胎生下她,却连看都未曾看过她一眼,更不说伴着她一点点长大了。不仅仅是弘治,作为母亲的我也欠了她很多很多,虽然我是真的迫不得已。 弘治见了我的模样,欲旧事重提,“千金,永妃十分喜欢你——” 我瞧见千金喂汤药的手一顿,似要马上哭出来恳求弘治的样子,我立即打断了弘治的话,“所以,我收你为义女!你仍随父母在建昌府居住,只要能常来看我与皇上就好,你可愿意?” 千金郡主瞬时破涕为笑,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千金也很喜欢永妃娘娘!” 弘治不忍驳我的面子,更不忍千金伤心,于是便成全了我们,“千金,还不向你母妃叩首!” “是!”千金郡主放下药碗,朝我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甜甜朝我喊道,“千金对母妃大人请安!祝母妃大人千岁安康!” 我听到母妃二字,不禁落泪,胸中有万千思绪在翻滚!十二年!这一声迟到的母妃,我等了整整十二年!然而,我毕竟等到了,我有这样一个好女儿,美丽聪颖大方善良……我简直恨不得把这世上最美好的词汇都用在她的身上! “瞧你母妃都喜疯了!”弘治笑我道,“永妃,还不快扶千金起来!” 我这才猛然发现我的千金还跪在地上呢,我忙去扶她,“好孩子,快起来!” 千金朝我笑着,“谢母妃!”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花朵娇艳的女儿,真是越看欣喜,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甚至觉得弘治当年把她送出宫去是对的,这宫中的孩子实在是太难长大了! “好好好!”弘治甚是高兴,“朕的永妃多了一位义女,千金以后就喊朕父皇吧!” “是,父皇,千金遵命!” 我瞅了弘治一眼,这家伙倒是真会捡现成的便宜,不过想来,他等千金这声“父皇”应该也等了很久吧。他对春风致那样情深爱浓,如何能不心疼这个春风致留下来的独女? “朕多了个好女儿,自然要送你们一份礼!”弘治急忙把小房子唤来,让他把压箱底的紫色小锦盒找开。小房子难得见弘治这么开心,乐颠颠地就去了,不一会儿就拿了个小锦盒回来,弘治让我亲自打开。 是一对千年古玉,只一块蚕豆大小的籽玉就是难寻的上品,何况这两块玉足有巴掌那么大,这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对了!更难得的是,这两块玉既能分开佩戴,还能够合起来,合起来正是一个整圆,寓意花好月圆,人事两团圆! “你们一人一块,此后再也没人能切断你们的母女情分了。”弘治看着我与千金互相为对方系上配玉,欣慰地说道。 “千金,我的孩子!”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不会懂的,甚至连弘治也不完全明白,此刻的我,有多少幸福! “母妃,您把我抱得喘不过气来了。”千金郡主对我这个只长十岁的母亲的热烈情感,显然不太适应。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才是她的亲娘!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吧,所有的痛,我一人承担就够了。我只愿我的孩子能幸福安康! 待千金走后,弘治告诉我,这两块玉是他在春风致有孕时就备下的,打算等孩子生下来就送给风致与孩子做贺礼,不想天不随人愿。如今给了我与千金,也算是另一种圆满吧。 “皇上,若你能早些对风儿表明心意该多好!”我扑到弘治怀里哭了起来。 “朕对不起风儿,对不起千金,也对不起你!”弘治抚着我的头发,内疚地说,“朕会在有生之年尽己所能补偿你们,永妃,好茗儿,给朕一个机会!” 夜晚,哄得弘治睡下后,我独自来到了空荡漆黑的宫院中,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多么不容易啊,如今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圆了。 可我该怎么办呢?我无法忘记那些刻骨的伤痛,又不能无视弘治的真情。虽然他一直将我当成春风致的妹妹,可他给予我的信任与爱重,远远胜过了敏妃与张氏,胜过了后宫任何一个人。 我究竟该怎么办?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永妃娘娘有心事?”不知何时叶栖风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娘娘白日还那么开心,怎么一转眼又忧伤了?” “要忧心的事太多了,不过没什么,总能扛过去的!”我已经欠了栖风太多,实不想他再为我的事担心。 “是为了敏妃与太归娘子?”栖风追问道。 “是啊!”我一时找不到其他的由头,只能顺着他的竿爬,“皇上已经辍朝几日了,他康复得这样慢,只怕前廷后宫都忙瞒不了多久了。张氏一旦发现皇上重病,定来闹事,皇上现在是半点刺激都受不得了,病情一旦恶化,万一……张氏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扶自己的儿子登基,她要是爬上了皇太后的宝座,是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妃嫔的,也不会放过朝中与她张家作对的势力,到时后宫前廷都将血流成河!” “娘娘未听臣把话说完,臣觉得这件事娘娘已经占得了先机,那太归娘子不会是娘娘的对手!”栖风肯定地说,“娘娘忧虑的是其他事!娘娘何不说出来,也许臣能相帮一二!” “你这么肯定?”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栖风。 “娘娘别忘了你与臣相识多年,臣若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怎么做你的良哥哥?”栖风又开始没正经了。我倒是真心羡慕他,任何时候能这么洒脱。嘻声谈笑间,就把难事给扛过去了。 “好吧。”反正栖风也知道我的前世今生,他确实是最适合的倾诉对象,我便把那年佛前之事,以及这些日子我的感受都对他说了。 “你说!我该走,还是该留?”我真的糊涂了,做不了决定。 栖风沉默了片晌,肃声问道:“娘娘真的相信‘千年七世’之说吗?这个传说确实非常动人,可你不觉得这太玄妙了吗?” 我一怔,“你是说我被骗了?可我确是重生转世啊!再说皇上为何要骗我?” 我是倒是从未想到这一层,因为我想不出弘治有什么骗我的理由,而张氏要在这件事上欺骗弘治根本就不可能! “重生转世哪有那么容易?你是因为体内有凤凰血统,所以才能像凤凰一样涅槃重生!此血统十分古老诡异,要百年才能出一个呢!”栖风压低了声音,“依臣看,皇上骗你是因为真相太过残忍,所以他宁愿给你一个传说也不肯让你知晓真相!” 我倒是越发糊涂了,“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第157章 母女团圆 叶栖风摇了摇头,“皇上既然决心要瞒,哪会轻易让世人知晓?” 我哀哀地叹了口气,想我平日都聪明得紧,可遇上了一个情字也照样头脑发昏。栖风突然道:“或许,可以想法子问一问太归娘子!” 我忽的眼前一亮,“正好!反正我不去她,她也会来找我,我们刚好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我原来是打算一走了之的,现今到了这种地步,也就只好弄个清楚明白再做决定了。 不出所料,那张氏又按捺了一日,果然与敏妃带着后宫众位宫嫔来闹事,说我独霸皇上,纷纷要求面圣。如此大的阵杖,把小房子都吓着了,千金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让大家稍安勿躁,“千金,你好好陪着皇上,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房公公,你陪我出去,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 小房子可怜兮兮地指了指自己,“啊?奴才啊?” “平日不是看你挺机警的吗?怎么现在蔫了?你是这乾清宫管事的奴才,你都不出头,还能指望谁去?”不是我有意贬损他,实是他近年来越来越滑头,全没有在李广手下办事时的那劲不服输的冲劲了。 “去吧,敏妃与太归娘子又不能把你给吃了!”千金与其说是给他鼓劲,倒不如说是笑话他。 “去——就去!”小房子整了整衣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可到了乾清宫门外见到黑压压的后宫主子们,他还是有些腿软,小声对他旁边的小太监说,“扶着点咱家!” 这次来的人以项张二人打头,还有就是一些平常不甚得宠的宫嫔。郑贤妃与赵和妃倒还是懂事的,没有来凑这个热闹。我的压力便陡然小了不少,面对张氏我只有冲天的恨意。她的存在只是在提醒我,后宫之主的位置本来就是我的! 一到殿门口,我便先发制人,“众位姐妹的意思,皇上已经知晓,只是皇上痛失爱子悲凄至极,想要安静调养几日!众位姐妹请先行回宫,皇上想见你们的时候自会宣召!” “姓顾的,你让开!本宫要见皇上!”敏妃每次都被张玳珺派出来打头阵。 “对!我们要见皇上!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见皇上?”张氏立即扇起众人的妒恨之心。 “刚才本宫说的话,相信各位姐妹已经听清楚了!”我冷冷地扫视着众人,“你们愿意在乾清宫门前站着,不会有人阻拦,只是万一惹得皇上不快,降下抗旨不遵的罪来,别怪本宫没有提醒过你们!” 我如此一吓唬,一些胆小的宫嫔便噤声了,君宠无常,这个道理她们总还是懂的。 “别听她胡说,分明是她妖媚惑主霸着皇上不放!她既不让皇上见我们,也不让我们见皇上,还哄得皇上沉在温柔乡里不上朝,她根本就是个亡国祸水!”敏妃再次气汹汹地叫道。然而底下附和的声音却不大。 “不错!”张氏紧接着叫道,“皇上痛失爱子,也该是余贵妃来相劝皇上,你顾氏算个什么东西?怎能陪伴圣驾?” 张氏不提这事也就罢了,提起来我实是心怒难平! 我阴狠地朝项张二人剜了一眼,“余贵妃为何不能来,太归娘子与敏妃恐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余贵妃爱子刚逝,你们跑去跟她说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料定项张二人不敢将这秘密公布于众,如此宫闱秘事,就算她们不顾弘治的颜面,也得顾忌着太皇太后。这老妇只是病了,还没有死呢! 项张二人慌忙掩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去是好言相劝!” 我冷冷出声,“可你们劝过之后,余贵妃都自尽了!” 敏妃抵死不敢承认,“那、那能怪我们吗?是她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怨不得人!” 张氏忙道:“顾千寻,你别把话扯远了——” “太归娘子!”我立即打断了她的话,“本宫是皇上亲封的从二品永妃,就算本宫没行册封之礼,那至少也是三品的皇妃,你一个被废的皇后无品无级,见到本宫不该尊称一声娘娘吗?” “你——”瞧张氏的样子都气得恨不能上手打人了,可最终她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因为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好,我就喊你一声娘娘!只怕你担不住!” “若你还是皇后嘛,本宫自然要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娘娘,只是你现在不过是废后,本宫如何担不起?!”我的话意在提醒众人,如今的太归娘子只是一介废后,能不能复位还很难说,她们还是看清了风向,再捡大树抱! “好,顾娘娘!”张氏此时只怕把牙齿都咬碎了,“你说皇上只召你一人侍奉御前,可有凭证?” “皇上的口谕为证!”我朝小房子道,“房公公,把皇上口谕再念一遍给她们听!” 小房子张开了嘴,差点一声啊了出来,我忙道:“皇上让我侍奉御前的口谕,当时你不是在场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他平日常去各宫宣旨,依葫芦画瓢的本事还是有的。 不料张氏却突然打断道,“不用了!说来说去都是空口无凭,谁不知道你们二人私交甚密!” 她有意将私交二字咬得很重,企图抵毁我的清白,还添油加醋地说:“不过这是你们的私事,我无心知道!咱们就说大明的宫规,只有后宫之主才有权力决定皇上与嫔御能否相见!你不过是冷宫里的弃妃,已经多年无宠,又有何权力不让我们见皇上?!” “正是!”项氏也死死咬住这一条不放,“若是余贵妃在这,我们还能信服一些,你一个死了孩子的老女人还是滚回冷宫去吧!” 我阴鸷地盯着项氏,“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项氏缩了缩颈子,瞟了张氏一眼,仿佛又有了底气,嚣张地回道:“难不成错了吗?本宫说的是事实,你能把本宫怎么样?!” 怎么样?! 我心中冷哼了一声,立即向众宫嫔道:“敏妃妹妹自入宫以来,骄横奢侈,屡惹事端,有违皇妃之德行,今日本宫就当着众位姐妹的面严加惩治,姑念其年纪尚幼,从轻发落!来人,将敏妃重责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你敢?”项氏气得哇哇乱叫,“本宫是皇上的敏妃,你一个冷宫弃妃凭什么处治本宫?!” “就凭凤印在本宫的手上!”我说话间已让宫人把凤印拿了出来,“皇上重郁难消,余贵妃又卧病在床,后宫总得有个主持家事的人。皇上有谕,由本宫代掌凤印,等余贵妃病愈再行归还!” 我向项张二人道:“你说本宫有没有权力站在这里说话?本宫有没有权力处治你项敏妃?!” 张氏与项氏已是傻了眼,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向余贵妃借来了凤印!面对着这颗象征着后宫无尚权力的凤印,她们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败下阵去。 “还不动手?!”我朝小房子喝了一句。 “娘娘,这、这不太好吧?”小房子低声道。弘治并没有允我使用凤印的权力,余贵妃是私下把它借给了我。小房子很怕事后找他的麻烦。 “一切事情由本宫担着,你只管听命行事!”我这么一说,小房子也没了办法,只能配合地让人搬来了板凳,强行把项敏妃按了上去。 “顾千寻,你个王八蛋,我饶不了你!你不得好死……”项氏大声嚎叫着,小房子怕被弘治听到了,也不敢命令宫人们下手了。 “喊!你尽管喊!你喊一个字,待会儿本宫就赏你一个嘴巴,直至把你的嘴打烂!” 皇上疼惜她,我可不会!果然,我的话音刚落,敏妃就住了口,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骂得比刚才的还难听,可我就是要她尝尝敢恨不敢言的滋味!真以为我顾千寻是水做泥塑的吗?我只是不屑于争宠罢了!我要的是弘治的爱,全部的爱! “众位姐妹既然来了,就观完刑再走吧!本宫不送了!” 她们这时候想走都迟了,我就是要向后宫立个榜样,敢无理造事者绝不轻饶! 我让小房子找来东西给项氏咬在嘴里,并让他在殿外盯着,我自己则拿着凤印回到殿去了。转身前,我瞧见张氏又气愤又恼恨的目光,良哥哥说得对,只要我愿意,她不是我的对手!我就料到她会来这一手,所以及早向余贵妃借了凤印,还真是有备无患。 千金在外殿拦住了我,带着崇拜赞叹道:“母妃好厉害!几下子就把她们给治服了!” 我疼爱地抚抚她的头发,“我这都是被逼的,我只愿你永远都不用学这几下子!” 千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益王只有一位王妃,给了千金一个极为简单温馨的生活环境,我只望千金能一直这么简单下去。将来找一个像他父王一样痴情的男子,美满地度过一生。 我们携手回到内殿,弘治已经醒了,他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响动,见了我便问:“外面什么声音,这么吵?” 第158章 率众逼宫 千金与我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回道:“秘密!” 弘治便装作不高兴的样子,“哎呀,你们母女俩这么快就合起伙来欺负朕了!” 我一轩眉毛,回道:“外头不知从哪来了一只狂吠的疯狗,见人就咬,我让人把它驱走了。” “疯狗?”弘治随即哦了一声,并不知道我刚刚打的正是他自以为是的心头肉。 “我们哪敢欺负您啊?”千金更是跑去哄他,“就是千金想,母妃也舍不得呀!好父皇,不要生气嘛,千金给您唱个歌好不好?” “好啊!”我与弘治异口同声。作为父母我们没有在孩子年幼时唱儿歌哄她入眠,倒是她长大了,来唱歌哄我们开心。弘治悄悄与我交换了一个歉疚的眼神! 千金很大方地站到了榻前,清了清嗓子,歌声质朴清脆,甜美动听,犹如欢快的小溪水。我与弘治相依偎听着千金的歌声,心里充满了感动与幸福。为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我的心机、我的手段、我的狠毒,都只是为了保得这样一份简单的幸福! 千金离开时,我万般不舍,“你来了,皇上的病好得快多了。多谢你,千金!” “千金明日不是还来吗?”千金憨憨一笑,颇有我当年的傻劲,“母妃别这么说,孝顺父皇是应该的。我父王常说,父皇是个好皇帝,他有太多的不容易,我们都应该敬爱他!” “你有一位好父亲!”我由衷地赞道。抚育千金,弘治果真是找对了人,益王将我们的千金养得这样好,我倒是该好好谢谢他与王妃! 送走千金之后,小房子寻了个空把我拉到一边,哭丧对我悄声道:“娘娘,下次再干这种事您提前跟奴才说一声行吗?您今个打的可是项敏妃啊,皇上至多就是不理她,连凶都没有凶过她一下呢! 我不耐烦地打断道:“好了,今日这功我给你记着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房子忙回道,“那板子,奴才哪敢用了劲打?听着啪啪响,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奴才已经差人送她回宫了,只是一点皮外伤,连肉都没敢伤着,更别说骨头了。” 我故意不在旁边监督,也是方便小房子暗中通融,我责打敏妃只是为了立威,从而对后宫产生威慑,免得她们再来造事。我的目标从来不是项敏妃,就她,不过是张氏手中又一颗棋子而已。我要收拾的人从来都是张氏! 我这边想着,小房子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您说这以后,要是敏妃跟皇上那么一提——您有皇上疼着,您是没事,奴才们可就遭殃喽!” “我说过了,这件事我一力承担,不会让你遭殃!” “是是是。”小房子听我这么说,立马换上了一张笑脸。我不禁摇了摇头,这个小房子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不过,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小房子一听就蔫了,“奴才这腿到现在还是软的呢!娘娘就饶了奴才吧,奴才可不敢!” 我便道:“我可是听说你在老家看中了一块地,可是人家是静郡王的妻弟说什么也不肯卖给你,你想要吗?” 小房子很是吃惊,“娘娘怎么知道?” 那块地还是小房子好几年前看中的,那时我与二哥的联系还没有断,我之所以知道小房子没有买下那块地,是因为那块地名义上是静郡王妻弟的,其实是我顾家的,我有意叫二哥屯着那块地,以备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 “我只问你想要吗?”我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干干脆脆!给句痛快话吧!” 小房子贪婪地舔舔嘴,“奴才当然想要了,只是娘娘叫奴才做的事,不会让奴才掉脑袋吧?” “你颗脑袋我还喜欢得紧呢!”我伸手一戳他的额头,吩咐道,“你悄悄地去跟太归娘子说,皇上被我软禁了,让你邀她今晚子时独赴小佛堂共商对策!” 小房子愣了愣,“口说无凭……她能信吗?”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回道:“皇上的袜子都是定制的,每一双都不尽相同,你去撸一只来,我来写个救字,你揣在袖里送去,不就有凭信了吗?接下来的就是你擅长的了,还用我教你吗?” 小房子吃惊地吞了吞口水,“您来写字?这不就穿帮了吗?” “这个你只管放心!”我回道。 穿帮?当然不会!我一直很喜欢弘治的草书,所以我当年入宫以后,曾央求他手把手地教我,之后我又仔细研磨了很久,有多像不敢说,至少最常用的几十个字还是几乎无差的。更何况在我所说的这种情况下,弘治怎么可能认认真真写字,料那张氏也看出不来! “娘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小房子不放心地问。 我拉长声音嗯了一声。小房子立即垂首直打自己嘴巴子,“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为了让他踏踏实实为我办事,也为了事后弘治问起,我也能有个人证。我回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么做是为了调查蔚悼王之死,他是被人害死的!” 小房子吓得捂住了嘴巴,“殿下是……?” 我肃重地朝他点了点头,他立即拍着胸.脯道:“娘娘吩咐的事,奴才一定为娘娘办到。” 他变得如此之快,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炜儿可是弘治的心头好,若能查出他死亡的真相,可谓是大功一件,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我不禁感叹人一旦有了权势,就会变得贪婪圆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小房子随便找来了一只弘治的袜子,我先在纸上练了几遍,把小房子惊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跟皇上写的一模一样!” 这厮的德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小房子赶紧立到一旁站好,不敢再有一句废话。我为求逼真,在字收尾的时候故意写得抖了一些,做成是慌乱之中写下的模样。小房子出门送“信”去,我悄悄与叶栖风商量如何逼得张氏讲实话,商定之后,他便先去小佛堂布置了。 因是弘治重病在榻,所以他派来监护我的宫人倒不得不转而听我的吩咐了,我的行动才可以如此自由。 小房子回来得倒快,他少不得把自己夸赞一番,才说张氏果然上当,一口就应下了,还扬言到时要扒了我的皮…… 我在心中冷笑:谁扒谁的皮还不一定呢! 今夜我特意燃了叶栖风给我的安神香,弘治睡得很沉。我把该交待的事都交待清楚了,才出门去。今夜非栖风在弘治御前值夜,是而他早在小佛堂里布置好一切等我。 我把宫人们在小佛堂附近安排好,便独自进小佛堂与栖风汇合。 白日里香火旺盛的小佛堂,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燃着通明的烛火,颇有一些诡异的感觉。十数日前,我的炜儿就在这里丢了性命。我不禁要问端坐在上的如来佛祖与两旁的菩萨,你们不是这世上最慈悲的吗?怎么就忍心收了我炜儿的性命?他还那么小!你们一定要收,为何不干脆用我的命换炜儿的命?偏让我一世再世,悲苦地活着! 我悲伤地将手击打着香案上,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春妹妹,”叶栖风提醒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对啊,光是悲戚又有何用?我们是要查明真相的。罢了,我的仇我自己报,我不推给世道神佛! 一切安排妥当,我与叶栖风躲到了佛相的后面,只等张氏上门。她急于一举取我性命,所以今夜她一定会来,更何况还有弘治的“信物”,我白日才打了敏妃,她更是急于报复。可我没想到张氏提早了半个时辰就来了,倒是省了我不少力气,我就怕她来迟了! 张氏见四周无人,还朝神佛上香磕头道:“我佛慈悲,让那余氏与顾氏恶有恶报,蔚悼王早就该死了!不,他根本就不该出生!这两个贱人居然妄想抢我照儿的太子之位——哼!这就是下场!” 听到这里,我几乎要冲出去!叶栖风死死按住了我,盯着我的眼睛,一再朝我摇头。我只能咬紧牙头,握紧拳头继续听下去! “求佛祖惩治余氏与顾氏两个贱.人,让她们不得好死!尤其是那顾氏,处处与信女为难,她死后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张氏说罢又虔诚地叩首道,“我夫君是被那两个狐媚子迷惑住了才会宠幸她们,现在竟囚在那顾妖女手里,求佛祖保佑信女一举救出夫君,与夫君恩爱如初!” 像余月溶那样爱弘治,来求与他恩爱也就罢了,她张玳珺也不照照自己,就她还真有脸说这番话?! 叶栖风一边用心地计算着时辰,一边暗示我一定要忍耐。我真是生生咬碎了牙齿,迸得全身的骨节都酸痛了,才见他向我示意可以了。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坛子,朝着里面瓮声瓮气地说:“张氏非信女,与我佛无缘,所求难成!” 张氏惊慌地大叫,“谁!谁在说话?” 第159章 设计张氏 叶栖风悠悠地回道:“你抬起头来看看!” 这时,我正对着一盆不知什么东西的东西拼命地扇着,我真不知叶栖风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用扇子一扇就能很冒出了许多无味的白色烟雾,围绕在佛像身旁,并由佛像向四周散去,看起来如同神仙下凡一般。 “啊——!”张氏惊叹着大叫,声音颤栗地说,“如来佛祖显灵了!信女张氏叩见如来佛祖!” 佛祖哪会自己说话?全是叶栖风装的!张氏此时正沉迷于自己想象的幻境当中,经过叶栖风改进后的夺魂香乱人心魂的能力更强,只是药效的时长有限,得把握好时机。 “罢了,张氏!”叶栖风装出生气的声音,“你平生作恶太多,此次特来打你下十八层地狱!” “信女、信女是迫不得已!信女在佛前剃度修行三年整啊!”张氏的声音颤得更狠了,“佛祖容禀!佛祖慈悲!” 叶栖风偷偷地朝我一笑,继续对着坛子道:“看在你剃度修行三年的份上,就给你一次忏悔的机会!” 张氏忙不迭地把头磕得咚咚响,“多谢佛祖!我佛慈悲!” 要问什么,叶栖风早就与我议过了的,我们猜测了各种可能,此时只需逐一向张氏提出来便可,“你且说说,你嫁入皇宫做太子妃后都对春风致做了什么,以致她怨魂不散!?这冲天的怨气都惊扰天庭了!” 张氏虽是心里害怕,可嘴上却仍说着,“信女对她很……很好!” 叶栖风佯怒道:“看来你根本无心忏悔,那就下十八层地狱去吧!看掌——!!” “信女所说句句属实啊!”张氏颤声大叫,“春氏体内流着凤凰之血,有涅槃重生之能!她是天煞孤女,是妲己重生褒姒转世,是千年一现的妖凤,是大明王朝的灾星!” 张氏此说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然而这话,我倒是有隐隐的印象,我确实无意中听宫人如此议论过,但弘治训斥了宫人,并要我别在意,我只当是有人忌我与弘治恩爱而故意抵毁我,也就没往心里去。 我用唇语向叶栖风道:“继续问!” 栖风便骂道:“胡说!拥有凤凰血统的女子百年就会出一个,你怎说她是妖凤灾星?” 张氏大叫冤枉,“非是信女胡说,钦天监几任监正都算过的,绝无差误!” 栖风喝道:“将你所为从实道来!” “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对春氏女一见倾心,非要娶她进门!先帝就命人算了她的命格,她是断掌的凤女,是千年妖凤的命!这要是娶进门来不仅克夫克子克公婆,还会葬送大明的江山!先帝幼时深受‘土木之变’所苦,岂能容许?便以太子之位相逼,可皇上竟以死相挟,周太后一手将太子养大,自是心疼,便问钦天监要了破解之法,遂在全国内寻找祥女,以期压住千年妖凤的亡国之兆!” 张氏之言,令我万分震惊,我确是断掌,也确是凤女,可我不知道自己竟会克夫克子毁江山!我一直以为我与弘治的感情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竟从来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是如此不容易,他为了娶我竟然以死抗争! “恰是信女命格最为相合,需立信女为太子妃,才能纳那春氏为侧妃!”张氏继续道,“当时,信女与表哥再有几日便要成亲了。皇上为娶春氏女,便来求信女入宫为妃,并发誓会疼爱信女一生!信女倾慕他的为人,相信了他的承诺!” 我不禁潸然泪下! 原来弘治为了娶我,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怪他不守信用,怪他不将我立为正妃,怪他不够爱我!! “皇上如愿先娶了春氏为妃,后来周太后又给皇上纳了另两名从全国选来的吉女郑氏与赵氏。等到吉年吉月吉日吉时,皇上才来迎娶信女入宫!信女自从应下皇上的亲事,对皇上一片痴心,可皇上一心就只有那个春氏!” 张氏说到这里也委屈地哭了起来,“不过老天有眼,自春氏进得宫门,果应钦天监之推测,全国各处一直灾难不断,钦天监算知这都是皇上宠爱春氏遭到天谴的缘故!先帝被万贵妃挑唆本就不喜欢皇上,此时更是极为震怒,要皇上在太子储位与春氏之间做出选择!皇上——皇上——” 张氏好不愤恨,“皇上竟然不要储位!先帝正要易储,恰遇泰山山崩,钦天监与群臣反对,皇上才保住了储位!先帝无奈,只得逼皇上处死春氏,就在这小佛堂里,皇上跪地苦苦哀求!佛祖,您不记得了吗?先帝大怒之下要斩杀皇上,是信女替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剑!先帝见几乎误伤了信女性命,又听皇上亲口答应冷落春氏,这才作罢。” 我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泪如雨下: 竟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弘治为了我竟然连太子都不当了、命也不要了,可我却只知道埋怨他冷落了我,只知道憎恨他不再爱我! 哼——! 张氏凄哀地冷哼了一声,“皇上为了报答信女,说是会给信女无尚的荣宠!可他心里仍放不下那春氏,表面上是冷落了她,可私下里仍对她百般爱护。他宁愿让春氏以为他变了心,也不愿春氏知道自己是断掌凤女,被世人所唾弃!佛祖,请您指点信女,信女为了皇上连命都不顾了,为何还得不到他的心?!为何啊?!” 我已是瘫坐在地,口不能言:弘治将所有的苦与痛一人扛下,而我,被他保护在怀,却浑然不知!还要怨他恨他,伤他的心!! “前世因修今世缘,你与皇上缘浅乃是前世修行不足!”叶栖风一边紧张着我,一边继续审问张氏,“你纵然为皇上做了很多,却不该帮他残害春氏性命!” 张氏又大声喊冤,“这全怪春氏自己,谁叫她倾城国色传到外邦,引得外邦联军来犯!她还克死了先帝最宠爱的万贵妃,又克得先帝也重病在床,是而先帝立下遗诏,若皇上不杀掉春氏,就不得继位,且必须与春氏一同自刎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我已是伏地流泪!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事实竟是这样,我宁愿自尽,也不要弘治为我受难! 栖风听到这里亦是词穷,“上苍有好生之德,这也不能成为你们杀人的借口!” “佛祖!”张氏的声音听上去似有万般委屈,“皇上不怕死,可他舍不得春氏死,也不愿天下苍生因宫廷变故而蒙难!他得知遗诏后便与信女来商量对策。只有逼死春氏这一条路可走,我们这么做,恰恰是为了救她!” “哦?”杀人却是为了救人,栖风自然不太相信张氏此言。 “拥有凤凰血统的女子百年一出,她们死后能像凤凰一样涅槃重生,可大多数人都无法存活下来,因为她们经不起烈火的焚烧,惨死在火中,变成了灰烬。所以皇上要春氏恨他,因为只有冲天的怨恨才能支撑她挨过那焚烧之苦!” 我已经无力再听,我被烈火焚身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正是靠着仇恨才硬挺了过来! 原来弘治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太爱我!换作是我,我绝无法对他做到如此!活活地逼死自己最爱的人,他在逼迫我时,他的心会是怎样的痛,可为了我能烈火重生与他再世恩爱,他又是怎样狠下被揉碎了的心肠,对我说出那些绝情的话,对我做下那些令我悲痛欲绝的事! 弘治!我可怜的弘治! 我身在其中不能自己,幸是叶栖风还很清省,他又问道:“即是你所说的一切属实,可你怎么弄来一个假的春氏转世来欺骗皇上?” “信女都是为了皇上好!”张氏大言不惭地回道:“春氏不会转世了,信女为了不使皇上伤心失望才苦心培育了此女,以慰上心!” “好个张氏!”栖风何等聪明,立即找出了其中的关键,怒问道,“你怎知春氏不会转世?说!春氏死后,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张氏心惊语结,“我、我……没有………” 栖风怒斥道:“还不从实招来!但凡有一字虚言,绝不饶你!” 张氏顿时伏地大哭求饶,“信女一时鬼迷了心窍,信女一时糊涂,信女怕春氏转世再生后会夺去皇上全部的宠爱,就——” 栖风焦急,“就怎么样?” 第160章 逼问真相 “就——就——”张氏说着又害怕地求饶起来,“信女不是有心害她,不是有心的!” “你且说个清楚,自有公断!”栖风的神情甚是焦急,我猛然察觉应是夺魂香的时效快过了,也不禁心急起来。 “佛士说要将春氏的尸身放到金漆楠木棺里,这样她就能很快烈火重生,投胎转世。皇上早早就命信女备下了棺木,春氏的死令皇上很难过,他抱着春氏生下的女儿在棺木前与春氏说了许久的话,信女当着皇上的面把棺木的盖板给钉死了——” “佛士真是这么说的吗?”见张氏一味避重就轻,栖风愤而打断了她,“凤女死后应为其准备金漆楠木船,凤火烈燃几个时辰,凤女便可重生为女婴!” 我倒是一惊,我只知栖风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博学多闻,却不知他何时连这个也知晓了。 张氏战战兢兢地答道:“是信女收买了那佛士!信女在棺木上做了手脚,把底板制成了活动的,等皇上抱着公主离开,信女就将棺木的底板给抽开,把春氏的尸体弄了出来,然后——” “然后怎么样?”栖风逼问。 “信女命人将其丢进深山老林喂豺狼野狗!”张氏说罢又连声求饶。 我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我扔到深山喂野狗!这么残忍歹毒、匪夷所思的事,张氏怎么想得出,又怎么做得出?!就算弘治爱我疼我,可我当年对她的欺辱一直忍气吞声,我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啊! “你派去的人亲眼看到春氏的尸身被野狗啃了个干净吧?!”栖风怒不可遏! 咆哮的怒吼在小佛堂的上空久久徘徊,犹如天神雷霆震怒。 “信女有罪!信女有罪!……”张氏吓得直抖。 全明白了!一切已经连成一条完整的线! 难怪我会在深山里烈火重生!难怪我死后没有肉身转世为人!都是因为张氏这个恶妇!原本只需要几个时辰的重生令我用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才完成!我的魂魄与遗骸在深山里一日日承受着烈火煅烧之痛,直至老天让我遇到了即将咽气的顾千寻…… 本来我可以不用带着前世的怨恨转世,本来我不用承受那么多苦难重生,本来这一世我与弘治可以恩恩爱爱、美满到老! 都是张氏!! 全是因为张氏!!! 这个毒妇!这个贱妇!我愤怒地要冲出去跟她清算前世今生!她给我的苦、给我的痛,给我与弘治的磨难,今天我都要一并讨回来!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不要,我也要推她下地狱!! 栖风却一把抱住了我,一再用唇语对我说着冷静。可我怎么能冷静?我的前世今生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也俱是毁在她的手里!我必须找她清算! 蔚悼王! 看清栖风用唇语对我说的话,我打了一个激灵,我的孩子,我得先弄清儿子死亡的真相!于是我瘫软了下来,靠着墙逼迫自己冷静。栖风复拿起坛子,问道:“你所的罪恶何止这些?朱厚炜是你害死的吧?” “佛祖明鉴!”张氏疾声喊冤,“绝非信女所为,信女虽盼着他死,却没有痛下杀手!他毕竟是信女夫君的爱子,信女怎会对一个四岁的孩子下手……” 我如何肯信?张氏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妇,她那么恨炜儿威胁皇太子的地位,怎肯放过我的儿子?她回宫才多久炜儿就出了事,一定是她痛下的杀手! 还欲再问,栖风却无奈向我摇了摇头,夺魂香的药效就要过去。 依照原计划,我们此次只是询问真相,接下来该怎么做需要回去以后再做决定!夺魂香的药效一旦过去,张氏就会以为一切只是一个梦。她在中迷香之后说的话,不能当作证据放到弘治的面前,更何况她替弘治挡了一剑,弘治一世都记得欠她的情与恩,不会轻易要了她的性命。 我只得叹了口气,栖风便要张氏心存善念、时刻颂读佛经赎罪。趁张氏专心颂经之时,我悄悄溜了出去,胸中纵有千怒万恨,这时也得忍耐。 张氏,你给我记着,我受的苦定当要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我出去后,忙把布置在外面的宫人撤走。这样栖风就能趁张氏清醒之前安全离开,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这也是我们商定的,今世我绝不让他再为我涉险! 一路上,我的心绪都难以平静…… 我对张氏自是无限愤恨,对弘治却又是感动又是自责。他为我遮风挡雨,受了那么多委屈苦痛与煎熬,不要权势不顾性命,还要承受我的误解。我一直以为是他欠了我,却不知道自己欠了他那么多,多到耗尽自己的生命也无法还清! “唉哟——永妃娘娘,你可回来啊!火都要烧到房顶了!”小房子远远地就在乾清宫门口来接我了,一副着急上火直跳脚的样子。 “怎么了?”我边往殿里走,边问。 “不知怎的,皇上的头痛症发作了,生生从梦里给疼醒了,这醒来一没见着您啊,那个火大呀,就快把乾清宫的房顶给掀了!”小房子十分谦卑地跟在我的身边,“奴才什么法子都想了,说您回咸福宫换身衣裳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皇上不信哪,还抽了奴才一个嘴巴子。咱们万岁爷脾性好,几时动手打过奴才啊……” 说话间,我已经来到了寝殿,才进门,一个瓷瓶就掼到了我的脚边,同时传来弘治咆哮的声音,“把永妃给朕找来!不然朕要你们的脑袋!!” 小房子惊得往后一蹦,嘴上却讨好地尖声叫道:“皇上!皇上,您看谁来了?” 弘治看清是我,才愤愤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气哼哼地靠在榻上喘气,故意把头别向另一边,似在生我的气一般。我望着他,心中似有千万句话在翻滚,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快弄干净,仔细伤了娘娘的脚!”小房子让宫人利索地把殿内收拾干净,然后赶忙带着他们离开了。 我与弘治,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可于我而言却像是隔了几生几世一般。前一世,我们已经爱得那样艰难,这一世我们还能在一起是多少不易啊!我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他走呢? “你跑哪里去了?”弘治忍不住回过头来,把床榻拍得梆梆响,恼道,“还不快过来!?你是存了心要急朕不是?朕——” 我狂跑了过去,然后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这是我的弘治,任何人都抢不走夺不去! “永妃,你怎么了?”弘治将我搂住,声音很是温柔,“朕不是冲你发火,朕是怕你离开朕——” “祐樘,妾错了!”我抬起头,望着这个肯为我付出一切的男子泪流满面,“妾以后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直到死,都不分开!” “真的?!”弘治也流了泪,这是欣喜之泪。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明确地向他承诺自己会留下。 “妾发誓!”我郑重回道。这一世无论生或死,我都要死守在他的身边! “太好了,朕等这句话好久了!”弘治将脸紧紧贴在我的脸上,把我更紧地搂到他的怀里,恨不得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从此与他不分离。 很久,很久,弘治才放开了我。 “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决定?”弘治问,仍拉着我的手。 我该怎么回答?弘治将一切痛苦都扛下,用了最大的努力将真相包裹住,就是怕我伤心。千年妖凤!亡国祸水!面对这样沉痛的压力与指责,只怕以我前世那样单纯简单的个性,不出两三个月就会抑郁崩溃,日日以泪洗面! 弘治是那想害怕我知道真相,他不忍自己心爱的人背负那样的罪名!他那样小心地保护着我,不仅不对前世的我说,连他所认定的春氏妹妹的我,他都用了那样美好的一个传说代过。 春氏妹妹?我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皇上猜得不错,妾乃是春家失踪的幼女,姐姐入宫不久,妾有幸与家人相认,只因顾家对妾恩重如山,为了不使他们伤心,妾与家人瞒下了相认之事,并未对外声张,但姐姐却是知道的,她并与妾颇为投缘。姐姐只要一说起皇上,眼中总是充满了爱意,所以妾好生羡慕姐姐,也越来越倾慕皇上。姐姐将她与您的事都说予妾听,除了‘那年佛前’……” 我低着头,说得很慢,好让自己想得更清楚,将这个谎圆得更像,欺瞒他是很难的事,因为他是那样爱前世的我! “后来,姐姐没了,春氏族人也不见了,所以妾决定入宫弄清真相!妾不信皇上会逼死姐姐,更不信您会杀害春氏族人。妾入宫后看到了皇上对姐姐的情与爱,妾相信皇上说的话都是真的!妾虽不认为敏妃就是姐姐的转世,但妾愿为了延续皇上与姐姐的爱而留下来。妾不及姐姐貌美纯良,可妾爱皇上之心不弱于姐姐!” 我一直不敢抬头看弘治的眼睛,我害怕被他看穿,一旦引起他的怀疑被他打断我的话,我便没有勇气再编下去。可是我说的话,他能真的相信吗?183 心绪难平我闷着头,久等不到弘治应答,只得继续编下去,“若不是姐姐出事,妾也就随便找一个商贾之家嫁了过着平凡的生活,又怎有幸来到皇上身边服侍?又怎会知道皇上与姐姐那样感人的‘千年七世’之说?妾着实思虑了很久,妾以为定是姐姐冥冥之中让妾来到皇上的身边,妾与皇上都不能辜负姐姐这番心意,是不是?” 说到这,我不由得抬头去看弘治,眼中全是泪…… 第161章 遮风挡雨 前一世都是弘治为我遮风挡雨,他为我受尽煎熬苦难;这一世也让我为他做些什么吧。只要他开心,我愿意永远以春风致妹妹的身份呆在他的身边! 纵是将自己许到了一个卑微的位置,纵是要与其他女人争宠夺爱,纵是他心里仍有一个“最爱的春风致”。我也不在乎!我只要守在他的身边,陪他历经风雨、同到白首! “茗儿!”弘治深情唤我,两手捧着我的脸,温柔地垂眸看着我,“你这爱称便是风儿取的吧?你姐姐平素最爱饮茶,最喜茶香,她甚至把自己的寝殿叫成了香茗斋,她唤你茗儿,可她有多喜爱你!风儿喜爱的人自然也是朕的心头好!” “是,皇上说得极是!”我极力附和着他,“姐姐平生所愿便是与皇上每日一盏淡茶,恩爱到白首。姐姐未完之心愿,就让妾替姐姐完成吧!妾虽比不得姐姐,但总会尽力的!” “好茗儿,朕欠你姐姐的太多太多,若不是朕保护不力,春氏族人也不会——” 弘治声音哽咽,他仍在为这件事自责着,他应是很想替我报仇的,可他欠张氏的情又不能不还,他许给张氏的承诺又不能不遵守,所以他只好去怪自己! 我多想告诉其实我的爹娘兄妹还活着,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算算日子乌雅琦尚未回到占城,我若是现在就说了实话,只怕弘治不会放过乌雅琦,我怎能连累她?毕竟她只是为她兄长当信使,一片好心并没有半分过错,还是等她出了大明境内再说吧。 “皇上别这么说,您尽力了,把心都掏出来给姐姐了,她不会生您气的!”这时,我也只能这样劝慰弘治。 “茗儿,你真是风儿送给朕的瑰宝!”弘治说罢深深吻了我,他的唇温情而有力,他的舌与我的舌纠缠着,似一对缠绵的蝴蝶要勾勾缠缠到永久。 良久,弘治才放开了我。我伏在他的怀里,感受他起伏的胸膛和有些过速的心跳,听着他稍重的喘.息声…… 祐樘,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好不好? “茗儿——”弘治又唤我。 “嗯?”我腻在他的怀里,简直睁不开眼来。 “重新为朕好好修饰起来吧!等朕的病好了,就正式为你行册封大礼,你是我大明朝最尊贵的顾永妃,与余贵妃共尊。”弘治怜爱地抚着我的秀发。 提起余贵妃,我的心骤然一痛,她也是个痴情的苦命女人哪。我已经占得了弘治的宠与爱,即使只是弘治对春风致的爱屋及乌也足够了,实在不应再在名份上与余贵妃计较高下了! 我忙道:“皇上,这可使不得!余贵妃身份地位特殊,又聪明能干,是后宫当之无愧的凤首。她如今已是伤心欲绝,皇上病好了该多去安慰她才是啊!” 弘治见我如此说,很是心慰,“你的本性其实与你姐姐一样,纯良真善!” 我不好意思摇了摇头,我为了报仇已经改变了很多。今后为了陪在他的身边,守住我们的情与爱,只怕我还得更狠毒残酷百倍才行,因为张氏与敏妃之流是绝容不下我的,更容不下我与弘治的情.爱。 弘治一点我的鼻子,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朕说是就是,不用不好意思。” 我极浅的一笑,说道:“既然是皇上如此称赞妾,那妾就斗胆为余贵妃讨封了。” 弘治点点头,“你倒是提醒朕了。炜儿的事对余贵妃与太皇太后的打击都很大,朕是该册封余贵妃为皇贵妃,让她做个堂堂正正的后宫之主。” 我听他提到炜儿两个字,心头又不由得一酸,我至今不知到底是谁害死我的炜儿! 虽说张氏的话不可全信,怕这其中也有五分真。不是她又会是谁?郑贤妃?皇太子还不完全是她的,她当务之急是除掉张氏将皇太子完全收于其下才是啊。那是赵和妃?她一向胆小怕事,而且她又没有皇子,就更无理由伤害炜儿了?难道是其他的嫔御?……到底有多少我看不见的敌人在黑暗中啊?! 我紧紧搂住了弘治,声音凄哀,“妾代贵妃娘娘谢过皇上。” “是朕不好!是朕不好!”弘治立即注意到我的异样,心疼地抚着我的脊背,意图把我的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以后宫里的事你要多帮衬着点,你在冷宫与朕赌气的日子里,月儿常向朕提起你,夸你聪颖才干,是个难得的治家之才!” 余贵妃常向他夸起我,这怎么可能?最多不过偶尔顺带提上一两次,只是弘治他上心,记得牢罢了。 我点点头,“妾知道,皇上放心。” 弘治又道:“茗儿,朕为再你把咸福宫好好修葺一下,可好?” 我摇了摇头,“皇上以节俭示天下,不宜再为了妾大兴土木,现在的咸福宫妾住得很好,若是皇上能把妾以前的宫人都还给妾就再好没有了,妾可想玉璃如婳她们了,这几年想是也为妾受了不委屈……” “就这些?”弘治似有失望的神情,我心有不忍,便道:“不过,妾有一事相求皇上。” “哦?”弘治果然一扫眼中的失望。 “妾想把咸福宫的主殿命为同茗斋,想请皇上亲自题字。妾不敢用姐姐的‘香茗斋’,就让它永远存在妾与皇上的心里吧!” 我毕竟不是前世的春风致,我更希望前世的苦难都随着我前世的死而过去,只愿今生自己与弘治能平安恩爱到白首。 “好,朕现在就为你题写!”弘治说着就要下榻。 “不急于这一时。”我忙拉住了他。他忽而朝我邪魅一笑,我立即明白过来,羞得满面赤红,直拿粉拳打他,“皇上真坏!” 他这时抱住我哪里还肯放?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急不可耐地来解我的衣裳,“知道这两年,朕有多想你吗?芬芳滑嫩、夏凉如玉、冬暖如絮……茗儿,朕只有抱着你入睡才能安稳!” 我娇羞一笑,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接住他的手,担心地问:“皇上的身子?” “不碍事!”弘治眼中的欲.火更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我便不再阻止,在冷宫一呆数年,我又正值妙龄,夜深人静孤夜长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完全不想他?只是—— 我嗔道:“妾才不信呢,皇上新人在怀早就把妾给忘了!项敏妃日日伴驾,又有程欣嫔、柳如嫔、赵懿嫔在一旁侍奉着!” “那些小姑娘怎么能跟朕的茗儿相提?”弘治已经剥下我最外面的棉服与外衣,手随着中衣与小衣不安分在我胸.前蹭着,恨不能三下两个把我生生吃下去。 “妾才不信呢!”我故意推他,“皇上若不喜爱敏妃,怎半年就晋了她妃位?” 弘治索性将我压在榻上,一边解中衣一边道:“你比敏妃大又为朕生育过,当做她的姐姐!她年纪小,难免有些小女孩脾气,你得空好好管束一下她。” “那妾若是管狠了,皇上也不心疼吗?”我问。想着那一日痛打敏妃,弘治若知道不心疼才怪! 我说话时,中衣也被弘治去了,玲珑有致的身躯在轻薄小衣的遮挡下若隐若现,只惹得他欲.火中烧。 “你向来有分寸的!” 弘治很不耐烦地扯开了我的小衣,大手正要来抓我鲜红的亵衣,事隔多年又一次与他祼.身相对,我不觉竟臊红了脸! 就在同时,一张卷成很小的信纸也从小衣里掉了出来! 我在心中大叫该死!那是父亲写给我的信,我本该烧掉的,但事隔多年我好不容易才收到春氏家人的音信,实在舍不得烧,便放在贴身的小衣内,心想这样是最安全的,断没人敢来搜我的身。谁能想到我与弘治竟会在此时欢爱? “这是什么?”弘治抢先我一步抓住了那信纸! “没什么!只是妾抄的经文,听说放在身上,能保佑平安。”我胡乱编个理由,就去抢那信纸。 弘治似乎相信了我的话,都要将那信纸还给我了,突然大叫一声,“不对!这不是大明的纸张!”立即翻身坐起,去展开那信纸。 我情知自己拦他不住,只能胡乱穿好衣服,慌忙下塌朝他跪了下去。 第163章 治心良药 弘治今日的精神格外好,用完早膳服过药之后还让人抬他出去晒了会儿太阳,并让内阁将紧急重要的奏折筛选出来送给他批阅。他看折子,我就在一旁磨墨,没有一句话,只是偶尔相视,会心一笑,十足的默契。 前世的我常这样红袖相伴,我知道弘治喜欢浙江的端砚,最爱徽州产的徽墨,更知道他喜欢墨与水是怎样的配比,要如何研磨才能达到最佳的融合。前世的我是那样爱他,他所喜欢的每一件事我都深深记得,隔世不忘。 用罢午膳,我将弘治劝下小憩后,与栖风寻了个僻静处说话,我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话与我说,只是碍于弘治开不得口。 “臣只问一句,娘娘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这是栖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问得情深义重!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一时情致就做了决定,待到将来又后悔,后宫的生活是我最不喜欢的,一旦我做了决定,我就不再有后退的余地,甚至连退缩也不可以。在后宫必须得争斗才能生存,要么胜,要么死!胜的未必能笑到最后,而败的不是身死,就是心死。 “决定了!”我极浅极坚定地回了三个字。 比起我在后宫的煎熬,弘治为我做的更多,他都已经这般为我,我仍不为所动的话,那我真的就不值得他爱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陪在他身边更让我幸福的事了,因为有了这个幸福的支撑,就算前面有再多的艰难,我也不怕!然而,我仍希望栖风能留下来帮我。我目前面临的局势十分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的困难。 我要报炜儿的仇,我要雪自己的恨,我要分清后宫的敌与友!我必须将张氏死死地踩在脚下,才能在后宫存活下去,那么首先我就得让弘治看清敏妃的真面目,她不是我的转世,我容不得她打着我的旗号接受弘治的宠爱。可这个真相一旦揭穿,势必会伤弘治的心,我又必须想尽一切法子把这伤害降到最小。 所以,我需要栖风的帮助。我需要一个男人告诉我男人的想法是什么,心思是什么。他不仅仅是我的太医,更是我的军师。 “你能留下来吗?” “我会留下来!” 在我问出问题的同时,栖风就答了我的话,我的问题问完,他的话也答完了。一股暖流涤荡在我的心底,他明知道我不会再给他任何希望,他还是选择守在我的身边。比起他来,我是多么幸运,好歹弘治对我是有情的! “好哥哥!”我深深地朝他一福,我已经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表达我的感谢之情了,前世今生越欠越多,永远都还不清! “娘娘快别这样!”栖风将我扶起,神情忧伤,“如果当初臣一直守在娘娘的身边,蔚悼王就不会……所以臣那时就发誓,臣这一世永远不离开娘娘!就是只能做娘娘一世的哥哥,臣也只能认命了!” 说罢,他又重重叹了口气,“也许从你那一声良哥哥起,就注定了我们的命运!” 原来他一直为炜儿的死而自责,那不是他的错,是我没有做到答应好的事,他才负气离开的。况且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京郊等着我,如是痴情,我怎么还忍心责怪他?!若说有错,也是那些太医的错,要不是他们贪生怕死互相推诿,就能早一些配出解药救下炜儿的性命! “良哥哥别这么说!”我拍了拍栖风的手臂,“当初不是你,炜儿连降生到这个世上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给我们带来这四年难得的光阴了!” 炜儿的死虽令我痛得肝肺俱裂,然而逝者已矣,我们不能站在过去的阴影里,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宁愿心里时时浮现出炜儿的笑脸,就当他还活着,当他永远都只有四岁大。 “娘娘相信张氏昨夜所言吗?”栖风显然已经思虑这个问题很久了。 “炜儿的死,她自然脱不了干系!且不说所有人中她的理由最充分,若不是她害我在怀胎时就中了血毒蛛之毒,炜儿即便受了惊吓,也不至于命丧黄泉!所以,她一定得死!”我的眼中迸出冲天的仇恨,这一世与张氏,已是不共戴天! “只是那年佛前,她为皇上挡了一剑,几伤性命。皇上始终念着这份恩情!” 栖风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要斗败皇后也许不算很难,但要杀了她永绝后患,却是难于登天。弘治这个人有时太重情义了! “还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狮子老虎狩猎的时候,十多次才能成功一两次吗?所以我不急,等皇上一次次对她绝望,她总有把自己恩情都用完的一天,到那时再给她致命一击!” 对于是这一点,我已经想得很清楚。现在杀不了,那我便等,并在等待中制造机会! “娘娘与臣想到一块去了,只是当务之急,是要查清小佛堂设计蔚悼王之人到底是谁!如果此人不是张氏的话,那她的心机手段怕是在张氏之上!” “那一日我抱着炜儿回宫时,就特意叮嘱宫人在小佛堂守着,可惜那只大猫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地上的碎片也没有特殊的人去收拾,来打扫的两个宫女本就是打扫小佛堂的,她们看起来与各宫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因是在佛前做事,所以各宫的娘娘都会拜托她们替自己点盏长明灯之类的。” 唉,纵是我当时多留了个心眼,这件事还是一愁莫展。我又道:“若是我能与二哥联系上,就可以动用他的关系好好地查一查。” 弘治虽然同意将我原来的宫人还给我,但对我的监视并不会就此放松,内廷与外面联系紧密一向是他所忌讳的。他只是切断了我们的联系,并没有将二哥留下的联络点一网打尽,已经是很顾及我了。 “臣倒是不介意为娘娘跑一趟。不过——”栖风故意一顿,“臣倒是有一个更快的法子。咱们不妨来个打草惊蛇,让那幕后之人自己急起来!” “对呀!”我真是自叹不如,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呢?现在我可是弘治最宠爱的妃子,打起草来动静可大了! 当日下午送走来看望弘治的千金之后,我特意招摇地回了一次咸福宫,弘治已经将他的宫人撤到了外围,那至少在其他各宫看起来咸福宫又成了我当家做主的地方。玉璃、如婳、小顺子穿出了最好的衣裳带着宫人们在门外跪迎,震天喊着“娘娘千岁”! 见过礼,小顺子在前面领路,玉璃与如婳扶着我往里走,只因我一声愿意,弘治就把宫里最好的东西都搬了进来,即使是春寒未消,整个咸福宫已是暖意融融了。 主殿上并无匾额,我昨夜才向弘治说将这里改名为“同茗斋”,他虽已经题了字,但匾额还没有做好。于是便把旧的给撤了,只等新的来挂上。帝王亲题主殿名字,是无尚的荣耀,各宫各殿无不争相乞求,历代帝王却很少给,因为这象征着殿主人无与伦比的恩宠! 进了殿,玉璃如婳又带着宫人们对我再行跪拜,他们一个个抹着眼泪,在我失宠的日子里,他们一定受尽了白眼与屈辱。后宫便是这样的,奴才随着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忙让他们起身,说道:“本宫受难之时,你们能够留守下来,本宫很感动!受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们对本宫的忠心本宫会记在心里!从今日开始,你们是大明最受宠的皇妃的奴才了,你们只管挺直了腰板做人,不卑不亢。但也要记住不骄不纵,谁若出去给本宫惹事,本宫可不会轻饶!” 于留下来的宫人,我自然是要给足够的补偿,让他们觉得留下来陪着我是值得的,这以后他们才会更卖力地为我办事。 宫人们得了厚赏,一个个千恩万谢地出去了。以我现在的地位,他们跟着我自是前程无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待他们走了,玉璃如婳与小顺子方才围过来与我说话,我们主仆多年,情谊深厚,几乎如同亲人一般。几年未见,我才猛然发现玉璃如婳都成了大姑娘了。可不是嘛,我是弘治六年进的宫,如今已是弘治十三年了。 “再过两年,你们也可以出宫嫁人了。”我叹道。 “奴婢不要离开娘娘!”玉璃如婳跪下来抱住了我的腿,哭道,“奴婢愿侍奉娘娘到老!” “莫说傻话,女儿家便是再好些,也还是要找个好归宿!这玉璃已经定下了人,就是如婳……”我用力拉了她们起来,并拍了拍如婳的手,“本宫这就为你留心着,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也可以告诉本宫,若是合适,本宫便替你做主了。还有底下的那些宫女们,倘若到了年岁可以出宫的,本宫都一准应允。” “还是奴才好,奴才一辈子都侍奉娘娘,只要娘娘不嫌奴才老!”小顺子抹着泪说。 瞧他们一个个都是泪眼婆娑的,我忙叫大家止住泪,苦挨了这么久,这痛哭的人也该换换了。 “本宫这次大摇大摆地回来,其实另有目的。”我的计划就要开始,当然必须提前布置好一切,“本宫有几件事需要你们去办!” 第164章 打草惊蛇 “敬请娘娘吩咐!”玉璃如婳与小顺子忙擦干泪,恭恭敬敬地等我说话。 “打扫小佛堂的那两个宫女,你们可熟悉?”我问。 “奴婢去打听过!”玉璃回道。 我心头一暖,她一向是个有心人,一听说我的炜儿出事,就悄悄地为我暗中打探了。 “她们原是在浣衣局当个没品的小管事,日子潦倒难挨,去年才得了敏妃的举荐被遣去了小佛堂当差。因敏妃常常叫她们帮着在佛前多进了些香,或是点盏长明灯之类的事,各宫的主子们都很待见她们,给的赏赐日渐丰厚,她们的日子就丰润了起来。这两个宫女势利得很,见了奴婢一向是不理不睬的……” 玉璃所说的与我查的完全一致,她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我亦清楚得很,在我被禁冷宫的日子里,只有她顶着咸福宫宫正的身份,稍微有些出入的自由,她常想着去佛前为我祈祷,却遭了那两个宫人的冷眼相向。 “你受委屈了!”我心疼地说。 不过,我仍感谢冷宫的这几年时光,玉璃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但我出事之后,她一心一意想着来帮我,时光荏苒,她已经做到了怒不形于色,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稳可靠。 “娘娘别这么说,娘娘所受之苦胜过奴婢千倍万倍。”玉璃噙着泪。用情至深的人才会懂,若不是真的死了心绝了情,谁会在芳韶之年甘居冷宫,清冷度日? “都过去了。”我轻轻的一句代过,坚定地摇了摇头,“咱们不哭!” “奴婢听娘娘的。”玉璃含泪撑出了一个笑容。 “本宫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想法子与她们套些交情?” “娘娘,其中的一个宫女是奴婢远房表姐的同乡!”如婳立即回道,“她刚入宫时,奴婢曾关照过她,自从娘娘落难,她就没有再与奴婢来往过……而今娘娘盛宠,她一定会来巴结奴婢,想来倒是可以用用这层关系。” “甚好!”我拍了一下手。 “娘娘为何要与她们套交情?”如婳问。 “她来找你时,不管给多少好处你都收下,然后再悄悄跟她说,本宫已决心为炜儿报仇,近日就会对此次失职的太医们下手,叫她也小心些!” “娘娘这不是打草惊蛇吗?”如婳不解。 “就是要打草惊蛇,才能引出蛇后面的虎狼!”玉璃就是比如婳那实称丫头聪明些,一点即透。 “哦,奴才明白了,奴才一定找可靠的人盯紧那两个宫女!”小顺子这两年挺有长进,看来玉璃得空时教了他不少东西。 如婳撅了撅嘴,“为什么每次都是奴婢最后明白?” 一句话,逗得大家轻轻一笑。她这憨厚实称的本性是改不了,不过这样也挺好,只是我得给她找个实称人当丈夫,要不然这丫头准被骗惨了。 “幸是还能明白过来,不然本宫就不要你了!”我又调侃了她一句,仿佛又回到以前我们几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日子,而今,沧海桑田了,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的炜儿没了,这是我心中永恒的痛! 我这边刚把事情吩咐下去,那边众宫嫔就上门了。 来得好,我就是要让后宫知道,我顾千寻才是皇上最重要的女人! 我端坐上位,说了一声请!那些嫔御美人们鱼贯而入,她们早忘了我被冷落时她们的言行了。如今一个个都带着礼物前来,见了我更是满脸盈笑,恭敬行礼,高呼着永妃娘娘安康,她们定是来前就备下了一肚子的奉承话!不过,我可不想轻易地就领了这个情。 “众位妹妹还记得本宫的咸福宫吗?本宫还以为诸位姐妹把本宫给忘记了!”我也不喊她们起身,只冷冷地丢了这样一句。 “永妃娘娘说笑了,妹妹们时时都想来拜见娘娘,无奈不得圣谕不敢来唠扰娘娘。”开口的是赵懿嫔,她这话一出口,其他人就忙不迭地附和,“妹妹们不敢来扰了娘娘清静。” 早闻她的大名,如今又见她一张利嘴,我不觉多打量了她两眼。 恰好的身材,恰好的五官,恰好的装束,虽在后宫无数佳丽中算不上最美,可就是叫人瞧了觉得特别舒服。难怪她是去年进宫的四美中,除了项氏以外最得宠的一个。 我继续道:“诸位姐妹这么说,本宫倒不好说什么了,只是你们这样结队前来,就不怕敏妃妹妹不高兴吗?” “妹妹们来参见永妃娘娘本是依规矩行事,岂可为了一人之喜好就误了规矩呢?”赵懿嫔当真是伶俐得很。若非张氏将项氏伪装成我的转世,我敢说项氏绝不是这位懿嫔的对手! “懿嫔妹妹真是会说话,叫人听了就觉着舒服。”我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 “永妃姐姐谬赞了,妹妹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妹妹入宫时就听闻娘娘美艳无俦、才德双绝,还以为是宫里的人有意夸赞娘娘,今日有幸一见娘娘仪容,确无半分假话。” “妹妹这番话真是令本宫心花怒放啊!”我摆弄着手上名贵的玛瑙戒指,突然把脸一挂,“只是听着有些耳熟呀,好像你在贵妃娘娘面前说的是同一番话吧?” 赵懿嫔吓得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嫔妾知错了,请永妃娘娘原谅嫔妾这一回!” 哼!她以为我身在冷宫,就完全两耳朵不闻窗外事了吗?也怪她自己太爱卖弄,余贵妃早跟我提过她! 我搭着玉璃的手起身,正色道:“不要以为你们背着本宫做了什么,本宫不知道!你们的人品德行,本宫心里清楚得很!” 宫嫔们全都跪了下去,一个个为自己辩驳: “妹妹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永妃娘娘的事啊!请娘娘明鉴!” “妹妹是一心一意敬仰永妃娘娘,唯娘娘马首是瞻啊!” “够了!”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给本宫记好了,如果你们安分守己,本宫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若想打什么歪主意,就休怪本宫不讲情分!本宫可不需要你们记着本宫的好,只要你们记得自己该怕谁,就够了!” 众宫嫔连连叩首称是。 我便道:“玉璃如婳,送客!” 众宫嫔纷纷跪安,她们的跪安辞还未说完,我的人已经进了内殿。这便是我给他们的下马威! 这个后宫向来冷血无情,哪有什么姐妹情深,有的只是无休无止地争夺,与残酷嗜血的撕杀。现在的我,已经身居高位,不再适合再走温情的路子了。温情只会让别人觉得我好欺负,要想保住我的位置,要想令后宫其他人安分听话,只有用铁血手腕! 我要想好好地呆在弘治的身边,与他琴瑟静好,用必须用其他女人的血泪来灌注我们的幸福! 我在佛前洗尽的纤纤素手就要开始杀人了! 所有想挡道的,别怪我! 经过我今日来的这一招,这些宫嫔就算心中再怨恨我,也会对我又敬又怕。我不再是那个好说话的顾纯嫔了,而是冷酷强硬的顾永妃。她们永远惹不起的弘治最宠爱的皇妃! 待如婳玉璃回来,我要她们把宫嫔们送来的东西清点入库,然后再根据对方的权势、位分以及赠礼,决定回什么礼送去。她们一个个标榜自己按规矩办事,我身为永妃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把这边的事安排妥当之后,我仍得回乾清宫去,弘治的身子尚未痊愈,我当然得全力照顾着。白日我在病榻边照顾他,晚上的时候又与他在榻上欢爱。 因为太久没有与我欢好的缘故,他对我的身子十分迷恋,一连几日都没有招其他宫嫔来侍过寝,只是偶尔奇怪敏妃怎么会如此安分。以她的个性,见我如此得宠,早该来闹了。 我怎会告诉他,敏妃被我打了之后,我倚着凤印死死镇着后宫,又委托何澦盯住了宫里的动静,宫里才没有乱起来。 “许是敏妃妹妹懂事了。”我只这样轻回了一句。 弘治也不在意,除了处理国事,就是沉浸在我的温柔乡里。这样平静的几日,对弘治病体的恢复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见他元气渐足,我心底十分高兴,同时也明白我侍疾的日子也快到头了。以后,他就算再宠我,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皇上了。 我能做的只有珍惜眼下的日子。 如婳那边的事很快办妥了,就在那宫女将信将疑,不知我是否真的会拿太医开刀时,我采取了行动。 这一日,弘治午休怎么也睡不着,便拉了我上榻,一番云雨后才疲惫地睡去。我抚着他英俊的脸,耐心地等着,等到他将醒之时,我才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大声哭喊着:“炜儿!炜儿!……” “茗儿,怎么了?”弘治果然被我惊醒,见我泪流满面,心疼地问,“做恶梦了吧?” 我扑到弘治怀里哭诉,“妾梦见了炜儿,梦见他全身是血!炜儿死得太早太冤,他走得不甘哪,皇上您要为我们的孩子报仇啊!” 炜儿也是弘治心中的痛,他好好地哄慰了我一阵,等我渐收了眼泪,便问我想怎么做。 “杀太医!”我恶狠狠吐了三个字。 第165章 永妃之威 弘治长叹了一声,没有说话,炜儿过世没有多久,很显然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大开杀戒。 我只装作没看见,继续流泪恨道:“当初要不是他们互相推诿,耽误了配解药的时间,妾的炜儿还能有救!妾本就有言在先,可他们仍是未尽全力,那妾就只好言出必行!有过不罚,后宫的太医们只会越来越胆大的草菅人命,妾真的希望妾的炜儿是最后一个夭折的皇嗣了!” 弘治听到最末,浓眉一沉,那句话显然触动了他的心事。 他默了一会儿,终是对我道:“是该敲打敲打他们了!然炜儿的丧期未过,不宜苛责太多人。朕知道你一向是很有分寸的!!” 他说着话时,勒紧了我的手臂。我明白的,他这最后一句话并不是赞我,而是在警示我。不要杀太多人,不要在儿子尸骨未寒时造下太大的杀孽! “妾明白!”我回道。 炜儿走了,黄泉路上那样凄冷,我必须要用带着仇人的鲜血为他开路! 就是当日,在我所拟名单内的几个太医都被下了死囚大狱。我向来不是个公报私仇的人,即便没有弘治的警告,我亦不打算把当时为炜儿诊治的所有太医都打入死牢,那样会引起太医院的恐慌,会引起朝臣的不满。 但我既然求来了这次机会,就不会轻易放过,我抓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都是太医院的老臣。这些人仗着老苦功高,结党营私,更是与张氏敏妃勾结在一起! 想那血毒蛛是罕见的西域毒物,若非懂行之人向张氏推荐,张氏怎么可能想到用它?若非懂行之人为张氏仔细挑选、精心饲养,那血毒蛛又如何在中土存活?那懂行之人怕是就在这些太医里! 我此举被张氏视为“赶尽杀绝”,她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立即鼓动着朝臣给弘治上奏折。弘治既然事先应允了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借机剔除张氏的爪牙以慰儿子亡灵,更何况我已经比他预想中的克制了很多,所以他将那些折子压住不发。 张氏见前廷闹不起来,就让那些太医的家眷来后宫走门路,想尽法子在后宫里面闹。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她们惯用的法子,反正丈夫就要死了,索性豁出去不要脸子。 宫中的妃嫔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帮着她们与我作对,亦没有驱赶她们维护后宫平静,只是缩在自家的宫门背后,从门缝里等着看我的笑话。 皇宫重地自然容不得这些女人胡闹! 我让玉璃将她们召集在一处,她们见了我先是哭个撼天动地,然后伏在地上一口一声喊冤,震得我的脑子都嗡嗡作响。她们哪里是来求情的?分明以为我召她们前来是怕了她们,以为我做出了让步,以为她们可以得寸进尺! 真是笑话,我堂堂皇妃竟会怕了她们?哭,是嘛?闹,是嘛?我抓起一个细瓷茶杯狠狠往地上一砸! 茶杯落地,一声巨响,碎瓷片四溅,她们一时间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便趁机骂道:“谁敢再嚎一声,掌嘴二十!” 我这边话音刚落,便立有一个妇人撒起泼来,“苦命的老爷啊!兢兢业业一辈子——” 啪——! 小顺子疾步过去就是一个巴掌!打得那妇人肥厚的脸上立即红了一片!旁边的人都被吓住,一个个作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该哭下去还是就此罢休。 小顺子悄悄地在外衣上蹭了一下手,显见着这一巴掌下去,他的手也不好受。 那妇人很是一怔,没想到我会真的命人动手,只片刻,她就凶狠地抓住了小顺子的衣服,大声叫嚣着:“打人了——杀人了——永妃杀人了——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如此嚣张叫狠,显然有张氏与敏妃在后面撑腰。小顺子偷瞄了我一眼,我立即喝道:“掌嘴二十,怎么只一下就停了?!” 小顺子有了底气,命几个小太监把这泼妇拉到一旁,然后左右开弓,一下,一下,打得她脸肿血流,也打得其他妇人心惊肉跳,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 我坐在椅子上听着,一直没有喊停,直到小顺子向我禀报二十下已满,我才挥挥手,让他放手。那泼妇两颊高肿,唇角绽开,血由下巴一直流到了颈上,看在那些作威作福的妇人眼里定是十分可怖。可怖的不是她挨打的惨相,她们在家中痛打奴才时只怕会更狠,可怖的是挨打的是与她们有同样地位的女人! 也唯有到了此时,她们才能听进我说的话。 我冷冷地扫过众人,阴沉出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们进了这后宫就必须守后宫的规矩,胆敢在后宫撒泼——”我伸手一指那被打的泼妇,“这陈沈氏就是你们的榜样!” 跪在地上的妇人们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们以为我并不认得她们,可她们家势背景我早查得一清二楚,如今有了叶栖风跑腿,我运用二哥留下来的人手要调查这个十分容易!我向这几个太医下手,怎么会不向他们的家族施压? “你们的丈夫犯了什么罪,自有刑部审理公判,你们若有不服大可以告到大理寺去!”我用无比锋利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大明后宫,国母之所,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再敢闹事,就别怪本宫不顾你们丈夫与皇家多年的主仆情分!好自为之!” “永妃娘娘教训得极是,只是有一点小女不服!”一个倔强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说!”我欣赏这小女孩冒死直言的胆量,于是给了她一个开口的机会。 “永妃娘娘有失公允!”小女孩倒是一副大义赴死的模样,她回道,“若说小女父亲渎职,那同是太医的叶栖风呢?他也没能救下蔚悼王殿下,凭什么就能平安无事?” 我冷哼一声:这些人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放肆!”玉璃斥道,“你父亲受朝廷厚恩,却抛下蔚悼王殿下不救!照例,你刘家本该抄家灭门,永妃娘娘只追究你父之责,已是法外开恩,你还不知感激?!” “娘娘想要小女性命,拿去便是,但小女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小女孩向我叩首,“求娘娘成全!” “叶太医当时并不是太医,你要本宫怎么追究他?!”虽是不屑,我还是答了她的话,“正是因为他不是太医,炜儿才惨死在病榻上,倘若他在,炜儿又怎么会出事?本宫想要那些太医的脑袋吗?都砍了又能如何,蔚悼王能活过了吗?你的父亲打入死牢,你痛心疾首,那皇上的皇子没了呢?怪蔚悼王的命不好么!” “小女知罪!”那女孩俯首叩下去,已是心服口服。 我重哼一声,对于这些蠢女人,我再也不愿与她们多说一个字。 能做到现在这般,我已是情至意尽,我若想把他们抄家灭门,简直易如反掌!我不过是还顾忌着弘治的感受,这些太医老臣都算是宫里瞧着他长大的老人了。 “永妃娘娘起驾!”小顺子高唱一声。我只留给她们一个冷傲的背影! 很快,刑部的判决就下了。事关弘治最心爱的皇子,又牵涉到皇家的隐秘,刑部的判决如何能不快?这个是个烫手的山芋,早抛早好,那几个太医被判了斩立决。 玉璃说我的心太软,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生。可我还是想给他们的子孙留一条活路,父祖犯下的罪过就该由父祖承担,不要祸及他人。然而,我的好心并没有得来好报。 那一日清晨,我才起身,弘治尚在休息,小房子低声告诉我,玉璃领了如婳小顺子来见,我很是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头发尚未梳好就忙去偏殿见了她们。玉璃递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上来—— 原来是一夜之间,紫禁城宫门贴了许多帖子,上面给我编排了各种罪孽,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盆盆地往我头上泼脏水,把我诅咒成世上最毒的毒妇! “娘娘,早就说这帮人没有良心,您当初真该赶尽杀绝!”玉璃将那些帖子揉烂在手心里,甚是替我愤慨。 “就是,娘娘好心放她们一条生路,她们却这般无耻下作!”如婳也气道。 “她们可没这么大的能耐,这鬼啊,还在宫里!”小顺子接话。 就在这时,小房子来敲殿门,说是弘治醒了正在发脾气,要我马上过去。他朝玉璃手中的帖子瞟了瞟,暗示弘治正是为了这事生气。因为,这上面写着我凶悍性妒、重责备受宠爱的敏妃;写着我独霸皇上,暗通太医、秽乱后宫;写着我假传圣旨、骗夺凤印、欺压六宫…… 我让小房子稍等,然后当成他的面向玉璃他们道:“身在高处就一定会遭人妒忌,本宫既然敢坐这个位置,就不怕别人的诋毁!你们且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别人怎么看,根本无须在意,我在意的是弘治怎么看!他是否相信我? 第166章 一夜之间 “皇上醒了?饿不饿?”我盈盈地走向弘治,声音里全是一如既往的关切,“今日早膳要不要换些新口味?皇上不是想吃鲫鱼馅的饺子吗?妾已经吩咐下去——” “你责打了敏妃?”弘治开口打断了我的话。 “是。”我来到榻边坐下,望着他的眼,只诚恳地回了一个字。 或许,我应该为自己辩解一二,我痛打敏妃是多么的不得已……然而弘治会信么?我曾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次我就是春风致的转世,每时每刻,不厌其烦,可敏妃仍是后宫中除了我之外最得宠的妃子。 这就是弘治对我的回答!他宁愿相信我是春风致的妹妹,尽管他心底清楚我比敏妃更像春风致,但他仍固执地认为那是我身为春氏嫡妹是而了解她的缘故。 “那你的凤印哪来的?”弘治接着问。 “去贵妃娘娘那里窃取的,她因炜儿过世伤心过度并未察觉!”我回。 余贵妃连弘治要晋她为皇贵妃的圣意都却之不受,怎么会在意让弘治知晓真相?她不怕连累,她要的只是害死炜儿的人去死!可是,她不介意不代表太皇太后也不介意,弘治的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她的暗桩?只要这老妇一日未死,我在此事上就必须多加小心。 “那你与叶栖风是否早就认识?”弘治又问。 他的质问一个比一个长,也一个比一个严重,不过,我仍是有一点窃喜,他最在意的是我与栖风有没有私情,而非敏妃有没有挨打。 “自是比皇上早,不然如何向皇上举荐他?他是妾见过医技最好的医者,若不是因为他疯傻癫狂,妾都愿意把如婳许给他!他多次救下妾之性命,在妾的心里,他是一位需要照顾的哥哥!” 我说这番话时,一直盯着弘治的眼睛,他就是我的哥哥,我说的是心里话,这便是我的底气! “朕只想告诉你——”弘治伸出大手掌包住我的柔荑纤手,目光如潺潺春水般温和,“那些言语你不必介意!” 我倒是一愣!他给的回答有些太快,快到完全超乎了我的意料! 他信我吗?那责打敏妃与窃取凤印足以令他生气,尤其是后者,他完全可以斥责我,褫夺我的封号,贬降我的位分,甚至是将我打入冷宫都不为过。 他不信我吗?那便是认定我与栖风有私,这更是犯了他的大忌,他更应该惩治我才对!为何要对我说出这样一句暖心的话? “皇上不责怪妾吗?”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弘治,他不惩治我,甚至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傻丫头!”弘治用另一只手抚了抚我的鬓发,朝我微微一笑,“朕辛苦把你留下来是为了好好疼爱,不是为了责备!” “祐樘!”我流着内疚的泪水投进了他的怀里。 我内疚,是因为他的宽容,我的卑劣。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这些帖子其实是我让何澦找人写好贴到宫墙上的;不要说弘治,连我的宫人都被我蒙在鼓里。 我流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庆幸自己赌对了,弘治最在乎是我对他的心,胜过了其他的一切。而经过这次事件,弘治会更加信任我与叶栖风,栖风的安全又多了一层。 责打敏妃与擅用凤印这两件事迟早都会落进弘治的耳朵里,与其等到那时让其它妃嫔当着他的面告我的状,不如现在他正与我如胶似漆时就让他知晓。前两日,那些女眷们才大闹后宫,她们完全有理由来报复我诋毁我。这个时候,弘治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宽容我。 只是我没想到,他是如此信任我,没有缘由的原谅,简直给了我放肆的借口。我再次确信,他对我的信任实实在在地超过了后宫任何一个人,这非常重要,因为这便是我日后除去敏妃的最重要的资本! 项顺敏,去死!我怎能容你顶着我的牌子来分我的宠?! “皇上!”小房子对我与弘治搂抱亲热已经习以为常,因而也不特别避讳,向他呈上一个小折子,“八百里加急回报!” 我一听甚喜,急忙从弘治怀里起来,“定是截住占城贡使了!” 弘治立即接过,打开来看,脸色一喜,旋即又暗了下去,双眉紧蹙。我瞧见不妙,小心问道:“怎么了?没有截住乌雅琦?” 弘治将折子递给了我,“人是截住了,可你的信早被她用信鹰送回了土鲁番!” 我的心顿时下沉,乌雅琦一定是看我有信给她哥哥,所以十万火急地启用信鹰把信给送了回去。而且信不在她身上,她也就更安全了一些。很聪明的一个妇人,这一次却坏了大事!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我忙问。 弘治生气地睨了我一眼,打仗就意味着劳民伤财,意味着尸横遍野。他是个明君,一直极力避免战争。如今为了我一封信,就要让两国燃起战火,也不怪他生我的气。 “信一到土鲁番大王爷的手中,他就会找借口往边境屯兵,对大明形成压力之后,再来与朕谈条件!” “这么说,他不到不得已,不会开战?”我似乎嗅到了一丝希望。 “真是天真!”弘治冷哼了一声,“只要朕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会立即开战,抢金抢粮抢女人!打仗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却足以令大明伤了元气!” “那让妾去与土鲁番大王爷把话说清楚!”既然是我惹出来的事,那我就应该扛起来! “你有把握说服他退兵?”弘治很瞧不上我的样子。可能在他眼里,便是春风致也未必有这样大的本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总好过狼烟四起、生灵荼毒吧?” 我这样说只是出于一种负罪的责任,其实并没有底,连与我相处多年的弘治都不相信我是春风致的转世,土鲁番大王爷与我相见不过寥寥数面,他能相信吗?如果他不能相信,那么我作为春娘娘的信使,对他又有几分说服力?! 弘治立即传了圣旨下去,“让大将军炎埡伦带领精锐速赴边城,边城各路地方官员予以全力配合,务必将边城守得固若金汤!” “遵旨!”小房子立即下去办差,他看弘治的脸色便是知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片刻不敢耽误。 “吾皇英明。炎郡马在比武中胜了大王爷,有他驻守边城,对大王爷是一个极大的震慑!”我带着几分讨好地说道。 “可如此一来,他现在镇守的北方就不安全了,万一鞑靼趁虚而入——”弘治突然打住了话头,朝我一摆手,“你一个妇道人家,朕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妾明白皇上的意思,一根蜡烛两头烧,很难兼顾过来!” 说着我又忍不住自责起来,不住地用手敲打自己的脑袋,如若真的开仗了,我实在愧对边城百姓!还有滟儿,我一手催成了她的幸福,可现在却逼着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去打仗!万一炎将军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对得起她,如何对得起死去的义母? “好了!”弘治伸手制止了我,“现在事情还没有糟到那个地步,再说你自责也于事无补。现在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但愿炎将军这些培养出来的人才足以震住北方的鞑靼!”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弘治心里比我更清楚,像炎将军这样的镇边大将可遇而不可求! “那皇上打算如何处理乌雅琦?”虽然知道我如今没这个脸面,可仍是忍不住要为她求情,“皇上若是杀了她,不仅令土鲁番有了立即开战的理由,还会激怒占城王,此举万万使不得呀!” 第167章 永妃心机 “朕不会为难她,更不会杀她,而且朕还会派特使护送她回占城去!”弘治朝我摆摆手,“此事你就不要管了,朕自会处治。” 我默然地点了点头,不敢再说什么。 这是国家政事,作为后宫女子,我不该干涉,更何况弘治已经用了最好的处理办法,亲派特使送乌雅琦回去,一路上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算不能让说服乌雅琦去劝土鲁番大王爷退兵,至少能劝服占城不要卷入到这场战场里来。倘若土鲁番与占城连成一线,那对大明是极为不利的。 我只盼着这场仗打不起来。 用罢早膳,太医们来为弘治诊了脉,说他已经大好。弘治便带我出去走动走动,漫漫春花前他终于向我开口,要我搬回咸福宫居住。 弘治其实前两日就已经大好,连上朝都没有问题,只是想多把我与千金郡主留在身边两日,才故意拖到了今日。如今边城形势危急,他必须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不能再沉浸在小家的温情里不能自拔了。 “照顾朕这么久,你都累瘦了,是该好好回去歇着了。”弘治紧紧牵着我的手,脸上流露的全是不舍。 “妾明白,妾只求皇上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只要皇上安康,妾就知足了!” 我将头靠在弘治的肩膀,如今我是这般眷念他。然而最困难的日子已经煎过去,一切就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是大明的主宰,而我只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位,我终是不能像民间普通妻子那样,日日陪在自己丈夫的身边。 “凤印你暂且由保管着,朕听闻月儿还是病得起不来床,敏妃年纪又小,主不得事,郑贤妃与赵和妃又都是半吊子……”弘治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向我道,“朕以后忙于前朝之事怕是难以脱身,朕就把后宫交给你了!” “皇上!”我的心中比这明媚的春光更加温暖。 弘治这么安排,全是为我考虑!如果说责打敏妃是因为她奢侈骄横,我打她尚且合理合理的话,擅动凤印之罪我是无论如何都背定了,现在弘治公然将凤印交到我的手上,我动用凤印便成了合理之事,他是在抹去我的过错,堵众人的悠悠之口! “妾一定竭尽所能安稳后宫!”我向他郑重承诺道。弘治身上的担子已经很重,我绝不能让后宫再给他添乱! “好茗儿!”弘治折了一朵春花别在了我的发髻上,就如多年前,他对前世的我那般。 我记得那时是初春,弘治替我别的是一朵梅花,那时天气还很寒,蝴蝶十分稀少,居然我髻上的梅花还引来一只彩蝶停在上面,徐徐扇动着彩翅,弘治夸赞着真美! 对了!当时弘治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孩,正是年少的土鲁番王爷,他对着我好像看痴了一般,还被弘治嘲笑了一番。可他却为此画了一幅画给我,我当时与他一起把画装进瓷瓶里埋在了宫中。 如果我能找出那幅画,也许可以让土鲁番大王爷相信我的身份,说不定可以阻止边城的战争!可是,弘治不会让我冒险! “茗儿,快来,你看!”弘治指着满树的繁花向我笑道。 罢了,难得开心,就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事了吧。这是我此生入宫以来最愉悦的一个上午,整个大明皇宫仿佛只剩下我与弘治两个人,我们的心贴得那样近,这使我有了一种错觉,我就是弘治的妻——堂堂正正的妻。 午膳时,弘治把千金叫了来,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吃了顿饭。千金见弘治身子恢复得差不多,很是高兴。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弘治的病一好,我们的女儿就要离开了,与她的养父母回建昌府。我摸着千金的秀发,心中万般感慨,她出落得越发像前世的我了。 “千金,你越发像你的母亲了!”弘治怔怔地望着千金,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咦?父王今日早上也说了同样的话,还说千金与母妃走出去就像双胞姐妹似的!” 千金格格地笑着,爽朗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再一个春风致。可她口中的母妃并不是我,而是益王的王妃彭氏!彭王妃长得很像前世的我?我回想着她的样子,确有五分相像,尤其是那眉眼,简直有七八成!难怪我初见她时,便觉着似曾相识。 益王与弘治还真是好兄弟,选老婆的眼光都这么相似,只是益王的命好,他选了一个好王妃,而弘治却选了一个千年妖凤亡国祸水!凤凰涅槃那么美的传说,发生在我的身上却是这么血腥残酷! “茗儿!” 我忽然听见弘治喊我,茫然地回了一句,“啊?什么?” “千金在与你说话呢!你是怎么了?”弘治腾手抚了抚我的肩膀,“是不是舍不得女儿走?” 我苦涩一笑。我如何能舍得,我亏欠了她十几年,如今才在一起呆了多久?可是作为她的生身母亲,我最希望的是她幸福!只要她幸福,再多的苦楚我都吞得下! 弘治看在眼里,便道:“干脆让千金嫁到京城来,好不好?你们母女便可以常常见面了!” 千金当即把嘴一撅,我便知她不愿,于是向弘治道:“这得看千金的姻缘是否在京城了,只要千金过得好,在哪里妾都替她高兴。” “母妃最好了!”千金一把抱住了我。 “女儿的心思当然母亲最知道了。”有千金这样一个女儿我就该高兴了,怎么还能贪心地把她绑到自己的身边呢?再说这对养育了她十多年的益王与王妃也不公平,恐怕每一次送千金进宫来,他们夫妻俩都提心吊胆地想着弘治会不会就此把女儿给留下来了。 “好,每次都是朕做坏人。”弘治看到我们母女感情融洽心底甚是高兴,表面上却故意要吃这干醋。 “父皇最好了!”千金又过去抱他,哄他开心。 “最好的只有一个,到底是你母妃还是你父皇呀?”弘治又逗起千金来。 “母妃是最好的母妃,父皇也是最好的父皇啊!”千金狡黠地回道。弘治听了便是一乐,“朕这女儿随朕,聪明得很哪!” 这一次,弘治与我亲自送了千金出去,一直把她送到了宫门口。今日一别,至少要过上一年半载甚至更久才能再见了。我虽没有流泪,却握着女儿的手不愿意松开,最后还是弘治拉开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他的大掌中。女儿大了终是要走的,我所能倚靠的只有身边的这个男人。我要紧紧抓住他! “父皇!母妃!”千金行跪礼与我们拜别,然后流着泪被宫人拉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走吧,远离后宫这个是非地!我的女儿,好自珍重! 下午,弘治就出去了,我便很有默契地趁着这个时候收拾东西回了咸福宫。弘治先是去看望了太皇太后,之后去了长宁宫,余月溶一脸病容,不愿面见,与他隔帘而望,令他颇为不快,只安慰了几句话,就忙着赶去了项敏妃的储秀宫。 我知道他一定会去看敏妃。虽然他当着我的面半分不提敏妃之伤,其实心头挂念得很,还背着我,让小房子去储秀宫送药送问候。我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所以在他行动之前就让小房子以他的名义这么去做了,而敏妃见不到弘治亲去,火气很大,总是把药与东西扔了出去。 大明是弘治的天下,他很容易就能查清敏妃挨打的真相,如此一来,我的力挽狂澜、贤良大度更显出了敏妃是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敏妃还真没有让我失望,她一见弘治就来气,竟不让他进门。弘治劝了两句,她也不知给弘治台阶下,脾气反而上来了,越发闹得不像话,骂他只知道宠着顾永妃那只老狐狸精,令弘治大为光火,盛怒而去! 弘治当夜宿在了永和宫,这是他的习惯,但凡在后宫其他女人那里生了气上了火,难以排解时,都会去找赵和妃。只有从这个后宫最会逆来顺受的女子,才能忍受弘治的一肚子火气,才能忍受他的招之即来挥之即走。 “娘娘!弘治都宿在永和宫了,您怎么还笑啊?”如婳又替我着急起来了,在她看来我该是弘治最贴心的人,他受了气自然该找我这个贴心人诉一诉苦。 “傻瓜,皇上要是带着冲天的怒气来找娘娘,还不气着咱们娘娘啊?”玉璃立即回了她一句。 弘治没有来找我,恰恰是心疼我,他心中的火气那样大已经不是排解可以消得下去的了,他必须先发泄出来,可他怎么忍心对我发火呢? 而后宫的其他宫嫔谁又能没点脾气,只怕弘治的火才只发了一半,就又惹上了新的怒气。他只好找最软弱怕事的赵和妃,赵氏受了他的火气却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对了,本宫诛杀太医之后,打扫小佛堂的那两个宫女往谁的宫里钻了?”我问。这个才是我的头等要紧之事。 第168章 打道回宫 “说出来娘娘可能都不会相信,那两个宫女这几日与郑贤妃交往过密!”小顺子答道。 “郑贤妃?”我确实有点吃惊,“你确定没有看错?” “奴才给娘娘办事怎敢不小心?瞧得真真的!那两个宫女不仅去了多次,每次还是偷偷摸摸地去的!”小顺子回。 郑贤妃!虽然我也怀疑过她,但仍是觉得张氏最为可疑,更何况这两个宫女是因敏妃的举荐才得以打扫小佛堂,有了今时今日之地位。 如若真是她,其用心可谓十分歹毒,其心思可谓万分慎密!先是杀了我的炜儿嫁祸给张氏,然后再借余贵妃与我的手除掉张氏,这样她就可以明正言顺地拥有皇太子了,而且她除掉了皇二子,除掉了太子前面所有的障碍,令太子之位固若金汤。只要熬到太子继位,她这个太子养母便可母以子贵,就算当不成太后,其地位也是其他人不可比拟的。 “玉璃,你是怎么想的?”我问。 “郑贤妃与娘娘交过几次手,每一次都是落败,以她一贯的作为来看,她想不出这样的法子。这一次应该是有人在背后帮她!”玉璃回道。 我点点头,她与我想的一样,我又问,“那你觉得这背后之人会是谁?” 玉璃摇了摇头,“奴婢猜不出来,奴才只知她与赵懿嫔来往密切,但仅奴婢所见,赵懿嫔断无如此之能!” 我说道:“如若黄雅嫣还在后宫的话,本宫倒是相信她有这个能耐。只是现在,本宫倒有些害怕了,一个这么可怕的敌人,还躲在了我们看不见的暗处!” “娘娘不必忧心!”玉璃道,“至少郑贤妃知道这个人,咱们只要能定了她的罪,还怕她不供出那个背后之人吗?” 我眉头一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完全是郑贤妃所为,我们定她的罪就是在帮张氏!本宫不甘心,杀害炜儿,张氏首当其冲!” 如婳忍不住插嘴道:“可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先弄清真相吗?” 不错,炜儿不能枉死!我得先知道真相,才能决定怎样将另一个“真相”送到弘治的面前!我立即道:“接下来,咱们就来紧追不舍,逼她们狗急跳墙!如婳,你明日就寻个空去给那个你远房表姐的同乡通风报信,就说本宫后天一早就要对她们下手,说得越严重越好。” 如婳点头,“娘娘放心!” 我又向玉璃道,“你明日去了一趟承乾宫以及永和宫,就说皇上命了本宫暂主后宫之事,本宫请她们过来就后宫最近的状况通一通气。” “奴婢明白。” 小顺子急问:“那奴才呢?” 我回道:“继续给本宫盯死那两个宫女,一旦她们异动,立来报告!” 第二日,郑贤妃与赵和妃来得很快,见了我也分外的客气,亲切地唤我永妃妹妹,因是与我位分相同,也不敢自称本宫,自唤姐姐。 赵和妃是我请来的一个陪衬,与我的关系又不差,向我聊起后宫的种种时,话里话外都透出对张氏及敏妃的不满,仅这二人拉出的亏空就令她好不头疼。若克扣了其他宫里的份例来补,显是不合适,可她又哪里来这许多银子?便是把她的份例全贴过去,也不够的! 郑贤妃却有点心不在焉,与我说话颇有点颠三倒四,似有急事要走一般。 我只视而不见,事无巨细与她们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对后宫这摊子的事很为难的模样,还一再请她们多加照拂。我又装作无意地提到了炜儿的死,自是痛心疾首一番,然后咬牙切齿地要杀一切与之相关联之人。我说到这里,郑贤妃的额上已是下了细密的汗,点到为止,我装作后悔不小心说出口的模样,立即说到了其他的事上。 如此,更引起郑贤妃的警觉。 当日傍晚,小顺子就来报,郑贤妃从我这里回去没多久,那两个宫女就急急忙忙去了承乾宫,现在已经收拾好东西朝宫门去了。 “娘娘,她们这是想跑啊!要不要把她们截住?”小顺子忙问。 “不,让她们出宫!”我的嘴角露出一丝蔑笑,“郑贤妃对她们可真够好的,不想着杀人灭口,还要给她们留一条生路。” 小顺子与如婳对视了一眼,不解地望着我。玉璃替我解释道:“娘娘的意思是,既然郑贤妃舍不得杀她们,咱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宫外——”她张开手掌然后做了一个狠握的手势,意为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宫里的事咱们做完了,就好好地歇两天。”我朝宫人们道,“休息够了,咱们还有后面的仗要打!” 我还就担心郑贤妃一不做二不休在宫里把这两个宫女给做了,万一我没能及时阻拦,那就死无对证了!我就盼着她们离宫,那样我就掌握了完全的主动。出去容易,想回来可就难了! 第二日,最先来敲我咸福宫宫门的人却是敏妃与张氏,昨日我与赵和妃商定,按正常的份例给储秀宫和坤宁宫。今日一大早她们就找上门来闹了。我让她们在主殿等着,自己在后院里修剪花枝。 “娘娘,敏妃与太归娘子气得直跳脚呢!”小顺子捂着嘴朝我笑道,“玉璃姐姐跟她们说昨夜对了一宿的账本,今个鸡叫时才躺下,要她们稍等一会儿!” “好!”我悠然地修剪着花枝。 当我还是冷宫里任人践踏的顾妃吗?是她们想见就能见的?我之所以放她们进咸福宫,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至于进来之后的事嘛,那就由不得她们做主了! 她们的气急败坏,我的气定神闲。面尚不曾见,她们就已经败了! “小顺子,今儿是主殿挂匾的日子吧?”想着弘治亲书的“同茗斋”就要当着项张二人的面挂到咸福宫的主殿上,心中就好不快意。 “回娘娘,正是!” “你再去瞧瞧,等她们实在坐不住了,咱们就去挂匾!” “是!” 小顺子去了。不过一会儿,就来回报说敏妃将我的茶盏都砸了,张氏手下的碧落几乎要与玉璃动起手来。我便放下剪子,擦了擦手,让小太监们抬着宫匾去了。 我穿着一袭艳丽的大红凤袍,打着哈欠进了主殿,敏妃一见我便怒气冲冲跑了上前来,骂道:“顾千寻,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克扣本宫的份例?储宫秀的宫人可都是皇上拨下来的,你不给钱粮,你让本宫怎么养活他们?!” 我朝她伸了懒腰,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我才仿佛刚看清她似的,“哟,是敏妃妹妹与太归娘子来了!敏妃妹妹,顾千寻三个字可不是你叫的,皇上让你喊本宫姐姐,你若不遵便是抗旨!” “什么?皇上让我叫你姐姐?你也配吗?”敏妃逼人咄咄地把手向我眼前一伸,“圣旨呢?给我瞧瞧!可别又抬你那凤印吓人,这事凤印可管不着!” “听敏妃这么一说,本宫倒是想起来了,敏妃的伤想是全好了吧?”我故意朝她干瘪的臀部瞟了一眼,眼中带着无尽的嘲讽。 “你——!”敏妃气得半晌回不出话来! “本宫还有事要忙,请二位稍等!”我边说着话这身子已经退到了殿门口,“来啊,把皇上亲赐的宫匾挂上!” “是!”小顺子赶紧招呼着太监们动作起来。 “顾永妃!你太张狂了!”张氏气急败急地叫着,“别以为自己穿了一身大红的凤袍就可以装成我了,你就像只煮红的大虾子!” 说罢,张氏与敏妃故意大声地嘲笑了起来! 刺耳的声响,划过我的耳畔,我冷冷一笑,“凤也罢花也好,至少是正当红的,不像某些人已经红得变黑,再也红不了!” 笑,在她们的脸上僵住,张氏的神情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般,“顾千寻,你——” 我立即打断道:“太归娘子,你又忘了,你当唤本宫一声娘娘!” 张氏的脸扭曲着,“我偏不叫,又如何?你还敢教训我不成!” “难道本宫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多吗?”我朝她阴阴一笑,然后朝玉璃道,“传本宫的旨意下去,太归娘子清心重德提倡节俭,自请将坤宁宫的宫人减半份例削半,当为后宫表率!项敏妃不甘落后,亦自请份例削半,本宫不甚感动,亦自削半!” “你——!!”这一次,张氏与敏妃异口同声,怒气之大,差一点把门外爬梯挂匾的太监给吓掉下来。 “本宫自会向皇上禀明,嘉奖二位的!”我嘻笑着。 不要说将我的份例削半,就是一百年不给我发份例,我咸福宫照样活得生龙活虎。张氏与敏妃就不同了,日日素食旧服,不把她们逼疯才怪。然而,我已经绝了她们的退路,她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就是顶撞我的下场! “顾千寻,你够狠!”张氏指着我的鼻子。 “宫人再减半,份例再削半!”我根本不理她,又向玉璃道。 “是,娘娘!”玉璃恭敬地答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让小房子骗我去了小佛堂,我猜你已经知道‘那年佛前’了吧;还有那些写着你罪状的帖子也是你自己贴的!”张氏咬牙切齿,“好手段啊,我当年真是低看你了!” “你居然变聪明了!不过,皇上可不是这么想的,”我幽然回道,“你是在说皇上错了吗?” “好一张利嘴!你记着,今天你欠我的,我一定会要你加倍还回来!”张氏的脸扭曲着。 “欠你的?!”我顿时大怒,“本宫问你,那血毒蛛是从哪来的?当年你差点害死本宫,如今又害本宫没了炜儿,这笔账你打算怎么还?!” 第169章 逼狗跳墙 “那是你自找的,皇上本就是我一个人的!是我的!”张氏异常愤慨地指着自己。 她的?张氏居然以为弘治是她的?多可笑啊!我不禁笑出声来,诡异的笑声在屋里扬了起来。 “你笑什么?!”张氏又恼又怒,“我为皇上做了那么多、舍弃了那么多!我为了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他怎么可以去宠幸别的女人,怎么可以与别的女人生下孽.种?!” 孽.种!?她敢胆这么侮辱我的千金、孝康与炜儿?!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何止是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的良心、你的廉耻、你的尊严……你已经没一点剩下的东西了!皇上是你的?”我狠狠地伸出食指,指着她,“你怎么说得出口!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上是谁的,敏妃又因何能得宠!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时,本宫要把你们剥了皮拉到皇上面前,让他看清楚你们的真面目!” “你是春家的人?!”张氏的肩膀猛的一颤! 我从她眼中看到了恐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很好!她终于知道我才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 “我是来替春风致讨债的!”我诡魅阴冷的一笑,猛地朝敏妃睥了一眼,她吓得一抖,冒牌货就是冒牌货! “娘娘,您快来瞧瞧,御赐的宫匾这样挂着可好?”小顺子适时地殿外叫了起来。 “本宫忙着呢,二位请便!”我丢下一个鄙夷的眼神,搭着玉璃与如婳的手走出殿门。 “娘娘,皇上亲手书的‘同茗斋’多好看啊,笔势雄劲有力,又不失柔情,可见皇上写的时候花了不少心思呢!”玉璃故意高声说道。 “正是正是!瞧这笔法潇洒缜密,字体狂而不乱,当真是天子风范、气度不凡!奴婢瞧着这宫里的牌匾就数这块最好看了!”如婳大声附和着。 “那可不?咱们娘娘可是皇上心尖的人儿,自然把最好的都往咸福宫送。”玉璃接道,她瞧见张氏与敏妃灰溜溜地从殿里走出来,故意讽刺道,“可不像有的人,总觉着这天底下就该她最得宠似的,也不拿镜子照照,就她那样也配?” 敏妃一听这话便炸开了,欲过来理论,被张氏拉住了,两人又忌又恨地败走了。 “要说皇上对咱们娘娘可真是没话说,这宫匾一做好呀就忙差人送来了!当今的主子里有谁像咱们娘娘这么得宠哟?”小顺子还对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故意拖长了音调。 这俩个人恐怕得回去气上好几日了,正是如我所愿,尤其是敏妃的性子又不得又要回过头去埋怨弘治,我就是要弘治的心离项顺敏这个贱妇越来越远,等到我揭开项氏的真面目之时,他就不会伤心,而是感到庆幸。 她们前脚刚走,叶栖风后脚就来了,打着请平安脉的幌子进了门,“本想早些里来的,发现敏妃与太归娘子在,也就只得等了些时候。” 我让小顺子在门外守着,只留了玉璃如婳在内,忙问栖风,“怎么样?事情进展得如何?” 栖风回道:“臣依娘娘的安排,一早便让二爷留下的高手在宫外候着了,只等那两个宫女出宫,便蒙着面假装要取那两个宫女的性命,宫女们吓坏了,连声说‘贤妃娘娘饶命’,还一个劲地求饶,说‘看在她们忠心侍奉的份上饶她们一死’!不过——” “不过什么?”我眉头一蹙。 “不过,这件事许是一场意外,她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猫就撞上了琉璃灯,以至吓着了蔚悼王。”栖风的声音很小,他知道我一定不会接受他的说法。 “本宫只知道本宫的孩子没了,本宫只想让害死他的人受到处治!”说完,我问栖风,“那两个宫女现在人在哪里?” “臣将她们关进了顾家一栋宅子的地牢里!”栖风答,“事关重大,臣不敢望妄动,所以臣一早就来请求娘娘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娘娘,无论此事是否与太归娘子有关,都是不可错过的时机啊!”玉璃小声提醒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如婳叹道,“郑贤妃面上看着对咱们娘娘如此恭敬,谁能想她一转身竟能对一个孩子痛下杀手!真是畜牲不如!” 我当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将郑氏与张氏一网打尽的机会。 我沉思片晌,向叶栖风道:“你让二哥的人去审这两个宫女,只要不在她们面前露出真面目,不把她们弄死,不让她们缺胳膊断就成,要想尽其他一切方法问出幕后那个给郑氏出主意的人!” 栖风略一点头,随即便问:“那要是她们确实不知道,或是问出的结果不是太归娘子呢?” 我唇角一抬,“好办!无论问出的是谁,最后都要栽到张氏的头上!” 栖风微微皱眉,“娘娘是要借刀杀人?” “本宫这是跟她学的!”我愤道:“炜儿的死,张氏首当其冲,可我们却苦于没有证据证明血毒蛛是她所为!再说本宫怎么能为张氏做嫁衣裳,替她除了郑贤妃,然后让皇太子回到她的身边?!” 栖风默然不语。 我早不是那个善良的春风致,也不是那个在冷宫抄经打坐的可怜顾妃!从我决定留在这后宫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永妃! 我继续道:“二哥的人审问之后,一定要让这两个宫女写证词并画押。并无意中让她们听到抓她们的是张氏的人,一定要让她们以为张氏才是整个事件真正的主谋!然后,寻个机会把她们放走。” 我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弄死一个,只留一个逃出去。本宫今日就会下令抓捕这两个丫头,只要她在街上一露面,东厂的人就会把她带到宫来,本宫就带她去面圣!” 栖风望着我的样子,似乎有些陌生,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我便向他道:“有劳叶太医,去办吧!”我朝外面喊了一声,“小顺子,送叶太医!” “娘娘妙计。”栖风走后,玉璃赞道:“到时候,让郑贤妃与太归娘子狗咬狗去!” 如婳道:“那敏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娘娘就这样放过她了吗?” 玉璃回她,“只要太归娘子一倒,敏妃根本成不了任何气候!娘娘要她横着死,她就不能竖着活!” 如婳点了点头。 今日早晨发生的事情不少,我忙以后宫之主的名义搬下两道懿旨: 第一道是对太归娘子与敏妃的嘉奖,称赞她们带头削减份例。我自然也跟着削半。我们这几个最得宠的妃子都这么做了,其他宫里的妃嫔也得照着学,这份例一旦减半,日子会有多难熬,只有各宫主子心里清楚,还不得把张氏与敏妃恨死才怪! 第二道是发给东厂的,让他们派人追捕两个宫女的下落,但事关后宫,天家威严,不可声张,只能加强人手暗查。 我在懿旨上盖上凤印,便让玉璃如婳颁下去了。 一抬眼看到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本,不由得叹气,我协助余贵妃管理后宫时,费了好大的力才把账目填平,不过三两年的工夫,如今又是一堆死账烂账。我若是没有爹爹送的三个钱庄做倚仗,早就掉进后宫的无底洞里了。前前后后也不知贴了多少钱进去,若不是有三位哥哥齐力扶持,怕是钱庄早就倒了! 我又叹了口气,不想去看那账本,于是提笔给千金写了一封家书,是啊,千金才刚启程离京,我就忍不住想她了,我信里说的都不过是些家常话,字字句句全是我对她的思念…… 对于我们缺失的十二年母子情分,我甚是感伤,于是给益王妃也写了一封信,请她说些千金幼时的趣事于我听。 下午十分,乾清宫便传下话来,弘治晚上要来我这里用膳,还说想念我小厨房做的菜了。不过是借口,弘治是有话要对我说,我便吩咐小厨房好好准备。弘治大病初愈,还是要好好将补身子。 太阳落西 ,弘治就来了,一开口就说想我。我知他说的不是假话,敏妃的闭门不见,余贵妃的满腹愁怨,赵和妃的不解风情,平日里赵懿嫔一张小嘴倒是很甜,偏是昨夜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弘治愈加不快。 我笑着说晚膳还要稍等一会儿,拉着他去院里看花,他叹道:“怎么有几份江南的风韵?倒像是朕与风儿初遇那一年,繁花似锦……” 玉璃赶紧道:“这里的花枝可都是娘娘亲手修剪的!” 弘治拍拍我的手,“茗儿有心了!” 我嫣然一笑,伸手推开他紧皱的眉,“妾是想借姐姐的春风来吹展皇上的眉头!” 弘治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再皱眉头。晚膳做好,他用了不少,一边用一边嚷着:“还是咸福宫的饭菜最合朕的胃口。” 我正高兴着,小房子悄悄向我使眼色,意在提醒我弘治来另有目的。 “茗儿!”弘治果然开口问道,“削减份例真是敏妃自请的吗?” 第170章 心狠手辣 我知道弘治一定有话要问,却不想他问的会是这件事。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敏妃一心要与余贵妃比高下,怎会愿意,是妾激她的!”我无力地朝那些堆积如山的账目一指,“敏妃进宫的日子虽短,可拉出的亏空却甚多!其他姐妹嘴上不行,心里谁不明白?她自入宫之后极得圣宠,已是引人侧目,如若行事仍不知收敛,长此以往实在对她不利啊!” 我话里话外似乎都是为敏妃着想,原以为能堵得弘治没有话说,没想到小房子急着插嘴道: “永妃娘娘,您可太不了解咱们这位敏妃娘娘的性子了!昨天您的懿旨一下来,敏妃是又哭又闹,连饭都不吃一口!可把皇上急坏了,皇上去劝解了半日,答应不削减她的份例,她才进了食!” “什么?”我一惊,“皇上答应不削减她的份例?” 我到底是低估了春风致在弘治心中的份量!也许在弘治看来上次我责打敏妃是有理由的,但他仍是觉得亏欠了敏妃,是而无论敏妃给他怎样的冷脸子,他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敲储秀宫的门。而这一次,我削了敏妃的份例,他索性将我的懿旨给废了,照旧发放敏妃! “茗儿,这件事就此罢了吧。”弘治很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根本不想再与我说这件事。 罢了?弘治这是将我置于怎样的境地?我第一次用凤印颁下的懿旨就被皇上亲手废弃了!我以后还如何用凤印行事?如何管理后宫?后宫众人又会在背地里怎样的笑话我? “皇上开了口,妾不敢不遵!只是懿旨已下,无法更改,否则有损凤印之尊、大明之威!”我见弘治已是变了脸色,就要发怒一般,小房子更是拼了命地给我使眼色,叫我别再说下去,可我想说的话如鲠在喉,不能不吐! “那就把妾剩下的那一半份例贴给敏妃吧,她到底年纪小受不得半分委屈,妾在后宫的日子久了,多少有点积蓄,省吃俭用也能挨得过去。” “你这是什么话?与朕赌气嘛?敏妃年纪小不懂事,你也与她一样?”弘治当即恼了,将筷子重重往下一压,“朕几时差过你们那点份例?” 我的说法令弘治感到了侮辱,伤害了他作为丈夫的自尊,大明王朝最尊贵富有的男人居然要他的爱妾省吃俭用地过日子,他觉得颜面无存。可是照敏妃与张氏那种奢靡的活法长此以往,后宫众人再有样学样,奴才们又从中多捞些油水,我就是把三家钱庄全砸进去,也填不满这愈来愈大的无底洞! “皇上爱护后宫姐妹,众人皆知,只是奢靡攀比之风行不得呀!更何况边城危急,战事说起就起,后宫不节俭一些,还能指望底下的官家有样学样吗?” 弘治被我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腾的站了起来,指着我骂道:“边城危急还不都是因为你太蠢?你捅出的篓子,犯得着要整个后宫陪着你一起吃苦吗?!” 这是近年来弘治第一次骂我,我望着他愤怒的脸,似乎有一些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为着我要离开而气厥晕倒的男人?还是,男人对自己得到手的东西从来都不珍惜?即便是失而复得,他的珍惜也是有时限的! 现在的弘治对我,明显已经过了那个时限。 我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我不会再流泪了,我发过誓的,前世的痛,孝康的死,炜儿的亡,还有弘治为我所做的一切。所以这一世,只要是弘治给我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笑着承受。 “妾犯的错,妾自当一人承担,妾请自苦!”我的脸上仍露出淡淡的笑容。倘若大明与土鲁番开战,我自是罪不可赦,受苦受罚本是应当的。 “茗儿!”弘治急了,“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何就不肯体谅一下朕?非要与朕赌这口气?” 小房子比他更急,“娘娘,皇上刚才那是句气话,您都听不出来吗?” 我怎会不知他那是气话?我更是看得出弘治一说出那话就后悔了,可他究竟是说出来了,他心里到底是十分介意的!有时候,这世上没有什么话比气话更真实,也更伤人了! 弘治忽地叹了口气,“罢了!他们说得不错,你果然事事针对敏妃!看朕让你管理后宫是做错了,你——” “启禀皇上、永妃娘娘!”小顺子在这时走了进来,瞧见我跪着,心中一惊,不知接下来的话是否该说出口来。 “什么事?”就在他犹豫的空当,小房子不耐烦地问道。 “那个打扫小佛堂的宫女已经抓到了,就在外面候着!” 我没有回答,我的思绪还在弘治刚才的那句话上——“他们”是谁?原来除了张氏与敏妃,我真的还有其他的敌人,而且正严严实实地躲在暗处,瞅准机会要给我致命一击! “打扫小佛堂的宫女?这又是怎么回事了?”弘治明知故问,东厂的事有哪一件能瞒得了他?! 小顺子回道:“娘娘疑心宫女与蔚悼王的薨逝有关,前去找她们询问,她们就逃走了,娘娘下令秘密追捕,如今抓了一个回来。” 弘治看了看我,一把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并让小顺子把人带进来。 这顿晚膳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高坐在主殿上,我立在一边。我忽然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若说他不疼爱我,那是假的,可为什么我做错了事他竟可以掼着我,而我所做之事明明是对的,他反而要阻止我。还是只要不是针对敏妃,他都由着我?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拥有我们两个人,希望我们和平共存,最好相亲相爱? 怎么可能?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春风致!敏妃容不得我仗着春氏妹妹的身份得宠,我更容她打着我的名号承宠! 那宫女被带进来时,满脸是泪,身上伤痕处处,衣服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肌肤在外祼.露着,倒让人不禁生出一分怜意。 “怎弄成了这样?”弘治质问东厂,没有他的命令东厂居然把人折腾成这副模样,他心中一定以为是得了我的授意。 “回皇上,奴才找到她时,她就是这样了,奴才们一刻不敢耽误立即把人送进宫来!”东厂的档头答道。 “到底怎么事?你只管大胆地说与朕听!”弘治向那幸存的宫女道。 我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插,炜儿也是弘治的亲生儿子,他的死因本就该由弘治来查明! 那宫女似乎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哭哭啼啼的出不得声。小房子急道:“天大的事有皇上给你做主,你还不快说?!” “救命啊!”那宫女猛的叫出声来,“皇上救命,有人要杀奴婢!” “谁要杀你?”弘治问。 “太归娘子!太归娘子要杀奴婢!” 弘治的眸色一冷,“她为何要杀你?” “都是她安排的!都是她!”那宫女许是亲眼目睹了同伴死时的惨状,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继继续续的,“蔚悼王没了……永妃要抓奴婢……贤妃让奴婢逃!不!避避风头……被太归娘子的人抓住了……逼奴婢写下证词……然后……然后杀人灭口……珠儿被他们砍死了……奴婢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弘治听到贤妃与太归娘子时,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珠儿是那死去的宫女的名字,这个叫做莲儿,她哀声叫道:“奴婢真不知哪来的大猫撞上了琉璃灯,奴婢不是有心要害殿悼王的!请皇上明鉴!” “既非有心,你来说清楚便是,为何要逃?你到底怕什么,又要逃什么?”玉璃质问道。 “蔚悼王是在小佛堂受的惊吓,奴婢脱不了干系,奴婢一向对永妃不好,奴婢不想死!” “你是说,你待永妃娘娘不好,娘娘就会借此要你的命?”玉璃怒道。 “不是奴婢说的,是——”宫女憋了半日方道,“是贤妃说的!” 那宫女怯怯地看了看我,不住地向我磕头,“那琉璃灯是贤妃添置在小佛堂里的,奴婢只是负责每隔三日擦拭一次,其它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永妃娘娘开恩哪!” 我只是死死揪紧了帕子,忍住泪不说话。炜儿的仇该由他的生身父亲来报! “小房子,去把郑贤妃与太归娘子叫来!朕有要话要问她们!”弘治吩咐道。 第171章 君威难测 小房子立即吩咐了两个腿脚快的小太监跑去叫人,除了腿快,他们的嘴更快。只要张氏与郑氏一向他们打听,他们就会说出弘治为什么请她们来这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只有她们知晓了内情,这两只狗才能在弘治面前咬起来。 她们来得很快,半刻也不敢耽误,前后脚进的门,一进门就是喊冤! “冤什么?”弘治见了她们二人甚是生气。 “皇上,臣妾与这珠儿莲儿很少来往,更不知道她们要去害蔚悼王啊!这本是与臣妾无关的事情,臣妾怎会去趟那浑水?”张氏恨不得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她慌忙为自己辩解道,“莲儿自己也说了,那琉璃灯是郑贤妃置办的!” “当初若不是你说好看,我会置办在小佛堂里吗?再说了,你的人杀了珠儿是莲儿亲眼所见,你休想抵赖!”郑氏也一脸愤恨,她一定觉得这是张氏的计策,为的就是把皇太子从她身边夺走! “我为什么要杀珠儿?这件事分明是你的计谋!这么绝的事你都做得出来,居然让我来背黑祸,你的手段还真是高啊!”张氏直接朝郑氏骂了起来。 “我的计谋?我看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害死了蔚悼王再嫁祸给我,如此你就可以抱着皇太子恢复后位了!”郑氏气得脸皮紫胀,“张玳珺,你敢摸着良心说不是!?”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郑容初如此大胆地直呼张氏的名字。她们为了皇太子的归属,明争暗斗已不是一两日了。郑氏拉拢赵和妃,又去讨好太皇太后与余贵妃,并事事忍让张氏与敏妃,为的就是能由她抚养皇太子长大。 “莲儿可是你的人,谁知道你们现在做的这一切是不是演戏?”张氏也拉开了架式,“郑容初,想当年在宫里我可一直对你不薄啊,不能你想死,就连拉上我做垫背呀!” “够了!”弘治猛的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 “皇上息怒!”一屋子里的人全都跪了下去。 我低首垂眸,不说一个字,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炜儿,你在天上好好看着,父皇母妃在为你报仇呢! “瞧瞧你们,还有一丁点妃嫔的样子吗?简直与大街上的泼妇无异!”弘治大骂着,张氏与郑氏连连磕头告饶,还在一口一声地喊冤。 “冤?”弘治怒道,“贤妃,朕问你,那琉璃灯可是你置办在小佛堂的?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郑氏不甘心地吐了一个字,“是!” 弘治又问那宫女,“炜儿出事那一日,你是否擦拭过琉璃灯?” 那宫女颤抖地回了一声是。 “朕再问你,你平日可曾瞧见小佛堂来过大猫吗?” “见……见过。”那宫女急忙辩解道,“可奴婢真的很少见到,实在不知那是谁养的大猫!” “那你是如何确认抓你的人是太归娘子派去的?” “是奴婢不小心听到的,他们让奴婢画完押后,就想把奴婢杀了灭口,还埋怨太归娘子给他们派了这么个差事,奴婢听出他们的嗓音又尖又细,是宫里的公公!”那宫女回道。 这种种细节,我倒是没有提醒过叶栖风,看不出他还是个很细致的人。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奴婢们不想死,就骗其中的一个小头目,说是在京郊埋了很多金子,只要放我们走,就把金子全给他。那太监极贪黄白之物,就答应了,可是奴婢们很快就被其他人发现了。莲儿被乱刀砍死,奴婢侥幸逃出来遇上了东厂的人,捡回了一条命!” 弘治听宫女说完,又转而问那东厂的档头,“你们可瞧见那些人了?可交过手?” 那档头回道:“那些人一见有人救下莲儿姑娘就撒开脚丫子跑了,并不曾交手,他们看上去身法笨重,应是不会功夫的。” 弘治又问那宫女道:“你可记得被关押的地方?” 那宫女摇了摇头,“奴婢是被蒙了面去的,出来的时候也是被蒙了面,直到被人发现了,奴婢们才扯下布条,跑了没多远,珠儿就被他们碾上了,然后一刀一刀砍下去,奴婢吓得没了命地跑,只听见珠儿的惨叫声渐渐没了,奴婢慌不择路,跑了很久,就快被他们抓到时,遇上了东厂的人……” 弘治本想通过地点寻找蛛丝马迹,好查出幕后主使,如今只得作罢。 那宫女突然道:“奴婢似乎隐约听到他们说,那是在寿宁侯的一处私宅。” 张氏骂道:“你胡说!”那宫女立即低下头去,不自主向郑贤妃旁边挨了挨,看在张氏眼里更是气恼! “快去查!他们总不能把珠儿的尸首扔在大街上!”弘治立即下了命令。之后他沉默了片刻,问张氏道:“朕只给你一次机会,此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张氏流着泪发誓道:“臣妾绝对不曾做!一定是郑贤妃串通这个宫女来害臣妾,请皇上明查!” 弘治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问郑氏,“你为何要在小佛堂安置琉璃灯,你明知道炜儿常去那里,你就不怕琉璃灯倒下来砸到孩子?” 郑氏连忙道:“当时确是太归娘子说好看,照儿也喜欢,臣妾才放在小佛堂的!臣妾怎会想到大猫会把它扑到地上?” “厚照也喜欢?”弘治喃喃重复了一句。 “凭白的怎把照儿拉了进来!?”张氏低声朝她骂道。 郑氏不理她,而是向弘治道:“臣妾回想此事前后种种,不得不怀疑,这是太归娘子想借臣妾杀害蔚悼王,然后借此除掉臣妾,夺回皇太子!” 张氏大为恼怒,“你胡说什么?这件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如何证明?”郑氏恨道。 “我——”张氏哑口无言。有着莲儿这个人证在这,她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启禀皇上,臣妾能证明!”殿外响起了敏妃的声音,甜腻得过分,原来这就是她与弘治说话的方式。碧落颠颠地跟在她的后面,来解救她的主子来了。 “敏儿来了。”弘治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 敏妃扭动着腰肢,颇有风情地给弘治请了安。她那股风情也许在男人看来是受用的,可却令我作呕,我甚至觉得她这都是跟妓.女学的。只有青楼烟巷的女孩,才会像她这般小小年纪就装出如此风情来。也难怪,妻不如妾,妾不如妓! 我突然明白,比起敏妃来我哪里不遂弘治的意了。我不安分,聪明又有主见,不会万事都如弘治的心意,而敏妃尽管会跟弘治赌气耍小性子,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刻意地迎合弘治的,服服帖帖地做他的小女人。 敏妃始终控制在弘治的掌心中,她是他的,他不怕她会飞走;可我却不一样,弘治并不能完全掌控我,如果我决心要走,就会连命都不要了也非走不可,他亦无可奈何。 “皇上,臣妾这里有一份证词,是这宫女亲笔写的,太归娘子确实与此事无关!” 敏妃将珠儿与莲儿签字画押的证词交给了弘治,还得意地睥了我与郑氏一眼。意思是有她在,任何人都别想打张氏的主意! 愚蠢至极! 这都是我设计好的,张氏一走,自知凶多吉少,定会让贴身的宫女碧落去向敏妃求救。就在她们着急上火的时候,我派去的人用这状纸包着石头扔到了碧落的脚边,这两个蠢女人还以为捡到了宝,能救张氏的性命呢! 弘治展开那状纸一看,立即问:“这是从哪里来的?” 碧落还以为掉下一个领功的机会,立即回道:“是奴婢费了好大的劲才逼得这两宫女说了实话。” 敏妃撒娇道:“皇上,太归娘子是清白的!”她还向莲儿道,“看看,是不是你画的押?” “正是!”莲儿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回道。 “皇上,您看她都认了,此事真是与太归娘子一点儿关系也——” 弘治不待她说完,就大怒着把状纸抛到了张氏的脸上,“你还有什么话说?若不是你去追杀这两个宫女,这证词怎么会在你宫女的手上?!” 敏妃与碧落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臣妾——臣妾被人设计了!”张氏慌乱指着郑贤妃,哭道,“一定是她,她惧怕臣妾会要回皇太子,是而设计臣妾,要制臣妾于死地呀!” “皇上,臣妾冤枉,明明是太归娘子做出这令人发指之事,还想安到臣妾的头上,若不是她自作聪明,自己人搬起石头砸了她的脚,臣妾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了!”郑氏也大哭了起来,“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一哭二闹,是宫中女人最会的了。顷刻间便能泪流满面,而且一个比一个更清楚自己要怎么哭才更招皇上同情! “皇上!臣妾糊涂,臣妾被人利用了!”直到这时,敏妃才反应了过来,她急忙跪下来拉着弘治的衣袖,“皇上千万不要误会太归娘子啊!皇上与娘子夫妻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破镜重圆,不能为了一些小事再伤了夫妻深情啊!” “小事?!你说本宫没了炜儿是小事?!” 随着这个愤怒的女声落下,响起了一声高唱,“余贵妃娘娘驾到!” 我心底一惊:她怎么会来,偏偏在这个时候!? 第172章 一场好戏 余贵妃的身子显然还没有复原,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倚在了左右扶着她的善照与玉铭身上。她是硬撑着来的。而我想知道的是,谁给她的消息?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安康!”余贵妃说话的声音也很虚弱。 “快免礼。”弘治忙甩开敏妃,上前扶了余贵妃起来,并把她扶到位置上坐好,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身子尚未养好,还不好生在宫里歇着?” 几分责备,几分关切,都不过是多年在一起的情分,半点无关爱情! “臣妾听闻已经抓到了害死炜儿的凶手,是而过来瞧一瞧!” 余贵妃说的话一多,就忍不住要喘上一喘。她本可以不病得如此厉害的,都是张氏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残忍地把真相告诉了他,她爱了弘治一生,却什么都没得到,就连一点点虚无的影子都未能抓进手里。 敏妃对弘治撇下她十分不快,此时更是把嘴撅得老高,“太归娘子不是凶手,她是被人陷害的!” 郑容初立即回道:“人证物证俱在,谁能害她?” 敏妃一把指向郑氏,“就是你!你为了霸占皇太子,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来!” “够了!”余贵妃的气息虽弱,可是气势强硬,她毕竟执掌后宫这么多年,早练出后宫之主的架式,郑容初与项顺敏不由得闭了嘴。 “皇上自有公断,你们当着皇上的面吵什么?还有没有一点宫妃的规矩!”余贵妃重斥了她们二句,又喘了一会儿,方平心静气地向弘治道,“皇上,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弘治很是有些为难,他仍记得“当年佛前”的情分,他仍记得自己答应过张氏不伤她性命! “皇上!臣妾是被人陷害的,臣妾最讨厌猫了,您是知道的!”张氏泪水涟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哀伤地望着弘治。 “讨厌猫也可以让底下的人养啊,太归娘子还是早些认罪,大家也好早点安生!”郑氏毫不客气,只要能制张氏于死地,她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弘治沉吟半晌,开口道:“炜儿是受惊吓而逝的,打扫小佛堂的宫女未将琉璃灯放好,难辞其咎,拖出去杖毙!” “皇上!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什么都没有做啊?” 那宫女大声叫嚷着。小房子已经拿东西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了出去。一旦出了事,最先倒霉一定是奴才,即便他们没有错,主子也会拿他们出气!在宫里,人命就如草芥,奴才的性命尤是! 弘治望了望张氏,继续道:“太归娘子意图陷害郑贤妃,居心叵测,不宜留在宫中,仍发回半夏庵出家为尼!” 余贵妃听到这里,身子猛的一挫,要不是玉铭扶得及时,几乎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其实她的聪颖不在我之下,应该早就从弘治的措辞里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根本将炜儿的死归结成了一次意外,而不是一次蓄谋! “皇上,臣妾是无辜的,臣妾虽忌蔚悼王比太子受宠,可臣妾绝从未生过害他之心啊!”张氏连连磕头,眼泪似要流淌成河,“臣妾在半夏庵呆了三年,您知道臣妾什么时候最苦吗?不是剃度出家,不是食斋念经,而是思念皇上而不得相见的时刻呀!臣妾不能再离开皇上,那还不如让臣妾去死!” 瞧张氏说的这一番话,多么感人至深。她既是如此珍惜与弘治的情分,当初怎么就能歹毒心肠犯下那么多罪恶?! 敏妃也在一旁帮腔劝着,又哭又闹,大有寻死觅活要挟弘治的意思。 “皇上!”余贵妃在宫人的搀扶下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弘治用力来扶。 可余贵妃就是不起,她忍住内心的悲痛说道,“如若炜儿的逝只是一场意外,太归娘子根本无须花费心思去追杀那两个宫女,还请皇上还炜儿一个公道,莫让咱们的儿子走得不安哪!” 弘治见扶她不起,无奈回道:“非是朕有心偏袒,爱妃可有证据证实此事确是太归娘子所为?” 余贵妃一时愣住,弘治分明是有心难为,那只关键的大猫早就不见了踪影,如何能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她若有半分证据能证明张氏有罪,何至于等到这个时候,早就取下她的性命了!便是她不能,还有太皇太后,怎会让张氏逍遥活到今日? 弘治向宫人使眼色,强行把余贵妃扶了起来。余贵妃简直坐不住,瘫软地靠在弘治的身上,泪如雨下,“咱们的炜儿没了,您让臣妾如何相信这是一场意外?” 弘治一手扶着她的身子,一手抚着她已经干燥得失去了光泽的头发,“朕知道你心里的痛!炜儿出事后,朕就着人试了上百次,大猫能撞翻琉璃灯的次数实在太少了,除了意外,真的无法解释。” 我忍不住开口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训猫?” 这还是栖风提醒我的,我虽是没见过有人训猫,却见过有人训猴训鸟,经过训练后的猴子和小鸟,可以完成它们原本无法完成的动作。 弘治听到我说话,便来了火气,“大猫是在你与永妃的眼皮底下扑倒琉璃灯的,若真是有人蓄意为之,你们难道就一点没有察觉吗?” 只一句话,便令我哑口无言,甚至是无地自容。确实是我们的错,当时我们这两位母亲都在场,都是可以为了孩子连性命都不顾的人,却让别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杀害了我们深爱的孩子! “月儿,炜儿的死咱们都有错,咱们太娇惯他,以至他孱弱到经不起一个惊吓!但凡他的体质好一些,也不至于——”弘治哀叹一声,“后宫已经死了太多人,朕不想再失去亲人了!你能明白朕的用心吗?” “皇上!!”余贵妃见弘治执意要放过张氏,自然万分不甘心。 她的眼中闪过的绝望是那么深,那么重,我明白,她一定把这当成了弘治不爱她的证据。如果弘治爱她,就会不问任何缘由把全部有关联的人统统抓起来处决,来为他们的孩子报仇。 “月儿,不要再增杀孽,让咱们的孩子一路走好吧!”弘治恳求道。 他亏欠余月溶,他知道她爱他,可他给她的宠多半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关系,他内心里根本不希望她怀孕,更不想她生个男孩。他是帝王,他痛恨被人掣肘!所以,他生生毁了一个女人的希望。 “皇上,臣妾不服!”余贵妃拽紧了弘治的龙袍,倔强地抬起了头,“若为炜儿报仇也是杀孽,臣妾就一人来背,臣妾情愿下半生皈依佛门,木鱼孤灯来忏悔!然张氏罪恶满盈,她必须以命偿命!” “月儿!”弘治显然有些生气,“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又为何非要逼朕不可!?” “皇上心若明镜,何须臣妾多言?”余月溶冷冷地回道。那样的冷,裹着一个女人最沉重的绝望! 她的爱,她的伤,她的痛,她的恨,都来自同一个男人,他给了她人世间最美好的希望,却又亲手毁了它! “皇上,臣妾真是被人陷害的!”张氏见余贵妃死咬着她不放,也惊慌起来,突然揪住了碧落,“那证词是她拿来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的,臣妾真的不知情啊!” 这是她一贯所为,弃车保帅,光是如此被她逼死逼疯的女子就不下数十个! 敏妃更是机灵,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碧落,就连忙顺着张氏的话往下说,说她被碧落骗了,又说碧落肯定是被人收买了。 电光闪石之间,碧落就明白张氏一定要她死! 郑氏立即破口大骂:“每次一出事就推到别人头上,她一个宫女能有多大能耐,没有太归娘子与敏妃在后面撑腰,她做得出这样的事吗?皇上,您千万别信太归娘子的一面之辞啊!” 她这一番话本没有什么错处,也是我想说出口的,可她不该扯上敏妃,那会令弘治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她就是要借机整垮张氏与敏妃,好没有后顾之忧地守住皇太子! “皇上!”也不知碧落到底有什么把柄握在张氏手上,还是她太过听话,她竟大叫一声,“追杀珠儿莲儿确是奴婢一人所为,太归娘子毫不知情!” 不待弘治细问,碧落就咬舌自尽了,动作那些迅疾,似练习过多次一般,待到发现去救时,已是来不及了。她临死时瞪大了眼睛看着张氏,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什么都不能言明。我不知道张氏的心里是什么感受,她今夜是否睡得着! 又死了一个下人! “碧落畏罪自尽,皇上要还臣妾清白啊!”张氏叫嚷着,可瞧她的神情,分明是松了一口气! “太归娘子分明是在作戏蒙蔽皇上,此人留不得啊!”余贵妃死死拽着弘治的龙袍祈求道。 众人一齐看向弘治,看作为一国之君、后宫众女子之夫的他,将如何结案! 第173章 破镜难圆 弘治镇定地挥了挥手,让宫人把碧落的尸体抬下去,然后开始宣判。 纵有碧落背罪,然张氏自回宫之后行事嚣张,屡起事端,仍被遣回半夏庵出家!无论张氏如何伏地哀求,无论敏妃如何相帮,弘治都不改变心意,并命她们闭口不要再提! 至于郑贤妃,她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因她安置琉璃灯不当亦有过错,今日起降为美人,嫔位之下不能抚养皇子,于是将皇太子交由余贵妃抚养。 郑氏当场晕了过去,弘治也不管她,他决意等余贵妃病好就正式册封她为皇贵妃,抚育太子,统领后宫。 处治完众人,弘治又看向了我,“你还是把凤印交还给余贵妃,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永妃吧!” 我知道,他在怪我,在他看来所有的事都是我惹出来的,如果我不去抓那两个宫女,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拖下去,选一个最不了了之的说法给我死去的炜儿。他要的只是后宫的平静,只是一个安宁的归所! 我的嘴角颤抖地抬着,抿出一丝涩笑,“谢皇上圣恩!” 正好,我也不想管后宫这一摊子烂事,安安心心做我的永妃不知道有多省心快活! 弘治便走了,带着好大的怨气与怒意,不理会宫妃的呼唤与哭喊。我知道他一定又去找赵和妃了,去找那个可怜又顺从的女人发泄他的不满与怒气。 郑容初被她的宫人扶了回去,敏妃也把哭得昏天暗地的张氏给劝了回去,张氏走时还在对敏妃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郑氏那个贱人怎可这样害我?”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一切都是我的计策。只可惜,这一局我们谁也没有赢!我们毁了弘治想要的安宁,所以统统受了惩罚。 我被玉璃如婳扶了起来,只剩下余贵妃还不甘心地跪在地上。她不要皇贵妃的位分,不要抚养皇太子,她要的只是张氏的命! 可是,弘治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亦有他的无奈。 前朝并不太平,他已是精疲力竭,不能再让后院起火了。让余贵妃抚育皇太子统领后宫,既可安抚她痛失爱子之心,也称了太皇太后的意;驱走张氏,再利用我与敏妃相互制衡,如此,我便不敢太自作聪明,而敏妃也不敢太过嚣张;同时辅以赵和妃以及其他宫嫔互相牵制,目前是没有再比这更安稳的格局了。 然而,他有一点弄错了,而且错得离谱,余月溶不是太皇太后,她不在乎权势地位,而是弘治对她的情与爱!可弘治却再一次令她绝望,他难道没有看出来她的心早就死了吗?她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不过是想看张氏的下场而已! 我与众人一起把余贵妃搀了起来,她的泪仍还在不停地流着,流出的全是厚重的绝望,“皇上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的孩子?” 她不知道“那年佛前”之事,是而无法原谅弘治对张氏的偏袒。有时候弘治是一个极其顾念旧情的人,他之所以将张氏的恩情记得那么深,恐怕还是因为里面有春风致的缘故。 “皇上也没有让太归娘子好过,此次放逐出宫,她这一辈子都休想再从尼姑庵里回来了!她的亲生儿子又归到您的名下,这可比杀了她更令她难受!娘娘身为皇贵妃,一国之母,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只要张氏离开了皇宫,咱们要杀她机会多得是!” 我极力劝慰着她,可如若换作我,我也宁愿要了张氏的命!弘治太聪明了,他了解余月溶的性子,一旦把皇太子将给她抚育,有了母子亲情,余月溶便不方便对张氏下手了。因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等太子长大成人知道真相一定会恨她,会毁掉他们的母子情。这是重情重爱的余月溶所无法容忍的! 如此,后宫便可一直相安无事!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余贵妃摇着头,喃喃地说着。 她要的始终只是弘治的心意,这心意对她来说比天更重,再多的权势地位也抵不上弘治的一分真心,只可惜她与他有的始终只是权势的平衡。若不是太皇太后的关系,她也许根本不可能伴在他的身边! 他们这许多年的情分,不过是掌上的一捧流沙,手紧握未必能牢牢控制在手心,也未必能握住多少;手一松,就更是什么都没有了。 “没什么不一样,皇上知道炜儿的身世,他还是把皇太子交由您来抚养,可见心里是有您的!您只管放宽了心好好调养身子,只要身子好了,没什么是筹谋不来的!”我这几句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其实相对于余月溶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来说,再轻飘不过的了。 “筹谋?筹谋可以谋得人心吗?”余月溶望着我,那眼底藏不住正在流血的伤口。 我握住她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太过执着,太过痴情,所以注定要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伤得体无完肤! “我好恨!好恨——” 余月溶说着竟喷出了一口鲜血,鲜血没入我华丽鲜艳的凤袍里,只刹那间就失去了踪影,我再也找不出它的痕迹。这与那一日弘治知留我不住,气急吐血染红我素白的棉衣绝不一样。 我突然觉得害怕,恨不得马上脱掉这凤袍!怪不得张氏那么喜欢大红的凤袍,原来这样艳丽的红色是用别人的鲜血染成的! 送余月溶回宫,请太医看诊,又是一阵忙乱。趁着太医们给余月溶诊治的空档,我得了空向玉铭问道:“到底是谁通风报信令贵妃娘娘赶去咸福宫的?” 此人把余贵妃搬去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置张氏于死地!她必是深知张氏与余月溶的仇恨才会有此把握,而且她的消息十分之灵通,不然不会那么快就知道我抓到了莲儿,弘治要怒审张氏与郑氏! “是郑美人身边的宫人!”玉铭回道。 郑容初的人?这倒也说得通。郑容初一直费心巴结着余月溶与太皇太后,到了关键时刻,她利用余张二人的矛盾,以期险中救胜,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在她身后帮她之人能想出那样的慎密法子来谋害我的炜儿,怎么会如此粗心地让郑氏的人亲自来长宁宫?这分明是想将郑氏的阴谋堂而皇之地告知众人!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正在思索着,就见弘治来了,他十分着急的模样。一进门就问我,“怎么会这样?”我便把余贵妃吐血时的情形简单地跟他说了,并暗示他只有他才是余月溶的良药。只是,我也知道,他不会为此就杀了张氏,他以为自己对余月溶的补偿已经足够! 他给了周家想要的一切,他已不能再退让! 于是,我只能同情余月溶。连叶栖风也说,她病得很重,药石无灵,心病还需心药医! 弘治坐到贵妃榻边,一声叹息。他欠了这个女人的情,却还不了。他不能把心给她,他的心已经给了前世的我;他不能把情给她,他的情要去还张氏的债;他不能把骨血给她,他们的孩子早在数年前就死了! 他能给的只有宠,偏是这并不牢靠的宠还得她费尽心力去抢去夺!抢来了,夺来了,却又抓不住!余月溶若像其他妃嫔一样活得糊涂一些也就罢了,偏偏她又个清省的人!所以他们之间是打不开的死结! 弘治封锁了消息,他绝不能让太皇太后知道余月溶病重。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陪着她,说着她听了千百遍的安慰之言,以期她早些好起来。余月溶只是木然地睁大眼睛望着床榻的顶部,一句话也不回,除了仅余的一丝气息,她简直就是一具尸体。 这残忍嗜血的后宫,又杀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弘治也很无奈,他确实尽力了。可他纵然贵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也只有一颗心,也只有一世的情,一旦给了别人,就不能再给她了! 要怪就怪他们有缘无分,她爱他,而他却没能爱上她;要怪就怪他们相遇得太晚,她没机会让他欠下她的情;要怪就怪老天故意捉弄了他们,他们的结合不是权宜之计,而她却偏偏渴求真情! 弘治将致歉的话说了一堆又一堆,可余月溶仍是毫无反应。他已经放下了君王的尊严,放下了他的身段,他有些恼了,她还想怎么样? 就在这时,小房子慌慌张张地领了一个敏妃身边的小太监进来禀报说,张氏投湖自尽了! 小太监说得十万火急,声称张氏的人还在水里,好多人下水捞了,但仍没有救上来!还一声声地恳请弘治去看看,似乎弘治不去看就见不到张氏最后一面似的!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张氏这分明是做给弘治看的!她若真的想死,大可以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去死!何至于投湖闹出这么大动静?还让敏妃的人来请弘治,分明是怕自己的人不够分量,请弘治不动! 第174章 帝王心机 “找人去救她便是了,来与朕说又有何用?”弘治冷冷出声。他会对张氏的生死这般漠然,都怪她太不知进退,她只知道拼了命地索取,却忘了债就是债,总会有还完的一天! 小太监显见着常来为敏妃报信,算准了弘治不会把他怎么样,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弘治恼了,“朕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小房子瞧见主子发怒了,立即啐了那太小太监一句,赶忙把他往门外赶。 “皇上,太归娘子要是没了,您也得去见她最后一面啊,不然她死不瞑目啊……” 那小太监被往外推时,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也亏得他连这样诅咒的话都说得出口。张氏连跳湖这种法子都使了出来,她太清楚自己如果再被赶出宫去,就得永生永世呆在佛堂了! “皇上还是去看她吧!” 虽然这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得变了样子,可确定无疑是从余贵妃的口中发出的!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她这么久都不说一句话,一开口竟是劝弘治离开,可是气糊涂了!? “月儿,朕哪儿都不去,朕只陪着你!”弘治仍是和颜悦色地说,几分内疚,几分心疼。 “皇上还是去吧。”余贵妃将头别向了里面,“皇上的心早就去了,人留不留在这里又有何异?” 我瞧见什么东西在她的脸上闪着莹莹的光,她又哭了。从前,我总以为出身高贵的余月溶是美丽沉静坚韧的,却不知她也会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悄悄落泪。她总在人前优雅地笑着,可这背后的心酸苦楚只有她一人知晓。 弘治只当余月溶说的是气活,无奈月溶再也不理他了,任他怎么说,她连看就不愿再看一眼。弘治的脾气顿时冲了上来,不禁威胁道:“你这么不理睬朕,朕可真的走了!” 余月溶索性将整个身子都翻了过去,把背对着弘治。弘治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果真转身大步地向外走去,我大叫一声“皇上,余姐姐说的都是气话!”,伸手去拉他,却被他给拂开了! 他是在生余月溶的气,这气只能她能灭,除非她出声喊他,他不会为其他任何人止住脚步! 可是她比他更倔强,没什么能比一个心死的女人绝望得更彻底,她没有喊他,她指望着他能自己停下,为她而停下! 他们都在等待着,都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到了对方的身上!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而她在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又一次吐了血! 又是一阵忙乱,太医们忙着为余贵妃施针、开药方,宫人们忙着煎药,把血迹斑斑的床榻收拾干净。玉铭拔腿就朝门外追了出去,却只追来了一句“朕回头再来看她”! “皇上怎么能这样对娘娘?他不知道娘娘把心窝子都掏给了他吗?”玉铭哭着报怨道。 我瞧见余贵妃转醒,立即小声向她道:“贵妃娘娘醒了,你可别乱说话,惹得娘娘更伤心!” 她抹着泪,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在心里哀叹一声,弘治与贵妃都给了自己所能给的全部,可结果仍是这样!他们之间是一个死结,连他们自己都解不了,我们这些外人又能怎么办呢? 醒来的余月溶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华丽装饰的床顶,眼睛酸了累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醒来时再怔怔地望着床顶。任凭我们说什么劝什么,她都不再说一句话了,只是偶尔地轻轻点一个头,或是摇一摇头。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很难受,除了桂宁秋,她是我第二个深深同情的女子。情之一字,威力太过巨大了,对我们女子尤是!宁秋为着这个情字,放弃了恩宠荣华,宁愿在冷宫里守活寡!宁秋宁秋,真是宁愿活在冷秋之中。余贵妃如此高贵的女子,更是生生地毁在了这个字上,她再也好不起来了! 我在长宁宫陪了她很久,连善照与玉铭都心疼起我来,一再劝我回去歇着。 “贵妃已经倒下了!永妃可要保重身子,不然这后宫又——” 善照没有再说下去,她无比痛惜地摇了摇头,我想她此刻一定回忆着余月溶刚进宫的模样,带着灵动的美丽、饱满的青春踏进宫门,纯洁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希翼!而今,她只是床榻上一具活着的尸体! “娘娘这个样子,可怎么抚育皇太子呀?”玉铭担心地说。 善照只是叹了一口气。如果余贵妃好不起来,不要说抚育皇太子,就连册封皇贵妃都将是一句空话!如今能做的,只能是祈求她早些好起来,其它都是枉然。 我也不便多言,有这些老宫人在,我完全可以放心地离开,她们知道应该做。我走时向余月溶跪安,她竟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她竟是认得我的! 我回到了宫中,心里久久不能平息。我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幕一幕,即便我之前做了那样细致的谋划,可还是出了很多意外。我在设计别人的同时,亦有人在设计着我。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睡。 小顺子回报说,弘治一去就到湖边指挥着救人了,敏妃抱着他哭得一塌糊涂,好像张氏要死了一般。怎么会?张氏演的不过是一出苦肉计罢了,如此拙劣的演技,后宫这一圈的人精有谁看不出来? 弘治不去道破,只是他情愿被骗。他还在生余月溶的气,他喜欢的是后宫女人的逆来顺受,这后宫之中除了春风致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他气受!他绝不允许,张氏不可以,余贵妃也不可以! 听说张氏这次的苦肉计下了血本,很是呛了一些水,呛坏了肺,一时半会好不了的。在敏妃的再三哀求下,弘治答应让张氏暂时在宫中养病,等她病好了再离开。 我便知张氏的病是好不了,除非弘治不再赶她出宫! “皇上今夜是不是留宿储秀宫了?”我问道。 很多时候,我也希望自己不要像余月溶那样清省,有时候糊涂一点,会过得舒坦一些。尤其是在后宫这种地方,尽管那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舒坦而已。 小顺子为难地犹豫了一下,我便知是了,于是不再提这个话头。而是让宫人把我的棋子棋盘拿出来。既然睡不着,就来好好下一盘棋吧! 大殿里很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嗒!嗒——!嗒…… 良久,如婳惴惴地开了口,用很小的声音问着,“玉璃姐,这一局咱们是不是输了?” 玉璃坚定地回道:“咱们虽不曾赢,却也不曾输!” 如婳问,“怎么说?” “娘娘精心安排的这一局,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玉璃解释道,“第一,经过此次,太归娘子永远都不可能夺回皇太子了,且不说皇太子已经归到了余贵妃的名下,就算交由其他嫔妃抚养,就算太归娘子今后能继续留在宫内,皇上也不会让心肠如此歹毒的女人抚育他的长子!更何况,皇太子一旦入了长宁宫,就断没有再让他离开的道理!” 如婳与小顺子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那第二呢?” 玉璃答道:“这第二嘛,今日看起来似乎是太归娘子的阴谋得逞了,可这其中花了敏妃多少力气。皇上表面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已经认定她们是一伙的,皇上那么多疑的人,你说他会不会怀疑什么呢?” 小顺子忙道:“这么说,皇上今夜留在储秀宫其实是为了试探敏妃?” 玉璃耸了耸肩,“这个就得去问皇上了。” 我轻轻一笑,落下了一子,玉璃说的一点不错,这一局我并不曾输,虽然眼前并没有胜利的迹象,然而于以后却是受益无穷。 我倒要看看张氏与敏妃能逃过第一次,是否还能逃过第二次!余贵妃虽然倒下了,可炜儿的仇我仍会去报!贼不打三年招,郑容初身后之人,我一定要把她逼出来! 呵!我轻叹一声,“胜负已分,可以去睡了。” 玉璃他们忙跑过来看,这一局根本没有下完…… 一夜难眠,第二日便听如婳说,今日弘治派人去接皇太子了,他心里还是惦记余贵妃的,希望有个孩子伴在她的身边能令她快些好起来,夫妻十年,总不是白过的。可已经九岁大的皇太子早认准了郑贤妃就是他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离郑氏。 凭心而论,郑容初对他比张氏要爱护许多,他们倒更像是真正的母子。 孩子总是知道谁是对他好的人,因而不舍得离开。于是承乾宫内哭声震天,皇太子只要一见有人来拉他就大哭大闹,拳打嘴咬,弘治派去的宫人也没了办法,只得如实回报。弘治深知此事急不得,就向郑氏施压,给她十日的期限,要她调教好皇太子,并亲自给余贵妃送过去。 唉—— 这后宫有着太多心酸苦楚,是永远同情不过来的。我只想知道郑氏后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第175章 胜负未分 打这一日起,弘治就甚少到后宫来了,难得来一趟也是去看一看余贵妃就走。余贵妃的病好得很慢,见了我或是善照玉铭时还能偶尔说上一句话,只要一见弘治就会一连好几日不吐一个字! 弘治想尽办法要瞒住,太皇太后还是知晓了,十分生气,在仁寿宫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病上加病。弘治为了哄得太皇太后与余贵妃高兴,一方面把张氏迁出坤宁宫,送进了敏妃的储秀宫,并不许任何人提起有关张氏的事;另一方面,大兴土木,要为余月溶建一座浮碧亭,只因为她最爱碧色。 然而余月溶并不领情,毫无反应。不过弘治这次学乖了,没有停下工程。只是月溶的病并没有因此好起来,而是一日一日的拖了下去。 弘治又赶紧把皇太子给送了过来,小厚照显然深深眷念着郑容初,对新的仆人、新的床榻、新的母亲都不满意。不仅没有达到弘治预想的目的,还令皇太子小小年纪就痛恨起所有的大人来!大人的世界本就是残酷无情的,他却过早地被牵扯了进来。 弘治无奈,骑虎难下。他是不可能把儿子送回郑容初身边的,更不可能送给张氏,于是想着把他放到我这里寄养,等月溶病好就送过去。 孩子无辜,可我又如何敢在此时接这烫手的山芋?他虽不像讨厌张氏那样的讨厌我,甚至可以说愿意亲近我,可这如何能敌得过郑容初多年的养育之恩?让我照顾他三两日,他贪个新鲜许是愿意的,日子久了怎会不闹? 我便以一看到孩子,就会想起死去的炜儿为由推却了。 如今的后宫,余贵妃病重、郑贤妃被贬、敏妃年幼,而我又是一个清闲的永妃,新晋的宫嫔更是一个都指望不上,只有赵和妃与我一手提拔上去的五美一起勉力支撑着,常常弄得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弘治干脆把难题都丢给了赵和妃,她作好作歹地劝住了皇太子,还悄悄瞒着弘治让郑容初来见孩子,才让孩子暂时安静了下来。 我去看宁秋时,她很是对我吐了一番苦水。这个可怜的女人,受宠时从来没有她的份,可一旦出了事,弘治舍不得伤这个、舍不得气那个,便统统推给了她,反正她逆来顺受惯了,不会推脱。我好言劝慰了她几句。场面上的话谁都会说,至于做事嘛,还是留着她慢慢伤脑筋去!我不像敏妃与张氏那样总令她难为,已算是顾及往日的情分了。 说起来,张氏的病也好得很慢,反正敏妃要买通几个太医又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们愿意,这病就能一直拖到弘治忘记要逐她出宫为止。 弘治本就已经鲜少来后宫了,偏这时土鲁番闹了起来,大王爷果然在边关屯起兵来,似有威胁大明的意思,于是弘治就越发有了不来后宫的理由。不要说其他宫嫔,就连最受宠爱的我和敏妃也很难得见上他一面。 后宫于是平静了下来,任何人不敢再出一点事情,生怕惹了弘治生气,我也只得将下一步的盘算往后延迟。在后宫要想斗赢,天时地利人合,缺一不可。然而这种自扫门前雪的日子,很是无聊。好在我在冷宫呆了三年,是最会打发无聊日子的了。 打坐、抄经、下棋,尤其是这下棋,颇有意思。两人对弈,又能引来一群人观战,自是很受大家欢迎的。我的棋艺本已练得很好,即便同时对弈玉璃、如婳与小顺子,也能胜之千里。 于是心便大了,找各宫的娘娘下棋,胜了;又去找棋博士对弈,又胜了!干脆放下豪言,谁能胜我一局棋,便赏金百两。来试的人一个个败北而去,我又一步步提高赏金,只求一败,可无奈寻遍整个皇宫,竟未遇一个敌手。 我倒不禁想起了黄雅嫣,若她在,定能与我酣战良久。我将赏金提高到了万两,仍是无人能胜过,于是我便得了“常胜娘娘”的名号,最后连弘治也惊动了。 弘治一来便与我弈棋,并说他若赢了,分文不要,只要我从此戒棋。我知道,那是因为春风致是不擅长棋艺的,他只要我做春风致最美的影子。 “如若妾赢了呢?”我浅笑着问。 “那你亦无须下棋了,这大明朝只怕没有你的敌手了!”弘治狡猾地回道。 “这样听起来,皇上已是最大的赢家!”我仍是笑着,手执黑子,嗒的一声落了下去。 弘治轻哼一声,白子跟着也落了下来,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而且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半个时辰之后,我们这一局棋便下完了。 我共胜弘治十三子,他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输,可我却没有全力发挥,为了顾及他的颜面已是谦让许多。不过,我并没有赢棋的喜悦,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我听得弘治一直在唉声叹气。 我将玉璃递来的帕子奉上给弘治擦手,关心地问,“皇上进了咸福宫一共叹气叹了二十三声,这是为何?若妾下棋令皇上如此不快,妾戒了便是!” 弘治微微一怔,继而叹道:“朕输得心服口服!” 我与他对弈,他半点不敢分心尽了全力,我却一边下着棋一边还注意到了他的叹息,一声一声数得如此清楚。他既感动于我对他的关切,又不得不叹服我的棋艺,我要赢他,比他想的要轻易许多。 “可是为了土鲁番大王爷屯兵之事?”我大胆地问了一句,不禁又自责了起来,“都是妾一时糊涂,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这事在前廷闹得十分厉害,我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只是打仗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懂,帮不上弘治什么忙。 弘治一向不在后宫谈及政事,却不忍我如此自责下去,“不干你的事,是那土鲁番大王爷太放肆!他居然威胁朕,如若不让他见上风儿一面,他就对大明开战!” 我惊了一惊,想不到土鲁番大王爷竟如此胆大妄言,直白得不加任何掩饰!他竟一点儿也不顾黄雅嫣与孩子们的感受吗?!他要见我,见了我又能如何呢?期盼着我像信中所说的那样,跟他在土鲁番生活吗? 真是一段孽缘啊!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我故意这样问弘治。 我心中实是恼得很,他不是一直认为敏妃就是春风致的转世吗?既然只需要见一面就能平息一场大战,都能止住无数人的流血牺牲,那就派敏妃去呀!现在正是国家需要她的时候,她承了弘治那么多宠爱,就让她去平息这场战争啊! 然而,我不能这样开口。那样,弘治会以为我是存心要敏妃去送死,这毕竟是我惹出的事! “如果仅是见一面便能止住一场战争,朕何尝不想让敏妃去试试。可是——”弘治又重重叹了一声,“绝不是见一面那样简单。如若大王爷认得敏妃就是风儿转世,他一定会留下敏妃,朕便失去她了;如若大王爷认不出她来,一定恼朕送个假的给他,说不会杀了敏妃,朕依然要失去她!” 我怔了一怔:弘治真的动过要让敏妃去劝说大王爷的心思吗?他真的舍得让敏妃深入敌营么?还是,这根本是他对我的一种试探?他其实是想我去的! 无论如何,既然弘治把话都到这个地步了,我总该表一表心意。 “皇上,妾愿意前往劝说土鲁番大王爷!”我试探地说出了口。我倒要看看弘治究竟能否舍得下我! “你说什么?”弘治皱起了眉头,似没听清一般。 “妾愿意前往劝说大王爷!”我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妾只想为您分忧,更何况这是妾惹出来的事,本就该由妾去——!” “不行!”弘治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我故意反问道,“妾是春家的幼女,仅凭这一点,大王爷就绝不会杀妾!这不是比敏妃去要安全许多吗?更何况姐姐与妾提起过大王爷小时候的事,妾也了解姐姐的为人处事,妾若亲往,总有一丝生机呀!” “茗儿!”弘治一把拽紧了我的手,用力之大,几乎要把我的手掌握得变了形,“你比任何人都要像风儿,你若去了,定然回不来了!朕千辛万苦才将你留在身边,绝不能让你去冒险!” “可是——”我心中翻顿时滚起千般滋味! 弘治不舍我,不过因为我是春风致最完整的影子;可他到底是那样深爱着春风致,就连她的一个影子也要死死的攥在手里。 “没有可是!”弘治打断了我的话,他伸手捧起我的头,双手用力着,似乎要把那个想法从我的脑子里挤出来。他盯着我的眼,字字有力,“国家大事用不着你一个小女人操心,你只管安心做朕的永妃!” “妾遵旨!”我答着,却愈加为他担心起来,他究竟打算怎么办?开战,还是让敏妃前往一试? 第176章 战,或不战? 这日之后,后宫再难见到弘治的身影,听闻他采取了拖延之策,暗中调兵遣将,土鲁番大王爷亦看穿了这一点,加大了施压。北方的鞑靼更是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局势日渐紧张起来,一旦土鲁番挑起战争,大明帝国的半个边陲都将陷入战火的摧残之中! “边陲战神”炎将军便是再骁勇善战,便是再豁出性命不顾,他也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御敌,翻转整个局面! 战事一触即发,我实是心急如焚。弘治从先帝那里接手的就不是一个太平天下,自继位以来,遇到了大大小小的战事,可每一次弘治都能妥当处理,可这一次,涉及了他最心爱之人,战线之长又是前所未有,实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棘手。 我实在放心不下,于是做了些滋补的药汤送去乾清宫。不曾想,乾清宫的门口站满了等待召见的官员,他们本都在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见了我来忙向我行礼,之后便立在原处禁口不言了。 后妃不得干政议政,他们当着我的面自然不敢说话,以免被我听去了什么不该听的。可从他们的脸上,我早就看出事情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小房子按照弘治的命令一批批地喊他们进去,我走上前去让他替我通报一声。他很是有些为难地说,皇上今日只接见有关官员,其他人一概不见。这几日除了敏妃得以见上弘治一面外,其他前来求见的宫嫔都没未能如愿。 “敏妃是哭着出去的,她走后,皇上是又生气又无奈,奴才们这些天可是时时刻刻陪着小心呢!”小房子用极小的声音报怨道。 做主子的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奴才。只是敏妃因何而哭,弘治又为什么生气呢? 我能想出的原由只有一个,弘治要敏妃去劝服土鲁番王爷撤兵,而敏妃不肯,也许她根本就不敢吧!深入虎穴,生死难料,必须有勇有谋拼死一搏,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除了会向弘治撒娇献媚,还懂什么? 罢了罢了,这个时候弘治忙于处理政务,就算见了我,也未必能听进我那些隔靴搔痒的劝慰之言。于是我便把药膳交给了小房子,要他转交给弘治。小房子一口应下,离开之前,我还是不放心地询问了弘治这几日的饮食睡眠。 不料,小房子哀叹了一声,“娘娘快别提了,今日梳头太监给皇上梳头的时候,梳下来一把头发!唉——皇上这几日都愁坏了!吃不好,睡不香,还大把地掉头发!” 我大为惊骇,便是从前弘治做太子被逼迫得可能易储之时,也未曾见他如此忧愁啊。事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我急忙问道:“是不是战局起了变化?土鲁番向大明开战了?” 小房子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把我朝一边拉了拉,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土鲁番!奴才听说是鞑靼先动起来了!现在北方就靠天和郡主在那里死守着,炎郡马又只能宿在边城不能回去!” 听到天和郡主四个字,我的心差点从腔子里跳了出来!我怎么都想不到,现在北方竟是靠滟儿一个女儿家在那里守着!鞑靼可是前元后人,个个凶悍无比,铁骑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屠城更是他们的喜好! 滟儿一个怀胎的妇人如何能应付得了?万一北方要是失守……我猛然惊醒过来,不敢再想下去! “娘娘您是知道的,天和郡主的肚子都七个月大了,她照顾自己都来不及呢,如今还能领兵坐阵啊?这都不用等土鲁番发兵,只要鞑靼多折腾几天,北方怎么可能守得住,到时鞑靼的铁骑驰入大明腹地……” 小房子仍在自顾自地说着,听他的口气,好像大明帝国明天就要亡了似的。自从土木之变以后,这宫里的人都被吓破了胆。 可他说的话又并非空穴来风,鞑靼沉不住气先动起来,这对土鲁番是极好的机会,大王爷那么聪明的人是绝不会放过的,他一定会以此为筹码逼迫弘治。 如若弘治答应他的要求,他不仅可以放弃攻打大明,甚至能帮助大明驱除鞑靼;一旦弘治拒绝他的要求,他就会立即挥兵攻城,仅靠一个炎将军,大明又能有多少胜算?就算大明最后能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但这之中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多少人没了性命,多少家庭被活活拆散,多少人骨肉分离?更不要说万一大明败了,先祖打下的基业就此断送在弘治的手里!这对他太不公平,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绝不该落得如此下场?难道真是因为他不该爱我?——千年妖凤、亡国祸水,这真是我的宿命么? “一愿娶春风致为妻,执子之手白首偕老;二愿继洪武之志、永乐之风,令国家康泰百姓安乐!” 我不禁又想起了弘治的誓言,如果非要他二选其一的话,他会选哪一个呢? 他会舍弃敏妃去挽救他的江山与百姓么?我想不会,因为敏妃那个小贱人没有这个资格,她根本不是春风致,她不配! 那他会舍弃我吗?我想,那不该叫舍弃吧,他一直将我认成了春风致的妹妹,一厢情愿地把我当成她的影子。他那么爱我,居然可以将我认错?还是因为他太过爱我,所以无论说什么他都相信? 我理了理思绪,想想弘治为我所做的一切,他的痛苦、无奈、承担…… 算不清了,到底是他爱我多一些,还是我爱他多一些。我只知道现在正是他最无助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陪在他的身边!而且滟儿正被鞑靼所困,我必须救她于水火之中! “小房子,你去禀报皇上,说本宫要见他。”我打消了回去的念头,重新站到了宫门外,“无论等到时候,本宫一定要见到他才走!” “娘娘?”小房子喊了一声,几分讨好,几分为难。 “快去!”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然,本宫把你私下干的那点事都告诉皇上?” “别别别!奴才胆小,娘娘可别吓唬奴才!”小房子脚底抹油溜了进去,“奴才这就去。” 后宫的人有几个人是干净的,谁手上没点见不得光的事,我既然决定拉拢小房子在麾下效力,早就把他的底摸了个透,甚至还故意促使他做一些让我抓住把柄的事,比如他看中的那块地。 “娘娘打算如何为皇上分担?”玉璃悄声问我。这丫头从来都是最明白我心思的,就算不为别的,单是为了滟儿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本宫必须去会一会土鲁番大王爷,不惜一切代价说服他撤兵!” 我下定了决心,这个坎我一定要帮弘治度过去!千年妖凤、亡国祸水,我的前世就是死在这八个字上,不仅前一世应了这八个字,似乎就连这一世也逃不过去!土鲁番之事本就是我惹出来的,那现在就让我去平息吧!就算是要拼上一死,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纵然,我不能让弘治相信我就是春风致,那我总能让他相信我是最爱他的人! “娘娘上回让奴婢偷偷挖出的画,是否大有用处?”玉璃又问。 我点了点头。能不能让土鲁番大王爷相信我的身份,这幅画就是一个关键。 “那奴婢陪娘娘一起去!”玉璃的口气坚定,倒不像是请求,而是在说出她的决定,“宫里有如婳与小顺子就够了,奴婢要陪着娘娘!” “好。”我答应了,我确实需要一个可心称意的人替我考虑诸多细节。 小房子出来了,弘治唤我进去。我前脚刚踏进宫门,弘治便向我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不会答应!你既已见朕,就回去吧。”他一挥手,让小房子送我出去。 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我不禁愕然!他都动过让敏妃去冒险的心思,竟死活不让我去?难道觉得我不够资格,去了也只是白白送入虎口? 我不服气!我推开了小房子,冲上前去问弘治:“现在这种情形,答应土鲁番大王爷的要求是唯一明智的办法。皇上不让妾去,难不成可以说服敏妃前往吗?她才多大,才经历了多少世事,担得起如此重任吗?万一激怒了大王爷,她死了不要紧,大明朝要付出的就是血的代价——” “放心,朕不会派她去!”弘治没好气地打断了我的话,显然作为一个宫妃,我关心了我不该关心的事,更说了我不该说的话。 “为何?”我脱口就问了出来,压根就没想过是否合得时宜。弘治的不悦明显重了几分,可我问出口的话却收不回来了。 “她怀孕了,刚一个多月,朕不会让她去冒险。”弘治十分平淡地回道,似乎完全没有再为人父的喜悦。 “什么?!”我的脑子却是嗡的一声巨响,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失态,只在想着一件事:项顺敏怀嗣了,她居然怀了弘治的孩子?! 第177章 万分危急! “娘娘!”玉璃悄悄地从用力后面托了我一把,提醒着我的失态。 “茗儿,你没事吧?” 弘治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方从惊天霹雳中回过神来!明明心痛欲碎,连跳动都无法负荷了,却仍硬要在滴血的心痛中挤出一个比死更凉薄的笑容,“妾是为皇上高兴,后宫已经多年没有怀嗣的消息了!” 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仿佛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痛,让我越来越清醒!我朝自己的丈夫祝贺着,祝贺他与别的女人有孩子,“皇上大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起来吧。”弘治摆了摆手,喃喃地说道,“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许是应验了。” 应验?弘治指的应该就是“千年妖凤亡国祸水”的宿命吧!他以为敏妃这一胎怀的不是时候?错!这一胎对敏妃来简直是再适时不过了!只有怀嗣,她才有理由不冒着生命危险深入敌营去见土鲁番大王爷! 老天都这么帮她,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沉浸于这个问题的时候,土鲁番大兵压境,鞑靼大举进攻,大明该怎么办!我可怜的滟儿要怎么办? “皇上,既然敏妃不便前往,那就让妾去一试吧!”我跪在地上恳求道,见弘治没有一口回绝,而是犹豫着不出声,我立即补了一句,“您现在已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既然一个女人可以引发一场战争,那么一个女人也该有足够的力量平息一场战争!最不过,我用死去逼土鲁番大王爷! “军政大事,不用你一个女人操心!回去!”弘治朝我吼道。小房子吓得急忙找来宫人要把我架到殿外去,“永妃娘娘,对不住您了!” “皇上!”我大叫着,“就算您辛苦集结来的勤王大军能够打败土鲁番与鞑靼,大明会死多少人?只要这场仗再打下去,大明必定元气大伤!万一再有人趁火打劫,皇上将如何抵抗?!皇上——!!” 弘治集结勤王军队的事,我最早还是从千金的回信中得知的,益王朱祐槟头一个响应了弘治的号召,带着他守地的军队赶至京郊待命。 然而并非所有王室都如益王这般忠心护主,很多王爷是把兵给带来了,却是在隔岸观火的态度,一旦战火速燃,谁知道大明王朝的疆土上会不会再出现一次靖难之役?扣押了他们的母亲又如何?能敌得过天下独尊的龙椅宝座吗? “拖出去!”弘治不耐烦地朝小房子一挥手。几个宫人便拼了命地把我往外拖。 “祐樘!这场仗本就是因我而起,难道不该由我去息吗?”我情急之下大叫。 叭——!弘治一掌拍在了龙案上,殿内所有的人都吓得跪了下去,独我迎着弘治冷冽的目光颤颤而立。只听弘治道:“其他人都下去!” 宫人们连忙退了出去。弘治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来到我的面前,低头盯着我的双眸,狠狠问我,“顾千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冷静地回道:“知道!”我要去解决自己捅出的篓子,我要让弘治知道这世上最爱他的女人是我,只有我! “如若朕不准许呢?” “皇上还有更好的法子吗?!”我自嘲地笑着,“一个被你当作影子的女人,一场无比残酷的战争,皇上是一国之君,难道不会选择吗?”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去了,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弘治猛地捏住了我的肩头,似要把我的肩膀捏碎一般,“你不怕死?” “怕!”我回。 这世上从来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可是,我更怕无辜的大明百姓因我而死,更怕弘治无法实现他的抱负!怕他因我一封无知的书信丢掉了先祖拼下来的江山,于地下无脸面对列祖列宗,于后世背上千古骂名! “妾爱祐樘,所以妾必须去!” 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手抚上他历经桑苍的脸,岁月虽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也令他如久煮的浓汤,散着历久弥新的香气,以及不可抗拒的味道。他是我深爱过的男人,我总算不负这一生。 我不怪他,我只要记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就够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老天总算给我机会,助他一次! “茗儿!”弘治抬起我的脸,故意绷着脸怒道,“你别傻了!朕爱的人从来只有风儿一个!你说的对,你在朕眼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你完全不必为朕如此!你——”弘治说不下去了,他的泪流了下来! “‘皇上只爱风儿一个’妾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我莞尔一笑,伸手去拂他的泪水。 “茗儿,朕对不起你!”弘治紧紧把我搂进了怀里,“朕不能让你去,朕害怕失去你……” 我知道他不舍我去冒险,只是他是天下生灵的主宰,他肩上的负担太重,压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这一世若说败,也是败在弘治太爱春风致上! 大敌当前,事情终究这样定了下来,弘治如何放心我一个人前去?他决意御驾亲征,带我共赴边城,尽快结束这场对峙。只是群臣一致反对,再三请求弘治坐阵朝堂。自木土之变后,大明上下对御驾亲征忌讳莫深,他们不想再出一个被敌军抓走的皇帝了,那绝对是亡国之兆! 群臣一再死谏,听闻首辅还在大殿里以额击柱,弘治只得放弃了御驾亲征的念头,可该选谁代替他陪同我前去呢?这可是去上战场,那些嘴里天天说着誓死效忠皇上的本家王爷们,全都打起了退堂鼓。替弘治送死,谁干?! 就在此时,益王朱祐槟主动出列自请,弘治左思右想,觉得倒也合适。弘治与益王在乾清宫合计了一夜。 这一夜,我在咸福宫里辗转难眠。四更天的时候便起了身,颓然地坐到镜前。在此事定下之前,我拼着一腔子热血说服了弘治,只因这是不用流血的唯一法子,也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可真当此事定下之后,我又焦燥了起来,心中有万般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娘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如婳怯怯地问。 “皇上的旨意都下了,哪还有更改的余地?”玉璃回了她一句。 “可——”如婳一脸的不甘心,“娘娘去边城拼死拼活,敏妃倒好,快快活活地在宫里呆着,宫里上下还七好八好地伺候着!” “实在太气人了!”小顺子接道,“娘娘去边城打仗,敏妃倒舒舒服服地在宫里生孩子。要是命好,生了个小皇子还不定皇上怎么宝贝呢?说不定就要册她做贵妃了!” “我瞧你们都该掌嘴了!”玉璃斥道。 我知道她不想我听到这些话伤心,可是,一想到敏妃的存在我又如何能甘心呢?我此事离宫实大是称了张氏与敏妃的心意!她们巴不得我死在边城,还省了她们许多力气!我实是不甘心,我去战场拼命,而敏妃却可以顶着春风致的身份为弘治生儿育女! “你们懂什么?娘娘此去是对的!”玉璃仍在训斥着如婳小顺子。 “对的?”如婳小顺子大惊。别说他们,连我自己都有些糊涂了,我对在哪里?道义,还是责任? “敏妃怀嗣势必更加得宠,就算只生下一位公主,也足以越过咱们娘娘去!到时娘娘凭何傲立于后宫?娘娘此去虽是凶险万分,却是娘娘为大明立功之机,倘若劝服土鲁番王爷,可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到时就算敏妃生了皇子,那也矮了娘娘半个头!” 听玉璃这话也确有几分道理,凡事都有利弊!只要我能活着回来,我就是大明的第一功臣,这便是我立足皇城的巨大资本。那时我在后宫便是一言九鼎的分量,就算敏妃生下了儿子,他也休想成为太子! 更何况——我握紧拳头——我绝不容许她的孩子出生!替了我的名我出于种种无奈也就咬牙忍了,还敢借此生子,妄想邀恩固宠,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梦! “再说了,敏妃在后宫四面立敌,她能不能平安生出皇嗣来还不知道呢。”玉璃阴狠一笑,“怕是仁寿宫就头一个不答应!” 太皇太后是一贯不喜欢敏妃的,甚至可是说是厌恶,炜儿过世才只有短短几个月,余贵妃重病在榻,敏妃偏是在这个时候有了,若是让她生下孩子还不定怎么荣耀呢!太皇太后岂会让她好过? 看来我是当局者迷,倒不如玉璃这丫头看得透彻了! “可是娘娘此去能成吗?那土鲁番大王爷可不是好惹的!皇上都急得没法子!”小顺子仍是十分担心。 第178章 权衡利弊 “娘娘的本事你们还不清楚吗?此去关系身家性命,若非有足够的把握,岂能轻易去赌?你们就不要在后面瞎添乱了,好好守着咸福宫等娘娘凯旋回来!娘娘此行,玉璃便是豁出性命去,也会保娘娘周全!” 玉璃虽是刻意显出肯定的语气,却早已没了前面那些话的底气。前去边城生死难料,连我的心里都发怵,她又怎能有十成的把握?然而担心有什么用?现今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拼个人事赌个天命罢了!只是,这一局值得去赌,也必须去拼! “玉璃,那幅画放好了吧?”我问。这是个关键,马虎不得。 “娘娘放心,按娘娘吩咐的一切收拾妥当!”玉璃回道。 “那就好,此行艰险,苦了你了。”我转身朝宫人们一个个望去,不禁心酸,“你们跟着本宫,倒没过到几天安稳日子!” 玉璃一听这话,忙率如婳小顺子一齐跪了下来,“娘娘别这么说,奴婢们为娘娘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忙扶了他们起来,玉璃怕我感伤,忙朝我道:“想不到娘娘扮起男装来,竟是这般英姿飒爽。” 此次前往边城需要出入军营与炎将军详商各中细节,为了方便,弘治特意着我与玉璃换上男装。 小顺子也赶紧笑着说:“咱们娘娘这要是走出去,不知会有多少千金小姐要着迷了!” 千金?我的孩子!我不禁心头一颤,就算是为了她,我也必须活着回来。我们已经缺失了十二年的光阴,以后的路,我要陪着她一起走,我还要看着她嫁人生子呢。 “娘娘,尚服局司衣前来求见!”一个小太监进来禀报。 “尚服局司衣?”我一时想不起来我与这个女官有什么交情了,以致于她急赶在我出宫之前来见我? “尚服局司衣就是华清啊,这丫头能干着呢,一路高升,如今已是正五品司衣了。”如婳忙解释道。 我才想起如婳早就告诉了我的,只是华清一向无大事绝不登门,我都记不得有多久没瞧见她了,是而一时未想起来,还直把她当成了数年前的掌衣。当年我除掉那色胆包天的奉天道人,保全了她。所以她对我的感激更甚,发下誓愿,只要她在宫内一日,就会在暗中护我。我在冷宫的三年,冬日里也多亏她暗中照应,从未缺衣少被。 “快请!”我说道。 华清进了殿门,仍如当年那般知规矩守礼节,恭恭敬敬地请安,丝毫没有女官的架子,“奴婢尚服局司衣华清给永妃娘娘请安,永妃娘娘安康!” “快免了。”我忙叫人给华清看了座。 “谢娘娘赐座!”华清并不坐,而是着急地说,“奴婢有事想单独与永妃娘娘说,不知娘娘是否方便?” 她是第一次开口提这样的要求,我的宫人对我甚是忠心她一向是知晓的,看来她这次所说之事非同小可!我立即让宫人们全部退了出去,连玉璃他们也是在外殿守着。 “华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忙问。天一亮我就得出宫去,所剩下的时间无多。 “娘娘清楚敏妃的底细吗?”虽然没人,华清仍是压低了声音,“敏妃有一位堂哥在锦衣卫中做事,您可知道?” 这个自然,我对手的底细我怎么可能不清楚?我道:“你说的是那个叫项潘的总旗吧?体肥无脑,根本不适合在锦衣卫当差。”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素来爱才,很瞧不上这个无用的家伙,无奈这是弘治塞过去的,他就是再不喜欢也得留着。都已经把最清省的活儿派给他了,可还是办得一塌糊涂,又仗着敏妃的关系,在锦衣卫里指手画脚,连牟斌都敢顶撞!牟斌虽在面上没把他怎么样,暗里可没少让他吃苦头,整个锦衣卫都把他当个笑话来看。 “那位项总旗怕不是敏妃的堂哥,而是她的——”华清很难以启齿地吐出了两个字,“情郎!” 我一时惊呆! 半晌,我猛的上前抓住华清的手臂,“你说敏妃与那项潘有私情,可有证据?” 储秀宫我可是没少派人盯着,对于敏妃的一举一动我更是备加留心,然而华清所说的这件事,我可是从未发现过半点影子!敏妃敢背着弘治偷情,她怎么做得出来?! “敏妃将此事瞒得铁桶一般,奴婢不曾有证据,却是亲眼所见!”华清回道。 “你将所见全说与本宫听,一个字也不要漏!”我忙道。 “敏妃的吃穿用度都比其他宫里的妃嫔要格外讲究些,就是一件贴身的亵衣,也要多加些式样,多绣些东西。奴婢常被唤到她宫中责骂训斥,好几日前敏妃非要尚服局连夜将六件亵衣赶好,奴婢实在没法子,只得依命行事。 当夜奴婢将亵衣送去敏妃的寝殿,隔着轻薄的纱锦帐子,似觉得敏妃的被子里藏了一个人,奴婢以为自己一直连夜赶工以致劳累眼花看错了。可当奴婢躬身往寝殿外退时,一低头却发现敏妃的床榻下倒了一只男人的靴子。分明是见人来了,被一脚踢进榻下的,却是因为匆忙踢得不深,所以露了出来!” “荡.妇!无耻!”我不禁双拳握紧! 弘治把她当成我的转世,那般疼她爱她,她入宫尚不足一年,就给了她无尚的荣耀,让她一路升至敏妃。她还不知满足,恬不知耻地背着弘治偷情养汉子!她享受着本该是我的爱情,却这般丑恶地亵渎了它! “娘娘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华清忙道。 “你如何确认那被中之人就是项潘?” “奴婢认得那鞋子!”华清答道,“奴婢自入尚服局之后,制衣做鞋样样在行,尤其是鞋子,做得连皇上都忍不住称赞。皇上还常把奴婢做的鞋子赏给臣下,奴婢做活儿精细出得慢,式样又常翻新,因此对自己做的每双鞋子都记得很牢。那双鞋就是三月前皇上赏给那位项总旗的!” “项氏进宫不久就把项潘弄进了锦衣卫,见你去了敏妃竟敢大胆地把人藏在被子里,想是她以前也这么做过,看来他们偷情也不是一两日了!”我猛的一惊,“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难怪项顺敏能如此碰巧的在这个时候怀孕!根本不是老天在帮她,而是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跟别的男人厮混怀上了野.种!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不去战场冒险劝敌,她竟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娘娘!这件事您可要及早让皇上知晓啊!”华清急道。 “此事非同小可,若无确实证据,皇上未必肯信!”弘治不仅不会信,说不定还以为我是妒忌敏妃怀嗣而故意捏造出来的!我扶着椅子缓缓地坐了下来,“容本宫好好想想。” 华清亦慢慢地跪到我的面前,仰首恳求道:“那夜奴婢真是吓坏了,幸是在宫中行事多年,才勉强稳住心神没有露出异色,否则奴婢的性命早就不保了!可敏妃不是什么善主,奴婢怕她为保万一会杀人灭口啊!这几日奴婢夜夜无法安睡,日日担惊受怕、度日如年哪……”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开始冷静了下来—— 这虽是一个极令人气愤又极丑恶的事情,但对我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让弘治看清真相,弘治是无论如何忍不下如此奇耻大辱的!就算是一般的妃嫔美人他都无法容忍,更何况是被他一直捧在手心的敏妃! 敏妃不仅会死,而且还会死得很惨!弘治如何能相信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就是他所爱的春风致转世重生?到时张氏的阴谋必将全部暴露,我便把旧恨新账与张氏一把清算!我要让她们尝尝生不如死、永不超生的滋味! 然而现在,大敌当前,战火已经燃起,绝不是捅破这件事的时机,弘治的压力已经很大,绝承受不住如此打击,万一他垮了,大明就真的完了!更何况我尚无确实的证据,只凭华清一张嘴如何服众?敏妃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是我指使华清这么干的,到时华清就真的没命活了! 于是我开口道:“华清,敏妃至今没有动你,说明她根本没有发觉你撞破了真相。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这件事情忘掉,忘得干净彻底!你是后宫的女官,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你就必须做到这一点!本宫会暗中派人保护你的,你只管放心,一定要做到与平常无异!” 华清愕然,“这件事就不计较了!?” 我重哼了一声,“本宫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然而此事需等本宫回宫之后再做打算。此事关系皇族血脉,必须得让皇上知晓,只是咱们去向皇上禀明此事是愚蠢的法子!更何现在大敌当前,必须以国家为重!这其中的轻重缓急,你可明白?” 华清默然。 我又道:“本宫会尽快回宫,会永远消除你的噩梦,然而你现在必须忍耐!本宫能灭奉天道人,能把张皇后拉下马,就一定能杀敏妃!难道你不信本宫吗?” 第179章 丑恶真相 我伸手搭上华清的肩膀,将她颤抖的身子稳稳按住,并用我此生最坚毅的眼神地看着她,“错不在你,心惊胆寒的人更不该是你!你只须做好自己便足矣!” 华清面色凝重,终于点了点头,“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娘娘放心,奴婢恭候娘娘回宫!” “好华清!”我扶她起身,携着她的手往殿外慢慢走去,“你且回去,只当今日是来与本宫送别的!好生爱重自己,其他的事全都交于本宫!” “是!”华清被我送至被殿外,恭身而退,“奴婢告退,娘娘一路保重。” “去吧。”我倚门驻立,命如婳送她出门。 宫人们都很懂事,半个字不问华清来说了什么。我又让玉璃将该准备的东西细细地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天已经亮了。 这一日,弘治率领百官亲自送我出宫。 益王代表弘治前往边城,自然与我同行。为了使我一路无虞,弘治还特意派了叶栖风随行,并叮嘱他好好照顾我的身体。怪不得自我决意去边城之后,叶栖风就不曾露面,原来他是准备着与我共赴战场了,他曾说这一生都不会再离开我,他果真做到了! 何澦本也要去请求弘治要护我前行,只是我一定不肯,他才不得已作罢。我出宫,又把玉璃带走了,宫里面必须得有可靠之人替我盯紧,又能及时与我互通消息我才放心,何澦是最合适也是最可靠的人选。何况我还得请他暗中保护华清,她虽不算是我的人,却每一次都给我带来了最要紧的消息,所以我不能亏待了她。 弘治握着我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从宫里到宫外,从宫外到城外…… 我以为他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然而这一路出奇的安静,他翻来覆去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一个意思——他怨恨自己太没用,居然要我这个女人去为他涉险! “皇上别这么说,这事本就是妾惹出来的……” “茗儿,朕对不起你!” 呵,他已经说过很多个对不起了,我并没有怪过他。我感到了他肩头重重的担子,以及心头沉沉的担心,他的手哆嗦了这一路。临别前,他仍不肯松开我的手。 “皇上,时辰不早了。”我朝他微微一笑,提醒道。即使是别离,我也不想哭泣,我要他记得我最美的样子。 “茗儿,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弘治急切地说,将我的手拽得更紧了,“朕——后悔了!” 我一愣,至今他仍给我反悔的机会!不禁心头一暖,有他这句话我为他奔赴战争的心意总算没有白废,无论如何他心里是有我的。其实我比他更不舍,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我不去,大战便难以避免,我去了,不说一定能够避免这场大战,但至少能为弘治赢得宝贵的时间! 于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朝弘治道别,“请皇上好生保重身子,也替妾好好照顾宁秋姐姐与咸福宫。” 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们。偌大的大明后宫,走了我一个也还是会继续斗下去。宁秋一知道我要去边城,就十分担心,忙命华苑来找我,求我不要去……宁秋的身子一向不好,如婳与小顺子又那样实称憨直,我如何放心得下,如此一并托给弘治,只要他肯有心偏袒一二,他们这段日子总能好过一些。 “茗儿放心,你走时是什么样子,你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子!”弘治的这句承诺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如此,我便能安心地走了。 “妾谢过皇上圣恩,就此拜别,愿吾皇万岁万福万安。” 我朝他跪了下去,正要叩首,却被他一把按进怀里,只听他声音哽咽,“茗儿,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他哭了,我却笑了。“一定。”我向他承诺,我还有情未了,有恨未消,有仇未报,我当然要活着回来。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最后一个回眸,绝尘而去。我的命运将会如何,该由我自己书写! 在我上路之后,弘治才向土鲁番大王爷传出话去,说是会让他见他想见的人,但是唯一的条件就是赢了大明第一棋士。 大王爷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兴奋无比,却也精明地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他愿意与大明第一棋士一战,只是,如果他赢了,就必须依当年所言把春风致赐给他。弘治大为震怒,最终还是应允了,但也要他答应,如果他输了就必须立即撤兵。大王爷答应得很爽快,说只要他输了,土鲁番立即撤兵,从此对大明俯首称臣! 与同时,弘治已派兵去支援北方,无奈鞑靼实在凶悍,滟儿还是守得十分艰难。所以我放弃了弘治为我准备的马车,与益王叶栖风等骑马先行。我以前学过骑马,骑术还算可以,只是入宫后再也没有碰过马,骑术生疏了不少,加之每日只睡三个时辰马不停蹄地赶路,虽是选了匹好脾气的马,一路上仍是从马上摔下来数次。 好在我知道如何能最大程度的避免伤害,而这一路多是阴雨天气,泥土松软,因而受的都是一些轻伤,却仍是把叶栖风与益王吓得飞了魂魄,我只是一笑置之,并要他们一定不能告诉弘治,他已经很累了,我不想他再为我担心。 如此奔至边城,我早就累得全身都散了架。当我们披星戴月出现在炎将军面前时,他简直呆住了,他实在没想到我竟能这么快赶过来,直叹服我是女中豪杰! 来不及坐下喝口茶水,我便请炎将军派人去与大王爷商议相见的细节。不错,所谓的大明第一棋士便是我。我去见土鲁番大王爷赌的并不是棋艺,而是大王爷对春风致到底有几分真心! 炎将军一刻不敢耽误,当夜就派了人去了敌营,并带着益王与我巡视边防。 他是我们当中表现得最为镇定的一个,实际却是最心急如焚的一个,自己的妻子大腹便便,仍要坐阵军营指挥千军万马,他怎能不担心?可滟儿一步都不能离开,她呆在北方便是北方军士的信心与底气!她一旦走了,北边就会军心涣散不堪一击,到时整个北方边陲便会门户大开,鞑靼将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炎将军向我说,他对自己的妻子是有信心的,滟儿与他十分恩爱,嫁给他这么多年跟着他学了不少治军打仗的本事。况且炎将军来边城时,把自己最得力的部将以及大部分军队都留在了北方。然而这总非长久之计,只有他回到了北方,那里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太平。 这一次益王是代替天子巡边,所以他的到来给边城的军士以及百姓们极大的鼓舞!第二日一早,益王便向军士们宣读了弘治的圣旨,之后慷慨陈词,痛斥土鲁番此举的荒唐与不义,并誓与边城共存亡。他的名望本就很高,又带来了帝王的圣旨与赏赐,因而军心振奋,士气猛增。 与此同时,土鲁番大王爷也给了回应,他约我隔日去他的军营一决高下,而且点名只能我一个人去! “土鲁番实在欺人太甚,居然要娘娘独自前往,显然不安好心!”炎将军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的,桌上的茶壶茶盏向上一飞又落下,发出一片响声。 是啊,我若去了,四周全是土鲁番的人,即便是我赢了,大王爷也可以硬说成我输了!这予他是绝好的机会,他是故意如此的! “臣陪同娘娘前往!”炎将军又道。 “糊涂!”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我大声骂道,“你身为一军主帅怎可轻易离开?土鲁番大王爷最忌惮的就是你,若连你也落在了他的手上,边城岂非自毁城墙!?” “可若是娘娘出事,滟儿一定会恨臣,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臣的!”原来顶天立地的炎将军也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时候,他不怕弘治怪他,只怕妻子恨他。 “不会的,本宫自会写信向她说清楚,她不是不明理的人。”我安慰众人道,“更何况,本宫此去未必就回不来了,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那大王爷还不至于是奸邪之人。” 其实我根本算不得“来使”,我是去与大王爷一局定输赢的人。 “不行!娘娘一人前去太过危险,此事需禀明皇上再作定夺!”益王的口气十分坚定。 “来不及了!”我摇头,“就算是飞鸽传书,一来一回也要耗费两日的时间,早就过了大王爷与我们约定的日子!” 这正把现成的攻打借口送给土鲁番大王爷,反正我已经来到边城,他下棋赢我,还是攻城掳我,不过是文争与武斗的区别。这么做实在愚蠢! “临行前,皇上一再叮嘱小王保护娘娘的安全!娘娘一人前去,若有万一,小王如何向皇上交待?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弥补皇上的失爱之痛啊!”益王很是激动。 第180章 赶赴边城 益王关心我的生死本属正常,毕竟我认了千金做干女儿令她能够留在他的身边,只是他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些,似乎他对我的生死负有千万分责任似的,似乎我一出了边城就回不来似的! 我顾千寻的命由自己做主,我更不是纸画泥捏的!就算深入敌军,我也不会吓得腿软。此来的一路上,我早将各种结局都想了个清楚明白,还是那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来阵前不能不赌! “若有万一,至少大明有了开战的借口,是正义之师。”我郑重回道,字字掷地有声,“土鲁番几乎将全国的兵力屯集在此,王爷与炎将军拿下此役,将土鲁番归属我大明,便是对皇上的交待!” 这是对我最坏的结局,对大明却未必是不好的。然,我始终认为土鲁番大王爷不会杀我,他会让乌雅琦去找我,要我为他递信,显然是将我当成朋友的。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对朋友痛下杀手的! “那娘娘自己呢?”益王大声质问。 他关心的始终是我的生死!只是我的生死,于他,于大明,又有什么重要的。我不过是弘治后宫里的一位妃子,除了弘治有几个人真正在乎我的死活?盼着我死的人倒是更多些! “若真是为大明捐了躯,也是本宫的荣耀,王爷无须替本宫可惜!”我冷静地回道。 益王盯了我半天,嘴巴张着,似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等了许久终是听他恨恨地叹了一气。“唉——!小王去外头巡视了。”音未落,人已经冲出了屋外。 今天这帮大老爷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如此意气用事,明日独去敌营的人是我,又不是他们的妻女。明日必须得去,这是没有余地的事!他们磨磨叽叽的,难道非要弄得我满腹惆怅地离开吗? “炎将军,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所有的后果本宫一人承担!”军政大事炎将军做主我管不着,但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决定。 “娘娘,您不再考虑一下?”玉璃与叶栖风竟是异口同声。玉璃是坐马车来的,也是日夜兼程,迟我一日赶到边城。 “当然要考虑!”我回道,“现在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敌方手里,我们要把此去的每一种可能,以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想清楚,以期在下一个时刻抢占主动!” 玉璃与叶栖风便知我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多劝,而是依我所愿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整整商量了一日,我的睿智冷静、玉璃的细致谨慎,都令炎将军十分震动,最令他惊奇的还是叶栖风,栖风一来就解决了营地里的各种疑难杂症,炎将军以为他不过医术了得,却不想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给出了很多绝妙的建议。 “叶太医只做太医实在太屈才了,分明是是诸葛孔明再世啊!”炎将军大赞道。 “本宫带来的每一个人都是用的!”我笑着回道。后宫本就是一个艰难的战场,能从后宫活着走出来的人,都必是极聪敏的,或是会明哲保身,或是极有心机手段。 事情商量完,已是入夜十分,众人用了晚膳,便各忙各的去了。我让玉璃为我研磨,明日一去,难保没有万一,所以还是交待好后事为妙。 提起笔来,才发现我竟然有这么多的牵挂,弘治、千金、爹娘、兄长、滟儿、何澦、宁秋、如婳、小顺子……甚至于我身边的玉璃、良哥哥,还有曾经交过心的余月溶,我亲手扶植起来的五美,我都有话要对他们说。 我相信我不会死,即便天欲亡我,我也要布好一张网等着张氏与敏妃!若是她们不下地狱,我连死都不甘心! 写完这些信件已是夜深,我叮嘱玉璃若我活着回来就把这些信烧了,若我回不来,一定要第一时刻把这些信送出去!玉璃含泪接下,“娘娘——” 我道:“你与我同来之时,便已知会有这个时刻,怎么临到了反而伤感起来了?” 玉璃的泪已滴下,“娘娘若是回不来了,奴婢也不会独活!” “混账话!”我轻声斥道,“本宫若是回不来,那是天命,本宫无力选择,你大好青春年华,说什么死字?岂非要本宫走都走不安心?” “娘娘——!奴婢不忍娘娘单独前去!”玉璃哭得更厉害了。 “你就算跟着去了,在土鲁番的军营中也不能把我救出来的,就是炎将军去也做不到的,所以你不必自责!再说了,本宫若是真的回不来了,你还要替本宫收拾太归娘子与敏妃呢!该怎么做,本宫都在信里写好了。”我按住玉璃的手,叮嘱道,“除非确认本宫死了,否则不要拆开信来看!” “是!”玉璃应了一声,发了会儿愣,突然向我恳求道:“要不,让奴婢替娘娘前去?” “又说胡话了!”这一次我真的生气了,“别的不说,就凭你的棋艺能与土鲁番大王爷对峙多久,你能让他听进你几句话?劝服大王爷退兵不仅仅是件可能掉脑袋的事,万一劝不好,是有多少人要掉脑袋!这是儿戏吗!?” “奴婢……失言。”玉璃说话时,心痛如绞的样子。似乎看着我死,比让她死更令她难受。 我有些不忍,她情愿为我去死,难得有这份忠心啊! “如若能派你去,还需要本宫千里迢迢跑到边城来吗?玉璃,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你还要送我到敌营门口,不养足了精神怎么行?”我遮口打了一个哈欠,“本宫也累了。” “那娘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玉璃抹了泪。 “好好等着本宫回来!”我朝她一笑。玉璃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却是茫然的,也不晓得是否真的听进去了。 边城乃是苦寒之地,自然比不得京师舒服。炎将军已经备下最好的住所及伙食都配给我了,可我仍是吃不好,睡不着,我不禁在想弘治此刻在做什么呢?他也在想我吗?还是在龙案前批阅奏折? 翻天覆地好几遍,我仍是难以入眠,于是穿衣起身,想出去走走。刚打开房门,便见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我不禁摇头叹道:“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才来不二日,我对这个由边城府衙改成的将军指挥所还不太熟悉,所以不敢乱走。 这座小小的府衙自然处处比不得京城的皇宫,然而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与讲究,玉璃、益王以及叶栖风的住所都离我的不远,所以我走路的声音极轻,生怕吵到了他们。瞧着他们房里的灯都熄了,我只知道玉璃是睡了,叶栖风此时也许还在为兵士看诊,至于益王,我就不知晓了。 说起这益王也甚是奇怪,我说话冲了两句,他就气跑了,用膳时炎将军去请他,他也不来,我忍不住想埋汰他两句,却听闻他正在军营里与兵士们吃一样的饭菜,倒叫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好了。弘治会选他来,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的。 正走着,突然瞥见树后有一个人影,似在偷偷抹泪。我还以为是哪个年轻的士兵在想家呢,走近一瞧却是益王!我很是吃惊,难不成他是在想念远在家乡的妻子儿女?于是忙上前去,想安慰他几句。 不料,他见了我便走,许是刚才抹泪被我瞧见,觉得很不好意思吧。我也不强拦他,只是赶着好言相劝了几句,他却猛地停下了脚步,回头朝我说道:“小王是替娘娘不值!” 我倒是糊涂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若能成愿,可以避免一场空前大战,何来不值之说呢? 却听益王继续痛恨地说:“娘娘一心为国,忠心爱君,却被扣上‘千年妖凤亡国祸水’的恶名,毁了一生——”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打住了话头。 我大是惊骇!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他知道我是春风致?他怎么可能认出我来?他对我了解多少,凭什么认定我就是春风致? 我猛然厉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益王深吸了一口气,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微微有些褪色的香包,递到我的面前:“娘娘还记得这个荷包吗?与去年娘娘送给千金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接过香包仔细一看,这确是我做的,更明白一点说,这是我当太子侧妃的时候做的。我想起来了,那一年冬至我做了许多香包作为礼物送给弘治的诸位王弟,益王也在其中! 这都过去多少年,他为何还把这个香包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因为香包是要当作礼物来送,所以我特选了最好的绸料及丝线,过了好几十年都不会褪色的,如今这香包褪了色,想必是被抚摸过太多次的缘故! “娘娘冰雪聪明,应该什么都明白了吧?”益王看着我,眼里又闪起了泪光! 第181章 决意一搏 我只瞬间便明白了,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怪不得他会娶一个与前世的我长得很像的女子为妻;怪不得他会义无反顾地接受千金,并把她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怪不得我失去炜儿的时候,他会着急上火地带着千金来看我;怪不得他会专门来问我,我给千金的那个香包是不是我亲手绣的! 原来他也喜欢我!他当年应该跟土鲁番大王爷差不多大吧?倾城之色、纯善之心,就如此令男人们着迷吗?土鲁番大王爷为了我要打仗,益王为了我如此痴情地守护着我的女儿,守着一个香包! 可我还是不可思议,“仅凭一个香包,你就觉得本宫是春风致了吗?” 我是不甘心,良哥哥认出了我不奇怪,连益王都认出了我,偏偏我最爱的弘治认不出我来!这对我们是怎样的讽刺! “春妃的香包,除了她自己,其他人是绣不出来了。”益王拿回了他的香包,“绣法或许可以模仿,可香包里面各种花香茶香的制作以及配比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当这香包香气渐淡时,小王找无数制香师傅试过,无一人能成功!” 沉默半晌,我叹了口气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本宫早不是什么春妃了,而是顾永妃!” 我承认了我的身份,却也在提醒他我现在的身份。我知道他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我的事情,否则他不可能只娶着一个长得很像我的老婆,多年来连侍妾都没有纳一个! “娘娘莫恨皇兄,他有太多的不容易,是老天对娘娘不公!”益王这般为弘治说话,显然他很清楚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我知道,我从不怨他。”我淡淡地回道。 “娘娘知道!知道多少?”这次倒轮到他惊讶了。 “全部。”千年妖凤、亡国祸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部都知道了。而且我知道的比弘治比张氏都要多。 “全部?”益王在问的同时就明白了过来,若我不是明了全部的真相,又怎能从他的一句里就洞悉他知晓了我的身份。 “我知道皇上都是为我好,害怕我知道真相无法面对自己的宿命,所以我愿意以顾永妃的身份呆在他的身边……”我这样说着,心里也不禁委屈起来,我是多少希望他认出我就是春风致啊! “其实——”益王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皇兄一直不太信任敏妃的身份,可他做了那么多,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他怎能承受自己的梦想落空?敏妃确实是最符合条件的女子了。” 我苦涩一笑。他到底是与弘治兄弟情深啊,任何时候都站在了弘治那一方。他明知道我的身份,却不向弘治去说,不过是想成全弘治一个苦心营造的梦罢了。 “其实在皇兄的心里,一直更亲信娘娘一些。只是娘娘忘了一件事,一件极重要的事, 所以皇兄不能确认您就是春妃。”益王摇了摇头,“只是小王也不知那是什么,只知是一件仅有你们俩人知道的事。” 益王说第一句话时,我还以为他是在宽慰我,却原来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我实在不记得有什么仅我与弘治做过的事,我没有告之他。难道我真的遗忘了什么? 又忽听益王叹道:“若是没有那宿命之说,娘娘与皇上该是怎样一对神仙眷侣啊!” 是啊,我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如若我能解除大明这一次的危机,便打破了自己“千年妖凤亡国祸水”的宿命,那我便可以当之无愧地站在弘治的面前,接受他的爱了! 原来,老天并没有遗忘我,他给了我一个改变自己命格的机会。 只要我能劝服大王爷撤兵,活着回到弘治的身边,那我与他便可以迎来崭新的局面,欢欢喜喜,堂堂正正,接受无数祝福地相爱! 我的心胸豁然开朗起来,似乎瞬间变大了,我所有的愁云惨雾也随之消散得无了踪影。 “听君一袭话,胜读十年书。”我愉快地扔下益王一个人走了,我要好好休息,准备明日一战。明日赴约,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一切都很顺利,炎将军与益王亲自将我送出了边城,城门外,土鲁番派来的使臣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耷拉着眼皮,很瞧不上我的样子,“大明第一棋士就是他吗?” “正是!”我回道,“炎将军与益王殿下还能交一个错的人给你们吗?” 那使臣听得我的声音,唉哟的怪叫了一声,“还是个女的,大明朝的男人都死光了,连下棋都败给了一个女人!” 炎将军怒喝一声,“你说什么?” 中气十足,在空旷的野外一声声回荡开去,气势甚是骇人。那使臣使立即矮了三分,我嘲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也许你们的大王爷就是我下一个手下败将!” 那使臣气得两撇小胡子直抖,不敢再废话,而是直接吩咐手下人道:“把她给我搜一搜,以免藏了暗器伤了大王爷!” “你敢?!”益王大怒,“我朝为显诚意,按照你们的要求让第一棋士孤身赴约,已是给足你们天大的面子!你明知她是个女子,还提出这样蛮横的要求,看来大王爷根本就不想见到那个人!这场棋不比也罢,不如战场上见!” 益王说这话是想吓唬他们,分量倒是够了,只是有些过了,若真打起来,就目前的天时地利,我方是半点便宜都不占! 我便哼的笑出声来,“他们土鲁番大王爷居然惧怕我一个小女子,传出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这场仗还需要打吗?你们还是早些滚回去找妈妈吃.奶吧!” 一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土鲁番使臣又羞又恼,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大叫一声,“带走!” “慢着!”炎将军怒声斥责道,“你们土鲁番是下等民族吗?你们的大王爷就是这样教你们迎接贵客的?” 那使臣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请!” 我与众人点头示意,就此别过之后,挥鞭一抽马儿,跟着土鲁番的使臣离开。 这一刻,我感到了害怕,我将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交到了一个外族男人的手上;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对大明对亲人深深的眷念,可是我不能回头,玉璃肯定已经哭了,栖风与益王这两个以自己方式深爱我的男人也许正在为我流泪! 走吧,顾千寻,不管前方是什么,你都要闯过去! “到了,下马!”离大王爷的营帐还有不少距离,我就被那土鲁番使臣揪下马来。 “快走,大王爷等你很久了!”来“迎接”我的武士朝我吼着,还不痛快地推搡着我往前走。 我无奈叹气,这里的人就没有一个给我好脸色看的,我只是来下个棋,又不是来打来杀,对我一个弱女子甩什么脸子,有种对我大明的炎将军甩去! “王爷,人带来了!”布帘一动,我被拽进了大帐里。帐子里只有大王爷一个人,低着头,用刀在割着什么东西的大腿肉吃,旁边的矮桌上放着美酒与水果。 “你们搜过身了吗?”他问。 这一问可不得了,土鲁番使臣吓得不轻,赶紧命人将我擒住,要亲自来搜我的身!我乃大明皇妃,怎可受此屈辱? 我急忙大叫:“大王爷就是这对待老朋友的吗?早知如此,那次乌雅琦来找我帮忙传信,我就该拒绝她!” 大王爷应该对我的声音还有些印象,听我开口便抬头来看我,又听了我说的话,终于认出了我,忙对他的手下道:“退下!” 只差一点点,那土鲁番使臣的手就要触到我的胸.前,我此时已是惊得一身冷汗。这大王爷瞧着是比数年前更成熟了,怎么说话行事倒不及从前懂事了?!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去了大明只是想在春风致面前搏个好印象,所以故意装得那般知仪懂礼! “怎么是您?茗娘娘!”大王爷很是惊讶,又带着他乡见故人的喜悦。他应该没想到弘治派来的第一棋士居然是个女的,而且居然还是他后宫里的妃子。 我没好气地回道:“我进门你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还把我当成男子要搜我的身,大王爷你的待客之道很特别啊!” 第182章 孤身赴约 “小王失仪,实在没想到来者竟是娘娘!请娘娘恕罪!”大王爷急忙上前来行礼赔罪,声音也没有最先的冷硬淡漠,态度十分诚恳。 “不知者不怪,我可不是小气的人。”我大方地说,其实是不能破坏刚刚解冻的气氛。我一直处于劣势,只有想法子抢占主动,才能有较大的胜算。 “多谢娘娘!”大王爷仍是谦谦有礼的模样。很好,至少他愿意在女人面前做君子,这与我有利。 “我与大王爷也算是老朋友了,这里是关外,我们也别这么拘规矩了,用你我相称,就当老朋友相见,如何?”我用刻意地用朋友的口吻来问,只是想一再提醒他,我是他的朋友。他与大明本就是友邦。 “好,娘娘你果然是女中丈夫,请坐!”大王爷客气地为我让了座位。 “请!”我学着男人的样子笑着落座,朝他道,“听令妹乌雅琦说大王爷与王妃过得很好,还生育了一对好儿女,真是令人羡慕!” 我的笑里藏着深意,他是有妻子儿女的人,不应该再觊觎别人的妻子。 大王爷却是讥笑一声,“我还以为娘娘问的第一句话会是春娘娘的家人。” 我略一愣,讪讪而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如何能不想念多年未见的家人?我做梦都想再见他们一面!而如今的战事关系着多少个家庭?我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得无数家庭破散!我来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先精心设计过的,不敢出半点差错。 “春妃相信大王爷会把她的家人照顾得很好,她很感激大王爷,所以要我一来就问候你!”我平静地回道,心已撕痛。 我来这里也是存着一份私心的,就是说服了大王爷之后,能够请求见一见我的父母。但那必须是大王爷答应撤兵之后,我一人的小家总比不过千万个小家组成的大家! “春娘娘真的感激我?”这句话显然落到了大王爷的心坎上。他对前世的我确实一网情深。 我需要利用的就是他对我的爱,这是我能劝他退兵的唯一筹码!我立即道:“春妃一直很感激大王爷为她所做的一切,你的情义她都明白,只是你不该为了一已之爱,倾全国之力置两个国家于水火之中!春妃希望你撤兵!” “那她为何不肯来亲自跟我说?!”大王爷突然发起怒来,很奇怪的,他发怒的样子不仅不可怕,反而令我觉得可怜,他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连一面都不肯见我?为什么?” “有些话当面说出来会更残忍!”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安慰道。 “你做的一切,她都看得到。她不见你,恰恰是在乎与你的情谊!若不在乎就不会把自己的亲人都托负给你照顾。只是情缘天定,大王爷注定与她没有缘分!还是就此罢手吧,执于一念伤己伤人!你已贵为大王爷,有贤妻,又有一双好儿女,便是老天对你的恩赐,为何不好好珍惜呢?你过得幸福,才是春妃最想看到的!” 我所说的字字句句都仔细掂过分量,我既要让大王爷认识到他与我不可结合的事实,又不能给他太大的打击。有些人只适合放在心底怀念,得到了反而不美,能抓在手里的才是最好最真实的。 他怔怔地看了看我,冒出了一句,“我要见她!” 这一次,他暴怒了。像一头不能招惹的狮子,我吓得缩回了手。男人再谦谦有礼,再与你朋长友短,也有不可触及的心伤。我终于明白,只要是与春风致有关的事,他是不会让步的! 可我仍试图劝解,“春妃不见你,必然有她的不得已,大王爷不是最体谅人的吗?为何不放她,更不放过自己呢?你——” “我要见她!”他恶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他绝不会让步,半分都不会! “那你得赢了我!只有赢了我,你才能见她!”我不卑不亢,既然要硬拼,我绝不能先输了气势。 “大明有一位娘娘败在我的手上,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大王爷玩味地笑着,带着几分邪魅。 “我若败在你的手上,只能以死谢罪!”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袖。他幼时为我画的那幅画就在藏在那里。如若不幸,我真的败在他的手上。大明与土鲁番必然开战,我实在有辱自己的使命,没有面目再活下去,只能自尽谢罪。我就在死在这里,我还要在临死之前告诉他,我就是春风致,有画为证。我要让他知道,是他,逼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原谅我的卑劣,只有催毁他,大明才有望赢得这场战争!这是我为弘治为大明,做的最后一件事! “娘娘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他吃惊地望着我,带着几分钦佩,“大明的皇帝真是好福气!” 若是知道他会来攻打大明,我就算忍痛不联系父母亲人,也绝不会回信!可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朝他神秘一笑,回道:“不!必羸之心!” 大王爷一愣,随即道:“娘娘可不要高看了自己。当年我妻子也觉得自己必能胜我!” 我笑道:“那就试试吧!”这个时刻,我必须沉着自信,唯有如此我才能对他形成压力,影响他的发挥。 棋盘,棋子,两个下棋的人——我与他。 “娘娘不担心我使诈?”他问。 “若是担心就不来了,大王爷是个君子,不然就辜负了春妃的眼光!”我回道。 棋局开始,他让我执黑子先行。 “还记得你第一次跟着老王爷进皇宫,你睁大的眼睛明明很好奇的样子,却又怯怯地躲在老王爷的后面……”我每落下一子,都会与他谈起以往那些旧事,这也是昨日我与栖风认真商量过的,不是为了叙旧,而是分散他的注意。 “都是春娘娘告诉你的吧?”大王爷的定力好到超乎我的想象,虽与我答着话,却仍是专心对棋。就算偶尔思绪飘远,也能很快拉回来,我并不能占到什么便宜。 按理说,我的棋艺已经很好,我也琢磨过大王爷以前下棋的套路,对他的赢面不算很小,可是这次的对弈却比我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大王爷的棋艺又精进了! 我心里暗暗焦急起来,幸是这几年练出了沉着冷静的定力,还不至于自乱阵脚。然而明显的,我已经处于下势了。 “娘娘与春娘娘是如何相熟的?”大王爷落下一子,忽然问。 我见他落子岂敢怠慢,正在思索如何应对,听得此言,皱头一眉,转瞬间便明白自己分心了,不由得心头一沉,他开始反攻了? “大王爷让我三子,我便告诉你!”我狡黠回道。我是女子,就算是耍耍赖也没什么不可以。更何况这场局关系到那么多人的生死,我必须要赢,不管是多卑劣的手段只要有用,我都会去使。 “娘娘可真是聪明人,别说是三子,便是只让一子,我怕是都要输了。”大王爷一笑,那样子和多年前一样,大气而俊美。我不禁感慨,他都不会老的吗? “大王爷若能得见春妃一面,想与她说什么?你现在说与我听,我也好转达于她。”便是落于劣势,我依然气势不减。不到最后,就不能定下输赢。 “谢娘娘,我会亲自对她说的。”大王爷又是一笑,问,“娘娘比春娘娘要小上好些年纪吧?”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她的妹妹,你信吗?”我嘴角微微一勾,大王爷有刹那的愣神,我已落下一子,便从劣势追了上来。 大王爷后悔不迭,手执白子停了半晌,经我催促才落了下去。 “我不信!”他回道。 “哦?”我不理会,继续专心下棋。 “春家的人告诉我,春家失踪的那个女儿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说。他的棋艺确实高我一筹,只几步又将我逼入了劣势。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我耍赖,“那你便猜猜我与春妃是如何相识的。” “猜来猜去太累了,等我见了春妃再问她不迟!” “就算你见了她又如何?你能把她带走又如何?她的心就能在你身上?”我的声音是清缓的,手下的攻势却是凌厉的。如若继续被王爷压着,我就会被慢慢逼死,不如奋起一搏。 “以心换心,日子久了,她终会——”大王爷说得感人,底气却很不足。 “是吗?”我尖笑一声,加快了手下的攻势,“她若愿意跟你走,还会看着你娶黄雅嫣吗?她若愿意跟你走,还会让我来请你撤军吗?她若真愿意跟你走,你根本不用这么辛苦,她早就是你的了!” “你——”大王爷显然被激怒了,可他这一次没有上我的当,很快清醒过来,“娘娘,同样的招数不要用第二次!” 他沉下了脸,不再与我说话。冷汗,顺着我的脸往下滑落。如同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落子的声音。 嗒!嗒嗒!嗒…… 第183章 生死之战 我要败了! 我根本就不是大王爷的对手,本还希求以春风致来分一分他的神,我将进门后都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在算计,然而再多的算计,也敌不过他爱春风致的心! 怎么办?我手里剩下的唯一王牌便是袖中的那幅画,一旦现出,会是怎么的结果?我就是春风致,就在他的面前,即使是赢了,他会放我走吗?或许这场赌局,就结束了吧? “娘娘,该你了!”他催促道。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喉咙干痒难耐,我咳了起来,越咳越猛。 “娘娘你没事吧?”大王爷担心地问,“还是喝点水吧。” 他起身去为我倒水,我用余光盯着他,就在他专注为我倒水的一刹那,我极快地伸指挪动了一个黑子的位置。这是我昨日特意眼叶栖风学的,我必须赢,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然而面对大王爷诚挚的脸,我很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 “不用了,我已经好了。”我呆坐在凳上,垂着双手,甚至力气伸手去接他递来的水。 “那好吧。”他并不勉强,把水放到一边坐了下来。我的心猛烈的跳着,不得不用手按住。居然,他没有发现! 我松了口气,弈棋继续着。一子,足以扭转整个局面,虽然仍是胜负难分,但胜势已朝我这方倾斜。 “娘娘,你的东西掉了!”大王爷突然说道。 “哦?”我并没有理他,不过是他的计策,这个时候我绝对不能分神。 “你的东西真的掉了!”他见我仍是不理,离座走了过来,难道我真的掉了东西?我一偏头,魂飞魄散! 他给我的画,已握在了他的手里! “她连这幅画都给了你?”他的手一触到那画纸,便认出了它来!他握着那幅画,颤抖着,怒声质问我:“她连这个都给了你!” 这一刻我的脑子是空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我犹豫之间,他已是颓然放下了手,“这是我亲手为她作的画,除了母亲,她是我今生唯一画过的女子!我们一起将画放入瓶中,然后埋在了地下。我告诉她,我的心就此埋在了这里,伴她一起。她居然,她居然把心还给了我!” 一行泪从他眼里流了出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吧。我真的已经忘记这幅画代表的是他的心了。即使是记得,我想我还是会很残忍地把它挖出来!我很想安慰他两句,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看见他将那幅画紧紧地攥在手里,越攥越紧,手指已经将画戳了好几个洞,就像他的心,受了伤,正流着血……他突然狠狠地把画摔到了地上,“我要见她!你走吧!” 他朝我一挥手,然后背过身去,伸手抹泪。 这个场面真的好熟悉,就在昨夜,另一个爱我的男人也是背着我偷偷抹泪。同样是爱而不得,益王爱得那样内敛深沉,放过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而大王爷却爱得这般激烈霸道,又这么可怜卑微,狠狠地揉搓着自己,也连累了他人。 “我们的棋还没有下完!”我坚定地回道,“除非你认输,否则我不会走!” “你真的不走?”大王爷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我问。 “你认输退兵,我立即走,绝不耽误大王爷半刻!”这是我涉险来此的目的,我必须达到!这场对弈是两国之间的约定,不是他一个人说反悔就可以反悔的! “好!”他大喊了一声,重新坐到了我的面前,“我就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请稍等!”我起身将那幅画捡了起来,用力地想把它弄平整,“这里有春妃与你的美好回忆,春妃把它交还给你,是想让你忘了过去忘了她!” 我把画递到了大王爷的面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王爷就算要扔也不要当着我的面扔。”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我的意料,我没有那么高尚要去弥合他受伤的心,我只是在利用这幅画最后的价值。因为我根本无法从棋艺上赢过他,我能利用的只有他对我的爱! 果然,那幅画放在桌子上,不断地提着大王爷,他是怎样的失败。接下来的弈棋,他错误百出,虽经他极力挽救,但他的势气却大不如前。战至最后,双手停手,共数棋子。 和棋!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大王爷与弘治的约定中并没有说和棋应当如何处治? “再战一局,如何?”大王爷输得很不服气,自然巴不得再来一局,可是我这一局我得多少不容易,我又如何经得起再战? “和棋!和棋!老天都不我们打仗,我们何不就此言和呢?” “不!我一定要见她!”大王爷对此异常坚持。 我叹了口气,凭心而论,他的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一点也不。于是我说道:“不如我们双方各退一步吧,我让你见春妃,见完之后你就退兵,如何?” “你真能让我见到她?你们大明皇帝能同意吗?”大王爷似乎对我十分怀疑。怀疑我的能力,更怀疑我的诚意。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皇上既然派我前来,我当然是做得了主的!”说罢我背了自己去年写给他的那封信的所有内容,一字不差。 大王爷很是震惊,“那封信是用蜡封好的,你居然能知道信上的每一个字,说明春妃写信时你就在她的旁边。” 他沉默…… 我紧张地盯着他,从未觉得日子有现在这般难熬过,仿佛过了几百年一般。终于听他轻轻吐了几个字,“好,春妃信你,我也信你一次!” “一言为定!”我顿时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激动地伸出手去要与他击掌为盟!他却并不理我,而是警告我道:“我这个人一向一言九鼎,不过,要是我见不到春妃,大明就休怪我无情!” “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安排!”只要他答应撤兵,其他一切都好办。 “你不能走!”大王爷突然急吼一声,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吓得我不轻!他察觉了我的惊恐,语气又温和了下来,“你必须留下来当人质,等我见到了春妃,自然放你回去!” “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你若不愿意,我们的约定就算无效!”大王爷放开了我。 “好,我留下!”我咬牙下了决定,“不过我要马上给炎将军写信,让他安排你见春妃。还有,你要写下撤兵的诏令给我,而且你一见到春妃就必须立即放了我!” 我不得不这样,如果他知道我就是春风致之后反悔了,怎么办?我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他显然有些犹豫,我便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们的约定就告吹吧。我敢保证就算你把大明掘地三尺,你找到的也只是春妃的一具尸体!” 春风致是他唯一的软肋,我只有死死捏住这个! “好。”这一次,他答得十分爽快。 于是我们立即动笔,他给了我一封十日内撤兵的诏令,我则给炎将军写了一封信。大王爷是我认识的最极端的人,既然他没有认出我来,我最好还是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免得他又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来。有叶栖风在,玉璃也是个智囊,炎将军更是身经百战,我信他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送信的人走了,我的心也悬了起来。只要土鲁番一日不撤兵,大王爷随时都有反悔的机会!大明随时就要随时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可滟儿还在北方苦苦坚持着,她还能撑多久? “娘娘难得来土鲁番一次,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如何?”大王爷向我提议道。 我哪有心思欣赏什么风光,可出去走走,总比干坐在大帐里发呆强,去看些什么听些什么总能冲淡一些心头的忧愁。 他骑上高头大马,又命人为我牵来一匹好马,就我们俩个人策马前行,一个随从也没有带。 一路上,他都好像很高兴的模样,是因为要见春风致了吗?人人都是土鲁番大王爷聪颖睿智,我看他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个孩子罢了,至少在碰到春风致时,他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他向我解说着这里的神化传说,这里的风土人情,我都是淡淡地应着,没有过心里去。只是有一点觉得欣慰,我爹娘亲人生活在这里,有他的关照日子应是过得不错的。 中午,我们是在一个地道的土鲁番人家用的午饭,我不太适应的口味,唯一的感觉是他们这里的水果格外的甜,我不禁多用了一些,也算是没有让自己饿肚子吧。用罢午膳,我便催着他回去,我怕炎将军他们有回音送来大帐,我却还在外面。 我并不知道自己给炎将军他们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也不知道要类型土鲁番大王爷其实是一件比登天更难的事。栖风他们几人简直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了一个法子。 第184章 我要见她! 我从当午的艳阳高照,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才等来了炎将军他们的回信。大王爷心里自是很急切的,却很有风度地在一旁等着,至我看完了信,他才问,“他们是怎么安排的?我今天能够见到春妃吗?” “大王爷现在就可以出发了!春妃就在边城的城门楼上等着你!”我回道。 “太好了!”大王爷欣喜若狂,拉着我就往外走。 “大王爷果真很在意春妃,真不知这到底是春妃的福,还是祸呢?”他简直如同疯了一般,我是被他拖着走出来的。 “她是我的福,我是你们的祸!”他答得倒是十分彻底。 “这么说,就算让你闭着眼睛也能认出她来喽?”我开着玩笑,众人都上了马。 大王爷似乎早有安排,他只做了一个手势,他的卫队就摆起了整齐的阵仗,而他的大军也在集结。他当然不会带着大军前去,只是大军也不会离他太远。一旦出现危险,便可以立即护主救驾。 他的军队训练有素,他的人民也很爱戴他,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王爷居然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上!我不禁为他叹息。 “春妃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只一眼,便会铭记一生!”大王爷回我道。 “如此甚好!”我微笑着,尽量将接下来的话说得天经地义,“炎将军答应大王爷与春妃相见,只是他安排了很多美女蒙住脸站在了城楼上,其中只有一位是春妃。大王爷必须认对了人,才可以与春妃单独会晤。” “你们什么意思?想使诈!”大王爷勒住了缰绳,整个队伍停止了前进! “大王爷不是对春妃情深意重吗?若果真如此,你又怎会无法从一群美女中把她认出来呢?”我很怕他会翻脸,可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镇定。我故意激他,“除非王爷的情是假的,这根本就是你攻打大明的借口!” 这便是叶栖风他们苦想出来的办法,现在已是夕阳西下,光线模糊迷离,偏在这个时候,让大王爷站在高高的城楼下,隔得那么远的距离,要从一群蒙了纱的美女中认出春妃。这本身就是很难的,更何况,那一群美女中又怎么会有春风致呢?真正的春妃在这里,就在大王爷的身边。 所以大王爷输定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赌服输。这也算是我大明回敬了他一把,谁让他要求我孤身赴约?而且我们也不算是欺骗他,我们本就让他见到了真正的春妃,只是他自己不认得罢了。 见他不语,我讥笑道:“大王爷果真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哪!那便不要去见了,你就回去吧,我认得回去的路!” 他将牙齿咬得格格响,“谁说我不敢去的?只是你们加大了难度,若我猜对了,是不是也该多给我一些好处?” “大王爷请说!”我信心满满,下棋我赢不了他,可这一局他只要肯赌就输定了。 “我要春妃陪我一晚!”他说着,眼里闪着亮光,似饿久了的野狼看到了可口的食物。 “好!一言为定!”我非常痛快地应下了,他赢不了! “一言为定!”他与我击掌为誓。 这一路,我们走得并不快,大王爷甚至颇有兴致地欣赏起了落日。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落日很美,若在平日定能让我心醉,然而此刻,我只想快点结束我的差事。只有土鲁番尽快撤兵,炎将军才能及时赶回去救滟儿,大明的北边才能保住! 来到边城城下,炎将军与益王等人都在城外等着,他们二人骑马站在最前列,后面跟着叶栖风、玉璃还有几个低着脑袋的随从。玉璃看见我来,又在偷偷地抹泪,我离开还不到一整日的时间,她都哭了几回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毫发无损! 大王爷让卫队停在原地,只带了一名亲随与我上前,在离炎将军仅有数丈的位置停了下来。 “大王爷,人已经在城楼上,您把我们的棋士放回来,就可以指认了!”炎将军的话说得十分客气,可气势却十分迫人。大王爷必须先放了我,才有资格选择。炎将军是要保证我的安全。 “炎将军不要这么小气嘛,本王与茗娘娘怎么说也算是朋友,她在本王身边说不定能给本王带来好运气呢!”大王爷笑着。 炎将军还欲开口,我偷偷丢了他一个眼色。就让大王爷选吧,这时的落阳正挂在城楼上,是对我们最有利的位置。大王爷不管怎么抬头看,阳光都会射进他的眼睛,刺得他睁不开眼,连人都看不清又如何选呢?叶栖风显然对此留心观察过。 “好!大王爷请!” 炎将军向后一指,高高的城楼上站着十来位个头身材都与当年的我颇为相似的女子,一个个端端谨谨地站着,动作完全一样,显然叶栖风与玉璃很有心地训练了她们。时间如此紧迫,他们还做到了这样,真是不容易。不然,仅从这些女孩的仪态上,就足以将她们否决。春妃在深宫呆了多年,怎么说也是位仪态万方的高贵女子。 大王爷扫了她们一眼,很快,很不屑,“她们都不是春妃!” 我暗暗一惊,我相信所有人的反应都与我一样。大王爷怎么会知道那些人都不是?难道他是在试探? 益王的反应十分敏捷,“那是大王爷您认不出来,本王以人头担保,你所见到的女人中必有一个是春妃!” “本王知道,然而她们不是!”大王爷突然扭头望向了我,目光复杂,“你是!” “我?!”我夸张地叫着,用眼一瞥益王与栖风,他们都暗暗变了脸色。“我怎么会是春妃?我是顾千寻!”我用力地笑着,脸上突然一凉,有泪从我的腮边滑落。 “雅嫣已经告诉我了,那个香囊是你做的!”大王爷的声音怪怪的。有温柔,也有怨恨。 我又惊得张大了嘴,黄雅嫣怎么那么傻?大王爷是通过那个香囊才觉得她像春风致,才愿意娶她的,她怎么能对大王爷说了实话?她只要说在土鲁番找不到那些香料做香囊不就搪塞过去了? “我不是春风致!”我摇头。可我这副泪流不止的奇怪模样,谁能相信我说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残忍?叶栖风、益王,甚至是土鲁番大王爷,这些爱我的男人都认出了我,可我最爱的弘治却一直把我当成春妃的影子!难道这便是我的宿命? “你是!”大王爷叫道! “如果你不是她,你不会做出只有她才能做出的香囊!如果你不是她,你不会记得我幼时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如果你不是她,你更不可能找到我为她画的那幅画,我们发过誓,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大王爷的话令我无法反驳。我能无力地否认着,“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就算你改变了名字,改变了样貌,可你能改变你的心吗?!你能抹掉过去所有的记忆吗?!”大王爷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我直到看到了那幅画才明白,那一年我去大明进贡是因为见到了你,才会觉得春妃没有死!” “不要说了!”我摇头,我不想听。 “你真以为你能与我下成和棋吗?你真以为我会犯那样的错误吗?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动了棋子吗?”大王爷的眼中也蓄着泪,“你根本没有机会赢我的!就在去年,连我的师傅都败给了我!” “那你为何要故意让棋?”我不明白。既然他可以赢我,为什么还要放掉这么好的机会,按照他与弘治的约定,他赢了我就可以带我走,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你替大明皇帝出战,孤身赴约,置生死于不顾,我还有带你走的希望吗?”大王爷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雅嫣也为我生养了儿女,我岂可为了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无情无义地负了她?” 我糊涂了,我发觉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清眼前这个男子了。他爱的那么直白,直白到复杂的我根本无法理解。 “我故意让棋,只是想与你多说会儿话,过了今日,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大王爷黯然地落下一行泪来,“你再也不会那样专心地看着我了!” 我哭了,当着那么多人的人面,怎么样都停不下来。 从我决心去对棋开始,我就开始算计他,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算计。而他却卑微地享受着这种算计,因为我是我唯一会专心看着他的时刻!我要赢棋,我要他撤军! “我们来时,你答应我的话,你还记得吧?只要我认出了春妃,她就必须陪我一晚!”他说得很坚定,可眼神出卖了他,他分明是在祈求。 “不行!”不待我回答,益王与炎将军已经脱口而出。 大王爷不理他们,只求我道:“你可以陪你的大明皇帝一世,我只要你一晚!都不行吗?” “一晚也不行!”这声音好熟悉,我不禁一惊,急忙四下望去……弘治?真的是弘治吗?! 第185章 只要一晚 我一定是听错了,边城离京师路途遥远,若是弘治此刻在这里,那他在我离开京城不到两日的时间里也离开了!这怎么可能?朝廷里那些老臣如何能答应? 然,益王身后那个戴着头盔的士兵缓缓地抬起头来,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眼神,不是弘治又是谁? “皇上?!”连土鲁番大王爷也吃惊了。弘治在此地显身是很危险的,朝中没有天子坐阵,那些本家王爷们一个个蠢蠢欲动,大臣们肯定都急疯了! “是朕!”弘治驱马上前,益王与炎将军立即为他让开了一个位置。 我明白了,他之所以会作此打扮一定是偷偷从宫里跑出来的!他是不放心我才偷偷离开的吗?他本来并不打算公开自己的身份,只希望早早带着我回京稳定局面。却被大王爷那句话给激的开了口,暴露了身份! “你输了,大王爷!”弘治瞟了我一眼,“她不是春妃!” 这一眼,藏着深深的关切还有好大的怒意,单独去见大王爷是我拿的主意,他是在为这件事生气么? “若她不是春妃,只是一位普通的娘娘,皇上会亲自来吗?”大王爷带着讥讽的意味。 “这就轮不到大王爷你操心了!”弘治很不客气地下起了逐客令,“大王爷既然猜错了,就要遵守约定,请回吧!”说完他看向了我,“还不回来?” 猜错的并不是大王爷,恰恰是弘治,而他却不肯承认! 不管怎么说,我也陪了大王爷一整日了,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西下,我亦不算违背约定,可我还是他歉意地一笑,然后轻轻一踢马肚,马儿便慢慢地向前走去。 大王爷情急大叫:“春妃,你不想见一见你的父母亲人?我已经让人去接了,他们今晚就能到这儿!我只是想让你见一见他们!我只是想给你这样的一晚,明天一早我就会撤军!” 我猛地勒住了缰绳,我的父母亲人?十多年了,自我前世嫁入东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的妹妹都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了,可我却还不知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 “茗儿!”弘治见我停下立即大怒道,“快回来!” 我看了看弘治,我与他相处的时日还长,可我的父母亲人却只有这么一个相见的机会,如果错过了,也许就不会再有!于是我回头问大王爷道:“你真的接来了我的家人?” “我可以骗天下人,可我怎么忍心骗你!?”大王爷回道。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没有撒谎。我心头一震: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君子,一直在不停算计的人是我!如果他真的想威胁我,只要用我父母族人的性命便能轻易办到,可是他没有。他在极大的优势中仍给了我选择的权力,不是他傻,而是他真的疼惜我! “永妃!”弘治的声音更大了,简直是在怒吼,“朕在与你说话,听到没有?!” 永妃?呵!我在心底痛苦地嘶嚎了一声——我只是他的永妃! 但凡他能喊我一声风儿,哪怕是只是一时将我认成春风致,我也会不顾一切朝他奔去。可这一次,我决定自私地为自己做一次决定,我欠父母亲人的实在太多太多,我不能明知道他们已经赶来见我,还残忍地离开! “永妃!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弘治咆哮道。 还是永妃!他还不及一个外邦的男子知道我要什么!我定定地望着他:这个我为他付出了一切,却只是把我当成所爱之人影子的男人;这个我对他无比忠诚,而他却拥有众多妃嫔美人的男人;这个答应娶我为妻,一生一世只爱我的男人…… 他尝过被拒绝、被背叛、被伤害、被抛弃的滋味吗?他从来都要做掌控全局的人,只给别人默默地服从的机会! 我摇了摇头,我要他宠我一次,纵容我一次! “皇上,妾必须要去见父母亲人一面,妾回来自会向皇上请罪!” 我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扬鞭策马,朝与大明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知道只要我跑慢了一些,弘治就一定会拦住我,所以我没有回头,绝尘而去。大王爷很快追了上来,十分欣喜的模样,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会在那种情况下选择跟他走,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了弘治,令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尊严抄地! 一路上,我都沉着脸,锁着眉,让弘治难受,我的心里也不会好过。大王爷一路都陪着小心,到了大帐内还不惜学狗打架来逗我开心。看着被土鲁番百姓奉若神明一样的男人,居然为了我趴在地上装小狗,我的脸上如何挂得住,便是真的笑不出来,也要干笑几声。 他见我笑了,便仰面往毛毯上一躺,“我从来不知道装小狗是这么累的活儿!” 我笑他,“你本就是属狗的吧?快起来吧,给你的部下瞧见了,你以后还怎么指挥千军万马?!” 他真就很听话地爬了起来,我瞧见他的衣服上沾了地毯上的灰土,忍不住上前为他拍了两下。在我的心底,他始终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这家伙倒是挺会享受,抱着双臂就等着我为他把衣服拍干净,跟他小时候一副模样。 “我年幼时,你也曾这样对我拍去身上的灰土。”他动情地说,“你是除了母亲以外第一个这么真心对我这么好的女人。我的亲生母亲过世很早,只因我是钦定的下一任大王爷,父王的其他女人才装作对我很好,全是假的。只有你,愿意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么好!” “你是不是在心底把我当成了你的母亲?”我问得很尖锐。 “不!你是你,她是她!”大王爷伸手扶上了我的肩膀,“我的母亲是土鲁番最美丽善良的女人,你很像她!” “我不过是她的影子。”我黯然。我想起了那个始终把当成影子的男人,偏我又不争气地爱着他!否则我的心怎会这样痛?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大王爷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你的品性很像她,叫人一见便忍不住喜欢。”他的脸突的一红,仿佛第一次向人表白似的。 “都一样!”我仍是摇头。 大王爷还想说什么,底下的人来报,晚宴已经备好,恭请我们去参加。大王爷答了一声知道,便牵着我的手走了出去,是那样自然,毫无半点扭捏造作。我却有些不适应,他毕竟不是幼时模样,而是土鲁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爷!连土鲁番的君王,他的亲叔叔都要敬他三分! 今天的晚宴很热闹。场地中央搭起了好大的火堆,士兵们还有附近的老百姓围着火堆有唱有笑,载歌载舞,仿佛过节一般。他们见了大王爷,山呼叩拜,奉若神明。 大王爷牵着我落座,众人又如刚才那样狂欢。有人为我斟酒并奉上饮食,他们把我当成大王爷尊贵的客人,对我分外客气。可我的心思全用来祈盼我父母族人的到来,只见一面,我就得马上回去。弘治的个性我清楚得很,我多呆一刻,他的火气就会更盛一分。 大王爷明白我的心思,可他还是派人去看,只要我的父母一到就立即领到这里来。 “来,与我跳一支舞吧。”他突然站起来向我邀请。这在土鲁番该是无尚荣耀的事情吧,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为他们的大王爷呐喊,要我答应他的请求。 “若我在臣民面前丢尽颜面,以后怎么指挥千军万马?”他用我说过的话来激我。 去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过了今晚,你连这个男人都见不到了,就与他跳一支舞吧,就当是我们最完美的结点。 我起身,四周都是欢呼声…… 很久了,自从上一次与黄雅嫣斗舞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舞过了。刚开始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舞姿有一些僵硬,但大王爷是一位很好的舞者,我也投入地舞了起来。不为取悦别人,只为了自己! 尽管穿了一身并不合适的衣服,我仍然舞得很美,四周人都停了下来,合成我的节拍为我鼓掌。我肆意起来,我突然很想停在这一刻,就这样一直快乐单纯下去,远离开皇宫的尔虞我诈,远离女人间的互相算计…… 我越舞越快,所有的人都成了我眼中的一道影子,这个尘世仿佛只剩下了我,突然我在人间看到了我的父母,我猛的停了下来,像一个极速旋转的陀螺突然卡住,我被自己绊了一下,猝不及防,我整个人朝后倒去。 一个男人稳稳地接住了我,大王爷!他知道我要什么,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给我。只因为他只爱我,他太爱我,他是土鲁番的神,而我是他的神!所以,他能做得这样好!而我与弘治却总是彼此伤害,是否因为我们爱对方爱得还不够深,亦或是,我们爱得太过,爱成了伤? 第186章 来,跳一支舞 “伤到了哪里?”大王爷见我流泪,还以为我摔伤了,急忙问道。我是伤了,只是伤的是心,世间无药可医! 多年逃难的生活,父母明显老了,哥哥与妹妹的脸上也爬上了许多苍桑,所幸的是他们都还健康。要向他们解释我的重生,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所以我只是以春风致好友的身份与他们相见。我告诉他们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个误会,皇上其实对春风致很好。絮絮叨叨到最后,我还是劝他们留在土鲁番,在这里他们是绝对安全的,而在大明,我却不敢保证! 有太多的话想而说,而不能说。匆匆地见了一面,我就该走了,知道他们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我一再要他们好好保重身体,父母一再要我转告春风致他们一切都好,并要春风致好好照顾自己。 走时,大王爷送我。等待侍从牵马来,抬头一看,静谧的夜空,繁星闪烁,很美。 “这是我最幸福的一天!”他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天。”我回,带着极大的满足,晨曦、当午、落日、繁星、晚宴、歌舞、亲人! “真的?”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走时,我看到皇上的脸色很不好,你回去怕是不会好过,不如就留在土鲁番与你的家人在一起吧!你舍不得他们,他们也不会舍得你!”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解释,只说:“一定要走,不可更改!” 若我留下来,弘治击退鞑靼之后,一定会进攻土鲁番,战火一起哀鸿遍野。就算他不认为我是春风致,他也一定会报夺妾之恨!我到底是他的女人,一开始是,一辈子都是! “不要走!”大王爷仍在做最后的努力,“留下来,做我的大妃!你不用担心雅嫣,她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她不会阻拦,而我也不会亏待她,仍敬她为侧妃,她仍是两个孩子高贵的母亲!你是我挚爱的女人,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给你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幸福!” 我心头一酸,极力忍住眼泪,用力摇了摇头。 大王爷拿出了那封我写给他的信,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带着最贴心的位置! “你说你会想法子来土鲁番与家人团聚,所以我率领大军逼近大明边城,我逼大明皇帝答应我的要求,我以为这样可以帮你早点实现心愿!”他仰首悲叹一声,“我真的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我的泪,落了下来! 多么痴情的男人,他爱得多么纯粹!他率了全国之兵逼近边城,只是想帮我完成离开大明的心愿。而我却代表大明,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来与他对弈!他认出了我,他知道我的心不在他那儿,所以他故意让着我,只是想我多专注地看他一会儿,哪怕这种专注是在算计,他也甘之如饴! 看看我对他都做了什么?我一直在算计他,从头至尾!包括我转身策马回奔的刹那,我还揪准机会把他写给我的撤兵诏令丢在了边城的城下!炎将军他们一定会看到,只要握有诏令,就不怕土鲁番不撤兵! 我冲上前抱住了他,泪如雨下,“我对不起你!” 他的身体一震,似没有想到我会有如此亲昵的举动,良久,他的手才缓缓笼住我,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没错,不用致歉!” 我哭得更很,他有些木讷地拍着我的背,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惹得我如此伤心。 马牵来了,我推开了他,一抹泪,纵身上马。他坚持要送我,“夜深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 “这里离边城不远,有侍卫送我便可。”我坚决不要他送,因为我实在无颜面对他。 “就让我多看你几眼吧,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神情黯然,跃至马上,在我前面带路。 一路无言,只有马蹄声寂寥地响了一路,他静静地护在我的左方,恰好的距离,最安全的位置。我的泪也抹了一路,就算见到父母兄妹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成这样,这个男人却令我如此感动! 快至边城城下之时,大王爷先派使者去通报,一切沟通妥当之后,方才带我上前。使者回来报告的时候说,边城全城戒严,士兵们个个穿戴铠甲,磨刀霍霍,一副要打仗的模样。 我便是一阵心惊:弘治疯了吗?鞑靼尚未驱除,他居然要在这时候攻打土鲁番?!难道是为了抢我回去?糊涂!他怎么能这么糊涂?! 我挥着鞭子,走得很快,我想快一些见到弘治,好阻止他那些荒唐的想法。不管土鲁番是不是大明的朋友,至少大王爷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我的丈夫与我的朋友刀枪相见! 大王爷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旁边,我此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着急对他是一种难堪的折磨。他一心一意爱着的女人,正赶着见另一个男人,而他连却恨都恨不起来! 弘治只领了益王出城,俩人一起走了出来。我纳闷:炎将军在哪里?难道正躲在暗处拿着弓箭对准大王爷,反正这场战弘治已经决定打了,除掉了大王爷对大明非常有利,土鲁番至少五十年内都不会成为大明的忧患! 炎将军的箭术无能人及,只要他站在城楼上瞄准大王爷,大王爷性命堪忧!于是我紧张了起来,我不仅没有立即回到弘治的身边,还有意地向大王爷靠了靠,只向弘治说了声“罪妾回来了!” 弘治将我所为看在眼里,顿时起了火气,大骂道:“你怎么还敢来?” 我整个人一颤,分不清他到底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大王爷。只听大王爷朗声一笑,朝他道:“当然是完璧归赵了!顺便与皇上谈场交易!” “什么交易?!”听弘治的口气应是要破口大败,与大王爷就此开战的。 可是不等他把话说完,大王爷就立即接道:“我帮你打鞑靼!鞑靼退兵,我土鲁番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能好好照顾春妃,如何?” “大王爷!”我大喊道,泪水再次决堤,“我不值得你这样!”他的爱,令我觉得自己好卑微! “朕说最后一次,她不是春妃,而且朕的家事也不用你来管!”弘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因为我跟着大王爷多离开了几个时辰吗?我与他清清白白,根本什么都没做,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他凭什么这么生气?! “为了你,做再多都值得!”大王爷没有理会弘治,朝我一笑,俊美得令人心醉! “来人!”弘治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突然暴喝一声! 嗖——!一只冷箭射了过来! “小心!”大王爷大叫一声,朝我扑了过来!如果他不顾及我,完全可以避开那支箭的,却正是为扑过来保护我,箭射中了他的胸口!血,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他坠下马去! “大王爷!!” 土鲁番的士兵见他受伤,个个急红了眼,就要冲过来。我急忙跳下马,实在太急,脚还踏着马镫子,人已经往地上坠,于是扭伤了脚。我仍是咬着牙来到大王爷身边,用力捂住他流血的伤口,“你怎么样?” “谁都不许动!”大王爷越过我,吃力地朝他的卫队吼了一声。若非这一声大吼,大明与土鲁番已经开战! “本王没事!”他倚着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站起来,只听他道,“不知哪来的小贼射中了本王的脚趾!”他的声音听起来是笑着的,其实痛得咬碎了牙齿才出得声来。 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我不希望他与大明开战,他便要成全我的心愿,就算豁出性命也再所不惜! 幸亏益王还算清省,立即朝城楼上大喊道:“上面一定混进了鞑靼的奸.细!居然敢伤害土鲁番大王爷,你们快去把他抓住正法!” “是,王爷!”门楼上的将士很配合地回道。 这场大战才消散于无形。益王又过来朝我们道:“大王爷,射伤脚趾行路不便,您还是到城里包扎一下吧,我这里有宫里带来的御医!娘娘好像也扭到了脚,也得看太医!” 当前首要之事,就是救下大王爷的性命,如果他有事,大明与土鲁番必是一场恶战!更不要谈什么共同去对付鞑靼了! “好!”大王爷看了我一眼,答应了,只点了几个亲随与他同往,让其他人回驻地等候。 益王在前面引路,并忙着吩咐人去找叶太医。我一拐一拐地架着大王爷一路向前,大王爷不忍,我却非常坚持,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从现在起我绝不离开他半步,直到确认他无事。 弘治还站在那里,脸色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他双拳紧握,似乎在极力忍耐着。我从他面前走过时,连一眼都没有看他:我就在大王爷的身边,离得那么近,他居然还命令放箭!我不能不寒了心,他就不怕射中我吗?就因为我是春风致的影子,所以我的性命在他眼里如此低廉? 第187章 只是为你 我的脚伤没什么大碍,多养几日便会好。可是大王爷的情形很不妙,箭头深入肉骨离心脏很近,连栖风都感到有些棘手,“箭有剧毒,必须马上拔出来!剧毒虽然复杂,但我能解,只是这箭若拔得不好,箭头就会勾破心脏!” 我咬唇地问,“那他会死?” 栖风严肃地点了点头,“臣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连他都没有把握?竟然连他都没有把握!我的心纠成了一团,看着奄奄一息的大王爷,他已经不太清醒,还努力地向我伸着手,喊着春妃。我的哀伤到了极点,或许我真是千年妖凤亡国祸水的命格,爱上我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 皇上,怎么办?! 一屋子里的人都在等着弘治拿主意,他是大明的君王,亦是这里的主宰。 弘治的脸色仍是铁青的,但神情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沉稳出声,“朕来拔!所有的后果朕来承担。”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这本就是他惹出来的祸,难道不该由他来承担吗?我赌着一死去到土鲁番大帐的,好不容易局势朝最好的方向发展了,就因为他的一时之怒,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皇上,您真的行?”叶栖风担心地问。 “朕曾为心爱之人拔过箭,未曾失手。”弘治冷冷扫了栖风一眼。 或许是错觉,我感觉他的余光看向了我。这又是一件往事,那时候益王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在御花园学习射箭,没箭着飞禽倒射中了我的腿。箭头入骨太深,没有一个太医敢动手去拔,他们互相推托,我的血几乎要把整张床都染成了红色,再下去必死无疑。 弘治当时正在宫外体察民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只看到他一脸的汗,听到他粗重地喘着气。是他,颤抖着,将箭拔了出来。很疼,我以为弘治是故意要我的命,事实却是我因此活了下来,可他又冷漠地走开了。 很久后我才知道他一听到我中箭,就策马狂奔,疯了一般赶了回来。于是我以为他对我仍有情,极力地想挽回我们的感情,我做了很多努力,直到那一夜他粗暴地对待了我,我怀了千金。 我在心中哀叹,上一世我们爱的那样痛苦凄楚,谁想到这一世仍是逃不过! “臣弟信皇上!”益王道。自那一次之后,他再也没有拿过弓箭,弃武从文。 “你出去!”弘治突然命令我道。 “娘娘,拔箭的过程很是血腥,以免累您受到惊吓,您还是出去吧。”益王忙替他解释道。 真正的原因是否如此,已不重要。弘治是君王,我不能抗旨!我今日已经做了一次,断不能再做第二次了,除非我不再爱他,不想跟他回宫了。于是我道了声“遵旨”。抬起脚,却大步地向大王爷走去,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我这就去做,你要醒来吃!” 大王爷已近昏迷,仍奇迹般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极快地出了门,不去看弘治,也不敢看,他周身正散着幽幽的寒意,整个屋子都冷得人直发抖! 出了门,我并不敢走远,只有确认大王爷脱险,我才能安心!正准备吩咐玉璃去厨房熬些爽口的米粥小菜,就听到屋内一声大叫,甚至可以称之为惨叫! 我的心立即提了起来,简直要从腔子里飞了出去,弘治拔了箭,大王爷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心脏? 可是里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我在外头急得不行,玉璃一再劝着我冷静,可我怎么可以办得到?就在我急得要闯门而入的时候,听到里面一声大叫:“大王爷没事了!” 叶栖风的声音,很大声的,带着几份傻气。他故意说得那么大声,是为了让我听到。 “太好了,娘娘!大明与土鲁番不会起战事了,您吃苦受难总算没有白费!”玉璃兴奋地说道。她根本不知道大王爷为我做了什么,在她看来只要大明与土鲁番和好,就万事大吉了,她怎会如我这般在意大王爷的生死? “娘娘,奴婢就去煮粥!”玉璃高兴地走了。 “你——”我还想叮嘱几句,她的人已然走远。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弘治,眼中尽是疲惫,脸上仍维持着沉稳。我们就这样对视着,良久,他开口道:“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吧。”很温和的声音。他不在生我的气了?我今天有功有错,也算是功过相抵了吧? “妾去看一看大王爷。”我垂首低声道。夜已深,一个皇妃对自己的国君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合时宜的。 “夜深了,你该与朕回去了!”弘治恼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顾永妃?所有的人都认出我就是春风致,为什么只有他还固执地认为我是永妃?我憎恨这个身份! “那皇上顾及自己大明帝王的身份了吗?暗箭伤人,还在箭上喂毒!”我的怒气也瞬时间燃上了顶峰,“这叫无耻!”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分了,过分到越过了弘治容忍的极限,就连太皇太后也不曾这样责骂过他!我凭何如此? 我看到他脸上的青筋都暴凸了出来,狰狞可怖,指节也捏得格格作响。 他会怎么惩治我?将我掐死?也罢,死了反倒一了百了!我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动手……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他今生都不会再看我一眼了,永远不会! “娘娘,您不能这样对皇上!你知道皇上为了你都做了什么吗?”益王朝我嚷道,声音里竟带着很深的责备。 “我不知道!”我怒声回道。益王就知道为他那个皇兄说话,他又知道大王爷为我做了什么吗!他对大明从来就没有任何我敌意,可大明竟差一点就暗箭伤了他的性命!难道不是可耻吗? “那您听好了!”益王的脾气竟然比我还大! “娘娘离宫赴边,皇上每时每刻如坐针毡,您走后的第二日,他就装病,瞒着满朝文武瞒着虎视眈眈的本家王爷,乔装赶往边城!土鲁番大王爷要娘娘孤单赴约,小王飞鸽传书给皇上,他一天一夜没合眼累垮了三匹马赶到这里,就是想阻止您!可当他赶到时,你已经走了,他来迟了一步,他满心悔恨,说他做了今生最错的一件事!” 益王的话突然令我心疼,弘治真的为我做了这么多? “小王从来没看到皇上那样绝望,那是比死更可怕的绝望!只怕是娘娘回不了,皇上也——也活不长了!”益王连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显然不是在撒谎。不管弘治承不承认我是春妃,在他心里他都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益王继续道,“皇上是悄悄来的,倘若让那些本家王爷知道他不在京师,京师必乱!他是不能公开身份的,当他看到您让信使交来的信时,他扮成小兵到城门外亲自接您!大王爷居然提那样过分的要求!皇上为了娘娘的名节,为了娘娘不再涉险,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冒险出来阻止娘娘,娘娘又做了什么,当着边城所有将士的面违命抗旨,跟着大王爷走了!” “我、我只是想去见见我的父母,再说我不是把大王爷撤兵的诏令……”我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我承认我令弘治难堪,那也是因为他叫我永妃,我是在与他赌气,可我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就算娘娘事出有因,可娘娘那样走了,令皇上如何自处?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当众令皇上如此难堪!先帝不曾!太皇太后也不曾!纵是如此,皇上都不怪您,他体谅你要见父母的心!严令军中上下不准诋毁您半个字!可您知道他背过人去,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吗?您怎么还能大晚上的把大王爷带来,还、还与他如此亲密?当成众人的面,您让皇上情何以堪?!” 我确实有些无地自容,可是——“你们也不能暗箭伤人哪!” 益王一惊,“您以为那是皇上的命令?” 他如此说话,我不禁又要生气,“难道不是吗?” 益王摇了摇头,叹道:“皇上是白爱你一场了,你竟如此不信他?有你在大王爷的身边,他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命令?万一误伤了你,怎么办?!” 我甚是惊诧,“难道射箭的人不是炎将军?” 我这样说着,突然发现,炎将军一直没出现,这算什么?伤了人就像乌龟一样躲起来,这就是大明的边陲战神!? 益王回道:“炎将军早就赶去北方解围了!拾了你留下的退兵诏令后,皇上就急命炎将军奔赴北方解围,因为天和群主是你最在乎的义妹,他不想看到您担心!弘治为你暴露了身份,便决意留下来亲自解决边城忧患。你走后,他一直十分担心你的安危,命全城戒严,如果你再回来得晚一会儿,皇上就要亲自带兵去要人了!” 弘治竟是这般为我?我不禁呆住了,可我,我还不太相信,“那射伤大王爷的到底是谁?”我可不相信真的那么巧,射箭的会是鞑靼的细作! 第188章 了解真相 益王朝不远处的侍卫们吩咐道:“把那射冷箭的罪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侍卫们押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小个子士兵走了过来,有眼眼熟,我细细一想,好像那夜炎将军带着我与益王巡视之时,介绍过这个士兵,说他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 “事情已经查清,这守城的兵士与大王爷有私仇,竟借着这个机会动了手,差点毁了大局!等大王爷清醒,此人便会交由大王爷处治。” 益王见我还有些怀疑的样子,让人把小个子士兵嘴里的布给拿了出来。小个子士兵立即大声咒骂了起来,神情那样愤慨,一副只要还有最后一丝力气都恨不得要取大王爷性命的模样。绝不是如此短的时间内能装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我居然错怪了弘治,还对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而他竟然没有对我动怒,默默承受了一切! 益王挥手让人把小个子士兵带下去,然后郑声对我道:“娘娘下次要怨皇上,也要先弄清楚来龙去脉!皇上的身子一向不好,娘娘是知道的!” 我顿觉愧疚,开不得口。 “夜色已深,请娘娘回屋休息!”益王始终挡在门口,这里虽是宫外,规矩不像宫中那样森严,可他仍然要捍卫大明的尊严,不能让一个宫妃深更半夜进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屋子,尤其这个宫妃还是他喜欢的女人! 叶栖风许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从里面走了出来,仍是轻纵癫狂的模样,“臣会彻夜照顾大王爷,他绝不会有事!” 有了他的保证,我便安心了。明明有孔明之才,为守在我的身边偏是每日装傻充愣,甘心做个“疯太医”,连炎将军都替他感到惋惜。 “有劳太医!”我低低出声,转身离去。 “娘娘!”益王突然在我身后叫住了我,我回头,他的周围已没有他人,只听他小声而坚定地说:“小王不敢对娘娘有一丝妄想,是因为小王对娘娘的情远不及皇上的深!望娘娘好自珍惜!” 他维护弘治到了如此地步,令我都不禁感动起来,可是我真的很想问他,为何弘治至今都认不出我来?然而,问他又有何用?我与弘治的事,也唯我们自己能解决,如何能假手于外人? “谢王爷提醒!” 我回到了房间,弘治已经躺在床.上,身子朝里,似乎还在生我的气。算上今日,他已是两天一日没合眼,怕是疲累一粘到枕头就睡着了吧。我很怕惊醒他,轻轻地走到榻边,褪下外衣,然后掀被躺了下去。 “祐樘,”我用额轻轻抵住他的背,我好想致歉一声,最终出口的却是一声叹息。 不一会儿,他就响起了鼾声,声音颇有些响,他只有在极疲累的时候才会这样。难道是等我来了,他才能踏实地睡着? 我不禁又是一声叹息,我们不过是对相爱的男女,为什么就爱得这么艰难?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特的熬了好多粥送于大家,是弘治最爱的味道。他只是冷冷淡淡的,不见半分笑容,也没有沉着脸,甚至没有认真地看我一眼。 大王爷今日也清醒了,他虽然看着有些瘦,体质却是极好的,好得比一般人要快许多,更何况有叶栖风这个妙手神医在。他非常高兴地吃了好几碗粥,要不是益王为了缓解我与弘治之间的冷战,说出这是弘治最喜欢的粥,他怕是还要再添。 用罢早膳,大王爷与弘治密谈了很久,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具体内容。只知道大王爷与弘治达成了一致,大明与土鲁番永结友好,世代通商,互不侵犯。土鲁番对大明以弟相称,每年都会去大明朝贡。只是,弘治坚决不要大王爷出兵攻打鞑靼。他自己的家事,他要自己解决。 不管这俩个男人和好的缘由是否是因为我,总之这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局面,我的努力总算促成了最好的结果!一个女人足以引发一场战争,也足以平息一场战争。我对大王爷充满了感激,因为我欠他的永远也还不了,除了感激,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听说弘治还向大王爷索要了我的父母亲人,希望可以迎接他们回到故土,尤其想让我的父母回家乡安度晚年。可是大王爷坚决不允,理由只有一个——此非春妃所愿。弘治并不承认我春妃的身份,最后此事便只好作罢了。 大王爷又极无赖地以各种借口在边城修养了一日,终是被弘治“请”了回去。他不过想多看我几眼,奈何惹得弘治多瞪了他几眼。 “凶巴巴的,凶巴巴的,老婆被人看一眼,他又不会少块肉!”大王爷回去前还悄声向我抱怨。 我一再要他好好保重身子,照顾好雅嫣与两个孩子,再多生几个大胖儿子,过些年就有人陪他喝酒打猎了。只有他好好活着,他与大明结下的盟约才能变成事实,贯彻下去。只有他的儿子当上了大王爷,这盟约才能长此以往,一直下去! 我不禁在心中哀叹,自我做准备去见他的时候开始,一直到送他离开。我所说的话,我所做的事,都是在“算计”他。 心给了一个男人,就不能为他打算,也就只好对不住其他人了。 “你说的话,我都听!春妃,你一定要过得好,别让我会后悔自己放开了你!”大王爷的话又差点令我落下泪来,自始至终他都在为我着想。在他面前,我只是个自私的小女子。我这一辈子只能记得他的好,也只能欠着他的情了! “一定要过得好!”大王爷走了,我的心里一阵难受…… 看在弘治眼里,当然吃醋得厉害,却又只是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巴望着我去哄他。我还气着呢,认不出我来也就算了,还把敏妃那玩意认成了我的转世,当宝贝似的捧着,结果她怀的孩子却不是他的! 我与弘治还在冷战着,他就走了,带着益王马不停蹄地往京师赶。此时边城已经安定,只要大王爷在,几十年来都不会再起战事。可京师那些本家王爷们就不一样了,他们知道弘治悄悄离京的事,暗中都开始不安分起来,尤其是兴王朱祐杬(宪宗的第四子),似有异动,野心暴露无疑。 弘治本想带我一同走的,然而形势紧迫,他不能不先行一步。至他走时,也没有好好地看我一眼。可玉璃又明明看到,他走前极不放心地敲打了一番护送我回去的侍卫!唉,这个男人哪…… 那些本家王爷被弘治压治多年,只要弘治尽快回京主持大局,自然没有问题。我不像来时那般火急火燎地要定边城援北方,自然也不愿去骑马委屈自己的身子。而是与玉璃栖风坐着舒服的马车,悠悠地往京城赶。来这一路错过了多少沿途美景,此时刚好补上。 一旦进了紫禁宫做了帝王的女人,除非死,哪还有机会出宫。我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次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叶栖风一路更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有他在,确实不会寂寥。我们这一路只顾看风景,体验风土民情,绝口不提宫里那些烦心的事。心境果然通泰舒畅! 然而,随着离京越来越近,心又渐渐沉郁起来,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何况弘治已先我们到达京城,稳定了局势,开始遣散本家王爷回往驻地。说是担心我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命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亲自来接我回去,实是来催着我早些回宫罢了。 时不容缓,我将敏妃所怀并非龙胎之事详细地告诉了栖风与玉璃。连栖风都被震惊了好一会儿,弘治最宠的女人居然背叛了他,实在太过讽刺! “娘娘打算怎么做?”玉璃问。 “既然本宫能回去,就一定要她死!”我狠狠说道,“而且是最凄惨的死法!” “娘娘是想当着皇上的面揭穿她吗?”栖风竟为弘治说起话来,“那皇上的颜面?” “他的颜面就让他自己去顾吧!”我这么做也实属无奈,“若不用最狠的法子,皇上一定狠不下心要敏妃的命!” 无论如何,弘治的爱我绝不能与其他女人共享,尤其是一个恶心卑贱的女人! “娘娘说得极是!”玉璃气道,“这种女人怎么配侍奉圣驾?她占了这许多君宠,让那些一心只有皇上的妃嫔情何以堪?” 我不禁想起了余月溶,她爱极了弘治,却何曾得到过弘治半点真心?如今半死不活地歪在长宁宫里,实在叫人痛惜! “那个叫项潘的总旗,娘娘可去摸过他的底么?”叶栖风问。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会站在我这边。 “本宫出宫前就让二哥留下的人去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叶栖风点了点头,“臣自会鼎力相助娘娘!”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特别是此次之行,令我看到了良哥哥的孔明之才,有这么好的人才在身边怎么可以不用?只要他愿帮我设计,那一定是世上最令人难以逃脱的局! 第189章 男人哪…… 我临近京郊,就见弘治派来的宫人在等我,他们捧着皇妃的翟衣与凤冠霞帔,要我在临时搭起的大帐篷里换上。我瞧了那翟衣凤冠的规格,并不是我现在从二品的永妃所能穿戴的!弘治要我穿着如此隆重,所为何来? 刚至京郊,又见文武百官来接,百官叩拜,山呼永妃娘娘千岁,阵仗如此之大,实在超乎我想象!我还以为弘治仍在生我的气,只派来牟斌将我悄悄接回宫去便算了。 进了城,入了宫,弘治亲率后宫众妃嫔来迎接我。 连久卧在床的余贵妃都来了,很差的脸色,只是见了我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由赵和妃与几位皇嫔搀着,说上一句话都要喘上好久的气。项敏妃与张氏也来了,眼中冒着火,项氏还不到两个月的身孕,也学着孕妇的模样,硬挺着个肚子,也不管自己干瘦的身材做这样的姿势有多难看! 弘治站在花团锦簇的妃嫔美人中间,他虽然一直在微笑着,周身仍泛着冷冷的寒意,也不与我多说话。既然还在生我的气,为何又做出如此大的阵仗,把我宣扬成救国为民的巾帼英雄? “这次平定边城,你功不可没!”弘治牵着我的手,高声向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们宣布,“朕决意册封咸福宫永妃顾氏为贵妃,赐号——” 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春!” 贵妃?春贵妃!?这是弘治对我的补偿吗?他认出了我就是春风致?这惊喜只在刹那间便泯灭了!他不过是把我当成了春风致的妹妹。我明白了,他是要把亏欠春风致的一切都补偿到我的身上,春氏的幼妹自然也姓春! “你不高兴?”弘治问道。 “皇上实在待妾太好了,妾一时喜疯了!”我说着,慌忙跪下谢恩。 “朕给的,都是你应得的!”弘治扶了我起来,用眼角犀利地扫了敏妃一眼,“朕曾给过他人机会,却只有你一人肯为朕分担!你当时是带着必死之心去的,这份深情朕不能视而不见!” 张氏与敏妃当场变了脸色,敏妃更是整个人都僵直了!她怀嗣尚未求得弘治对她的册封,我不过出了趟宫,还引得弘治为我亲赴边城,不仅没有死在外头,一回来还赢得了如此的荣耀! 晋封贵妃,后宫多少比我资厉老的妃嫔祈盼多年而未得,我却得的如此轻而易举。自张后被废之后,后宫一直是余贵妃一人独大,而今她已形同废人,管不得事。眼下我不仅晋了贵妃,还获得了“春”的封号,实是后宫第一人了! 余贵妃非但不忌恨我,甚至是后宫里最愿意看到这一幕的人,她已对尘世绝了情爱,对后宫绝了争夺之心,可她仍是身在后宫。我得了高位,成为后宫之主,永远要比其他人谋得这个位置要好,好太多! 她带头向弘治行礼恭贺道:“恭贺皇上喜得春贵妃!吾皇万岁!”又向我行了平礼,“姐姐恭贺妹妹荣晋春贵妃!” 有她表态在前,后宫那些妃嫔不管是否心甘情愿,一个个都忙向弘治与我恭贺。唯独敏妃,仗着怀有身孕,说是弯不下腰屈不得膝,死活不向我行礼。我亦不怪罪,她的死期都不远了,我怎么能去责怪一个死人呢?春贵妃当是顶顶大方的女子! 文武百官齐齐跪倒,呼声震天动地:“皇上万岁万万岁!春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弘治一直含着微笑,目光却是冷的,只有在听到“春贵妃”三个字时,他的目光才会忽的变暖,犹如一缕春光。 春贵妃!这个称呼已经在弘治心中盘踞了很久吧? 或许从他登基的那一刻起,他便将这个位置留给了前世的我。贵妃,不用像皇后那样统领后宫,既要有担当,又要懂得平衡,还要应付各类琐事。春贵妃只须好好做皇帝的妻,享受他无尽的荣宠,与他恩爱一世便可。 我望着含恨或是含笑向我屈膝行礼的宫嫔,望着跪倒在我脚下山呼春贵妃千岁的文武百官,这不就是我应得的名分吗?这不就是我应得的荣耀吗?这不就是我入宫的目的吗?弘治前生就要给我的,我总算在今生等到了! 然而,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有的妃嫔都来了,连久卧的余贵妃都来了,宁秋怎么没来?她为什么没来! 正想问弘治,他又要去前朝忙了,说是晚上会去我那里。余贵妃的身子吃不消,也回宫去了,赵和妃现在是宫里主持大局的人,自然也得回去处理那一大摊子事。敏妃与张氏就更不要说了,走得比谁都快,就剩下一些宫嫔美人拥簇着我回宫。 我不屑于她们的奉承,然而我才居贵妃高位,总要应付一下,否则别人会说我太不近人情。我不想给自己制造不必要的麻烦,那是很不明智的。 如婳与小顺子等人早就在咸福宫等着我了,他们见了我自然是欣喜的,然而瞧他们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好像哭了很久的样子。我问起来,一个个又遮遮掩掩的。我便知不妙,等把那些宫嫔打发走,我便把如婳小顺子叫到跟前。 “说!宁秋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声音透着三分威严,我只想立即知道答案,不愿再听搪塞之辞。如婳小顺子如此吞吞吐吐,我愈发觉得宁秋一定出了大事!她那么关心我,怎么可能不来迎我?除非她不能来! “贵妃在问你们话呢!”玉璃急忙催促了一句,她知道若是如婳小顺子再不开口,我就该动怒了! 小顺子与如婳对视了一眼,双双跪倒在我的面前,抽泣道:“皇上下了令,不准宫人吐一个字!” “那好!”我站了起来,“本宫亲自去永和宫一瞧便知!” 如婳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大哭道:“贵妃娘娘别去!桂美人——桂美人没了!” 没了?我走前还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我回来后就没了?宁秋可是最会明哲保身的!我不信,我一定是听错了!! 我双手扣住如婳的肩膀,大声叫道:“你再说一遍!宁秋姐姐怎么了?!” “贵妃娘娘节哀!桂美人没了!真的没了!”小顺子在一旁用力抹着泪。 宁秋姐姐没了?这皇宫里唯一给过我温暖的女子没了!我似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重重地跌坐到椅子上! “贵妃娘娘!”宫人们大叫着,要过来搀扶我。 “本宫没事!”我伸手制止了他们,然后用力撑着桌沿,缓缓地站了起来。 从我入宫的那一日起,就不断地有人死去,我连养女与亲生的儿子都失去了,还惧怕什么失去!?我要活着,我要好好地活着,才能令凶手死得惨上千倍! 我握紧了拳头,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栗,“宁秋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们如实向本宫说清楚,一个字也不许漏!” “是!”如婳道,“贵妃娘娘出宫之后,敏妃一直很不安分,皇上忧心娘娘又忙于政事一直没空见她。她便将一腔子怒火都发到了赵和妃的头上,和妃娘娘脾气好,一忍再忍,可是敏妃一再得寸进尺。尤其是当她知道皇上忧心娘娘而悄悄离京之后,更是气疯了,与太归娘子一起闹去了永和宫。” “就算闹去了永和宫,又干桂美人何事?”玉璃问道。 小顺子忙回道:“偏是那日凑巧,桂美人留在主殿与和妃娘娘吃茶,敏妃与太归娘子闹上门去,说了好些难听的话,气得和妃娘娘差点撞了墙!桂美人心肠好,实在看不过去,就上前说了敏妃两句,敏妃便恼了,说是要教训这个以下犯上的美人,便上去打了桂美人一个耳光。桂美人都忍了,可敏妃一边打人还一边诅咒起贵妃娘娘您!然后——” 宁秋还是为了我!我忙问:“然后如何?” 小顺子继续道:“然后桂美人上前推了敏妃一把,要她收回刚才所说的话。谁想敏妃竟往后一跌,摔倒了!敏妃被立即送回了储秀宫救治,母子平安,可她仍是诬赖桂美人存心要害死她与皇嗣,就赶去永和宫让人把桂美人给——” 小顺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眼泪肆意,“勒死了!” 一切听上去都那么合情合理,可是——我怒道:“敏妃去永和宫杀人,难道赵和妃就没有阻止吗?” 如婳哭道:“和妃娘娘哪里是敏妃的对手?敏妃恐吓说,若是和妃娘娘敢拦着,那这件事必是她主使的!和妃娘娘实在拦不住,只能一边想法子拖延,一边去请余贵妃过来。可是余贵妃始终没等来,桂美人就——升天了!” “余贵妃始终没有去?”我原先还对这个女子充满了同情,如今也不由得恨起她来。她是最知道我与宁秋的感情之深的,我不在宫中,她就可以这般见死不救么?! 如婳与小顺子齐齐摇头,“桂美人没了,余贵妃也曾未出现!” 人走茶凉!后宫最是如此!我深吸了一口气,“摆驾永和宫,本宫要去宁秋姐姐的灵堂!” 如婳与小顺子对视了一眼,哭声更急,“来不及了,贵妃!” 第190章 贵妃春氏 我不禁大怒,厉声质问道:“何谓来不及了?!”我没有见到宁秋最后一面,竟也不让我送最后一程么? 如婳哭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小顺子边哭边向我道:“皇上回宫后知道敏妃害死桂美人十分震怒,本欲狠狠处罚敏妃,不料太归娘子一张利嘴千劝万劝,皇上为了敏妃腹中的皇嗣也只得将这惩罚延后。可皇上又怕贵妃您伤心,叮嘱奴才们一定要瞒着您。” 我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本宫只想知道为何来不及了!” “今日正是桂美人出殡的日子!”小顺子战战兢兢地回道,“皇上在正门迎接贵妃娘娘,何大人主持出殡事仪,从西偏门送桂美人离开!何大人此时怕是快出宫了!” 这些话显然是弘治绝对禁止他们对我说的,宁秋这么个大活人无端端地从宫里消失了,我会不怀疑吗?宁秋好歹也是一位美人,她的死能瞒得住吗?介时我知道自己风光入宫的这一日就是她凄凉离宫的时候,我不是会更伤心难过? 弘治一向精明,怎么能想出这么愚的法子,难不成他以为多延一日让我知晓,我便可多快乐一日?! “那就是还未出宫!”我用力将小顺子拎了起来,“你跑得快,一定要把出殡的队伍给本宫截住!” “快去!”我将他狠狠一推。 “是!”小顺子连退几步,站稳了身子,转身就朝外面狂奔了去。 玉璃忙命人为我准备轿辇,我急匆匆坐上,就命宫人们憋足了劲往西偏门跑…… “贵妃娘娘!春贵妃娘娘!”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叶栖风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他正在我的轿辇后面追赶着,很着急的模样,似在事情要跟与我说。但我没有让宫人们停下,而是吩咐如婳道:“你让叶太医去咸福宫等本宫!” 如婳领命而退。 玉璃眼中闪出了隐隐的担心,然而只是一闪,快到我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一边奔着,一边催促着宫人飞快前行。 大约跑了大半的路程,宫人们的脚力慢了下来,我也知道他们尽了全力,于是便下了轿,使出所有的力气向前跑去,我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送宁秋最后一程! 宁秋!你一定要等我! 得亏是重生到了一个年轻的身体里,接下来的这一段路我还承受得住;也得亏这次主持出殡事仪的人是何澦,不然其他的大人未必会给咸福宫一个奴才这样的面子。 我赶到了,楠木棺椁里装的就是我的宁秋。它就静静地停在我的眼前,我反而有些害怕了,颤抖得迈不开步子。可,这里面就是我的宁秋啊,我都赶来了,总要跟她说几句话,道个别吧! 何澦过来向我行礼,他非常自责,说他辜负了我的嘱咐,未能照顾好宁秋。 我怎么能怪他?赵和妃都斗不过敏妃,余贵妃都见死不救,何澦还要掌管诏狱忙那么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一刻不停地盯着后宫?谁能想到敏妃有那么毒的心肠,那么大的胆子,敢白日在后宫行凶?! “错不在你,无须自责!起来吧!” 我拍了拍何澦的肩膀,继续向宁秋的棺椁走去。宁秋,我在这宫里最暖的那一抹色泽就此被带走了!这叫我如何承受?! 我又想起了我与宁秋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她是一个备受冷遇的美人,勉强应付着自己宫里的各项开支,还特的为我送来了两床夏被;我被迁去长春宫,她怕我缺银少两周转不开,受人欺凌,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塞进了我的手里;我生病,她为我担心,为我熬药为我祈祷;我中毒,她更是在佛前跪了几天几夜,愿用自己的寿命换我早日醒来;我出事,她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往门外冲,跌坏了自己的膝盖,还在念叨着我…… 这样好的宁秋,竟走得这么匆忙! 我伸出手,下了好大的决心,才终于抚了上去。我多想拥抱一个鲜活的宁秋,而不是一副冰冷的棺木! 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可这时,我还是很没出息地落下泪来,泪溅在楠木上,滴到我深不见底的伤处,沁入骨髓的痛就泛了上来! “宁秋!”我大声地哭喊她的名字,“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我突然好恨自己,如果我不给土鲁番大王爷写信,大王爷就不会屯兵边境,我就不会出宫,只要我在宫中一日,敏妃就不敢动宁秋!她就不会死! “贵妃娘娘一定要节哀啊!”何澦走到了的我身边,心疼地说,“桂美人曾说,她原以为自己会在后宫孤老一生,没想到还能遇到您,有您陪伴的日子是她在后宫最暖的日子!她此生无憾了!” 此生无憾?她怎会无憾?她那样一心一意爱着何澦,却只能做另一个男人的女人,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默默地打听一些他的近况,静静地为他祈祷,要他一切都好! “贵妃娘娘节哀啊!”叶栖风与如婳也赶了来。 我不是让叶栖风回咸福宫等的吗?我不满地瞟了如婳一眼,她立即低下头去,栖风辩解道:“是臣一定要如婳姑娘带臣来的!臣有一些疑问,想看一看桂美人的遗体!” 何澦阻止道:“宫里的规矩,封了的棺椁是不可以再打开的!” 我明白何澦的意思,他是怕我看到宁秋的遗体会更伤心。被勒死的人面目十分狰狞恐怖,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一切发生在宁秋身上会是怎样?我记忆中全是宁秋生前美丽的模样! “叶太医有什么疑问?”玉璃出声问道。开棺,总要有一个充分的理由,玉璃此问是想给叶栖风一个说理的机会,从而避免两个男人无谓的争执。 “臣只是觉得以太归娘子之谋,不该让敏妃冲去永和宫行凶!”叶栖风向我道,“敏妃可是装出胎象不保,请皇上来为她做主,毕竟在皇上心中皇嗣的分量比一个美人要重许多。就算敏妃担心贵妃娘娘会拦着皇上,她也可以找机会悄悄杀害桂美人,然后嫁祸给其他妃嫔,绝不会自己动手这么愚蠢!” 他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我,太归娘子做事一向又快又准又狠,干净利索,不留把柄。这一次,她简直是让敏妃公然地杀害了宁秋!敏妃即便再得宠,也不能公然在台面上做这种事!这便是留下证据,置自己于绝地! 敏妃现在是张氏手中最有利的棋子,失去了敏妃,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除非—— 她也知道了敏妃所怀之子并非弘治的骨肉,想趁着弘治没有发现的时候,先引敏妃激怒我,然后再诱我杀了她报仇!张氏一定会将我逮到弘治的面前,趁着弘治的丧失爱妃与爱子之痛,借他的手要我的命! “所以,臣认为这其中大有文章!”叶栖风道,“若非太归娘子有意为之,就是有人想引所有的人入局!桂美人已逝,我们也只能想法子从她的尸体上得到一些真相!” 引所有的人入局?这个人的野心也未免太大了一点! 于是,我决定开棺。何澦还是很担心,我向他保证我扛得住,他才命人开了棺。弘治还算有一丝良心,按照皇嫔的规格给宁秋穿了葬服。宁秋的脸也经过修饰,擦了厚粉抹了重脂。虽是看上去都有些不像她了,但总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见了她,我不由得想起往事种种,又要伤心落下泪来,玉璃与如婳忙把我劝到一旁,由着叶栖风仔细地检查宁秋的尸身。我要为宁秋报复,就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敏妃自然一定要死,但若是让我知道这背后还有人在设计的话,我也不会让她比敏妃好过! “奇怪了!”叶栖风突然道。 “奇怪什么?”我忙问。 “臣回宫听说了桂美人的事所以急赶着过去告诉贵妃娘娘,大家不都说桂美人是被敏妃勒死的吗?请贵妃娘娘移步来看!” 我立即上前,只见叶栖风指着宁秋一只紧握的拳头,“被勒的人手差不多都是撑开的,为何桂美人的手握得这般紧?”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手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 “或许!”叶栖风立即去打开她的拳头,可不知宁秋怎么能握得那么紧,任栖风怎么用力也弄不开。何澦看不过眼,便上来帮忙,以他的手力居然仍是打不开,于是我亲自动手,仍是掰不开! 我急了,哭道:“宁秋姐姐,我是千寻啊,你不要千寻为你报仇了吗?你到底握了什么?快把手打开啊!” 宁秋的在天之灵好像听到了,再掰,她的手真的打开了,里面是一块很小的纸片! 第191章 宁秋之死 是一张很小的纸片,已经被捏成了一团,我小心翼翼地把纸处展开,这纸片只有一边是整齐规则,其他地方都是毛毛糙糙很不规则,明显是从一张大纸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有两个字,是一个细长的“口”字与一个很小的“田”字。 这是什么意思?宁秋到死都牢牢地抓着这张纸片,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 “娘娘可否给臣一观?”叶栖风接了过去,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字并不完整,应该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咱们得设法复原这两个字,才能明白桂美人的意思。” “这‘口’、‘田’能组成的字也太多了吧?桂美人握着这个,是想告诉咱们什么呢?”如婳自言自语地说。 何澦也将这纸片接过去看了看,分析道:“下笔仓促,字迹潦草,应是在很情急之时写下的,或许此时桂美人已经知道自己会被杀人灭口了;从纸张被撕的地方来看,应该是与人奋力拉扯时撕下的,看来桂美人发现了凶手绝不能让我们知晓的事情;桂美人至死都不肯放开这个,显然是要把这个极重要的发现告诉贵妃娘娘!” “桂美人到底发现了什么,凶手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如婳问。 “凶手的手段极高毋庸置疑!”我立即接道,“至于宁秋到底发现了什么,恐怕得等复原了那两个字才能知晓,或是凶手的姓名,或是什么惊天的秘密。现在,我们能肯定的就是杀害宁秋的凶手不是敏妃,而是另有其人!” 敏妃已经公然杀人,她根本就不怕我知道害死宁秋的凶手就是她!我预感到,宁秋的死只是一个连环局的开始,她与敏妃都是被人设计的!这个幕后的黑手会是谁?! 我朝送葬队伍扫了一眼,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即疾声道:“华苑呢?华苑在哪里?”她的主子出殡,她怎么能不见人影? “贵妃娘娘,华苑在桂美人出事后就自尽了!”如婳回道。 “那她的尸身呢?”我又问。 “尚服局的司衣华清大人给她收的尸,已经告了假,要送华苑的骨灰回乡!”小顺子回道。 骨灰?不仅人没了,连尸骨都已经烧了。想来宁秋遇害时华苑就在她的身边,是而也没有逃过死亡的命运! “贵妃娘娘,为桂美人报仇的事急不得。”玉璃望了一眼天色,“贵妃还是让桂美人早些上路吧,耽误了吉时可不好!”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玉璃说得不错,敌暗我明,此事只能从长计议。于是我又看了看宁秋,我想着她屈死时不甘的模样,想着她到死前都在极力地维护于我…… 心中有太多的痛,无法释怀!我向何澦道:“何大人,借剑一用!” 何澦慌道,“贵妃娘娘要剑何用?!” 我从发髻上解下一缕头发,“宁秋乃本宫一生挚友,本宫不能陪她同去,总要留些东西伴着她!” 何澦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阻挡,拔出剑递给了我。我用力一割,割下一把头发放到了宁秋的手里,向她狠狠发誓,“姐姐等着,我一定为你报仇!” 我狠心后退一步,朝何澦挥了挥手,让他把棺木盖上。我觉得很累,得靠如婳玉璃扶着才能继续向前,每一步都走得很疲惫。我一直把宁秋送到宫门口,目送着她远去,直至整个送葬队伍完全看不见,才转身离开。 回到咸福宫,我拿着那张残缺的纸片,试了又试,还是不能试出什么有意义的字来。如今我唯一能猜测的对象就是张氏,然后无论我用“口”与“田”组成什么字,显然都与张氏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她,那会是谁?现在宁秋已逝、敏妃与张氏都被算计,我也在她的利用毁灭范围之内,这几乎是将我们后宫最得宠的几个宫妃一网打尽!这个局,真是越玩越大了! 叶栖风劝我道:“娘娘不要太心急,这个字既是桂美人拼了命留下来的,定有它的玄妙。” 如婳也道:“正是,玄妙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猜透。说不定使劲想想不出来,而有时候一个不经意,它就解出来了!” 可我的心里还是气恨交加,还是心急如焚! 我恨道:“此人心机实在深重,她杀害宁秋嫁祸给敏妃,敏妃都没有察觉居然认了!” 栖风摇头叹道:“照常理来说,敏妃便是不承认,想必娘娘也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敏妃无法辩解,而那真凶也就放心地嫁祸给敏妃了。” “是啊!本宫猜想那真凶极可能是郑容初背后之人,本宫实在是想早点知道此人的真面目!” 玉璃突然道:“如果我们不能从桂美人留下的东西入手,那是否可以想想其他方面?” 叶栖风立即一拍手,“玉璃姑娘真是聪颖!那凶手杀害桂美人嫁祸给敏妃的目的,不就是想借娘娘的手杀了敏妃吗?咱们不妨自投罗网!” 我立即会意,“你是说如果本宫按照她的意思采取行动,就有可能把她给引出来!这样也好,反正本宫迟早都要收拾敏妃,不介意早一日亦或是迟一日。” 叶栖风继续道:“不仅如此,这一次我们要主动把所知道的一切传出咸福宫,让那凶手知道桂美人有东西在我们手上,只是我们眼下还没有猜出来。” 玉璃拍手道:“她得到消息一定会着急,为了以防万一肯定会有所行动!” 如婳“哦”了一声,笑道:“奴婢明白了,只要她动起来,咱们就能逮着她了!” 这丫头永远是这副模样,倒也是好的,我自从以顾千寻的身份入宫以后,就已经丢掉那个天真的自己了。玉璃丢得更彻底,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她艰难地从无法抹灭的伤痛中重新站立起来,变得冷酷而敏锐。张氏姐弟,敏妃,这一次我要将你们一网打尽! “可是——”如婳歪了歪脑袋,“咱们要怎么做才能除掉敏妃呢?她可是除了贵妃以外最得宠的妃子呀,现在又怀了皇嗣,很不好办……那幕后的真凶就是希望咱们贵妃失手,可不能着了她的道!” 是啊,除了我、玉璃、栖风与华清,再没有人知道敏妃怀的孩子并不是弘治的。要想在弘治的眼皮底下揭穿这个事实,还要不露痕迹,绝非易事! “贵妃,臣这两日倒是在思量着一个法子,只是尚有缺陷。待臣思虑清楚再向娘娘禀明!”叶栖风这样说,倒更像是在安慰我。为着我的事,他一向尽心尽力,我不能逼得过紧。 我颔首道:“不急在一日。这两日二哥手下的人也该打探出消息来了,到时咱们再合计合计,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看看时辰,已是不早,弘治说晚上会过来,还要悉心准备一下,便让叶栖风先走了。虽然弘治对叶栖风是比较放心的,可近日来他吃土鲁番大王爷的醋吃得厉害,难保他不会迁怒于他人。 “不知皇上是否会过来用晚膳?”小顺子一向管着厨房,对此十分用心,“贵妃娘娘,咱们该备些什么迎接皇上?” “素斋即可!”我回道。宁秋刚逝,我怎能大鱼大荤?自然得清淡一些,这对弘治的身子也有好处。他若是想要进补,就是敏妃的储秀宫好了,我这可没有那么多补品! “是!”小顺子领命下去。 我又让玉璃如婳侍奉我将身上艳丽的翟衣凤冠换下,换成素淡一些凤袍钗饰。纵然我不能为宁秋戴上一朵白花,总要做些什么以表心意吧! “贵妃娘娘,一会儿皇上来了,以为贵妃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不太好吧?”如婳小心地问。 “没什么不好的。”我坚持要换。 既然弘治怕我伤心,能前门迎我偏门送葬,就应该知道我若发现了宁秋的逝该是多么心痛如绞!我要是仍能在他面前强颜欢笑,那还算什么春贵妃呢!他不是要把欠春风致的东西都补到我的头上吗?那他就活该受着! 忙活了很久,弘治却突然让小房子拿着东西来登门致歉,说是今日有重要政务要处理,不来我这里了。瞧着小房子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是弘治知道我去送宁秋的事,怕我对着他哭闹不休,要他惩治敏妃,索性不来了! 我任小房子把话说完,然后一把将桌上的各色补品金钗玉饰统统扫落在地,便离开了,独自用膳去。 弘治怕我生气吗? 自然是怕的,他在乎我的感受,但是他更怕敏妃在这个时候受到伤害,他以为她的肚子里是他的骨肉! 一连三日,弘治都没有来,也没有踏入后宫一步,仿佛正是被政务所牵绊的模样。好些本家王爷都已经带着兵回到各自的驻地,他哪还有要紧的事务要忙?不过是躲着我罢了。 就在这三日,宫外传来了消息。 “贵妃娘娘,消息来了!”玉璃忙跑来向我道,“都查清楚了,那个叫项潘的锦衣卫总旗,根本不是项敏妃的堂兄,也根本不姓项,而是姓潘!他就是项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郎,项氏入宫后,为了方便厮守相会,敏妃命人伪造了他的户籍!” “太好了!”我满意地笑了笑,“伪造户籍这种事痕迹明显,皇上若要去查,很快就能查出来!” 到时只须让弘治看到项顺敏与潘氏有私情便可,弘治能很快查出真相,到时项氏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如果不是情郎,那为什么要替他伪造户籍? “还有一个有趣的消息,贵妃也会喜欢!”玉璃又道。 “哦?”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第192章 自投罗网 “什么有趣的消息?玉璃姐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如婳倒是比我还心急。 “这个项潘可不是什么东西,他借着敏妃的势当上了锦衣卫总旗之后,可不得了,还搭上了储秀宫里一个姓陈的选侍!” “陈选侍?”我对这个女人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奴婢着人查了,”玉璃回道,“这位陈选侍原是坤宁宫的一个小宫女,有幸与英才人一批被张氏进献给皇上,可那时英才人得宠,陈选侍只被皇上宠幸了一次,就被淡忘了,饶是那时年岁小不懂男女之情,这些年来倒还规矩。如今正值壮年,恰与那项潘是同乡,幼时又有过数面之缘……” 如婳听了恨不得捂住耳朵,“太不知羞耻了!” “更不知耻的事在后面呢。”玉璃讥讽地说道,“俩人就在敏妃的眼皮子底下行了苟且之事,储秀宫的宫人真是不好做,上下都瞒得铁紧,敏妃未必不知情,许是装作不知吧。若真撕破了脸,陈选侍发起狠来去皇上那里告一状,此事一旦道破,敏妃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尤其现在贵妃娘娘这般得宠,局面对她不利的情形下!” 我重哼了一声,“储秀宫都快成烟花之地了,这几个狗东西的胆子也太大了!” 玉璃冷冷一笑,“他们的关系越复杂,对咱们越有利,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知道得越多就越生气,到时再看敏妃怎么逃过去?!” 玉璃的分析冷酷而准确! 恐怕张氏在培养敏妃的时候,都不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她所希望的是后宫全部的女子都深爱着弘治,而弘治只有她一个,她不能容忍弘治爱我,更无法容忍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棋子对弘治不忠! 然而她现在唯一所能倚仗的也只有敏妃这棵棋子,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撞破事实真相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去请叶太医来共商对策!”我的命令刚下,就听小顺子来报说,叶栖风来请平安脉了。良哥哥倒是与我越来越心有灵犀了。 见了礼之后,我与良哥哥更是异口同声: “叶太医都知道了?” “春贵妃都知道了?” 于是,相视一笑。我道:“本宫现在就等着叶太医的好法子了。” “臣正是来献计的!” 叶栖风随即说出了他的计策,我仔细地听着,认真地思考着每一个环节,毫无一丝遗漏之处,我不禁对他极是叹服,果有孔明之才! “十五就要到了,皇上定然希望后宫祥和团圆。臣已经仔细算过,那一日正是借东风的好日子!”栖风道,“只是要委屈贵妃娘娘几日了。” 我摆摆手,“只要能除此淫.妇恶女,本宫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只是不知能否借此一举灭了张氏!” 玉璃立即道:“没了敏妃,她就是没牙的老虎,娘娘取她性命是迟早的事!” 我望了望玉璃,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真的变了,比我更冷酷无情,她的心比石头更硬、比冰雪更寒、比毒药更狠。这虽然弥补了我有时心软犹疑的不足,可我还是喜欢最初见到的她,有血有肉有着人的温热! “贵妃娘娘!”小顺子突然很慌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仁寿宫出事了!” 仁寿宫?太皇太后?难不成这老妇人病危了? 我的心中先是一紧,随后又放下心来,如今的我已经不需要倚仗她的力量在后宫生存了。她的逝去对我来说,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宁秋身处危险,余月溶那般无情,我又何必对太皇太后如此上心?我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等到了她无法俯视我的时候,我怎能不去看看? “摆驾仁寿宫!”我吩咐道。 “是!贵妃娘娘!”如婳急忙下去准备。 我才往外踏了一脚,突然发现我想错了一个地方!宁秋身处危险而余月溶没有去救,这是赵和妃说的!就算余月溶真的见死不救,但以她在后宫多年滴水不漏的为人行事,她总会派个人去永和宫看一看。就算她懒得理会,掌宫的善照也会代她做到这一层。这样我回宫之后,长宁宫也算是有个交待,派了人去但没救下来,我也找不到借口怪她! 我猛然发现,宁秋遇害的整个过程都是从赵和妃的嘴里传出来的!不!甚至可以说是由她引起的,若是她没有留宁秋在主殿喝茶,那敏妃去闹事的时候就不会碰到宁秋,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永和宫是她的地方,有谁能瞒过她杀害宁秋又毫无痕迹地嫁祸给敏妃呢?只有她自己! 相较于敏妃的不得人心,赵和妃这些年来一直是宫里最老实最好说话的一个宫妃,所以她说的话自然人人相信! 这个发现,如同惊天霹雳一般把我惊呆在原地! “贵妃,您怎么了?”玉璃担心地问。 “把宁秋留下来的纸片拿来!”我朝她叫道。拿过纸片,我将其放在一张大纸上,然后在口的旁边写下了一个禾字! “和?”玉璃不解。 “永和宫赵和妃!”我咬牙切齿吐出了六个字。 “贵妃是说杀害桂美人的凶手是赵和妃?!”玉璃显然也吃了一惊,“不像,她一向是宫里最胆小怕事的一个呀!她一直待桂美人不错,相伴多年,为何要杀她?而且——” 玉璃突然唇齿打颤地向后退了几步,连她也感到害怕了! “而且——”叶栖风浓眉紧皱,接下去道,“她现在手握代理六宫之权,行皇后之责,膝下又抚养了皇太子!就算她不受宠爱,但她在皇上眼里已是不可或缺的了!只要能平安活到太子登基,她便是最大的赢家!” “是啊,她要想平安活到太子登基,就必须扫除一切障碍,太归娘子、敏妃、余贵妃以及本宫都是障碍。她要利我们互相激斗,她好渔翁得利!” 我气得一掌拍在了桌案上,震得全身发颤,也不觉得疼。我顾千寻战战兢兢算计到今日,豁出性命跟后宫的这些女人们打了大大小小无数场仗,历尽凶险,竟都是为他人做垫脚石!! “若真是她,这个敌人就太可怕了!”玉璃颤声道,“一个人居然可以隐瞒这么多年,这需要多少心机与耐力!一步步算计直到今日,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不错,我顾千寻就头一个做不到!我从没想到我会遇到这个样一个可怕的敌手!我算了所有的人,偏偏漏了她! “贵妃,慎重起见,还是暗中核实一下。”叶栖风提醒道。若无确实的证据,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一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女人,竟是如此毒妇! “贵妃娘娘,轿辇已备好了。”如婳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听说各宫都赶去仁寿宫了,和妃娘娘是第一个到的——” “和妃!”我猛的剪断了如婳的话,把她吓了一跳。我示意她莫惊,“我们走!” 来到仁寿宫门口,外面站满了宫嫔美人,她们见了我来,急忙行礼。我好生奇怪,怎么这么多人堵在门口都不进去。一问才知道,是太皇太后不让进。这老妇只让皇太后、皇上、余月溶以及赵姝合四个人进了她的殿。 赵姝合?我听到这个人就不禁咬牙,她的动作还真是快。 玉璃忙让仁寿宫的小太监去通传,说我带了叶太医来要救见太皇太后。小太监进去了,不一会儿,洪岩辉走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对我及众宫嫔道:“太皇太后懿旨,今日不召见各位娘娘,都请回吧!” 玉璃急道:“洪公公,太皇太后不会连春贵妃也不见吧?贵妃娘娘对她老人家——” “春贵妃?”洪岩辉阴阳怪气地打断了玉璃的话,用小指的长指甲边掏着耳朵边道,“真是对不住!太皇太后也没有召见她!”说罢朝自己的小指甲吹了一口气,吹掉上面的脏物,就准备往里走。 “洪公公!”我唤住了他,这只混帐东西平时可没少拿我的好处,如今竟敢对我的宫正这般态度! “唉哟!春贵妃娘娘啊!”洪岩辉堆起一张笑脸,浅而傲慢地给我行了个礼,“奴才还没恭贺娘娘荣升春贵妃呢。” “好说。”我阴阴地朝他扯着一丝笑容,“本宫带了叶太医来为太皇太后看诊,她老人家也不见本宫么?” “春贵妃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奴才了!奴才还得赶进去伺候呢,不陪贵妃了!”洪岩辉说罢转身就走,未待完全转过身去,他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丝毫也不介意被我看见! 我的怒气冲了上来:一个仁寿宫的奴才竟敢这般敷衍我! 正当我进退两难,不知是否继续等下去时,瞧见玉铭从里面走了出来,应该是去帮余月溶办什么事的,我急忙叫住了她。 玉铭恭敬地朝我行过礼后,便劝我节哀,“那一日,长宁宫一听到消息,善照大人就带着奴婢赶去永和宫了,可才到了半路,就见永和宫的莫凡过来说桂美人没了。这毕竟是永和宫的宫务,赵和妃自会处理,长宁宫也就不便插手了。” 我眉心一拧,这就是赵和妃所谓的去请余贵妃过来,这分明是拦着长宁宫的人去救宁秋!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桂美人出事的?”叶栖风突然出声道。他似乎是在提醒我,也不可完全相信玉铭的一面之词。 第193章 幕后真凶 玉铭看了栖风一眼,似乎不满一个太医在这里插嘴,但见我没有出言责备,便知道他在我面前的地位真的很不一般,于是回了话,“敏妃大闹永和宫这么大的事,后宫谁不知道晓!长宁宫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的话里带刺意,分明是在说长宁宫的余贵妃虽然病卧在榻,但并不代表长宁宫可以小觑,后宫里的大小事情都是瞒不过她们的! “咱们贵妃就怕是桂美人会受欺负,才特意命善照大人与奴婢去请桂美人来长宁宫暂住,谁知还是去迟了一步,只走到半路便——”玉铭对于这件事仍是很歉疚的,“春贵妃,咱们贵妃真的是尽了力的!” 我点点头,又问了她莫凡告诉你们宁秋遇害的时辰,叶栖风偷偷向我伸了一下食指,我便知道莫凡跟她们说的时辰,比宁秋真正遇害的时间要早一个时辰! 赵和妃就是防着有人去救宁秋,果然是事实安排好的! “本宫对太皇太后一向是孝顺的,不知为何太皇太后这次连本宫都不愿见?”我故意哀伤地说,“本宫就是担心太皇太后的凤体安康,不知可有大碍?” 玉铭的脸色有一些怪异,环顾左右,附到我耳边轻声道:“是皇上不让您见!春贵妃,除了咱们贵妃,这么多年来还没一个宫妃封了贵妃呢,太皇太后的心里……” 原来如此,这老妇见不得有人与她的侄外孙女平起平坐,心里不舒服了! “好玉铭!多谢你提醒!”我刚说完这句话,玉璃已经悄悄塞了几块金砖到玉铭手里。 “春贵妃也不要太担心太皇太后,她现在已经没事了。”玉铭假意推了一下,也就理所当然地收下了金子,“您不知道,她这次病得可厉害了,赵和妃硬是削了一块肉给太皇太后做药引子,可不是感动上苍,太皇太后就好起了吗?” “赵和妃削肉为太皇太后治病?”我一惊,好一场苦肉计啊! “可不是,生生从手腕上割下来的活肉!流了好多血,太医说失掉的肉永远长不回来了……”玉铭啧啧叹道,“太皇太后一个劲地夸她呢,说她谦和孝顺,堪为六宫表率,还要皇上封她做和贵妃呢!” 和贵妃?不用说,这一局我又落在了赵和妃的后面!她感动太皇太后抢了先机,明摆着这老妇已经抛弃我,要把她当成第二个余月溶来扶植了!要用她来制衡我,以免我在后宫一人独大,越过了余贵妃。 我谢了玉铭,便领着一干宫人回去了。 太皇太后那个老妇想是被我封春贵妃给气病的吧,就算她没有气病,有赵和妃在她耳边不停说三道四,她也会瞧我不顺眼的。想不到我丢下后宫不管的这几年,赵和妃已经下了这么多功夫,她得不到弘治的宠爱就去讨好太皇太后,如今已经完全赢得了那老妇的信任! 回咸福宫的这一路,我想了一路…… 赵和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她的如意算盘的?是我顾千寻入宫的时候,还是更早,在她与郑容初一起被太皇太后送给弘治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谋划了?亦或者她根本就是太皇太后留着的后手? 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棋手,能够根据不断变化的棋局,不断增减的棋子,来确定自己下一步的路!她的眼光那样精准,下手那样快速,又隐藏得那样好,几乎没有失过手,若不是这一次急着要趁我离宫的时候除掉宁秋,她说不定还能瞒下去,直到我死在她手上的那一刻! “确信无疑,杀害桂美人的凶手就是赵和妃!”来到咸福宫,叶栖风终于给出了一个极为肯定的答案! “可惜我们知道得太迟了!”我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余贵妃是好不起来了,统领六宫、抚育太子、如今又有了太皇太后的支持,赵和妃怕是很怕就要称霸后宫了! “不迟!我们至少是在她下手取我们性命之前发现了真相!”叶栖风的话听着就是安慰的话。 “正是!”玉璃道,“至少贵妃现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赵和妃再强也强不过这个去!现在的局面对咱们并非完全不利,关键是咱们下一步怎么做!” 一阵沉默。 这个真相实在来得太突然,我简直被震晕在原地。杀害宁秋的人竟是永和宫的主妃,我还把宁秋放在永和宫里那么多年,还拜托赵和妃好好照顾宁秋!这种被人愚弄的感觉简直令人恨得发狂! 更何况我现在明知她是杀死宁秋的凶手,却没有证据到弘治面前指证她,只能任她逍遥法外!这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我讨厌,甚至是仇恨这种滋味。我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愚弄过,我一定要给赵姝合天底下最凄惨的下场!! “赵和妃做得再多,设计得再好,也是为了她的目的,就是要掌握后宫成为后宫之主、抚育太子以便将来新皇登基她能当上皇太后!”叶栖风开口分析道,“所以,咱们一定要切断她的路!” “正面交锋,咱们的难度太大了,赵和妃比以往任何一个敌人都要可怕!”玉璃拂了拂额上的冷汗,“杀敌一千自毁八百,太不上算了。” “叶太医刚刚说子什么?”我忙问。 “切断她的路!”栖风答。 “前面那一句!”我摇头。 “她要抚育太子以便将来新皇登基,册封她为皇太后,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叶栖风忙问,“贵妃是不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我哼哼一笑,“咱们要去切断她的路,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根本没有必赢的把柄。那咱们不如干脆反着来,帮她早点实现愿望!” 玉璃立即会意,“贵妃的意思让她自己把野心暴露到皇上的面前,让皇上亲手杀了她!” 叶栖风立即泼下冷水,“可她隐藏了这么多年,小心谨慎,不会轻易上当的!” 玉璃回道:“若她以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呢?当她想要的一切只差一步就实现的时候,她还能那么冷静睿智吗?” 我极其阴冷地狠笑一声,“她隐藏得好是她的本事,咱们能让皇上看到一个怎样的真相,是咱们的本事!” 玉璃果然聪明,“奴婢明白了,那么接下来咱们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原来的计划!先除掉敏妃!” “不仅仅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本宫还要去赵和妃做最好的姐妹。”我在心底打定了主意,“赵和妃既然那么会演戏,那本宫就陪她好好地演一场!” 叶栖风还想劝什么,但见我打定主意,也只好说一切遵从我的命令。我瞧他很是替我担心的样子,不禁感慨,我的良哥哥虽有孔明之才,但更适合用在男人的战场上,后宫是女人的天下,他还不够了解女人。 一连几夜,弘治都留在仁寿宫里侍奉他的老祖母,不消说,赵和妃自然也是陪同在侧的,虽然她伤了一只手,却仍坚持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还把皇太子放在那老妇榻前,逗她开心。余月溶的身子极差,经不起来回奔走的折腾,便干脆在仁寿宫住下了。 等太皇太后病情好转,弘治来到咸福宫看我的时候,赵和妃也如愿得到了和贵妃的位置。 “你不会怪朕吧?”弘治问得很小心,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摇了摇头,浅笑。弘治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只是他没有懂我的意思,他做的让我不痛快的事情太多了,我根本怪不过来!只眼下就两件,宁秋的死,赵和妃的晋升! “宁秋的事,你要早些放下。”弘治又道,“朕不想看到她的离去令你郁郁寡欢!” 袖中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头,脸上绽开出很自然的淡笑,“妾让皇上担心了。其实这几日妾也想明白了,这次的事是宁秋姐姐有错在先,她不该去推敏妃。妾也曾是母亲,将心比心,若换了妾是敏妃,也会紧张害怕,也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所以妾不怪敏妃,她怀的是皇上的孩子,也便是妾的孩子!” 我说得十分动情,尽管我的心里已经恶心到了极点! 弘治有些吃惊地望了望我,终于笑了,“你懂事了!你一向是这么懂事的!就要十五了,朕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个团圆节!” “是啊,最近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搞得人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我微笑着说:“十五的时候,咱们就好好地办次家宴吧!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热闹热闹!妾也趁这个机会与敏妃消除那些误会,也劝劝她,要做母亲的人了,当给孩子做做榜样,莫再为难和贵妃姐姐了!” 弘治感动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朕很高兴!” 我仍是微笑道:“妾是皇上的春贵妃,自然得为皇上分忧,不然怎么对得起‘春’这个封号呢?” “那这次的家宴就交由你来办吧?”弘治过来握我的手。 第194章 恶斗开始 多好的机会,由我亲自来办,我实施起计划来就会方便很多,敏妃休想逃过一死!可是,我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绝对不能。 于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妾已多年不管后宫事务,主办家宴乃是女主人应做的事情,皇上还是交给其他姐妹吧,妾跟在后面帮帮忙就好了。” 弘治来刮我的鼻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躲懒了?” 刻意的亲昵,只能让我们看清回到宫里以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虽然我得到的宠爱更多了,可我与弘治的心却不及在边城的时候近了。那时候他会生气会吃醋,可对我的情还是真挚的,现在虽是百般宠溺与客气,然而他有他的权衡我有我的算计! 果然,晚上的侍寝,他的刻意讨好我的虚意迎欢,令我们的行房就像是例行公事一般,虽是顺畅,却也无趣。 行房之后,他仍是拥着我入睡,好像是很想与我说说心里话的,可刚聊了几句,正题尚未开始,他便疲累地睡着了。 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他是大明的主宰,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却也是天底下最累的男人,因为他肩上的担子实在太沉,而他的手宫里又养着一群天底下最聪明漂亮也是最富心机的女人! 他睡着了,仍是将我拥紧。 我的心终于有了一股暖意,他是爱我的,不管他承不承认。我早就注意到回宫之后,他没有再唤我“茗儿”,而是用一个“你”字代替对我的称呼。他的心里是否也在挣扎?他知道我不是“茗儿”,却无法确定我是不是“风儿”。到底,益王所说的那个关键是什么呢? 我也很快入了眠,因为知道自己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敌手,所以丝毫不敢怠慢,好吃好喝好睡,要用最好的精力来对付这个女人!想想赵和妃,一个容貌不算极其出众又没有家族撑腰,并且没有生育过子女竟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令人侧目! 我醒来时,弘治已经去上朝了。我睡得太沉,他不忍吵醒我。值夜的如婳还悄悄地对我说弘治走时很是不舍,在我脸上亲了又亲,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又敲打了咸福宫上下的宫人,要他们好好侍奉春贵妃。 如婳的神态里充满羡慕之情,弘治爱我,我自然知道,如果他做这些事情时,没有发生宁秋被害之事、没有发生赵姝合晋升与我共尊之事,该有多好! 用罢早膳,我决定去看赵姝合。如今太皇太后凤体渐愈,皇上不呆在仁寿宫了,赵氏自然也不会带着皇太子在那里呆太久,每天只是过去请个安罢了。再说后宫还有一堆的事等着她处理呢。连我都觉得弄平后宫那么多的死账烂账很难,更何况是她?这年头,没银子就是不好办事的! “贵妃真的要拿着桂美人留下的纸片去永和宫?”玉璃见我一直握着那张纸片,忍不住问道。 这是宁秋用命留给我的东西,我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把它交到杀死宁秋的凶手的手上?然而,这是让赵姝合相信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的最好的办法! “本宫没有选择!”我握紧了那纸片,只能一遍遍在心里祈求着宁秋的原谅。为了最终能用最痛苦的方式杀掉赵姝合,我现在必须得忍! “若是咱们能猜出那‘田’字的含义,便是没有辜负桂美人的一番苦心,这纸片给谁也就不重要了。”玉璃说这些是想宽慰我的心。其实依我的性子,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刀子去找赵氏,一刀捅下去,一了百了。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情绪,“所以想去问问和贵妃,看看她能给出什么解释。顺便摸摸她的底,为以后的交锋做个准备。” 玉璃没有吭声。 我朝她一笑,“本宫何时输过?”我若不赢,只是因为我不想,绝非我不能! 玉璃立即道:“奴婢让如婳去准备轿辇!” 来到永和宫,我与赵和妃行了平礼,我便主动唤她姐姐。眼睛看着她,我仍是不太相信这个在后宫并不出众的女人,这个胆小怕事的女人,这个总是对我笑的女人,这个还曾为我仗义执言过的女人,就是杀死宁秋的人! 我先是问候她的伤势,狠狠地夸赞了她一番,又送上一支千年老参给她补身子。她并不感动诧异,我要除掉敏妃,自然应该来拉拢她。 来到永和宫,自然不能不提到宁秋的死,我与宁秋的感情有多深,她是知道的。所以我反而不需要装,痛痛快快地在她面前哭了一场。她还要好言好语地来劝我,妹妹长妹妹短的叫得很是亲热,还亲自拿了锦帕递给我拭泪。 “好妹妹别哭了,哭伤了身子,皇上该心疼了。”她以前说这句话,我会当她是真心担忧我,如今我明白了,她的话藏着很深的伤。弘治爱我胜过爱她,毋庸置疑! “姐姐!姐姐!”我索性抓了她的凤袍哭了起来。 她果然是极有野心的,我与她本是同尊的贵妃,虽然看起来她衣服的色泽不及我的,其实她给自己做衣服的料子却比我的要好!我跟爹爹在布庄待过,不管什么布料只要上手一摸,便能分清好次。她就这么迫不急待要做后宫第一人了?! 赵姝合劝了好久,方才劝我把泪给止住,“妹妹是聪明人,千万节哀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啊。敏妃到底年纪轻,却不想她是个性如此莽撞!姐姐怎么拦都拦不住啊!唉——” 赵姝合说着又唉声叹气起来,看她好似一口一声地在自责,其实是一再提醒我,杀死宁秋的人是敏妃,我应该为她报仇! 我当然狠狠将敏妃骂了一通,字字发自真心。后宫的这些贱蹄子,我要一个一个地收拾!敏妃运气不好,排在第一个! “听说妹妹在桂美人的尸身上找到了东西,可是真的?”赵姝合试探的问。她最在意的果真是这个。 “正是!”我叹了口气,“妹妹猜了好些日子也没猜透是什么意思,这不拿来给姐姐,想请您帮忙瞧瞧。” 赵和妃摇着头,“这宫里面的人就数我最老实最好欺负,妹妹又不是不知道,还让我瞧什么呀?”她这样说着,眼睛却装作很自然地往我递过去的纸片上瞟。 “姐姐就瞧一瞧吧。”我看似毫无防备之心地把纸片往她眼前递。 “口?田?”赵和妃反过来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摇头,“妹妹猜了好久了,也想不明白。姐姐与宁秋相处的日子多,感情也不错,妹妹还以为姐姐会知道呢。” 赵和妃仿佛不愿我失望的样子,又拿起那纸片看了看,“这口字嘛,加上一个“禾”就是永和宫的‘和’字,这个田字,我可就实在猜不出来了,说它像田字吧,好像又不完全像。” 她的贴身宫女莫凡这时也凑过来瞧了瞧,“咦?奴婢倒是觉得添几笔就像机敏的敏字了!” “敏?敏妃?!”我立即尖叫道。 “确实有点像,拿笔墨来!”赵姝合装模作样地说。她当然想把真凶往敏妃的身上引,这样她就安全了,我就更有理由杀敏妃了,我杀敏妃是她害死宁秋的目的之一。 经过赵姝合“巧手”添了几笔,那纸片上的“田”字果然完美地嵌进了敏字里。赵姝合还生怕我不相信,忙着给我编故事,“桂美人一定是担心敏妃会对她不利,所以写下这两个字,她刚写好,敏妃就到了,敏妃心中有鬼肯定会上去抢夺,拉扯中桂美人撕下了这两个字。意在说明,她是在永和宫被敏妃杀害的。” “不错!”我显出极为愤慨的样子,“一定是敏妃,她斗不过我,就拿与我要好的宁秋出气。我才出宫,她就迫不急待地下手了!” “妹妹打算怎么办?逝者已矣,妹妹可千万别干傻事啊。”赵和妃虚伪地劝着,她知道自己的劝只会令我更恼火,她故意压低了声音,“敏妃正怀着皇嗣,正是不好惹的时候!” “怀着皇嗣?她也配!”我大骂出声。愤怒中的女人总会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来,落在赵姝合眼里,是很欢喜的。她巴不得我这样。 “妹妹小声些,隔墙有耳!”赵姝合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中秋快到了,妹妹千万别伤了和气,惹得皇上不高兴!” “我自有主张,姐姐不用管!”我朝她行了平礼,“妹妹先走一步!” “妹妹……”赵姝合好像要赶出来劝我的样子,其实身下早就收住了脚步。她恨不得我与敏妃斗得两败俱亡,这会省下她多少力气。 我正朝外冲着,见皇太子快步从我面前跑过,这孩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正专注地在低头追着什么。 第195章 好个贱人 我见了孩子生怕撞到他,自然停下了脚步,紧跟在我后面的玉璃也急忙停步,可她后面的那些宫人就来不及反应,撞到了她的身上,她被推得向前一蹭,差一点撞到我的后背上。 “贵妃!您没事吧?”玉璃忙来问我。我摇首。 她确认我没事又去教训后面的奴才,我朝她轻轻地摆了摆手,意思是我们在永和宫,在这里训斥宫人倒叫别人看了笑话。她便朝宫人道:“回宫再收拾你们!平日教你们的规矩,全不记得了!” “走吧!”我继续启步向前。却见皇太子笑嘻嘻地抱着一只好大的毛团走了过来,“臭雪儿,让你不乖!被本太子抓到了吧?” 瞧身形是只小狗,太子九岁了,正是喜欢逗狗玩的年纪。不过他似乎玩得太过投入了一些,再次从我面前走过时,仍然没有看到我,玉璃不禁怒了,低声道:“皇太子真是好没家教,不知和贵妃怎么教的!” 倒是皇太子的几位宫人跑出来追这位小祖宗,一眼就发现了我,忙不迭地过来给我请安。这时皇太子才看到了我,终于过来给我请了个安,可他手上还紧紧抱着那只大毛团不放,也不肯让其他奴才帮他抱,似乎怕他们抱不紧再让狗给跑了。抱狗施礼,我还是第一次见,真是不伦不类! 我也不由得看不过眼了,他不尊敬我这个母妃倒也罢了,可他的玩心未免太重了些!皇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怎么可以这般玩物丧志?居然为了一只小狗,连后宫的规矩都不顾了! 这以后还怎么统慑弘治留下来的江山?张氏的儿子就是张氏的儿子,没什么大出息!若我的炜儿还在……我的心猛的一抽,无法再想下去! 皇太子喊我一声母妃,我总不能对此视而不见,正要开口说他几句,他已经抱着那只大毛团向我炫耀了,“春母妃,您看我的雪儿是不是很漂亮?” 喵——!他怀里的毛团叫了一声,这么大的身形,居然是猫!我便道:“你的雪儿长得可真大!” 皇太子仿佛受了夸奖一般,更得意了,“是和母妃前些日子专程派人去寻来送孩儿玩的!它的毛又长又软,您摸摸。” 他将那猫递了过来,我眉头微皱,自从炜儿过世之后,我就恨极了猫,弘治怕我与余贵妃伤心,更是下令宫中不许养猫!这和贵妃的胆子可真大,才当上贵妃几天啊,弘治说过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明目张胆! 但我看着孩子期盼的眼神,还是上前摸了一下,那猫仿佛受了惊吓,喵的大叫一声,从太子的怀里蹿出,抓了一把我的手臂,跑了! 好大的猫!好大的力气! “贵妃娘娘!”玉璃见我的手臂被猫抓了,急忙过来瞧。幸好只是弄皱了衣服,手臂并没有受伤。 “咱们宫里的猫啊狗啊,都是剪了指甲的,绝不会伤人的!”永和宫的宫人解释了一句,就忙着去追猫,追皇太子去了! “皇太子实在太不像话了!”玉璃低声道,“贵妃被猫抓了,他一声不问就去追猫了!” 玉璃的话没有继续下去,这便是弘治的好儿子!在那九岁孩子的眼里,我一个堂堂的贵妃还及不上一只猫! 猫?猫!大猫!!我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推开玉璃,拼了命地往门外跑去。 “贵妃!?”玉璃也跟过来。 我不能在永和宫里哭,不能让赵姝合的人发现我的异样!我一路跑着,泪不断地从我的眼里涌出,这么久了,这么久了,我这个自以为聪明过人的母亲,才知道害死自己儿子的真正凶手! 我一路狂奔着,也不辨认方向,只是疯了一般地向前狂奔着,直到累了,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才颓然地扑到了地上。 “贵妃,您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玉璃过来扶我,她看出我的心境不对,没有让其他宫人跟来。 “炜儿!我的炜儿!”我扯着她的宫衣,哭得撕心裂肺,“玉璃,我的炜儿!赵姝合害死我的炜儿!炜儿!” “和贵妃害死了蔚悼王殿下?”玉璃突然惊叫道,“难道那‘田’字指的是猫?桂美人发现了和贵妃用猫害死了蔚悼王殿下,想把这个真相告诉您,结果被和贵妃察觉,就被她杀害了?” 我用力捶地,一声声哭喊着,肝肠寸断,“炜儿!宁秋!……” 我的炜儿才四岁就离开了尘世,离开了深爱他的爹娘,原来竟是拜赵姝合所赐!还有宁秋,她原来并不是想告诉我杀死她的真凶,而是杀害炜儿的凶手!她知道赵姝合不会放过她,拼了命也要把真相告诉我!她是因为我才死的! 炜儿!我的好儿子!…… 宁秋!我的好姐妹!……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咸福宫,只是一回去就疲累地躺在了榻上,睁大了干涩的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 赵姝合一早就筹划好的,她一早就把目标放在了皇太子的身上,所以她不允许其他皇嗣威胁太子的地位,把皇太子的路清理干净之后,她再利用我们互斗,自己抱过皇太子抚养。 她蒙骗了宫里所有的人!太皇太后以为她孝顺,弘治以为她柔婉,皇太子以为她慈爱,郑容初以为她心善,后宫的宫嫔以为她好说话,甚至连我自己都差一点以为她是后宫这些高位的妃嫔中唯一能被称为好人的人! “贵妃,叶太医来了。”玉璃在我耳边轻语一声,便带着宫人们下去了。她显然把一切都告诉给了叶栖风,希望他能好好劝一劝我。 “风妹妹!”叶栖风的声音很温柔,他坐到了我的榻边,“我都知道了,你要挺住!你一向是最坚强的,知道仇人是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干嚎一声,双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臂,不断重复着,“良哥哥,我要报仇!良哥哥,我要为宁秋和炜儿报仇!……” “好!我帮你,就算是豁出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叶栖风郑声向我承诺道。 “豁出性命?不!”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身子,“我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良哥哥不要再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 “好!我不死!为了你,我一定好好活着!”叶栖风抚着我的背。 我在怀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只是没有了眼泪。这便是我选的路!这便是我留在弘治身边的代价!我要留在宫中,就没有一日不面对尔虞我诈的厮杀! 真的很累,我本可以不用这么累的!除了弘治,真心爱我的男人很多!良哥哥、土鲁番大王爷还有何澦,无论我选了他们其中哪一个,我这一生都会过得平淡而快乐。可我偏偏爱着弘治,我偏偏要入宫,所以我怪不得任何人,谁叫我爱的人只有弘治! 良哥哥的怀抱真的很暖,我觉得自己渐渐有了力气。后宫是最不需要眼泪的地方,日子还要过下去,我便还得斗下去。在这里受了伤如果不赶快复原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我直起身来,用最平静的声音向栖风道:“我要报仇!” 栖风朝我点头,“我帮你,你想怎么报?” 我阴狠地回道:“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我要赵姝合自己打碎她的太后梦!” “好!”栖风生怕我会冲动行事,急道:“不过这是个大计划,我们得从长计议!” 我回道:“先除去敏妃与张玳珺,只有让皇上相信我才是唯一的春风致,我才有足够的力量去回击赵姝合!如今赵姝合有太皇太后撑腰,又无比狡猾,我必须将胜算提到最大,才能与她交手!” 栖风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那你打算抚育皇太子吗?” 抚育皇太子就意味着成为国母,将来当上太后,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守在弘治的身边,就算要当太子,也应该是我与弘治的儿子!张玳珺生下的儿子算什么东西!他配做新君么? 我摇头,“不!到时还让太子回到郑美人身边好了。现在什么都清楚了,在郑容初背后出主意的人就是赵姝合,她就是想借炜儿的死打击余贵妃,再让我与张氏拼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幸好我还没那么笨,没上她的当,她就顺势栽脏给了郑容初!最终把皇太子谋到了自己的手上!” 栖风也不禁叹道:“是啊!一切都没有逃出她的算计,她的计划可谓完美无瑕,只是获得最高利益与最低利益的区别,她都是赢家!” 我将玉璃唤了进来,三人商讨了半日,终于确定了最后的计划——先诛敏妃! 当夜弘治又住在了我的咸福宫。面对他,我已经恢复如常。我有意无意地说起我前世与他的往事,把每一个细节都放大到他的面前。一个姐姐是不会把事情说得这么详细来给妹妹听的,我就是要弘治明白,我才是真的春氏。 因为我解了边城之危,便破了“千年妖凤亡国祸水”之说,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堂堂正正地做回春风致!夺回本属于我的一切! 弘治这一夜不动声色。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个夜晚,他总有一日会相信的! 第二日一早,赵姝合便来了。真是稀客呀,她可是无事不登门的主!难不成弘治在我这里住了两夜,她和贵妃也忍受不了了吗? 第196章 我要报仇! “姐姐一向很少来我这咸福宫,不是今日来有何指教啊?”我脸上笑着,口气却不太好。我已是极力在忍耐了,但一想到炜儿与宁秋的死,我身上的血都恨不得要沸起来! “妹妹这话说的倒叫姐姐好不惭愧,姐姐哪敢来指教妹妹啊?谁不知道妹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赵姝合永远都是那副软弱可怜的模样,仿佛她才是弱势的一方,而我在欺负她一般。藏着袖子里的手再次握得铁紧,我一定要撑住。为了给炜儿与宁秋报仇,我一定得撑住! “姐姐此来是专程致歉的!”赵姝合笑着,“昨日这孩子贪玩,没规没矩的冲撞了妹妹!” 她忙把藏在宫人身后的皇太子给拉了出来,推了推他,“还不快去向你春母妃致歉?你春母妃若是生了气,你父皇也会不高兴的,看你可有好果子吃!” 听听这话,皇太子才九岁,赵姝合就迫不急待地离间他与弘治,以及其他宫妃的感情了! 皇太子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很怕我罚他的模样,赵姝合一再催促,他方才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昨日是孩儿的不是,请春母妃恕罪,孩儿以后不敢了!” 他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到底是弘治的血脉,于是我朝他一笑,“罢了!不碍事的!” 皇太子冲我嘿嘿一笑,整个人立即轻松起来。这孩子不是个能成大器的料啊!我摇了摇头,叮嘱道:“只是照儿,你身为皇太子,将来责任重大,可不能只顾着贪玩啊,当好好念书才是——” “孩儿不喜欢念书!”皇太子理直气壮地打断了我的话。 “照儿,胡说什么呢!”赵姝合立即生气地骂道。 “孩儿就是不喜欢念书,每日去听那些夫子们讲学,头都大了,还不如——” “照儿!”赵姝合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愤怒的表情显在她的脸上,是那么的不匹配,“春母妃的教诲你当好好记着,怎么可以打断春母妃的话,这般没规矩?!” 皇太子恐怕很少被赵姝合责骂,此时也犟了起来,“孩儿讨厌春母妃,她跟父皇一样就知道逼孩儿念书!” “这孩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赵姝合作势要打皇太子。在我这里教训孩子,不太合适吧!我可不希望朱厚照从小就以为我这里是个恐怖的地方!我立即出声制止道:“算了姐姐,孩子还小,可以慢慢教!” 赵姝合便让人把皇太子给带了下去,临了还道:“看本宫回去怎么收拾你!” 可我,分明看见赵姝合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意思不就是告诉他,他们的戏演得很棒,已经在我这里过关了,我不会再惩治皇太子了! 从赵姝合拉出皇太子时,我便明白她此来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给我道歉,而是担心我从猫身上猜到了什么。于是,我将脸拉了下来,“孩子小不懂事,可姐姐明知宫里不让养猫,还找猫去逗太子玩……” 赵姝合愣了愣,然后做出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忙道:“瞧我这粗心的!咱们照儿啊就喜欢猫,我便想着找一只给他玩玩,谁知道竟勾起了妹妹的伤心往事……我这就把那猫给赶出宫去,还请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就是编出来的理由,却让人找不出破绽。我冷冷地道:“姐姐代理六宫之职,又要照顾皇太子,难免有所疏忽,妹妹并不是小气的人。” 赵姝合生怕我不信她,还生生地挤出了两滴眼泪,“我真不是有意的!我——” 我便朝她笑了笑,努力地掺上几份“真心”,动情地说:“妹妹入宫多年,姐姐的为人岂会不清楚?宁秋姐姐被敏妃那个贱人害死,姐姐是怎样的尽心尽力,妹妹心里都明白!这宫里,妹妹可以放心交心的人并不多,宁秋走了,也就只剩下姐姐你们了!咱们姐妹间就不要说见外的话了!” 赵姝合的眼底藏着怀疑,“妹妹真是这么想?” “不然呢?”我奇怪地瞪大了眼睛,“宁秋在世的时候,常说起姐姐对她的好,说若不是姐姐的多方照拂,她难以在后宫安身。这份情,妹妹一直替宁秋记着!” “妹妹!”赵姝合站了起来,朝我走了过来,我亦起身去迎她,只见她握着我的手道,“有妹妹这句话,我就够了。还担心妹妹会生气呢!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以后在这宫里咱俩姐妹还要互相照应才是。” 姐妹?! 我的心底立即翻涌出彻骨的恨意!宁秋何尝不敬她如姐姐,可她又对宁秋做了什么?!宁秋只是后宫里一个无欲无争的人,她都不肯放过! “这个自然!”我迸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低低地笑出声来,“皇上有几日没见太子了吧?妹妹今晚就让皇上过去,姐姐也让太子多读了些书,皇上高兴了才是顶重要的!” “是是是。”赵姝合连声应着。 此刻,她一定把我当成了这世上最自作聪明的蠢才。当然,我知道她并不完全相信我,她会等着看我下一步的行动。看我是不是真的会要了敏妃的性命! 赵姝合这一次满意而归。她以为自己一贯的为人处事,以及我太过重情重义的个性缺陷令她的计划又向前进了一大步。 这个贱人!她一走,我立即狠命地洗手,这么肮脏的人怎么能碰我!? 见我几乎要把手上的皮给搓破,如婳忙扑过来按住我的手,“贵妃这是作什么?皇上可喜欢贵妃的这双手了,伤了可怎么好?” “贵妃!”玉璃也来阻止我,“奴婢知道贵妃心里苦,可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呀!贵妃要成大事,就一定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啊!” 我深深地呼了口气,终是不再洗手了。手洗得再干净能怎样,赵姝合还能再握一次。让她死,才是如今头等要紧的事! 待我恢复平静,小顺子才小心地问:“奴才记得太子喜欢咸福宫的点心。贵妃何不送一些爽口吃食给太子,好好笼络他一番呢?” “你以为赵姝合是一般人么?她怎么可能让那些东西舒舒服服地进到皇太子的肚子里?”我回道,“若本宫的东西进了皇太子的肚子,他不闹肚子才奇怪呢!” 赵姝合可不像郑容初那样是真心对皇太子好,她与皇太子没有半点血缘之亲,所以她一定会让太子讨厌其他宫妃来确立自己独一无二的位置! “那贵妃今晚真的打算劝皇上去永和宫吗?”如婳刚问出口即遭了玉璃一个白眼,吓得急忙捂住了嘴。 我怎么甘心把弘治往其他的女人身边推?可为了让赵姝合相信我把她当成了自己人,我就必须这么做!我是因为爱弘治才决定留在他身边的,可我为了报仇也把他当成了盘中的一颗棋子! “或许皇上今晚不会来咸福宫。”我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不来,这样我就不用逼自己做那样残忍的事了! 可是,弘治仍是来了。敏妃怀嗣不能侍寝,这后宫又变成了咸福宫的天下了! “朕来看你,你不高兴?”弘治来牵我的手,立即叫道,“你的手怎这样红?是不是受伤了?” “不碍事的,皇上。是妾碰了些脏东西,给搓红了。”我笑道。 “碰了什么脏东西?”弘治责怪地说,“以后可不许这么用力了。”话语里盛着满满的心疼。 “妾知道了!”我笑了笑,极力劝他到永和宫去瞧一瞧皇太子,一会儿说皇太子用力读书,又背了几篇古书,一会儿说皇太子想他,常念叨着他。 “你真要把朕往别的宫里赶?”弘治不解,甚至是不高兴。 “妾怎么舍得?”我一把将弘治抱紧,“不过是瞧着皇太子可怜罢了。他如今可是皇上膝下唯一的皇子,皇上可得好好督促他的学业才是。以后长大成才,才能为皇上分忧国事啊!” “既然你这么说了,朕便去一趟永和宫。”弘治捏了捏我的下巴,踏出门去。 他没来时,我想他来,又盼着他不来;他来了,我想着他留下,又盼着他去永和宫。他是这样听我的话,只说了几句,他就不再坚持了。我的心又难过了起来。他今夜一去,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贵妃!”玉璃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她是要我撑住。因为我遇到了此生最可怕的我敌人,所以这场仗我必须用尽十二分的心力与忍耐! 宫人们劝我早些歇下,睡着了,便可以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可是,心中有事又怎么能睡得着呢?我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此时弘治与赵姝合是否已经就寝,想着赵姝合此刻是否正在弘治的身下承欢? 赵姝合跟了弘治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云雨过很多次了,可如今我连一次都无法忍受!弘治宠幸余月溶,宠幸其实宫嫔美人,我都可以承受,唯独赵姝合令我咬碎了牙。 夜,渐渐深了。 我知道弘治不会再回来了,于是我只能不再勉强自己,尝试着去想一些好的事情:炎将军在北方怎么样了?鞑靼是否已经被赶回去了?滟儿的胎没事吧?她会生男孩,还是女孩?他们又会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了异样的响动,有一个人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我的床榻,听他沉闷而急促的呼吸,应该是个男人! 第197章 狠下心肠 三魂六魄都吓得要齐齐飞了出去!我瞬间惊醒!竟然有男人敢半夜爬上我的榻?阴谋!?求欢?! 我来不及思索太多,伸腿就是狠狠一脚,同时疾声朝殿外大叫道:“玉璃!” 没有人进来。倒是那男人大怒地说道:“风儿,你疯了?连朕也踹?” 风儿?真的是弘治?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就见他的脸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完全气得变了形,莫不是我刚才的那一脚踹得不轻? “皇上——”我柔媚的叫了一声,手攀上他的脖颈,“您刚才唤妾什么?” 虽然刚才人有些迷糊,但我可以肯定他刚刚叫我风儿,哪怕只是一时的错认,也足以让我兴奋不已!因为这表示我在他心里不再是春风致的影子,而是与她渐渐重叠…… “朕唤你什么了吗?”弘治又恢复了常态,脸上仍是留着愠怒,“朕说你疯了,连朕也敢踹?!” “妾不知道是皇上嘛!妾以为皇上今晚肯定会留宿在永和宫……”我本想撒着娇用最柔媚的声音来说这些话,可我盯着弘治的眼睛,这究竟是我爱的男人,我做不到那样残忍。我只是紧紧地搂着他,“妾不要皇上离开!” 弘治也将我抱紧,连满腹的怒意都消失了,“傻丫头,朕不过是去看一眼,这不就回来了嘛?朕怎么忍心留下你一个人?” 我道:“皇上永远都不要扔下妾一个人!” 弘治应着:“朕不忍心,朕永远不会!” 这一夜,虽然没有男欢女爱,我们只是紧紧相拥了一夜,可却是我们回宫之后心靠得最近的一次,我再一次看到了我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就算是赵姝合与皇太子加起来也敌不过。 第二日,赵姝合就着急地来找我了,说是筹办家宴的事来找我商量,其实是来探听弘治昨夜跟我说了什么,我忽的记起弘治昨夜是一脸怒意回到我这里的。 “姐姐做了什么令皇上一脸气怒?”我问。 赵姝合叹了一口气,一脸讪讪地道:“都怪皇太子太过贪玩,我要他背书文他就敷衍了事,结果昨夜皇上考太子功课之时就漏了底,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一直逼着太子默书文……”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弘治去了那么久才回我这里来,还带着一脸的怒气。 我笑着安慰道:“姐姐不必太过担心,昨夜皇上来这里并没有说什么,可见皇上并未十分放在心上。小孩子嘛,总是贪玩的,姐姐日后严加管教便是。太子本就是很聪颖的,等他乖一些,妹妹再劝皇上去,姐姐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赵姝合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有你这样的好妹妹,真是我的福气!” “自家姐妹不必这么客气!”我回道,“在太皇太后那里还烦请姐姐为妹妹多说几句好话,姐姐也知道,她老人家对妹妹我有些误会。” 赵姝合不能光想着从我这里谋好处,她也得给我些实惠,只有这样,我们的“姐妹”才能长久地做下去。 “这个自然,妹妹放心。”赵妹合笑着,脸上一闪而逝的憎恨未能逃过我的眼睛。看来我得快些出手了,我若不动,她就会不安分了! 一连数日,我都帮着赵姝合准备家宴,还放出风去说我与她已经结为姐妹。晚上,弘治都是来我这里过夜,敬事房的太监也盘子都不需要端上去了,弘治一见他们便是三个字——咸福宫! 弘治天天来我这里,宫里的妃嫔自然个个不满意,千奇百怪的花招都使了出来,敏妃闹得尤其厉害: 第一日,“敏妃娘娘突然晕到了,太医们都去瞧了也不见好,皇上快去看看吧!” 第二日,“敏妃娘娘今日胃口差得厉害,都一日未进水米了,请皇上去劝一劝吧!” 第三日,“敏妃娘娘的母亲得了重病,敏妃娘娘忧思成疾,都瘦了一圈,求皇上移驾!” 第四日…… 其他人弘治都可以不理,冷冷地便挡了回去。可是敏妃一出事,弘治总忍不住过去看看。虽然明知道项顺敏不过是在耍花招,可他非要去看了才放心。他一进了储秀宫,项氏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把弘治留下。弘治只得等她睡着了,才偷偷跑回来。 只几日,弘治就憔悴了。 罢了,反正家宴之日就是项氏的死期了,我就让她在临死前好好得意一回。这夜弘治再来时,我便主动商量着给敏妃晋封。弘治非常震惊,“她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还为她讨封?” 宁秋的死虽是赵姝合一手筹划,但敏妃扇宁秋耳光、想杀死她也是事实,不然赵姝合无法毫无痕迹地嫁祸给敏妃,她利用的就是敏妃做贼心虚的心态。所以此番为敏妃讨封,我在心里整整对着宁秋忏悔了一日。 “她再这样折腾皇上,皇上吃得消么?”我抬起弘治消瘦的脸,心疼地问。 “那也不能这样委屈你!”弘治的眼里闪出了感动。 “说到底敏妃就是大小姐脾气,她看着我与和贵妃都晋封了,她一个怀嗣的功臣反而被冷淡在一边,心里难免会吃味。” 我的声音很低也很冷,因为我的心痛得那样清省,“过归过,功仍是功。宁秋已经走了,就算再把敏妃怎么样,她也活不过来了。与其如此,不如借此机会好好感化敏妃一番,让她收了自己的大小姐脾气,也是后宫姐妹们的福气。妾相信宁秋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反对的!” 弘治站了起来,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朕知道你都是为朕考虑,才愿意如此让步!可真是因为如此,朕不能让你再受委屈。” 我从弘治的怀里抬起头来,“皇上——” “听朕说完!”弘治凝视着我,眼中全是心疼,“过归过,功归功,再多的功也抵不了她的过!还是待她产下皇嗣再说吧,如果生的是皇子,朕便晋她为贵妃,同时将她的儿子过继给你;如果生的是公主,朕仍让她做敏妃,只是要去半夏庵带发出家一年,为桂美人的亡灵超度!” 我顿时愣住了! 弘治怎么会想到这样安排?但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弘治那么紧张敏妃,并不是因为敏妃有多重要,而是看中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希望敏妃生个男孩给我,好补偿我失去炜儿的痛苦! 看来我在弘治心中的位置不仅超过了敏妃,而且是远远超过了!若敏妃真是春风致的转世,不会在土鲁番大军逼近边城时不管不顾;若敏妃真是春风致的转世,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死一个与世无争的宫嫔!春风致所有宝贵的个性与气质,敏妃都完全不具备,弘治已经越来越不相信她了! 我在心里笑了,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狂笑!我为弘治做了那么多事,总算没有白费! “把她的儿子过继给妾,敏妃如何能愿意?”我在心里冷哼一声,就算敏妃怀的真是皇嗣,把她的儿子给我,我都不愿意养呢! “这是她晋升贵妃的条件!”弘治冷声道,“她年纪轻,以后想要多少孩子没有?” 我心头一紧,“听皇上的意思——” “朕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弘治急忙打断了我的话,“皇太子已经九岁了,朕给了他最好的老师,给了他想要的一切,可他还那般不争气,看来是成不了大器了。朕常想若是炜儿还在,一定比他的哥哥要强上许多。朕的江山要传给一个可靠的储君,一个好的孩子需要一个好的母亲。” 弘治认定皇太子成不了大器,这才是赵姝合最担心的,所以她没有从我嘴里听到弘治说过这句话时,整个人才会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只可惜,弘治说了我也不会告诉她!就让她继续做她的太后梦去吧! 弘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月儿已经那样了,是指望不上了;姝合又把皇太子宠成这样,也不行;敏妃自己都是小女孩,怎么能带孩子;朕就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能再教出一个炜儿给朕,对不对?” “妾一定尽力!”我笑道。我当然要教出一个优秀的储君来,只是这得是我与弘治的亲生儿子!敏妃的孽种怎么配呢?弘治真是太心急了! 弘治点了点头,“朕希望早一些看到,这样朕才能安心!朕已过而立之年,感觉身体每况愈下——” 我捂住了弘治的嘴,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恨不得把所有妃嫔生的儿子都交由我来抚养,好培养出一个足以扛下整座江山的孩子。看来他对皇太子的失望已经不可扭转。 “皇上要好好珍重身子,皇上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们的这一世才刚刚渐入佳境,我们还会有很长的日子,我们一定要美满地过下去,把上一辈子失掉的都被回来! “朕为了你,也会保重身子!”弘治将我抱紧。这样的相拥令我觉得无比幸福。 很快,家宴的日子就到来了,我精心准备的好戏就要开始。 第198章 杀敏之役(一) 天气渐冷,所以本次的家宴设在了殿内,然而十五月圆之夜都是要看月亮的,不过此殿的位置极好,便是坐在最里面的人只要往殿门口走上几步,就能看到天上的圆月。 赵姝合直夸我选的地方好,既吹不着冷风又能观赏明月。此外我们还很用心地布置了大殿,殿内点满了掺了香料的蜡烛,烛光暖暖,幽香阵阵,令人心旷神怡。 弘治对此非常满意,一来就重赏了我与赵姝合。 太皇太后对我们受同等的赏赐十分不快,另加重了对赵姝合的赏赐,我只笑而不语。这个老妇聪明一世,如今也是糊涂至极啊,她知道自己钟爱的这个女人是谁吗?就是害死炜儿令她希望破碎的凶手! 既然是家宴,又是难得的团圆之日,后宫的妃嫔美人们都来了。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余贵妃都到了,其他女人又岂敢不来?更何况自我独霸皇上之后,后宫其他人就很少能见到弘治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能放过?一个个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求弘治能多看她们一眼,夜里能召她们侍寝。 自张氏被废之后,中宫之位一直空悬。后宫中当数余贵妃最大,虽然她婉拒皇贵妃的位置而不受,可她坐到弘治身边应是当之无愧。我与赵姝合虽在位分上与她同尊,但无论我们谁坐到弘治身边,太皇太后都是会不快的。 宫中的妃嫔对此次位置的安排都无异议。余月溶端坐在弘治旁边,连笑脸都未露一个,她的人是已经好了,身上看起来与以往并无异样,可她的心已经死了。 我看着她,心一阵阵地疼。我也有想过告诉她真相,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到底是有分量的,有她的帮忙或许我可以快一些达成目标,可以早一些让我的炜儿与宁秋安息。 可是,我没有把握她一定会信我,以我与赵姝合现在的关系,除掉了赵姝合我就是后宫最受宠最尊贵的女人,余月溶完全有理由怀疑我是在借刀杀人。况且如今赵姝合在太皇太后心中的位置很不一般,如果一击杀不了她,那就会打草惊蛇,我现在所占的优势就会化为泡影,局势反而会对我不利。 所以我只得暂时隐瞒,只能用我的方式来报仇,虽然慢,但我一定会让它取得最好的成效。待到那一日,我会告诉余月溶全部的真相,只为宁秋受难时,她曾想过去救人! 余月溶发现我在朝她看,轻轻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亦颔首回应。随即,她眼中的神色便黯淡了下去。 敏妃仗着自己是孕妇来得最晚,太皇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然弘治只轻斥了她几句便了事,太皇太后也不想在这样的日子发作,只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一般人此时都知道收敛了,可她以为弘治待她生下皇子之后就封她做贵妃,她就得宠到可以不把其他人放到眼里的地步,竟端着酒杯坐到了弘治的另一边。且不说众人惊愕侧目,连余月溶也不禁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张氏更是一个劲地向敏妃使眼色,可惜敏妃没有看到,只一心盯着弘治。 弘治非常不快,可又不想扫大家的兴,于是拿过敏妃手上的酒杯一口饮尽,然后重声重气地对她道:“你敬的酒朕喝了,回你的位置上去!” 敏妃还想赖着不走,撒娇道:“皇上——” 弘治差一点当场发怒,“还要朕再说一遍?!” 敏妃终于知道了厉害,侍奉弘治这么久,她还是知道什么时候的弘治是千万不能惹的。她怏怏地走下台阶,往自己的位置走,还不住地回头望弘治,似等他开口留她。结果,等来的却是洪岩辉泼去的一杯酒。 “哎哟,真是对不住啊,敏妃!”洪岩辉的致歉根本就是在嘲笑。他显然是受了太皇太后的示意,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敏妃精心准备的名贵凤袍被酒一浇,巴巴地粘在腿上一大片,别提多难堪了,然太皇太后在场,她岂敢高声张扬?张氏又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她终是咬了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虽是回去了,给自己倒酒时,却是用力把酒壶往桌上一掷。 很大的声响,众人皱眉。本来很好的气氛此时已经破坏贻尽,这时赵姝合笑着站了起来,“家宴家宴,自然是要一家人团聚。宫里的姐妹们自入宫以后都尽心尽力地侍奉皇上,所以这一次,皇上特别给了恩典,特允众位姐妹的亲人入宫共饮!” 此言一出,众人惊喜不已!别看宫妃人前荣耀,其实要见家人一面比宫女还难,因为宫妃召见亲人礼数实在太多了,还要得到弘治的特允。那些常年见不到弘治的宫嫔要想见家人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过因为大殿内的位置有限,一位宫嫔只能来一位亲人相陪,而且还是远远地坐在下首,并不能私自上来攀谈。然而仅是遥摇相望对很多宫嫔来说,也是极大的满足了。 所以,众妃嫔没有不说赵姝合好的,赵姝合自然非常受用,反正主意是我出的,旨是我向弘治请的,人情却留给她担,她何乐而不为?她当然不知道我另有目的,捉奸捉双,仅一个敏妃在场,这场戏可怎么唱下去? 太皇太后周家来的是长宁伯周彧,他一到,余月溶先湿了眼眶。长宁伯上来请了安,与余月溶说了好些话,方才抹了泪下去。 皇太后王家来的也是她的兄弟瑞安伯王源。虽在成化一朝,皇太后得到的宠爱远远及不上万贵妃,然后王家的封赏比起万家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氏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张鹤龄也来了,进殿行礼时,还朝我身后站着的玉璃瞟了瞟。我一个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吓得他再也没敢朝我这个方向瞧上一眼。 我顾家的人都不在京城,在我没有除掉弘治身边这些毒牙之前,我是不会让他们回到这里来的。后宫的战争最为残酷,我不想他们受到一点点牵连,想我做到贵妃的位置都未曾给他们带去半分实惠,又有何脸再去连累他们? 于是,我把何澦给请来了。因他办事得力,弘治是很喜欢他的。念着何睦的旧情,顾着滟儿的面,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见了他也十分欢喜。见过礼后,他就下去与其他的大人寒暄了。 至于敏妃项家,自然是她那位堂兄。这位项潘一进来,不仅敏妃不再那般愁眉苦脸,连那位陈选侍都盈盈地笑了起来。偷情总是危险的,能光明正大地瞧上几眼也可解一解相思之苦啊。 因为很多宫嫔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一时间请不到,我与赵姝合便商量把血缘最近的亲人请来。只要是亲人,见一见总能慰藉一下思亲之情。 绝大多数宫嫔的出身都不高,除了少数得宠宫嫔的家人被封了官职或爵位,很多宫嫔的家人都是普通百姓。于是下首的人群鱼龙混杂,几曲歌舞,酒热人酣之后,有些人都显出了醉态,大殿里的气氛自然也攀上了高峰。 弘治好不开心,站起来大声道:“朕有一个天大的喜讯要宣布!那就是我大明已经把鞑靼赶回了老家!炎将军一举消灭了鞑靼的主力,百年内,大明的北方都将安宁繁荣!” 弘治在得到消息之后就立马告诉了我,鞑靼败走,大明胜利,边境安宁,我的滟儿也安全了!这当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正要起身恭贺弘治。赵姝合已经端杯站了起来,俨然后宫之主一般,她朝众人举杯道:“来!众位姐妹亲眷,咱们共同举杯,恭祝北方大捷!恭祝大明安宁繁荣,恭祝吾皇安康万岁!” 众人齐齐起身,端杯共祝,山呼着吾皇万岁。 我瞧着我的丈夫在众人中央,沐浴着万丈荣光,真心替他高兴,为他骄傲!这是他应得的,他是位好皇帝! “皇上!”待众人放下酒杯,赵姝合趁着弘治开心又开口说起话来,她今日简直出挑得过分,但看在太皇太后眼里却是高兴的,她就是希望赵氏压过我去。 “臣妾听说,北方人民在取得胜利之后都会戴一种‘常胜’的瑞草插入发间,以祈求百战百胜,祥和安宁。臣妾派人找来了这种瑞草,咱们不如也戴一戴,以祈求大明永远祥和安宁!” 赵姝合说罢命人将一筐子“常胜草”抬了上来,不过就是一种四季常青的植物,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生命力比一般的植物顽强些,数量少了一些,便被冠以“常胜”的美名,还被视为瑞草。 弘治瞟了我一眼,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因为北边胜利的消息他只事先告知了我一人。他明白我的好意, 于是决定好好地放松一回,率先在鬓上插上了“常胜草”。其他人哪敢不从,纷纷效仿,忙不迭地往自己的头发上插,生怕自己动作慢了就是诅咒大明一般。 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笑道:“咱们今日也跟着皇上胡闹一回吧,高兴!” 众人都插上了“常胜草”,宫嫔美人们戴得秀气,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美丽。下首的人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那些大老爷们,什么插法的都有,有些人实在是滑稽,惹得别人都笑痛了肚子。 “来来来,让歌姬们再好好舞上一曲!”赵姝合趁兴叫道。 歌曲一起,觥筹交错,洒热脸酣,有些人的醉态就更明显了,甚至有几个狂浪之徒借机朝漂亮的妃嫔们抛起眼色来。这也是我不让亲人上来与宫嫔同座的原因,总会有不老实的人! 突然,一阵大风吹了进来,扑灭了殿内所有的蜡烛,整个大殿一片漆黑。 “唉呀!”一个女人叫了一声,是敏妃! 第199章 杀敏之役(二) 我心头一喜,何澦得手了。让他来为我做这种事,我心里真是惭愧得很哪! “发生了什么事?快把蜡烛点上!快!”赵姝合急忙命令道。听得宫人们一阵窸窸窣窣的忙碌,蜡烛被重新点燃,整个大殿又明亮如昼。 “敏妃,你可还好?”抢在赵姝合之前,张氏已经发了问。 项顺敏嘤嘤地哭了起来,弘治有些不耐烦,“发生了什么事就快说,光哭有什么用?” 张氏也劝道:“是啊,妹妹有什么委屈只管对皇上说。” 项顺敏抹着眼道:“臣妾——臣妾被人轻薄了,皇上给臣妾做主啊!” 张氏将眼睛一眯,正愁逮不到机会灭赵姝合的威风,立即道:“这说起来都是和贵妃的不是,宫里举办家宴偏要去请这么多外戚来,请的时候也得看人啊!贵戚是我大明的支柱,自然该请,怎么一些阿猫阿狗的角色也都请了来?” 此话一出,不仅赵姝合气白了脸,那些位分低微的宫嫔也挂不住脸了。本是个好好的家宴,就因为敏妃闹的这一出弄得众人都没了心情,一个个心里都憋上了火气! 赵姝合被埋怨,太皇太后自然很不高兴,洪岩辉看透了主子的心思立即讥讽道:“怎么其他妃嫔都没有事,偏偏敏妃被轻薄了?这苍蝇哪,不叮无缝的蛋!” 张氏正欲反唇相讥,无奈这老太监后面有太皇太后撑腰,她也只得把话吞下,朝敏妃使了个眼色。敏妃便大闹了起来,“皇上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可是皇上御封的敏妃!皇上,可不能轻纵了那贼子!” 当着众多外戚的面,弘治很是有些难堪。然,余贵妃一向是不理事的;赵姝合心里有一万个法子可以应对,却只是坐在那里装着柔弱不出声;我便不得不起来说两句,“敏妃妹妹,会不会是场误会?在坐的可都是——” “什么误会!?”敏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话,“那人狠狠地捶了本宫肚子一下,依本宫看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轻薄本宫,而是想害死本宫肚子里的龙种!如何能饶?” 她这个弯转到倒还算及时,只有皇嗣才是弘治最关心的,她这么一说,弘治倒不能不理了。 “敏妃一会儿说被人轻薄了,一会儿又说有人要害皇嗣,事实到底怎样,黑灯瞎火的谁也没看见,都凭敏妃一张嘴!岂不是想指认谁,就是谁了吗?” 都怪张氏那句“阿猫阿狗”实在太刺痛人心,赵懿嫔家里来的是她的舅舅,亦是平民,她本就一张利嘴,如何能不反击?那些位低的宫嫔听她这话,都是一副看戏的模样。倒要瞧瞧敏妃怎么收场了! “本宫当然有证据!”敏妃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人朝本宫动手时,本宫顺势摘了他头上的‘常胜草’!” 敏妃自以为聪明,很得意地晃着手里那株小草,“现在只须看谁的头上没有瑞草,便是图谋不轨的真凶!” 她凶狠地朝坐在下首的男人们扫去,那些人都慌忙去摸头上的草,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项总旗的头上没有‘常胜草’!” “什么?!”敏妃本来得意地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此时吓得手上的草都掉到了地上!想是三魂六魄都要丢了,其他妃嫔无不在心里拍手真快——自家人抓自家人,这才叫真正的好戏啊! “不可能!不可能!”敏妃失态地摇着头。 咚的一声,那个项潘已经吓得溜到了桌子底下。若不是弘治与两位太后在场,有的人都要笑出声来! 弘治的脸色已经从气恼的通红,变成了死寂的苍白。这是他最可怕的时候! 这个火候,正好!我急忙站了起来,拍着手笑道:“敏妃妹妹就知道调皮,我都说这样逗不乐皇上吧?你还偏不信!” 众人都是一愣,齐齐看向了我。我格格地笑着,忙向弘治道:“皇上可别怪敏妃妹妹,她怕皇上次次都欣赏那些不变的歌舞太过无趣,就想了这么个法子,原是想逗皇上一乐的,倒不想弄巧成拙了!” “和姐姐,咱们就不该让她闹上这一出的。”我朝赵姝合使了个脸色,她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保住弘治的颜面,也急忙起身顺着我的话往下说。 “是是是,臣妾与两位姐姐说好了,想逗皇上一乐的!”敏妃慌里慌张地附和道。 “是啊,皇上,难为她们的一片心。”余贵妃也开口劝道。 “你们哪!”弘治摇了摇手,“罢了!” 赵姝合忙叫歌舞开场,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转到了歌舞上。聪明人自然什么都不会说,看不懂的人也知道什么都不该问。 弘治的脸色一直不好,他如何不明白我那样做全是为了在众人面前保住他国君的尊严?然而越是如此,他就越会怀疑敏妃与项潘的关系,他甚至等不及家宴结束,就把何澦叫到了跟前。他要调查此事了! 敏妃,等死吧! 我心中畅快,饮下了整整一杯烈酒!那些该死的人,我会亲手把她们一个个送到地狱里去! 只见敏妃失魂落魄地坐在位置上,张氏也一脸焦急如坐针毡,她们此时当然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可惜明白得太迟了! 因为出了敏妃这一档子事,家宴比原来提早结束了。先是送走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弘治也离开了,他走时将手伸向了我,“来,陪朕走走!” 当着后宫众人的面前,我握住了弘治的手,很冰,我知道他的心里更寒。他做了十三年的帝王,做惯了天下女人的主宰,从未尝过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他的悲痛与难堪可想而知。可我也只能借北方打了大胜仗这个当口告诉他,这是事实,他迟早都会知道,不如捡个开心的时候! 弘治牵着我的手,在御花园随性地走着,就像七年前我们第一次在花园里漫步一样,他那时只是贪恋我的美。 “敏妃真的会背叛朕吗?”弘治痛心地问。他的手也骤然将我握得更紧。 “尚无定论的事情,皇上不要乱猜。项总旗不是敏妃的亲堂哥吗?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回道。 “那东西一进殿,朕就发现敏妃看他的眼神不一样。”弘治原来早就注意到了。他还是很在意敏妃的,尽管他已经怀疑她了,可在最后一丝可能破灭之前,他还是抱着一线幻想。 “人在见到自己的亲人时,眼神都是不一样的。”我解释道。 “不对。你看何澦时的眼神就不一样,那是一种对哥哥的尊敬。”弘治又道。 “何澦是妾的义兄,与妾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又是妾的救命恩人,妾自然敬重他。项总旗是敏妃的亲堂哥,从小玩到大,感情自然是不一样的。”我极力地解释着。弘治是这样的脾气,若他怀疑起一件事来,坦坦荡荡的反让他放心,越是解释他的疑心就越重。越描越黑便是这个道理。 弘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我道,“若是敏妃真的背叛了朕,朕当如何?” 我柔声回道:“妾管不了别人,妾只知道自己对皇上的心,挚爱此生,至死不渝!”当一个男人遭受背叛时,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女人的痴心更能令他感到安慰,尤其还是他心爱的女人。 弘治将我的手放到了他的心口,“春妃,朕有你也就够了!” 春妃,我喜欢他这样唤我。这个称呼,让我暖心,更让我安心。 整个储秀宫都被监视了起来。弘治的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此事关系重大,我知他不会只派何澦一人去查,但何澦虽然给我帮忙但事先并不知情,所以在他调查的过程中不会露出任何马脚。我在小佛堂为炜儿与宁秋各点了一盏长明灯,我要他们在极乐世界看到这些恶人的下场。 “敏妃娘娘您不能进去,春贵妃正在里面祈福,吩咐了不让打扰!”外面突然响起了吵闹声,小顺子的声音很大,为的就是让我听到。 “敏妃?”我哼哼一笑,向玉璃道,“让她进来。” 玉璃刚出门口,敏妃就冲了进来,小佛堂不比咸福宫,不是我一个人的,她要硬冲,小顺子一定拦不住。 “顾千寻,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敏妃一进门就嚷嚷开了。 “本宫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我依旧虔诚地焚着香。 “你知道得很!你不就是想为桂宁秋报仇吗?居然就这么毒的招数来害我!什么‘常胜草’,一早就是你设计好的!”敏妃异常气愤,似乎我设计她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我可是非常心安理得呢! 我朝佛相拜了一拜,起身朝她走去,我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只要你怀的是真龙种,又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你——”敏妃惊得后退了一步,顿时没了底气,“你知道了?” 这种事纸包得住火吗? “你承认了?”我耸耸肩,极其阴狠地笑着,“你说,皇上查出真相之后会怎么对待你与项潘呢?哦,对了,还有陈选侍!陈选侍为项潘落过胎,你可知道?” 第200章 杀敏之役(三) “你——!?”转瞬的工夫,敏妃的脸色已经变了好几个颜色。气恨、恼羞、愤怒……都拼命地挤在了她那张太过稚嫩而年轻的脸上。如若没有弘治的偏宠,她根本没有与我对弈的资格,她不过是一颗可怜的棋子。 “本宫怎么了?你若是什么都没做,本宫又怎么可能抓到你的把柄呢?”我俯视着她,居高临下的口吻。 纵使她穿了最华丽的凤袍,戴了最精美的凤冠,依然掩饰不住她就是个普通女孩的事实。她本就应该去过普通平淡的生活,自会收获一份平凡的幸福。可她偏偏要到这尔虞我诈的后宫来,偏偏要抢那些根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偏偏还拿着弘治准备给我的东西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所以,她只能是这样的下场。 “你、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敏妃咬牙切齿地问。 “这还重要吗?”我已经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了,我转身继续照顾我为炜儿与宁秋点的长明灯,“你要在乎的是皇上什么时候会知道全部的真相!如果本宫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跟敌人做无谓的纠缠,而是赶紧去找张玳珺商量对策,看是否还有最后一搏的可能。并且做好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可能保全自己!” 我并不想激怒她,只想让她在临死前尝尽刀悬于顶的恐惧,她既然有胆来抢属于我的东西,也该尝尝我曾经苦痛的滋味;我让她去找张氏,更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想令张氏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我要取的始终是她身后张氏的性命! “顾千寻,你又想害我?你以为我会信你吗?”敏妃在我身后叫嚣着。 “你以为自己有什么值得本宫害的地方?”我漠然道,“你不过是自作聪明地自掘了坟墓而已。” “顾千寻,你这样害我,你不是人!”敏妃吼了一句。 “我不是人?那你又算什么?”面对她的暴怒,我冷静得不可理喻,“你是春风致的转世吗?你配享用你现在所得到的一切东西吗?在这后宫如云的美女中,你无论样貌、品性、才识、出身都不入流,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获得皇上的宠爱?” 敏妃陷入了暴怒后的沉默。 我继续做着我的事情,一切完毕,我便向玉璃道:“咱们走!” 敏妃却挡在我的面前,恶狠狠地盯着我,“顾千寻,你就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我瞟了她的肚子一眼,“这句话,你该去问皇上!” 敏妃的脸上立即现出绝望的表情,“皇上?你以为我不知道君恩薄如纸吗?我不过是不想去边城送死,这有什么错?皇上就念叨到今天!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子……” 无知又天真的愚女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可没兴趣听她的临终遗言,抬脚往走,她突然跪到我的面前,死死地抱住我的双腿。玉璃忙动手去拉她,“敏妃这是做什么?” 敏妃不肯放手,涕泪横流,“春贵妃,我求求你,以前是我不懂事,我不该拿走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我全部都还给你,我不要做什么敏妃了,我只求你跟皇上说说好话,让他放过我们一家三口吧!我愿意做普通百姓——” “你别玷污了‘百姓’二字!”我愤然打断了她的话,她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可以走吗?她以为她做下了此等丑事,还能活着离开紫禁宫么?愚蠢! “春贵妃说得对,春贵妃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不配我不配,我只求你跟皇上说个情,我知道你是皇上心里的那个人,他一定会听你的!只要你开开口,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真的!” 敏妃跪在我的脚边,好可怜的模样,却令我一阵阵地泛恶心! “本宫凭什么帮你?”我冷声问。 如果是宁秋犯了此事,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去求弘治,以我今时今日在弘治心中的地位,并不是没有说动他的可能。可她项顺敏算什么东西,竟敢妄想我为了她向弘治开口?! “我不做敏妃了,我把一切都还给你,我不再与你为敌!”敏妃恬不知耻地反问我,“难道这还不够吗?” 果然与这种蠢才说话,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 我直接抬脚一踹,“滚开,贱人!” 敏妃很瘦很轻,我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就把她踹翻在地,只见她流着泪无比愤恨朝我吼道:“姓顾的,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真的不顾我的死活?” 我根本不屑理这个蠢材,在她说话的同时,我压根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皇上驾到!太归娘子驾到!” 一声高唱,弘治与张氏急急地奔了起来。我还来不及想他们为什么会一起来到这里,就听见张氏大叫一声,“春贵妃小心!”然后,直朝我的身后扑了过去。 “风儿!”弘治一把将我拽到了怀里。温暖的话,温暖的动作,一丝温暖从我的心头溢开。 “贵妃!”玉璃忙转过身去,撑开双手,用整个身子将我挡住。 “春贵妃,去死!”我听到敏妃的咒骂,急忙回身,瞧见她手握着一支凤钗朝张氏刺了过去! “敏妃妹妹有话好好说!”张氏的话还未完,凤钗就刺入了她的胸.膛,所有人一惊。张氏倒了下去,躺在地上抽搐着,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 敏妃也被眼前的一切吓住了,“我——我没有——我——” 小房子尖声大叫,“护驾!”侍卫们就蜂拥而上,把敏妃抓住,绑了个严实。 弘治不顾重伤的张氏,忙上下打量着我,问道:“你可有受伤?”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吓了一跳,“妾没事!皇上此刻不是该在前朝么,怎么会来这里?” 弘治听我说没事,神情才放松了下来,小房子趁机讨好道:“太归娘子去求见皇上,说敏妃气汹汹地来找您,她怎么拦都拦不住,皇上一听那个急呀,您要是出了意外那不是割皇上的心头肉吗?就慌忙赶来了,还好来得及时,若是晚来一步,还真是凶险……” “皇上——”倒在血泊里,胸口还插着凤钗的张氏突然虚弱地出了声。 弘治让人把张氏抱起,拉了我走过去。只见张氏朝我望了一眼,“皇上,春妃没事吧?” “她没事。”弘治看张氏的目光明显带着几分感动,几分关切。 “那就好。”张氏艰难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分明是胜利的笑容,她又得逞了! 我暗暗一咬牙,我千算万算居然没有防着张氏这一招,她为了保住自己不惜亲手催毁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敏妃,更不惜拼死一搏上演一场苦肉计! 那凤钗肯定不是敏妃刺的,而是张氏抓住敏妃的手,自己刺了进去!敏妃瘦小,力气也弱,怎么可能把凤钗刺得那么深? 弘治最感动的就是当年在小佛堂,她为他挡剑的那一幕,那一剑差点要了她的性命,令弘治日后对她格外疼惜与纵容。所以今日她故意让敏妃来找我,又把“那年佛前”的一幕在同一地方,在弘治的面前重演。她为了救他心爱的女人连命都不要了,弘治如何能不感动? 张氏继续着她的计划,“臣妾有罪,臣妾不该相信敏妃的话,把她推荐到宫里来——” “嬁姷,你别说话,朕马上让太医来为你诊治!”弘治命人将张氏送回了储秀宫,并让小房子把太医都召过去,务必要保住张氏的性命。 “皇上——”我突然有一股冲动,我要让弘治知道张氏都对我做了些什么,我要让他清楚张氏的为人。 可就在这同时我又清省过来,在弘治的心里,我与春风致只是在慢慢地重合,我还不完全是她!现在冒险是很不明智的举动。我要像一只狩猎的狮子一样,在最好的时机,给张氏致命一击! “什么?”弘治问。 “皇上来救妾,妾很感动。”我微笑着。 “傻丫头。”弘治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都怪朕没有治理好后宫,吓着你了吧?” 我摇了摇头。这点惊吓比起我所经历的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所痛恨的不过是这一次居然让张氏逃掉了!我精心设计的局,抓住条小鱼,跑了条大的,不甘心哪! “你放心,朕一定狠狠惩治敏妃!”弘治随即便传下了命令,“着人拟旨,储秀宫敏妃项氏,骄横无德,生性忌妒,妄图伤害春贵妃,罪不可赦!自今日起降为从七品淑女,打入冷宫,念其怀嗣,给予其才人的份例。还有她的堂兄项潘,即日起解职回家!” 我惊呆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弘治为了自己的颜面,不以私通之罪处死敏妃,我可以理解。可他居然还能容忍敏妃活着,还允许她养胎,难道他以为她肚子的孩子是他的吗?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还放了项潘一条生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背后到底有何用意?! 第201章 杀敏之役(四) 弘治闭口不提背叛一事,显见是羞于出口,我便不能多问,我一问就显得对此过分关注了。弄不好,还会惹得他怀疑我是否早就知情。所以,该装聋作哑的时候一定要装聋作哑。 回到咸福宫,我左思右想,也无法明白弘治此举的含义!恰巧叶栖风听说我遇刺,也急忙赶来了。我正要找他商议这次弘治的反应呢。 不用说,何澦以及弘治所派其他人呈现上去的材料,会比我收集的更全面更具体。依照弘治一贯的个性,一定会杀了敏妃、项潘与陈选侍,哪怕将他们凌迟,都不足以平他心头之恨! 玉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皇上对敏妃还有旧情,一时不忍心伤她性命,可也不该纵容她怀着胎活在宫里啊,而且皇上对项潘的惩治似乎太轻微了一些!” 我眉头紧锁,“很反常,对吗?” 玉璃回道:“任何一个正常的君王都不会这么做!” 叶栖风加了一句,“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也不会这么做!” 弘治是君王,更是一个男人!我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说明皇上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还留有后手!要验证这一点很容易,只须派人去看看项潘是否真的活着回到家乡便可知晓。” “贵妃说得有理,便臣并不完全认同。”叶栖风用他的视角分析道,“臣觉得皇上对项淑女还有一丝旧情,他太爱春妃了,宁可错信一千,也不会妄杀一个!皇上其实对在乎的人非常重情义,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这可是个致使的弱点。臣担心他最终会放敏妃一条生路。” 我叹气道:“如果连这样,皇上仍然相信她,本宫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玉璃安慰道:“奴婢注意到皇上看项淑女的眼神,她今日刺杀贵妃,显然已经彻底激怒了皇上,项淑女想要翻身是绝不可能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在冷宫里呆一辈子罢了,完全不能对贵妃产生任何威胁!” 弘治对项顺敏伤透了心,这一点我亦能肯定。今日他连一眼都没有看项氏,他在宣布旨意时是那样的冷静,冷静得令人胆寒。他只有在对一个人伤心绝望时才会这样。也许正如栖风所说,他太爱春风致,以致于被欺骗、背叛以及愚弄之后,仍然愿意错信一千,也生怕自己错杀了一个! 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弘治相信我才是真正的春风致。到底,前世的我与弘治约定今生会怎样相认呢? “臣有一件事困扰很久了。”叶栖风突然出声道。 “哦?说来听听。”我说。 “皇上登基这么多年,他的身体并没有问题,娶的嫔御也不在少数,可是怀嗣的并不多,平安生下皇嗣的就更少了!”栖风的浓眉微拧着,“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他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以前位分低微的宫嫔不能怀孕,是因为张氏位居中宫,严禁不允。可她被废之后,宫里这些年除了敏妃竟没有其他人有孕,确实非常奇怪。 “既然得到宠幸的宫嫔都没有成孕,那一定是我们都用到的东西有问题!”我说道,“逐一排查,定有收获!” “借口呢?”栖风问。 “这还不简单?”我轻笑道,“你让本宫身上出点什么东西不就行了吗?” “那叶太医就有理由去六局寻源了!宫中妃嫔的一应衣食住行都是由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以及尚功局这六局负责。不过——”玉璃向我道,“叶太医是男子,到后宫六局去似乎不大方便。” 我略一想,回道:“那本宫升如婳做掌事宫女,让她带两个得力的宫人陪着你一起去,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 栖风道:“臣一定会仔细地查。” 我感谢地点了点头,“有劳叶太医!”宫里的事一向很难说,也许看似很不起眼的一件事,就是一个新的契机! “贵妃娘娘!”如婳走了进来,向我禀报道,“储秀宫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太归娘子醒了。皇上派房公公去瞧过了,咱们是不是也要派人去?” “不!”我抿了抿唇,“张氏‘救’了本宫的性命,于情于理,本宫都该亲自去看一看。叶太医,随本宫一起!” 我当然要去看看,张氏那一钗下去到底把自己伤得有多重! “是!”栖风应道。他自然知道我带他去,是为了给张氏验伤。 “摆驾储秀宫!”玉璃吩咐道。 张氏那样大张旗鼓地救了我的性命,我当然也不能偷偷摸摸地去看她。这去的一路自然摆足了贵妃的仪驾。还真是巧,我到储秀宫时,看到赵姝合也在那里。她手脚倒是够快的。 “妹妹来了?”赵姝合一见了我就虚伪地堆起了满脸笑容,“我一听你遇刺可是吓坏了,还好听说你没事,我这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听说太归娘子受了很重的伤,我就先过来看她了,打算看过她就立即去看你,你不会生姐姐的气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自家姐妹不必这么客气。”然后向叶栖风使了个眼色,让他瞧一瞧张氏的伤。 “妹妹总是这么贴心,难怪皇上总是夸你。”赵姝合说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也不知项淑女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想着去刺杀你呢?你又未曾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她杀害了桂美人,你都原谅了她!她还——唉!” 桂美人三个字令我握紧了拳头! 这个赵姝合,果然是个人精,一番话里字字句句都在提醒着我与张氏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难道她以为我会真的傻到感激张氏的救命之恩吗? “她一向放肆惯了,就是条疯狗!”我迫使自己松开了拳头。现在尚不到握拳出击的时候,所以要忍耐。 “幸好妹妹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赵姝合又叹了口气,然后说自己还有急事要忙,便先走了。 她一走,我便将储秀宫的宫人都撤了下去,叶栖风和玉璃也一同下去了,走前叶栖风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 “你这招苦肉计演得好啊,张玳珺!”我拍了拍手,“凤钗只差半寸就到你的心脏,你是怎么做到的?练了多久了?这一次你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张氏苦笑了一声,“我演得再好,也不及春妃你手段高啊!” 她望向我,带着发自心底的畏惧,“偷袭项氏的人是你的义兄吧?那么快的身手,偷袭项氏又故意把自己的‘常胜草’给她拽下,且用极快的速度摘下项潘的‘常胜草’戴到自己的头上,然后回到原处!春妃对他们坐的位置也事先设计过吧?项氏是个蠢才,项潘更是个酒囊饭袋,怎会是春妃与何大人的对手?” 当然!每一场“意外”背后都有无比精心的设计。叶栖风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他事先算过那一夜定会刮很大的风,一定能扑灭大殿内所有的蜡烛。这样何澦才能在暗中动手。我故意将打火的用具都放到不易找到的地方,就是为了给何澦多争取一些时间。 我微微一笑,“你越来越聪明,倒是令本宫刮目相看了!” “春妃,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败在你手上,我如今必须自伤才能自保,你赢了!皇上的心里不会有我,我早就不应该做这样的梦!”张氏突然低哀出声,“春妃,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我放声笑了起来,张氏在我的笑声中体会到了羞辱。我虽一时杀不得她,可我已位居贵妃,优势占尽,而她只是一个无品无级的太归娘子,她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交易!? “赵姝合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张氏叫道,“当年我幼不知事,确实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我也是受了赵姝合的挑唆,她实在隐瞒得太好,我竟是到了最近才发现。将楠木金漆棺做成活板的主意,也是她教我的——” 我冷冷地盯着她,像在欣赏一个牲口的表演,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自嘲地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你真的要提防赵姝合,她不是什么好人!” 她当然不是什么好人,然而你也不是,所以你们都得死! “在后宫生存的人,谁没点儿活命的本事?你上下嘴唇皮一碰,就想诬赖赵姝合?”我阴冷地笑道,“本宫这次来是告诉你,你与敏妃一个也逃不了!” 张氏慌了,也不顾疼痛,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急忙地说:“春妃你听我说,我们可以联手的!我只要照儿,后宫之主的位置归你!” 我厌恶地拂开了她,“你的算盘打得不错,等皇太子登基了,你这位生身母亲不就是皇太后了吗?到时候还有本宫的位置吗?” 张氏忙道:“你得了中宫之位,便是照儿的嫡母,他怎敢不尊称你一声母后?!” “张玳珺!”我阴狠地回道,“你既然知道本宫是春妃,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现在是项顺敏,下一个是你!” 我伸手在张氏的颈子划了一下,转身离开! 第202章 杀敏之役(五) 我走出宫门,转首望了一眼储秀宫,这座因项氏得宠而荣极一时的宫殿,很快就会因她的倒台,而变得门庭冷落。后宫的荣辱只凭帝王的喜恶,都不过是转瞬的事! 乘坐轿辇离开,起轿后,玉璃发现储秀宫的墙角处有几个人鬼鬼祟祟,低声向我道:“贵妃,好像是永和宫的人。” “当作没看见,走咱们的。”我低声回道。 回到咸福宫后,玉璃忍不住道:“和贵妃此举也有些——”她的意思是——下作! 这次我设计了敏妃,却未让赵姝合抓到一丝把柄,她心里怕是很不高兴呢。因为要细究起来,家宴的地方是她定的,宴请宫嫔亲人的主意是她拿的,常胜草也是她命人去摘的。弘治的赏赐她都拿了,若是再去说一切与她无关,自然没有人信。 “你以为赵姝合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嘴角一勾,“她担心的不是张氏,而是担心本宫会与张氏联手。” “这么可能?”玉璃的表情分明是在说赵姝合的担忧根本多余。 “你也许不相信,张氏居然想与本宫联手,她真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了!连这么荒唐的想法她都敢有!”我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本宫暂时不逼她太紧,免得她狗急跳墙。先除了敏妃再说。” “她也看出了和贵妃的为人?”玉璃担心。如果其他人都看出来了,作为聪明人的我却看不出来,就定会引起赵姝合的怀疑。 “皇太子可是她的亲生儿子,谁谋夺了她的孩子,她自然就把谁当成大恶人!”我做过母亲,对于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太皇太后当年把我与余贵妃的孩子进行了调换,她从此成了我心中的恶毒老妇,尽管她后来对我并不算太坏。 “贵妃拒绝了她,那她会与和贵妃会联成一线吗?”玉璃有些担心地问。 “没这个可能!”我摇头,“对于张氏而言,赵姝合是谋权夺子的贱人;对赵氏而言,张玳珺根本没有这个利用价值。若她们真的能联手,张玳珺就不会对本宫说那样一番话了。就算她们有过与对方联手的念头,也不会真的去做,皇太子的存在令她们无法真正地信任对方!” 玉璃对我的看法深表赞同,“而且和贵妃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现在公然与贵妃为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我笑道:“其实这一次本宫倒是真的感谢张玳珺。” 玉璃不解,“这不是她的苦肉计么?贵妃还谢她?”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回道,“她张扬地‘救’了本宫,本宫也光明正大地来‘感激’她。赵姝合一时就不会想着暗杀张氏来嫁祸给本宫,因为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她会安分,会等待下一个时机,忍耐是她最擅长的。” “那就能为咱们赢得时间!”玉璃叹服,“怪不得贵妃要亲自来看太归娘子,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 我说道:“所以现在咱们还处于有利位置,不需要有什么大动作,先看清楚皇上的意图再说!”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过得十分平静。除了我的背上莫明发了一堆红疹子,以及几日后陈选侍突然因病暴毙之外,整个后宫都很安宁。赵姝合忙着后宫的各项事务,张氏安安静静养她的病。 这看起来是我人生最舒服也是最惬意的一段生活。弘治他根本不介意我身上的红疹子,夜夜留宿咸福宫,就是在我信期来临身子不便的时候,他也会来我这里坐一坐,拉着我的手说一说话。经我劝说之后,他才会召一些宫嫔去乾清宫侍寝。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是春风致,还不到令弘治恩绝六宫独宠我一人的时候。 只有劝着他雨露均沾,我才能躲过一些冷枪暗箭,避免成为众矢之的!我可不想那些失宠宫嫔集结到赵姝合的周围,变成她驱使的工具! 我越是得宠,对后宫众人就越是笼络。 无论我受下什么赏赐,我都大方的分赏给其他宫妃。我已经得到了弘治的宠爱,那些身外的东西就给她们,反正我最又不缺。她们若是有个什么事情求我帮忙,只要是无伤国本的,我都会帮上一二!后宫只有我能常常见到弘治,只有我能在他面前说上话! “春贵妃娘娘就是高贵大方!” “就是,春贵妃娘娘简直是观音菩萨转世!” 每当她们得了好处总是这样说,就是当着赵姝合的面也不例外。 想来赵姝合也真是冤,她这个后宫管事的正主,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做了那么多事,也不见几个人说她好。我在后宫无事一身轻,过得不要太松快,赏赏东西帮帮小忙,就得了个好名声。赵姝合的心里别提多不舒服了,只是面上不好显现出来。 这都怪她娘家没有财力,自己又不得宠,而且她的皇太子还不给她争气! 弘治对这唯一的孩子还是疼爱的,时不时地去看看皇太子,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回。 我也曾劝他对皇太子不要过于严苛,换来的都是他一声叹息,“朕的要求已经一降再降,不要求他做盛世明君,也不要求他做守成之主,只要他做个有用的藩王,将来能够辅助新君。可这孩子只知道遛狗逗鸟!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真是没法子。” 我便不好再说什么,只盼着自己的肚子争气,能再为弘治生下一个聪颖的皇子。 除了笼络六宫的宫妃嫔御,我还让如婳与小顺子,想尽一切法子暗中去贿赂各宫受宠的宫人。别看他们是奴才,只要在主子面前受宠,关键时候的一句话,就可能扭转整个局面。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改造赵姝合这些年打下的局面。她底子薄,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太皇太后那位高望重的老妇身上,好找一个有力的靠山。我就逆其道而行,将后宫的妃嫔与奴才笼络住。 太皇太后已经老了,总归在世上的日子不长了,而后宫的妃嫔还要长长久久在宫里呆下去。就看我们最后谁能拼过谁了! “项潘那边有消息了吗?”我闲闲地接过玉璃递过的茶,问道。 “不出贵妃所料,二爷那边的人说项潘根本没有回到家乡。”玉璃回道,“于是奴婢又去找了何大人打听,那奸夫还没出京城的城门就被悄悄逮捕到锦衣卫私狱里去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弘治会这样做再正常不过,我又问:“他还活着?” 玉璃点头,“活着!” 我很是“同情”,“那可比死了更难受!” “不错。而且——”玉璃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说的是真的?”我感觉胸.口泛上了一阵恶心。 “千真万确,何大人亲口说的!”玉璃肯定地说。 我猛喝了几口茶,方压下了心中恶心感。恰是如婳从外头回来。 她最近挺累,要与叶栖风一起彻查六局,六局里面可都是后宫的女官女史,如婳既要和颜细语不能得罪人家,还要仔细检查,不能辱了使命;除此以外她还要与小顺子分头去贿赂那种得宠的奴才,但凡得宠的奴才都是有些脾气的,虽然现在咸福宫的面子大,若是不能把别人哄好了,面上是不敢得罪咸福宫,暗地里也是不会出力气的。 “咱们的大功臣回来了。”玉璃打趣道,并倒了一杯茶给她。 “多谢玉璃姐!”如婳接了茶一饮而尽,然后赶紧向我汇报道,“六局已经查过五局,都没有什么发现,只剩下一个尚服局未查了。” “华清不就在尚服局吗?从未听她说尚服局有何异常。”玉璃有些泄气,“看来问题出在六局的可能性很小啊。不过,不管怎么样,先查了再说。” “项氏在冷宫怎么样?”我问如婳。 “别提了!”如婳很来气的模样,“住得好,吃得好,每天一大碗燕窝鸽子大补汤,人都胖了。皇上有了特别关照,冷宫里服侍的人都不敢怠慢呢。” 我眉头微微一皱,冷哼道:“她倒是快活!” 如婳忙道:“贵妃娘娘,您没事吧?可别气坏了身子!” 我摆摆手,“不打紧。她过得那么好,等本宫向皇上求个旨意,光明正大地去冷宫瞧一瞧她。” 玉璃点头,嘴角藏着一丝笑意,“奴婢陪贵妃一起去。” 又过了几日,叶栖风与如婳将六局都查了个彻底,还是毫无收获,再查下去,不仅不合适,还会引起多方怀疑。所以也只能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我背上的红疹子给医好,弘治见我的背后光洁柔嫩如初,也很高兴。 趁着他高兴,我便说去冷宫看一看项氏。 “你要去看她?”弘治不允,“万一你再发生什么危险该如何?” “皇上是怕妾去报复项淑女吧?”我一笑,弘治被我说中了心思,不再开口。 我继续道:“皇上不是要把她的孩子过继给妾吗?妾虽不喜欢项氏,却深知孩子是无辜的,妾是想看看孩子,只有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妾与他才会互相更有感情不是吗?” 弘治的脸立即沉了下来,墨黑的眸子后面是如惊涛骇浪般的怒火。他根本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只是羞于承认,因为他还没下决心取项氏的性命! 很好,这正是我想要的,我就是要激起弘治对项氏的怒火! 良久之后,他才勉强恢复了平静,“好吧。看看就回。” 我点头。只是我回来之后,项氏还是否活在这世上就不知道了! 第203章 杀敏之役(六) 冷宫这个地方,我并不陌生。后宫里只要没有君恩雨露的地方,就是冷宫。我曾自囚三年,深知冷宫的阴寒。 去看项顺敏,我并没有刻意地装扮。我的胜利她的失败,从我去冷宫看她这件事上已经充分地证实,我实在无须再去炫耀! 我也没有带任何的补品,她不会吃我也懒得带,我若是带去吃的,一定会忍不住在里面加入见血封喉的毒药。她可以抢我的金银珠宝,可以抢我的权势地位,却不该肆意践踏我与弘治的真情!这是我最无法容忍的! 项氏知道我要去,故意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将仅剩的一点首饰统统戴在了身上。然而,只要在冷宫呆上一阵子的人总会染上一身子的沉郁之气。我带着玉璃披着晨光而来,不用比,项氏就短了三分,连我的宫女都及不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项氏的语气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项淑女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玉璃讽刺道,“项淑女见了春贵妃娘娘当行跪拜之礼!项淑女不会比这冷宫的宫人还不懂规矩吧?” “我不行礼又能把我怎样?”项氏傲慢地抚了抚肚子,她肚子现在是真真正正鼓了起来,“皇上知道我怀的是他的龙种,等我生下了皇子,我还是敏妃!” 玉璃还欲说话。我制止了她,跟这种无耻女人辩驳这件事情太过无趣。她听了弘治的旨意,以为弘治没有杀她就是相信她所怀的是龙种。张氏太无选人之能,将这种蠢才选进宫,难怪会输得一败涂地 。 我朝屋里看了一圈,朝其中的一把椅子走了过去。玉璃抢在我前面将那椅子擦了擦,并摇了一下,看看是否稳固。她做好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椅子前,她扶我坐了下去,然后立了我的身边。 “本宫来陪你说说话。”我指着边上的一把椅子,对项氏说道,“你也过来坐,挺着个肚子站着很累的。玉璃,你去扶项淑女一把。虽然只是个淑女,但好歹也是个末等宫嫔!” “不用!”项氏朝玉璃一瞪,然后又对着我一指门外,“我这里不欢迎你,给我走!” “怎么,你以为除了本宫还会有第二人来看你吗?”我抿嘴一笑,“太归娘子可是迫不急待要与你划清关系。” 项氏的脸上显出抽痛的表情,她用力绞着手里的绢子。 她当然恨张氏,若不是张氏她未必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可她又不能去告发张氏!且不说她根本见不到弘治,就算真的见到了,她也不敢说张氏一个不字。张氏掐着她的死穴——她不是春风致的转世! 只要让弘治知道了这一点,她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用不着你管!”她尤自嘴硬,并不是因她有骨气,而是被弘治捧得久了,习惯了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感觉。 “本宫哪有兴趣管你呀?”我瞟了瞟项氏的肚子,“本宫是来看他的。你应该知道的吧?皇上留你一条命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他说孩子出世之后就过继到本宫的膝下,交由本宫——!” “我的孩子凭什么给你!?”项氏愤怒地打断了我的话。她双手护着肚子,似乎这样她的孩子就安全了! “这个你就要去跟皇上商量商量了!”我依然笑着,高贵而优雅。我问她,“你说,本宫会多久才让你见一次孩子?” “别说了!”她大声尖叫道,“我不想看到你!你走!你走!” “你别着急,本宫其实没几句话。”我欣赏着她气恨交加的样子,愈发说得眉飞色舞,“你知道陈选侍去了哪里吗?” “她不是暴毙了吗?”项氏的口气很冷,还带着几许恨意。在她看来那是勾.引她情郎的贱人。她巴不得陈选侍早点死! 我轻蔑地一笑,“这你也相信?” 项氏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反问道:“还有比死更痛苦的吗?” 可怜的小姑娘,她实在太不了解弘治了!我回道:“当然。你听说过军妓吗?” “军妓?”项氏就算根本不懂政事,但那个妓字她还是明白的。 我点了点头,朝玉璃看了一眼,她立即绘声绘色地解释道: “大明幅员辽阔,在边境上驻扎了很多军队。边境可比不上京城,士兵们的日子是很苦的,吃得差、睡得也差,还长年见不着女人。朝廷为了安抚驻边的士兵,每隔一段时日,就会送些军妓过去。这些军妓有一部分是买来的妓.女,有一部分是重罪囚犯的女眷,还有一部分是犯了大错的宫嫔或是宫女!” “你是说陈选侍被押到军营里当妓.女!?”项氏显然感到了害怕,“她原来可是皇上的女人!” “这就是背叛皇上的下场!!”我的话令项氏全身一颤,冷汗直下。 玉璃冷声道:“军妓的生活十分悲惨,很多军妓都惨死在军中,极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我欣赏着项氏害怕的表情,继续朝她道:“据本宫所知,陈选侍被送到了大明最苦的地方,每天都要被人剥光了身子各种折腾!她一天要服侍个上百个男人,千人骑万人踏,能活上几天都不知道呢!” “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与我有什么关系?”项氏很是心虚,她有些支撑不住了,自己去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她坐得离我很远,刻意地与我保持着距离。 “陈选侍曾是你宫里的人,听说与你处得不错,所以特来告诉你一声。”我阴狠地笑着。 如果项氏不曾对宁秋动过手,我也许还可以考虑让她多活两天,而今我定要她尝尽痛苦恐惧的滋味! 项氏靠在椅子上喘着气,很努力地在平复着情绪。太医一定告诉过她,太过紧张害怕或是激动,都对胎儿不好。 “春贵妃娘娘!” 一个宫人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食堂分成上下两层,下面是一个小火炉,正燃着火,上面是一个带盖的紫砂小锅,正咕噜咕噜地响着,听这声音就让人不禁想舔舔嘴。 那宫人恭敬地向我行了礼,然后道:“奴才是御膳房的小林子,是来给项淑女送燕窝鸽子大补汤的。” 我挥了挥手,“那就给项淑女盛上吧。” 那宫人应着声,将食盒放下,紫砂小锅一掀开,香气立即溢满了整个屋子。宫人为项氏盛上了满满一碗燕窝鸽子大补汤,“项淑女,你请!”然后就到冷宫的门外候着了。 弘治还真是体恤项氏,给她做这么好的东西让她养胎!我不禁说道:“项淑女的福气就是好,本宫在怀胎的时候,还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呢。” 项氏听了这话非常得意,一边吸着汤,一边道:“做这汤可复杂着呢!熬上一天一夜只有这么一碗!皇上心疼我,那是没办法的事。你要是喜欢,就去向皇上要啊。” 我哼了一声,没有答她的话。她便得意了起来,大声喝汤,大声嚼着肉丸,“这鸽子肉就是鲜!听说是精逃细选鸽子腿上的肉,细细剁碎,再捏成丸。都说一两鸽肉赛人参,还真是没错。” 我听装作没听见,向玉璃道:“你说,陈选侍在军营里遭罪,项潘知道吗?” 只一句话,就听见项氏咳嗽的声音,她呛了自己。 我笑道:“项淑女慢点吃,本宫是不会跟你抢的!” 项氏说不得话,瞪了我一眼。玉璃回我道:“奴婢听说项潘对那位陈选侍好像没什么真情,不过是些皮肉关系。就是因为——”她瞟了项氏一眼,“因为项淑女怀了孩子,才与那陈选侍相好的!” 项氏假装在咳嗽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我故意道:“真的吗?这么说项潘对项淑女还真是一往情深哪。到底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同!” 玉璃道:“可不,想必项潘回乡的路上都在想着项淑女吧,他们以后想见一面可比登天还难哪!” 项氏终于出声,“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与堂兄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我又笑了,“他真的是你的堂兄吗?他原本并不姓项,而是姓潘吧?” 项氏一时咽住。 “你怎么也不用你的蠢猪脑子想一想,本宫既然能设计你,自然是把你的底摸了清楚的。你还在这里装什么装?”说罢,我又故意恼道,“只恨皇上居然相信你是清白的,不然你这条小命早没了。” 项氏涨红了脸,憋出一句,“我与潘哥哥是真心相爱的!难道有错吗?” 我轻轻地鼓了鼓掌,“两个人真心相爱当然没错,本宫从不质疑你们的真情!”我突然朝那碗鸽子汤望了一眼,“哟,差不多都吃完了。好吃吗?” 项氏一愣,回道:“好吃怎么了?” 我幽冷地一笑,“你以为那肉丸真是鸽子肉做的吗?” 项氏的身子向后一倾,“你什么意思?不是鸽子肉还能是什么肉?” “当然是人肉!”我的笑声更冷,“是从你潘哥哥腿上割下来的肉!” 第204章 杀敏之役(七) 项氏惊得整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怔怔地盯着那碗还徐徐冒着热气的燕窝鸽子汤,双眼睁得通红,全是震惊与恐惧,仿佛她就站在累累白骨上、浸在淋漓的鲜血里! “你胡说!你胡说!胡说……”她嘶哑出声,双手按着胸.口似要压下那惊涛骇浪的恶心! 我尖声大笑了起来,笑她的愚蠢! 此时的她怎么会是我的对手,那碗汤被我灌了个底朝天!我让玉璃放开了她,她便倒在地上,整个人纠成了一团,天翻地覆地呕吐了起来。 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放过她,用脚触了触她的肚子,“你说皇上这么对项潘与陈选侍,令他们生不如死!他会放过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玉璃回道:“皇上许是想等项淑女把胎儿养大了,剖开她的肚子,然后把胎儿拿出来喂狗吃!” 啊——!! 项氏惨叫一声,双手去抚那肚子,血已经染红了她的裤子,仍在不停地流着,她身下的地面很快一片血红! 我恶心地向后撤了一步。扶着玉璃的手,步伐稳沉地朝门口走去。 “救我!求你!”倒在血泊里的项氏,用几乎无法让我听见的声音向我哀求道。 我怎么可能理她,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不屑与她多说一句话,也不屑再见她一眼! 来到门口,那御膳房的小太监正在那里站着,吓得一脸的汗,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玉璃提醒他道:“小林子,你知道该怎么办吧?你不是想认咸福宫的顺公公做干爹么?现在就是你的机会!” 小林子急忙跪下,“奴才愿为春贵妃娘娘效力!” 我让玉璃丢给他二十两金子,算是赏赐。玉璃道:“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林子感激不已地接下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好!玉璃扶着我起驾离开,我没有回宫,而是去了小佛堂。我要去告诉宁秋,项氏予她的痛与伤,以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做了偿还! 当我回到咸福宫的时候,消息就传遍了后宫。今日冷宫淑女项氏不慎摔倒,胎儿不保,性命堪忧! “贵妃娘娘,皇上一听到消息就让房公公带了最好的太医去为项淑女去医治了。下令一定要保住项淑女的性命,否则让太医提头去见!”小顺子来禀报道。 我眉头一拧,弘治还是对她存有一丝幻想,还是舍不得她死! 不过,就算他想保住项氏的性命,也要看老天答不答应!我就在这里等着! 晚上,弘治便来了,冷冷的,不带任何表情,“项淑女出事了!” 我知道他一定会提,他不是第一个来与我说这话的人。赵姝合下午就来了,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模样,说我才去看了项氏,她就出事了,怎么这么巧?还担心皇上会把项氏出事怪到我的头上。她哪有那么好心?不过是来探探口实,想知道我与项氏出事到底有无关系。 “妾知道,妾一离开她就出事了。妾为避嫌也不敢再回去看她。”我故作叹息道,“她现在怎么样?孩子保住了吗?” 我是光明正大地去看项氏的,事先还征得了弘治的同意。太医会告诉弘治,项氏是因何而导致了见红。我没有给她带有毒的食物,更不曾打骂于她,那唯一的原因便是只能她见到了我,动了怒气。 这只能怪项氏自己。弘治根本找不到责怪我的理由。命人割下项潘身上的肉送去给项氏吃的人,是他;还要送汤的小太监看着她吃完了才能走的人,也是他。 “孩子没了。”弘治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真是可惜,妾与那孩子竟是这般没有缘分。”我伤心起来,“也许妾注定就做不了母亲!” “不许胡说,咱们不是有千金吗?”弘治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内疚的神情。 “妾多想再为皇上生一位聪颖的皇子,悉心教导,长大之后可以为皇上为分忧。”我投入了弘治的怀里,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上天一定会成全咱们的心愿!”弘治坚定地说。 “妾愿意减十年寿命,跟上苍求一个孩子!”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愿意。如今弘治膝下只有一个皇太子朱厚照,他确实不是做君王的材料,弘治为此寝食难安。如果培养不出一位有能力的储君,大明的未来实在堪忧,弘治这些年的努力就可能白废! “风儿!”弘治用力将我搂紧。他只有在动情的时候才会将我认成春风致,我们终究还是隔了什么。 良久。他出声道,“你以后不要再去冷宫了,免得沾染了晦气。” 我咬牙,项氏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弘治不让我去,是不想任何人再伤害她的性命!他不顾一切地想抓住与春风致有关的任何东西,却不肯承认真正的春风致就在他的面前!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杀项氏,我已是机关算尽,做到了极致!我请了叶栖风与何澦来帮忙,我想了能想的所有办法,我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可弘治,还是要饶她一命! 弘治问,“为何叹气?” “妾雨露恩重,却一直未能再有喜讯传出。”我摇了摇头,“妾深感愧对皇上厚爱!” “这不关你的事!”弘治这话令我一愣,他急忙解释道,“朕的意思是,这种事急不得,只要你好好保养身子,咱们会再有孩子的!” 我点了点头。 弘治将我送到榻边,“你早些安歇,朕还要有一些公务要处理,今夜可能不会再来了。” 我拽住他的手,不愿放他走,因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看项氏。他抚着我的脸,“乖!朕得走了!你做个好梦!” “好梦?”我望着他即将离开的背影,兀自说道,“妾刚入宫的时候倒是常做一个好梦。在一片漂亮的茶园里,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说以后会娶她为妻。那个男孩长得很像皇上,那个女孩很像妾!” 弘治突然整个人一怔!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眼神盯着我,“那男孩说的是‘仙儿,等我长大了就来娶你为妻’?!” 我极是惊骇,“一字不差,皇上怎么知道?” 弘治猛的将我搂进了怀里,那样的用力,我全身的皮肉骨节都在作痛。 “风儿!朕的风儿!”他叫着我的名字,我感到他的泪滴进了我的脖颈里。我有些缓不过神来,“皇上记起妾了?!” 弘治只是搂着我。良久,他才松开了我,“风儿,你好好呆在这里等朕!”然后转身就向外走! 我感觉不对劲,急忙大喊:“皇上,您要去哪里?” 弘治从侍卫身上抽出一把刀,声音里带着那样刺骨的痛恨,“朕去冷宫斩了那个贱人!” 我没有跟去,只是看着弘治走了,这一夜过后,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叫做项顺敏的人。但我知道弘治绝不会一刀斩下去给项氏一个痛快! 第205章 杀敏之役(八) 弘治是在第二日才出现的。在他来之前,我已经从何澦以及其他眼线那里得知了弘治离开咸福宫后的全部经过。 当他发现我就是真正的春风致时,他的气恼与愤恨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此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利用,而且被利用的还是他最看重的真心! 因为项氏的出现,严重干扰了他的判断,令我们的相认来得这样晚。这期间项氏让我遭了多少罪,弘治心里很清楚,他不过是相信她是春风致的转世,才对她格外宽容。如今,他不仅是自己感到羞愤难当,更是觉得太对不起我! 所以,他真是一路提着刀去了冷宫,可项氏流产尚不足一日,躺在床.上非常虚弱,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见弘治去了,还以为是去看她,正是一脸的欣喜,却突然看到弘治手里寒光闪闪的刀,又惊恐又焦心,却又动弹不得! 弘治见了她,一言不发,挥刀就斩了下去,是贴着项氏的耳朵下去的,削下了她许多头与半个枕头!刀锋深嵌入床板,侍卫费了好大的劲才拔了出来。 弘治并未就此放过项氏,命人用冷水把她泼醒,然后裹上被子抬上马车,直奔锦衣卫的大牢。弘治要项氏亲眼看一看项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 何澦没敢向我形容项潘的惨相,只说他下半个身子都没了还凄惨地活着,肉做成了丸子给项氏吃,连骨头也没有浪费,全放在锅里熬成汤了! 弘治把项氏摇到项潘的面前,这两个人除了流泪还能做什么?求饶?弘治若能饶他们绝不会有这种残忍的方法,折磨他们! 锦衣卫有一个著名的野狼圈,里面都是捕来的野狼,嗜血成性,常扔进去一些活猪活羊吓唬那些不老实的罪犯。很多时候也扔人,看着自己的同类被野狼啃得尸骨无存,是无比血腥恐怖的记忆,就是再嘴硬的囚犯也没有几个能撑得下去。 弘治就当着项氏的面,把项潘给扔了进去!他要项氏睁大眼睛看清项潘被吃干净的全部过程! 他从来就没打算让项氏留下那个孽种,所以他把项潘的肉一块块地割下给项氏吃,直到项潘肉尽而亡,他才会让人打掉她肚子的胎儿!可就是这样,弘治也没有打算杀她,甚至没有打算告诉她真相,只是永远地把她囚禁在冷宫里。 现在,项氏触及了他的底线,他就是要项氏看清楚欺骗他愚弄他的下场! 项潘刚被扔进野狼圈时,尖声哀嚎,听者无不胆战心惊。然而很快里面就没了声息,只有野狼啃食骨肉的声音。项氏晕过去很多次,弘治一次次让人把她泼醒扎醒,直到项潘连骨头碴子都不剩了,他才带着她离开了锦衣卫。 弘治带项氏去了宁秋的坟前,他知道宁秋是我最好的姐妹,也知道宁秋的死项氏脱不了干系。所以他要在宁秋的坟前结束项氏的性命。 “你与项潘不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分恩爱吗?朕便用同样的死法送你们上路!” 于是,深寂的夜,一个刚刚流产又受了无数惊吓的女人在坟地里,被凌迟处死! 弘治亲自看着刽子手行刑,从深夜一直等到天明,直至项氏身上的血肉被剔尽,咽下最后一口气。 处理完这一切,他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咸福宫。他明明很疲惫,可是见了我之后,却又十分清醒。 “风儿,朕决定以真妃的身份重新安葬桂美人,令她安息。你可满意?”他问我,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与柔情。 “宁秋已经走了,有没有皇妃的封号都不重要了。”我说得很轻,但听到弘治心里却是很重的。他若不是因为我,根本不会如此在乎一个失宠宫嫔。 “这对妾却是重要的,这是皇上的一片心。”我轻轻一笑,弘治也笑了。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拉到跟前,满腹地心疼,“朕怎么会让朕的风儿受这么多苦!?” “妾也没想到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梦境竟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在这之前,我曾那样努力的证明自己,换来的只是弘治的不确定。关于这一点,我仍是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恨,这个梦境耽误了我与弘治多少时辰! 弘治不想提起我前世那段痛苦的回忆,我是他心尖上的人,我若是疼,他只会比我疼得更狠。然而他看出了我眉宇的恨与无法释怀,便向我说道: “朕将你放入金漆楠木棺之后,令佛士对你做法,约定你我来生相见的凭信!朕就想到了这个,这是一次你无意中说给朕听的故事,你说你很喜欢这个故事,很感人!” “是吗?”我真的没有印象了,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当时或是很感动的,但一转眼也就忘记了。可我的随口一说,弘治都是用心记下的! “佛士做完法,朕是单独与你说这个故事的,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所以,这是只有你我才知道的凭信!”弘治以为自己将一切安置妥当,似乎并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默然。如果我是按照正确的方式浴火重生,我应该是记得这个,能够很快与弘治相认的吧?只可惜,我那时尸骨无存,在深山野林生生苦熬了那么多日子! “风儿,你怎么不说话?”弘治问。 “皇上初遇项氏时,她说出了这个凭信吗?”我问。 “她说了很多我们的过往,却独独说不出这个。朕并不完全相信她,可又担心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弘治蹙眉叹气道,“所以——” “所以宁可相信她,把她留在身边?”我打算了他的话。又问道,“那既然这才是我们的凭信,你当时又为何要问‘那年佛前’之事,张玳珺在佛前救你之事妾是不知道的!” “朕那是在提醒你这个凭信啊!”弘治道,“你在梦里没有看清茶园的样子吗?就是一尊佛相啊!朕娶你为妻,是在佛前许的愿啊!” 我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妾的梦里从未出现过茶园的全貌,怎么会知道它是一尊佛相呢?” 弘治越发觉得奇怪,“怎么会这样呢?那佛士做法之后明明跟朕说,朕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印在你的记忆里!” 我冷声道:“皇上就应该问问你当年的好皇后了!” 弘治觉得不可异议,“玳珺?她怎么了?” “妾问皇上一句,项氏是假冒的吗?” 弘治余怒未消,“这个贱人敢胆欺瞒朕!朕——” “皇上又可曾想过,她一个冒牌货怎知你我之间那么多的事情?她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又哪里来的通天本能对你的喜好脾性了如直掌?” 弘治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他只是不想面对,他答应过张氏永远都不会伤她性命。他不想做个背信弃言的男人,又不想对不起我,所以就在逃避! 可提起张氏对我做的种种,我满腔的愤怒又如何能抑制得住?! “皇上该斩的贱人根本不是项顺敏,而是张玳珺!皇上知道她都对我做了什么吗?!她收买了佛士,将金漆楠木船改成了金漆楠木棺!她把棺材的底部钉成活板,你一走,她就把我的尸身弄了出来,丢到深山野林去喂狼!” “她真的怎么做了?”弘治的声音很平静,眼底已经泛出沸腾的杀气。 “若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会失去尸身?我本来只需要几个时辰就可以重生,却靠着仅有的一点残骸一直在深山老林里熬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才等到现在的这具躯体! 说到这里,我又感觉到了那烈焚身的痛楚。我与弘治的前世今生都毁在张玳珺那个女人手里!既然弘治已经确认了我的身份,我怎么还可能让她活?! 弘治立即抓起了我的手,“随朕去储秀宫,朕要亲自问个清楚!” 我们来到储秀宫,张氏已经在大殿的中央跪下了,她手里还高举着一把剑。当我认清这是当年先帝刺向弘治而被张氏挡下的那把剑时,我明白自己又迟了一步! 我到底小觑了张氏!她得知项氏的惨死,就明白弘治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所以想出了这最后一招! “春贵妃所说句句属实,臣妾愿意领死!”张氏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她高举着那把剑,“臣妾当年就该死在这把剑下,请皇上用此剑赐臣妾一死!” 她这是在逼弘治,弘治若杀了她,就是违背了当年的誓言!失信于一个女人的君王,怎么可能不失信于天下!她跟了弘治这么多年,始终抓着他的软肋! “朕不能杀她!”弘治很为难,他恨张氏,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为我报仇,可又不能不信守承诺! 我沉思良久,猛的抽出了张氏高举的剑!张氏全身一颤! 弘治急道:“风儿,你要做什么?” 我哼了一声,“答应不杀她的人是皇上,不是妾!”说罢,我举剑就砍了下去! 第206章 杀敏之役(九) “贱人,受死!”我大喝着。 张氏原本跪直了的身子猛的一挫,矮下去半截,再没有我们刚进门时的自信笃定!纸老虎! 这一剑我用足了全力,浸满了我的仇恨!想她这一生是何等的趾高气扬!她一进宫就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弘治宠她疼她,一登基就封她做了皇后。当年她把我的尸体扔去喂狼的时候应该从来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以这样卑微的姿势与我相对吧? 然而,我并没有砍下张氏的脑袋,只是一些碎发而已。张氏已是吓得瘫倒在地,瑟瑟发抖,发髻全部散开,像是一个落败的疯子! 我又挥剑斩了下去,宣泄着我的愤恨,然而每一剑,我都没有伤到她的人,只是将她的头发与衣服斩得粉碎!张氏已经吓晕了过去! 我是吓唬她的,我并没有真的要取她的性命。我知道杀了她,会陷弘治于怎样的境地。这一世我与弘治好不容易才相认,再不能让她横梗在我们中间。她若死在我的手上,弘治一辈子都会记得她,那我岂不恼恨? “风儿!别这样!”弘治急忙上前夺下了我手里的剑,他眼里全是对我的心疼!他知道我不斩张氏是为了他,他也知道我有满心的痛与恨无法发泄! “朕歃血起誓,有生之年都不能杀她!”弘治摇了摇头,恳求地望着我,“所以她敢肆无忌惮地伤害你的风儿!”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明知这句话说出来,每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扎进弘治的心里,可我还是要说!这是事实!也许没有这个女人,我与弘治成不了夫妻;也许没有这个女人,我的弘治已经死了。可这就能抵偿她对我犯下的罪过吗?能抵偿这些年我与弘治所受的折磨吗? “风儿!”弘治的心此刻一定在剧痛。 栖风说得对,他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对在乎的人太重情义!若非如此,张氏此刻已成肉泥血水,根本无须我动手。然,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这般爱他,正因如此我才有此生与他再聚。所以,我只能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我才回到咸福宫不久,弘治就来了。堂堂君王竟不敢进妃子的房门,还在门外问宫人我的脸色是否好了一些。 我只当作不知道,闲闲地坐在一张小圆凳上翻书。他走进门来,不知如何开口。小房子已经将一干宫人都撤了出去。明知他向我走来,我不仅不行礼拜见,还故意转了个身子把背对着他。 “风儿!”弘治在我身后轻唤出声。 我不理他,继续翻书。心思从未在书上,只是盯着上面的字发愣。 “你真忍心不理朕?”弘治急了,“言而有信、重信守诺,不是你对朕的期望吗?” 他说得不错,这是我亲口对他说的,为君者重信守诺,令天下臣服! 他攀上我的肩,“朕不是不想杀她,朕是不能!朕已经命她削发出家,去半夏庵做一个苦行尼,法号不归。朕命她永世不得入宫、不得再见太子!朕还将张氏亲族全部抄家流放!” “风儿!”他深情地唤着我的名字,从背后搂住了我,“朕欠你的,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我其实并不恨他,也知道他的苦痛与无奈。他虽是大明的主宰,依然不能事事随心所欲。他尽了力! “风儿——”弘治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怎么都抑制不住。我忙起身,让他坐了下来,给他端去一杯茶,为他抚着胸.口,关切地说:“皇上要当心身子!” 他饮了茶,咳嗽才终于平息了。他捉住我的手按在心口不肯放开,“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风儿不要再生朕的气,好不好?” 我捂住了他的嘴,“祐樘不许胡说,咱们的好日子刚刚开始,咱们还要生好多孩子呢!” “风儿——”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把话给咽了下去,他笼住了我的腰,把脸枕在我的胸.口,“朕有你,有千金,不敢再有奢求了。” 我扶着他的头发,折腾了这么多时候,都有些乱了。我便道:“皇上,妾为你梳一梳头。” 他抬头看我,笑道:“好。” 弘治是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秘室里出生的,为了躲避万贵妃的迫害,在那里一呆就是六年。直到第一次见到先帝时,他的胎发都没有剪,发长及地。除了那几个专门伺候他梳头洗头的老人,他是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的头发的,就是那些宫人也是跪着为他梳头洗头的。能为他站着梳头的人,全天下仅我一人而已。 他为我画眉,我为他梳头,这便是我们喜欢的生活。 为了他,我专门练过梳头的技术,又快又好。我为他梳完头,我吩咐小厨房准备的膳食也送了上来。 “风儿怎知朕饿了?”弘治牵着我的手向那一桌佳肴走去。 “你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又折腾了这么久,别说吃食,刚刚我递给你的茶是你喝的第一口水吧?”我一坐下就为他布菜,自然都是他爱吃的。 “风儿真好。”他笑道。恋恋不舍地放了我的手,去拿筷子。 “你肚子咕咕叫,妾都听见了。”我笑他。边上伺候的宫人一个个拼了命地抿着嘴,没敢笑出声来。 “风儿又欺负朕了。”弘治故意道,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是在心疼他,他心里得意着呢。 “快点吃吧!”我又给他添了许多菜,“早朝都已经错过了,午朝再错过,大臣们又该说妾是千年妖凤媚君误国了!” “风儿,那些大臣胡说八道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朕此生最大的满足便是有你!”他还是担心我对此有负担。 瞧他说得如此严肃,我又忍不住要笑了,“下次谁再胡说,妾便去撕他的嘴!撕下三两肉,炒炒一盘菜。” 见我如此调侃,弘治也笑了,他知我是真的不介意了。用完膳后就去上午朝了,我说的话,他总是记在心上的。 “朕晚上过来,你乖乖等着朕!” “你敢不来?”我有些放肆。弘治偏爱宠着我的放肆,在我耳边轻声道:“朕不敢,朕一见了风儿,就耳根子软!” 我轻轻将他一推,“快去吧!” 他不舍。 我只得加了一句,“早去早回。” 他才不舍地走了。 我一直目送着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才转过身去。有弘治在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美好的。可看看我身后辉煌的宫殿,我又不能不提醒自己,我虽是弘治的心头肉,更是后宫的女人。目前的局面虽对我有利,可我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在等着我!她不除,我不安! “张氏出宫了吗?”我问如婳道。 “回贵妃娘娘的话,她死活要求再见皇太子一面,皇上坚决不允。她就撞柱了,头上破了一个窟窿——” “皇上就答应了?”我的弘治是很容易心软的。 “没有!皇上冷冷丢下一句‘你要以死相挟,那便去死好了!’就走了!”如婳回道。 我嘴角一提,张氏这一招用的不是时候,弘治最恨要挟。他虽答应不杀她,但若她一心求死,他也绝不会阻拦! “不过听说张氏又私下求了郑美人,郑美人偷偷把皇太子带去见了张氏,和贵妃对郑美人发了好大一通火。”如婳继续道,“现在张氏正在出宫的路上——” “本宫去送送她!”我说道。 “贵妃要去送她?”我的宫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正是!”除了我,再不会有第二人会去送她,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张氏扶着弄伤的头,艰难而凄凉地向宫门口走着,有侍卫押着她出去,却不会有人帮她一下。 “春贵妃又来送我?”她对我的相送感到很意外,她以为我这一生都不愿再看她一眼。 “怎么,感动了?”我坐在高高的肩辇上,俯视着她。以前都是她这样高高在上的看着我,我只有被她宰割的份。 “确实。”张氏忽然动情地说道,“春妃要小心赵姝合!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贿赂佛士、将金漆楠木棺的底板做成活板,以及将春妃的尸体丢进深山老林,都是她通过手段提醒我做的!” 我哦了一声,“原来她才是那个大恶人哪!” 张氏道:“我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但如果没有她,我也许想不到这样做。血毒蛛也是她告诉我的,她远比你我想的要博知多闻,要有心计的多!余月溶病了、郑容初倒了、我也走了,她下一个就会对付你了!” 瞧她的神情,听她的语气,仿佛是我多年的老友,正在劳心劳力地替我打算。 “你真会好心提醒本宫这些?”我冷蔑地笑道,“你不过是希望我与赵姝合早日拼个两败俱伤,皇上没了法子只能再请你回宫主持局面罢了!” 张氏被我说中了心事,好不尴尬。 我与赵姝合早晚一战,只不过,她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绝无侥幸! “张玳珺,本宫来是特意告诉你,休要再做这个美梦了!”我冷冷地盯着她。 第207章 诛杀和妃(一) 张氏惧怕地撤了一步。对于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她是应该惧怕的! 她愈惧怕,我便愈骇人,“不要以为只要皇上在,你就能活在这世上!你要明白只要本宫活着一日,你就永远只能是尼姑庵里的不归!本宫是不会忘记你的,还会好好照顾你流放蛮荒之地的亲族,每逢佳节之日,本宫就会给你送去一个亲人的死讯!” 张氏扑通跪了下来,“春妃,害你的人是我,要杀要剐你都冲着我来,不要伤害我的亲人!” 我又哦了一声,“原来你这么有孝心啊?”我立即叫来一个侍卫,让其把刀抽出来丢给张氏。她猜出了我的意思,惊恐不已。 “别说本宫不给你机会,你自尽,本宫放过你的家人!”我斜眼睨着她。 “春妃,皇上已经答应放过我了!”张氏只远远躲着那刀,并不肯去拿。 “可皇上没答应不杀你的亲族!”我阴狠地笑着,“马上就到金夫人的生日了吧?要本宫把她的尸身送到你的面前吗?” 张氏痛哭流涕,“春妃,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逼人太甚!?” 我冷哼,“当然你逼本宫时,可没这么想过!” 张氏颤声狡辩,“这世上只哪个女人不想独得皇上的宠爱?我是害了你,可那些主意真的都是赵姝合暗中提醒我的!” 听她的意思,好像我是一个不知危险来临的蠢才,不去想怎么除掉自己的劲敌,倒来难为一个手无缚机之力的人! “本宫已经给过你的机会,可惜你不珍惜。你回到半夏庵就等着收尸吧!”我挑眉。 张氏以为她能活着就比项氏幸运吗?大错特错!我怎么可能放过她?我会让她生活在无边无尽地恐惧之中! “且慢!”张氏高声尖叫,伸手去了拿刀。我等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表演! “春妃!”她哭着,磕着头,向我求饶。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在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了那把刀,她对自己的家人并非无情,只是没有任何人的性命比她自己的更重要罢了! 我不想再看她,吩咐玉璃起轿,走之前我还特意又向张氏道了一句,“本宫会吩咐半夏庵上上下下好好照顾你的!你不必担心日子太过清闲!” 哼,只要她出了这个宫门,她就是半夏庵里最遭人欺凌的小尼姑了。我这些年所受的欺辱都会数以倍计地加到她的身上! 轿起回程,玉璃问我,“贵妃真要从金夫人开始下手吗?” “太便宜她了是不是?开头几年就把她最亲的亲人都杀了,后面还怎么玩?”我冷哼一声,“先杀几个远亲,等她以为本宫只是唬她的时候才送份大礼!本宫要慢慢地玩死她!” “是!”玉璃面无表情地点头,又道,“她说所有的主意都是和贵妃出的,贵妃相信吗?要不要奴婢派人去查一查!” 我摆手,“不要打草惊蛇!” 张氏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何必去查,只要我斗败了赵姝合,将她的性命捏在手心里,还怕听不到她的真话吗? 只是对付赵姝合,急不来。不仅是急不来,还得悠着来。 我刚至咸福宫就见郑容初在我的宫前跪着,赵姝合比我心急多了,张氏还没出宫门呢,她就已经开始想着对付我了! “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当差的?怎么由着郑美人在这里跪着?!”我还未下辇,就大声训斥着如婳与小顺子。 既是在宫门口,我总要做做样子给后宫的人看。我顾千寻不管怎样的恩深露重,都是一个守规矩知分寸的人! “奴婢拦也拦了,劝也劝了,实在是拦不住啊!”如婳为难地回道。 郑容初见了我来,立即起身跑到我跟前跪下,死死拽着我的凤袍,声泪俱下,“春贵妃,您帮帮妾身,如今也只有您可以帮妾身了!” 我的声音沉稳冷静,“起来,去宫里说。你到底是抚养过皇太子的人,别给他丢份。” 如果我不让她跟着我进殿,她就会一直在宫门口大哭大闹。我如今已是独宠之势,更何况弘治又认出了我是春风致,这以后宫里的宫嫔只怕是都要独守空房了。一个个的还不将我恨死了去。别有用心之徒一定会抓出每一个机会抨击我,我可不能落人口实!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还活着呢,我不能令弘治难做! 我抬腿进了宫,郑容初也急忙跟了进来,一进殿门,郑氏又跪了下来,“春贵妃帮帮妾身,帮帮妾身!” 进了殿门,我便无须客套了。我坐着上首,押了一口茶,冷冷地说:“你起来吧,你的事本宫帮不了!” 郑容初不甘心,“妾身还未开口,春贵妃怎知帮不了?” 我的嘴角浮起一丝不屑,赵姝合要想让郑容初来找我麻烦实在太容易了。只要不让她见皇太子,就足以把她逼疯。刚巧她偷偷摸摸带着皇太子去见张氏,给了赵姝合那么好的借口。 “能让你在咸福宫门口下跪的事情一定是与皇太子有关,与皇太子有关的事你应该去救皇上或是和贵妃,本宫不方便管,你应该明白!”我一拂手,就摆出送客的姿势。 “春贵妃,皇上最疼爱您了,只要你肯跟皇上说说,允许妾身去看望皇太子,皇上一定会答应的!”郑容初急道。 这是赵姝合给我设下的两难之题,若我答应了她,势必惹得赵姝合不快,宫里谁都知道她才刚刚大骂过郑美人;我若不应她,郑氏就会一直与我胡搅蛮缠下去。赵氏便有了借口到太皇太后面前大说我的不是,让那老妇来收拾我!诛项氏、驱张氏,弘治为我做的这些已经够惹眼的了! “那你预备以什么理由让本宫去跟皇上开这个口呢?”我的意思是郑氏既无功劳也无建树,她凭什么要我帮她这个忙? “妾身愿意用一个天大的秘密跟春贵妃交换!” 郑容初明显歪解了我的意思,不过我对她的秘密并不是很感兴趣。每一个握有所谓秘密的人都以为自己握着的是他人所不知的天大秘密,其实早就被别人洞悉而不自觉罢了。 见我摇头,郑容初急声道:“这是只有皇上、太皇太后以及臣妾知道的秘密,就连‘不归’也不知道!这是皇太子的身世!” 我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讥笑一声,“难道不成皇太子不是张玳珺的亲儿子?” 郑容初倒是狡猾了一下,“春贵妃肯问,便是答应妾身了。” 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微微一笑,“那还得看你的秘密是否真实、有多大价值。你可得想好了,万一你说了,本宫觉得不值向皇上开口,你可就亏了。” 皇太子到底是谁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让他做谁的儿子!皇太子换了几轮母亲,唯有郑氏待他是最真心的,所以我一直打算杀了赵姝合之后就把皇太子交给郑氏,这样对孩子好。只是我暂时不能让她知道我的想法。 而现在我故意让郑氏衡量,是想找个东西闭她的嘴,让她不再来纠缠我! 郑氏显然很踌躇,拿不定主意。她对自己的法码并无十分的把握。 我便出声道:“你还是回去想清楚了再来找本宫吧!来人,送郑美人回去。” 如婳立即过来将郑美人扶起,送她出门。她一走,玉璃便道:“贵妃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郑美人给打发走了。和贵妃怕是要失望了,只是她是个很有耐心的敌手,郑美人还会再来的。” 我微微一笑,“不急!本宫等着她。” 如今我最担心的就是弘治的身体,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每况愈下,我让小顺子去将叶栖风请了来。我的当务之急就是把弘治的身子调养好,这自然需要叶栖风的帮助,再也没有比他更好更可靠的医者了。 叶栖风细细问了皇上的情况,我逐一做了回答。他突然问:“皇上行房如何?” 本来太医问宫妃这个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更何况还是他来问,我不禁脸一红,仍是小声回道,“与以往倒也无异。” 叶栖风点了点头,又接着问其他的方面了。最终他根据自己的观察以及我提供给他的信息,为弘治重新编了一份食谱。晚膳,我便是按照这份食食谱准备的。 弘治来的比我预料的要早,我的晚膳甚至没有准备好。他见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的脸色看起并不太好。我担心地说:“皇上的脸色很差。” “那是因为风儿不听朕的话。”弘治叹了口气。 “皇上是指妾去送‘不归’的事?”好快啊,不过两个时辰,弘治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就算弘治不知道,赵姝合也会想法子让他知道的。让人无知无觉知道一些事,做出一些决定,一向是她最擅长的! “你去送她倒没什么,你怎么还逼她自尽呢?”弘治的口气很轻,但还是暗含着一丝责备的意思。 第208章 诛杀和妃(二) 见我目光一沉,弘治急忙上前握住我的手,“风儿,朕真的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朕知道你会逼她是因为她根本没有自裁的胆量。只是你这样做难免落人口实,朕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在背后指摘你!” 弘治痛心疾首:“朕绝不能容忍!” 他是不想我前世的事情再度发生,就因为那句“千年妖凤亡国祸水”的评语,造成了我们两世的苦难! 为了使弘治安心,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妾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我身在高位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他的提醒更加警示我,有的人已经开始不安分了!以后我做事要更加隐秘,更加不留痕迹才行! “风儿!朕实在亏欠你太多了——”弘治把我扯到他的怀里,“朕要娶你为妻,朕要封你做皇后!这一直是朕最想兑现的承诺!” 我这才明白,原来弘治要我谨慎是在为我封后做准备。然而现在根本不是时候,弘治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太皇太后就头一个不答应,在那老妇的心里余月溶才是第一的人选!再不济也该是赵姝合,万不能是我! 于是,我伏在弘治的胸膛上,笑着摇头,“皇上——” “风儿!”弘治打断我的话,“朕要给你全天下女子都仰慕的幸福与荣耀!” 弘治凝视着我的双眼,说得十分认真。这是他掏心窝子的话,他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捧到我的面前供我驱使。 “妾有皇上这份心意就够了。”我仍是摇头,“妾不要做皇后!妾只要好好做祐樘的妻,日日陪在祐樘身边便足矣。” “后位本就该是你的!”弘治无奈地叹了口气,“朕当年娶张氏做太子妃封她为后,都是不得已。朕原来打算等到你这一世,就降张氏为贵妃封你做皇后!” 他早就将一切都计划好,他对我的心从未改变过一丝一毫,可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伸手去捧弘治的脸,动情地说:“妾只要祐樘就够了。足够了!” “可后宫总要有个女主子,有个统领全局的人——”弘治的话未完,我就已经踮着脚尖,把吻送了上去。我真是被他宠坏了,连这样的事都敢大胆去做。 深情一吻,无关风月,只有发自心底最深处的爱与缠绵! 很久,我们才松开了彼此。弘治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神情,撅着嘴又伸到我的面前,“朕还要。” 我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脸红,轻轻推开了他的脸,娇羞道:“不害臊!” “朕知道一个后位远不能补偿你这些年的——” 我伸手盖住了弘治的嘴,向他道:“凤印放在余贵妃那里,太皇太后才能安心;后宫的事就交给和贵妃与其他姐妹罢。只要祐樘认定风儿是妻就够了,咱们已经错了那么多时日,风儿只想专注地陪在你的身边!” 弘治心疼地看着我。他当然比我更明白现在的局势,可他又实在太想补偿我,太想用他所拥有的一切来爱我。良久,他才艰难出声,“好吧,暂缓一缓。” 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他激动地将我横抱起。我急忙阻止,慌道:“别闹,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呢!” 弘治不肯放手,“朕抱你去用膳!” 我也只得由了他去,一屋子侍候的宫人都惊住了,弘治从没有如此放肆地宠过一个人。忍不住要瞧上两眼,又不敢多瞧。 这一夜甚是美妙! 第二日一早我服侍弘治更衣去上早朝的时候,向他提议,给赵姝合一个正式的代掌后宫的身份,这样她行事起来就会比较方便。后宫需要一个统局之人稳定局面,弘治便应允了。 其实,做事情一向是做得越多,做错的机会也就越高。赵姝合就算再小心,也会出纰漏的时候。更何况不用后宫琐事来分一分赵姝合的心,她就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这里,我又怎么暗中去设计她呢? 我如此“费心劳力”自然是要让赵姝合知道的,我亲自去永和宫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赵姝合得了便宜自然满心欢喜,可还要假模假式地埋怨我道:“妹妹之能无人可及,当是主理后宫之人,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如何能担此重任?” “就我的那点三脚猫本事,姐姐还不清楚吗?那些日子哪一天不是焦头烂额的,我哪是理事的那块材料?”我自贬一番,又笑着恭维赵姝合道,“姐姐就别自谦了,这几年都亏了姐姐后宫才井井有条,谁不知道?姐姐是能者多劳!” 赵姝合难掩一脸得色,“你呀,真是越是会躲懒了。” 我浅浅一笑,“我再不躲着点,后宫的人就要把我给吃了。” 这时,赵姝合的贴身宫女莫凡走了进来,朝她低声道:“贵妃吩咐的东西都找齐了,能工巧匠已经开始过赶工,一定会在太皇太后寿辰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的。” 赵姝合点了点头,“吩咐他们赶紧做,多用点心,绝不可以出错!” 太皇太后的寿辰还有整整三个月呢,赵姝合就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这奉承的功夫可真是不一般! 莫凡点头道:“这是头等要事,奴婢一定会盯紧的。” 赵姝合又问莫凡,“皇太子这几日如何?温书可用功了些?” 莫凡面露沮丧之色,“他还是老样子。” 正说着,就见一条纯白色的母狗走了进来,之所以确定它是母狗,是因为它大着一个肚子,好像快要生的样子。 “大白!大白!”母狗刚进来,殿外就响起了皇太子的声音,这孩子一进门就知道寻狗,完全不把赵姝合放在眼里,也不向我请安,只顾问我,“春母妃看到孩儿的大白了吗?” “混账!”赵姝合瞬时发起怒来,“教了你多少遍规矩,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赵姝合一向是最能忍的,虽然现在熬成了贵妃,她被埋藏了多年嚣张之性逐渐抬头,但在人前还极有涵养的。今日却向皇太子发这么大的火,固然是因为皇太子过于顽皮,更多的却是觉得在我面前失了面子。 不想,皇太子的脾气比赵姝合还大,“你又不是我的母妃,凭什么管我?” 赵姝合猛的站了起来,气得下巴发颤,“不肖子,你说什么?” 皇太子有些害怕,向我身边一缩,大叫:“春母妃,救我!” 我作为外人当然是劝和不劝打,立即起身向赵姝合道:“姐姐息怒,照儿还是个孩子,慢慢教他,且莫太过着急!” 皇太子见我为他说话,便嚣张了起来,躲在我身后向赵氏做鬼脸。赵氏大怒,伸手就过来打孩子,我当然是拦着劝着。皇太子拽着我的凤袍,躲在我的身后,就像在玩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 “嘿嘿,打不着,打不着……”这孩子愈发放肆了。 赵姝合已是怒不可遏,“春贵妃你别拦着我,你没听见这孩子在说什么嘛!我不是他的母妃,谁才是?!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皇太子很不服气,“我又没说错,你本来就不是,郑母妃才是我的母妃,她比你疼我!” “再胡说,看我不打死你!” “郑母妃从来不打我,你就是不疼我!” 这母子俩越吵越厉害,以致于我一个人都劝不过来,莫凡玉璃等宫人一齐上前来帮忙,才把赵姝合给拉住、皇太子给劝走。 孩子的眼睛是最雪亮的,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心里都有一本再明白不过的账。赵姝合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这孩子,她在乎的只是这孩子皇太子的身份,她需要的也只是这孩子的利用价值!她对他如此,朱厚照又怎么可能对她有感情,怎么可能服她的管教?! 许是觉得在我面前露了馅丢了脸,及时清醒过来的赵姝合忙装出一副柔弱母子的样子对我大哭了一通,“妹妹你不知道……我对这孩子下了多少功夫……我不都是为了他好吗?……” 她哭了这一通,无非是在说她对太子如何尽心尽力视如已出,而皇太子太过顽劣,怎么都不领情。我耐着性子听完,又好声好气地劝她一阵。她才渐渐收了眼泪。 眼看这事就过去了,偏是那惹事的狗又跑了出来,过去蹭赵姝合的腿。赵姝合抬腿就是一脚,踢得那狗在地上一滚,痛得直呜呜叫。她还不解气,叫宫人把这狗拖出去乱棍打死。 我听那狗哀叫得十分可怜,又见它毛色极纯,样子新奇,便知是邻邦上贡来的贡品,是难得一见的精良狗种,就这样打死实在可惜。于是便向赵姝合道:“这母狗就要生了吧?我还想向姐姐讨个小狗仔养着玩呢!” 赵姝合极会察言观色,送我一条小狗便能卖我一个人情,这样好的机会她怎么放过。立即饶了那狗,还笑着对我说等母狗下了仔就挑一只最好的给我。 一从永和宫回来,玉璃就忍不住现出痛快的表情,“今日真是看了一场好戏……” 我却紧锁眉头坐了下来,不发一言。玉璃忙问我,“贵妃难道不高兴吗?” 第209章 诛杀和妃(三) 此时我的脑海里全是在永和宫发生的事情,虽听到玉璃的回话,但分不出精神去回答她。便听如婳说道:“贵妃娘娘是不是心疼皇太子殿下?想想他也怪可怜的,换了几个母妃只有郑美人是真心疼她的,可可惜好景不长——” 玉璃立即剪断了她的话,“胡说什么呢?” 郑容初怎么可能守得住皇太子,就她那点小伎俩如何能敌得过赵姝合?连我都中了她的计策,错认了杀子仇人! 如婳赶紧闭了嘴,与玉璃何一齐看向我,小心翼翼地问:“贵妃娘娘?” 我眉眼一松,缓过劲来,“本宫确实觉得皇太子可怜,如果赵姝合与皇太子的母子恶劣到这种程度,那于我们自然是有利的。可是本宫始终觉得依赵姝合一贯的性子,怎会轻易让外人摸着她的底?说不定这又是她精心安排的一场戏,可是本宫竟猜不出她的目的。” 如婳安慰道:“最近和贵妃行事越来越嚣张,说不定是她得意的过了头呢?” 我轻轻摇了摇头,“本宫也希望如此,但细想之下,仍是觉得不对劲。” 玉璃出言道:“贵妃莫要太过忧心,奴婢瞧着皇太子的神情,倒是真的很讨厌和贵妃。若和贵妃真是给咱们做戏,那她很有可能假戏真做了!说不定到最后得不偿失。” 我不由得抬眼瞧了瞧玉璃,这丫头的眼光倒是越来越毒了。稍稍放下心来,就听小顺子来报,说是郑美人又来了。 昨日才走,今日又来,这个决定倒是下得够快的。看来皇太子在她心中的分量是极重的!我一个转念,难不成赵姝合今日演的这场戏就是为了促使郑容初来纠缠我?这也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那便是还有其他目的? 玉璃看出了我的犹疑,立即向我道:“贵妃娘娘,奴婢去打发郑美人回去?” 我略一沉思,摇了摇手,“不,让她进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如果本宫不见她,她是不会走的。” 小顺子去将郑容初给带了进来,她的脸色极是沉郁,眼睛微红,显然已经知道今早在永和宫发生之事,并哭过一场了。赵姝合果然没有瞒她,甚至以她知道这件事情的速度来看,赵姝合是故意让她知晓的。 郑氏向我见过礼后,也不落座,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妾身已经想好了,可否请春贵妃娘娘摒退左右?” “你真的下定了决心?”我最后一次提醒她道,“本宫可不是什么仁慈心善之人,只看利益得失,不讲情分!尤其是在痛失爱儿以及最好的姐妹之后,本宫已是铁石心肠!” 郑氏的睫羽颤抖了一下,旋即就恢复了平静,“贵妃娘娘曾经痛失爱儿,就更能明白妾身此时的感受。妾身决心已下!” “好,本宫就给你这个机会!”我朝玉璃一挥手,玉璃的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仍是带着宫人下去了。 “人已经走了,你到底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本宫?”我问她。 上次她说是关于太子的身世,我的心里也猜出了一个极粗略的大概。 如果张玳珺不是太子的生母,那么太子极有可能是郑容初所生。据我探听来的消息,当年她与张氏先后怀嗣,相差不过一个月而已。俩人几乎同时生子,可是郑容初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现在看来,死的应该是张玳珺的儿子,而弘治不让张氏难过,就把郑氏的孩子换成了她的! “春贵妃——”真到了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郑容初竟没了刚开的坦率之气,有些踌躇起来。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说道,云淡风清之中透着一丝不耐。 郑容初缓缓开口,“照儿非‘不归’所生,乃是妾身的亲骨肉。妾身当年为了生他,几乎送掉了半条命,可孩子在妾身身边不过一天一夜就被抱去给了当时的张皇后,那天起妾身便成了贤妃——” 她说到这里冷蔑地笑了一下,似乎在恨那些夺走她孩子的人,又像是在嘲笑她自己。如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要孩子,而不是妃位。然而这一切岂是她能够选择的? “从此妾身想见上照儿一面,都是难上加难,更妄谈抚育他长大……” 我静静地听着,闲闲地品着茶,把玩着茶盏的盖碗。这些我早已猜到,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别人调查不到、推敲不出的事情! “妾身从未想过与春贵妃为敌,也不想要回太子之后再争什么。”郑容初突然朝我跪了下来,双眼紧紧盯住了我,“您若是愿意帮妾身的忙,就再答应妾身一件事吧。将太子贬谪,哪怕让他做一个平民百姓也好。妾身愿带着照儿远离皇宫,远离纷争!” 我将手中的茶盏放桌上一放,问:“这便是你处心积虑要与本宫说的事情吗?” 她根本没有告诉我什么天大的秘密,而是来谈交易的。她要我帮她要回皇太子,作为回报,她会带着皇太子远离权势,不来阻碍我的路,不做我的绊脚石! “这对和贵妃娘娘也是有利的不是吗?”郑容初听出我口气不善,反倒心一横豁了出去,“贵妃娘娘后宫独宠,皇上正值壮年,日后何愁生养不出健康聪颖的皇子来?为何不放妾身与照儿一条活路?贵妃娘娘也省了好些力气!” “你说的倒是好听!”我脸一沉,“把太子还给你,本宫就要去得罪和贵妃,让太子随你离宫,怕是和贵妃更要以为本宫是在与她作对了!你们倒是母子团聚走得轻快,留下本宫与和贵妃刀枪相向不得安宁!你可真是会为本宫打算啊!” 郑氏慌忙辩解道:“不!贵妃娘娘误会了,妾身绝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照儿真的不适合做储君——他——他——” 郑氏突然眉眼紧拧,面色苍白如纸,紧接着全身抽搐,双手紧紧扶住自己的喉咙,好似中毒之相! 我一边大喊着来人,一边朝她走去,“你怎么了?你来之前吃了什么东西?” 郑氏来我这里连口水都没有喝,当然不是在我这里中的毒。而且我对自己的宫邸还是很有自信的,绝没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放肆。那唯一的可能便是郑氏在其他地方进了什么有毒的东西,然后在我这里毒发! 噗——! 我刚来到郑氏的身边扶住她的身子,她就吐了一大口污血,喷在地上,也有不少溅到了我的凤袍上。 后宫之中从来不缺鲜血与阴谋。到郑氏中毒吐血,我立即明白了赵姝合的真实目的。她今天早上费尽心思演上那一出戏,当然不是无用功,她就是为了让郑氏来找我死在我这咸福宫里,让我有嘴也说不清! “贵妃娘娘!”玉璃与一干宫人冲了进来,她一见此情景便也明白了大半,急忙吩咐小顺子去请叶栖风,然后与如婳一起来将郑氏扶稳。 “快扶郑美人去榻上躺着,等候太医救治!”感到郑容初越来越虚弱,我急忙命令道。 “来不及了——我不行了!”郑容初死死地抓住我的凤袍,十分虚弱地说,“救我的孩子,别让他呆在宫里,因为——” “因为什么?”我急问。 却只见郑氏的嘴巴努力地嚅动着,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我不得不命人给她灌下半碗老参汤,吊住她最后一口气。她死死地拽着我,要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她积攒了全力最后的力气,终于在我耳边说出了一句话,将我瞬间震惊在了原地。 “救——救我的孩子——别告诉他真相——他会受——”郑氏甚至没把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完整就直挺挺地死在了我的面前,睁大了双眼,咽了气! 她走了,带着对儿子的担心与眷爱,走得那样不甘心与痛楚。却把所有的期望、嘱托以及难题都抛给了我! “贵妃娘娘!郑美人死在咸福宫,咱们难逃干系,如今怎么办?”玉璃与如婳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已经不再惧怕了,她们担心的是我的处境! 我沉吟片刻,“去请皇上与和贵妃来!郑容初身份特殊,她的死讯是怎么瞒都瞒不过去的,反倒是将一切都放到台面上,我们还有撇清自己的希望!” 玉璃立即让如婳去请皇上,又派了个宫女去请赵姝合。 “贵妃娘娘!”玉璃仍是十二分担心,“此事明显赵姝合所为,既然她让郑美人死在这里,必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的。咱们还把她请过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然而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我藏着掖着,反而显得我心里有鬼了!只要弘治是相信我的,那么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就算郑容初死在我这里,也没人敢要我给她抵命! 我拍拍玉璃的手,安抚道:“如今只能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了。本宫没有非杀郑氏不可的理由,这便是我们最好的挡箭牌。” 玉璃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然而细想,我其实是有杀郑氏的理由的,众人都知道我认定郑氏杀害了炜儿,而皇上只是降了她的位分,却没有取她的性命! 第210章 诛杀和妃(四) 比起自己的安危,我最踌躇的是郑氏临死前告诉我的那个秘密,我真的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弘治。郑氏上一次来的时候并未完全说实话,太子的身世或许还有三个人知道,但这个真正的秘密根本只有她一人清楚,就连弘治与太皇太后都蒙在鼓里。 如果我将这个秘密公开出来,我完全可以将自己与郑氏的死撇清关系。可如此一来,弘治必然心碎,皇太子虽还不懂事,可他迟早也会明白。 不可以! 这个秘密对弘治、对孩子的伤害都太大了,尤其是厚照,他这一生便也毁了。他到底是个孩子,他到底是我所爱之人的孩子。郑氏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就是求我保全她的孩子。我若真为了一己之利,不顾这个孩子死活,实在有些对不起郑容初,哪怕我与她并没有什么深交,但也足以令我内疚一辈子。 我顾千寻的刀向来只噬仇人的鲜血,郑容初可以说算是那些老人里对我最无害的一个。比起张玳珺与赵姝合,她真是要“善良”得多。 算了,反正朱厚照也没有能力与我将来的儿子争皇位,就保他一命吧。 很快,赵姝合就来了,简直是抢着与叶栖风一同进的门。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赵懿嫔与她一起。一进门就嚷开了,一脸着急慌张的模样,“怎么了?春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可别吓姐姐!” 纵然心底积压着深仇大恨与冲天的怒火,我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一边让叶栖风为郑氏验尸,一边冷静而漠然地回了一句,“郑容初被人毒杀了!” “被人毒杀了?”赵姝合怔怔地看了看郑容初,硕大的眼睛就落下泪来,“郑妹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这到底是谁做的?谁这么狠的心呀?” 好演技!我在心里鄙夷着,面上仍是淡淡答了句,“尚不知晓,所以我特意去请了皇上来圣裁!” 赵姝合点了点头,“正是,正是,皇上来了自有公断。” 却不料赵懿嫔低声哼笑了一句,“说得可真轻松,这郑美人可是死在咸福宫,春贵妃能脱得了干系吗?” 我蹙眉用眼角朝她一撩,即吓得她缩了缩脖子,可仍是小声争辩道:“嫔妾说得有错么?叶太医本就是咸福宫的人,由他验尸怎能服众?总该另请太医……” “你是怎么当的差?”玉璃故意打断赵懿嫔的话,她生气地质问去请人的宫女,“让你去请和贵妃娘娘,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也请来了?” 赵懿嫔气得脸一红。不待被问话的宫女开口,赵姝合已然出声道:“春妹妹别误会,方才你的人去永和宫时,正巧懿嫔在我那里吃茶。妹妹你知道,我是最怕那些见血的,所以懿嫔就陪我一起来了。” 就在她们说话的空当,我已经不动声色地向正在验尸的叶栖风使了眼色,他极轻地向我点了下头。 于是我微微摇首道,“不碍事,懿嫔说得不错,叶太医是本宫的人,由他一人来下定论确实无法服众。” 我唤来玉璃,正要让她派人把太医院的当值太医都请来。赵懿嫔立即抢道:“不用麻烦了,嫔妾来的路上刚巧遇到了几位太医,此时正在外头候着,让他们进来便是。” 我晲了赵懿嫔一眼,我可真是迟钝了,连赵懿嫔是赵姝合的人都没有看出来。原来不只张氏一人在打我转世的主意!只可惜弘治已经认出我来,她们苦心培养的棋子都已无用处。 “叫他们进来!”我朝玉璃点点头。 赵姝合这是存心不给我动手脚撇清自己的机会。看来就算我不派人去请她,她亦会找借口很快赶来。这本就是她精心设的一个局,郑容初身份特殊,弘治知道她是太子生母的身份,又兼把她的儿子送给张氏心存愧疚,对她的死就绝不会敷衍了事。 如今后宫里除了赵姝合她自己,也只有郑容初的死有可能扳倒我。 一共有五个太医走进门,这也能算是碰巧?赵懿嫔编谎话的本事,还真是差得可以。这五人立脚未稳,我便开口道:“叶太医的医术堪称宫中第一,各位可有异议?” 那五人向我请了安,统统摇头,表示无异议。我继续道:“现在叶太医正在忙,你们等他做完再一个个地去验,其他人就在一旁看着,不要出声干扰正在做事的人,明白吗?” 那五人应下,一起走到榻边,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叶栖风,生怕他动了什么手脚一样。叶栖风刚验完擦手,其他几个人就迫不急待地上场了。玉璃一直在旁冷冷地盯着。 不多时,弘治也急忙忙地赶来了,紧接着他进门的还是太皇太后最宠信的太监洪岩辉。那老妇的耳朵怎会这么灵?不过又是赵姝合算准的一步,怕弘治偏袒我罢了。 “风儿,你有没有事?”弘治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担心我的安危,令我心头一暖。 “妾没事,只是郑美人已经毒发身亡了。”我哀叹道。对于郑氏的死,我是真心感到有些悲伤。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会让郑氏活下来,因为她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做过我的敌人。 弘治朝郑容初的尸体看了去,眸色一沉,想来心中也是悲痛的。毕竟跟了他那么多年,就是一只小狗也会有感情的,更何况她还为他生育了皇太子。 我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掌,对他说:“郑美人的眼睛始终不能完全闭上,想来是在等皇上一句承诺。” 弘治即牵了我过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承诺道:“朕与风儿会好好照顾照儿!”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力一抹,郑容初的眼睛便完全闭上了。 “郑美人真是可怜。”洪岩辉也跟了过来,摇头叹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与朕听。”弘治一直牵着我的手,他是在告诉我,他就在我的身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害怕。 赵懿嫔与洪岩辉盯着我们握紧的手,仿佛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赵姝合的心里一定更甚,只是她本事大,可以半分不显出来。 我将大致的经过说了一遍,隐去了秘密的部分,一口咬定郑容初是来求我照顾皇太子的,至于她为什么会中毒,我完全不知道! 洪岩辉刚听完,就阴阳怪气地开了口,“郑美人就死在咸福宫,春贵妃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叫人如何相信?郑美人为何不死在其他人宫里,偏要死在你的宫里呢?” 我不屑与他说话,虽然他今天站在这里代表的是太皇太后,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奴才。我怎么可能接受他的质问,自贬身份? 玉璃立即代我答道:“咱们贵妃也很想知道谁与郑美人有这么大的仇,谁与咸福宫有这么大的仇,所以请了太医来验尸!” 玉璃的话是在提醒弘治,有人想借郑氏之死取我性命,如若洪岩辉没来,弘治“清楚”赵姝合一贯的为人,倒不好猜测了。他来了,弘治很难不去想这是不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早就已经公开表示了对我的不满。 赵懿嫔插言道:“郑美人素来与人无争,谁会与她有仇?再说咸福宫恩浓势重,谁敢在春贵妃的眼皮子底下毒害郑美人?”她仗着有赵姝合与太皇太后撑腰,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我微微一笑,“赵懿嫔说得好像亲眼看见本宫下毒害人一样。证据呢?” 赵懿嫔叫道:“她死在咸福宫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不慌不忙,“本宫若真是毒杀了郑美人,避嫌还来不及,怎么会请各位来做见证,彻查此事?本宫与郑美人处得还算不错,又为何要杀害她,还要明日张胆地在自己的宫里?” 赵懿嫔显然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她料到我有此一问,奸笑着回道:“春贵妃为何要杀郑美人,自己心中明白吧?谁不知道你与郑美人是有仇的!” 我哦了一声,“懿嫔倒是说说,本宫与郑美人有什么仇?” 赵懿嫔回得很快,“春贵妃一直以为是郑美人害死了蔚悼王殿下,可惜证据不足,未能将郑美人致于死地,所以就毒杀了她!” 一提起炜儿,我的心口就隐隐作痛,不觉垂下头去。 赵懿嫔以为问得我哑口无言,努力昂着头,似要压下我的气势,在她看来打败皇上最宠爱的春贵妃是她在后宫一战成名的机会,可她忘记了,弘治也在这里,炜儿的死不仅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更是他心里的刺!他若早知道我就是春风致,一定会用尽全力将我们母子保护起来,绝不让我们受半点伤害! 赵懿嫔仍不知死活地步步相逼,“春贵妃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嫔妾说中了?” 我忽然抬首,反问道:“蔚悼王是本宫什么人?本宫一定要为了他报仇!” 赵懿嫔讥笑道:“他是你的儿子,后宫谁——”她突然发觉了不对劲,弘治凶狠的眼神朝她扫了过去,她气势立即小了下去,声音都抖了起来,“嫔妾是说,是说,春贵妃十分疼爱蔚悼王,情如母子。” 玉璃趁机回击道:“若照这么说,和贵妃嫌疑更大!今天早上她还要打皇太子来着,郑美人与皇太子更是亲如母子!” 第211章 诛杀和妃(五) 弘治闻言眉梢微拧,朝赵姝合看了去。她装作一愣,眼中立即噙满了泪水,对于我的人会把她拖出来作挡箭牌,她应是早有预料到的。只是在此种情形下,装柔弱扮吃惊,才是她最好的保护色。 “和贵妃真的打下手了吗?”洪岩辉似看不过眼去,尖声回道,“和贵妃的为人宫里谁人不知?那是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的善人。皇太子顽劣,身为母妃,自然要好好管教,不然如何对得起圣上,如何对得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放肆!”我厉声一喝,惊了洪岩辉一跳。他仗着太皇太后之势,去到任何宫里都受到礼遇,连弘治都要给他三分颜面,后宫的妃嫔从没有人敢当面喝斥他!就在他以为我要骂他之时,我转脸看向了玉璃: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主子们说话岂容你一个奴才插嘴?本宫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和贵妃也是你能够指摘的?!” 玉璃立即躬身垂首,“奴婢该死!请贵妃恕罪!” “回头再收拾你!”我骂的是玉璃,却字字句句都是骂给洪岩辉听的! 他一张老脸涨得发红,却又作声不得。太皇太后在我咸福宫怎么嚣张,我都能忍,他一个狗奴才,也想狗仗人势,就要好好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了! “好了,多争无益。既然请了太医,就听听太医的说法。”弘治听了这么久,容各方将自己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方开口说话。 叶栖风与那五名太医上前。弘治一见这么多人上前,而且有的人很是眼生,便问我,“都是你请的?” “妾发现郑美人中毒之后,就立即让人去请来了叶太医来,指望着能救她一命。没想到,不等叶太医到,郑美人就去了。”我说罢朝赵懿嫔瞟了一眼,“那五位太医都是懿嫔带来的,说是碰巧在路上碰到的。” “还真巧。”弘治对那五个太医已是心里有数,于是让叶栖风先说。 “回皇上,郑美人确是中毒而死,她所服的毒药比较罕见,毒性极强,却需要过一两个时辰才会发作。”叶栖风说话时仍是一副疯癫不正经的样子,他望向我,“不知郑美人毒发前来咸福宫多久了?” “尚不足半个时辰。”我回。 “那郑美人便是在其他地方服了此毒,才来到咸福宫的!只是——”叶栖风的话未完,那五个太医里立即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启禀皇上,此毒虽然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发作,但此毒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性,若是遇到参汤之类的大补之物,也可以在半个时辰内发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为了吊住郑容初最后一口气,我命人给她灌了参汤,希望能拖到叶栖风来,没想到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赵姝合这一局竟是设计得如紧密,她连我惯用参汤都算准了。我正暗自焦急,只听叶栖风皱眉朝那太医叫道:“最讨厌别人打断我的话了,你在郑美人的尸身里可验出她有服用参汤的迹象?!” 那太医立即踌躇了起来,用极快的速度瞧了赵姝合一眼,最终还是不敢在弘治面前撒谎,很圆滑的回道,“若是服用得少,是验不出来的。” 弘治很是不快,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叶栖风咬死了没有,那五个太医都不敢下定论。弘治骂了一句废物,让小房子去把将专门给他看诊的几位御医请了来。我瞧见叶栖风脸色凝重,就知道他心里也无十分把握,骗骗那几个庸医或许还可以,但要骗过弘治的人未必那么容易。 弘治却轻轻地捏了两下我的手,我看到他的目光,温暖而安定。他是来帮我的,只有在我没有事这个前提下,他才愿意去知道所谓的真相! 我心中大安,赵姝合千算万算,低估了弘治对我的情义,就如同我低估她的本事一样! 果然三位御医众口一词,确定没有参汤的成分。弘治当即为我洗脱了嫌疑,又问郑美人的宫人,“郑美人来咸福宫之前都去了哪些地方,用过什么东西?” 那宫人怯怯地回道:“美人一直呆在自己的宫里,并没有去别的地方。” 瞧她那颤抖的心虚模样,说不定早就被赵姝合给收买了。赵姝合要打皇太子的消息,也许就是她传给郑容初的。郑氏这才下定了决心,要把最大的秘密告诉我,以期求我救出皇太子放他们母子出宫。 弘治加重了语气,“真的吗?” 那宫人鲜少在圣驾前说话,立即吓得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答道:“宫人都可以做证,美人今日确实一直呆在宫里!” 我问道:“那可有人去看过她,给她送过什么东西?” 那宫人使劲地摇头,“不曾,不曾!” 也对,赵姝合只需早早地把毒药递给她的内应,自然有人替她下毒。她布局一向精巧无比,便是不成功,她也能给自己想好一个完整的退路,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这便是她这么年多来都没有被人抓住狐狸尾巴的原因。 弘治沉思片刻,便下了定论,“一般的宫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毒杀她们的主子。依朕看,郑氏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以为皇太子在永和宫呆得不好,情急之下自己服毒,想借此来打动春贵妃来帮她好好照料皇太子。春贵妃与此事并无干系!” 赵姝合苦心造的一个局,就这样被弘治给破了,她应是做梦也未想到我在弘治心中竟有如此份量! 如今她也只能咬碎了牙,不能作声。弘治对她没有管教好皇太子一向颇有微词,刚才所说之话已透出对她的不满,若真是追究起今天早上的事,大有训斥甚至是处罚她的可能。她绝不会冒险,只能顺着弘治的意思说:“臣妾也觉得春妹妹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洪岩辉见弘治如此为我开脱,如何能服?却又不敢当着他的面太过显现,只是说:“郑美人到底是死在咸福宫,就算没有证据证实是春贵妃所为,可咸福宫总不能撇得如此干净吧?奴才回去也没办法向太皇太后交差啊!” 这个老太监太过放肆了,当面与弘治抬杠,此乃一忌;还搬出太皇太后威胁弘治,此乃二忌!只见弘治狠狠朝他剜了一眼,“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杀了春贵妃给郑氏偿命,是否就顺了皇奶奶的心意?!” 洪岩辉见弘治发怒,不敢多言,只是讪讪地说:“奴才不敢!” 我知道太皇太后派了洪岩辉来,就是来看我的下场,弘治若不惩治我,不好向她以及后宫其他人交待。毕竟郑氏是在我这里死的,我如何能独善其身?我不能再让弘治为我扛下所有的压力。 于是我向他道:“洪公公所言也不无道理!妾总是有失德之处,郑美人才会死在这里。妾自请禁足三个月,罚俸一年,以思己过!只是请求皇上看在郑美人曾经抚养过皇太子的份上,赐她贤妃的身份安葬!” 弘治不忍,现在只要让我吃一点苦受一点罪,都会令他无比心疼。可如果不这样,太皇太后誓必不会甘休,到时只会更麻烦。见弘治仍不下决定,于是我跪下来请求道:“恳求皇上成全!” 弘治一把将我拉了起来,“这样吧,朕便罚你禁足一个月,罚俸半年,以示惩戒!”他到底还是忍不下心去。 “这也太轻了吧?”赵懿嫔不甘心的嘟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弘治怒喝一声,吓得那小姑娘一抖。 赵姝合怕她再惹弘治不快,急忙拉了她跪安离开。洪岩辉虽不甘心,也只能这样回去复命了。弘治的态度如此坚定,除非太皇大后亲来,否则他绝不会让步。 待他们一走,我立即向弘治道:“妾为了延续郑容初的性命确实给她喝了参汤——” 弘治伸手示意我不必解释,“朕知道她绝不是你杀的!” “皇上就这么肯定?” “你若想要她的命,只需要向朕说一句话就行了,何必冒险亲自动手?” 我怔了怔,连我自己都不曾想到,弘治竟对我如此爱重,就连郑容初如此身份的宫嫔,生死也全凭我一句话而已。 “皇上!”我扑到了他的怀里,“妾真是蠢,竟然让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人!是妾给皇上惹了麻烦。” “只要你没事,朕都不在乎!只是,风儿,”弘治把轻轻推开,扶着我的肩膀,认真地说,“已经有人向你下手了,你以后可要千万小心!你要记住,无论任何时候,先保全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朕已经失去了你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我只觉得心头都萦绕着化不开的暖意,这样的日子便是只有一天,我也死而无憾了。 弘治走前又将咸福宫上上下下都敲打了一遍,要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用心伺候。临行时,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个月,整整三十日,三百六十个时辰,朕都不能见你,朕可怎么熬啊?” 第212章 诛杀和妃(六) 我又如何舍得?可仍笑着安慰道:“才一个月嘛,很快就会过去的!一眨眼的工夫——”明明是笑着的,却有种心酸的感觉,不由得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只是一个月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 “朕走了。”弘治又将我拉入了怀中,当着众人的面,他再三叮嘱我道,“风儿,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妾会的,皇上也要好生保重!”我紧紧抱着他,将头深埋在他的胸膛上,想牢牢记住他的气息。 “朕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所以什么都不用害怕!”弘治又附在我耳边轻声道,“朕给你安排了几个身手好的宫人暗中保护你,只要咸福宫一有动静,就会有人报告朕。朕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如此周全的安排,我自是感动。可他如此紧张,却令我隐隐不安。到底是他紧张过了头,还是要向我下手的人太强大?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 纵是再不舍,弘治还是得走。禁足一个月是他亲下的命令,必须君无戏言。他一走,咸福宫就被侍卫给围住了,我出不去,一般的人也进不来。 叶栖风也不宜久待,我轻声向他道了谢,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医术高超,那五个太医早就验出我喂了郑氏参汤,根本撑不到弘治来,我就已经被赵姝合定了罪!实是惊险,命悬一线! 栖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潇酒离去。 他常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他多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伴我左右为我犯险,岂是我一个谢字能抵偿得了的! 郑容初的尸体也被抬走了。有了弘治的旨意,赵姝合怎么都得让皇太子见自己的生母最后一面。虽然我明知道她死在赵姝合的手上,可仍是只能看着赵姝合去主持她的葬礼。弘治要我好好呆在咸福宫里,他不想我再出现任何意外。 回到同茗斋后,如婳小顺子大呼好险,连玉璃也道,“要不是叶太医相助在先,皇上偏袒在后,咱们咸福宫怕是难逃一劫!” “然而,事有两面!”我的双眉已然紧皱,“今日之事,皇上虽是包庇了本宫,却也气坏了洪岩辉,得罪了太皇太后!” “贵妃娘娘提心太皇太后针对您?”玉璃忧心。 “太皇太后不是一直很喜欢您的吗?怎么现在就变了?”如婳不解。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赵姝合这一局看似未赢,却也没输。她激起了太皇太后对我的恨意。不管这老妇是否知道我为何如此受宠,仅凭皇上这般对我,就足以令她想起前世的我。她是深信‘千年妖凤亡国祸水’这个批语的,所以她越疼爱弘治,就会越恨我! 事实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 也不知道洪岩辉回去是怎么回禀太皇太后的,也许还有赵姝合的一份“功劳”,总之惹得那老妇大怒,都在仁寿宫砸了东西。 就在第二天,那老妇的懿旨就到了,她说郑美人死在我这里,是上天对我失德之责罚。仅禁足罚俸是远远不够的。她要当着后宫所有宫嫔美人的面,让洪岩辉那个老阄狗代她痛骂我,以示惩戒! 洪岩辉的动作十分之快,他刚向我宣读完太皇太后的旨意,后宫的其它宫嫔美人已经齐聚在咸福宫门口了。 “春贵妃,请吧!若让老奴派人请你去,就不好看了!”洪岩辉拖长了腔调,一脸讥笑。 这狗奴才敢如此嚣张,一定是弘治来不了。以太皇太后的手段,她既然存心要我受辱,肯定会想法子留住弘治。只是她以为我顾千寻脸皮子薄,被人辱骂一通就恨不得自裁当场,那就错了!为了弘治,再艰难我都会活下去!更何况一场申饬,怎么比得上我当年的烈火焚身之痛? “洪公公,春贵妃今日身子不适,不如由我来代替——”玉璃的话还未说完,就听洪岩辉大声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正二品贵妃代过?!” 玉璃还欲争辩,我按住了她。如今是太皇太后的旨意,连弘治都不敢太违逆她的意思,我一个小小的贵妃又如何能反抗得了呢?硬碰硬的结果,只能是我吃亏!那老妇要做什么,遂了她的心意就是,先让她消气了再说! 玉璃如婳扶着我来到咸福宫门前,已是黑压压的站了一片,太皇太后的命令谁敢不来?见了我出来,妃嫔们还算是恭敬地行了礼,倒也不枉我平日里那样着力地笼络她们。然而我为弘治独宠,始终是遭人妒忌,如今见我受辱,心中难免会幸灾乐祸。只是面上不敢太表现出来罢了。 洪岩辉选定了一个最中央的位置站定,我推开玉璃如婳,跪到他的面前,优雅而无畏。无须扭捏,亦不必羞耻,郑氏不是我杀的,我无愧于心。 “春贵妃,老奴奉旨申饬,你可不要怪老奴啊。”洪岩辉狞笑着俯视下来。 “洪公公可以开始了。”我跪直了身子,冷冷地平视着前方,没有半点羞愧之色,相反地,我正用着此生最高傲的姿态来面对他的侮辱。 他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也不过是个奴才,而我是弘治心尖上的女人,是大明皇朝的贵妃;他身后站的那个女人再尊重再不可一世,也只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而我还年轻,还会与弘治有美好的岁月。 我的傲态狠狠地刺痛了那个老太监,他以为自己握着太皇太后赐下的权杖,我就该向他谄媚,向他摇尾乞怜,以祈求他的从轻发落。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就知道扒.光了衣服往皇上的龙床.上爬,比青楼的妓.女还不如!无耻淫.妇!你……” 洪岩辉的“申饬”一出口就语惊四座,如此不堪入耳的字眼,羞得那些宫嫔美人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看来,我真是高估了他,一个没有念过书的残缺之人还能说出什么优美的句子? 我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左耳进右耳出,也是一种很好的本事。他骂他的脏话,我却想着我与弘治之间的种种美好。 这个老太监骂了一个时辰,我也跪了一个时辰。他骂来骂去都只那一个意思,中间还歇了四次来喝水,瞧见我脸不红眉不皱始终安然平静,就搜肠刮肚地用最肮脏的字眼往我身上泼。他的口水时不时地溅到我的脸上,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恶狠狠地指向了我…… 我的宫人们一个个气得咬牙跺脚,玉璃如婳在一旁更是揪心,生怕我一个承受不住,气死当场!她们忘了,我本就是从最低微的位置上爬上来的,最不怕的就是责骂。更何况我现在有弘治可以依赖,几句话就想要了我的性命,太皇太后未免太低估我了! 洪岩辉骂完已经累出了一身的汗,我恭敬地拜倒,“谢太皇太后教诲。” 宫人们慌忙来扶我起来,除了膝盖有些疼痛酸胀以外,一切都好。我环顾四周的宫嫔美人,朝她们微微一笑,将她们吃惊叹服的表情收入眼中。二品贵妃,就是要有贵妃的气度,绝非一般人物所能比拟! 我搭着宫人们的手回宫,走前,冷蔑地向洪岩辉道了一句,“真是辛苦洪公公了,玉璃,赏!” 玉璃拿了十两金子丢给洪岩辉,低低狠声道:“洪公公有命接,但愿也能有命花!” 洪岩辉大为光火,“你算什么东西,居然——” “洪公公,你我都一样,都是宫里的下人!”玉璃毫不客气地剪断了他的话,在申饬之前,玉璃对他客客气气说话,是想请他口下留德,现在他都已经骂完了,还骂得那样不堪入耳,竟妄想玉璃会顾及他的脸面?他们本是品级相等的宫人,洪岩辉并不高玉璃一等! “玉璃,咱们走!”跟那种无根之人,无须妄费口舌。 一关上宫门,玉璃如婳还有小顺子就哭了起来。我知道他们刚才气恨交加,为了保存咸福宫最后一点颜面忍得很辛苦,却不想这场申饬对他们的刺激这样大。 “哭什么?本宫不是毫发无伤地活着吗?”我遂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做我的宫人可不能这般脆弱。因为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最强的敌手! “那洪岩辉实是欺人太甚,太皇太后的原旨一定不是这样,他怎么可以当着后宫所有妃嫔的面,令贵妃如此难堪?”如婳一边抹泪,一边恨道。 宫人们都是心疼我,为我受如此奇耻大辱而抱屈。我柔声安慰道:“你们既知那些不是好话,又何必听到心里去呢?从本宫站起来的那一刻,已经将这些话统统忘记了。” 玉璃不甘,“贵妃就这么放过那姓洪的老太监?!” 我于温柔中迸发了一股冲天的狠劲,“他逃得了吗?本宫只是还不想与太皇太后硬碰而已。你们是否注意到,这一次申饬,有一个人竟然并未到场?” 玉璃立即回道:“和贵妃!她的宫女都来了,可她本人却一直未曾出现过!” 第213章 诛杀和妃(七) “不奇怪吗?”我问,“太皇太后的旨意,后宫无人敢不前来,赵姝合却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太皇太后下旨申饬,赵姝合一定是极愿意见我受辱的,她为什么要冒着令太皇太后不悦的风险,找借口不来呢?这个女人一定又在盘算什么。而且,众人到场而独她可以不来,说明太皇太后对她的喜爱绝非一星半点。 “贵妃娘娘,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宫人们焦急地问。 “韬光养晦,静待其变!”我回了八个字。 连弘治都不敢太过违逆的太皇太后,以及心机深重手段毒辣的赵姝合,这两人的明暗夹击下,我已经处于十分的劣势,如果再轻举妄动,只能是自寻死路。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小心防备,不再让赵姝合有任何攻击我的借口。 早在洪岩辉来传旨的时候,弘治留给我的宫人应该就去向他禀报了,可至我受辱结束,他都没有前来,那只有一种可能,太皇太后坚决不放行。 但我今日所受的一切定会有人一字不差地说给他听。他不是个轻易妥协之人,只怕为了我,这一向关系融洽的祖孙俩就要发生一场大战了!想到这里,我急忙让小顺子去找小房子,让他转告弘治,我一切都好。 小顺子尚未出宫门,洪岩辉与各宫嫔妃还未走远,弘治的赏赐便到了。数百个宫人抱着大大小小的各色东西,排着壮观的长队依次进了咸福宫的门。 弘治碍着自己下达的禁足之令,不能亲来,却绝不放任别人欺辱我而不顾。太皇太后令我颜面扫地,弘治就要为我挽回尊严,他故意趁后宫众人未散之时送来,就是告诉大家,我顾千寻任何时候都是他心尖上的人! 当众人都以为弘治所做的不过是一些赏赐而已的时候,更令人吃惊的事情来了! 就在仁寿宫里,弘治命洪岩辉将在他咸福宫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洪岩辉如何敢说实话,第一句话才出口,就被弘治冠以欺君之罪。太皇太后急得跳起,弘治才免了他的杀头之罪,但命人掌了他五十个嘴巴,直打得他满口血水,一口牙齿全部掉落,方才住手。 都怪洪岩辉做人太不留余地,在咸福宫前骂我的话太过难听,太皇太后便是有心袒护,也不好去张这口,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倚重的老奴才成了无齿之人。 不仅如此,在我禁足的一个月里,弘治没有再招幸后宫任何一个妃嫔,而是让小房子在众多的宫女中选身体强健、姿容清丽者送去侍寝。一日一人,共宠幸二十九人,受宠后,不是封为美人就是册为贵人,给的位分不低。 而对于那日前来看我受辱的妃嫔,弘治不仅一个不见,而且在这一个月内,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将这些妃嫔全部连降两级。尤其是我受申饬那一日当众乐不可支的赵懿嫔一降到底,贬为了淑女都不解弘治的气,最后以有罪之身被罚进了浣衣局。 小房子告诉我,太皇太后对此十分生气,质问弘治为何如此对待后宫妃嫔,就不怕她们寒心吗? 弘治是这样回答的,“她们入宫多年不曾为朕生育子嗣,又不能哄朕龙心愉悦,难道犯了这样的过错还不该罚?” 太皇太后又说,“那也不至于把赵懿嫔罚去浣衣局呀,她未曾犯过什么大的过错!” 弘治只回了一句,“朕不喜欢她,就是她最大的过错!” 太皇太后一时语噎,她这才意识到惩罚我,彻底惹怒了弘治。这个一向孝顺的孩子,在用他的方式回击祖母的霸道! 然而,就在后宫所有宫嫔无人幸免的时候,赵姝合却因为那一日托病没来看我受辱,而保住了她贵妃的高位。好聪明的女人!利用太皇太后打击我的同时,也不忘权衡利弊,不去激惹弘治不快。 太皇太后与弘治之战,是赵氏暗中挑起来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波及,唯有她可以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各宫宫嫔都降了位分,便在无形中提升了她的地位。后宫众人都会知道,这位和贵妃是太皇太后的宠儿,亦是皇上倚重之人!不像我,所能依赖的只有弘治! 如叶栖风所说,赵氏每次设的局都将所有的赢面留给了自己,不过是多赢与少赢的区别。我再一次明白自己此回遇到的敌手是怎样的可怕。 一直疼爱弘治,与弘治祖孙情深的太皇太后因为弘治这一次的忤逆而病倒,刚开始,我以为她是真的病了。可是很快,我听到消息,朝堂里出现了废除春贵妃的声音。理由也很明确——春贵妃媚惑君主无德无品,谋害郑美人在先,诱使帝王违背孝道在后! 这样的理由,分明是站在太皇太后的立场上说的。我便知道这些朝臣都是受了这老妇的授意才这样做的。她既然有力气安排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真的病倒呢? “风儿,不必理会那些朝臣,朕寻个借口把他们都贬出京去!”弘治拉着我的手安慰道。一个月的分离,使他对我的爱护有增无减。他恨不得为我拦下所有明枪暗箭,甚至不惜与太皇太后翻脸。 “妾有几句心理话要说,但有关朝政,祐樘会生气吗?”我轻声道。 后宫不得干政,太皇太后此举显然已经犯了弘治的忌讳,我自然不能明知故犯,但得到弘治的亲允,又完全是另一种情形了。 “这里只有夫妻,没有群臣,风儿但说无妨!”弘治温和地说。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给予了我很大的信任。 “如果皇上真的为了一个宫妃就把那些朝臣贬出京去,那才是真的令天下有节之士寒心呢!到时,便不只是无德无品了,还会给妾加上一条迫害忠良的罪名!” 我想太皇太后的本意并不想弄得自己苦心养大的孙子太过难堪,而是不满弘治为了我与她顶撞。这撼动了她在皇孙心中独一无二的位置,令这个为孙儿付出甚多的老妇尤为不甘。 “他们敢?!”弘治气恼了起来,“当年皇奶奶为了周家之利暗中偷龙转凤,朕都忍气吞声,未与她计较,现在她又对你这般——” “听妾把话说话嘛,”我抚着弘治的胸.口替他顺气,“既然皇上都知道是谁的意思,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呢?您作为晚辈都不肯退让,老人家是最喜欢耍性子的,又怎么能消气呢?” 弘治顿了顿,我便知道,祖孙俩的感情仍是深厚的,他们只不过是在赌气罢了。他摇了摇头,坚定地说:“这太委屈你了,朕不能答应!” 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在我与太皇太后之间,尽管有片刻的犹疑,他仍是选择了我。只是祖孙两个都是强硬的人,总得有一个先退让,另一个才会跟着让步。 “不委屈!”我浅浅地笑着,我劝他让步当然也是为了自己考虑,“只要太皇太后消了气,朝堂自然也就太平了,朝堂太平了,妾才能安宁。皇上您说是不是? “唯有如此了?”弘治显然不喜欢妥协。 然而现在我必须劝他妥协,只有妥协了我才能得到暂时的安宁,以退为进。既然注定了要吃亏,我何不吃在明处?如此,弘治以后只会更偏袒我。太皇太后不是要胜利吗?那就给她,看似赢了,却是亲手把自己的孙儿推远了一步。 我轻轻一笑,“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了,皇上就让她老人家好好高兴高兴吧。既然余贵妃不愿晋封皇贵妃,那也只有和贵妃最合她老人家的心意了,您就晋封她为皇贵妃,好不好?” 弘治见我的大度体贴,倒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我能为他着想,与他共同承担一切,他自然高兴,可是册封赵姝合为皇贵妃,他满心不悦。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本就不多,上次抬她为贵妃,是为了平衡我封贵妃,他已然是让步了,如今为了讨好太皇太后,又要晋她为皇贵妃,成为后宫中无人能及的女人。弘治不肯答应! “要晋皇贵妃,也该是风儿你!”弘治斩钉截铁地说。 “皇上又糊涂了,在妾看来,这个‘春’字比‘皇’字更为珍贵!妾是春家的女儿,妾是皇上的妻!”我仍是轻轻一笑。 皇贵妃?我已经不稀罕了,我要做弘治真正的妻,我要做独一无二的春皇后!所以我现在必须让赵姝合得意,一个人最得意的时候,才是最容易掉以轻心的时候,也是她离危险最近的时候! 第214章 诛杀和妃(八) 我的那一句“春字比皇字更为珍贵”打动了弘治的心,他最终同意我的建议,主动去向太皇太后进行了妥协,表示在她大寿之时,会晋封劳苦功高的赵姝合为皇贵妃。太皇太后自然高兴,觉得自己施展手腕还是能震得住她的皇孙帝王的,加之大寿将近,暂时也不再为难我了。 朝堂之上“废除春妃”的之声也就销声匿迹了。这些朝臣以为讨得了太皇太后的欢心以后就会飞黄腾达,其实弘治早将他们的名字铭记在心,从此他们的仕途也就到头了。等太皇太后不注意的时候,也就是他们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的时候。 在后宫众人面前,我仍是与赵姝合姐姐长妹妹短的叫着,好不亲热,还刻意露出讨好之意。并故意在咸福宫的宫人们面前吩咐以后凡是遇到与和贵妃沾边的事,都要小心谨慎,断不可马虎了事。 这一次会让郑容初如此分毫不差地死在我的宫里,可见赵姝合是在我宫里埋下了细作的,之所以还不把他们深挖出来,当然是利用他们反过来帮我演一场戏。 我要让赵姝合觉得,弘治再疼我爱我也终究敌不过一个孝字,到了最后还是要顺从太皇太后的心意,而我是真心地巴结她的,乞求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我这春贵妃的位置才坐得稳。 赵姝合果然越发得意起来,再没有除掉我之前,也极其敷衍我之能事。一个多月前我为了救下那被她勒令乱棍打死的怀孕母狗,故意说自己想要一只小狗,没想到赵姝合就记下了。母狗产仔,她还真就挑了一只最好的给我。毛色纯白,并且没有一根杂毛,而其他的小狗总有一点瑕疵。 这一群小狗仔正是粉嫩可爱的时候,加之我看中的那一只又是难得的上品,皇太子实在宝贝得紧,哭着闹着不肯给我。 “春母妃是坏人,害死了郑母妃,还来抢我的小狗……”他呜呜地哭着,话说得含糊不清,可我还是听清了这一句,不由得脸色一白。除了赵姝合哪还会有第二个人教他这样的话? “净胡说,没有的事!”赵姝合故意训斥道,“下次再胡说,母妃可真的要生气了!” 皇太子便吓得不敢吭声了。赵姝合寻了个借口把这孩子给骗走,才把那只小狗塞给了我的宫人。我心头不快,便道:“若是皇太子真的舍不得,还是算了吧。” “妹妹还真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啊?”她讪笑地解释着。 “照儿一向贪玩,近日来来往往的宫嫔又多,这孩子指不定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小孩子嘛,别人说什么都信,听了风就是雨的。也怪本宫事务繁忙,对他又严厉,他总是念念不忘郑贤妃,你都不知道贤妃出殡的那一日,这孩子是多伤心……” 赵姝合的神色十分凄哀,倒不像是演出来的。不过我亦打不得保票,这女人演起戏来堪称一流。再说她若是真的伤心,也是伤心皇太子与她始终不亲,这将是闹得她不得安宁的一根刺! “姐姐不是劝我来着吗?怎么自己伤心起来了?”我反过来劝赵姝合道,“姐姐待皇太子之心谁看不出来?他饶是年轻小,不明白你的苦心,等他大了便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亲娘也不过如此!” 我的最后一句话说进了赵姝合的心坎里,她以为我不喜欢皇太子,未生夺皇太子之心,她就可以安心地继续地扮演她一贯的角色,直到某一日,她取了我的性命,我都还以为她是个好人呢! “借妹妹吉言。”赵姝合与我絮叨了两句,又问我预备给太皇太后准备什么样的寿礼。 她这样问我,自然是怕弘治暗中帮我,令我的寿礼好过了她的。那于她是很不合适的,因为她知道弘治要在太皇太后寿辰之日是宣布晋封她为皇贵妃的消息。从此她就是后宫第一人了,她的风头怎么能让其他人盖过? “我还没想好呢!太皇太后历经数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宝贝没有?简直都不知道送什么好!”我抱怨道。其实那老妇已是看我不顺眼,我就算送再好的东西,她都会觉得不快。 “依姐姐看,妹妹送太皇太后什么都不如送她一个大胖曾孙子更令她高兴!” 赵姝合又在试探我。她最害怕的事情应该就是我生下皇子,那将是皇太子的直接威胁。我真的很想看看赵姝合知道自己苦心抢来的皇太子其实根本不能做皇帝,会是怎样的感受!? “姐姐就别取笑我了,都是没影的事!”我故意担心地向她道,“我该不是不能生了吧?” “别瞎说,妹妹又不似姐姐韶华已尽,你正是大好年华,怎么会无福做母亲?着太医好好瞧瞧,开方子调理一番,肯定会怀上的!”赵姝合慈祥地笑着,好似一位和蔼的长者,谁又知道她这副伪善面孔的背后是怎样恶毒的心肠?! “皇上已经有了皇太子,妹妹只想再得一个小公主就满足了。”我故意去挚她的手,“那样咱们姐妹俩就可以一辈子做好姐妹,不用担心闲言碎语了。” “正是!正是!妹妹真是可心之人!”赵姝合虚伪地笑了。她连我的命都不会留,更何况我的孩子? 我将小狗领了回去,结果这小东西一去就病了,叶栖风说最好还是将幼犬送回母狗身边。我又将它送了回去,想让赵姝合养大一些再给我,那时应该好养一些。恰是赵姝合去了仁寿宫,只有皇太子在。 “都怪你,才把小白弄成了这样!”这孩子对我还是有很大的敌意。 “所以本宫把它送回来了,你替本宫养着它好不好?”我轻声软语。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对他只有同情。 “我肯定养得很好,就像大白一样!”朱厚照还是一副稚气模样。弘治在他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刻苦在读书,学业突飞猛进,常被太师夸奖。 “是啊,你是最厉害的。”我夸赞道,小孩子都是喜欢听夸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经常被弘治与赵姝合训斥的孩子,长辈的一句夸奖可以令他开心好久。 “其实,你也不是很坏。”他看了看我,很中肯地说。 “郑贤妃的离开,本宫十分痛心,她在临死之时托本宫好好照顾你——”我慈爱地摸了摸太子的头,“她是位好母亲,你也要当个好孩子,知道吗?” “可是母妃说你是坏人,要我离你远远的!”朱厚照说着,头往后缩了缩,避开了我的手。我的手只触了触他的小脑袋,就尴尬地收了回来。 果然是赵姝合,只有她才能令太子如此讨厌我、远离我! “你母亲妃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你听错了。”我远远地瞥见赵姝合过来,故意高声道,“照儿,去玩吧,好好照顾小白!” 这孩子也察觉赵姝合来了,便赶紧跑开了,离开前还嘟哝了一句,“母妃就是这么说的!” “妹妹专程来找皇太子?”赵姝合平和的目光后面掩着狠辣的仇恨。 “我自然是来找姐姐的!”我便把事情的缘由跟她说了一遍,并请她把小白养得又结实又有劲的时候才给我。她笑着应下了,心里怕是不信的,还一只小狗竟然劳动堂堂贵妃亲自来一趟?她事后定会变本加厉地说我是坏人,要皇太子更加远离我! 所以,我要尽快推进我的计划!就算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 自我解禁之后,后宫就恢复了常态。弘治将所有的夜晚都留给了我,只有在我不方便侍寝的时候,他才会召幸后宫的妃嫔,不知是否嫌弃赵姝合人老珠黄,弘治只是定期去看皇太子的时候才会顺带瞧她一眼,说上几句“你辛苦了”之类的话,偶尔才会赐下一些赏赐。 这当然是远远不能麻痹赵姝合的! 经我多番劝导之后,弘治才对赵姝合好了一些。我却在人前做到了极致,但凡进贡了好东西都让她先选,不管弘治给了我什么赏赐,我都原封不动地以弘治的名义送给她。还要求后宫的妃嫔要尊她敬她,包括宫人们也要高看永和宫的奴才们一等。 赵姝合果然飘飘然了起来,她的理性一定告诉她要扼制,可她熬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这些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件件飞进她的怀里。只需要再除掉我,她就可以完全实现自己的多年夙愿了,她如何能控制得住? 她行事渐渐嚣张了起来,只是她对太皇太后仍是不敢有丝毫马虎。很快,太皇太后的寿辰就到了…… 第215章 诛杀和妃(九) 赵姝合代掌六宫已经有些时候,这早不是她第一次操办这样大型的宴会了,只是这一次的太皇太后寿诞对她实在意义非凡。因此,她格外上心,宴会的铺陈摆设一应种种用的都是最好的物件。 较于我的刻意素淡,赵姝合把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简直要把太皇太后都盖了下去,让人误以为她才是今天的正主! 也难怪,今天的寿宴上弘治就会宣布晋封她为皇贵妃的大消息,从此她就是后宫真正的第一人了!今晚是她筹谋了十几年来最为重要的一个转斩,挟太子、掌后宫,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她大胆到有些放肆,竟然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位置设到了弘治的旁边。 爱与不爱,都是她与余月溶一左一右伴在君则,接受朝廷百官的跪拜。而我,这个弘治心中认定的妻子,却只能坐在一旁远远地隔着迷惑跳跃的烛火,静静地仰视他们!能如何?谁叫我爱的男人不是普通人,而是大明的主宰呢?他注定要被众多的女子围绕…… 忽觉周身一暖,原来是弘治投来了盈满爱意的目光。 就知足吧,纵使他身旁萦绕如云美女,却只有我才是他心尖上的女子,也唯有我才能唤来铁腕帝王的一缕柔情。于是,我会心一笑,他也跟着笑了。 就在此时,我瞧见余月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便借故离开了位置。我虽不明白她因何找我,也只能朝弘治抱歉一笑,起身离座,朝月溶离开的方向走去。 “不知贵妃娘娘找千寻来有何吩咐?”这是仁寿宫,我哪怕有丝毫放肆?对待余月溶仍是恭敬如初。 “你我同是贵妃,身份相同,不必如此客套。” 余月溶的声音十分干冷,明明我离她那么近,却听见她的声音遥遥传来,我觉得自己临立在一口枯井旁。 我也曾想过去看她的,可是她搬进了仁寿宫,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外客。听闻,她日复一日的打坐读经,不苟言笑。亦如当年的我那般,画地为牢,将自己的灵与魂囚禁这世上最冰冷的地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忽略尘世扑面而来的痛楚! “顾千寻,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余月溶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利起来,“你说,你会为我们的炜儿报仇!我是多么信你,等了一日又一日,可张玳珺现今还好好地活着!” 我一时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害死炜儿的凶手并不是张氏,而是她最敬爱的太皇太后所看中的赵姝合! 我为了炜儿,为了宁秋,没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没有一日不在苦心经营。可太皇太后这一次看走了眼,偏偏袒护着赵姝合,恰恰成了我报仇的阻碍!我却不能向她报怨一句,唯有暗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皇上实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杀张氏。不过贵妃放心,我一定会令她生不如死。” 到底,我也只能用这样轻飘飘的话来安慰她。我确实没有让张氏好过,每到节日都会给她送去一个亲人的死讯,她这样活着,实是比活地狱里还可怕! “你为什么不以死相逼?你为什么不让人杀了张氏?皇上那样爱重你,只要你肯豁出命去,她根本不可能活在这个世上!” 余月溶的指责令我怔了半晌,我真是未想到她还有如此自私的一面。让我以死相逼弘治,不顾弘治的为难,不顾我的生死!她为何不以死相逼太皇太后,只要她肯豁出命去,就算弘治一定不肯,太皇太后也绝不会饶过张氏一命! 忽然,余月溶哭了起来,那样的悲凄,“若不是太皇太后看得紧,我早就随炜儿一起去了!我的炜儿还那么小,去了地府都没有人照顾,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是爱极了炜儿,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她是一个可怜的母亲,至少我还知道儿子被害的真相;她是一个可怜的妻妾,至少我还拥有弘治的心。我劝着她,用着世上最无力最苍白的大道理,人人都懂,却是人人都难以做到。 余月溶已是日日打坐参禅,却仍没有解脱自己,还让自身愈陷愈深,她果然是一个没有佛缘的女子。 她就这样哭着,直到赵姝合派人来说敬献寿礼就要开始,要我们快回去准备时,她才渐止了眼泪。与我分别时,她还狠狠道了一句,“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我也要看着张氏先死!” 原来,恨才是她活下来的唯一力量。就如十三年前的我一样,残尸遗骸,烈火焚烧之痛,就是靠着彻底的怨恨,才一日日挨了下来。可我是幸运的,我浴火是为了重生,余月溶呢?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她若没有了恨,就是彻底的灰飞烟灭…… 我刚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敬献寿礼的仪式就开始了,按照一直以来的规矩,先是皇太后领着那些太妃太嫔们逐一向太皇太后献礼。这些上了年纪的孀妇自然是要巴结太皇太后的,出手都不敢太轻。尤其是皇太后与邵贵太妃合送的一对玉佛令太皇太后十分满意。 接下来的孙辈,当从弘治开始,他却有意变了一下顺序,让余月溶成了第一个。 对于余月溶绝了情死了心说什么也不肯做皇贵妃,太皇太后的心里是怎样的不快可想而知,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是疼爱这个侄外孙女的。 余月溶送给她一本自己亲手抄写的佛经,老太太说她就是看中孩子的心意,满意地接下了,叫人赏了寿酒。 接下来就该轮到赵姝合了,她的礼物是由好几个宫人抬出来的,一展开,便惊艳了全场。 那是一幅巨大的织锦地毯,锦毯没有绣边,上面用纯金制造的丝线绣了一个巨大的寿字,金色的寿字在烛火下闪耀着异常绚丽的光芒。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个寿字是由几千只蝙蝠拼成的,字中有画,画凝成字,可谓用心良苦。而且这幅地毯还有一个令太皇太后无比开心的寓意——福寿无边! 太皇太后亲手去摸了那地毯,无比赞叹,一口一声地喊着赵姝合好丫头,还用金壶金杯赐下了美酒。四方侧目,赵姝合顿时风光无限,今日的寿礼再也不可能有强过她去的了! 难怪她三个月前就汇集了能工巧匠开始动工,如此浩大的工程,只要中途出了一点差错,恐怕都要耽搁最后完工的时间。 赵姝合一杯酒饮尽,弘治就站了起来,当着后宫众多妃嫔以及前来祝寿的朝臣的面,夸了赵氏几句,并当成宣布了晋封她为皇贵妃的消息!宫嫔与朝臣无不起身向赵姝合祝贺,太皇太后又赏下一杯美酒来,说是好事成双!连洪岩辉也咧着无牙的嘴笑着,极尽谄媚之以能事。 这应该是赵姝合最为荣耀的一个晚上,是她最接近自己梦想的时候。这个晚上,我一定要让她尽兴,因为我想让她摔得更重,就一定要扶她爬得更高!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我与弘治一起献的礼,是我与他分别为太皇太后作的祝寿诗。比起赵姝合的厚重之礼,我的礼物简直寒酸得拿不出手。虽然朝臣们也啧啧地赞上了几声,那不过是敷衍我们帝妃二人的面子。 反正,我与弘治绑在一起献礼,并不是为了出什么风头,只求无过而已。弘治特的在这时候宣布赵氏晋封的喜讯,也是想哄得太皇太后更开心,只有她开心了才没有心思来难为我。 然而,那老妇还是没有给我好脸色看,“一个女子写什么诗作什么词啊?比起皇上写的又差上那么许多,真是不够现世的!” 弘治为我让步至此,却仍是换来她的冷语,心中已是不快。若非我手快,将他按住,不知这祖孙二人是否会在寿宴上大吵起来,那给朝臣们看着,才真的是要现世了! 不要紧的!洪岩辉那个狗奴才当着后宫妃嫔的面,连那么难堪的话都骂出来了,太皇太后这两句话不知要轻上多少倍。我极有涵养的微微一笑,“太皇太后教诲得是!臣妾一定谨记,定不再犯!” “这还有点妃子的样子。”太皇太后看在弘治的面上,到底没有太过为难我。 她照例赐下一杯寿酒来。只是我注意到,给我倒酒的壶与给其他人倒酒的壶并不一样,那酒端到我面前时,我甚至可以隐隐闻到一些刺鼻的香气。这样的香气和酒混在一起,实在太奇怪了,绝不是佳酿会有的味道! 难道这酒有毒?我来寿宴之前,叶栖风就千叮万嘱,仁寿宫的任何东西都不要进口。 “春贵妃,请吧!别让太皇太后等久了。”洪岩辉不容我多想,在一旁催促着。 虽然没了一嘴牙齿令这个老奴才说话有些不太清晰,可他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怪异腔调还是一点没变。听着就叫人恶心! 太皇太后在盯着我,这杯酒不能不喝!我要告诉弘治我的怀疑,显然也不妥当,万一酒中没有毒,我不是自惹麻烦吗? 只得眉头一皱,掩袖仰头,一饮而尽! 第216章 诛杀和妃(十) 放下酒杯,竟然瞧见洪岩辉的嘴角浮起了一抹邪恶的笑意。只是很快的一闪而逝,却是那样真切地落在我的眼里。 酒在嘴里便觉得味道不对,吞入喉咙,就像一坨带刺的冰团,从口一直凉到心,却又一道道火辣辣的疼。弘治察觉我的异样,忙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头说自己不胜酒力,叫他不要担心。 太皇太后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在自己寿宴上毒杀我,我到底是弘治的贵妃,不是普通的宫嫔;再者让自己的寿宴见血,不是很不吉利吗? 然而坐下之后,胃中越来越难受,似有一根针在里面翻搅,脸下涔涔冒着冷汗。玉璃一面帮我拭汗,一边问,“贵妃是否不适?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我攥紧拳头,摇了摇首,“今日难得太皇太后高兴,不可扫兴。” “风儿,”弘治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的身侧,我竟浑然不知,只听他道,“你还是回去歇着吧,皇奶奶那里朕去与她说!” 我仍是不肯,到底被弘治劝了回去,他着小房子亲送,想想不放心,还让人去请他的御医在咸福宫等我。刚出仁寿宫不远,我就忍不住吐了起来,玉璃用锦帕替我抹了嘴。这一口吐出来倒是舒服了许多。 回到咸福宫后,御医为我看诊时,脸面突变,但到底久经官场,深谙后宫生存之道。很是很镇定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说我只是不胜酒力,立即给我服了药丸,那样深红的颜色,一看就知道是解毒丸!随后他开了药方,便退去了。 他一走,叶栖风便进了门。他先是为我把了脉,“贵妃体内的毒性已解,凤体安泰,贵妃娘娘不用担心。” 我感激地朝他说道:“幸是你机警慎密,在本宫去寿宴之前就给我服了延时催吐的药丸以防万一。真是没想到啊,太皇太后竟真的会在酒里做手脚!若非事先做好了所有的安排,本宫就成了刀俎上的鱼肉了。” 想当年我怀着炜儿,对她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她简直如同一个慈祥的老奶奶般待我。如今她觉得我成了周氏家族的障碍,对我便可以如此不择手段! 对于后宫里的撕杀,叶栖风早已司空见惯,他于平淡中轻轻一拧好看的眉,“臣验了玉璃派人送去的锦帕里的残酒,倒不会取贵妃的性命,只是里面含有分量很重的极品藏红花,贵妃若是真的将那酒饮了下去,这一生怕是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如婳惊道:“太皇太后真是好狠的心啊!幸是娘娘全部呕出来了!” 一杯绝育酒? 我应该感激太皇太后手下留情么?她不愿与弘治发生正面冲突,亦不愿在自己的寿宴上见血,就赐下这样一杯酒,要绝了我此生最大的梦想。看来,她是认定了赵姝合,要扶朱厚照做未来的君王了。一旦赵姝合的位置稳固,她就会想法子令赵周两家结亲。 可她知不知道,若是赵姝合真的当上了皇太后,她一定会把赵氏扩大成天下第一大族,哪还会顾及半分周氏家族的死活?这老妇不过是赵姝合登上顶峰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太皇太后一旦动了杀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贵妃了!”玉璃担忧地说,“以后咸福宫又要经历风雨了。” “是啊,贵妃以后要万事小心。想来皇上很快就会过来,臣不宜久驻,先行告退。”叶栖风带着对我的不放心撤下了。 栖风对时间的把握很是精准,他走了没多久,弘治就来了。若多留一刻,他们定会碰上。 “风儿,苦了你了!”弘治简直是冲进来的,一进门就对我左右端详。 他的御医应该一出咸福宫就奔去向他报告了我的情况。就防着那老妇要害我,我不仅事先吃下了催吐的药,在呕吐之后,我还趁着送我回来的小房子不注意,偷偷吞下了一颗毒丸。 那是叶栖风精心配制的,可以使我的身体呈现出很强的中毒迹象,却并没有太大毒性。所以御医给弘治的报告,一定是太皇太后在酒里下了剧毒,要取我性命。而我命大,饮酒不适,将大部分的毒酒给吐掉了,才万幸地拣回了一条命。 我并不想欺骗我的弘治,也不想破坏他与太皇太后的祖孙情。 可正如玉璃所担心的,太皇太后已经起了杀机,她今天不杀我,可随时都有杀我的可能。凭我一个区区贵妃的力量,是难以保护自己的,我必须依靠弘治。唯有让他相信他的祖母时时刻刻想要我的命,我才能得到最周全的保护! “妾没事!”我一边笑着柔声回着,一边拿着锦帕为弘治拭汗,“皇上怎么这样急着就回来了?寿宴结束了吗?若是走早了,怕是太皇太后会不高兴吧?” 既然弘治的御医没有把真相告诉我,那我也就装作浑然不知好了。 弘治在听到太皇太后几个字时,脸色陡然变了,他抓紧我的手肃声道:“以后仁寿宫的东西,你都不能碰!若是太皇太后召见,没有朕的陪同,你也不要去,知道了吗?” 我故作茫然地点了点头,“妾记住了!只是——” 弘治打断了我的话,“你记住就好,无须多问。仁寿宫那边朕自会去安排妥当!” 鲜少看弘治如此严肃,我腻到了他的怀里,撒娇道:“皇上说什么,妾就听什么。” 当夜,弘治就留在了我的咸福宫没有再出去过,他一直紧紧搂着我,生怕稍一松手我就不见了似的。见他如此担心,我心中好生不忍。可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保全自己的办法。若是太皇太后那老妇真赐下一杯鹤顶红来,我也只能含恨饮下。等我死了,弘治再去找谁都没有用了! 这是弘治多年来第一次未及太皇太后的寿宴散场就中途离开,想那老妇是很震怒的。许是一夜未睡着,居然第二天一早,就派了洪岩辉端了一大壶醒酒汤来要我喝下。 “春贵妃,请吧!太皇太后听说春风致不胜酒力提早退席,特命奴才端来这醒酒汤伺候您服下!” 洪岩辉虽是没了牙,仍是一副气恨恨的模样,完全不顾忌弘治在场,甚至可以说是故意让弘治看清楚太皇太后对我的态度。那老妇把我当成了普通的受宠妃嫔,以为弘治对昨日提早离席心存愧疚,绝不会阻止她想对我做的事。 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仿佛感激太皇太后的一片好心一般,伸手去端那杯汤。就在我的手要碰到那杯子的时候,弘治已经抢先一步拿到了他的手中,洪岩辉顿时面色如土,“皇上这是做什么?” 弘治冷冷回道:“朕也宿醉未醒,这杯醒酒汤刚好给朕!”说完作势要饮,洪岩辉想都来不及想,就冲上去抢,颤声道:“这是太皇太后赐给春贵妃的,皇上若想喝,老奴立即回去准备一壶新的!” 弘治蛮力推开了,声音冷硬,“不用了,朕看这一壶就挺好!” 洪岩辉吓得跪了下来,“皇上不能喝!” 弘治将那杯醒酒汤砸至洪岩辉的面前,汤汁在地面泛着令人心惊的白色泡沫,这是一杯真正的毒酒。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只要我稍惹得太皇太后不快,她就来取我性命了! 我尖叫出声,“皇上——” 若不是我事先料到这一点,若不是昨夜在弘治面前作了那一场戏,若不是弘治替我挡下这杯汤,我现在已经命丧黄泉! 弘治将我搂至怀里,柔声安慰道:“别怕,有朕在!”随即,他指着洪岩辉的鼻子,狠狠警告道:“你去回禀皇奶奶,春妃在朕在,春妃亡朕亡!” 弘治!我望着这个自己痴爱了两世的男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无怨无悔! 洪岩辉显然已经听傻了,视女人为玩物的帝王居然将一个妃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就在他发愣之际,弘治进一步警告道:“还有,以后仁寿宫的宫人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踏入咸福宫一步,包括你!听清楚了吗?!” 洪岩辉似还在思索着弘治的话,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那还不快滚!”弘治怒目一瞪,洪岩辉便连滚带爬地滚出了我的同茗斋。 以后我这里不会再有这个恶奴的身影,除非太皇太后亲来。那个老妇的身子已大不如当年,几乎缩在仁寿宫里不出门。只要她朝我这边奔来,以她的行动速度,得到消息的弘治一定提前赶到,从此,我也便安全了。 然而面对弘治,我的戏还是要演下去。我紧紧抓住他龙袍的小手不停颤抖着,“妾是不是犯了大错,所以太皇太后——” “风儿,不干你的事,你不曾有错!”弘治抚摸着我的发,轻声安慰道,“是皇奶奶对你有了一些误会,别担心,朕自会去向她解释清楚!” “真的?”我的眼光仍是怯怯的。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弘治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故作轻松地说。 我扑进了弘治的怀里,只有这个男人才是我唯一的依靠。太皇太后会对我下如此狠手,定是赵姝合一手促成。借刀杀人,也是她最擅长的一招。只可惜太皇太后究竟只是一个老妇,注定要败在她的帝王孙儿的手上。纵使再生气,她也杀不了我!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得弘治保障我的安全,那么接下来,也该让赵姝合来接一接我的招了! 第217章 诛杀和妃(11) 自从弘治对太皇太后放出那样的狠话之后,又亲自去了仁寿宫一趟声明态度之后。那老妇便暂时安分了下来。当然,我也让滟儿托请了皇太后去为我说情,一再表示自己对太皇太后的敬畏。 我知道太皇太后现在只是紧盯着我,只要我有一点异动,她还是会冒险出手的,用极其隐晦的、不宜被弘治抓住把柄的方式。历经数朝,这样的手段她还是有的! 我猜测,这老妇始终不会相信弘治会为一个女人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在她的眼里,弘治最爱的女子是那个叫春风致的倾城佳人,可这位弘治年少时刻骨爱恋的佳人已经死了。再出现的,都不过是替身而已。 所以,我活得十分克制,克制到了委屈的程度,一面敬畏着太皇太后,一面巴结着赵姝合。她坐拥着皇贵妃的身份,一日日的嚣张起来,离原先那个内敛隐忍、软弱可欺的赵和妃越来越远。无论吃穿用度,皇贵妃都有理由用最好的! 后宫恢复了晨昏定省之礼。 车水马龙的热闹,从最先的坤宁宫,到后来的长宁宫,再到如今的永和宫。最富传奇的便是永和宫,谁会想到这座几近于冷宫的宫殿会因为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以及储君的存在,摇身变成后宫诸人向往之地。便是冬日到了,也丝毫不能影响它的热闹。 我从来都是最早到的,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皇贵妃娘娘!” 赵姝合是那样得意,皇上最宠爱的女人又如何?夜夜伴君侍寝又如何?白天一到,还是要躬身立在她的面前,她不说坐我都不敢坐。 她的欲.望膨胀起来,渐渐往张玳珺的路上走,却不自省。 我极其所能地讨好她,学习着她的隐忍与卑微,咬牙做着自己最不屑的那一种人,我甚至为她出些小主意,令她在后宫更令人敬畏。 不仅如此,我还常劝弘治去她那里。我从不为后宫其他妃嫔向弘治开口,独独不厌其烦地说她。我说得越多,弘治对赵氏就越厌烦,就算是去了永和宫也只是为了看皇太子,然而皇太子又常常达不到弘治的期望,每每令他生气。若是以前弘治还会想去永和宫寻得一点安慰的话,现在永和宫成了他最讨厌的地方。 弘治的冷硬,赵姝合如何感受不到?但她对这个她忍了一世的男人,仍然能忍。她以为只要自己抓紧了皇太子,讨好了太皇太后,不让其他宫嫔生下孩子,弘治终究还是会回到她那里去。 她做事一向又准又狠小心谨慎。弘治让何澦查了许久,也查不出确实的证据,但种种的蛛丝马迹却都悄悄地指向了永和宫。没有证据,弘治只能以后宫之主未能尽责之由狠狠地训斥了赵姝合一顿。 赵姝合要我帮她讨弘治欢心,我自是尽力相助,缓合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告诉她要慢慢来。 赵姝合作出对此很感激的样子,作为回报,她一直用心地养着我托她代养的小白狗。那小白狗已经养大了不少,因我每次去永和宫都要逗一逗它的关系,很快与我混熟了,每次我去都摇着尾巴蹭我的腿。 有一日弘治无意中说他想吃腊肉,我自己不做偏让赵姝合派人腌制,等弘治嘴馋的时候适时送来。赵姝合自是不敢马虎,忙命人备下了。 我立即笑道:“皇贵妃娘娘可别把妾臣的小白狗给剁了腌肉,臣妾过些日子还要把它带去养的!” 赵姝合听了呵呵一笑,“妹妹放心,本宫才不舍得碰你的宝贝小狗呢!” 日子就这样过着,波澜不惊,这本该是我与赵姝合争斗得最惨烈的日子,却因我一直未能成孕,她反而一只眼睛盯着我的同时,将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对准了那些怀嗣的宫嫔。这段时日倒成了我与她相处得最“融洽”的日子。 又到了大雪纷飞的时候,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宫嫔们能做的事情不多,除了玩玩雪、赏赏梅,也就没什么好做的了。万般无聊之下,我把那只小白狗从永和宫“接”了回来。这一次倒是十分顺利,小狗没有再生病,一团白白的毛球藏在雪地里,它不动简直寻它不着了。 这只小狗十分有灵性,才来没两日就知道应该去讨好谁,只要弘治一来,就满场子撒欢,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还喜欢粘着他,惹得弘治亲自给它赐了个名字——雪球! 有了雪球,倒是给我与弘治增添不了乐趣,也冲淡了我心中些许不快,后宫中皇恩雨露我承得最多,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当初是自己硬要改变自己的体质,冬暖夏凉来迎合弘治的喜好,生生地把自己受孕的机会降到了最低。叶栖风说如今只能靠养,我又能怪得了谁? 这一日,弘治突然向我道:“朕让你腌制的腊肉,可腌了吗?” 我抿唇一笑,“皇上也有谗了的时候啊?” 弘治从后面抱住我,将有些冷冰的脸贴在我暖哄哄的颊上,嘴像抹了蜜似的甜,“朕记得你为朕下厨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腊肉,朕吃了之后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味道,只因那是你亲手做的!” 我笑道:“皇上想吃,妾为皇上做就是了,只是这腊肉妾可不曾腌,得去永和宫皇贵妃那里讨。” 弘治有些不快,“好好的时候,你提她作甚?” 我仍是老调重弹,“皇贵妃到底是皇太子的养母,是执掌后宫之人,虽无大的功劳也总算是有苦劳吧?且不说抚养皇太子是多么艰辛之事,就是管理一个偌大的后宫——” “再提她,朕可生气了。”弘治用粗沉的声音剪断了我的话,竟是些他不爱听的,换了其他人,他就拂袖而去了,不过是因为说的人是我,他才忍着性子听上两句。 “好好好,不说了。”我转过身去,歪着头看着情郎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似乎又老了些。前朝的事是那样耗费他的身体心神,这后宫又没几件使他顺心的事,唯一能给他一点慰藉的人,也只有我了。 “看够了吗?”明明是弘治一双眼睛火热热地盯着我,倒反过来羞我。 “没看够!”我伸手捧了他的脸接着瞅,再多的保养也挡不住他身子每况愈下的现实,我心里说不清道不尽的心疼,却又不想流露出这份心酸,索性玩笑道,“看够了再付银子。” “坏风儿,竟戏弄起朕了。” 他嘻笑着,唇就覆了上来。带着一丝冰凉,那是他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给抑制的冰凉。那冰凉令我害怕,仿佛燃尽了自己的生命也无法令它变暖。 第二日,我便精心做上了一锅腊肉,弘治大呼好吃,竟吃了个底朝天。我只点了一句,“那是因为皇贵妃腌的腊肉好,不然妾也做不出此等味道来。”弘治不置可否! 第三日,弘治仍是嚷着要吃,我怕他伤了脾胃不敢做多,令他甚是觉得不过瘾。到了第四日,他还是要吃。我便趁机道:“皇上不喜欢皇贵妃,皇贵妃一着恼就不借给妾腊肉了,除非皇上亲自去向她开这口。” 弘治不想见她,可是一想,他已有多日不见皇太子了,于是在我的好劝歹劝之下,与我一起去永和宫吃饭。想着我去永和宫请安的时候,皇太子老是跟我念叨雪球,又不敢跑到咸福宫来看,怕被弘治撞到了责骂,我便把这小东西也带去了永和宫。 有我在中间调节,皇太子逗着小狗又难得笑得那么欢心,弘治总算给了赵姝合一个笑脸。赵姝合的心里就乐开了花,今日的晚膳,自然少不了弘治最喜爱的腊肉。今日的菜品都是永和宫的小厨房做的,做腊肉的法子我早就教给了他们,不过用心二字罢了。 别的不说,就是看在精心烹制的腊肉的份上,弘治也暂时不想去生赵姝合的气了。一家人难得这样开开心心地吃饭,正是欢乐融融的时候,雪球却盯着那盘刚端上来的腊肉发出了低沉的呜咽。 “雪球乖,吃饭的时候不要吵哦。”皇太子伸手拍拍它的头。可这狗双眼一直盯着那盘腊肉,看到腊肉放到了弘治的面前,它竟叫了一声。 “雪球是不是馋了,要不皇上就赏它一块吧?”我笑着说。 赵姝合听了有些不高兴,“这么好的肉拿来喂狗是不是可惜了?皇上一向提倡节俭……” 絮絮叨叨,果然是一个极无趣的人,难怪弘治对着她就觉得厌烦了!结果弘治不待她说完,就命小房子夹一块肉放在专门的狗碟子里给狗吃,气得赵姝合也说不下去了。不想那狗更不给赵姝合面子,不仅不吃,还冲着那块肉大叫。 “雪球今日是怎么了?平日时倒不是这么没规矩的!” 我朝赵姝合讪讪一笑,却被她白了一眼,自讨了个没趣。雪球一直在叫,我们也没有办法吃饭呀,于是赵姝合命人把狗抱出去。皇太子抱着雪球不肯放,眼见着要与赵姝合僵持起来,我便过去训了那狗几句,它总算停住了。 大家接着吃饭,赵姝合与皇太子都是不喜腊肉的,我虽爱,却不可能去跟弘治抢,只夹了一块意思一下。我与弘治正夹着腊肉要往嘴里送时,雪球又吠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还大声! 第218章 诛杀和妃(12) “这狗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吃个饭这么不安静?!”我真有些恼了。 赵姝合狠狠瞪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就不该带这狗来,忙叫人把狗给抱出去。 这本无可厚非,偏是这一眼被弘治逮了个正着,自从认出我是春风致,他疼我都来不及,半个脸色都不曾给过我,又如何能忍受别人如此对我呢?尤其那人还是他极不喜欢的一个宫妃。 当即两道寒光射过去,竟惊得赵姝合浑身一颤,哆嗦着嘴唇,不敢再开口说一个字。 永和宫的宫人都是伶俐的,瞧着全是那狗惹出来的事,立即抱着它往门外走去。可那狗还在莫凡怀里用力挣扎着,临到殿门口的时候,用力一纵又跑了回来,仍是龇牙盯着那腊肉,一副与它有仇的模样。 “不许再叫了,别以为我不舍得打你!”我厉声斥喝着雪球,伸手重重地拍它的头。它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缩了缩头,讨好的摇着尾巴。 “没事了,没事了。”我重新落座,努力地想挽回最先的气氛,“雪球想是被妾身惯坏了,还请皇贵妃见谅!” 赵姝合似还未完全从刚才弘治的凌厉寒芒中回魂过来,勉强抬了抬嘴角,算是一笑。我又招呼着他们,“来来来,继续吃菜!皇上,永和宫小厨房做的腊肉可比妾做得好吃呢,你快尝一尝。” 闹成这样,弘治已是兴致缺缺,他之所以喜欢吃那腊肉其实是因为那是我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如今这份美好在永和宫被毁坏殆尽,他哪还想吃,只不过架不住我再三柔声相劝,才勉为其难再拿起了筷子。 肉尚未入口,雪球又吠了起来,气汹汹盯着弘治,弘治气得又放下了筷子。 我想打那狗几下,但皇太子又护得紧。我也着实没了脾气,只得道:“许是想叫人陪它玩了,别理它,由它吠去!来到永和宫可不能不吃这腊肉——”说罢,我便夹起碟子里的腊肉往嘴里送,却听得雪球一声哀嚎! 我瞅了它一眼,它趴在地上很委屈的模样,我不再理它。不想那块肉刚碰到了唇边,雪球突然更加凄厉的哀嚎一声,然后低头吃掉了给它的那块肉,走过来静静地对着我坐着。 我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吃我的腊肉,却被弘治一把按住,“这狗今日太过反常,许是这腊肉不好,你还是别吃了。” 赵姝合听了好不委屈,低头垂泪。可弘治父子对她的哭泣却甚出乎一致的冷漠,弘治不喜欢她,不想理会倒也说得过去,却连皇太子也对她没有什么感情,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我正要出言劝慰,却见雪球在地上抽搐翻滚起来,一声声的痛苦呜咽。 “雪球,雪球,你怎么了?”对母妃漠不关心的皇太子却蹲到小狗的面前,万分焦急地喊着。 弘治怕命人把皇太子拉开,“雪球怕是中毒了,这肉果然有问题!” 他阴鸷的眼光扫过赵姝合,吓得她又是一抖。她这次的反应倒是快,急忙跪了下来,“妾臣冤枉啊!妾臣怎会在肉里下药毒害您?一定,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妾——” “够了!”弘治喝断她的话,快让人去请太医,我也让小顺子去把叶栖风找来。 可是不等太医赶到,雪球就死了,小小而雪白的身体以极痛苦的方式倦成一团,嘴边一滩污血。 “照儿,别看!”我见皇太子惊恐地盯着那狗发呆,心疼把他搂进了怀里,用手遮住了他的视线。如此惨相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残忍了一些。 “春母妃,春母妃,雪球真的死了吗?”皇太子在我怀里抬起小脑袋,哭着问道。 “别怕,有你父皇在这,什么都不用怕!”我柔声哄着那孩子,自己也掉下泪来。只因皇太子令我想起了炜儿惨死的那一日,一日大猫打碎了琉璃灯,当场就把他吓晕了,他连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雪球今日在咸福宫一直好好的,出来后除了活泼欢快些,与平日并无异样!”玉璃蹙着眉头说。 “验腊肉!”弘治阴沉地说。 “太医们都还没来?”玉璃试探地说了一句,瞧见弘治的脸色不对,急忙取了银针去试。 赵姝合跪在地上,一双无神的牛眼睁得老大,面色吓得比殿外纷飞的雪花更白。直到玉璃回报说,“银针没有变色,腊肉无毒。”赵姝合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哭得更加凄悲惹人怜悯,“臣妾是冤枉的——” 我也急忙替赵姝合说话,“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皇贵妃对皇上是一片忠心啊!这些日子以来,孝顺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还要料理后宫照顾太子,兢兢业业,实是劳苦功高啊!” 可弘治这人有个脾气,就是他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更改。他盯了那满桌的菜品,还是觉得有问题。正巧这时太医们与叶栖风也来了,一向疑心极重的他,便吩咐他们把桌上所有的菜口以及餐具一起验一遍。今日为了特别迎接弘治来用膳,赵姝合特意换了全套的细瓷碗碟以及象牙筷子,在弘治看来都是可疑的! “既然皇贵妃没有做过,朕就要为她洗清嫌疑!”弘治的眸中闪着阴狠的光,“你先起来吧。” 一群太医忙活了起来,我搂着受了惊吓的皇太子,弘治拥着我站在一边等结果。赵姝合一个人孤凉地站着,只有她的宫人在一旁扶着她。 “你们把这狗弄出去吧。”赵姝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她虽然把别人的宫殿弄得血雨腥风,却极讨厌自己的地方被血污染。 “还不快去?”莫凡指挥着宫人。 “慢着——”叶栖风突然过来嘻笑着说,“微臣想验一验这死狗,不知皇贵妃可方便?” 不待赵姝合回答,弘治已经恩准了他。他便蹲在地上忙碌了起来。 不多时,太医们的结果就出来了,所有菜品及碗筷都没有毒。弘治并不相信,他非常生气地质问:“那狗因何中毒死了?” 莫凡轻声嘟哝道:“说不定是在咸福宫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狗以前在咸福宫不就老生病,才放回永和宫里养的吗?” 玉璃立即回道:“雪球在咸福宫也不是一两日,怎么平日就好好的,偏是今日出了问题?” 我立即低声斥了玉璃,“只要证实皇贵妃清白便是了,你又何必多嘴?” 正在这时,叶栖风却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们他的新发现,“雪球中的毒是一种混合毒!就是两种无毒的东西混在一起之后会产生了剧毒!” 弘治立即命其他太医去查验,果如叶栖风所说。其中一个经验老道的太医立即道:“事关皇上龙体安危,老臣恳请重新查验菜品餐具。” “准!”弘治是铁了心要一查到底。刚才若不是他及时阻止,我已经将那肉片吃了下去,或许现在躺在地上口吐污血的就不是一只狗,而是我这位贵妃了。 赵姝合的面色无比惨痛的白,整体人仿佛失了灵魂的一张白纸。 这一次,太医们给出了无比震惊的结果——腊肉只要一遇上象牙筷就会产生立即夺人性命的剧毒! “赵氏!你可还有话说?!”弘治龙颜震怒! 赵姝合确实无可辩驳,象牙筷虽是一模一样随机放置的,可所有的筷子上都涂上了一种药,而只有腊肉中加了另一种药,赵姝合与皇太子是不吃腊肉的。那赵姝合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毒死我与弘治! 弘治一驾崩,皇太子就会登基,赵姝合就是无可争议的皇太后了!何况赵姝合残害其他宫嫔的腹中胎儿,弘治因此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皇太子又一直令弘治很不满意,这诸多种种叠加起来,也许过不了多久,废黜赵氏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她便先下手为强…… 任何一个正常君王都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位地位不稳的后宫之主已经迫不急待了。 然而,赵姝合就是赵姝合,在意识到事实无可翻转的时候,徐徐地跪了下来,口气坚定地回道:“臣妾被人陷害,臣妾无话可说!” “事实俱在,你还敢说你是被人陷害?”弘治暴跳如雷,“今日用膳所有的菜品以及餐具都是你精心准备的,你倒说说谁能陷害你?!” 我担心弘治的身子,急忙劝他息怒,“皇上,这其中或有隐情,还是查清再说,以免冤枉了皇贵妃,再说也不好向太皇太后——” 弘治平生最恨别人压他,一时没有抑住愤怒,对我也发了火气,“你还替她说话?朕就是相信你的话,才来这里用膳!今日若不是那忠犬一再提醒朕,并以身试吃,朕与你怕是都没有性命回去了!” 我受了重话,自是心里难受,可还是想为赵姝合争辩几句,“皇上——” “你闭嘴!”弘治狠狠掐断了我的话,愤恨地指向了赵姝合,“这毒妇对朕不满已久,等不及要挟着太子做太后了!” 到了这个份上,被逼至死地的赵姝合预备拼死一搏,“若真如皇上所说,那臣妾又怎会在自己的宫里下手,落下把柄遭人诟病?!” 第219章 诛杀和妃(13) 遭了弘治训斥,我不敢再贸然开口,只是暗中让小顺子去报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无论是赵姝合要毒害弘治,还是弘治要以弑君罪诛杀赵姝合,这都是通天的大事,于情于理都必须报得两宫太后知晓! 弘治对赵姝合的反应十分震怒,不仅不俯首认罪,还伶牙俐齿地反过来质问他。盛怒之下的他,竟一时回不出话来。我知他已是气狠,急忙扶了他坐下,又让人冲了杯茶给他喝。 赵姝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皇上正值壮年,若在臣妾的宫里出事,臣妾能脱得了干系嘛?臣妾如何能向天下人交待?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皇上明鉴!臣妾就算再愚蠢,也绝做不出谋害皇上的事情来啊!”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整个事件的要害,只要死死咬住这一点,她就有逃出升天的机会。可惜呀,她忘了自己在人前一贯的为人!试问懦弱胆小的赵氏,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有这样聪明沉稳的反应?! 这只能令多疑的弘治更加怀疑!弘治将接入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永和宫的东西碰不得,还不知是否有毒呢!” 赵姝合一声哀嚎,“皇上——!” “皇贵妃,您说的这个问题,奴婢就可以回答!”站出来的人竟是玉璃。 “你出来捣什么乱?”我忙向她使眼色,要她闭口不言。却被弘治出口阻断,“让她说!” 玉璃不敢站着说话,跪倒后方才开口,“其实一切都在皇贵妃的算计之中!她知道皇上喜欢腊肉,次次都是底朝天,这一顿自然也不会少。而春贵妃心爱皇上,至多只会吃一两片,敷一敷皇贵妃的面子。试想一个多吃一个少吃,中的毒岂能一样?到时必然是皇上先出现中毒之症!” “不错,朕素来体弱,定然经不起如此剧毒。”弘治等不及地就来肯定玉璃的推断,是因为她说的话合了他的心意,“你继续说!” 玉璃接着道:“介时众人乱成一团,太医们无法比食物中查出下毒的迹象,那太皇太后与皇贵妃还能怀疑谁?必然是春贵妃娘娘啊!” 我身子一挫,惊出一身冷汗,喃喃叫着“不会的!不会的!”弘治握住我冰凉的手,示意玉璃继续说。 “皇贵妃谋害皇上怎能不找替死鬼?到时定将所有的怀疑都往春贵妃的身上引,春贵妃百口莫辩。只须挨到春贵妃体内的毒药发作,皇贵妃便可以说春贵妃是畏罪自尽啊!!如此一来,” 玉璃痛恨地盯着赵姝合,“皇贵妃何尝有罪?简直是破获了谋害皇上的真凶,于朝廷后宫都是极大的功劳一件!” “到时太子登基,这贱妇就能名正言顺地当上太后!”弘治难抑心中痛恨再次站了起来,他过去指着赵姝合,字字绝情,句句含怒,“好毒的计谋啊!今日若不是此义犬替朕而亡,谁又能查出它所中的乃是混合之毒?!谁又能识破你天衣无缝的诡计?!” 赵姝合却挺直身板,双眼噙泪,悲痛凄哀地回了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个女人是极聪明的,在皇上已经认定事实的情形下,她的任何辩解都是无用的。所以她必须等,等到愿意听她说话的人来才能开口。她当然不会把请救兵的赌注下到我身上,像她这样聪明绝顶的人,一定早就备下了后手。既然弘治可以为我留下宫人,让他们一有异动就去报告,赵姝合亦会这么做。 可惜她再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跟了弘治这么多年,竟半点没有摸到他真正的脾性。在弘治将一切矛头指向她的时候,她没有避其锋芒,而是挺身质问;当回答了她的质问,弘治再次指向她的时候,她又无赖地说这是欲加之罪! 弘治平生最恨女子不服帖,他最容不得女子放肆,他唯一能忍的是他心爱的女子!我能在弘治面前做的,赵姝合以为她也可以吗?她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你——!”弘治再次暴怒,抬手就是一掌狠狠掴了下去,赵姝合当即被打翻在地,唇角流血。 弘治还欲踢上一脚,莫凡扑过来抱住了弘治的腿,连声哀求,“皇上息怒啊,皇贵妃从十几岁就跟了您,她的品性皇上还不清楚吗?皇贵妃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舍得伤您分毫啊!这其中——” “滚开!”弘治怒道。 “皇上!”莫凡已经抱住,一旦松手,赵姝合所受的一脚必将更重,所以她只能更死命地抱住,“刚刚的一切都是只是玉璃的推测,谁不知道您与春贵妃恩爱有加,陷害春贵妃岂是那么容易之事?” “有何不容易?”弘治完全是冲着‘春贵妃’三个字才听进了莫凡的话。然而此话不仅未能让他降下火来,却更是火上浇油。 他厉声斥责赵氏道,“朕把皇贵妃的位置给了你,而不是春妃,你大可以说春妃是一时忌恨做了傻事!你要篡权夺位,朕或可原谅你一时糊涂,可你竟连朕最心爱的妻都不肯放过,一箭双雕!如此毒妇朕岂能容你!?” 赵姝合原本倒在地上还残喘着最后一丝余气,在听到弘治这句话时,她的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绝望,弘治最恨的竟不是她要杀他,而是她要杀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把我也被牵扯其中,我便不能袖手旁观了,忙跪下去拉住弘治,“皇上息怒!诚如莫凡所说,一切尚只是玉璃的揣测,并无实在的证据。弑君夺位非同小可,皇上一定要彻查清楚,千万不要冤枉了皇贵妃啊!她到底伴了您多年,妾相信她不会下此狠手的!” 弘治痛恨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对赵姝合的动作。莫凡慌张去将赵氏扶起,赵氏倚在她的身上,似一具刚刚断气的尸体。弘治爱我,她知道,但弘治爱我如此,怕是她宁愿自己至死都不知晓啊! 弘治弯腰来扶我,“朕的傻妻,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替她说话?你知不知道她曾对你下过毒手?!” 我又是一惊,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皇上是指——” 这时听得一声高唱:“太皇太后驾到!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一进门便被那只死狗吓了一跳,又见屋内跪的跪哭的哭,乱成一团,跺着龙头拐杖大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何时莫凡已经将赵姝合交予其他宫人看护,自己边哭边爬地来到太皇太后的脚下,“太皇太后要为皇贵妃做主啊!皇贵妃被人陷害,冠以谋杀皇上、弑君夺位的罪名!皇贵妃的为人,太皇太后是最清楚的——” 她的话尚未说话,便被小房子一踢,滚到一边,磕伤了额角。小房子当然没有这个胆子,是弘治授的意。 莫凡的原意只是为自家主子申冤,可是她此举无异于恶人先告状,并且完全否定了弘治的威权。实在犯了弘治的忌讳,他并不惧怕太皇太后,不过是缘于深厚的祖孙之情,不过是拘于一个“孝”字! 太皇太后正要对小房子发怒,弘治便上前扶了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坐下,向事情的经过细细禀明。皇太后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尖叫出声,而太皇太后的眸色却始终平稳如初。 “皇贵妃,你过来!”尽管是弑君夺位的大罪,太皇太后仍是要给自己看中的人才一个辩解的机会。 赵姝合苦撑到现在,为的也是这样一个机会。她跪爬了过去,未言先泣,好不容易止住悲声,真是字字浸泪泣血,“臣妾自年少入宫侍奉君侧,已十四年有余。臣妾深深爱慕皇上,自知生性愚笨、貌不出众,便只捧出一颗真心相待。臣妾于皇上不过是万千女人中的一个,可皇上却是臣妾的全部。清守君侧十余年,无论皇上如何对待臣妾,臣妾都心存感激,一心一意地待皇上! 臣妾无宠亦无嗣,日子却是清寡,却也躲过了后宫无数纷争。臣妾只愿这样守着皇上一世,即是满足。谁能想到一夕间张皇后被废、郑贤妃被贬、余贵妃病倒,后宫的担子一下子落到了臣妾身上,臣妾虽是无能,为了皇上也只能勉力为之。臣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兢兢业业、小心谨慎。” 太皇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她对赵姝合一贯的为人还是很认可的。弘治却气恨交加,几次愈加反驳,都被我悄悄按住。既然二宫太后都在这里,总要听赵姝合把话说完。 赵姝合见太皇太后点头,心中更是悲痛难抑,“臣妾久居深宫十余载,可曾犯下过什么错事?臣妾的为人品性,后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臣妾连一只丑陋的毛虫都不舍得杀死,更何况弑君守位?!” 太皇太后再次微微点头,连皇太后也说:“皇贵妃的为人一向很好,这样的毒事应是做不出来的!” 赵姝合的嘴角闪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如果她被认定无辜,那么弑君的罪名必将落到我的头上! 第220章 诛杀和妃(14) 我明明知道赵姝合有此意图,却并不为自己争辩,如同她在弘治面前争辩一样,我在太皇太后面前多说一个字都是错的!我只需楚楚可怜地倚在弘治的身后即可,此时的他已是按捺不住,拔开我的手,愤然出言! “照你这么说,弑君既与你无干就只能是春贵妃所为喽?” 面对弘治的出口不善,赵姝合仍是一副泪水涟涟的模样,很是聪明地没有答话。她恨不得所有的人都如此以为。 “哀家瞧着春妃不是这样的人!”善良的皇太后在这时开了口,“哀家还记得那时土鲁番犯边,是春妃不计生死去了边关,连炎大将军都对她敬佩不已。这样巾帼女子怎会做出毒杀夫君之事?” 赵姝合只知道拼了命去讨好太皇太后,只是附带地哄一哄皇太后,皇太后又如何瞧不出赵姝合日后对王氏家族没有太大用处? 然而我就不一样了,我与滟儿本是结义姐妹,感情深厚,滟儿可是她认的干女儿呀,那可是一种无比亲密的关系,更何况滟儿为了防止朝廷对边关守将的猜忌,在皇太后这里也是下足了功夫的。再加上我的尊敬讨好,皇太后怎么可能真心向着赵姝合?自然是偏心于我的! 然而,能在这种时候闻得皇太后一句暖言,亦是不由得感动,咬唇忍泪谢过太后。 却听太皇太后冷冷开口,“人在利益与愤怒面前难免有晕头的时候。赵氏胆小老实,倒是一些巾帼女雄更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来!” 就在众人为此言惊愕之时,这老妇突然话峰一转,“春妃,这只死狗是你养的吧?” 我立即恭敬回道:“确是臣妾所养!” 老妇轻冷一笑,“这便是了,你养的狗自然听你的话,你要它叫它就会叫,你要它死它就得死!都是玩剩下的伎俩罢了,不然你好端端地来吃饭,干嘛要把它带来?” 她这般质疑我,我不仅不惊诧,反而十分欣喜。她忘了曾向我赐下毒酒的事,在弘治眼里这老妇是那样决绝地要夺我的性命。若在她未来之前,弘治还以为这只是赵姝合一个人的阴谋,那么现在弘治已经认定他的祖母也参与了一份! 弘治此刻的心一定寒透了,他已经拿不准太皇太后要杀的人仅仅是我,还是连他这个日益不听话的君王皇孙也不放过! “朕幸是带它来了!此犬乃是在永和宫长大,近几日才领回咸福宫,若说感情,只怕是赵氏与之更深!”弘治的声音里带着伤透了心的怒气! 太皇太后慌了神色,弘治在她面前是一直是个极其孝顺的孩子,几时说过如此重话?近来却为了我一次次地顶撞她、忤逆她! 然而弘治的话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已被彻底激怒了,将一应宫人太医全都赶了出去,连同皇太子也让照顾他的小太监给带了下去。 大殿里,响彻着弘治如雷的怒声,“腊肉一端上桌,雪球就发出了警告,可惜朕与皇奶奶一样不相信赵氏会在菜品里动了手脚。朕几次三番要将腊肉入口,雪球也几次发出了警告,最后为了保护朕与春妃,毅然食肉。这期间,担心被坏了好事的赵氏几次要将雪球赶出殿去,是也不是?!” “臣妾是担心狗吠影响了皇上的用膳。” 赵姝合满腹说得委屈。 “你千算万算,只是漏算了一条义犬而已!你多年来备受朕的冷漠,你心中的愤懑,朕岂不知?这是后宫,你若真如你所演的那样胆小怕事,你焉有命在此?理后宫、挟太子,你的能耐大着呢! 如今的后宫除了春妃无人能与你抗衡,你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几次三番怂恿太皇太后向她下手,以为朕真的不知道吗?太皇太后未能得手,你就迫不急待地要自己下手了!多精密的一个局啊! 你故意将地点设在永和宫,既让朕与春妃不设心防,又能在东窗事发之后给自己找到一个说辞;你精心配制了两种毒药,利用一盘你早就设计好的腊肉,既能毒死朕与春妃,又不会伤及你与皇太子;你熟知我与春妃用量的多少,利用我们会先后毒发,好将一切的罪过都推到春妃的头上!” 赵姝合拼命地摇头否认,可弘治并不给她丝毫插嘴的机会! “当然,你是极聪明的。你想到过万一失败了该怎么办?所以在你被问话之际,就悄悄派人去请了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过来,为你说情!你利用太皇太后对春妃的误会,仍想把所有的罪责都往她的头上推!你倒是告诉朕,她如何将毒药涂到了你的腊肉里与筷子上?” “许是春妃买通了永和宫的宫人!”到了这个时候,太皇太后仍为赵姝合说话。只能更令弘治寒心! “皇奶奶真是好心啊!”弘治重重地哼了一声,“连这样的退路都为赵氏想好了。可使用这一套细瓷碗碟与象牙筷子是赵氏临时的决定,需要怎么样的宫人才能有这么快的手脚,并能在其他人不知的情形上涂上其中的一种毒?” 太皇太后张了张嘴,尚未出得声,弘治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皇奶奶不会想说春妃收买了永和宫所有的宫人吧?那是多大的一笔款子?!朕停着春妃半年的俸银尚未恢复呢,连她支撑咸福宫日常用度的银子都是朕从内帑里拿出来补贴的!” “面上的证据仍是有些牵强,实在不符皇贵妃一贯的为人。” 太皇太后仍是不死心地要为赵氏辩护到底,可她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是那样的没有底气。想来也是合理,她毕竟是经历数朝的老人,要让她向自己的孙儿承认错了,自是一件极困难的事! “皇奶奶不是说人在利益与愤怒面前难免有晕头的时候吗?皇奶奶要证据,孙儿手上还真就有!”弘治突然逼向了赵姝合,“你不是说自己在宫中十余年不曾犯过任何过错吗?那郑贤妃是怎么死的?!” 太皇太后眉头深锁。皇太后很是不解,“不是她自己服毒自尽的吗?” 弘治狠厉指向了那个跪在地上,哭得惹怜悯的女子,“是她买通了郑氏的宫女,在郑氏的早膳里下了延时发作的毒药!好让郑氏死在咸福宫里,以此陷害春妃!” “哀家不信!你今日怎么这般安静?”太皇太后突然盯住了我,“是不是你在皇上枕边吹了什么风!?” 我虽低眉顺眼,心中已不再惧这老妇,声音也很平静,“臣妾只告诉了皇上,郑贤妃那日去找臣妾,是为了告诉臣妾一个有关于皇太子的身世之迷。原来贤妃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如此便是一箭双雕,既除掉了得宠的春妃,又杀了太子的生母,赵氏便可以牢牢握住太子,成为后宫第一人了!” 弘治一边说话,一边将我护到了身后,太皇太后的所为已经超出了他的忍耐,他对她已是深情不再,剩下的只有孝道与责任心罢了。他扭头狠狠扫向赵姝合,“你还要朕把证据拿出来吗?” 赵姝合的脸上出现惨痛,内心必是纠结无比,弘治竟然这样说,必是有证据在手。可她又担心弘治是在诓她,况且她一旦认罪便是两罪并罚,杀害太子生母,弑君夺位,她就是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够砍啊!整个赵氏一族也就完了! “臣妾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贤妃的事情!”赵姝合做出了她的选择。 “好!”弘治已是怒不可遏,“为着不让皇奶奶伤心以及后宫的安稳,朕本来还打算先将此事压一压,既然你顽固到底,朕就成全你!” 弘治命人把皇太子带了进来,弘治抚了抚孩子的头,“照儿,把你那夜看到的事情告诉太奶奶与皇奶奶听!别怕,有父皇在!” 皇太子连看都不敢看赵氏一眼,双手紧紧捏着弘治的龙袍,颤声道:“儿臣看到皇母妃杀人!” “照儿,小孩子可不许撒谎!”赵姝合竟在这时吼了皇太子一句,吓得那孩子全身一抖,哇的大哭起来。 “你再敢说一个字,朕便命人用针线将你的嘴缝上!”弘治过去给了赵姝合一脚,这女人唉哟一声倒地之后,就不敢再出声了。 “照儿,你看了什么,只管实话实说!”就在弘治踢人的工夫,皇太后已经把皇太子给搂到了怀里。 “皇母妃……皇母妃……杀了郑母妃的宫女!”皇太子再次开了口,满座皆惊。 “是你亲眼所见,还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太皇太后皱着眉头问。 第221章 诛杀和妃(15) 皇太子一见太皇太后凶声问话,又哇哇的哭了起来,皇太后心疼地哄着。我心中十分非不忍,便出言道:“照儿还只是一个孩子,别再逼他了!既然皇上与臣妾都没有受到伤害……” “春妃,朕没让你开口,你便不要说话!”弘治教训了我一句,突然别过头去质问伏在地上的赵姝合,“身为养母,这样的话不是应该你来说的吗?可见你与太子并无半分母子之情!” “是她杀了郑母妃的宫女!”皇太子突然在皇太后的怀里惊恐地尖声叫了起来,“用绳子勒死的,和莫凡一起,我在窗外看见了!我讨厌她!她是妖怪!” 皇太子直直地盯着赵姝合,尖叫声持续不断,可见这孩子的内心是多么恐惧,他每天面对着这样一个毒妇,简直如同活在地狱一般! 太皇太后也骤然心疼起曾孙子来,虽然不是周家的血脉,却是迄今为止弘治唯一的一根独苗。他吩咐皇太后道:“你把孩子带下去。” 皇太后一边搂着朱厚照往外走,一边柔声哄着,“好了,好了,皇奶奶带你走!以后都不回来了,别怕啊!” 赵姝合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一直用一种怨毒的目光扫视着与她对立的第一个人…… 弘治已从雷霆震怒变成了彻骨的冷漠,“你现在明白为什么照儿会突然那么怕你了吧!你在自己的宫里杀人,居然被孩子瞅见了都不自知?!你就是这样照顾朕的皇太子的?!” “一个孩子的话并不可信!”太皇太后漠然出声。 皇太子都被吓成了那样,她却依然认为孩子或许是看花了眼,被一些不真实的自己想象的东西给惊吓到了。这老妇的挑衅,再一次彻底激怒了弘治! “孩子却是不会说谎的!朕已经从冷宫的枯井里找出了那宫女的尸体,确是勒死!” “许是春妃杀了人再栽脏给皇贵妃也未可知!”太皇太后仍在狡辩。 “那为何女尸的手里还握有永和宫掌事宫女莫凡的金环玉兔耳坠?” “皇上若真是发现冤枉了春妃,你怎么可能不为她平反?”太皇太后极其聪明地另辟了事件的切入口。 “皇奶奶口口声声说是春妃所为,可有证据?” “哀家没有,哀家只是提醒皇上事关重大一定要彻查清楚!”太皇太后提高了声音。 “既然没有,就请皇奶奶以后不要再诬蔑春妃,她是朕心爱的妻子!” “你个不肖孙,竟敢说哀家是诬蔑?!”太皇太后扶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 “没有证据胡乱猜测,难道不是诬蔑?这还是您教朕的!是不是非要赵氏杀了朕,皇奶奶才认为证据确凿?!” “你——!?”太皇太后猛的跌坐到椅子上,恚怒地将龙头拐杖跺得地上一片响。 “皇奶奶放心,赵氏的案子朕会好好地查仔细地查!因为她犯的事,还远不只这些!”弘治并不理会太皇太后的愤怒,当场给赵氏定下了罪名,“人证物证俱全,赵氏弑君谋逆、杀害宫妃、残害宫女,依法当诛!” 赵姝合差一点当场晕厥过去,她无可辩驳,弘治掌握的证据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把她死死圈绑住。如同孙悟空头顶的紧箍咒,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有半点逃脱的可能! 而她的罪名一旦定下,仅弑君谋逆一条就足以令她死上千次万次!她哭喊着哀嚎着,磕着头,拽着太皇太后的裙角求她救命! 然而太皇太后还能怎么救? 极其狡辩之能事,可所有的证据无一偏差地指向了赵氏,她再救就是与自己的孙子对立,就是盼着大明的帝王早日西去!这可是她的亲孙子,她到底是朱家的媳妇,她不能为了一个宫妃而愧对大明的列祖列宗! “你自己做的丑事,倒来求哀家庇护?!”太皇太后终于下定决心舍弃了赵姝合。这老妇是明智的,在一个宫妃与帝王皇孙之间,她掂量得出谁轻谁重,最后应该站在哪一边! 赵氏当即面如死灰,失了三魂七魄! 直到这时,我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赵姝合死定了! 宁秋,你看到了吗?我忍耐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终于为你报了仇!炜儿,我的儿子,我终于用赵氏杀害你的办法定了她的死罪!很快,我就会用她的鲜血,祭奠你们的亡灵! 于是,这一次眸底闪出一抹笑意,并故意让赵姝合看到的人,是我! “哀家实在头疼,哀家不管了,你的家事就随你折腾去吧!” 太皇太后急忙唤人进来把自己扶走,她从未在弘治面前如此颓败狼狈过,这一次实在败得彻底!弘治爱戴她,感激她,已经给了周氏一族无尚的荣光,可她却不知足,还想把这荣光绵延万年,不惜屡屡践踏弘治的底线,也就休怪弘治对她不讲情面了! 太皇太后一走,弘治立即当众宣布将赵姝合以及永和宫的所有宫人全部打入死牢,并将赵姝合的九族全部抄家入监,等赵氏的罪行全部彻查以后,再决定如何量刑! “皇上,皇上,看在臣妾服侍您多年的份上,饶过臣妾的家人吧!”赵姝合已经顾不上恨我了,她得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赵氏族人,这样将来才可能有人为她翻案,或是报仇。 “你连朕都敢杀,就不要再做梦了!”弘治的声音冰冷绝情。 赵姝合以为太皇太后的到来至少能保住她一条性命,只要保住命,就还有逆转的可能!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弘治居然查出了郑贤妃被害的真相,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半分。 她这一局实在败得凄惨!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经营化为乌有不说,自己的性命,宫人的性命,族人的性命,什么都没有留下! “春贵妃,你来帮我说句话。”赵姝合见求弘治无望,竟转而来求我,“只要你肯放过我的族人,我现在就死,马上就死!” 望着躬身跪在我的脚边、卑微惨败的赵姝合,她几时这样天真了?既然知道是我设的局,我的目标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杀她那么简单?当然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我立即俯在她的耳边,用只能我与她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口是和、田是猫,是你害死了炜儿与宁秋!” 赵姝合立即停止了哭嚎,无神的牛眼里只有无声的泪在不断滑落。原来我早就知道了真相,还可以在她身边潜伏这么久!她太明白我接下来会怎么折磨她了! 她猛的站了起来,朝离她最近的一个桌角冲了过去! “她要自尽,快拉住她!”我早料到她会有这一手,让玉璃与小顺子盯紧了她,只要她有自尽的举动,便立即阻止。 她被拦了下来,弘治郑声警告道:“你若听话,朕会依法量刑,你族人或可保全性命;你若敢自裁,朕立即下旨诛你九族!” 赵姝合终于尝尽了案板上待宰鱼肉的滋味,她现在是真正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弘治让人摘了赵姝合的凤冠,扒了她的凤袍,彻底粉碎了她的后宫梦之后才命人将其押走。赵姝合突然不服气地大叫起来,“是春妃害我!是春妃害我!……” “死不悔改!毒妇就是毒妇!”弘治狠狠地骂了一句。 为了这一天,我所付出的已经连我自己都计算不清了,我利用了所能利用的一切,将尊严都踩在了脚底下,透支了自己的智谋与良心。可当我终于达成了自己目的时,我突然发现自己除了一副疲惫的躯壳,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抱住了弘治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祐樘,妾累了。” 弘治用力地将我搂紧,把脸紧紧贴在我的额头上,“风儿累了就靠着朕,朕是你一生一世的依靠!” 良久,我才从弘治温暖的怀抱中清醒过来,发现残忍的现实依旧需要面对。赵姝合入狱了,皇太子以后怎么办?我并没有把握照顾好这个孩子,而且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选我去照顾他。于是,我问弘治道:“皇太子又失去了母妃,皇上打算怎么安置他?” 第222章 诛杀和妃(16) 弘治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几易母妃,这孩子怕是对后宫妃嫔都心生惧恐了,先让他在母后那里呆些日子再说吧。” 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我点了点头,弘治没有提出让我来照顾皇太子自然有他的考量。 别的不说,光是我与张氏之间的仇恨就令我无法公正地对待这个孩子。虽然我已知道他不是张氏亲生的,但毕竟他在名义上还是张氏的儿子,而且几位母亲中他与张氏相处的时日也最长。我与他注定了母子情薄! 皇贵妃弑君夺位,后宫哗然朝野震惊! 弘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出了赵姝合的其他罪行,不仅仅是在后宫犯恶,视妃嫔宫人的性命如草芥,而且为了壮大赵氏一族的力量来巩固她的地位,还勾结朝臣卖官鬻爵,并利用皇贵妃掌管后宫之便挪用国库侵吞公银。 累累罪行,无一不是在动摇大明的国本,无一不为弘治所痛恨! 在确凿的铁证面前,赵氏一族无处遁形,所以弘治便下了诛灭九族的圣旨。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至襁褓中的婴儿,无一人幸免。到于赵姝合本人,弘治觉得临迟都太便宜她了,非要用这世上最残忍的法子才能解心头之恨! 赵姝合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进了死牢后,日日嚷着要见我最后一面。我知道她不甘心,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败在哪里。虽然弘治一直不允,我到底还是瞅了个机会偷偷去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赵姝合的嘴角竟浮着一丝讥笑。 倦缩在稻草堆里的她骨瘦如柴,披头散发,浑身上下腻着层层污垢,整个人散着一股恶臭。早已不是那个高贵华丽的皇贵妃,却仍然摆着皇妃的架子。真是可怜又好笑! “哦?你怎么肯定?”我等玉璃收拾出一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安放好凳子,方才坐了下来。玉璃紧紧守在我的旁边,生怕赵姝合再耍出什么花样。 “因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赵姝合抬头看我,眼里闪着不甘心的怨毒寒芒。 “你放心,本宫一定让你死个明白!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用冰硬如铁的目光俯视着她,我是赢家她是死囚,我的存在对她就是一种凌辱。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设计我的?”她问得急切。 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更难得的是她又有极强的忍耐力,然而聪明人难免自视过高,尤其是在她成功地瞒了众人这么多年以后,她简直快要将自己当成了战无不胜的神!这是聪明人都逃不过的通病。 我就是利用了她这种自满之心,拼命地添砖加瓦,令她渐渐迷丧了一贯的耐心与谨慎,顺着我的指引一步步向前,最终掉进了我的陷阱。 “从本宫猜出了那两个字的意思开始,本宫就知道宁秋是因为洞悉了你杀死炜儿的真相而被你借刀杀害!你真的隐藏得很好,若不是从宁秋的尸身上找出了那张她拼死藏住的纸片,本宫或许永远都想不到,你才是杀害本宫儿子的凶手!”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杀死了我儿子与姐妹的毒妇,我的声音都不觉幽冷阴郁起来,像是从地狱里传出的一般! “所以你才会放低身段故意来讨好我,我也曾怀疑过你,可惜啊,我还是以为你拉拢我对付敏妃的可能更大,所以——” “所以,你就在一旁推波助澜,坐山观虎斗,反正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我冷郁地接下了她的话,继而轻蔑地一笑,“自然,这也是本宫计划的一部分。如果本宫不斗败项顺敏与张玳珺,又怎么能赢取你的信任,让你相信本宫是诚心与你结盟呢?” “原来春贵妃心计如此之深,这么能忍?看来我最大的失误是小觑了你!”赵姝合哼哼地自嘲两声。 “这都是跟你学的,想你在人前装胆小愚笨这么多年竟无一人能识破,本宫比起你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鄙夷地说道。 “春贵妃自谦了,像我这种只有一种保护色的人,一旦被看清了真面目,就很容易被人找到弱点!倒不似春贵妃八面玲珑,滴水不漏!”赵姝合一口一声春贵妃,那般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三个字碾得粉碎。 我得意地哼笑了一声,“是啊,我知道你这种人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容易露出马脚,所以故意奏请皇上给你管理六宫的实权、晋你为皇贵妃,让你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胜券在握!这之后嘛——” 赵姝合痛恨地接道:“这之后,我为了管理好后宫,就必须填补上这多年来的死账烂账;我为了保住皇贵妃的位置,就必须下大价钱去讨好太皇太后,并让族人去交结朝臣。可是钱从哪里来?我就只能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是啊,想我当年协理后宫的时候,为了填补死烂旧账几乎砸下半个钱庄,赵姝合这样底薄的主如何能负担得起?更不要说奢糜的敏妃与张氏给她留下的大窟窿,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愿意管理六宫的原因。 我漠然回道:“那可是你自己要去经商的,谁让你忘了我是商人的女儿。我顾家的产业富可敌国,你居然跳到了我最擅长的领域,我怎么可能给你翻身的机会?越是亏钱你就越想赚回来,那你除了结朝臣卖官鬻爵、挪用国库侵吞公银,还有什么路可走?这些,可不比你以前在后宫杀人害个人什么的,能抹得一干二净!” 为了能套到赵姝合入局,我生生砸下去了两个钱庄!然只要能为炜儿与宁秋报仇,就是让我一贫如洗,我也甘之如饴! “这些都是铁证!”玉璃冷哼了一声,“没有如山的铁证,如何能说服太皇太后,又如何能逮到你这只老狐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姝合突然凄惨诡魅地笑出声来,“可是你依然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你的儿子与好姐妹,不是吗?” “不错,你在后宫做的每一件事都很绝,本宫的确找不到实证!”我咬了咬牙,然而只是一瞬,我就恢复了傲然的姿态,“可是,有什么罪比弑君夺位更重呢?” 赵姝合的惨笑戛然而止,她大叫着:“我根本没有下毒!我从来都没想过去害皇上!一分一毫都没有!” “是呀,毒是我下的!”我笑了,笑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有今天,“狗是你养大的,腊肉也是你腌的,你断然想不到我会用你的东西断送了你的性命吧?” “经手的全是我永和宫的人,你到底是怎么下的毒?” “本宫就是当着你的面下的毒!”我得意扬着嘴角,“怎么?目光如炬的皇贵妃没看出来?” “当着我的面?”赵姝合果然是极聪明之人,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利用玉璃和叶栖风!?” “不错!”我朝她阴冷一笑,“你的腊肉与筷子本都是没有毒的,是玉璃验毒的时候将第一种药加到了你的腊肉里。 叶太医来验餐具的时候,又将第二种药抹到了你的象牙筷上,做完了这些,他才去验那只死狗,道出是混合之毒。众太医都以为首验时有所疏漏,根本不会想到是我的人当着他们的面下了毒!” 为了这一局,叶栖风煞费苦心,多少个日子不眠不休才提炼出了这两个可以混合的毒药。玉璃也是跟着他苦练手法,以求下毒之时不被任何人发现! 玉璃立即接道:“你也不想想,春贵妃与皇上那样恩爱,怎么可能事先下毒?万一皇上真的吃了,岂不损伤龙体?还是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那般狠毒?!” 赵姝合恍然大悟,“那只狗中的毒应该是你春贵妃借着训狗的机会,塞进它嘴里的吧?” 我轻轻地拍了拍手,“赵姝合就是赵姝合,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 她凄绝地哼笑一声,“我都被你算计了,要论智谋,这世人谁能及得上你春贵妃?!只是腊肉既然没毒,那只狗又怎么狂吠警告呢?它一直在永和宫长大,应该对宫里的人都很熟悉。” 说到这里,我的心口骤然一痛,“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是怎么害死我炜儿的吧?那只把琉璃灯打碎的大猫根本是你找人训练过的! 所以,在你替我养着雪球的时候,就找了一只跟雪球一模一样的狗,让人暗中训练。只要我做出一些你们不易察觉的姿势,那只狗就会狂吠!本宫用你害死炜儿的法子送你归西,你亏也不亏?!” 赵氏再次仰头惨笑,直笑得咳成一片,许久,她才满眼泪花停了下来,“姝合是何等荣幸,竟得春贵妃如此大费周章取我性命!我应该是你遇到的最强的对手吧?” “也是死得最惨的一个!”我抿了抿唇,笑得邪恶,“你以为本宫今日为何会来见你最后一面?本宫是等着看你死在本宫的面前!” 第223章 诛杀和妃(17) 赵姝合猛然紧张了起来,双眼迸发出怨毒而绝望的光,“这么说皇上已经给赵氏全族定罪了?流放、没官还是……” 她的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已没有勇气再说下去,我却狠狠地接着道:“抄家灭族!” 她原来也会痛吗?那她害别人失去至亲的时候,可曾想过别人的痛楚!?我斜眼睨着她脸上无法掩藏的惨痛,唯有如此,才能解我心头之狠! 赵姝合靠着斑驳的墙壁,费尽全力站了起来。玉璃急忙拦到了我的面前,双眼紧紧盯着她,然而赵姝合只是扶着墙壁连声惨叫,她叫得那样用力,脊背一次次弯下,脸上的青筋鼓胀着,一声又一声,那样的凄哀…… 可惜,我对这个女人并没有半分同情!我站起来,轻轻推开玉璃,一步步朝她走去,“赵姝合,你有什么脸哭?这都是你罪有应得!” 赵氏抬头来看我,茫然地重复着我的话,“罪有应得?” “难道不是!?”我厉声骂道,“当年你为了与张玳珺与太皇太后两股势力抗衡,拉拢郑容初与你互为犄角,等到张氏势力一除,太皇太后失去棋子,你为了把皇太子牢牢握在手心,不惜杀掉他的生母郑氏来陷害我! 你想过皇太子吗?你从头至尾考虑过一丝孩子的感受吗?本宫来到这里这么久,你连问都没有问过他半个字!你知道他小小年纪亲眼看到你杀人,会是怎样的恐惧吗?!” “照儿……”赵姝合才仿佛记起她还有这么一个养子,“他真的亲眼看到我杀人?” “难道你以为那些话是本宫教皇太子的吗?”我气恨地骂道,“你不觉得皇太子最近特别怕你,太过听你的话,很不正常吗? 连皇上都感觉出来了,追问之下孩子就说了真话。你能想象得出他心里有多少害怕吗?他哭着恳求皇上把他带走!皇上这才想着去验证他的话,竟然真的在枯井里找到了宫女的尸体!” 是我要弘治压下这件事,彻查赵姝合,因为我知道仅凭这一条罪名,不足以将赵姝合连根拔起,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都怪我太不小心!”赵姝合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悔过的表情。 “你后悔什么?后悔你杀人的时候给皇太子看见了吧?”我一针见血撕开了她的假面,我摇头道,“像你这种毒妇死一万次都不足以平天下愤!” “顾千寻,你以为你赢了吗?!”赵姝合突然朝我咆哮道。 “我春风致也许还没有赢到最后,但至少赢了你!”我冷笑道。 “春风致?”赵姝合怔怔盯着我良久,突然放声奸笑着,“千年妖凤亡国祸水,这句毁了你一生、困了你两世的话,你以为是从哪里来的,是我精心设的局!” 这次居然轮到我吃惊了,我皱紧了眉头,“你说什么?!” “你是皇上爱的第一个女人,而我是第一个爱他的女人!”赵姝合得意地说出第一句话后,又痛苦了起来,“为什么那年断情桥上让他说‘在下一见倾心,敢问小姐芳名’的女人不是我?我除了长相稍逊于你,我有哪点不如你?为什么皇上不爱我?!” “你怎知是在断情桥上?”我急问。 那是一座非常不知名的小桥,不知名到我都几乎忘记它名字的地方,赵姝合却能一张口就道出来! “因为皇上向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离你们不远的地方!”赵姝合痛声道,“那年我出门上香,对微服的殿下一见钟情,跟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想打听他是哪家的公子,看到的却是他拦住了你的去路! 我赵姝合向来看中的就要一定得到,我如何能甘心让皇太子娶你进门?于是我找人探了你的底,知道你是奇异的凤血女子,所以精心设了一个局,把你贬成‘亡国的妖凤’,而我是破你妖气的吉女!”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我真的无法想象年纪小小的赵姝合竟有那样的野心与心计!而她竟可以成功地瞒过所有的人,令弘治无法娶我进门! 赵姝合看着我的反应,脸上的得色忽浓,然而她很快又跌入惨痛,“只怪我当时太小,纵使费尽全部的心力,仍是有疏漏!太子妃的位置本该是我的,却杀出一个比我更合命格的张玳珺,成了第一吉女。我费力做的所有筹谋,最后却让她捡了一个现成的大便宜!” “还有郑容初,她也是沾了我的光才得以被选入宫。”她恨得咬牙切齿,“可皇上仍与张氏达成条件娶了你进门,皇上再没有在其他女人身上放过心思。我虽也入了宫,连张氏与郑氏都比我得宠!所以,我选择了忍耐与等待,终有一天我要把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些麻烦一个个除掉!” 我立即问道:“这么说,张氏对本宫犯下的那些罪恶大多也是你的主意喽?” 赵姝合笑着,得意而欢快,“当然是我的主意,就凭张玳珺那脑子,她能想到那么多吗?她不过有些小精明而已。看着你被皇上欺凌得那样苦痛,最后活活被他逼死,我真的非常开心!” 我双手紧握了拳头,诛她全族都太便宜她了!这个毒妇,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视他人如草芥;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连自己最爱的人也可以伤害! 我真替弘治感到悲哀,怎么会被这种女人纠缠上?原来,我与他悲剧从相遇那天一刻就开始了! “皇上流的泪,皇上的心痛,你又可曾看见!?你不是爱他吗?你又怎么下得去手!”这个毒妇伤我也罢了,为何连心爱的弘治也不放过?! “长痛不如短痛,你死了,他总会一天会忘记你!” “我死之后,他忘记过我吗?他又喜欢过你吗?”我逼上前一步。 “他……”赵姝合有些慌乱,但仍是不甘心地说道,“只要日子一久他终会做到的,只要我把你们统统杀掉,终有一天他会回到我这里!春风致,你能走到今天,其实我也帮了你很多!” 赵姝合立即沾沾自喜起来,开始津津有味地回忆起自己的累累恶行,她竟把这当成一种炫耀的资本: “你还记得孔德音那张治疗心疾的方子吧?那是我故意漏露给你的,不然你灭孔的时候怎么能做得那么干净利落!那时候,你对决石玉洁下不了狠心,是我故意在永和宫放了一把火,烧伤了你的桂宁秋,助了你一把!还有——” “够了!!”我厉声喝止! 她躲在暗处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东挑西拨令我们斗得你死我活,她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说她是在帮我?! “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吧?”赵姝合竟用一种胜利者的眼光看着我,“你永远都不能生育了,因为你被张玳珺关进破房子差一点饿死渴死的时候,我让张鹤龄在水和馒头里做了手脚,你吃了那些东西就——”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冲上去抓住了赵氏的双肩。 “皇上还真是疼你,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告诉你?那你的叶太医,怎么也没有告诉你?”赵姝合虽痛得龇牙咧嘴,可仍是高声笑了起来。 我的脑海里又翻出过去的往事,那一次我醒来时,弘治忍住没有与我行房,叶栖风的欲言又止。这之后只要一提到子嗣的问题,弘治都是含糊其辞!我让叶栖风为我调养身体,他也是一味地避重就轻,很多的时候都是好言安慰! 难道我与弘治这一世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微薄的愿望老天也不能满足给我? 赵姝合的声音又回荡了我的耳畔,“我身子弱无法生育,你春风致也不可以,这才叫公平!你何止是赢不到最后,你也没有赢我!你与皇上永远不会有好结果!” 又是一长串放肆的笑声…… “去死吧!”我痛恨地把赵氏摔到了墙上,羸弱的赵氏竟经不起这并不重的一摔,再次跌坐到稻草堆里。 “是不是常觉得头痛难忍、全身无力?”我问她,然后用尽此生最幽暗的声音告诉她,“你知道这些天来你吃的是什么吗?——虫蛊! 这些小虫子会钻到你的脑子与骨髓里,从里面慢慢啃噬你的身体,吃空你的脑子,蛀空你的骨骼,然后钻出来吃你的皮肉!看一看你的皮肤,上面有很多的红点子,很快就会有恶心的虫子,从这些红点子里钻出来,继续吞噬你,直到你骸骨无存!今日就是这些虫子破皮而出的日子!” 赵姝合吓坏了,忙拂去手臂上的污垢,已经有蠕动的细长黑虫从她的皮里掉了出来!她又忙去拂另一手臂上的污垢,无数的红点,有的红点已有虫子探出头来! 她高声尖叫着,慌忙扒开自己的衣服…… 我漠然转身,扶着玉璃的手慢慢向牢外走去,并把牢卒叫过来,要他们看紧赵氏,不允许她自尽!然后我站到拐角处,冷冷看着那个惊慌失摸的暗影,享受着她此起彼的痛苦尖叫! 若不是弘治来找我,我一定会等到赵氏断气才走,我跟他回去的一路没有说一句话。 “风儿?!”弘治焦急。 “祐樘,我们真的不会再有孩子了吗?”我抬首望向他,泪如雨下,已是心痛如刀绞。 第224章 诛杀和妃(18) 弘治的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哀痛,然仅仅是一闪而逝,他又堆起满脸微笑来哄我,“风儿是听赵氏那疯婆子胡说的?没有的事,朕与风儿怎么可能再没有孩子?朕与风儿会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他是帝王,在历经风雨苦痛之后,仍能从容淡然。而我却做不到,我只是普通的小女子。 我摇着头,“皇上何苦哄妾?若妾真能怀嗣,皇上又怎么会去宠幸那些妃嫔宫女,什么都不挑,单挑那些身体强健的女子?所以,赵氏迫害了怀胎的宫嫔,你才会那样生气不是吗?” 弘治早就想将其他宫嫔所生的子女过继给我,我只道他是过分爱重我的缘故,却原来竟是为了弥补我难以儿女绕膝的遗憾! “风儿!”弘治深情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抓紧了我的肩膀,似乎要将他的力量传到我的身上,“至少咱们还有千金,而且……” 我没有等他说完就晕倒在了他的怀里,我并不想加重他的负担,然而这个打击实在对我太大,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炜儿,他还是那可爱逗人的小模样,他欢快地扭着小小的身子,奔过来,喊我“母妃”…… 醒来时,我听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赵姝合说得对,这场斗争里我们每一个人都遍体鳞伤,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赢家,所不同的是,只有我自始至终都占据着弘治的心。无论我是生是死,是否在他身边,他对我的爱都未改变。 他的温暖,正通过我们相握的手掌传递过来。从我昏厥到现在,他一直没有离开。那紧锁的眉头,那担忧的神情,似乎恨不得为我受过。 “皇上不是还有很多政务要忙吗?皇上快去忙吧!妾没事了。”我出言相劝。我们为了彼此已然耗尽了全力,然事已至此,我如何忍心再让最亲的人为我担心呢? 弘治看着我,温柔出声,“朕已决定娶你为妻,册封你为皇后,并把千金接进宫来,还她公主的身份!” 我急忙叫道:“皇上——” 弘治阻止了我,“你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千金那边,朕早就与益王商量过,他回王府之后,自会与王妃说服千金。千金虽然入宫,益王与王妃还是能常来看她。 你放心,千金并不知道我们过往的种种。这孩子的心性太过单纯,承受不了这些。朕是以为她更好的甄选佳婿为名,把她安置进宫的。过了年,她就十五个年头了,不小再是小姑娘了,在咱们身边长上两年,就该嫁人了!” “皇上!”我还欲说话,再次被弘治制止,“就这么定了,你好好歇着,朕去处理完政事就过来陪你!” 弘治走了,带着他坚定的信心。我的耳边又响起他在佛前许下的誓言: “一愿娶春风致为妻,执子之手白首偕老;二愿继洪武之志、永乐之风,令国家康泰百姓安乐!” 这些年来,他一直坚定不移地践行着第二条宏愿,如今他就要与我共同实现第一条了。可是太皇太后会答应吗?后宫众人会甘心吗?朝廷众臣会愿意吗? “贵妃娘娘须好生保重身体,且莫忧思过重!”叶栖风不知何时立在我的榻前,他似乎一眼就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是啊,我所忧心的这些,我那位帝王夫君都会处理妥当的,实在不用我去担心。 “连你也瞒着我!”我故意生气道。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倒宁愿他们早些告诉我,总比这个残酷的事实从赵姝合的嘴里吐出来的好,那一刻我是多少的伤心欲绝!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我私自改变体质才导致难以成孕,却原来竟是如此! “说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悲而已!”叶栖风倒是不恼,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这些年臣一直在努力地为贵妃排毒,虽然不敢担保贵妃日后一定会再怀,但臣一定竭尽所能,将这个可能提到最高。” 我心头一喜,“当真?你不是在糊弄本宫?” 栖风轻轻一笑,“臣什么时候骗过贵妃?只是贵妃日后的饮食起居都必须做到微臣的要求!”栖风皱了皱眉,“贵妃以前强行改变自己的体质,实是不智之举啊!” 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心里对栖风却是充满了感激! 栖风又补了一句,“只是这事急不得,贵妃一定要放宽了心,这样对自己的身子才好。” 我点了点头,哪怕栖风是在糊弄我,我也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叶栖风是我的最后一线希望,我除了信他,还能信谁? 有了栖风及宫人的悉心照料,以及弘治的日夜相伴,我很快就好了起来。当我能够自力行走的时候,我就去了小佛堂,跪倒在佛前。 弘治对我的好,我全都铭记在心。虽然设计赵姝合的时候我有太多的不得已,可我到底利用了他。赵氏虽然对后宫的妃嫔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她却是真的不会去伤弘治性命的。那究竟是她爱过的男人,只有得到他的宠爱与倚重,赵姝合一切心机计谋才有意义。 “你在对佛说什么?”弘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他应该是听说我来了小佛堂,就急忙赶来了,这里有我们太多的回忆。 “风儿在向佛祖忏悔,风儿对祐樘做了不该做的事。” “佛祖不会接受你的忏悔!”弘治一出此言即令我一惊,难道他为此生我的气了?气我利用了他?不想弘治接着补充道,“因为你所做的,朕已经全部知道,你给朕留了线索。所以你无须忏悔!因为朕若提早知道真相,一定会配合你演那场戏!” 我的眼眶灼灼发热,终于一声哭了出来,“祐樘!” 他将我扶了起来,为我抹去泪水,又拉住我的手道:“天色已暗,咱们回去吧。从此往后,朕与你之间不再有任何秘密!” 这之后,我又恢复了勃勃生机,仿佛是十多年前那个头一次入宫的小姑娘。我与弘治被强行打断多年的幸福,终于在今日接续了起来! 因为完全没有像太皇太后以及其他宫嫔,所祈盼的那样倒下去,令许多女人非常失望。倒是皇太后派人来看了我,她自是高兴的,她一向以为我与何家是绑在一起,而她与何家又是绑在一起的。 对于弘治封我为后的提议,后宫前廷反响不一。 太皇太后坚决反对,她曾经赐毒酒想取我的性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我对她不心存怀恨。 可惜她手里又没有有力的棋子,弘治已经下定决定不再封嫔晋妃,就算低等宫嫔有朝一日为他生下皇子,也至多不过赏一个末等的嫔位,而且所生之子还必须交由我来抚养。一个四品的皇嫔,对我这个即将成为正一品的皇后来说,实在太轻,根本无法对我产生威胁。 于是太皇太后与弘治进行了一场拉锯战。这场口舌之争,一直从年里延续到了新年,直至春暖花开,千金都来到我的身边之时,太皇太后与弘治才各让一步。 太皇太后要求由她与皇太后亲自抚养皇太子,而且凤印必须交由余月溶保管,她才同意弘治册封我为皇后。这个聪明的老妇见宫妃不可靠,索性把储君抓在手里,这样等新君晋位,还是能念着周家的一份恩情。 弘治应允,我以为他是打算等我有了子嗣之后就立即废了太子的东宫之位,令太皇太后美梦成空! 却不想,他竟在我册后典礼的那一日,宣布将后宫妃位以下的所有宫嫔美人都遣散出宫,令余月溶手中的凤印变成了一个仅供观赏的玩物! 弘治的这个决定不仅出得所有人的意料,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以为这一生,可以披着大红的嫁衣,戴着华美的凤冠嫁给我心爱的男人,便是足够。何况还我们的爱女千金以及众多亲朋在场,为我们祝福,我当真是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却从没想过,弘治此生要独守我一人!这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竟只愿做我一个人的丈夫!这是旷古未有之事!弘治送给我的这份大礼,实在太大太重了! 我只是一个容华渐逝的女子,甚至可能无法再为他生下一个孩子!我究竟何以令他爱我如此啊?! 事后,我忍不住问弘治,“那么多的宫嫔美人都遣散了只为与太皇太后赌这口气,后悔吗?” 弘治回我道:“你跟了朕这么年,遭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你后悔吗?” 我并不是与他玩笑,真是有些急了,“那要是妾一直都生不出皇子怎么办?皇太子并不堪储君之重任,大明的未来怎么办?” 弘治便故意叹了一口气,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朕只好辛苦些,去挑些身体强健的宫女侍寝,经常播种总会有收获的一日吧?” 我立即轻啐了他一口,“好啊,你把自己当种马了?” 他却将我搂紧,推心置腹地说:“自从诛灭赵氏之后,你便搬至乾清宫居住。你与朕每日同起同卧。兴致来时,读诗作画研墨写字;闲情所致,听琴观舞妙趣横生;夜幕来临,秉烛夜话谈古论今。如此朝夕与共,朕实觉得朕有风儿一人足矣!” “祐樘!”我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告诉自己,这个男人,我终究没有选错! 第225章 娶你为妻 弘治十四年,我终于以皇后的身份站在了我所爱男子的身边。皇后顾氏千寻,赐号春。所以大家都称我春后,或春皇后。虽然余月溶还挂着贵妃的名分,其实她除了在重大的祭祀与节庆露个面以外,都缩在仁寿宫里不出门,也不见客,与活死人没有两样。 我实际上是弘治唯一的女人,唯一的妻。我也将爹娘及三位哥哥接回了京城,常能相见,也算是苦尽甘来。(春氏族人已在土鲁番安家,不愿再回到带给他们太多伤痛记忆的大明。) 后宫安宁,弘治自然更专注于朝政。 没有了纷争的后宫操持起来十分省力,对于曾掌管过三家钱庄的我,简直是手到擒来。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照顾皇太子,弘治也十分放心,我更是乐得清闲。 不过,我与弘治仍是常常去看朱厚照。他总归是弘治的亲儿子,郑容初临死前要我好好照顾他,同是母亲,我总不能不怜她一番爱子之心。身为皇家的孩子,是幸更是不幸,身上的责任更重,倒比平常人家的孩子活得更艰难些。 然而,弘治对他的失望与日俱增。原想他难担君主之责,那至少也要做个有用的藩王,他却完全不是理政的材料。小孩子本就贪玩,隔代的长辈难免更怜惜他一些,愈发宠得他无法无天起来。 还是邵贵太妃有心,选了些伶俐的小太监,陪伴太子玩耍同时监督太子读书。弘治每次去考书,太子总算略有些长进。 可是弘治心里的石头还是很沉,自我封后他便再也没有亲近其他的女人,而我却始终未能成孕。我去逼问叶栖风,得到的答案永远是不要太着急,欲速而不达。可是我与他都很清楚,弘治的身体正以与年龄不相称的程度衰退着,尤其是弘治十六年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弘治得了一场风寒之后,身体更是一落千丈。 我对自己怀孕已近绝望,再三奉劝弘治再纳妃嫔早日诞下子嗣,可他总是不听。我只好选了年轻美貌的宫女送到他的龙榻上,岂不料他让人把宫女抬走,还把我大骂一通,竟是真的生气了。几次之后,我也只好绝了这份心思。 此番不成,我又想着大办一次选秀,好为弘治挑选几个可心的侍妾。心思刚挑起来就被弘治一盆冰水给烧灭了。 “朕有你就够了,其他女人朕都不想碰!”弘治黑着一张脸警告我,因为生气,一边说着话就一边咳了起来,“朕与你……又没有七老八十……还有机会生孩子……你总那么心急!” 我只得作罢。倘若选了貌美年轻的女子进来,弘治却是让她们守活寡,便是我的罪孽了。 到时便是再将她们放出宫去,到底令她们名誉受损,再想嫁人就得自贬身价了。实不是人人都有滟儿那样的幸运,被皇太后收为养女,以郡主的身份嫁给边关大将,夫妻二人又十分恩爱,如今生得二子一女,好不令人羡慕。 我也曾想过从宗室的其他亲王中选嫡子过继膝下,比如益王的幼子,可这毕竟不弘治的亲子,皇室一向十分注重血统,别说手握皇太子的太皇太后绝对不允,就连弘治也不会答应。更何况,若真是过继的孩子继承了皇位,他又如何摆放我与生母之间的关系? 想来想去煞是头痛,我也只得放弃。安安心心只做弘治的妻,好生照顾着他与千金。不过多地去思虑以后,这日子过得倒是十分安乐惬意的。 随着皇太子年纪渐长,也懂事了一些,每天除了来请安以外,也知道侍奉他父亲喝滋补汤药。每每亲自将滚烫的汤药吹到宜入口的温度,才端给弘治喝。 “照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我总忍不住要夸他一句,哄他高兴,更是哄弘治开心。 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已经不做过多的苛求,只要他康健地长大就好,至于学识能力又强逼不得,顺其自然便是了。反正他是日后是做不成国君的,活得自在快乐一些有什么不好? “皇弟每次来都抢孩儿的活儿干,母后还夸他?”来到皇宫后,千金没有什么玩伴,除了常与栖风耍嘴皮子逗趣,也就是寻太子开心了。一家人少不得要哈哈一笑。 我以为幸福的日子就会这样一直下去,叶栖风也说弘治的体质虽弱但扛过二十年总是没问题的。而他在我日复一日的“威逼”之下,终于担保会不计代价让我在三年之内成孕。 退一万步说,就算二十年后弘治有什么不测,至少孩子也已经长到十来岁,哪怕是幼主,再加上我的手腕以及顾家的财力,总能将弘治的宏图之志延续下去。更何况有叶栖风的精心调理,弘治的寿命不会只剩二十年。 唯是千金的婚事颇让我头痛,左挑右挑,挑了两三年都挑不中! 叶栖风便逗起她来,“唉呀,公主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难不成是不喜欢年轻才俊,喜欢微臣这般年纪的糟老头?” “想得美!”千金将他一瞪,“本公主要找也找个像父王及炎郡马那样的,英才伟岸,而且一辈子只守着本公主一个人!” 幸是这话没让弘治听见,不然这位亲父的面子要往哪里放?千金毕竟没有经历过宫廷争斗,不知道一旦坐上了那把龙椅,有很多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了! 这之后,我与弘治好不容易为她选了一位才貌双全德行又佳的新科状元为驸马。偏是个短命的,在迎亲的前一日病死了。这孩子便发了脾气,一心要陪我们在宫中终老了。 这当然是小女孩的气话,我与弘治却是不会逼他,只是与益王夫妇一起耐心开导她。日子不觉就到了弘治十八年,正月里最幸庆的时候,叶栖风为我诊脉,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有孕了! 千金开心嚷着“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了!”弘治更是喜及而泣,趴在我的肚子上听了又听。我笑他们道:“才一个多月,还早着呢!你们就知道是个儿子?” 弘治不管,兴奋地没个正经模样,“肯定是个小皇子!太好了,只要小皇子一出生,朕就撤了照儿的东宫之位,他还是安心做个藩王吧!让他轻松一些,朕也轻松一些!” 弘治一直喜滋滋的,厚照的资质平庸,他甚至当着厚照的面都没有隐瞒要废他为王的意思,弘治甚至希望自己儿子能够早些接受这一点,这对他是有好处的。 可是太皇太后不明白他的苦心,更不甘心自己这几年的苦心抚养付水东流。她坚持立朱厚照为太子,不可更改,张罗着要为刚满十四岁的孩子纳太子妃。还再一次利用自己在前朝的影响力,让朝臣向弘治施加压力! 为了防止这个老妇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只能向她与弘治道出了郑容初死前告诉我的秘密——皇太子是无后之人,将来不可能继承大统! 弘治自是体谅我瞒得辛苦,确实,若不是趁着我再次有孕的大喜之时,我也没有胆量告诉弘治真相,害怕他会承受不住! 而太皇太后却认为是我在皇太子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这个疯婆子把所有的太医都请来为太医看诊,此乃是先天之因,太皇太后无话可说。可她又怨恨起我来,怪我绑住弘治不让其他女子侍寝为皇家延续血脉。 这老妇将话语说得颇重,我早已经习惯,毫不放在心上,随了她去。何况再次有孕,心情大好,也实在懒得和她计较。然弘治却替我不愤地回了一句,“皇后不是已经有喜了吗?生下的皇子难道不是皇家血脉?” 太皇太后怒极,“你怎知道一定是皇子?万一是个丫头片子呢?大明的江山怎么办?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弘治肃然回道:“此胎是女还有下一胎,朕不过三十有余,皇后尚不足三十岁,就愁以后再无孩子了吗?” 太皇太后实是恨毒了我,大怒道:“如此说来,你是一定要撤照儿的东宫之位,要让这个女子的儿子做储君!?” 事关江山社稷,弘治决无半点让步,“朕是为了照儿好,更是为了大明的千秋江山!再说皇后之子本是嫡出,当为储君!”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想着自己一生筹谋到了最后竟是一场空,便气病了。而由于她非要公然给厚照查验身体,致使厚照无后的消息在宫内不胫而走,虽然我与弘治及时扼制,皇太后对这孩子的疼爱也依然如初,可他仍是因此大受刺激,性情剧变,成了一个冥顽不灵的坏小子! 弘治为此极是伤心,身体骤然变差,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纵然这般,他对厚照仍是放心不下。有一日,我与他去看望厚照,行至偏殿听见里面传来男女的暧昧嬉闹声。原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大的侍卫大白日里与宫女偷情,推门一看,竟是厚照与几个未着片缕的宫女嬉闹正酣! 第226章 失职 弘治勃然大怒,“逆子,你在做什么?!” 朱厚照自己也吓呆了,不过这一次他的反应倒是极快,就在弘治发怒的同时,已经跪到弘治的脚边请罪,“父皇息怒!儿臣错了——儿臣看了一本风月场上的书,一时好奇就想试试,儿臣该死!” 他伸手指向正胡乱抱着衣服遮身的宫女,随便指了其中一个,“就是她给儿臣看的书!说是儿臣平日读书辛苦,应该看些杂书消遣一下!” 细看那些宫女手里的衣服,并不是宫服,而是村姑的衣服。明明是太子叫这些宫女扮成村姑与其戏耍,这时又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宫人的头上!如此品质,实是恶劣! 连我都看出来了,弘治又怎么会看不穿?只见他眉头紧皱,下令道:“来人,将这些宫女全部打入浣衣局,为奴至死,永世不得回宫!” 弘治这样处治倒也没什么不妥,虽说这些宫女不能违抗太子的命令,太子怎么吩咐她们就得怎么做。 然如此猥淫之事,聪明的宫女会巧妙地避开,有骨气的宫女更是拼死不从,她们竟然如此顺从,糜笑出声,我与弘治推门时还看到她们兴致甚高,怕也是心中早有攀龙附凤之想,不惜以此下作之事取悦太子,以求日后飞上枝头。 后宫自然是留不得如此秽乱之人。不过,我还是给她们留了最后一丝脸面,命宫人等她们几个去一边穿好衣服,再把她们带出去。不然衣衫不整行在路上,成何体统? 朱厚照抓住一切机会哀声恳求着弘治,“儿臣知错了!父皇给儿臣一个改过的机会吧,儿臣日后定不再犯!” 他见弘治眉头紧锁,他又跪过来求我道,“春母后最疼照儿了,母后帮照儿说句话嘛,照儿以后一定乖乖的!照儿以后会好好孝顺您的,照儿做了皇帝一定封您当太后……” “照儿!”我厉声喝斥了他。 弘治还好好地活在人世,他竟然当成自己父皇的面说自己以后要做皇帝,不是在咒弘治早死吗?更何况弘治早有圣命,会撤除他的东宫之位,他这么说无异于抗旨! 我摇了摇头,真是连我都对他失望至极了,从前那个心性善良聪颖活泼的孩子已经彻底不见了。纵然他非我所生,弘治对他亦可称得上尽心抚育,结果他没有学会治国的手段,没有学会生活的大智慧,尽学会了龌龊之事,以及耍小聪明! “你从今日起闭门思过,不得踏入殿门半步!”弘治冷硬地丢下一句话,便拽着我的手走了。 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我明显感觉他脚下的步子是虚浮的,再多劝慰的话都是无用,我只是扶紧了他,岂料走了才不到两步,他就往地面一栽,晕了过去! 弘治就这样病倒了,这场病来势异常凶猛,几乎要夺去他性命一般。我心急如焚,险些乱了分寸。可是叶栖风与弘治的御医都一筹莫展,拼尽了全力只是让病情没有继续恶化而已。弘治躺在榻上,整日迷糊,我便意识到要出大事了! “你不是说父皇至少二十年内无虞吗?怎么就一下子病倒了?”千金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哭着指责叶栖风。 叶栖风只是黯然垂首,不置一词。 我寻了个无他人在场的时候,逮住叶栖风逼问,“可以跟本宫说实话了吗?皇上这场病来得极不寻常,偏是在本宫怀嗣、皇上要撤换太子的时候!恐怕这背后还有很深的原因吧?” 叶栖风早就料到我会问他,因而向我直言道:“有人在皇上的滋补汤药里下了慢性毒药!” 我眉心一跳,“毒药?” 弘治的生活起居皆是由我一手料理,居然还有人能在我的眼皮子底子给弘治下毒?此人真是好手段! 叶栖风眉头微蹙,“下毒之人非常聪明,每次下的份量极其轻微,竟然瞒过了微臣与御医!此毒一日日的积攒下来,不易察觉也不轻易发作,只待皇上伤心动怒,此毒才会发挥毒性!” “你的意思是,皇上越是伤心动怒,此毒的毒性就越强?”我攥紧了拳头,“怪不得每一次皇上受到刺激后,身体都会变差。而皇上的饮食是由本宫亲自照料,不假手他人,所以我们不会往中毒的方向想,以为皇上是由于伤心动怒才会生病!” 叶栖风沉重地点了点头,“以目前奇毒的累积程度来看,应是持续有几年了!” “几年!?”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原来我与弘治最幸福的这几年时光,早已有人暗下了黑手,而我们却沉浸在幸福中浑然不知!于是不由得恨道:“这下毒之人还是有本事!选了如此厉害隐蔽的毒药,还能在本宫的掌控下瞒这么久!” “想来一定是皇后十分亲近、且绝不会提防之人!”叶栖风提醒道,“不知经手皇上的滋补汤药的共有几个人?” “此事本宫自会派玉璃去查清楚!本宫只问你可有解毒的办法?”眼下没有什么事比让弘治恢复康健更重要! 叶栖风竟是叹了口气,“微臣失职,我们发现得太迟了!毒已深入骨髓,怕是要碎骨刮骨才行,以皇上那样的体质定然是承受不住的!现下能做的只剩下让皇上情绪平稳,不去引发积毒!” “那不是在皇上的身体里埋上一桶炸药,随时都可能令他粉身碎骨吗?”我顿觉胸中腹中一阵搅痛,猛的抓住栖风的手臂,“难道就没有一线康复的机会了吗?” “皇上要保重自己与胎儿啊!”叶栖风慌忙来扶了我坐下,又为我把了脉,方才吁了一口气。 他极是郑重地说道:“如今皇上病重,全靠皇后把控大局,皇后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万不能让局势失控!微臣一定会想尽办法救皇上的,就是搭上微臣的性命也再所不惜!然,皇后还是及早设防,下毒之人如此苦心经营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所说的我何尝不明白?我唤了一句“良哥哥”,将脸枕在他的手臂上。幸好有这样一位兄长在我的身边,我幸福时他安守在我的身边替我高兴,我历经艰难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我分忧。 弘治病在榻上,后宫众人都来探望,太皇太后派来的洪岩辉尤是来得勤快,无论如何要见弘治一面。为了让宫中众人相信弘治的状况并没有到危及生命那么严重,我少不得要做一场戏。 随着半明不透的帐子,让各宫派来的宫人去给弘治请安,然后让弘治一撩帐子伸出半只手来,朝外大喝了一声“滚!”将这群宫人都打发了。 其实龙榻里藏着另一个人,抬着弘治的手撩帐子,并学他的声音骂了一声滚。以我顾家的财力,要找到这个能人异士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我随即放出风去,称弘治只是患病需要静养,以此安定内宫;然后以弘治的名义给内阁下了密旨,要他们主持外廷;我给锦衣卫以及东厂都下了交待,要他们加强宫城内外的警戒,并盯紧各地的藩王,确保皇上在静养期间不出任何乱子;与此同时,我还给益王以及炎将军送去密信,要他们注意各方动向,随时做好来京支援的准备。 玉璃很快把经手弘治汤药的人都查了个遍,逐一排除了他们的嫌疑。我要她再深入调查一遍,结果还是如此,事情倒是一时陷入了僵局。 除了宫人,接触这碗汤药的就只有我、千金以及朱厚照了。我与千金当然是绝不可能的,但我如何能信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会向弘治下毒?不过,到了这种时刻,我也不能放过任何一种轻微的可能。 我便把厚照从禁闭的房间放了出来,哄骗他道:“你父皇病了,你作为长子自当去圣塌前尽孝道,只是未免他生气不能让知道,等他不再那么生气,本宫一定劝他原谅你,可好?” “好!”十来岁的孩子真是很容易上当。 于是在我的安排下,他来为弘治吹温汤药,前两日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到了第三日,叶栖风检查出经他吹温的汤药里多出了一种毒! 我当时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弘治疼爱的亲儿子竟是毒害他的罪魁祸首!幸亏叶栖风提醒了一句,“太子年幼,与皇上的感情也不错,被人利用的可能性更大。” 此话甚有道理,我便强压怒火,去套厚照的话。 不多时,便套出了真相,“是邵贵太妃叫儿臣把灵药藏在小指的指甲里,在给父皇吹药的时候弹入药内!她说父皇自幼体弱多病,若儿臣能医好父皇的病体,是大功劳一件,父皇母后会更疼爱儿臣!” 邵贵太妃? 这个女人我倒是留心不多,只知道她很会做人,与皇太后的关系极好,但总的来说还是个老实人。不过她所生的儿子兴王朱祐杬,倒是有些野心。如此一联系,她的动机就很明显了,她毒害弘治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子孙夺位铺路! 我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弘治把这些亲王的母亲扣押在宫中是为了控制诸王,却怎会想到这些在后宫斗争了一世的孀妇,在丈夫死后还努力地为儿子斗争着,竟向弘治狠下了杀手! 第227章 朱厚照 看着被人利用的朱厚照,我心里堵得发慌,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已经十来岁的人了,怎么一点脑子都没有?我忍不住责问道:“你看看你父皇吃了你的灵药,可有过一丝好转?你又可曾想过,既是灵药,为何会叫你暗中投放?” 厚照顿时茫然起来,有些战战兢兢地回道:“邵贵太妃是怕父皇母后不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才叫儿臣暗中投放的,因为此灵药要长年累月地吃,得过好几年才能显出药效呢!万一父皇吃了一两个月就放弃了,不是前功尽弃么?” 呵——!我惨笑一声,多完美的一套说辞!还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果然是要过好几年才能显出药效!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情,垂首低声问:“春母后,是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 我见他快哭出来的样子,甚是可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到底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会是在后宫争斗多年的妃嫔的对手?! 我努力地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挤出一丝凄惨的淡笑,“照儿这样做也是为了父皇好,母后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照儿以后做什么事都要跟父皇母后商量,明白吗?” 朱厚照眼里闪着泪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父皇万金贵体,儿臣不该私作主张!” 我抚了抚他的头,多希望他能早些懂事起来啊!我腹中的小生命终是太过遥远的希望,只有他,才是弘治倒下后唯一的依靠啊,可是…… “你父皇病重,照儿要快快懂事起来替父皇分担,知道吗?……照儿这些日子就呆在东宫好好用功读书吧,等你父皇病好些,母后就安排你来探望,好不好?还有,今天的事情就不要对任何人说了,尤其是邵贵太妃,以免她老人家多心,后宫不能再起波澜了!” 在他点了一连串的头之后,我终是无力的一挥手,“送太子回东宫温书,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太子走后,我眼中那一抹护犊的温情就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我立即向栖风道:“还请叶太医帮本宫一个忙!” 栖风是聪明的人,当然明白我的意思,无论现在以什么理由杀掉邵氏,只要她一死就会立即失去制约兴王的砝码,并给兴王以进京的理由,一旦让其察出宫中的危情,他必会以母妃被杀为由造反!到时局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现在我必须让邵氏好好地活着,可是我又怎么甘心放过她?所以我需要叶栖风帮我的忙。 耳语一番,栖风点头躬身道:“皇后放心,微臣一定小心办妥,绝不让任何人察觉!” 我胸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烧,“她敢向皇上下毒,本宫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捧她的子孙爬上龙椅,做梦!” 第二日,邵氏的旧疾就发了,我也只是派玉璃去询问了一番,她的病自有皇太后关心,并有太医与宫人小心照料,无须我刻意操心。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弘治的病,是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叶栖风与御医们早就验出这是什么毒,可就是没有一个可行的解毒之法。 太皇太后与弘治一前一后同时病重,这样的情况以前还未曾发生过,照现在的情形拖延下去,朝局迟早要动荡,表面的安稳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后宫里的妃嫔是都放逐出宫了,可先帝那些太妃太嫔们都在,这些女人平时被太皇太后及弘治控压着,其实骨子里没一个是安分的。每天都要派人来向弘治问安好几次,最可恶的还是太皇太后跟前得宠的太监洪岩辉,因为一直未得见弘治真颜心存疑虑,来得尤其勤快,而且一等就是半日,任你怎么赶就是不走! 偏偏这时,仁寿宫传来了消息——太皇太后崩世!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皇后娘娘,现在可怎么办啊?”如婳得到消息第一个急得跳了起来。 “天下有谁不知太皇太后与皇上祖孙情厚,又有谁不知当今皇上最讲孝道,若是太皇太后的葬礼皇上都不出现,那外人一定知晓皇上的病情极重啊!”玉璃的眉头紧紧皱着,“太皇太后崩世还真不是时候,又太会选时候了!” 我微微咬牙,“是啊,对那些想探知皇上病重几许的人,太是时候了!” 玉璃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皇后是说太皇太后的崩世是有人故意为之?” “不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我此时已是心乱如麻,“怕是早有人按捺不住了!比如邵贵太妃那样的聪明人,既然能想到用皇太子来毒害皇上,就不能想点法子让太皇太后崩世吗?” 玉璃点头,恨道:“只消说皇上执意要撤换太子,太皇太后哪里还能支撑得住?”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叶栖风插言道,“只怕太皇太后一过世,各地藩王就有借口回京奔丧了!” “是啊,皇上没有不允的借口,到时他们来到京城发现皇上已经病危……” 我不敢再说下去了,结果无非两个:一是扶朱厚照那个无用的阿斗做皇帝,且不说他无驭臣之术会使大权旁落,单是他不能生育这一条,等他百年后,皇位就是那些藩王的了;二是,藩王们先假惺惺地扶朱厚照登位,等他过了一把皇帝瘾就找借口把他废掉,根本不等他死!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实在不能不逼叶栖风,“就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 叶栖风沉思半晌,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缓缓开口,“一条死路,一条活路,皇后要怎么选?” 我一听还有活路,本是蹿上一股喜意,可瞧着叶栖风说话的神情语气,就知道这不会是一条轻松的活路! “何为活路,何为死路?”我问。 “陛下中毒已深,碎骨刮肉这种刚猛的疗法定是不行的,那么只剩下以毒攻毒这最后一招了!”叶栖风回道,“微臣知道有一种千年寒毒虫以此毒为食,只要在陛下体内中种下寒毒虫便可驱除此毒!” 玉璃皱眉问,“以毒易毒,那又要如何对付这寒毒虫呢?” “这便是我要所说的活路和死路了!对付这种寒毒虫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它们在食毒的同时也会放毒,也就是说皇上体内的毒会被寒毒所代替!而这种寒毒无药可解!” 叶栖风认真解释着,他字字清晰,力求将利害关系为我分清摆明,“皇后,所谓死路,就是此寒毒会十天以后才发作,夺人性命,皇上可以利用这十天交待完身后事!” “十天?”我的心骤然一痛!当下否定了这个选择,“本宫要活路!” 叶栖风微叹了一口气接着道:“那就是利用药物继续与此毒以毒攻毒,若无其他祸害,皇上自是可以得天寿而终,只是——”他加重了口气,“皇上就不再是明君了,甚至不是一个智力正常的人,而且他会忘记很多事情,甚至连皇后娘娘您都会认不出来!”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么弘治当完十天的明主然后驾崩;要么弘治就当一世的傻子苟且偷生! 前一条,固然不行;后一条,又如何可取?若真成了傻痴之人,弘治还怎么坐镇朝堂,还怎么延续盛世?到时还不是得被迫退位,让皇太子登基?太上皇是那么容易当的吗?他的一世英明会不会因为他最终的傻痴而变成后世的笑柄? 我不觉伸手扶了扶尚不显怀的肚子,就算我所生的是个皇子,等到他接替朱厚照的皇位也需要十几年啊!这十几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旦朱厚照登上了皇位,他会顾念几分母子情分?我的孩子能不能安然降生?能不能平安长大?能不能平稳地从朱厚照手里接过皇权? 这个选择实在太难了!其实都是死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 “不如去向邵贵太妃逼要解药吧!”如婳突然扬脸兴奋地叫了一声。 “请相信我,就连她也没有解药,不然我早想法子拿到了!”叶栖风这样一说,如婳立即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头去。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焦心过,我的选择不仅关系着弘治与我,更关系着大明的国运。这个担子实在太重。 “叶太医,本宫还能考虑多久?”我知道,就算我不逼叶栖风,他也会很快把这个问题摆出来给我选择!局势逼人啊! “最多两日吧!不然就错过了最佳的种虫时间,效果就难以保证了!”叶栖风很想帮我,可是只能由我独自面对。 “好,本宫需要静一静。” 现在我除了权衡这两条并无太大优劣差距的选择,择略优为之以外,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然后就在第二天傍晚,新的危情又出现了!兴王不仅未待允他进京的圣旨下达就擅自带兵入京,而且还将弘治病重以及太皇太后崩世的责任都归到我的头上,并扬言要去半夏庵请出太子生母张氏回京主持大局! 第228章 倾巢而出 “兴王现在已经到哪里了?”我问何澦道,监视各地藩王是我委派给他的任务。 “刚从封地启程半日,尚在来京的路上。”何澦回道,紧张地注意着我的脸色,等待我的决定。 “有多少人?”玉璃急忙问。 “倾巢而出,似是拼死一搏!” “看来本宫还是小觑了邵贵太妃,她已经把这里的消息暗中送出去了。”我只觉得心头越来越沉。怪我一心扑在弘治的病上,对邵氏到底还是疏于防范了! “只行军了半日就如此高调,看来兴王的目的是想借此号召各地藩王的响应,到时他们集结成‘讨伐救驾之师’直逼京城!”叶栖风眸色微沉。 “那臣现在就去杀了废后张氏!”何澦的眼中透出一抹阴狠之色,这些年来他在暗里护我周全,但凡会危及我的人,他向来不会手下留情。暗里替我解决了不少麻烦,不然我这几年的皇后也不会当得如此轻松自在。 “迟了。”我摇头道,“兴王既然敢放出话来,张氏早就被他秘密接走了。” 何澦略一怔,随即道:“那臣去端了兴王的老窝,那里只有老弱妇嬬,臣定会一袭得手,兴王再怎么样总不能不要自己的老婆孩子吧?” “他既是倾巢而出,不留兵力保护老巢,就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本宫抓了他的家眷,只会落人口实,更加激化局面!” 我再次摇了摇头,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像何澦这样重情重义,为了老婆孩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那把天下独尊的龙椅,足以令很多人抛妻弃子!老婆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爬上龙椅的机会却是可遇不可求,难以失而复得的! “那怎么办?”千金吓得扑进了我的怀里。她从小生活在单纯的环境里,进宫后又得我与弘治周全的保护,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斗争。受了惊吓也不奇怪。 “公主放心,微臣就是拼死也会护得皇上与皇后公主的安全!”何澦的声音坚定无比。我知道只要有他在,他绝不会让叛军伤我一根毫发,除非他们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有母后在,没事的!”我哄了千金一句,轻轻把她推开,便向众人道,“为今之计是阻止各地藩王联盟,打碎他们所谓的正义之名!” 我转向何澦道:“何爱卿,你去确认一下张氏是否在兴王的手里!另外,通知益王以及炎将军可以开始行动!” 何澦领命下去,我又向叶栖风道:“如今时间紧迫,本宫必须定早下决心。然,本宫到底要遵从皇上自己的意思,叶太医可有方法令皇上清醒片刻?” 叶栖风微一沉思,回道:“微臣可以施针令陛下清醒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之后就必须立即种下寒毒虫!” 我狠狠地一咬牙,“好!”就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连千金也一并赶了出去,说是怕他们影响栖风施针,其实我是不想自己的脆弱让他们看见。 因为施了针一柱香的时间之后,就得种下寒毒虫,且不说选择哪一条解毒办法,光是种虫就是一个令弘治生不如死的过程,我不忍让千金看见,这个过程只能我独自面对! 叶栖风将一切准备停当就开始施针了,这个时间并不长,我很快熬了过去。然后情形与我想的并不太一样,弘治虽然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可是说话缓慢,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我望向栖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尽了全力,这已是弘治最好的状态了,幸运的是,弘治的反应是极清醒的。 于是,我便把当前的局势简明扼要地向他说了一遍,当听到太皇太后崩世之时,他的眼里流下了一行泪,声音呜咽。我紧紧盯着那一点点往下燃去的香,只能狠下心肠,极力劝弘治稳住情绪。 末了,我问道:“祐樘是要临朝十天,还是陪风儿一世?” 弘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挣扎一定比我更加激烈。其实于我而言,我当然更偏向后者,就算他不再是个英明的君主,仍是我心爱的男人,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强!再说他能临朝十日又如何?仍是必须扶皇太子上位,他能为这个儿子铺多少路? 一柱香的时候比叶栖风施针的时候更短,我纵是煎熬,也不难挺过去。 就在一柱香快烧完的时候,弘治咿咿呀呀说了一句话,我仔细听后便向栖风道:“皇上问你是否选择了‘活路’之后,就会立即痴傻?” 栖风问道:“这倒不会,至少有两三个时辰能保持原来的智力,幸运的话可能有半日。” 就在这时最后一点残香燃尽,弘治终于是极轻地吐了两个字,“风儿!”便再次陷入了晕迷之中。 我的泪立即滚了下来,“皇上选择了活路,叶太医种寒毒虫吧!” 叶栖风立即开始准备,我趁着他准备的空档,出去让小顺子把内阁大臣以及朝中的几位重臣喊过来。弘治尚有两三个清醒的时辰,总不能白白浪费了,当然要把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 回到内殿,弘治已经准备完毕。我含泪道:“那就是开始吧。” 叶栖风向我道:“种毒虫的过程十分痛苦,皇后必然不会好受,微臣为皇后扎几针吧,会好受一些,这样对胎儿也好。” 良哥哥都是为了我与胎儿好,我如何能不领情?然后被他扎了几针之后,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竟昏睡了过去。直到一阵微痛,我才从躺椅上醒过来。 叶栖风碰上我生气责备的目光,立即歉然道:“一切都做妥了,很快皇上就会醒过来。” 我的心又一下子软了,他让我昏睡是为了不让我直面那血淋淋的痛苦啊,我又怎么忍心真的责怪他呢。于是道了一声辛苦,让他到外殿休息一会儿,这时玉璃进来说诸位重臣已经请来,我吩咐让他们先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在榻前等候弘治醒来。 我握着他的手,望着这个主宰了大明整整十八年的男人,从今往后他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依靠我的照顾生活。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固然不知,可守在他身旁的我又如何不心酸呢?痴傻皇帝,弘治的赫赫威名就毁于一旦了! “风儿,辛苦你了!”弘治醒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流着泪,只是摇头。弘治伸出另一手来拂我的泪,哄道:“乖风儿,不哭。朕不是好好的吗?” 我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虽想多享一刻平静,然而终感时间紧迫,只得抬起脸来,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处治?” 正在这时,玉璃进来说是何澦有急事求见。我便拿过厚被扶弘治坐起靠在被上,然后传了何澦进来。何澦见弘治清醒且气色不错登时大喜,但见我一脸凄哀之色,脸上的喜色便僵住了。 弘治问他有何要事,他回报说各地藩王的兵力已经开始集结,废后张氏确实在雍王的手里,雍王与兴王乃一母所生,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再明显不过了。何澦还说益王与炎将军已带兵马直赴京城! 弘治沉思半晌吩咐道:“益王来了就让他直接进京面圣,炎将军则让其匿兵京效以外。” 我自然明白弘治的意思,益王能以奔丧为名进京,而炎将军就不同了,就算是吊孝也该是滟儿来,他是边关大元帅,若无圣旨就进京,而且是带兵进京,那就是造反,如此一来各地藩王更有借口带兵进京了。到时京城必是一番嗜血的撕杀! 何澦领命下去之后,弘治却反过来问我的想法。 到了这个时刻,我也没有什么好不能开口,便直言道:“依现在的形势,这个江山无论如何是要照儿来坐的。这几年皇上没少在照儿身上下心血,可是收效甚微,妾与皇上就算呆在宫里也帮不到照儿什么。” 弘治闻言叹了一口气,“这也算是天命吧!” 我继续道:“皇上不是一直想与妾住到一片茶园里吗?不如咱们就趁这个机会,去过一直想过的生活吧,带上千金,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等咱们的孩子出世了,他不必在皇宫中苦苦挣扎,可是做一个潇洒快乐的人,多好!” 我早就对这个皇宫产生了厌倦,若不是为了弘治,绝不会踏进来一步,自然也不想自己腹中的骨肉再度陷入其中。虽然不能登位称帝,然而却能活得快乐随意,不必踏着别人的鲜血与尸骸爬上龙椅,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既然有一次逃离的机会,为什么不呢? 弘治认真地听着,忽然落下泪来,“朕知道你都是为了朕!” 他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你是想保住朕的一世英名!一个痴傻的皇帝继续活在皇宫里只能沦为后世的笑柄!” 我也鼻头一酸,“皇上快别这么说!妾都是为了自己,妾厌倦了后宫的纷争,不想自己的孩儿再深陷其中。” “你腹中的胎儿男女未定,朕就不能下旨立你诞下的孩儿为帝,万一是位公主,局势就难以收拾……”弘治抚着我的头发,“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朕!委屈你一国之母,从此要过平民百姓的生活!” “只要和祐樘在一起,就是好生活!”此刻我不仅不觉得委屈,相反倒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 我手里仍有一个钱庄,有它,我与弘治这一生必是富足的,而且父亲兄长还会再额外补贴我们一些。到时再给千金找个好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多好。等我腹中的孩子长大了,少不得要他向父亲兄长们学习经商,这孩子若是成才,做个像我父亲那样的商人,真不知比当帝王要快活多少倍。 “既然那些藩王以张氏作幌子,皇上何不顺势复张氏的后位。”我提议道,“这样他们就无法拿张氏做什么文章。而且张氏复位,至少对太子是有利的,他在宫里总还有个亲近的人!” 弘治哀叹一声,“只可惜老天不再给朕几年寿命!照儿担不起这天下的担子,朕却只能让他去担!” 时势如此,大明的未来也不是我能担心的了! 我与弘治下了决定,便将外面等候的重臣请了起来,弘治总是要尽自己的能力为太子铺路。我又让人把太子叫了来,弘治更是千叮万嘱。 一番吩咐与打算处理完毕,弘治明显状态又差了起来。我知道时效过去了,便把外人都赶走了。我趁着他最后一线理智尚在,握住他的手道,“祐樘,一切有风儿!” 很快,一连串的事情就发生了。 弘治驾崩,春皇后与千金公主陪葬,废后张氏替大明祈福多年恢复后位,皇太子朱厚照继位。兴王所谓的正义之举完全失去了由头,哪还能造得反来。朝堂上,有益王与众位大臣维持,宫城内外有东厂与锦衣卫,皇城外还有炎将军埋伏的军队镇守。 朱厚照很顺利地登基,改年号为正德,封了他唯一存活在世的养母张氏为皇太后。而我们一家三口却在何澦与炎将军的严密保护下偷出宫去,到了一处隐秘的茶园过起了怡然自得的生活。因是这里归属炎将军的管辖,并且弘治清醒时特意给了炎将军一道密旨,就是后世帝王也奈何他不得。 玉璃如婳与叶栖风也跟着我们出了宫来。玉璃到底不愿婚配,誓死跟了我做老姑娘,我也只好由了她去。不过,我还是自作主张地硬把如婳与叶栖风配成了一对,如婳偷偷喜欢栖风以为我不知道。 良哥哥这样好的男人,又是几代单传,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绝了后?再说我刚生下来的儿子,还需要小玩伴呢!他们要是生个女儿就更好了,我连儿媳妇都不用找了,多省事! 玉璃偶尔会埋怨我便宜了邵氏与张氏,我总是笑而不语。我像是会便宜别人的人吗? 邵氏中了栖风下的毒,唯一救她的汤药会侵害她的肺,一连半年多她每夜都睡不着,生生坐在床上咳嗽,直到把自己肺咳烂而死! 至于张氏,我得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弘治,她有什么?一个衣冠冢而已!就算她疯了一般篡改了史官的记录,说是她是弘治唯一的妻又如何?她的皇帝儿子待她生分就不说了,那孩子是无后的,到时她必得从藩王中选一个来继承皇位。只是我没想到她最后选的竟是兴王的儿子朱厚熜,弘治曾留有诏书严命不许,她却偏对着干。 最后,这位嘉靖皇帝是感激了她一段时日,后来就对她日渐凉薄了,从圣母改成了伯母! 而我在她为尼期间除去她家人的时候,故意把一些刺头给留了下来,比如她的弟弟张鹤龄。结果她就是因为跪在雨里给这个祸头子向嘉靖求情的时候,被嘉靖给气病了,不久就死了。在她死后,张鹤龄也被嘉靖杀了,而被张氏逼到道观一直等着张氏咽气的余月溶也得到消息的次日圆寂了。 相比之下,我的祐樘虽然不理清省,可他始终知道我是他的风儿,知道爱护我,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这也就够了! 第229章 蘅溪 关于弘治皇帝的一切,后世史书上记载云:五月庚寅,大渐,召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受顾命。辛卯,崩于乾清宫,年三十有六。六月庚申,上尊谥,庙号孝宗,葬泰陵。 后世再要如何评价,已和顾夫人无甚干系了,玉璃姐姐虽时常抱怨,顾夫人便宜了张氏和邵氏,可顾夫人却看得很开,她们终此一生,不过得了个衣冠冢,得到弘治皇帝真爱的,只有她一人。 遇见顾夫人,正是先生被贬黔州之后,当今的武宗皇帝再不比弘治那般勤政,在“八虎”蛊惑之下荒淫无度,先生被贬也与之有关,可是个中因果,先生从未对我说起过。 先生离开那日,只说“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天大地大,走到哪里,都自有一番机缘,我八岁时遇见先生,那时先生正值会试落第,心情很不畅快,如今被贬至蛮荒之地,不知怎地反倒心胸开阔起来。 我问先生他可还会再回来,先生不语。 “那蘅溪就在这里,等先生回来。” 先生再没有回来,我却等来了顾夫人。 顾夫人的夫君,竟就是孝宗皇帝朱佑樘,可世人皆知,孝宗皇帝一生中,只爱张皇后一人,我与顾夫人在水乡田野之中住了几月,顾夫人对我说了她的事情,从带着春妃夙愿进宫,到一步步肃清六宫嫔妃,到痛失长子厚炜,到与弘治皇帝相认,我简直不信世间有这般离奇之事。 可顾夫人就在面前,如今已然隐居的顾夫人,不愿再回到尘世中去,也不愿再以“春妃”的名头自居,我惊叹于顾夫人在宫里的诸多际遇与凶险,可顾夫人却总是叹气:“蘅溪,若是可以,我倒希望你此生就这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莫要进宫去,进了那个门洞子,一生都走不出来的。” 可我没想到,即便顾夫人对我如此谆谆教导,我最后还是阴差阳错进了宫,且是以一种极为不正当的方式进宫。 当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只对人说我叫“蘅溪”,绝不说我的姓“巫”,没错,我家里是搞算命这一行的,据说老祖先是给汉朝皇帝算过命的,甚至还为此得到皇帝嘉奖——一块“千秋神算”的牌匾,靠着这块牌匾,祖上的先人们也就靠着这一行发家致富。 在我看来,我的家人就是一家子的骗子,所以我绝不对别人说我的姓氏。 在家里,我只和年长两岁的哥哥谈得来些,哥哥巫岑照喜好小说,时常混迹于市井,搜罗些历代志人志怪小说,像《世说新语》、《搜神记》这一类老生常谈的小说他已经读了不下百遍,他自己也颇有志向,决心另辟蹊径,从重口辣眼的角度着手,书写新一代志怪传奇。 岑照哥哥算是家中唯一对算命没什么兴趣的了,不会和其他人一样,手捧《周易》,成天摇头晃脑地想着怎么去忽悠别人,可惜天妒英才,我七岁那年的冬天,岑照哥哥忽然有了个志向,便是踏遍山川万里,按照《山海经》里的路子走上一遍,寻找真实存在这世间的怪物,谁知才出家门没多远,便遇上了一伙盗匪,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父亲靠着先祖的庇荫,算是有些权势的,集结了许多土财主,扛着刀把盗匪窝端了,但是岑照再也回不来了。 次年,我背起行囊离开了家,行囊里装着那本破旧的《山海经》,岑照没有找到的怪物,我替他找;他没有走完的路,我替他走;他没有完成的心愿,我替他完成。 这一路,我先遇到先生,又遇到顾夫人,却不知我这一走,已然过了许多个秋冬,时不时会担心爹娘可是已经两鬓斑白了,可更多的时候,还是会想起爹爹的几个妻妾,她们一个个谄媚无比,又这些人相伴,爹爹恐怕根本不会想起我这个女儿。 跟顾夫人相处几月有余,某夜看着窗外的明月,我终于按捺不住了,都说月色引人思乡,看来所言不虚,我连夜收拾了包裹,不辞而别,我想回家去看看,看看我走后,家里如何了。 离家几年,京城变得很是热闹,我家府上依旧,正值夜里,还有达官贵人奉礼前来,这种场面我早见惯了,这些贵人们个个想长命百岁,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充满恐惧,这种时候就只能找个算命的来为自己卜一卦,测测祸福。 我自小便练得一身好本事,在行走江湖时也很受用,于是我趁着月影绰绰之际,如做贼一般,翻身入墙,看看门厅里的父亲又是如何忽悠这位深夜来访的贵客的。 谁知,这贵客并非来算卦的,而是来提亲的。 门厅上,烛火一片亮堂。 一个老头体态雍容,满脸讪笑,一看就是在商场或是官场上打拼多年的老狐狸,身边是一长衫男子,那男子对着爹爹就是一通大礼:“岳父大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男子二十七八有余,一看就是那老头的儿子。 “早听闻巫家长女年幼时就美貌可人,近几年更是闭门不出,如今算来,正是当嫁的年龄,我看……”那老头字字都是油腔滑调,我听来竟是一腔怒火,想我离家多年,路上颇有奇遇,先生和顾夫人都是很好的人,谁知这一回家,就见这般景象。 父亲与那人,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投机,席间父亲还为那人算了一卦,时时不忘老本行,我心中大怒,干脆拂袖而去,我这个年纪,叛逆心极重,凭什么这世间,男子就风流快活,女子就要任人摆布。 我想起顾夫人所说,外头还好,若是入了宫,便是事事由不得自己,许多女子刚进宫时本性纯良,时日久了,红的心也能被磨成黑的,开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是稍有松懈,便有性命之忧,我相信,顾夫人也是一步步走到这一天的,幸好最后还得了个全身而退的结局。 此时已是深夜,本该找地方打尖,可家就在近旁,我却要在这里打尖住店,想来甚是凄凉,就在这时,我往远处一看,迎春楼此时还是喜气洋洋,灯红酒绿一片,这种时辰,迎春楼正好做生意。 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可从来没踏足过妓院,在我眼里,这就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我一个良家女子进去玩乐,实在不妥,可谁也没规定,妓院就是为男人们开放的。 我当下便换上男子装束,在外人看来,就是个俊俏机灵的小生,一切倒腾好了,我便像那些臭男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迎春楼。 第230章 蘅溪2 谁知,这一去,就遇见了我命里的魔障,也就是那个传闻中荒淫无度的皇帝——朱厚照。 刚回了趟家,摸了些银钱出来,不来此挥霍一番是说不过去的,正巧赶上迎春楼在竞价花魁,出价最高者,即可与花魁娘子共度一晚,能泡迎春楼的,大多都是有钱的公子哥,能和花魁共度一晚,想必个个都是势在必得,而我也想瞧瞧这花魁娘子长什么模样。 竞价时,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房间之中,大家互相看不到对方,这有个好处,大家都是有权势的人,要不也是黄金大把的人,若是彼此都能看见对方,那么万一其中一人出价最高得了花魁,惹得另外的人眼红,那么寻仇也是难免的事情,再说了,这样互不相见,公子哥们才会丝毫不顾廉耻在此竞价,若是被认出“你不是哪家的那个谁?”难免给家中丢了面子。 我跟着老鸨,进了桂花房,目前竞价最高的,是对面的牡丹房。 此人出手极度阔气,价钱已经涨到了千两黄金,开始一同竞价的几人都已黯然退场,唯有另一人还在与之竞价。 “一千四百两!”牡丹房先出价道。 “一千五百两!”这人是玉兰房的,丝毫不退让。 “三千两!” “三千四百两!” “六千两!” “……八千两!”玉兰房已经开始犹豫了。 “一万两!”牡丹房的客人却风头正盛。 这“一万两”一出来,众人默然,看来今夜迎春楼是势必要赚得手软。 八成是知道自己竞价成功了,只听得楼底有马车声,十几匹马已经拉着万两纹银在底下等着了,牡丹房的客人,为了泡妞一出手就是万两纹银,虽说京城之中,有钱人不少,可是如此大手大脚,我倒忽然感兴趣了,想看看究竟又是哪家的败家子。 对于我这种会功夫的人来说,花魁不一定要用买的,更何况还是下了血本的买卖,天知道这万两纹银够一个穷苦人家吃上几辈子了。 待到夜深人静时,我爬上房去,似个飞贼一般,偷偷潜入牡丹房去。 正值半夜,蝉鸣啾啾,夜风吹得树木响动,我轻手轻脚,纵身一跃便上了房梁,准备从窗户中溜进去,瞧瞧这名动京城,惹得各位老大爷们儿争先恐后一掷千金的花魁娘子,究竟是和许人物,谁知就在我暗自为我灵敏的身手得意时,似乎身后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把,足下一滑,差点跌下房去,幸而我手快,抓住房梁,猛地一纵,便稳稳当当地跳进了牡丹房中去。 进了房中,才发现我竟就活生生一大个人站在了月光映照之处,失策,当真失策!江湖上的高手,一般都会立时找个屏风或帘子躲进去,可我显然没机会了。 我进门声音太大,牡丹房中的两人都以一副惊惧之相看着我,尤其是那个浑身赤裸的男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生怕我踏月而来,偷了花魁娘子的心后又飘然而去。 此时若是接连几句:“哦,哦,对不住了,呵呵……你们继续……”这么说未免有失风度,慌乱之中,在那二人的灼灼目光之下,我立刻在脑海中搜寻了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最终脱口而出道:“要钱还是要命?” 此话一出,我立刻就后悔了,明明是来看花魁娘子的,现在却活生生成了一个抢劫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男子紧攥着被子在外,花魁娘子玉体横陈在里,月光之下,脸色一片寡白,良久,那男子急忙道:“要命,要命……楼下有万两黄金,全都送你了。” 这人当真家财万贯,万两黄金说送就送,可姑娘我今日可不是冲着黄金来的,我就想看看那花魁娘子究竟是如何美艳,才当得万两白银。 见我走近,两人都慌了,我拉低嗓音,先安抚他们的情绪道:“莫慌莫慌,我就看一眼花魁娘子的庐山真面目,看完就走,也不要你的万两黄金。” 这种事情,被发现了哪还有脸见人,我抬着烛火走进,可越是靠近,那花魁娘子越是捂着被子,浑身颤抖。 倒是那男子细皮嫩肉,眉眼英武,披头散发,不过十几岁年纪,他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让我好不习惯,竟觉颊间一热,这才反应过来,人家好好地做交颈鸳鸯,我在此理直气壮地生事,实在不妥。 我吹灭烛火,在两人惊骇的目光中跳窗翩然离去。 我回到房顶之上,刚才的确是有什么东西推了我一把,这才脚下不稳,原以为是大晚上有什么“迎春楼闹鬼事件”,然而再回上面,却见一男子正迎风把盏,想必方才正是这人“推波助澜”,一把将我推进牡丹房中去,这才有了如此尴尬的一出。 我登时大怒,喝道:“你刚才怎么推我?” 月光之下,他的面目不甚明晰,可姿态雍容,临风翩翩,看得出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说不定就是刚才在迎春楼竞价失败的某人,见我面露怒意,他却又小酌一口酒:“我不推你一把,你也不好下去偷窥,我不过成人之美罢了,你说是不是?” 我心中之火更盛,却无言以对。 “你瞧,你也承认了不是?” 我赶忙岔开话题:“不对,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这个人大晚上不睡觉,跑来妓院楼顶喝酒,要么就是心存不轨,要么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传闻中某些诗人写不出诗,就会来妓院这种地方找灵感,灵感没找到,还总是能看上妓院的某个貌美佳人,然后再抒写一段脍炙人口的风流情史,这人说不定就是如此。 照文人的尿性,肯定不会承认这些猥琐想法,定然是要把酒临风,洋洋自得道:“今夜月色甚好,不过来此图个一醉方休。”说上这么一堆酸溜溜的话,显得他志趣高洁,遗世独立。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想看看那花魁娘子究竟是个何等姿色。” 我心中一怔,这人看着像个文化人,谁知说话还如此直白,竟然还与我有着相同的志趣与追求,我怒气登时减了大半,凑近问道:“那你可看见没有?我看的时候,那花魁娘子害羞得不行,所以我也没看见究竟是个怎样的佳人。” 他拍着我的肩,叹气道:“小兄弟,这就是你没艳福了。” “那你与我说说,花魁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好奇心一上来,非要拉着他说给我听不可。 “你真的想知道?”月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只见此人眉目炯炯有神,显然是个机灵之人,只是喝多了酒,面色微微泛红,与我之前在顾夫人那里见到的叶栖凤有些相似,他五官端正,再配上此刻这撩人的神情,也算是个人间少有的美男子,且我总觉与他似曾相识。 “你说,你快说!”我的确想知道。 他却不合时宜地叹了口气:“光听我说有什么意思,古往今来形容美人的,还不都是那些词,说来说去都是庸脂俗粉。” 意思就是这花魁算得上美貌,可是仍然是用胭脂水粉堆砌出来的,算不得绝世美女,我心中却忽然浮上一个人来——顾夫人。 “我见过一个女子,相貌堪称绝伦,不知你可听说过?” 他来了兴趣,换了个坐姿:“谁?” “这个人曾是先帝的妻子,有‘祸国妖凤’之称,长得也确如红颜祸水。” 我本以为他会好奇,谁知他忽然不说话了,良久,才道:“是皇后顾千寻?”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顾夫人竟然有名到了这个地步? 他莞尔一笑:“先帝为她遣散整个后宫,此事人尽皆知,可是史书上却不曾留她的名字,当年的孝宗皇帝如何英明勤政,膝下曾有二子。” 我赶忙点点头:“是,可惜朱厚炜早夭,剩下的……” 他眼中满是忧思,却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剩下的,就是牡丹房里的这一个。” 我又是一个大惊,等等,意思是皇帝出来泡妓院?这怎么可能呢?不说宫禁森严,而且后宫中定然有许多美貌女子,难道一个后宫还满足不了这个皇帝? 我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也不简单,说不定是帮皇帝放风的。 谁知他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来:“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帮皇上放风的?” 我赶忙摇摇头,却掩饰不住一脸的心虚。 他却笑着站起身:“不过是见月色好,在这里把酒临风罢了,若要把风,刘公公可是亲自在下面呢,还需要我?”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父亲大晚上鬼鬼祟祟带了人去城中的巫家给哥哥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贼,那巫家声称大女儿近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等着嫁人了,我偷偷溜进去看了之后,才知那巫家哪有什么女儿,就是个骗子,但哥哥又说,小时候他见过巫家女儿,说是生得漂亮,只消看上一眼就挪不开眼了,我看他是被巫家搞得魔怔了。” 面对他这番话,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对,原来刚才家中那个长衫男子,就是面前这人的哥哥。 这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此巧合,竟然就生生被我碰上了,可惜姑娘我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山海经》上的怪物,我寻访多年也不曾见过一只,若是要从此嫁人,在屋里做做女工,养养孩子,我绝对是不乐意的。 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还是早早告辞为妙。 “这位兄台,小弟先走一步,日后有缘,定当相见。”这套说辞是从先生那里学到的,当初先生也是说完这么一番话之后,就去了黔州,再不见踪影,在我眼里,先生是个玄妙的人,他说的话,也自然就是玄妙的话。 他亦拱手相送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既然同有偷窥的爱好,今后不如一道相约……” 他看见我偷窥,就以为我真的喜欢看美人,却不知但凡是对自己的相貌有那么一点自信的女子,见到比自己美的女人时,都是忍不住看上两眼的,我的行为也是如此,不过是出于一个女人的好奇,可他却将我的行为,当成了一个男人的好色。 反正山高水长,今后只怕不会再见了,他要误解我也就随他的便吧,我随意留下了一个虚名:“我叫李大仁。” 他似乎把我这随意捏造的名字当真了,也道:“在下李牧远。” 后来我才知道,他告诉我的名字也是假的,我本以为与他再不会相见了,谁知这世道就是这么巧,我志在远方,谁知那晚闹出了这么一出荒唐事之后,我竟被那昏庸无道的朱厚照看上了,第二天,我尚在睡意朦胧中,就被他身边的一群太监绑进了宫中去。 第231章 蘅溪3 若是换了别的皇帝,别说绑架良家妇女了,就是深夜出宫泡妓院这点,就够朝臣们说上好几天了,非得把皇帝说得回头土脸不可,可这套在朱厚照这里行不通,有那八个老太监给他顶着风头,只怕朱厚照是要无法无天了。 当夜,我走出了迎春楼之后,就有人一路跟着我,趁我在客栈睡着了之后,便将我绑走,在得知这一切之后,我恨得咬牙切齿,竟然这么容易就着了道,顾夫人说不要随随便便踏进宫门,进了门洞子之后,只怕是再也出不来了,我没有顾夫人那样的野心与能力,只怕活不过一个月,就要被后宫的妃嫔活活弄死。 更令我气愤的,是朱厚照压根没发现我是个女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呆在一间巨大的宫室之中,有太监经常在这里走动,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朱厚照有龙阳之癖,心中一块石头塌了下来,这回恐怕是完犊子了。 那夜朱厚照应该是借着烛火看见我的样貌了,可是他没看出我是个女人,反以为我真是个俊俏的粉面小生,他作为皇帝,爱好重口,眼光也不行。 我虽不知朱厚照对我是个什么态度,但是我知道,若是留在这里,等着我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几日我住在偏殿,平时守在宫门外的太监们不让我随意行走,这点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朱厚照迎我进来的方式本就见不得光,是以我这个人也见不得光。 一连几日不见朱厚照的影子,似乎是他装成平民百姓外出泡妓院的事情被朝臣发现了,正愁如何应付那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朝臣们,对于我来说,这倒是个绝好的机会,白日里宫门森严,我准备到了夜里就寻个机会逃跑。 谁知,这晚刚要行动,恰好遇上前来看我的朱厚照。 这天白天下了雨,晚上乌云蔽月,若不点灯,四周就是暗沉一片,不见微光,宫禁虽严,可毕竟不是天罗地网,我这身手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逃出宫门还是绰绰有余的,谁知我刚好准备一展轻功,越墙而去,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声过来,听声音总不下十几号人,这连续几天,都没有什么人经过,来来回回也就那些熟悉的面孔,谁知今夜竟然平白无故来了这么多人,好巧不巧,早不来晚不来。 此刻我一身轻便的男子装束,之所以穿成这样便是为了方便越狱,可若是被人看见,终究不好解释,我只得放弃了今夜这逃跑的大好时光,回到宫室,乖乖换回了女装。 人声越来越近,我已依稀听得外面看守我的太监一一离开,看来要过来的人来头不小,或许是哪个宫里的娘娘。 起初以为来人是哪个娘娘,谁知竟然是朱厚照本尊! 我称他为朱厚照,是因为顾夫人就这样称呼,然而,我也明白,在宫里直呼皇帝大名是何等的大不敬,我不是顾夫人,没有春妃的名头,也没有她和弘治皇帝的前世今生,在朱厚照面前,我也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而已。 门外亮起了火把,我听见他喝退太监的声音,据说他身边有八个极为厉害的太监,人称“八虎”,成天鼓动他寻欢作乐,其可恶的程度比起东汉末年的十常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八个太监又有一个头领:刘瑾。昨天那个叫李牧远的男子口中所说的“刘公公”就是指此人。 顾夫人谈起朱厚照,总要沉沉地叹一口气,然后附带一句:“这不成器的小儿……”据顾夫人说,朱厚照听了奸人挑拨,一连数年来都往弘治皇帝的饮食中下微末的毒药,弘治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才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将整个天下压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换言之,弘治皇帝的英年早逝,他朱厚照有一定的责任。 可是顾夫人也好,弘治皇帝也好,他们都已经是局外人了,再不踏入世俗一步,天下如何,与他们无关。 此时,朱厚照一身黄色龙袍站在我的面前,面色之中带了一个皇帝应有的威仪,全然不似那夜颠鸾倒凤之时的张惶,他负手而立,端详了我半晌,忽而眉头一皱,五官一扭:“朕才几日不见你,怎么你就成女人了?” 我哭笑不得,合着他一直以为我是男人? 就算从顾夫人那里听了他的不少风流轶事,可皇帝毕竟是皇帝,就算这个天子重口且猥琐,龙颜还是冒犯不得的,我学着那些后宫里的宫女们行了个礼:“蘅溪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他抬了抬衣袖,缓缓走近我,眼睛片刻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向来我刚才行的那礼,在他看来肯定甚是妩媚。 “蘅溪?好,好……”他绕着我走了一转:“是男也好,女也好,你现在就是朕的人啦!” 所以皇帝原来都是这么随意的吗? “皇上,民女不过是一介草莽,进宫之举,本就于理不合,再说……” “哎哎哎~”他摆手道:“别说那些虚的,你是朕让人劫进来的,今后就是朕的人,只要哄得朕开心,好处定然少不了你的。” 他继续走进道:“那夜的所有事情,你都看见了,朕怎么能让你出去呢?你说是不是?” “啊,那日,那日民女实属无心,不知是皇上您在……还请皇上恕罪,就饶了民女吧。” 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我对他的印象,毕竟他可是小小年纪就能和宫女颠鸾倒凤的人,在外面劫个良家妇女进宫也不是有可能的事。 随后朱厚照又说了一大堆情意绵绵的话,类似“你根骨清奇,定是要进宫服侍人的”之类的话,当气氛烘到了一定程度时,他点燃灯烛,掀开彩凤丝绸帐幔道:“来,你我今日就来个痛快,如何?” 见他如此盛情,我却一心只想逃跑,气氛一度甚是尴尬,他虽不强迫于我,可言语之中却是毫不罢休:“难道你是在怪朕?怪朕带你进来这几日,却不曾来看你?” 他面露体贴之色,我觉得这与我的长相很有关系,我若是个丑女,他定然不会如此有耐心,然而看他表情,我却忽然心生一计。 “是啊,皇上您把我抓来,让我孤零零这么多天,也每个人作伴,皇上你也不来看我,民女实在寂寞得紧。” 他从身后凑过头来:“那你要朕如何弥补啊?” “皇上若是肯放了民女,民女定然在心中感激不尽,今后日日都会记得皇上您的恩德,日后到了民间,也不忘四处发扬皇上美誉的。” 他却摇摇头:“不不不,朕与你那夜相见,便是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说不定你我前世今生有段缘分呢,怎可这就放你走?今后若要再相见,只怕天涯海角,遥遥无期了。” 他白乎乎的面孔,就想要挤出眼泪来一样,我看了,竟于心不忍。 良久,他妥协道:“那蘅美人就陪朕一晚,明天我让刘公公将你送出去如何?” 若是我一直推脱,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离开皇宫,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么就一个晚上,那答应了也无妨,总不至于短短一个晚上就搞出什么幺蛾子,再说这件事本就见不得人,他不说,我不说,那些太监更不会说,谁也不知,等到他明日放我出去,我便立刻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 我答应了。 他一脸高兴,往那宽床上就是一躺,欢天喜地,本以为这晚上,我和他以礼相待,随便找些话题,闲谈一阵就过去了,谁知我说起了我这几年旅行的所见所闻,他竟听了入迷,不时附和说好,看着他如此出神地听我说那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我也有一吐为快的感觉,他虽是个皇帝,可出人意料的是他竟也去过许多的地方,不管是花红柳绿的江南还是漠漠烟尘的塞外。 他与我抱怨,先帝在世时,管他管得很是严厉,后来先帝驾崩了,虽不能亲自再管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留下了一帮元老重臣,那些老家伙隔三差五就上书请奏,让朱厚照早早收起玩心来,表示治国才是千秋大业,朱厚照早就不耐烦了,可是皇帝这个位置,既然坐上了,哪里是说走就走的? 明明是个皇帝,可他说话颇为有趣,见识极广,是不是还吟诗相和,这一刻又全然不似顾夫人嘴里那个呆头愣脑的傻小子,我一高兴,也说得多了些,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只知道清晨醒来时,全身上下衣衫不整,他在我身边躺着,睡得很深。 不好!难道昨晚还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我急忙穿衣下床,因为不好直接叫醒他,我便故意将动静弄得大了些,他被吵醒了,伸手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门外的小太监答话道:“皇上,已经午时了。” 我双眼一黑,原以为还是清晨,不想竟然就已经午时了?这次实在是太过了,太过了,我是个急性子,不等他起身穿衣,便赶忙跪下道:“皇上昨夜说会放民女走,那今日是否安排一下……” 他伸个懒腰,点点头:“自然,朕说话算话,只是昨夜聊得实在投机,蘅美人当真不再留几日?” 经历了昨夜这种事情,谁还敢留?我赶忙道:“不留了,不留了。” 朱厚照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没什么皇帝的架子,若是混熟了,完全可以当兄弟处,我也是见没旁人在,是以说话才这般随意。 “好,朕等会儿与刘公公商量商量,让他这就安排你出宫去。” 得到了这个准信儿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朱厚照走后,我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住了这几日,倒还真有些舍不得,可惜朱厚照终究是坐在至尊之位上,若是能与他结伴出游,共同赏春踏青,他定然会是个不错的玩伴,只是今生至少是不可能了。 他做他的皇帝,我闯我的江湖,我们各走各的,从此两不相干。 到了傍晚,果然有小太监来接我了,那小太监在我面前引路,眼神鬼鬼祟祟,这我倒是能理解,毕竟朱厚照把我抓进宫,本就不是厚道事,现在把我送出去,也是个隐秘的事情,不能被人看见,落下把柄,这个小太监一看就是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情,所以胆子小点也实属正常。 宫里的路七拐八拐,绕了半天,天边已经暮霭沉沉,却仍是不见出宫的门,我们行走在一条小道上,路上没什么人,毕竟我来路不明,送我出去怎么也不能走大路。 那小太监带着我拐进一个狭小的宫室来,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密道可以从这里出去,没想到还未等我反应,身后忽然有人过来,往我头上套了一个麻袋,一股霉味瞬间包围了我。 “放开我!”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相貌倒是很不错,难怪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给本宫毁了她的脸,发配去浣衣局!” 等我苏醒的时候,我脸上平白无故多了几道狰狞的创口,刀刀见肉,面色土黄,头发凌乱不堪,起初我不信这是我的脸,这已经不仅仅是丑了,更是可怕,一阵尖叫声,不自觉地从我的喉咙里发出。 第232章 蘅溪4 我就在那一声尖叫中,开始了在浣衣局的日子。 我每日的工作就是不停地洗衣服,总是有一批批的衣服送过来,宫里人那么多,他们的衣服洗都洗不完,几日下来,我已是憔悴不堪,当初收拾好的行李已经不知所踪,我就这么麻木地生活了几日,后来才反应过来,那日我应该是被陷害了,朱厚照说要送我离开,可是显然他手底下的太监们不这么想,我被毁了容貌,送进浣衣局做苦力,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得天日了。 我穿上了浣衣局女官的粗布衣服,再过几月天气便要入冬了,夜里开始冷了起来,某日,洗完了一天的衣服,我在回房时,无意中从一面铜镜中看见了自己那张不堪的脸,原本也算细皮嫩肉的我,脸上竟是几道大伤疤,白日里这些伤疤便隐隐作痛,我也由得它们痛,可是谁知亲眼看见这些伤疤后,心中的刺痛,更胜千万倍,我两眼一黑,往后一倒,晕了过去。 清晨,荒凉的阳光一如既往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生无可恋,又不敢撞墙去死,闭上眼后,全是镜子里那张狰狞的脸,我和别的女官住在一间屋子,她们嫌我丑,不肯靠近我;吃饭的时候,也不肯给我留,时日长了,我身上开始发臭,这才意识到我有几日没洗澡了。 在浣衣局,事情很多,每天早晨都有太监专门送来要洗的衣物,不出十日,我的双手竟已经布满了老茧,连日来,我不言不语,不与任何人亲近,因为我心中知道,我迟早是要去死的,或许就是明天,或许后天,但是没想到就这么挨了大半个月,我都还没死成。 这天夜里,我独自抬了盆水,在房中洗澡,伤口虽已结疤,可碰到水,竟然还火辣辣地发烫,一汩泪顺着脸上的疤流了下来,这种时候,我反倒痛恨我的心性坚定了,若是我软弱些,说不定早就一头撞墙来了个了断了,现在我算是知道,顾夫人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不要进宫,进了这个门洞子,以后就出不来了。” 不知道顾夫人若是知道我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也像对朱厚照那样恨铁不成钢,若是父亲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来找我,若是朱厚照…… 还不及想,我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直到我听见隔壁屋子有动静,似是有人在吵架,我擦干了身体,穿上衣服往隔壁去了。 屋内,几个女子围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领头的那个女子名叫何阮,在浣衣局极为嚣张,有时小太监来送衣服时还会塞给太监一点银钱,时常声称皇后娘娘迟早会给她接出去,何阮手下有两个最为忠心的人,此时这两人也在场,一个叫阿元,一个叫秦春,这两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何阮,仿佛这样就能飞黄腾达,一起被皇后接出去。 三人正欺负一个瘦小的女子,这女子颇有容貌,可惜形容枯槁,很没精神,当然比起我这种被毁了容貌的要好很多。 何阮本是冲着这女子大吼大叫:“我的玉镯子怎么不见了,那玉镯子是皇后娘娘派人送的,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便不见了?有人说今天只见你来过这间房!” 秦春帮腔道:“就是,瞧这女人平日里就不正经,肯定是她偷了姐姐你的玉镯子!” 那女子却一脸惊惶:“没有,我没有偷东西。” “不是你是谁?难道是有鬼?”阿元也厉声道。 可以想象,在我进来之前,这个瘦弱的女子一直都在被这三人逼问,若是我没来,只怕这三人要开始严刑拷打了。 这件事声势极大,浣衣局别的女官们也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姐姐,你们冤枉我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拿。”那女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我走了过来,挡在她面前:“你们三个,她都说没拿了,还如此不依不饶,是想生事吗?” 何阮轻蔑一笑:“你这丑八怪怎么也过来凑热闹了?还不快滚?” 周围传来一阵笑,这笑就像尖锐的刺,每一根都刺在我的心中,可越是面对这样的场景,越是不能软弱,否则就会让敌人越来越看轻于你。 “怎么,我这丑八怪就喜欢凑热闹!”我转身问那瘦弱的女子,她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 “出什么事了?” 那女子抿了抿嘴,光是这个动作,就可见几分姿色,竟不知这等美女,是如何沦落至浣衣局的。 “何姐姐丢了一只镯子,她们硬说是我拿的……” 何阮双目斜飞,一副奸佞小人的模样,看来这瘦弱的姑娘被欺负绝对不是第一次了,反正我如今这副面貌,再加上浣衣局每日的粗累之活,我恐怕也活不过几年,不如就在这里豁出去了,至少要帮这姑娘洗刷冤屈。 “你这丑八怪,还不滚远些,难不成你要替她赔我一只镯子不成?”何阮得理不饶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那只镯子是皇后娘娘赏的,谅你也赔不起!” “何姐姐,你无凭无据随意指责别人,这点就算了,不过你那玉镯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上品。”何阮那玉镯子,我是见过的,她时常戴在手上显摆,想让人看不见都难,只是那玉镯了无光泽,若要论玉,也只能算是下品。 “你大胆!有种再说一遍?” “就是,姐姐的玉镯子可是皇后娘娘送的,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的?”阿元厉声道。 “小妹走南闯北,曾经在开封一带得过一只上好的南阳玉镯,虽说不算是什么珍贵的名品,可比起姐姐那玉镯来,也不算差。”我浑身的行李都不见了,好在这只玉镯还在身上,或许正是机缘巧合,这只玉镯,换了这女子一命。 我拿出玉镯,何阮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没想到这等丑八怪,一出手竟然就是这样漂亮的一只玉镯,这只镯子确是上好的南阳玉,何阮看了半天,眼睛都挪不开了,秦春和阿元也凑上来看,我只是心中笑笑,这浣衣局的女官们,哪里是见过大世面的。 何阮将那只镯子紧紧捏在手中,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件事就这么摆平了。”说罢,还给了我身后那瘦弱的女子一个凌厉的目光,那女子又被吓得浑身抖了一抖。 她们一行人拥着那只镯子走了,倒是那瘦弱的女子嘤嘤地哭了起来,瞧她本来就娇弱不堪,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令人怜惜,我抚着她的肩膀道:“没事了,她们都走啦。” 她抹着眼泪,手指十分纤细,显然是刚来浣衣局不久:“姐姐,你那玉镯子是好玉,给了那三人,岂不可惜?” 我摇摇头:“姐姐我是迟早要死的人,在这浣衣局也待不下去,不如早些去阴曹地府寻访后人,倒是你,年纪小小,怎么就进了这浣衣局了?” 她虽不言,可是哭得更厉害了,我虽也是个女的,但是生平也最怕女人哭哭啼啼,尤其是这样一哭便停不下来的,不知是不是看见她哭的缘故,我竟一阵头晕,只得及时让她止住:“妹妹别哭了,恶人都走啦。” 显然,她也是个命不好的,况且相貌这般动人,肤色白净,体态动人,说不定是个官家大小姐,流落来这种地方,只怕不比我好多少。 “小妹家里原本是经商的,可惜家道中落,被这些太监绑进宫来,糊里糊涂便被绑来了浣衣局做工,只怕今生都再无出头之日了。” 她的忧心,与我是一样的,我与她,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看着她,我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怜惜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家中经商卖玉,父亲便给我起了个吉利的名字,叫‘玉满堂’。” 这个名字,可真可谓很吉利了,可是她的命运,却偏偏和名字相反,顾夫人说,进了宫都别想随随便便就这么出去,更不必说进了这浣衣局了。 如今过去这大半个月,当初那晚与朱厚照在一起的庆幸已经恍如梦中,玉满堂虽瘦弱娇小,志气却不俗:“姐姐,在这浣衣局,也并非全无出头之日的,做事做得好的女官,说不定会分去做别的活,最好的就是服侍宫中的主子,说不定,你我都有熬出头的这天呢。” 我救了她,她又出言安慰我,今后的日子,她在我身边,定然是个很重要的人,我不比顾夫人,从刚进宫开始便步步为营,一步步为自己的未来筹谋,我入宫,再到浣衣局,一切纯属意外,然而,我没想到,这之后,还有第三重意外等着我。 往后的几日,我整个人忽然都变得很无力,纵然身边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却也还是事事力不从心,终于有一日,我病倒了,浣衣局女官的性命虽算不得什么,可是宫里毕竟有宫里的制度,我这一病,为首的女官还是请了太医来,本来说是草草诊断一番,就当走个过场,如果是小病小痛,便也不用开什么药,此时正是秋天,真是疫病流行的时刻,若是传染了疫病,就悄悄拖去处理了,但太医诊断之后的结果,我自己都没想到。 我怀孕了。 我仔细算了算,若是从那夜开始算,那么时机倒是差不多,可是这个结果也令我心惊胆战,我怀的是朱厚照的孩子,就是龙胎。 人人都在猜测,我这个毁了容的丑八怪究竟是跟哪个野男人有染,我心里却很清楚,现在能否走出浣衣局,能否见到朱厚照还是未知,再说了,就算朱厚照知道了这一切,这个孩子也不可能得到承认。 我忽然想哭,听闻那些不爱惜身子的女子,被风流薄情的负心汉玷污了身体之后,发现怀孕了,个个都没脸再活下去了,恨不得直接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每当看到这种事情,我总是警告自己,我一个良家女子,在外混迹江湖也有诸多不易之处,但是最不能沾染的一点,就是那些负心薄幸的男人。 我几乎可以确定,朱厚照不会是一个良人。 想到这里,想到我未来的命运,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再想到我这丑陋不堪言的脸庞,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很像看看书,看看历朝历代那些伟大的母亲们,是怎么寄人篱下,受尽诸多苦难,然后生下一个盖世英雄的。 但是事不可做绝,话不可说绝,任何事情,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性,就在第二个月,转机来了。 那日天朗气清,可惜在浣衣局是看不到这么好的天气的,在浣衣局,你能看到的就只有洗不完的衣服,并且他们并不会因为你怀孕就善待于你,能听到的,就只有那些风言风语。 可是这天,犹如天打雷劈一般,朱厚照竟然亲自来浣衣局了! 女官们个个板直了身子站着,谁见过这等大场面,皇上竟然亲自来这下等地方,我藏在所有人的后面,不敢见朱厚照,上一次见他,我意气风发,与他彻夜长谈,这一次见他,我脸上,心上满是累累伤痕,只有手变得皮糙肉厚,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命里或许就是见不得天日的,因为他的来历就不正当,不过就是风流一夜情,不负责任的后果。 我知道,朱厚照肯定又玩腻了别的女人,要来浣衣局这地方寻点乐子。 他自然是认不出我了,他在面前踱步走着,审视着我们这群瘦弱的女官,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玉满堂,不出我所料,他带走了玉满堂,我连个和她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今后在这浣衣局,也无人可说话了。 正待要走,朱厚照忽然回头。 我的心中,竟然还存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 希望他能看到我,能想起我,对我说:“咦?这不是蘅溪?你如何在这里?” 可是,他那一回头,看见的却是何阮手上的玉镯子。 他变了脸色:“你那玉镯子从何而来?” 何阮当然不会据实以告,随意胡诌了一个理由:“这是奴婢来此之前,家中父母送的。” 朱厚照点点头:“很好,不错。” 何阮也被带走了,她的眼神里,充满着看见生气的激动,就像是一个人在苦寒之地行走,后无退路,前无希望,却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片绿洲,玉满堂在离开前,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眼中隐隐有着泪光。 不知不觉,一行清泪也划过我的脸庞,我知道我的下场是什么,浣衣局的女官有了孩子,这怎么了得?等查明了这事情以后,肯定要把奸夫一同找来杀了,我或许已经看不见下个月的太阳了,玉满堂一走,我顿时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唯一愧对的,只有腹中的孩子。 娘亲不能生下你,因为即便生下了你,也不能给你好的生活。 当天晚上,我莫名其秒地被泼了一桶凉水,周围湿漉漉的一片,我知道,何阮走了,秦春和阿元肯定心怀不满,这下子只有来找我撒气了,我闭上眼睛,想起先生,先生若是知道我今日这番境遇,又会如何呢? 先生常说“心外无物”,意思大概就是要知道这世间的真理,只要探求自己的本心,可是当我审视自己的心,只觉得满是伤痕,到处都是破碎的痕迹,我开始想,我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从哪一步开始入了这个死局的。 窗外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有人打着灯过来了,好像是朝我的房间过来的,会是朱厚照吗?还是玉满堂呢?有人推门而入,我却不想起身迎接,一来身体沉重,实在是没有这精神,二来刚被泼了一桶凉水,我甚至想着,我就会这样躺着,然后慢慢和腹中的孩子一道丧命。 来人是个小太监,他提着灯,进了我的房门,小声说道:“蘅姑娘,沈妃娘娘想要见你。” 不管是谁要见我都好,我只想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我不问因果,也顾不得我邋遢的外表,便随着这小太监去了,却不知,我这一去,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233章 蘅溪5 沈妃也就是后来的贤妃娘娘,只是这个时候还尚未得此封号,朱厚照玩心甚重,每日都要玩个昏天黑地,让这些朝臣们好找,哪还有时间去管理后宫的这些妃嫔? 后宫之中,最大的还是皇后,夏皇后在朱厚照继位那年就册立了,皇后之下,便是沈妃和吴妃为最尊,六宫之中莫不景仰,可是现在的宫殿和之前弘治皇帝在位时已经大有不同了,朱厚照身边的各路妃子,明媒正娶的只有那么几个,可是朱厚照显然是不满足于这些的,时不时还要去民间物色几个过来,有时候也会去宫里溜达几圈,比如去浣衣局走走,这不,就看上了玉满堂。 玉满堂才被接走,沈妃后一步就来将我接走了,我隐隐中便感到沈妃没安什么好心,毕竟在听了顾夫人的教导之后,我更是相信,这后宫的女人们,没几个是好心眼的。 跟着引路的太监,到了沈妃所居住的长春宫,这里的太监宫女们极有教养,带领我的太监并不进殿,将我带进了门就自行退去,然后换了长春宫的人继续带我进去。 看见我的面貌,只要是个人,都忍不住好奇地看上几眼,毕竟我脸上的几道伤口实在惹眼,这些素日里娇滴滴的宫女们哪里见过这等触目惊心的疤痕。 两个宫女在悄悄抬眼看了我一眼后,低下了头:“姑娘跟我来……” 我跟着他们进了长春宫,宫内布置奢华,和浣衣局比起来,自然是天上地下,两旁的香炉中点着安息香,目之所见,皆为华贵饰物,两旁的架子上还放着古董,多以瓷器为主,正殿之上,便坐着那位沈妃娘娘。 沈妃见我,向两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既然是宫女都要回避的事情,那八成就和我腹中孩儿有关了,沈妃作为一个娘娘,打听到浣衣局有人不明不白怀了身孕,也并非难事。 宫女,太监尽数推下,临行之时带上了门,我也下跪道:“民女蘅溪,见过沈妃娘娘。” 话一出口,我便觉不妥,我在浣衣局都快两个月了,此时怕不应再自称“民女”了。 我低着头,不敢瞧沈妃此刻的表情如何,只见她慢慢起身,走下来扶起我,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多月前,你可是为人所害?” 我心中一惊,或许沈妃是个知道真相的人,她扶我起来,我抬头看着她,见她年纪不大,脸上脂粉却很厚,若光论眉眼,算不得什么绝世美人,可浑身上下,贵气逼人,举手投足,更是雍容华贵,妆容精致,发髻如云,看来为她打扮的小宫女很有水平,她身上的穿着也很讲究,配色淡雅,刺绣纹路细致,整个人极为端正,眼神之中,对我满是关怀之意。 我见了她,竟如见到顾夫人一般,便也答了她的话:“是的,民女想离开宫中,却不想被奸人带到了浣衣局。” 她扶我起身,再引我落座,道:“你的脸,也是那时伤的?” 本来这伤口我都不愿去想了,沈妃娘娘这么一提,便又令我想起伤心旧事,我原本神采飘逸,眉目俊秀,若是行为举止再霸气一些,便颇有女侠风范了,可是如今却灰头土脸,成了个畏畏缩缩的丑姑娘,面对沈妃这般气质逼人,竟还忍不住自卑了起来。 我点头,是那时伤的。 沈妃叹了口气,从她叹的这口气,我看出来了,我的脸,即便是她也没办法治好。 “这后宫比起先帝时期,虽然没那么险恶,可是但凡有女人的地方,哪里又会这么简单。”这类型的话,顾夫人也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过很多,可是我始终一句都没放在心上。 现在,沈妃或许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沈妃娘娘,您可否帮蘅溪出宫去?若您能帮蘅溪,蘅溪来日定然报您大恩!” 沈妃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怀了皇上的龙种,如何能说出宫就出宫?” 我心中像是梗了什么东西,果然,后宫的人消息甚是灵通,连浣衣局这种小地方的消息都能立刻传到沈妃的耳朵里,沈妃年纪不大,和朱厚照在一起的时间估计也不长,是以没有生养,在后宫,要站稳脚跟,那么就必须要有一个孩子,我几乎已经知道沈妃打的什么主意了。 “沈妃娘娘又怎知民女腹中的孩子就是龙种呢?” “皇上无道,成天从外面带些女子进宫来,毫无一君之典范,这些可怜女子,若是能平安出宫还好了,只可惜,大多数都被夏皇后看在眼里,好一点的尚且能发配为奴,差一点的便直接处死。 和那些被直接处死的女子相比,我可算是幸运的,却又没那么幸运,命运仿佛刻意和我作对,我想死的时候死不了,不想死的时候却又回回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如今我有了一个孩子和脸上这狰狞的伤疤,不知算不算是上天给我的考验。 “皇上带回来的这些人,我们做妃子的,多少都会看在眼里的,那日你被夏皇后的人带走了,幸而被本宫的人看见了,过了大半个月就听闻了你怀孕的消息,当真是冤孽。” “沈妃娘娘可是想要民女腹中的孩子?”我一语道破。 沈妃看着我,双目中似乎闪烁着星星:“若本宫说是,你可愿意将孩子交给本宫?” 为表诚意,沈妃娘娘和我谈了条件,这段时间她让我在身边做宫女侍候,她再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等我临盆了,这个孩子就是她的,而她会给我一笔不小的报酬,够我后半生衣食无忧。 若换了一个寻常的母亲,这种事情哪能答应,可是我对朱厚照没有感情,对这个孩子也没有感情,恨不得这个孩子早一日从我身上脱离出去,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当下便答应了沈妃的要求。 沈妃见我同意了,眉眼舒展开来,立刻吩咐下人带我去住的地方,沈妃这里,比浣衣局好上太多了,我跟着下人,洗了脸,换上了宫女的衣服,这几日来,腹中的孩子将我折腾得生不如死,若就在这里呆上十月,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我不着痕迹地悄悄离开,可算是最好的方法了。 我虽是宫女身份,可沈妃待我极好,用上好的药材给我治脸上的伤,可惜我这伤入骨极深,估计这辈子都要留下印记了,想到这里,我不免难受,沈妃便派人撤走了我房间中所有的镜子,还拿了一块月影纱来,替我遮挡住脸上的伤口,只要看不见,就没那么心疼。 跟着沈妃,我对这宫中的局势也多少有了些了解,如今夏皇后一手遮天,权位最高,协力六宫自然不在话下,其次便是沈妃和吴妃,吴妃为人嚣张跋扈,不必沈妃平日里修身养性,沈妃待下人极好,若是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定然会让下人们也沾点光,不愧是书香门第教导出的妃子。 可是,顾夫人却说,这样的女子是很惨的,从出生之后,命运便不由自主。这样的人,也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若是沈妃真的如表面上这么大气华贵,那么定然不会暗中派人在浣衣局盯着我,也不会想出假孕争宠的法子来,从一开始,沈妃就已经料定了,我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事实证明,只要稍稍使些手段,这些女人完全有能力,把脑子不灵光的皇帝玩弄于手掌之中。 那日秋风送爽,沈妃带着我在御花园散步,她每日光是梳妆打扮便要耗去大半的光景,今天也不例外,她穿了一件绣着月季的长裙,很显身段,再加上她本身便有大家气质,放在民间,可称佳人,就在秋天的枫叶阵阵中,一身华服的沈妃与偶然来到御花园的朱厚照相遇了。 这副光景实在美好得难以言喻,沈妃步伐款款来到朱厚照的跟前:“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安。” 朱厚照示意她起身,夸赞道:“瞧爱妃今日容貌,甚是艳丽。” 才子佳人的美好爱情故事,大多由此开始,可朱厚照不是才子,沈妃也不是心思单纯的佳人。 见过沈妃,朱厚照目光一跃,竟稳稳地落到了我身上,毕竟带着面纱的宫女可不多见,多年以后,若是沈妃回忆起今日,肯定要后悔带我出来,倒不如让我乖乖躲在宫里,不要跟朱厚照见面。 朱厚照的眼睛里有光在流动,显然他对我起了心思,可是在沈妃面前,却也不能太过放飞自我的本性。 “这个是你的宫女?为何戴面纱?” “这个宫女干活时不慎伤了脸,怕人看了耻笑,便寻了块面纱来戴上。”沈妃回道。 朱厚照点点头,当即便决定,晚上来沈妃的宫中。 那一晚,长春宫里的宫女们个个手忙脚乱地忙碌着,等待着朱厚照的到来,沈妃摆了宴席,席上全是精致的餐食,沈妃和朱厚照有说有笑,宫女们心照不宣,看来今后,这位沈妃娘娘定然要得圣宠了,说不定还能压过夏皇后呢。 我没有亲自去服侍沈妃,只远远看着沈妃和朱厚照一言一谈,两人时而谈论些诗书,时而说些宫外美景,听到这些,我忽然觉得心里一凉,那晚上并非我与朱厚照谈得多么投机,而是他身为皇帝,本就见识渊博,与谁都能聊上这么几句,并非我遇到了知音。 他可以和我这么聊,也可以和别人这么聊,看着他,仿佛根本看不到世间的真心。 我十四岁的时候旅居长安,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看着旁边一户普通人家的生活,丈夫整日挑着担子出去卖菜,夫人就在家带着孩子玩耍,有时遇上雨天,妻子便早早帮丈夫准备好雨伞,晚上丈夫回家了,三人一起便在烛火下用餐,当时觉得这样的日子稀松平常,再普通不过,可是如今看着朱厚照和沈妃,两人可称一对璧人,然而沈妃却要耗尽手段,才换来与自己夫君的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朱厚照却问起了我:“今日见到的那个戴面纱的小宫女去哪里了?” 我看到沈妃明显皱了皱眉:“她病了,我也就没有让她来侍候。” 朱厚照又问:“什么病?病得可严重?” “无妨,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养两天就好了。”沈妃依旧大气从容,可是语气已经略微有点僵硬了。 “她在哪里,我去瞧瞧。”朱厚照这么说,在他看来是无心之言,可是在我看来却是找麻烦,难得和沈妃吃顿饭, 却一直扯到我身上,这可不是找麻烦? 沈妃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不好看了,但依然还是面带微笑回着朱厚照:“她睡着呢,皇上这时候去看,只怕要把人家吵醒了。” 朱厚照点了点头,眼神中却露出了失望,我看得见,沈妃也看得见。 沈妃待我极好,我也实在没有在宫中长久待下去的意愿,只求我把孩子给了沈妃之后,她能送我出宫,至于沈妃要怎么利用我的孩子去争斗,我没有兴趣去了解,也不想去思考这些事情。 朱厚照不大会体察女人的情绪,仍然谈笑风生道:“再过几日,朕要去湖上游船,爱妃届时也一道来,同行的还有那位玉浣衣。” 玉浣衣?我怔了一下,莫非朱厚照口中的玉浣衣,正是玉满堂?她姓玉,又恰巧在浣衣局待过,不是她还会有谁? 事实证明,我猜得的确不错,朱厚照口中的玉浣衣,正是玉满堂,沈妃得知以后,似乎也吓了一跳,这个皇上,还真是风流成性,可自己不过是一个嫔妃,皇帝的事情,哪里敢去过问? 这一点,我似乎轻视了沈妃,沈妃给朱厚照夹了一道菜,便像个慈母一样道:“陛下身为皇帝,理应多理会一些国事,一些来历不明的女子,还是少沾惹为妙。” 沈妃这么一说,朱厚照却不高兴了:“白天里听刘健那帮人在说三道四,到了你这里,还要听这些,烦不烦?” 沈妃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便也一本正经地赔罪,沈妃虽有大家风范,从小便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说到底,却不是一个会勾引男人的女人,在风月情场和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内心这些方面尚且欠缺经验,可也正是这样的女人,才不至于成为红颜祸水。 朱厚照心宽,也就不追究她僭越之罪,继续道:“那玉浣衣别有风致,能歌善舞,纵是在你们这些妃子之中,也毫不逊色,等游船那日,你也来瞧瞧。” 对女人说这样的话,显然朱厚照在情场上也没什么经验,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讨好沈妃,一个男人如此花心滥情,却还是有一群女人争相追捧他,要么是因为长得好看,要么是因为有钱有权,朱厚照两样都摊上了。 提到游船,朱厚照还刻意道:“是了,爱妃,那日把你那蒙面纱的宫女也叫上,她今日风寒,等到那日怎么也该好了。” 沈妃神情僵了两分钟,随后便一副恭顺的样子:“是。” 除了朱厚照,这一屋子的人怕都看得出沈妃心情不悦,可是朱厚照都说得这么直白了,还能怎么办呢?这个皇帝品位也甚是清奇,一般的男人都是盯着美女不放,朱厚照却总是提起我这个面目像鬼的丑女。 那晚上,所有宫女都道,娘娘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今后在夏皇后面前也能扬眉吐气一把了,可是在宫中生活,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 后半夜,我独自在房中,用手抚摸我脸上那可怕的伤口,经过沈妃这些日子给我的调养,伤口已不似一开始那般鲜血淋漓,可怕至极,但是这个印记只怕是终身的了,想到这里,我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然而,此时最该担心的还是我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意外,所幸如今终于也给他找了个好的归宿,后宫的女人们,一定要有个孩子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沈妃定然会好生对待这个孩子。 我彻夜难眠,一来是妊娠反应令人难过不已,二来,想到我的未来,不知会身在何方,命运仿佛浮萍一般来去无踪,说不定今日还见得天日,明日就沉入大海,至少以前在家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这些。 正因为我没有睡去,晚上,我才看见沈妃娘娘独自一人从长春宫出来了。 她走来院中,扶着一棵大树,以泪掩面,我心里道,定然是朱厚照又做了什么不厚道的事,说了不厚道的话了,我现在只祈求,不要与我有关才好。 沈妃待我不薄,我势必得安慰她一下才好,我没戴面纱,径自走去了庭院之中。 沈妃见我,慌忙地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哭起来的模样很是让人心疼,但她家教好,气性高,断然不会像那些无用的女子一样,随随便便哭得天花乱坠。 “娘娘,外头风大,你快进屋吧。” 沈妃却忽然扶着我的双臂,我感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平日里雍容华贵,气定神闲,大气不输皇后,可背地里,也不过是个会害怕,会伤心的女人,人前有多坚不可摧,人后就有多脆弱不堪。 “蘅溪,你说过,你腹中的孩子会是我的,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我说的话仍然作数。 她目色坚定起来:“好,那你需记得,你定要记得。” 她这么说来,导致我心中忽然很好奇,朱厚照到底同她说了什么?但是转念一想,也多少可以猜得出一些,朱厚照定然又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扯其他女人了。 顾夫人曾说,如果一个人对皇帝有了真感情,那这个女人绝对要经历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因为皇帝不同于其他人,后宫要雨露均沾,方才能维持整体的平衡,若是一个女子想要独占皇上,这个女子的气性定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嫔妃,所以对于皇上宠幸别的女子这种事,听之任之最为重要。 “听之任之”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送给了沈妃。 沈妃是聪明人,若是不聪明,也不会有今天的位置,我这么一说,她自然也就懂了,抚干了泪水,重新回到了长春宫去。 可是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我却难以成眠了,在浣衣局禁锢了这么久,不如就在这时候出去随便走走,看看这属于朱厚照的皇宫。 我尽量不引人注目,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要是让人看见一个宫女手持烛火,鬼鬼祟祟行走,再加上这个宫女面目丑陋不堪,很可能让人觉得这宫里是不是闹鬼了,再说这段时间,沈妃将我保护得很好,我若是随意乱走动,被人发现了,她的心血可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听说长春宫北侧有一条小径,那条小径植满了桂花,这个时候,花应该都开了,那条小径平日里人就不多,晚上更是无人,我便回房取了面纱来,要去那里走走。 还未到小径,便已闻得一阵清香,可惜是晚上,我又不曾点灯,看不到花开的模样,若是白日,这光景肯定十分动人。 小径两旁,植满了桂花,黑夜之下,显得隐隐绰绰,依稀只能辨清楚轮廓,可与我而言,这已足够,我曾在金陵看过一条街开满的桂花,金陵是个好地方,才子佳人遍地走,文化氛围浓厚,佳人赏花,必要赋诗,可我却不同,闻见桂花的香气,我第一秒想起的却是桂花糕。 我如今不过一介宫女,吃桂花糕是不大可能了,为满足食欲,干脆在此抓一把桂花咽下去,在旁人眼里,尤其是在皇宫里的人眼里,我这举动定然是有伤大雅的,可这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谁会看得见呢? 我手扶一棵桂花树,伸手一抓,便抓了零零散散几朵桂花,放入口中,味道却酸涩不堪,可伴着这酸涩,却是香味扑鼻,深夜之中,在这里偷偷摸摸摘桂花,以满足口腹之欲,本以为除了我断然无旁人了,可万万没想到,我错了。 我正要伸手去摘第三把桂花时,不远处,我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么晚了,谁还会在这?那人也未点灯,并且也注意到了我在朝那边看着,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天地之间,登时一片寂静,我心中一凛:八成是有鬼。 起初我还担心有人把我当成鬼,现在我却先见到了活生生的鬼。 那人向我走来,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中也就越来越慌,月影之下,依稀可辨他的轮廓,来人是个男子,靠近我时,脚步有了一丝迟疑,我一惊,忽然想到方才把面纱拿下来了,我这丑脸怎么见人? 我赶紧戴上了面纱,他却已经看到我的脸。 “姑娘大晚上来这里赏花,看来同是风雅之人。” 他的声音好生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 “哪里,不过恰好路过,见此处花开得好看,便多停留了一番。” “这黑夜之中,哪里看得见花开成什么模样,姑娘夜里这般鬼鬼祟祟,莫不是来做偷花贼的?” 该死,难道方才吃花的那一幕被这人看见了?听他语气甚是怡然自得,我却像是被捉奸之人发现一般,仓皇无措,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忙打发了眼前这人,不可被人知道我的身份,否则就要坏了沈妃娘娘的一番好意了。 “嗯,看你有些心虚,难道是被我说中了?”他仔细朝我打量了一番,见我戴着面纱,便问道:“你戴着面纱作甚?” “奴婢样貌丑陋,怕吓着旁人,这才以面纱掩面。” 我继续解释道:“奴婢不过是宫中的小小宫女,半夜闲来无事,便出来走动走动,不巧走到了此处,才与阁下相遇。” 我这番说辞天衣无缝,他已有几分相信,点了点头,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奴婢是长春宫的宫女。”沈妃娘娘那么多宫女,我只说是长春宫,料他也看不出什么。 “长春宫?”他犹疑一阵:“是沈妃娘娘的宫女?” “不错。”我继而引他闲谈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深夜来此也只是为了赏花?” “哈,你倒问到我头上来了。”他道:“不错,我也是随意走走,便走来了此处,与姑娘相逢,看来是缘分使然,沈妃娘娘那里我也常去的,怎么不曾见过你?” 我笑道:“长春宫中那么多宫女,你一个男子,哪能个个都见过?” 天边已露出曙光之色,此时我要是再不回去,只怕沈妃起身不见我要起疑,可面前这男子却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天色渐明,他的样貌也渐渐明晰起来,这人我分明在哪见过,仔细一想,果然! 这人竟是那晚见到的李牧远!身形样貌,全都相同,可原以为那李牧远只是个踏月而来的登徒子,怎么竟然会在皇宫中出现,我一时没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李牧远?” 他表情瞬间凝成了冰,在略微的光照之下,他显得英气逼人,与那夜所见,全然不同,再看他浑身穿着,一席蓝衣,刺绣精美,外头套了一件玄色披风,再加上他还能在宫里这般来去自如,只怕根本不是什么登徒子,而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他仔细用眼神打量着我,同时也在脑海中搜寻,是否见过我这号人,如今不过短短几月,我却接连遭受大变,再加上此时还蒙着面纱,只怕他已经不认得我了,谁知,隔着面纱,他竟缓缓道出了我的名字来。 “原来是李大仁姑娘,姑娘原来是长春宫的宫女啊。” 我万万没有料想到他能认出我,还记得我叫李大仁,果然,他接连而来便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姑娘既是宫女,怎地那日却出现在宫外?那天晚上见姑娘面色美貌,怎地现在却要戴面纱?” 我在他心中的神秘程度自然又增加了几分,我虽想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可是天快亮了,我已不能与他闲谈,既然如此,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好了,我比出一个不可说的手势来,他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我来不及与他告别,匆匆忙忙地便往回赶,值班的太监和宫城的守卫逐渐多了起来,若是再不走,我难免会被发现,我与李牧远相见两次,实属有缘,可是两次缘分都不得长久,我一转身,便小步往长春宫跑去,转头一看,他却仍立在原地呆呆站着。 我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可他就站在那里,朝霞在他的身后浮起,原本在夜色中苍白如纸的皮肤此刻看起来添了一丝血红,鬓若刀裁,双目炯炯,早上凉丝丝的风将桂花吹得散落遍地,他仍不走,站在那里,映衬着这些景色,就如同一幅画一般,可惜这美好的画卷,我仍是无心驻足欣赏。 我一路跑回了长春宫,脑中仍是忍不住想着他的模样,可是忽如其来的一阵孕吐又将我拉回现实,我的腹中,怀着朱厚照的儿子。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发生这等荒唐事,现在的我会在哪里?如果我没有怀着朱厚照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接受其他男人对我的好意? 第234章 蘅溪6 我回去得不巧,朱厚照本是个连早朝都懒得一上的昏君,谁知今日起得出奇地早,这其中八成有沈妃娘娘的功劳,不知何时,沈妃已经伺候完他的更衣洗漱了,我回去之时,正好迎面赶上沈妃恭送朱厚照离开的那一幕。 长春宫外,沈妃身旁站着一众宫女,明明晨曦初上,可沈妃已然打扮得端庄标致,或许昨晚她回去之后便没有再睡,而是直接坐去镜前梳妆打扮了,这便是一个贵妃应有的修养,或许也正因如此,后来沈妃也被赐了封号,称“贤妃娘娘”。 可沈妃此时正恭迎朱厚照离开,朱厚照端坐于轿辇之上,身旁跟着一个太监,这太监穿着与他人不同,我当时便猜到,这太监或许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八虎之首”——刘瑾。 我忽然出现在门口,刘瑾和朱厚照同时看见我,刘瑾先是微微一怔,随后马上面色如常,可朱厚照的眼睛却瞪得老大了。 我欠身行礼,就像一个普通宫女,行礼后,马上回到了了沈妃的身边,就当做没有看见朱厚照一样,可朱厚照的目光却迟迟不收回,好在他也就是拿眼睛看了看,嘴里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他身旁的刘瑾是个厉害人物,之前就听说,刘瑾奸猾,作为“八虎”之首,把朱厚照玩得是七荤八素的,原以为奸猾小人都是长着一对狐狸眼,四处偷瞄,神色小心翼翼,不想今日与刘瑾正面相见,此人却长得极为正派。 也就是这种长得正派的好人,骗人的时候才有人相信,我的内心又坚信了一个观点:真的大坏人,长得都不会太坏。 估计昨晚上朱厚照在沈妃耳边没少提我,沈妃见我肯定如眼中钉一般,要不是要靠着我腹中的孩子争宠,只怕早将我千刀万剐了。 我没想到的是,下来之后,沈妃却并未责怪于我,依然待我如常,甚至可以说待遇更加丰厚,我的身份虽是她身边的宫女,可她却嘱咐我养好胎,还私底下叫了太医来给我安胎,我之前时常听闻,宫中的太医就像朝廷上的朝臣一样,有“站队”一说,见哪个娘娘得宠了,太医们便要去巴结,若是哪个娘娘想害人了,这些太医们定然不遗余力。 顾夫人算是幸运的,有叶栖凤在身边一直伴着,这才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若是有人蓄意暗害,也还能帮忙防着点,可我就不那么幸运,并非如顾夫人那样,准备万全了才进宫,而是稀里糊涂地踏入了这万劫不复之地。 沈妃给我找的太医姓钱,光是这姓就不是很讨人喜欢,可是他又名“自芳”,这就令人想起那句“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贫困而改节”名字是个好名字。 这位叫钱自芳的太医寡言少语,初次来为我诊脉之时便惜语如金,先是把过脉,然后便取出纸张来,大笔一挥,一派草书跃然纸上,光看这字,就有当大夫的风范,我猜那该是安胎药,听闻后宫许多的女人本来健健康康地怀了个娃,就等着欢天喜地地把娃生出来,每天雷打不动地喝安胎药,可谁知后宫女人大多善妒,这安胎药便是动手脚最多的地方,许多人就这样白白流产,事后却浑然不知。 可惜我此前没喝过,也没有机会喝安胎药,否则还能辨别一碗安胎药是否添了不该添的东西在里面,不过看着这位名叫钱自芳的太医,我心中还是有八成信任他的,一来,这是沈妃娘娘找来的,沈妃娘娘眼巴巴地盼着我生出这个孩子,岂会找人害我?就算真想害我,只消往我脖子上来一刀,我这无名小卒便立马归天了,还需要这般大费周章?二来,便是这个太医寡言,一看便是个不有气节的人,这种人最不屑奉承巴结。 连续几日的安胎药,我都照常喝着,虽苦得如动物的胆,可身体没什么异常反应,我便放心了。 一连几日,朱厚照都是在沈妃这里过夜,最欢喜的莫过于长春宫的那些小宫女们,自家娘娘得宠,奴才们自然高兴,可是沈妃却不是这么开心,连续几个晚上,我都看见她独自一人跑出屋子来,依旧如那晚一般,手扶着那棵大树,用袖子掩面哭泣。 我明白她的无奈,这后宫的女人,命运就像风中的草,沈妃这样的气性,是不愿意伺候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可身为妃子,朱厚照是他一定要喜欢,一定要伺候的人,否则自己在后宫位置不稳,便迟早要受到各种非议,自己或许还受得住,可自己进宫,便是带着家族荣耀进宫来的,若是自己不争气,怎么跟家人交代? 这一日,沈妃要去向夏皇后请安,竟破天荒地叫上了我,之前沈妃请安,从未带我去过,沈妃娘娘也常说,让我不要四处乱跑,若是惹了麻烦上神就不好了,是以自从那天去小径看桂花之后,我规规矩矩,每日接受钱自芳为我诊脉,再未踏出过长春宫一步,谁知今日,沈妃竟要我同她见夏皇后,这是吹的哪门子风? 我第一反应,当然是马上拒绝:“娘娘,奴婢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怎能出去见人呢?” 沈妃却摇头:“我此番这般安排,必有我的用意。” 沈妃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我也就姑且信了,戴上面纱遮住脸,随着她去了皇后的坤宁宫。 皇后娘娘的宫室自然是比沈妃的华丽得多,沈妃所居长春宫,最为别出心裁的地方莫过于满屋子古董,据说沈妃父亲从前是从商的,就爱倒腾些这类玩意儿,可是照沈妃娘娘的性格,她自己却未必喜欢这些东西,只是因为思念父亲,所以才一直收集这些古董,若是排除了满屋子的古董,沈妃娘娘可真算得上是清简朴素了。 我随着沈妃娘娘进了坤宁宫,光是在外看见的雕梁画栋便是不俗,宫内地面上铺着一层地毯,绣着两只凤凰,可见华贵万千,屋内布置摆放有序,布置上并无出格之处,也并无一丝杂尘,可见坤宁宫的宫女们平日定然是用心打扫的。 夏皇后就坐在屋子正中央的凤椅之上,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凤袍,衣饰华丽,刺绣精美,年龄约莫同沈妃娘娘差不多,不算十足的美貌,却面有富贵之相,能够做皇后的,大抵都是这样有福泽之人,朱厚照15岁便即位了,是以他的嫔妃们年纪都不大,可尽管如此,这些宫里的女人熬着熬着,也就一个个熬得老谋深算,满脸皱纹。 除了皇后,其中有一位妃子已经落座,这个妃子光是坐着,也看得出身材修长挺拔,气质出众,她先是看着沈妃,可后来目光却不由得投在了我的身上,毕竟宫女戴面纱,这在宫里可是头一次见。 见了皇后娘娘,自是要行大礼的,沈妃娘娘行妃子的礼仪,我则尽一个宫女的礼仪,礼毕,夏皇后让我们起身,且给沈妃赐座,夏皇后也是个好奇心极重的女人,见我脸戴面纱,便也忍不住问我这面纱的来由。 沈妃的说辞和对朱厚照的说辞一样,我在干活时伤了脸,怕吓着人,便戴上这面纱了。 那已然落座的宫女却笑了:“沈妃姐姐近日来得了个丫头,据说这丫头的美貌不输给我们这些做妃子的,却成天用个面纱掩面,这说的,可不就是这位妹妹?” 那个妃子说着,眼里露出不善的笑意来,一看便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她一双凤眼极为出神,丹唇时时含笑,性子又张扬,这样的女子最会讨男人的喜欢。 沈妃自是有大家闺秀的矜持,似乎并不想与这人一般见识,便捂嘴而笑:“听闻前阵子妹妹病了,却不想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那妃子眼神一斜,在旁人看来自是一番风情:“这天气入秋了,谁不得染个风寒?只是妹妹这宫女声势也太大了些,闹得六宫人尽皆知,我想清静半刻都不行呢。” 却是皇后笑了:“吴妃妹妹这话倒是言重了,沈妃妹妹岂会是这般张扬之人?” 原来这个媚眼如丝的妃子便是吴妃,我虽未见过,可听人所说,吴妃也是个不好伺候的主,性子张扬,心眼也不怎么好,最喜欢的便是无风起浪,一次在长春宫,便有宫女称其为“狐狸精”,虽然宫女太监私底下都这般称呼惯了,可说到底也还是不敢给沈妃娘娘知道。 吴妃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张扬?不张扬会弄得六宫皆知?倒不知沈妃这个宫女究竟是何等的花容月貌,摘下面纱来给我瞧瞧好不好?” 吴妃这么说,碍于身份我自是不能拒绝,倒是沈妃救了我一命:“算了吧,不过是个宫女罢了,也能劳烦吴妃妹妹这么兴师动众?这宫里最近不还有别的风声?”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得外头太监的声音郎朗:“玉浣衣到!” 吴妃脸色陡然寒了下来,也不笑了,声音登时变得阴阳怪气:“这玉浣衣,来得倒是时候。” 还是夏皇后大度:“此次让所有妃子们前来请安,便是让大家都见见这位玉浣衣,这位玉浣衣是皇上新纳的妃嫔,还不曾给位份,可这玉浣衣形容貌美,皇上喜欢得紧,前几日皇上可日日要去她的宫中呢。” 玉浣衣?我心中一惊,莫非…… 来人果真是玉满堂,如今的玉满堂,再不似当初那个楚楚可怜,浑身破败的瘦弱女子了,来面见夏皇后,她虽神色怯然,却仍不掩风姿,穿上了比在浣衣局好十倍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甚为明艳,若单论相貌,绝对在今日众位之上,看着玉满堂缓缓走进,步履优雅,我忽然想到了我脸上的上,心中顿时一阵刺痛。 向皇后行礼后,夏皇后同样给玉满堂赐座,她虽未得封号,可说到底还是朱厚照的妃嫔,我估计以朱厚照在后宫里藏着的娇艳美人不少,可玉满堂能够得到承认,见于天日,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仿佛就是那么一个瞬间,玉满堂也往我这里看了一眼,不知她还可否认得戴上面纱的我,还是如朱厚照那般,与我相识不过一场旧梦,转头之后说忘就忘。 玉满堂落座,吴妃又抓准时机跋扈起来:“玉浣衣,人倒是娇艳了,可不过也就是陛下随口封的一个虚名罢了,真不知你这小妮子,如何将皇上迷得七荤八素的……” 吴妃还未说完,皇后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皇后长相本就极有威仪,被这般一瞪,吴妃还是收敛了一些,又另寻说辞调侃玉满堂。 玉满堂的风度却与沈妃娘娘相似,不争辩,不发怒,就这么听着吴妃说着,有时不过微微一笑,我看着她,竟觉得她有些可怜,她人微言轻,反驳吴妃自然是不敢的,若是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指不定日后要惹来什么祸事,只得低声下气地听着吴妃这般羞辱于她。 在浣衣局的时候,有我替她出面,反正当时也是豁出性命去的,可如今她成了朱厚照的枕边人,我成了沈妃的宫女,若论身份,我是护不得她了,而决意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的我,也没了当初那种执意寻死的勇气。 而此时,还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何阮。 当日我将我的玉镯给了何阮,后来她被朱厚照带走了,可如今再见她,却是和另一位妃子一起来,这位妃子带着何阮走进了屋,她言行举止中规中矩,何阮显然也是被她调教过的,然而我并未太过注意这个妃子是何许人,只见何阮手上的玉镯明晃晃甚是抢眼。 想起何阮曾欺负玉满堂,我心中不禁浮起一阵怒意来。 这回,却是沈妃娘娘先说话了:“刘美人今日这身打扮好素净。” 这妃子原是刘美人,这个刘美人本是庶出,在这些达官贵人家里出身的妃子眼中,自然是矮了一截,不必说,庶女出身能进宫,且是在朱厚照继位之后进宫,定然是朱厚照用什么手段抢过来的。 我一眼便看出这个刘美人是个聪明人,在众位嫔妃之中,独独穿了一身缟素的衣裳,饰物也不甚出彩,若是在儒家的观念之中,这人势必是懂得“中庸之道”的,毫不逾矩,却又不过分朴素,失了面子,在某些人看来,这是自卑,可在某些人看来,这是智慧。 眼见人多起来了,吴妃的嘴又开始停不住了,大概是见刘美人次数多了,也失去了新鲜劲儿,倒是何阮是个新人,十分吸引吴妃的兴趣,吴妃转眼又如变脸一般笑逐颜开:“哎呀呀,比起沈妃姐姐那蒙面宫女和这个玉浣衣,还是刘妹妹你最低调了,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啊,也是新来的宫女?” 何阮走了两步,到了刘美人前面,刘美人脸上的笑忽然僵住了,可何阮毫无察觉,面对着吴妃,屈身行礼道:“奴婢是何阮,前阵子才伺候过皇上的,皇上觉得奴婢有意思,便让刘姐姐教导奴婢宫中礼仪,皇上还说,今后要封奴婢为淑女呢。” 她这话一说,满屋子的人都各怀心事,可作为后宫的女人们,情绪却是万万不能表露出来的,皇后仍是面不改色,笑道:“那何阮妹妹可要跟着刘美人好好学习了,刘美人入宫时日不久,可礼仪却是极尽周到的。” 何阮面露喜色,只当皇后在夸奖自己,便也道:“是,奴婢定将皇后娘娘的话牢记在心。” 吴妃本是目光游移,一双微翘的凤眼似是又在捕捉什么话题,忽而一看便看见了何阮手上的玉镯,立时便打开了话匣子:“何阮妹妹人长得美,说话好听,手上的镯子也不错。” 玉满堂和我一道看向了那镯子,她略微皱了皱眉头。 吴妃说话夹枪带棒,含沙射影,那句“人长得美,说话好听”,但凡是明眼人都知道吴妃话中有话,摆明了看不起何阮,可何阮丝毫不知,仍旧走进一步,靠近吴妃,早不把身后的刘美人当一回事,何阮伸出手来,给吴妃细细打量那玉镯。 “吴妃娘娘,这可是家人留给我的,相传这玉乃是上好的南阳玉,我也是带在身上,就仿佛家人时时在身边。”何阮说得动情,我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可是木已成舟,当初也是我自己将镯子给她的,现在还能怨谁呢? 皇后给刘美人赐座,刘美人毕恭毕敬地谢过,反倒是何阮似乎第一次见这等新鲜场面,夏皇后面前,竟似一个市井女子一般轻佻。 见众人落座,皇后便道:“今日众位姐妹都在这里,除了见见新来的玉浣衣,再来就是八月十五,皇上要携众位妃子去玉明湖游船赏秋,除了妃嫔之外,还有一些朝臣也会伴随皇上,届时众位姐妹可都要到场才是。” 本以为吴妃要说什么,谁知看她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被何阮抢了去:“皇后娘娘说得一点不错,皇上的脸,我们怎可不赏呢?” 皇后笑道:“正是,何妹妹说得不错。” 吴妃生生咽下了自己要说的话,却是一脸的不甘心,道:“何阮妹妹快人快语,怪不得皇上喜欢妹妹呢。” “哎呀,妹妹再得宠,怎会比得上姐姐呢?姐姐你说是不是?”何阮嬉笑道。 沉默已久的沈妃娘娘也说道:“妹妹这般可爱伶俐,看来是刘美人调教得好。” 沈妃娘娘这句话厉害,才一说出口,刘美人脸色顿时就白了,连忙道:“娘娘过谦了,哪里是臣妾的功劳?” 这些嫔妃们你一言我一语,个个话里带刺,唯独玉满堂一人坐在最边上,不过是带着微笑看着这些女人们,自己却一言不发,良久,夏皇后才道:“众位姐妹今日来得早,想必也累了,此刻便各自回宫歇息去吧。” 在坤宁宫中,碍于夏皇后威仪,众位嫔妃自是个个端正,不敢目无规矩,可出了坤宁宫便不同了,我和沈妃娘娘才走两步,沈妃娘娘正要上轿,却被何阮拦住了。 何阮没位份,口气却不小:“沈妃娘娘,听闻前几日皇上都是在您那里,得皇上如此专宠,沈妃娘娘可真是福泽深厚之人啊。” 我看见何阮,腹中忽然一阵疼痛,今日喝安胎药的时候早过了,可因为来面见皇后娘娘,便耽搁了,之前一直不觉身上难受,可现下却一阵浑身无力,只觉恶心想吐,这种时候,我自是不想和何阮打交道的,只望沈妃娘娘快些打发了她,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妹妹说笑了,皇上本就是雨露均沾,后宫女子皆是福泽深厚之人,又何来专宠之说呢?” 果不其然,何阮将矛头指向了我:“听闻娘娘近日来得了一位宫女,宫中上下对娘娘这宫女皆好奇。”说罢,何阮将目光转向了我,从她凌厉的眼神中, 我看出她知道是我。 沈妃摇头:“这个宫女干活时受伤,怕她的容貌吓着妹妹,妹妹还是不要看了。” 何阮跟吴妃第一次见面便十分张扬,怎会惧怕沈妃?她不顾沈妃所说,便要上前来掀我的面纱,我本能地往后推了推,却不想这一退,头脑中晕眩一片,竟然倒下身去,之后只听得沈妃娘娘呼唤我,命人将我抬上轿去,隐隐约约看见何阮整个人呆站在一边,不明所以。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长春宫了,睁开眼,看见的第一张脸便是钱自芳的,钱自芳年纪不过二十左右,医术却精湛,一般来说,发生这种事情,很多人一醒来,孩子便没了,可好在钱自芳医术精湛,我命也大,孩子保住了。 钱自芳语气冷淡道:“今后莫要站这么久,累着了,对身子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带着湿气,冷淡而低沉,就如同从一个暗不见天日的深渊中爬出来的一样,可我听得出他的真心诚意来。 他替我诊完脉,便独自收拾了药箱子,离开之时,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我,他这一眼,令我心存疑惑,难不成我们曾经认识?可我实在想不起来,我之前在哪里见过他。 在宫里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想到宫外的那些事情,竟然已经仿佛隔世的梦魇一般,根本不像发生在前几个月,而是发生在上辈子。 钱自芳走了,沈妃娘娘急匆匆地进来瞧我,她向来行走缓慢,每走一步似乎都要经过慎重的考虑,可这般急促,却是我第一次见,我知道,她不过是担心“她的孩子”。 我看着沈妃娘娘,说道:“娘娘,我没事。” “你方才那下,可吓坏我了,本来今日带你去,便是要带你去看看那玉浣衣,可是你在浣衣局相熟之人,谁知……”说道这里,沈妃娘娘便忍不住哽咽起来,再说不下去了。 我握着她的手,估计她在外等候许久了,吹了秋风,双手都是冰凉的。 “沈妃娘娘,玉浣衣的确是我在浣衣局相熟之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妃用手中的帕子擦着眼泪:“没什么不妥,不过是听闻皇上竟然给了一个浣衣局女子封号,称期‘玉浣衣’,便觉得这个女子并非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她也在浣衣局里待过一段时日,我不明底细,便想让你去看看。” 这倒是沈妃娘娘多虑了,我也只得安慰她道:“玉浣衣人很好,对娘娘您不会构成威胁的。” 沈妃一双眼睛蒙了水雾,看着我道:“今后你还是细细养着的好,这个孩子可不能出什么意外。” 果真如果所料,沈妃这般心心念念,想的还是这个孩子,不是我这个丑女,沈妃虽说带着我去,只是想让我看看玉浣衣是否就是当时我在浣衣局认识的玉满堂,可我却知道,沈妃不过是久不得宠,想拉着我去,好让人家注意到她罢了。 而我却心生疑惑,明明是沈妃说好不张扬我们两人的事,可不知何时,沈妃收了个蒙面宫女的事竟搞得人尽皆知,短短两日,吴妃竟已来长春宫拜访了三次,每次都是寻了不同的理由,要么是下棋,要么是品茶,毫无疑问,肯定是沈妃暗自放出了风声,可吴妃真正来了,沈妃又将我藏起来,绝不给吴妃见到我。 看着沈妃,我再一次确信了我内心的观点,真正心思复杂的人,看上去都像好人。 沈妃,未必靠得住。 第235章 杨誉之 自从义父收养我以来,我的一生,除了野心,便再无其他了。 义父曾对我说,家国一日不乱,我便一日见不得天日,只能在这小小一方嗜血的天地中活着,杀人,嗜血,阴暗便是我的全部生活。 义父杨廷和本是先帝的老师,先帝孝宗开“弘治中兴”,德高望重,义父对他敬佩得紧,便也悉心辅佐于他,那时候,义父曾说,弘治在位,天下可得长久兴盛,纵观孝宗一生,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治理之策,义父拿历代皇帝与之相比,说孝宗之才,不逊于秦皇汉祖,可义父没料到的是,孝宗一生,还是惨遭奸人所害,早早便惨死了。 继承皇位的是15岁的武宗,义父还是干着老本行,辅佐武宗,可每每回来,义父却总要叹息不已,叹武宗天资平平,身旁“八虎”作乱,更是令他玩心甚重,无心治国,义父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更失望。 我自然知道,义父希望陛下做个好皇帝,为政清廉,可就算陛下有这个心,他身边的“八虎”也不许,为首的刘瑾更是老奸巨猾,前有老臣上书,一一指责陛下之过,可陛下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我知道,是我该“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义父说,这天下未必就是他朱家的天下,当初太祖打下明朝盛世,何等威武,江山传来了这等无能子辈手中,便是要逼人造反,义父表面上对陛下恭敬,可他背地里的心思却只对我说,当年在饥荒中,他救我一命,此后便一直将我当做最信任的人来培养。 如今陛下手中的江山,不过是先帝争来的,根基还稳,盛世或可守成,若是乱世迟早一塌糊涂,不如学当年武皇帝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江山,若不造反,天理不容。 义父的目光绝不会过于短浅,尽管我是他培养的杀手,可若非万不得已,或是有万分的把握,他绝不会让我出来杀人,我父母死于战乱,本无名无姓,义父给我起了“杨誉之”这个名字,让我有了抛头露面的机会,我本以为,作为一个杀手是不需要有名字的,可是那日,义父对我说:“你是时候见天日了,却不是去杀人。” 义父先对我说了曾经孝宗皇帝在位的一桩奇事,据史书记载,孝宗皇帝的正妻是张皇后,且孝宗爱张皇后很深,甚至为了张皇后遣散了后宫,这也留下了一个千古美名,提及孝宗皇帝的深情与专一,世间可说无人能出其左右。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义父也算是孝宗皇帝身边的高官,原来当年孝宗皇帝所爱另有他人,话说当年,孝宗皇帝在断情桥与后来的皇后春风致相遇,这桩情史无论写在哪本书里都是才子佳人的恋爱模板,可唯独在史书中,这段情史不能留下踪迹。 孝宗皇帝缠绵病榻的那几个月,只有春风致一人在他的身边,可是照春风致本人的心愿,只想跟孝宗皇帝去山林间隐居,这段留在史书上的记载,也有史官杜撰的成分在其中。 说到这里的时候,义父还是颇为感慨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我辈中人,考古论今,所学所得,全从古人史书上得来,可谁又知道,这古书所载,又是真是假,那些清廉为官的,就未必是千古好人,那些奸诈之徒,也未必就十恶不赦,义父此番话说得在理,可目光之中别有深意,我猜若是往后史书上记载义父的生平,定然会将义父写作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 孝宗皇帝名垂千秋,百姓对他无不赞颂,这样的人,打下来的天下怎么会是一朝一夕就可覆灭的,毕竟如今不比当年摇摇欲坠的刘家天下,东汉末年,本就四分五裂,群雄并起,献帝年幼无为,这才让曹贼得了可趁之机,可朱佑樘的天下远比那时稳固得多,再加上还收复不少番邦土地,要篡位谈何容易? 义父是有野心的,可他更讲究实际。 他叹了一口气道:“当年的皇后春风致,史书上虽并未留下名字,但关于这个皇后,民间却有不少的传闻。” 当年春风致曾被诬陷为“祸国妖凤”,传说中这女人勾引皇上,搞垮大明江山,可又有另一说,事实并非如此,春风致若是个男儿,定能在仕途官场上大有可为,而孝宗皇帝稳固江山,其中也不乏她的功劳,即便是后宫那凶险之地,春风致也一路摸爬滚打,最终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可见这个女人不简单。 虽然有人已经辟谣,“祸国妖凤”的传说,不过是宵小之辈放出的传言,可义父却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既是传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义父这几年派人详查,这“祸国妖凤”一说,果然不是无凭无据的。 根据义父调查的情况,这“祸国妖凤”早在商周时期就有,这一族的族人大多是女子,从出生开始,便只要漂亮的,若是相貌平平,便会被送走,或是当场杀了,一代传一代,是以这一族的女子,大多美貌无比,也正是这样的美貌,才能蛊惑君王。 这妖风乃是古老的一族,妄图掌握天下,可这天下终归是男人的天下,于是这一族专门选派美貌女子到君王的身边去,迷惑君王,再把王朝弄个天翻地覆,传说商超妲己便和这一族沾亲带故,可真实情况皆已不可考。 在北周的时候,北周武帝曾大肆灭族,这妖凤一族也是在那个时代遭到重创,变得零零散散,可根依旧还在,孽种扎根已深,要完全除去,又谈何容易?后来这一族为了谋生,大隐隐于市,许多装成算命之人,混迹市井,也有女子用美貌蛊惑达官显贵,祸害不成皇帝,便来祸害官员,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着了道。 这些传言不过是道听途说,可义父将这些零散的只言片语加以整理,再加上一些古籍考证,几乎十有八九可以确定,这杀千刀的妖凤一族,是完全存在的。 清除孽障,便要从皇上身边开始,而我的使命便是如此。 义父虽培养我做杀手,使我学尽了天底下一招毙命的本事,可他终归还是有善心的,妖凤一族存活千年,世世代代都遵循着族中的规范,这妖凤一族所信奉的教义,简直比皇帝老子的圣旨还管用,他们历朝历代都处在被灭族的边缘,北周武帝时期更是遭受重创,能存活下来也不容易,若是能发善心,便处处留人一命,好过赶尽杀绝。 我的想法和义父如出一辙,可杨愗却未必。 杨愗是我的孪生哥哥,与我一同被义父带回,可他生性嗜杀,义父时常说,虽然我们是杀手,可是在杀人的时候,也要讲求杀人的道义的,弱小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杀,好人不杀,这些杨愗统统听不进去。 义父很是头疼,干脆让杨愗学文,学文先学史,没想到这却更加助长了杨愗嗜杀暴虐的脾气,旁人看史,看的是古人的智慧,杨愗看史,看的是那些残暴的君王如何为恶,在这个年头,大多数人的孩子都难以长命,为了给杨家续弦,义父这才收养了我俩人,可杨愗回回行事,皆让父亲大呼“当初就不该捡回你个孽障”,义父有预事于先之能,料定杨愗今后怕是个要叛变的主,是以这次清除妖凤一族任务便委托于我,丝毫不让杨愗出面。 杨愗心中不服,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他的份,义父心软,也就接受了他的讨价还价,如今天下已经不似孝宗在世时那般平稳,极大的原因便在于新帝登基,政事还未完全熟稔,却偏偏好色,十天有八天不上朝,难得有两天上朝了,还全看着奸臣刘瑾的脸色行事,众位臣子,莫不焦虑。 要除去“八虎”,谈何容易,再说“八虎”是皇帝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哪是说杀就杀,义父的意思是,“八虎”暂且搁下,待到时机成熟再除不迟,为今之计,是去搜寻那祸国妖凤一族的后人,这些人就像毒瘤长在人的身体里,一日不除,江山就一日不稳。 照这些人的脾气,估计藏在京城的最多,义父说,京城的巫家嫌疑最大。 巫家祖上几代都是算命的,这首先就很令人起疑,可总归不能一棒子打死,虽然妖凤一族以算命为主,可未必算命之人就都是妖凤一族的。 义父和杨愗带着厚礼,假意提亲,实则是上巫家府中打探去,巫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大家族,义父在朝中也颇有脸面,如果不是有万全把握,绝不会做冲动的事。 义父说,妖凤一族行事,和旁人有所不同,这一族的女子,手掌心都有红痣,这红痣绝非守宫砂,而是生下就有的胎记,这也奇了,这一族之人,偏偏就个个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胎记,除非剜肉削骨,否则这胎记断然不会消失,其次这一族的女子长相貌美,颇能诱惑人,有的女子甚至还会些功夫。 第一点还好,第二点我是完全没有概念的,这天底下貌美的女子太多了,那天晚上便见到一个。 父亲带着杨愗去巫府假意提亲,巫府倒是热情,到此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我上府中各院打探,以我的身手,院内之人是不可能发现我的。 查探一番过后,却发现巫府极为冷清,义父坚持说巫府以前是有个女儿的,近几年来却闭门不出,巫府的意思是女孩家老是抛头露面的也不好,年纪大了,便该好好呆在家里准备嫁人,光巫家这套说辞,便加深了他们的嫌疑。 用于蛊惑君王的女子,大多会进行训练,或许她闭门不出,正是这个缘由。 可我探查了府中,除了丫鬟和巫府老爷的几个小妾,哪里有什么女儿,同样的情况,估计义父也想不通。 我没见到巫家的女儿,却阴差阳错见到了当今圣上,武宗皇帝朱厚照。 皇帝泡妓院,这种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我常年都在杨府,不曾出来过,义父还没出来,我便先来妓院看个究竟,这朱厚照当真会玩,堂堂一个皇帝,穿了平民百姓的衣裳,却乘着华美的轿子,轿子一旁,另一个男人迎他下来,那个人,我猜便是刘瑾。 照义父所说,刘瑾是个奸猾小人,可如今见了,却是个面貌端正清秀之人,像极了那些长衫书生,人不可貌相,说的便是如此了。 我上了屋顶,却见到了一个女子,我坐在高处,她显然没看见我,倒是径自偷偷摸摸往前去了,想来怕是同道中人,却不知是哪家府中的刺客,今夜是来杀什么人,果真这世间这么多大奸大恶之人,都能在妓院遇到。 刺客杀人并不是容易的事,若是容易,我也不会到现在为止,还未染指过一条人命,义父心善,又读过圣贤书,绝不会随意杀人,这女子像个江湖人,今夜定然有人要亡命于此,我虽不喜欢管闲事,可是既然见到了,便要从她刀下救人,不想本来要叫住她,谁知她竟站不稳,跌进了房屋中去。 那间屋子,正是皇帝所在的。 看了太多杀手的故事,倒是令我忘了,这世间,成名刺客终究是少数,大多数的还是那些业务不精的。 若没有义父和师父的悉心指导,只怕如今我的身手,也只能如她一般。 她出来后,便来指责于我,这倒是就无从谈起了,可我见她,脑中便浮现出了义父所说的话,妖凤一族的女子,全是美貌之人,曾经我对女人的美貌是没什么概念的,每天所见之人,也不过就是一些丫鬟罢了,她们个个相貌平平,少有清秀的,可面前这个女子不同,那晚月色极好,她衣着虽不华贵,却不失气度,腰身纤细,冰肌玉骨,眼里颇有神韵,眉目之间小有英气,也算是别具一格。 这样的姑娘来当刺客,不知是可惜还是正好。 我也不戳穿她,就一言一语地聊着,除了义父,少有人能与我如此谈天,刺客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寡言者居多,可寡言不代表话少,遇到投缘之人,自是滔滔不绝,说话犹如排山倒海之势,面前这女子便是如此。 既然都是刺客,本该认识一下,可不远处,义父和杨愗已经出来了,我便不能在此逗留,明明才认识片刻,可匆匆分别,心中竟是万分失落,今后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刺客是不留名的,我告诉他,我叫李牧远。 李牧远是从前在书上看来的一个人,此人原是个教书先生,日子舒坦,胸无大志,谁知一日在给学生讲山川名胜时被问倒,那学生态度张狂,问:“先生又没亲身去看过,何以知道哪处风景宜人,哪出寸草不生?”对于这种学生,一顿板子就能解决,可这学生却恰恰戳中了李牧远的心中所想。 这学生所说不错,我今年二十又八,却仍囿于方寸之地,不见天下大好山川,更是不明圣贤书中真意,当天晚上,李牧远便收了行囊,拄着手杖,发誓要走遍这个世间的每个角落,看尽山河风光。 李牧远果真这么做了,还写了一本游记,记叙所见所闻,他四处为人传道授业,久而久之自然就名满天下了,后来有人请他去卫国入仕,却不想因直言进谏惹得主君不悦,最终还是不得好死。 李牧远的结局虽凄惨,可那踏遍万里路的志向却是我想要的,今生要报义父恩德,这等心愿已经不可能了,若有来世,我倒愿意做个李牧远那样的人。 而她告诉我,她叫李大仁,这定然不是她的真名,可我却很满意,至少天涯相见,互不留名这一点,我们多少达成了共识。 原以为之后便不会再见她了,可后来还是出了事,刘瑾没走,当晚还去了她投宿的客栈之中,派了几个身强体健的男子,连夜将她抬走了,可惜当时我与义父在一起,半步离开不得。 人是要去救的,但不是现在,我没想到的是,我所想竟被杨懋知晓了,我一心想着如何瞒义父,却忘了杨懋,他在这方面可谓极为敏感,若不是他过于嗜杀,我甚至认为他比我更有资格当一个刺客。 杨懋说:“皇帝陛下绑进宫的人千千万万,若是每个都去救,不知救到何时,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归处,谁知那女子被绑进宫,可会又是另一番机缘?” 这番话,简直不像是会从杨懋口中说出的。 之后我便去了宫中救人,可这却成了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第236章 杨誉之2 曾经教导我和杨懋的老师曾说,一个刺客,要做的绝不仅仅是杀人,更难的是冷血,只有冷血,毫无感情的人,杀起人来才够快,从那之后,我便知道或许我不适合当一个刺客。 后宫中的女人并不多,最有权势的不过就是那几宫主位,皇后来历清明,无需去查,且坤宁宫戒备极严,要查恐怕也不便。 若是妖凤一族选地方落脚,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沈妃,吴妃的两个宫室,我的思路是如此,而杨懋则不这么认为,尽管义父并不认同杨懋去查这件事情,可是杨懋争强好胜,还是想在这个事情上压我一头。 杨懋认为,若是妖凤一族的人想要趁机进宫,未必会巴结最有权势的主子,而是会谨小慎微,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慢慢做起,这种人有个特点,平时的时候闷不吭声,到了关键时刻就一鸣惊人,令人防不胜防,看上去好像完全没什么威胁,可到了最后关头,说不定还能将主子踩在脚底。 我和杨懋便分头行事,他按照他的思路查,我按照我的思路查,在此之前却约好了,若是因业务不娴熟而被抓,死都不能说出对方和义父的名字,杨懋答应得很快,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原以为是迫不及待去查妖凤一族之人,谁知竟是忍不住去小解,真不知这人能否成事,可杨懋一走,我却忽然想起李大仁,她今夜被抓去了宫里。 脑海中一边想着,我便一边进了宫。 我身穿夜行衣,与这夜色融为一处,守卫们也见不到我,可是宫墙之下的天地也不小,一时半刻,我也寻不到李大仁所在,她说不定会被放在皇帝的寝宫之中,可那夜皇帝陛下并未回宫。 一连几日,我才得知她的踪迹,她一个女子,虽穿着男子服饰,却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女扮男装这种事情早就不实兴了,只要是个男人,一眼就能看出对面的是男是女,或者说,男人看人不是拿眼看,而是拿感觉看。 她独自一人在大殿之中,已换回女装,皇帝陛下眼神倒是很不错,挑的这个姑娘,远比后宫的嫔妃要漂亮很多,本想在这时候将她带出来,让她快些远走高飞,顺便今后不要再女扮男装了,反正扮得也不真实,可没想到此刻,杨懋来了。 杨懋来去如鬼魅,来到我身边,我竟未发现分毫。 “你肯定在想着怎么没发现我,照我说,你肯定是看那朱厚照的女人看得太出神,我来了都没发现。”杨懋的声音一听便是调侃,我本就理亏,便也不同他争辩。 “不过……”杨懋继续说“这女子倒是真的漂亮,天天看府上的丫鬟都看得烦了,看来看去都一个模样,还总对我没什么好气,还是老弟你懂得换换胃口,跑来这看皇帝的女人。” 杨懋在一旁忍不住呵呵讪笑,对他我倒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嘛,这个女人倒是真的好看,皮肤白,腰身漂亮,可惜没胸。” “小声些,小心被发现……” “你怕什么?我们爬得这么老高,谁看得见啊?”他这话还刻意提高了音量,生怕别人听不到。 本说要趁着没人,溜进去将她带出来的,谁知杨懋这时候来捣乱,再要去,却已经来不及了,皇帝陛下不知怎么得了雅兴,前几日都不见人,今日忽然就来到了这宫室,不过今天穿着龙袍的皇帝陛下,可比那日穿着平民服饰的皇帝要顺眼得多。 “不好,有人!”忽而听得杨懋在耳边说了一句,我心中陡然一寒,若是被发现,是誓死都不可说出义父名字的,杨懋转身便溜没了影,我也藏身至阴影背后,果然,一个巡夜的太监正盯着房顶看。 杨懋已跑得不见踪影,这家伙溜得倒是很快,楼下那太监,穿着与寻常太监不同,听闻宫中有“八虎”,成天放纵皇帝寻欢作乐,这个太监说不定便是八虎其中一人。 这人鬼鬼祟祟,大晚上在此徘徊定然有鬼,我只好先放下李大仁的事情,先跟着这太监去,经过这几日的探查,我已大致知道各个宫室的位置所在了,瞧这太监的脚步,怕是往长春宫去的,长春宫是沈妃的宫室,不知这太监这么晚去嫔妃宫室作甚。 这太监进了长春宫,与沈妃说了许久的话,可两人在屋内,我在房顶始终听不清楚,良久,这小太监才出来,手中端了两杯酒,这小太监走后,又是两个宫女来长春宫,这两个宫女并非长春宫中的宫女,看来沈妃定然和宫中什么人有关联。 可我关注的,只有祸国妖凤这一个事情, 后宫的嫔妃怎么斗,用什么手段,我一点都不在乎,那两个宫女与之前的太监不同,只进去了一小会便出来了,看不出什么异样。 看来长春宫打探不出什么,这些天我都守在这里,暂时看不出什么异样,沈妃也算规矩,唯独今日这太监和宫女出入有些不寻常,天边已现亮色,我要趁早出宫去了,否则白日青天,在房檐之上来回行走,身法再好的高手也难免漏了馅。 杨懋已经不见踪影,可我信得过他,他虽争强好胜,却还是个惜命之人,可没想到接连而来的,却是一连串噩耗。 我对杨懋的信任,成了一把剑,插在我的胸口。 那晚上我追着那太监去了沈妃的长春宫,没想到杨懋竟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原则,躲进了皇帝陛下的寝宫中,不多时就有太监抬着酒进了屋子,这酒不寻常,这时候送来更不寻常,照杨懋的推论,这怕是欢情之酒。 杨懋的推断完全没错,只见皇帝陛下和李大仁在帐中坐着,开始只是聊天,皇帝头上虽戴着个好色的帽子,可终归没有对李大仁动手动脚,杨懋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这皇帝还算是个好人,或许也是觉得来日方长,想慢慢培养感情。 可接着话题便急转直下了,杨懋脸忽然红了,沉默了半晌,喝了酒之后,他们头脑便有些不清醒了,那狗皇帝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李大仁则卧倒在床,不省人事。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下便猜到了,皇帝还是动手了,可我压根没想到,杨懋接下来所说的,简直推翻了我前半生所有的认知。 杨懋平日里虽目无礼法,可关键时刻还是很正气凛然的,眼见那狗皇帝要上前玷污这漂亮姑娘,竟不顾自己身份,出手阻止,好在皇帝喝了那欢情酒,整个人也迷糊,杨懋将身上唯一一包醉神散给皇帝一口闷了下去,皇帝便也瘫倒一旁,再动不了了。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姑奶奶,算我求你,我们什么身份,皇上的事情你也敢管?” 才说完这句话,我便意识到,就在前阵子,我还想偷偷带着李大仁离开这里,杨懋不过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杨懋虽然危险,可是照他所说,皇帝当时晕乎乎的,怕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就算看见了,也未必就能将我们和义父联想到一起去。 可没想到,事情还没完,杨懋无礼就算了,竟还做出了出格之事。 杨懋才弄晕了皇帝,心中忐忑不安,他本就不是个资深的刺客,此番也是一时冲动,这才行事,一般来说,普通人想到的都是赶快离开,杨懋当然也不例外,他只想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就在此时,一直卧身在一旁的李大仁动了。 李大仁虽并未遭皇帝玷污,可此时也是衣衫不整,满脸赤红, 显然那杯酒药力极大,杨懋一摸,她竟浑身发烫,皮肤烫得像是被火烧了一般,为今之计,只有倒盆凉水,将她放在里面去了这股热气,可到处都是太监,光是门外就守着几个,溜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更何况还要打水。 李大仁的身上散发出一阵幽幽香气,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就在杨懋面前衣衫不整,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即便是杨懋也没忍住内心的冲动,再加上皇帝吞了整整一包醉神散,杨懋心动了,伸手便拉下帘子,帐中仿若只有他二人。 “停,别说了。”我真怕杨懋还要再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或是还要用言辞描绘个中细节。 死一般的沉默,杨府本就没什么人,现在我和他都不说话,窗外连一只鸟都没有飞过,我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张开已然麻木的嘴问他:“说完了?还有没有?” “没有了。” 往后几日,那个曾经终日放荡,不拘礼法,嗜杀成性的杨懋似乎变了个人,即便没有义父的督促,也开始认真读书了,面对这种事情,我本以为他要疯狂地去杀人,谁知他却去读书了,这一刻,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我们不约而同地守口如瓶,没人会,也没人敢在义父面前提起此事,可那之后,杨懋却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时常看着院子里的秋叶发呆,这是刺客经常会做的事情,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可能已经是个真正的刺客了。 或者说,离刺客这个行业越来越远了,再走,连入行标准都达不到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对他说:“你等着,今夜我帮你把李大仁劫回家来,你就说是你在外无意中看上的一个女子,非她不娶。” 劫人固然容易,可是劫皇帝的人就不易了,纵然如此,我还是不想看见杨懋成天这副模样,就像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忽然失去了灵魂,我穿上夜行衣,还是趁着如水的月色,踏着宫城的屋顶,一步步到了李大仁所在的宫室。 这一连串行动,竟比我想象中更顺利,或许是心中想着事情,也并未觉得避人耳目,溜进宫城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等到把李大仁劫回家,她就会是杨懋的妻子,我这为他人作嫁的事情,做得倒是极好。 可李大仁已经不在原来的宫室了。 或许是那晚得宠,皇帝给了她单独的宫室,这在宫中很常见,可我找了一晚,也没有找到李大仁在哪里。 第二天,也全然没有她的踪迹。 第三天,第四天…… 我连着几晚没睡觉,就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急着找回来,今晚也是一样,我浑身邋遢,眼睛周围很酸,坐在皇城外一家小酒馆,店里已经打烊,老板定然看我不舒服,可却并不赶我走,我感到身体疲累,精神却旺盛得很,若是不累得趴下,只怕我这辈子都要找到李大仁。 老板急着打烊,见我还在,便前来劝我了。 老板一边撤走了我桌前的酒盏,以防我再来个不醉不归,一边也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啊,科举之路本就难走,再加上刘瑾那个老太监在朝作恶多端,一心求仕未必是最好的出路啊。” 她所说虽与我的情况八竿子打不着边,可我也不打断她,我一连几日没与人说话了,这才发现,有人在旁边说话是何等庆幸的事。 “你瞧,东边的那张嫂儿子,不也一连考了三年不中?最后做了个小本买卖,不说多赚钱,但也是衣食无忧了,还娶了漂亮媳妇。” 我似是得了魔怔,竟分不清是在为自己伤心还是在为杨懋担忧了,我谢过老板,今夜还要去宫城寻人,刚要起来,一阵响雷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这场雨来得好,更为我这落拓形象添了几笔沧桑,雨声哗哗,店家灯光微弱朦胧,见我不语,便悄然灭了最后一缕灯光,长街无人,唯听得雨声,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搭在了我肩上,除了杨懋,怕是不会有他人了。 我转身,果真是杨懋,他淋得像个落汤鸡,毕竟作为刺客,都不习惯带伞,本以为他要温言安慰我几句,谁知他竟是一上来就一个巴掌。 “你是要为义父做事的人,怎生这般软弱?一个人喝闷酒,能解决什么?”他语气之中怒气颇深,可说道最后也没了气,缓言道:“走,回家去。” “我没找到她。”我的声音淹没在这长街的雨声中,轻得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清。 可杨懋却听清了:“誉之……找不着就别找了。” 那晚我一路走在杨懋身后,我本是看不起他生性嗜血,好杀戮,可现在,我才发现,我当真从来没认识过我面前这人。 第237章 杨誉之3 为方便我调查祸国妖凤一事,义父给了我一块令牌,能够随意在宫中行走,可是这块令牌其实无甚作用,就算没有令牌,夜里我一样可以旁若无人地潜入宫中,就算有了令牌,大白天我一个面生之人在宫中乱走,只怕事情还没办成,便先引人注目了。 杨懋的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他一直闭门读《金刚经》,我真怕他哪天想不开剃度出家了,可这种时候,你能做的,也只有慢慢等,等他走出自己心中的阴影,若是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只怕是要惹得他心烦。 倒是义父很高兴,这孩子终于肯定性了。 我依旧在宫内探查沈妃和吴妃,同时这阵子,刘美人也被皇帝侍寝了几次,渐渐得宠,我尽量不在白日进宫,只怕引人注目,即便有了令牌,可只要让人看到令牌,便知道我是义父的人,若是在宫中有了什么出格举动,只怕要连累义父。 连日探查,终于让我查得了踪迹。 刘美人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叫何阮的女子,这个女子无甚姿色,一张巧嘴却能言善道,近日跟着刘美人学习礼仪,这刘美人倒是极为守规矩,可何阮却全然得不到她的半点真传。 令我注意的自然不是何阮此人,而是何阮手上的玉镯。 我靠着义父的关系暗中打听了何阮,原以为怕是个身世显赫的女子,她手上的玉镯绝非凡品,一次我偷偷摸过玉镯来一看,明明是南阳玉,可玉色之中,竟有血色。 线索找到了。 这样的血色,便是妖凤一族的证据,古书上便是如此记载的,可何阮此人并不像祸国妖凤,这个女子蠢笨得紧,若是在后宫,只怕迟早要被各宫主位压制,总的来说,这个事情还是不能这么快就下定论,我要先回去禀报义父,由义父定夺。 过了几天,义父竟要我陪他进宫去给皇帝讲学,起初我不知义父言中深意,直到真的到了皇帝面前,才知道是皇帝要见我。 义父并未选择在早朝时带我去,众所周知,这个皇帝是从来不上早朝的,义父带我入宫之时,天色还未大亮,我们一路进宫,来到了皇帝的书房中。 连日来的观察,让我几乎确信这皇帝就是个草包,可真的面见他之后,却又觉得他不是个简单的人,15岁便登上帝位,虽说当时是没得选,才强行推他上位,可谁知他这些年来,是不是在一些地方使了手段。 皇上看着我,语气极为缓慢:“祸国妖凤之事,查得如何了。” 父亲既然带我来了,自然是希望我如实禀告的,我也就说了,何阮是个可疑的人,谁知皇上竟然对祸国妖凤的由来很是清楚,说道:“如今撑着朝廷的,不过就是那几个元老重臣,朕一直装作是个昏君,也不过是想让这些祸国的女子露出真面目来,今后还要仰赖于卿。” 杨懋不是我认识的杨懋,皇帝也不是我认识的皇帝,这个世间,人心险恶,我再一次觉得,我还是不适合当刺客。 在皇帝面前,我忽然起意,想问问李大仁的情况,可这是什么场合,义父还在旁边,再说她的真名未必就叫李大仁,若是问了,这才是引火烧身,我便把心中的疑惑生生憋了回去,义父和皇上还有事相商,我便先退了出去。 没想到,这一走,竟然迎来了我和李大仁的第二次会面。 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她。 可是,与我第一次相见,她已经大为不同, 那时天色还未大亮,她独自一人站在桂花树下,脸色已经不比从前,脸上蒙着一块白色面纱,眼神却早就不想先前那般水灵清透,而是充满了抑郁的神情,晨风拂晓下,她若是站在桂花旁,迎风含笑,定然独具风姿。 “李大仁……”慌忙之下,我喊出了这句话,我脸上虽笑着,可心里早就慌成一片。 她迟疑地看了我半天,不知道是不是疑惑我为什么还认得出她,她看着我,眼神中却再也没有了天真无邪,取而代之的,是阴郁和世故。 我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听得出我声音颤抖。 “原来姑娘是长春宫的宫女……” “你戴着面纱作甚?” “我也是随意走走,便走来了此处,与姑娘相逢,看来是缘分使然……沈妃娘娘那里我也常去的,怎么不曾见过你?” 这几句话,我一句问得比一句心虚,我想见她,却又害怕见她,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可是之前那般气氛,只怕已经不在了,她看着我,眼神渐渐变了,变得温暖起来。 看着她,我忽然想起杨懋,只得生生把目光转朝了一边,我有无数的事情想要问她,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她急匆匆要走,看方向应该是朝沈妃那里,这不远处便是长春宫,可是她不曾说过,怎么成了长春宫的宫女。 她这样的气质风姿,怎会是宫中的一个宫女? 她回头便离开了,天边曙光升起,只有我还在原地痴痴傻看,脑子一片空白,唯一能够清晰浮现的概念,就是她还在,李大仁没有离开宫里,而且还在长春宫。 第238章 杨誉之4 秋日游湖那日,皇上本是邀了义父一同去,可义父并未出面,倒是以刘瑾为首的那帮太监高兴得很,这次游湖,本就是皇上和后宫嫔妃们的活动,我们暗地里虽和皇上联合起来,共同去找那祸国妖凤一族的来源,可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的,是以义父自己虽不出面,却派我暗地当做眼线。 我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藏身于暗处,偷偷观察在游湖之中,是否有人有不正常的举动,现在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那个叫何阮的女子,不知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可何阮并不是祸国妖凤的幕后主使,我们要做的,是揪出幕后那个操盘的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些红颜祸水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祸国殃民。 另一种选择,便是以义父养子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跟在皇上身边,义父在朝,官位不低,我若是以这个身份跟在皇上身边,一来方便调查,二来也无人敢说三道四,可我还是选择暗中查看,因为从第一天开始,义父就告诉过我和杨懋,一个刺客,不能有名字,也不能有身影。 还有更深层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不想让李大仁看见我。 皇上说,刘瑾一众,很可能便是祸国妖凤一族的,这一族虽以女子为多,可男子也是有的,看看刘瑾为人,我倒是十分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皇上一副装疯卖傻的样子,也是在敷衍刘瑾,让刘瑾真的以为皇上就是个昏君。 可是,自从杨懋那件事之后,我的心思已完全不能专注于妖凤一事上了,这次游湖,沈妃必然是会来的,但李大仁会不会来,我却不知,心有旁骛,我这已经是犯了一个刺客的大忌,这或许便是为什么,古往今来,刺客虽多,但是真正的高手都寥寥无几。 我的内心甚至开始疑惑,这个女子的真名,真叫李大仁么? 游湖的日子选得极好,天高气爽,既不是那么燥热,也无秋意浓厚的凉风,皇上只带了几个嫔妃,船舱之中,设双层阁楼,阁楼正中,铺设华美地毯,起初是歌女奏乐,奏的正是唐朝大盛的燕乐大曲,妃子们分席而座,朝臣们坐另一边,有朝臣懂乐的,还合着歌女的演奏打着拍子。 歌女奏罢,又是舞女上来,一时间满堂红绿相间,舞女翩然如天女下凡,妃子们个个矜持,倒是有些朝臣们抚着胡子微微点头,最为张狂的,莫过于“八虎”,这样的盛宴,自然少不了他们八人。 我阁楼顶部,看得却很是真切,处处是莺歌燕舞,可外头却是一片沉寂秋色,船只已然过山,山边满是峭壁,峭壁之上有长青劲松,湖面上落了红叶,天高云淡,与这赤色的枫叶相映成趣,选择这个日子游湖,看来替皇上谋划的人很是费心,船行速度不快,我看着水面,可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舞曲奏罢,里头却响起吴妃的声音,吴妃此人可谓是八面玲珑,却又过于张狂,不过据说皇上就爱吃这套,关于这个吴妃,宫里头还有些说法,说某日皇上与宫女一道寻欢作乐,却被吴妃给撞见了,若是皇上做这种事情被妃子瞧见了,换做沈妃这样的,只怕是要掩面而去,换个脾气大点的,或许也是厉声斥责,可吴妃却做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就这么看着皇帝飘然欲仙,也不责骂,也不离开。 可吴妃毕竟不是好惹的,她本就是个有名的妒妇,虽当着皇上的面不发作,可出来就未必了,听闻吴妃那之后就把那宫女解决得干干净净,可皇上却极为喜欢吴妃,或许皇上本人也是如此的脾气,越是放飞,越是为世俗所不容的事情,越是喜欢去做。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船舱中出来了,我的眼睛登时便觉得一阵刺痛,是她,不错。 除了她,这里再也无带着面纱的人了,我全然可以下去,与她说两句话,可船上毕竟不比宫里,宫里地方大,若是被发现,还能速速躲开,可若是在船上被发现,除了跳海,基本是没别的办法了,况且即便是见了她,我也不知说什么好,直到我从衣袖之中摸出了那瓶“青玉膏”。 李大仁带着面纱,独自一人从船舱中走出,船舱中全是宫中显贵,若是要随意来往是肯定不可能的,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沈妃派她出来,她这副模样,定然会引得皇上的注意,或许沈妃这才心生不悦,可既然沈妃不喜欢她在皇上面前,为什么此次游湖又要带着她出来,这我倒是有些想不通了,女人的心思,只怕男人真的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前方进了一条宽阔的湖域,两旁全是山,李大仁就站在船头那里,看着远处,看了许久,不知在看什么,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天地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两旁的山林里没有声音,船舱里也静了下来,天地之间, 仿佛就只有我和她二人,那瓶“青玉膏”还在我的手中。 这青玉膏是疗伤上品,有除疤消肿的功用,这药中有一味“复骨胶”便是从西域进贡的奇药,义父因官位高,每年便可得到一些,回家后,义父便命人用复骨胶为原料,加以一些对消肿治伤的药草粉,融合成了青玉膏,给了我和杨懋各自一瓶,我虽不曾用过,可却一直带在身上。 我准备直接将这青玉膏掷在船上,李大仁定能看见,这样我就可以不用见她的面,把青玉膏给她了,可我才一抬手,李大仁便忽然转身朝我这里看了过来。 我的手就这么僵持在半空中,若是在他人看来,这定然是个奇怪的动作,李大仁往我所在的地方看了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动。 她看见我了吗?或许只是随便看了看,可她那一眼着实惊人,目光如炬,径直如一条线一样,正好看向我这边,我心中如有波涛翻涌,醒悟过来之时,才发现我藏身之处刚好有东西遮挡,以李大仁的视角应该是看不见的。 李大仁又转了回去,依旧是看着远方,我忽然很想看看她此刻的目光,是怎样一种眼神,我只知道,若是杨懋在,肯定会以一种极度悲戚怆然的眼神看着她,伴随着这个想法,我将手中的青玉膏掷在了船上。 瓶子刚好掷在李大仁不远处,她看见了,转身便拾起了那瓶子,我藏身在阁楼之后,背对着她,尽量不叫她看见我,可我也料到,她定然会四处张望半天,寻找是谁丢的这个瓶子,好在我先前在瓶上捆了纸条。 “瓶中之药,能治你脸上的伤。” 良久,我再看她,她的眼中却是泛起了一阵水雾,山间的枫叶哗哗,舱中的歌舞声从未断绝,只有她周遭的空气仿佛静了下来,她手指纤长雪白,全然不像是做过刺客的模样,更不像宫女。 她握着那个雕花木瓶,眼睛怔怔地看着,风吹过,却未能撩开她的面纱,这一幕,估计我死的那一刻都会记得。 “蘅溪,原来你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沈妃。 沈妃身后,还跟着皇上。 蘅溪?李大仁果真不是她的本名,我初听此名,在内心却琢磨不出是怎么个写法,可听来却极为悦耳。 沈妃和皇上出来了,后头跟的是吴妃和玉满堂。 玉满堂此人我曾经见过,可当时并未太把她放在心上,玉满堂生得漂亮,肌肤更是白得像雪,可这后宫哪里缺美女,光是那些潜藏其中的祸国妖凤,便够皇上折腾的,再美的女人,多过几年,都是要年老色衰的,我本是这么想,可看了蘅溪,却又转念了,有一种人,即便是年老,浑身依然别有风韵,举手投足皆是风姿,杨懋称之为风骨,或许蘅溪便是这样的人。 蘅溪对皇帝尽的是宫女的礼仪,看来皇上果真喜欢蘅溪,即便是蘅溪带着面纱,却也止不住地盯着她瞧,可惜皇上并不知杨懋之事,想到这里,我心中还是颇有失望,皇帝这个位置,果真不好做,后宫的人算计你,前朝的人也在算计你,就连我们这样的刺客都在算计你。 皇上盯着蘅溪看,不仅是我心头有股闷气,估计沈妃也是不好受的,估计吴妃也是一样的。 “皇上,在里头闷得久了,果真还是要出来才畅快啊。”吴妃摇着手中的扇子,一双眼睛仿佛能勾人魂魄。 “哈哈,那朕便陪诸位爱妃随意走走,看看这秋日光景,若是谁能赋诗几首,那更是再好不过!” 沈妃捂嘴而笑:“赋诗?那怕是有些为难吴妹妹了。” “哦?这么说来,倒是沈姐姐赋诗,可不费吹灰之力了?” “妹妹又在说笑。” 吴妃目光一转,落到了蘅溪身上:“沈姐姐,今日怎不叫你这宫女来赋诗一首?瞧这面纱之下,定然是个美人,上次在坤宁宫外晕倒,看来这位妹妹身子不好,不过也正是如此,带病美人才更能衬托秋日气氛。” 沈妃上前护住蘅溪:“吴妹妹这么说,倒是太抬举长春宫的宫女们了,长春宫的宫女哪里是个个都能赋诗的?” 吴妃用扇子掩着嘴,表情上却是不怀好意的笑:“沈妃姐姐你就是这样,这些丫鬟下人都是要调教的,姐姐怎可这么护着她们?方才这宫女也是说不舒服,姐姐便让她出来透气,在皇上面前,也太过随意……” 皇上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个姑娘不舒服便让她出来罢,这船上也不是宫中,大家都自在些……” 说罢,一些朝臣也出来了,可这些朝臣面色却各有不同,一些阴郁,一些迟疑,皇上当真是随性过头了,将大批朝臣丢在船中,自己倒是在这头和爱妃打趣,义父教导他,有时比教导亲生儿子还严,若是看了他如此放荡不羁,怕是又要生气。 皇上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当皇帝,前头有这么多的朝臣作乱,后面也有一堆女人等着他料理,看着这些女人,尤其是像吴妃这样有些位份的,一个个都不是好伺候的主。 吴妃今日,还是有些嚣张过头了,她这样的人,本就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这下子更是符合她的心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吴妃一步步朝着蘅溪逼近,处处出言调侃。 沈妃在众位妃嫔中,算是端庄持重的了,可仍是敌不过吴妃这气势汹汹。 “沈姐姐,你的宫中有这么个美人,本就是难得了,现在还藏着掖着不许人看,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众位姐姐来评评理,是不是?” 我忽而发现,如此盛大的活动,皇上竟然没有带着皇后前来,反倒是只带着这些平日里得宠的妃子们,这于礼法不合,却是皇上最喜欢做的事,皇后凤仪六宫,却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朝臣在后,对皇上议论纷纷,可叹这里大多数人都是不明真相的。 我本无意于去在乎这样的场景,蘅溪在吴妃的逼问之下虽然不舒服,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出面去帮她,尤其这些女人的嘴比我想象中要碎得多,我做的所有事情,都不能威胁到义父。 可我才转开视线没多久,便出了大乱子。 第239章 杨誉之5 秋日游湖,本是一派静谧景象,谁知吴妃嚣张,再加上蘅溪在众人之中又实在惹眼,吴妃便偏生要去招惹,宫女太监也在一旁起哄,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结果人群中不知是谁伸手推了一把,竟生生地将蘅溪推下水去。 从这船上掉下去怎么得了?那一幕正好入了我的眼,可惜人群混乱,没有看见是谁推了蘅溪,只见皇上离蘅溪不远,伸手便去抓要掉下去的蘅溪,可这一抓非但没抓稳,一个惯性作用,反而还把皇上一道拖下了水。 两人一起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皇上落水啦!”不知是谁在大声喊叫,听声音似是个太监,可谁叫的已经不重要了,皇上和蘅溪两人身子朝后一翻,扑通一声掉下水,船上的吴妃已然大惊失色,手中的扇子掉落在地,沈妃是大家闺秀,这么个场面还是能强行稳住的,可是看着这么一幕在自己眼前发生,说丝毫不惊慌是不可能的。 几个侍卫跟着就跳下去要救人,可是救人自然要先救皇上,所有人都争着往皇上那边去,根本没有人管蘅溪。 我从阁楼顶端一跃入水去,混入侍卫群中,岸上虽是爽朗秋日,可湖面上的水却冰得渗人,即便是我,都觉得这水难以忍受,更何况是蘅溪,皇上那边不知如何了,我在水中找着蘅溪,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岸上的人一片惊慌失措,不知现在乱成了什么样子,我在水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一切都如同虚影,良久,听见了侍卫的声音响起:“抓到皇上啦!抓到皇上啦!” 这句话要是平日里说来,自然是大不敬的,可现在这般情形,说什么都不为过了,只要留着皇上的小命便好了。 而我却清晰地听见吴妃在岸上道:“快将皇上救上来,那宫女先别管……” 蘅溪还没被救上去,估计侍卫还在找,这些侍卫大多自小长在北方,不通水性,我虽也如此,可总也经过义父多年的训练,在水中一通胡乱摸索,好像抓住了谁的手腕,十分纤细,想来是蘅溪无疑了。 她沉沉闭眼,已经昏了过去,我只好先搂住她的腰,再顺着绳索,将她带上船去,慌忙之中,并没有人在意我是何人,救了蘅溪,我便隐入人群中去,湖水打湿她的面纱,我看见,面纱之下,竟是几道清晰可见的伤口。 内心忽然像被什么绞了一样,失去容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究竟是多大的打击? 在嫔妃、宫女、太监乃至于朝臣的拥护之下,这些人慌忙抬着皇上和蘅溪进入阁楼里去,皇上也没好多少,先前还是谈笑风生的模样,转眼便成了落汤鸡,不过中照他的性子,这事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谈资。 一众人拥着去关心皇上,我在窗外,看着蘅溪,她房中只有一个太医,沈妃也在一旁焦急地踱步,避开了众人之后,沈妃也不过是一个会着急的寻常人,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蘅溪和沈妃关系不一般,莫非是沈妃的亲人? 蘅溪虽落水昏迷,可把水吐出来之后便好了许多,幸而救得及时,平安无事,可接下来,太医却说:“下回这种事情,莫要冲动鲁莽,这么危险,若是危及腹中胎儿可如何是好?” 这一刻,整个天地都凝固在了一瞬间。 我以为沈妃会惊讶,可是并没有,她请求太医:“太医,你一定要护住她的孩子……” 太医点点头,用慢悠悠的语气道:“今天这事,只怕她受惊不小,今后还要慢慢调养,好在这姑娘身体不错,胎儿暂且无事,可以后若是再这么乱来……” 沈妃喜极而泣,却又忽然转脸:“太医,有孩子固然是好事,可千万别与别人说。” 沈妃一张脸,先前还是一派焦急,只怕要挤出泪来,可后一秒,却变得有些阴鸷,这幅面孔,才是一个多年混迹后宫的女人该有的样子。 太医看着沈妃,我也看着沈妃,不知她究竟要打什么主意,可想来想去,也不过就是宫廷中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心中忽然生了念头,我要把蘅溪救走,救回府上,若我没猜错,蘅溪的孩子,应该是杨愗的,想到这里,手心又是一阵冷汗。 杨愗啊杨愗,你这下可真是玩大了。 这事情虽然荒唐,好在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来平息,或许现在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声不响地把蘅溪带走,不被任何人发现,可还没策划好行动,这个计划便已落空了。 皇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就这么看着沈妃和太医,两人都是在宫中颇有资历的人,可看见皇上出现后,两人还是不约而同面色大惊。 “皇上!”那老太医慌忙跪下,浑身颤抖。 皇上已经换了另一身衣服,多少有些人样了,可听见了蘅溪怀孕的事情后,表情却和我一样僵住了,他缓缓踱步,走来房间中,伸出手来指着那太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皇上到底比沈妃可怕得多,那太医怎敢怠慢?立时便跪倒伏地:“皇上,臣死罪,臣死罪啊!” 皇上却是怒了,这个游戏人间的皇帝,此时眼神中却露出了凌厉之色:“你再不说,朕就当真让你去见阎王!” “皇上,这姑娘,这姑娘已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太医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此刻我的心也是颤抖的,估计皇上也是一样的,还有屋外跟着皇上进来的一众宫女和妃嫔们,个个花容失色。 沈妃则有些做贼心虚,不知方才自己对太医所说,是不是被皇上听见了,被皇上听见还好,若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了,肯定要滋事。 皇上一步步靠近蘅溪,伸手摘下了她的面纱,我脑子中轰然作响,这本是一张绝美的面容,却生生划了几道伤口,时日长了,伤口也已经渐渐在愈合,可这伤口当初是如何刀刀见骨的,却实在是触目惊心。 只听得皇上声音颤抖,嘴唇微动:“是你?” 那一刻,蘅溪的眼神中恍若有光,这么多天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眼中闪出这样的光芒,想必皇上看了那光芒之后必定是欣喜的。 不仅是里面沉默了,就连外面的朝臣也纷纷沉默了,良久才听得有人说了句:“孽障啊!” 第240章 杨誉之6 不光是那些忧国忧民的官员觉得这孩子是个孽障,就连我也这么觉得,在此之前,我心中一直还抱着最后一丝期盼,但愿杨懋不要把事情搞大了,谁知现在事情不仅搞大了,还干脆一发不可收拾。 那天游湖回京,皇上是一路抱着蘅溪走的,这位帝王当真是个多情的种子,只见皇后当日在宫迎接时,见皇上肆无忌惮地抱着这么一个脸上有刀伤的美女,脸都绿了,可皇后毕竟母仪天下,见此场景,即便内心波涛万顷,表面上也一样云淡风清。 我进了家门,没去见过义父,而是先行去找杨懋,告诉他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秋日游湖,我本是带着半分欣喜去的,谁知回来之后,心中忍不住发怒,起先对于杨懋的行为,我只是同情,心下甚至还产生一股悲凉,而现在越是遏制不住的怒火源源而来。 杨懋,你这回可玩大了,若是皇上发现那孩子根本不是皇子,你要如何自处? 杨懋的内心,多半怕也是愧疚难安的,近日来都读起了道家著作,这倒是很惊人,是以就连义父都问过我几次,杨懋可是终于对内心嗜杀的念头有了些许的反省,开始专心研习出世之学了。 他这种时候研究道家学说,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来是沉迷于道家的“得道成仙”学说,想出尘而去,就假装那桩丑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二来就是等他读书读到忘我之境,干脆就找个清雅的道观出家去当道士了, 无论是哪条路,都是在逃避眼前的事情。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秋日游湖的事情告诉于他。 几日后,义父那边来了消息,他派去的人查出了何阮的身世以及何阮周边的人,但是却没有查明那只玉镯的来历,我独自在书房,看着父亲递给我的文书。 调查的结果不仅没有任何的可考性,甚至令我大失所望,何阮,父亲是青州人,祖上皆是罪人,世代都在宫中为奴,原以为有这样的玉镯子,那何阮怎么也算是大户之家,再不济或许也是个商人,可没想到何阮不仅没任何家室,祖上还是罪人,据资料显示,何阮先祖何东序,原是青州的一个小官,后因巴结后宫的某位妃子,中饱私囊,被查处后,世世代代的子女都收作宫中为奴。 何阮在刘美人身边,平日里嚣张跋扈,没想到背地里一无靠山,二无实力,就连她自己都是个充宫为奴的人。 我放下手中的文书,只觉身心疲累不堪,调查了这么半天,可线索还是在此处断了,不过事情也未必就全然没有转机,就算何阮这个人没什么好调查的,但是她的玉镯着实可疑,要调查这个玉镯,那便要先把玉镯弄到手才行,何阮视那玉镯为宝贝,只要不被她发觉,神不知鬼不觉地摸来一用,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我打算今夜就去宫中一行。 刘美人住在西面的万安宫,这次秋日游湖,她同样没去,对于这个女人,我的印象就是一个中规中矩,涉及争风吃醋的事一律不沾,有关宫廷斗争的事一律不碰,平日里的生活也无聊得吃紧,与其说何阮住来她的宫中是给她添乱,不如说何阮的存在给她的生活添了点乐子。 刘美人的房里,烛火早早就熄了,不像有的妃子,等皇帝来侍寝可以等整整一夜,刘美人倒像是个隐居之人,似乎从不期盼皇上的到来,作为一个女人,倒是很让男人省心,但是却未必讨男人喜欢。 我本是想瞧瞧潜入何阮所居的偏殿,摸了那玉镯子来就走,谁知眼见何阮屋中灯光微亮,想来是还未就寝,我也别无他事,便寻了个隐秘所在等着屋子中的灯光熄灭。 看着宫中天上的星辰,天气已经转凉了,夜里的风也打了起来,巡夜的士兵一波接着一波,即便是夜里,也未曾有丝毫懈怠。 我忽然想起蘅溪,不知她如何了,蘅溪得宠,不知皇上是不是已经给她安排了新的宫室,或是还在沈妃那里,我不知蘅溪怎么会沦为宫女,却知道若是她在宫中,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越想,越是心痒难耐。 何阮屋子中的灯火还亮着,我想先去看看蘅溪如何了。 来到长春宫,果然蘅溪已经不在了,可不仅是蘅溪,沈妃也不在,莫不是今夜沈妃去了皇上的寝宫侍寝?否则大晚上的,她能去哪? 我继而又绕过一波士兵,顺着宫中小路一路走,经过几间宫室,都没有看到蘅溪,那日游船,皇上目光虽是迷离,可显然他也想起,蘅溪曾是他一夜情的对象,皇上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在宫里找蘅溪,这个事情我估摸做了一月有余了,可谓轻车熟路,却不知,她今后如何,又与我何干。 找了一圈,最后还是在储秀宫的偏殿见到了她,她仍未入眠,在房中点了灯火,映着灯火,依稀可见得房中有两人,这既是储秀宫,想必另一人必是这储秀宫的主人,玉浣衣了。 玉浣衣便是那个身量颇小,却形容貌美的女子,然而在我看来,她的美不过是小家碧玉,美而不大气,若是到了江南,可谓是一抓一大把,倒不比蘅溪,有着北方女子的清隽大气,眉眼轮廓清晰,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直到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 我这样的心情,大概是恋爱了,可这一生,我的心中还是义父为上,任务为上, 找到祸国妖凤的幕后主使,灭了此人为上,爱情一物,我几乎从未想过。 我不知蘅溪是不是看见我了,还是刚好凑巧,我才来,玉浣衣便起身离去,她从屋里出来,罩着披风,我没看见她的脸,她一路也是以手捂着面出来,这里风大,大概是不想头发被吹乱。 我趁着灯光往屋里一瞧,烛火边上,蘅溪手握一个瓶子,目色含笑,那个瓶子,正是我赠与她的,她脸上伤口依旧,可是已经淡了很多,她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摸着肚子,良久才道:“既然都来了,何不进来一坐?” 除了我,周围也无他人了,只是我不知,蘅溪怎会知道是我在外面,周围无人,我却也不敢这般放肆,即便蘅溪如此说了,我却仍在屋外不进,可是过了一阵,我却明明看见她脸上的悲伤神情。 “既有赐药之恩,却不肯一见么?”她神色落寞,我心中看了也不好受,却也不能出声,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一个刺客最起码的职业修养。 她是个聪明人,似乎顷刻间便明白了我的难处,便道:“你这瓶药很好,我却不能当面谢你,想来你也不便现身……” 她的声音最终还是转为了落寞,其实我跃下墙去,见她一面又有何妨,可是这终究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若是杨懋,倒有可能,我甚至不知她是真的知道我在,还是随意口中说说,以舒心怀。 即便如此,能听她口中说说,我便也心满意足,她如今是皇上的女人了,怀的孩子,也必然是皇上的,我若是趁着月色正好将她劫走,反倒是我节外生枝了,她和杨懋都一样,他们彼此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我绕过影影绰绰的树影后去,转而去了何阮的宫室,这一走,心中便打定了主意,下次不会再来了,如今蘅溪在宫中已有一席之地,若能成功生下孩子,有的是荣华富贵,只是从今以后,她与杨懋是彻底陌路了。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见了她,也要以“娘娘”相称。 想到这里,心中一片阴寒,就像被万年玄冰冻住了一样,就在此时,侧边的小路有人走过,我差点还避之不及,被人察觉,这条小路人烟稀少,从来不会有人,我仔细一瞧,却是沈妃,显然沈妃方才是去过储秀宫的,可是我在那里半天,竟是不见她的人影。 这整个皇宫,我来去自如,自然把这些人的来来去去看得清楚,可说到底我也无法入室去窥探,也并无通天之能,深夜里沈妃独自一人,身边也不曾携带宫女,我也不知她到底去干了些什么。 大概还是与蘅溪有关,蘅溪本以沈妃宫女的名头住在宫中,现在却意外得宠,而且一来就“怀了皇嗣”,身份尊贵,受尽宠爱自不必说,饶是沈妃这样端庄持重的妃子,大概也会生出些嫉妒之心来。 回到万安宫去,何阮屋中,烛火竟还没熄灭,可屋子里却并无人影,看上去很是怪异,渐渐地,我心中一个想法越发地强烈:她出事了。 我跳下墙去,依着屋子周边一步步往前,直到来到偏殿门口,透过窗户,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异样,然而窗户却微微开了一个缝隙,我顺着缝隙往里面一看。 何阮倒在地上,眼珠子瞪得老大,面色铁青。 我心中一紧,直接推开门去,可我终究来晚了一步,她已经死了。 尸体尚未完全凉透,应是才死不久,我感到悔恨不已,方才还见何阮独自一人在房中不知干什么,怎么转眼才去了一趟储秀宫,她便已经惨遭毒手,我见尸体见惯了,便也不觉奇怪,只怕这一幕若是被宫里哪个宫女太监撞见了,肯定要大叫一场,把六宫中人全部引来。 趁着没人发现,我仔细看着何阮的尸体,她眼睛睁得老大,看上去甚是吓人,也或许是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东西,身上没有大的伤口,可小后颈却发现一个微小的伤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刺过一样,也是这一片,肤色周遭青筋暴起,铁青之色一直蔓延到脸上。 只有一种可能,这刺入颈部后端的定然是针刺一类的暗器,且暗器上有毒,大内有这样的高手不足为奇,可究竟是谁要置何阮于死地?谁最有理由? 如果从女人之间的争斗这一点来入手,何阮脑子本就不灵光,处心积虑杀她也没什么必要,可想到这里,方才沈妃匆匆离开的模样却又忽然浮现在了面前,照我看见的沈妃的时间地点,若是要趁机来杀何阮,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沈妃平日里和何阮并没有什么往来,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嫔妃,一个是才从浣衣局里爬出来的嚣张女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想,都想不出沈妃会有何动机。 我看了看四周,顿时觉得身体后面开始发凉,似乎每一个毛孔收吸取了足够的寒气。 屋子的东西都还在,只有那只镯子不见了。 到这里,我几乎可以断定,杀死何阮之人和妖凤有关,或许不仅仅是何阮,就连我也有被盯上的可能,我虽是杨府的得意刺客,可山外青山楼外楼,谁知道这宫里还躲着什么别的杀手,我踌躇不定,却不想一转头就看见了杨懋。 屋里一片静谧,外头也是鸦雀无声,杨愗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进房来,就在我身边,蹲在地上看着何阮的尸体,烛火微颤,映照着他的半边脸,另一半边脸则隐在黑夜中。 杨懋会出现在这里,不声不响,委实惊人,平日里他性子浮躁,倒是让人忘了他身手向来不差,之前他也并未说过,要和我一同前来,事实上,和祸国妖凤有关的事,他几乎已经是撒手不管的状态了,整天便研习诗书,研究道家经典。 月色萧索,杨懋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却又不说话,良久才道:“先别忙着看尸体,玉镯也不用找,先回府去。” 他声音低沉,略微带着些沙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和平日里他的声音不大一样。 我很是惊诧:“你怎么在这里?对于何阮的死,你有头绪?” 杨懋摇摇头:“这里随时会被发现,不管有没有头绪,都先回去。” 虽不知他何以深夜现身,我却还是只能听他的,谁知才一走,便不慎落入了别人的套,才一出门,便有四个黑衣人,从周边的假山花木中现出身来。 这四个人体型与我不相上下,用黑色面罩掩面,手中都握着短剑,是宫廷里的杀手无疑,一般来说,皇上的身边会有这些御用的杀手,若是看什么人不顺眼却又不方便除了,便会让这些杀手暗地里将那人解决。 如今这样的杀手却被我遇到了,我一直在查探关于祸国妖凤的事,却没有想到,我以为自己在暗,实则在更加黑暗的地方,我早就被人盯上了,何阮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夜黑风高,此处又无巡逻士兵,我看看身旁的杨愗,他转而面对我,伸手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那是另一张脸,我从未见过的一张脸,好家伙,杨愗竟然是有人伪装的。 是我一时疏忽了,四个杀手显然都是这个人的手下,他伪装成杨愗,毫无疑问是针对我而来,这人脸色苍白,似乎略有病容,身子骨也不壮实,可他身边四个黑衣杀手便不同了,显然都是练家子,绝对是大内好手。 我虽不明真相,可仔细一想,却也惊人,不知什么时候,我早就被盯上了,并且伪装杨懋这人知道我经常在哪里活动,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最相信什么人。难怪我听他声音低沉,想来这人也不能完全装出杨懋的声音。 “留下名字来。”我道,可面前那人却一副冷脸,缓缓往后退,倒是那四个杀手围住了我,我怎么说也算是杨家的一把好手,若是今日败给了这些宫廷刺客,那便是丢了义父的脸,再说,这人难道真以为去区区四个刺客便能困住我? 要解决所有人,我虽无把握,但是要逃出这里,我的伸手还是绰绰有余的,与之纠缠不是办法,我看准了一旁的花台与墙面,打算接着就从这里一路溜走,这些此刻看着虽厉害,但怎么也不至于一路追着我。 可我正待要跑,忽然身后便是一阵寒气,等我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晚了。 我没想到,我还是输了,输在我的过度自信上。 才要拔出腰间的软剑来,不知哪里来的一刀,从后面正正地穿过了我的腹部,起初我还惊诧,是谁那么快,那么准,等反应过来,疼痛已经开始由腹部蔓延开来,衣服渐渐被鲜血染湿,双腿开始发软,膝盖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我知道,这么一倒,只怕再难站起来了。 那面色苍白的男子还是没有说话,我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个太监,以及我今夜或许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我费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睁开眼睛,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我看她的鞋子,觉得有些眼熟。 蘅溪? 第241章 杨誉之7 睁开眼睛后,只见四周一片阴暗,寒气包裹着全身,我起身一动,身上的那道刀伤忽然间便撕扯着疼,手臂一软,便又栽了下去,温热的血不断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虽不知这是是何处,可肯定不是杨府。 我我回忆着被抓的最后一刻,我被四个刺客围攻,本要放手一搏,谁知有人在我身后暗算,我站立不稳,最终倒地,然后不知怎么被拖来了这个地方,倒地之前,一个女子似乎缓步走来我的面前,是蘅溪? 我摸了摸身上,果然,玉镯不知何时被他们拿走了,此时我就是一只困在笼中的动物,要杀要剐只能随主人的意,当初我和杨懋约定了,若是我们当中有一人在任务中被抓,即便是自尽,也不能说出义父的名字来,更不能表露出自己是杨家的人,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当时我满以为被抓的肯定是杨懋,却没想到是我。 我所在的这间房子并不大,却无比昏暗,四周有柴禾,还有烟火的气味,看来是做饭烧菜的地方,却绝对不是御膳房的后厨,我坐在一堆杂草上,莫说要逃出宫去了,我腹部受了那一刀,只怕连慢慢行走都难。 我脑中混乱,闪过了许多念头,等我反应过来,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屋中昏暗,她的影子也模模糊糊,我抬头细看,竟是沈妃。 “是你?”我早知道沈妃,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蘅溪都非常照顾,不像是有坏心眼的模样,可知人知面不知心,特别是在宫里,一些看起来很是正派端庄的人,背地里的鬼主意越多。 沈妃没说什么,也没对我施以什么刑法,她站在我面前,只说了一句话:“蘅溪想见见你。” 沈妃转身走了,这让我不禁疑惑,难道这里是沈妃的地方?为什么沈妃会独自一人前来? 蘅溪来了,在与沈妃擦肩而过时,她们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确定着什么,看来我倒下后,看到的那个女子,果真是蘅溪了。 蘅溪来到我面前,她脸上的伤痕已经淡了很多,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似乎饱含了许多的情感,那是一种想要告诉我真相,却始终无法开口,或是不知从何开口的感觉,她先是慢慢蹲下来,接着便要用手去触摸我的伤口。 我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这一动,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那一刀从背后直直刺穿了我的身体,说丝毫不痛那是不可能的。 她却面露失望之色:“你不让我碰你么?” 我犹豫了,在刺客将冰冷的刀子捅进我的身体之后,我再难相信她,为什么,蘅溪,杨懋乃至于皇上,他们跟我看到的,永远不是一个人,我开口,声音就如这房间一样阴暗潮湿:“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缩回了手,从怀中拿出了我的那瓶青玉膏:“这是你赠我的药,我却不曾对你说声谢谢,我……” 她似乎是有意要回避我的问题,可我也不愿逼迫与她,就等着她慢慢说。 “自从巫岑照死了之后,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其中蕴涵的情感也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成了一块不化的冰:“我一直都知道你在,你就在我身边,可是我的事情,不是全部都能对你说的。” 我闭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算我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去接受,很多事情,还是会摆在那里,维持着它们本来的面貌,这个想法我曾经有过,却始终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如今,不由得我不信了。 “你是妖凤一族的人。”我的声音湿冷,毫无感情,就像所有的刺客要杀人前说的一样。 她眼中亮起了光,那光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不错。” “那你今日要如何,杀了我?” 我一生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如此,我死虽然容易,可是此刻我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杨懋。 看蘅溪的眼神,刚才有一瞬间,她一定想要杀死我,对于这样的眼神,我简直不能再熟悉了,可蘅溪却道:“你待我好,我便不杀你,只是妖凤一族,延续千年,不是杨大人说查就查的。” 她已经知道我是义父的养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其实多得多,只是这么一个女子,看着楚楚可怜的模样,背地里的手段却是我想象不到的,我认识的,还是曾经那个在房檐上,月色下的她。 她说道:“我不知道你的真名,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时候,真名已经没什么要紧了,我便也告诉她:“我叫杨誉之。” “我也不叫李大仁,我的真名叫蘅溪,杜蘅的蘅,溪水的溪。” 我虽早就知道,此时却也还是装出第一次知道的模样,点了点头:“原来你之前与我说的不是真名。” 她点点头:“你也没对我说实话,现在我们才是真的认识。” 她嫣然一笑,眉目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很能魅惑心神,可我现在却没她那么轻松,一来腹部的伤口是不是便隐隐作痛,二来现下身陷囹圄,不知蘅溪有何打算,便也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她低着头,手中的瓶子攥得更紧了:“我和沈妃娘娘说了,会放你出去,但是关于妖凤的传闻,你不要再查,二来,等你出去了,沈妃娘娘还有所托,待你出去了,便去替她瞧瞧,宁王一家现今如何了。” “宁王?” 蘅溪点点头,虽不知为何去查访宁王,可若她们真的放我出去,说不定到了宁王那里,能知道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 “……我答应你。” 蘅溪坐在我的身旁,说道:“杨大人是个好官,在外体贴百姓,在内也尽心辅导皇上的学业,早在先帝在世时,他便是先帝的老师,只是他不要再查关于妖凤的事情,否则便是亏了他一代美名。” 可惜这件事并不是义父要查,而是皇上率先要查,这一点,我不知蘅溪是否知道,她夸赞义父为官有道,看来即便是妖凤一族,也未必都是亡国祸水,只是我极为好奇,她的过去究竟是怎样的,她这样的人,不可能一直是沈妃的宫女。 “我是你口中所说的妖凤一族,我的哥哥巫岑照也是,直到他死,我才在他口中得知这件事情……”蘅溪缓缓说道,就像是在回忆一件远古时候的事。 对于妖凤一族,我所知道的,大多都是义父告知的,义父派手底下的人搜寻了许多史料,不仅有史料,也有人跋山涉水去寻妖凤一族起源与踪迹的,而现今得出的结论,也只有妖凤一族的传说并非是徒有其表,而是真实存在的。 妖凤一族大多是女子,在北周时期被大肆屠杀,这族靠着蛊惑帝王,来换取全族的一些地位,历朝历代,但凡是帝王身边,大多都有这些人的影子,她们的势力深深扎根,并非是一朝一夕可以除去的,即便是在北周,也未能全部尽数除去。 蘅溪所说,大部分与我知道的吻合,可唯有一条,令我惊讶。 妖凤一族若是能和帝王诞下孩子,便能一生长生不死。 这说法在我看来,荒谬不堪,蘅溪却道:“汉朝一位凤族妃子,与武帝生下孩子,这个妃子在武帝驾崩后陪葬,身体却有不朽之迹,遂从陵寝中逃出,回到了凤族所在地方,告知了族人这个方法,不仅是汉朝,在随后的唐、宋两朝也有这样的先例。” 我只是摇头:“不可能。” “我们有我们的信仰,信不信随你。”蘅溪道:“只是那些长生不死的女子,大多都选择隐居深山,不出红尘了,若是被相熟之人看见,引发一些民间怪谈,反倒是不便。” 我问:“那么你是想为皇上生下龙子,而后长生不死?” 蘅溪的神情很复杂:“凤族虽谈不上珍贵,可千万年来这一脉却未曾断绝,比起自己长生不死,让这一脉一直延续下去,才是我们要做的,既然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那么便要有越来越多的人长生不死,你可知道?” 听她所说,我却觉得心中有波涛涌动:“那么,便为了你们一族的延续传承,便将皇上视作手中的玩物?便可以做那亡国祸水?” 蘅溪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人类的光阴不过短短几十载,凤族却天赋异禀,在北周时,北周武帝大肆屠戮我族,这与那些残暴的战争者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我们一族,便可放下这样的天赋,生生遭受这样的镇压?就看着寻常人当皇帝,统治天下?” 她继续说道:“我们既然带着这样的天赋出生,那么必然是生来就带着这样的使命,被你们叫做妖凤一族也好,可我们必然要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不可千古默默无名。” “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那么便学我义父,做个清官,这有何不好,非要往邪路上走?” 蘅溪看着我的眼神再无感情了,有些立场不能改变,我知道她们一族气恨寻常人们的残暴杀戮,是存了心要报复,弄得世世代代朝堂不安,直到有朝一日,她们自己的人坐上皇帝的宝座。 她却是沉沉低下了头:“先生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先生?” 她并未说出那位先生的名字,只道:“可惜我的回答还是一样,不是我们一族的人,便永远无法设身体会我们的仇恨,皇帝恨我们,带着军队来屠杀我们,面对这样的天下,要我们如何为之尽心尽力,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义父一般,食朝廷俸禄,做朝廷的人。” 她站起身来:“哥哥死后,我便离家出走,去找关于妖凤一族的传说,几年下来也有所得,所以我不会怀疑我的选择。”她摸着肚子,过了这许多时日,她的肚子已经慢慢大了起来。 “等我生下了皇上的孩子,我便可以将凤族这样的精神一直传承下去。” 我心里一酸:“你的孩子……其实……” 其实不是皇上的,是杨懋的。 她看着我,等着我说出下一句话,可我始终还是没说出这句话来,不知是为杨懋想,还是为她想,她眼中的光仍未熄灭,见我沉默半晌,便道:“不错,我是怀了皇上的孩子,并且我会生下这个孩子。” 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却不知在笑谁。 第242章 沈淑娴 万安宫一大早就闹得鸡飞狗跳,原因是死了个人,这种事情沈妃本不必亲自前去,可在得知这人的身份后,她还是颇感惊讶,死的人是何阮。 何阮原是浣衣局的女官,得了运被皇后提拔,来到了刘美人身边,跟着刘美人学习礼数,皇后一下子从浣衣局这种地方带出两个人,一个玉浣衣,一个何阮,无非是要在宫内各地安插眼线罢了,浣衣局的女人性命本就轻贱,若是哪日觉得无用了,便可随意杀了,反正这些下人也是没有名字的。 沈妃唤了身边的侍女,道:“取披风来,我们去万安宫走一趟。” 何阮不知死了多久,沈妃走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身上盖着一块白布,一群太监拖着车将她运走,沈妃也没看见何阮的最后一面,进了万安宫,众人纷纷跪拜,人群中,刘美人面色潮红,刚才定然是大哭一场。 “怎么回事?”沈妃问道。 刘美人起身回道:“娘娘,何阮昨夜,在她的房中,被……被……” 说到此处,她又是一阵哽咽,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沈妃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何阮昨夜遭人所杀,再加上刚好死在万安宫,刘美人和身边的宫女们自然抹不掉嫌疑。 这宫里的女人个个娇生惯养,哪里见得这样的人死在面前,晦气都是其次的,估计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能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并且听了刘美人的说辞后,沈妃也大概能想到,何阮的死相并不好看。 沈妃要比这里的人明白得多,何阮是皇后的人,她的死只怕和皇后脱不了干系。 沈妃进了万安宫内,宫里布置很是质朴,这倒也符合刘美人深居简出的习惯,刘美人位份虽是不高,却很得皇上的心意,有人说刘美人和先帝张皇后年轻的时候很像,可说到底,这毕竟也是无稽之谈,张皇后早就去了寺庙里拜佛,宫里的人,又有几个见过张皇后的? 沈妃看着桌上的琉璃玉净瓶,里头插着几株雅致的桂花枝,花已落,可香味犹存,刘美人没有熏香的习惯,反倒是喜欢这些天然的花香。 对于何阮之死,刘美人即便是受了大惊,也还是速速敛了心神,规规矩矩地回沈妃的话。 “何阮本是皇后娘娘找来的,让我好生教导她学礼仪,还说这个丫头手上的镯子不寻常,肯定是个身份尊贵的人家,我便也好好教导于她,她人也算聪慧,学得很快……” 沈妃心中忍不住想笑,每日给皇后请安时,最为嚣张的,除了一个吴妃,便是何阮了,吴妃也就罢了,毕竟位份摆在那里,也算有这资本,可何阮没有名分,连宫女都不是,却仍旧是有着攀龙附凤风之心。 “刘妹妹所说,实在是过于谦虚了。” 听闻沈妃这么说,本就跪地的刘美人趴得更低了:“这是臣妾的本职,可未能将那孩子教导得不出差错,谁知,谁知……唉!” “事情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何阮她,昨个儿还好好的,还去向吴妃娘娘请安了,谁知今天一早,韵儿在打扫房间时,看着她房门开着,便推门进去了,谁知这一进去,就看到……”说到此处,刘美人又是一阵哽咽,可沈妃却只关心到那句“还去向吴妃娘娘请安了。” 这个何阮,果真是当面捧着吴妃, 背地里也不忘抱大腿,至少何阮是从来没向自己请过安的,如今刘美人这里发生了还这么大的事,吴妃肯定是要来凑热闹的,沈妃不想和吴妃撞见,再说自己也没什么查案之能,何阮本不是什么重要之人,死了便死了,就当宫里死了一个奴才便是。 谁知,沈妃刚要离开万安宫,便迎面撞上了吴妃。 宫中除了皇后,属吴妃和沈妃位份最高,两个针锋相对的女人碰面,势必一股火药味,沈妃却只想一再退让,不和吴妃在这里硬碰硬。 吴妃看了看沈妃身后请安的刘美人,便一挥手中的扇子道:“真是晦气死了,本来不想来的,只是恰好路过,便想过来看看……听说那什么何阮死在你的宫中了?” 刘美人也极尽礼数地回答吴妃的话,吴妃就这么一言一语,夹枪带棒地和刘美人说话,把沈妃完全晾在了一边。 吴妃如此,对于沈妃来说,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嫉妒,或许整个宫里,也只有吴妃一人,能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去争取皇上的宠爱,她有家室,相貌不差,性子也十分讨男人喜欢,可沈妃便不同了。 秋日游湖,蘅溪被发现怀孕后,皇上的态度便立马转变了,当天皇上是抱着蘅溪回宫的,沈妃只记得那日,朝臣列开,太监们纷纷迎在前,场面是少有的盛大,而夏皇后便站在阶梯之上,等着皇上回来,可能夏皇后也没想到,皇上回来会是这么一个情形。 那之后,皇上便让蘅溪离开了长春宫,转而住去了玉浣衣的储秀宫,玉浣衣虽然晋位没多久,却也很得皇上的喜欢,这下子两个人都住在一起了,自然也是遂了她们的愿。 每当沈妃觉得愤懑不安,便总是会去院中的槐树下,避开众人独自安静一会儿,这个宫里的妃子们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生活波澜不惊,岁月却如此悠长,对她们来说实在是煎熬,只有沈妃觉得,宫内的世界和宫外一样嘈杂。 她的生活向来规规矩矩,就像刘美人一样,可自从她决心利用蘅溪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世界便开始变得复杂了。 沈妃虽是皇上的妃子,可她知道,自己索然无味,每一步不过是按照家人喜欢的样子在走,从小到大,她就被培养,如何做一个德容言工样样值得称道的女人,家人培养她,不像是在养一个正常的孩子,似乎早就是为进入宫里做打算。 如人所愿,她也顺利进宫了, 可就在踏入宫门前一阵,她也曾想过,这辈子,可是再也不能做出格的事情了?看着吴妃,沈妃时常觉得羡慕,越是这么肆无忌惮的人,越是不懂一些人内心的艰辛所在。 在得知蘅溪怀了皇嗣之后,沈妃决定了,即便这只是个浣衣局的普通女子,也是可以利用的,她温言劝蘅溪把孩子生下来,内心却已然决定,不能让这个女人活着,等蘅溪生下孩子那日,自己便杀了她。 可是秋日游湖出了一场意外,自己的计划全部要重置,沈妃大概做梦都没想到,皇上会知道蘅溪怀孕的事。 自己在妃子里不算出众,可若是带了蘅溪便不同,那夜和皇上在一起,罗纱帐中,烛影绰绰,本是良辰美景,可皇上却是张口就问:“你那个戴面纱的宫女叫什么?” 沈妃又惊又气,明明和自己在一起,可皇上的心,始终不在她的身上,若是得不到皇上的心,如何能让家族繁盛荣耀?自己的父亲看似官高位重,实则也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傀儡,若是自己不争气,家里又如何能荣耀满门? 沈妃知道,只要自己入了宫,那便再也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皇上,为整个家族而活,入了宫如此,可她知道,即便当初不入宫,她的境况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 第十三章沈淑娴 第二日,众位妃子都被叫去了坤宁宫,自然和何阮身亡有关。 高高在上的夏皇后审视着下头的众位妃子,何阮无缘无故就这么死了,肯定是和后宫的哪个女人有关,要不然若是外面的人,谁有心思跑进来,杀死一个没有位份的女人。 刘美人一字一句地答着夏皇后的话,一五一十都说得清清楚楚,从宫女怎么发现何阮,到如何引来六宫的之人的围观,事无巨细说得很明白,在座的妃子听了,都仿佛又经历了一次这等惨剧。 吴妃听着刘美人所说,有了要煽风点火的意思,便说了一句:“可是,人就死在万安宫,这么黑灯瞎火的,怕也没别人会去那种地方,刘美人是不是把责任推得太干净了些?” 刘美人本是跪在皇后面前,吴妃这么一说,刘美人蓦地抬头:“吴妃娘娘,此事不可乱说,何阮之死,跟臣妾无半分关系啊!” 吴妃狡點地笑了笑,看着刘美人:“你怕什么,我又没说是你,不过是人刚好死在你那里,不管怎么说,你的责任肯定是推不掉的。” 吴妃所说虽是戏言,无论如何都不可推敲,再说刘美人一向都是极尽本分,这后宫之中,人本就不多,她这样的人,又不曾与人结怨,不管怎么看,刘美人都和何阮的死扯不上关系。 “人不过是恰巧在万安宫没了,可凶手,未必就是万安宫的人。” 众人齐齐朝说话之人看去,竟然是玉浣衣,玉浣衣每回都会来拜见皇后,可她话不多,平日里也不大会来事,是以众人都不太把她放在眼里,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玉浣衣可谓是很懂后宫的生存之道。 没想到这次何阮之死,玉浣衣倒是着急说话了,看来她也颇把此事放在心上,沈妃看着玉浣衣,想来何阮的死,怕是和之前在浣衣局有关,何阮在浣衣局横行霸道,惹了仇人也不为过。 然而,沈妃想到的,自然也被吴妃想到了。 “难道是何阮之前在浣衣局惹了谁,然后那人来伺机报仇?”吴妃眼光一斜,瞟向了玉浣衣,言下之意,便是玉浣衣不满何阮的行径,如今玉浣衣得到了圣宠,有了位份,便来找何阮寻仇了。 若是换了刘美人,面对吴妃的质疑,想必要急忙跪地,撇清自己和死者的关系,可玉浣衣却是毫不慌忙,坦然而道:“不错,何姐姐在浣衣局是待我不好,有几次刁难于我,也是亏了蘅溪姐姐,才得以脱困。” 蘅溪今日并没有来拜见皇后,可是发生在蘅溪身上的事情,却如一把刀,插在沈妃的胸口。 那天皇上抱着蘅溪回宫,只要是见过的人大概都忘不掉,那时何等的恩宠,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恩宠,即便这个皇上心思不定,时常便喜欢出宫去寻欢作乐,可是沈妃那日看着皇上的眼神,她便明白,皇上是真的喜欢蘅溪。 第243章 沈淑娴2 沈妃时常都会派人盯着皇上的举动,她和宫里太监的关系也极好,近水楼台先得月,要得到更多的机会侍寝,那么势必要和宫里的太监处好关系,尤其是刘瑾那一帮人,刘瑾是整个宫里,最容易接近皇上的人,有刘瑾说上一句好话,胜过自己做十万件好事。 也是从太监处得知,那日刘瑾又派人绑了一个民间的女子,本以为又是哪个青楼里的庸脂俗粉,谁知这个女子被带进宫几天,沈妃见了,竟觉这女子不同于她人,若说面貌清秀,长得貌美,宫里有的是这样的人,可这个女子不同,眉目之下,可见傲骨,面色不似寻常宫中女子那般和婉,反倒是透着一股英气。 后宫里面弱不禁风的女人太多,可个个都是批量生产出的美女,这个女子却和后宫的女人不同,倒像是有一种侠女气质,想必刘瑾也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命人把她绑了回来,皇上喜欢寻欢作乐,去宠幸各种各样的美女,可那些娇柔的女子见多了,也就厌倦了,反倒是蘅溪这样的,能给他十足的新鲜感。 沈妃看上了这一点,当晚便命宫女送去了欢情酒,果不其然,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等到两人喝完了酒,便在红绡帐中翻云覆雨,这正中了沈妃的心意。 想到这里,沈妃内心一阵苦水翻腾,尖锐的指甲死死抓住身边的扶手,看着面前这些人,吴妃,刘美人,玉浣衣,皇后,哪怕是那些小小的宫女,这些女人,都有着比自己更好的条件,她们能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活着,可沈妃不行。 很早之前,沈妃便知道自己不能怀孕,今生都不会生一个孩子。 她为此庆幸过,也为此伤心过,可现在看来,更多的是伤心,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的女人,在宫里谈何地位? 蘅溪是一颗很好的棋子,她漂亮,有着不同于后宫女子的风骨,且博学多才,沈妃本想立时把蘅溪召来自己的身边,却又担心引人注目,便先将蘅溪带至了浣衣局,蘅溪必须永远活在自己的阴影底下,可她的气质,容貌,才学,哪一样不强过自己? 沈妃命人毁去了蘅溪的容貌,对于一个绝色之人来说,没有了容貌,便是致命的打击。 一段时间后,沈妃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那时她一直希望听到的,浣衣局安排的卧底过来告诉沈妃,蘅溪怀孕了。 可是,一切都毁在了秋日游湖,沈妃带着蘅溪在席间,谁知皇上的眼光半刻不离开蘅溪,这丫头即便是毁去了容貌,依然可能凌驾于自己之上,这么一来,自己身上的宠爱,沈家的荣耀便无从谈起,沈妃以蘅溪不舒服为由,让她先出去。 蘅溪不必在皇上面前多露面,因为很快,她生下了孩子之后,便不会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可是,沈妃没想到吴妃竟然这般放肆,也没想到蘅溪竟会落水,这一落水,一切真相都被知道了,那日皇上看着蘅溪,本来两个人就只见过一面,可是皇上却独独与她说了许久的话,沈妃等人都在房间外等着,吴妃自然是抱怨不断,可那又如何?妃子再强势,也欺不到皇上头上去。 今日拜见皇后,蘅溪没来,即便她受皇上宠爱,可不知为何,皇上没有给她名分。 沈妃看着玉浣衣,吴妃质疑她与何阮有过节,便趁机杀了何阮泄愤,谁知玉浣衣短短几句话便问得吴妃无言以对。 “娘娘,若是臣妾要寻仇,何以不在浣衣局下手,偏要等何姐姐到了万安宫才下手呢?臣妾这不是给自己添堵?”玉浣衣平日里话虽然少,但是关键时刻甚是机灵,颇有小家碧玉的灵秀之气,想必皇上也是看重了这一点。 玉浣衣原名玉满堂,从浣衣局出来的时日并不长,皇上便给她赐了“浣衣”这一封号,可皇上对于重视的女子,却既没有赐位份,也没有赐封号,只是让蘅溪离开了长春宫,和玉浣衣一同居住。 “罢了罢了,何阮之事,大家权当长个教训,后宫的守卫也要加强一些。”皇后道:“各种因果,大家都不明,这件事便暂且按下,莫要闹到皇上那里去,后宫之中,也不许再提这晦气事。” 众位妃子齐声附和,皇后虽然要压下这事,今后都不再提,就当没发生过一样,可沈妃却耿耿于怀,即便是不再提起这件事,但却不能真当做没发生过,照沈妃的思考,估计是这后宫出了什么事,这事恰好被何阮知道了,所以便被杀人灭口。 这只是沈妃的猜想,并没有真实的依据,她起初想过,凶手会不会是皇后的人,可随后便打消了这样的想法,何阮是皇后悄悄安排在刘美人身边的,估计皇后也是想开始在后宫培植势力,随着时间的发展,后宫的女人也只会越来越多,早一些培植势力,便是早一些考虑未来。皇后虽有嫌疑,可是沈妃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后会为了什么理由去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还是那个想法,当一个根本不重要的人被杀死,理由只能是因为她知道了一些重要的事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 众位妃子一一出坤宁宫时,沈妃想到这句话,浑身上下陡然一寒,顿时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当时皇后是为何选中了何阮?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是何阮,沈妃从一个小太监那里得知,何阮手上戴着一个玉镯,那玉镯很是名贵,第一眼便很能吸引人。 沈妃觉得脚步越来越重,身边的宫女让她上轿,她也只当没听见,一个人神情恍惚地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宫女们纷纷跟在后面,念叨着今天娘娘是犯了什么魔怔,谁知才走过了坤宁宫转角处,便看见蘅溪在面前。 蘅溪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雪白颀长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翠色晕染的玉镯。 若是在这大路上说话,未免有些怠慢了沈妃,蘅溪便与沈妃到了长春宫附近的桂花小径中的凉亭里坐着。 今日再见蘅溪,已和她做宫女的时候大不相同,她仍旧戴着面纱,却没有再穿宫女服制,瞧她被毁了容貌,在浣衣局受尽冷眼,怀了孩子颇为不易,在长春宫的时候也老老实实做一个宫女,沈妃本以为她是个百依百顺的人,谁知才离开长春宫,便立马犹如换了一个人。 凉亭中早就煮好了一壶桂花茶,清香味很是扑鼻,蘅溪不言语,先是摆出了一副精致茶具来, 倒了热水,细长的手指拈起小巧的杯子转了一转,涮了杯后将水倒入旁边的桂花丛中,随后才往杯中缓缓倒上了刚煮好的桂花茶。 “今年的桂花开得极好,香味很是浓郁,蘅溪便擅自取了一些桂花来泡茶,还望娘娘不要见怪才是。”她声音轻柔,沈妃听着却是如万箭穿心一般。 秋日游湖后,那晚上蘅溪便被接到了皇上的寝宫中,皇上承诺把蘅溪接出去,是以她留在长春宫的时间也不多了,蘅溪最后在长春宫的那一晚,沈妃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拿起了房间里的剪刀,趁着蘅溪在房熟睡,举起剪刀来,准备立刻结果了她。 沈妃才抬起手,背后忽然有谁抓住了她,手指苍白而冰凉,却力道十足,沈妃回头,惊异道:“是你?” 黑夜里,那人摇摇头,仿佛是示意沈妃不要说话,若是吵醒了蘅溪,只怕还要滋事。 沈妃和那人悄声退出蘅溪的房内,来到长春宫主殿,那人苍白的脸,在夜里的烛火下,显得更加削瘦。 “钱自芳,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自芳不过是个太医,一个小小太医,如何在这深夜中,偷偷跑进了长春宫而不被人发觉,这一点沈妃暂时不去想,反正这大内之中,高手如云,说不定钱自芳正是这么一个默默无名又身怀绝技的人。 钱自芳却是微微咧嘴一笑,眼神却深邃而沉静:“娘娘要杀人灭口,未免过于冲动了,她死在长春宫,娘娘便是第一个难辞其咎的。” “本宫杀了她,立刻便处理了就是,她没有名分,后宫里死个把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伪装成宫女,偷偷抬走便是了。” 钱自芳却摇摇头:“她虽无名分,可现在皇上正宠爱于她,再说了,今日之事并非无人看到。” “你的意思,是除了你我,还有他人?”沈妃眉头微微一蹙。 钱自芳声音变得小了一些:“近日来,宫内进了刺客,时常在长春宫附近窥伺,娘娘难道毫无所觉?” 钱自芳这么一说,沈妃当时便觉得背后发凉,谁这么胆大,连日来在长春宫附近打探,却无人察觉。 钱自芳眼睛微微一眯:“臣会把这些不干净的老鼠揪出来,但娘娘这几日还是动作小点为好。” 他转身便要离开,想到不能处决蘅溪,又想到一个小小太医都能这般威胁自己,沈妃便觉得自己陷入了深渊之中,再无力爬出,就在秋日游湖之前,自己都还能够掌控着整个大局,谁知现在,局势陡变,蘅溪不再是宫女,她这样的条件和气性,定然是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命了。 沈妃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阴沉的声音来:“钱太医,你记住,你还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钱自芳披上了黑色的斗篷,转头看了看沈妃,似是点了头,沈妃只看到他那一半的侧脸,另一半侧脸就像他的人,高深莫测。 而现在,面前的蘅溪也是如此,蘅溪倒着茶,眼睛里面含着笑意,就像一只长毛猫咪,沈妃幼时被猫抓伤过,她不喜欢猫,这样捉摸不透的动物,也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应该喜欢的,反倒是吴妃爱猫爱得紧,光是在她的宫室中,便养了两只白猫。 “你已不是我的宫女了,无需为我这般费心。” 第244章 沈淑娴3 蘅溪沉下眉目,道:“可娘娘还是娘娘,蘅溪无位份,也不过就是个下人,伺候娘娘怎么说都是应该的。” “罢了,四下无旁人,你我之间,也无需这样兜圈子。”沈妃抿了一口茶,闻着甚是清香,可真正入口,却苦涩得很。 “何阮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沈妃盯着蘅溪手上的玉镯,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蘅溪知道了沈妃的心思,用手抚摸着玉镯道:“娘娘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她的声音分明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不错,她有了皇上的骨肉,也不再是自己的宫女,等他日诞下皇子,必然要压过夏皇后一筹,更别说自己了。 沈妃只得自嘲,自己生不出孩子来,难道还怪得别人? 当初认识蘅溪,蘅溪很是乖巧,她脸上有伤,终日郁郁寡欢,沈妃担心她这副样子,没等孩子生出来怕是便要郁郁而终了,这一朝一代,许多宫里的孩子皆是短命的,能够生下孩子,也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反正蘅溪最后都是要被杀死的,沈妃便取了药膏,给她治脸上的伤,全是出于一番怜悯之心,谁曾想到能有今日。 她只当蘅溪志在远方,为完成哥哥巫岑照的遗志,便要去寻天下各处的传奇故事,有时听着她周游各地的传说,沈妃还觉得颇为羡慕,她不像自己,这一生只能囿于这小小宫城之中,沈妃时常暗自叹惋,这个女子有奇志,不流俗,可终究还是要成为这宫里的亡魂。 但是看着今日的蘅溪,沈妃内心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或许自己对她的想法, 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如今她脸上的伤渐渐消了,她的真实面目却慢慢浮了出来。 蘅溪丝毫不避讳什么,点了点头:“何阮的死是同我有关,但是杀她的人却不是我。” “什么意思?” 蘅溪将杯子捏在手中晃着,似乎要把里面的桂花晃匀了,沈妃这么一问,她手上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沈妃娘娘,你既然和宁王关系亲密,想必也知道祸国妖凤一说吧。” 她这么一说,沈妃觉得全身都麻木了,她万万没想到,蘅溪竟然知道这样的事情,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秘密,一个她和宁王之间的秘密。 为什么,为什么蘅溪会知道。 沈妃的手脚忽然变得冰冷起来,这一方凉亭,仿佛天地中仅存的一处空间,周围的人与事,全都变得模糊且遥远,黑暗中,一双手过来,要把沈妃拖回她曾经不堪的过往中去,而她的模样,正是蘅溪想看到的。 看着沈妃,蘅溪笑了,这回她的笑却是像狐狸一样狡猾,只听得“啪”的一声,沈妃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碎得四分五裂。 沈家祖上几代为官,且都是高官,自成祖时候便已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这样的官宦人家,儿子必定也是要入朝为官的,而女子便会进入后宫,为家族争得一方荣耀,沈淑娴从出生,便带着这样的家族使命。 北方的夏天很是炎热,这种天气下,大多的女孩子全部都要跑去河边捉鱼,可沈淑娴不同,生在沈府,便注定她一辈子要规规矩矩的, 那些下水摸鱼的行为,全是出格之事,作为一个规整体面的女子来说,是绝对不可去碰的。 沈淑娴的乳母也不同于别的女人,她的乳母是读过书的,虽不说是熟读四书五经,却也通晓《女则》,《女训》,知道怎么把一个女孩子抚养成一个标准的淑女。 沈淑娴作为家中的长女,自然是被寄予厚望的,才五岁的年纪,母亲便带着她去宫城之中逛了一圈,顺便还告诉她:“你今后便要在这富贵华美的地方生活。” 那时才五岁大小的沈妃,哪里能想到,这地方不过就是一个富贵的金丝笼。 从仪态姿势,到琴棋书画,家人对沈淑娴的培养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老师都是请最好的先生,同窗皆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沈淑娴和朱谓翕便是这么认识的。 但凡是学堂之上,总是有这么一两个不规矩,回回要被罚站的,即便是破有教养的富贵子弟也不例外,朱谓翕便是这么一个存在,罚站得多了,也就不自觉地引起了沈淑娴的注意。 学堂上本来不收女子,可沈淑娴家底颇厚,自然也要给子女最好的教育,是以沈淑娴和妹妹沈淑敏都在这里读书学习,沈淑娴知道自己背着家里的荣耀,日后是要干大事的,所以在学堂上总是紧跟夫子的节奏,生怕漏了哪里不懂的,课业也学得极好,作为一个优等生,自然也引得夫子的青睐。 沈淑敏便不同了,大概是想着天塌下来有姐姐顶着,于是开始学着那些不良少年旷课,自然也少不了被家里人责罚,沈淑娴对于这个妹妹倒是疼爱得紧,每次沈淑敏受罚,她总是会帮妹妹说两句好话。 可即便是端庄如沈淑娴,也有出岔子的时候,一日去学堂,不想竟忘了带夫子要考的那本书,正在焦急,不知如何是好,一本书塞来了自己桌上。 那本书的主人正是朱谓翕。 那日朱谓翕便被夫子打了手心,理由是这么重要的书,竟然说忘带就忘带,朱谓翕表面上呵呵一笑,似乎全然不在意,沈淑娴心中却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可惜一连几日,朱谓翕下学之后都走得很早,沈淑娴没有机会向他当面道谢。 一日,父亲告诉沈淑娴,家里有贵客要来,着沈淑娴好好准备一下以迎接贵客。 这位贵客,便是人称宁王的朱宸濠,他在江南一带颇有些势力,在沈家看来自是贵客临门,而沈淑娴注意到的,却是跟着朱宸濠一起来的人。 学堂里那个最目无尊长的朱谓翕,竟是宁王的儿子。 作为一个世家女子,沈淑娴即便是年纪不大,却也懂得矜重自持,只记得那日天色极好,家中下人纷纷列在门口,恭迎宁王的到来,朱宸濠一身华服,领着儿子朱谓翕前来,朱谓翕年纪不大,修眉凤目,长身玉立,安静地站立在父亲身侧,不同于学堂中那个闹腾的小子。 他礼数极尽周到,显然是在家的时候被父亲调教得很好,唤沈淑娴的父亲为“伯伯”,沈父也随口夸了两句,大意便是这孩子生得好,日后定能做个大官之类的,沈父随口一夸,倒是沈淑娴涨红了脸。 就像所有小说的爱情故事一样,那日席间,沈淑娴不住地盯着朱谓翕的脸看,太乖巧的男孩子很难讨女孩喜欢,反倒是闹腾一些的更能吸引人的注意,朱谓翕在学堂之上闹腾,可一来到沈家,便立刻静了下来,沈淑娴不住地看坐在对面的朱谓翕,而他也不时地往沈淑娴这里看上两眼,两人目光偶有相对,沈淑娴便觉得面色燥热,只得将目光移朝一旁去。 席间,沈父和朱宸濠论起了诗书来,朱谓翕不时也会答上两句,恭敬有礼,又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很是讨长辈喜欢。 可能换了别人,会想或许私底下沈淑娴随意找个话题,然后找到朱谓翕来聊天,然后两人就此相识,坠入爱河,可实际上却是,不管是在学堂还是在沈府,沈淑娴都没有和朱谓翕单独相处过。 女子私底下与男子相会,即便是发生在小孩子之间,也会被看做是无礼,何况是在大户人家,沈淑娴却不知这是世家子女的修养,还是自己的胆小。 老天给所有人的机会都是一样的,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你抓不住,那么自然会有人来抓住。 沈父带着贵客去内堂里谈话,朱谓翕便一个人在外头玩,他向来是个不规矩人,是在父亲的面前,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父亲一走,自然也就不从管教了,一般这时候,沈淑娴作为他的同窗,理应共同培养一下同学之间的情谊,可沈淑娴近君情怯,只得躲在乳母的身后,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少年。 当夜黄昏,薄暮冥冥,天边氤氲着五色晚霞,朱谓翕跑来沈家的内院,要攀上树去摘果子,身形灵巧得就像一只猴子,摘了果子,拿袖子一擦,便摇头晃脑吃了起来。 瞧这小公子一举一动甚是讨人喜欢,乳母也还是怂恿沈淑娴上去打个招呼,虽然身份都摆在那里,但这小公子不像是会拘泥于礼法的人,乳母道:“这个孩子不仅人可爱,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好,再加上是宁王的独生子,今后肯定也会继承他父亲的位置,你们之间处好关系也是应该的。” 乳母说罢,看向了藏在自己身后的沈淑娴,她早就已经涨红了脸颊,自从那日朱谓翕不顾自己被骂,却仍然要把书给她,她便觉得,朱谓翕与旁人不同,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从那之后,沈淑娴便渐渐开始关注他,他在课堂上虽闹腾,却也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更是不会拉帮结派,不过是有时提出些奇怪见解来,惹得夫子不高兴了,夫子才会以扰乱课堂纪律为由,打他的掌心。 而他实则心思清明,没有什么太多的城府,沈淑娴紧张地揉着袖口,思索着怎么和朱谓翕搭话,是说“别来无恙,久仰久仰”好呢?还是说“怎么你今日会来我家”好呢?思前想后,前一句太过生疏,后一句太过轻浮。 就在此时,假山后忽传来一阵水声,爬在树上摘果子的朱谓翕以为是父亲来了,连忙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探头探脑地走过去。 假山后是一片莲叶碧湖,沈淑敏正和两个丫鬟脱了鞋袜在里头摸鱼,埋伏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条大鱼。 第245章 沈淑娴4 “抓了这大鱼,今晚便拿给张婶炖了,晚上喝鱼汤!”沈淑敏兴冲冲地嚷着。 “呀!”一个丫鬟忽然叫了起来,刚游过来的鱼被惊跑了,沈淑敏顿时面露嗔怪之色:“你叫什么,鱼都被你吓跑了。” 那丫鬟却是看着岸上不说话,另一个丫鬟瞬间也僵住了身子,沈淑敏朝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岸上一年约10岁的翩翩小公子正看着这里,眼睛长得老大,这位公子显然不是府上的人,那显然是老爷的贵客。 “是你?朱谓翕!”沈淑敏眼色忽然一亮:“快下来与我们一同捉鱼!” 不远处的沈淑娴看了这一幕,本要上前与朱谓翕打招呼,此刻却在原地停住了脚步,脑子一片空白。 两个丫鬟见自己脱了鞋袜,赤着脚在水里,被这小公子看了去,羞得一言不发,只拉扯着沈淑敏的衣裙,要小姐快上岸去,可沈淑敏向来没心没肺的,再加上朱谓翕又是同窗,此刻更是来劲:“你愣着做什么?捉了鱼,今晚就可以喝鱼汤啦!” 两个丫鬟赶忙上岸,来不及船上鞋子,便匆匆提着鞋袜走了,这些丫鬟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子,只当沈淑敏还是小孩子,不怕被男子看了双足去,然而对于她们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沈淑敏一向没规矩,沈父便是怕她出乱子,今日才专门让沈淑娴来外头迎接贵客,沈淑敏无聊,便在园子里玩了一整日,谁知到这薄暮黄昏后,还是见到了朱谓翕。 朱谓翕站在假山后,只觉脸上燥热,可见沈淑敏却无所察觉,他也只是怔怔地站着,不时只听得一阵水声,沈淑敏伸手下水去,抓住一条肥鲤鱼。 “啊呀!” 那鲤鱼挣了几下,身体本就是滑溜溜的,这么一挣便轻轻松松从她的手中逃脱了,还溅起一层水花来,扑打在她衣服上,朱谓翕见了,却是忍不住发笑。 “你这样,如何能抓到鱼?” 沈淑敏皱了皱眉:“怎么抓不到?我上回便抓了一条。” “小鱼自然不难,但是像刚才那样的大鲤鱼,肯定是抓不到的。”朱谓翕走来假山边上,一手扶着假山上的石头,伸出另一只手去:“你先别抓鱼了,我拉你上来。” 沈淑敏提起衣裙,慢慢走过来,脚步很是小心,生怕踩了水里的水草滑倒,她走来朱谓翕这边,拉着他的手,踩着石头爬上岸来,寻了鞋袜,当着朱谓翕的面便穿起来,丝毫不避嫌,口中只是愤愤不满地道:“瞧你平日里也不捉鱼,你怎么又懂捉鱼的方法了?” 看着她穿鞋袜,朱谓翕有意避过眼去,看着方才那片睡莲荷塘道:“我在学堂不捉鱼,在家里就未必了,我家可大了,有好多个鱼塘,没事的时候我就和阿木捉鱼玩。” “阿木?” “他是我的书僮。” 沈淑敏站起身来,想了一想,也没什么印象,不过这个阿木不是沈府的人,自己不认识也是正常。 而沈淑娴看着两人在那边一言一语,她却知道,每天下课的时候,朱谓翕总是会和他的书僮在一起,那书僮时常穿一身青衣短装,面貌清秀,会将自家少爷的书整理得井井有条。 沈淑敏从来没关注过朱谓翕,自然也不知道阿木这个人,倒是听了朱谓翕所说,对他家很感兴趣:“爹爹说今日有贵客要来,想必那贵客说的就是你了。” 朱谓翕比着先生的模样,调皮地晃了晃脑袋:“非也非也,我可算不得什么贵客,真正的贵客是我父亲。” “你说你家很大,那有多大?有我家大吗?” 朱谓翕又是满意地一笑:“我家可大了,而且不仅有一个府邸,就连西面山上的避暑山庄,也是我家的地方,要是得了空,我带你去玩玩。” 一听“玩”这个字,沈淑敏顿时来了兴致:“好!哪天下课后就去!”她说着,又想了想,接着道:“你先跟我说说,你家的避暑山庄是怎么样的?” 说起自家的避暑山庄,估计整个京畿之地都没有比得上的人家,他家避暑山庄建在半山腰,自是景致宜人,再加上山庄里凉亭题诗请的都是名宿大儒,朱谓翕说起来便没完没了的,斜阳映照下,两个人坐在假山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有说有笑,怎么看都是言情小说男女主人公相遇的标准桥段了,而沈淑娴却捏紧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 这一刻,她意识到家里人一直在教育自己怎么取悦那些高官,甚至于将来如何取悦皇上,可他们从来没有教过自己,怎么做一个平凡人。 本以为就只是这次见面沈淑敏或许会有些兴致,谁知接下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第二日上学时,沈淑敏和朱谓翕双双翘课,夫子差点没气个半死,倒是沈淑娴将《礼记》中要考的那一段背出来后,夫子面色才稍有和缓。 夫子当天就告去了沈家,沈淑敏回家,自然少不了沈父的一顿痛骂,但说到底沈父还是爱女心切,也就是说了两句:“你瞧瞧你姐姐,那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你成天跟个野猴子一般……唉!” 既然沈父都只是随意说说,沈淑敏自然更不放在心上,吐了吐舌头,这事情便算蒙混过去了,前脚才被父亲教训完,后脚便匆匆跑来姐姐房中,沈淑娴正在灯烛之下抄着书,见沈淑敏来了,便道:“我的书抄得好好的,你可别来烦我。” 沈淑敏兴致一来,才不管姐姐说什么,过来便道:“今日我和朱谓翕骑马去他家的避暑山庄啦,那庄子真是建在山上的,还有一条长长的栈道,在上面可以看见整个京城,还能看见沈府。” 沈淑娴手中的笔顿了一顿,随后她有转而微笑道:“还有什么?” 沈淑敏见姐姐愿意听自己所说,便巴不得一吐为快,把山上的青松,凉亭,凉亭上的牌匾是谁题的诗,周边都有些什么说得一清二楚,可这都不是沈淑娴想听的。 待她说完了,沈淑娴才问:“你同朱谓翕……你们两个一起去的?” 沈淑敏并不知道姐姐的意思,只是点点头,沈淑娴便又问道:“没有旁人?” 沈淑敏却是面露愁色:“姐姐你怎么也同阿青一样啊?虽然没旁人,但我一个人出去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不是?我看今后,这些丫鬟啊,书僮啊都不必跟我去上学了,我们自己也能去。” 沈淑娴眼色黯淡下来,继续抄着面前的诗文。 “哦,姐姐,朱谓翕还提到你了。” 沈淑敏随是无心说了这么一句话,沈淑娴的手却是颤抖了一下,随即变得冰冷起来,脸上开始不自觉地浮出笑意来:“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成绩好,赶明儿把作业借他抄抄,就是夫子上回留的那个作诗的作业……”沈淑敏大概是想着姐姐不会同意,声音越来越小,却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姐姐的表情,希望她能同意。 谁知沈淑娴还是一笑:“他要写诗,宁王身边有的是能人,怕是你想抄。” 沈淑敏见自己的心思被姐姐发现了,也只好吐吐舌头。 当人们真正能把一样东西握在手中的时候,总是不会太懂得珍惜,可是当这个东西一直都是求而不得的话,反而会让人越来越想得到它,当朱谓翕成天和沈淑敏厮混的时候,沈淑娴便觉得内心一阵阴凉,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朱谓翕也越发有了少年模样,性子却也开始变得有些孤僻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学堂上公然顶撞夫子,对于这一点,夫子倒是颇为欣慰,时常摸着胡子道:“这孩子终于长大了。”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形变得挺拔起来,每过午时,便手握书卷,在学堂后面的槐树下边踱步边看书,空荡荡的后院仅他一人,除了蝉声,周边一片静谧,光影透过树荫照进来,打在他的书卷之上,却也不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过不了几日,一本书上便做满了批注。 沈淑敏问他怎么这么认真,他便也只是笑笑:“今后我要为父亲多多分忧,多读些书才帮得上忙。” 大概是被他这颗好学之心感染了,沈淑敏竟也开始仔仔细细读起书来,沈父见了颇为欣慰,仿佛见到铁树开花一般。 沈淑娴见了,内心只是更为沉重,几年了,自己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他,晚上做梦也梦见过他好几次,但是现实中,自己从未接近过他,只有妹妹在场时,自己才会鼓起勇气上前与他说两句话,可即便如此,朱谓翕的注意力从来都不会在自己身上。 这对沈淑娴这样的完美主义者是一种打击,很多人会觉得人家不注意你,只是因为自己还做得不够好,可事实上,任何地方都做得天衣无缝,做得超出他人,别人也未必就会注意你。 朱谓翕十三岁生日那天,知道他身份的人,许多都想给他送礼,顺便巴结一下,大多数世家公子送的都是笔墨纸砚这样的文房之物,沈淑敏别出心裁,或者可以说是懒,从自家后院折了一棵松枝,回屋里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了两句“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沈淑敏的意思非常明白了,沈淑娴也明白,和朱谓翕相处这么久,沈淑敏不可能一点心思都没有,而以沈淑敏的学习水平,大概也不会想着引用什么委婉的诗词,便生生引用了这么一句露骨的句子。 第246章 沈淑娴5 只是俗话说“近君情怯,无以能言”,沈淑敏也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至少还是有了一些害羞的心思,便把诗笺递给姐姐,要姐姐帮忙转达,沈淑娴便生生地成了“帮他人做嫁裳”的人。 学堂里,朱谓翕走得很早,私底下相处时间不多,又不能正大光明地把这诗笺递给他,否则定要引来一片流言蜚语,沈淑敏倒是轻松,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自己之后,便不管不问了。 唯一能单独相处的时间只有午后,朱谓翕会在后堂的槐树下独自看书,可是沈淑娴一连等了几天,要么就是有几个学生在草地里捉蛐蛐,要么就是有人在池塘里戏水,一连几日,竟都等不到单独和朱谓翕相处的机会。 终于有一日,学生们都出去了,沈淑娴抓住机会来到后堂大槐树下等着朱谓翕出现,朱谓翕和书僮一道出去吃饭了,但吃晚饭,他肯定会来这里,光是在这里等着,沈淑娴的心便仿佛要跳出喉咙眼。 不知朱谓翕看见了妹妹的情书,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朱谓翕如今越发一表人才,像个堂堂男子汉了,学堂中又没有别的女子,沈淑敏可谓是很有优势,沈淑娴这么想着,心中忽然毫无来由地一慌。 她看着手中的诗笺,笔锋不正,一纸小楷也是歪歪斜斜。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这少年少女纯粹的情感,却让沈淑娴嫉妒,若她是个普通的女子,不用嫁给什么帝王,不用入宫,不用背着家族的荣耀,会不会变得更加大胆一些,若几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再果决些走出去,在朱谓翕遇见沈淑敏之前和他打招呼,情况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她紧紧攥着手中的诗笺和松枝,一个邪念忽然涌上心头,猛地一攥拳,将平整的诗笺捏得皱起,一伸手,松枝和诗笺全部丢进了池塘中,松枝一落水,便沉了下去,诗笺还浮在碧色的水面上打转,还未及浸湿,忽而一个蓝衣身影扑向前去,伸手将那诗笺捞了出来。 来人竟是朱谓翕,他何时到这里的,方才自己扔诗笺是不是被他看见了,沈淑娴后退两步,退到那棵大槐树下,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 朱谓翕捞起诗笺,还未看,便转头道:“你怎么这么急?难不成做了好诗还不想给人瞧见?” 他边说着,便展开诗笺,被揉皱的生宣上润了些水,字迹晕开了一些,却还是清晰可见,朱谓翕看着纸上的字,看上去仿佛细细品读了一番,这片刻之间,沈淑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再看不见这草堂周遭别的景色,一阵风吹过,少年衣袖随着风被吹得东摇西摆,唯有他的眼神牢牢地被纸上的内容抓住。 良久,他顺着纹路折起纸,韵味深长地一笑:“字虽有仿过的痕迹,但这是好句子,为什么要丢了呢?怕我看见?” 他朝着沈淑娴走来,沈淑娴与他相处本就紧张,这么一来更是不知说什么好,欲要往后退,却根本没了退路,她的背就这么牢牢地贴在大槐树上,可朱谓翕却并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 朱谓翕说上面的字有仿过的痕迹,他是知道沈淑娴的字的,倒是沈淑敏不喜欢读书写字,看来他误以为这是沈淑娴写的情书,沈淑娴想到这里,心中便如有风荡过,若是自己,如何敢用那么露骨的诗句。 朱谓翕带着不正当的笑意走到她面前,她想告诉朱谓翕,那是沈淑敏写给他的,自己不过是个跑腿的,但话刚到嘴边,便被堵住了,朱谓翕越走越近,竟就这么亲了上来。 沈淑娴毫无准备,以为在进行这一类亲密活动之前,人们总是会经过长时间的预热,谁知朱谓翕如此简单粗暴,就这么吻了过来,沈淑娴身子一下子僵硬得如僵尸一般,动也不动,脸色更是如火灼烧,直到闻见朱谓翕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朱谓翕双手缓缓搂上了她的腰,她也不抗拒,这一刻,内心隐忍的情感再也压制不住,就像是雪崩一样炸裂开来,若不是这感觉如此真实,沈淑娴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周边空无一人,唯有树上鸟叫的声音,光线从树叶中透出,朱谓翕紧紧抱着她,即便是想动也动弹不得。 良久,朱谓翕才放开她,看着面前的少年,两人从小就认识,这却是第一次独处,她第一次这么近看朱谓翕的样貌,他弯着眉目,眼中有笑意,那是真正的笑,绝非一个浪子的敷衍。 这一吻之后,沈淑娴再也不想告诉他真相了,便只当这个诗笺是自己写的,若是沈淑敏问起,自己也定然不透露一句半句。 “这么多年,我以为你讨厌我才不与我说话,你今日的心意,我很喜欢。” 沈淑娴连连摇头:“我怎会讨厌你?” 我日日都看着你,沈淑娴几乎想把这些年一切的事情全部都倾吐出来,但是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这些言语都太荒唐,太不合规矩,就连两人在学堂中做了这等龌龊之事,也是不和规矩,甚至可以说是莫大的耻辱。 但另一种想法却在沈淑娴脑海中浮出,若是就这么一直错下去,会不会比现在的一切都要有趣得多?再说,朱谓翕说的每句话都像糖,黏在自己心头。 她不明白,自己从未和朱谓翕打过交道,朱谓翕是怎么对她感兴趣的,只知道那天一整日她都很是浮想联翩,夜里,沈淑敏凑来她的床边,偷偷问她朱谓翕如何看待她的情书,沈淑娴也只是随意说了句:“他取了之后便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看到后是怎样的表情。” 沈淑敏一脸失望地回房睡了,可沈淑娴一整夜都未合眼,脑海中不住地浮现那句“你今日的心意,我很喜欢。” 沈淑娴未曾预料到的是,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当时的她大概也不明白,若是男女偷偷私定终生,甚至是偷尝禁果,吃亏的永远是女人。 一生都在守规矩的沈淑娴也开始背着家里人过自己的生活了,就仿佛在苍茫天地中开辟了另一处空间,这里有山有水,花红柳绿,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随意更改里面的诸般景色,和沈淑敏相处时,通常是沈淑敏去找朱谓翕出来,可是和自己相处,每每都是朱谓翕私底下来找自己,这渐渐让沈淑娴意识到,妹妹或许只是一厢情愿。 如今的相处,再不是幼时的玩闹一般了,朱谓翕却道,从幼时起他便喜欢沈淑娴,只是沈淑娴为人清高,不好接近,所以才寻机会想通过接近沈淑敏来接近她,妹妹一直以为朱谓翕对她喜欢得紧,谁知她却也不过是个搭桥的喜鹊罢了,沈淑娴初尝情爱,起初还很是矜持,后来也不管不顾,胆子也大了起来。 然而,对于两人的相处,沈淑敏却是丝毫不知,只等着朱谓翕给她回信,可一连都快几月了,朱谓翕还是没有消息,沈淑敏也没找朱谓翕去问,便只当自己告白失败,成天丧着脸,脸上写着大大的“失恋”二字。 被关久了的鸟儿一旦被放出来,自然是欢喜雀跃的,就像一个人如果穷久了,忽然有了富可敌国的钱财,自然也要高兴得满地打滚,沈淑娴便是这样的,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大概便是某一日你忽然发现,你一直喜欢的人,也在喜欢着你。 沈淑娴的喜悦,终结于一个阴天,在乳母的再三确认下,沈淑娴才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 从小父亲便指望着自己进宫去服侍皇帝,把她当做一个大家闺秀来培养,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对于沈家这样的大家族来说绝对是家门之耻,沈淑娴只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抱着乳母的大腿,求她别把这事告诉父母。 乳母毕竟也是个过来人,踌躇半日,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声:“冤孽啊……” 如今只有两个方法, 要么不声不响地把孩子弄没了,要么和长辈说明事实,把沈淑娴许配过去,沈淑娴当然想要走第二条路,可是两家都是名门大族,这等丑事怎么可能宣扬出去,没找个地洞钻进去就不错了,就算父亲不打死自己,只怕朱家也不会轻易认这个孩子。 几日后的一个如血的黄昏,沈淑娴一个人靠在床头,呆呆地出神,乳母走了进来,身后带着一个面目满是皱纹的女子。 “小姐,稳婆来了……小姐可是真的想好了?”乳母最后问了这一句。 沈淑娴摸了摸刚风干的泪痕,点点头:“想好了。” 稳婆走上前来,看着沈淑娴,一字字地说道:“小姐,这法子很是伤身呐,孩子没了,但以后再要怀上就很难了……” 沈淑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要回应,前厅忽然有下人来报:“小姐,宁王大人来了,老爷请您去前厅迎接。” “下去吧,我这便来……” 第247章 沈淑娴6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沈淑娴的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所有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也仿佛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如今在宫里,她是沈妃,是位份仅在皇后之下的妃子,她手中有着协理六宫的权力,如此地位,何以再回头去想那些伤心事? 蘅溪的出现,似乎是让沈妃刻意想起曾经那些不堪的事情来。 已至午时,沈妃却让侍女和太监们全部在外头守着,她和蘅溪二人仍旧坐在凉亭之中,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桂花的香气也越发浓郁起来,蘅溪又倒了一杯茶,在倒茶的间隙,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当年朱谓翕为何执意要你进宫来?” 既然蘅溪都这么问了,那么她对自己的那段往事,想必也是知道一些的,沈淑娴便也不再避开谈论这事,道:“他负我心意,娶了沈淑敏,我入宫,不过是为家门荣耀而已,与他无关。” 沈淑娴并没有说真话,所谓的“为了家族荣耀”不过是对外人宣称时所用的说辞,然而看着蘅溪微微抿嘴一笑,她便知道,蘅溪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便还是闭着眼摇了摇头,叹气道:“是,你知道得很多,我入宫,是和宁王之子有关……若非他一心相劝,我恐怕……” 说到此处,沈淑娴忽而才察觉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潸然泪下,当年的事情,就如在自己的眼前一幕幕重演,令人不忍再看。 蘅溪依旧是晃了晃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桂花茶,眼神看着远方,似乎和沈淑娴一道进入了回忆:“我既然今日敢来问沈妃娘娘,那定然是知道一些东西的,当年的事情,也并没有沈妃娘娘想的那么简单。” 沈淑娴抬头,目光凝聚在了蘅溪的脸上,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可知宁王是什么人?”蘅溪先是问了这么一句。 沈淑娴看着不远处的桂花,马上便要过了八月,这里的桂花也开始纷纷随风而落,随着这些桂花随风而逝,沈淑娴的记忆又被拉回了当日。 宁王朱宸濠,在江西一带颇有势力,也是沈府重点结交的对象,宁王本有二子,其中一个早年夭折,如今只剩朱谓翕一人,朱谓翕自小在京学习诗书,平日里做事不拘小节,颇有文人才子的风流,待得他又大了一些,便越发地英姿勃勃,素来也爱结交文人雅士,江湖侠客,人们对他评价很好。 这是当时人们对宁王的说法,即便是在如今也是如此。 当日,宁王来沈府有两件大事。 一个是先皇弘治驾崩,实则是和皇后春风致偕同隐居,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宁王是一个,第二件事,便是为自己的儿子说亲来了。 他口中的儿子,自然便是朱谓翕。 沈淑娴在大厅中陪着二位长辈,一直端庄持重,听闻这等事情之后,脸色却忽然涨红,好在刚才没有让稳婆动手,拿了自己的孩子,等自己嫁给了朱谓翕,那么这个孩子,便可顺理成章地生下,想到这里,沈淑娴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感动,这个提亲的时机正好,只是毕竟贵客在场,沈淑娴才一再忍着,没让泪水当场便溢出来。 可是,宁王所说,却让沈淑娴波澜不惊的内心掀起了排山倒海一般的风浪。 宁王提亲的对象,是沈淑敏。 沈淑娴只觉脑中“轰”地一声爆炸,随后便什么都不再去想了,沈父却又问了一遍:“可是小女淑敏?” 宁王点了点头:“小儿亲口所说,正是沈淑敏姑娘。” 沈父哈哈大笑,着人去将沈淑敏接了过来,沈淑娴的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的画面,从朱谓翕那张脸,到学堂后面的那棵大槐树,到二人私底下偷偷约会时的场景,在朱谓翕家里的避暑山庄中,两人在青松之下共论诗书,随后,这些记忆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天地颠倒,日月交错,这个天下的所有事情,都变得不对了,脑中一片混混沌沌,不明所以,等沈淑娴回过神来,沈淑敏已经到了大厅之中。 喜结亲家,沈父自然是高兴的,或许这门亲事,唯一难过的便是沈淑娴了,而面对这样的结果,沈淑娴也自然是不信的,她巴不得早一些找到朱谓翕,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真正与朱谓翕见面后,她得到的答案却令人万分失望。 向沈淑敏提亲,是朱谓翕自己的决定。 当初两人一道去京城外的桃花林,几树花影后,朱谓翕的笑如三春的暖阳,沈淑娴问,为什么他和妹妹沈淑敏接触那么多,可最后却说喜欢的人是自己呢?那时,沈淑娴对朱谓翕的感情还是有那么一些不确定的。 她记得,朱谓翕手扶着一棵桃花树道:“我与她再怎么也不过就是同窗罢了,今后我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她是不能成为我的贤内助的,你倒是正好。” 漫天花影,把阳光映得柔和暖人,照在少年白皙的面庞上,他说的每一句话,沈淑娴都一直记着,从未忘却,他伸手帮沈淑娴拂去落在发髻上的桃花瓣,这是一幅绝美的光景,若是两人就这么走下去,也未尝不可。 可如今,朱谓翕让父亲来提亲,这便是结局。 再见朱谓翕,他的脸色变得沉静下来,那些温和的光影,游荡在沈淑娴脑海中的林林总总,少年纤长却有力的手,他暖人的笑,一切都已经是过去,这些场景就像是一幅画,被生生添上了裂痕,一道,又一道,直到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 那天仍是阴天,甚至天上还下了些小雨,沈淑娴找到了朱谓翕,看着面前的人,沈淑娴意识到,他早不是学堂里那个肆意张狂的少年,现在的朱谓翕,便是今后的宁王,总有一天他会继承父亲的位置,既然要继承父亲的位置,统领江西一带的疆土,那么他势必要学着懂些权谋,学着像任何一个王者一样,去变得冷血。 沈淑娴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进宫的,从自己出生第一天,自己的命运便是被这样安排好的,父母的栽培,一切的一切,都是为进宫的那一天做准备,而先皇驾崩,选秀在即,这一天不会远了。 沈淑娴没有告诉朱谓翕自己怀孕的事,反而只是问道:“为什么是淑敏?” 朱谓翕看着沈淑娴,眉眼之中惊不起一丝波澜,好像这件事情本就该如此,从头到尾,两个人的关系只是一个错误,沈淑娴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个错误。 “先皇驾崩,新帝即位,你迟早要进宫,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感情。 沈淑娴预想过无数种答案,这个答案,完全没有在预料之外,但是当他说出来的时候,却似一把利刃,要把人心割破,直至崩溃。 “我要进宫?你便向淑敏提亲?你不是说你与她只是同窗?你不是说你喜欢我?若为了我,为了我……”鼻尖一阵酸痛,后面的她再也说不下去,即便是说了,只怕也是语无伦次,让人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朱谓翕没有走近她一步,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没有出言安慰,没有劝阻,就这么看着,这样的沉默,最为令人心碎,因为沈淑娴知道,他不说话,便是毫无转圜余地了,良久,她只说了一句。 “为了你,我不进宫又如何,我宁愿你娶天下任何女子,却唯独不愿意你娶淑敏。” 大概朱谓翕的心还是颤动了一下,双手渐渐握成了拳,说了一句让沈淑娴铭记一生的话:“那就算为了我吧,为了我,你进宫如何?” 沈淑娴猛地抬头,眼泪终还是夺眶而出,没有半点预兆,但脸上却带着笑,笑容之中满是凄凉:“朱谓翕,我怀了你的孩子。” 这句话向来都是女人威胁男人的最大杀器,显然在朱谓翕这里也奏效了,他本是死灰一样的眼神慢慢如点了火一般复燃,可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克制住了,这一克制,便克制了一生,不管是当初的沈淑娴,还是现在的沈妃,都不知道当初朱谓翕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没说话,但从他的眼神中,沈淑娴已经知道他的答案。 “我知道了……” 说出这句话,沈淑娴已经做出了她一生的决定,她要走的路,始终和面前这个男人是殊途,她会进宫,会成为新皇的女人,腹中的孩子将永远不会降生,永远不会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而他,将会成为宁王,或许会跟着父亲回江西,这便是结局。 “今日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见面了,下次见面,当是生死之别了吧。”沈淑娴道,或许连生死都不会再相见了:“你若是先死,便去阴间看看我们的孩儿,照顾好他,我若先死,也是一样。” 沈淑娴转身,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道:“哦,是了,还未恭祝你与淑敏新婚大吉,可惜我也没什么好送的。” 她伸手一折,头顶上一枝细细的松枝被折了下来,松枝散发着一股松香气息,一如当年沈淑敏送给他的一样,事情发展至此,错了,一直错了,朱谓翕从一开始,便应该和沈淑敏在一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沈淑娴伸手,将松枝递给朱谓翕,他接下了,这次离别,便是最后一次相见。 沈淑娴缓缓离开,告别了学堂,告别了年少,告别了朱谓翕。 第248章 沈淑娴7 稳婆让沈淑娴喝了一碗汤药,她的孩子便没了,这一次流产也如稳婆所说,伤了她的身,她腹中连痛四日,不时伴有大出血,除了乳母,却并未与任何人说,整个人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眼角才流下一滴泪来。 乳母看着沈淑娴如此,猜想定然与朱谓翕有关,沈家是书香世家,乳母也读过一些书,晓得一些书上的诗句:“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看着沈淑娴,她心里难受,可这事不能对外声张,乳母知道,不日沈淑娴便要进宫,便也道:“小姐,进了宫,诸事便要守规矩,不可随意,身在后宫,虽然步步艰险,可比起那些后宫之争,作为皇上的妻子,便是要好好辅佐天子,以身立德,虽然您并非皇后,可皇帝的女人,每一个都是天下女人的表率。” 乳母本以为沈淑娴仍旧是痴痴躺在床上,完全不应自己的话,本来决定,即便是对牛弹琴,也偏要小姐把这些逆耳忠言听下去,谁知沈淑娴还是撑起了半边身子,缓缓起身。 “是,乳母所说,淑娴受教了……”她声音清晰透彻,却没了往日的情感,短短几日,原本一个鲜活的人,已然变得心灰意冷,死气沉沉,活着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再也不为任何希望。 乳母失声,却忍住没有痛哭,若是自己都忍不住,那么沈淑娴只会更感崩溃:“小姐啊,宫里的女人那都是万千的荣宠,地位越高,责任越大,也就越要学会如何站在最高的地方, 做天下女人的表率,到那时,这些……都不算什么的……不算什么的……” 乳母还是忍不住,背对着沈淑娴,抹着脸上的泪,沈淑娴却下了床,来到乳母面前。 “进宫后,我便忘了那个人,永不再记起。” 进宫还算顺利,沈父官大,先帝又遣散后宫,是以后宫空虚,沈淑娴德容言工堪称表率,一入宫便被封了妃位,的此荣宠的,那一年只有她一人,就连吴妃,也是后来才封的位份。 进宫几日后,沈妃便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侍寝,一同进宫的一些小姑娘个个都还是懵懵懂懂,说起侍寝,个个羞得满脸通红,却也知道这是好事,后宫人不多,自然也没了那些尔虞我诈,你争我夺,不过这些女子总还是有些私心,想第一个给皇上生下皇子,是以听闻沈妃是第一个侍寝的人,心中还是有些嫉妒。 新帝十五岁登机,传闻这个皇上颇为不正经,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喜欢和宫女颠鸾倒凤,还被前朝皇后春风致几次捉奸在床,后宫里的女子们讨论起这个来倒是没完没了,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新帝的形象在众人眼里并不算很好。 所以,沈妃头一次侍寝,众人也都捏了一把冷汗,不知沈妃如何应对这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皇帝。 当夜,敬事房的公公便来了,按理说,侍寝一般都是脱个精光,然后用被子裹起来送到皇上寝宫,这些后宫的小姑娘听了,个个都是面色潮红,羞得一言不发,沈妃却丝毫不落俗态,竟还得了敬事房公公的夸奖,夸奖也好,嘲讽也罢,如今的沈妃,再也不似以前,作为一个人该有的感情,早就没有了。 来到皇上寝宫,这是沈妃第一次见皇帝真容,不愧都是朱家人,这个皇帝虽才十五岁,却也有着他的影子,只是五官上稍显稚嫩,看着皇上的脸,沈妃满脑子都是朱谓翕的模样,或许等朱谓翕到了十八岁,便是个翩翩潇洒美少年,眉目轮廓分明,却不带情感,冷得像忽如而来的一阵北风,刮得人心里寡凉。 若说年纪,沈妃要比这个皇上还大一些,只见皇上在床上,从上到下看了自己许久,脸上笑嘻嘻地道:“爱妃可是害羞?” 沈妃一语不发,摇摇头,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皇上以自己侍寝无礼为由,第二天便一刀把自己斩首了,这样一来,自己便可先下地狱去,陪自己的孩儿。 可皇上竟像个小孩一般,躺在了她的身边,似乎有意学着她的模样,看着天花板,房间极大,四周无人,太监宫女都在房外候着,房间里的烛火忽明忽暗,越是如此,沈妃便越是觉得这个地方陌生,可怕而阴冷。 冷冰冰的脸上,忽然有个温热的东西划过,竟是皇上伸手过来,为她拂去脸上的泪珠子,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果真还是不争气,明明来的时候答应了乳娘,忘了那个人,只记得自己是沈家人,带着沈家一族的荣华富贵进宫。 皇上一双明眸,像极了那个少年,他的手很轻,却带着丝丝暖意,他给沈妃拂着泪珠子,道:“看来爱妃不喜欢侍寝,朕也不勉强你,今夜朕就另找地方睡好了。” 说罢,皇上便喊了声:“刘公公!刘公公!” “哎~”门外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 沈妃心里忽然一热,伸手便抓住了这只为自己拂去眼泪的手,另一只手倏地解下帷帐,帷帐落下,将两人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一个小空间里,沈妃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握着皇上的手,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惊了一阵,随后脸上又露出笑意来。 “爱妃这是做什么?” 沈妃目光凌厉,为了沈家的荣华富贵,她使尽了手段也要在这里继续活下去,面前的人早不是皇上了,而是那个她曾经熟悉的少年,朱谓翕,此时她的眼中,帐子里便是她与朱谓翕两人,没有沈家,没有沈淑敏,没有谁与谁的宿命,只有他们两人。 门开了,木门发出一道咯吱的声响,一个太监打扮的人站在门口:“皇上有何吩咐?” “下去!”沈妃疾言令色地说了这一句,那太监也被吓退了,慌慌张张地答了一句:“是……是……” 皇上一脸春风得意:“爱妃好厉害,连刘公公也敢这般呵斥,刚才以为爱妃冷若冰霜,没想到……没想到动起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沈妃这才发觉,方才一个激动,她已然起身,爬在皇上的身上,倒是原本看似有些张狂的皇上,被自己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身下,她和朱谓翕的第一次,也是如此,可朱谓翕不同,那时他白净的脸瞬时涨得通红,估计能烧柴火,而皇上则不同,对于这种事情,皇上只怕是已经轻车熟路了。 “性情中人?”沈妃扬了扬眉,轻蔑地一笑。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懂什么性情,懂什么人心?”说着这句话,鼻头忽而又是一酸,他若懂得半点性情,半点人心,沈妃也可感到欣慰了。 沈妃俯身下去,吻住皇上,这女子如此深谙闺阁之趣,皇上倒是颇感意外,对于沈妃而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不过是昨日重现罢了。 就这样,沈妃赐居长春宫,起初皇上很是宠幸她,可是她的心思,终究和宫中其他人不同,行为上,她遵照着乳母所说,事事中规中矩,丝毫不越雷池一步,就连皇后也不时夸赞两句,颇有一个妃子的风范,面对皇上,便只当他是朱谓翕。 越是要忘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影却越发变得清晰明澈起来。 长春宫有一棵大槐树,宫女曾说这棵大槐树长在角落里,怕是不祥之兆,问沈妃要不要伐了,沈妃却不明,这长春宫恰巧有这么一棵大槐树,与学堂里的那棵树很是相似,不知这是上天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让自己永远无法忘记朱谓翕,忘记自己的过去。 而如今,面对蘅溪,这些旧日的噩梦一一开始浮现。 她喜欢侍寝,却绝非为了生下子嗣,绝非为了讨皇上喜欢,而是因为只有在侍寝的时候,可以感受,当年心上人的温暖,她不择手段活下去,也绝非为了自己,甚至不是为了沈家,她只是想活着,爬得越来越高,当爬到一个万众仰望的位置时,站在这个位置,看着当年的朱谓翕如何了。 蘅溪叹了口气:“你是真的不知他的苦心。” 这炎炎夏日,却一如当年,只是那时没有桂花,沈妃也没有如今这无上的荣耀。 她起初不信,除了自己,世上还有几个人能这般了解朱谓翕,可听了蘅溪所说,她却怔住了。 “沈妃娘娘,你陷害我进浣衣局,毁我容貌之事我不计较……”说到这里,她似乎有意顿了顿,可见沈妃脸上并无反应,便接着道:“但是……我却不能对你恩将仇报,毕竟……宁王和我们关系很是密切。” 起初蘅溪在长春宫,日日说着自己想要生下孩子后就离开宫里,可如今看来,只怕面前这个女子比自己想象中可怕得多。 “你们?” “沈妃娘娘可听闻过‘祸国妖凤’?” 之前沈妃也听闻过一些有关祸国妖凤的事情,传闻妖凤一族世世代代皆有许多美丽的女子,这些女子专门魅惑皇上,通过皇上来获得族人们想要的地位,更有甚者,甚至想通过迷惑圣上,让皇上终日不思朝政,有篡位之嫌,传闻前朝的皇后春风致便和祸国妖凤不清不楚,可沈妃回忆宁王所说,却又觉得,春风致忧国忧民,尽心帮先帝打理朝政,是位不可多得的皇后。 沈妃有的时候甚至认为,乳母便是希望自己成为春风致那样的人,一心一意帮助帝王打理朝政,让新帝也如弘治皇帝那般,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盛世。 蘅溪看着手中的杯子,眼神深邃而不可捉摸。 “宁王,朱谓翕,都是妖凤一族的人……只是他没有告诉你罢了。” 沈妃心中忽然一怔,睁大了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蘅溪却像是有意要吊沈妃的胃口,偏偏还喝了一口茶,道:“茶凉了,我再为娘娘倒一杯吧。” 沈妃忽然觉得浑身都开始变得冰冷,从头到脚,到指尖,到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蘅溪为沈妃满上了茶,沈妃却压根没有心情喝,看着她,蘅溪却一套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沈妃娘娘,你当真以为,朱谓翕让您进宫来,是因为……” “我说了,他负了我,娶了沈淑敏,我进宫不过是为了……” “沈妃娘娘,都到这个时候了,您也别再自欺欺人了。”本来还拿着茶杯观望的蘅溪,此时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入宫,不过是心中有不甘,又没得选罢了。” 沈妃的脸色变得铁青,蘅溪继续道:“可事情并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朱谓翕让您进宫,实则是为了您着想,换句话说……他可能一直是爱你的。” “啪”地一声,沈妃手中的杯子彻底掉落在地,里面的桂花茶也全部洒了一地,蘅溪却微微一笑,眼神中再没了之前的清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 “我说了,宁王一家,都是凤族的人,而且他们在江西一带颇有势力,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造反!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沈妃的心中,她整个人开始麻木,良久才从嘴里缓缓说出这两个字来。 “……造反……” 蘅溪点点头:“若是成功了当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失败了呢?” 株连九族,一个不剩,威名赫赫的宁王一家,会就此覆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到时候,尸山横海,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 原来这一切,他当时便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宁王一家,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在计划着谋反,而当时的朱谓翕,不过是一个才从学堂里出来的少年,他父亲自己都没有把握,他更是不知将来如何,无论如何,跟着他身边都是最危险的,而最为稳妥的,便是进宫,便是来到皇上身边,活着享尽荣华富贵,死了还能以妃子的仪制下葬,流芳百世,可若是跟着他,便是一辈子扣上了一个反贼的罪名。 沈妃握紧了拳头,可是他以为他很伟大?从他娶了沈淑敏的那一刻开始,便是一起拉了沈家下水,可是他宁愿选择沈淑敏与他同甘共苦,也不愿选择自己,只要是能陪在他的身边,有什么路是不能走的? 沈妃终究还是没忍住,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落,哭着哭着,也渐渐没了气力,忽然有一温暖之物抱住了自己,那人抚摸着自己的背脊,本来力竭的身体,也渐渐开始停止了颤抖,抬头一看,原来是蘅溪,沈妃也顾不得蘅溪是什么人了,只在她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流泪。 等沈妃稍微平复了心情,蘅溪才道:“娘娘,你同我去见一个人罢……” 第249章 沈淑娴8 自那日见过了蘅溪,沈妃一直以来都郁郁寡欢,相信的被颠覆,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被打破,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天气已然入冬,见杨誉之,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光是从京城赶往江西一带便要耗去许多的时间,要顺利见到宁王,估计又是要许多的时间,但是沈妃对杨誉之很是有信心,能悄然潜入大内之中而不被人所察觉的,除了杨誉之,这宫里到底找不出第二人。 她还是会出去看着外面的大槐树,然后想象着,几个月后,杨誉之回来会带回怎样的消息,可是沈淑娴等不到了,十二月,她便接到了一纸来书,杨誉之死了。 那天早晨下了雪,过了午后便放晴了,沈妃想出门走走,可地上都是积雪,只怕路滑,抬轿的宫女不稳当,怕摔了沈妃,是以宫里的宫女都劝沈妃就好生呆在宫中,不要出去随意乱走动,再说外头天寒地冻的,要是走一圈回来便染上了病,只怕沈妃又要难受几个月。 沈妃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这张纸由一只雪白的信鸽送过来,这大雪天气,信鸽飞不快,到了长春宫便栽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有好心的宫女看这鸽子可怜,便将鸽子救下了,放在房中暖着,鸽子虽安然无恙,可鸽子带来的消息,却令沈妃的心情迟迟不能平复。 乳娘曾说,但凡是人,都要经历这一步的,从孩子到成人,一步步长大, 一步步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垂垂老矣,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自己,一个个与世长辞,然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再降生在这世界上,这天下之道,本就是无恒强恒弱,一代代的传承,才是顺应天理,同样的话,蘅溪也说过,但是沈妃觉得,人就是人,活生生的人,纵然天道如此,眼看着自己认识的人离自己而去,也是身心上一种莫大的折磨。 父母健在,乳母也还在,自己认识的人里面,第一个离开人世的竟是杨誉之。 她只见过杨誉之一面,便是那日跟着蘅溪,穿过几进几出的院落,一件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杨誉之形容憔悴地躺在草席上,他的身上负了伤,嘴唇惨白,脸色阴沉,就像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只靠一丝信念活着一样。 可就那一面,沈妃还是记得这个男人,他是一个刺客,虽不知是哪个府邸哪个大人手下的刺客,沈妃却觉得这个人极度符合一个刺客的标准,他的一双眼睛不适应光亮,表明这人时常在黑夜中活动,虽看着年轻,面目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有的时候,一个人看惯了人世间的一切,脸上便会浮现出这样的沧桑。 沈妃握着手中那张纸,纸上简简单单五个字:杨誉之死了。 这条消息明明不知真假,沈妃却觉得八成是真,没有人有心思故意捏造杨誉之的死,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这又不是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他不是什么朝中权贵,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是一个见不得光亮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沈妃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杨誉之死得不单纯。 可那又如何呢?她不过是一个妃子,难道还能化身密探,去探查一个人的死因?再说杨誉之死在宫外,她也爱莫能助,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杨誉之去探访宁王,究竟探查出了一些什么。 长春宫地方虽大,屋子也宽敞,屋子中央生着火,有宫女不断往里面加炭,让整间屋子一直保持温暖,沈妃却觉得,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令人阵阵发呕,她起身,对着贴身宫女道:“拿我披风来,我们去储秀宫。” 储秀宫是玉浣衣的地方,可玉浣衣自从被封了名号以来,一直都很是安静,不喜欢搞大动作,也不像其他的妃子,唯恐天下不乱,每日向皇后娘娘行礼也是毕恭毕敬,凡事就和刘美人一般,勤谨恭敬,唯独与刘美人不同的是,玉浣衣相貌更为出众,男人都喜欢长得漂亮的女人,所以长得漂亮,在后宫并不是什么好事。 身边的宫女似有迟疑,吞吞吐吐地道:“娘娘,外头雪大,宫女太监们还在扫雪呢,万一娘娘出门……” “住口,怎么就还不让我出门了?不就下了些雪?你们若不随我去,我自己一个人去。” 听沈妃竟然说要一个人去,那个宫女便也慌了,连忙着人准备披风,将厚重的斗篷给沈妃披上,再把暖手炉给沈妃握着,小心地将她搀扶上轿。 杨誉之的死,就算自己不知道,蘅溪也肯定知道什么,毕竟连朱谓翕的事她都知道,看来蘅溪真的不是个简单的人,沈妃虽好奇,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探查蘅溪,每次想要接近蘅溪,便总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自己推回来。 对于蘅溪,对于凤族,她毫无所措。 宫里的红墙碧瓦之上染了雪,颜色反而更为透亮鲜明,一路上,身着袄子的宫女们纷纷握着竹扫帚扫雪,见了沈妃也各自避让开来,天色灰蒙蒙的,即便是过了午后,仍会有小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飘飘洒洒,在一些人眼中自是银装素裹,风情万千,沈妃从小见这景致见惯了,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稀奇,在她的心里,甚至并不喜欢这等北国雪景,因为当年宁王来提亲那日,便是这样的一个阴天。 她心中慌得紧,即便是怀中抱着暖炉,却仍是凉透一片,她没有亲眼见到杨誉之的死,但是脑海中却总是忍不住想象着那个情景。 一个如冷宫一般阴冷狭小的房间之中,杨誉之腹部的伤口渐渐裂开,血流不止,染红了他的衣服,顺着衣服不住流淌,终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杨誉之倒地不起,睁眼看着这世间最后的模样,他眼中最后的风景,或许就如这大雪天一般。 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明明下着雪,天边却铺了一道残阳,残阳之下,几只落单的乌鸦掠过,发出不详的叫声……想到此处,沈妃忽然一阵作呕。 即便是一个离自己这么遥远的人,可亲耳听到对方死讯时,仍是心惊不止,好像这根本就是发生在自己的面前,沈妃开始揪心,若是当初就不让他去调查宁王,他会不会还活着。 储秀宫到了,沈妃毕竟是一宫主位,整个储秀宫上上下下都要出来迎接,玉浣衣在最前,蘅溪在她之后,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全部好了,沈妃无意中知道,杨誉之给了蘅溪一瓶药,或许正是那瓶药治好了蘅溪脸上的伤。 蘅溪一身缟白,就如同戴孝一般,她的肚子已经慢慢变得大了起来,她抬眸看着沈妃,显然已经知道沈妃的来意。 “蘅溪姑娘,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玉浣衣看着沈妃这么说,便一言不发地退下了,她是个聪明人,平日在宫里也很是懂礼节,今日穿着一身玉色斗篷,整个人被斗篷裹着,更是显得娇小可人,她抬起一双玲珑眼,看了看沈妃,沈妃就这么站在雪中,等着她慢慢退下。 蘅溪带着沈妃来到自己的屋子,蘅溪的屋子很是简朴,毕竟她没有位份,沈妃很是好奇,曾经也问过她,皇上宠爱于她,为什么不让皇上封个位份呢?就算是封个淑女也不算太差。 蘅溪当时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道:“这宫中所有人都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的?我偏要和那些人不一样。” 她所说的“那些人”自然也包括自己,这一点沈妃也是知道的。 蘅溪屋内生着火,看得出玉浣衣很是照顾她,给的炭火也是最好的,屋内陈设简单,没有出挑之物,倒显得比一些宫女的屋子还要简陋,唯独窗台处一白瓷瓶内插了一枝梅花,显然是新开的,趁着缟白的窗纱纸,很是应景。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枝红梅是满堂为我折的,若是娘娘喜欢,尽管拿去便是。”蘅溪没有下人,挺着肚子给沈妃倒茶水,不同于之前的桂花茶,这次的茶是用梅花泡出来的,看来蘅溪就地取材的能力倒是极强。 沈妃看着桌上的茶,脑子里一片晕眩,自从听闻了杨誉之的死,便一直是如此。 倒是蘅溪面色淡然,怀着孩子却也不显疲态,问沈妃道:“娘娘今日前来,只怕不单单是来蘅溪房中看梅花。” “你房中东西这么少,回头若是缺什么便和我说说,我让下人送来。” 蘅溪抿了一口茶,手中的白瓷更是显得她的肌肤纯净如雪,再也不像当初布满伤痕,有些伤痕能深入见骨,也有的能慢慢愈合,直到完全看不出来。 “生活之物不过是身外事,满足所需便可,无需太过矫饰,屋中干净,我看着自在便好。”她先是面无表情,随后又转而一笑:“不过嘛,若是沈妃娘娘愿意将您收藏的那些古董送给蘅溪一两个,蘅溪倒是求之不得。” 沈妃知道她在说笑,父亲素来喜欢收藏古董,也经常和古董商人打交道,可以说沈家一连几代人,家中繁荣至今的原因,一个是因为沈家世世代代出大官,一个便是因为沈家人经商有道,而这经商的内容,便是和古董脱不了干系,沈妃的家中,便收藏着上千的名人字画,古董玉器,不仅是有古代的,就连当代潮流之物,沈父也喜欢收集,甚至还曾经请大才子唐伯虎来画了一面扇面,那扇子沈妃很是喜欢,可沈父说什么也不给她,扇面之上,画了绵延的远山,层层烟云,如世外之境,沈妃常想,若是能和心爱之人去一个这样的地方隐居,那定然还是再好不过的事。 她叹了口气:“想必蘅溪姑娘早就知道了,那个叫杨誉之的人……” 蘅溪却仍旧沉着脸,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我知道,他死了。” 沈妃没想到,蘅溪说到死,说得如此自然,明明是像是之人,可蘅溪分明没有半分的情感,还是说,她不过是惯于将情感压抑在心底。 “蘅溪,杨誉之死了,你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他还曾经送药给你,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他……”说到此处,沈妃忽然一阵眩晕,可蘅溪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仍旧只看着自己的茶杯。 “娘娘,原以为你也是看得通透之人了,这世间,谁人长生?谁人不死?杨誉之当日便被刺了那一剑,他伤势颇重,就算活下来,能活多久呢?”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好像死了一个人,就和吃饭睡觉一样随便。 沈妃却是心中激动难安:“是,蘅溪姑娘八岁离家,自然是见惯了生死之事,我是个俗人,父母尚在,家中亲人平安,没有见过生死,所谓那些生离死别,也只在书上读过,是我大惊小怪了。” 沈妃此言,明显有嗔怪之意,责怪蘅溪不通人情,蘅溪察觉了,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每个人一生有自己的道,行其道,不问来由,不问前程,杨誉之也有他自己的道,沈妃娘娘何必去纠结他的苦楚呢?娘娘尚且不能自渡,又谈何渡人呢?” 蘅溪比自己小几岁,可沈妃却没想到,她所想竟如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一般,丝毫不带人的感情,一切生老病死,不过一个“天意如此”就能草草搪塞过去。 然而,蘅溪看着沈妃,睫毛之下的眼睛隐隐闪烁,似乎一直有话要说。 沈妃这才察觉,方才一激动自己便站起了身,作为一个妃子,倒是有些失仪了,她重新抚平了衣裙,坐了下来。 蘅溪脸色不大好,刚才本来还残留的一丝笑容,如今也彻底地烟消云散,没了踪迹。 “沈妃娘娘,你可知杨誉之带回了什么消息?” 沈妃有一种受人摆布的感觉,心中升起一阵无名怒火来,若是在长春宫,只怕要对着那些宫女太监开始发脾气了,可是看着面前的蘅溪,这股劲怎么都提不上来,蘅溪的镇静令人有些害怕。 沈妃只好试探地问:“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因为心中已经有七成认定,杨誉之丢了性命,带回来的肯定是不好的消息,之前蘅溪曾经说过,宁王有造反的意图,莫非…… “听闻朱谓翕病重,你可要去看看他?” 沈妃心口忽然一口气没上来,眼前的物事变得模糊,天和地好像颠倒了过来,眼前她所看见的,是蘅溪房间里那枝红梅,颜色就像血一样。 “娘娘,娘娘?”她听见蘅溪在叫着自己,但是意识不知如何,变得越发地模糊,她和蘅溪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一般,她听得见蘅溪唤自己,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终于一片漆黑。 第250章 沈淑娴9 沈妃梦见了朱谓翕,可是在梦中他只有一个背影,他往前走去,面前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可是那人太模糊,看不清脸,沈妃在身后追着朱谓翕,可是朱谓翕却不停下,也不回头,就这么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 沈妃急了,喊着朱谓翕的名字,看着道路两旁,一片引气沉沉的层云之下,仿佛有波涛涌动一般,沈妃大惊:“谓翕回来,这是忘川,死人才会来的地方,谓翕,回来!” 可是朱谓翕听不见自己的话,径自向前走去。 眼前忽然有一道光,借着这道光,沈妃渐渐看清了面前的人,竟是死了的杨誉之,他就站在那里,依旧是那天看见的模样,脸色苍白,身体就仿佛一个空洞的躯壳一般,从口中断断续续发出虚弱无力的声音,杨誉之伸过手去,要拉着朱谓翕。 “谓翕,不要,不要过去!” 一阵惊叫,沈妃惊醒了,一睁眼,看见的却是皇上。 皇上用手拄着头,就这么在床边打着盹,刚才一个梦,惊得沈妃浑身冷汗,现在见了皇上,仍然惊魂未定,她就这么平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不敢闭眼睛,生怕一闭眼,刚才的噩梦便回来了。 皇上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看见沈妃睁着眼,他面露笑意:“爱妃醒啦?” 沈妃不喜欢面前这个男人,皇上就像个小孩子,但是沈妃却爱看他笑,他的笑或许不是那么正经,但每次都很是暖人,沈妃张口,却发现嘴唇不知何时变得麻木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爱妃莫急,好好躺着……”皇上伸手,摸着她的头发。 沈妃看得很清楚,面前这个人是皇上,不是朱谓翕,可是以往,她看见皇上,都会把他当做朱谓翕,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终究是两个人,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苦水翻腾不已, 皇上看着沈妃一脸愁苦,道:“爱妃怎么了?莫要害怕,朕在这里,爱妃和孩子,朕都会保护。” 沈妃定了定神,喉咙仍旧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来,直到他听见皇上又说了一句:“爱妃,你有龙子啦!” 不可能!沈妃心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这个念头,不可能,当初稳婆明明说过的,自己既然弄掉了那个孩子,便不再可能会有孩子了。 她转头,看见了门口站着的蘅溪,窗外已是黄昏时分,天色转晴,估计也没有再下雪了,蘅溪的身影就映在黄昏中,模模糊糊看不清她的面目,但沈妃知道,她脸上没有笑容,连和颜悦色都没有。 蘅溪慢慢走过来,那张脸也慢慢变得清楚:“恭喜娘娘,娘娘你有小皇子了呢!” 沈妃伸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是一如之前,没什么变化,良久,她才发出了干涩的声音:“这孩子,多久了……” “已经一个多月了,还小着呢。”蘅溪来到皇上的身旁,在他的身旁蹲下,隔着被子抚摸沈妃的肚子:“我们的孩子,今后出生便可做一个伴啦!” 皇上很是高兴:“爱妃,你看你,有了身子,也不小心些,大雪天的还四处走动,” 蘅溪也插话道:“皇上,是蘅溪不好,不该让娘娘这么大老远冒着雪来储秀宫的……” 皇上并没有理会蘅溪,或许是太过于兴奋,皇上即位至今,立刻便有了两个孩子,可不正是宫中的天大喜事?他像个小孩,丝毫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道:“爱妃,等你好了,朕便为你办一场宫宴,上头全是你爱吃的,再叫两出你爱看的戏。” “臣妾谢过皇上。” 大概正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沈妃还是觉得疲累,即便是皇上在跟前,也提不起精神,可在心中思前想后,竟还渐渐地高兴起来,看来当年稳婆所说并非全是对的,这几年自己调理有方,再加上自己也还年轻,或许身体恢复了,孩子自然也就有了。 这个孩子,不再是那个不能见天日的孩子了,等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便会享尽荣华富贵,有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可是,她的心中,想的仍旧是朱谓翕。 若你知道今日的境况,可会后悔? 蓦然间,沈妃想到,蘅溪说朱谓翕身体不大好了,又是一阵心急,当下刚想问,可是皇上就在这里,若是问一个外臣的状况,难免引起皇上怀疑,沈妃这才按下了内心的疑惑,等着之后再问蘅溪。 宫中的医女来诊过几次脉,确信沈妃的确是怀孕了,有了孩子,虽然遭后宫人妒忌,最先发难的怕就是吴妃了,可总的来说,沈妃心中的欢喜却是要大过担忧,这是自己的未来,是自己迈出过的最新的一步,再没有那些过往的耻辱,今后的日子,便是一片光明。 看着沈妃,蘅溪的神情却是说不明道不尽,沈妃竟然会有孩子,这是她不曾料到的,可没人知道此刻她眼中是怎样一种神情,兴奋?犹疑?还是愤怒? 可是,如今沈妃心中所想的,只有自己的孩子,或许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如此,有了孩子,第一个在意的当然是自己的孩子。 在沈妃的眼里,蘅溪像一只猫,乖巧,却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若自己就按照原先的生活轨迹,每日按部就班的活,时候到了,再按部就班地死,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有了孩子,一切都不同了,特别是在后宫,有孩子的消息一传开,便要开始放着很多人。 秋日游湖的时候,才得知蘅溪腹中有了孩子,吴妃便在外头阴阳怪气地说些不好听的话,可说来说去,可不就是嫉妒吗?沈妃和蘅溪一样,有孩子要保护。 夜里,各宫已经熄了灯,巡夜的太监来来回回,一边巡着夜,一边哆嗦着手,天上满是密布的乌云,到了半夜估计又要开始下雪,黑夜中,映照着地面上没有化完的雪,朱红的墙壁被映得盈盈发亮,顺着这墙壁,一个太监匆匆地踱着步子,走到宫门外,四下张望了一番,这种时候,能在宫里自由活动的,一般都是有些地位的太监。 这个太监站在储秀宫门口,张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即便是黑夜里,映着雪光,也看得出他的面目很白,神情肃穆,不苟言笑,此人正是刘瑾。 不一会,储秀宫内,蘅溪披着斗篷出来了,她即便是怀着孩子,神态步伐却依旧轻盈,纤长的手指携着斗篷一侧,走到刘瑾的面前。 “姑娘,天这么冷,姑娘也不拿个手炉?”刘瑾谦恭地弯下腰来,对待蘅溪的态度就像对待皇上一样。 蘅溪却是扬眉一笑:“你去讨好朱厚照就行了,我用不着你讨好。” 刘瑾吃了瘪,却还是呵呵笑了两声。 “有什么话,说罢。”蘅溪面无表情地道。 刘瑾直起了腰身来,道:“沈妃娘娘入睡前,唤了那个叫钱自芳的太医去长春宫。” 蘅溪拉着斗篷,裹得更紧了些:“那又如何?她怀着身子,自然会让太医去诊脉,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刘瑾微微凑近了蘅溪,一手拉起袖子捂住了嘴,低声道:“长春宫的内奸说,沈妃娘娘开始怀疑姑娘了。” “我道是什么事,我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怀疑我有什么奇怪的?”蘅溪道:“她倒是该好好担心一下她的孩子。” 刘瑾目光一变,欠了欠身,倒吸一口凉气,可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这一套是他经常在皇上面前做的,太监和其他的下人没什么两样,总是要多做做戏,才能哄得君王开心,在哄人这个方面,刘瑾可谓是很有经验。 蘅溪这话一说,刘瑾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而蘅溪却又凝了凝眸:“刘公公,以你之能,调查那个钱自芳应该不是难事。” 刘瑾一耸肩:“哎,一个小小太医罢了,无甚可查的。” “虽是太医,可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刘瑾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道:“这个钱自芳是永平人,祖上三代都是行医的,他爷爷嘛,是个江湖郎中,后来在京城开了家药铺,叫宝成药铺,他爹继承了这间药铺,继续当郎中,还开学管授徒,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他从小学医,后来也就进了太医院。” 听闻刘瑾所说,蘅溪嘴角一斜,笑道:“刘公公一边说这小小太医,无甚可查,一边却又把人家的来头说得头头是道的,看来平日里也没闲着。” 刘瑾知道自己被蘅溪套了话,也陪着一笑:“在宫中当差久了,这些自然都是要知晓的。” “既然你知晓,那便多说一些,这人在宫里有什么功绩没有?” “倒是也算中规中矩,还没有给皇上看过病,在太医院里很是勤勉,像是个喜欢钻研学问的,不喜欢做那些无谓的争斗,算是股清流,也不入党争。” “还有呢?” 刘瑾傻眼了,不知蘅溪究竟是要问什么,就自己调查的结果来说,这个叫钱自芳的太医怎么看都算是守规矩的,会替一些人医治一些大大小小的病,医术不说出神入化,却也还算过得去,但是要说丰功伟绩那是一件没有,也没有把那个嫔妃的孩子弄掉过,也没有做出什么缺德事。 蘅溪叹了一口气:“我是问,他和沈妃,怎么认识的。” 刘瑾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原来姑娘问的是这个啊,瞧我。” 他眯着眼,回忆道:“这个人曾帮沈妃娘娘的一个宫女医过病,估计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得沈妃娘娘信任。” 蘅溪的眉目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如着黑夜风雪一般的寒冷:“刘公公,你可知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 刘瑾躬身道:“小的知道。” 最厉害的人,往往能够躲藏得很好,韬光养晦,让别人看不出他的锋芒来,反倒是那些巴不得出风头的林中鸟,总是头一个中枪的,蘅溪言下之意,钱自芳便是这样一个懂得隐藏的聪明人,刘瑾很是信任蘅溪,即便是只用直觉,蘅溪的感觉也很准。 “既然知道,那就好好盯着他。” “是。”刘瑾说罢,抬眼一看,蘅溪的身后,玉满堂正缓缓走过来,见了刘瑾在此处,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来,蘅溪转头,也顺着刘瑾的目光看过去,叫了她一声:“玉儿。” 玉满堂和刘瑾一样,称蘅溪为“小姐”,她手中是一条毛绒围巾,她拿着围巾,走过来给蘅溪围上,明明玉满堂的位份要比蘅溪高很多,蘅溪甚至没有位份,可玉满堂在她的面前,却像一个下人一般。 刘瑾看着玉满堂,常年跟在皇上的身边,他很会看人,玉满堂姿容出众,再加上身量颇小,很容易引起男人的喜欢,但是玉满堂在宫中的存在,只能用一个“卑微”来形容,她不像其他的嫔妃一样,千方百计地要皇上注意到自己,刘瑾经常跟在皇上身边,知道皇上其实从来没有临幸过这个玉满堂。 就连玉满堂这个“浣衣”的封号,也只是皇上看在她形容貌美的份上封的,此时,刘瑾心中马上浮现出了蘅溪所说的那句“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世”,不仅是钱自芳,或许玉满堂也是如此。 刘瑾当日便奉蘅溪之命,把她绑进宫里去,虽然其间出了点岔子,让蘅溪被绑去了浣衣局,可好在现如今,计划都已经回归到了正轨之上。 玉满堂给蘅溪围上了围巾,仔细端详了刘瑾一会儿,刘瑾阅人无数,一看便知道这个女子平日里十分小心,若是她成了皇上的嫔妃,光是这份心思,便不愁在后宫里混不下去。 玉满堂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刘瑾,眸子里映着雪地的光:“刘公公,宫外的人,如何处置杨誉之?” 她说话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了从天而降的雪花,甚至比蘅溪还要谨慎。 刘瑾面色立即变得严肃起来,全然收起了一个太监的谄媚:“在宫外,随意找个地方埋了,一个刺客死了,谁会关心?倒是只有杨廷和大人暗中派人查了此事,可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即便是杨大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查。” “杨廷和?很好。”蘅溪笑了笑,可这并非是发自内心的笑,反倒是令人有种寒意森森的感觉。 不远处,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刘瑾心中一提:“姑娘,现下此处人多,小人先走了。” 蘅溪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玉满堂在她的身后,又替她整了整斗篷,刘瑾虽说要走,却还是在原地站了站,见蘅溪转身,忽然手一伸,衣袖之中落了一张纸条,这纸条被玉满堂见了,她也没有声张,而是先送蘅溪回了屋子里。 等到她出来时,才捡起了纸条,纸条掉在地上有些时间,染了些湿气,既然是要等蘅溪背过身去才留下的纸条,自然是不能给蘅溪看见的东西,玉满堂手指发寒,呵着气打开纸条,凑在眼前看着,纸条上寥寥几字,玉满堂看了,却如受了闪电雷劈一般,双手猛地一抖,纸条掉落在地。 她眼神彻底呆住了,只听得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从储秀宫附近走过,她似乎是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像个不会动的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反应过来之后,才手忙脚乱地捡起了纸条,慌忙带到房里,在烛火旁烧了。 这纸条上的东西,万万不可被蘅溪看见。 第251章 玉满堂 在准备杀死杨誉之之前,玉满堂是稍有犹豫的,她和杨誉之,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半个同行。 杨誉之和何阮不同,何阮不过是一个替死鸟,当初蘅溪觉得身上带着凤族的玉镯颇有不便,便将其给了何阮,何阮竟然还将其当成了宝,这也是她自作孽,不可活,被刺客查了出来,为了避免凤族行迹败露,便只好下手杀了她。 她早就察觉杨誉之时常在暗处窥视蘅溪,虽不知是好心还是恶意,杨誉之的存在却仍是个麻烦,当夜蘅溪假意和一个宫女坐在房中闲聊,以此来拖住杨誉之,而玉满堂正是趁此机会杀了何阮。 她同样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杀人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甚至有的时候连伤痕都不会留下,她随身携带一根细长的毒针,那一晚,何阮在自己房内,前一秒还是活生生的人,可是下一秒,这根带毒的长针便从后背扎进了她的心脏里,她到死都没有看见凶手的真面目,这或许是个遗憾。 可以说,杀死何阮,和之前的任务没什么不一样,但杨誉之就不同了。 虽然杨誉之时常躲在暗处偷窥,但玉满堂觉得,那并非恶意,也并非怀疑,杨誉之是有些喜欢蘅溪的。 最大的证据,莫过于他送了蘅溪一个精致的小木瓶,木瓶上画着精致的木槿花,虽不是出自名家手笔,这木瓶也绝非什么稀罕之物,但心意毕竟是心意。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这天底下的男人,大都喜欢长得好看的女人,蘅溪如此出落凡尘的美,定然会有很多男人喜欢,杨誉之说不定是看上了蘅溪的美貌,这才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看了刘瑾留下的那张字条,玉满堂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事情,从来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字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杨誉之尚有一口气的时候,说道:“蘅溪的孩子不是皇上的。” 刘瑾多疑,这话到了他那里,只怕还要被怀疑一番,可或许是出于一个杀手的只觉,玉满堂觉得,这个同行说的是真话。 她彻夜未眠,到了后半夜,窗外又下起了雪,北方的雪向来是铺天盖地之势,颇有雄浑豪迈的气质,可江南不同,自己还在江南的时候,那里冬日虽有渗骨之寒,却也不曾有这样厚重如云的大雪。 玉满堂知道,自己虽然入了宫,可始终不是这宫里人,像她这样从小被当做刺客培养的,走到哪里都是局外人,即便是金盆洗手,回归到了大众的生活中,可做过这一行,心里便会有挥之不去的印记,犹如一道深深的裂缝,时间久了或许会积水,会长出青苔,会生出杂草,却绝对不会缝合起来。 这一点,是她留了杨誉之一条命的原因,她也庆幸,蘅溪让自己去杀杨誉之,而不是让刘瑾派人去杀,若是刘瑾,只怕现在杨誉之已经真的归天了。 杨誉之赶回京城那一晚,还未进城,玉满堂已经手持短刃在城楼上等着他了。 杨誉之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短衣,身上佩戴短剑,跃上城楼来,风雪寥寥,月色无光,两人都是寂寞凄冷之人,说话也各有各的直接,面对玉满堂,杨誉之将剑别在身后。 “看来今日姑娘并不打算杀死在下。” “何以见得?” “当日姑娘杀死何阮,用的应是毒针,可今日姑娘却只带了短刃来。”杨誉之莞尔一笑,在玉满堂看来却是自欺欺人:“姑娘身为一个杀人的人,本不该有感情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淡,逐渐跟这凉凉夜色融为了一体,一起刻在了玉满堂的记忆中,你说杀人者不该有情,那么你送蘅溪木瓶子又是什么意思,你一直在她身边默默保护她算什么意思? 玉满堂还是尽力掩住了声音中的情感:“你离蘅溪远一些,你查她的事情,只会害了她。” 远处有脚步声,这里本就是城边上,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城边,不可能是寻常百姓,玉满堂叹了一口气:“是刘瑾的人,你走吧,我放了你,可能不能逃过刘瑾便看你自己了。” 杨誉之拔出腰间的剑来,伸手便猛地扎在自己身上一处,夜风阵阵,玉满堂虽未亲手触到那流淌而出的血,却也能感受到一股热意,这是杀手独有的敏感所在,杨誉之既然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逃脱之法。 杨誉之这一趟去查访宁王,带回来的只有两个消息,宁王的儿子朱谓翕染了重疾,还有一个消息,便是刘瑾纸条上所说。 蘅溪的孩子,不是皇上的,看着天色将明,玉满堂犹豫了,要不要告诉蘅溪,还是一直就这么瞒着。 玉满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心中是害怕的,害怕一切改变,即便每一次的改变,她都能咬咬牙接受,可这并不代表她能习惯,她害怕看到天下变得沧海桑田,害怕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同,害怕自己熟悉的一切不复存在,害怕熟悉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远去。 每次想到此处,就仿佛有一双手,要去探寻她的内心,把心中那片又湿又冷,长满了青苔的不洁之地翻个遍,每当害怕的时候,她都会沉默很久,只有沉默让人感到安全,这是她的主人教给她的。 她的主人,便是朱谓翕。 第252章 玉满堂2 三月的江南已是满城绿意,青色透净的天上,还不时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河道之中,商船来来往往,清晨的时候,整个城里雾气蒙蒙,一队马车押运着货物从这里经过,马车两旁全是身着黑衣之人,可是又不是寻常的官兵,路边有百姓忍不住撑着伞,驻足观看,不知这队马车是要去哪里的。 宁王府邸门口,马车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个人跳下马来,他肤色黝黑,面目却透着刚劲,显然是常年跑镖的,受过许多的风吹日晒。 他跳下车来,挥挥手,后面的人全部出来,他们身上配着刀剑,并不是官府的人,却个个伸手利落,勒住了马匹,将押运货物的舱门打开,里面全是被绑缚的幼年孩子。 “快些!送进去!”为首的人在前面呵斥着,手底下的这些人也个个不敢怠慢,按照这人所说行事,路边本来还有两三百姓想趁机看看热闹的,可接近宁王府邸后,这些人便识趣地往回走了,宁王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宁王朱宸濠本是一方豪贾,可这人一旦有了钱,欲望也就被撑了起来,这欲望烘起来了,就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再说天高皇帝远,只要自己有钱有势,便可为所欲为,除了搜罗古董字画,这绑架儿童的事情,向来也是宁王的独特爱好之一。 这些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孤儿,有的家境贫寒,迫不得已上街乞讨,也有的纯粹就是被拐卖来的,到了宁王的府邸,便挑些好看的充为家奴,不好看的便去后厨、马房这些地方做苦力。 驱赶孩子的人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棍,谁要是走得慢了,或是敢反抗,当即便往屁股上来一棍子,这些孩子从不同的地方被抓来,连日来粒米未进,个个身上脏兮兮的,垂着头,有气无力地一个跟在一个后面,哪个还有余力来反抗? 这些人把孩子领到府邸偏处的一间房里去,有几个满身横肉的女奴手提木桶,桶里是才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这些小小的孩子一进来,女奴便一个个剥了他们的衣裳,然后一桶水泼在他们身上。 “自己洗洗干净了,等会要去见老爷的!”一个拎着木桶,头戴汗巾的女奴说道,声音沙哑粗犷,倒是像个男人一般。 这些孩子本就被吓得不轻了,再看这女奴又实在可怕,便个个都赶忙洗着自己身上,三月的天,本就还未回温,这桶凉冰冰的水冲来身上,孩子个个都是瑟瑟发抖,却也不敢有什么怨言,有的孩子想家了,一边洗着,一边嘤嘤哭泣,这女奴也暴躁,看着这哭泣的娃娃,便大声嚷道:“能去服侍宁王大人,是你们的荣幸,哭什么哭?再哭便打!” 见女奴这么一呵斥,正在那忍不住哭泣的娃娃当下便住了嘴。 洗完了身上,换上白色的粗布麻衣,一群孩子又排好队,跟着家丁走,走到一个院落,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衣着比寻常下人要好一些,看来这人在宁王府上有些地位,这人把孩子中的男娃娃挑了出来,带着走了,这时队伍里只有几个女孩子。 每个人心情都很是恐惧,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她们之中,有听说过宁王的,只听闻这是个官位很大,也很有钱的老爷,绝对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惹得起的人物。 到了宁王近旁,这些孩子个个都不敢抬头,站成了一排,而带她们前来的人也退了下去。 宁王一个个审视着这些孩子,在她们面前踱步,忽然间,其中一个孩子的样貌映入眼中,走到她的身前,宁王停下了脚步。 这个孩子面色白皙,显然是江南本地人,虽然身量尚小,但眉眼别致,长大后说不定是个美人,宁王在她的身前站了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灵隐……” 宁王玩味着这个名字,那孩子接着道:“娘亲生我的时候,正是在灵隐寺外,所以便起了这个名。” 宁王看着她道:“你爹呢?” 她咬咬嘴唇:“我爹死了。” “你几岁了?” “快8岁了。” 宁王笑了,看来这个小女孩颇符合他的心意,他挥了挥袖子,门开了,一个下人进来,把其他的女孩子全部都带了下去,只留下了这个叫灵隐的孩子。 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惊恐,灵隐被下人带走了,这回和之前不一样,几个女仆过来,又给她身上从上到下冲刷了一遍,就连头发也全部细细地洗过了,洗完了之后,有人端了饭菜来,灵隐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快没力气了,她手头没钱,本想去包子铺偷两个包子,谁知便被忽如而来的官兵掳走,一路上她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直至现在,她才想到,抓走自己的或许不是官兵,可是这个宁王大人究竟有什么意图呢? 看着面前的饭菜,不过就是几根青菜和一碟咸菜,灵隐却如饿狼一般,几口便吃尽了,屋子旁边立着两个丫鬟模样的人,正咯咯笑着,连下人们吃剩的饭菜,这个小姑娘也吃得这么香,看来真的和路边的狗没什么区别。 灵隐的日子,的确和狗没区别,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人待她好,给她穿衣,喂她吃东西,可不久之后母亲就死了,灵隐寺的老和尚发善心葬了她的娘,给了她一些银钱让她离开,时日久了,手头银钱也花完了,每天只能靠偷来过活。 一顿倒腾完之后,已是黄昏,灵隐跟着家丁来到了一间大房子门口,这间房子真大,窗户上的花雕也很是精美,可家丁却并不带自己进去,只让自己在原地等着,天色暗了,房中烛火正盛,看来里面似乎有人。 良久,门开了,家丁挡在了灵隐身前,好像并不想让出来的人见到灵隐,灵隐站了一天,被风吹得有些发冷,双手攥住衣角,低头躲在家丁的身后。 “少爷好。” “嗯……” 灵隐微微抬头,看见一个衣着富贵,容姿翩翩的男子从面前走过,年龄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小,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微微打量了一番,却并没有太过留意,径自往前走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老者,这老者一脸儒雅的模样,或许是这个小公子的老师,或是府上别的什么人。 小公子走了,家丁才带自己进房去,可还未说来这里干什么,家丁便在身后关上了门,灵隐只觉周边一阵寒凉,伸手去拉门,要跟着家丁离开,却发现不知何时,门已经锁了。 趁着烛火微光,一个身影逼近自己,竟是宁王。 他蹲下身,眼中却并没有不善的意思,宁王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脸上皱纹却不是很深,他的手很是有力,在灵隐的头上抚摸着,灵隐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还未反应过来,宁王便猝不及防地一手抱起了她,她不过是个身量纤纤的小女孩,宁王光是用一只手,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去。 灵隐全身都在颤抖,背后渗出了微微的汗水来,她不知宁王要对自己做什么,只见宁王手指一划,便划开了自己的衣服,营养不良的肉体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灵隐挣扎着要坐起身来穿衣裳,手却被狠狠地按住了。 宁王放下了帘子,也翻身上床,之后在灵隐的心里,这一直是她不肯说出的事。 闭上眼,还是能看见那一晚帘子外的烛火,从起初的盈盈之光,终于燃成了一堆废墟。 老和尚曾说,女子一生的贞洁很是要紧,若是被破了贞洁,当晚便会有鬼神来索命,第二日天还未亮,宁王还在身旁沉沉睡着,灵隐便抓了衣裳,朝着假山后的池塘里跑去,只觉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来,划过脸庞,又顺着风不知漂往哪里去。 灵隐害怕见到老和尚说的鬼神,干脆一头撞死,先行去阎王那报到,也好过被鬼神用绳索拽着脖子,死死拖去阴曹地府的好,她也是个刚烈之人,既然一心寻死,那么便丝毫不会拖延半刻,她曾见过一个失意书生要跳湖自尽的,却迟迟下不去脚,越是在湖边徘徊便越是难过,她只要一头撞上那假山,撞晕过去以后,再投湖,自杀成功的几率便很高。 谁知,就在自己要一头撞在假山上,一只手竟拦腰抱住了自己,灵隐不及反应,只觉有人碰了自己的腰身,昨晚上的噩梦又再度惊现,发疯似地抓着抱紧自己的那只手。 “啊哟,好凶的小丫头!” 听声音竟是个少年,那少年放下了自己,弓着腰呼呼喘气,身上穿着一身富贵的紫色衣裳,腰间还挂着一块美玉,估计这玉能卖不少钱,灵隐偷鸡摸狗的事干惯了,见了这块玉,迟迟挪不开眼。 “谓翕,你家的丫头,都是这般凶么?瞧把我的手抓的。”这少年的手上,隐隐有几道红色的抓痕,灵隐坐在地上看着他,半晌才爬起来,想要开口说话,却发觉声音无论如何都上不来。 这个少年的身后,一个手拿折扇的公子走了进来,一席深蓝长袍,头发整整齐齐地束着,正是昨晚自己见到的那个小公子,怎么现在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见了灵隐,显然也有些诧异,估计是昨晚那一眼留下了一些印象,这两个男孩子年纪看上去都不大,和自己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两人一看穿着便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救下自己的那个小公子抚了抚自己的衣裳,揉着手上的抓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灵隐呼吸急促,想要答话,可不知为何,一旦想要说话,喉咙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前只看得见燃烧的烛火,这个烛火的模样是宁王房间里的,昨夜,她就这样看着烛火慢慢燃尽,直到烛台上只剩下一堆烛泪。 一股恨意从心底弥漫上来,面前这个手拿折扇的公子便是宁王的儿子,灵隐说不出话,手上的动作却很快,登时便握紧了拳头,揍向了面前的白脸小公子。 只听得救自己那人惊呼道:“啊呀,谓翕被打啦!” 这一下子太过用力,灵隐一下站不稳,和朱谓翕一同倒地,朱谓翕本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此时却挂了彩,一缕鼻血顺着鼻子流出,滴在衣服上,他伸手揉了揉,手背上染了一大块血迹。 “你做什么?你干什么打人?”朱谓翕拾起地上的折扇,看着他,灵隐喉咙里被堵住的东西忽然没了,积聚在一处的声音全部迸发开来,眼泪也蓦然间齐刷刷地流下来:“哇,我不去见鬼,我不要见鬼!” 第253章 玉满堂3 灵隐撕扯着声音哭泣叫喊,几乎要把所有的家丁全都引过来,一个下人过来,只见假山旁,两个公子围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身上衣服虽平平无奇,可是面貌却很好看,再加上两个少爷也手足无措的模样,难不成是哪家的小姐? 头一天灵隐是被偷偷带进府邸的,是以也没有几个人看到,自然也就不认识她,再加上这个小姑娘的确俏生生的,围过来的家丁纷纷以为怕是哪家的小姐,直到人群之中,有一个眼尖的家丁捂着嘴道:“你你你……是你!” 这个家丁正是之前带她们进来的人,看着模样打扮,估计也是清晨在这里干活,被花园里的动静给吸引来了,他看见了灵隐,登时目露凶光,要上前来捉她。 这下八成是被认出来了,可灵隐最害怕的还是鬼神来索命,连朱谓翕都锤了,还有什么是害怕的,当下便要迎上去,效仿砸朱谓翕的办法,来一拳砸在这家丁的脸上,刚要往前冲,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自己,一看,正是朱谓翕。 刚才一拳把朱谓翕砸到流鼻血,这个少爷定要想办法收拾自己,灵隐之前就听说过,很多当官的人都是大大的坏蛋,可恨到骨子里头,根本不拿平民百姓的性命当命看。 可是,朱谓翕却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只见他展开扇子,挡来自己身前道,对那家丁喝道:“住手!她是我手底下的人,我自会处置。” 那家丁是认识灵隐的,这一看,事情显然不对,昨天自己带进来服侍老爷的人,今天怎么就成少爷的人了,可是朱谓翕目光如炬,就这么瞪着自己,自己也不敢以下犯上,便也只好作罢了。 人都走了,朱谓翕才回头看着灵隐,灵隐因为长期饿肚子,很是瘦小,朱谓翕换了一只手拿折扇,这一只手则在她肩膀上摸了摸,只觉得她瘦得都快没肉了,看来日子一定不好过。 若是寻常的下人遭遇这样的事情,估计当家的只会随手赏点银子,让他们自行滚蛋,可是灵隐天生美貌,朱谓翕盯着她看了一阵子,道:“今后你随着范师傅学武功,学成了,来当我的护卫。” 朱谓翕的一句话,改变了她整个人的命运。 后来,灵隐得知,当日和朱谓翕在一起的少爷,也就是那个拦腰抱住自己却反还被抓了一手伤痕的小公子,名叫时翊温,父亲也是在朝为官的,和宁王一家很是交好。 时翊温和朱谓翕虽是好友,可两人的性子却完全不同,朱谓翕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可见大家公子的修养,可时翊温却是个急性子,毛毛躁躁的,朱谓翕给灵隐在府中辟了个院子,让她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女奴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内,灵隐害怕出去就遇到宁王,生怕宁王再把自己带回房去,便天天呆在院内闭门不出。 那时翊温也是个小孩子心性,得知朱谓翕把自己安置在这里后,隔三差五便要来府上,表面上说是找朱谓翕玩,实际上便是在府中四下打探,神神鬼鬼的模样,朱谓翕看了忍不住笑道:“你这司马昭之心,何时能收收?” 时翊温也不拐弯抹角,上来便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把那小姑娘关在哪里了?就是上回那个漂亮姑娘, 何不找她出来一道玩?” 朱谓翕却是摇摇头:“今后她是要给我当护卫的,我的护卫,岂能这么容易跟你走?谁知道你打什么心思。” 接着时翊温便酸溜溜地说着一些自己听不大懂的句子:“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兄弟我的处境,你也不是不懂。” “得了!”朱谓翕往他头上一拍:“我最近得了一幅字画,你随我瞧瞧去。” “什么字画?”一听字画,时翊温来了兴趣,马上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朱谓翕去了,两人就站在门外说话,恰好被灵隐听了去,年岁渐长,那是灵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长得很好看,随后她便回房,摸了一面家中女奴的铜镜出来,细细看着自己的相貌,心中也荡出一种喜悦之心。 可没多久,那面铜镜就被范师傅收走了,范师傅语重心长地道:“少年让我来教你,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你只要精进你的武功,不要为这些无聊的事情分身。” 一开始灵隐很生气,觉得范师傅管得过宽了,直到第一次出任务便触了霉头,她才知道,范师傅所言,皆是过来人的谆谆教诲。 她的第一次任务是在她15岁的时候,内容并不复杂,毕竟首次出山,都不会挑选太有挑战性的东西,毕竟刺客这个职业,若是一旦不成功,那便只能成仁了,那晚,朱谓翕单独把自己叫到了房间,对她说:“你也在我们这里7年多了,范师傅说这些年你学得很不错。” 朱谓翕这么说,灵隐心中是很感激的,这几年来,日子一日接着一日,她便这样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新意,甚至没有做过平凡女孩家该做的事情,每天打交道的就是各类武器,她最擅长使的便是短剑,范师傅说,对于一个刺客来说,短剑是最能保命,而且不会引起怀疑的东西。 漫长的时间里,她的性子被磨炼得四平八稳,平淡如水,不会再有大起大落, 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已经提不起她的兴趣来,她的话也越来越少,若是没人理睬她,便能连续几月不说一句话。 房中灯光很暗,朱谓翕的目光有一半沉在黑暗里,在灵隐看来,甚至有些凶戾之气。 “灵隐,你可知我培养你的目的是什么?” 灵隐摇头。 他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曾经目光明媚的公子,到现在却长着一张老谋深算的脸。 “你要为我刺杀皇上。” 短短八个字,就是她一生的内容,可是当时灵隐并不知道刺杀皇上是个怎样的概念,但朱谓翕说的,她没有不听从的,毕竟当初自己的命是朱谓翕捡回来的,若不是朱谓翕,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或是在哪里漫无目的地流浪。 他上前来,靠近灵隐,灵隐只闻见一阵淡雅的檀香味,可心跳却不由得加快了,朱谓翕伸手,他的手上是一块麻布,灵隐接过,麻布里包裹着一根细长的银针,这银针一看便知道,绝对不是妇人的绣花针。 当下,灵隐便领会了朱谓翕的意思,这是杀人的武器,后来杀何阮,她用的便是这武器。 可是,刺杀皇上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朱谓翕给灵隐的第一次任务,是刺杀当地一个土财主,这个土财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世人的认知里,绝对是大坏人一个,灵隐常年居住在府中,每天打交道的除了范师傅,同房的侍女,时不时还会见到朱谓翕和时翊温,便不会再和他人接触了,是以也没什么明辨是非的能力,当然不知道,这世间是不是所有土财主都该杀。 可朱谓翕的话却很有煽动力:“灵隐,你是被人贩子卖来我家的,这些人贩子专门做坏事,这土财主也做这样的事,许多家里的孩子便是这样被迫和爹娘分离的,你说该杀不该杀?” 灵隐点点头,朱谓翕微笑道:“很好,那你就去杀了他。” 这土财主显然也知道,自己作恶多端,怕是随时有人要夺自己的命,在遭遇过几次刺杀之后,他身边都会带着近身侍卫,当晚灵隐潜入这土财主的府邸后,几刀就结果了他身边几个不入流的侍卫,当下灵隐只觉惊诧,小的时候自己被人当狗,现在却发觉,这些人的本事也不过就是稀松平常。 这到底和范师傅有关,教导她的范师傅便是个老牌资深杀手,一个刺客一般是不留名的,可宁王爱才,尤其是喜欢这方面简单粗暴的人才,便时刻着人打探,得知范师傅在道子上很有名,便花了重金把他请来府上,灵隐在范师傅手底下被调教了快8年,身手也是别具一格,身法倏忽,来去如风,可头一次出任务,倒是输在了经验不足这一点上面。 宁王家中养刺客,别的有钱人自然也会养,灵隐眼看就要得手,谁知黑夜里窜出一个人来,这人虽然蒙面,可看体型应该是男人,灵隐与之周旋许久,毕竟还是输在了年纪上,那人的身法一看也是久经磨炼,估计也是几十年的功力,不仅自己受了伤,土财主也没杀成,幸而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回到了府中,已做好被朱谓翕大骂一顿的准备,可朱谓翕脸上并无失望的神情,反倒是看着她手臂上的伤,伤口很细,却流血不止,那是伤于一柄轻钢软剑,朱谓翕细细端详着伤口,眉头皱了一皱,忍不住伸手上去触碰,这一碰,灵隐只觉火辣辣地疼,可是这等失态的神情,却不好在朱谓翕面前表露出来,便也只咬牙忍着这疼痛。 朱谓翕也察觉了,这是灵隐第一次出任务,再说之前也没有情报,说这土财主家里竟有这等好手,他摇摇头,拉过灵隐的手来,用热水着湿毛巾,便细细地给她擦着伤口。 “这次失误,倒是我失察了,不怪你,你下去慢慢养伤便是。” 灵隐本不是多话的人,可今晚朱谓翕也就只说了这一句话,气氛竟一度非常尴尬,灵隐看着朱谓翕,心中一怔,本来训练得如寒铁一般的心竟忍不住直跳,身为一个下人,怎能让主子给自己擦拭伤口,她二话不说,当下便抢过他手上的毛巾,自己擦手上遍布的血迹。 朱谓翕也愣了愣,道:“你的存在不好被人家知道,便也不好叫下人来给你处理伤口,今后也是如此。” 灵隐像是没听见,冷着脸,等伤口弄干净了便取了纱布要裹上,以防再度流血,可一只手终究还是不好行动,朱谓翕看着她,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 他接过纱布来,便手法娴熟地为灵隐包扎,灵隐只觉朱谓翕一近身,幽幽檀香之气便漫了上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却不觉自己的脸色已是通红,朱谓翕为自己包扎完后,看着自己,这下灵隐再不敢抬头看他,却不知自己的一番心思全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朱谓翕道:“灵隐,我说了,你是我的护卫,今后也是要为宁王一家刺杀皇上的人,这是我重视你的原因,你可知道?” 灵隐点点头,他的话说得虽不清楚,可她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住在宁王府,吃宁王府的,睡宁王府的,师傅也是宁王府的,可自己却不是宁王府的人,等到今后去刺杀皇上,若是刺杀失败了,像今天这样,朱谓翕只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不会心存半分怜悯,每每想到这里,灵隐便不敢再想下去,不敢想自己的未来,不敢面对即将而来的一切。 这时,门外有家丁小声道:“少爷,沈姑娘来了。” 第254章 玉满堂4 朱谓翕的脸色忽而温婉了些,灵隐匆忙从后门退下,每到这时,沈姑娘总是会来,不用说也知道,这女子是少爷的心上人,可灵隐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沈姑娘是个官家女子,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又不是穷书生和富家小姐的套路,却不知为何两人每次相见都要在这样的夜里。 沈姑娘来了,她披着一身轻薄的斗篷,举手投足很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女奴有些知道她的,都对她评价不错,沈姑娘温柔贤淑,看上去就很和善,对这些下人定然也是不错的,灵隐也喜欢她,或许除了她,这世上再无人配得上少爷了。 正这般想着,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声音:“谓翕这招真损,竟把你当成刺客去刺杀皇帝。” 正觉奇怪,谁人这大晚上会来少爷房中的后院,转头一瞧,并不见人,而那声音不知怎地又飘去了头顶:“你这么漂亮的姑娘,陪我多好,谓翕当真可恨得很。” 灵隐叹了一口气,知道是什么人了,纵身跃上房去,房檐之上,坐的正是当年那个阻止自己撞墙而死的小公子,时翊温。 他时常来宁王府找朱谓翕,是以宁王府的下人也都认得他,且他是个大胆的人,就这么肆意来去,也无人敢说,这宁王府玩得就像他自己家一样,宁王夫人也很是偏爱这个孩子,时常要给他些糕点,得了便宜,自然更会卖乖了。 他坐在房檐之上,摇头晃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句话是千古名句,灵隐姑娘认不认得?” 瞧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灵隐心中便打定主意,今晚上不和他说话,这人是个没定性的,也不会做出什么守规矩的事来,前些年,朱谓翕身上也有这样的影子,可是近几年来,朱谓翕已经越发稳重,虽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有着大人一样的风范了,倒是时翊温还是时常呵呵作笑,做些小孩之事。 灵隐想走,本打算装作今夜就没见过这人,谁知时翊温还缠上了自己,道:“算啦算啦,灵隐你不知道也无妨,去陪我做一件事如何?” 看着他一脸油滑,想必这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灵隐却来了兴趣,也不言语,就偏头听他能说出个什么。 他也是个狡猾的人,见灵隐不靠近他,还就摇头晃脑,却一字不说,是摆明了要吊灵隐的胃口,这当真是个孩子,灵隐只得走近他,看他要说什么。 见灵隐走近,他开口道:“灵隐姑娘啊,你见过那什么……”还未说出口,便先忍不住嗤笑了两声,灵隐皱了皱眉,只当此人无聊,连个话都说不清楚,就在这痴痴傻笑,当真是浪费时间,便干脆转身要走,不理会他了,谁知他又忙着伸手:“哎哎~灵隐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灵隐心中虽厌烦他不着调,但是他毕竟也是朱谓翕的朋友,以前也是见过几面的,想到这里,灵隐便也停住脚步,静静等着他说。 “灵隐姑娘,知道你不耐烦,但你瞧你也没什么事,今晚就陪我做一件事如何?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怎么就急着走呢?” 灵隐朝他一瞧,只见他身边有个酒壶,这人果真是喝了酒,怕是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好姑娘,你瞧谓翕这人如何?”时翊温的眼神仿佛是在打探着她,灵隐本来打定主意,今晚不和这不正经的人说话,却也经不住他这么问,便也只是冷冷说了一句:“公子如何,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应当议论的。” “哎呀~”时翊温站起了身,来到灵隐身旁:“好姑娘,你是不知我心中的焦急。” 灵隐瞥向他,他有什么可焦急的? “你也瞧见了,这谓翕不知什么时候和这沈姑娘缠缠绵绵的,虽然这沈姑娘我瞧着也顺眼,但毕竟事关兄弟的终身大事,我也想给他把把风是不是?” “把风?” “灵隐姑娘,我一个人不敢,你陪我去瞧瞧他们在房中做些什么,我也好看看,这个沈姑娘对谓翕是不是真心的。” 灵隐只觉好笑,头一次见这么上心的兄弟,倒是长了见识,这个时翊温,简直比朱谓翕的老爹还要关心他的终身大事,这等荒唐的事情,自己是断然不会去做的,当下便要离开,谁知时翊温却上来,拉住自己的手,这等轻浮的举动,更是让她不快,刚要使力甩开手,可手臂刚好手上,还未用力,便觉得一阵疼痛。 她手不住一软,这下却被时翊温抓住了机会,带着她跃下房檐去,下面就是朱谓翕的房间,时翊温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里面,这个角度倒是刚好,只见朱谓翕和沈姑娘坐在床沿上,沈姑娘展着一幅画,仔细地看着,朱谓翕不时在画上指点。 灵隐却心中焦急,这样偷窥主人,自己是万万做不来的,若是被发现了,时翊温还好,毕竟他就这个德行,可是自己便不同了,自己再怎么说也就是个下人,哪里能和时翊温相提并论,她慌忙地甩开时翊温的手,也不顾疼痛。 可时翊温还偏就不依自己了,上来又是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好姑娘别走,他们又看不见我们,我们就在这里不动还好,若是你一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只怕我们就要被发现啦。” 两人此时身处后院,并无门户,要出去只能跃上墙去,这就很可能引起房中朱谓翕的注意,灵隐心中一沉,这个人当真可恨,拉着自己下来,现在倒是走不了了。 灵隐心中虽气,可是这正中了时翊温的下怀,他也没放开灵隐的手腕,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说道:“灵隐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定然觉得我是个不正经的登徒子是不是?告诉你,偷偷看他们二人可不是我想做的,谁成天闲得慌去看谓翕这小子和人家姑娘谈情说爱的,可是毕竟拿人钱财,要是没有替人消灾,我这人也不好做不是?” 拿人钱财?灵隐眉头一瞥,却没有说话,时翊温看着灵隐一派疑惑的神情,便道:“我倒是也不缺钱,但是那沈家二小姐偏要给我钱,我也没办法是不是,她给我钱,让我看着谓翕这小子和她姐姐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我看这差事也不难,不就接了这个活不是?” 灵隐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来,面前这人,不规矩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怎像个世家公子,倒像个泼皮诬赖,灵隐想这人若是脱了身上的华美衣裳,换上街边乞丐的装束,说不定还比现在顺眼得多,想到这里,谁知却忍不住想笑,她这神情中微妙的变化被时翊温看在眼里,他也咧嘴一笑:“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以后也该多笑笑,你看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却从来不与我说话,这几年了, 你自己想象,你和我说的话,有没有十个脚指头了?” 瞧他这般顽皮模样,灵隐只觉越发想笑,时翊温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灵隐,直到房中出现了一丝声响,两人才匆匆躲去窗户旁。 沈姑娘卷起了画卷,素净的脸上带着清澈的笑:“放翁的词是好词,可用来这等画上,却是可惜了。” 朱谓翕站在一边,饶有兴趣:“怎么说?” “这词本写家国之悲,雄浑有力,画上却是一派软塌塌的景象,倒像是残兵败将,于词不和,这配的诗不好,我看杜甫的词却是有此风范。”沈姑娘说罢,朱谓翕忍不住大笑:“这画本来是说战场惨烈,身先士卒却勇壮而归的,起初画这画的先生还想用岳武穆的《满江红》,我说不好,他便换了放翁的《关山月》,这又被你看做‘软塌塌’的景象,还说配杜甫的词最好,父亲还真当这画画先生是个宝,我看就是顶着个虚名来骗钱的,明日便劝父亲打发了这先生去。” 时翊温本也是喜好书画之人,听闻这画连配两首好词,画本身却满是污点,也有些心痒难耐,想去看看究竟是幅什么话,可转念一想,若这时候忍不住破门而入,朱谓翕定然就知道了自己的偷窥之举,只怕也不光彩,便只得强行忍住,想着下次寻个什么话题,找朱谓翕把这画借出来看一看。 时翊温本是来偷窥的,现在心思却全都到了画上,倒是灵隐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觉得很是无聊,不过是寻常的男女相处,在这里偷偷看未免太郑重其事了。 才这么想,谁知不一会,房里的朱谓翕便拥着沈姑娘入怀去,两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沈姑娘涨红了脸,满面笑意如三月春风,两人躺倒在床,方才那画早被搁置一边。 “来了来了来了……”时翊温自顾自地激动着,看着倒像是比房里面的两人还要激动,仿佛此刻在床上寻欢作乐的不是朱谓翕,倒是他一样。 看着屋内,灵隐只觉脸色一红,顿时觉得羞愧不已,便转头不看,时翊温察觉了,便道:“你快来看啊,这下不看岂不可惜!” 灵隐毕竟还是没这么大的胆子,不仅不敢看,整个人都缩去角落里,只觉双手发热,心神有些不由自主,时翊温只得叹叹气:“好吧,不看就不看。” 趁着朱谓翕和沈姑娘在房中打得一片火热,灵隐和时翊温趁机离开,来到院子外头,时翊温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看着灵隐:“真是瞧不出来,朱谓翕当真是个没情趣的。” 瞧他的模样,好像是要对刚才的事情有所评论,灵隐虽不言语,却对他说的话很是有兴趣,又听着他继续往下说,看看这四处惹事的公子哥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结论来,谁知时翊温所说与方才之事并无半点联系。 见灵隐看着自己,好像对自己要说的话很感兴趣,时翊温也踱着步子,娓娓道来:“我要是长得像朱谓翕这么人模人样,有姑娘家喜欢我,那倒是也可趁机风流一把,可惜我没他那么好的皮囊,便也只能这样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明明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不懂得珍惜。” 灵隐心生疑惑,倒是不知朱谓翕哪里不懂得珍惜了,瞧他方才和沈姑娘一道,倒是很懂得怜香惜玉,珍惜这等良辰美景。 时翊温的目光却落到了灵隐身上:“谓翕有你这么好的护卫,却偏偏不珍惜,时常就随随便便打发了你,我若是他,便将你打扮成男儿身,带你去妓院好好开开眼。” 这下灵隐算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而时翊温所说,也果然和灵隐想得不差分毫,当下便道:“好姑娘,你看着月色宜人,良辰美景,谓翕那小子自顾自地与佳人相会,我们也去寻一把风流如何?” 灵隐摇头,没有应他,偷看主人家已经是弥天大罪了,怎么还敢跟着他出去像个登徒子一样寻欢作乐,只怕是不想活了才这么干。 时翊温脸色一扭,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好姑娘,灵隐姑娘,你一晚上和我说的话,连十句都不到,看来你肯定是喜欢谓翕那个小子了,就让全天下的漂亮姑娘都去喜欢谓翕好了,就让我独独一人,终老而死,无人给我送终,无人给我收尸,无人给我……” 这时翊温竟然就这么忽然坐下大哭,灵隐始料未及,他声音极大,若是被人发现了,只怕又是一堆祸事,灵隐赶忙蹲下,要扶他起来,谁知他仍是哇哇大哭,就是不起:“灵隐姑娘还扶我做什么?还不去找谓翕那小白脸……” 灵隐一咬嘴唇,道:“谁说我……你起来,先起来……”见时翊温还是不动,心里一横:“好,我陪你去还不成?” 第255章 玉满堂5 听闻灵隐这么一说,时翊温竟像个弹簧一样猛地蹦了起来,立时便收了眼泪,只怕刚才也是在假装哭泣,见灵隐答应陪自己去了,马上面露喜色:“好姑娘,你这么说了,可不许反悔!” 灵隐换上了男装,陪着时翊温出了宁王府,这几年来她从未出过宁王府,只有做任务的时候出过一次,却不知短短八年,外面的天下早已和小时候不同了,走在路上,看到哪里都觉得很是新鲜。 时翊温有意靠近她,说道:“好姑娘,我带你去妓院见我的师父。” 去妓院见师父?灵隐哭笑不得,倒是什么样的师父会常年呆在妓院? 不等她问,时翊温便说起他的师父来,一脸的骄傲:“我的师父是个大才子,诗书画都厉害,你瞧我已经够厉害了吧,可实际上,我还未学得他的分毫。” 这世上有名的人,灵隐本就认识得不多,估计问了也不知是哪个大家,便也不问,谁知这不闻不问还被时翊温调侃:“你怎么不问我师父是谁啊?” 他面露失望:“就说你这样漂亮的姑娘不能跟着谓翕,非把你调教坏了不可!”说罢,他伸手就要去碰灵隐的脸,灵隐想避开,谁知他温热的手已经捏住了自己的脸,行人来来往往,灵隐面色羞得通红。 时翊温却毫无所觉,就这样捏着她的脸道:“你以后无需什么都听那小白脸的,要是小白脸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还有以后你也多笑笑,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不仅不与我说话,连笑都不笑一下,可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瞧时翊温这小孩子心性,灵隐却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她眉目一弯很是好看,时翊温也一脸得意:“你瞧,我就说你笑起来好看。” 来到迎春楼门口,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个个都未在时翊温身边,看来他定然是这里的常客,可灵隐却瑟瑟地躲在他的身后,这种场面,她是第一次见,再说妓院这种地方本就是男人的天堂,她一个女子进来作甚? 时翊温身处万花丛中,一一指着这些姑娘:“百合,红叶,嗯……我看看,啊,今日海棠也在啊!” 这些女子见时翊温记得自己,个个乐开了花,称他为“爷”,拥着他便进门,时翊温却紧紧拉住灵隐,将她推来自己身前:“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友灵隐公子,大家都见见!” 说罢,这些女子便个个看着灵隐,灵隐觉得好不自在,她们一个个伸手过来,捏着自己的脸,连连夸着:“好俊的小公子,爷有这么好的朋友,怎么不多带几个来?” 时翊温问这些女子:“我师父今天在不在?” 一个头戴牡丹,身着大红纱衣的女子挑着眉道:“在,怎么不在!唐老爷就在楼上快活着呢。” 时翊温领着灵隐进来,一路皆是灯红酒绿,个个男人酒气冲天,她认识时翊温几年,却从未听说过时翊温的这个师父,大概是因为这个师父也从未在宁王府中出现过。 上了楼,又是几个姑娘笑脸相迎,时翊温避过她们,走来一道门前,伸手一推,灵隐便看见房中一群女子拥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手执折扇,颇有气质,此时已是满脸通红,房中满是酒气,闻得人很是不舒服。 时翊温一看,眼中透出光来:“师父!” 他拉着灵隐,凑来这些女子之间,他师父如今已是喝昏了头,大概也辨不清他是谁了,只伸手要揽着他过来:“啊呀,白荷姑娘,一起喝一起喝!” 瞧师父晕头转向的模样,时翊温只得小声对灵隐道:“今天不巧,刚好赶上师父喝醉了,让你见笑,莫怪莫怪。” 谁知时翊温这师父还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不清醒,指着他便问:“小子说我什么?我何时醉过,来来来,我们继续划拳。” 时翊温只得摇摇头,但凡是大醉之人,都会称自己没醉,看来自己的师父也不例外,时翊温让身边这些女子全都离开房间去,与灵隐二人合理把他师父搬上床去,他师父本是个相貌潇洒的男子,如今醉成一滩烂泥,手中还握着折扇,一沾床铺便开始沉沉打呼。 明明是看着自己的师父,可时翊温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像寺庙里的老和尚见自己的弟子下山去偷偷吃肉一样,以前灵隐还住在灵隐寺的时候,便认识这么一个小和尚,他也是孤儿,被老和尚收养长大,本是天天听取佛祖训诫,诵读佛经,可是这小和尚却不安分,总是趁着师父去诵经讲学时下山,去张屠夫那卖猪肉,和灵隐混熟了,便时不时会分灵隐一点,可是后来这事终究还是败露了,老和尚摇了摇头,连连踱步叹气,神情就和现在的时翊温一模一样。 后来,老和尚让这小和尚还俗了,小和尚下山那日,欢天喜地地给了灵隐一把瓜子,说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之后便扬长而去,灵隐有时候会想起他来,不知他过得如何,长大了,还会回灵隐寺吗? 灵隐低着头,看着面前沉沉熟睡的男子,方才时翊温才强行给他灌了一杯醒酒药下去,可现在看来,这药显然没发挥作用,时翊温面对师父,竟还收起了往日的不正经,变得一脸严肃,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整个房间只听得见鼾声,外头花天酒地的声音,好像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了,半晌,灵隐开口问时翊温:“你师父是什么人?” 她倒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师父是什么人,只是看他现在的面目表情很是落寞,便想安慰他一下。 “我师父便是吴中才子唐寅,熟人称他伯虎。” 既然有才子之称,那必然是春风得意客,在灵隐的想象中,大多有才学的人皆是来去无影的飘逸自由之人,可面前这个有“吴中才子”之称的人,却在这里醉成一团,一脸的苦相。 时翊温道:“师父一生才学过人,成于这过人天赋,却也败在这里。” 灵隐听他说着,不知这“成也才学,败也才学”是个怎样的说法。 文人和武将不同,武将若是败在了战场上,在人们看来便是千古留名,死得越是悲壮,越是受人尊敬,可文人的失败,十有八九都与科考有关,有人寒窗几载,却屡试不第,不仅自己终日借酒消愁,还沦为世人的笑谈。 时翊温道:“师父颇有学问,才高八斗,谁知科考之时,只因文章作得太好遭了罪。” 灵隐只觉奇怪,但凡屡试不第的都是些无才之人,若这人真是才高八斗,哪里有什么“遭了罪”的说法,可灵隐即便是心中有此所想,也不言语,就听着时翊温说。 时翊温继续道:“那年科考,据说是当朝大学士李东阳出题,题目可谓是刁钻至极,只见考场上一片考生全是愁眉苦脸,不知如何下笔,倒是只有师父和另外一个叫徐经的人写出了好文章。” 既然个个都是一筹莫展,独独他们两人写出了好文章,这怎么看都是好事啊,灵隐开始越发好奇。 “只可惜……”时翊温用手按了按太阳穴:“那考官坏事,当场就将师父的文章念了出来,这文章写得好,自然就有人生疑了,那些考生个个怀疑师父和徐经二人事先便行贿得了考题,便开始造谣生事,后来事情到了主考官那里,自然将师父除名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时翊温的师父倒是真的冤屈,明明是有学之人,却偏偏遭到这样的额待遇。 “灵隐,你有没有想过,刺杀皇上,是否真的是对?” 灵隐没想到,本来还在说着他师父的事,怎地这么一下便扯来了自己身上,看来时翊温和朱谓翕关系倒是真的好,连这种事情他也知道。 灵隐轻声道:“我是下人,公子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谓翕怎么说,你便怎么做?你自己没有想过?皇上不是别人,光是那重重深宫便不是你随随便便可以进去的,再说了万一失败,宁王一家都会惨遭抄家,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这回却是换灵隐愣了,若非时翊温如此说,她还真全然未想过,不仅是刺杀皇上的事情,她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未想过,她只想按照朱谓翕的意愿活着,因为她的命是朱谓翕救的,哪怕朱谓翕明天就对她说:“我用不着你了,你自己想个法子了断吧。”那么她也会马上就一根白绫送自己去见阎王。 灵隐本来话少,可时翊温一问,她竟然将自己所想说了出来。 说罢,她和时翊温两人双双沉默,整间屋子静了下来,时翊温却是神色一荡,几个字登时脱口而出:“救你的是我,不是他。” 就你的是我,不是他。 救你的是我,不是他…… 玉满堂眼睛猛地一睁,才发现自己一整晚都趴在桌上睡了,昨夜拿了刘瑾的那张纸条看了之后,便一晚上都在纠结要不要告诉蘅溪这件事,到了今早,她还是决意瞒下。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时翊温曾问过她要如何活,若是帮着朱谓翕造反,那么必定是一生不得善终,可是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去活?她这样的人,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只是唯独想起那句“救你的是我,不是他”时,心头还会淌过一阵热流,眼角略微有些湿润,不知什么时候流的眼泪。 刘瑾不愧是能在皇上身边呆这么久的人,办事效率很高,才短短三日便查出了许多和太医钱自芳有关的事情,蘅溪的只觉果然神准,钱自芳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这个钱自芳入宫前宣称祖上三代都是行医的,家里还在京城开了间药铺,刘瑾的人查了以后,发现他所说的确不加,祖上三代行医不假,有一间药铺也不假,可是再一调查,却查出了问题来。 药铺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按照年纪推断,钱自芳应该是他的儿子,可是药铺老板却只长叹道,自己的儿子几年前便为了采药,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死了,钱自芳这个人,早应该是个死人,可现在他却相安无事地在宫里当着太医。 刘瑾着人查阅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资料,发现所有的资料都和钱自芳一样的,刘瑾便得出了一个结论,是这个人利用了钱自芳的身份进宫做官,可是进宫做官本就不限阶级,为什么非要顶替别人的身份呢?除非这个人本来的身份见不得人。 刘瑾本来要用强,干脆把钱自芳抓来问问,便什么都知道了,蘅溪却不同意,现在宫里面几乎所有人的身份她心中都有底,可是唯独这个钱自芳很是神秘,只怕这人有的是背景,不是是敌是友,现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派人慢慢观察他,看看他潜入宫里究竟要做什么。 玉满堂选择蘅溪,便是因为蘅溪对于大小事情的决策很是果断,且很少出错,在浣衣局的时候两人就开始配合行事,蘅溪是凤族之人,身上带的玉镯子被视作凤族的圣物,传说这是昆山之玉打造的,为凤族的圣女世世代代相传,而圣女皆是永生之人。 若非见过蘅溪,玉满堂几乎不信“永生”的说法。 而凤族永生的条件,便是和皇帝诞下子嗣。 按照蘅溪所说,若是扶凤族的皇帝即位,那么天下终将是凤族的天下,凤族的女子和皇上诞下皇嗣后,许多人都可长生。 蘅溪那时便察觉了,每到黑夜,宫中便会有人潜入进来,如今一看,潜入那人八成是杨誉之,可蘅溪却不确定,认为潜入进来的人应该不止杨誉之一个,镯子在自己手中终归不安全,便想办法找了何阮这个替死鬼。 玉满堂先将何阮视若珍宝的手镯偷了,接着蘅溪顺理成章地演了这一出戏,可是在别人眼里,这出戏不过是玉满堂被何阮欺负,蘅溪不要命地挺身而出罢了,谁知这个计策是两人共同合谋,而且何阮的死,还混淆了旁人的视线,把关注点都引到了何阮身上来,因此不会有人注意到蘅溪和玉满堂两人。 可是,蘅溪叫自己去杀杨誉之,自己最终却还是没下手。 蘅溪说,杨誉之是个很重要的人,关于凤族谋反一事,他掌握的证据不少,在探访了宁王回京之前,必须要杀了他灭口,也正是因为蘅溪信任自己,不大信任刘瑾手下的人,才让自己去做这件事,可是到头来,自己却背叛了蘅溪。 而且到现在,背叛已经不止这一次了,玉满堂瞒下了蘅溪孩子的事情,这便是第二次,玉满堂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次。 或许在她的心中,自己永远都不会背叛的,只有朱谓翕一人吧。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只见蘅溪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第256章 玉满堂 “你在想什么?”蘅溪慢慢走来自己的跟前,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玉满堂竟毫无察觉,以往她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而蘅溪此人本就多疑,她用猫一样的眼睛,看着玉满堂。 玉满堂知道蘅溪才见过刘瑾,便随意寻了个话题:“姑娘,你真的要和刘公公合作?” 蘅溪忍不住笑了笑,似乎是她问了个很好笑的问题一般:“刘公公对我们有用,为什么不合作?” 玉满堂道:“刘公公在外头多方敛财,只怕迟早会有杀头之罪,不是可以长久信任的人。” 蘅溪仍旧是看着玉满堂,可眼光中已经多了另一层阴影:“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弃,谁说我要一直用他?” 玉满堂怔了一怔,随即便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是过于蠢了些,蘅溪是什么人,她是凤族的圣女,一路走到这里,不知活了几个朝代了,怎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或许就连自己,也不是蘅溪可以长久信任的对象, 可自己与蘅溪不同,或许十年,百年之后,自己尸身入了土,但蘅溪却仍旧能活着,玉满堂忽然觉得,蘅溪活了这么久,对于这世上的许多问题定然看得通透,便将自己心中所惑问了出来。 “姑娘,你觉得……造反一事,可是正途?” 蘅溪神色定了两秒,似乎是不明白玉满堂怎会忽然问这样的话题,但是玉满堂从来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便先行反问道:“我问你,在你看来,何谓正途,何谓歪道?” “我曾有一挚友,他和他师父都极为反对造反一事,说造反之事不容天道,不容纲常,既然天下有皇帝,皇帝便是万乘之尊,谋仕途也好,谋权位也好,都应通过正途去夺取,无论是造反还是前朝复国,都是凡夫俗子的痴心妄想。” 蘅溪摇摇头:“你说的与先生所说倒是很像,可惜我却不认同。” 玉满堂看着蘅溪,不知她如何说。 “我问你,当初东汉末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武皇帝挟持天子令诸侯,除奸臣宦官,这也是造反,可这错了么?这天下从来不属于哪一个人,皇帝是万乘之尊不错,但若皇帝无德,欺压天下百姓,放纵声色不理朝政,这等皇帝,有何脸面称得上万乘之尊。” 蘅溪后面这几句话,明显是在嘲讽当今的皇上,她自是信任自己,才如此说,否则若是这话被哪个朝臣听见,定然要落了把柄,受人非议。 “若是走仕途,去一手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见成效,几千年改朝换代,这皇帝的位置,自然都是有德有能之人坐的,若是此人无德,自有人取而代之,所谓正途,所谓纲常,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朝代,是最没用的。” 只是,如何的朝代称得上有希望的朝代呢? 朱谓翕说过一样的话,弘治皇帝在位时,政治清明,海内太平,可当今皇帝却不过是捡了个漏子,一无德行,二无治国的能力,只怕不久后,宦官当道的乱世局面便又要出现,与其如此看着一个朝代衰落下去,倒不如选有德之人取而代之。 宁王或许是这个天下最有这个实力的人。 朱谓翕说与其等着天下大乱,不如趁早取而代之,可时翊温所说的却完全不同,那日在妓院,他和自己并排而坐,看着面前呼呼大睡的唐伯虎,他说道:“这个天下于我眼中,来日可期。” “于我眼中,来日可期。”玉满堂对蘅溪说这句话时,竟觉得心下释然了许多。 按理说,时翊温的师父唐伯虎遭受这等不公的对待,应该是恨透了官场,恨透了朝廷,可时翊温却说,这话正是师父告诉他的。 蘅溪没有反驳,却是露出笑容来:“你若这么想,便一直坚持下去,历朝历代的更迭与变化,皆是将士们从沙场上浴血奋战出来的,朝代更迭,天道却始终不变,这么多年,有些东西的根源的确是不变的,甚至还得到长足发展,你说来日可期并无错处。” 玉满堂时常会觉得,当自己还是那个叫灵隐的少女时,对于主子说的话皆是全力以赴,可时翊温常常对她说,朱谓翕那小子时常满口胡言,不必全部都听他的,他们要做的事是造反,是去颠覆一个时代,可听闻蘅溪所说,玉满堂知道,朱谓翕所说之事,是去打破可打破的,维持可维持的,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一定会变的,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男人们常说世道如何,天下如何,一切该变的总是会变的,万古不易的,是凡人腔子里一颗流着热血的心。 朱谓翕和时翊温,明明是两个好友,一个选择冒险,一个选择看着这个天下如何走下去,灵隐还是要帮朱谓翕,时翊温在得知她的想法后,只是一脸空落落却不虚浮的神情说道:“我会在身后看着他,我不认可他的做法,不认可宁王之心,可朱谓翕仍是我的挚友。” 他所说和灵隐想的一样,争夺天下通常不是像她这样的人考虑的事情,她只知道她一生只作为朱谓翕的杀手和护卫,可能皇帝宝座之上的人会变,可能江山的主人会变,可能这个天下都会变,可他仍然是他。 玉满堂恳求蘅溪,让自己出宫去,谁知蘅溪只是摇摇头:“进了宫门,再要出去谈何容易?再说要出这宫门,从来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蘅溪在宫中虽无位份,可当见到她的第一眼起,玉满堂便知道她定然是带着自己向前走的人,皇上曾说要给蘅溪封淑女的位份,最终却也被蘅溪拒绝了,玉满堂知道,蘅溪同自己一样,进宫不是求取荣华富贵的,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她往前走,玉满堂也不是什么拘于礼法之人,便对蘅溪心怀尊敬,称她为“姑娘”。 玉满堂面上却丝毫不露惊惶之色,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要恳求一番,玉满堂却素来性子沉静,可心思却很是坚定,但凡自己认定的事情,绝对不会更改,她仍旧在蘅溪的面前,等着蘅溪说话,可蘅溪却是真的爱莫能助。 良久,她站了起来:“姑娘说过,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论对错,只凭自己的良心,所谓对错,不过在人心罢了,如今姑娘可还是如此作想?” 听闻玉满堂如此说道,蘅溪微笑着点点头,如今的她大着肚子,颇有身为人母的风范,行事作风,越发向沈妃靠拢,玉满堂知道,蘅溪进宫来的目的不简单,对所有人都声称是被皇上的人绑进来的,可是真实的原因为何,没有人知道,就连玉满堂自己,对于蘅溪,所知也并没有多少。 蘅溪的确说过,这世间有千百人,便有千百种思想,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一生而活,没有所谓的谁对谁错,对与错,不过是人们所定下的虚浮之物罢了。 玉满堂如今这么一问,蘅溪便知道她要做什么,玉满堂是刺客出身,在宁王府上学习这等功夫学了近十年,有最好的老师,这宫门大内,岂能拦得住她?若是得到首肯,她自是规规矩矩地出宫去,若是得不到允许,她为人话虽不多,却心智坚定,想要做到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蘅溪叹了口气:“你可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宫去瞧朱谓翕?” 玉满堂眼神清澈,却无故透着凌厉之色,蘅溪看见她的眼神,便知道问这话,实属是多余的,她招了招手,让玉她自己近一些,玉满堂起身过来,蘅溪在她耳边小声道:“那你这一走,可还回来不回来?” 这一问,原本眉目不惊的玉满堂眼里登时放出惊异之光,她看着蘅溪,不知蘅溪何以如此问,自己是皇上的女人,这宫里自然是要回来的,岂有不回来的道理?可是转念一想,思绪竟有不自觉地翻飞漂浮起来。 若是这么一去,永远不回来了,何尝不是另一条可行之路? 可面对蘅溪,她还是道:“我会回来。” 蘅溪却笑了笑:“真想见见那个朱谓翕,沈妃娘娘被他迷得七荤八素,就连你也一样。” 玉满堂镇静地摇摇头:“不,我对他并无别的情谊,不过是昔年得他相救,欠他恩情罢了。” 蘅溪的目光忽然变得悲伤起来,那时玉满堂从来未曾见过的一种表情,一种无以言状的表情:“你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玉满堂不知蘅溪何以如此确定,正待要问,宫门外忽然想起了脚步声,来的人不少,脚步匆匆,玉满堂依稀听得有十几人朝这边过来,却不知都是些什么人。 一对太监拥着两个身穿华美锦衣的老宫女来到了储秀宫门口,这两个宫女光看穿着发饰,便知是宫里有点资历的,玉满堂知道是皇上来了圣旨,便跪下接旨。 一个太监小步上前来,起初还是弓着身子小步跑来,到了玉满堂和蘅溪面前,便忽地从手中展开一道黄色的圣旨来。 “圣旨到,玉浣衣接旨!” 玉满堂跪下接旨,不知这时候皇上是要做些什么。 “玉浣衣蕙质兰心,貌美无双,今夜着其至乾清宫侍寝,不得有违,钦此!” 太监的声音拖得很长,玉满堂接了旨,内心却很是煎熬,本是决意今晚便要远走,可皇上偏偏在这种时候召自己侍寝,不知安的是何居心。可想来想去,这无非也就是皇上一时之兴罢了,再说只过一晚也不碍事,今夜就去陪陪那皇帝也无妨。 敬事房的人走了,蘅溪却捂嘴而笑:“你今晚是走不掉了。” 玉满堂眉头怎么都舒展不开,侍寝这种事情纵然是万千后宫娘娘们都喜欢的,可自己却是极度厌恶,之前皇上也来找过自己几次,若是光表面上谈谈心还好,可是脱光了衣服侍寝,她便觉得浑身难受。 蘅溪看出了玉满堂的心思,笑道:“怎么这后宫佳丽们都喜欢的事情,你却是一脸触了霉头的模样?” 玉满堂咬咬嘴唇:“姑娘你明知我心事,又何必来挖苦我?” 才说完这句话,她忽然顿了顿,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她的目光阴鸷下来,仿佛从一片碧蓝的湖海进入了一片阴森森的密林之中,蘅溪看着,却也是微微含笑不言语,她知道玉满堂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 第257章 玉满堂7 按照侍寝的规定,妃子要把衣服全部脱光才能进入乾清宫给皇帝侍寝,玉满堂那根细长的毒针自然也就没法带在身上,可对于她来说,刺杀皇上,未必便要将那利器带在身上,皇上手无寸铁之力,等他睡去,周围势必无旁人,自己只需短短几秒,便可终结了他的性命,到时候以自己的身手,想要逃脱也不是什么难事。 储秀宫中,宫女们个个欢喜,谈论着皇上终于想起在这宫里还有位不得宠的玉浣衣,玉满堂没有位份,自然待遇也就没那么好,她自己志不在此,自然也就不在意这些,在宁王府,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可是她身边的宫女却一个个叫苦连天,声称是玉浣衣自己不争气,拖累了这些下人。 这下,宫女们个个欢天喜地给玉满堂画着妆,用清油抹顺头发,玉满堂原本便是天生丽质,现在看来,更是明艳动人,可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端详自己的样貌,她只觉得手心微微出汗,今晚,那个皇帝便不在人世了,明天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可紫禁城的主人,再不是当下的这个皇帝。 宁王会坐上这个位置,一统千秋。 她闭眼,往日的一幕幕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灵隐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在宁王府,永远在朱谓翕的身边,在宁王府的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地,她也快淡忘了自己最初的使命:去刺杀皇帝。 朱谓翕最后一日去学堂,回府的时候,脸上神情却郁郁不安,不久之后他便病了。 灵隐还从来不曾见过朱谓翕如此模样,自从上回跟着时翊温出去了一趟后,她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光天化日便偷偷溜进了朱谓翕的后院去,透过窗户缝看着里面的人。 以前,沈姑娘每次都会来这间房陪着朱谓翕,两人一起或品诗书,或品画作,灵隐心中暗暗觉得,若是两人成亲便好了,只有沈姑娘这般端庄得体,气度宽广的女子有资格做朱谓翕的妻子。 可是,一连几日,都再不见沈姑娘。 听厨房的厨娘说道,沈姑娘入宫去了。 那时,灵隐心中恍若闪过一道惊雷,不仅如此,厨娘还说,下个月沈家的二女儿沈淑敏便要过门了。 灵隐非常想当面问问朱谓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她知道,这件事她本不该管,随意问主人的隐私,这样的事也绝非她会做的。 不等灵隐问,时翊温便先气冲冲地找上了门来,一把揪起了尚在病中的朱谓翕,呵道:“你这是做什么?让沈姑娘进宫是你的注意?我起先还以为是你爹,没想到……你……” 问到这里,时翊温似乎也不知再如何问下去,朱谓翕一脸病容,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眼神却如一波死水一般,再不复当日的明澈,他看着时翊温,动了动泛白的嘴唇:“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问我那又如何?你问过沈姑娘没有?” 时翊温一把将朱谓翕甩在床上,朱谓翕身子单薄,本就不似他身强体壮,这一甩,像是轻轻地掷一张纸一般,朱谓翕躺倒在床,咳了两声,这么多年来,灵隐从未见他病得如此。 “怎么?我娶沈家二小姐?你不高兴?”生气的本是时翊温,可朱谓翕却划过一抹微笑,打趣似的反问于他,时翊温一时竟说不上话来,咬了咬牙。 短短一阵子,时翊温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竟甚是来气:“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了,今后你也莫要将我再当兄弟。” 朱谓翕笑笑:“我还不知道你?过了今日,你我依然是兄弟。” 时翊温哼了一声,正在气头上,再加上朱谓翕还总是露出一副调侃的神情来,更是瞧得不爽,时翊温登时便夺门而出,灵隐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只见时翊温走后,朱谓翕竟是一阵猛咳,青绿色的锦绣缎被之上,竟洒了点点血迹,灵隐心中蓦然大惊,夺门而入,进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却是莽撞了。 朱谓翕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灵隐,你师父怎么教的?刺客岂能是时时刻刻都能现身的?你的功夫还未学到家呐。” 明知朱谓翕是在浑说,灵隐心中却是一阵心酸:“公子,对不住……” “你和时翊温怎么都一个模样?我不过是染了厉害些的风寒,个个还当我要死了?”朱谓翕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提高了声音,想让声音听起来更洪亮些,可却仍旧不免虚浮。 灵隐知道是自己冲动了,快十年了,唯独这次她没有忍住,转过身去,鼻尖一阵发酸,她看见了朱谓翕的眼神,时翊温走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荡漾着平和的波纹,那时灵隐从未见过的悲伤,他好像在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可灵隐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等等。”灵隐刚要走,朱谓翕忽然叫住了她。 “给我换一床干净些的被子来,莫要让我娘知道了,要不然她定要喋喋不休地来说我了。” 灵隐点头,没有作声,转过头去,却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脸庞。 没多久,沈淑敏便进门了,娶亲那日,朱谓翕仍旧病着,迎亲的仪仗队走了整整一条街,小孩子们纷纷追逐打闹,鞭炮声更是不绝于耳,四处都是张扬的锣鼓和笑声,宁王和沈家老爷更是笑开了花。 那一晚,朱谓翕没有挑开新娘子的盖头,而是在敬谢了宾客之后,便径自去睡了。 灵隐对沈淑敏有些印象,沈淑敏跟着朱谓翕来过几次宁王府,可次数远远不如她姐姐来得多,且来了之后,朱谓翕便在前厅与父亲议事,沈淑敏倒也会寻乐子,独自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大风筝,便像在自己家一样,和丫鬟们舞着风筝玩耍。 她拿的那个风筝本是坏的,收藏在仓库之中都积了灰,可她天性贪玩,拿回家命家中下人把风筝粘好了,再拿来宁王府放,一些丫鬟就喜欢这等新鲜玩意儿,跟在沈淑敏后头放风筝,一天风大,还是吹断了风筝的线,这风筝便飘没了影。 灵隐本以为,沈淑敏是朱谓翕带进来的,风筝不见了,照她的性子,自然是要哭着闹着要朱谓翕帮她找,谁知到了朱谓翕面前,沈淑敏却极为乖巧,对于风筝断线的事情一概不提。 那夜,灵隐看着洞房花烛,新娘子独自坐在床上,不知独自一人坐了多久,门外的宾客来来回回走动,到了半夜,却仍是不见新郎的影子,良久,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侍女进门来,悄声对沈淑敏说,公子身子不舒服,今日睡在他自己的房间了,还望沈淑敏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 大婚之夜,新郎不入洞房,反倒是一个人跑去书房睡觉,换了是谁都要大闹一番,再说这新郎竟然还命人告诉沈淑敏,不许闹事,更是可恶至极,灵隐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看不懂朱谓翕了。 她知道沈淑敏是小姐脾气,定要大闹一番,可谁知那晚,沈淑敏只是悄然揭下了盖头,鞋子也没有脱,和衣睡在了床上,花烛还未燃尽,便已然被她吹灭,这样的镇静,似乎太不符合这个人,灵隐犯了疑惑,沈淑敏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就在这时,她猛地想起,正是沈淑敏曾摆脱时翊温去探查朱谓翕和她姐姐的事情,对于两人的事情,其实沈淑敏心中早就有谱的,可为什么她同意嫁给朱谓翕,嫁给朱谓翕,她心中可甘心? 那一个晚上,新郎新娘不在一处,夜里很是平静,却平静得不正常,第二日日头才上,拂晓刚至,沈淑敏便挽起了发髻来,从小姐变成了夫人,和朱谓翕二人一道去向父母请安。 尽管家中的下人丫鬟们很喜欢沈淑敏,沈淑敏在宁王府的时候经常带着她们一起四处玩耍,可灵隐始终觉得二人奇怪,二人自成亲以来,从未同居一房,不过是有时宁王夫人来瞧瞧二人新婚生活时,两人才会做个样子在一起,平日里,两人皆是各忙各的。 所谓的貌合神离,也不过如此了。 可渐渐地,沈淑敏也不带着丫鬟们玩了,她开始像一个标准的大户人家的夫人一样,学着操持家务,至少宁王夫人对她很是满意,自始至终,沈淑敏都不知灵隐的存在。 灵隐本以为自己能够一直留在宁王府,谁知沈姑娘进宫后不久,便迎来了自己进宫的日子。 那时候正是隆冬时节,北方下了鹅毛大雪,雪花片片飘落在天上,看着就像是云被撕成了碎片,灰蒙蒙的天,有刺骨之寒。 朱谓翕头一次亲手给灵隐披上了披风:“我打点好了宫里的太监,你初到宫中,或许会觉得不适应,也不会有什么很好的职位,或许去了就是做苦力,你心中可害怕?” 即便是过了许久,可朱谓翕的病却没有好转的迹象,说话仍旧是声音飘忽不定。 那时灵隐便知道了,造反绝非一件闹着玩的事情,没有一件造反之事,是顺利进行的,朱谓翕整日帮着父亲出谋划策,筹谋布局,夜以继日,身子自是有损伤,她咬了咬嘴唇,或许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朱谓翕不那么担心。 灵隐道:“我知道,进宫后,不会做出格之事,不会太快崭露头角,也会受得住宫中凄苦,灵隐……定不负主人所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称呼终究还是从“公子”变成了“主人”。 朱谓翕点了点头,他披着厚重的天灰色披风,脸色在披风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眼中早已没了少年的灵动,取而代之的,是了无边际的野心,灵隐知道,自从沈姑娘走了之后,他也变了许多,大雪中,这个眉目英挺的少年,似乎要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埋在雪地之中。 朱谓翕说道:“进了宫,任何事情定要一步步来,我信得过你。” 我信得过你,这句话如同一阵暖流,淌过灵隐的心间。 “入了宫之后,便要换个名字,我已经命人给你伪造了一个身份,今后你的名字便叫玉满堂。” 从灵隐到玉满堂,仿佛从天上的烟云缥缈堕入了凡世中的红尘俗境,可灵隐愿意,“灵隐” 是属于朱谓翕的,只有“玉满堂”是属于紫禁城的。 “玉满堂谨记公子之言。” 她等着朱谓翕对她说,若是杀不了皇帝,便也不可强求,你人没事就好,可这终究还是她的一片痴心妄想,在朱谓翕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可利用之物,玉满堂也好,灵隐也好,不过是这一辈子为他生,为他死。 朱谓翕点了点头,这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她上了马车,风雪之中,少年翩翩而立,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影终于隐没在了茫茫飞雪之中,往后的路,再也没有人会指点自己了,所有的路都要自己一人走下去,原以为,今日一别,故人便再也没有再见的机会,谁知到了宫门口,玉满堂却看见时翊温立在一侧,看着自己。 时翊温穿着一身显眼的锦衣华服,这隆冬腊月,身上所穿不免有些单薄,他踏着雪走上前来,伸手便给了两钱银子给引路的车夫,那车夫便识趣地避开了,时翊温来到马车跟前,玉满堂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 他抬着头,看着马车里的玉满堂,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从来只有人家抬头看他,如今他仰着头看着马车里的玉满堂,眼神中与其说是不舍,更不如说是寂寥。 “灵隐,你当真要听朱谓翕那小子的话,就这么进宫去?” 因朱谓翕再三强调过,不要下马车来,玉满堂便也只好在马车里与他说话:“我不是灵隐了,今后我叫玉满堂。” “玉满堂……这个名字虽看着俗气,可只有艳压群芳之人,才配得上这个名字。”他微微含笑,不同于朱谓翕苍白的脸色,时翊温的脸被冻得微微泛红。 可他既然专程在这里见自己,只怕不是为了简简单单说这几句话。 果真,时翊温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大胆。 只见他伸出手来:“你是灵隐也好,玉满堂也好,你可愿意随我走,随我离开,不去这紫禁城中。” 玉满堂惊诧,可随即而来的却是心底一阵凄凉,事已至此,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做选择,她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打定了注意便不会再变了,对着时翊温,她摇摇头。 本以为时翊温会一求再求,毕竟他也算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可时翊温不过问了这么短短一句,便不再问了,就这么看着马车里的玉满堂,这样的眼神,她从未在朱谓翕的眼中看到过。 有那么一刻,玉满堂似乎明白沈淑敏是如何作想的了,只有很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沉静,只是,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要这般归于沉默吗? 那个时候,玉满堂的心思便动摇了,若是那个时候,跳马下来,携着时翊温的手一起远离京城,今后不再踏进京城一步,也不回南昌去,两人自在逍遥,去看边关大漠,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岂不是好? 造反又如何,天下动荡又如何?玉满堂只觉得,若是那般,天下还是天下,可自己眼中的世界会变得很大,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去这世间上的很多地方,看不同的人与事,她还想回灵隐寺去,看看老和尚还在不在,看看当初那个偷肉吃的小和尚有没有偷偷回来过。 看着时翊温伸出的手,她在脑海里已经过完了这一辈子。 “你我不是同路之人,便在此作别吧。” 这世上的情感千奇百怪,可不知为何,只有在离别之际,玉满堂才知道,自己心中或许是喜欢时翊温的。 “等你再回来的时候,我也还在等着你。” 时翊温的声音起初还在身后,就如初春的暖阳一般温热,可渐渐地,这等暖阳也融入了风雪之中。 第258章 玉满堂8 太监们迈着细小的步伐,一路上匆匆地将玉满堂抬入了乾清宫里。 在所有人面前,玉满堂都可算作是当之无愧的美女,而皇帝爱美色,自然更喜欢玉满堂这样的长相,清秀可人而不妖艳,她曾不那么关注自己的容貌,可是现在,容貌却变成了她最大的利器。 她在宁王府学的一切,全部会在今晚派上用场,躺在床上,她脑海中思绪纷乱,总是涌现出宁王府当初的点点滴滴来,甚至有的时候回想起时翊温来。 皇上来了,他褪下了龙袍,在烛光熹微之下,眼神朦胧,就像不透光的月亮一般,听说他素来喜欢吃喝玩乐,可玉满堂见他褪去龙袍的模样,却是身形削瘦。 她的手贴在了床垫之上,早些时候,她便已经将那根足以刺穿皇帝心脏的毒针藏在了床垫之下,她一边等着皇上撩开帐子,躺来床上,一边反复确认着毒针的位置,脑海中的皇上早不是面前这般面色红润,而是满脸青紫,身上泛着阵阵乌黑,就像何阮死的时候一样。 堂堂的皇上,竟然要遭到和何阮一样的下场。 皇上躺了下来,却只是盯着玉满堂的脸看了半晌,道:“前几次与你在一起,你都不愿侍寝,今天怎么转了性子?” 时机还未成熟,玉满堂便先与皇上好声好气地周旋着:“皇上,再如何清高,也要在这宫里活下去,沈妃姐姐如今已有了身孕,臣妾怎能不急?” 这番话,玉满堂说出来甚是生硬,她本就不是什么擅长讨好别人的人,尤其是这等温香软语说出来更是呆板,可皇上听了却很高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他说着便笑了,眉毛和眼睛一起弯了起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玉满堂不言语,由着皇帝看着她的脸,她长得小巧玲珑,眉眼却很是精致,是一般男人看了都会喜欢的样貌,即便是皇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她的手藏在身后,抚着床垫上的一块纹饰,毒针就藏着这纹饰之下,确认着毒针的位置,她露出微妙的笑容来,本以为自己的容貌足以征服这好色的皇帝,谁知皇上脸上的笑却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僵硬的神情。 “朕的爱妃们都想着为朕传宗接代,这本是好事,可这么多嫔妃之中,却没一人真心喜欢朕的。” 玉满堂抚着床垫的手松了松,继续违背本心地说道:“谁说没人喜欢皇上,天下的女子,有几人是有这等福泽进宫来的?既然进了宫,又怎会不喜欢皇上。” 皇上此时就像个小孩子一般,皱了皱眉头:“不仅没人喜欢玩,这年头,甚至还有许多造反之人。” 这次换玉满堂浑身僵住了,一股寒流不知从何处而来,明明天色已经回温转暖,这寒意却如寒冬腊月时分的鹅毛大雪一般,从头顶上往下灌,直到塞满了自己的全身上下,玉满堂只觉浑身动弹不得。 皇上并没有注意到玉满堂有何异样,只是继续道:“朕十五岁便匆匆即位,那时顾娘娘和父皇走得早,留给朕一帮大臣班子,可这帮人,却是没一个听话的,更有甚者,甚至还有造反的想法。” “造反”二字就如一记重锤,说一次,玉满堂全身便麻痹一次,她原以为,为了完成朱谓翕的任务,她是不会怕死的,反倒若是横死宫中,说不定还可报了朱谓翕的恩德,直至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害怕的。 “爱妃,你倒是说说看,那些造反之人可恶不可恶?” “皇上,没有真凭实据的,倒是哪位臣子要造反啊?”玉满堂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她生怕从皇上口中听到“宁王”二字,谁知,皇上这等时候却忽然闭口不提了,只是看着玉满堂微笑:“爱妃也在为朕担忧是不是?” 玉满堂点了点头,在旁人看来,这动作的确是可爱得紧,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点头之中,透出的满是心虚和紧张。 “可惜,不是天下之人都像爱妃这样明理,这些大臣仗着有那么一点权势,便要兴风作浪,近来听闻江西那边便有些不大太平。” 皇上想了一想:“江西那边,该是……宁王的地方。” 本以为皇上不会再提,谁知该说的还是说了,听见“宁王”二字,玉满堂全身上下都抖了一抖,这次倒是被皇上注意到了。 “爱妃,你可是冷?” 玉满堂没说话,又点了点头。 皇上敞开被子,拥着玉满堂,发觉她身体果真冷得像冰块一般,便出声责怪道:“敬事房的人太不小心了,下次朕可要说说才是。” 玉满堂这般被皇上拥着,更是百般的不自在,本来决定等皇上睡着之后再行动手,可现在看来,自己怕是已经等不到那一刻了,她一伸手,当即又摸到了藏匿毒针的地方。 皇上看着玉满堂, 一脸意乱情迷的模样,周围没有旁人,就连一个太监都没有,再加上皇上确是手无缚鸡之力,此时不刺杀他更待何时,玉满堂身子微微一缩,便远离了皇上,伸手往床垫之下一摸,本以为这一摸,便是毒针到手,一针刺下,皇上今夜便会当即毙命。 谁知,这一摸竟是空空如也,自己明明藏了毒针在这底下,可不知何故,这毒针竟然不见了。 莫非是侍寝之前,这间屋子被人收拾过? 不可能,这次行动自己格外小心,事先不可能有人来过乾清宫。 玉满堂越想越害怕,本来在脑海之中筹谋了这么久的计划,可真正实施起来,谁知却是漏洞百出。 皇上拥过身来,问道:“爱妃怎么了?” 烛火渐渐黯淡下来,已是深夜时分,玉满堂本是颇有意志之人,初进宫时,浣衣局的苦也这么熬过来了,可此时却不知何故,心中蓦地涌上一股委屈,眼前仿佛出现了很多的人,朱谓翕,时翊温,沈淑敏…… 她闭眼,感到热腾腾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这在皇上面前是何等的失态,果真,皇上也当即便起身了。 “爱妃莫不是是害怕,敬事房的姑姑没教过你吗?”他的语气之中透着失望,可玉满堂却觉得,自己招他讨厌也好,宁愿被皇帝一辈子冷落,她也绝不愿侍寝,只是,这时她又想起了朱谓翕,若是朱谓翕看见现在自己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只怕是要失望彻底。 她忽然猛地拉住皇上,本已起身的皇上,竟是又被拉了睡下,皇上大概也不曾想到,玉满堂身子瘦弱,可是力道却丝毫不小。 皇上没有起身,仍旧还是睡下了,只是这后半夜,两人之间关系微妙,似乎是各有所思一般,到了后半夜,玉满堂见皇上已是沉沉睡了,即便是毒针不在手,却也可以三下两下了结了他的性命,只需掐住他的脖子,他便立马断气。 看着皇上,玉满堂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虽然杀死皇上,是朱谓翕的命令,自己只有听从的份,可是皇上何辜?今夜真的要在这里了结于他,自己竟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玉满堂披了衣裳,再次确认了一遍,毒针的确不在床铺之下,她打开门,不想夜里的凤竟是彻骨之寒。 她曾认为杨誉之那样的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杀手,可这般想来,自己也并未优秀到哪里去,任何事情,哪怕事先在脑海之中演练上千遍万遍,可是到了真正实践时,却仍旧是错误百出,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怎么去活,怎么去走,绝对不是这个人自己能够料到的。 她曾在心里允诺,这一辈子,为朱谓翕活,为朱谓翕死,可若真的如此,刚才就应该一把掐死皇上,以她的伸手,得手绝非什么难事,就算是被发现了,那又如何?生与死对于玉满堂来说,不过只是一个解脱,就算是真的被定了刺杀的罪名,她终此一生,也算是为朱谓翕而死的。 “玉姑娘……”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似是从浓浓夜色中渗透出来的,玉满堂太过于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究竟是何人躲在暗中窥伺自己。 抬头一看,那人也不隐藏,恰巧守卫的宫人都去了别处,这人才如此大胆地立在墙头。 正是杨誉之。 第259章 玉满堂9 自从上次杨誉之从刘瑾手中脱逃,玉满堂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这次见他,他样貌依旧,一身轻便的夜行装,月色之下,脸色却越发苍白。 “原以为玉姑娘今晚会刺杀皇上,看来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他从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玉满堂的面前。 “刘公公以为你死了,你大晚上出现在这里,不怕又被发现?”玉满堂低声问。 杨誉之却是笑着摇摇头,显然是全然不在乎:“我奉旨查探与凤族相关的一切,自然要尽到我的本分,既然侥幸从你剑下逃过,那自当继续查下去。” “你都查到些什么?”尽管玉满堂知道,杨誉之绝对不会对自己坦言,可她仍旧还是这么问了。 杨誉之沉思了一番:“玉姑娘,你和蘅溪姑娘走得很近。” 这句话虽平淡无奇,可在玉满堂听来却是个问句,与其说是她想从杨誉之这里问到一些事情,倒不如说是杨誉之想从她这里知道些什么。 “那又如何?” “玉姑娘刺杀何阮之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杨誉之说着,翻开手掌,一块青色粗布上,躺着的正是自己那根毒针,玉满堂心头一提,伸手便夺了过来,杨誉之也不曾阻拦,由着她将毒针夺了过去。 “不错,何阮是我所杀。”想来杨誉之定是看见了这跟毒针,才将其和何阮的死联系在了一起,只是杨誉之的立场很是微妙,玉满堂心中隐隐觉得,此人是敌非友。 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玉姑娘,如今中心四方,皆在天子脚下,你帮着宁王造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趁早收手,还来得及。” 玉满堂的眼中蒙了一层霜,表情也随着这层霜变得模糊起来:“你拿走我的毒针,就是为了劝我此事?” 杨誉之抱着双手,靠在了身后的墙上,看来他去宁王府走了一趟,的确知道了不少的事情。 “宁王造反,不过是小人的想法,杀了一个皇上,只会引起各地豪强纷纷作乱,天下大乱的局面,可是玉姑娘想看到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所认定的,便一定要去做。”玉满堂声音低沉, 说到最后那句“便一定要去做”时,声响更是小了几分,像是被什么强行压了下去。 她不知道,之所以她会如此坚定这样的信念,只是她的心太小,只装得下一个宁王府,见识了更大的天地后,世界也变得不一样了。 杨誉之作为一个刺客,对玉满堂这样的变化统统看在了眼里,任何人细微的表情,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即便是同为刺客的玉满堂也是一样。 杨誉之道:“姑娘虽是如此说,内心却并非如此想,否则怎会说到一半,便沉了声音去。” 他站来玉满堂的跟前,一字一句地道:“你对你所做的事情,实则是不认同的。” 玉满堂只知道为朱谓翕活着,可若是世上没了朱谓翕,她这一生要如何去活,当她的世界里没了这个支柱,她又将去向何方? 杨誉之说得不错,可是事到如今,自己哪里还有反悔的余地?学习做一个杀手学了十年,在浣衣局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今天她才有了这样的地位和机会,如此短短几句话,便要她将这一切全盘舍弃? 杨誉之接着道:“玉姑娘可知东汉末年董卓之祸?” 曹操假意献七星刀,实则却是以刀刺董,虽未功成,可曹操却叹,杀了一人,便有千千万万人揭竿而起,天下分裂,群雄并起,实是大乱之局,刺杀之举乃是懦夫之道,更是下下之策。 玉满堂知道杨誉之是这个意思,可如今皇帝无能,宁王造反未起,以宁王的强大,谁知不会是另一番局面?三国割裂,没有能够绝对压制皇上的势力,如今大明盛世,宁王独据一方,如何与那东汉乱世相比? 杨誉之笑了:“你我都不是什么称职的杀手刺客,,倒像是共同困在这乱世朝局中的无名无姓之人。” 玉满堂沉默不语,杨誉之说得不错,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杀手杀人的时候,还讨论什么仁义道德的,她只叹自己学得还不够好,若是真的成了一个厉害的杀手,七情六欲都会和金银钱财一般,化作身外之物。 她抬头,看着天边一轮秋月:“我要去宁王府。” 她以为她这一生活着只是为了杀人,直到现在才明白,她活着未必就是为了杀人,她的一生有许多不同的岔路,若是当初跟着时翊温离开,会不会现在面临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片天地?选择太多,只是她从未伸出手去,触碰自己不知道的世界。 她将自己活成了朱谓翕的影子,现在她想要的是一个答案,她要亲自去见见朱谓翕,亲口问一问他,造反一事,可是值得。 心里仿佛立了一把万世不易的铁剑,若答案是值得,那么她便会拔起这把剑,插入皇上的胸口。 玉满堂走了,杨誉之还在原地,他的身后,一个人正缓步走来,竟是皇上。 “如何?”皇上只淡淡地问道。 杨誉之道:“宁王谋反,已是定局,她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皇上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低沉着声音说道:“那么,凤族呢?宁王之反,可与凤族有关?” 杨誉之道:“宁王之子朱谓翕与凤族有关,早些年曾见他与刘公公的人接触过。” “刘公公,很好。”皇上意味深长地一笑,眼里有着许多捉摸不透的东西,这几年刘瑾四下敛财,已然惊动了皇上,只是杨誉之不知道,为何皇上容忍他这么多年,却丝毫不揭发,不仅是杨誉之不知道,就连底下的一班大臣估计也不知,在世人的眼中,这个皇帝一来不勤政,二来贪玩好色,皇帝当成了这副模样,首先这个刘公公就要负很大的责任。 他看着玉满堂离去的方向:“我那老朋友近几年来可是没少忙活,不仅是玉浣衣要去见他,我也想见一见。” 杨誉之面露诧异之色:“陛下要出宫去?” “我又不算个好皇帝,与我那勤政的父皇相比,差得倒是远得很,只是当皇帝也实非我所愿,若不是当初没有合适的人选,顾皇后怎会推举我上位来?” 杨誉之也知道,这个皇帝有时虽显得胆略过人,可有时又喜欢四处去寻花问柳,丝毫不理会朝政之事,所以许多的大臣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再说有了刘瑾和八虎作为幌子,他倒当真自由得很。 皇上和朱谓翕早就是老相识,只是许多年未见,即便曾经是亲厚的故人,如今怕也难免生疏了。 连夜来的披星戴月,策马奔驰,不出几日,玉满堂便来到了江南一带,这里仍旧没变,花红柳绿,虽不比京城繁华,却也算是天下形胜之地,有山川风流之趣,画栋雕栏之精,可玉满堂的记忆中,只有从小在这山水之间苟且生存时的模样,在这之后,便只有宁王府了。 这个地方,改变了她一生,从最初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为了宁王府而死,就像是那些进了宫的妃子,身为皇上的女人,最后都逃脱不了给皇上陪葬的命运,可是她陪葬的对象, 不会是皇上,一定是宁王府。 连夜来她马不停蹄,却不知,这已是她今生见朱谓翕的最后一面。 自从沈妃进了宫,朱谓翕便忽然之间一病不起,直到玉满堂快要进宫去的时候,朱谓翕随着许多下人一起来到京城,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中,看着玉满堂乘坐的马车远去,那时候他的病也未完全好。 玉满堂本以为,他的病乃是寻常的风寒之症,就连大夫也是如此说的,不出几日就能好了,可谁知这病竟然缠绵几年,不见好转,反倒是一日更比一日重。 玉满堂找地方栓了马,她无意在府上久留,朱谓翕也不知她回来的消息,这一路,她尽量避开旁人,尤其是避开宁王府的人。 进了宁王府,她也无意惊扰下人,自己离开不过只有快两年左右的时光,府上的下人还是那些,这时候正是清晨,日头初上,街上渐渐充斥了叫卖的声音,挑着担子的小贩来来回回,热闹的景象悄然而生,可与之相比,宁王府便没有这么热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 看见了这样的一种宁静,虽然和往日相差无几,可玉满堂心中却始终不舒坦,总觉得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她不顾别的地方如何,先是径自来到了朱谓翕的后院,当双足踏在这片土地上时,才想起,当年自己便是和时翊温在此偷看朱谓翕和沈姑娘的。 房中一片静谧,烛火已经燃尽,可见昨天一整晚都不曾吹灭过灯火,朱谓翕独自一人斜躺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他似是正好看到了有趣之处,眼角微微带着笑意。 玉满堂没想到的是,此番这么容易就见到了朱谓翕,本以为一切都会物是人非,可是自己所见,却和离开时别无二致,想到此处,她心上便是一阵温暖,这一切都和自己认识的一样,直到屋内连续不断的一阵咳嗽声,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朱谓翕捂着嘴,干咳了几声,又继续看着书,他本是从小就身强体壮,却不知从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沈妃进宫后,他连日来郁郁寡欢,莫不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 玉满堂心下一阵凄然,就要推开门进去,谁知自己还没踏足进去,里面朱谓翕便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她心中一惊:“难道他知道我在此?” 带着这番犹疑,她还是推门而入。 朱谓翕收起了书,对于玉满堂的到来,他仿佛并不感到惊讶,反倒是早就料到一般,他的脸瘦弱而干枯,就像是植物失去了光泽,转而变得枯黄起来。 看见他这副模样,玉满堂心中又是一阵感伤。 第260章 玉满堂10 “你来啦?” 玉满堂走到了朱谓翕的身边,明明有很多的话要说,可是在他的身边,她最多的还是沉默,此时也是一样,整个房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了,屋外的鸟叫声,风吹动花木的声音,都存在于另外一处天地。 她明明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可朱谓翕却摇摇头:“不对,定是我做梦,你现在在宫里……” 说罢,他便要沉沉闭眼,倒头睡去,玉满堂伸手,抚着他的脸颊,外头湿冷,她细长的指尖也很是冰寒,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曾经的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现在竟似个垂垂老矣之人,屋内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这几年他看来没少受折腾。 她的指尖拂过他的皮肤,良久他才缓缓醒来,看清了眼前的人确是玉满堂无疑,口虽未动,声音却缓缓从喉咙中发出来:“灵隐,真是你?” 灵隐……玉满堂心里又是一阵酸,这个名字,若不是朱谓翕提起,她几乎都快忘却了。 “是,公子,灵隐回来了。” 朱谓翕闭眼,睫毛在照进来的阳光下显得柔美纤细:“淑娴跟你一起回来没有?” 玉满堂摇摇头,她向来不会说谎话,朱谓翕救这么看着自己,或许只有在这静谧的天地间,玉满堂心中才会有这样强烈的想法: 原来自己漫长的时光中,只有他这一人一事。 “公子,造反一事,可是值得?” 她没有听见朱谓翕的答案,只见面前的少年又沉沉睡了过去,他清醒的时间很短,都短到来不及听自己问完一句话。 这时,门开了,玉满堂一惊,正要躲藏,却发现来人是时翊温。 短短两年,时翊温已然成熟稳重许多,也有了些许大人的样子了,他踱步进来,见了玉满堂也不惊讶,显然刚才又在外面偷看了许久。 这次却是玉满堂先问话了:“你怎么在此?” 时翊温道:“我都没问你,你倒是先问起我啦?” 他走到门口,招了招手,示意玉满堂出来。 两人出了宁王府,来到街上一家小饭馆,时翊温动作娴熟地顺手点了几个小菜,随后目光便转向了玉满堂,如今的他,已有了成熟稳重之感,再不像当年那个少年了,短短的时间内,他和朱谓翕都变了不少。 “这几年,你可好?”他问。 玉满堂点了点头,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时翊温低着头:“谓翕那家伙染的不是风寒,他是中了毒。” 中毒?玉满堂只觉得全身骤然僵住了,谁会对他下毒? “现在还不知下毒之人是谁,整个宁王府都在查,但谓翕的命,只怕是救不回来了,他那个样子……”时翊温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桌上:“大夫说,只有两种方法可以救他。” 玉满堂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一些,聚精会神地听着时翊温所说。 “可是两种方法,都不可万全,第一种,便是救活了命,可今后几十年都是痴痴傻傻,智力还不比十岁孩童……” 时翊温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低落,朱谓翕本就是个年少聪明之人,若是叫他后半辈子像个傻子一样活下去,只怕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另一种,便是可暂时让他恢复一段时间,不会再像现今这般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但是,如此也就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 玉满堂心中猛地一震,她知道这样的毒是什么毒,她曾听蘅溪说过,先帝弘治在世时,便中了这样的毒,原是妃子歹毒,借朱厚照之手给弘治下毒,弘治皇帝毕竟与自己是陌路之人,可当自己最重要的人也中了这样的毒,她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不对。”玉满堂忽然道。 时翊温抬头盯着她:“怎么?” “这个毒是慢性毒,要长达几年才会发作,公子如今成了这般模样,那么下毒之人,肯定在几年之前便开始行动了。”玉满堂心中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说不定,在我入府的时候,不,可能更早,在公子小时候,便有人盯上他了。” 玉满堂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宁王只有一个娄夫人,朱谓翕更是独子,不存在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情况,朱谓翕每日的饮食也是宁王府的人精心准备的,谁最有可能下毒? 一股寒意流窜全身,玉满堂只觉手脚冰凉,蓦然间,时翊温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上,她顿时感到一阵温热。 时翊温看着她:“我们自己去问问他。” 玉满堂和时翊温并肩走在江南小道上,玉满堂想起当年飞雪之中,时翊温不知何时偷偷跟着他们到了京城,紫禁城外,他对自己说,我会等你回来。 可是如今,两人都对此时绝口不提。 两人再回宁王府,刚要进朱谓翕的房门,遇上沈淑敏从里头出来。 沈淑敏依旧是当年的模样,若要说变化,大概和时翊温一样,便是成熟稳重了许多,这些年,所有人都变了,沈淑娴不再是那个在宁王府和朱谓翕谈论诗画的女子,沈淑敏也再不是那个在后院里追着风筝跑的小姑娘,就连玉满堂,也不再是之前的灵隐。 沈淑敏见了玉满堂,却颇感意外,时翊温道:“这是我远房的表妹。” 玉满堂这才意识到,尽管自己偷偷看过沈淑敏几次,但沈淑敏却从未见过自己,沈淑敏向时翊温还礼道:“谓翕喝了药,已经睡了。” 时翊温是个倔脾气,便道:“我们进去等他醒过来,反正他也不可能一天都在睡,总是能醒的不是?反正我们就在一边,不打扰他。” 沈淑敏点了点头,玉满堂注意到她手中握着几块沾血的手绢,只怕是朱谓翕又咳血了。 时翊温便这样领着玉满堂进了门去,才说不打扰朱谓翕,谁知才一进房门,时翊温便晃着床上沉沉睡去的朱谓翕,非要给他晃醒了不可。 “喂!在你小媳妇面前装睡也就罢了,在我们面前还装什么?” 时翊温虽如此说,可过了许久,朱谓翕的眼皮才缓缓睁开,看了看两人,方才他并非装睡,而是真的睡去了,看着他如今虚弱至此,玉满堂很是担心,可担心又有何用?只怕真如时翊温所说,救他的方法,只有那两个,且两个方法都不得两全。 谁知时翊温却是单刀直入:“喂,你听好了,我和灵隐要找大夫来治好你,你是要明明白白地过10天,还是一辈子做个傻子,每天只得片刻清醒?” 他不住晃着朱谓翕,生怕他又给睡去了,可玉满堂所见,却是他眼下隐藏的悲伤,朱谓翕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有那么一刻,玉满堂觉得,自己此刻是不该在这里的,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沈淑娴。 朱谓翕看着时翊温,露出了原本老谋深算的笑容来,可现在就连这笑都显得很是有气无力:“阿温,我刚才看见灵隐回来了,你可看见淑娴了?” 他难得清醒片刻,问的却是沈淑娴。 时翊温的眼眶像是灌了水,咬咬牙,往朱谓翕脑袋上就是一巴掌:“我说,你是要一辈子做个傻子还是,还是……”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哽咽,这是玉满堂第一次见他如此。 朱谓翕伸手揉揉眼睛,他的眼睛就和他的人一样,已然失去昔日的光彩:“你们说什么,我都听着呢。” 他这一声,却很是清晰,时翊温面露喜色:“你清醒啦!” 朱谓翕渐渐回过神来:“我一个都不选。” 整间屋子顿时沉默了,玉满堂和时翊温都不发一词。 “你再说一遍?” 朱谓翕似乎是怕再睡过去,醒来又是晕晕乎乎,便尽量加快了些语速:“癫狂半辈子不可能,要我只活十日,你们都知道我十日后就要死了,个个强忍悲痛,有什么意思?” 时翊温拧着一张脸,眼泪却不住滑下来:“谁会为你强忍悲痛?你怎么就这么把自己当回事?” 朱谓翕将头缓缓转过,看向了玉满堂。 “灵隐,看来你是真的回来了。”声音之中,是玉满堂意料的失落。 可此时,她仍旧是沉声道:“公子,我刺杀皇上没有成功。” 朱谓翕的目光却是温柔下来,玉满堂看见,这绝非单纯的温柔,温柔之中更多的却是失落。 “罢了,这本就不易……皇上虽无德,可孝宗打下的天下,尚且稳固,朱厚照……此生或可守成吧。” 他此话一说,玉满堂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像是一直坚持的什么东西,忽然什么都不是了,就因为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朱谓翕看着从窗户缝进来的光,却像是看着相隔万里的紫禁城一般:“若是乱世,那当是群雄逐鹿问鼎,争霸一方,可弘治有雄才大略,终究是打下了这万里江山,在多数人眼里,或许来日可期吧。” 他的目光转向了时翊温,这个观点,向来是时翊温坚持的,玉满堂看见他的模样,心中忽然便怕了,每个人交代遗言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 “只是,父亲坚信,皇上无德,终有合适的人可以取而代之,就算事不成,父亲这等雄心,却是我可望不可即的。” 时翊温感觉嘴里一股血腥味,才发觉嘴唇早已被自己咬破,不知什么时候,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他就这么扶着朱谓翕的肩头,忽而间,一温暖物事落在了自己手上,抬头一看,却是玉满堂伸手过来,她看着自己,目光沉静,就如西湖的水,波澜不惊。 “朱厚照并非一个圣明的帝王,我父亲也并非一方贤王,造反之事,也绝非朝夕可成,可我倒是很期待瞧瞧,最后结果如何……”说到此处,他又是一阵猛咳,星星点点的血迹落在了被褥之上,时翊温睁大了眼。 “或许勉力而为,造反仍不能成,可胜负岂在当下?”朱谓翕长长叹了一口气,玉满堂道:“这句话,我听一个人说过。” 她所说的,自是蘅溪,如今皇权稳固,凤族一族若是要登上帝位,掌控这天下,谈何容易?莫说夺取天下,就算是夹缝中求生也颇为不易,凤族这样的一族,本就是天理不容,被称作祸国妖凤,可对于此,蘅溪也说了一样的话。 “我族只要带着信念持续活下去,或许当下时局不变,或许十年也不变,可百年,千年,总会有我族一方天地,胜负一说,岂在当下?” 朱谓翕笑了笑,本是年轻的脸庞上,却堆起了些许皱纹来,颧骨突出得很是吓人,只是声音依旧温软:“不错,你那个朋友,定是个明理之人,我若身死,这样的朋友,你大可多结交……咳咳……你一直在宁王府,我死后,便也不要再回来了,替我好好走走,看看这天下如何变化吧。” 玉满堂本以为朱谓翕会说天下,说造反,说宁王,说沈淑娴,可万万没想到,他还是说起了自己,这一句话,她终是忍不住了,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去。 这一生我都活在你的影子里,你死后,作为一个影子,我还能走去哪里? “我这一生对不起许多人……”他的嘴一直在动,可声音却慢慢变小,变得冰冷起来,小到就连他身边的时翊温都听不见,随着声音渐渐隐了下去,他的双目也慢慢闭上。 时翊温晃着他的身子,可这次他无论如何都没有醒转过来,寂静的屋子中,忽然间响起时翊温带着怒气的吼叫声:“你小子给我等着!我这就找那大夫来,把你变成傻子,变成傻子你也得给我活下去!” 时翊温将他猛地往床上一掷,朱谓翕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可仍不见醒,时翊温撒腿便匆忙地往外跑,一路如风一般地狂奔,可还未出宁王府的大门,他的脚步便渐渐缓了下来,来到一棵大槐树下,双膝不住跪地,将头闷在树梢上,情绪忍不住炸裂开来,眼泪纷纷而下,手握成拳,猛地砸着树干,直到砸得伤痕累累,仍是不住。 宁王府有很多的槐树,一到夏日便是荫凉一片,时翊温曾问朱谓翕为何种这么多槐树,那时朱谓翕摇着扇子,谈笑风生道:“三槐只许三公面,作记名堂有几家,若是不生在宁王府,我倒是愿意周游五湖四海,玩个尽兴,然后做一个你师父那般的诗酒妙人。” 自古以来,能在朝堂留名的有几人?朱谓翕是个口是心非的混蛋,嘴上说着不喜功名利禄,不想涉足朝堂之事,可到头来,走过了少年时期,对灵隐,对沈淑娴,他一生都在对别人残忍,最终也不得好死。 玉满堂仍旧在屋子里,时翊温走后,整间屋子忽然静了下来,周围一阵寒冷,她试着轻声唤朱谓翕的名字,可他再也没有回应了,玉满堂越是呼喊,越是心慌,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只盼望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桌上摆放的是一本薄薄的白居易诗集,玉满堂随意翻开看着,有几首流传甚广的自己也会背一些,朱谓翕很是认真,诗集之中不少地方做了批注。 正本诗集,唯有一页纸张很皱,像是被水浸泡过,纸张充满了岁月的痕迹,不像是一本新书,更像是才出土的陈年古董,那一页只有一首诗。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纸张之上有泪痕,反复抚摸过的痕迹,就连字都有些模糊了。 良久,门口出现一人,竟是皇上。 玉满堂瞪大了眼,呼吸仿佛都在那一刻停止了。 第261章 玉满堂 11 朱谓翕的葬礼办了很久,宁王夫人痛失爱子,在众人面前哭得昏死过去,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中,没有玉满堂,只有时翊温一人跟在最后,随着队伍走过江南的每一条街道,明明只是一个王爷的儿子,可这等场面,堪比国丧。 朱谓翕是宁王的独子,玉满堂曾经猜测过,宁王造反若是成功了, 他自己上去做了皇帝,那么下一任皇帝,会不会就是朱谓翕呢? 可时翊温却说,自古以来,慧极必伤,朱谓翕自小便很是聪明,长大了之后也时常帮着宁王出谋划策,造反一事,定要步步为营,每一步路都不能走错,用什么人,如何排兵,都是慎之又慎的事情,可上天有意帮朱厚照稳固大明的江山,朱谓翕终究还是早逝了。 葬礼上,皇帝朱厚照穿着一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站在一旁观看,若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来参加这场葬礼,未免太过于打草惊蛇了,朝廷的人马上便会找过来,为了图方便,朱厚照在外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时也经常穿成这副模样。 当日,他进了朱谓翕的房间,看见自己这好友最后一眼,他一直都知道,玉满堂是朱谓翕身边的刺客。 朱谓翕小的时候便和他认识,两人也算一起做了许多趣事,斗蛐蛐,骑马,打猎,可后来朱厚照便半步都出不得紫禁城了,而朱谓翕本是在京城读书,后来也搬到了江西常住,两人更是没有见面的机会。 朱厚照看着面前的好友,容光焕发的他已是油尽灯枯,朱厚照闭眼叹息:“如何?最终还是我赢了……” 就如当初对待他的父亲弘治皇帝那样,他将指甲缝里最后一点毒药喂在了朱谓翕嘴里,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顾皇后便提醒过他,要对宁王一家有所提防,如今看来,宁王造反之心已定,顾皇后所料竟是不差分毫,这几年来的功夫果真没有白费。 毒害父亲,毒害朱谓翕,这世间上的一切,还是抵不过从虚空而生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 朱厚照深知,没了朱谓翕,宁王定是痛失一臂,可这事毕竟不光彩,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即便是对杨誉之也是只语不言。 最后,他能做的,也就是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朱谓翕的棺木下葬。 玉满堂和时翊温坐在一处,回到了江南,她忽然想去灵隐寺看看,看来蘅溪所说当真不错,自己这一走,便是不会再回宫了,时翊温看着她,只觉得她还是原来的她,虽是寡言少语,可却目色清澈如水,时翊温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还要回宫去吗?” 玉满堂不摇头也不点头,对于她的想法,时翊温向来捉摸不透,正不知如何再问,却瞧见了不远处,一棵青青杨柳之下,沈淑敏穿着一身孝服站在那里。 玉满堂按住时翊温的肩膀, 低声道:“你不要过来。”说罢她便走到了沈淑敏的身边,时翊温只得坐在远处,看着两人。 沈淑敏看着远方的苍翠群山,成亲至今,她从未和朱谓翕同房过,两人的夫妻有名无实,这一点玉满堂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可叹如今沈淑娴不在这里。 “你不是时翊温的表妹,我见过你的。”沈淑敏开口了,曾经灵动俏皮的声音,如今已是深沉稳重,颇有大户人家夫人的感觉,从她的身上,玉满堂看出了沈淑娴的影子,姐妹两个,竟似活成了一个人。 沈淑敏低头,嘴角含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我见过你的,次数不多。” 玉满堂知道她定然有话要说,也不问她什么时候见过自己,就听着她说下去。 沈淑敏这些年在府中,与丈夫貌合神离,连日来精神郁郁,姐姐进宫去了,下人也无人可说话,她知道玉满堂在府中,是朱谓翕的刺客,或许只有她,会听自己说说话。 “我早知道相公是喜欢姐姐的,从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在学堂之上,他看姐姐的目光便不同常人。” 她仿佛还想说下去,可每每要开口,总是话到嘴边便顿住了,只得问玉满堂:“姐姐在宫中可安好?” 玉满堂点点头,没有说出沈妃怀孕的事情来。 沈淑敏神色木然,好像不管姐姐好不好都再与她无关了,她虽根本没说多少话,却还是对玉满堂道了一句:“谢谢你,灵隐。” 灵隐……这里的人,都还是这般的称呼自己。 沈淑敏转身走了,玉满堂心中有预感,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了,玉满堂曾经终日而思,自己不忠于宁王府,却忠于朱谓翕,如今朱谓翕死了,那些在内心过了千百次的承诺与誓言,好像也随风殆尽了。 一双白净的手伸来自己的面前,是时翊温:“我说过我会等你回来,现在,你可愿意随我走了?” 她自从回到这里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和时翊温在一起,可直到现在,时翊温才说出了这句话,看着他伸过的双手,玉满堂笑了,她难得这么笑,即便是面对皇上的时候,她的笑也全是虚假之物,唯独这一次,她笑得很是轻快,如三月春风,可渐渐地,笑容在她的脸上慢慢隐去。 曾经是大雪纷飞的天,现在是三春杨柳的河堤,时翊温都曾向她伸出过手来,可是两次都一样,她没有去触碰这双手,一阵风吹来,柳叶纷纷飘动,伴着缤纷的花影,一派湖光山色,可在玉满堂的眼里,这不过是满目哀凉,听了朱谓翕临终前说的那一番话,她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几日后,灵隐寺外 玉满堂和时翊温一起站在佛堂的台阶下。 “明明是一个刺客,手上还曾染过人命,可此时却来拜佛,你说可笑不可笑?”玉满堂问时翊温道。 “虽然没什么可笑的,但你若不来,我还真不知你信佛。”时翊温道。 “非我信佛,只是我生在灵隐寺,也真是因为如此,我娘亲才叫我‘灵隐’。” 两人信步走上台阶,摸着曾经抚摸过无数遍的石墙砖瓦,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那时,有个小子时常偷肉给自己吃,后来那小子为了江湖梦远离了寺庙,不知如今流落何方,正如那些热血少年个个有着笑傲江湖的冲动,可最后也统统归于平凡,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热血,统统被现实浇灭了。 曾经给过灵隐钱的老和尚几年前便圆寂了,庙里的和尚走了一波又一波,可是寺庙还是一直香火不断。 玉满堂深吸一口气道:“我见到皇上了。” 时翊温侧头看着她。 “皇上说,我不必再做他的妃子,今后可以去走我想要走的路,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时翊温看着玉满堂,就如看着曾经的灵隐,她抬头,眼泪流了出来,划过小巧的下巴:“可是,我的自由,我的一切,是公子的死换来的,可我一生都不曾为他做过什么,如果这么活下去,我总会心怀愧疚。” 时翊温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不会,就算是谓翕那小子,也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时翊温真怕她下了山就投湖自尽,当下便紧紧地将她拥抱在怀中,而出乎意料的是,玉满堂竟然不曾反抗,林间静谧,只听得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是玉满堂手中的毒针。 “我不再杀人了。”她的声音变得虚弱且颤抖起来,时翊温一惊,只见她细长的手微微在风中颤抖着,嘴唇发白,脖颈之处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流出血来,她方才竟是将这利器刺入了自己的脖子之中。 她眼中的色彩似乎全部都变为了黑白:“杨誉之说得不错,我们,皆是这世道洪流中的无名无姓之人,生的时候无姓,死的时候,也不配留名。” 时翊温蓦地大叫,可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便只是这般喊叫,寺庙里的和尚纷纷闻声跑出来,只见时翊温颤抖着全身,哑着嗓子大叫,远处的湖与山,天边飞过的鸟儿,即将燃尽的日落,一切都在这声喊叫中,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整个天地,变得静谧而安然。 第262章 刘吟陌 储秀宫内 蘅溪泡了一壶好茶,她最大的爱好,便是研究不同的茶,但凡是有奇香,可吞饮之物,皆可为茶,喝茶最为重要的便是两点,茶的味道与喝茶的人。 玉满堂还在的时候,她虽不甚懂茶,却每回都会在蘅溪的身边听她品茶,算是个好的倾听者,如今蘅溪正在煮的是西湖的雨前龙井,从江南进贡而来,要保留香味与色泽,方才可称为好茶,可好茶也金贵,每年所所得有限,能到蘅溪这里的更是不多。 一个宫女从门外徐徐走进,走到蘅溪的跟前,小声说了什么。 蘅溪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这个宫女也不请安,也不行礼,便这么直直退下去了,她一走,蘅溪手中的茶杯微微倾斜,茶水全部泼在了地面上,冒出了腾腾热气。 “吾即吾心,吾即吾道,你之所为,非我能断,走好罢。”一杯茶水泼尽,算是蘅溪给玉满堂饯行,她这一生看过太多的生死,玉满堂不过是芸芸众生其中一个罢了,虽有悲戚,可蘅溪知道,以她的性子,定然是不留遗憾的。 蘅溪将杯子放在了桌上,对身边的一个宫女道:“走罢,随我去一趟长春宫。” 此时正是午后,天气尚暖,蘅溪和宫女走在路上,只见宫内的太监下人们个个惊惶,不住地跑来跑去,蘅溪身后的宫女好奇,想拉一个小太监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可毕竟跟在蘅溪后面也不敢擅作主张,便小心地凑朝前,询问蘅溪道:“姑娘,你瞧这宫内太监来来去去的,步色匆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蘅溪在宫中没有位份,再加上玉满堂在的时候也是唤她“姑娘”,是以宫中的宫女太监们也就都这样唤她。 “算算时候,应是有人造反了。”蘅溪不动声色,这话却听得这小宫女一头雾水,在这深宫之内,这等事情蘅溪怎会知道?再说了,她说的“算算时候”又是什么意思? 小宫女一脸疑惑地看着蘅溪,蘅溪却也不多做解释,带着小宫女向长春宫走去,故人逝去,沈妃应当还不知这个消息。 紫禁城往南千里的山腹之处,有一群女子在这罕有人迹的地方生活,这是一片山谷,四面环山,只有一处狭窄的出入口,若是寻常人,定不易发觉,这些女子便是往来于这些出入口,进行平日里的采买,以维持日常生计。 这群女子并非普通人,正是古老的凤族旁支,传说族中有巫女与秦汉时期的帝王交合产子,有贤德之名,往后此巫女更是容颜永驻,有长生不老之态,被族中奉为神,整个凤族便是依靠这位巫女的恩泽活下来的。 圣女还在的时候,最多的便是教导族人外界祭祀礼仪,有时也会教导避世不出的山中人一些外头的生产方法,给村中小孩子讲述远古的故事,山谷中四季如春,粮食长得飞快,村中之人无不感激圣女为凤族做的一切,村中立起了圣女的雕像,人们每日晨昏都会顶礼膜拜。 这位巫女没有名姓,族人称其为常羲圣女,与神话故事中的月神同名,代表着星月之辉,万世永存,可渐渐地,这位常羲圣女便不在族中居住了,几百年过去,就连这个圣女本人也成了一个神话,山谷里有老一辈知道圣女故事的,便这么一代代地传下来。 圣女成了一个传说,唯独对圣女的祭祀,却是代代相传,山里人每年都要伐木修建新的祭坛,圣女的雕像精致绝伦,配上华美的祭坛更是显得神气森然,有一种威严肃穆之气,尽管人们天天膜拜,可圣女却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山谷。 可这故事不知是传到哪一代,族中长老忽然说,圣女一去不复返,定然是村中人所为有悖天意,惹怒了圣女,圣女这才离开了大家, 是以村众人便想出了一个祭祀的方法,指定一个貌美端庄的少女,从小培养,等长到十六岁后便献给圣女。 而今年要献祭的少女,便是村中大祭司的女儿,刘吟陌。 失即将要失去爱女,作为一个母亲定然是心中悲凉的,可更多的责任,却是作为村中的祭司,职责所在,即便牺牲的是自己的女儿也在所不惜,这个祭司长相信,总有一天,圣女会回来,然后身边带着这些年所有祭祀的女孩子们。 还有半月,刘吟陌便满十六岁了,传说刘吟陌出生之时,村中竟飞来了五彩之色的鸟儿,被村众人视作吉祥之鸟,也正因如此,刘吟陌从一出生,就在为祭祀做准备。 可令大祭司头疼的,却是这女儿生性贪玩,还有短短十几日就到了祭祀的时候,她如今却跑没了影,不知道又去哪里玩耍了,虽然她的出生被人视作吉祥,可她的行为举止,却实在称不上一个典范。 每当大祭司要教训她时,她便不满地顶嘴:“成天就是祭祀祭祀,烦死了。” 听闻这话,大祭司当然恼怒,可想到女儿一到十六岁,便要被抛弃到山谷之外的荒野中,被活活烧死,便又觉得心下凄然。 但凡是献祭的女孩子,无一不是被熊熊烈火烧死的,村中人有信仰,认为常羲圣女下凡而来,创立了凤族,整个族代表的便是浴火而生的凤凰,只有让祭祀品在大火中牺牲,方才是对圣女至高无上的尊敬,这个信仰在村中流传了已经快要上千年,算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吟陌本是喜欢四处去玩耍的性子,可自从出生到现在,每日都被闷在这小小的一方山谷中,便越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是以也趁着族中长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头一次溜出去时,恰好赶上了附近城中的庙会,吟陌头一次看见如此的万家灯火,人来人往,可乐坏了,再到后来,想起门外的花花世界,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外跑。 族中目前知道她这一行为的只有她在族中唯一的好友觅山,觅山是村中医者的女儿,时常会学着父母用草药救人,这个山谷远避俗世,医疗水平自然是比外面差了一大截,村中有人连夜发热,用了多种药物都没用,这样的病症,也就只好等着死了,纵然如此,村中人仍旧不会去外面寻访大夫,并将其视作一种信仰。 这天,吟陌又拉着觅山,想去外面玩,山谷外面是一处湖泊,吟陌每次都说,这片湖泊底下长着很多的宝石,可觅山却懒得管这些宝石,只说吟陌实在是太大胆,这么跑出去,万一被族中的长老知道了,那必然是重罪,可每每如此,吟陌便会摇摇头道:“我每次都是趁长辈不注意跑出来的,他们才不会发现。” 日头高照,光天化日,觅山总觉得这是做贼之举,浑身感到瑟瑟发抖,摇头道:“你自个儿去,我不去啦。” 吟陌回头,向她做了一个鬼脸,自己穿过山谷狭小的缝隙,来到了外面的一方天地,每当这时,都会觉得天地广阔,很是舒坦。 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山谷外的湖边,这片湖水在山林深处,久无人迹,湖边上落满了枯败的树叶,可湖水却是清澈见底,吟陌向来喜欢戏水,见到了湖泊,迫不及待脱了鞋袜,穿着一身衣裳便要跑下去潜水,谁知今日与往常不同,双足才一触碰到冰凉的泉水,忽然间发现岸上一块大石头边竟有一物事,仔细看像是个人,死气沉沉地躺在岸边。 吟陌心中忽然慌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哪里来的死人?四处皆是山谷,从来没人会找来这处,吟陌踏着地上堆积的枯叶慢慢走过去,每走一步都发出树叶被踩碎的“擦擦”声,谷内寂静,这人死在这里,实在诡异,可吟陌便是好奇心旺盛,一定要走过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 走进一看,竟是一皮肤白皙的男子,双目微闭,衣裳竟还不是普通百姓穿的粗布麻衣,倒像是那些有钱的商人财主所穿的长袍长衫,莫非这个人是附近的商人? 吟陌瞧瞧走近他,但见他衣服上竟还沾了血迹,腰部大半的衣裳被撕裂开来,伤口就露在外面,不像是被山中野兽所伤,吟陌再走近些,想探探看他可还有鼻息,谁知一根指头才伸到他鼻子下,他的嘴忽然动了动。 “水……” 这一下吟陌可吓得不轻,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栽倒在厚厚堆积的枯枝败叶中,良久才 反应过来,这并非诈尸,这人是想要水。 第263章 刘吟陌2 吟陌起身,小跑到湖边,双手碰了一些水,喂到这男子的嘴里,他喝了水,却又一连几阵猛咳,刚才喝的水全部吐了出来,只见他似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皱眉头:“你慢些不行么?” 当下吟陌心中便生出一阵不快,你这人,给你喝水就不错了,竟还嫌我动作粗糙,可毕竟面前这人也是受了伤的,伤重至此,若是不行救治,只怕没几天可活了,吟陌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送佛送上西,便又去湖边捧了水过来,这次慢慢地喂进这男子口中,他才全部喝了下去。 喝了水,他面上倒是有了些好转,看样子是有了力气,却道:“什么水,难喝。” 吟陌心中一口气提上来,握了握拳,咬着牙,自己凑到湖边去喝了一大口,才发觉这水有酸涩的味道,连忙“呸呸呸”几下子吐了。 村中大多都是女子,也有几个年长的男子,可是这么年轻的她却从未见过,吟陌看着他白净的脸,忍不住伸手去掐一下,这人仍旧闭着双目,吟陌掐他他也无反应,霎时间,才猛地想起,这人重伤至此,若是再不救治,只怕是有人命之忧。 思来想去,村中人是绝对不许带外人进去的,若是自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扛着这么大一个人进去,不被发现才怪,这时,吟陌想起了觅山,若是觅山知道这件事情,定然不会随意出去乱说,自己只要先找个好地方安置这位男子,然后让觅山来救治他。 吟陌将这人拖到大树下躺着,便匆忙地跑回山谷去找觅山了,谁知却恰好碰见自己阿娘,也就是村中大祭司堵在了门口,这下子,吟陌心中一惊,才发觉自己心思太过于急切,以至于都忘了进山谷中的时候要四处打探一番。 阿娘看见自己进来,一张脸本是诧异,随即又转为惊恐,最后终于定格在了愤怒之上。 当天吟陌便被拘留了,好在发现自己偷跑出去的是阿娘,而非村中别的祭祀,否则自己便会被关在村中的石室里,一连关上七天,每天唯一能接触到的生气,便是那一双送饭进来的手,其余时候只能在阴冷黑暗的石室中忍受着孤寂的折磨。 吟陌小的时候曾被关进去过一次,那次的确是犯下了大错,在村中祭祀教导为人之礼时,吟陌觉得无聊,便独自一人到外面的池子里头摸鱼,自然引得祭司们大怒,把吟陌关了进去,最难受的却还不是那七日的黑暗,而是到了第八日拂晓,自己才被放出来,一束刺眼的光照进眼里,吟陌只觉双目疼痛,眼睛看什么东西都变得模模糊糊,直到三日之后才稍稍有了好转。 阿娘对自己百般教诲,她口中所说,吟陌自是听了千百次,若是换成自己来说,怕是都要比阿娘说得好一些,反正说来说去,左说又说不过是“身为给圣女的祭祀品,这是无上光荣之事,要谨言慎行,好好注重你的言行……” 这一类话,吟陌只怕是已经听得耳朵起老茧了,为了使这段时间好过一些,吟陌便会努力想别的事情,每当阿娘又在喋喋不休的时候,吟陌便想和觅山一起抓蝴蝶的情景,而这一次,吟陌想的自然是山谷外面那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幸好自己没有被关进石屋之中,否则七日一过,他怎还有命可活?只怕是饿都要饿死了。 到了夜晚,吟陌估摸着阿娘已经睡了,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屋子,轻轻敲响了觅山家的门。 觅山虽对自己怪异的行为表示出了疑惑,却也只能跟着后面走,觅山心中也知道,每次吟陌带自己去做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里,天上繁星点点,而白天里的那个男子还躺在大树下,沉沉昏睡,身上的伤丝毫没有好转,觅山几乎是要喊出声来:“你不要命了!” 吟陌忙着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你去瞧瞧他的伤,能治不能治?” 觅山连连摇头:“这人最好是死了好,吟陌,你也快快忘了他!” “别啊,你先去看一看,不是都说医者便要‘救死扶伤’?” 可是觅山才不听她的,看见面前这重伤倒地的男子,竟然像是看见了鬼怪一般,一连后退几步,口中道:“我才不碰男人,这是禁忌啊,你怎么就忘了呢?” 吟陌见觅山畏畏缩缩的模样,实在是心中焦急,一声“哇”地大哭起来:“若是这人死啦,我今后就不理你了!” 觅山看着吟陌这般无理取闹,心中也是一阵怒火,都十六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没轻没重,村中的规矩这么多年了,可是在吟陌的眼中便是形同虚设,即便是长老祭司们屡屡教导,她也还是玩心甚重,屡教不改,若是换了寻常,面前这人觅山不仅不救,更要好好痛斥吟陌一番。 可是觅山又转念一想,再过几日,吟陌便要满十六岁了,她将会被献给圣女,但凡是被献给圣女的女孩子,都会被推下后山的山洼之中,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村人在里面放满了杂草,一把火将祭祀品烧了,以献给圣女,想到还有几日,吟陌便要遭受这样的事情,觅山终究还是心软了,纵然还是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却也蹲身下去,看面前这男子究竟伤得如何。 见觅山肯帮自己了,吟陌自然也很是开心,刚才还哭得昏天黑地,这下马上便破涕为笑。 觅山先是诊了诊脉,随后又看着这男子的伤口,腰部有一大道血痕,看来这是致命的关键,必须马上寻止血的草药来包扎,看这男子虚浮的脉象,苍白的面目,觅山还是叹气道:“也就是外伤,没什么大的病痛,止血就好了,但他之前伤得太重,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吟陌重重地点了几下头:“放心,我一定让他活下去!” 觅山却是心思沉重,谁知道这吟陌为了让这男人活下去,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第三十二章 刘吟陌 自那之后,觅山便向家中人谎称救了一只受伤的兔子,从而偷偷拿出一些止血草给吟陌,吟陌不敢乱用草药,因为时常听闻有人吃了不对的草药,反倒是导致病情恶化,最后一命归天的事情,所以用什么药,怎么用,便按照觅山说的来。 这男子昏昏沉沉了三日有余,这三天他只能喝一些水,直到第三日的黄昏醒转过来后,吟陌才从家里拿了些熬好的粥给他,他不言不语,也不道谢,手捧过了粥便吃了起来,不过是普通的白米粥,他吃得却甚是香甜,一碗吃完,还要再来一碗,语气毫不客气。 看在他大伤初愈的份上,吟陌便也不和他计较,再说吟陌难得照顾人,看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在自己的照顾之下,变得有了生机,这自然是令人高兴的事情。 吟陌收集枯木,搭建了一个草棚,怕夜间下雨,这人无处避雨,伤口又恶化,可是自己做了这么多事,这人竟是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就像这些事本就是自己该做的一样。 到了第四天晨曦,吟陌又带了白米粥来,看着他喝粥的模样,吟陌试探地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看吟陌,吟陌就这样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似乎盼望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他面色有些不耐烦:“我就是个平常人……” 这等态度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恨不得打他几个耳光解气才痛快,可吟陌对这人实在是好奇,不仅因为这人实在是个谜,也是因为自己第一次见这么年轻且风采翩然的男子。 “你说你是平常人,我才不信!” 他一口喝完了剩下所有的粥,心烦意乱地道:“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这下到了刘吟陌发挥想象空间的时候了,当下便道:“我看你像修道之人。” 他差点没一口粥喷出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吟陌开始像模像样地分析道:“我听阿娘说,这山中常有奇珍异兽,这些奇珍异兽若是要飞升成仙,便要遭万道惊雷,这称为历劫,你面目削瘦,一看就是个道士,再加上伤重至此,还刚好流落到这荒山野岭之中,不是修道之人是什么?” 半晌,这人才忍不住面露笑意:“什么修道之人?这世上倒是有几个人是修道能成的?不过是痴人说梦,妄论天道。” 吟陌侧头看着他:“那你也别叫我猜,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想了一想:“我姓朱,叫……朱寿,从叛军手下逃来此处的。” “叛军?哪里的叛军?” 朱寿拧起了眉毛:“蒙古的叛军,千算万算终是失此一算,本以为是宁王不怀好意,谁知……”说到此处,他看了看吟陌,实在不需要告诉她一些不重要的事。 他叹了口气,起身要走,谁知腰间的伤竟隐隐作痛,一时半刻竟还起不得身。 “你别起来,你伤还没好,觅山说还要躺几天呢。” 说罢吟陌又是一个好奇的眼神看着朱寿:“你倒是继续说下去啊,接着呢?” 面前这个女子听自己讲述竟像是听故事一般,要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可谓是危险至极,他也不想平白无故便拖累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女子,便也没好气地道:“有什么好听的?你就记着,我是个危险之人,蒙古人打进了京城,所有人都想来活捉我,若是与我有关系之人,他们更不会放过。” 本以为这话可以吓退了刘吟陌,谁知她竟甚是来劲儿:“你是说,外头在打仗?” 她蓦地跳了起来,脚下踩着的落叶沙沙作响:“好呀好呀,你带我去见见打仗。” 朱寿却是面露不喜之色:“你是听不懂我说什么吗?外头所有人都在捉拿我,要是出去了,你和我都要死,这次听懂了吗?” 吟陌点点头:“我当然听得懂你说什么,只是为什么外面的人都要捉拿你,你是什么大官吗?” 朱寿凝视她几秒:“我是领兵作战的将军。” 听了“将军”二字,吟陌更是眉飞色舞:“你是将军?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真的将军!” 这一问一答,朱寿倒还对面前这不谙世事的少女产生了兴趣:“这次轮到我问了,你叫什么?你又怎会在此?” 吟陌本就对外人毫无戒备之心,三下两下便把自己的事情全说给了朱寿听,显然朱寿也对吟陌的身世很感兴趣,只是吟陌说着说着,说到了村中祭祀一事,眼神忽然转为悲伤:“可惜,再过几天我就要死啦,也见不到你去打仗的模样了。” 朱寿一问,这才知吟陌村中的祭祀习俗,每年都要选一个满十六岁的少女去献祭给圣女,希望圣女能够回到山谷里,继续庇佑山谷的族人,这本是神圣的祭祀,谁知朱寿听了,竟是不屑一顾,嘴中说了句:“荒谬!” 吟陌忽然俯身,捂住他的嘴:“莫说什么‘荒谬’,被阿娘和祭司们听见了,可是要关石屋的。” 朱寿拉开她的手,道:“这不是荒谬是什么?一个圣女,族中没人见过,便想出这残忍法子用活人献祭,若非听你说,我还真不信有这等事。” 吟陌却摇摇头:“不,圣女是真的,很久以前就有族中人依据圣女的相貌体态塑造了雕像,大家每天都要去膜拜,既然都有雕像,圣女怎会是假的?” 朱寿凄然一笑,这个少女实在是天真,石像的模样,人人皆可伪造,谁说有了石像就一定是真的? 可说着说着,吟陌眼下却露出了悲伤之色:“其实,村中的祭司们想出用活人祭祀的方法来,倒并不是完全因为想让圣女回来。” “那又是为何?” “听说以前这片山谷里很是温暖,粮食水草生长得很快,可近几年来,村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一年收成不如一年,许多粮食还未长成便已旱死,祭祀们说,这是圣女发怒了,要让圣女高兴,便要以活人献祭。” 听了吟陌所说,朱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眉宇之间隐隐有怒色,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不知好歹的刁民,当下朱寿便说:“今天晚上,你带我去你们村子里,我倒要瞧瞧那圣女是个什么模样。” 吟陌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族中祭司们说了,不许带外人进去的。” 谁知朱寿眉目一斜:“你不带我进去,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就偷偷跟在你后头,到时候我一样能进去,万一被发现了,我便说是你带我进来的。” 朱寿这么一说,吟陌却是惊了,他受伤昏迷的时候,看着倒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谁知救醒之后,竟是一头惹不得的猛虎,吟陌变了脸色:“你这人怎么这么坏?” “不过是看看你口中所说的圣女究竟是个什么天仙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吟陌挤红了脸,难怪阿娘不许自己和外头的人接触,难道外面的人都和这个朱寿一般,得寸进尺,令人厌恶?吟陌本不大敢带着他进山谷中去,可又真的担心他自己乱跑,到时候被族人给看见了,吐出自己的名字来,便也只好妥协了:“好,你先养好伤,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进去看看。” 朱寿大手一挥:“还等什么伤好?我今晚就要进去!” 这人当真毫无规矩,吟陌又急又气,先前对他的好感顿时全然消失了,可即便如此,看着朱寿,仍旧像是看着外面的世界,他从外面来,一定知道很多新奇的事情,自己冒险带着他看一次圣女的雕像,便可趁机哄他多说说外面的新奇事物,吟陌一心只想着外头的花花世界,完全不顾及还有几日,自己就要在那熊熊烈火中被当做祭品献给圣女。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我只能晚上带你进去,到了村子里,你只许远远看一眼,就必须回来,可听见了?” 朱寿点点头,但是看着他的眼神,好像也对村子里的事物很感兴趣,这人反复无常,谁知到时候他是不是会规规矩矩地行事。 第264章 刘吟陌3 吟陌最担忧之事果然还是发生了,当晚带着朱寿从狭窄的缝隙中走进了山谷,走过了弯弯曲曲的狭窄小道,到了出口,蓦然间变得天地广阔,朱寿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奇景,只见整个村子依山而建,甚至有些人家在崖壁之上,村子中间用木材搭建起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尽管祭坛全是树木所造,可仍旧是巍峨雄浑,无比壮观。 祭坛的中央,便塑着一尊雕像,在闪烁的群星之下,青石所造的圣女石像当真如吟陌所说,神气庄严,竟与山齐高,比之京城的紫禁城不知要壮美多少,只怕全京城的佛像,雕塑都没有这么傲然巍峨的。 朱寿一时看得入了迷,不顾吟陌的阻拦,便要跑到祭坛边上去,要看看这圣女的正面是什么样的,这雕像一看便知时日甚久,圣女的肩头已经爬满了藤蔓,可这肆意生长的藤蔓,倒更像是装饰物,整个死气沉沉的雕像,变得如真物,活物一般。 朱寿跑到了正面看着雕像,眼神一下子定住了,吟陌只当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壮美的雕像,双手背在背后,走上前来:“如何,这就是常羲圣女的雕像,你可是看得傻眼啦?” 谁知朱寿却并不回答吟陌问话,就像被这雕像吸走了魂一般,双目死死盯着,整个人呆呆地出了神,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吟陌晃了晃他的肩膀,方才回过神来。 朱寿双手握拳,双眼死死地盯着地面上,再不去看那雕像,吟陌左问右问,他方才缓缓问道:“你说这个雕像,是按照常羲圣女的真实面貌造成的?” 吟陌不知他何以如此问,这自然是根据圣女的真实面貌打造的,老祖先留下的东西,难道还能有假? 只听朱寿声音颤颤巍巍:“这个人……我见过的。” 天空之中星河静谧,良久的沉默之后,只听得吟陌噗嗤一声笑了:“看来你真的见过不少,就连圣女这样的美人你也见过?” 常羲圣女的名字本是根据月神起的,传闻常羲是生育月亮的女神,正是因为生了十二个月亮,所以一年便有十二个月,听闻朱寿这么说,吟陌只道他原来见过神仙,便缠着朱寿,要他说说那神仙究竟长得何种模样。 可朱寿却不言语了,坐在一旁的大青石上,独自一人在沉思着什么,眉头更像是打了一个死结,吟陌见他如此,更是多了许多的猜想,莫非这个“圣女”真的是存在于世间的什么人物? 一时兴起,便拉着朱寿的胳膊晃道:“那好,你带我去看看你说的这个人,我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不是圣女。” 朱寿却道:“我说了,外头在打仗呢,不管是谁,见了我就定然要杀,你跟着我不怕?” 一想到能出去,什么祭祀,什么仪式早被吟陌抛诸脑后了,只一心想着去玩:“你不是大将军嘛,难道你不会保护我么?” 朱寿拍拍自己腰上的伤:“我伤还没好呢,怎么带你出去?” 这倒是,吟陌才想起来,他还是个负伤之人,到时候只怕自保都勉强,吟陌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有附近的一个小城镇,她不知天下还有多大,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她只得道:“那好,我定然好好治你的伤,到时候你带着我出去!” 朱寿望着她充满了渴望的眼神,微笑着点点头,却道:“伤好了还不行,我们要等一个人。” “一个人?谁?” “他是当朝的大将军,何迁,有他在,万事可平。” 话说此时,紫禁城内,何迁正带着一帮将军,商议着制敌之策,皇上性子素来空浮,听说不知何时又跑去江南一带了,何迁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那蒙古鞑靼定然是以为皇上不在,我大明便无人主事了,可笑!” 另一个满脸胡子的将军同样是斗志高昂:“听说这回造反的乃是蒙古王子伯颜,当真可笑得很,这些蛮子就凭这点兵力也想来打我们?” 何迁的表情却没有那么轻松:“可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皇上才行。” 那将军却是个暴脾气:“找皇上有何用?皇上那吃奶小娃还能指导我们打仗?去他奶奶的!” 何迁瞪了这将军一眼:“这无礼之言,怎可乱说,传令下去,从京畿至江南一带,全力搜寻皇上的踪迹,势必要带他回来!否则皇上一人孤身在外,万一遭遇不幸,我等身为臣子,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当日,在收到蒙古王子伯颜的战书之后,何迁披甲上马,便领了皇城的十五万大军到了城门口,围住了所有的出入口,声称就算是要和这些蒙古人战个不死不休,也休要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一丝进城的机会。 这次蒙古王子伯颜造反,直取京城,倒是很有胆识,可皇上虽不知所踪,朝廷栋梁却仍在,文臣武将,无一不在商议对策,誓要拼死护住大明江山,唯独刘瑾偏偏不务正业起来。 如此剑拔弩张之际,刘瑾却恰好听闻,一批西域进贡的地毯即将到达京城,这批地毯价格昂贵,若是从中贪上一笔,收益定然颇高,本来贪赃枉法这事,朝廷管制极严,可恰逢战乱,皇上又不知所踪,文臣武将们一边想着如何制敌,一边还要想着去哪里先把皇上的人找到了,哪里还有时间来管这些事情,是以这场战争便成了刘瑾贪污的好时机。 可朝廷之上,终究还是有心人居多,刘瑾自以为天衣无缝,却还是有官员看在了眼里,这官员发觉了刘瑾这鬼鬼祟祟的四下活动,转眼间便报给了东阁大学士,也就是杨廷和,杨廷和是除刘瑾之外和皇上走得最近的人,若要揭发刘瑾,他的话定然是一语千金。 紫禁城不愧是皇城,不知京畿之外已是如何战火纷飞,可城中却是一派安然景象,蘅溪独自一人坐在储秀宫中,也不点烛火,只看着天上的星星点点,嘴角微微一笑,这场战争输赢已定,即便是伯颜出其不意造反,看上去占尽了先机,可朝廷军队哪里是这么好惹的,有何迁出马,要平定此次祸乱,定然不难。 朱厚照虽没有什么治国之能,可幸好他的父亲给他留下一班不错的大臣,何迁正是前朝锦衣卫指挥何睦之子,亦是托了弘治之福,才守得住这整座江山,深夜中,蘅溪的眼中有着一阵不同寻常的光。 可是,若何迁此人不在了,又当如何呢?伯颜造反虽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之后呢,宁王不会错过这个时机的,想到此处,蘅溪又是微微一笑:“玉满堂,你说来日可期,那我便替你,好好看看这来日究竟如何。” 然而宫中之人,并非所有人都如蘅溪这般淡然,一些胆小的宫女开始人人自危,想着连夜逃离紫禁城中,生怕成了网中之鱼,那些国家栋梁们也是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没人知道,他们的皇帝此时正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一处山谷中,受了敌军埋伏,生命危在旦夕。 第265章 刘吟陌4 朱寿的伤虽是外伤,可恢复速度并不快,觅山用了几种草药,方才稳住了伤势恶化,这朱寿自然就是如假包换的皇帝朱厚照了,自从那日穿着布衣站在人群中,参加完了朱谓翕的葬礼后,本想一路看看山河风光,一路潇洒回京,谁知还未到京城,便听闻蒙古人趁机造反,直取京城,来势汹汹。 朱厚照当即便一怒,上次有人造反还是父皇在世的时候,如今父皇驾崩, 这些边疆蛮子又按捺不住了,朱厚照只管策马,疾速往京城飞奔而去,谁知这蒙古人当真生猛,在半路上便有伏击之人认出了朱厚照。 那日日头高照,朱厚照孤身一人策马而过,正穿越一片林子,忽而听得林中一片人声厮号,心中连连叫苦,还不等自己回京城一展身手,这些人竟已在此处伏击自己,朱厚照只得加快脚程,谁知林中埋伏之人颇多,早已是困兽之斗,再说朱厚照更不是什么凶猛野兽,无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上。 他受蒙古反贼拦截,拦他之人身材高大,说着一口听不大懂的蒙古语,随后便大打出手,朱厚照翻身下马,心知定然是斗这些人不过的,只得一路逃窜,可这又哪里逃得过,人家个个生活在大漠之中,身体健壮,夜黑风高之中,朱厚照小腿中了一箭,再跑不动,谁知一个蛮子骑马过来,朝自己头上就是一刀。 这刀来得凶猛,朱厚照拼尽全身之力躲闪,好在项上人头还在,可是腰间却是一阵剧烈疼痛,伸手一摸才发觉,刚才那刀虽未要了自己的命,却仍旧是来势凶猛,如今腰上正不断涌出一阵阵热血来,只怕自己整个身上都已经被血染得鲜红,正想着,忽然脚下一空,在山壁之上不知连栽了几个跟斗,只觉山壁的小石跟着自己滑落。 朱厚照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秒,只想着自己毕竟还是一个皇帝,最后竟然被刺客截杀,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实在不值。 遇到吟陌,大概便是传说中的“绝处逢生”了,而更大的意外收获,却是他得知吟陌竟是凤族女子,凤族一事,自己一直在委托杨廷和调查,而现在,杨廷和那边没查出什么结果,倒是自己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么一个地方。 这古老的一族,究竟还有多少故事?还存在多少人?还会留下多少的祸患。 朱厚照早就听闻,凤族一族有着传说中“不死”的能力,当真便如妖凤一般,可浴火重生,可是这“不死”究竟要什么样的条件,可真的有人能“不死”还是个未解之谜,只是一想到这些凤族之人,利用这一族最为神圣的力量,造出一批“不死”之人,有这样的力量,那么谋权篡位,江山易主只怕便是早晚的事情。 目前朱厚照所知,刘瑾和这一族有着不清不楚的纠缠,而宁王一家也是,宁王的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只怕在造反之后,便会扶他们认定的新帝上位,这个新帝,或许是宁王本人,或许是朱谓翕,可如今朱谓翕早逝,那么就只能是宁王本人了。 可如今自己身陷囹圄,再想这些也是无济于事,现在最要紧的,一个是养好伤从这里离开,一个是试图从这个叫吟陌的女子口中再打探出些什么。 吟陌一脸天真,今年也不过盈盈十六的年纪,可却因为这凤族愚蠢的习俗,再过几日便要送命,想到这里,朱厚照忍不住问她:“你说你满十六岁便要去献祭了,怎么看你都不害怕的样子?” 吟陌本在一旁架火煮粥,听他这么一问,也并未抬头,继续摇着手中的扇子道:“阿娘说,献祭并不意味着死亡,不过是死后再生,灵魂脱离于身体之外,到了那时,岂不是想去哪就去哪?” 听着她的话,无非是族中长辈对这么一个小姑娘胡言乱语罢了,凤族的根自然是留不得的,等平定了这场叛乱,自己定要派遣军队来将这个村子一锅端了,估计也不会留下吟陌的性命。 若是一族覆灭,只留下一人性命,那么对于这个人来说,绝对是一个残忍的事情,吟陌独自一人,无依无靠,活在世间,也不过遭受种种折磨。 “你们……还有几日举行献祭仪式?” 吟陌扳着手指数了数:“八日。” “这八日,你想看些什么?我带你去瞧瞧?” 吟陌手中的动作停下了,大概没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会这么问,眼睛里透着一阵惊喜,道:“我想看你是怎么打仗的,好不好?” 朱厚照一笑:“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武器在手,披上战甲,跨上一匹骏马奔驰沙场,兴冲冲地杀进去,却不知还能不能杀得出来。” 战场凶险,即便是从未见过之人,也能多少想象出战场之上的险境,可吟陌却是个天生喜欢冒险之人,越是凶险万分,越是能勾起她的兴趣来,听闻朱厚照这么一说,便也忙着问:“对对对,就是那样的,我想看!” 本来还想,若她想去附近哪里看看外头世界的风光,自己这负伤的身体勉强还能带着她四处去走走,可是这姑娘的口味压根就不同寻常,朱厚照道:“我认识一个人,和你一样,倒是颇喜欢舞刀弄剑的,现在的女孩子难道都喜欢这些了?” 吟陌摇头晃脑地笑道:“现在的姑娘都喜欢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却不喜欢成天像觅山那样捣弄药材,也不喜欢像阿花那般穿针引线,我还是喜欢看人打架,多威风!” 朱厚照苦笑:“打仗和普通的打架哪里能比,打架输了,拍拍屁股就跑,打仗输了,一国颜面何存?” “颜面是皇帝的事情嘛,你们这些做将军的,只要冲上去就好了,我就听说那些厉害的将军能在万千人之中直取上将头颅的,如何,朱寿一定也是这样的将军吧!” 朱厚照的笑容变得和苦瓜一样,酸涩清苦的滋味丝丝渗出,莫说什么千军万马之中直取上将头颅了,他长这么大,手底下的人倒是奉他的命令杀过人,可自己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再说自己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上,这个位置就算不是那么随自己的意,但毕竟也来之不易,要是当年朱厚炜不曾早夭,那么登上帝位的人,一定不会是自己。 想到此处,心中无底,是故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我只是个小将军……” 看他低沉失落,吟陌便猜想,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估计以前也是个风光人物,却遭了贬谪,还不巧被叛军追杀,一路逃来此地,心灰意冷,只求等死,想到此处,吟陌心中同情心大起:“你莫要灰心啊,但凡是厉害的人物,都会有些不顺心的事。” 朱厚照重新提了一口气,换了个坐姿:“那么你呢?刚才说你想看我策马杀敌,现在怕是看不到了,除了这个,你还想做什么?” “真的什么都可以?” “只要我办得到的。”朱厚照这话说得很是有底气,除了上阵杀敌自己是真的做不到,还有什么是自己这个一国之君给不了的,若是连一个小女孩的心愿都完不成,那么这个皇帝当得也忒没意思了。 吟陌想了一会,犹豫地说道:“我倒是还真有一个心愿。” “先说来听听?” “我想见你说的那个长得像圣女的人,我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圣女!” 朱厚照哑然无语,前一秒还觉得自己定能满足她的心愿,可这一秒便知道不可能了,他抿了抿嘴,道:“那个女子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为什么?” “她在皇宫,那是皇上的地方,像我这样的将军都不能随便进出,带着你只怕更是不可能。” 吟陌不解:“那你既然说那女子在皇宫,她是皇上的妃子?” 朱厚照点点头。 谁知朱厚照这一点头,吟陌还来劲儿了,蓦地站起了身:“啊呀,那我更要见见她,现在就要见!” 本来这是要打消她的兴趣,谁知朱厚照这么一说,她竟然还真来了兴趣了。 “为何现在就要见?” 吟陌接下来所说,委实让朱厚照吃了一惊。 第266章 刘吟陌5 这个山谷中居住的人全是凤族之人,且保留着许多古老的传说与圣女的物件,吟陌提议,要带着朱厚照去瞧瞧圣女的物件,朱厚照本就想将凤族的事情查个彻底,听她这么一说,自然当下便同意跟她一起去了。 圣女用过的东西虽已是古旧之物,可村众人却不将其称作“遗物”,大家认为圣女是不老不死的象征,既然不死,何来遗物之说?是以若是称为“遗物”,便是对圣女的大不敬,就连吟陌对朱厚照说的时候,也是只称作“物件”。 圣女用过的这些东西,村众人想了个好地方收藏,既神圣,也足够隐蔽,便是在村中央的圣女石像内,不知是哪一代的村人在石像中开辟了很大的空间,以梯子连接,可以爬到雕像的顶端去,而圣女用过的东西,便被收藏在这雕像的顶端。 深夜里,朱厚照在此跟着吟陌瞧瞧溜进了村子里,看着这巍峨的雕像,紫禁城哪里有这么栩栩如生的造像?可惜这雕像,最终也会跟着这个村子的灭亡一起被烧成灰烬,不仅如此,看着天真无邪的吟陌,朱厚照也能想象,不出几日,她便不会在这人间了。 吟陌带着朱厚照来到了雕像内部,在村中为了不被人发现,两人摸着黑鬼鬼祟祟地往前行走,到了雕像后面一看,果真有个小门。 进了小门,吟陌才点燃了火把,顺着光带着朱厚照往上面爬。 这是一处很大的空间,梯子沿着墙壁呈环形,一直通到最高处,借着火把微弱的光,朱厚照发现墙上有字,可这字体趋近于小篆,不是明朝通用的字体,看来就连这些记载也是有些年头了,只是现在不大可能把这些文字全部拓下来,交给朝中的大学士研读。 朱厚照跟着吟陌一路往上走,不知爬了多高的梯子,朱厚照只觉气喘吁吁,倒是吟陌身形虽小,却十分好动,爬了这么高也不见累,听见朱厚照的喘息声,以为是他受伤之故,不能剧烈运动,便也走得慢些,在前面等他。 爬到了顶端,是一个圆形的石室,石室简陋,中间唯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女性惯用之物,梳子,木钗,长满了铁锈的铜镜,所有的东西都不像是明朝才有的,倒像是千年前的古物,若这些东西真的是圣女用的,那么这个村子常羲圣女的传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在这些东西旁边,还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杯子,看起来像玉质,只是落了灰尘,光线又太暗,朱厚照分不清这是玉石还是青铜,待要伸手去碰,却被吟陌制止了。 “我只是带你来看看,圣女的东西,不能随便碰的。” 朱厚照缩回了手去,在心底暗暗发笑,这些东西全都老得长草了,只怕你们的圣女真的回来了,也不会去用,倒不如让朕给带回去,给朝中的考古专家们看看,说不定能发现凤族的一些踪迹。 这个地方实在有太多的线索,或许比杨廷和这几年来调查的都还要多得多,现在朱厚照最想做的,就是等战乱平息,先来把这一族处理了,然后好好派几个博学之人,来调查这个神秘的地方,是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记住这周边的山河风貌,离开之时沿途做好标记,到时候莫要像《桃花源记》中那人一样,走了之后再也找不到桃花源所在。 吟陌抬着火把,说道:“进宫为妃,应是很大的荣幸,族中有人曾经说过,圣女一定是进宫为妃去了,却也有人说,圣女自身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没有必要去给皇帝当女人。” “哦?给皇帝当女人有什么不好的?”见她说到皇帝,却又不知道自己就是皇帝,这种感觉的确微妙,朱厚照也忍不住调侃起来。 “你不知道。”吟陌拿着火把站了起来:“听阿娘和其他祭司们说,圣女在族中的时候,便教导族人一些生产之道,入世礼仪,把外头很多新奇的东西全都教给族人,正是因为圣女给族人带来了光明,让大家的生活都变好了,所以大家为了报答圣女,生生世世都不离开这个村子,永远都供奉圣女,若是这样一个神,去做了男人的妻子,那岂不是糟蹋了?” “你的言下之意,是皇上配不上你们的圣女。” 吟陌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任何一个凡人,都配不上我们的圣女。” 朱厚照一听吟陌这么贬低皇上,当下便有些不高兴了:“皇上是万乘之尊,九五之帝,如何配不上你们的圣女?说来说去,这个所谓的‘常羲圣女’也不过就是你们口中的一个存在罢了,大家可以肆意根据自己的想象来将其刻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自古以来,那些神佛不都是如此?” 吟陌却摇头道:“不,圣女是真实存在的,她把自己知道的,了解的全部都告诉村里人,带着村里人在连年的战乱中生存,她从来不是什么偶像,是真实存在的。” 朱厚照只觉得她所言可笑:“既然那么想见识新鲜的事物,那么想看看这个天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不自己走出去看一看,依赖圣女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有什么用?” 这次换吟陌哑口无言了,从小到大,守在村中供奉圣女, 已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教条,只有圣女的存在是引导大家前进的一道光,可是现在,面前这个人却说,只有打破自己所相信的,才能看清楚真实的世界。 朱厚照将双手抱在胸前:“若说教导你们生活之道,那便能被称之为‘圣女’,那么你为何不试着走出这个山谷中去,用自己的双眼亲眼看看这个天下,再把你学到的一切教给别人,这才是真正的传道授业不是吗?” 每个人都可以是别人的老师,而非只有圣女一个人,吟陌说不出话来,村中人早就说了,不可离开村子,否则圣女定然会降罚,可朱厚照却道:“若真的是体恤万民的天神,怎么会动不动就生气?” 说罢,朱厚照又看了看刚才那只杯子,这杯子和其他的东西不同,作为一个皇帝,奢侈之物他自然是从小就见惯了,光是看一眼,就知道这个杯子和那些梳子镜子绝非同一个朝代的,这个杯子最起码是唐宋时期才有的东西,光看上面的雕刻便看得出,绝非远古之物,他感到好奇,便问道:“这只杯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吟陌道:“是用来喝茶的。” “喝茶?” 她点点头:“圣女有喝茶的习惯,传说中圣女也曾学神农尝百草那般,尝过许多不同茶叶的味道,对于不同的茶种很是了解。” 说罢,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些都是听村中的长辈们说来的,我也不知道圣女是不是真的喜欢喝茶,不过为了等着圣女回来,村中一直都会种植茶叶。” 朱厚照想伸手去触碰那茶杯,却还是碍于吟陌在此,也并未再行伸手过去,而是对吟陌道:“你不是想见见我所说的那个人?现在就随我走如何?” 吟陌一听,高兴了起来:“你答应啦?刚才不是还说见不到?” “事在人为,也未必就见不到,我们先从这里离开罢,晚上还怪阴森的。” 吟陌到底还是天真,举着火把欢天喜地地便走在了前头,朱厚照则悄然掏出一块布来,裹住桌上的那只玉石杯子,带在了身上。 第267章 刘吟陌6 京城之外,蒙古王子伯颜已然把周遭围得水泄不通,在城外叫阵,声称要活捉朱厚照,何迁哪里由得他在外头这般张狂,当下便打开了城门,两军交战在一处,然何迁不曾料到的是蒙古人当真个个骁勇,丝毫不惧朝廷的军队。 两方正在交战,只觉黑云压城,何迁在一旁指挥战阵,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黄沙骤起,两骑战马从黑压压的大雾里奔驰过来,那两人一人身着甲胄,手中握着一柄钢剑,竟直直地朝着敌军冲锋陷阵而来,另一人眉目英挺,一身缟素,手中执拿的正是一柄长枪。 在这慢慢沙尘,两军交战的紧迫时刻,何迁看见了这两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手执长枪者虽不识得,可那握着钢剑,身披甲胄的,可不就是皇帝朱厚照,何迁慌了,慌忙大叫道:“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战火纷飞,两军打得你死我活,这样要是冲锋陷阵进去,谁还顾得上你是不是皇上,可谁知平日里贪玩的皇上,这一秒钟竟然是无比英勇,做出了连何迁都始料未及之事,何迁顾不得许多,只怕皇上龙体有伤,自己便握着武器,从千军万马之中,寻找皇上的踪迹。 刚才何迁的这一声“保护皇上”,不仅是被交战的乱军听了去,自然也被对面的蒙古王子伯颜听了去,只见伯颜缓缓拔出剑来,用蒙古语鼓舞着将士们,朝廷的军队虽听不大懂,可大约也知道,定然是伯颜得知大明皇帝回来了,让手底下士兵尽力活捉朱厚照。 朱厚照既然敢如此闯入这交战的兵马之中,自然是有高手在身边相护的,这一身缟素的持枪男子,便是跟随朱厚照而来,他不是别人,正是杨誉之。 当日,朱厚照困于山谷之中,幸好自己一路到江南,杨誉之都暗中跟随,他跌下山崖那日,杨誉之便知道他遇到了刺客,随着踪迹一直深入寻找,一连找了几天才找到朱厚照。 吟陌和朱厚照在一起,从杨誉之口中得知,整个京城都已经被叛军围住了,朱厚照只得重重地砸了一拳:“我道造反之人定是宁王无疑了,没想到竟还被这个蒙古蛮子抢先一步!” 看看杨誉之,再看看身后的吟陌,朱厚照当即便道:“吟陌,你不是想瞧我上马打仗去?今天就给你瞧瞧!” 吟陌一听自是大喜,几人到附近的市镇之上寻了马,便朝着京城方向长驱直入,势要给这些叛贼一点颜色看看,吟陌心中一直亢奋高兴,倒也把祭祀之事全盘抛诸脑后。 一路上,朱厚照和杨誉之都有意地向吟陌隐瞒了朱厚照皇帝的身份,吟陌只当他真的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杨誉之的保护之下,朱厚照冲入敌军阵中,而吟陌一人骑着马在后观看,她头一次出山谷来,哪里见过这么壮阔的场面,明明是分分钟就会掉脑袋的战争,她却如一个孩子一样连连叫好。 何迁不知为何此时皇上忽然回来,然而也没空再去管这些,皇上回来,朝廷军队登时士气大增,士兵的勇猛提升了几倍,只待要打得蒙古人落花流水,朝廷军队人数本就多过伯颜的军队,再加上是在自己家门口作战,更是有利,这一场战役,伯颜还居了下风。 时近黄昏,只见残阳铺陈在天边,京城之外一片兵荒马乱,一地的士兵残骸,战乱兵戈,伯颜终于退兵,这战虽胜,却也是险胜,朱厚照有杨誉之护着,好在没受什么伤,何迁流着泪跪在了他的面前:“皇上,臣护城不力,望皇上责罚。” 本以为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皇上,关键时刻竟拿着武器长驱直入,这倒是大出何迁的意料,正如一个坏人忽然在紧要关头反水变成了好人一般,何迁感动得不行,伏在朱厚照身旁快要哭出声来:“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这本没什么,直到朱厚照忽然看见呆愣愣站在一旁的吟陌,才蓦然想到,她不知我是皇上,这何迁一跪,竟坏了我的大事啦! 吟陌听何迁称朱厚照为“皇上”,大惑不解,当下便问道:“朱寿你不是将军嘛?怎么成皇上了。” 事已至此,再要隐瞒也没什么意义,朱厚照解下战甲,丢给何迁,自己走到了吟陌跟前道:“我是皇上。” 吟陌不信,仍旧是睁大眼睛看着朱厚照,似乎这比圣女的存在更加难以令人相信。 可皇上就是皇上,过了许久,吟陌眼眶中忽然流出泪来,口中喃喃道:“你骗我……” 自己的确是骗了她,可一想到,自己今后还要灭她的全族,朱厚照的脸黑一下白一下。 “我是皇上不好吗?” 吟陌摇了摇头,眼神忽然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回家去。” “回家?你一回去,马上就会被献祭,你不怕?” 吟陌心中的确怕,之所以跟着朱厚照一道来,便是因为害怕,什么死后重生听起来玄乎其玄,可是活着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她害怕,所以跟着朱厚照离开了家,现在阿娘,觅山一定都知道自己离开了,回去之后即便不死,也要被骂个半死。 想到这里,她更是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朱厚照却来到她的面前,伸出手道:“那你跟我走,做我的妃子可好?” 何迁,杨誉之和身边众多的军士武将统统睁大了眼睛,难道皇上纳妃竟可这般随意?可这皇上毕竟也不同常人,朝廷上那些个文武百官全部拿他没辙,就连女子也可以随手从外面拐骗。 面对面前这个不知是否可信之人,吟陌倒宁愿这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可是这终究还是真的,落日是真的,夕阳是真的,面前的人是真的,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他走,要么回村里,成为圣女的祭品。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 第268章 刘吟陌7 当初朱厚照手就那么一伸,吟陌几乎想都不想便上道了,她自小就在山谷中长大,所见所闻全是听山谷里的人说来的,外头的世界纷繁变换,唯一不变的,大概只有渴求远方的那一颗 初心了。 在她的眼中,他不是什么当朝皇帝,就是当初那个身受重伤跌落山谷里的大将军朱寿,可现实是残酷的,时间永远会向她证明,面前的男子不是朱寿,朱厚照永远是朱厚照,所谓朱寿也不过是一个随意胡诌出来的名字。 朱厚照向她伸出手去,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宫,愿不愿意做妃子,不要说吟陌这样对外界有万千渴望的女子了,就算是任何一个平常人,估计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往前走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往后退是成为祭祀品,在熊熊烈火中被烧成灰烬,那一刻,吟陌才知道,什么圣女,什么不死的神话,全都不足以成为信仰,能够让自己追随一生的,只有活着。 初到宫中,吟陌自然什么也不懂,不懂宫里的规矩,不懂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只知道进了宫后,朱寿便再也没有来看过自己了。 其实世间很多的男子皆是如此,给了女子一个惊天动地的开头,最后却只以一个情缘寡淡的结局收尾,但吟陌不信,她觉得总有一天,朱寿还是会带着自己出去玩的。 吟陌进宫,被安排和沈妃住在一起,长春宫的景致很好,沈妃本就是个有心之人,会在园子里栽花种树,也会吟诗作画,长春宫园子里的一角有一处空地,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草中显得很是扎眼,听说那里本来有一棵槐树,可不知后来怎么便被砍了,听说是娘娘的意思。 沈妃怀了孩子,一个人毕竟寂寞,大概是想让人多陪陪她,朱厚照才将吟陌分配到长春宫可她不知道,此时朱厚照正派人前往自己的村子去,出来的时候,他早就一路做好了标记,凤族在吟陌的眼中或许是信仰,但是在朱厚照的眼中,是极为危险的存在,既然斩草就必须除根。 凤族历来都有祸乱朝廷的危险,可吟陌不同,她在朱厚照眼中,也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还未受到凤族信仰的荼毒,所以当初接她进宫来,也算是保护她的一种方法,可是接进来之后,便再也对她不闻不问了。 不知过了几天,吟陌扳着手指盘算,她想着山中的人定然已经知道自己离开了,而且身在深宫之中,没有人能够找到自己的踪迹,对于这点,她得意得很,若不是遇到了朱寿,现在的她怕是已经成了祭品,成了火中亡魂了。 她一直不知道朱寿口中所说像圣女的妃子是哪一位,她居住于长春宫,平日里的一言一行都由沈妃来教导,即便是没有见过多少的人与事,她也知道,宫里不是可以随处乱跑的地方,要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事,那便会遭到重罚。 不出几日,她便摸清了这整个后宫的状况,常言道,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可朱厚照的后宫却是冷冷清清,这后宫之中的女人,地位最高的自然属夏皇后,吟陌曾跟着沈妃见过夏皇后一次,那当真是个极有风度与威仪的女人。 除了沈妃,位份最高的便是吴妃,吴妃是个爱说话的,只是说话不分场合,即便在皇后面前也有张扬跋扈的一面,有时候说话尖酸刻薄,有时候也能引起哄堂大笑。 即便是宫中一些小宫女也知道,这一届皇帝有独特的癖好,偏偏不喜欢那种大户人家出生的名门闺秀,偏喜欢沾花惹草,其实这不仅仅是皇帝的嗜好,但凡是天底下的男人,无一不喜欢新鲜的,朱厚照只要是去民间风流一趟,看见有自己喜欢的,便无论如何都要抢回宫来,比如储秀宫的蘅溪姑娘便是如此。 说到那个叫蘅溪的女子,宫中这些有地位的妃子都是一脸不满,吴妃更是以“贱人”相称,听说这个蘅溪是皇上一时兴起从外面拐卖进来的,刚进来的时候闹得满城风雨,还不知被谁毁了容,可这女子也颇为奇怪,怀了龙种,皇上三番两次地想要晋她的位份,她却死活不同意。 说到此处,吴妃还摇了摇手中的团扇道:“真不知道这贱人是在装模作样些什么?” 明明怀了龙胎,形容貌美,却偏偏不让皇上晋位份,这个叫蘅溪的女子委实奇怪,吟陌倒想去见见,一日日头高照,外头天清气爽,她便向沈妃提出了这个疑惑。 沈妃却道:“蘅溪还有几月便要临盆了,你这吵闹的姑娘可千万别去打扰人家。” 她表面上虽说吟陌吵闹,可嘴上却带着微笑,吟陌只道沈妃一向对待自己极好,就算是不经意“打扰”到了人家,只怕也不会受到什么责罚,用过晚膳,黄昏之际,吟陌便兴高采烈地往储秀宫去了。 她曾听闻,储秀宫原来住着一位玉浣衣,可听皇上说,玉浣衣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宫中了,听说那玉浣衣也无甚位份,不过是有人偶尔在浣衣局看她长得貌美,便将她提拔上来了,她很是乖巧,皇上也喜欢她,赐了储秀宫居住,可惜她不知何时出宫去了,是故储秀宫只有蘅溪姑娘一人居住了。 正是黄昏时分,五彩霞云挂在天边,吟陌一面走,一面四处看着,慢悠悠地来到了储秀宫,蘅溪独自一人在宫中,她不喜欢有人伺候,便遣退了两旁的宫女,吟陌进宫不久,进进出出也没什么规矩,口头上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这么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若是换了那些有位份的妃子,此刻定要斥责她不守规矩,这些后宫妃子的宫室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这么进来的,别把这么高大庄严的地方弄得像是自己家里一样,着人看了就是个没见识的,可蘅溪却不管这些,这是她第一次见吟陌,之前倒是听说过,沈妃的宫中来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心下便想着,沈妃为了朱谓翕的死郁郁寡欢,此时来了个灵动的小姑娘,正好多陪陪她,可听说终归是听说,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吟陌。 只见面前这个小姑娘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跑来储秀宫,宫女们见了她个个都看得呆了,大概还没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把储秀宫当成自己家一样来来去去,她原本是进来想看看蘅溪在不在,没想到看见了坐在大堂之上的蘅溪,竟是忽然怔住了,眼睛就呆呆看着她,一动不动。 蘅溪侧了侧头,面带微笑看着她。 良久,她口中忽然说出二字:“……圣女……” 第269章 刘吟陌8 没人知道吟陌怎么忽然便这样了,蓦地跪地不起,眼中的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哗啦啦地四处奔流,口中说着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什么“圣女饶命”。 外头的宫女听了,只是发笑,本还想看看蘅溪要怎么处置这个阴晴不定的女孩,谁知蘅溪脸上的神情竟与周遭众人截然相反,她本还看着吟陌娓娓而笑,谁知脸上笑容竟逐渐暗淡,然后凝结成了冰。 蘅溪挥挥手,屋外的宫女马上自行退开,关上了屋门,蘅溪在宫中虽无位份,要是从硬性条件看来,没有一点值得这些宫女尊敬与侍奉的,可众人偏偏照顾得一心一意,很是周到,她的身上有一股圣洁森然之气,这样的气息不是从气质、仪态中发散出来,倒像是从灵魂中聚集而成的,令人觉得只要是在她的面前,便休想作妖。 可今日,吟陌实在奇怪,不过是见了蘅溪一眼,反应竟然如此之大,宫女们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虽然疑惑万千,可没一个敢凑上前去偷听的。 蘅溪高高地坐在堂上,面前是一尊檀木方桌,桌上煮着茶,茶香飘满了整间屋子,吟陌看见了她面前的杯子,忽然便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只杯子,正是在山谷里,圣女雕像中的,那个地方,她只领着朱寿去看过,怎么蘅溪这里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蘅溪不做声,却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吟陌,吟陌半刻之间没有注意到蘅溪神情微妙的变化,倒是上前去,盯着那杯子看了半天,不顾蘅溪还在上面,伸手便拿了杯子过来,玉色纹路一点不错。 杯子仍旧握在手中,她睁大了眼看着蘅溪:“这个杯子你从哪里来的?” 她说话虽无礼,可蘅溪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皇上替我取回来了。” 听她这么说,吟陌更是呆在了原地,脑海中一时半刻千思万绪,不知从哪里开始想起,好不容易才捋清楚了一条线:一定是朱寿,不,是皇上跟着自己上雕像顶端的时候,趁自己不注意悄悄拿走了这个杯子。 吟陌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悔恨,愤怒是恨皇上竟是如此言而无信之人,就算圣女未必是真的存在,但再怎么说,雕像里的东西也是村中人的圣物,岂是说拿走就拿走的?悔恨却是恨自己,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带着他上那雕像顶端去。 但是看着面前的蘅溪,她的相貌和圣女真的像极啦,皇上所说之人一定就是她,可这么一想,吟陌心中却是更气了,蘅溪的面貌这么像圣女,皇上定然是想讨好她才将杯子送给她。 吟陌是小孩子脾气,当下便握紧了杯子,不还给蘅溪了,蘅溪身子往后靠了靠,双手摸了摸肚子,说道:“这杯子不过就是个喝水的器具罢了,你若是喜欢,便送给你。” 吟陌咬咬牙,将杯子藏得更深了一些,像是生怕蘅溪忽然改变主意,把杯子又要回去。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和我们的圣女长得一样?” “果真,这个时代,也还有凤族之人。” 蘅溪声音很小,不像是说给吟陌听的,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回答的不是吟陌,而是自己的内心。 “你说话呀,你到底是什么人。” 吟陌越是催促蘅溪说话,蘅溪反倒越是沉默不语,像是在细细审查,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值得自己说话的对象。 窗外的风吹得窗户哗哗作响,就连屋子里的烛火也微微颤了一颤,吟陌心中越憋越悲戚,干脆捏着杯子一转身溜了出门,她行事无头脑,心中一怒,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要去找朱厚照,问问这一切怎么回事。 一出门便遇见了一对小太监,这些宫中的礼仪,在心急如焚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是顾不上的,她拉住其中一个太监便急躁地问道:“朱寿……不,皇上在哪里?” 那个小太监一时半刻被她这气势震慑住了,语气结结巴巴:“皇……皇上……皇上在在在乾清宫……” 乾清宫,她记住了这三个字,可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才发现,宫里这么大,夜色马上便沉了下来,她去哪里找乾清宫? 当初朱寿离自己那么近,他待自己那么好,说要给自己看看他骑马打仗的模样,可现在,别说和他说话了,就连见他一面都成了一个奢侈的想法。 她靠在了朱红色的墙边,心中的委屈终于憋不住了,在山谷里的时候,日子虽然没这么好,可是阿娘,觅山都待自己极好,自己跟着朱厚照离开,其实根本不是为了看什么骑马打仗,她只是想逃离山谷中日复一日的时光和在烈火中壮烈牺牲的恐惧。 她跳出了一个坑,现在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坑里,这个坑里,无论如何都跳不出去了。 她就蹲在那里,不知哭了多久,面前有人缓缓走来,原以为是宫里的哪个小太监又来清场了,谁知抬头一看,竟是皇上。 深夜里,不知皇上为何会来此地,他还是他,却又不是他了。 他是朱厚照,大明的皇帝,而不是那个叫朱寿的将军。 皇上来到跟前,停下了脚步,他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扶自己起来,靠着微弱的烛火之光,皇上靠过来看了看。 “吟陌?” 吟陌心中的悲愤此刻全部都像要炸开来,自己跑了好一阵,汗水都已经湿透了衣裳,却始终找不到那个乾清宫究竟在哪,在这心灰意冷之际,谁知皇上自己找来了。 其实皇上不过是恰巧经过这里,和在吟陌看来,皇上定然是专门来找自己的,她一手推开身旁的太监,便抱住了皇上。 朱厚照迟迟不动,就任由她这么抱着,良久她才看到,皇上的身后,一个女子的脸色已经全黑了,那人正是吴妃,刚才的灯光太暗,竟没有发现吴妃就在皇上的身边,可这一刻,吟陌还有什么心思去想吴妃。 天地一切仿佛都不存在,偌大的洪荒空间中,只有她和朱寿二人,面前的人,不是皇上,不是朱厚照,就是朱寿。 吟陌紧紧抱着他,口中喃喃道:“朱寿,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出去看看别的东西啊?” 皇上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一时的决定,着实伤了这个小姑娘的心,但是吴妃就在自己身后,也不好做什么太出格的事,不好说太露骨的话,这一刻他心中想的却是多弥补吟陌一点什么。 吟陌哪里懂得什么男女情爱,她生长的地方,本就全部都是女子,村里只有很少的中年男子,跟她同龄的更是一个都没有,朱寿可以说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可是她运气偏偏不好,她认识的是朱寿,却非眼前这个皇帝。 朱厚照自然是情场上的高手,懂得如何对付从小到大各种年龄阶段的女子,只好言好语几句话便将吟陌哄得开心了。 吟陌虽然被哄好了,可吴妃却不是吃醋的,当着皇上的面对吟陌就是一巴掌,打完了之后直接转身扬长而去,她性子张扬,别说皇后,即便是就在皇上跟前,也是如此跋扈。 吟陌被打了一巴掌,看着吴妃离开的方向, 又是满腹的委屈,可皇上也并未说什么,吴妃的父亲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她和吟陌,孰轻孰重,不用想都知道。 不远处,一个黑色身影站在墙角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露出了微微的笑来,这正好与她相料所差无几,现在只差一个能彻底引起吟陌心中仇恨的引子。 第270章 刘吟陌9 这天,蘅溪主动将吟陌叫来了储秀宫,这倒是千古以来闻所未闻的事情,蘅溪从来不会主动叫谁去宫中,吟陌还是这千古第一人。 就算蘅溪在宫中没有什么位份,可是她身上实在是藏着太多的秘密,先是宫里的玉浣衣对她毕恭毕敬,再来她无缘无故便怀了皇上的龙子,更是引人嫉妒,尤其是像吴妃这样多年无所出的,想到蘅溪,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吟陌到了储秀宫,看见这个面容和常羲圣女如出一辙的女子,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可蘅溪却比自己想象中要直白得多。 “你可想回家看看?”只这一句话,便让吟陌呆了很久。 蘅溪给自己的出宫方法简单粗暴却实用:买通侍卫。 她不知蘅溪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重重守卫的宫门侍卫,都能从她手下买通,而对此蘅溪却是很平常地一笑:“买通了刘公公,就等于买通了整个宫廷的人。” 吟陌像失了魂,傻傻地问:“那买通了刘公公,是不是也买通了皇上?” 听了她问的问题,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蘅溪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若你知道你心中的朱寿将军派人灭了你的全族,屠了你的家园,你又会如何作想呢? 吟陌不像玉满堂和杨誉之,有着一身好轻功,可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来去自如,她要出宫,蘅溪是唯一的依靠,到了夜色,便有了一个小太监引她出门,跟着这个小太监,走过许多弯弯绕绕的路,终于来到了大门前,走出了这道门,便是离开了这个封锁的宫城。 可城门之下,竟早站了一个人。 小太监立时停住了脚步,像是被冰块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吟陌一看,反应没比这小太监好到哪里去。 门口站的人,正是皇上。 漆黑如墨的天,空旷的大门,守卫全无,皇上一人早已穿了寻常百姓家的便衣常服,站在这里,似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 脑中一片轰然,是蘅溪告诉皇上的?不对,吟陌转而一想,蘅溪说了,这件事是拜托刘公公做的,自己离开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皇上,既然蘅溪都说不要让皇上知晓,那么自然不会是她告知的皇上。 就如那一次的血色残阳,黄沙漫漫之中,朱厚照再一次对着吟陌伸出手来:“要回家去?我陪你去。” 储秀宫,蘅溪掐灭了最后一滴烛火,算算时候,想必吟陌已经在路上了,她不曾料到的,是朱厚照也跟着一同前去了。 那天见了吟陌如此伤情可怜的模样,朱厚照便知道是自己错了,自己负过很多的人,但负心薄幸之徒,少做一次是一次。 吟陌像一只生在山间的鸟儿,这样的鸟儿,本就该自在河山之间,不适合紫禁城这样的金丝牢笼,这次自己亲自将她送回去,便是自己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屠戮她一族的事情,朱厚照始终还是心软了,若是这一族生生世世都在这里繁衍,不出去搞祸害,那么留下他们又有何妨?朱厚照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派杨誉之到了山谷之中去,强制村里人放弃以活人祭祀的传统。 这沿袭了千百年的传统,当然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随意放弃的,杨誉之为了这件事,少不得要做一些准备,既然都是迷信,那便来个“以牙还牙”,随意做些伪造,让村里人以为是圣女显灵,勒令他们不许再以活人献祭,效果也如杨誉之想象的一般,对这些没什么见识的村民来说很是有效。 朱厚照本想让吟陌看看杨誉之搞鬼的全部过程,她定然会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可又怕万一她知道了什么,日后和村里人说起时说漏了嘴,便也瞒下了她,只说:“回去以后,你家人肯定不会要你去做什么祭品了。” 吟陌将信将疑地跟着朱厚照一路策马,又回到了那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 山谷还是原来的山谷,山路也是原来的山路。 一束光照进了整个山谷,温暖了整个村子,阿娘就在谷口,等着吟陌回家来,不过短短的几天,阿娘的脸上,却又添了几道皱纹,吟陌看见了,竟有些心疼。 吟陌要走上前去,只想好好地看看阿娘,可谁知往前一走,阿娘的脸色竟也警惕起来,吟陌这才发现,朱厚照就跟在自己的后头。 吟陌内心忽然一个激动,若是阿娘知道他就是当今的皇上,我还跟着他进宫去玩了一圈,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虽如此想,可朱厚照却还是往后退了退。 “我想起了,你们村子不欢迎外人。” 吟陌摇摇头:“你怎么会是外人呢?” 朱厚照温和地一笑:“我怎么不是外人?” 他摆摆手,示意吟陌赶快回村子去,看她走了几步,却又不舍地回头看,一阵心酸奔涌而出:“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听他这么说,吟陌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微笑着道:“那你等着我,我等下就出来。” 吟陌的身影在自己面前远去,朱厚照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察觉杨誉之在身边后,才恍然回过神来,这一切,仿佛就如大梦一场,现在,梦也该醒了。 “走吧。”他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两人离开此处,杨誉之跟在朱厚照身后,擦掉了之前所有的标记,就如二人从来没有涉足过此地一般,像所有皇帝的风流韵事一样,自顾自安排了一个好的开头,也想自以为是地安排一个好的结尾。 朱厚照离开了,可吟陌全然不知,到了村子里,但觉目之所见都很奇怪,这才想起,朱厚照为何会这么信誓旦旦地说出“回去就不用当做祭品牺牲”的话来,莫非趁自己不在的时候,他来村子里做过什么。 吟陌走在路上,所有人看待自己的眼神都很是奇怪,唯独有阿娘不同,比起奇怪,她神情中更多的是悲悯,吟陌驻足在原地,看着一圈圈围上来的人们,男人女人皆有。 觅山被当做祭品,献祭给了圣女。 得知这件事,吟陌脑中轰然一阵响,随后的事情,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吟陌本想高高兴兴地回家,高高兴兴地和阿娘,和觅山说起朱寿大将军的事,可现实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村中,村民们见了她,个个神色怪异,像是迎接什么怪物,人群中,一双夫妻哭得似个泪人,吟陌一看,那便是觅山的父母了。 “对不起。”吟陌的声音很小,这句话说出来了,才知分量有多轻,一个家庭,失去了自家的女儿,怎么会是一句“对不起”就可弥补的。 觅山的娘几乎快要哭得断了气,她爹走了过来,看见吟陌这副胆小的模样,抬起手就是一巴掌,等吟陌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半边脸热辣辣地疼,前不久,这半边脸才被吴妃扇过一次耳光。 阿娘就站在自己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吟陌不知发生了什么,朱厚照原本说得好好的,回来就不用献祭了,可回来之后,怎会是这副光景?吟陌疑惑不安,当下便要跑出山谷去,无论说什么也要向朱厚照问个究竟,可才来到山谷门口,吟陌便被阿娘拦下了。 她从未见过阿娘脸上的这副表情,阿娘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陌生人,吟陌疑虑不解,但心中更多的是害怕。 她一步步往家中走,每一步都像走在荆棘上一样,路人的眼光,比冬日里的狂风更加锋利,这一道道目光刺进自己的心头,滴下来的血却只能往腹中流。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但无人与她说话,即便是阿娘也是,阿娘站在山谷入口处,吟陌走后,隐隐听得阿娘与众位村民在争吵着什么,可是她不敢回头去看。 那天晚上,吟陌梦见了蘅溪。 蘅溪站在云端,她不知这么高的云端,蘅溪是怎么上去的,她拉着另一人的手,那人浑身穿着水蓝色衣裙,飘然若仙,走进一看,竟是觅山。 蘅溪就这样拉着觅山的手,转身离开,越走越远,吟陌想要追上两人,将事情问个明白,为什么觅山莫名其秒地就被献祭给圣女了,但无论自己怎么追赶,都追不上两人的脚步。 “觅山,觅山!”一声叫喊,吟陌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看见的是家中木质的天花板,床边烛火未歇,阿娘就坐在自己身边,手中拿着一把银晃晃的刀子,那把刀子是割肉,割绳索之时用的,山中枯藤很多,有时若是要爬山攀岩,少不得要用刀子来割断一些绊脚的枯藤,有时也会用来对付山里的毒蛇猛兽,可现在,这把锋利的刀子,竟握在阿娘的手中。 阿娘看见吟陌醒了,手一抖,刀子落地,直直地插在了木地板之上,伴着刀落下的声音,阿娘眼角渗出一滴泪水来。 “阿娘,你哭了……”吟陌伸手便要去拂阿娘眼中的泪水。 “你原是个不规矩的,我也忍了,你四处乱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知,你做出这种事来……”阿娘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是恨铁不成钢。 吟陌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觅山的命都搭进去了,这还能算是普通的错事吗? 阿娘板板正正地坐好,吟陌也坐在床上,阿娘问:“吟陌,你说一遍,我们侍奉圣女,是为何故?” “阿娘,圣女她,是真的存在吗?还是……” “我问你,我们侍奉圣女,是为何故?”阿娘不给吟陌问话的机会,再一次问道。 吟陌只好规规矩矩地答道:“圣女造福我族,为我族谋生计,开太平,自古以来,侍奉圣女便是我族宗旨,是至死不变的一条准则。” 阿娘叹气:“可如今,圣女还是要离我们远去了。” 吟陌抬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听得母亲道:“前几日里,圣女显灵,她将要飞升而去,位列仙班,再不接受我族供奉,我族本是为侍奉圣女而生,现圣女飞升,那我族便不需再存在了,只是,在圣女显灵前几日,觅山已然去献祭了,现在圣女成功飞升成仙,想必会带着觅山一道去吧。” 吟陌也希望这样,圣女虽是个缥缈无踪的传说,她却也希望,圣女带着觅山,和那些世世代代献祭的少女们到天上去生活。 可吟陌并不知道,所谓“圣女显灵”这事,是杨誉之伪造出来的,本是迷信之事,可利用村众人对圣女的信仰与崇拜,看起来便也像真的一样。 阿娘道:“既然我族无需再供奉圣女,那么从明日起,村中人便可自行离开山谷,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 她摸着吟陌的脸庞,神情里却满是悲伤:“吟陌,娘也希望,你好好过日子。” 窗外已现晨曦之光,不知什么时候,阿娘已经替自己收拾好了行李。 “吟陌,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像别人家的姑娘,娘知道你是静不下来的,今后你的日子很长,可以尽情去想去的地方, 做你想做的事情,无需再拘于我们一族的信仰,有了喜欢的人,也可嫁了。” 阿娘说的这番话,语重心长,言辞甚是悲戚,吟陌听阿娘的话听了十六年,今日听她这么说来,也才觉得阿娘今日所说,的确和往日不同,大概是抛却了祭祀的身份,也变得和别人家的娘亲一样了,这样一来,若是自己以后想去哪里玩,大概她也不会拦着自己了。 只是吟陌不明白,明明可以离开村子是好事情,但为什么昨天村民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 吟陌摸着桌上的包裹,问道:“娘,你不走吗?” 第271章 刘吟陌10 储秀宫内 院子里几个宫女在扫着落叶,仍旧是和平日无甚差别的景象,在后宫中,储秀宫也算是出了名的与世无争,蘅溪知道,女人们一旦争风吃醋起来,那就是没完没了,她进宫有自己的目的,自然也就懂得保持距离。 桌上放着一本白居易诗词,听闻沈妃最近一直在看这本书,蘅溪便找她借了来看看,白居易的诗词平日里读来也算朗朗上口,颇有一种精神气质在其中,蘅溪猜想,沈妃大概也是喜欢这一点,才在怀着孩子时读他的诗词。 清晨本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可今日却有所不同,蘅溪靠在躺椅上,只看了两页书,便听得门外有人进来了,便收了书,到了正厅去。 门外之人,却是刘瑾带着吟陌。 吟陌浑身白衣,俨然是一身丧服,她神情郁郁,并不抬头看蘅溪,蘅溪给刘瑾使了个颜色,刘瑾也是聪明人,当即便退下了,蘅溪也不直接与吟陌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命身旁的一个宫女下去煮茶。 “一直站着做什么?坐吧。”她声音轻柔,吟陌听了,便也退朝一边,这个姑娘与初次大大咧咧闯进储秀宫的那个吟陌相比,竟像是换了一个人,然而这样的变化,却是蘅溪想看到的,她一身缟素,全身上下披麻戴孝。 蘅溪默不作声,脸上却是浮现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 “出什么事了?” 蘅溪却怎料,吟陌所说与自己所想竟截然不同。 当日她随着朱厚照回了山谷,见山谷众人皆在,唯独觅山被献祭给了圣女,当夜,阿娘便说,圣女白日飞升成仙去了,山谷中人可自行离去,无需再住在这个偏僻狭小的谷中,可以自由离开,去过想过的日子。 阿娘说了很多,可吟陌怎知,那是她最后一次听阿娘说话了。 吟陌说得很慢,说了一半,竟又不自觉地抽抽噎噎起来,顿了半天才继续往下说,说到此处,一壶好茶已经煮好,宫女端了茶水上来,蘅溪亲自给吟陌倒了一杯,可吟陌现在哪里有心情品茶。 “后来呢?”蘅溪问。 吟陌只觉双手冰冷,接着说了之后发生的事。 阿娘给自己收拾好了包袱,吟陌只道阿娘定然是要和自己一起走的,可她没有料到,阿娘要留下,吟陌将手中的包袱一放,道:“阿娘不走,我也不走。” 可她怎知,阿娘留下,根本不是要在此生活。 身后来了两个壮实的中年男子,一个紧紧扣住吟陌的手,一个拿起了桌子上她的包裹,便强行将她往村外押,就如同对待一个犯人一般,吟陌急了,一路上大吵大嚷,可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力气怎比得上这两个中年壮汉,来到了山谷口,那人猛地一推,吟陌被推了出去,自己的包裹也随之便被扔了出来。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中年男子便移过一块大石头来,挡在了山谷门口,现在山谷入口可谓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了,吟陌一慌,连忙伸手要将巨石推开,可这石头显然是早就准备在这里的,竟稳稳当当地刚好卡在崖缝中间。 吟陌忽然想起,以前听阿娘说过,村里的入口有一大块巨石,若是不想找死千万不要去碰那块巨石,山谷里的人们向来安居乐业,自给自足,可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了朝廷强敌的侵犯而不敌,村里人便会将这块巨石放下来,挡住狭窄的山路入口,守住圣女的雕像,也算是守住所有人的信仰,和圣女同生共死,也好过让圣女的宝物被这些暴虐之徒抢了去。 如今村里人移下了这块巨石,那定然是有与圣女同生共死之心了,吟陌不死心,使劲推着大石,可这块石头竟然似与山体合二为一一般,丝毫不移动,完全卡在了山壁之中,吟陌的指甲缝渗出血来,她也丝毫不放弃,直要把山石搬开,直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出神。 她不敢哭,怕哭累了,就再也没有办法移开这块大石了,她恍惚被附身一般,整个人失了神,包袱也不拿便往山外面跑,一路上连摔两个跟斗,摔得灰头土脸,也不敢停下来,不知跑了多久,已是傍晚时分,山路陡滑,她也不停,谁知黑夜里不慎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吟陌醒过来时已是次日黎明,微微睁眼,只觉仍旧是全身无力,喉咙干涩,便本能地使劲全身力来,说了一个“水”字,可说完又觉可笑,自己定然是摔在了荒山野岭之中,这种地方,谁还会伺候自己? 她想哭,想大叫,想喝水,可身体动弹不得,就连话也说不出一句来,就在一片茫然之际,只见面前有人伸手过来,拿着一个瓷碗凑来嘴边,要喂自己喝水。 一见有水,吟陌赶忙喝着,一时半刻也顾不得喂自己喝水的人是谁,眼中只看见一整碗清澈的白水,喝完一碗,便还要一碗,她跑了一天,本想出山去向外头的人去救,让人设法移开这块大石头,但没想到天都黑了,自己还未跑出山去,还不知怎地从山壁上摔下去了。 那人又端了一碗水来,现在吟陌心中焦急如焚,又饿又渴,端过水来便咕咚咕咚喝下去,直到喝了第四碗后,才转头一看。 给自己水的人,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仍旧是穿着一身平头百姓的衣裳,知道了他是皇上,现在再看他穿这身衣裳,倒很是有趣,他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脸色却显得有些疲倦,他的身后,站着上次来救他的那个男子,吟陌记得朱厚照似乎唤他杨誉之,杨誉之侧身靠墙站着,一半的身影与清晨的光影重叠,另一半在阴影中。 吟陌一时不知说什么,有很多的话要问,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说来也巧,当日吟陌在黑夜里匆忙奔跑,不慎踩到了一处山崖,身子不稳摔了下去,谁知这山崖之下正是沿山官道,朱厚照和杨誉之正走马观花地骑马离开,走了整整一天才到此处,本想在前头找个驿站,谁知听得山上草木呼呼,像有什么东西滚下来一般。 杨誉之本以为是山石,生怕砸到两人,全朱厚照赶快些走,可朱厚照向来就喜欢看些风花雪月怪力乱神的小说,疑心是山间狐妖作祟,偏要上去一瞧,这一瞧,狐妖没看见,却正好看见了吟陌这个落难的。 两人带吟陌回了客栈,幸而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吟陌不知的是,朱厚照早就趁着她不在之时,派了杨誉之偷偷潜入村中的圣女雕像中,花了几天几夜,终于借着火把的微弱之光,将石壁上的文字全部抄写了下来,两人回程途中,本要细细研读这石壁上的内容,如今救了吟陌,朱厚照反倒还不便拿出来,也只好叫杨誉之先行收好,回到宫中再仔细研究。 两人从吟陌口中,听闻了山谷中的事,朱厚照表面上答应吟陌,陪她回去,心中却又是一阵反悔,这事全是自己惹出来的,若是自己不去收拾烂摊子,未免也太不人道。 吟陌自然不知朱厚照和杨誉之早已打算离开,只当朱厚照一直都在此地等着自己,暗地里觉得他这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只是朱厚照心里却连连叫苦,本以为送走了吟陌,便算是善始善终,谁知到了最后还弄出这么一件事来。 几人出了些钱财,雇了四个壮汉,一齐去推开大石,可没想到的是,这大石在山壁之间,卡得严丝活缝,并非大石有多么重,而是根本找不到一个使力的地方,为今之计,只有将这块大石凿开,朱厚照只好又请了四个人带着工具来凿开大石,凿了一天一夜,终于能进人了。 吟陌心中焦急,跨过大石便急忙往村中跑去,谁知一进村中,发现村里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不祥的预感堵塞在心头,她来到雕像底部,打开了小门,见了里面的场景,只觉堵在喉咙里的不安全部要一涌而出,朱厚照和杨誉之跟在她的身后,看见了同样的场景,竟是忍不住,差点没吐出来。 第四十章 刘吟陌 吟陌一口气喝完了桌上的茶,蘅溪素来爱茶,也喜欢品茶之道,在她看来,好茶就是要慢慢品,方能懂得其中滋味,她曾经和沈妃一起喝过茶,便是当日在那桂花小径的凉亭之中,沈妃也是如吟陌这般一饮而尽,毕竟心中有事纠缠,哪里有心情品得出茶的味道来,与之相反的是玉满堂,她虽不懂茶,唯一知道的便只有陆羽撰《茶经》,被成为茶圣一说,可每每与她品茶,她都是慢条斯理地精心品尝。 眼看吟陌像喝酒一样,一口气就干了这杯好茶,蘅溪便知她此刻心中定然悲愤难当。 吟陌说到她和朱厚照,杨誉之三人走进了雕像中去,双手开始不住地揉捏自己的衣裙,非要揉得一团皱方才罢休。 雕像底部是一片极大的空地,只见空地上堆满了死人,整个雕像之中都散发着一阵尸腐的臭味,这些死去的人,正是村中的人。 “阿花,梁叔,穆婶……”吟陌一个个叫着死者的名字,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一定要亲口叫出他们的名字,才算是安抚他们的在天之灵,才是真的接受,这些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如今再也不能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杨誉之细细一看,这些人死状惨烈,显然是从高处坠下致死,一想到这盘旋的楼梯,便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定然是他们顺着楼梯,爬到了顶端去,然后一个个从最顶端的梯子上跳了下来,这才成了这副模样,最大的证据,便是压在下面的人摔得最惨,有的甚至面目全非,而在上面一层的人,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毕竟大部分还是保全了面目。 杨誉之是见惯了尸体之人,自然也还能忍受,朱厚照早就忍受不住这里头的味道,找了个地方,吐出一肚子酸水,吟陌却像个木头,呆呆站在一侧,似被剥夺了无感,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一刻,她恨极了自己,为什么所有事情都在自己面前发生,自己却阻止不了其中的任何一件?这一切,这所有的事情,令她发疯,双脚不住地向前,身后杨誉之要叫住她,可她哪里听得进去? 这些死去的人们身体已经纠缠不清,一个人的手缠到了另一个人的腿上,僵硬的身体怎么也分不开来,吟陌伸手搬弄着尸体,当时内心没有一丝的害怕,她想找到自己的阿娘,可伸手搬弄了半天,这些尸体就像是那一块大石头,和整座山都融在了一块,半晌,她忽然不动了,身体不动了,眼睛不动了,神色木然地站在这死人堆里。 阿娘是大祭司,定然是第一个跳下去的,那么她肯定在最底下,现在这些人堆成了一座小山,严严实实地压住了她的身体,自己就连娘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冰冷漆黑的洞中,忽然亮起了一道火光,照亮了面前这一堆死人尸体,在火光中显得极度狰狞可怖,原来是杨誉之擦亮了火把,要一把烧了尸体。 面对火把的光亮,吟陌忽地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不许烧!” 若是烧了,自己还怎么见娘最后一眼?她双腿没了力气,像个化了的泥人一样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可还未倒地,一只有力的手便拉住了自己的胳膊,抬头一看,晃动的火光中,朱厚照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 “走。” 吟陌不动,也不起身。 “走!”朱厚照猛地一拽,差点没把她的胳膊拽了脱臼,朱厚照拼死将她拖了出去,一出来,她便又要哭着闹着要回去,朱厚照却死死抓着她,不许她再回去,只见里头一把火,星星点点地燃在了死人堆上。 杨誉之走了出来,关上雕像的门。 “这些人,为何一心求死?”朱厚照问。 吟陌声音虚弱,却很是坚定:“我知道的……” “圣女造福我族,为我族谋生计,开太平,自古以来,侍奉圣女便是我族宗旨,是至死不变的一条准则。” 朱厚照和杨誉之听来,猜想这怕是村里人一直以来的信仰,便也不多说什么,但听吟陌之言,难不成这些人是为圣女而死?圣女升仙本是好事,怎么村里人便一个个甘愿赴死。 或许,在所有人都在这烈火中被焚烧之后,这个问题,便没有人再知道答案了。 而吟陌则道:“侍奉圣女是我族千百年来的信仰,我身为祭品,却不曾尽到自己的职责,而阿娘,却是身为祭司而活,身为祭司而死。” “太荒谬了,不过一个信仰,便值得为之去死?”朱厚照的声音里很是不满。 吟陌凄然一笑:“信仰并非是真的笃信何物,信的原是自己的本心,若是失去了支撑自己的这股力量,人也就活不下去了,就会像他们一样,像娘一样。” 或许,在得知圣女飞升成仙后,阿娘曾与村人说,大家可以随意离开村子,可这里这么多人皆是女子,又有几个是到外面见过世面的,大家故步自封,失去了圣女这个千百年来的信仰,便觉得有如失去了自己的性命,阿娘或许这么说过,或许什么都没说,不过是村民们跟在祭司的脚步之后,纷纷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可吟陌知道,自从得知圣女飞升之后,阿娘肯定是想过随着圣女一起去的,否则那天,她不会和自己说那么多话。 吟陌捂着脸,刚才在尸体堆中没有哭出来,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得逐渐冰冷时没有哭出来,现在却忍不住了,一双手蒙住脸,眼泪簌簌而下,对于整个村子的人来说,他们被遗弃了,被圣女狠狠地抛在了身后。 杨誉之心中暗暗自责,当初伪造这个谎言,本是让村里人放弃用少女祭祀这一传统,没想到到头来仍旧是弄巧成拙,坏了大事,他何曾想到,村里人竟会为了一个圣女如此,这样的信仰,他理解不了,可他理解吟陌所说,人若是失去了可以赖以生存的信念,活着便如行尸走肉。 朱厚照则想,这些人宁愿失去性命,也不愿走出这里一步,这样的结局,不知是好是坏,自己本想屠杀了全村之人,以免留下凤族这个祸害,可看在吟陌的面子上,终究还是没下去手,姑且不妨看看,这个村里的人若是就这么走下去,他们能走多远,能走多久,可谁知还不到一月,全村人便用如此悲壮的方式来全体祭祀了。 若说一个人活下去,一定要靠着什么,那么这全村人,靠的便是圣女,一个空虚的偶像,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吟陌站了起来,曾经她认为圣女是不存在之物,可是现在不同了。 “皇上,我想回宫。” 第272章 刘吟陌11 蘅溪放下了杯子,到了这里便是结局了,吟陌仍旧和从前一样,和沈妃住在一起,居住在长春宫。 痛失亲人是一回事,可进了宫便是另外一回事,后宫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一个女人的悲伤,蘅溪眼底流过一阵阴暗的光,这道光太迅速,吟陌并未看出。 蘅溪起身,缓缓走了过来,一双温热的手抚过了吟陌的脸颊,吟陌感到,蘅溪在自己面前,便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保护着自己,这样的感觉,与朱厚照在时截然不同。 吟陌并未说的是,在与朱厚照,杨誉之两人一道的返程途中,自己没两日便病倒了,这一病不得了,原来什么大病小病,自己都挨得过,可这次却是直接晕了过去,不省人事,她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的梦,最多的,就是梦见自己死了。 身旁站了很多人,那些死去的人和自己同在,左边是阿娘,右边是觅山,阿娘拉着自己,她的双手很是暖和,吟陌拉得紧紧的,生怕自己一松手,阿娘就不见了,她在这个梦里呆了很久,久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若是活着,为什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呢? 睡梦中,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旁一个人趴着睡觉,原来是朱厚照,自己正握着他的手,尽管手上已经渗出了微微的汗水来,但她也不放开,怕这一放开,朱厚照走了,阿娘也走了,把自己仍在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里,无论如何都爬不出去。 她做了很多梦,可不管做多少梦,她脑海里总是清晰地记得,自己要紧紧握住这只手,一定不能放开。 当她醒来时,自己全身都是汗,听杨誉之说,她骑马时忽然晕倒,直接从马背上摔倒在地,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染了风寒,高热不退,而朱厚照这三日来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这段时日一来,吟陌早就慢慢接受了朱厚照是皇帝,而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朱寿大将军。 朱厚照显然是三天没睡觉的模样,睡眼惺忪地看着吟陌:“醒啦?” 吟陌点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她没想到,朱厚照一个皇帝,会在这里陪伴自己三天,就在前几日,自己还问过蘅溪,是不是买通了刘公公,就能买通皇上。 她现在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就连眼前这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永远离开自己,即便是醒了,吟陌也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朱厚照却是笑了:“你这么抓着我,我怎么喂粥给你喝?” 转眼一看,才看见桌上放着一碗蔬菜粥,现在三人不知是在哪个客栈里,周围装饰很是富丽,朱厚照端过粥来,舀起一勺,吹凉了才喂给吟陌。 吟陌在宫里的时间不长,她不会知道,她这待遇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是多大的荣宠,吟陌只知道,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动作,都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光明。 朱厚照吹两口,便喂给她,即便眼前的人是皇上,不是将军,她忽然间也想好好珍惜起来,便傻傻地道:“皇上,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朱厚照先是愣了愣,随后眯起眼睛一笑:“先喝粥。” “你先答应我,你不离开我了,我才喝。” 朱厚照点了点头,在吟陌看来,这自然是欢喜之事,自己早就已经一无所有,可就在眼前,有了值得自己珍惜之物,即便他以后只当皇帝,自己也要让他快快乐乐地当皇帝,可朱厚照心中,却只当是敷衍,他对吟陌,本就是出于同情。 朱厚照曾说,宫里的人都尊他敬他,但是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他,就连后宫中的那些妃子,也是为了得到荣宠,光耀门楣罢了,他却不知,面前这个小姑娘,或许是唯一会珍惜自己之人。 看着朱厚照在自己面前,吟陌恨不得自己多病今天,这样他就能多照顾自己几天,现在蘅溪帮自己擦着脸庞的泪,虽然不似朱厚照那般让人心潮涌动,可却像是有一种力量,一种如同圣女一样的力量,指引自己在这深宫中走下去。 蘅溪靠近吟陌,熟悉的香气瞬间又窜了上来,她在吟陌的耳边瞧瞧说道:“吟陌,你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吟陌现在什么都没有,村中所有人都因圣女而死,而蘅溪长得又实在像圣女,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自吟陌目睹了全村人的死状那刻开始,她便决定,要回宫中去,为蘅溪做事,蘅溪和圣女长得极像,在她看来,帮蘅溪做事,就像继续侍奉圣女一般,带着全村人的遗志活下去。 只听蘅溪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去把沈妃娘娘腹中的孩子弄掉可好?” 吟陌觉得背后一阵冷风吹过,这阵风很冷,就像是从虚空中的黑洞出来的一般,但是蘅溪在面前,像是帮自己挡住了这阵风。 吟陌点点头,却不知,做这等歹事,只是一个开端罢了。 第273章 夏惠然 夏惠然小的时候就时常梦见有飞龙在枕边,与自己共睡一床,当时只觉这是个有趣的梦,全然没想到,在许多年后,自己成了大明皇帝朱厚照的妻子,而且还是正室,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夏惠然能上位,实现与龙共枕,其明成祖朱棣是有很大功劳的,为了防止外戚专权,独霸朝政,但凡是皇后或是妃嫔,都鲜有高官子女,在宫中,吴妃家门算是比较显赫的,先祖战功赫赫,吴妃的脾气,自然也带了几分将门虎女的味道,至于其他的妃子,家中倒是从商的居多,从商再有钱,再是一方豪贾,在朝中也不算有半点权势。 在那个时候,迷信其实是很重要的东西,许多人通过迷信来推测自己的未来,也正是因为人们迷信未发生的事物,算命先生才能吃饱饭,夏惠然将梦见枕边龙当做迷信,可是当时的她,大概也并未想到,自己有一天身居高位,也要有与之相匹的德行。 夏惠然是庶出,最喜欢抓住这一点不放的,是吴妃。 后宫的女子们要定期来向皇后请安,可是众位妃子们的心情则颇有不同,明明是一个表示尊敬的流程会议,可大家觉得太过无聊,重点都是关心最近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谁又穿了内务府送来的新衣裳,大家关心的点都不在请安这件事本身,夏惠然难免觉得有些遭受冷落。 遭受冷落也就罢了,偏偏吴妃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还偏偏喜欢兴风起浪,每次请安,一张嘴总是说南道北,若是从心情上来看,夏惠然倒是真的想立刻站起,掀翻面前的桌子,一脚踢开凤椅,大声嚷嚷道:“来,既然你这么会说,这个皇后你来做!” 吴妃定然吓得一脸铁青,连连认错,夏惠然可不会罢手,走过去就会死死拉住她的耳朵,将她狠命地拽上来,往凤椅上一砸:“你不是喜欢说?你不是喜欢贬损于本宫?来,这个皇后的位置你来做!” 可是幻想终究只能是幻想,现实中,吴妃一张嘴巴仍旧滔滔不绝,夏惠然在上边一边假意作笑,一边点头称赞,一边想着什么时候让吴妃犯个错,永远打入冷宫。 最近宫里最大的八卦有两个,一个是沈妃怀孕,一个是吟陌进宫。 女人们的嘴大多能说会道,捕风捉影,能把有的说成没有,把没有的说成有,比历史上那些舌战群儒的男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说沈妃,沈妃入宫有些时候了,一直未有生养,这下子忽然怀孕,颇有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意味。 这就是很值得妃子们议论的事情,沈妃侍寝的次数不算少了,怎么就偏偏几年以后才有孩子,众位妃子们在夏惠然面前极尽所能,发挥着自己漫无边际的想象力。 一说沈妃把皇上给绿了,说这话的女子道丝毫不避讳,毕竟给皇帝头顶种一片草原的女人,在历史上多了去了,比较著名的,大概就是贾南风那一型的,好在今天沈妃身子不舒服,未能前来,否则听了这话,肯定将这女子贬去浣衣局做女奴。 说这话的妃子还有佐证,只见她一双贼眉鼠眼闪着精光,小声道:“我瞧最近沈妃娘娘,与那个蓝衣服的俊俏小太医走得挺近……” 她口中的太医便是钱自芳,夏惠然没有见过此人,便断定此人定然只是太医院一个无名小卒罢了,若是在太医院有些名气,难道自己会不知? 众人皆知,沈妃和蘅溪二人双双怀孕,为两人诊脉开药的太医都是钱自芳,一个无名小卒,竟然同时为两个皇上器重的女人安胎,莫不是私底下走了什么关系?大家纷纷猜测。 另有一说,沈妃入宫之前,在外头有老相好,沈妃为一生为他守着身子,不轻易服侍别的男人,吴妃一听,觉得这很是有趣,便问:“倒说说沈妃娘娘的老相好是谁?” 这种时候,一般就是自己出马的时候了,只听窃窃私语的屋子里,夏惠然假咳了两声,这两声很是有效,也幸而这些妃子还算尊重自己,一听自己假咳,马上见好就收。 “议论嫔妃之事,成何体统?众位姐妹同在后宫,应多论论帝王之事,后宫这些繁杂琐事,少造谣为好。” 每当夏惠然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说几句的时候,她都会选择说上那么几句,众位妃子敬她是皇后,自然也听她的,但夏惠然心里很清楚,众位妃子之所以听自己的,只因为自己是皇后,不因为别的。 很久以前,她觉得自己在众位嫔妃面前毫无信服力。 夏惠然才说完,一个叫不出头衔的昭仪便忍不住扑哧一笑,在这寂静无声的屋子里,笑了这么一声可不得了,等于公然挑战皇后的权威。 “你笑什么?” 大概真的是自己脾气太好了,这个宫女一点都不怕自己:“回娘娘,就咱们那皇上,所做之事还叫帝王之事?” 本是无礼之言,可她这么一说,屋子里半数人竟然都笑了起来,这昭仪所说不错,这也是夏惠然忧心的地方。 在入宫为后前,教导自己的姑姑曾说,皇后不仅和别的妃子不同,和天下女人也是不同的,帝王要是千古第一的男人,那么皇后就是千古第一的女人,这女人不仅仅是表率,更像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会永远留在青史之中,供后人评判,所以要做一个好皇后,须得担负起皇后应有的职责来。 可是自己运气不好,没有遇上一个像先帝孝宗那样的好皇帝,听说孝宗很是勤政,为人勤勉刻苦,更是一个情种,为了自己的皇后,遣散六宫,如果从这方面来评判,可称千古一帝了,但自己就偏偏不走运,遇上了朱厚照这样的皇帝。 朱厚照这个皇帝当得太过风流,穿个便装遛出宫门,在花红柳绿中听曲泡妞已是常态,偏偏还有特异嗜好,喜欢猛兽,越野越好,在宫廷之中设立了一个地方,称作“豹房”,但凡哪里进贡了珍奇凶猛的野兽,便全部往里面放。 夏惠然不知,朱厚照变成如今这样,不理朝政,风流成性,自己究竟要占几分的责任,若是后人评判,大概便会无情地说:“这个朱厚照不是个什么好皇帝,我看是因为没有一个贤内助”。 朱厚照在刘瑾的调教之下,口味越发地刁钻,一个女子越是端庄贤淑,越是中规中矩,他越是不喜欢,可若是一个女子像一匹奔驰的野马,他便喜欢得紧,非要拉住马缰,降住这匹野马。 刘吟陌就是这匹新来的野马。 她虽然漂亮,可终不是国色天香,看着她,夏惠然竟然有点想念玉浣衣,可惜玉浣衣离宫,不知此时人在何方,都是精致的五官,可玉浣衣给人的感觉是小家碧玉,刘吟陌就是小家子气。 吟陌和沈妃住在长春宫,大概是皇上担心沈妃寂寞,便找个闹腾的人去陪陪她,吟陌不知是皇上从哪里搜刮来的民女,丝毫不懂规矩,沈妃有孕在身,成天嗜睡,也没空去指导她礼仪,这就导致进宫几天了,连最基本的请安都不会。 不仅如此,吟陌还很是没有体统,妃子论事的时候,一双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典型的市井之女,可想到她出身市井,夏惠然也不忍责怪,毕竟自己也是商人家出生。 第274章 夏惠然2 走在大街上,或许你能偶尔遇到那么一两个江湖知名的侠客剑士,也能遇到那么几个随兴吟诗的才子,可是在大街上遇到皇帝的概率,尤其是遇到便衣皇帝的概率,几乎是可望不可即的,再说就算真的见到了,认出这是皇帝的概率也要打很多折扣。 然而,这样的事情,偏偏被夏惠然遇到了,果然童年时做的那个梦神准。 那时的朱厚照还不是皇帝,天下还是弘治皇帝的天下,弘治皇帝有雄才大略,既然有了这么一个一手遮天的父亲,朱厚照无疑是幸福的,可是这人一旦幸福了,就总是会去寻找更大的幸福,欲望会变得越来越膨胀。 京华春梦已经满足不了朱厚照了,他效仿以前的皇帝南下,一探江南烟云,皇帝出街虽不能穿朝服,可也不能委屈了,时年十三岁的朱厚照效仿那些有志青年,身着一身素雅的白衣长衫,手拿扇子,似乎这么一打扮起来,自己就是个十足的读书人了。 那时,在江南一带,最有名的文人莫过于人称“吴中第一才子”的唐寅,光是一副字画,便有达官显贵出重金购买,这人一旦有才,就会变得很是轻狂,唐寅的情况不仅是在吴中一带,即便是到了京城也算颇为出名了,朱厚照运气不错,这次一来,便见有一富贵官人求取唐寅墨宝。 这官人身材高大,一身官袍很有气范,当时朱厚照并不识,这人便是朱谓翕的父亲,宁王朱宸濠,朱宸濠颇喜欢研究墨宝,府中招揽了大批文人墨客,可惜其中还是吃闲饭的庸才居多,当得知了唐寅这个大才子后,宁王是白天也想夜里也想,拼了命都想将他招来府中,可唐寅也是个有骨气的人,那时正是风流的年纪,不愿去宁王府上,和府中的老学究斗智斗勇。 眼见唐寅要在醉春楼一展墨宝,人们纷纷闻言来到,不一会便挤满了人,朱厚照挤到了最前面去,他的对面,一个同样身穿白衣的俊秀少年走了出来,同样是手中一把折扇,一张脸看上去便有富贵相,能被朱厚照一眼注意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人了。 其实,这少年确实非寻常人,正是夏惠然,那时候夏惠然并不叫夏惠然,而叫夏绥风,后来她被朱厚照看上了,要入宫为后,家中父亲曾经也算是书香世家,读过几年书,夏绥风这名字本意原是“绥风即随风”,天地广阔,万里如风,可这侠气干云的名字若是做皇后则不妥。 做皇后是要千古留名的事,若是名不好,则会受后人耻笑,父亲翻遍了《诗经》,最终找到了这么一句“终风且霾,惠然肯来”,寻思着这话是说女子顺从的模样,便给她改了名,今后就叫夏惠然。 在唐寅的即兴作画现场偶遇皇帝,还终成连理,不管放到哪一段历史里,都是考验命运的事情,有些事情看起来很扯,但它的确就是发生了,人与人的相遇,本就是个奇迹。 不过,今天的主角是唐寅,朱厚照的视线,马上就从那个白衣少年身上移开了。 宽大的檀木桌上,湖笔,徽墨,端砚,宣纸铺陈开来,光是在气势上就符合这吴中第一才子的身份,只见他一手运笔,身形堪比武林中人,偌大的宣纸慢慢晕开了黑色的墨,一连几笔,笔笔生花,这笔法身形,似电,似光,似风,似云,在场诸位,无不喝彩,朱厚照几乎看得眼花缭乱,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长烟,落障,飞鸟,孤日,远海,好一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写得一手好诗,也算是唐寅的招牌之一,若是用别人的诗词,未免有碍自己水准,果真,画面右下角,几笔龙飞凤舞,便已然题上一诗: 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鹜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 “好!”人群中掌声似雷动,能看这千古大才子一展才学,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朱厚照先是看得呆了,反应过来之后,心中一块大石头沉地,打定了主意:“这画不能被这达官显贵抢走了,我一定要得到这幅水墨山水。” 宁王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眼睛都快贴到画上去了,就像看稀世珍宝一般,朱厚照心中一沉,完了,看宁王这喜欢的样子,看来今天非把这画买走不可,自己又不能说自己是太子,否则泄露了身份,被朝廷之人知道了,回去便要挨骂了。 可正当宁王问价时,唐寅眼睛一白,扭头过去:“此画不卖,只赠有缘人!” 自古以来,但凡是这些文化人,多少都喜欢玩点玄乎的,听闻南朝画家张僧繇不忍自己的画落入俗人之手,干脆给画上的龙点了一双眼珠子,龙立刻离开画纸,飞升而去,看来唐寅也是一类人,觉得自己的画是神来之笔,非金钱俗物可买。 这样一来,对朱厚照来说也算是坏事,也算是好事,坏事是,估计这个唐寅不爱钱,那么不管自己出多少钱他都不会买账,好事是,宁王显然不是这画的有缘人,花落谁家还不一定。 这时,刚才那个穿着很是显眼的少年走了出来,朱厚照马上警惕了,难不成他要买画?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少年站出来,不仅不买画,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画批评了一番。 “明明是山河盛景,画河山壮丽,原以为你要抒奇志,写江山,谁知竟满目虚空之物,有避世之嫌,只有心中无物,才会妄论神明。” 瞧着少年风姿不凡,朱厚照就料到他必有一番高论,谁知果真语出惊人,唐寅看画被批,瞪圆了眼:“此画自有风骨,可见少年你不是有缘人。” 那少年嘴角微翘:“就算我是有缘人,我也不喜欢这话,言之无物,过于虚浮。” 听他这么说,朱厚照觉得还是有失偏颇,便也站了出来:“兄台这么说就不对了。” 那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谁知初见竟是针锋相对。 “哦?小弟倒是愿意听听这位兄台的高论。” “高论不敢当,不过是这画本就是胸襟开阔的不俗之物,怎么在兄台这里,倒成了虚浮、虚空了。” “依兄台看,怎么个胸襟开阔法?小弟愿闻其详。” 朱厚照道:“山川广阔,天地幽茫,飞天寻龙王,难道不是凡人渴望一窥远方,乘奔御风,山河万里尽收眼底,这等胸襟气度,难道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想?” 少年却摇着扇子:“这画画的是大明江山,本该是抒鸿鹄之志,可通篇除了咏物,便全是遁世归尘之感,如道家的出世之学一般,不入世,不脚踏实地,谈什么经天纬地?” 朱厚照一咂舌,自己平日素来能说会道,今天竟还碰上了对手,正待重整言辞,与这少年一较高下,谁知身后忽然有人拍掌,朱厚照和这少年二人一道回头看去,来者是一蓝衣小公子,俊眼修眉,身材笔挺,有一世风流之姿,光是长相上便不落俗,看来这个小公子不是什么普通人。 只听得身边宁王忽道:“翕儿!” 这翩翩风流的小公子,竟是宁王的儿子!朱厚照心中只觉太假,宁王一身俗世官员的味道,怎么他儿子竟如此出尘绝世,若说是吴中第一美少年,怕也不为过,心下竟不自觉地浮想联翩起来,想必那宁王夫人定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美人。 少年双手一拱道:“小弟朱谓翕,无意中听了两人争执,颇觉有趣。” 那白衣少年也道:“我叫夏绥风,不知朱兄又有何指教?” 那时候,夏惠然还叫夏绥风,这个颇有侠气的名字在江湖上很是吃香,只见对面的两个少年纷纷点头称赞,不愧是人如其名,即便是在多年后,夏惠然当了皇后,也总是想起曾经的自己,若是没有朱厚照,自己没有进宫,说不定已在行走江湖这件事情上小有所成。 朱厚照总不能直接说朱厚照,发挥才智,现场编了一个名字:“在下朱寿!” 就这样,朱厚照用“朱寿”这个名字,行骗好多年,专骗女子芳心,骗完了夏惠然,再骗刘吟陌。可是,这招似乎还是没能瞒过朱谓翕,毕竟普天之下,姓朱的又有几人? 朱谓翕看着这位“朱寿”仁兄,目光中别有深意,微微一笑。朱寿看了这眼神,觉得甚是勾魂,可惜自己终究不是个女人。 这便是三人的相遇,想到这里,夏惠然微微一笑,正所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前阵子她才得知朱谓翕去世的消息,人已经不是当年人,可朱厚照却还是当年的朱厚照,花天酒地,没个正经。 嫔妃们请过安,一个个都离开了,夏惠然才回到里屋,从柜子中拿出了那幅画,只见画上一片泼墨山水,远山层云,正是当年唐寅大才子的那幅画,只是这画不完整,其中有诗词的那一半被裁了,在别人看来,这画画得再好,终究也是残次品了,可是多年来,这幅画她仍旧视若珍宝。 当年那件事,最后还是朱谓翕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夏惠然喜欢画,朱厚照喜欢诗,那么这就好办了,将画一撕为二,一人一半,皆大欢喜,谁知朱谓翕一说出这方法来,就连唐寅也点头称赞。 只要是自己喜欢,也就无所谓什么有缘人不有缘人了,唐寅看对眼,一口气便道:“我看你两人便是这画的有缘人”,随即便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撕了这幅名作,旁边的宁王见了,脸色瞬间扭曲,头顶上渗出汗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宁王连连失声惨叫,可哪里还来得及,唐寅手快,一下子就把这画撕成了两半,一半给了朱厚照,一半给了夏惠然。 这次“以画会友”便是两人初次相见,朱厚照并未看出夏惠然女扮男装,只当她是自己的好兄弟,便与之相约:今后若是要去寻乐子,定然会叫上你,谁知这便成了两人交往的一个开端,不仅是两人关系的开端,影响的更是今后的一段历史。 第275章 夏惠然3 宫里的女人很闲,只要是谁怀了皇上的孩子,这个女人肯定要成为众矢之的,蘅溪自从怀了孩子,又迁出长春宫后,便很是低调,不仅回回推脱不去各种寿宴,就连请安也能免则免,而沈妃最近才有孕,宫里人说三道四的虽多,可毕竟口水淹不死人,要防的是有人暗中陷害。 这日众位嫔妃才请完安,便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坤宁宫,跑得太急,脸上布满了大汗。 “娘娘,沈妃娘娘她,她不行了……” 夏惠然手中本是拿着一卷诗书,听这小太监这么说,手一抖,书卷落地,沈妃才怀孕没多久,这个消息实在是太突然了。 她起身忙道:“备轿,前往长春宫。” 长春宫围了一群人,等夏惠然到的时候,一众宫女并未看到她的轿辇,直到领头小太监高声呼喊了一声:“皇后娘娘到!” 众人回头,纷纷跪地请安,夏惠然轿辇上走下来,走进长春宫中。 长春宫内厅站着很多闻讯赶来的妃子,令夏惠然感到意外的,是蘅溪也在,蘅溪从来不会掺和这些事情,可今日沈妃流产,她来得竟如此之快,皇后看了看她,她的肚子已经约莫七八个月了,再过几月便会生产,夏惠然看着她道:“为难你了,怀着身子还大老远从储秀宫赶过来。” 蘅溪则摇摇头:“娘娘,臣妾不辛苦,您倒是快去看看沈妃娘娘吧。” 周围的除了一堆宫女,吴妃和吟陌也在,吴妃平日里嚣张跋扈,和现在却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像是被吓傻了一样,夏惠然心中只暗暗道:“没出息……” 吟陌和吴妃一样, 恍若失了神一般坐在椅子上,越是看她们这副模样,夏惠然越是心急,不知里头如何了,刚要进去,只听得门口的太监道:“娘娘,太医在里头救治沈妃娘娘,还望您在外头等着……” 夏惠然只好寻了地方坐着,沈妃是一宫之主,如今不知身上出了什么变故,长春宫的丫鬟太监们全部乱了,便也没有人前来服侍,夏惠然的宫女檀溪不满地道:“堂堂长春宫,连个会管事的都没有。” 夏惠然微微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她便也闭口不言了,而这时候,看着宫里面的这些人,夏惠然觉得,自己是应该说一点什么了,她坐在沈妃的椅子上,说道:“生育皇嗣,本就是我们每个人该做的事,若是有谁存心谋害皇嗣,这件事定然要详查到底。” 吴妃抬了抬头,似乎是头一次看见皇后有这般威仪,稳住了这乱局。 良久,几个太医小跑着出来,为首的竟是钱自芳,钱自芳年纪不大,一看就不是一个资深的老太医,跟在他身后的,才是一群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夏惠然越过了钱自芳,直接去问后头的老太医:“沈妃如何了?” 老太医叹了口气,抹抹额头上的汗珠子,是吉是凶,硬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急煞人也。 还是钱自芳缓缓开口道:“孩子是保住了……” 夏惠然这才得知,今日午时一过,长春宫的宫女只听得沈妃在内间呻吟,进去一看,只见沈妃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再看下体处,已是一片污血,染红了衣裤,宫女吓坏了,这才赶忙去唤了太医。 众位妃嫔听闻孩子保住了,这才全部松了一口气,夏惠然缓缓走进内间,只见沈妃依旧是浑身大汗,但是脸色已然有了好转,已然昏睡过去,见沈妃昏睡,夏惠然也就不打扰她,让众位妃嫔们全都退出去。 她先是唤来了最初发现沈妃身子不舒服的那个小宫女,那小宫女见皇后娘娘召见自己,紧张得浑身颤抖,可见在长春宫,沈妃日常里肯定对这些宫女的管理不够好,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下人还是要调教的。 小宫女来到夏惠然面前,扑通一声,便浑身酸软地跪倒在地:“但凭娘娘吩咐……” “沈妃到底出了什么事?如实说来!”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道:“那日……那日奴婢只听见沈妃娘娘说自己不舒服,这几天沈妃娘娘都在宫里,没有离开过。” “连附近也没去?在宫里,可都有人随侍?” 小宫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娘娘自从怀孕以来,都十分地小心,从不出远门去,皇上来看过几次,可是并未留下过夜……” “这期间有没有人来看过沈妃?” 小宫女又摇摇头:“沈妃娘娘平日只和新来的吟陌姑娘在一起,但也只是白天一起用膳,奴婢们都在一旁侍候着。” 夏惠然还未说话,吴妃便抢先一步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新来的丫头。” 吟陌站了起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还是没有一点后宫女子应有的稳重,吴妃的位份在她之上,她没有位份,更没有封号,地位和宫女别无二致,本应跪下答话,可吟陌不懂规矩,竟站着就直接回答吴妃:“娘娘,沈妃娘娘这次出了事,责任当然在我。” 吴妃见多了这宫里死皮赖脸死不认账的嘴脸,头一次见这么理直气壮的,自己的气势倒还被逼回去几分,一时间哑口无言,倒是夏惠然接过了她的话,问道:“为何你说责任在你?” 吟陌回答吴妃的话不跪,回答皇后仍旧不跪,丝毫不懂规矩,可现在这当口,也没人注意这些,只听吟陌振振有词道:“沈妃娘娘这几日来都只在长春宫,没去别的地方,身边的丫鬟们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只有我是新来的,不怪我怪谁?” 吟陌这话,颇有些闹脾气的意味,似乎是想故意和皇后,吴妃等人过不去,她知道,沈妃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定然是自己,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直接站出来说清楚。 她的胆识,倒是让夏惠然很是佩服,刚才那个趴在地下的宫女见吟陌上前这么说,也忙着道:“吟陌姑娘和沈妃娘娘交情极好,不会害娘娘的。” 夏惠然看了看这个宫女所说,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这时候,即便是她也只能问身边的吴妃道:“你怎么看?” 夏惠然把锅甩给了吴妃,这正中吴妃的下怀,这事情危及皇嗣,不是小事,若是她能查出来,定然能受皇上赏识,更压皇后一筹。 “你细细说来,这些天,沈妃都接触过什么人?都做过什么事?” 听闻吴妃问话,那小宫女自是一五一十地说了,沈妃最近的确没见过什么人,再说沈妃身边也有随侍,要是出了什么事,身边的丫鬟太监肯定都知道的,再说沈妃怀孕,每天的饮食本就精细,都是御膳房好生准备的,而每天为沈妃安胎的钱自芳也是沈妃极度信任之人。 反正就是从哪里看都没有突破口,可夏惠然觉得,就算是问沈妃自己,她怕也说不出什么来。 “御膳房,安胎药……”夏惠然忽然低声道,吴妃转过头看着她,心下一想,的确是这个理,这些天沈妃接触的入口之物,若要动手脚,只能从御膳房和安胎药中下手。 御膳房虽有嫌疑,可既然现在钱自芳就在这里,那么不妨先问问钱自芳关于安胎药的事情,钱自芳站了出来,递出了安胎药的单子和一碗刚熬好的安胎药。 钱自芳身形削瘦,面无表情,看上去像个比现在的沈妃还虚弱的病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可这样的太医,偏偏就得某些人的敬重,这些人认为,无癖者不可交,太过完美的人,一定有哪里存在问题,相比之下,如果一个人全身上下都是问题,那么这个人肯定值得深交。 单子可以伪造,安胎药也可以临时下药,和钱自芳一道的老太医们却说,陪安胎药的时候,大家经常都是在一起的,不可能有在安胎药中下手的机会。 再说,根据钱自芳所言,沈妃这等症状,应是服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且并非是长年累月之效,倒更像是什么猛药,要在太医院里面下药,难度可不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敢这般造次? 猛药?夏惠然听着,心下便想到,那么现在嫌疑最大的便是御膳房了。 蘅溪坐在一旁,一直以来都不言不语,就在此处静观其变,而看吟陌理直气壮的模样,只怕越是怀疑她,她越是要和你过不去,夏惠然看着这满屋子的人,她虽不知吴妃心里如何做想的,但是这满屋子的人,她都不信。 每一个人说的话好像都符合常理,每一个人说的话都天衣无缝,把锅全部甩给了御膳房,可夏惠然隐隐觉得,即便是彻查了御膳房,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肯定有哪里不对,夏惠然心下蓦地一凉,这里有人说了假话。 这时,屋外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第276章 夏惠然4 夏惠然本是不想当皇后的,如果不是一国之母,那么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事,譬如现在就不用为沈妃这事在这里焦虑,既然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那么六宫所有嫔妃的性命,都和自己有关,若是哪个妃子磕着碰着,皇上怪罪下来,肯定又是皇上的错。 很多人以为,当了皇后是一个女人莫大的荣幸,因为对于女人来说,这是最高的地位,象征着最高的荣宠,有的女人为了爬上后位,甚至不择手段,滥用心机,前朝的张皇后就是其中一个;也有的人即便是坐上了皇后的位置,也并不安分,时时刻刻生怕自己的位置被人抢走了,于是使用各种手段来打压那些可能抢走自己地位的人。 可是只有当真正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位置有着最高的荣宠,也有着最大的责任,不仅是一国后位,任何一个风风光光的位置,背后都有看不见的眼泪,正所谓庞然大物之下必然也有巨大的阴影,世间万物,有光必有暗。 比如现在朱厚照正在里间抱着自己的沈妃痛哭,一众妃子在外头充当侦探破案,中间还可能混进了几个犯罪嫌疑人,后宫出了这等大事,虽然是在她夏惠然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但她还是要为此负责任。 她第二次见到朱厚照时,便曾说,自己的梦想是当游侠,不妨想想,若是自己当了游侠,然后遇到和今天一模一样的事,大可出钱雇个侦探,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可想象终归只是想象,案子还是要破的。 夏惠然在料事于先这方面好像有着奇特的能力,她感觉对的就是对的,感觉错的就是错的,比方说今天她感觉,钱自芳,吟陌,小宫女三人中,肯定有人说谎了,那么或许就真的有人说谎了。 若说后宫是一个从来不缺侦探的地方,那么江湖就是从来不缺梦想的地方。 朱厚照效仿先帝游历江南,为的不是考察什么民生疾苦,而是为了像某些小说男主角一样,在那风雨氤氲中的江南石桥上,与一美貌佳人擦肩而过,那美人的簪子刚好滑落在地,少年便顺手捡起,这么你来我去,就会慢慢发现,原来自己前世有善缘,救了这女子一命,这女子是来报恩的,于是两人携手,共同谱写一段爱情传奇,这才是朱厚照想要的。 可朱厚照没遇到佳人,更没遇到恰好掉了簪子的佳人,只遇到了江南难得的暴雨天气,湿了鞋袜,霉了心晴,心中盼着雨过天晴,谁知老天誓要和自己对着干,风雨之势,如排山倒海,令人防不胜防,在屋檐下躲雨的朱厚照转头一看,竟看到了前几日与自己共分一幅画的少年,这惊鸿一瞥,那少年便也看向了他。 同在屋檐下躲雨,那便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两人相见,分外激动,可是就在前几天,两人还是争锋相对的对手,这下要是将幸会之情表现得太明显,未免挫了自己最后的骄傲,只见朱厚照上前,行了一礼,道:“我道夏兄弟你随风而来,随风而去,不想也在这破旧草亭之下躲雨。” 人家都有意要踩上一脚了,夏惠然自然不能服输:“哪里哪里?朱兄弟真是折煞我了,能与朱兄弟在同一屋檐下躲这倾盆大雨,倒是小弟我的荣幸了。”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说虽然我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可现在我们两人都沦落在了一处,所以你也没比我好去哪,这话一说,两人似乎明白了其中之意,都露出了尴尬却不失礼的微笑。 这阵微笑过后,两人又沉默良久,其实这个沉默并不是为了刻意营造气氛,而是为了寻找话题,就在这短短的半刻只见,夏惠然的内心已经浮现出了千百种话题,其中哲学最为磨人,若是论起哲学,时间肯定过得飞快,可不知这朱寿信的是哪家的学说,若是他信入世的儒学,自己信出世的玄学,那么难免聊不到一处,反而越发尴尬,一着不慎还可能触犯了他的忌讳。 夏惠然心中如此作想,朱厚照也没闲着,他想的是与对方聊聊治国之法,毕竟治国执法是父亲最为擅长,可自己觉得最无聊之事,但是朱厚照看看对方,身材瘦小,一看就不像个为国为民敢为天下之先的英雄,更不像是个心中有丘壑的人才,毕竟那时候在朱厚照心中,若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一来都长得比较胖,二来不会像这个夏绥风一样能说会道。 两人最终聊到了生命这个哲学问题,总的来说就是我是谁,生从何来,死亡何处,这个话题不是一个好开头,尤其对于男女关系来说不算是好开头,但现在朱厚照还不知道面前这个白衣少年今后就是自己的皇后,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的,不知是朱厚照眼力太差,还是夏惠然伪装得太好。 那天两人关于生命和宇宙的讨论,夏惠然只记得零星的几句话,自己说自己活着只想当一个游侠,自由自在行走于人世间,若是遇到了不平之事,就打抱不平,若是遇到了富人欺辱穷人,那就劫富济贫,若是自己当了游侠,定会遵守行规,也就是做了好事绝不留名,但是做了坏事一定要留名,譬如盗圣在偷了东西之后,就总是会留一张纸条,表示东西是自己偷的,既留下了悬念,也给自己添加了一丝神秘色彩。 朱厚照问她,若是你当游侠,是要当好的游侠还是坏的游侠? 夏惠然答道:“若是只做好事,不妨去当教书先生,若是只做坏事,不妨去当官,既然当了游侠,那当然是好事坏事皆做,再说你怎么知道,今天的好事不会是明天的坏事,今天的坏事不会是明天的好事呢?” 朱厚照一听,便对夏惠然产生了些许改观,看来他不仅会批判唐寅的诗,有时候还能说出点带有哲学性的话来,是个有想法的人。 夏惠然又问朱厚照,那么你活着是为什么呢? 你活着是为什么呢? 朱厚照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衣长衫,俨然是个文人装扮,既然穿着文人的衣服,就要说出符合文人气质的话来。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这种问题的标准答案大概就只有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话是万金油,只要你是个读书人,说出这句话,任何人都能对你刮目相看,如果你是个屡屡不得志的读书人,说出这句话,还会有人拍拍你的肩膀,口是心非地对你说:“小伙子将来必有大成。” 不知是不是朱厚照对读书人的理解有些偏差,只见他看着远方的阴雨连绵,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变得认真起来。 “为了更好地吃喝嫖赌。”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便有这等远大志向,后来他当了皇帝,这句话也一直是他的至理名言,奠定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 当年说出这句话的少年,现在就在长春宫内间,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之一痛哭流涕,幸好孩子保住了,凶手是谁不要紧,保住孩子是第一位的。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两人却聊得忘了大雨,忘了时光流逝,等到反应过来时,打更的已经打过几遍了。 今日与朱兄弟聊得甚是投机,若是明日朱兄有空,午时湖心亭上,你我再聊天地,共话青山。 夏惠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的儒家教育,这种中庸的大道引发了她的叛逆心理,你要我入世我偏要出世,你要我端庄贤淑我偏要闯荡江湖,有的人越读儒家经典,越觉孔孟之道尤为精辟,可夏惠然越读儒学,越觉得这就是为男人量身定制的礼仪,那些虚无的礼节虽然造就了秩序,却也如重重的绳索将你束缚起来。 可是这时候,夏惠然还是没有太纵容自己的性子,就算自己女扮男装扮得再像,说到底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女子,上面的这句话,她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却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一件是个人都会觉得傻的傻事,就是第二天自己换回了女装,跑去湖心亭租了一艘船,荡舟湖上,可是哪里有朱厚照的影子。 朱厚照对自己或许是情真意切的,但是他对沈妃也是情真意切的,不仅是沈妃,对吴妃,对刘美人,对吟陌,对蘅溪,哪怕是对曾经的玉浣衣,他全部情真意切过,在现实中,这样的男人最危险,但是如何能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个皇帝? 其实,夏惠然不知道的是,那天茅草屋离别之际,朱厚照也憋了一番话。 这位少年,你我相识,必是有缘,何不珍惜此情此景,明日我们便去湖心亭游船,论天论地论他个痛快如何? 朱厚照刚要开口,忽地想起自己毕竟是个太子,今后可能就是要继承王位的人,宫中没有能够继承皇位的人,父亲病重,后宫嫔妃勾心斗角,个个想灭太子,让自己的家族有人上位,即便是顾皇后有通天之能,也顾不得这四面八方冷处暗箭,自己只得装疯卖傻,做些看上去很白痴的事情,让这些阴险的嫔妃们以为自己是个傻子,才不会处心积虑暗害自己。 他这智慧是从曹丕身上学来的,当年曹操诸子,以称象的曹冲最为聪明,而曹冲早逝,曹操便在长子曹昂与曹丕、曹植三人中寻自己造反事业的继任者,曹丕便表面上装成老实人,最不受父亲喜爱,而暗地里却拜司马懿为师,把父亲的奸猾狡诈学了个足,事实证明,这招确实有用,朱厚照也就是用了这招,才活到现在,明哲保身。 朱厚照是个极为聪明之人,既然自己是“微服私访”,那么自己的身份便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这句话,他也牢牢地憋回了肚子里,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 而第二天,痴心的朱厚照却做了一件是个人都会觉得傻的事情,他独自跑去湖心亭附近租了一艘船,游船不为赏景,只为等待自己想等的人,他称其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可是,游船还是没能实现,自己一脚才踏进了船中,安插在民间的便衣小奴才便飞奔着跑过来,一脸大汗淋漓,面色惊异不已。 “皇上,皇上他快不行了。” 朱厚照最终还是缩回了那只脚,或许世界上大多的错过,都是源于这样一个微小的举动。 第277章 夏惠然5 世界上最心惊肉跳之事,莫过于手底下的人忽然脸色大变,跑过来仿佛要告诉你什么,他还未说,你已然能从他的脸上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他将要说时,你又紧张不已,不知是什么坏事,不知受得住受不住。 到现在朱厚照一共经历过三次这样的事情,第一次便是那日准备乘兴游湖时,奴才跑过来说自己的父亲怕是要驾崩了,第二次也是一样的情况,也是在江南,参加完了朱谓翕的葬礼后,一个便衣奴才跑过来,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回京去,那里已经被蒙古人包围了,可是那时朱厚照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第三次就是这次,同样是宫里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皇上,沈妃娘娘出事了!” 朱厚照虽然还年轻,但是这颗年轻的心似乎已经经受不住任何的惊吓了,他走出了内室,重演了一遍刚才妃子们的探案流程,非要把小人揪出来不可,谁知也和众位一样一无所获,看来自己没有当侦探的才能,于是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甩给了夏惠然。 朱厚照很相信夏惠然。 对于某些叛逆心很重的人,越是有人相信自己,越是想要考验一下对方的人性,夏惠然当即便想起身来:“皇上,是臣妾害的沈妃,臣妾见不得皇上爱别的女人,便偷偷给沈妃下药了。” 若是这么说,朱厚照肯定一脸惊异地回过头来,眼睛瞪得像鱼眼睛一样,张开的嘴巴能往里面塞一个鸡蛋,可现实中,她从来不会,也不肯,最重要的还是不敢辜负朱厚照的信任。 但是朱厚照对自己的感情,仅止于相信。 俗话说,距离产生美,可是要产生美的距离实则很难把控,稍微把控不当,要么就容易玩过火,要么这美就不在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生疏。 第二年的春天,夏惠然和父亲一起搬到了京城,在京城住了一个月,她时常会想,那个身着青衣,名叫朱寿的少年,现在还会不会在江南水乡求取唐寅的字画,还会不会在茅屋之下躲雨,可是,思乡之情马上就被新鲜感取代了。 从江南水乡到京城,她觉得很是新鲜,无论是房子还是饮食,亦或是说话的口音,都和江南不同,但渐渐地,这一切就没那么新鲜了,传说新帝登基,中宫空虚,要选一个合适的女子做皇后。 起初夏惠然觉得这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家虽算不上什么大富之家,但好歹也算家境殷实,不一定非要把自己卖进宫了,才能养家,可事事不如人愿,某日在家门口,一尊华贵的车吗路过,车马中坐的是一个女人,虽未见到那人的模样,可是声音明丽柔美,向自己讨一口水喝。 夏惠然转身取水来,发现家里还有晾好的新茶,便倒了清水,取了茶水来,这茶叶是江南的名产,很是解渴,车马中的女子喝了,微微撩开一些帘子,夏惠然只看见她的纤纤玉手,便知道这车里一定是个美人。 那女子说了一声“谢谢”,便扬长而去,不久后,忽然有人上门来,要接自己进宫去做皇后,就这样,自己稀里糊涂地进了宫。 直到几年后,夏惠然才知道,当日自己遇到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皇后顾氏,传闻顾氏很是有手段,从一介商人之女成功登上了皇后之位,助弘治皇帝稳固了大片的江山,连西域一处的人都对她甚是敬服,弘治皇帝更是独宠于她,为她遣散后宫,三宫六院,只留她一人,一个女人坐在了最高的位置,得到最高的荣宠,这样的待遇怕是全天下女人都想要的。 但凡是厉害的人,大概都有看人神准的能力,当初顾氏只看了自己一眼,便笃信自己将来会飞黄腾达,夏惠然一般不会和旁人说起这段经历,因为听起来总是很扯,但每当她自己想到,许多看似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时,便又觉得见怪不怪了。 就这样,夏惠然进了宫,可是进了宫,并不是马上就能做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自己接受各种姑姑的教导,直到三个月后,自己才真真正正地见到皇上第一眼。 那种感觉就像是做梦,今天陪着你一起淋雨的人,转眼告诉你他是皇帝,你以为他会是你的好兄弟,与你共论天下,可第二天他就告诉你,他是你丈夫。 朱厚照看见自己的第一眼,表情便僵住了,大概心中所想和自己一样,不过夏惠然笃信,朱厚照在此之前是不可能对她生情的,毕竟自己在他面前一直是个男人,若是真的生出了感情,那就很尴尬。 而这里,又有夏惠然不知道的事情,就在前几天,朱厚照还和一个姓孙的宫女打得火热,眼看中宫空虚,这孙氏又如此貌美可人,干脆封她为后好了,幸好弘治驾崩之前,怕这逆子毁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专门把手下的一班有能的大臣班子留给了他。 其中以李梦阳和刘健为首的一群人得知皇上有立宫女为皇后的荒唐想法,便觉得这皇帝得教育了,说服皇上不容易,可是弄死一个宫女就不同了。 夏惠然是顾皇后找来的,顾氏很得大臣们信任,于是大臣们想了一个妙计,极力上书劝说朱厚照立后,然后把夏惠然莫名其秒地塞了进去,自从发现自己心爱的孙氏无影无踪,朱厚照就成天起疑,现在他算是知道这些大臣们心中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朱厚照决定,等成亲当晚,自己便要新娘子见鬼去。 和谁知重重繁复礼节后,终于到了揭开新娘子盖头的时候,朱厚照早准备好了,哪怕这新娘子是个绝色佳人,他也绝不叫她好过,为了报复这班目中无人的大臣,只能委屈姑娘你了,朱厚照在衣袖中藏了刀,在心中藏了自己的一腔叛逆。 两根漂亮的花烛上,火光摇动,映着红色的纱帐,好一个良辰美景杀人夜,朱厚照掀开盖头,一看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刀子从袖口滑落,掉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夏惠然心中一惊,忙低头去看,谁知还没看见什么东西落地了,便被朱厚照蒙住了双眼,朱厚照不愧是情场高手,一手蒙着她的眼,一手将她推到在床,自己俯身上去的同时,勾起一脚,将刀子踢进床底,嘴里还款款深情地道:“一别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更与何人说?” 这句话在夏惠然听来,与其说是烘托气氛,更像是一句暗号,夏惠然苦苦思索,不知对一句什么上去好,这一思索,也没注意朱厚照的动作有什么可疑之处。 门外朱厚照的心腹一看,本来说好杀了皇后就赶忙冲进去收尸的,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幸好那心腹也是个聪明人,毕竟伴君如伴虎,在君身侧是个高危职业,尤其是遇上阴晴不定的君主,自己不聪明点怎么行?等到半夜烛火一灭,那心腹便蹑手蹑脚地爬到了床底,将刀子摸了出来。 那晚上,两人倒是睡了个好觉,第二日,夏惠然便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在此之前,她笃信朱厚照是不爱自己的,或许有些感情,但绝对不是男女情爱,至于为什么毫不犹豫立自己为后,她不想去推敲,生活和命运都经不起推敲。 第四十七章 夏惠然 事情果然如夏惠然所料,派人去御膳房查过之后,御膳房的人一个个也是中规中矩,表示食材新鲜,路上无人碰过,无人下毒,看着完美的流程,却让人绝望,有时候,夏惠然真希望,一个小太监偷偷告诉自己:“娘娘,我看见某某在路上的时候,偷偷把毒粉洒进了沈妃娘娘的汤里。” 要破这件案子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夏惠然想去御花园走走,以此寻找灵感。 行至转角,忽听得两人窃窃私语。 “东西可藏好了?” “藏好了。” “做事还是小心些。” “放心,不会被发现的。” “眼下这件事正在风口浪尖上,还要谨慎些才行,莫要拖累姑娘。” “吟陌知道……” 吟陌?夏惠然仿佛抓住了把柄,立刻便出现在两人面前,这下子,跟随她的宫女们才反应过来,连忙报道:“皇……皇后娘娘驾到!” 说话的是吟陌和另一个小宫女,眼见皇后出现在面前,两人刷地一下脸色惨白,夏惠然依稀认了出来,那宫女是储秀宫中的。 夏惠然第一眼见到蘅溪便很讨厌,这个女子很聪明,或许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而且她的身上总有一种抓不住的气息,对于这类有威胁的人,夏惠然感到很不舒服,一看蘅溪的宫女竟然还和吟陌在一起,心中的疑虑又加重了不少。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经过多年当皇后的经验,夏惠然在问话的时候气息极稳,这是心里有强大的自信才能做到的,而这稳重的问话,吓得面前的宫女立时瘫软了腿。 “娘娘赎罪,奴婢死罪!” 说话的明明是小宫女,可旁边的吟陌脸上却忽然出现了奇怪的表情。 “你何罪?” “奴婢……奴婢偷了蘅溪姑娘的东西,本来怕被姑娘发现,就想让吟陌替我保管一阵子……” 这宫女在说谎! 夏惠然却是笑了:“原来如此,偷了东西,还不给人家还回去?成何体统,蘅溪虽无位份,却极受皇上宠爱,偷了东西,本就是大罪,不还回去,等着我来罚你?” 她一口一个“罪”,一口一个“罚”,听起来很是骇人,整句话却是笑着说的,准确来说,是惨笑。 小宫女和吟陌谢恩走了,夏惠然只觉心口忽然悸动不安,对身旁的宫女说道:“回宫吧。” 宫女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问道:“娘娘,御花园不去吗?” 夏惠然心中有些怒意,蘅溪的宫女尚且如此聪明机敏,可是自己的丫鬟却这般迟钝,这算不算是自己输给蘅溪的地方? “不去了……” 第278章 夏惠然6 夏惠然曾说自己要做游侠,遇到不平之事就上去为人平反,而后便事了拂袖去,深藏功与名,一般来说,江湖中人对于所谓的“侠”有一个重要的评价标准,那便是“性情”,你若是个性情中人,那么走到哪里都总能吃香,总有人过来和你打上一架后,再和你结为好友,只要有性情,在你穷得捉襟见肘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够及时施舍你,请你吃一顿山珍海味。 如果光以性情而论,夏惠然很符合一个当游侠的特质,但若是当皇后就不一样了,没听说过历史上哪个皇后身怀游侠与江湖的梦想。 那些皇后们大概都是从小生长在大家族,家中势力首先就不小,而后天天调教女儿的德容言功,读的书也必须和妇道有关系。若是女子去读什么《四书》《五经》那就会被视为不务正业,这些豪门大家族,就如同宫中嫔妃生产的流水线,源源不断地向历朝历代的皇帝贡献着集美丽智慧手腕端庄于一身的女人们。 所以,夏惠然的梦想,在最初和她实际的处境是格格不入的,教导她的姑姑们都是老油条了,得知这样的女子进了宫,以后肯定要把皇上带偏,但是既然是顾皇后选中的人,又哪里可以由得她们挑剔? 其中一个最为年长的姑姑经验丰富,提出了一个方法,能从从身心上,真正让夏惠然变成一个皇后。 那便是去寺庙里待一段时间,好好学习佛法,静下心来。 于是在宫女和姑姑们的陪伴下,夏惠然收拾行囊,来到了广化寺修行。 姑姑不愧是调教高手,请来了寺庙中最为能说会道的和尚,这个和尚来到了夏惠然面前,呵呵一笑,以显得自己有大师的风范,随即便一句戳破:“听说姑娘你想做游侠?” 夏惠然点点头。 “做游侠有什么好?” 夏惠然把游侠的好处列举了一遍,游侠行走在道德的边缘,做事全凭善恶喜好,来去无踪,做了好事不留名,做了坏事反而增添神秘感,不少游侠还遗留着魏晋风骨,很是风流潇洒。 可是那和尚听了,却是摇了摇头,表明看上去,这个动作充满了智慧,事实上,要你认为面前的人是个高人,那么即使他撒个尿,也是圣贤之尿。 和尚先以一句“阿弥陀佛”作为开场,随后便道:“姑娘想错了。” 和尚这么说,夏惠然心中反而腾起了怒火,有句话说得很好,实践是检验认知的唯一标准,这个和尚一看就是没有当过游侠的样子,他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游侠不好? 和尚又是一脸智者之笑:“当游侠,救的只是几人,游的只是几处,终其一生,也不过就以微末之力,做微不足道之事,但若是一宫后位,则大有不同,皇后者,乃是皇上后宫的内助,帮皇上平定后宫,后宫安,而前朝安,前朝安,天下安,一个劫富济贫的游侠格局太小,娘娘何不放开眼界,顷刻间便能解救千百人?” 和尚又以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做比,传闻当年玄奘讲经,知小乘自渡,却不能渡人,便西行万里寻大乘佛教,小乘如一叶扁舟,只渡自身,可大乘却如一艘大船,渡千百人去往极乐,心怀自我到心怀苍生,这便是心境上的区别,而游侠便是小乘,当皇后便是大乘。 对于这等偷换概念的说法,当时夏惠然听得却是一愣一愣的,只觉大师佛法高深,游侠只是小者,当了皇后,便可助皇上平后宫,平前朝,平天下,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进宫。 姑姑看着夏惠然,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后便也竭尽全力地教导她的仪姿仪态,说话之道,把她真真正正地培养成了大明皇后,受万众景仰。 当了皇后,犹如上了一艘离岸的船,载着自己远去,再也不回来了,直到这艘船行了很远之后,夏惠然才幡然醒悟,老和尚所言,不过是姑姑的一番计谋罢了。 按照和尚的说法,做皇后和做游侠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都是敢为天下先者,为天下谋福祉,不过侠是自己一厢情愿,上不得台面,而当皇后,便是受万众景仰,为万众立榜样,用一句通俗点的话来解释,就是从源头治理问题。 但是,当皇后,恰恰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特征:自由。纵观古今中外的历史中,多少人为这个词浴血奋战,壮烈牺牲,夏惠然是没有这个勇气的,失去的便是失去了。 既然本质都不同了,那么游侠和皇后也是不能一概以论之的,说游侠是不入流的小者,是因为还没做到家,做到了家,那便成了侠之大者,既成大者,自是为国为民,就算一生做不到大者,那又如何?吾即吾道,吾即吾心,多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功德,多走一步路有一步路的欢喜。 做大事者最重要的就是能忍,这也是夏惠然学到过最多的东西,这些年来,她早就不是什么性情中人了,看见蘅溪的宫女说谎,她遵循的便是儒家的忍辱克制之道,要寻到足够的证据,才能一举推翻她们。 明着不说什么,不代表暗地里就没动作,当晚夏惠然就找人绑了吟陌。 刘吟陌,女,十六岁,被皇上莫名其妙带进宫的,目前还没有被临幸过,姿色中等偏上,算不得绝美,夏惠然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些内容,便差不多了解了她的大致背景。 吟陌受了刑,但初次受刑并不重,因为刑罚这个东西,要慢慢来,显得有层次感,这才是正确的使用方法, 她被带到了夏惠然面前,夏惠然觉得自己明明是慈眉善目的神情,可是吟陌看着自己,却像是看从豹房里跑出来的猛虎。 夏惠然没有多说什么,让吟陌知道什么全招了,否则大刑伺候,这个办法最简单粗暴,但是关键时刻却往往最有用,夏惠然当皇后多年,深谙此道。 可是谁知受过三遍逐渐加深的大刑后,这个嘴硬的姑娘还是一句中听的话都没说,一说冤枉,二次还说冤枉,三次仍说冤枉。 夏惠然仔细想了想,这个刘吟陌看着就不像个聪明人,再加上才进宫不久,估计不敢这么大胆,直接去谋害沈妃腹中的胎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看多了后宫争斗后,自己也想一试身手,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操盘,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想到这里,心中一凛,这件事情还是要从太医院查起,钱自芳虽然说安胎药没问题,其他太医也都纷纷附和,但是未经细查,谁都不知道个中真相究竟如何。 第二日,钱自芳便被叫来了坤宁宫,由皇后亲审,其余的妃子们自然也不能错过这热闹,这天来向皇后请安的妃子格外多,理由大多都是“忽然对娘娘心生敬畏”之类的。 钱自芳到了坤宁宫大殿上,依旧还和前几日一样,面无表情,不惊不怒也不笑,巍然而立,似是浊世中独一无二的清风朗月,皇后依旧是那些问题,沈妃安胎药一日几次,一次喝多少,有没有哪一味药可能会有问题,沈妃近几日来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身体不适之类的,不同于上次的是,这次她问得很细,因为根据某些大内侦探的经验,在审问犯人时,问得越细,这人越容易露出破绽。 可惜钱自芳令人很失望,皇后与他一问一答,他谈笑风生,镇定自若,丝毫没有透露什么奇怪的地方,可当皇后提及吟陌的时候,他波澜不惊的表面抽动了一下,虽然早就恢复了平静,可是这一下还是被皇后看在了眼里。 照他所说,沈妃这阵子喝了安胎药其实都没有什么异常,皇后叹了口气,他的话还是说得太满,反而惹人生疑,沈妃就是在第一次问他话的时候,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这才有了这一次的问话,但凡是想说谎的人,其实都瞒不过他人。 因为这世上的大部分人,说谎技术都并不高,这时朱厚照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如今自己拿来实战后,效果果然不差。 第279章 夏惠然7 夏惠然放出了吟陌,却仍旧派人细细监视着她,这长春宫本就有不少眼线是自己的,要监视吟陌并不是什么难事,果然,没过多久,就有眼线来报了。 钱自芳一次到长春宫给沈妃诊完脉后,留下了一张字条,这一幕刚好被夏惠然的眼线看到了,但是她也只是看到,没有看见字条上写着什么,只见钱自芳故意装作遗漏了东西,刚好赶在吟陌出房门的时候与之擦肩而过,递交了这张字条。 只是这张字条看过后就被吟陌烧了,没人知道字条上写的什么,也没人知道两人是如何有勾结的。 果然,夏惠然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双手疲惫地捂着脸,果然如自己所料,眼看有了眉目,但是现在她看上去似乎并不开心。 “娘娘?我们可要召钱太医来问问?”丫鬟问道。 夏惠然摇摇头:“不必,随我去长春宫。” 既然是去长春宫,丫鬟理所应当地认为夏惠然就是去找吟陌的,看来吟陌今日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但夏惠然去了长春宫,却丝毫没有过问吟陌,而是去看望了沈妃。 沈妃仍旧倒在床上,这几日都没有出门,虽然孩子是暂且保住了,但是她的气色差了很多。 沈妃见到了夏惠然,要下床行礼,夏惠然连忙道:“沈妃妹妹不必多礼,你前阵子才遇上了那种事情,要好好养着才是。” “臣妾谢过皇后娘娘……”沈妃说话有气无力,可见她这些天也不大好过。 皇后看着面前的沈妃,与自己相比,她出生富贵,家里请得起最好的教导姑姑,教导她怎么做一个好的妃子,怎么做一个受帝王喜爱的女子,她这一生,得到的太多,即便是现在躺在床上,皇上也隔三差五地来看她。 夏惠然伸过手去,摸着她的脸,只觉得她皮肤细滑,看起来神色甚是楚楚可怜,她就这样看着自己,沉沉低下了头去。 在划过她脸颊的时候,夏惠然的手还是颤抖了一下,她压低了声音,忽然道:“沈妃妹妹,在你眼中,是不是当皇后的都是恶人?” 沈妃摇摇头:“娘娘凤仪万千,荣宠六宫,怎会是恶人?” 她虽然这么说,但是却早被自己的眼神出卖,看着夏惠然,她的眼中闪过了躲闪之色,可见她的确认为自己是恶人,毕竟在这后宫之中,皇后的权力最大,有协理六宫之权,权力造就的坏人,在历史上也算数不胜数了。 可是,夏惠然的眼睛里没有凶神恶煞之意,只有凄然,似乎是在可怜沈妃,似乎是在可怜自己:“你的孩子是保住了,但今后还要好好调养才好……” “臣妾定然不负所望,给皇上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 还没生便知道是儿子了么?夏惠然微微一笑,收回了手去, 门外一个宫女走了过来,看了看里头,皇后和沈妃在说话,她本不敢打扰,但又有重要的话要说,便又往前走了几步,沈妃看见了她,让她说话。 “娘娘,该服用安胎药了。” 钱自芳挎着医药箱子,手中还端着安胎药,夏惠然起身:“原来是钱太医。” 钱自芳见夏惠然在这里,连忙下跪,可是脸上还是那个表情,镇定自若,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看着他,夏惠然不禁觉得,在这后宫乱流汹涌的斗争之中,究竟有哪些人是值得相信的呢?即便不说后宫,这天下,有哪些人是值得相信的呢? “你给沈妃切切脉吧,看她如何了。” 两个宫女拥着夏惠然走了出去,而钱自芳则上前给沈妃请脉,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夏惠然回头一看,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她大概明白了,微微一笑:“太医是第一次给沈妃请脉么?还是本宫在此不便呢?怎么手如此之抖?” 钱自芳微微一笑:“是臣大意了。” 夏惠然看了看宫女端的安胎药,目光停留了许久,似乎是在检查安胎药有什么问题,她看着钱自芳,目光之中隐含着别的什么东西,成为皇后之前,是有姑姑教过她认安胎药的,她伸出小拇指,沾了一滴,放到嘴里尝了一口。 “娘娘。”沈妃在后头看到了皇后的动作,忽然出声唤她,夏惠然回过头来,笑道:“沈妃妹妹,这安胎药没问题,你大可放心了。” 沈妃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钱自芳一直低着头,搭在沈妃脉搏上的手仍旧微微颤抖着。 “你其实不必如此的……”沈妃叹了口气:“是我自己非要这样,倒还连累了你们替我受累,现在皇后娘娘亲自在彻查这件事,是我不好……” 钱自芳依旧是面无表情,声音却很是平稳:“既是娘娘的心愿,那么臣定当尽力完成,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只是前阵子……吟陌遭皇后娘娘怀疑,受了些罪罢了。” 沈妃沉下了眉目:“说到底还是我不好,但是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即便是他死了,我也不会为任何人生下孩子,谁知我一己之私,还连累了你和吟陌。” 夏惠然在门外听着这些话,长叹了一声。 钱自芳端过了安胎药来:“娘娘……” 沈妃抬过药,一饮而尽。 第280章 夏惠然8 夜里,风雨如晦,朱厚照一个人在寝宫批阅奏章,每天都会有新的奏章, 若是一日不批,那么奏章就会越积越多,积到最后,就会成一座山,像是朱厚照这样的皇帝,历来都是等到奏章堆积如山之后再行批阅,所以一些有识之士的进言就会被压在下头,永远石沉大海。 这天朱厚照依旧是点着灯在批阅奏章,看似勤勉,实则是几天来拖延症的后果,窗外风雨阵阵,实在是个睡觉的好天气,但是这么多奏章积压在此处,令人看了实在是烦不胜烦。 门外的太监忽然报道:“皇后娘娘驾到!” 朱厚照如遇救星,赶忙起身:“皇后,快来帮朕批阅奏章!” 皇后一如从前,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一张笑盈盈的脸,今天也是一样,只见她款款走来,一边笑道:“皇上这时又积压了几天的奏章啊?” 朱厚照红着脸道:“七日。” 自从夏惠然进了宫之后,她和朱厚照的相处模式便一直都是如此,表面上看来是普普通通的以礼相待,可实际上,两人的感情早就不像在江南时初见那样了,这么长的时间来,朱厚照甚至没有问上一句,她当初为什么女扮男装,接近自己可是有什么企图,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时间埋藏了起来,朱厚照不问,夏惠然也就不说。 两人最为亲密的时光,便是像现在一样,夏惠然坐在这张摆满了奏章的桌前,帮着朱厚照看奏章,朱厚照虽然心中无聊,可人家毕竟还是在帮自己看奏章,自己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先行离开,只有在旁白百无聊赖地坐着,等着夏惠然给自己批阅奏章。 在当皇后之前,这些事情姑姑也曾教导过自己,是以夏惠然懂得如何帮助皇帝批奏章,一开始只是表面上的“指点迷津”,后来某一次,经夏惠然之手批阅的公文得到了当朝大学士李梦阳的夸赞,李梦阳拿着奏章,看了一遍又一遍,遍遍都感动至深,称赞朱厚照有一颗仁德之心,就差没有痛哭流涕地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可算是有些出息了……” 朱厚照至今不知道那本奏折上有些什么英明神武的判决,但是那之后,朱厚照知道了,夏惠然远比自己有批阅奏章的才能,于是这便形成了他和夏惠然独特的相处模式,两人见面,并不是像其他嫔妃一样侍寝,而是共同批阅奏章。 皇后来到案前坐下,借着烛光,看着桌上的一本奏折,上头说的是赈灾之事,对于这类事情,朱厚照最为头疼,这些官员们隔三差五就上奏说快穷死了,百姓已经饿殍遍地了,最为头疼的也正是如此。 若是批了,给他们放了灾粮以赈灾,又怕这些官员贪得无厌,不发吧,又怕得罪了哪个要员,说不定这些地方就是某个要员管辖的,朱厚照就算是皇帝,终究还是做不到一手遮天,再说自己的大臣班子大部分都是父亲弘治留下来的,自己哪敢造次?再说了,就算是发了赈灾粮饷,也难保就不会被哪个无耻官员中途私吞,最后根本不会到百姓的手上。 明明是这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可朱厚照却只看见皇后简单地写了几笔,便带着微笑将这本奏折摆在了一旁。 平常夏惠然和自己相处便是如此,高高兴兴地批完了奏折,高高兴兴地各回各家,但是今天却不同,只见夏惠然看着奏折,一本一本地看,一本一本地批,然而神色之中,却明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夏惠然见朱厚照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也微微一笑,不言不语,朱厚照最终还是忍不住了,那么长时间,两人毕竟也是老夫老妻了,这种时候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当即便问:“你想说什么?” 朱厚照令人喜欢的地方就在这里,看似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土财主儿子,可实际上他的心思比谁都要细腻,有的人聪明却不显锋芒,便是这样的了。 夏惠然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着朱厚照:“皇上,你要臣妾给你批奏折,就不怕臣妾给你乱批?” 这话一说,朱厚照一颗温暖的心灵顿时凉了下来,本以为夏惠然会说一些“今日良辰美景”之类的话,可现在一看,显然朱厚照是想错了方向,只觉自己面皮发紫,背后的虚汗流了下来,杨廷和身为自己的老师,总是不放心自己,是以自己批阅的奏章,有时候会迎来他的“抽查”,难道皇后真的在帮自己乱批? 虽然心中顿时翻了天,但是多年与女人周旋的经验让此时的朱厚照显得很是淡定。 “乱批又如何?乱批也是皇后批的。”朱厚照想了想,补上一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既然让皇后批阅奏章,那么自然有朕的考量。” 这话说得大气磅礴,可夏惠然依旧不依不饶,两人成亲后就一直这样相敬如宾,她知道,若是不扯起旧事来,只怕两人只能一直这么僵硬冰冷下去。 “皇上当年为何执意娶臣妾?” 她这话问得有套路,为什么娶她,难道不是刘健李梦阳那帮先朝元老逼着自己滚进了洞房?要不是自己当了皇帝,只怕风流的日子还真不是个头。 但这件事情,夏惠然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那么问的便是另一种答案。 窗外月影初上,屋内烛火微弱,就和两人洞房花烛那晚一样,原以为君王的洞房花烛便是要做到相敬如宾,以礼相待,什么情趣根本甭提,谁知那晚上却很是出乎朱厚照的意外。 看来看去,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怎么看都是自己在江南认识的小兄弟,卡了壳的脑子半天才转过了弯来,自己纵然没有遇到那风流的山精水怪,却也遇到了女扮男装的俊俏小姐,若是以美女的标准来讨论夏惠然的话,她自然不算是绝世美女,可是这几个月的训练让她独有一份沉稳的气质。 夏惠然就这么看着自己,不抵抗,不说话,她身上的味道很香,那自然不是熏出来的,而是自带的体香,这么说来,两个人的相遇其实也算缘分,有着惊为天人的会面,标准话本小说男女的会见,但是正当情浓时,错过了彼此,再见时,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心性。 春宵苦短,本来两人情意正浓,正要风花雪月,遨游天地,谁知朱厚照心里不知怎么就浮上来一个念头,面前这个女子高贵典雅,生来就是做皇后,要高高在上的,而不是陪自己寻欢作乐的,他心中的夏惠然,还是江南烟雨中那个与自己争唐寅字画的人。 朱厚照翻身而下,躺在了床上另一侧,看着床顶的帐子,自己不缺女人,却正好缺一个皇后,而她正好。 夏惠然就这么惊异地看着朱厚照这等转变,要知道,箭在弦上,还能悬崖勒马,对一个男人来说真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令人伤心的是她觉得,自己勾不起他的兴趣来。 那晚两人和衣而睡,什么都没发生。 可“好景不长”,但凡是男女成亲,外头自然要有“听房”的小宫女,皇上与皇后新婚之夜竟然没有做大家都想看的事,在这些被礼教熏心的姑姑眼中,自然是不合天数的。 没多日,皇上和皇后二人就被囚禁在了一间大屋子里,奴才们日日送来有春药的饭菜,等着两人就范,谁知皇后铁骨铮铮,硬是躲进帐中,帘子一拉,不吃不喝三日,等第三日断水绝粮昏死了过去,宫女们才纷纷闯了进来,看皇上和皇后一个倒在一边,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个人都是铁打的骨头,没有丝毫风情。 全部奏章批阅完毕,夏惠然将桌子整理好。 “如何?皇上当年为何娶本宫,可想好了?”她像逗小孩子一样,笑着看朱厚照。 “娶自己倾慕之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倾慕”这个词用得很好,从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什么,也从某种程度上隐瞒了什么。 气氛烘到这里刚好,一句话就够了,夏惠然才不管他想隐藏什么,说明什么,起身便朝着他走去,使出全身的蛮力一拽,便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床上,夏惠然本就很瘦,即便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总的来说也就是那么点威力,绝对不可能如此将朱厚照按倒,唯一的解释,大概只是因为朱厚照本来也有一点这种意思。 自己嫖娼无数,这次可终于嫖到了自己的皇后,一到柔软的床垫之上,朱厚照便又回到了自己的沙场,马上反客为主起来。 今晚这事,既不合情理,却又在情理之中,很长一段时间,夏惠然都在审视自己的内心,假如自己没有进宫,假如自己不是什么皇后,与朱厚照还是一样的相见,那么自己会爱他吗? 后来她得出了答案:如果总是在考虑自己爱不爱一个人,只能说明你在乎他,但未必就爱他。 朱厚照那么多的女人,同样,自己也不见得就是最特别的那个,那次两人一起被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拼了命培养出来的不是感情,却是惊人的意志力,那件事让朱厚照更为肯定,有如此惊人意志力的女子,定然会是一个好皇后。 但她也紧紧只是一个好皇后,如此而已。 后来,朱厚照打趣似的说道:“你太一本正经了。”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吴妃进宫了,那阵子,全天下的大臣都知道了“从此天子不早朝”是怎样一种体验。 而现在,夏惠然紧紧地扣住朱厚照的脖子,轻轻地在他耳边说道:“你不是说我太正经?所以刚才你的那些奏章,我全是乱批的!” 朱厚照这次却是坦然而道:“早就说啦,乱批就乱批,乱批你也是朕的皇后。” 第281章 夏惠然9 沈妃在喝了那天钱自芳的那晚安胎药之后,半夜里肚子开始剧痛,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大半夜,宫女进来,只见沈妃面色白得和死人一样,令人见了简直害怕,小宫女连跑带滚去太医院请钱自芳来,一边跑,一边在这悲戚的夜色中发出悲惨的呼号。 这时候,朱厚照正和夏惠然在一起行周公之礼,皇上与皇后同居一室,明白人都知道这是中规中矩的好事情,夏惠然是堂堂正正的皇后,又不是皇上从外面哪里绑进来的民间女子,所以即便是长春宫的事情闹上了天,下人们也坚持没有通知皇上,而是第二日下朝后,才装作事情是刚发生的模样一般,急匆匆地报给朱厚照。 “沈妃娘娘已经快不行了……” 朱厚照最怕听见这类话,这一听,心脏又是一记暴击:“不是说娘娘已经恢复了?不是说孩子已经保住了?” 那小太监起初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半天才憋了出来:“不是孩子不行了,是娘娘自己不行了。” 朱厚照一听,在这青天白日下,竟顿时觉得五雷轰顶,踉跄后退两步,若非刘瑾在身后扶着,他便差点要倒地:“快,还不快起驾去长春宫!” 他还是去晚了一步,见到的,只有沈妃冰冷的身躯和一床的血。 半夜里,沈妃忽然觉得身子不适,贴身宫女拉着她的手,这个宫女跟着她的时日久了,再说沈妃平日里待人也极好,是以长春宫的下人见沈妃如此,个个心中悲戚,那是真正为主子而难过,而不是为自己的前程。 只听那宫女说,沈妃下身全是血,还不等钱自芳来,便已经几次昏死过去,睡梦之中,一直喃喃叫着别人的名字。 朱厚照心中一惊:“叫着谁的名字?” 这时,蘅溪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凄楚的泪痕:“娘娘她,最后唤的是爹娘的名字……” 一看平日里如清风朗月的蘅溪,今日神色如此惹人怜爱,朱厚照的心又软了下来,沈妃没了,更是让他凄楚而苦不堪言,伸手便让蘅溪走到他的身边去。 蘅溪一手捧着肚子,缓缓踱步,走到他的跟前,就在此时,门外太监来报:“皇后娘娘驾到!” 每一个到长春宫的人,反应都和朱厚照差不多,即便是吴妃,今日也没有说什么胡言乱语,静静地走去室内看了沈妃,便沉默着走了出来。 夏惠然叹了口气,死者已矣,只有准备后事了。 朱厚照却是怒了:“叫钱自芳给我过来!” 钱自芳到了长春宫大殿,依旧是神色如常,声称自己没有对安胎药动过手脚,不过这次,说的时候眼睛微微地看了皇后一眼,两人的目光中,什么东西瞬间交汇了一下。 夏惠然点了点头,钱自芳低下头去,陈述着自己的话,反正就是怎么听都无辜,但即便是无辜,仍旧不能消朱厚照心中的火,最后以钱自芳被大了二十大板而结束了这件事情。 当晚是蘅溪服侍的朱厚照,蘅溪有身孕,不能和他同床共枕,时间晚了,两人便分床而睡,半夜,蘅溪想起了皇后眼中的光芒,她不再像从前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后,那是才从浣衣局出来不久,沈妃还在,玉满堂还在,自己的脸无法见人,沦为了众人的笑谈。 初见夏皇后,惊为天人,那是何等雍容华贵的女子,戴着凤冠,象征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荣宠,穿着华美的凤袍,面目圆润,美人尖很是突出,这样的女子,光看长相便知注定是要富贵一生的。 可是今日再见,却不同了,皇后目光神色变得犀利起来,仿佛长了一根锐利的倒刺一般,不管看哪里,都要将这里的东西扎出血为止,只要在这深宫之中,但凡是人都要活下去,这一点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 蘅溪听顾夫人说,前朝的张皇后在史书上言行得体,举止合宜,是弘治的贤内助,可事实上,张皇后善妒,且生性阴毒,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识破她的面孔,导致了很多不可挽回的事情,张氏已经死了,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夏皇后,夏惠然。 真不知,这些女子一生只有一世可活,成日在这深宫中争斗不休,到死的时候,她们都会想起什么? 今日的场景,清晰地在蘅溪心中浮现起来,自己是最后见到沈妃的人,走进内室,只见丫鬟已经点亮了烛火,接着烛火微微的光芒,蘅溪只见沈妃的床上全是污血,沈妃表情木然,呆呆地看着前方, 也不管自己全身的污血,整个房间漫着一股血腥味,蘅溪几乎要吐出来。 “娘娘……”蘅溪来到了她的面前,说道:“娘娘,采荷已经去请太医了。” 沈妃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自己知道,请太医还有什么用?只是可惜,我自己的一腔私心,最后还是把自己也给拖进去了。” 蘅溪不知她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来,却发现沈妃的手异常冰冷,蘅溪也算是见惯了这些生离死别,毕竟自己活的时间,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长很多。 “娘娘,你有什么遗言?” 沈妃一脸疲惫,她真的是累了,她的遗愿当然很多,比如想再见妹妹一次,比如想和心爱之人合葬在一起,这些她都像,但是都不能实现了,最后在众多可以选的心愿中,她选了最功利性的一个。 “为我报仇。” 蘅溪一怔,只觉得身后来了人,正是钱自芳和采荷,采荷见沈妃又昏倒了,急得都快哭了。 钱自芳上来,要替沈妃诊脉,却看见了蘅溪的眼色,当即便退下了,蘅溪仍旧拉着沈妃的手,沈妃人虽然昏过去了,可是她的手一直都很有力,仿佛在和什么做着抗争,才过了一阵子,蘅溪的手竟被捏出了一道道红色痕迹来。 内室中,宫女们全部都退下了,只留下了蘅溪和沈妃两人,沈妃微微睁开了眼,好像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她双手颤抖地道:“蘅溪,这个宫里,那件事情,只有你我知道。” 那件事情,自然是朱谓翕的事情,蘅溪看到沈妃到死都还会想到朱谓翕,也真为这个男人感到值了。 蘅溪悲情地一笑:“你怕我说出去?当事人都死了,我说了做什么?” 沈妃却摇摇头,她现在脸色微微出现了一些红润,可这并不是好转之态,而是回光返照,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一命归西。 “这个孩子,是我自己不要的……”她声音有些哽咽:“钱太医知道,吟陌知道……但是真正知道事情原委的,就只有你我。” 蘅溪心头微微一颤,自己本想让吟陌去弄掉沈妃肚子里的孩子。 因为朱厚照,不可能会有任何一个子嗣。 可是还未下手,竟然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最后的结果虽相同,性质却是阴差阳错,蘅溪只当这个世界笑话太多,沈妃即便是进了宫,可她所想的还是朱谓翕,朱谓翕死了,她也如此惩罚自己。 蘅溪看着沈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整个房间一片死寂,有的只是沈妃的喘息,她年少的时候有过一段惊艳,最后却在一片这样的静谧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蘅溪等她说话,谁知沈妃断断续续,只是问蘅溪道:“我小妹如何了?” “沈淑敏在朱谓翕去世后,便回娘家居住了。” 沈妃闭着眼,一滴泪流了出来,划过苍白的脸颊,随着她一起寂灭在这宫里,当下门外忽然一阵风,只觉背后一颤,沈妃倒在了床头,再也不说话了。 蘅溪抚摸着沈妃的头发,其实人的一生,能活多久,都不重要,因为不管活多久,一生之中都会遇到自己应当遇到的机缘,若是沈妃没有遇见朱谓翕,一生老死在宫里,那定然会有诸多的遗憾。 沈妃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和朱谓翕一样,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不能在一起,死的时候,沈妃终于能去地府好好同他谈诗论画了。 蘅溪摸着腹中的孩子,再过不久,这个孩子也该出生了,这时,沈妃的宫女采荷来到了自己面前,手捧一封书信说道:“姑娘,这是沈妃娘娘要奴婢给你的。” 双手接过书信,展开一看,信中内容不长,可蘅溪看了,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采荷第一次看见蘅溪这么紧张,只见她匆匆读完了信,脸色发白。 直到采荷离开了很久,蘅溪还是站在原地发呆。 那天晚上,朱厚照和夏惠然终于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圆房”,可第二天一早,日头初上,便有人来报:“皇上不好了,沈妃娘娘殁了!” 皇上差点没一下子晕过去,可夏惠然却不同了,虽然这种“不同”并不能表现出来,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了老油条,在朱厚照面前,她仍是装作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想着快些赶到长春宫去,看看沈妃究竟如何了,但女人打扮化妆总是要很长一段时间,身为皇后,也不能蓬头垢面就冲着去长春宫,是以那天朱厚照先行一步,而夏惠然跟在后面。 听闻自己的爱妃死了,还是一个怀着身孕的爱妃死了,皇上一路上的心情五味杂陈,像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把自己牢牢地压在了下面,他一路都在催促着:“快些,快些!” 抬轿的小太监哪里敢怠慢,但是又怕跑太快,脚一滑,干脆把皇上也给摔了,长春宫那头才是一道惨案,现在这里千万别又来一个,小太监心里头也只得连连叫苦。 相比之下,夏惠然就镇定自若得多,甚至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比平常更慢,昨夜她在尝了一口钱太医送来的安胎药后,便已经能够料到今天的事情,窗前的日光透进来,夏惠然本想缓缓出去,一转身,在床榻底下见到了几叠纸张,上面好像写着什么东西。 皇上的奏章一般都在外面的桌上,一本本放好,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一叠纸,难不成朱厚照批奏章还批到床上来了?夏惠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将纸拿出来。 可是,见到一摞藏在这种地方的纸,夏惠然还是不免好奇,展开来看了看。 “在我凤族,赖上古荣光,古有复生轮回之法,千人血祭,星月无光……” 夏惠然看了下去,这些纸上写的东西很是奇怪,实际上,这上面的内容,正是朱厚照和杨誉之在吟陌村子的圣女石像中抄下来的,当日朱厚照在杨誉之的帮助下,带着吟陌离开,然而他故意接吟陌进宫,反倒是为了限制她的活动,趁着这段时间,杨誉之疾疾策马,再次赶到山谷,顺着皇上留下的标记,找到了石像,趁着深夜潜入进去,记下了这些东西。 夏惠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此时看来也自然是一头雾水,不知所说为何,只当皇上着实异想天开,研究这些东西简直都入了迷,这不知又是宫里哪个方士在蛊惑人心。 “依娘娘看,上面的事情是真是假?”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夏惠然蓦然回头,只见一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张口就要喊宫女。 “这宫内我来去自如,侍卫拿我也没什么办法,再说我毕竟也是帮皇上办事的,还望娘娘三思……” 夏惠然忍住没说话,早就听闻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有养影卫的习惯,有的影卫帮皇上探查各种大臣私底下的关系脉络,有的则帮皇帝探查后宫又有哪个妃子把自己给绿了,总之影卫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但凡是在朝廷上不好办的事,都可以派影卫去解决。 她细细端详,只见面前这人长身玉立,颇有风姿,唯独眼神暗沉,里头没有任何一丝会体恤容人的光芒。 “你是谁?” “在下乃是当朝杨廷和大人的义子,杨誉之。” 第282章 夏惠然10 又读了一遍纸上内容,夏惠然手一摊开,纸掉落在桌面上,散成几张:“不过是些神怪之事,拿这种事情,祸乱宫闱吗?” 她的话,却像是刚好说到了杨誉之的心头上,只见他一眼坚定道:“不错,祸乱宫闱!” 杨誉之这么说,夏惠然倒还有些听不懂了,又拿起纸来,读了一遍。 这几张纸上的内容讲述的是死人转生的方法,一个人死了,若是要转生,便要聚集一千个凤族女子的血,以她们血祭,结成法阵,便能将这个人的灵魂保存下来,可是光保存灵魂是没用的,还要有能承载灵魂的身体才行,而这也正是最头疼的一点。 因为法阵威力的开发还不完全,所以这些凤族女子们并不知道如何自由地挑选身体,曾经有过死人复生的案例,但那复生之人,竟已经不在这个朝代了,传说魏晋时期曾结成过一次这样的法阵,复活了其中一个人,但是那个人竟“借”了夏朝之人的身体,成了千年前的古人,这次转生恍若大梦初醒,那人记载了转生之法,交给了夏朝的凤族人,这才有了这份记载。 杨誉之道:“转生之人,会留存前世的记忆,不仅如此,这个凤族天生有着奇异的血统,若是与当朝帝王诞下孩子,便可容颜常驻。” 看着杨誉之认真的神情,夏惠然认为他并没有撒谎:“那么,你说的这个凤族,她们究竟要干什么?” “谋权篡位,用她们血统的优势,把这个天下变成她们的。”杨誉之道:“这个千人血祭转世轮回的法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但是看了之后,却是不寒而栗。” “怎么说?” “凤族人本就不多,不过是靠着血统的强大才到今日也未曾全盘灭亡,娘娘,您想想,这个阵法要牺牲一千个女子,对于凤族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她们究竟会出于什么样的缘由,来结成这一个法阵?” 夏惠然想了一想:“这么重大的牺牲,那只能复活一个很重要的人。” 杨誉之的眼神冷了下来:“还不止,不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且,这个人既然复活了,自然是带着全族的希望复活,她要做的事才更加重要。” 接着,杨誉之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凤族因为什么事情,在不久的将来被灭了族,为了派人来到过去,转变这段历史,便有了这千人血祭的法子。 听了他的推测,夏惠然忽而只觉得双手一凉,仔细一想却又不对:“可是,我们怎知历史是扭转过了还是没有扭转过?我们现在所在的时间,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杨誉之的语气显然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我可以确信,扭转历史的关窍,就在这段时间。” 他向来是个有把握的人,没有把握的事绝不会做,自从在刘瑾面前诈死过后,行事更加小心了,他和杨懋二人仍旧是组合调查,他在宫内,杨懋在宫外,他手上大部分东西,都是杨懋提供的。 “何以如此认为?” “这段时间,忽然有很多凤族的女子进京,一定是这个复活而来的人在召集她们,这个人,也定然是靠近权力中心的人,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凤族的那些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过。” 难道这人正是在后宫!听闻杨誉之所说,夏惠然已经有七八分确定,这个人在后宫里,或许正是当朝的哪个娘娘,再加上杨誉之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显然已经是知道了这一点,要自己严加防范,可夏惠然依旧不免生疑:“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千年之后如何,与我们又有何干?” 杨誉之道:“或许千年,百年之后再如何,与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是若现在做好一件事,那么这件事的效果便会如涟漪一样扩散开来,会影响今后很久以来的人和事。” 看皇后疑惑的眼神,杨誉之又道:“再说了,那凤族女子专门蛊惑圣上,娘娘当真不管管?” 前面虽然说了很多,可这句话,才是抓住夏惠然内心的关窍,可是明明就被看破了心思,她脾气却犟了起来:“未来之事,你我尚不可断言,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话音一落,屋内忽然一阵沉寂,沉寂中,杨誉之抬起了眼眸来:“不瞒皇后娘娘,我正是百年之后来的人……” 杨誉之说那时的江山已经是满清贵族的,凤族,大明全都不复存在,要是别人站在面前,说了这么一堆荒唐的话,那当然是不足以令人相信,但是夏惠然看着杨誉之,他说的全然不像是假话,不知道为什么,夏惠然判断这些事情向来很准。 看着杨誉之,夏惠然心中像是哽了一块大石头,所以拯救大明江山,便在此处了么? 她又想起老和尚所说,大乘便是能够拯救千百,如果自己能让大明江山延续下去,算不算也是拯救了千百呢? 夏惠然沉了沉气,问道:“那么,现在哪些人是和凤族有关的?” “和凤族关系最为密切之人,正是与皇最为亲密之人,公公刘瑾。” 刘瑾,果然,这个人离皇上很近,虽然一派斯斯文文的样子,但是夏惠然怎么看都不顺眼,总觉得有这个人在,皇上的江山难保,可是单凭刘瑾一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再说凤族之人不都为女子?她们又怎么可能去复活一个男人? 杨誉之语气却略微有了迟疑:“当下据我们得到的情报,也只有刘公公一人而已,其余的自然会继续探查。” 他没有对夏惠然说,其实刘瑾只是其中的一人,真正的权力中心实则是蘅溪,这个女子从刚进宫开始就不大对劲,而现在看来,她一直避开众人养着自己的孩子,再加上利用刘吟陌,凡此种种,全部都是凤族的印证,蘅溪现在最可能做的,便是辅助宁王谋反,如果按照这种思路想下去,那么宁王一派,难道也和凤族有所关联? 杨誉之只对皇后说了自己部分的猜测,若是要打理后宫,借助皇后的权利能更好地达成。 只是,他即便是到了最后,也没对皇后说出蘅溪的名字,每当想到蘅溪,便想起杨懋。 第283章 邝曦 钱自芳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是为沈妃安胎的大夫,现在沈妃殁了,他自然要担上责任,只是好在夏皇后宽大,没有处死于他,可即便如此,在太医院里,钱自芳仍旧是不受待见。 他挎着医药箱回来,一些年老的太医见了,纷纷侧之以目。 “哟,这不是我们的钱太医嘛,医死了娘娘,还好意思回来?” 为沈妃这样的娘娘安胎,自然是要挑选宫中年老的太医,皇上重视沈妃,选择当时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吴太医去,谁知沈妃竟然指名要了钱自芳去,全是因为钱自芳曾经为沈妃医治过长春宫的一个宫女,光是那么一次,便让沈妃看出了他神乎其技的医术,其他的太医们纷纷怀疑这个钱自芳是不是有什么邪术,不仅会用这邪术治病,还会魅惑心神。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钱自芳一概是当做没有看见,仍旧背着自己的药箱子,朝房中走去,在他人面前,这股沉静反倒是成了清高傲慢,再加上钱太医年纪本就不大,在这么多老前辈面前还要摆谱子,自然遭人恨。 钱自芳到了摆放药草的房中,放了药箱下来,扭头一看,微弱的烛火下,邝曦还在桌上写着什么,他过去一看,只见桌上摆着一本《新修本草》,上头几种药材极为相似,若不是有经验,绝对看不出是些什么,邝曦现在就正在为这些草药头疼,不知这些药材的区别是些什么。 他从身后看了看书上的药,伸手过去指了指:“这是山甘草,这是黄芪……” 邝曦没有察觉钱自芳,他这一说话,反倒还吓了她一跳,邝曦转过身来:“啊呀,钱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钱自芳看了看她,面无表情,也并未回答她,反倒是走来身后,自行整理着草药,桌上摆放着许多的药材,给这些药材归类是个苦活,一般都是钱自芳来做,可是这几日钱自芳一直都被皇后召去坤宁宫,白天也没时间来归类这些药材,是以药材便在这里被搁置了,邝曦虽是他的学徒,可是她年纪不大,才十三岁左右,虽然一直在学习,可是分辨每一种药草的能力还是不够,钱自芳也不敢全盘将这件事交付给她。 见钱自芳不回答自己,邝曦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今天我试着分了一下药草,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分好的。” 她所指的三味药草正是黄芪,白术和生姜,都是从外形好辨认的药材,钱自芳也不言语,用手拨着看了一看,见没有分错。 见钱自芳没有说话,邝曦便知道自己分对了,笑道:“我全部认对了,钱大哥还不夸夸我?” 钱自芳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才分对三样药材而已,就这么高兴?” 他不常笑,即便是笑了,笑容马上也就收了回去。 可是邝曦却很是高兴:“那当然,就在前几日,我都还分错了呢,我这可不是进步了?” 钱自芳一边分拣着桌上剩下的药材,一边道:“这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看书,也不怕看坏了眼睛。” 倒是邝曦面露委屈:“我再努力一些,不就可以多帮钱大哥一些了嘛。” 邝曦本想帮钱自芳分完剩下的药材,可是那些药物自己实在认不全,再说钱自芳向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叫自己回去歇息,那么就定然不会再说第二次,要是自己不肯回去,说不定他还要生气,邝曦只好一步步慢慢后退,往门口出去时,还偷偷地扒在窗边看着他。 烛火马上便要燃尽,火光一直在不住颤抖,邝曦经常在这里学习到深夜,可她总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什么学医的料子,那些草药,怎么看都是一个模样,谁知道这些太医院的老先生是怎么认出这些药草的? “还不走?”钱自芳虽背对着自己,但还是能感到她在门口偷窥了半天。 “哦,这就走。”邝曦“刷”地一下缩回脑袋去,脸颊红了半边。 虽是深夜了,可她睡不着,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即便钱自芳几次催促她回去,但邝曦还是忍不住溜出来,太医院有一大片晒药的空地,邝曦时常在空无一人的时候在这空地上玩跳格子,这大晚上她心无睡意,便干脆来这里玩跳格子。 跳着跳着,眼见远方有黑影在动,似是有什么人进来了,心中疑惑,什么人会这时候来太医院呢?邝曦连忙躲在屋子中的小角落里,看着来人。 来的人是一个女子,从穿着上看不出是哪个宫室的娘娘,她挺着一个大肚子,看来是怀了孕,邝曦心中一合计,敢在皇宫里面公然怀孕的,估计也只有哪宫的娘娘,再加上这女子端庄优雅,一举一动皆高贵,更让邝曦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可惜夜色太黑,看不清这女子长什么模样,只见黑夜中她侧脸的轮廓,应是个骨相极好的美人。 邝曦不解,太医院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人,她究竟是谁? 只见这个姑娘独身一人,往西边走去,那正是刚才自己分药的草药房,而钱自芳的房间也在那附近。 一般来说,西边都是太医们平日里配药的地方,东边才是住所,可钱自芳一来便住在西边,整个太医院,这样特立独行的只有他一人,毕竟那西边大多也是下人居住的地方, 这样的行为,在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面前,自然更是怪癖,人一旦被冠上了“怪癖”的名头,也就处处都被人瞧不起。 可这举止如此华贵端庄的美女,竟然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往西边这荒凉僻静之地走了过去,邝曦忽然觉得浑身发凉,对于六宫的事情她虽不熟悉,但是沈妃娘娘殁了的事情闹得很大,只要是宫中的人都知道,而且给沈妃安胎的,正是钱自芳。 她一手扶着墙上的砖石,一手紧紧抓着衣裳:“不好了,难道是沈妃娘娘气恨钱大哥把她给医死了,三更半夜来索命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邝曦想都没想便拔腿就跑,一定要从这女鬼手下把钱太医救出来,她已经坚信不疑,这女鬼就是沈妃,否则放眼整个后宫,哪个娘娘会不带宫女,大晚上自己孤身一人就到太医院来,再说她还怀着身子,不是沈妃的鬼魂还会有谁? 刚才的草药房还亮着灯,邝曦尽管怕鬼,却还是大着胆子冲了进去,生怕钱太医已经被沈妃的鬼魂吸干了精元,便也不敢看,用双手蒙着眼道:“沈妃娘娘,您大恩大德,钱大哥不是有意要医死您的,钱大哥……他,他是有苦衷的,他上有老下有小,求求您放了他,求求您……” 邝曦竭尽全力,硬是把钱自芳说成了一个乱世中的有志悲情青年,可是半晌,只听得屋内一阵死寂,她分开手指,从指缝中一看,哪里有什么人?整个屋内,只有即将燃尽的烛火,刚才还在这里的钱自芳,如今连一个轮廓都没留下。 “咦?钱大哥去哪了?”话音刚落,一阵风过来,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第284章 邝曦2 在“钱大哥被女鬼吃了”和“全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之间,邝曦还是选择了后者,毕竟太医院院判刘大人常说:“咱们行医的,经常要往好的方面想……”这句话本来是教人向上乐观,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命数就是如此,人都是要死的,命数摆在那里了,即便是救不活了,也不全是太医的责任。 可是,这句话在邝曦这里,却被理解成:要是医术太差,医不好病人,那么靠祈祷也是可以的。她摇了摇头,深深叹气:“可是不知道沈妃娘娘知不知道这个道理,她的命数就摆在那里了,可她会不会还是觉得自己的死全是钱大哥一手造成的,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来找钱大哥索命了。” 走着走着,邝曦恰好经过了钱自芳的住所,见里头亮着灯,她忽然间停住了脚步,难道钱大哥真的只是回房了? 不行,自己必须要跟钱大哥说说刚才的事情,再说那个女子就算不是鬼,走去了西边药草房之后就没影了,这可不就是鬼嘛。 她跑到了门口,刚要伸手推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找了个地方,伸头一看,只见钱自芳和另一个姑娘坐在床上,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大着肚子的娘娘。 借着烛火,邝曦才看清了那个娘娘的长相,果真是个美人,眉眼中就像透着妖气一般,邝曦曾听宫女讲过妲己祸乱商朝的故事,若是妲己在世,约莫就是长得这个样子,她看来看去,都移不开眼睛。 直到里头那漂亮姑娘忽然一个目送秋波,然后转身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邝曦赶忙后退两步,这间屋子里果然是大人的世界,双手冰冷颤抖,却仍是颤颤巍巍地抬了上来,要按住眼睛:“不能看不能看……” 屋子里,那个漂亮女子脱下上半身的衣裳,就这么背对着钱太医,她的身上竟有一大道血口子,旁边的肉像是烂了一样,即便是面对这样的美女,钱自芳仍是面不改色,细细用镊子,挑着那伤口旁的烂肉。 “邝曦,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人说话声极大,屋内钱自芳的手忽然抖了抖,那女子赶忙拉起了自己的衣裳。 邝曦一转头,说话之人是太医院院判大人的一个小学徒,名叫云泽昭,平常经常会和邝曦在一起玩,前几日他随着其他一众医者出宫去学习去了,是以不在太医院,邝曦这才想到,他今天就回来了。 云泽昭这一说话,便知道自己闯祸了。 两人刚要跑,门开了,钱自芳看着邝曦,一脸冷寂,邝曦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刚开口要说“我以为钱大哥你被女鬼吃了”,便觉得钱自芳定然不会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只是忍不住往后退,要躲到云泽昭身后去。 钱自芳看了看云泽昭,又看看邝曦,云泽昭才过来这里,不过是看邝曦一个人躲躲藏藏,鬼鬼祟祟,不知道她要打什么鬼主意,此时看见钱自芳,一脸大惑不解,但是看邝曦瑟瑟地藏来身后,便知道钱自芳要责骂她了。 可谁知,钱自芳仍旧是面无表情地道:“怎么不去睡觉?” 就算钱自芳从来没对自己发过火,但邝曦还是不敢造次:“我错了钱大哥,我这就去睡觉。” 钱自芳没有追问,而是看着邝曦和云泽昭二人一起离开后,才转身进屋。 两人走来刚才邝曦跳格子的空地上,云泽昭才听她说明了事情原委,邝曦从女鬼之处开始讲起,刚刚才被钱自芳责骂一顿,谁知现在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讲得绘声绘色,云泽昭听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女鬼?在这深宫大院内还敢闹鬼?” “怎么不是?那女鬼漂亮极啦,就是刚才在钱大哥房间里的那个!”转念一想,那姑娘怕也不是什么女鬼,可听她这么一说,云泽昭来劲儿了,大内太医深更半夜私会怀孕嫔妃,这可不是小事。 云泽昭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自从钱自芳第一天来到太医院,他就知道,这定然是个有故事的男人,恰好,云泽昭平时除了行医救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写话本小说,然后把写好的小说读给太医院的女官听,以此吸引了大批追随着,邝曦就是这么被他吸引来的。 只记得当日晴空万里,一阵暑热,钱自芳一身青衣,一个医药箱便来太医院报道了,他面部僵硬,不苟言笑,却自恃清高,不与那些贪图富贵者同流合污,平时总是独自而来,独自而去,风流潇洒,不同于俗人。 才进太医院不久,便得到了沈妃的赏识,只听闻他妙手回春救治了长春宫的一个小宫女,可他绝不居功自傲,每天只过着简单乏味的生活,在云泽昭看来,这便是大人物都会有的淡然清净,与其说他是太医,倒不如说是一个帮助主子谋大事的卧底,想着自己的小说又有题材了,云泽昭沾沾自喜,半晌才反应过来,邝曦在一旁叫了自己许久了。 “怎,怎么?”他狭促之间,有些尴尬。 “你刚才在想什么?叫你半天了!” “哦,哦,你刚才说什么?” 邝曦一脸失望的神情:“我说,你觉得那姑娘到底是谁?” 云泽昭没有看见里头那漂亮姑娘脱得一丝不挂的一幕,只听邝曦的言语形容,自然感受不到其中的惊心动魄,只随口敷衍道:“我怎么知道?怕是钱太医的老相好。” 面对云泽昭不认真的态度,邝曦摇晃着他的肩膀:“怎会是老相好?那个女子还怀着孩子呢?难道……” 难道是钱太医的私生子?她听过的嫔妃与太医交好,结果让皇上头上长了一片青青草原的故事可不少,只怕这次钱太医是要犯事了,可云泽昭却只是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以为钱太医是什么人?人家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你还不准他有个老相好?” 见邝曦不放心,他又补充道:“再说了,今晚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听云泽昭这么说,邝曦心中的大石头才落了一半。 第285章 邝曦3 第二日,所有进宫不久的太医院学徒全部被召集了起来,听闻宫中下旨,要对众人有一番考核,考核前十名便能在下月跟着院判大人出宫去,到民间帮助百姓治病行医,为期一月,这个消息顿时在太医院炸了锅,邝曦跑着跳着来到钱自芳的房中,可这种事情,钱自芳自然是比自己提前知道的。 邝曦一张嘴巴说个不停,走来走去道:“要是我能通过考核,还排在前十的话,这次就能出宫去玩玩啦!” 钱自芳手中握着一卷书,很是认真,很难想象现在如此认真的他,昨夜还在跟怀孕的嫔妃一夜风流。 “玩什么玩?出去是学习如何看病的。”他声音平静,没有一丝责怪之意,倒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邝曦跟着他许久,可是到头来一连几个月,还是没有学会辨别诸多草药,上百种草药,只能分辨出十几种,这样下去,莫说通过考核了,不被太医院的老前辈批个狗血淋头就不错了。 邝曦却是口中喃喃道:“说是看病救人,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出去玩?” 钱自芳放下手中的书,看着邝曦道:“你说说,我们学医是为了什么?” “这还用说?不就是治病救人?” “治病救人,又是为了什么?” 这次邝曦倒是答不上来了。 钱自芳看着窗外,外面的人正来来回回,把晒干的药材统统往药房里面搬。 “传闻世间有一族,名曰凤族,你可听说过?” 邝曦摇摇头,钱自芳继续道:“凤族之人,体内有异血,比普通人长命不少,寻常人一声不过几十载春秋,可凤族之人,却大多数能活一百余岁,若是可以与当朝帝王繁衍子嗣,还能再得数十年的性命。” 听他这么一说,邝曦眼睛都亮了:“那么,如果一直能够和帝王繁衍子嗣,那不就可以一直不死?” 钱自芳点了点头,只是这动作并没有这么轻松,反倒是带着一丝沉重。 “可以一直活下去不是好事?钱大哥你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可以一直活下去,若是为善,当然是好,但是人活上百年,上千年,便真的是好?” 邝曦点点头:“当然是好,那些皇帝不也一直都在找长生不死药,想要活得长久?” 可是钱自芳却道:“活得久,若是一族为善当然是好,但你不知道的是,他们有这样的血统,已经是在身体上异于常人,既然有着比寻常人更为优越的体质,何不夺取常人的权力,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 “你是说,他们仗着自己活得久,就想来造反?” “凤族说来,终究是异族,是不应存在的。”说罢,他叹了口气:“但是,他们的存在是事实,而与他们相比,我们常人的性命,实在是过于短暂了,我想任何一个医者见了,都会为人世苦短而感叹。” “我们延续的不仅仅是人的性命,我们要考虑的,更是今后之事,即便不是异族,只是寻常之人,要怎么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听钱自芳这么说,看来他定然对长生之道很是感兴趣,身为医者,总是要比别人看得更远一些。 “钱太医如此说来,倒是有些悲观了。”云泽昭挑着一篮子晒干的药材,从外面走了进来。 钱自芳抬起了眼眸,看着他走进来。 “与那妖族相比,人世自然苦短,可是这却不能成为我们悲观的理由。”云泽昭一边挑拣着篮子里的药材,一边笑着道:“人世不过短短几十年,在这几十年里面,如果活得有滋有味,做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拼命活出个样子来,不也是值得庆幸之事,何必去与人相较命长命短的?” 听了他这话,钱自芳却是笑了:“你能这么想,当然是好。” 而邝曦见了云泽昭,这才想起了考核之事,连忙道:“啊呀,我都忘了, 钱大哥,马上就要考核了,你教教我认草药吧。” 钱自芳继续拿起了手中的书:“不是教了你几个月了,你这么贪玩,估计再教你几个月也是这样的。” 邝曦嘟起嘴:“我发誓,我一定好好学,真的。” 钱自芳却自顾自地收拾起药箱子来,邝曦急了:“钱大哥,我说真的,我真的认真学,你别走啊。” “我要去给娘娘请脉了,怎么不走?” 沈妃已经殁了,还有谁要请脉的?邝曦一时想不起来,倒是云泽昭道:“哦,是储秀宫的那位娘娘吧。” 钱自芳点了点头,走了出去,邝曦连连叹气:“唉,完了完了,没有钱大哥教我,我怎么认得清那些药材啊。” 云泽昭看着她道:“这偌大的太医院,又不是只要他一人懂得药材。” 邝曦道:“难道你让我去问那些老先生?我看还是算了,他们才不理我呢。” 看来她还没领会自己的意思,看来这个姑娘实在是不解风情,云泽昭放下了手中的药材,假装咳了两声:“咳咳,老师不就在这里?” 见云泽昭一脸自信的模样,邝曦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他是要教自己来认识这些书上的药材,可是云泽昭一脸都是不可靠的模样,邝曦怎么都不大相信他,便也装模作样地往窗外看了看:“老师?哪呢哪呢?” 云泽昭一咬嘴唇,来到她的面前:“这呢!” 邝曦一脸失望:“哦,原来是你啊,什么时候你也自称老师啦?” 他叉起腰,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怎么,我做不得你的老师?” “你?你能跟钱大哥比?” 云泽昭擦擦鼻子:“跟你钱大哥比我自是比不过他,但是我比你厉害吧。” 这倒是真的,邝曦一时竟还无话可说,只得看着云泽昭在盆里洗了洗手,随即便来到自己身前,翻开桌上的那本《新修本草》,说道:“认识药材嘛,我教你就好了,这种事情还轮不到钱太医,人家一天忙得很,不是给这个娘娘请脉,就是给那个娘娘看病的。” 这一说,倒还勾起了邝曦的回忆,她看着云泽昭,试探地问道:“这宫里面有几个娘娘怀孕啊?” 云泽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究竟是要问什么,自己现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随即道:“我知道的,目前就一个,便是储秀宫那位娘娘了。” “储秀宫的娘娘?是哪个娘娘?” 云泽昭本是教邝曦认字的,可是被她这么一问,倒还被她带了进去,书也不看了:“听说那个娘娘很受皇上宠爱,但是到现在也没什么位份。” “既然受皇上宠爱,怎么会没有位份?” “谁知道这些娘娘怎么想的,听说是那位娘娘自己不想树大招风,所以不要位份的,要不然以她的姿容,封个淑女,昭仪总还是够的。” 听他这么一说,邝曦来了兴趣:“这位娘娘姿容出色?你见过她?” 云泽昭皱了皱眉:“我怎么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她姿容出色?” 云泽昭脸一红,一眼瞅见桌上摊开的《新修本草》,这才回过神来:“我们是聊天还是学习啊?还不快看书!” 见他不说了,邝曦也只好看书,不提那位娘娘的事了,可是经他今天这么一说,自己倒是对那位娘娘心生好奇,甚至怀疑,那位储秀宫的娘娘,便是昨晚钱太医的老相好了。 第286章 邝曦4 云泽昭没有钱自芳那么多的事情,对于教学抓得便更紧一些,不出三日,邝曦已经能认全几十种草药了,对于自己的进步,她很是沾沾自喜,可每次自己只要一得意,云泽昭便总是要过来泼冷水,强逼着自己再多认几种药草。 云泽昭像一个怨气十足的讲学先生:“你看看,这么明显的两种草药,一种叶子是锯齿形的,一种不是,你怎么看了四遍还不记得?” 邝曦皱着眉:“我今天都学了十几种了,这两种记不得有什么关系?” “不行,这两种必须记得!” 两人一学便是一天,等学完了这几种药草已经是晚上了,只见钱太医已经请脉回来了,他每次都是午时去请脉,可是回来的时候总是天都黑了,在邝曦眼中,他自然是很有责任感,连给一个娘娘请脉都要如此精细,不过想到那晚上的事情,只怕这个娘娘和他关系不一般。 这天钱太医回来,看见两人还在抱着那本《新修本草》啃,便缓缓地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房?” 云泽昭这一天显然是被邝曦的迟钝和贪玩气了个半死,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冲:“这丫头,一天才认了不到三十种药草,怎么下去,怎么能通过考核,还想进前十名?” 听他怎么说,邝曦也不服输:“谁说的,我今天从党参认到了附子,你看怎么可能才不到三十种?” 钱自芳道:“算啦,今天已经很晚了,要认药材,明日再来。” 云泽昭和邝曦两人皆负气,云泽昭虽和邝曦差不多时候进宫,成为太医院的学徒,可云泽昭祖上世代行医,家中家底颇厚,就连他的父亲也是太医院的官员,家学渊源加上他本就勤奋,所学自然比邝曦快上很多,在加上邝曦贪玩,便更是落后很多。 而云泽昭教邝曦,就像是一个老师才出道,便遇上了一个十足的差生,随时随地能让人教得火起,二人几乎每天都是不欢而散,然后第二天邝曦再嬉皮笑脸地去找云泽昭,要他继续来教自己。 这天,钱自芳出门去给蘅溪请脉了,又留下邝曦一个人在药房看书,云泽昭悄声走进,在后面偷偷蒙住她的眼睛,道:“我发现一个好去处,怎么样,你去是不去?” 就算他没安好心,但是这种好事情,邝曦怎么能错过,当下便书本一摊,道:“去!” 云泽昭的父亲是太医院的院使,他从小好学医,父亲便让他来太医院跟着学习,是故比起基本没有出过太医院们的邝曦,云泽昭对宫里的路要更加熟悉一些。 邝曦就跟在他的身后,绕过歪歪扭扭的宫门大院,起初只是狭窄的砖石路,绕过几个宫苑之后,眼前便有豁然开朗之感,青翠的藤蔓绕过朱红色的墙面,砖瓦映在日光之下,上头搭着大片大片红色的花,虽不比牡丹华贵,却别有雍容之态,日头打在花朵上头,更显姿色,邝曦见了,忍不住拉拉云泽昭的衣袖,问道:“你看,那些花是什么?真好看!” 云泽昭吐吐舌头:“前天才在书上看见的,这么快就忘了?” 他这么说,便是有意要考教自己了,邝曦努力地在脑中搜寻答案,却不料脑海中俨然就是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得面露丧气。 见邝曦如此,云泽昭伸过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傻瓜,这是凌霄花,能治骨折,跌打损伤的,记住没有?” 邝曦面露笑容,点了点头:“记住了!” 这时,门内忽然有人出来了,正是太医院院使云成潜大人,邝曦只见过这位大人一面,听说先帝还在世时,这位大人和当时赫赫有名的叶栖凤太医便是皇上的主治医官,后来皇帝薨逝,叶栖凤大人出宫去了,这位云成潜大人便一手撑起了太医院。 邝曦看了看身边的云泽昭,父亲在这里,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可是云泽昭一眼就看出了邝曦的意思,平时父亲对自己甚是严厉,如果发现自己又在这里不务正业,那么肯定要开口就骂,怎么能上去打招呼呢?这可不就是赤裸裸地找死? 云泽昭比了一个“嘘”,让邝曦藏好了,不要随随便便说话。 跟在云成潜后头的,正是吴妃,原来此处正是永寿宫,听说前朝的顾皇后也住过这里,邝曦抬头四处看了一看,果真是雕梁画栋,蔚为壮观,而庭中花草正盛,看来永寿宫的宫女们也有在悉心打理。 中庭摆放着一尊大炉子,炉底生着火,上头冒着阵阵雾气,只见火光已经慢慢黯淡下来,两个下人过来,打开了炉子,邝曦忍不住伸头过去看。 两个下人将炉子里的东西盛在一个青花瓷盘中,端给了吴妃,只见里头是一红枣大小的丸子,光看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邝曦问:“这又是什么灵丹妙药?” 云泽昭故意用充满悬疑的声音道:“这便是传说中能让青春永驻的雪颜丹,只要吃上那么一颗,即便是几十岁的人,看上去也很年轻,所以说,宫里面这些娘娘一个个驻颜有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吧。” 邝曦点点头,只见面前这位娘娘当真是姿容胜雪,一双丹凤眼,神思飞扬,妆容浓而不妖,看得出是个会打扮的妃子,且性子定然十分张扬,只见吴妃拿起了一颗丹药,当下便吞了下去。 云泽昭道:“人的寿数短,全赖大夫们的水平不高,雪颜丹只是其中能永葆青春的一味药,若是能找到续命之药,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呢!” 邝曦睁大了双眼:“世界上真的有药能长生不老?” “谁知道呢?但我相信肯定是有的,最近我就在研究这长生不老药的方子,我觉得父亲炼制的这个‘雪颜丹’里面说不定就能找到这样的材料。” 看云泽昭这么信心满满的模样,邝曦却忍不住捂嘴一笑:“要是真有那么好的药,那些太医院的老先生们早就研究出来了,还等你在这里瞎琢磨?” 听邝曦这么一说,他的脸红了红:“怎么不可能?那些老太医,一个个成天想着怎么升官发财,哪里还有心思真的去探索药材之用?” 虽然云泽昭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但他说的话却在一定程度上很有道理,就算邝曦平常很喜欢跟他唱反调,可这下也就不反驳他了。 往后的几天,钱自芳都很忙,回来的时间也很短,每次他都是在天色暗下来后才回药房看书,也没时间指点邝曦,顶多就只能给她指点一些书中的疑惑之处,更多的还是只能靠云泽昭指导,可云泽昭耐心又差,每次见自己不懂,总是要强忍怒意,邝曦生怕他一个火起,把药房全部给砸了,便也不敢再多麻烦他。 第287章 邝曦5 考核这天,天上晴空万里,时间已愈夏,才大早上便一阵闷热,众位学徒坐在大殿上,等着考官分发试卷,这些学徒中,有的信心满满,有的忐忑不安,而邝曦显然是后者。 马上就要考试,昨夜太过紧张,干脆抱着书啃了一个晚上,恰巧昨天一整天云泽昭回家里去了,也没有来太医院,邝曦心中忐忑不安,就像自己一直依靠的大柱子倒塌了一样,她不像太医院里面有的学徒,即便是师父不怎么教,也能很快地翻书自学,若是她自己来看,便怎么也看不懂,她将其归为智商上的差距,要承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这一点,邝曦已经做到了。 于是,对于考试,她也就只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只希望考的全会,背的全对。 可太医院的出题人似乎偏偏跟她有仇,三日后结果一公布,她果然名列倒数。 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云泽昭没来,反倒是出榜后,云泽昭在自己身后一派幸灾乐祸的表情道:“没关系,不过就是一场考核罢了。” 在自己心情不顺的时候,就总是会觉得看什么都不顺,但是这几日钱自芳没时间,全是云泽昭在指点自己,即便是最后一天他不在,可他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也没有什么理由能够责怪他,想到这里,邝曦心中倒是还升起一阵委屈和歉意来。 她抹了抹鼻子道:“对不起,到头来我还是不够努力……” 她这么道歉,云泽昭反倒还有些不习惯了:“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还是跟我抬杠好了,这样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 邝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皮子真厚,跟你说好的不听,倒是喜欢听些骂人的话。” 说罢,她又四处看看,不见钱自芳,她虽然称呼钱自芳为“钱大哥”,可实际上钱自芳本是教导她的师父,要是他知道这样的结果,肯定又要生气了,想到这里,她便又觉得心中难过,自己本就不上进,现在估计就连师父也瞧不起自己了,云泽昭见邝曦一脸愁眉苦脸,心中只道她定然觉得自己没有进前十,失去了这次出宫行医救人的机会,觉得惋惜。 “要是钱大哥知道,肯定又要骂我了。”邝曦低着头,笑声说道。 本以为她是在为失去这次机会惋惜,谁知却是在担心自己被骂,云泽昭心中像是扫过一阵风,只好道:“放心吧,钱太医他宅心仁厚,怎会随便责怪你?” 邝曦摇摇头:“不不不,钱大哥肯定对我失望透了。” 他想了想,接着道:“再说了,钱太医现在可是成天忙着为储秀宫那位娘娘请脉,哪里还有时间来管你这些事情啊?他的医术神乎其技,宫里用得到他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懒得管。” 听云泽昭这么一说,邝曦忽然猛地抬头看着他,那天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她像做贼一样,拉着云泽昭道一旁的角落里,不知要干什么,只见此处四下无人,邝曦左右探了探头,云泽昭倏地一阵脸红:“你要说什么?” 邝曦说了那天她看见的事情,可他却摇摇头:“这些你都说过啦。” 她眉毛扭了扭:“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钱大哥大晚上和一个怀孕的娘娘在一起,那个娘娘还脱了衣裳。” 这一说,云泽昭反而瞪大了眼睛,原来那晚上,邝曦在说的时候,并没有说出“脱了衣服”这一事,是以云泽昭便以为是钱太医为了好用药,便将这个娘娘叫来了自己的房间,云泽昭对这一类事情向来迟钝,当时也没想太多,权当钱太医一片医者之心,可现在再听邝曦一说,便也觉得事情不对了,他一脸犹疑,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钱太医和那女子,孤男寡女二人在屋子里?” 邝曦点了点头,她和云泽昭关系很好,要是撒谎,肯定马上就被看出来。 云泽昭摸着下巴,细细思索着什么,邝曦看了看他,忽然便拉着他的手道:“你爹爹不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 “怎么?” “要不你带我去见见储秀宫的那位娘娘嘛,就说是奉了院使大人的命令,她们一定会让我们见的。” 云泽昭内心一阵好笑:“那见了之后呢?逼着那位娘娘说出那晚上和钱太医一夜风流之事?” 一听“一夜风流”这个词,再看看面前的云泽昭一脸坏笑,邝曦竟还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心神有些不定,连忙道:“谁说的?不过是我那晚上看见那位娘娘身上受了很重的伤,我想着,后宫的娘娘,个个都是娇生惯养的,谁会受那么重的伤呢?” “受伤?” 云泽昭这么一问,她才又想到,是了,上次也忘记跟他说受伤这一事了,邝曦一拍头,便详细地描述着自己记忆中那道伤口的模样,只记得那道伤口很重,而且血流不止,就连伤口边上的肉都已经溃烂,一眼看上去很是可怖吓人,一个后宫娘娘,身上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云泽昭听邝曦这么一说,顿时便拉着她的肩膀:“那伤口是什么样子的?看上去像被什么所伤?” 云泽昭对于这些伤病很是感兴趣,见他来了兴趣,邝曦便道:“事情都过去多久了,我怎么会全部记得?所以我才想去看看嘛。” “可是这怎么可能?你走进储秀宫去,让人家娘娘直接脱了衣裳给你看?”云泽昭只笑她心思太单纯,这种事情别说自己了,就算是院使大人亲自去,怕也只能吃个闭门羹。 “既然那么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钱太医?” 邝曦低着头,过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道:“这种事情,我怎么敢去问啊?” 云泽昭叹了一口气:“既然你说你不敢问,自己去看也不大可能,那么现在看来,只有一个方法了。” 邝曦睁大眼睛看着云泽昭:“什么方法?” 第288章 邝曦6 排名前十的学徒已经跟着太医院院判大人出去行医治病了,本来云泽昭也是要跟着去的,可是当院判问及他的意思时,他只道自己还有许多的机会,倒不如把好的机会让给别人。院判连连摸着胡子,感慨道:“这孩子真懂事,院使大人不愧是教导有方。” 云泽昭表面上装出一副恭谨谦和的模样来,私底下只是不想和这些各种大人们纠缠在一块,院使大人当然希望自己来继承他的事业,可院使的本质,还是做官,而非行医,云泽昭的兴趣却只在于后者,与其和这些大人们谈天论地,倒不如成天混迹于太医院来得痛快。 而这太医院中,云泽昭最为崇拜的便是钱自芳,钱自芳救命治人,向来不拘泥于医书上的古旧知识,反倒是肯另开天地,敢用奇药,要是换做太医院的其他老先生,自然是没有这份胆量的,而钱太医也正因为自己这特立独行的性子,被太医们视为另类。 而最近这几日,钱太医却是被邝曦缠得烦了,真不知邝曦是中了什么魔,成天嚷着要去看贵妃生孩子,难不成她以为宫里的妃子生孩子,和民间那些女子能一样?除了太医,就连皇帝自己都要被堵在外面,更别说你一个小小学徒了。 可邝曦厚脸皮,就是缠着钱太医不放,非要看小孩子到底是不是从肚脐眼生出来的,钱太医终于忍无可忍,把云泽昭叫来问道:“你是不是对邝曦说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云泽昭却一脸单纯的模样,挠了挠头:“什么方面的?” 钱自芳心中一怔,还能有什么方面,难道这两个孩子私底下还说了很多方面不可描述的事情?可钱太医本就不是那种擅长置气的人,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生孩子方面的。” 云泽昭差点听了岔气:“什么?” 就算自己对邝曦或许没什么教养的义务,但是能把人家孩子教好,还是不能把她往歪路上带,现在又不是什么风气开放的朝代,再说还是在宫里,要是在自己面前成天说说生孩子,生孩子这种事还好,一个姑娘家,要是在别人面前也这么口不择言, 那可不就是伤风败俗? 钱自芳当即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泽昭啊,我也不能照顾这丫头一辈子……”本来钱自芳只是看云泽昭和邝曦走得近,想让他劝劝邝曦,在人前说话最好还是小心些,这里是宫中,又不是外头,再说看云泽昭在,邝曦也有心思读书进去,让他今后多盯着邝曦看看书,可谁知话才说到一半,竟被云泽昭误认为钱自芳是要托付邝曦的终身大事了,一个膝盖跪了下来,神色凄楚地道:“钱太医何故无端要说这么伤感的话,虽然人生百年,终有竟时,但钱太医身体康健,实在不可有这等悲观之想法。” 一看泽昭伏倒在地,钱自芳只觉堵了一口气,正待要解释,忽然之间邝曦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也不看云泽昭还跪在自己的面前,差点没撞上去栽个跟斗。 “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邝曦一看就是跑了老远,喘着粗气,看见云泽昭跪在这里,还诧异地道:“咦?你做错了什么事,要钱大哥原谅你啊?” 云泽昭抬头看着她,当下便拍拍裤子站了起来,头一偏:“要你管!” 可邝曦匆匆跑进来,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着:“钱大哥,储秀宫那位娘娘要生了!” 钱自芳一怔,仿佛全身都变得僵硬起来,还不等邝曦和云泽昭反应,当即便抓起一旁的医药箱,整个太医院的大夫全部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药箱子去了储秀宫,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整个宫廷,就连皇上也马上乘轿前往,眼看自己马上就要后继有人了,现在只求蘅溪能够顺利产下皇子。 储秀宫外,已经站满了各路娘娘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稳婆们已经进去了,云泽昭和邝曦跟在钱自芳的身后匆匆跑来,钱自芳不同于那些太医院的大夫一个个坐轿前来,反倒是凭着一条腿冲来了储秀宫,一到门口,正见到心急如焚的皇上和他身后的刘公公。 “爱卿,快,快进去瞧瞧生了没有!”皇上额头上的汗珠子如豆粒一般,这本就是夏天,加上担忧皇子的出生,他更是涨红了脸。 皇上身后拥着众位嫔妃,个个也是心中焦急,有的站起来踱步,有的却很是安闲地坐着,那站起来左右踱步的正是吴妃,邝曦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 “急什么?若是皇子,自然有上苍保佑,怎么急也不是个办法。”这个说话的便是夏皇后了,常听闻夏皇后稳重端庄,今日一看,果真是有气势,能镇得住场子。 钱自芳左右看了一看,对云泽昭说:“你在这里等着,邝曦,随我进去!” 邝曦欢喜地点点头,跟着钱自芳便进去了。 进了那产房,钱太医只在外间隔着屏风等着,邝曦偷偷扒着屏风往里看,只见众位宫女和产婆们来来回回围着这位娘娘,钱自芳打开箱子,抬出一碗药来,显然是早就熬好的,一个宫女端药过去,凑近人群中,喂给娘娘喝。 邝曦在一旁看着,钱太医只在外间,并不进去,只从宫女的口中了解现在生产的情况,见他并没有紧紧扭着眉头,邝曦便知道钱太医内心八成是有谱的,自己便也放心了,看来绝不会出现自己想象中那些什么难产,大出血的情况。 云泽昭经常说,历代的娘娘生孩子,许多都是生到一半没了力气,孩子最后胎死腹中的,说得甚是吓人,是以邝曦一直都认为,生孩子就是个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事情,稍有不慎恐怕就会断送了性命,可是这位娘娘生孩子倒很是平稳,听着屋内的动静,似乎稳婆也很是满意,连连说着:“对,对,娘娘,就是如此。” 邝曦忍不住笑了出来,钱自芳嗔了她一眼:“皇上还在外头呢,笑什么笑,没点正经。” 邝曦却道:“都说生孩子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生个小萝卜头,这位娘娘第一次生孩子便这么熟悉,我看不用等第三回,第二回肯定就能生小萝卜头啦!” 钱自芳听着邝曦一人在此胡言乱语,还说得有模有样,也并未再责怪,只是轻轻说道:“不是想看这位娘娘生孩子的模样?现在看到了,没什么稀奇吧,今后你做了大夫,想看多少看多少。” 见钱自芳满足了自己的一个心愿,邝曦心中甚是感激,连连点头:“我今后就做稳婆去,专门看人生小娃娃。” 钱自芳又是叹气道:“唉,你可真是……” 此时,门内传传来宫女疲惫却充满惊喜的声音:“生了,娘娘生了!” 门外已经乱作了一团,邝曦想看看,生的是男是女,却硬是被钱自芳拖着带了出去,还没看到小娃娃,便也只得跟着他走出去,本还有些垂头丧气,看见了独自一人站在外头的云泽昭,一下子又欢天喜地起来,直说着刚才的种种。 云泽昭看了看周围,拉着她的衣裳带她出来,幸而没有人看到,否则那么多的娘娘宫女太监,就连皇上也在,看见邝曦一个人在这里大声嚷嚷着生孩子的细节,恐怕全部都要静默侧目以对,为了不引起恐慌,云泽昭还是早早把这丫头拉出了储秀宫。 走出了好一段路,才问:“怎么,看见那位娘娘身上的伤口没有?” 忙着看生孩子,这倒是忘了,邝曦脑子一空,拍着头道:“啊呀,我忘记啦!” “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云泽昭摇摇头。 第289章 邝曦7 云泽昭一路上都在听着邝曦说来说去,似乎她根本不把此处当做是宫里,好在所有人都在储秀宫堵着,走这一路也没什么人,见今日风光秀丽,天色明媚,便道:“我们不回太医院,我们去看看荷花好不好?” 一想到可以不用回去看书学习,邝曦当然连连叫好。 马上就是夏日,可天色毕竟还未完全炎热起来,杨柳荫荫,池塘边上假山环伺,塘中的金鱼依稀可见,云泽昭眼看周围没人,寻了块山石便毫无规矩地坐下来,口中还叼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狗尾巴草、 邝曦长时间都闷在太医院,若是没有命令,一般的小学徒是不能随意乱跑的,如今嗅到了自由的空气,不时在假山周围上蹿下跳,不时又拨弄岸边的杨柳枝去,似乎所有的事物在她眼中都无比新鲜,云泽昭看了,只是摇摇头。 刚才邝曦看了蘅溪生孩子,这股兴奋的劲头现在还挥之不去,云泽昭见她,只得连连道:“你慢些,要是掉下水去,我可不来救你。” 邝曦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说的话,一个人自得其乐,双脚跳过池塘边上高矮不一的石块,跳来他的面前:“嗯,云泽昭,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云泽昭听她这么一说,脸上一热,柳树的阴影在她的脸上纷乱交错,这让她的一张小圆脸看上去很是明媚动人,要是再过几年,一定会是个美人。 邝曦带着微笑,背着手在他跟前,像个说书先生一样道:“我想好了,我要像钱大哥那样,好好学习怎么做一个大夫,今后就专门帮人治病。” 云泽昭看她认真的模样,却忍不住想发笑:“专门帮人治病?我看你是想专门帮人生孩子才是真的。” “哎呀,你认真些!”她来到云泽昭面前蹲着:“我是说真的,再说了,你不是也想当个大夫?” 云泽昭咳了一声,端正了坐姿,表示自己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我可不同,我跟着父亲学医,是为了能治更多的病,救更多的人,我看你就是图个新鲜!” 本来只是想打趣一下邝曦,谁知邝曦竟还严肃了起来:“谁说我学医术就是为了好玩了?” 邝曦今日见了蘅溪生孩子的情景,对于医术的作用体会深刻,更是对妙手回春有了崇高的敬畏之情。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当一个好大夫,好太医,真的能救很多人的命。” 云泽昭见她如此信心满满,谁知自己却还有些悲观了起来:“是啊,但是现在很多的病,其实都还没有医治解决的办法。” 他知道,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束手无策是怎样的心情,当初他的父亲,也就是太医院院使云成潜大人便是弘治皇帝的主治太医之一,可是弘治皇帝造人暗害,身中奇毒,一群太医全都无法解救。 那段时间,父亲头发已经快花白了一半,每日回家便在灯下找着能够解毒之法,最累的时候,一连几晚不睡觉,云泽昭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疼不已,府上多了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全是父亲派人寻遍天下找来的民间神医,这些大夫们一同探讨,经常都是彻夜未眠,可即便如此,最后仍是挡不住弘治皇帝说驾崩就驾崩。 皇上驾崩,那便是自己的父亲无能,太医本要一同陪葬,可好在顾皇后仁德,免了父亲的陪葬,还让他继续担任太医院院使,想到这里,云泽昭紧握拳头,学医救人是一回事,可世上那么多病人,若是一个个去救死扶伤,怎么救得过来?倒不如往前探索,搜集更多的病例,找寻救治各种奇病怪病的方法,然后把自己所学传承下去,他笃信,世间任何的病痛,都有存在之理,只要找准了路子,便可疗愈,一代一代传下去,总有一天,凭着人们的力量,能够治愈世上大部分疾病。 云泽昭看着面前的邝曦,摸了摸她的脑袋:“若是要学医,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见他一副这么语重心长,就像一个老先生一样,邝曦反倒调皮地说:“长又怎么?你不是也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们一道结个伴好了。” 云泽昭看着她,一时语塞,她站了起来:“我当然知道这条路很长,我也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不容易,太医院那么多的老先生,还不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学习医术,长路虽然孤独,但是如果有人陪你一起走,不就不孤单了?” “瞧你平常没什么正经的样子,关键时候还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以后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云泽昭仰起头看着他,邝曦一把捏住他的鼻子:“那当然,你早就该对我刮目相看了。” 两人在这池塘边坐着,云泽昭说现在这季节还为时尚早,等到再过一阵子,荷花开了,便带着邝曦过来看,邝曦听了当然拍手叫好,两人聊得正开心,全然没有发现有人站在他们身后。 湖光潋滟,暖意融融,等荷花开了,此处就是碧波万顷,接天莲叶,一想到云泽昭要带自己来看,邝曦忽地心头一暖,伸手过去就要拉他的手,谁知后面忽然传来脚步声,一转头,才看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宫女站在大石头后面,正呆呆地看着两人。 邝曦脸刷地一下涨红,红到耳朵根子,赶忙缩回自己的手,云泽昭也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个宫女眼看自己被发现了,竟也是神色仓皇,三人面面相觑,场面很是尴尬,不等两人说话,那宫女便先行说道:“我……那个……恰好路过,也无心观看……” 云泽昭用手按了按太阳穴,闭着眼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他没有穿太医院的服制,反倒是穿着便服,那宫女一看,以为云泽昭是哪个府上的少爷,今天入宫私下会见小情人,一下子腿软了,跪了下来:“奴婢……奴婢是储秀宫的采荷,以前是跟在沈妃娘娘身边的,沈妃娘娘薨逝后,奴婢便来了储秀宫。” 其实云泽昭哪里是想问她这些,不过是随意打开一个话题以化解此时此刻的尴尬罢了,谁知这采荷竟被自己吓得面色土黄。 倒是邝曦忽然想起了什么,拍手道:“对了,今天就是储秀宫那位娘娘生孩子!” 云泽昭看着采荷:“你既是储秀宫的宫女,怎么不前去伺候?” 采荷显然也是忙里偷闲神色慌张,实际上储秀宫现下堆满了人,各路嫔妃,太医,就连皇上都纷纷围着蘅溪,自己又是一个新来的宫女,哪里轮得到自己去伺候?眼见没有自己的事情,便想忙里偷闲,来此处随便转一转,见荷花还未开,便想往回走了,谁曾想到,沿着湖边一路走到这里,竟看见这一幕“富贵王爷私会太医院学徒”。 云泽昭心中想,后宫之人最是闲得没事干,不能让这个宫女把两人的事情捅出去,正烦恼着,反倒是邝曦兴奋地道:“你叫采荷,所以你喜欢荷花?” 采荷一听,倒是愣了,只得懵懵地点了点头。 邝曦拉了拉旁边云泽昭的衣袖:“采荷也喜欢荷花,下次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来看啊。” 世界上有的人就是这么不解风情,看着她,云泽昭脸一黑:“不行。” 采荷见两人如此,倒是忍不住捂嘴一笑,不远处,另一个宫女跑了过来,是朝储秀宫方向来的。 “采荷,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这个宫女显是跑了很久的路,满头都是大汗,看她的神色,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莫不是自己偷溜出来被发现了? 只听那宫女说:“今天事情太多了,姑娘才生完孩子,那个什么钱太医忽然死了,现在储秀宫已经乱成一团,全部在看那钱太医,你得回去先照顾姑娘。” “钱太医!”邝曦的心中好似一道惊雷闪过:“哪个钱太医!” 还不及反应,云泽昭已经一把拉住他的手,拽着她一同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道:“哪个钱太医?这宫里面还有几个钱太医?” 第290章 邝曦8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死了,比起邝曦心中的担忧,云泽昭更是心思复杂,想起钱太医一大早才对自己交代,好好照顾邝曦,难道那时候钱太医便知道自己大寿将至? 云泽昭不知道的是,其实那时钱太医只是嘱咐自己,别让邝曦一个姑娘家成天在外头丢人现眼,可是谁想到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他给误会了,而现在,一个误会却成真了,云泽昭带着邝曦来到储秀宫,储秀宫现在更热闹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一桩喜事,一桩悲剧。 邝曦和云泽昭拨开众人,见钱太医果然倒在地下,还未来得及细看,便有太监高声喊着:“回避,统统回避!” 人群挤开云泽昭和邝曦,两人只得暂时退到后面去,皇上在面前,已经是脸都吓绿了,一众宫女拥着自己各宫的娘娘们,生怕她们受惊,邝曦心中又是担心又是焦虑,生怕钱太医真的死了,可是见云泽昭此时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中又浮过一阵暖流。 云泽昭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拉着邝曦的手,满脑子只是刚才瞥见的那一眼,钱太医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双眼的黑眼圈尤为吓人,像是中毒而死,他心中像是缠满了线,这些线纠缠在一起,解都解不开,一定要仔细看看钱太医的尸体,才能有所定夺。 钱自芳的尸体先是被盖上了一层布,随后便被抬着走了,早上还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个个都在议论,说钱太医虽然看上去面色寡白,自己倒像个病人,可云泽昭也将其归为他时常闭门不出的缘故,不爱运动的人,身子看上去总是比较弱,但尽管如此,却也不至于说死就死,实在是诡异,他拉着邝曦,就要跟着仵作,一起去看钱太医的尸体。 脑子纷乱,一时无暇他顾,走了一段,才发现邝曦还被自己拉着,瑟瑟地跟在后头,她从来没有见过真正死人的场景,想必也是吓怕了,云泽昭看着她很是心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会有事的。” 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人都死了,哪里还“不会有事”? 邝曦却仍旧拉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放开,她眼神坚定地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她是钱太医的学徒,跟着自己去当然没问题,云泽昭起先还担心她害怕,可转而一想,她既然有志要当一个大夫,那么定然要先接触尸体,便也轻声道:“若是害怕,就躲在我后面。” 邝曦眼里的泪水早就在打转了:“我不怕,那是钱大哥。” “我和你们一起去!”身后忽然又来了个人,这人穿着昭仪的服制,面容清淡素雅,头上的装饰也不过一枚玉钗,应该是后宫的哪个娘娘,邝曦一看,她的身后,跟着的正是采荷。 “不知这位娘娘是……”云泽昭问道。 采荷上前一步道:“这位娘娘正是前阵子被封为昭仪的刘昭仪,现和姑娘一道住在储秀宫中。” 姑娘?邝曦很是不解,为什么这个刘昭仪要叫昭仪,可是生了孩子的蘅溪姑娘应该才是一宫主位,换言之,她才是名副其实有位份的人,可是一直以来,邝曦也只听闻,储秀宫的蘅溪姑娘很是得宠,却一直不要封号。 这位昭仪娘娘一看也是初来乍到,丝毫没有架子,见了两人便道:“我也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娘娘,你们唤我吟陌便好。” 采荷却给她使了个颜色,就算是在宫外放飞自我,在宫中多少也还是要注意些的,采荷一边用眼神提醒着这位昭仪,一边笑道:“刘昭仪就是如此,向来不拘小节……” 可是这种时候,也没有时间来管这些事情了,几人马上跟着仵作,就要去看钱太医的尸体,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刘昭仪,云泽昭也没什么怀疑,只当是个爱看热闹的娘娘,这样也好,到时候万一邝曦给吓着了,还有人能帮忙劝劝。 一路上,邝曦想着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事情,那晚上和钱太医在一间房间里的女子,应该就是蘅溪无疑了,虽然邝曦见她不多,但印象中蘅溪是个绝妙的美人,只要看上一次,就绝对不会令人忘怀。 只是,那晚上她在钱太医的房中做什么?为什么她才一生孩子,钱太医便立时暴毙身亡? 仵作正在房中验尸,外头有官兵和太监拦着不让众人进去,眼看宫廷护卫竟然都管起了这样的事情,云泽昭也不敢乱闯,只能满心焦急地在外头等着。 几人在一处,实则心里却各有所思,云泽昭一心想着那尸体,邝曦则想着钱太医和蘅溪姑娘之间究竟有何关联,而吟陌这些日子在蘅溪身边,越发看不透蘅溪的处事行为,她只是想看看,钱太医之死,到底是不是和蘅溪有关。 前几日刘吟陌封了昭仪,想到朱厚照重视自己,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欢喜,可是自从蘅溪叫自己暗害沈妃开始,她便心存疑惑了,难道后宫的生存之道,非要如此? 事情还是非她所料,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坑害一个嫔妃,这种事情如何做得?她不是心狠手辣的刘公公,蘅溪这一句话,着实叫她为难,可蘅溪是一族的圣女,谁的话都能不听,她的话却不能不听,每当看见蘅溪,吟陌总是会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们。 过了良久,仵作出来了,云泽昭赶忙起身问道:“如何了?” 那仵作神色扭曲,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云泽昭是个急性子,等不得他,自己跑了进去,两个宫廷守卫本来要拦下他,可正当这时,几个太医也从里面出来了,眼见人都出来了,便也没有拦下云泽昭。 邝曦见了几个太医,心想要听老太医说话肯定麻烦,于是也跟着云泽昭跑了进去,谁知这一进去,邝曦登时怔住,张大了嘴,连连往后退,而前面的云泽昭,他的惊讶丝毫不比自己小。 空荡荡的验尸房里,钱太医赫然坐在中央,嘴唇不再发紫,脸色也恢复了正常,看着前来的云泽昭和邝曦二人,俨然就是个大活人,完全不敢相信,就在前一秒,他还像个真正的死人一样。 云泽昭和邝曦二人半天不做声,显然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诈尸是什么? 倒是钱太医先行开口道:“怎么,吓傻啦?” 第291章 邝曦9 往后一连几天,关于钱太医诈尸一事,宫中早就是传得沸沸扬扬,宫女太监之间口耳相传,声称钱太医当真是旷世奇人,就连太医院院使都要让他三分,邝曦和云泽昭的目瞪口呆之情也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了今日,当真是奇了。 然而,对于谣言的态度,宫里当然还是能压则压,毕竟蘅溪产子,本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晦气之事反倒就当做没有发生过还好,吟陌见钱太医“死而复生”,心中不解更甚,到底是钱太医自己的问题,还是蘅溪暗中捣鬼?吟陌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看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便也只有按下不提了。 宫里的传闻并不会因为皇上随随便便下一个诏令就真正停止,树欲静而风不止,倒是钱自芳这个谣言的主人公成天生活得很闲适,那天大家都以为钱太医死了,所以蘅溪坐月子调养就交给了另一个太医,钱太医死而复生后,反倒是没他什么事了。 他仍旧如以前一样,每天要么就是捣药,要么就是看书,时不时指点邝曦认药材,见邝曦似乎比之前更要好学一些,心中也颇为感慰,反倒是邝曦想问他“死而复生”之故,到底是他自己装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可是每当邝曦要问的时候,他却总是转移话题。 按照云泽昭的话来说,钱太医不是个随意会说出秘密的人,也休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来,看云泽昭都这么说了,邝曦也只有消停了。 可是,前一秒自己才打算不再过问这件事,后一秒便出了事。 一个月后,已是盛夏,夜里四处都是蛐蛐的叫声,邝曦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内实在闷热得很,于是便想下床走动,心中本想着夜里宫中人少,自己正好可以趁机溜去荷花塘边上看看荷花都开了没有,谁知路过钱太医的房屋时,又看见里头亮着灯。 她总是隐隐觉得不对,干脆走上台阶去,看看钱太医到底在干什么,果然,一到屋外,朝窗里一看,里头又是两个人,正是蘅溪和钱太医,莫非这两人只见真的有点什么? 这次邝曦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去偷听了,生怕被发现,四处看看,没有云泽昭的身影,想必也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 本就是夏夜,燥热的气息弥漫在整间屋子中,而映衬着摇动的烛火,两人的关系更是暧昧,可邝曦细细一听,好像两人交谈之中,说的又全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一回事。 “你大可不必来找我……”这是钱太医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平静如水。 “是,按宫内礼节,自当是你来拜见我,可是按照长幼之序,倒是我来拜见你。” 长幼之序?没听说钱太医还有兄弟姐妹啊?邝曦继续听着,可是两人却都沉默了,良久也只听得钱太医一一阵沉沉地叹息,这倒是让她心急起来,要说什么倒是快些说啊,别在这里吊胃口。 “我自小身患奇病,巫家无人顾我,我落入山贼之手,巫家无人救我,现在,巫家才想起我?” “巫岑照,你这是嫌巫家待你太薄?”蘅溪的目光面露凄楚之色,嘴上却是一阵惨笑:“是,你是苦,巫家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唉!这哪里又关你的事……” “可你也莫要像现在这样,成天郁郁寡欢的,若是蘅溪知道了你现在这副模样,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难过?” 邝曦只当自己在做梦,面前的女子明明就是蘅溪,可她为何又说“若是蘅溪知道了你现在这副模样”?越来越听不懂。 钱太医以手捂面,声色凄然:“小妹早就死了……” “那又如何?你的小妹死了,我不是还在这里?”蘅溪忽然一改平日里谦和的模样,来到了他身前,揪着他的衣裳便将他提了起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看看,我是不是蘅溪?” 钱太医的眼神早就没了光芒,本来还是一波微澜的水,现在已经死寂一片,如黑色的深渊,深不见底。 “是我,借着你妹妹的身体复活,才有了今日的她,看着我,你就当你的妹妹活着。”她一直在说,可是钱太医一直没有什么反应,门外的邝曦却更是着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啪”的一声,蘅溪一巴掌甩在了钱太医的脸上,随后忽地转身,打开了门,她这一下太突然,邝曦没有来得及逃跑,正好被她撞上了,蘅溪看着她,怔了一怔,眼神之中忽然涌现出来什么东西,那是怒意,难得一见的怒意! 邝曦只吓得腿软,蘅溪的眼神虽然不是赤裸裸的愤怒,可是她的双眼,却像是一柄利刃,能够直直地给邝曦脖子上一刀,割得血流如注。 她就这么看着邝曦,一步步走进,这么大半夜的,若是太医院死了一个无名小学徒,定然不会有人追究,邝曦只觉得双腿发软,周遭不知是哪里浮出了巨大的恐惧,自己已经无路可逃。 忽然,有人从后面拉住了蘅溪的手,蘅溪的眉头紧紧扭了一下,是钱太医!邝曦一看,只见她手被拉住的地方,竟活生生地拉出了一大道血痕来,这血痕刚刚没有,是被钱太医抓住之后才有的,邝曦一惊,以为钱太医手上有暗器。 蘅溪回过头,看见钱太医凛然的神情,邝曦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表情,横着眉毛,目光严厉,从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够了,小孩子也不放过吗?” 蘅溪猛地放开了被他拽着的手,只见伤痕忽然又大了一些,血从中流出,而钱太医的手上,并没有什么自己所想象的暗器,只见钱太医朝自己使了使颜色。 “你快走,找云泽昭去,不要再回太医院!” 这是自己走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邝曦哪里还顾得上钱太医,深夜中拔腿就跑,不敢回房去,也不敢在太医院哪里逗留,一路跑了好远,竟跑到了荷塘边上来。 抬头一看,天空群星闪耀,柳树的阴影在夜空下很是诡异,如此夜里,去哪里找云泽昭,邝曦不敢回太医院,又无处可去,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独寂寞,明明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怀着一腔热血,很是兴奋,可谁知才短短一月,竟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起初邝曦很是后悔,自己不该去听钱太医和蘅溪说的那些话,可是后来却又转念一想,自己听到的话虽然不多,可很多地方的确很奇怪。 难道这个女子并不是蘅溪? 一边想一边走,谁知就在不远处,邝曦看见岸边蹲着一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久遇见的采荷,邝曦记得她以前曾是沈妃的宫女,沈妃薨逝后,迁居储秀宫,成了刘昭仪的宫女。 采荷似乎也看见了邝曦,她站起了身,正待要行礼,邝曦却走近道:“我也不是哪个娘娘,无需向我行礼,倒是你,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问,似乎正好问中了采荷的心事,显然任何人大晚上要是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肯定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在做什么坏事,可是在邝曦眼里,采荷才不是什么坏人,她深夜在此,肯定是有什么正事的,再说自己不也是因为偷听被抓,才来到了荷塘边? 采荷看着她,反倒是问:“那邝曦姑娘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谁知她这一问,还当真问倒了邝曦眼看两人都有点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便也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了。 而邝曦一低头,竟发现采荷身上有一块玉佩,并不是觉得一个宫女戴玉佩有什么稀奇的,很多宫女在进宫前,家里面也会给些什么护身宝石之类的玩意儿,真正让邝曦惊诧的,是采荷的玉佩恰好和钱太医身上的是一对。 这是一对鲤鱼玉佩,钱太医那里只有一半,是故邝曦一直也以为,这枚玉佩便只有一半,谁知今天见了采荷身上的玉佩,才得知原来两者本就是一对的,邝曦见了,忍不住便问道:“采荷姑娘,你身上的玉佩从哪里来的?” 采荷看了看,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一样:“我……进宫前曾遇过一帮山贼,最终为人所救,这块玉佩是那个人送给我的……” 原来,采荷家人送她进宫之前,曾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谁知那阵子强盗猖獗,无法无天,本来大家都抱着“强盗不会欺到我头上”的态度在生活着,谁知第二日,采荷的乳娘到房间一看,她已不见了踪影。 采荷的父亲大怒,本以为女儿不想进宫去,谁知听了打更的人说,强盗三更半夜抢了一个女子跑了,听描述,和采荷甚是相像,父亲急了,托人找遍了周围。 那团强盗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从来不随便拐卖儿童妇女,就连抓人也是有计划,有组织的, 先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外头蹲点,见到穿着富贵的人,便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等晚上再团伙行动,采荷家中行商,虽然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穿着却也算考究,自然成了这伙强盗的目标。 采荷被强盗抓去后,强盗头头见她长得清秀水灵,竟还起了歹意,要娶她做小老婆,采荷自然不愿意,使出吃奶的力同他抗争,最终被捆住手脚,丢入大牢,强盗头头准备让他爹来拿钱赎人。 和采荷同在牢房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也就十几岁年纪,细皮嫩肉得能掐出水来,显然是哪家的富贵公子,一问,原来是京城的算命大户,巫家的长公子,巫岑照。 那小公子很是自信,坚信家里人一定会拿钱来赎自己,采荷便也和他一道,在这牢中等着父亲拿钱来赎,谁知等了三天,音讯全无,就连采荷都不敢再报什么希望了。 终于,第四天,日头初升之时,巫岑照站了起来道:“不能等了,我们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这正是采荷最不看好的办法之一,如果这天牢地网真的有地方能让两人逃出去,又何必在这里苦苦熬上四天?巫岑照不听,坚持要在地下挖个洞,采荷在一旁看着,这种事根本没可能。 可谁知出去的路,还真就被巫岑照给发现了,只见在牢房的角落处,找到一处泥土凹陷的地方,采荷猛地想起,这牢房本就是建在山上,利用山体本身,说不定真能找到出去的办法,果真,这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土牢罢了,巫岑照挖了一个洞,勉强能够一人钻过去。 他擦擦汗,高兴地道:“成啦!” 这一声叫喊,惊动了一窝附近的强盗,只见那窝强盗提了铡刀,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过来,起初巫岑照还很自信,强盗定然不会杀两人灭口,要不然拿什么来换钱?可现下看来强盗都对二人没什么信心了,一派凶神恶煞的模样要送两人去见阎王。 情势很是紧迫,采荷只觉巫岑照猛地推了自己一下:“你先走!” 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间自己站立不稳,一下子跌进了他挖的土坑中,只觉得两眼一黑,听得头顶有厮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她往前走,采荷值得顺着坑洞爬,可是这坑洞毕竟是临时完成的,并不能作为一个隐蔽的通道使用,采荷探出头来,刚好看见强盗一刀捅进巫岑照的身体中去,她禁不住想大叫,却发现自己早已叫不出来。 当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跑! 采荷不敢睁眼,慌不择路,拔腿就跑,谁知才跑了没多远,便撞上一人,她哪里敢看,谁知自己却被那人抓住了 “小姐,小姐!”那人叫着自己的名字,采荷一看,竟是自家的家仆,这下子,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采荷的眼神暗淡下来,邝曦看着她,便知道接下来肯定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可邝曦更为疑惑的,是那人名字叫巫岑照。 巫岑照?刚才蘅溪叫钱太医,好像叫的也是这个名字。 采荷的声音小了起来,隐没在沉寂的夜色里:“那时,是我爹派人来找我了,我让他们一道回去找巫岑照,可是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说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残月当空,池塘边一片寂静无声,两人都沉默不语。 “可是……”采荷好像要说下去,又在犹疑要不要说,邝曦见了,赶忙先一步问道:“后来呢?怎么了?” 原来,采荷竟遇到了今天一模一样的事情,巫岑照的家人一直没找到他,采荷便托父亲把巫岑照厚葬了,见这少年惨死山间,死之前还救了自己女儿一命,采荷父亲立马也就答应了,下葬之前,采荷为他守灵守了整整一晚,在入宫之前,还能遇见这样的有缘人,实在是人生不易,谁知就在下葬当日,巫岑照竟然自己活了过来。 邝曦听到此处,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但是却也不敢再问,这漆黑如墨的夜里,生怕闹鬼。 原本是想着,毕竟外头医疗条件也不够发达,或许人家根本没死,却被人误认为死了,这才造成了误会,可听采荷说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只见巫岑照身上的伤口竟然自己愈合了,且容光焕发,根本不像是被强盗捅了几刀的模样。 采荷当时的心情,就像邝曦见到钱太医诈尸的心情一样,当时也是黑灯瞎火的夜,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忽然诈尸,任谁都要吓个半死,采荷马上要叫父亲过来,谁知正在此时,巫家的人听说他们的公子在这里,正要上门前来讨要。 那巫家的人已然穿着一身丧服,个个神情萎靡,说来奇怪,就在巫岑照身死当日,巫岑照的妹妹巫蘅溪在家中暴毙。 巫家是算命世家,正疑是所窥天机太多,这才让上天降罚,这件事又给这个家族增添了些许的神秘,当时两人之死都还没有公开出来,世人并不知巫家的两个孩子几乎都在同一天死亡,巫家悲痛之余,也想着怎么能将此事弄成一段传奇,增添一些巫家的神秘感,谁知就在此时,灵堂里的巫岑照已跑得无影无踪。 第292章 邝曦10 巫家的事情大大小小不断,不知是不是算命世家,接触鬼神太多的缘故,这家人的事也是神神鬼鬼一大堆,前两日,巫家兄妹俩一同身亡,谁知才过了一天,巫岑照诈尸不见了踪影,而妹妹蘅溪则慢慢醒转过来。 邝曦不明白,云泽昭说人死了就是死了,可是,这死后复生的事情,着实超乎人们的想象,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件事告诉云泽昭,可是当下又不敢回太医院去,只好在湖边的假山上睡了一晚。 虽是夏夜,可是夜里仍旧凉风习习,蚊子的声音不绝于耳,睡在硬石路上,背后硌得慌,可是这里地方隐蔽,守夜值班的侍卫们也不会发现,再说邝曦满脑子都是今晚上听采荷说的那些奇怪事情,根本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注意当下的条件。 那晚上,邝曦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觉醒来,便一眼看见云泽昭一张脸在自己面前。 “啊!”她猛然惊醒,起身的时候才觉得浑身疼痛,骨头像是散了架,赶忙整理着脑中的记忆,回想了半天才将所有的事情完整回想了一遍。 说来也巧,清晨云泽昭恰好经过荷塘,见荷花都开了,不禁心旷神怡,这一下自然就想到了邝曦,本想来假山的高处,好好看看这满池子的荷花开得如何明艳动人,谁知一来假山,便见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躺在这里,本还以为是哪个小太监在偷懒,走近一看,竟是邝曦这个家伙。 云泽昭拍醒了邝曦,谁知邝曦见了他,竟像见了救星一样,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神中满是迫切,像是有话要说。 云泽昭本来要送她回太医院去,谁知听邝曦这么一说,心中便隐隐觉得,太医院是不能去了,反倒是她自己心大,摆了摆手:“没事的,昨天晚上是那位蘅溪姑娘在,今天她不在太医院了,我当然可以回去,难道钱太医会把我吃了?” 一回头,对上的却是云泽昭严肃的脸:“不错,就算那位蘅溪姑娘不在,你也不能回去。” 云泽昭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邝曦平时很喜欢和他抬杠,今天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可是看他的神情,邝曦便知道,关于蘅溪,他肯定是知道什么,毕竟他的父亲也是当朝做官的,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得多。 “钱太医叫你走,不是没有道理的。” 尽管云泽昭这么说了,可邝曦就是不信,这里是宫里,就算自己再如何,还能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虽然心中这么想,可是马上她又记起昨晚那一幕,蘅溪眼中仿佛藏了凌厉之器,要是当时钱太医没有及时拉住她,不知现在自己的小命还在不在,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阵寒颤。 眼看邝曦似乎还想回太医院,云泽昭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刘公公已经死了!” 邝曦忽然抬头凝视着他,刘公公就是刘瑾,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怎么说死就死? 云泽昭叹了一口气,说起了事情原委,刘瑾这些年贪赃枉法,本是人人皆知,可奈何他在皇上眼前受宠,旁人也不敢拿他如何,可是刘公公做的所有事情,竟就全在一夜间败露了,定是有人搞鬼。 宫里很多人亲眼见过蘅溪和刘公公走得很近,甚至那些后宫娘娘们都认为,要征服皇上,首先要和这位刘公公搞好关系,谁知蘅溪竟这般手快,三下两下就把刘公公除去了,明明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人,为什么这般不留余地,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云泽昭也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她除了刘公公的动机是什么,但是她一个没有任何位份的女子,在后宫有这么大的能耐,刘公公的性命,顷刻之间便灰飞烟灭,难道你还觉得,她除不了你?” 她低下头:“可是,不回太医院,我又能去哪呢?” “去我家。”云泽昭说道。 “不要回太医院,现在就走!” 寻常宫里太医院的学徒,都是不能随意离开宫里的,可是云泽昭进宫,便是拿了父亲的令牌,手持令牌,便带着邝曦一同出宫去了,也并未引得侍卫怀疑。 一路上,钱太医所叮嘱之话仿佛又重现在了眼前,虽然这其间颇有奇怪之事,可钱太医定然早已料到了这些,担心连累了邝曦,所以才把她托付给自己,一边是对这些不解之事的疑惑,一边是决心照顾邝曦的决心,云泽昭一路走,一路对邝曦道:“你暂时住在我家,莫要害怕。” 家中忽然多了一个丫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邝曦穿上了丫鬟的衣裳,被云泽昭藏了起来。 这些时候,虽然心中大担心,却也不知宫中到底如何了,钱太医和蘅溪究竟是什么关系,云泽昭虽然每天还是往宫中跑,却始终带不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自己想知道的不知道,倒是刘公公被凌迟处死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家中的丫鬟们都在讨论,邝曦虽是新来的,可是在云泽昭府上也不怕生,马上就结识了两个丫鬟,几个人一说起刘公公被处死的惨状,说到兴起,便也顾不得邝曦是从何而来了,拉着邝曦一道数说这些年来,刘公公做过的坏事。 邝曦一直都在太医院,对于这些事情本是不大在意,朝中如何,天下如何,自己还是该干嘛干嘛,可是现在到了云府,天下之事好像都变得重要起来,除了刘公公当街被凌迟处死,便是陛下又辞退了一帮老臣,好在云泽昭的父亲云成潜大人为官清廉,这几年来又颇有功绩,对于皇上管得也比较少,换言之,很合皇上的心意,是以仍旧接任原来的职位。 邝曦一连在云府呆了四天,这四天却像是呆了四年,只觉得时间的流逝很是缓慢,慢慢地也开始想念太医院的种种来,云泽昭让她装扮成自己的丫鬟,每天都打扫书房,而之前邝曦倒是没想到,云泽昭看上去成天不正经的模样,书房中的藏书倒是很多,而且都是古往今来的医学著作,每一本都有翻阅过的痕迹。 看见云泽昭的这些藏书,邝曦又是惊讶,又是失望,惊讶之处在于云泽昭要比想象中好学得多,失望之处在于,他这么喜欢编故事的人,书房中竟然没有一本闲话之书,除却这些书籍,书房其余的布置倒很是简陋。 邝曦东看看,西瞧瞧,看得出了神,没想到云泽昭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半天了。 今天太医院事情不多,是故他便早些回来了,结果一回来,就看见邝曦毫不安分地在自己书房里左看右看,他捂着嘴假咳了一声,邝曦才回过头来。 “看得这么起劲?在看什么?”云泽昭走进去。 “你怎么这时候进来,吓我一跳!” 云泽昭笑了笑:“丫鬟就要有丫鬟的样子,你这么偷偷摸摸的,成何体统?” 没想到云泽昭还敢和自己抬杠,邝曦马上顶了一句:“你还说呢,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怎么?老想着回去,在我府上不舒服?” 云泽昭虽是无心开了一个玩笑,可邝曦倒还真不知怎么回应才好,云府当然比宫里自在得多,周围的人也好相处,不像太医院那些清高自傲的老先生,可邝曦毕竟从小就长在太医院,对那里的感情,哪里是一两天就能忘记的,再说,钱太医现在还在太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钱太医,邝曦连忙问:“你可打听到了什么?” 云泽昭摊摊手:“钱太医那个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他不肯说,就算是严刑逼供也不会说的,不过嘛,这几日我去找他,他倒是夸我比你要聪明。” 看云泽昭所说,钱太医似乎是很满意他藏起邝曦的做法,只是看云泽昭这一脸坏笑的模样,邝曦真不知是钱太医当真这么说了,还是从头到尾就是他一个人瞎编的。 “那,钱大哥还说什么了?” 云泽昭用手抵着下巴,想了想:“他说让你暂时不要回去,刘公公这件事闹得很大,不仅是刘公公本人,就连跟他有勾结之人,一样要处死。” 这么一说,邝曦倒还有些生气:“我和刘公公话都没说过,能有什么勾结?” 再说了,若说勾结,难道不是蘅溪和刘公公勾结最多?想到蘅溪,又想到皇上,皇上之前那么信任刘公公,简直快把人家当爹了,难道这还不算勾结?可是后面这些话,当着云泽昭的面,邝曦还是没有说出来,云府虽然比宫里自由得多,却也不是能够胡言乱语的地方。 云泽昭道:“你和刘公公是没有勾结,但是在宫里,有没有勾结,不是你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话说得的确不错,蘅溪现在有了皇子,在皇上面前自然是说得上话的,甚至可以说有一手遮天之能,之前蘅溪不要位份,可现在她却是整个后宫最有权力之人,就连夏皇后怕是都要被她压过一头,想到蘅溪的权力竟如此之大,邝曦越来越生气,要是蘅溪非要给自己定一个罪名,只怕自己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想到此处,邝曦很是泄气,可云泽昭却一点都不担心,甚至还露出一脸奇怪的笑来:“最近和府上的丫头一起住,可还习惯?” 邝曦点点头:“她们很照顾我。” “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出气。”云泽昭一脸春风得意,毕竟这也是他的地盘“要是不习惯,和我一起住也行。” 尽管云泽昭很显然是在开玩笑,可后面这句话一说出来,邝曦差点没一口气上不来。 “不不不,府上……府上的丫鬟们调教得都很好,她们对我也很好……” 云泽昭忍不住笑意,刮了刮她的鼻梁:“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的那间院子够大,后面几间别院都空着,我就说你是我找的小徒弟,随便让你自己住一间。” 这么说倒是还差不多,邝曦一点都不想承认,刚才自己的确是想歪了,她才不想在云泽昭面前丢面子,便坚持道:“我就喜欢和丫鬟们一起住。” “哦?是吗?我那后院可是空着很多间大房子,不比你在太医院的房间差,再说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哪天家里的丫鬟们问你哪里来的,这一个个谎言,凭你的脑子能编得完?” 邝曦梗住了,的确,自己才来两天就有人问了,当时谎称是柴房烧柴的,自古以来那些小说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么?但凡偷偷做卧底之人,都是从烧柴的,洗碗的开始做起,虽然自己并不是什么卧底。 可那之后,烧柴的地方总是不见自己,这段时间刘公公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丫鬟们个个都在讨论,说是这一手遮天的刘公公,怎么说垮就垮了,连个屁都不带放的,丫鬟们的注意力都在这件事上,是以便没有心思来管自己了,但是再过一久就不好说了。 “再说了,我爹可凶着呢,你要是被他使唤去了,连夜的端茶送水,我又不见得会来救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过着过着,说不定就真的卖身来我家了呢。” 云泽昭一脸狡猾,邝曦则越发犹豫。 “再说了,你要是真被父亲当成了卖身的丫鬟,可能就会被派去后园子养蛇,我家的下人啊,养蛇的已经被咬死几个了,刚好最近正缺人。” “蛇?”邝曦忽然睁圆了眼“你们家怎么有蛇啊?” 云泽昭见邝曦已经被自己忽悠得上了道,摊摊手,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我们一家都是行医的,蛇胆算是一味珍贵的药材了,从外面进贡很贵,倒不如自己养方便些,你说是不是?” 邝曦最怕蛇,别说是活蛇了,就连钱太医经常用来入药的死蛇看了都毛骨悚然,当即便背后发凉,答应云泽昭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不准把蛇拿到我面前。” 而云泽昭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一阵得意,看来终于抓住这丫头的把柄了。 然而就在此时,宫里忽然传来了旨意,一个家仆领着传旨的公公进来,公公手中的竟是圣旨,本以为是皇上的旨意,谁知却是蘅溪姑娘召见他,蘅溪即便生了孩子,可宫内人仍旧称她为姑娘。 第293章 邝曦11 照理说,蘅溪并没有见过云泽昭,就算要召人看病,也不会召他去,何以这道圣旨是明明白白给云泽昭的?他接下圣旨,读了三遍,确认无误后才谢旨。 不光是他,邝曦也觉得很是奇怪,正在犹疑之间,只听得云泽昭吩咐管家:“老严,这是我的小徒弟,你带她去换身衣裳,把我院内的东厢房打扫干净了让她住进去。” 邝曦却很急,不知道蘅溪召云泽昭进宫是什么事,哪里有什么心情去换衣服,对云泽昭道:“我和你一起去。” 云泽昭摇摇手中那一卷圣旨:“人家只召我一人,你跟来做什么?” 旁边站着那老管家已经上了年纪,看这些男女之事向来很准,一看这身着丫鬟装束的女子对少爷很是关心,心中便知道少爷又在外面惹了什么风流债,可是又看这女子年龄尚小,一时拿捏不准是少爷的桃花劫还是他真的就只收了个学徒。 “乖,跟着老严去换衣裳去。” 云泽昭说完这句话便走了,这一走,一直都没有回来。 老严打量了邝曦半天,对她说有困难找自己,可是邝曦心中担心云泽昭,她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时每一天都过得很是艰难,吃不饱穿不暖,只有一个大哥哥一直照顾自己。 那个大哥哥原本是个光头,说自己是灵隐寺被逐出来的小和尚,在灵隐寺认识一个和邝曦差不多大小的女孩,若是有空,还说要带她去见见,那个女孩从小就生在灵隐寺,所以寺内的和尚一起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灵隐。 大哥哥虽未说他的姓名,可是他却有自己的一套出世准则,大概就是三个字:多吃肉。 大概是被和尚们教育久了,压抑的天性终于得到了释放,他一直认为肉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尤其是烤肉,自己被逐正是因为下山偷了张屠夫的肉,正在大吃大喝的时候刚好被寺里高僧看见,当时那高僧气得吐血,没过几日就圆寂了。 一天黄昏下着雨,大哥哥带着自己在荒野一处的山洞中避雨,两人已经几天几夜没吃东西,大哥哥怕邝曦饿,便说出去找肉给邝曦吃,谁知他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想到这里,邝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双腿之间,闭上眼,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了雨打落叶的声音,北方和江南最大的区别,便是气候干燥,下雨并不常见,而今天这场雨下得很大。 门外传来家丁的声音:“老爷回府啦!” 越想越不对,就连院使大人自己都回府了,为什么云泽昭还没回来?邝曦越是想,心里越是不安。 宫内 云泽昭出来之时才反应过来,此时竟已是黄昏了,今天的黄昏如血一般,没了往日的金黄,他的步伐很是沉重。 在储秀宫,他所知道的一切,实在是太超乎想象。 蘅溪生了孩子还没多久,可身体恢复得很快,马山就能下地行走,自己才一走进储秀宫,便刚好迎上面无表情,带着医药箱子出来的钱自芳,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唯独钱自芳的余光扫了自己一眼。 “你们行医之人,对于这世间万物无恒强恒弱,无永生永亡的定理看得太透,你是这样,岑照是这样,也正是如此,才陷入了迷障之中。” 她称钱太医为“岑照”,用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显然是不想太多地废话,这个女人果真厉害,明明根本没见过自己几面,便对自己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云泽昭却只是淡淡地道:“娘娘,刚出月子就喝茶,对身体不好。” 蘅溪端着茶水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顿,随后嘴角荡起微笑来,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是了,我记起来了,我第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就是因为茶的缘故,那时的江山,还不是大明的……” 她像是回忆着什么,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云泽昭就在下面静静听着。 本是缓缓地娓娓道来,说着一些自己过去的事,尽管这些话,在云泽昭听来莫名其秒。 蘅溪仍旧端着手中的茶:“云泽昭,你们一家都在炼制不死丹药,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很可笑的事情?” 云泽昭蓦然抬头,那日自己带邝曦去看的,正是父亲炼制的雪颜丹,可雪颜丹并非不死丹药,不过是吃了能使青春永驻,而真正的不死丹药,自古以来穷尽了数万人的心血,也并未炼成一颗,蘅溪这话倒是有些戳中他的心中。 不死丹从来都没有成功过,究竟是人们太过于痴心妄想,要去做一件非人力所能及之事,还是人们的努力,未到穷尽之时。 “天下之大,万物之生皆有其法,蘅溪姑娘怎知道,世上并无不死丹药?” 蘅溪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有没有不死丹我不知道,但是这世上,的确存在能够让人不死之法。” 云泽昭皱了皱眉,果真,巫岑照,也就是钱太医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为什么? 蘅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疑惑来:“巫岑照的妹妹,巫蘅溪把身体让给我的时候,便向我提出了条件,用凤族一族的不死之血,救她哥哥一命。” 这话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云泽昭只觉得内心一震,若是常人,恐怕觉得蘅溪就是在胡乱瞎扯,可是云泽昭毕竟是看过巫岑照“诈尸”现场的人,要说死人复生,自己真的很难做到完全不信。 蘅溪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巫家人,世世代代算命,世世代代去窥探天机,世世代代短命。” 这句话,像是在诅咒什么,也像是在悼念什么。 巫蘅溪是巫家的大小姐,巫岑照的妹妹,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可是巫家几代以来,子女都短命,大多数人活到十几岁便会突发重病身亡,到了这一代,家中只有巫岑照这么一个独子,只怕是香火难以为继,巫家老爷想遍了办法,只等巫岑照长大后,快些娶亲生子,可巫岑照成天与蘅溪混在一起,蘅溪这姑娘,生得又很是漂亮,巫家人顿时起了歹念。 等到巫岑照十四岁时,家人为了传承香火,便决意等着蘅溪再大些,便让巫岑照与蘅溪交合生子,只怕巫家人当时真是想要孩子想疯了,莫说当事人不愿意,即便是按照律法,这么做也是乱来,要是真的做了,只怕全家都要被斩首,可是巫老爷却认为,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不说,谁能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不管是有病还是没病,只要这么一代代地往下传,巫家血脉不断就行了。 巫岑照很是生气,当晚便离开了巫家,谁知这一走,便遭遇了强盗毒手,连尸首都是人家给带回来的,巫家夫人一连哭了三天三夜,只差没有哭瞎眼睛。 那时的蘅溪只有八岁,可身体一直不好,巫岑照离家出走之际,她已是缠绵病榻,谁知当巫岑照尸首被找到后,蘅溪在家中吐血而亡,一双兄妹,竟这般惨死。 蘅溪说罢,喝了一口茶:“我依靠凤族的千人大阵复活,一直需要找寻活人的身体,蘅溪的身体便很不错,她临死之前,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没有丫鬟,只有半截快要燃尽的烛火,她那样子,看着很是凄惨。” “千人大阵?”云泽昭有些不解。 这千人大阵,便是吟陌村子的圣女石像中记载的大阵了,千名凤族女子献出生命,便能让一死去的人回魂过来,这阵法只能唤醒魂魄,魂魄会自行依附在肉身上面,可是不知这肉身是哪个朝代,哪个人的肉身。 “我的魂魄,第一次是附身在汉朝一个贫女身上,那时的兵荒马乱,当真是乱世。”蘅溪闭着眼回忆,沉湎于自己的过去,或许在她自己看来,也不知怎么会将这些说给云泽昭这么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听。 “那之后,灵魂虽在,可是一具身体用上十几年,乃至于几十年,总是会慢慢衰老,不堪再用,我为了活着,一次次找寻新的身体,一次次为这些狗皇帝生下孩子,以保灵魂不灭。”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伤,这伤口是那天被钱太医,也就是巫岑照拉过的地方,明明只是轻轻一拉,谁知竟拽出了这么大的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蘅溪的这具身体一天比一天脆弱,不用等到衰老,只用等上一两年,说不定就不堪再用。 第294章 邝曦 “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云泽昭当时问了蘅溪这么一句话,可她并没有答,看着云泽昭,她笑了笑,那个笑容,绝非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该有的,若这个女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死而复生也是真的存在,云泽昭背脊发凉。 云泽昭一个人像失了魂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出了宫廷的大门,死而复生,灵魂轮回,这等奇异之事,显然违背天理,怎么可能,但是在蘅溪的身上,这件事确实发生了,不知为何,看着蘅溪的脸,云泽昭第一次隐隐觉得,这件事由不得自己不信。 天气很闷,明明早上还是天清气爽,现在快到黄昏,反倒是一阵闷热,厚重的云层仿佛要阻断所有的风,天与地就像一个大蒸笼,可云泽昭没心情顾及这些,自己这些年来坚持的一切,在医术上所学的一切,难道都是错的么? 若不是亲身经历,一定不会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笃信的事物有朝一日被打破,是怎样一种绝望。 正如蘅溪所说:“你们学医的,一切都以医书上所载为准,可你们又何曾知道,当年撰写这些医书的老前辈们,他们所知又有多少?世间多少未明之事,岂是几代人便可参透的?今天所有人都坚信的一个道理,或许到了明天就会被全盘推翻。” 云泽昭一直没有对邝曦说的是,自己的父亲其实在暗地里寻找不死药的炼制方法,不仅是父亲,云家表面上几代人学医,实则背地里真正在做的,正是为历代帝王寻找永生不灭之法,而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 世间万物虽有不同的样子,可终究都遵循同样的天理,“千人大阵”复活灵魂的方法,也定然存在其天理,云泽昭想了很久才接受。 可是钱太医呢?为何钱太医能不死? 蘅溪什么都没有说,云泽昭只记得她端起剩下的茶,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道:“他的事,你自然要去问他,问我何用?” 蘅溪今日叫来云泽昭,并非只是说这些,云泽昭本以为她会提邝曦的事,可谁知她对邝曦也只字未提,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云泽昭第一次觉得,人心不古,有的人就在你的面前,可是无论如何你都无法将她看透。 “你们云家,为皇上炼不死丹,为吴妃娘娘炼雪颜丹,所做之事,倒还很令人惊讶。”她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一句,便慢慢吊着云泽昭的胃口,她似乎很享受云泽昭惊讶的神情。 “可是……不管是不死丹还是雪颜丹,只要是药,便有三分毒,不是吗?”这话一说,云泽昭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想必,她这是要开始争宠了。 为吴妃炼药的,只有云家一家,也只有云家太医院院使的地位,能够为吴妃这样的妃子炼药,蘅溪的意思便是让云家炼药的时候,在药里面稍微动些手脚,自己的父亲会怎么回应自己不知道,可利用药物来害人,是云泽昭万万不能忍受的。 “蘅溪姑娘,你未免太小看我们云家了。”云泽昭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的神情阴寒至极。 “我当然知道,你们云家有骨气,有医德,云成潜大人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官,可是,这些所谓的德行,傲骨,遇到生死攸关的利益时,你们又会怎么想呢?”蘅溪盯着云泽昭。 “我们云家行得正,坐得直,向来不怕别人诽谤, 若蘅溪姑娘执意想试试,那便来吧。” 云泽昭拱手道:“告辞!” 蘅溪并不是地位崇高的后宫娘娘,是故云泽昭也不必遵循后宫的礼仪待她,即便蘅溪刚生完孩子,身材丝毫没有走样,长相是世间少有的美貌,可是在云泽昭面前,却是无比令人厌恶,当他怒气冲冲离开储秀宫时,天上已经下起了雨来。 储秀宫,蘅溪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仿佛要被这如血的黄昏吞没一般,后堂之上,吟陌从后面慢慢走了过来,方才两人的谈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只见蘅溪重重放下面前的杯子,道:“茶凉了,再去煮一壶过来……” 一个宫女上来,抬走了桌上的茶水,吟陌站在她的身边没有动:“姑娘为什么处置刘公公?” “刘瑾私底下收受多少贿赂,你我都知道,这种人本就是见钱眼开,我们的事情他知道不少。”她眉间微微蹙动,余光看了看吟陌:“若是哪一天,他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了皇上怎么办?” 吟陌知道,刘瑾曾是蘅溪的得力助手,蘅溪才离开长春宫的那段时日,正是靠着刘瑾才得宠,可是现在刘瑾不仅已经没有用了,甚至还可能成为阻碍,令她不能忍受的是,蘅溪处置刘瑾的手法,未免太绝,几千刀的凌迟,这人只怕全身上下一块完整的肉都没了。 见吟陌不做声,蘅溪忽然往后靠了靠,眼眸抬了起来:“怎么,难道吟陌也想试试刘公公那样的刑罚吗?” 吟陌一惊,双膝忽然发软,她曾经以为自己会被当做祭品烧死,可现在看来,若是不服从蘅溪的命令,只怕会比烧死更加残忍十倍。 圣女不是至高无上,不是心地善良的吗?为什么,自己真正见到的圣女,却是这样的,吟陌不明白。 “有的时候,有些人虽然无罪,可我们若是让他变得有罪,也不是一件难事,你说是不是,吟陌?”蘅溪忽然转过头来,带着笑容看着自己,那是一种魅惑心神的笑。 听了蘅溪和云泽昭的对话,吟陌知道蘅溪是什么意思,她要云泽昭在雪颜丹里动手脚,解决了吴妃,云泽昭不从,那么蘅溪自然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残阳之下,天色乍明乍暗,云泽昭没有带护卫的习惯,才穿过一条小巷,便看见小巷尽头,立着一个人影,这人赫然立在此处,周遭已是一阵杀意,显然来者不善。 这人手持长剑,那真是当之无愧的“长剑”,普通之剑不过三尺,可这人的剑却要长出很多,传说江湖中很多的高手都有自己独门的兵器,周遭空无一人,这人头戴斗笠,用黑巾蒙面,俨然是江湖人的装扮。 “不知阁下有何见教?”云泽昭的声音很冷,说不定,这便是蘅溪派来谋杀自己的,他心中不禁一笑,这些后宫娘娘,就只会些这样的把戏么? 可那人却丝毫不多话,直直地拿剑刺了过来,恍惚间,云泽昭只觉心头一紧,温热的血顿时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第295章 邝曦13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云泽昭避无可避,闪无可闪之际,只见一白色身影飞速冲上前来,还未及看清,只见面前那人已然倒下,身后传来鼓噪的人声,竟是自家的家丁,转头一看,来人不仅仅是家丁,那个被簇在人群中,个子高大,身穿官袍之人,不是父亲又是谁? 再一看,那刺客已经不见了踪影,溜得很是快,看方向朝着西边去了,可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云泽昭再看前方,心中顿时被震了一震,刚才为自己挡刀那人,竟是邝曦! 邝曦腹部中剑,云泽昭只觉浑身惊寒,牙齿咯咯打颤,还不等脑子反应,身子便不自主地上前去拖住了她的身体,邝曦看着自己,脸色苍白不堪,腹部红色的血迹已经染红了一大片衣服,云泽昭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可是现在,自己身为一个大夫,难道不是立马救人吗? 远处,院使大人赶了过来,比起云泽昭,他便立时展现出了一个资深老太医的沉着冷静,只见他立马按住邝曦腹部出血的地方,令云泽昭抱起她:“快些,带她回府医治!” 一路上,云泽昭双腿不住发软,一句话都不说,只感到自己必须不停朝前奔跑,忽然觉得心头一阵酸,自己研究了那么多的医书,可真的遇见了这样的情况,竟然没有一本能够派得上用场,只觉得邝曦的性命就在自己手中,可心急之下,竟是手足无措,这样的自己,凭什么能成为一个好的大夫? 怀中的邝曦微微睁开眼来,声音很小:“云泽昭,我是不是活不成啦!” 那一霎,云泽昭觉得眼睛肿胀,鼻子发酸,就连心头也似被泼了一桶胆汁,苦涩不堪,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泪水早就流了一脸。 父亲和一众侍女在屋内救治邝曦,云泽昭像是失了神一般,一个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只见天色渐渐暗了,屋内点满了烛火,丫鬟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来来去去,良久,满头大汗的父亲才出来。 “丫头性命保住啦!” 云泽昭呆愣愣地看着父亲,只见父亲拍拍自己的肩,随后便转身去了,云泽昭转身进房去,邝曦瘦小的身体缩在被子中,双眼本是紧闭,可是见了云泽昭,竟慢慢睁开了,那一刻,云泽昭觉得自己很是不争气,要是钱太医遇上同样的事,反应肯定比自己要快上很多。 脸颊上忽然一片温暖,只见邝曦伸过手来,抚干自己脸上的泪痕。 “我还没死呐,你怎么就哭了,也不羞!”她说得很慢,显然身子还很虚弱,云泽昭咬着嘴唇:“你好好休息。” 他本转身要走,蓦然才回过神来,这就是他的房间,他能走到哪里去? “我刚才以为我要死啦,还好你们救了我,要不然现在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云泽昭却像是有意回避她的眼神:“救你的是父亲,不是我。” “那也一样,反正你们云家的人情,我是欠下了,以后还要想办法还才是。” 云泽昭摇摇头:“不要你还。”说罢,他抓住了邝曦的手,她的手渐渐有了一些温热,云泽昭很怕,这么一双温热的手,马上就会冰冷下来,他今夜甚至不敢睡觉,害怕醒来之后,看见邝曦死了,害怕看见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见到了父亲,胸中堆积了千言万语,此时想全部对父亲说出来,可是竟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语无伦次地喃喃道:“这些年,我自认为今后定然有能力执掌家业,可如今发生了这件事,我才知道,我在您的面前,不过是个黄毛小儿罢了,该懂的,我其实一窍不通,这么多年,我不过是自以为是。” 他觉得父亲就在面前,可是怎么都听不见他说话。 “爹爹,我知道你对我寄予厚望,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坚持的所有东西都是错误的,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好大夫,能救治世人,能医治百病,可是邝曦就那样倒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能做到,爹……” 云泽昭只觉得冷汗浸透了身体,面前的人一直不讲话,他抬头一看,猛地一惊,面前的人不是父亲,竟是蘅溪,蘅溪抱着自己的孩子,带着那别有用意的微笑看着自己,云泽昭浑身一抽,惊醒过来。 全身酸软,这才发现,自己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握着邝曦的手,邝曦在床上沉沉睡着,可苍白的脸此时已经有了一丝血色,云泽昭只觉得噩梦的场景依旧还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他全身颤抖着站起,谁知走了两步便体力不支,沉沉倒地,这下子自己是真动不了了,只听见丫鬟的声音:“快来人呐!少爷晕倒啦!” 第296章 邝曦14 本该是云泽昭照顾邝曦,可这几日,却是邝曦天天给云泽昭喂药,自从那天起,云泽昭便发烧卧床,时睡时醒,这一病就是几天,好在家中人本就是行医的,给开了几服药,想着这些小病小痛,吃下药之后也就好了。 面对前来喂药的邝曦,云泽昭很是不好意思,倒是邝曦调侃道:“你身体也太不争气了,这么一下子就给你吓病了?” 他红着脸,头一偏:“谁吓病了?倒是你,那天没事跑出来干什么?” 邝曦噘着嘴:“要不是我,你早就下地狱见阎王了。” 云泽昭喝了一口药,只觉得很是酸涩,自己为病人熬过许多的药,可谁知这次终于轮到自己喝药了,果然,当病人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等你好了,可要多多锻炼,你身体太差了!”邝曦此时大伤初愈,话越来越多,倒是云泽昭拍拍胸脯:“谁身体差了,我这十几年,就生这么一次大病……”话还没说完,邝曦一勺子就给他递了一口药进去,云泽昭脸上表亲扭在了一起,内心连连叫苦。 “好好喝药,不许说话!” 本以为不过是普通的发烧,吃几天药怎么都好了,可云泽昭的身体竟不正常起来,一天比一天气色更差。 那夜残月当空,屋外风声飒飒,可见不是个吉祥的好天气,云泽昭脸色苍白得吓人,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那天自己就那么一倒,只怕自己这后半辈子都要倒在这床上了,他无法诊治自己的病,即便是自己摸着自己的脉搏,都感受不到脉搏的跳动有哪里不对劲儿。 恍恍惚惚中,他看见邝曦朝自己走来,她看见自己的模样,眼中含着泪水,他很少见到邝曦哭,曾想过抓住邝曦怕蛇的把柄,看看把她逗到哭是什么样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万分让人心疼,邝曦走来自己跟前,一双眼睛真切地看着自己,她的眼中,也是隐隐藏着许多的泪水。 “云泽昭,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句话。” 好,我这就说句话,可正当要开口时,云泽昭才发现,自己意识虽在,可是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心中不自觉地叹气,以前曾听闻有人身患怪疾,检查不出因果来,整个人就这么死了,当时他便立志,要找到这世间诸多病症的怪因,谁知自己的心愿还没实现,便先遭了这样的怪病,看来很多事情,果真都是上天注定好的,并非人力能改变,看着邝曦在自己面前哭,只能暗自心痛,无能为力,大概没什么比这样的感觉更难受了。 邝曦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只有感受到她的体温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竟是如此之冰冷。 “你说说话,你睁开眼看看我……”邝曦的声音渐渐哽咽,她不停地说话,可是自己虽然听得到,却始终没办法回答她,想到自己近日来一直半睡半醒,是不是现在睡着了,明早醒过来,就能和邝曦说话了?可就当自己准备闭眼,强迫自己入睡时,只觉冰凉的嘴唇上贴了温软之物,周边缭绕着邝曦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种清新的药草香气。 邝曦一手捧着自己的脸,一边吻着自己,云泽昭心中一惊,只觉心脏仍旧在跳动,浑身都感到火热起来,邝曦的另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手,一阵暖流窜过自己的全身。 好家伙,趁我昏迷不省人事之际竟占我便宜,云泽昭心中虽如此想,可是无论如何,身体就是动不了,只觉邝曦的吻令自己浑身酥麻,只怕就算醒了,身子也难以动弹。 忽然间,邝曦直起身子来,惊喜地看着自己,难道是自己要醒过来了?但是他并没有什么感觉,只听得邝曦叫了两声自己的名字:“云泽昭?” 邝曦溜出了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太医院的人一连几日不见邝曦, 都以为是跟着钱太医一道出去了,恰好这几日,钱太医也都一直闭门不出。 他对自己“死而复生”一事,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现在流言的势头已经越来越猛,甚至有人称,钱太医是自己策划的局,目的就是让自己显得更加的神秘,这世上,总会有人喜欢独具一格的太医,这条流言不知是谁最先编出来的,可现在却导致太医院的人们更加不待见钱太医了。 这天钱太医依然在房中看书,忽然只觉门外站了一人,原本以为是哪个小学徒在外头晒药材,谁知转头一看,竟是邝曦。 两人相见,心中各自藏了很多事情。 邝曦踏进了钱太医房间的大门,这道门,她曾来过无数次,可这是最后一次,她没有穿太医院学徒的服装,她是恳求院使大人带自己进来的,她走进来,凝视了钱太医很久,直到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一卷书,看着她:“邝曦?你怎么回来了?” 邝曦低着头:“钱大哥,那天谢谢你……” 她所指的,自然是钱太医抓住蘅溪救了自己那一次,可那也正是钱太医不想提起的事情,或者说,面前这个人,已经不是最初的钱太医了,而是巫岑照,蘅溪的哥哥。 他本就不是什么善于表达情感之人,只是邝曦毕竟也给他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徒弟,这点感情也还是有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不是说不要再回来了?现在宫内是个什么局势你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自从蘅溪生下了孩子,她便是在皇上面前最得宠之人,好在那孩子是个女孩,并非男孩,否则蘅溪定然更加嚣张跋扈,而自从那日自己偷听被蘅溪看见,她早就成了蘅溪的眼中钉。 邝曦忽然跪下身来,朝着钱太医磕头磕了三下,钱太医并未急着扶她起来,邝曦是个懂事的孩子,在离别之际,自然也会记得向自己行此大礼,既然她自己都记得,那么自己也不必不受。 “你走吧,好好出宫去。” “钱大哥,我走之前,有一事相求。” 钱太医看向她,忽然间,只觉站在自己面前的,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随随便便撒娇的小姑娘了,她眼神坚定,看得出,若是今日自己不同意她的请求,只怕她这倔脾气马上就要上来,到时候定然会赖着不走。 “巫蛊?” 见钱太医皱起了眉头,邝曦也点点头,只要钱太医皱眉,那么就表示这个病他定然感兴趣,既然感兴趣,就一定会救。 “不错,我怀疑云泽昭中了巫蛊之术。” “别瞎说!”他忽然站起来,巫蛊之术,本是在前朝宫廷里就不许再用了,因曾经便有位娘娘使用这样的巫蛊之术,来残害嫔妃腹中的孩子,最后一尸两命,那嫔妃和胎儿一起死了,由于死状甚是诡异离奇,皇上为此大怒,禁止宫内所有人再提及巫蛊之术。 可是,钱太医的紧张,却是另有别的原因。 看出了钱太医神色有不对劲之处,邝曦先是面露疑惑,可马上便将这疑惑压了下去:“钱大哥,我知道你的金针拔蛊之术很是厉害,你救救云泽昭好不好?” 这下钱太医却是为难,云泽昭不可能无缘无故便中了蛊毒,宫中胆子这么大,还敢用蛊虫的,除了蘅溪还会有谁? 他仰着头,叹了一口气,蘅溪,果真又是你,他只觉得一阵心痛,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可在表面上,却是划过一抹苍凉的微笑:“唉,丫头啊,没想到你也有为别人来求情的一日,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邝曦急了:“钱大哥,那你到底救还是不救嘛。” 钱太医平时虽然阴沉得像个死人一样,可关键时分却还是果敢了一回,在屋子中翻找了一遍,拿出一卷布来,顺着展开,上头全是金针,邝曦当即便看呆了,平时大夫们施针救人,大多都是用银针,真正用到金针的都是少数的病痛,今天能亲眼看见钱太医施针救人,真是人生平一大观了。 不仅如此,就连院使大人,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这“拔蛊疗毒”之术,钱太医在太医院,医术虽然不是最为出众的,可是对于这些玄妙之事却颇为精通,这也是为什么邝曦想到要找他,然而,钱太医却并未问邝曦为什么来找他,反倒是兴致勃勃地问:“你怎么发现他是中了蛊毒的?” 实际上,邝曦便是发现,云泽昭身体冰凉,眼看就是奄奄一息了,可是当自己偷偷亲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却很快,一颗心就想要蹦出来一样,想来想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一想,便猛然想到在一本医术上看到的中蛊之症,思来想去,他莫不是正是患了这等病症? 钱太医阴郁的脸上终于展开了笑:“丫头长大了,这种疑难杂症也学会看啦?” 邝曦发觉钱太医死过一次之后,似乎变得开朗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整日神情萎靡,严肃度日了,刚才说自己要永远离开太医院,其实也是一时激动的情急之言,现在心中却还忽然有些舍不得钱太医了。 看着他心情似乎不错,邝曦走在后面,带着试探性的语气偷偷问了一句:“钱大哥,你的真名,是不是叫巫岑照啊?” 钱太医的脚步忽然放缓了,只是邝曦没有看见他此时的面部表情如何,是惊诧、愤怒,还是一种往事不想被提起的悲伤? 第297章 邝曦15 除了凤族世代相传的千人大阵复活方法,过了这么多年,蘅溪所知的“死而复生”的方法也就一个:以蛊虫控制人身。 这个方法并不能让人完全复活,事实上,甚至还有百害而无一利,她终于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巫岑照身上用了这样的一种方法。 当初在那个凄冷的夜里,巫家的女儿蘅溪一个人躺在床头,恰好那段时间巫岑照不知失踪到何处去了,所有人都在着急他的事,反倒是冷落了蘅溪,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蘅溪瘦小的身影仿佛要被烛火吞没一般,当自己的魂魄来到她的跟前,可以感受到她的灵魂如此清寂,落寞。 都说将死之人,能看到魂体之物,再加上巫家本就是算命的,对于这种事情肯定更是敏感。 储秀宫内,蘅溪一个人来到后堂,看着自己哇哇大叫的孩子,朱厚照很是喜欢这个孩子,即便她只是一个公主,可事实上,蘅溪对她毫无感情,她不过是一个让自己生命延续的工具罢了,甚至还没人给她起一个好名字。 蘅溪临死前,大概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个孩子,若是她知道了,又当如何呢? 那时,自己的魂魄就在蘅溪的身边,听她嘴中喃喃说着自己的心愿,只怕是她也知道人之将死,只说生平最大的愿望有三个,第一个是救回巫岑照,第二个是能去很远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第三个是不再做巫家的女儿,即便这么多年来,见过的人也不在少数了,可是蘅溪死前这番话,却是让自己很动容。 我既然用了你的身体,自当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抚摸着面前这个孩子,她还是神情苍凉,这世间所有人都是如此,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若是蘅溪本人,肯定会极爱这个孩子,可这种事情自己见得太多了,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面对一个崭新的生命,无论如何都没有最初时的那种欣喜,她第一次生孩子还是在汉朝,那时正当战乱,自己被帝王抛弃,独自一人在荒野中生下了孩子,那是自己头一次感到如此骇人的剧痛和恐惧,可当孩子真正生下来后,她才知道,她的命格,早就不归上天所管了,只要能不断地为皇帝生下孩子,便能让灵魂永远有新的生命源泉,只要能不断找到新的身体,灵魂便有了栖息之地。 这是她的宿命,而这一切的缘由,当初族中长老决定让自己复活的初衷,便是如此了,最初蘅溪只当自己是带着全族人的使命而来,既然自己真的活到了大明王朝,那么便要极力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哪怕是赔上自己所有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半晌,只觉窗外鸟叫声不绝,光阴绰绰,吟陌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 “姑娘。” 蘅溪不用看她,也知道她此刻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吟陌族中世代信奉圣女,在这个世代,或许她算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那些族中的秘事,就只能与她一起分享,可蘅溪却对她很是失望,你心中一堆的秘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倾诉之人,可是这人却还不完全信任于你,吟陌的脸上,似乎也充斥着对自己的失望之情。 她忽然有些愤怒,口口声声圣女圣女,说白了不过就是盲目崇拜一个虚无的偶像罢了。 蘅溪在汉朝的战乱之中生下孩子,抱着孩子从洛阳奔逃,不知跑了多远,只当自己灵魂不死,那无论如何都定有一息尚存,便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谁知跑到一处山谷却仍旧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那个山谷,正是吟陌所在的山谷。 山中人很是闭塞,坚持不出,要在这世外桃源中躲避外头的乱世,蘅溪在那里养好了身子,还时不时传授村中人一些生产的技巧,那段时间或许是最为孤独也最为无依的时刻,可村子里的人待自己的确不薄,就是那时,蘅溪甚至将千人大阵的复活之术告诉了他们。 那时的自己不比现在,就像在沙漠中仓皇奔走一般,在远处看不到希望,在身后却是万丈深渊,自己只能一步步往前走,丝毫不能退缩,只盼在风沙滚滚中抓住一棵树,让自己知道,这个世间是有生命存在的。 可蘅溪没想到的是,村中人将自己称作“常羲圣女”,还为自己塑了雕像,现在是汉朝,一直隐居在这桃园仙境中,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等到真正需要自己动手的那个朝代再从这里离开,未尝不可,蘅溪在这里,养大了第一个孩子。 可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地开始出现苍老的状态,她知道自己必须不停地与皇帝生子,才能换取长达几十年的寿命,这样的身体,如何再与帝王生子?她将孩子留在了山谷之中,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了,这样的“永生”,与其说是一种祝福,莫不如说是一种诅咒。 吟陌看蘅溪掩着面,心中却很是凄然,她眼中的蘅溪,从来都是面带微笑,即便那微笑中并没有透露出丝毫的善意来。 蘅溪拉过她的手:“吟陌,你过来,陪我坐坐……” 她声音低沉,甚至还带着一些颤抖的音色,或许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脆弱时刻,吟陌见她如此,心中甚至有些惶惶不安,可还是打断了她独自沉湎的思绪:“姑娘……为什么,为什么派认去刺杀那个男子。” 她口中的“那个男子”,指的自然是云泽昭了,蘅溪却只是冷冷地道:“我给他中了毒蛊,便无需再派人刺杀他了,你这说法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蘅溪给云泽昭中蛊一事,吟陌是知道的,可即便如此,也是勉强才接受,正是这点让蘅溪很是失望,你们既然信仰圣女,难道不是唯命是从?要那些无用的良知做什么? 可吟陌所说,却与自己知道的不同,只听她说,云泽昭那日回去时,本是体内蛊毒已发,可跟踪他的人却来报,有一持长剑之人堵在路上暗杀他,只是刚好被一小丫鬟挡下了,这才没能得手。 蘅溪忽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吟陌:“你再说一遍?” 吟陌便也再说了一遍,这次还说了有关钱太医的事,钱太医得知云泽昭中了蛊毒之后,便亲自去云府为他施针了,只见蘅溪慢慢地握起了拳头,尽管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愤怒,向来都是这么展现出来的。 “巫岑照的事情先不用管,吟陌,你派人去查,那个刺杀云泽昭的人是谁?” 听蘅溪所言,这人只怕之后会坏蘅溪的事,吟陌小声猜测道:“难不成是……那个杨誉之?” 玉满堂没有杀死杨誉之,这件事蘅溪已经知道了,只叹杨誉之命大,遇上的是玉满堂而不是旁人,既然命大,那么留他几日也无妨,可这个手持长剑的人却绝对不是杨誉之。 蘅溪道:“杨誉之使的是一柄短剑,不是长剑。” 吟陌又道:“可那人刺杀不成后,有人看见,他是朝着杨廷和大人的府邸逃窜的……” 蘅溪看着床上的孩子,伸手又摸了摸她的头,眼神中藏了很多交叠的事物,就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交叠在一起,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到底如何。 第298章 邝曦16 钱太医施针救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外头干等着,最紧张的一个是邝曦,一个是院使大人,院使大人在门外走来就走,心急焦虑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等女人生孩子,等了近四五个时辰,才见钱太医带着医药箱子从里头出来。 院使大人见了,连忙迎上去问如何了,可邝曦一看钱太医的表情,就知道事情肯定成了。 一众人等匆匆忙忙地冲进房间里,看看自家少爷到底如何了,钱太医与这些人流擦肩而过,低沉着头,背着药箱子一步步往邝曦面前走,邝曦看着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说不出的感激。 他低头看看邝曦身上还没好的伤,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这一刀没刺在要害上,否则你怕是要比那小子先一步送命。” 他平常说话都是不带感情,可今日却不同,言语之中,邝曦听得出他的担心来。 “算了,跟你这丫头说了怕也没什么用,下次还要犯。”他微微俯下身,邝曦只看得见他低沉的双眸和高挺的鼻尖:“就算担心那小子,但一剑刺下去,疼的可是你自己。” 她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那一刀下去的时候,是真的很疼。 “既然你不打算回太医院了,今后在外头好生照顾自己,别被一些坏心肠的家伙骗了。”钱太医这一说,乍一看荒诞不经,哪里来的“坏心肠的家伙”,还不就是在说云泽昭? 可是在邝曦听来,却是字字都是出自肺腑,她重重地点着头,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能和钱太医说话的机会。 想到此处,她忽然脱口而出道:“钱大哥,你的真名不是这个吧……” 这个话题,每次钱自芳都不自觉地回避,可是现在,他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当真拿眼前这个家伙没办法了。 他的确就是巫岑照,只是这一路走来诸多不易,就连他,也不想再承认自己这个过去的身份。 邝曦问道:“钱大哥,你是不是认识采荷姑娘?她说你诈尸从她们家跑了,是不是真的?” 面对邝曦的问题,钱自芳一时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答起,仰着头,看着雨后初晴的天色,一段段往事又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我现在虽叫钱自芳,可今后你若要叫我巫岑照也没什么不可。”一字一句,缓缓从他的口中说出。 当日,巫岑照还不是如现在这般神情阴郁的钱太医,那时还在巫府上的他,是巫家的长公子,就像现在的云泽昭这样,承载着一家人的希望,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那些世世代代祖宗的牌位,好像都把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希望他继续继承巫家算命的事业,再把这事业传承下去,把算命这一行当发扬光大。 在家中人看来,算命即与神对话,有厉害的算命者,不仅能算人命,且能算天命,父亲时常带着渴望的眼神,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云彩,正如看波涛汹涌中那些挣扎于俗世的人们,然后仿佛站在上帝视角说着一堆命运无常不由人的酸腐无奈之语,每当看见躲在屋子里翻着《周易》,两眼发光的父亲,巫岑照都隐隐觉得,什么时候了,封建迷信的行为该停一停了。 可是算命这事业,有着祖宗几代人的拼命护持,怎么是自己说停就停的?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千百代老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自然是基业,自然不能说垮就垮。 好在,小妹蘅溪和自己想的八九不离十,可惜蘅溪自小身体不好,十天有八天是病恹恹的。 这似乎也和家族的诅咒有关,不管是哪一代,只要家中是一男一女,那必然有一方是体弱多病,名不长久,这一次,是蘅溪摊上了这个诅咒。 于是,巫岑照决定从医。 身为一个算命世家的公子,竟然投身于医学事业,巫家老爷当时差点没气得吐血,只得一边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巫岑照,大骂“逆子,今日你出了我巫家的门,就莫要再回来。” 大概当时的巫老爷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么一说,竟一语成谶,巫岑照这一出去,再见已是一具尸体了。 或者说,连尸体都没有见到。 “因为当时我的确是‘诈尸’跑了……”巫岑照对邝曦说道。 难道,这个世间,竟然真的存在诈尸? 当日,巫岑照被那强盗活生生砍了一刀,自知是活不了多久了,冥冥中,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人拖着走,心中便想,莫不是自己没死透,果真死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被砍了一刀,还要流干净血,还要慢慢地等身体里每一个部分停止运动,巫岑照心中还能想着这些,便觉得自己人虽然已经不动了,但是心还没死,不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等过上一两日,归天也是自然的事,只是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罢了。 可谁知事情与自己所想恰恰相反。 黑暗里,冥冥一片,前方有一片云,虽说不出什么意境,却当真很像一幅泼墨山水,巫岑照站了起来,为什么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却还能这么站起来,这种问题,他尽量避开不想,他踏着步朝前方迈进,不知那层云后面,是什么在等着自己。 谁知,走过了云层后,忽然眼前一道光亮惊醒了他,身上半点病痛都没有,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我转世了不成?” 你被人砍了一刀,自知是活不成了,不仅活不成了,你还祈求让自己死得快些,否则没多一分,多一秒,对你都是煎熬,忽然有这么一刻,全身都不同了,仿佛得到了新生,这时候,一般人肯定会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在某个时间点转世了,可巫岑照仔细一想:“不对,既然是转世,那怎么还会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呢?”难道阴曹地府最近人手不够,就连孟婆汤这个环节也给省了? 巫岑照坐了起来,见面前是一口大棺材,四周皆是清寂的白色装饰,显然就是灵堂,当即便反应过来了,好在自己还未曾下葬,否则棺材钉子钉死了,自己就算没有真的死,也要在棺材里被闷死,倒不知是哪个好心人先给自己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巫岑照的心里却是想着,反正给自己办葬礼这个人,八成不是父亲。 果然,走出了灵堂一看,自己不在家中,反倒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穿过后院的回廊,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回廊之下,手中拿的是一块玉佩,那正是自己之前送给采荷的玉佩。 这块双鲤玉佩是母亲留给自己辟邪用的,当时巫岑照只念采荷和自己共患难,有这么一个人陪伴,实在也算是一段奇缘了,便把双鲤玉佩弄成两半,其中一半送给了采荷。 而廊下这人,是采荷无疑了。 “采荷!” 巫岑照本要叫出声来,谁知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下人却先跑了过来:“采荷姑娘,采荷姑娘!” 这下人跑得很是急促,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巫岑照跟着采荷,一路上都没有被人发现,谁知到了前厅,竟是自己的父亲来求取尸体,即便经历了这么一场“死而复生”,可巫岑照仍旧对父亲心怀怨恨,就算回去了又如何,倒真不如死在外面来得痛快。 他恨父亲,其实不仅仅只是因为父亲强迫他继承算命的事业,更多的,是父亲逼迫他和蘅溪成亲。近亲生子,岂有此理?不管是律法还是伦理道德,都不容于此,可在巫家,永远是家族事业最为重要,重要到连人伦纲常都要抛诸脑后,反正现在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就离开,永远不回来,或许蘅溪也能安心。 想到这里,巫岑照拔腿就从后院里离开了,路上见到几个家丁,都一脸仓皇地盯着自己看了半天,才出府门,便听见一大声嘶吼:“诈尸啦!” 他想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再回这个家里,可心中挂念蘅溪,仍旧放不下她,便想着顺道回家去看看,不被家人发现,只要看蘅溪一眼就走。 他也不曾想到,这一看,便是最后一眼了。 蘅溪的房间里,空荡寂寥,巫岑照推门走进,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这片空间,像是单独开辟出来的一片狭小天地,蘅溪就躺在床上,嘴唇苍白,旁边是一堆染血的绢布,巫岑照心中一震,来到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一阵冰凉猛地窜过心头。 “蘅溪!” 蘅溪没说话,却睁了睁眼,看见面前的人是巫岑照,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可自始至终,她也没说一句话,不等她说话,巫岑照却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说自己被强盗绑了,可蘅溪病成这样,哪里听得进去,说自己想离开这个家,蘅溪又如何接受得了?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任由眼泪一阵阵地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截残烛早就失去了光,黑暗中,蘅溪伸过手来:“哥,你若是要离开,就别再回来……” 说罢,她的手蓦然滑落,跌在床头,巫岑照想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可心底却知道,她回不来了,他失声痛哭,想留的,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趁着没人,他离开了巫家。 可离开了巫家之后,自己又能去哪? 约莫走了三日,巫岑照越发地疲惫,官道上是来来往往的马车,押运着不同的货物,也有骑马的人们纷纷一骑绝尘而过,扬起漫天的灰尘,远处没有方向, 近处没有自己的安身之地,巫岑照知道,要不被家里找到,必须尽快远离京城,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出过家门。 第299章 邝曦17 终于,走了一阵,他又饥又渴,此时已是第四天清晨,只见薄雾笼罩中,远处一片青山苍翠,一间茶肆就在路边,当一个人饿得快死的时候,是不会去管钱这种东西的,离家之前,自己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流落到这样的境地,可只要有一线生机,自己便能活下去。 巫岑照看见了不远处的那间小小茶肆,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拖着身子便要过去,茶肆旁停着马车,一对父女在那里用茶,显然是长途赶路而来,两人的脸上风尘仆仆,父亲面容尽是沟壑般的皱纹,苍老却精神矍铄,女儿戴着兜帽掩面,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眼看就要走近茶肆,巫岑照全身上下一阵剧痛,这阵疼痛倏地而来,自己也猝不及防,大叫一声,昏迷倒地,父女二人转头一看,只见面前一面目白皙的公子哥嘴唇发紫,眼圈黑如墨,就这么倒在面前。 旁边是刚要上茶来的小贩,见了巫岑照这副模样,当时便吓傻了,一般这样子的都是死人,他手中茶壶一跌,“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倒是老父亲迅速来到了巫岑照的跟前,扒开他的眼睛看了一看,当时巫岑照人虽然昏迷,可是周边发生了什么却很清楚,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意识无比地清晰,可是身体总是不听使唤,一日更比一日衰弱,或许自己还是要死的,只是之前没到时候。 “这是蛊毒!”只听得父亲说了一声。 巫岑照对邝曦说着这些往事,叹了一口气:“之后的事情你想也知道,那个老爷子,正是当时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那个女子是他的千金。”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几次都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可上天偏偏就不让我死,真是烦人得很。” 听他的语气,多有一些“想死也不能死的意味”,邝曦倒是不解了:“活着不好?为什么这么说?” 原来,这还要回到巫家人的身上来,巫家有一种世代相传的蛊术,这种蛊术,只有在巫家新婚夫妇生下孩子时才能告诉他们,巫岑照尚未娶妻生子,蘅溪亦是年纪还小,两人自然都不知道家中有这样一种蛊术。 巫岑照看看自己的手,在太阳的照射下,他的手苍白而细长,唯独手腕上有一道口子,显然是这些日子才划开过的, 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巫岑照是想自残。 这种蛊术,便是用锋利的刀子划开动脉,将巫家饲养的蛊虫放一只进去,蛊虫便会在人的体内繁衍生长,随后渐渐控制人的身体与性命,巫岑照被强盗砍了那一刀之后,本是一命归西,可正是这蛊虫在身体中源源不断地供给生命与血液,本是偌大的一道伤口,可正因为这蛊虫的作用,恢复起来很是迅速,当巫岑照在灵堂醒来的时候,身上竟只剩下一道疤了。 邝曦几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么奇特之物? 巫岑照比着手上的口子,这么划了一下:“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这么试一次,用利刃划开动脉,然后看着血静静流淌出来,可是到后来,血流了一地,慢慢变冷,变干,我都还活着。” 且这蛊虫会延缓身体的变化,要是按照身体正常的发展,巫岑照现在也应该是快三十岁的年纪了,可邝曦看他,却仍旧是少年的模样,这下当真感叹这蛊虫的奇特。 “可是,这蛊虫也并非十全十美。”巫岑照说道:“既是蛊虫,那么也是毒的一种,自从中蛊之后,时不时便会昏死过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只觉浑身疼痛,像是千万只虫子在啃咬自己的身体。” 巫岑照皱了皱眉,神情中满是苦涩,连他都觉得疼痛万分的痛苦,邝曦当然想都不敢想。 看来,那次巫岑照忽然“死了”,便是体内这虫子在作怪。 可邝曦还是不解:“巫家为什么要炼这样一种虫子呢?为什么要往人身体里放?” “这便是巫家自古以来的传统,因为巫家的男子,大多都短命,最多也就活个十几载便疾病缠身,暴毙而亡,甚至有的男子都来不及有子嗣便这么早早死去,所以每当有男孩子出生,便会往他们的身体里放这样的毒蛊,以延长他们的寿命。” 邝曦道:“好残忍。” 然而巫岑照却是笑了笑,这笑容里既是自嘲,又是对巫家凉薄的失望。 后来,被那对父女救了之后,巫岑照也得知了自己的病症,那个女子名叫郑念初,是当时院判大人的女儿,自小便跟着父亲行医,见过了许多垂死挣扎之人,也见过许多奇怪的病症,可这样的病症却还是第一次见,只想多研究研究。 只是要研究这蛊虫,少不得要脱了衣服,观察皮肤之下蛊虫的异动,才能摸索蛊虫的生长方式和走向,起初巫岑照只是万念俱灰,想着就连太医院的院判大人都救不了自己,那么天底下还有谁能救自己,只怕这一生都要在这虫子的阴影下活着,心中一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顾虑太多,见郑念初害羞的模样,干脆不耐烦,三下两下脱了上衣道:“你想看就来看,看了以后,寻找救治方法,多救治一些跟我一样的人。” 郑念初虽然一语不发,却是羞红了脸,坐来了自己跟前,巫岑照只是心中烦躁,便随意说道:“你既然要当大夫,以后便要看遍各种各样不同的身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就当我是个死人就行了!” 大概郑念初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奔放,于是在巫岑照的影响下,她干脆也变得奔放起来,不仅看,时不时还伸手去摸,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的指尖很是冰冷。 也不知为何,一连几日,巫岑照都觉得郑念初见到自己这个罕见的病例,似乎并不高兴,可转念一想,终归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别人的闲事自己少管。 父女俩照顾了他七天,之后两人便要离开此地回京城了,走之前郑念初曾羞羞答答地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回京城,京城有最好的大夫,说不定对于蛊虫之症有解救的方法,两人却全然不知,巫岑照就是甩了半条命,才从京城那个贼窟里逃出来的,哪里还能再回去。 得知他不去京城之后,郑念初背着父亲,私底下细声细气地道:“你中的蛊虽罕见,可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这个蛊虫,就连家中人恐怕都没有办法解,可听郑念初这么一说,他心中反倒还燃起一线希望来,既然知道自己的病症,那么天下之大,总有能救这病的人,这时蛊毒反倒成了一种助力,反正自己饿不死,杀不死,不如就这么走下去,寻访名山大川,不仅自行学医,也于各地拜访不同的医者,来医治自己的病。 本来一开始还是很乐观的,可谁知走了几月,见过了许多大夫,对于自己这病症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连用什么药材都无从下手,巫岑照甚至渐渐开始有些灰心起来,后来,一个老先生告诉他,南疆一带的苗族很擅用蛊,让他可以去南疆试试运气。 “去南疆的途中,我遇上了钱自芳。” “钱自芳,难道真有这个人?我以为……我以为是你杜撰的。”邝曦又一次睁大眼睛。 看着邝曦一次又一次惊讶的神情,几乎是入了迷,巫岑照却是从容地笑着:“钱自芳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钱自芳是一个科举考生,家中卖药供他读书,可惜屡试不第,终于还是放弃了科考,准备从事家业,可他医术不精,十次有八次要出岔子,要么就是给人扎错了针,病没治好,倒是把人家疼得哇哇直叫唤,要么就是配错了药,恶寒之症弄得人家雪上加霜,燥热之症弄得人家火上浇油,最后家里人终于忍无可忍,对他说道:“不要行医了,你成亲去吧。” 也就是这时,钱自芳在荒郊野岭,遇见了又一次蛊毒发作晕过去的巫岑照。 钱自芳本是连夜背上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准备逃婚离家出走,自古以来都只听闻过女方逃婚,可这钱自芳听家里要逼迫自己成婚,第一反应竟也是趁着夜黑风高迅速逃跑,谁知在半路上遇见了巫岑照。 日出之时,巫岑照觉得全身的疼痛渐渐消了下去,睁眼一看,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坐在自己面前,这人面色苍白,身形削瘦,竟像全身上下只有骨头一般,身上背个药篓子,本以为是上山采药的药农,谁知竟是连夜来逃婚的。 “钱自芳一眼就看出我中了蛊毒。”巫岑照说,大概这种感觉,就像是伯牙遇子期一般,巫岑照当时简直要感动得哭出来,当下也不问对方是谁,反而是问道:“那么兄台可能解?” 钱自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可解!只是有个条件!” 当时巫岑照寻访多位名医无果,只听了这句“可解!”全身便立刻如春风吹拂,好不痛快!精神为之一振,只当自己找到了重生之法,脑子一头发热,也没想到自己其实是被钱自芳坑了,要是当时冷静一下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多位老医生都没法救治的病,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怎么解得? 其实,当时钱自芳多半是知道自己逃不了家里人的追赶了,他早听闻自己成亲的对象是镇上著名的母老虎,八岁就能徒手碎花瓶,十岁便可当街打老虎,这等蛮力,莫说是个女人,就算是个男人,也定然是黑道头领,想起那媳妇的彪悍模样,自己这把身子骨,娶进门了怎么还有命能活? 可是不仅自家人在追赶自己,就连女方家都派人在追自己,两方夹道而来,怎有命逃?恰好见到了巫岑照,钱自芳心中便当下酝酿了一个馊主意。 “我有方法救你,但是你保证,你要听我的。” 为了增加一些神秘的意味,他还说道:“你中的蛊毒万分凶险,我施针救你的时候,不管身子如何痛痒难奈,都不可睁眼,也不可乱动,否则出了意外,我可不负责。” 终于有人能救治自己了,巫岑照感激都来不及,只觉脑子一团火热,当即便道:“只要大夫您能救我,就算扒我一层皮,我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钱自芳忽地眉开眼笑:“好!” 第300章 邝曦18 巫岑照和邝曦一起坐下,他救了云家公子,自然是云府的贵客,再加上邝曦也是少爷的朋友,云家人对这两人便很是毕恭毕敬,既然是少爷的贵客,那就是整个云家的贵客,从这一点来看,云府下人平日的调教还是很到位的。 两人坐在后院的园子中,下人不知什么时候送了茶上来,见下人们个个都神情闲适,不慌不忙,邝曦便松了一口气,看来云泽昭已经没事了。 “若我当初用点脑子,便也知道那钱自芳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口茶入喉,他又接着道:“可是,这世上处处是机缘,若非被钱自芳坑了,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那钱自芳的父亲行医多年,也略微研究过蛊术,所以钱自芳知道巫岑照的症状应该是中了蛊虫,可要说怎么解,则是一筹莫展,不过他虽不会解蛊,易容的本事倒是一流,他用这手易容的好本事,曾经骗吃骗喝好多年。 “易容?难道……”邝曦略微能猜到,巫岑照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试探地道:“该不会把你易容成他的模样,然后代替他去和那母老虎……” 他点点头,若是寻常人,被这么对待,其残忍程度堪比把人弄晕后拿走一个肾,可巫岑照此时的眼中竟还带着笑意,邝曦一直盯着他的脸,几乎想象不到,这张脸自己看了那么长的时间,可却不是巫岑照真正的模样。 前脚巫岑照才说:“只要你能救我,扒我一层皮我都不吭一声”,谁知后脚,钱自芳就真的先用麻沸散弄晕了他,然后扒了一层皮,然后换上了自己一张脸,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在巫岑照的身边徘徊:“小兄弟,你先不要睁眼,蛊毒我已经给你除去了,但是现在你还不能动。” 巫岑照以为这也是治疗的一环,自然听信大夫的嘱咐,一动不动,内心满是感激,只想着要如何报答于他。 不知过了多久,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还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巫岑照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钱自芳道:“兄弟,我可以动了吗?” 周围死寂一片,毫无声响。 “兄弟?我能动了吗?”思来想去,既然钱自芳都不说话了,那自己应该是能动了,巫岑照从床上坐起,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唯独脸上有点麻,他常听闻苗疆一带有奇术,拔蛊之术效用非凡,一旦治好了不仅能够完全根治,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 这人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救了自己却不留名,肯定是遇上高手了,在巫岑照的世界里,这些高手全部都隐迹于山林之中,行踪疏忽不定,凡人若能遇上,可遇而不可求,自己莫不是有了仙缘,当即便走出这小屋,在群山之中,朝着东边磕了三个响头。 谁知自己做梦都没想到,才磕完了这三个响头,便有一伙人操着家伙冲上了山来,为首的人面目狰狞凶恶,见了巫岑照,当下便操起手中的麻绳,指着他道:“快呀,姓钱的在那里,大家快!” 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巫岑照后脑勺就忽然被猛击一棍,昏昏沉沉地倒地,随后整个人被套在麻布袋中,不知被扛去哪里。 邝曦听他这么说,心想巫岑照当真不易,可心中马上又对那“母老虎”开始感兴趣,便拉着巫岑照问道:“那那个‘母老虎’你见到了吗?是什么样子的啊?” “什么母老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邝曦听闻一个激动,马上起身回头。 “云泽昭,你醒啦!”她几乎要跳起来。 云泽昭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即便是盛夏时分,也披着一件薄披风,好似芝兰玉树般站在屋门口,不同于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样,他面色再度恢复光泽,看上去精神朗朗,邝曦激动得要流出泪来,两脚跨过一处花台,冲过去便紧紧抱住他:“太好了,你还没死,你还没死!” 明明是去阎王殿走了一遭再度相逢,可云泽昭却皱了皱眉:“什么叫‘我还没死’,要是我真死了,我看你找谁哭去?” 邝曦一时高兴得不能自已,自然也无心同他计较,马上改口道:“你还活着,太好啦!” 真是没办法,云泽昭伸手上来,捏捏邝曦的脸,她一脸眉开眼笑,就差没手舞足蹈了,看着这副模样,云泽昭也忍不住想笑,他也不曾想,自己还有能见天日的一天。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听云泽昭这么一说,邝曦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紧紧抱着他,不敢放开,生怕一放开他就像神仙一样飘走了。 不远处的巫岑照看了,眉眼中也露出欣慰之色来,正是因为自己曾中过毒蛊,所以这些年才费尽心思研究接触蛊虫之法,若是与别的太医相比,自己的医术未必算得上惊为天人,可若是论蛊术,自己倒很是得意,邝曦做的最正确一事,大概就是找自己来给云泽昭解蛊。 云泽昭来到巫岑照面前,当下便行了一个大礼,巫岑照只是摆了摆手,自己从来不习惯人家这么感谢自己,现在还只是云泽昭,等下要是云泽昭的父亲知道儿子能下地行走了, 定然也是这么一番大礼,巫岑照从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便决意要在院使大人大张旗鼓摆宴席之前离开云府。 邝曦倒是很来劲:“好呀好呀,我们三个人去城里找家酒楼好好吃一顿,你们说好不好?” 云泽昭则是眉毛一挑:“你请客?” 看着他,邝曦先是哽了一下,自己这点钱,全是太医院的例银,倒还不知道够不够在城中酒楼里吃一顿的,可看着云泽昭,还是横下心来:“我请!” 巫岑照则平静地道:“你云大哥身子才恢复,不能吃那些香的辣的。” “我知道,那我们吃些清淡的不就好啦!”邝曦一脸激动,左看看巫岑照,右看看云泽昭,云泽昭一脸宠溺地盯着她,知道这丫头向来是脑子一根筋,今天若是不答应她,怕是一整天都要念,再说巫岑照也无意在府上久留,这样的安排倒是正好。 邝曦拍拍云泽昭的肩膀,看他穿得单薄,仍是不厌其烦地催促他加些衣服去,倒是云泽昭一脸无奈:“这大夏天的,你还要我穿多少?” 前阵子以为他要死了,邝曦可谓是受够了惊吓,生怕他再受点风寒,又病上一场,倒是云泽昭也反问:“你身上也还有伤,今天不准喝酒,不准吃香喝辣。” 邝曦像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对于她的承诺,云泽昭也是从来不信,今天只能靠钱太医多盯着她一些,省得她管不住自己,云泽昭一想到在自己昏迷之际,邝曦曾偷偷亲过自己,心潮又不住地飘荡起来,之后定然要严加责问她占自己便宜一事。 第301章 邝曦19 夕阳西下,正是华灯初上,京城开了一家名为“鹤子楼”的江南小吃,在这苍茫北方能吃到江南口味,本就是一件新鲜事,较之于北方,江南的糕点面点似乎都更为可口一些,而北方的面点更着重于填报肚子,比起雅致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奔放,即便此时是大明江山,可很多人仍旧是向往魏晋时期的文人雅士,那时候的文人们大多出生江南,对于饮食很是能创出自己的一套心得来。 起初只是因为一种新鲜感,众人纷纷来这家鹤子楼品尝江南口味,到了后来,似乎这就成了一种风尚,鹤子楼的老板便借了这个机会准备捞一笔,将菜品的价格往上翻了一番,于是随着时间的发展,鹤子楼便成了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光顾的地方了。 万家灯火初名,光影交错间,云泽昭伸出颀长的手指一指,便指向了河对岸的鹤子楼。 邝曦一间这楼有三层高,装饰古朴而典雅,墙壁之上有名家书画,颇有古色古香之韵味,再看看周围的食客吃的饭菜都是小碟小碟的,想来肯定是好吃不贵,便点点头道:“好,我们就在这吃!” 云泽昭走在她身后,偷偷摸摸地露出狡點的笑来,却始终不言语,倒是巫岑照走在两人身后,忽地站定了身子,看着远处的鹤子楼,仍旧是和前几年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过,唯一的变化,大概是旁边的赌坊拆了,盖成了妓院。 看见鹤子楼,他又想起郑念初。 当日自己莫名其秒被一群人五花大绑,不知抬向何方去,却还不知是中了钱自芳的套,现下钱自芳早就不知逃往何方去了,巫岑照的脸却又被易容成他的样子,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只见一个脸上长着瘤子的夫人揭开麻袋,一双三角眼盯着自己打量了一番,粗声粗气地道:“五官端正,其他也没什么出彩之处……” 等巫岑照反应过来,自己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全被扒光,换上一身大红色的喜袍,屋内燃着两根花烛,四周装饰皆是喜庆,心中一紧,不好,难道这是成亲了? 蘅溪的脸马上闪过了自己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被家人绑回来与蘅溪成亲了,拳头一捏,这怎么成?怒气蓦地涌上心头,没想到自己都走了那么远了,快要到黔南边境,家人还找得到自己。 巫岑照没想到,自己的确是走了很远,可不出几日,便又被扛回了京城,自钱自芳从京城逃出后,家里人便一路马不停蹄地追,追到了黔南,谁知钱自芳没追到,倒是把巫岑照抓了回来,闹了这出乌龙,至今竟还无人知道,只因为钱自芳的易容技术实在是太高,几乎是高到了瞒天过海的程度,就连巫岑照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脸已经成了钱自芳的脸。 四处绕了一圈,找不到自己的衣袍,很是气愤,干脆脱到只剩一件单衣,他心中决意,今天即便是只穿一件睡衣在大街上游荡,冷死饿死,也绝不与蘅溪成亲,谁知才一把衣服脱了个干净,屋外忽然闯进一肥硕妇人来,脸上长着瘤子,面目看上去很是凶恶,正是刚才揭开麻袋看自己的那个妇人! 这妇人穿着很是喜庆,浑身上下穿得跟新娘子一样,一脚蹬门而进,丝毫不加以避讳,巫岑照更是一阵猛汗:“难不成,这人就是我娶的妻子?” 心乱如麻,脑子早就无法控制身体,他只想立刻不择手段地逃走,只要能走,去哪都无所谓,既然是被绑来成婚的,即便是逃跑了也并非自己的罪责,巫岑照撒腿便要狂奔,谁知自己竟低估了这妇人,她的身形起码是自己的两倍,才到门口,嗅到了一丝自由的空气,谁知自己后衣领竟被提起,整个人被一双手拽到悬空,一看,竟是这恶妇拎着自己,像提起一只狗一样。 巫岑照被这恶妇猛地甩来床上,身体重重地一跌,眼前只见这恶妇朝着自己走来,三两下便牢牢按住自己的四肢,只觉四肢被按得发麻,明明自己也算是身强体壮,可如今竟是动弹不得,如刀俎之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唯独心中暗自流泪,世间如何会有这般生猛的女子,难道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要栽了不成? 此时,在黔南一带,潜逃的钱自芳倒很是乐呵,一边唱着小曲,手中一边还拿着一块烧饼,心中暗暗想着,兄台啊,真是对不住,事先没告诉你,我那定亲对象是个母老虎。 钱家在京城有一间极大的药铺,就算自己是个屡试不第的废柴,可只要家里有钱,总还是有人要的,与钱家定亲的,同是一大门大户,既是大户人家,那定然有钱,既然有钱,那么这么亲事肯定是要定下的,即便街坊都传闻,那户人家的姑娘是个母老虎,虽然平时见不到她的人,可只要看看她的侍女便知道。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小姐的侍女皆是聪明伶俐,身材小巧之人,可唯独这位小姐不同,侍女竟是个粗壮的恶妇,每每上街置办货物,各家的老板都要忌惮三分,敢缺斤少两,更是要被揍得头破血流,一个小姐,能有这样的一个侍女,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小姐肯定从小就不好伺候。 钱自芳曾经想象过这个小姐的模样,或是像孙尚香那样的女中豪杰,或是像街上那些嗜酒如命,喝醉了酒便要胡乱打丈夫的恶妇,思来想去,还是后者更有可能,想必她爹定是制不住她,才找了这么一个凶恶的“侍女”来。 而此时,这侍女正牢牢地将巫岑照压在身下,巫岑照就算外出混了一段日子,骨子里却仍旧是那个巫家的公子哥,没打过架,没摔过跤,就连吵嘴都是旁人代劳,怎地受过这样的委屈?就在自己被牢牢按住时,一众丫鬟们拥着新娘子进来了,眼看不远处缓缓进门的新娘子蒙着红盖头,巫岑照才松了一口气,幸好面前这人不是我的妻子。 这粗壮侍女慢慢放开自己时,巫岑照才喘了一口气,这一刻尤其希望自己立马发病,病得不省人事,最好就这么死了,但又一想,钱自芳才帮自己把病治好了,自己岂能有这般消极的想法? 揉了揉发麻的四肢,丫鬟和那凶恶的老妇人都已退下,房中只剩自己和那位小姐,虽不知自己怎么莫名其秒就被绑来了这里,可解释是必要的,否则这等乌龙婚事,定然会伤害这位小姐,眼看要与心上人成亲了,却发现根本不是同一人,这得是多么大的打击。 谁知,还不等自己开口,这位小姐竟先拒绝了自己。 只听她声音柔细,全然不似方才那凶恶侍女,也可能是刚才被那侍女吓怕了,现在只要听见女人的声音,都是如杨柳照花,莺歌燕语。 “钱公子,你我本都是无意之人,今日的婚事也全如儿戏一般,我知道你是被阿秀绑过来的,若你不愿意,现在就可离去。”这位小姐的声音很是坚决,说话之间丝毫没有停顿,却把巫岑照给听得懵了。 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段话大概可以提炼出两个重点来,一来是自己被当成了钱自芳,二来是这位小姐对钱自芳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 那正好,巫岑照站起身来,双脚仍还在微微发麻,谁知这一起身,正好看见了面前的一面铜镜,他大叫一声,又跌坐回去。 镜子里面,明明是钱自芳的脸。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巫岑照跑到镜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不对,怎么看都不对,心中只是嚷嚷:“我的脸,我的脸哪里去了?” 屋子外的丫鬟们嗤嗤作笑,但凡是洞房花烛夜,皆有“听房”的传统,想必外面这些丫鬟定然是在笑话自己,巫岑照一阵愤怒,当即便猛地打开门,丫鬟们一间他面有怒色,个个都吓跑了。 可巫岑照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脸成了这副模样,越是想,便越是愤怒,这才反应过来钱自芳说不定压根就是个骗子,把自己整成了他的模样,然后让自己来和这女子成亲。 可恨之极,当真可恨之极! “钱公子,你不走吗?”这女子又问了一遍。 走,我当然走,巫岑照怒气冲冲地扒下自己的喜袍,一言不发,心中却早就燃起了一阵鬼火,此时烧得正旺,可再怎么气,终究还是有一些残存的理性,半晌,他问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你家里不会怪你?” “你我是父辈随意指婚,若是我们两人都执意不从,他们也总不至于杀了我们不是?”这话虽说得豪气干云,可这声音与气势却是半天上不来,看得出,这个小姐内心还是有些害怕的。 “我根本不是什么钱公子。”巫岑照一肚子无名火,想说明真相,可说了有什么用,自己长着钱自芳的脸,这谁能信?听闻易容之术都是做一个面具,贴在脸上,可这脸竟和自己的面目融在了一起,只怕要把这张可憎的脸弄下来,还要找人帮忙。 听自己这么说,那女子显然也惊了,蓦地便摘下盖头来,谁知巫岑照看了她的脸,却是一阵惊讶,本是在胡乱脱着衣裳的双手顿时僵住了,整个人也木然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女子,正是郑念初! 而她此时也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显然没有看出自己是巫岑照。 “你说什么?你不是钱公子?” 巫岑照想起最初遇见她,她冰凉的指尖触摸自己的身体,那时候的她看上去怎么都不快乐,想来便是因为这桩婚事了,巫岑照的心底像卡了一个桃核,吐不出来也吞不进去。 “怎么是你?” 郑念初的惊异之情一点都不比巫岑照的少:“你认识我?我们之前见过?” 巫岑照顿了顿,下意识地遮住半边脸,咬着嘴唇道:“可能……见过吧……” 第302章 邝曦20 当时花烛在侧,屋内陈设本极为令人厌恶,谁知此时此刻,在巫岑照眼里,这暖人的气氛,竟如此情意绵绵,映像里的郑念初,是个说话细声细语,行为举止很是规范的女子,今日一见,她还是原来的她。 邝曦和云泽昭二人坐在一处,有说有笑,可自己的心思全然不和这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菜已上桌,除了一盘晃眼的西湖醋鱼之外,其他几样皆是清淡小菜,他动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明明口味清淡,却也吃得很是香甜,毕竟他也饿了一个下午。 好饭好菜自然要下好酒,这是自古以来的用餐传统,今天这桌,一个大伤未好,一个大病初愈,酒水也就上不了桌,按理说应该是吃得很苦闷的一餐,可云泽昭和邝曦两人兴趣却全然不在吃饭,几乎就是两个久别重逢之人互诉离别之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巫岑照心事重重。 那天晚上他没走,可却让郑念初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睁大眼,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巫岑照这一路的遭遇,实在太匪夷所思,换了任何一个人,怕都是这样一副神情。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没有离开,如果那时离开了,那么自己就可以过上自由的生活,继续隐姓埋名,继续往更远的地方去,天大地大,不止京城一处繁华,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离开,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他却知道,自己不爱郑念初,至少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有一种夫妻的相处之道,叫“相敬如宾”,若是光从表面上看,这种相处模式堪称模范的典型,可若是要以一种纯爱情观的角度去看,就总是会觉得哪哪不对,夫妻二人相处很是融洽,就像那些神话故事里的夫妻一样,可若要说爱情里本应有的炽烈,至死都要追求的欲望,两人统统都没有。 不仅是巫岑照“有意”躲着郑念初,就连郑念初平时无事也就躲在房里看书。 只是巫岑照时不时会想起父母来,若是他们知道自己成亲了,巫家可能会有后,会不会觉得高兴?他以为自己注定要孑然一身,毕竟生命中记挂之人除了蘅溪,再也没有旁人了,可命运就是这般无常,他的脸变成了钱自芳,身份变成了钱自芳。 不仅如此,还沾了钱自芳的光,不久之后,老岳父见自己对医学很感兴趣,干脆提议把自己提拔进太医院。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宫里见到采荷,很多人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谁知兜了一大个圈子,就像走了一个轮回,这些命中注定要相见的人,还是会以不同的身份出现。 采荷犯了心疾,一般为宫女看病自然是无需资深老太医出马的,于是新来的巫岑照便成了跑腿人,每一环,就像是被老天设计好一样,采荷自然没有认出自己来,只是见她身上佩戴着自己送的那枚鲤鱼玉佩后,巫岑照的心微微有些触动。 见到采荷的时候,两人都以为自己怕是没法活命了,人到末路,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自然也是真挚的,既然两个陌路人都要死在一起了,那来世或许有缘,当时巫岑照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离开的一天,两人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给采荷看完病后,巫岑照心中诸多感慨,如果自己不一意寻思,就这么走下去,活下去,是不是后面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在太医院混出名堂,以功成名就之身再度与家人相见,或许有一天,采荷会认出自己,然后和自己说着离别之后各自的故事。 三人吃完饭后,见天色晚了,决意在此投宿,本是邝曦嚷嚷这自己请客,可最终云泽昭还是趁着她不注意,偷偷把银钱塞给了小二结账。 今天风和日丽,晚上月色极好,这种好时候就适合文人雅客来吟诗作画,两人也绝不辜负这一良辰美景,坐在楼顶的高台上畅谈,毕竟两人都是才从黄泉路上捡回一条命的,在这方面自然很有共同话题。 夜风徐徐,在这炎炎夏日中吹得人很是畅快,可云泽昭的心情却并不那么舒坦,看着邝曦,他仍旧是心存愧疚:“那日见你受伤,我顷刻间便乱了手脚,最后还是父亲救的你。” 邝曦却道:“前几天你半死不活的,我不也救不了你?最后还是钱太医救的你……” 她话未说完,低着头小声纠正:“可能,应该叫他巫太医了吧。” “巫太医?听起来怪怪的。” 这种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既然是太医,那么肯定是相信真理的一方,可是巫之一姓,自古以来都是算命先生的姓氏,这是从姓氏起源时就有的传统,所以“巫太医”这一称呼,等于是融合了科学与迷信为一体,怎么听怎么怪。 “算啦。”云泽昭伸手摸摸邝曦的头:“你不如明天问问你钱大哥,看看他喜欢你怎么称呼,再说了,也不过就是一个称呼罢了,我们三人之间,还是好朋友不是吗?” 邝曦点点头:“不错,不管他是钱大哥还是巫岑照,我们三人都是好友。” 天色晚了,整条街都寂静下来,当灯红酒绿逐渐隐匿,天上的星辰就变得耀眼起来,在太医院,自然不比这些达官显贵,夜生活如此多彩丰富,到了夜间,邝曦若是不看书,便会躺在屋檐顶上看星星。 云泽昭忍不住笑笑:“不过我说,你那钱大哥,经历也实在是太神奇了,谁知道,一个算命世家的公子哥,竟然最后走上了从医的道路。”大概这样的转变,正如那些投笔从戎,以文人的身份征战沙场的人一样。 可邝曦却不觉得巫岑照的经历有多么匪夷所思,倒是相反,当下做出的每一个选择,仿佛都在冥冥中暗示每个人的命运。 “钱大哥身上正是中了巫蛊之毒,才会寻找救治自己的方法,正是因为寻找救治自己的方法,才会选择行医治病,这一路走来,不也算顺理成章?” 云泽昭觉得她说得很是有道理,点了点头:“那么邝曦,你来太医院当医女是为了什么呢?” 谁知,这么一问,却被邝曦先一步反问道:“那你呢?我看你成天挺喜欢倒腾那些药草,你想当大夫,又是为了什么呢?” 星辰闪烁,依稀可见远方的群山隐在夜空之中,云泽昭低着头道:“先帝孝宗身前中了奇毒,不治而亡,后来虽查出了凶手是何人,可这又有何用?我父亲本是先帝主治太医之一,可即便如父亲那般读遍百书,精通医理,最后却还是只能看着先帝在眼前死去。” 此时的邝曦很能体会他的想法,先帝离两人太遥远,可若是亲近之人就死在自己面前,可自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这种感觉,实在太煎熬,经历了一次,邝曦绝对不想经历第二次。 “我曾以为读遍了所有的医书,便能成一代名医,可又岂知天下之大,这些医书也不过是先贤前辈们寻遍名山大川,见过了无数的病例才得来,许多书本,不过一家之言罢了,譬如钱太医,若不是见了他,我定然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诡谲怪诞的重生之法。” 云泽昭说得确实不错,邝曦也道:“的确如此,钱大哥为了治自己的病,不也去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人?可是还有很多的病,即便是一些老先生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钱大哥已经那么厉害了,可他对于自己的病,只怕仍是没有办法。” 即便是黑夜,却也仍见依稀万家灯火,大明王朝虽是盛世,可不管是王宫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家中的孩子大多短命,尤其是宫里的孩子,现在皇上的孩子本就不多,宫里又是各种明争暗斗,作为太医,压力本就极大。 “既有重生之法,那么这个世间,也自然就有长命之法。”云泽昭站了起来:“我们成为医者的意义,不正在于此?” 大概是被云泽昭此时的心情感染了,邝曦今晚也不与他抬杠,反倒很是赞同他说的每一个字。 “你说这个世上有很多奇怪的病,都是做医者的没有见过的,虽有惋惜和不甘,可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机缘?”她也起身,看着身边的云泽昭:“毕竟啊,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亲眼见过了,才会觉得满足,也正是因为见过,才会让人想要探索下去,书上写的东西,不过都是前辈们探索的结果,有字的是书,无字的也是书,世事洞明,才是真正的学问。” 云泽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来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好像长大了不少嘛。” 这倒是让邝曦不满了:“我平常又不是不用功,我也有看书的啊。” 和邝曦站得很近的时候,云泽昭才会想起,自己昏迷时,她曾偷偷亲过自己,看见云泽昭炽烈的眼神,邝曦的思绪好像也被拉到了这件事上,云泽昭昏迷的那段时间,自己时常在审视自己的感情,按理说气氛都烘到这里了,那接下来肯定就是要丢大牌的时候,可她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出怎么说。 云泽昭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既然学医,那便志在突破,前人之言终究是前人之言,我希望,什么时候,也能有我的一家之言。” 他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目光中倒映的却是漫天的星辰,邝曦的目光也随即变得坚定起来:“不是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焉知今后不是你我之辈?” 云泽昭忽然将身子转向一旁,伸出手来:“邝曦,今后我若走遍名山大川,去看不同的人,去见不同的事,你可愿与我一道?” 邝曦一脸的惊异和感动,几乎霎时间便要落下泪来。 可是,出口的却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想想。” 云泽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很是突兀。 第303章 邝曦21 本以为邝曦还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成天想的就是吃吃喝喝和谈恋爱,可巫岑照怎么也没想到,跟着云泽昭,现在她便开始思考起如此沉重的问题来了。 这一点,对于自己来说,不知是好是坏。 他以钱自芳的身份,和郑念初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外人看来,这对夫妻还算和谐美满,可两人都知道真相,即巫岑照真实的身份,即便没有私底下讨论过,可两人也心照不宣,绝不在外人面前提起。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巫岑照的性格从那时开始变了,变得寡言少语,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是忍不了这种生活了,能认清自己的感情,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是大多数的人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仍然哄骗自己,沉浸在睡梦之中。 他不喜欢郑念初,从来就不喜欢,尽管巫岑照从来没有想过,若是自己成亲,对方要符合一些什么样的要求,或是有些什么样的特征才能让自己满意。 他曾想过,自己的妻子可能会像蘅溪那样,虽然体弱多病,可聪明好学,对远方的世界总是有着无尽的向往,可惜自己绝对不会和蘅溪结为夫妇,他也想过,将来的妻子可能会像江湖上那些女侠一样,快意恩仇,性情中人。 这些跟“冒险”“自由”沾边的词,郑念初一个都不占,她骨子里很是传统,甚至比自己还要寡言少语,她只当自己是夫君,时时刻刻在自己面前低着头,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有的时候,巫岑照甚至忍不住发火,故意将桌上的书统统扫到地上,只想引她与自己痛痛快快地吵一架,可谁知郑念初只是蹲了下来,一一捡起了地上的书,再按照原先的顺序放回桌上。 他再一次萌生了想走的念头。 明明是钱自芳不对在先,可巫岑照却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小偷,偷了别人的生活,偷了别人的妻子,透过窗户,他看着屋内的郑念初,就像那些根本还未出阁的小姐一样,窗檐下,她手捧一本书,静静地读着,不管是什么动静都不曾惊扰她。 巫岑照转过身叹了口气,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妻子,同她较个什么劲? 谁知刚要走,身后一阵门开的声音。 是郑念初。 巫岑照不语,等着她先说话,记忆中,她从来不会主动同巫岑照搭话,两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就连同房这种事都从来没有过,巫岑照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洞房花烛那天留了下来,他只想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离开,不要耽误了人家姑娘,可谁知郑念初不知何时从房里推门出来,想必是察觉自己在外面看着她,那一刻,巫岑照的脸微微发红。 郑念初一改往日阴郁寡言的神情,忽然道:“我们去鹤子楼喝酒好不好?” “鹤子楼?”巫岑照眉头一皱。 那时鹤子楼生意正好,成为达官显贵们聚餐的必去之地,郑念初成天就呆在家里,巫岑照不知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可这正好,趁着和她出去吃饭的空挡,自己走得也痛快,想到这里,巫岑照便答应了。 那时正好赶上端午,到了夜里便有灯会,只是巫岑照从来不喜欢这些,以前蘅溪在家,会买一些漂亮的花灯给她耍着玩,可现在,再也没有让自己买花灯的人了。 坐在鹤子楼二楼的雅间,看向窗外,只见街头人来人往,俗话说,大隐隐于世,自己现在逃跑,隐于人群之中,只怕就算是惊动了整个府邸都找不到自己了。 郑念初点的菜口味很清淡,可以说每一样都不合巫岑照的胃口,虽然自己家里是一家子的北方人,可父母尤其嗜辣,据说祖上曾在川东地区呆过,所以对辣味很是执着,吃辣俨然已经成了一种仪式。 这几道菜,巫岑照几乎一筷子都没动,只是稍微吃了点清汤白豆腐,令他惊讶的,大概只有郑念初还要了几两酒,但凡是当大夫的,都多少知道酒这个东西伤身,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郑念初却甚是豪爽,一口就是一碗,一滴不漏全部喝光。 “你喜欢喝酒?”巫岑照问。 她没有说话,依旧在往碗里倒酒,倒满了,就是一饮而尽,像是没听见巫岑照的话,巫岑照也习惯了,两人时常都是如此,只是见她不答话,心中已有微微的怒意。 “你喝够了没有?”他几乎是强压着怒意,尽量做到心平气和,周围已有人投来了惊疑的目光,一开始巫岑照以为,一个大小姐一样的纤弱女子在这里喝酒,自然是千古奇观,引来路人侧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听路人纷纷言语,他才知道,原来这鹤子楼有个规矩,但凡是能一口气喝下八罐子“梦华春”的,所有菜钱一概免费。 定睛一看,那酒坛子上,明晃晃的一张红纸,正用草书龙飞凤舞地书着“梦华春”三字。 平日里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的郑念初,不知今日怎么如此豪爽,一罐饮罢,一手拎起剩下的一个罐子,便走出了小房间,来到了鹤子楼大堂中。 “老板,你说只要喝下八罐梦华春,今日的菜钱便一律不算,可是当真?”这话再也不是蚊子一样的声音了,倒是像从丹田里发出来的。 那老板一见这么一个瘦弱女子,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大家小姐,眼神之中也是一阵轻蔑,登时便叉起腰,摇头晃脑地道:“不过,这正是我松鹤楼的规矩,不过嘛,要喝下八罐梦华春不醉者,才能免菜钱,否则,不仅菜钱不免,就连我这酒,也不是免钱的。” 众人哗然一片,听老板这意思,这梦华春只怕也是名贵的酒,若是喝了八罐喝醉了,连酒钱也要算在内,这也算合理,否则光是酒钱,这老板估计都要赔本。 眼看一个小姐竟然要来挑战这梦华春,楼上的客人纷纷将目光投来了大堂之上,巫岑照心中的怒意已经到了极点,郑念初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这么大张旗鼓地出去抛头露面,这算什么? 带着怒火,他猛地站起,眼看就要撞开人群,把郑念初揪出来,可才走了两步,忽然犹豫了。 所有人都在大堂,几乎把中间的郑念初围了个水泄不通,郑念初一碗碗地倒着酒,一口口地灌下肚去,空荡荡的小包间内,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巫岑照一捏拳头,擦过人群,便缓缓下楼来了,楼底下也没什么人,听说楼上有热闹看,一个个全部奔了上去,就这样,巫岑照走出了鹤子楼,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嗅到的是自由的气息。 可不知为何,这自由,总觉得没有往日来得痛快。 人群熙熙攘攘,五彩的花灯绚烂缤纷,这一切仿佛都是虚化出来的景色一样,就如身在梦中,巫岑照停住了脚步。 嘈杂之声依然不绝,不知何时,鹤子楼里的热闹已经散了,人们就如潮水一样,涌出楼来,当那些如光影一般的人群全部散去时,只有郑念初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她知道,巫岑照走了,或者说,他从来不想留下。 当她的目光越过层层围住自己的人群,见到空落落的雅间时,整个人便像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凉水,放下手中的碗,伸手一甩,一锭银子砸在桌上,这动静太大,几乎要把这有些年头的木桌砸出个洞来,老板眼睛都看直了,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伸手便抓起了银子。 倒是看热闹的群众不满而散,本以为是个稀奇的女中豪客,没想到喝了区区两杯就认输了,没劲! 郑念初在原地坐了一会,心中闪过很多的事情,可是没有一件是能清醒地去思考的,她像个失魂落魄,被人控制的傀儡一般站起,神色苍茫地走出了鹤子楼,出来一看,人群熙熙攘攘,他们有他们的热闹,自己空无一物。 不管他是巫岑照还是钱自芳,郑念初看得出来,当初他留下,多半只是可怜自己而已,入赘郑家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神情中透露出的都是无比的厌恶。 当时郑念初本已做好决定,成婚当日,让新郎官离开,反正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他怎可能对自己有意?新郎官走了,自己便割腕自杀,可谁知真的见了面后,新郎官竟是自己曾经认识的巫岑照,这么一个误打误撞,让郑念初犹豫了。 现在想来,当时的犹豫便是最大的错误,若是那时就死了,这几年不会有怎么多的烦恼,两人从未同房过,长辈那边自己倒还应付得过去,可自己心里这一关,却怎么都过不了,她原以为,自己一定会遇上一个喜欢的人,然后与之相守一生,可命运就是这么不尽人意,你遇上的,未必是你喜欢的,也未必是最合适的。 她想过逃婚,想过誓死不从,那些话本小说上写的贞烈女子,大多一生都是轰轰烈烈,可是故事终究是故事,现实中,还是只能按部就班,这么一步步走下去,现实中敢于改变的人,永远只是一小部分,很不幸,郑念初刚好不属于那一小部分,所以才有了后面的后悔。 即便如此,郑念初仍是不后悔,今日她本就是有意要巫岑照离开,这桩乌龙的婚姻,也无需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脸上露出微笑来,几年来,或许这是第一次展颜微笑,她总是有意回避和巫岑照说话,只是尽力做到一个妻子的本分,平日里,也只是闭门不出,可是今天,巫岑照真的走了,心里忽然又像是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是对于他的存在习惯了。 既然可以习惯他的存在,那么自然也可以习惯他的不存在,带着这样的想法,郑念初朝前走去,可没走两步,她脸上的笑容就像结了冰,表情凝结了起来,脚步也不动了。 巫岑照手中提着一个莲花花灯,面带微笑站在自己面前。 整个天地,就像倏忽静止了一般,宇宙洪荒,全部失去了本应有的色彩,变得灰白,死气沉沉,只有这一方寸之间的天地,有如这世间唯一有生气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风景才开始有了颜色,人群又发出了鼎沸的声音,摩肩接踵在街上缓慢行走。 “怎么?酒没喝完,把钱也输光了?”从巫岑照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的别扭之处。 郑念初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巫岑照走上前来,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她:“以后不许做这样的事了。” 仿佛被施了咒一般,郑念初盯着他,又像个木偶一样点了点头,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回来,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想走,酸甜苦辣顿时从心底涌出来,忽然间,手中一暖,巫岑照拉起了自己的手,便朝前走去。 “我们去哪?” “街上这么热闹,不过去看看?”巫岑照一句话,又将郑念初说得哑口无言,可是,心中一直解不开的结似乎被触动了,这一次,她觉得很是舒坦:“好,我们就去看看。” 第304章 邝曦22 如果两个要强的人一直都针锋相对,忽然一天却和好了,那么一定是从一个人最先让步开始的,若是没人让步,那么两个人都会像顽固的石头,千年不化。 可是,在巫岑照眼中,自己还是巫岑照,不是钱自芳,郑念初始终是别人的妻子,有的时候看见她,心中总是忍不住想,要是下一秒,如假包换的钱自芳回来了该怎么办? 对此,郑念初倒是很看得开,阳春三月,桃花灼灼,她身着缟素白袍,手握一枝青竹毛笔,细致的笔尖在光滑的纸张上滑动,一朵娇艳欲滴的五瓣桃花跃然纸上,眼眸低沉,全部的身心都在如何画好这一朵花上,待到添了枝叶,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阳光映衬着花影照射进来,巫岑照坐在窗边,两人时常结伴出去寻找一些稀奇的草药,若是找到了,郑念初便会将其画下来加以参考,可今日她画的明显不是草药,兴之所至,她也会画一些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 巫岑照只记得,郑念初画桃花的那天,外面很是安静,就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一般,这样的时光在常人看来应是寻常,可不知为何,那天的光影交错,窗外桃花纷纷洒落,郑念初在房内作画的情形,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他记得,郑念初搁下笔,展开画道:“你何须担忧那些?纵然那个叫钱自芳的家伙真的回来了又如何?我的丈夫,是我眼前的这个人,你就是你,不是旁人。” 话音一落,天地为之静默。 我们常会在梦中看到一些情形,或许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或许是心中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一些东西,那些情形,其实都是内心挥之不去的执念,每当巫岑照想起那日,心情便总是很纠结。 遇见邝曦,也是在那一年的春天。 一个眼神瑟瑟的小姑娘忽然被带到了院使府邸中,她一身蓝衣,肤色白嫩,看人的眼光充满了生涩,不像是街头那些讨饭的小鬼,一个人心性如何,只要看眼神就能看得出来,即便是小孩也一样,那些成天在街头乱窜要钱的小鬼,大多都是眼神犀利,像一只野狗,专门盯着过往的行人,一眼见到富得流油的,就一拥而上,抢他个天昏地暗。 可是这个小女孩不同,她的眼神里满是明净,清澈得如一汪清水,一问,说是在街头流浪的时候遇见了郑夫人,见郑夫人愿意收养自己,便跟着郑夫人走了,巫岑照一直不知道,郑念初什么时候做起慈善来了,就连这么小的女孩也往家里带。 一问郑念初,她却只是三言两语地随意说了几句:“这个女孩与我投缘,便将她带回来了。” 投缘大概是世界上最为敷衍的说辞了,不过巫岑照也不想多问,既然郑念初带她回来,自然有她的道理,只是这女孩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在外流浪过的,万一是哪家的孩子,这岂不是成了绑架儿童? 面对巫岑照的疑问,邝曦只是摇摇头:“我爹娘都死了,后娘总是打我。” 她拉开袖子,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这年头,遭受虐待的孩子比比皆是,如果一个个去可怜,只怕根本可怜不过来,这类孩子一般从小到大就做苦工,给家里赚钱,郑念初虽是心善,可要真这么一个个将这些可怜的孩子搜罗起来,只怕整个院使府邸都会变成慈善堂了。 一般来说,这些孩子都不大会认字,有的人长到了十几岁都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可当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她却丝毫不含糊,当下便拿起了笔,端端正正地写了“邝曦”二字,爹娘过世,自己还能识字的孩童本就不多,能写“曦”这么复杂一字的孩子更是少之又少。 这让巫岑照更是好奇:“有人教过你写字?” 邝曦眯起眼睛笑笑,巫岑照赏识的眼神似乎令她很是开心:“村东头的王先生教过我写字。” 和邝曦的初见便是如此了,可巫岑照却是没想到,自己的命运,竟和邝曦紧紧联系在一起。 依旧是鹤子楼,依旧是十方繁华,可是风景依旧,故人已经不在,看着房顶上不远处谈天说地的云泽昭和邝曦,巫岑照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捏住,紧促得喘不过气来,自己为人处世偏执孤傲,郑院使在世的时候,人家还会看着点院使大人的脸面,给自己一点尊重,可后来郑院使去世,云院使上位后,自己的处境也一落千丈,邝曦跟着自己,一样被太医院的其他学徒看不起。 那年冬天后,身边的所有骤然消失,就像上天再度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地位,名誉,亲近的人,一切的一切,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邝曦还在自己身边,她像一根稻草,紧紧捆在自己的腰上,什么时候这根稻草一断,自己也就跌入万丈深渊,再也不见天日。 那年冬天,全京城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伴随而来的,是太医院院使大人全家入狱。 院使的大女儿郑容和在宫为妃,因争风吃醋犯了大过,那时的弘治皇帝可不像现在的武宗那么糊里糊涂,妃子在后宫犯了大错,危害了皇嗣,皇上和太后一怒,要诛了郑家的九族,后来幸得顾皇后求情,这诛九族才免了,可九族虽不诛,却还是诛了郑家一家。 郑家全家入狱,在京城是一件大案,当时不仅轰动了整个朝廷,就连京城每条路上的路人都对这件事略知一二,人人口口相传,事情也就传得越来越离奇,说什么郑家一家都是妖魔鬼怪,可唯有一件事,即便不用传,大家也都知道,并且异口同声地唾骂。 那就是郑家全家入狱,唯独郑家女婿跑了个无影无踪。 街道上有好事者总是三三两两围起来,对此说三道四,街上一个说书先生拉着嗓门,嘴中念念有词,手中也比划得有神有色,众人皆围过来听他一说。 这段时间最时兴的话题,自然是那郑家的女婿,只道这女婿姓钱,无人知道名字,可光是这个姓,便表明了这个女婿是个爱财如命的小人,听到此处,围过来的众人全部作沉思状,细细想着自家有没有姓钱的混蛋。 那郑家那女婿本就是入赘进去的,现在郑家遭了大难,谁知那女婿竟裹了钱款跑路了,可怜郑家老爷平日里待他不薄,甚至还将他提拔进太医院,谁知到头来却遭他恩将仇报,真是可悲可叹。 这段故事当时很流行,毕竟这么大一个热点,要是蹭得恰到好处,说书先生定然赚得盆满钵满,是故这些说书先生越说越能说,越说越神。 这个先生在东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说着这郑家的上门女婿是如何无耻不要脸,可说来说去也就这么个事,那些街坊领居听腻了,也就各回各家,唯独人群中每天都会有一个面容枯白的年轻人和一个穿着考究体面的女孩在听书。 这两人自然就是巫岑照和邝曦了,院使大人被抄家之后,钱自芳这张脸是不能再用了,好在巫岑照的易容之术已经学得不比钱自芳差了,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张脸,靠着这张脸,带着邝曦混迹于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街道,打听院使大人的消息,院使大人虽然全家入狱,自己一时间也无法可救,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每一刻的风吹草动,看看事情是否还能有转机。 那时,他想过去求钱自芳的父亲,可钱自芳的父亲听闻郑府出事了,脚底好似抹了油,跑得飞快,等巫岑照一到,只剩下了一间空荡荡的药铺,在街头徘徊了几天,一天清晨,终于心中一紧,带着邝曦道:“我们去巫家。” 巫家虽然是算命的,可在京城也算有名望的大家族,可即便是巫岑照也没有把握,父亲会不会帮自己,毕竟院使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介不相关的人罢了。 第305章 邝曦23 整个夜里,邝曦心神不定,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一闭眼,黑暗中全是云泽昭的脸,他沉静的双眸,向自己伸出的手。 她闭上眼,将被子拉过头顶,要是真的能跟云泽昭一起走下去,她当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那时,心中有什么东西梗住了,唯独在这漫漫黑夜中,放下了所有炙热的情感后,理智才慢慢清醒过来。 她不能和云泽昭在一起,这一生都不行。 想到这里,邝曦鼻尖一酸,眼泪差点便要夺眶而出,脑中出现一个固执的想法,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自己不认识云泽昭就好了,毕竟有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也比见过了之后错过好很多,可惜自己的苦衷永远不能对他说出来。 四月的京城,天气已经渐渐开始转热,街头的小孩总是应景地换上单薄一些的衣裳,不过也有一些孩子,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凛冽寒冬,身上穿的永远破旧而单薄,这些孩子就像街上的一条野狗,要是有人给些吃的,便能熬过整个冬天,要是无人眷顾,那么可能就会死在寒冬里。 天气回暖是好事,热天总是比冷天更容易生存下去,每个寒冬,都会有孩子冻成路边枯骨,有的孩子受不住了,便带着幻想,想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他们走了一拨又一拨,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有的孩子仍然固守在京城里的土墙之下,因为毕竟是天子脚下,这里的人很是富庶,一有钱,就好抢。 这群野孩子中间,邝曦是最特别的一个,若是行人稍微留意,便可发现,那些被视作野狗的乞丐中,总是有一个眉目亲善的女孩子,穿着考究,干净的衣服上一点污渍都没有,头发永远都是整整齐齐,一双小手每次都捧着几大个馒头,来到这些脏兮兮的小孩堆里,将馒头一个个递给他们。 这便是邝曦。 这些孩子,一边靠着这些馒头挺过了这一年的冬天,一边庆幸自己留在了京城,果然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 吃完了馒头,这些浑身散发着恶臭的孩子便和邝曦在路旁玩打石弹,一个头发像鸡窝一样,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回回都拍着胸脯道:“现在大冬天的,河里都结冰了,等到了夏天,我下河游水摸鱼给你看。” “那有什么稀奇?”一个矮瘦矮瘦的小孩道:“谁还不会游个水?我能闷着头游完一整条河!” “吹牛吧你!你游一个我看看!” 带着好奇的神情,侧头听着这些小孩子一个个地吹牛,就是邝曦最喜欢的活动,可每当太阳西沉,自己便不得不回家去,这些孩子总是流着哈喇子看着自己离开,等着第二天自己再从家里带馒头出来,可没人看得到邝曦惴惴不安的神情。 邝曦家中经商,家境还算富裕,可父亲偏偏喜欢去捞那些不明来历的黑钱,以至招了仇家,一个杀气腾腾的夜晚,爹娘忽然不明所以地闯入自己房间,抓着自己,不由分说地将自己锁进了柴房中去,将钥匙从窗户的缝隙中丢了进来,吩咐自己不到白日不许开门。 邝曦心中满是不安与恐惧,等第二天走出了那间柴房,家里人全部死在了血泊之中。 家里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后娘,想来想去,大概是父亲身前在外头的女人,当时的邝曦只想得出这么一个解释了,这个后娘经商很是厉害,家业在她手中还不至垮台,可这后娘偏偏不喜欢自己,动辄打骂,终于有一天,家中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伙,亲昵地称呼后娘为“娘亲”,这之后,邝曦被彻底逐出了家门。 脑海中第一反应,自然就是去找曾经的那些“难兄难弟”了,大家一同当街头野狗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自己再也不是什么大小姐了,也给不了他们馒头了。 可命运的转折总是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流浪第二天,便遇见一个坐在轿中的夫人,这位夫人容貌甚美,可谓很符合那些古典美人的扮相,邝曦曾在父亲书房中看见一副美人画像,弯弯一道眉目如月,纤纤一双玉手执着折扇,闭目静思,神态娴静,那时邝曦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这样的美人,而今天见到了这位夫人,就像画中之人活了过来一样。 看这位夫人来的方向,应该是刚去寺庙里求完签。 只见轿子在眼前停了下来,这位夫人缓步而下,她的脸蛋甚是小巧,五官精致,这些街头流浪的孩子也见过些美人,并不觉得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再说了,在这些孩子的眼里,那些有钱人大多都是颐指气使,用鼻孔看人,可是大家见这么一个有钱的夫人,竟然在自己面前停下了,对几人还丝毫没有嫌弃之意,当下心中也生出了一些敬重来。 这夫人姓郑,当下便走近邝曦,在这些小孩里面,邝曦身上是最干净的,这夫人一眼就注意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是,可令这些孩子不解的,却是她张口就问邝曦的出生年月,邝曦回答之后,她满眼都是惊诧。 天色渐渐布满了余晖,邝曦随着这位夫人的车马渐渐远去,那之后,这些街头流浪的孩子再也没有见过邝曦。 郑家出事的前几日,京城下了雪,只要是个孩子,见了这样的景象,定然都是要出去疯玩一趟的,别说是孩子,就连家里的丫鬟们,都开始趁着大雪,去府上折梅花,争着抢着要折最好看的花,邝曦当然也想玩,可那天见郑夫人面色郁郁,像是心情不好,便也收起了玩心来。 自从到了郑府,郑夫人待自己可谓是千般万般的好,从来不会将自己当做下人对待,比起自己在家,不知要好多少倍,现在自己的家,除了一个会打人的后娘,什么都没有。 郑夫人看着窗外,眼睛一动不动,在邝曦的印象里,她是一个言语不多,却极为聪敏的女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办法解决,可最近几日,她的脸色就像这天气一样毫无生气。 “夫人,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邝曦试探地问道。 郑夫人裹着厚厚的袄子坐在书房,桌上已经研好了墨,纸张铺陈开来,可半天都不见她动笔作画或是写字,她就这样呆呆出神看着窗外,想了一想,邝曦觉得,这或许和她的相公有关,前几天本来大家都好好地吃着饭,可郑夫人的相公忽然脸色一白,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夫进进出出几天才把他治好了,大概夫人正是在为这件事烦心。 “邝曦,你可知我当日为何带你进府?” 邝曦这倒是有些不解了,夫人明明是为她相公的事情烦忧,怎地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那日我去寺里求签,得知路上会遇一奇人,第一眼看见便觉投缘,不想问了你的生辰年岁之后,果真不错。”她像是在和邝曦说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相公中的是巫家特有的毒蛊,这种毒蛊,无药可解,唯独只能以女子至阴至纯之血才能得以净化,可净化的方法很复杂,一有不慎便会要人性命,可如今,相公他病已至此,若是不立刻以血净化,怕是只会恶化下去。” 邝曦听着郑夫人所说,觉得很是有道理,毕竟他们一家子都是大夫,还是宫里的大夫,那么她说的肯定不会错,可是看郑夫人的神情,却好像很是为难。 郑夫人看向了自己,那个眼神,满是冰冷,可冰冷下面,却藏着不舍。 “邝曦,当日我去寺庙,便是要问佛祖如何能寻到阴时阴刻出生的女子,正是依着佛祖之言才找到了你。”她话已至此,邝曦这才明白,是要用自己的血去给她相公净化全身的血。 郑夫人本就救了自己,那么自己报恩也是理所应当的,邝曦当下就点了点头。 看得出郑夫人尽力使语气保持平静,对自己说道:“邝曦,那毒蛊凶猛异常,若是用你的血给相公净化了,你当下便会死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邝曦心中一震,原来她找到自己,只是为了用自己的血液给她相公净化,如此一来,自己就会死,怪不得郑夫人言语之中,颇多迟疑,这下子,就连邝曦自己,也不敢一口答应, 她当然要报恩,可若是报恩便要搭上性命,自己是怎么都不愿意的。 邝曦背后一凉,平时温文尔雅的郑夫人,今天竟然似个屠夫一样坐在这里,在小孩的眼里,一旦遇到什么恶行,那么这恶行便会不断放大,现下郑夫人在她的眼中,已经成了张牙舞爪的地狱判官,邝曦倒吸一口凉气,拔腿就往门外冲出去。 这一跑不知跑了多远,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出了郑府。 那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她是一个人在外面度过的,来到了街头,她想起曾经在一起流浪过两天的那些乞丐孩子,若不是遇上了郑夫人,自己恐怕还跟他们在一起做乞丐。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邝曦找到了几人曾经的窝点,可再也没有看见这些孩子。 雪夜中,只听得到打更之人的声音,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邝曦拉住了打更人,问他这些乞丐孩子都去哪了,那打更人夜夜都在此处游荡,对于这一片的情况倒也还算了解,只是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早死啦,今年冬天那么冷,有几个能活下来的?” “小姑娘,你也快些回家去,这些小子,死一个是一个,又不做事,成天在这里偷鸡摸狗。” 打更的人慢慢远去了,雪夜中,邝曦孤单一人的身影显得很是突兀。 她失魂落魄地晃回了郑府,已经是大半夜了,可书房的烛火依然亮着,郑夫人还坐在那里,就连动作都没有变,邝曦看着她的眼神,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走进屋,她添上烛火,重新坐在了郑夫人的对面,郑夫人神色很是憔悴,这一夜,她注定是无眠的,邝曦在她的面前,双手紧紧揪住衣裙,想掩盖自己的紧张。 “郑夫人,换血……一定要是我的血吗?” 郑夫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神情似乎更加沉痛了几分,声音低沉而平稳:“不,未必。” 邝曦忽地抬起头来,可郑夫人马上转而道:“用那样的方法换血,虽然天下之人的血都可以,但唯有至阴之血最好,能彻底清干净毒素。” 她起初一直低沉着眼,这下看着邝曦,似乎早就料到邝曦根本不会真正地跑远:“你和相公换血,毒蛊就会彻底到你的身上来,这毒蛊遇血则生,换到你身上来之后,我也保不定会有怎样的后果,或许你会承受一样的痛苦,或许会死。” 在郑夫人眼中,这样的事情没有先例,医术上也没有详尽的记载,可以说完全无迹可寻,所以未来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只有实践了才知道。 她忽然动了动身子,伸出手来摸了摸邝曦的脸庞,声音依旧是一如以往地温和:“不急,这几天你容我好好想想。” 邝曦心中仍然紧张,虽然现在不用马上去死,可是听郑夫人所说,过几天自己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毕竟人家把自己捡回来,给了自己如此之好的生活,要不是郑夫人,现在自己肯定也和那些乞丐孩子一样,死在凛冽的寒风之中了,以前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也曾给自己讲过很多以姓名报恩的故事,可邝曦怎么也没想到,同样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往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和明天的太阳哪个先来,可就在此时,上天仿佛有意放自己一条生路,一天夜里,几个健壮的家丁忽然闯进了自己的房间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套进了麻布袋之中,一路上,邝曦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难道是被山贼绑票了?可一路上听这伙人的交谈,的确是郑府的家丁无疑。 她不知家丁绑走自己要干什么,心中一凛,莫不是到了换血的时候了?郑夫人终于想通了,要杀死自己?铺天盖地的恐惧忽然漫了上来,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虽然曾经也想过,为了报恩,就那么壮烈一回好了,可事到临头,生死真正面临威胁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不想死,一点都不想死。 “放开我!”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叫出这么一声来,可家丁哪里肯听,反而是将她绑得更紧了。 依稀可辨外面是黑夜,几人抬着自己,像是在走上坡路,只听得几个家丁的喘息声不断,弥漫在内心的,是挥之不去的恐惧,或许当家丁解开了麻袋口的那一刻起,自己马上就会被砍下头颅。 第306章 邝曦24 可是,事实和自己所想完全不一样,当邝曦睁开眼,惊异地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郑夫人的相公在自己身旁躺着,两眼乌黑,显然病还没完全好。 邝曦叫郑念初为“夫人”,于是也跟着称钱自芳为“老爷”,谁知钱自芳听闻之后大怒,道:“叫什么老爷?叫大哥!” 于是那之后,邝曦只得称钱自芳为大哥,可大哥这一称呼,在夫人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不雅,邝曦也不敢当着郑夫人的面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大哥”,只敢私底下偷偷称呼,现在四下无人,昨天抬着自己的家丁不知去哪了,自己浑身上下也被松绑了,邝曦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脖子还没断,头还在。 可她却不知,就在那个风雪大作的夜里,郑家惨遭抄家,郑念初面对此情此景,第一反应就是让几个相熟且身材粗壮的家丁带着钱自芳和自己离开,因为怕钱自芳誓死要和郑府共患难,为了省事,干脆直接打晕了带走。 几个家丁皆已不在,而那时的邝曦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等着身旁的钱自芳缓缓醒来。 那之后,钱自芳又换了一张脸,便是现在这副阴郁惨白的脸,看着像是哪个庙里面的塑像一般,换了脸后,他再也没有笑过,邝曦曾打趣他:“钱大哥,为什么要把脸弄成这副模样,像个白脸判官似的,做一张更好看的脸不好吗?” 当时钱自芳只是摇了摇头:“一个死人,就该有死人的样子。” 可他哪里像个死人?那段时间他精力无比旺盛,成天带着邝曦去街头听人家说书,也是从说书人口中,邝曦才得知郑府一家被抄家,全家老小皆入狱,唯独在郑夫人的保护之下,钱自芳和自己被救了出来。 听说书人口中咿咿呀呀,说道兴起之处还要大声骂上钱自芳一两句,听得邝曦火气,要不是钱自芳拦着,自己早就冲上去把这说书先生揍掉大牙了,光是听他连骂带说,邝曦心中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直到某一天,跟在钱自芳身后,看见被抄的郑府,昔日井井有条,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府邸,如今已是一片荒凉,世界上最厉害的强盗怕也没这么大的本事能让如此一个繁华的地方顷刻间变得满目疮痍,杂草丛生,就像一个从来没有人到过的废墟,冷清且死寂。 见到郑府变成了这般模样,爹娘的死,那些流浪的乞丐孩子一个个消失,所有的一切就在这顷刻间涌上了心头来,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紧握拳头,手指甲深深嵌在肉里面。 抬头一看,钱自芳的神情竟然和自己一样,那张苍白如死人一样的脸上,挂的是一串晶莹剔透的泪珠子,痛苦,愤怒,不安,所有的惊惶无助,都跟着这泪珠在他脸上一一展现。 良久,他咬着牙道:“走,去巫家!” 邝曦自然不知道这“巫家”,是他本来的家,也不知他原名是巫岑照,是巫家的大公子,就连他自己也从来不向邝曦提起这件事,留存在邝曦脑海中的,只有那一天,乌云密布,天地沉闷得像个大蒸笼,钱自芳跪在巫府的门口,引来一众路人的纷纷围观,看着路人对他指指点点,邝曦一边觉得愤怒,一边又是难受。 他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跪在门口,邝曦这个旁观者看了都觉得心下凄然,干脆来到身旁,与他一同跪下,顷刻间,她好像看见钱自芳眼中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可马上他便将她提起来。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邝曦咬咬嘴唇,这一下子咬得极重,几乎要咬出血来:“怎会和我无关?” 差一点,她便要说出,郑夫人让自己和钱自芳换血之事来,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郑夫人同时救了自己和钱自芳,肯定是希望自己牺牲,让钱自芳好好活下去,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工具,郑夫人对自己虽然好,可是她心中所想,说到底却还是只有钱自芳一个人,而到了现在,自己还是不想面对“一命换一命”的事实。 郑夫人现在不在这里了,要是自己不说,那么钱自芳会不会永远都不知道,有换血这么一个法子可以治他的病?邝曦犹豫了。 但是,看见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如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现在像个丧家之犬跪在这里,只为求这个巫家的人救救郑家,虽不知钱自芳和巫家是什么关系,可邝曦却还是心软了,她从没见过钱自芳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即便是遭受路人指指点点的非议,他也还是跪在这里,等着巫家人出来。 巫家人并非没有出来过,可是那出来报信的仆人见了跪在面前的钱自芳,却像是见了鬼一样,邝曦不知道的是,钱自芳当时是以巫岑照的身份去求的巫家老爷,也就是儿子求自己的父亲,可谁知巫家人向来迷信,少爷早就死了,谁肯相信面前这人就是巫家那个死去的小公子? 巫岑照去掉了易容,露出自己原本的面貌,他离家出走的时候,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子,可现在的容貌,已是丰神朗朗的少年,他与蘅溪一样,两人的面貌皆是人中上品,骨相神韵颇有别致,可那家仆见了,只当是见鬼了,巫家人本就迷信,并且笃信窥探天机太多,迟早会惹上鬼神,便也不待见巫岑照。 巫岑照是个倔脾气,当下便道:“我是巫岑照也好,是钱自芳也罢,你们若是不答应我,我就跪在门口。” 其实这巫家前几年也曾遇过怪事,据说他们家的独生女儿病重,可是奄奄一息之际,竟然又死而复生过来,这是了不得的吉兆,向来是有神明相助,想到这里,这巫家的老爷更加笃信神佛之说,可女儿死而复生是有神佛相助,如今已经死去的儿“诈尸”归来,却被看做是鬼怪。 巫岑照躺在床上,脑海中和邝曦想的几乎是同一件事。 将近一个月后,才听到了有关郑家的消息,郑家人在牢狱中遭人暗害,饮食中被下了药,一家人全部遭了灭顶之灾,死在了牢狱中,本还以为有希望能救人,谁知最后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做成,只是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他那段时间发病,一度昏迷,甚至没来得及和郑念初说上最后一句话,也是那时,他才知道,钱自芳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他根本没治好自己的病,但是被钱自芳这一骗,却骗得心甘情愿,只是就连自己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了。 看着身旁的邝曦,巫岑照发誓,今后邝曦就是自己唯一要保护的人。 他再度进了太医院,这时的院使是云成潜大人,本想找出凶手,为郑家一家报仇,可没多久,弘治皇帝便驾崩了,时局动荡,整个后宫被顾皇后遣散,仇人还能去哪里找? 那一段时间,眼前一片迷蒙,看不见前方的路,也看不见远方有什么,好在邝曦一直都陪在自己的身边,可自己一路走来,命运就是不给自己好看,巫岑照越来越重视邝曦,可一次偶然出宫,自己再到郑府巡游故地时,无意中发现了郑念初的手书,手书之上记载着自己毒蛊的治疗方法。 原来,自从郑念初见自己第一面的时候,就在不停寻找诊治毒蛊的方法,这些年来,总算有所小成,可她寻找出唯一可根治的方法,却就只是用活人的血来换,当两人换血之后,毒蛊进入另一人体内,那人或许会马上暴毙而亡,或许会遭受和自己一样的痛楚。 所有人中, 唯独至阴至纯的女子之血最为稳妥,这换血的方法也是千难万险,稍有不慎,两个人都有生命危险,现在要救自己的病,唯独牺牲邝曦。 巫岑照读了好几遍手书之上的内容,具体读了几遍,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觉得字字句句,皆为戳心,读过之后,他狠狠地撕碎了手书,心头就像笼罩了一层乌云一般,双手捂着头,痛苦不堪。 第307章 邝曦25 只此一夜,三人心中各有思绪,待到日头初上之时,巫岑照已经不见了踪影。 自从刘瑾被诛杀,八虎之势已是颓然不复,宫中此时又是另一番气象,不少老臣感叹,皇上圣明,刘瑾这厮,早就该当处决了,朱厚照在这一片赞赏之声中,批了一部分老臣的隐退申请,也开始重新重用另一批老臣。 可后宫的局势仍旧是那样,眼下宫中最为得宠的,莫过于有子嗣的蘅溪,可在众位娘娘眼中,蘅溪这人很是奇怪,虽有子嗣,可从不渴求圣恩,就连皇上来看她,她也不冷不热,皇上要晋她的位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她仍旧不从。 在一些人眼中,这叫做韬光养晦,储存实力,在一些人眼中,这就是装腔作势,惹人生厌。 蘅溪的日子过得很是简单,自己没有位份,可实在得皇上喜爱,身边也有一两个伺候的宫女,再加上同住储秀宫的刘吟陌和她相处很是融洽,但凡是刘吟陌有的,蘅溪也有,刘吟陌明明是个昭仪,可竟像是蘅溪的下人一般,每每说道这件事,宫女们总是要窃窃私语一番,还会提及之前住在这储秀宫中的玉浣衣,那玉浣衣面容清秀可人,可是不知怎么出宫去了。 蘅溪没事的时候,就在储秀宫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这是个女孩,赐封号和音公主,也没有小名,是故储秀宫的宫女们便个个称她为和音,这些宫女寂寞得久了,难得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可以给自己逗着玩,只要手中一闲,个个都爱往蘅溪宫里跑,若这是哪个娘娘的宫里,还没那么好进去,可蘅溪宫里不同,她不拒外人,若是大家想来看和音,统统都可以来,反倒是她这个当亲娘的没有那么积极。 日头西斜,蘅溪一人站在墙角之下,周围没有一个宫女,只有一从竹子随风摇动,发出飒飒的声响,她抬手一看,手上不知何时受了伤,流血不止。 “你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一个声音飘然来到身后,不必转身,她就知道这人是谁,他的声音,这几日再熟悉不过了。 储秀宫这清幽的后院,平时不会有人前来,转过身,巫岑照的身影一般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下,一般隐藏在阴暗之中,背着医药箱的他,几乎要和身后的景致融为一体。 蘅溪伸出颀长的手指来,摸着自己白净无瑕的脸:“你瞧,我的脸还好看吗?” 巫岑照几乎是以一种别扭且怪异的眼神看着她,没有说话,若是换了别的太医,就算蘅溪没有位份,却还是少不得要称一声“娘娘”,可巫岑照向来不理会这些虚礼,在蘅溪面前更是如此。 说来也奇妙,两个人明明是兄妹,可此时的相遇却很是怪异,巫岑照不是巫岑照,在人们的认知里,他是钱自芳,那个躲在太医院草药房间里面配药看书的钱自芳,蘅溪也不是蘅溪,记忆中的那个蘅溪,早就死了,面前的这个女人不知活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见到她,巫岑照心中只觉可悲,这个女人,只是占用着妹妹的身体罢了。 蘅溪似乎知道巫岑照心中在想些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你想问那个小子的事,是不是?” 她说的自然是云泽昭,既然自己下了毒蛊,那么就自然瞒不过巫岑照。 巫岑照摊开手来,手中是一块丝绢,上面躺着一只硬壳的甲虫,映着太阳,甲虫的身体微微泛红,一看就是有剧毒的虫子。 “这是西南山区才有的赤焰蛊,中蛊后不出七日必然暴毙而亡,你哪里来的?”才说完,巫岑照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低级的问题,她是什么人,只要是这个女人想弄到手的东西,还有弄不到的吗? 不等蘅溪回到,他便又转口问道:“云泽昭那小子和你有仇吗?何至于下此毒手?” 这次蘅溪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阴郁:“现在是不是仇人可不好说,我所谋之事,岂在当下?” 巫岑照忍不住咬咬嘴唇,他已经听够了这样的说辞,可蘅溪想看的,却正是他这副模样。 “有时候,不一定要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才是过错,立场不对,也可以是罪过。” 云泽昭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太医院的院使大人是站在吴妃一边的,不仅帮吴妃炼制永葆青春的丹药,平时也会帮吴妃在宫外打听一些消息,这一点巫岑照多少也是有所耳闻的,平时从邝曦那里听了不少。 可面前这个女人的做法实在是不可理喻。 “吴妃做了什么?云家又做了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你,可你多少也要有些分寸。”巫岑照从不轻易动怒,可是这次他的声音中,却隐隐含着些许怒意。 蘅溪看着他有些生气,愣住了,眼里流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站在原处不说话,巫岑照本是对她毫无感情,可妹妹死后,正是她的灵魂附身在妹妹体内,蘅溪这才在此活了过来,要不然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早就是泥下枯骨。 看着蘅溪,她手上的伤口仍是止不住地流血,再看着她此刻的神情,巫岑照到底还是心软了,解下医药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过来,我给你包扎伤口。” 蘅溪的手很漂亮,一双纤长雪白的手,指尖纤细柔美,只是当她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手上时,巫岑照心中还是颤动了一下,饶是他见过许多的病例,在面对自己妹妹的时候,也还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即便他知道,这个女人使用蘅溪的身体,只是因为蘅溪生得漂亮,有人说,上天要是给了你一样好东西,必然会收回另一样东西,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蘅溪天生貌美,可终究还是短命,就连死后,身体都成了别人的。 此时,这个占据着蘅溪身体的女人就这么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算计和打量,巫岑照给她包好了手上的伤口,几乎是带着厌恶的语气说道:“这副身体已经开始损坏了,几个月之内,只怕不堪再用。” 可蘅溪的心思似乎根本就不跟自己在一起,她低沉着眼眸,收回手去,抚摸着包扎过的地方,缓缓说道:“吴妃可能会为皇上生下一个皇子。” 怒气登时窜了上来,巫岑照忍不住站起来:“你若是不喜欢宫中的争斗,你就离开,我不信你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你走了,去哪里都好,过什么日子都好,要是你执意留在宫里,就不要和宫里这些女人纠缠不清,这么斗来斗去的,本就不像你。” 蘅溪惊异地看着巫岑照,惊讶过后,眼中却是流露出一些淡淡的失望来,巫岑照自始至终,都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妹妹,也就是真正的蘅溪看待,原以为,巫岑照会是个能够谋大事的人,可现在看来,一切都令自己失望。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冰冷下来,这样的眼神中,天底下万事万物都是相同的,看一个人的性命,就像是看花花草草,看路边的石头一样,而如此波澜不惊的眼神,慢慢移到了巫岑照的身上。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巫蘅溪,这里所有人,皇上,吴妃,哪怕是刘吟陌,都可以把我当做蘅溪看待,但是,要与我谋大事,在一旁助我的人,就不能把我当做蘅溪来看。” 她的双眼变得凌厉而冷漠:“我说了,我是千年后来的人,我的族人费尽这么大的心思让我复生,他们堵死了我转世投胎,去地狱的路,为的是什么?我跟你说过千次万次,但你没有一次能理解。” 这回轮到巫岑照怔住了,就看着蘅溪在自己面前,像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我不是你的妹妹,即便是这具身体,马上也不能用了……”她的语气有些颤抖,巫岑照心中颤抖了一下,他知道,即便这个女人再坚强,再怎么厉害,软肋终究是软肋。 “背后是伤,手上是伤,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累累,我不要宫女伺候,只敢让你来医治我,可是你一点都不理解!”蘅溪几乎是要丧失理智地说着:“族人将我送到了千年以前,这千年来我都挺过来了,不能在最后这个关头出岔子!” 这个事情,蘅溪说过不止一遍,千年之后,世道更迭,沧桑变幻,即便是历经了诸多朝代更迭的妖凤一族也尽数覆灭,可凤族之顽强,岂可是说灭就灭的? 族中有能窥天机之人,赔了自己的一条性命,硬是开天眼,窥探妖凤一组的未来,原来正是这个朝代,朱厚照这个不成器的皇帝,让自己唯一的长子坐上了皇位,这个长子之后,又有了无数的继承者,到了某一朝,那朝中的皇帝对凤族大肆屠杀,导致凤族就此覆灭,族中长老预知了这样的因果,自然要派人前来消灾解祸,而此人便是眼前的蘅溪。 初次听闻时,巫岑照几乎不敢相信,世间岂会有如此之事?可再想,便又觉得世事无绝对,人力尚且微薄,以此微弱之力,可以窥得天机,千百年后,兴许已是苍天可踏,有这样的族群也不足为奇,可再一想,又觉此中荒谬,改变了因,却未必能直接改变由因导致的果,且这一改动天机,便有许多的人要遭此罪孽。 先是沈妃,沈妃有了龙种之后,蘅溪忽然日夜不安,只知朱厚照将得一子,只是不知这儿子母亲是何人,或许是沈妃,或许是吴妃,或许是哪个宫女,她只知道,万万不能让这人登上皇帝的位置。 想来想去,便越发变得偏激起来,不可让这些女人的孩子登上帝位,到了不可让她们的孩子长大,到了不可让她们生下孩子。 沈妃之事,蘅溪便拉拢过巫岑照,当时巫岑照还是钱自芳,蘅溪并不知他真实身份,正是刘瑾的一番查探后,才知道这背后许多的因缘。 可巫岑照并不认为蘅溪所做就是对的,他能做的,只有当蘅溪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衰弱的时候,设法救治于她,若最终仍是不能力挽狂澜,便好生将其安葬了,至于这个女人还要用谁的身体,自己已然管不了了。 想到这里,巫岑照蓦然觉得前方的世界豁然开朗起来,曾经他迷茫时,遇见了郑念初,可谁知郑念初死后,自己只是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之中,这就像深渊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要把自己吸进去,无法做任何的反抗,而如今,如晦的风雨已然消停,面前的路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我会尽力帮你治好身体上的伤,可是,这具身体,着实不能再用。” 面前的蘅溪忽然哭了起来,细长的双手捂着脸,眼泪簌簌而下,可这次,巫岑照再也没有半分的心疼,只是拎起了医药箱子,转身离去。 就在巫岑照离去之后,蘅溪身后的高墙之上忽然有人跃下,悄然来到她的身后,这人的目光与巫岑照截然不同,看着蘅溪,眼中满是怜惜与不舍。 第308章 邝曦26 巫岑照正独自坐在太医院的房间内看书,自从治好了云泽昭的蛊毒后,太医院不少老先生对他刮目相看,可在他自己的心中,却也只是越发苦闷。 劝人容易,可是要解决自己身上的事往往很难,不日前,本来决定离开太医院的邝曦忽然回来了,和之前不同,邝曦成天心事重重的模样,巫岑照大概知道她是为什么要回来了。 比起回来,巫岑照倒是更希望当时她就跟着云泽昭一走了之,可自从邝曦回到太医院之后,云泽昭再也没有出现过。 盛夏的时分悄然而过,转眼便入了秋,这是最为肃杀也最为悲痛的季节,自古便有“伤春悲秋”的说法,看着邝曦,巫岑照也没好到哪里去,郑念初手书之上的内容,总是会在脑海中浮现,那些回忆,全部都历历在目。 叶子枯黄,随着一丝凉风落下,邝曦就背对着自己坐在太医院的石台上,看模样就是又在发呆,巫岑照实在忍不住,有的事情,不管早晚,总是要拿出来说的。 如果只为了救一个人,就一定要牺牲另一个人,那么救了和不救有何分别?再说,救了自己,邝曦便要为此送命,可是不救,自己也不见得马上就会死,说不定在这苟延残喘的几年间,还能多治一些患病之人,多做做好事积德,下辈子也就不会这么惨。 巫岑照步下台阶,他走路几乎是寂静无声,轻拍邝曦的肩头,邝曦回头,遇上的正是他的笑容。 两人不知道的是,此时,宫内出了大事。 朝堂之上,群臣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争论着什么重大之事,声音最为粗犷的便是镇国将军府老爷吴忠傅,他身领要职,又是武官,其女吴妃在宫中同样是张扬跋扈,朝堂之上,一侧文臣,一侧武将,皆各站其位,毫无僭越,唯独这吴忠傅老爷很是嚣张跋扈,就连龙椅上头的朱厚照他都不放在眼里。 近日有传闻,宫中太医院院使云成潜心术不正,在宫中行作妖之事,证据便是万安宫的刘美人一直病着,法师观察星象之后,便发现作祟之人在南方,果然这一查,便查出云成潜暗中私自帮吴妃炼制药材,私下炼禁药,本就是不轨之事,对于吴忠傅来说,云家倒台也就算了,可是吴家百年基业,女儿身在宫中为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可千万要稳住了。 倒是云成潜痛快得很,朝堂之上,大袖一挥,只见众位臣子皆哗然。 “陛下,老臣为官数十年,一颗心,一条命全扑在了太医院上,以至遭了小人陷害,只叹老臣怕是气数已尽,皇上要如何作罚,老臣无半句怨言,只是皇上莫要让小人给蒙了心智才好。” 这一席话,说得在朝诸位皆为叹服,本以为这云成潜舍不得院使大人的位置,定然要好生求饶一番,可谁知这院使大人说走就走,也算性情中人。 云成潜本就是先帝的老臣了,朱厚照年轻即位,最头疼的便是搞不定这些一个二个自恃清高的老臣,可面对这样的臣子,自己这个当皇帝的也不可马虎,法师执意要说刘美人重病,是因为南边有人作祟,而云成潜私底下偷偷帮衬吴妃炼禁药也是事实,不可就此轻纵。 大殿之上,众位臣子畏畏缩缩,唯独云成潜目光如炬,就这么看着皇上,僵持了半晌,倒是吴忠傅站出来说了两句话,可吴忠傅本就被怀疑和云成潜有合谋,这两家都是势力庞大的家族,若是联起手来,造反只怕指日可待,这才是朱厚照最为担忧的一点。 尤其是吴忠傅,他祖上三代为官,早在先皇时候便颇受重视,如今他的女儿吴妃在后宫也颇有些势力,这样的大家族暂时还得罪不起,可是惩治云成潜却绰绰有余。 就这样,云成潜带着两袖清风和自己的一身傲骨,大跨步地走出朝廷。 我有心忠于朝廷,无奈朝廷不赏识我,云成潜哈哈大笑,足下恍若生风,半刻都不想在这宫中多做停留,眼见这位老臣就如此撒手离开,众人纷纷默然,唯有一人,追出大殿去,拎着衣袖,唤着云成潜的名字,转头一看,竟是刚才的吴忠傅。 吴忠傅一心想保全自己吴家,这一点云成潜也是知道的,所以也不怪他在大殿之上没有出言维护自己。 看着将要离开的云成潜,吴忠傅脸上满是纠结,本已苍老的面庞之上, 皱纹几乎拧在了一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天,却只吐出两个字来:“保重。” 这自然是云成潜最希望听到的话,他和吴忠傅,原本就是同窗好友,只是今日一别,实在太过突然,就像这世间许多事,原本都是如此飘摇不定。 “我云某就是山中一野人,平日闲来无事,便多行善事,你入世,我出世,你我之命,本就不同,只是今日一别,怕是无缘再见,吴兄,保重。”只是这么一句话,这么一个背影,便成了吴忠傅对云成潜最后的印象。 三年后,云成潜在蜀地云山草堂病逝,离世之际,仍在撰写医术,这都是后话。 而吴忠傅所记得的,只有那天转身离开的云成潜,云成潜为官多年,膝下只有一子,便是云泽昭,父亲这一走,便是这一生都不打算回京了,云泽昭对京城自是没什么留恋,唯独舍弃不下的便是邝曦,临行前那天晚上,本想回宫去见邝曦,可父亲早就不是朝中人,自己又怎能进得宫去? 原本进出自如的宫城,如今要进去竟变得难上加难,可云泽昭仍旧要去一趟太医院,临走之前,一定要见邝曦一眼,即便只是道别也好。 自从那晚过后,他和邝曦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僵硬,云泽昭甚至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对邝曦说那些话,他们肯定还能和之前一般谈天说笑,可一切正如欲来的山雨,父亲说走就走,一天之内遣散了家中所有的下人,一夜之间,繁华的院使府竟走得空空荡荡。 云泽昭买通一个守卫宫城的小侍卫,趁着日暮西垂,偷偷溜进宫中,只想再见邝曦一面,谁知到了太医院邝曦房前,却不曾见到她,最后一次来太医院,他只见到了巫岑照。 巫岑照仍旧是老样子,一席蓝衣一丝不苟,脸颊接近一种惨白的颜色,若是往地上一躺,只怕马上就被人当做死人抬走了,看着云泽昭,他面上毫无惊讶的神色,仿佛早就知道云泽昭会来,可此时云泽昭心中却很是丧气,事情太过突然,父亲昨日才大闹朝堂一番,今天马上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就连走去哪都没有定下,只怕消息还没有传到太医院。 云泽昭丧着一张脸,问巫岑照:“邝曦在吗?” 巫岑照看着他,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可云泽昭心事重重,并未察觉,只当邝曦恰好不在,果真上天要分开两人,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给。 罢了,今后山长水阔,又焉知不会再见?京城一别,今后或许还有机会再回来也说不定。 眼看云泽昭转身就要走,巫岑照忽然叫住了他。 云泽昭回头,一脸惊疑,只听巫岑照道:“你心中,可曾有过珍视之人?” 不等他作答,巫岑照便缓缓站起:“许多身边的人,只有失去之后,才会觉得很重要,可惜天下无恒常之事,有得到,就必然会有失去,正所谓那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没想过能和邝曦一直在一起,只是临行之际,想对她道别一句。”这句话一说出,就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分量,自己两手空空,也没带什么信物来,万一今后要和邝曦相见,又要以何为信? “邝曦她不在太医院。”巫岑照说道,他毕竟是过来人,看着云泽昭的神情,也多少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落日已然沉到了天边之下,云泽昭拱手,对巫岑照道:“钱大哥,不管你过去如何,你在我眼里,仍旧是钱自芳,你我之间,仍是挚友,只是我此一别,只怕不会再回京城来了。” 巫岑照立在台阶之上,看着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又是一年秋风萧瑟,周围的人总是分分合合,唯独这些花花草草常伴人侧。 “珍重。” 看着云泽昭离开的身影,巫岑照站在原地,手扶着一旁的石柱,本是悲伤落寞之事,可他的眼底,却浮现出了不常见的笑容。 等他的身影隐没在了夜色之中,巫岑照的声音才再度缓缓响起:“不见他一面,不惋惜吗?” 门开了,一个身着太医院蓝色长衣的少女从里面走出。 “见了又如何呢?反正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与其见了两个都忧愁,倒不如不见。”邝曦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地底散发出来的。 一回头,巫岑照看见的是她悲伤落寞的神情,以前的邝曦把太医院上上下下玩了个遍,无忧无虑,眼里哪里会有这样伤感的神色?可渐渐地,她内心的什么东西不见了,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毕竟从小看着她长大,巫岑照心中,多少有些心疼 “他还未走远,你现在追着过去,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第309章 邝曦27 当日,邝曦对云泽昭说,她要回去想想的时候,他便觉得,邝曦定然有苦衷,自己从小到大生活优渥,只要是自己想得到的,还没有得不到手的,当下云泽昭便在心中想着,若是邝曦有什么想要的,自己便帮她找来,知道她答应为止。 不知是何缘故,那段时间,这样的想法很是剧烈,时不时就要在心头闹上一番,可是自己身边没有他人可替他消解忧愁,这等儿女情长,却又不可与长辈诉说,只得一个人暗自苦闷,思来想去,便觉大概是表白被拒,实在没有面子,就连自己内心这关都过不去了,这时候,邝曦还在云府上住着,可自从那日后,两人之间的话便少了很多,即便是见了面,邝曦的目光也有些躲躲闪闪的。 父亲常说邝曦是个好姑娘,天真纯良,适合做媳妇,说到此处,便总喜欢拍拍云泽昭的肩膀, 似乎是在暗示,啥时候把人家娶进来,每到这时,云泽昭都会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好父亲,尤其是在想到巫岑照的遭遇后,更觉得自己是少有的幸运。 渐渐地,他觉得成长势必要踏过情爱这个坎,便偷偷向家中的几个丫鬟问,遇上这种事情要怎么处理,丫鬟们见少爷情窦初开,自然都乐于指导,可是云府的丫鬟们,大多都是自小便入了府上,平时几乎见不到什么男人,自己都没什么经验,如何指导别人? 于是,云泽昭只好走了苦情的路线,配合邝曦将这出冷战上演到底,可没多久,他便发现了其中端倪。 邝曦虽然身在云府,却时不时会回到太医院,毕竟那里是她出身长大的地方,放不下也是理所当然,某日,邝曦离开之后,云泽昭偷偷进了她的房间,本想在她生活过的地方呆上一阵子,满足自己的一片痴心,可谁知却在邝曦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卷手书。 云泽昭打开手书,却发现手书本不是邝曦的,而是写给巫岑照的。 “郑念初?”听巫岑照说过,这是他的亡妻,每每说起这个名字,他总是不愿多说,可每次说起,他的目光都会变得较往常更温柔一些。 看了这卷手书,云泽昭才知道,为何邝曦那晚上不答应自己,巫岑照身中毒蛊,只能以活人的性命来解,郑家人救邝曦,抚养她,给她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最后竟是要她牺牲自己来报答,“啪”的一声,这卷手术掉落在地,云泽昭在原地,呆呆地坐着,脑子里顿时一片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了,也不想再去思考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就连邝曦回来他都不曾注意到。 邝曦站在门口,看着地下的手书,再看看云泽昭,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半晌,云泽昭才发现面前的邝曦,若是换了平常,定然要揪住她问个究竟,不交代清楚就不让走,可今日他异常沉静,站起身来,与神情惊异的邝曦擦肩而过,两人没说一句话。 走出了屋子,他才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满了泪痕。 “云泽昭!”邝曦忽然在身后大喊,可是他没有回头,就这么一路往前走去。 那些过往,两人之间那些梦幻泡影般的错觉,原都是自己多心罢了,笑只笑自己太痴心,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得到,便什么都想要,邝曦要如何,自有她自己的考量,或许在邝曦的心中,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可走了两步,云泽昭又为自己这般消沉心境感到愧疚。 “邝曦,你可是真的想为钱太医去死?” 他重新找到了邝曦,如此坚定地问她,就算是答应也好,拒绝也好,他想要的只是邝曦的一个答案。 平常总是和自己打打闹闹的云泽昭忽然认真起来,邝曦的内心也想被一只手揪住一般,可这件事情,自己也沉思过良久,就算不给他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自己也要给自己。 良久,她沉静地答道:“我的命,是郑家捡回来的,即便不为钱大哥,也要为郑夫人着想,郑夫人身在狱中,生死不定,却时时刻刻想着钱大哥,这份心情,天地昭然。” “可那终究是别人,你都没想过,你要怎么过下去吗?”云泽昭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颤抖。 可邝曦却低下了头:“我想过,可若不是郑夫人,不是钱大哥,怎会有今日的我,再说,再说换血之术,也未必就有如此风险。” “那换血之术,找别人不可吗?一定要是你吗?这么多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一定要一命换一命?”云泽昭虽是如此说,可心中却也知道,这换血之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郑念初研习医术多年,她所说的,定然已经是眼下的万全之策。 若牺牲邝曦救的是别人,云泽昭定然无论如何都会阻止,可救的是钱自芳却不同了,钱自芳一直都算是两人的挚友,若是现在就要自己牺牲自己来救他,只怕自己也是愿意的。 “是,我常想活着是为什么,可想来想去,人都是有自己宿命的,或许我这一生,就注定要做这件事呢?” 听她这么说,云泽昭只道她是下定了决心,巫岑照对于她来说,那就是再造恩人,以邝曦的性子,无论如何都是会赴汤蹈火去帮他的。 “而且啊,万一成功了,以后不又有一种怪病可以得以医治了?你也可以写在医书里,给后人看,这也算是我们的突破,是不是?” 越是看着她如此,云泽昭越是心疼:“可是,若是这突破要用你的性命来作为赌注,我宁愿不要。” 邝曦低下了头,云泽昭则从她的身边走过,当时岂知,这一个擦肩,就是永远的诀别,云泽昭要离开了,就连邝曦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曾经如此熟悉的宫城,他进进出出那么多次,没有一次像这样心情沉重。 可即便如此,我心中还是只有你,一直都是,云泽昭拖着沉沉的脚步,身影在这夕阳中渐行渐远,很快便与背景融为了一体,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从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世上千千万万的,那些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人,有得到,就一定会有错过,上天不会独独眷顾某一个人。 同一时间,太医院内,邝曦看着远方,即将入夜,这样的黄昏最是愁煞人,夕阳无限好,可夕阳一落,黑夜终究是黑夜。 “分开又怎样?我要好好做一个大夫,他也要好好做一个大夫,我们总是一条心,即便不在一起,可他仍旧是他,我仍旧是我,我们想做的事,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时光,岂止这一人一事?” 巫岑照的手指狠狠扣着石柱,仿佛五根指头都要嵌进去一样,可看着面前的邝曦,眼里仍是止不住的微笑,而两人都不曾发现,不远处,蘅溪正站在房后,静静地听着两人所说,而蘅溪的身旁,站着一面若冠玉的男子,身材颀长高大,唯独眉眼之间略有倦意。 “这两人倒是有意思,可惜也是殊途。”蘅溪道“然世事无绝对,若不去拼上一次,怎知眼前天地广阔无限?” 她身后的男子说话了,他的声音如地狱里爬出的鬼魅,与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很是不相称:“你要做什么?” “这两人走了也好,届时若是发生什么,少牵连一个是一个。” “呵,怎地,你也有心地纯良的时刻?”那男子看着蘅溪道。 蘅溪回头,她显然已从之前的脆弱中解脱出来,眼神之中,又是同这张清秀面容极不相符的凌厉与冷静。 “杨誉之,我在你眼里,难道时时刻刻都是如此惨无人道?” 杨誉之只是笑了笑,并未再言语。 “看着吧,即便我不做什么,巫岑照也会做的,我虽不是她货真价实的妹妹,可却很了解他这样的人。” 第310章 邝曦28 出了京城,云泽昭才头一次领略到天下之大,并非只有京城一方繁华,父亲的手轻轻落在自己的肩头,这天底下,有的是苦难,也有的是自由。 医者行医,本就不局限在某一个地方, 若是一味呆在京城中,反倒是形同闭门造车,古往今来,哪个伟大的医者不是跋山涉水,亲自寻遍草药,诊过百病,若是想成为心目中想成为 大夫,那么很多的东西,还要自己去看,若是尽信书中所言,那便是空中楼阁,连传承都谈不上,更莫要遑论创新。 父亲所说虽不错,可天下之大,父子俩往哪里去还没个方向,云成潜在朝身居高位,可离开了朝堂,离开了京城,自是想过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对于云泽昭,他向来不多问,而如今一父一子浪迹天涯,他也希望,云泽昭离开自己,去到处走走。 正所谓男儿志在四方,其实,走到哪不是走?只是走的时候,身旁无一人相伴,无一人送别,当车马颠簸在离京的官道上时,云泽昭心中仍旧是掩不住的凄凉。 若是重游北方旧景,再见那些塞外烟霞,长空落日,只怕会勾起对故人的想念来,父亲往西蜀之地去了,云泽昭便打算下江南去看看,常听闻江南花红柳绿,山水相映,正如古书上所言:东南形胜,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 云泽昭打着马,一路幽幽前行,没有既定的目的地,不过一路走马观花,一日,行至一枫叶成荫的道上,这是一处高山,山上怪石嶙峋,层峦叠嶂,有万顷红枫生长于此,饶是云泽昭见过诸多美景,也忍不住放慢了马,缓缓前行,一路观看,似是一眼要将这万山美景看个遍,此时正是深秋,枫叶成阵,空谷寂寥,唯独只听得他一人的马蹄声。 行至一处枫叶密集的山头处,他下马步行,满目红枫,深浅相映成趣,往前走了两步,他却忽然勒住了马,就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前方一处深溪,上面落满了秋日的落叶,深溪的对岸,站着一个女子,身着白色缟素长衣,一头黑发披在身后,眉目娇俏,手中同样牵着缰绳,站在对岸,朝着自己嫣然一笑。 那一刻,云泽昭的心僵住了。 “邝曦?” 邝曦放下缰绳来,隔着清浅的小溪:“我本不会骑马的,为了追上你,两天就学会啦,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映衬着如此鲜红的背景,她尤为明艳动人,云泽昭只觉自己的手在颤抖,心中瞬间爆发出一阵狂涌的暗流来,即便只是一瞬的感觉,那一瞬,也会时时刻刻在心头浮现,他越过小溪,来到邝曦的身前。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声音之下,已是掩不住的激动,本以为今后要一生寂寥,谁知竟然在此处,恰遇柳暗花明。 “来这里做什么?找你啊!反正钱大哥说你大概会往这边走,我就过来了啊。” 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可此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甚至在心中早就准备好了,若是多年后再遇到邝曦,自己要与她说些什么,是说这些年在外的所见所闻,还是顾着问候离愁别绪,他不敢想,再见邝曦,又是何年何月,却不知,竟然这么快,两人就在此重逢了。 “钱大哥,他……” 邝曦的眼眸似是浸了一层水雾,可马上却又变得明澈起来:“云泽昭,你曾问过我,想没想过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自己确是问过,云泽昭点点头:“所以,你现在是想好了?” 邝曦笑靥明媚:“所有事,所有人里面,我还是把你排在最前面。” 她如此一说,云泽昭心头淌过一股热流,恰好一阵秋风拂过,原本萧瑟愁人的风,此时却如邝曦脸上的笑一样,变得清净明澈起来,想必,让她离开宫城,也是巫岑照的心愿,想到此处,云泽昭再度伸出手去:“今后你若是要跟着我,那就是吃大米,喝凉茶,浪迹天涯当游侠了。” “好,那今后你我一起当神医,走到哪里,就为哪里的人治病。”邝曦眯着眼睛笑道。 第311章 苏茹合 在得知大明王朝的皇上是个酒囊饭袋的时候,苏茹合是拒绝和亲的。 可是作为察合台汗的公主,除了自己能去和亲,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苏茹合从小就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只要是自己能得到的东西,样样都是最好的,正如一朵娇艳的花,受到周围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可和亲一事,父亲既然已经说定了,那就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就连“苏茹合”这个汉族名字,也是父亲为她起的,象征着家乡鲜艳娇媚的玫瑰花。 可这等苍凉的命运,还说什么玫瑰花?自己就是一棵在沙漠里枯死的野草,苏茹合眼泪汪汪地恳求母亲,让母亲说说父亲去,可在男人的政权世界里,女人哪里说得上半句话?母亲只是轻柔地抚摸她的头,柔声地安慰她,就算是个酒囊饭袋的傻子,那也是个皇帝,还是天朝的皇帝,可苏茹合才管他是不是天朝的皇帝,天朝年年都向察合台汗纳重税,却丝毫不体恤民间疾苦,现在就连自己都被迫送去和亲,哪个皇帝这么贪得无厌的? 父亲所说的什么“联姻”,什么“两国修好”,自己全都听不懂,她只知道,和亲就是被迫嫁给另一个男人,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男人,倘若这个男人爱你还好,跟着他起码还能过一些好日子,可听闻大明王朝的这个皇上,本身就是个酒囊饭袋,治国理政一样都不行,前段时间还重新奸臣,只怕自己嫁过去了,也是吃苦的命。 眼看求爹妈没用,苏茹合决定去求求奕小七,就算天塌下来,就算全世界都抛弃自己,可奕小七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出了皇城,一路策马往北,有一处高山崖壁,山下长满了漂亮的花,儿时的苏茹合就时常和奕小七坐在悬崖上看落日。 十四岁的时候,她靠着奕小七的肩膀:“今后我肯定是要嫁给你的。” 西域的女子向来是心中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不像中土汉族女子那般含蓄,奕小七是大将军的儿子,长相俊秀,人也聪明,颇得王上喜爱,苏茹合一直都觉得,自己和他成亲生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自己竟就走上了和亲的道路。 此时奕小七正在崖边,可比起往常,他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却罩上了阴影。 奕小七原名奕文修,是个汉族人,前几年南方战乱不休,他的母亲逃难来此,在这里生下了他,王上常说他有为将之才,对他颇为赏识,不仅供他母子二人衣食无忧,明里暗里也不反对女儿与之交往。 此刻正是落日西斜,远处的草原笼在一片金光之下,天边的霞光分了好几层,由深而浅,以往这都是大漠中明媚动人的场景,可唯独今日,这场景竟似泣血的夕阳,扰得人心中难安。 “阿苏,既是你父王之命,又是你我可以违抗的?”崖边上,奕小七一脸为难,还是让苏茹合听父亲的话,乖乖去和亲。 听奕小七竟然都这么说,她忽然往后一退:“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面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奕小七只是好声安慰:“我怎么会不爱你?就算你去和亲了,我也不会娶别的女人。” 两人也只有这般在私底下的时候,能把情爱之事说得如此露骨,一直以来,不管自己如何纠缠,奕小七都不会让自己失望,一旦有什么事,他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赞成,可为什么这件事情上,他却丝毫不体会,不帮自己呢? 可是苏茹合不知,此时在奕小七眼里,自己却是毫不讲理,烦不胜烦,既然是王上定下的和亲命令,怎会是他一句话就能改变的?可尽管如此,奕小七还是耐着性子安慰她道:“不是还有一段时间才去中土?怎知这阵子就没有转机呢?” 这句话倒是给了苏茹合很大的安慰,的确,下个月才往中土去,说不定父亲忽然心疼自己,不让自己去和亲了,或许那个大明王朝的皇帝忽然改变主意了,这一切都有可能,看着奕小七,苏茹合又嫣然一笑,她向来喜欢他的甜言蜜语,每一句话都能说到自己心坎上去。 此时,宫内。 云泽昭和邝曦离开之后,太医院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唯独每天的药房看上去空荡荡的,平时邝曦总是在这里看书,这孩子虽不算太医院出类拔萃的,却也算勤奋,如今事物仍旧,青灯还在,唯独熟悉的人影已然远走高飞,巫岑照独自一人在此,不免有些凄凉之意。 届时,圆月当空,一缕凉风从窗外进来,离两人离开,已有大半年光景了,巫岑照曾经觉得人生在世,那就注定了与寂寞为伴,可当身边的人真的一个个离开后,独处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心下的凄然之意竟是一阵接着一阵。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太医院青丝长袍,脸蛋圆圆的小弟子走了过来,先是在身后悄悄打量了他一番,才中规中矩地说道:“那个……钱太医,储秀宫那边,让您过去一下。” 在宫中,大家仍旧是以钱自芳的名字称呼他,长久以来,他也习惯了,收拾了东西,提上药箱子,便转身去了储秀宫,这穿青丝长衫的小弟子看着他,不禁为他这沉静的气质感到叹服。 储秀宫,那必然是蘅溪那边又不好了,每次一想到要见蘅溪,巫岑照的心中总是压着一口气,若她是自己的妹妹,那必然是赴汤蹈火都要为她而想,可上天偏偏就喜欢开玩笑,那具躯壳里,住的是另一个女人的魂魄。 蘅溪最近和一个不明来历的男子走得很近,这男子显然不是宫内人,可是周身上下,器宇轩昂,巫岑照只见过那人一次,这人的存在是个谜,只怕不是什么好人,可却能在宫内行走自由,和蘅溪见面,也不避讳他人,巫岑照打定主意,若是下次见到这个人,定然要问他一些事情。 储秀宫内,宫女太监已全被蘅溪遣散了,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众人虽有怀疑,可是毕竟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可随着时间的发展,蘅溪遣散宫女的次数越来越多,众位宫女不禁起了疑,这阵子也不见皇上踏足于此,她究竟在里面干什么? 令这些宫女不解的是,就连刘昭仪都很是帮衬着她,刘昭仪便是刘吟陌,自从被皇上宠幸过后,便封了昭仪,刘吟陌长得虽美,在这后宫却算不上什么独一无二的角色,众位娘娘最看不起她,一来是出身卑微,二来是她成天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明明位份在蘅溪之上,却总喜欢当蘅溪的跟班。 巫岑照到储秀宫时,正是黑夜,一般来说,太医给妃子问诊都是白日,夜里颇有不妥,可蘅溪近日来常在夜里唤自己过来,也不好拒绝推辞,他到门外时,恰好看见两个小宫女往里面的房间偷看什么,正看得出神,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 巫岑照本想咳嗽一声,让这两人注意到自己,可见屋内烛影摇晃,拉长了两个人的身影,便也忍住了,就站在两个宫女的身后,一同注视着屋内的动静。 许是脚步太轻,两个宫女并未察觉自己的到来,仍旧是一边在偷看,一边在窃窃私语。 “这位娘娘近几日不知怎么病了,你说是不是坐月子时出了差错?” “不会啊,太医们照顾得那么好,按理说不会有这样的状况啊。” “但我看的绝对千真万确,那天娘娘一个人在宫内,流了好多血,就像受伤一样,那血可多了。” “嘘,别瞎说……” 巫岑照站在两人身后,就这么听着两个宫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低下头,千百种感情在内心交错。 蘅溪这具身体,的确撑不了多久了,可是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一个能用的身体,巫岑照其实并不想帮蘅溪这个忙,在他一个医者眼里,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着的时候不好好活的人倒是很多,可蘅溪却是唯一一个,死的时候不好好去死,反要这么折腾。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谁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钱太医。” 转头一看,竟是刘吟陌,如今,应称她为“刘昭仪”。 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宫女听见这一声,也猛地回头,刹那间面如死灰。 刘吟陌如今穿上了昭仪的服制,颇有端庄典雅的大气,的确如宫女们所言,她虽算不得宫中绝色,可肤色娇嫩,一副俏生生的模样,有的男人就喜欢这种类型的。 两个宫女见了刘吟陌,吓得马上下跪,连声:“奴婢知错。” 可刘吟陌一双眸子隐在黑夜中,并不理会两个宫女,储秀宫的宫女被她养得很闲,喜欢偷听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改日调教一番就好了,可是巫岑照也在这里偷听,显然事情不简单,谁知不等刘吟陌开口,巫岑照便先问:“屋内那人是谁?” 那两个宫女一看,惊了,小小的太医,竟然也敢如此大胆地问昭仪话,且毫无一丝尊敬的样子,转眼又一看,刘昭仪正死死盯着两人,两人马上心领神会,退下去了。 “钱太医,你可知五月十七,有察合台汗的公主前来和亲?”看着刘吟陌,巫岑照蓦地心中一怔,近来蘅溪一直找不到合用的身体,这并不仅仅是一具身体,更是一个身份,靠着这个身份,能够接近皇上,最重要的是,这具身体必须漂亮,就像蘅溪那样的。 明明是清凉的夜,巫岑照却觉得后背渗出了汗。 第312章 苏茹合2 奕小七的话没有实现,眼看后天就是和亲之日了,可父亲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心中愤懑难消,不顾丫鬟们拦阻,几下就跑出皇城去,非要见到奕小七不可。 自己早就与他私定终生,现在怎么可以去和亲,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苏茹合有一个大胆的计划,若父亲非要逼自己去中土和亲,丝毫不顾虑自己的感受,那么今晚,就拉着奕小七私奔,两人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他总是带着自己骑马,射箭,不管有什么要求,哪怕看上去根本不合理,他都会去做,就算自己想要沙漠里的星星,他肯定都会架个梯子去摘,现在要是拉着他私奔,他肯定会犹豫不决地离开。 她一路奔过草原,穿过有着许多牛羊的村落,气喘吁吁地来到奕小七的家,奕小七见她颇为意外:“阿苏?” 奕小七的家简单却整洁,这有一大半都是他娘的功劳,他娘是个勤快人,虽为女子,体力却丝毫不比男子差,且深明大义,识得大体,所以才会教导出奕小七这么优秀的孩子,只要见到了奕小七,那么一切就还有希望。 奕小七看着苏茹合,一脸的惊诧,他的身后慢慢走出来一人,看着那人,苏茹合脸上的笑容慢慢被冻结了起来,此时的气氛忽然间变得很是尴尬。 那人身着一身艳丽长裙,手上抱着一只满月的小羊羔,漆黑柔顺的长发编成一条条麻花辫披在身后,眼眸就像星星一样深邃,看着苏茹合,她放下手中的小羊羔,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来:“阿苏,你怎么来了?” 这正是人们称“漠北之花”的大美女阿依慕,从小就和自己是好友,只是比之于自己,阿依慕多才多艺,一支舞蹈便引得一群人个个欢呼,在男人们眼里,她总能给人带来快乐,不仅是她的样貌还是她的舞蹈。 这句话我才该问你,你怎么在这?苏茹合本想这么问,可就算不问,多少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便也没说话。 阿依慕上前两步,一双雪白细长的手腕挽住了奕小七,似乎对苏茹合的忽然拜访大惑不解,却还是热情地笑道:“阿苏,我听说你不是后天就要去中土了?怎么今天还有空来看阿奕?” 她一口一个“阿奕”,叫得好不亲热,而苏茹合内心只是悔恨,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关注和亲之事,不曾注意到,阿依慕竟然和奕小七在一起了。 面对两人,她只是低声地说了句:“没什么,同你们告个别而已。” 阿依慕上前来,拥抱着她:“我会想念你的。” 隔着阿依慕的肩膀,她看见的是奕小七神色阴沉的脸,她曾和奕小七约定,只有她能称呼他“奕小七”,别人都不行,她还记得,那天在河边,她与奕小七私定终生,她说:“你娶我好不好?”奕小七只是温柔地笑笑,摸摸她的头,可是自己已经记不得那时候他说了什么了。 阿依慕是自己的好友,更是大漠中数一数二的美女,看着她,苏茹合竟一点都恨不起来。 当她远离北疆,踏上前往中土的道路时,仍旧止不住地再想这些事,如果那时候没有阿依慕,自己肯定拉着奕小七,两个人马上就天南地北地痛快去,可是看着阿依慕满脸的热情,看着奕小七渐渐低沉下来的脸色,她眼中的光终于也黯淡了下来。 起初目之所及,只是一片漫漫黄沙,黄沙后面的天却出奇地蓝,听说大海的水也是这么蓝,就像一颗宝石,等到日头西斜,黄沙被一阵阵风卷起,映在太阳光中,就像轻霞薄绮,不知中土的风光,会不会也这么好看。 迎接苏茹合,大明王朝是用了最高级的迎宾仪式的,毕竟他们迎接的不仅是一个美女,这更是两方缔结良缘的机会,大殿之上,列为群臣皆在座,个个服制整齐,文臣面色肃穆,武将神情威严,山珍海味,美味佳肴不绝,这些都是苏茹合没有吃过的菜,唯独桌上一盘葡萄格外醒目,捏下一颗来放入嘴里,却酸得渗人。 大殿之上装饰富丽堂皇,中间一群乐女正弹奏琵琶,据说琵琶本是西域风物,传到了中土后,起乐曲风格被加以改造,有了泱泱大国的庄严之气,许多国乐演奏,皆离不开琵琶,父亲坐在一边,拈着胡子饶有兴趣地欣赏,可在苏茹合看来,既是乐曲,那自然要欢喜快乐,这般死气沉沉,难称佳乐。 身后的女官给苏茹合说完了琵琶乐后,便继续介绍列为臣子,包括天子后妃,不用说,高高在上的那一位,自然就是皇上了,这皇上年纪不大,面目清秀,道像个坊间听曲的少年,苏茹合看着他,便想起奕小七来,水草丰盛的河边,奕小七总是喜欢在那里磨炼剑法,英姿飒爽,剑影风流,可是这个皇上虽然看着细皮嫩肉,眉目间略有锋利之色,可听人所说,终究是个酒囊饭袋。 在皇上身边的,便是他后宫的妃子了,这些妃子们倒个个是美人,苏茹合抬眼一看,蓦地便注意到与众位嫔妃坐在一道的一个女子,这女子坐在一侧,并不太靠近中心的位置,就连身上衣服,也不如那些妃子们华美,可在苏茹合看来,这女子当真是出尘绝世,气质过人,原以为阿依慕就是自己见过最美的人了,可竟不曾想到,中土也有这样不可逼视的人,她就坐在那里,手中微微晃着酒杯,似乎也无心欣赏琵琶乐曲,一双眉目,尽是东方女子的典雅之美。 见苏茹合盯着上头那位女子看了半天,旁边的女官马上解释道:“那是蘅溪娘娘。” 蘅溪娘娘?苏茹合饶有兴味:“这是什么封号?” 女官连忙掩着嘴道:“并非什么封号,这位娘娘形容貌美,身姿出众,本是很得皇上喜爱,可不知怎么,她并不想要封号,皇上宠爱她,便也由着她来,如今这位娘娘产下小公主,身份自然也不比从前,人们称她一声‘娘娘’,也是敬畏之意。” 苏茹合笑了笑:“这倒是很有意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忽然感到,蘅溪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苏茹合生怕目光与之撞上,心中竟是蓦地一慌,连忙吃下几颗酸葡萄,才略微缓解了自己的失态。 来之前,阿娘就说过了,中土不比西域这般开放,尤其是在皇宫里,礼仪是很重要的。 坐在皇上身侧的,便是他的诸位妃子,一人服制最为华贵,金丝凤袍上,绣了飘逸凤凰,面目端庄,贵气逼人,想必那便是皇后了,女官解释道,当朝皇后姓夏,本是商贾出身,这在明朝来说,绝不算什么尊贵人家,可人家毕竟是皇后,那定然就是万乘之尊了,敬畏之心是万万不可少的。 而与夏皇后针锋相对的,便是吴妃,吴妃出生武将世家,若论出身,是要比夏皇后高一筹的,苏茹合一看,果然上头有一人,与夏皇后平起平坐,神态眉飞色舞,甚是嚣张跋扈,这些人个个都是含蓄委婉,唯独那人妆容之中便透着几分张扬之色,想必便是吴妃了。 看了两人,苏茹合觉得,这个后宫倒是很有意思,出身低下的做了皇后,明明出身官宦世家的,却只能做一个妃子,对此,女官只是略微说了两句:“太祖英明,为防家中颇有权势的名门望族专摄朝政,皇上身边的妃子们,便大多都是平民庶女出生。” 苏茹合本就有北疆异域血统,在中土看来,也算英气貌美,席间,皇上已然忍不住朝着她瞟了几眼,就连对面的一些臣子,都忍不住总是偷偷往她这里看,可苏茹合全然不放在心头,只是问道:“那么那个蘅溪娘娘呢?她是不是庶出的?” 眼看这姑娘一点都不关心未来自己要侍奉的君上,反倒是关心一个小小的女子,女官也忍不住想笑,她点了点头:“不错,那位姑娘不仅是庶出,就连身份都不明朗呢。” “怎么说?” 这么一说,自然要说到这皇上风流诚性的癖好了,这皇上别的不行,拐卖良家妇女倒是一等一的厉害,前阵子还从浣衣局弄出来一个玉浣衣,这玉浣衣虽是出身低微,可容貌姿色却是不差,女官本想如此说来,可一看这是在席间,不好如此多话,便也沉默不语。 苏茹合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转眼一看,上头那一身龙袍,长得却如少年一般的皇上正别有深意地盯着这里,心头便不知怎地闪过一丝怒意来,她别过脸去,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奕小七的样子。 第313章 苏茹合3 父亲和皇上似乎对这场和亲都非常满意,苏茹合不再是北疆独一无二的公主了,她住进了皇宫里,成了后宫女人之中的一个,父亲临走前,自己都没能见上一面,每天都只能面对着中土长相的宫女,这几乎让她崩溃,虽说是和亲,可怎么看都只像是单方面的贴鼻子蹭脸。 住在深宫,苏茹合也会有发脾气的时候,心中只要一团乱麻,烦躁不安,就抓住一个宫女厉声询问:“皇上既然说要我来和亲的,怎么都这么些天了,还不来看我?” 谁知这宫女听了,却只是简单地笑笑:“莫说您了,这后宫哪位娘娘不是盼着皇上日日夜夜都来呢?” 听她这么一说,苏茹合算是知道了,自己被父亲骗进了贼窟里,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她身体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在众位宫女面前也不避讳,缩在被子里便大声哭了起来,有礼仪姑姑曾教导过她,哭的时候,绝不可大声,就连吃饭也要小口,细嚼慢咽,尤其是在皇上面前,更是不可发出过大的声响,可是现在她哪里还管得上这些,她只想哭,怎么惊天动地怎么来。 这些宫女看着她,一些觉得很是担忧,一些则觉得好笑,毕竟是异邦女子,哭都哭得这么随便,没规矩的总是没规矩,改不了的。 本以为她只是在自己宫里这么撒撒泼,宫女们便也没放在心上,谁知某一天,在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她竟如喝醉酒一般,嚷嚷着要回家,吴妃当时也在,看见有了冷嘲热讽的新对象,便也丝毫不吝啬自己难听的辞色,夏皇后也干脆放下自己的身份来,好生安抚:“既然来了,就要按照中土的规矩来。” 听苏茹合的宫女说,当时的场景可谓惊心动魄,整间屋子的视线全部都在她一人身上,这什么都不懂的异邦女子先是在皇后面前不尊,之后竟哗哗地流起眼泪来,说要找什么一小七,二小七的,那宫女说的时候,满脸都是不屑:“夏皇后今天可是不高兴了,你说这皇上口味也忒重了,好好的中土女子不要,非找了这么一个番邦女子。” 这群小宫女正在此处讨论着苏茹合的丑事,一边说,一边还呵呵发笑,笑她不懂规矩,还以为这是她的西域老家呢?可没想到的是,几人身后,正站着一人,直到听见一声咳嗽,才转身过来,一看,竟是皇上。 几个宫女脸都吓紫了,刚才假装咳嗽的那个太监看着几人惶惶不安的模样,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宫人私底下诽谤主子,说主子的坏话,这是要杀头的,更何况,这还被皇上给抓了个正着。 幸好皇上今天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看着几人,只是问道:“你们是苏茹合的宫女?” 几人点点头,根本不敢抬头看皇上一眼,可皇上却露出了笑容来:“她在何处?” 宫女们心中蓦然一惊,难道皇上今天是专门来看苏茹合的?难道这个大大咧咧,丝毫不懂礼法的蛮帮女子终于要得宠了?除了欣喜,这些宫女们内心更多的其实是担忧,这后宫人本就不多,若是谁得宠了,那分分钟就是矛头所指的对象。 说实话,几个宫女也不知苏茹合一大早起身后往哪里去了,只得顺势乱指一通,那指的正是豹房的方向,豹房是宫里一个奇特的地方,在先帝时期,原本是不存在的,朱厚照登基后,为了享乐,建造了这么一个供自己玩乐的地方,对于这个行为,众位臣子很是担忧,担心有朝一日,朱厚照在里面纵情声色,把自己的性命给玩了进去,毕竟这豹房里面没有别的,凶猛虎豹倒是从来不缺。 一听这西域美人竟然对自己的豹房情有独钟,皇上马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从这一点来看,他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但凡是身边的物事玩够了,马上就要转而去玩一些新鲜的,在宫里,每天面对的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脸,前朝是那些大臣一个个这看不顺眼,那看不顺眼,后宫是自己那一帮女人个个争风吃醋,难得竟有女子喜欢豹房,皇上面露喜色,一副找到了知音的模样。 说着,他便让公公抬起了自己的轿辇,往豹房去了,而这些宫里的宫女们一个个都是看人脸色长大的,看见了朱厚照这般神色后便知道,这个苏茹合,八成是要得宠了。 可她们却无人知道,后宫的女子眼巴巴地看着皇上来此走动,可苏茹合对此却是无比蔑视,在北疆的时候,父王上马打仗,那都是和自己的人民群众一起冲锋陷阵,骁勇而英武,有了酒肉,也是亲自和士兵们分食,在自己的眼里,父亲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方英雄豪杰,可是这个皇帝呢? 看来人们所说,当真不错,朱厚照就是个酒囊饭袋,看似是皇帝,说到底其实也是通过继位得来的位置,没有丝毫的真才实干,带着这样的想法,在真正见到了皇上的时候,她也拒不行礼。 豹房周围,圈养者许多猛兽,这些猛兽只有一个用途,就是陪皇上玩乐,大家都知道皇上喜欢玩,既然要玩,那当然应该玩刺激一点的,可即便朱厚照经常与兽共舞,这些畜生也不见得就真的不会伤人了,是以这些凶猛的野兽,平时也少不了驯兽师的一些调教。 今日很巧,驯兽师正调教一匹猛虎,谁知竟同时遇上了两个人。 其一是大将军何迁,何迁作为朱厚照的得力手下,平时不是在沙场上练兵,就是在府上读兵书,像豹房这样的嬉戏玩乐之地,他是半只脚都不会踏进来的,可今天太阳偏偏就从西边出来了。 正当何迁练兵时,一个不规矩的小兵在歇息时窃窃私语道,军队这么勇猛,可最终也抵不过野兽,为什么战场上非要用人,而不用野兽去征战呢? 听闻此言,何迁当然大怒,调教了这么久的兵,竟还敢口出狂言,人怎可与畜生一较高下?畜生无智,只能受人的摆布,以无智之物去征战沙场,还谈何用兵之妙?《孙子兵法》流传千年,其用兵打仗,两军对阵之妙,岂是你一人可随意否定的? 可是何迁这么一说,那小兵反倒是更加不服,气焰也盛了起来:“照将军这么说,为将者,自是要精通兵法,这一点小人无可反驳,可为兵者,在战场上拼的也就是蛮力,既然都是拼蛮力,为什么不用野兽来代替呢?” 这样的问话,一看就是没打过仗的人才能问出来的,的确,大明王朝近几年来很是太平,几乎没有过什么兵祸之乱,唯独前阵子蒙古小王子带兵来攻,才稍微让人有了些许警惕之心,何迁便以此教导那小兵,征战沙场,最要紧的就是“服从”二字,野兽无智无识,若是上了战场,不听指挥调度,反过来咬主人怎么办?再说行军打仗,本就不是靠着一股子蛮劲儿往前冲,兵术阵法缺一不可。 在何迁的教导之下,虽然这小兵马上就似有所悟,点了点头,可他的提问,却在何迁心中埋下了种子,到了战场,要是真的以野兽作战会是什么样的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何迁这个护国大将军今日亲自来到了豹房,观看驯兽师如何驯化猛虎,如此,也就见到了另一个前来的人:苏茹合。 第八十三章 苏茹合 按理说,像苏茹合这样的番邦女子,在宫里是绝对不敢不规矩的,更不会孤身一人前来豹房这么危险的地方,要是驯兽师不小心没看好猛虎,伤了她,这种罪责是足以杀头的。 可何迁一来,看到的便是一脸苦相的驯兽师和眼神中充满好奇的苏茹合。 不管是以天朝的标准还是以西域的标准,苏茹合都可算得上是一个美女,轮廓鲜明的浓眉大眼,漆黑如瀑的长发披在身后,一双眼睛就像黑色的宝石一般,盯着中央那只黄皮猛虎,看得出了神,以至何迁到了她的身后都无所察觉。 人家毕竟是皇上的女人,若是自己贸然打扰,也多有不妥,何迁只是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站在她的身后,拉着嗓门夸了一声:“好神勇的猛虎!” 驯兽师听他这么一夸,脸上自然乐开了花,苏茹合也回过头来,今日何迁并无公务在身,只是穿着一身便装,只是当将军的人,毕竟还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苏茹合见了他,忍不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人看着不像个当大官的,却长得很是英武,可看来看去,终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她当然不知道,何迁正是前阵子平定了蒙古小王子伯颜之乱的大功臣。 而面对这样一位大功臣,苏茹合只是嘴角一翘,眉目一斜:“你肯定没有见过真正的猛虎,是不是?” “哦?何以见得?” 苏茹合丝毫没有中土女子的含蓄扭捏之态,大大方方踱着步子向何迁走来,也不避讳,直言道:“这只老虎本性是凶猛的,可是被养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早就没了锐气,我看你们天朝的老虎,也不过如此。” 她这么一说,本来是老虎的事情,顷刻间便上升到了两国关系上,驯兽师听了,马上面露不满之色,按理说,这只老虎也算是豹房里最为凶恶的一只了,扔一只兔子进去,两口就能给你啃得渣都不剩,如今在这番邦女子口中,竟还成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不等驯兽师出言反驳,何迁便先道:“哦?那以姑娘之见,什么样的老虎才能被称作猛虎?” 这么一问,她自是忍不住夸耀起家乡的那些老虎来,在自己的家里,什么都是最好的,可只有当她真正准备说起老虎时,才想起,自己长这么大,在家乡见到老虎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即便是在大漠,那里的老虎大多也是被部落里的勇士驯化过的,可即便如此,万万要撑住台面,不可让这些中土人轻易小瞧了自己的家乡。 “我们那里的猛虎,一口就能吃一个活人,我可是亲眼见过的。” 本以为何迁要吓得张大嘴巴了,谁知他竟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吃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养虎可不就是为人所用?若是养的老虎不能为人所用,随人征战,那么无异于养了一个不可驯服的凶物,不如早早丢了。” 这一说,苏茹合倒是怔在了原地,细细一想,又仰着头问道:“就算是养了一个凶物,那毕竟还是留存了它的本性的,若是按照你们天朝的老虎,如此性情温良,被磨平了爪牙,又怎称得上是猛兽呢?” 苏茹合如此一问,何迁却只是坦然一笑:“谁说老虎就一定要是猛兽了?世间有许多大事,都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可即便如此,我们依旧在征服与探寻这个天下,将天下之物,为我所用,譬如这老虎,今日它对我温良服从,怎知明日就不会展开爪牙,替我上阵杀敌?” 何迁这么一说,心中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认同了那小士兵说的话,老虎的确可以作为上阵杀敌的工具使,只是如何驯化,还大有难度。 何迁毕竟是个当将军的人,平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到处征战杀伐,虽然家中老母很是担心,让他年纪轻轻少做些孽,可征战的快意,非常人不能体会,眼看苏茹合被自己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何迁干脆继续说道:“再说了,徒留猛虎爪牙,你又怎能料到有朝一日,它不会将你视作敌人,生啖你肉呢?” 这话一说,旁边的驯兽师却是先慌了,虽然苏茹合进宫不久,还没有位份,可面对皇上的女人,说了“生啖你肉”这样血腥的字眼,只怕是大大的不敬,驯兽师一连给何迁使了几个颜色,何迁都视而不见,与苏茹合畅谈,有如知己相见,实在快意,一时说话忘了分寸,也是情理之中。 苏茹合本就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中长大,那边民风开放,自然也不计较何迁所说的粗鄙之语,反倒是最近那些畏畏缩缩的宫女们见得多了,很是讨厌这些有话不直说,非要藏着掖着的人。 何迁道:“你们异族人多信仰神佛,可是我们中土却极少信教的,之前佛教大盛,更是出了‘三武一宗’来灭佛,不为别的,只因我朝江山,世世代代都是靠本事打下来的,就如降服这猛虎一般,有这样的气魄,才能使江山稳固,万世不易,是不是?” 他越是说,苏茹合的眼神便越是赞赏,正说到兴起之处,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说得好,说得好!爱卿不愧为我朝第一猛将,有你在,朕的江山便稳啦!” 三人一起回头,门口正是皇上,一身龙袍立在那里,旁边的小太监低头弓腰站着,显然是想要通报,却被皇上拦下了,驯兽师和何迁皆行大礼,而苏茹合本不想给这无才无德的皇上行礼,可也碍于这般情景,众目睽睽,便也行了自己家乡的礼仪。 本以为皇上定然要像皇后和吴妃一样,搬出一副长辈一般的冷脸来,教训自己:“进了我天朝,那活着就是我天朝的人,死了就是我天朝的鬼,还要行我天朝的礼仪。” 谁知这皇上倒是大度,不曾计较这些细节,反倒是来到了苏茹合身边,一双眼睛虽丝毫不带帝王的肃穆之气,却很是清明透亮,打量着苏茹合,含笑问道:“近日来事务繁多,无暇顾及到你,是朕的疏忽。” 眼看这皇上不仅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模样,反倒还对自己彬彬有礼,苏茹合心中的不满,顿时已经消了大半。 “下次等朕有空了,便带你去骑马打猎,好不好?”他这么一说,倒还不像个皇上了,竟像个小孩子的胡闹嬉笑之言,就像当初在落日的山崖边,奕小七对自己道:“明天我们去沙漠上看猎鹰,好不好?” 每年的秋天,黄沙漫漫的天空中,总是会飞过很多的鸟儿,其中苏茹合最喜欢的就是猎鹰,尤其是野生的猎鹰,它们属于这片天空,自由而高傲,带着征服整片沙漠的霸气睥睨。 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奕小七不是原来的奕小七了,自己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 看着面前的皇上,她点了点头,不知中原的打猎骑马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呢? 第314章 苏茹合4 储秀宫内,沉香漫溢,原本蘅溪从来不熏香,可近来却是点上了不同的相料,一些想要讨好蘅溪的宫女们便逮住了这个机会,偷偷私底下推荐不同的相料,在她们看来,蘅溪生了孩子都不要位份,这便是书上所说的“隐忍做大事”,即便她今后没有位份,将来的前途也一定不可限量,这些宫女不知道的是,如今蘅溪的身体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伤口,已经无法再侍寝,必须找到一具新的身体,以安置自己的灵魂,若是这具身体腐烂,没有及时找到可以替代的身体,那么灵魂也会慢慢跟着她死去。 在后宫,有一个孩子是女人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宫里最大的两个娘娘,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吴妃,二人皆无子嗣,沈妃本来已经怀了一子,可终究是命不好,英年早逝了,现在宫里最为得宠的便是蘅溪了,可宫女们并不知道,蘅溪连日来称病,不见皇上,只是因为这具身体实在伤得无法见人,平日里穿着厚重的衣裳还好,一到夜里脱下衣服,那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痕便展现出来,就连巫岑照看着都觉得胆战心惊。 “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还要早些找合用的身体。”巫岑照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谁知却被蘅溪反问了回去:“怎么,你不劝我立刻放弃手头的事情去死啦?反倒是劝我继续祸害他人。”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巫岑照虽不言语,脸上的怒气已然掩盖不住,不错,蘅溪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就多亏这女人,才多得了这些年的好日子,可这算是哪门子的复活?他倒更宁愿此时的蘅溪是一具尸体,好端端地躺在棺材里,转世后去个好人家,过正常人的日子。 可命运偏偏就喜欢捉弄人,蘅溪脱了上衣,在他的面前露出洁白光滑的胴体,看着上面布满的伤痕,巫岑照看到的不是一个执着到死的女人,他看见的只是自己的妹妹,他一次次为她的伤口敷上药,一次次劝她早做打算,一次次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要找一具合适的身体并不容易,首先这个人必然要能够接近皇上,能够为皇上生下孩子,不能是宫中的那些贵妃们,否则定然会打草惊蛇,最重要的一点,这具身体的主人必然是要奄奄一息,在将死之际,灵魂才可能趁虚而入,若是一个完整的大活人,灵魂根本没有可趁之机。 “再不行,你用我的身体。”巫岑照很是愤怒,她利用了自己妹妹的身体,那么自己的身体给她也不是不行。 可蘅溪却只是觉得好笑:“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能给皇上生下子嗣?” “你不是已经生下了皇子?还想如何?” 蘅溪看着一边的孩子,这是个公主,这才是最悲哀的事情,她知道,宫里总有一个人会帮朱厚照生下男孩,而这个男孩会继承帝位,今后凤族会覆灭在他的子孙后代手中,她除了不能让这个男孩坐上后位,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上位,只要皇室之中有凤族的血,那今后的江山,就是凤族的江山。 和音终究是个女孩,无法登上皇位,她还要再生一个男孩,可是这具身体已经不允许了,如今靠着熏香,还能勉强保持肉体不辨得苍老,还能维持蘅溪生前的美貌,可也正是因为生了这个孩子,对身体损伤太大,这具身体已经在加速损坏。 和音公主长得很是可爱,宫女们喜欢得不得了,可蘅溪对她厌恶至极,她不仅一无所用,还让自己的身体受到如此之大的伤害。 看着床上嗷嗷大哭的和音,蘅溪仍旧是无动于衷发着呆,忽然间,一双纤细的手抱起了这个孩子,蘅溪猛然回神一看,竟是刘吟陌。 这阵子似乎是心境的原因,对于刘吟陌,她亦是愤恨无比,刘吟陌本应该去祭祀,成为祭品的,可她却离开了那个世世代代的小村落,来到了宫中,这段时间跟着姑姑学习宫中的礼仪,还被封了昭仪,在她的眼里,自己被视作至高无上的圣女,可自己如此这般,哪里算得上圣女,不过是一个孤单执拗的灵魂硬生生地套在一个快要腐烂的躯壳里罢了。 “你做什么?” 吟陌抱起孩子,眼神中满是慈爱,比起蘅溪,她更适合当母亲都说不定。 “孩子哭了那么久了,姑娘你怎么不哄哄他?”这话一说,更是让蘅溪厌恶于她,这么喜欢这个孩子,不如你抱走去养好了,可看着刘吟陌,心中竟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初的玉满堂,玉满堂和刘吟陌不同,就算是帮自己做事,可她的眼中,永远含着一种轻易不可接近的冷酷,这是蘅溪最喜欢她的一点,杀手永远都是杀手,可最后,玉满堂还是令她失望了,她将自己看成朱谓翕的影子,竟然还肯为之去死,即便是活了这么久,蘅溪却仍旧无法了解,愿意为一个人去死,是怎样一种炽烈的情感。 “吟陌,你可愿意为圣女去死?”心中想着,嘴上便不自觉地说出了这句话。 和音公主的哭声忽然断了,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片死寂,刘吟陌的手颤抖了一下,差点就要抱不稳公主了。 若是占用刘吟陌的身体,或许不错,刘吟陌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只是依照族中的信仰,才侍奉自己至今,可是她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也能为了信仰反水。 刘吟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蘅溪,好像在内心思考了很久,才说道:“我都听钱太医说过了,圣女可是需要一具合用的身体?” 蘅溪眼睛一沉,整个人神情立时阴暗了下来,看来巫岑照平时没和她少说话。 刘吟陌见蘅溪如此沉默,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害怕来,即便自己面对的是崇敬的圣女,她也仍旧是紧张得站不住脚,整个人的身体像是滑在了地面上一般:“吟陌,吟陌这就去帮圣女找能用的身体,一定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 她说着,声音开始忍不住微微颤抖,伴随着这颤抖,一汩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当初刚进宫,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山野女子了, 她经过了不少的训练,对于宫中的礼仪已然知晓得七七八八,可就在面对蘅溪的时候,却仍旧忍不住如此失态。 蘅溪脸上露出了舒缓的微笑,她不愿意替自己去死,而是宁愿给自己找一个替身来,那一刻,蘅溪只觉得周遭清冷无比,曾经伴在自己身侧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只有他还在。 “那个新来的异邦女子,身体或许能用。”半晌,刘吟陌缓缓说出了这句话,说到苏茹合的时候,她看见蘅溪死气沉沉的双眸忽然亮了一下,的确,苏茹合是个漂亮的女子,入宫不久,也不是什么风口浪尖的人物,忽然消失,然后言谈举止忽然变成另一个人,或许没有人会追究这样的事情吧。 和音公主又哭了,在奶娘的照料下,她总是会咧开嘴,呵呵对着那些小宫女笑,可只有和蘅溪独处时,她总是忍不住大哭,蘅溪叹了口气,就连亲生的女儿都这般不待见自己。 看着面前的蘅溪,在人前,她总是端庄贤淑,虽然话不多,每一句却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有在这沉沉的夜色中,她才会露出这样苍凉的模样来,她就这样,在吟陌的面前,单薄的身影靠在背后的墙上,宛如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头人偶。 第315章 苏茹合5 苏茹合得宠很快,听宫女们窃窃私语说,自从她入宫后,便时常思念家乡,郁郁寡欢,那日天朗气清,为博美人一笑,皇上挽了多年不用的大弓,骑上一匹骏马,伴着她去了狩猎场,一众臣子跟随在后头,就连练兵练得不问世事的何迁大将军,那日都跟着去了,可见皇上对此有多么重视。 狩猎场上,人们各展技艺,这种时候本就是应该大展拳脚,若是有100个武将,那么就非要玩出101种花样来不可,可这些武将毕竟多年征战,随便打个猎,射个箭也没什么稀奇的,令人惊奇的是那日狩猎场上,苏茹合挑了一张大弓,在马背上一射,便稳稳当当地正中一只梅花鹿,英姿飒爽,不输男儿,在场群臣,莫不叫好,当真是巾帼女英雄。 夏皇后听着这些宫女传言,面对众位妃嫔,面露和气的笑容道:“我大明王朝,要的正是这样的儿女,有胆气,有魄力,她看似是个无礼之人,实则心中有浩然之气,边塞女子,当真不可小瞧。” 众位妃嫔坐在一侧,都知道皇后说的是客气话,言下之意,莫过于是说,这蛮帮女子太无礼,当嫔妃是做什么的?就是帮皇上繁衍子嗣的,正事不做,反倒是弄那些粗人才做的打打杀杀的事,成何体统。 夏皇后也不是善妒之人,再说自己入宫之前,也是有过“当游侠”这样的豪情壮志的,若今日自己不是皇后,苏茹合不是妃嫔,说不定两人相见,还会分外亲切攀谈一番,可现在自己只能坐在这里,说着这些体面话。 “只是,没了规矩,就不成方圆,这后宫也是一模一样的,众位姐妹们还是要牢记自己的本分才是,皇上处理前朝之事已是无暇他顾,切莫让皇上为后宫担忧。” 众位妃嫔虽是应声附和,可谁又不知道,这个皇帝不喜欢规规矩矩的嫔妃,专门喜欢宫外的那些野丫头,隔三差五就要溜出宫门去,不是去赌坊一掷千金便是去妓院风花雪月,这天底下的女人那么多,若是每天都对着后宫这些人,只怕要闷死这个花天酒地的皇上,若是要侍寝,要生出子嗣,自有宫外那些女人替他操持着,如何能轮到自己? 想到这里,这些妃嫔们又是愤恨又是好笑,前朝历代,没有听说过哪个皇帝是像这样的,像是先帝孝宗,一生只爱一人,甚至为了皇后解散了自己的整个后宫,哪里像朱厚照一样花天酒地,当了皇帝都没个定性。 众位妃嫔们早上才如此想,谁知到了晚上,一个大消息竟在宫内不胫而走,白天才打完猎,晚上便一脚踏进了苏茹合的房门,沈妃薨逝之后,长春宫一直都空着,眼见如此空空落落的宫室,难免思及旧人,皇上便亲自把苏茹合安排在了长春宫,而据来报的小太监说,皇上打完了猎,沐浴更衣后,马上便去了长春宫。 夏皇后听了,神色从容不迫,做皇后多年,她当然知道,皇上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夫君,他愿意安下心来侍寝,倒是一件好事,毕竟比起和宫内的嫔妃行房事,总比在宫外和野种厮混要好,夏皇后马上命人赏苏茹合一些上等的饰物以及衣料,让她今后好生侍奉皇上。 可想到这里,夏皇后又忍不住想起了蘅溪来,蘅溪说到底也是宫外的野种,甚至还在浣衣局做过一段时间的苦活,若不是运气好,受了沈妃提携,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生下皇子,她虽没有位份,却当真受皇上的宠爱,这个女子总像是梗在心头的一根暗刺。 众位嫔妃们都道,今日皇上可终于安下心来,愿意和正正规规的嫔妃侍寝了,虽然是个异邦女子,可也算是和亲过来的,侍奉皇上天经地义,可这些人并不知,这夜里,皇上和苏茹合过得并不太平。 自己是私下和奕小七订过亲的人,就算父王不同意,全族不同意,就连眼前这个皇帝肯定也不同意,可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的贞洁是万万要守住的,一整晚,苏茹合一直都在逃避,这么一来二去,皇上顿时也对眼前这个女子失去了兴趣,本以为北疆女子民风开放,这床上功夫自然不会马虎,可谁知她竟如此羞涩,让自己无从下手,他长叹一口气,两人的婚姻终究还是政治婚姻,并无男女情爱之实。 可现实就是如此捉弄人,越是得不到的姑娘,自己越是想与之翻云覆雨,朱厚照平日里哄女子欢心也习惯了,这阵子便变着法地哄苏茹合开心,又是带她去架鹰打猎,又是将珍贵的玉器悉数送给她,可是朱厚照不知道的是,自己越是这样做,苏茹合反倒越是思念奕小七。 此时,北疆边境,一场谋反行动却即将展开,自苏茹合一走,情势变得颇为紧张,那些牧民们不再悠闲,但凡家中有壮丁的,全都参加了征战的队伍,苏茹合的离开就像一个讯号一般,让整个北疆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当初苏茹合离开之时,也不曾想到,奕小七其实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 只是,他并非舍不得自己,而是跟着自己,一路探查进军的地形。 大明王朝的实质,就是个空壳子,这件事已经广为人知了,而察合台汗的王上密谋造反已经多年,前阵子蒙古小王子伯颜才挫败了大明的一部分兵力,现在造反,正是天时地利都利于自己,大明遭受重挫,必然要整顿很久,趁此机会偷袭,必然大胜。 为了保险,王上甚至不肯派别人去探查大明的虚实,而是派了自己的心腹奕文修,也就是奕小七去,奕小七血统里虽是汉人,可常年生活在北疆,早就有着北疆人的气性了,王上对他无比器重,如今正是派他去打探,奕小七到了京城之后,伪装成御膳房的下人们,每天夜里与王上飞鸽传书,告知王上大明的近况,而此时,王上的军队,已经开始准备出发了。 对于奕小七敏锐的探查力,王上很是满意,这一次,他回了一封信,等到成功打下了大明的江山,便将阿依慕赐给他做妻子。 看着这封信,拿信的手忽然僵硬了起来,站在凉飕飕的夜风中,他的眼眶逐渐发红,奕小七仍旧记得,那一日的情景。 仍旧是平常的一天,可是奕小七家里却迎来了不同寻常的客人,这人半夜来到自己家中,揭开面纱,这个面目慈爱又不失庄严的女子,正是苏茹合的母亲,察合台汗的王后。 “若阿苏不去和亲,大明的将军便要派兵来攻打我们,到时候只怕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对于她的说辞,奕小七是相信的,这些中原人,近几年来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土,明明是带着血腥的杀戮与侵略,却被他们说成是帝王之师,一统天下,前阵子,蒙古小王子伯颜便被杀得血本无归,光是听传言,奕小七都觉得言语之中透着一股惨烈,中原人没有道义,不比北疆人有情有义,个个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征服中土本就是早晚的事,可现在时机还未成熟,若是苏茹合不去和亲,难免会让天朝对这一片区域有所防范和注意,为了掩人耳目,让天朝这一群人放松警惕,以为察合台汗是真心想和他们结盟,苏茹合必须去和亲。 奕小七当时便咬着牙齿,这对于自己是个艰难的抉择,可看着平日里高贵的王后,此时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殷殷落泪,她何尝又不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知道,阿苏喜欢你,阿苏那个姑娘脾气犟,她喜欢你,哪怕是为你而死,也决计不会去和亲的。” 说到这里,奕小七已知道王后的意思了,摆在自己面前的看似是两个选择:要国家还是要女人,但其实只是一个选择,只能要国家,苏茹合注定会成为牺牲品。 阿依慕只是陪自己演了一出戏而已,苏茹合走了之后,奕小七时常会想,她在路上的时候,会不会为自己伤心,自己这么轻易放弃了她,让她远嫁中土,是不是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什么誓言,什么万世不易的字据,在国与国的利益面前,只是牺牲品。 奕小七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他不可能再得到她了,既然得不到,他只想好好看着这个姑娘,没想到,今夜皇上竟然就踏进了长春宫的门。 奕小七简直忍无可忍,嘴皮都给咬破了,若他真的像北疆那些有血性的汉子,现在就应该冲进去,救自己心爱的女人于水火之中,可现实毕竟是现实,到头来,他也不过是低丧着头,默默消失在这浓郁的黑夜中。 第316章 苏茹合6 万安宫的刘美人缠绵病榻已久,在后宫,她是个守规矩的厚道人,也正因为守规矩,做不来兴风作浪的事情, 便也总是不被人们记起,何况只有个“美人”这样的小小称号,没有子嗣,在后宫更是难以立足,生了病,也只是宫女匆匆跑到太医院去,请了个医术稀松平常的太医来问诊。 起初还是在一个寒冬,刘美人咳嗽不止,原以为只是简单的风寒,众人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这咳嗽之症竟拖到了夏季还不见好,这下子宫女们才稍微有了些警觉之心,可谁知此时再叫太医来,病以及入了膏肓,没得医了。 刘美人的心腹宫女当初是陪着她一起嫁进来的,就在她薨逝那晚上,刘美人抱着这个宫女的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言道:“入宫来,我从不曾承宠,倒也不是皇上凉薄,是我自个儿太不争气……”说罢,又是一阵猛咳,刘美人平日待这些宫女不薄,眼见主子换了肺痨,如此缠绵暴病,下不得床榻来,一众宫女都哭得稀里哗啦。 身旁的宫女只是带着哭腔好言安慰:“会好的,娘娘会有承宠之日的,一切都会好的……” 话毕,可谁知刘美人竟是不答,抬头一看,早就没了气,一颗脑袋有气无力地耷在一旁,这个小宫女当即便花容失色,哭得不成人形。 娘娘殁了! 若非亲近之人,谁人能懂得这几个字中的分量?更何况现在整个后宫的目光,都在苏茹合的身上,她像沙漠中的一轮月亮,走到哪里都在发光,众人都在关注最明亮的事物,谁会注意到刘美人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蓦然薨逝。 她一辈子规规矩矩,做人规规矩矩,长相规规矩矩,就连当初进宫,都是托了张皇后的福,是张皇后一手将她提携进宫的,有人说,张皇后作孽太多,刘美人一辈子寡欲稳重,无非是在还张皇后的债罢了。 活的时间长了,见过的死人慢慢也就多了,沈妃薨逝的时候,朱厚照白日里批阅奏章时,都忍不住溢出眼泪来,刘美人毕竟不如沈妃那样,与自己诸多亲厚,更何况刘美人无子,葬礼之上,朱厚照也只是简单地表了个态,并非是心如铁石,只因为看得太多了,都麻木了,今后活得越长,身边去世之人,只会越多。 可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宫嫔,竟把朱厚照愁得辗转难眠,连日来精神不振,最终竟也病倒了。 皇上生病,和一个不受宠的嫔妃生病自然是不同的,他的身边,围满了银须白发的老太医,诊脉的诊脉,开药的开药,身边不乏有嘘寒问暖,趁机谄媚一番的,这段时间内,来往帝王寝宫的太医顿时多了起来,平时一个个老态龙钟,现下竟比兔子跑得还快。 夜半,朱厚照闭眼沉睡,只觉虽是闭眼,眼前却一片夜空澄明,星辰遍布天际,就在触手可得的位置上,一直通体发红的重明鸟驮着已故的刘美人,踏月前来,她没有穿嫔妃的衣裳,而是一身素衣白裳,像极了一身丧服,面目虽不算美貌,却很是精神,没了病容,眼光灼灼,看着自己。 既然是爱妃薨逝后,特意托梦而来,那么自然要珍惜这最后的告别机会,平日虽不宠信她,可直到她死了,朱厚照才心中恍然,肚子里其实憋了千万句话要与她诉说,一时间,还不知从何说起,就像一个未经世事之人,面对刘美人,不禁眼泪汪汪。 说来倒也奇了,明明是梦里光景,却像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身边一般,刘美人一拂手,便拭去他脸上泪珠,还还以温润一笑:“皇上莫要忧心于我,臣妾此去,当投个好胎。” 言下之意,那便是这辈子在宫中,没有投个好胎,朱厚照一听,她的死,是自己疏忽了,是自己太过放纵,就连身边之人都枉顾了,听罢,更是对着刘美人失声痛哭,明明藏了千万句话,此时却一句都说不出,徒留万千悲痛之意。 明明已逝,可刘美人的手却尚有余温,她平日里为人最是厚道老实,对待朱厚照不像是对待丈夫,更像是一个母亲对待孩子一般,此刻,趁着星辰熠熠,她便柔声道:“皇上与其这般悲痛无状,倒不如跟着妾身共赴极乐。” 若是可以,朱厚照当然想去那没有世俗烦扰的美人乡,可恰如一道惊雷,将他从梦里拉回,跟着逝者离去,自己岂不是成了亡魂? 起初,面前的刘美人还是自己熟悉的模样,一颦一笑,万般慈爱,可自己拒绝与她共赴极乐之后,她一张脸却转而变得僵硬起来,一双鼓凸的双眼中,眼球像要爆裂开来,脸色如死灰,血红的舌头伸得老长,俨然书中的女鬼模样。 一阵惊叫,他蓦然惊醒,只觉背后已经浸透了汗水,脸颊两侧,还残留着泪痕,浑身本是发烫,可此时却已是转为心惊,血与汗,似乎都随着一颗心凉了下来,起身一照铜镜,只见自己神情憔悴,面色灰黄,分明就是大病之兆。 当年自己的父亲生了这么一场病,一躺,就再也没起来,都说儿子很可能会遗传父亲的疾病,走上父亲的老路,想到这里,他一阵心惊肉跳,顾不得多少,连夜便唤了侍卫,快去宫外请法师来做法,让刘美人的魂灵在这深宫之中好生安息。 既然是皇上有命,侍卫们自然不敢怠慢,连夜便着人请法师去了,谁知请来了法师,做法三天,符也贴了,是法也做了,可皇上还是连夜做噩梦,太医们几番商议之下,疑心是天气太热,诱发梦魇,便提议让皇上暂去圆明园避暑,待到身体好些了再回来处理国事。 可是独自一人去圆明园,未免有些孤寂难耐,于是,皇上便带了苏茹合去,苏茹合这段时间极为受宠,只是皇上怎么都打动不得她,把这美人带去圆明园,自己慢慢去打动她的芳心,的确是件激动人心的事。 众位臣子见状,只得暗暗叹气,这个皇上,命都快没了,心中却还惦记着美人,这等心思,要是花上半分在国事之上,只怕大明王朝还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锅粥。 苏茹合就这样跟着他去了圆明园。 有的男人觉得,天底下的女子大多都是一样的,她们的内心总是有个最为柔软的地方,只要诚心打动,便会让她们臣服,沦为自己的女人,可苏茹合恰恰不是这样的人,她心中那一片空地,永远只为一个人留着,那人绝不是朱厚照。 她来到了圆明园,这里果然和宫里大为不同,没有层层的宫墙将外界隔开,没有那么多的女人明争暗斗,倒很是闲适自在,坐在一潭清水边,她拄着下巴,心中又默默想起了她的奕小七,不知他现在在漠北过得可好,不知自己离开的时候,他有没有想念自己?这么一想,才发觉自己离开家乡已经几个月了,思乡之情,竟也随着时间,变得稀薄起来。 “若你喜欢这里,今后便可常来。”身后想起的,是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正是朱厚照。 苏茹合起身,见他的身影笼罩在柳树的阴凉之下,白白嫩嫩的脸蛋,根本不像个皇帝,她心中的皇帝,一直都是父亲那样的,父亲英明神武,总是能团结起各个部族,让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号令,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英雄,而不是朱厚照这样,顶着皇帝的名头,实际上受朝臣们的摆布,身不由己。 苏茹合的声音里透着不满:“你说可以常来,就可以常来?万一宫里那些人不准呢?” 朱厚照立马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来:“谁不准,朕斩他脑袋。” “比如,皇后娘娘啊,还有那些小太监。”苏茹合本是随口一说,毕竟在宫里,为难她最多的就是皇后和这些太监,皇后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自己,即便是得宠,也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而那些小太监更是如此,自己随随便便做点什么,他们的眼神中,就总是流露出恐惧,像是生怕自己会吃了他们。 朱厚照一笑:“怎么,你天不怕地不怕,倒是怕朕的皇后和小太监?” “谁怕了!” “朕说此处可以常来,你就可以常来,谁都拦不住你,朕出宫去玩耍的时候,也是如此,那些大臣们还不是个个想拦着朕?但是到头来,你见谁把朕拦住了?”朱厚照炫耀般地说着。 苏茹合却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明明是个皇帝,还能偷偷溜出宫门去?” 朱厚照点点头:“那当然,老是呆在宫里做皇帝,多闷啊,你之前不是公主?就没有偷偷溜出去玩过?” 这一说,她心中又浮现出奕小七的影子来,此时对朱厚照,竟也没了一丝的防备之心,便说了起来:“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之前偷偷出去,回来被父亲骂,都是他在给我顶着的。” 眼见面前这个姑娘终于开始卸下心房,讲述自己的往事了,朱厚照几乎是竖长了耳朵在听着。 “又一次,我和他去河边玩,正好被抓了个正着,可是他全部都帮我挡下来了,我没被骂,倒是他被骂得很惨很惨。”说着说着,往日的回忆仿佛又一幕幕出现在了眼前,她笑着笑着,眼睛里像是藏了很多的星星。 “可是后来,我来了中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苏茹合来到了圆明园,暗中监视的奕小七自然也跟着来了,不同于那日在长春宫的纠结愤懑,这一次,他只见绿树荫荫下,苏茹合失落地说起了两人的往事,渐渐地,朱厚照那狗皇帝便伸过手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子,而最令人气愤的是,苏茹合竟丝毫没有反抗避讳。 都说女人水性杨花,他奕小七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不知要是自己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一刀捅死那皇帝,苏茹合此时是怎样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 罢了,你们现在尽管在此花前月下,共度良辰好了,过不了多久,王上的军队便会立时包围整个京城,到时候,即便是你朱厚照插了翅膀,想必也在劫难逃,奕小七心中恨恨地想着,他只想让眼前这个人赶快去死,可又怎知,此时在苏茹合的心中,却是另一种心境。 过来人的经验一般都不错,女子在伤心的时候最好哄,朱厚照便抓住了这一点,趁着苏茹合思乡心切,干脆趁虚而入,将身体靠近他来,她身上的一股异香缭绕在周遭,闻起来,当真销魂,不是中土女子能有的。 越是靠近,朱厚照心中便越是欢喜,只觉得她的发丝随风飘荡,轻轻蹭在自己的面上,说不出的轻巧,说不出的风情,而面对自己这举动,苏茹合竟也不避开,看来要讨好天下的女子,一个套路就够了。 朱厚照一步步靠近她,全然不知奕小七 就在一旁将个中细节看了个仔细,也不知自己的放纵荒淫,给苏茹合带来的竟是厄运。 第317章 苏茹合7 “啪”的一声,一个木头人应声坠地。 这木头人雕刻得不算精致,按照宫中匠人的水准来说,只算二流,可它的身上却大喇喇地刻着三个字:朱厚照。 苏茹合看着这地上的木头人,脸色登时变得青紫,自己宫中,如何出过这样一种东西? 在木头人身上刻人名,再将其投入烈火,是西域法师的一种诅咒之术,向来只有十恶不赦之人会被诅咒,传说早在战国时,便有西域巫师作法咒人一说,而前朝宫中,唐宋二朝,后宫扎小人之术一直不绝,终被视作禁术,不许再有,可谁知到了如今,被封禁多年的人偶诅咒之术竟又在苏茹合这里重新上演。 “我宫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是栽赃陷害!”可她圣宠正浓,本就是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句话的重量,无非就是飘然而过的一片云彩罢了。 她竭力争执,要查清凶手,可东西恰好在她房中发现,证据凿凿,如何抵赖? 那日,苏茹合才从圆明园回来,恰好遇上刘吟陌来访,两人所言,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可谁知就在刘吟陌离开时,竟无意触及一旁的花瓶,花瓶应声落地碎裂,这个木头小人掉了出来,吟陌一看,面色大惊,苏茹合还未及反应,刘吟陌只让她莫要生事,快将此物藏好,若是被有心之人看了去,只怕要遭大难。 苏茹合接过木人,在手上左右把玩,这木人是用檀木雕刻而成,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一看,绝非自己宫中之物,倒不知是何人要陷害自己,正说着,祸事便找上了门。 吴妃带着一众丫鬟正巧经过此地,两人还不及将木人藏起,便已然入了吴妃的眼,被多事之人看到了,自然难以逃脱了,吴妃当即夺下苏茹合手中的木头人,将事情惹去了皇后的坤宁宫。 正是午时,外头暑气炎炎,是个犯懒的好时候,夏皇后倚着椅背,正读一本《楞严经》,本是清净夏季,最好读书,谁知屋外头忽然吵吵嚷嚷起来,一听那尖细跋扈之声,便知又是吴妃大驾光临,放下书,头都开始疼起来。 “娘娘,皇后娘娘,您来评评这个理!”随着吴妃这一声入门而来,眼下已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坤宁宫人越来越多,嫔妃,太医,宫女,太监个个接踵而至,只怕没有把皇上给惊扰了。 这一扎眼的小木人一丢在地上,苏茹合扎小人诅咒皇上的罪证便确凿了,一旁蓄着胡子,穿着厚重的华衣长袍的老太医摇头晃脑:“怪不得,怪不得皇上前几日一直精神不振,太医院几番探查都得不出个结果,原来竟是有人暗中作妖,饶不得,当真饶不得!” 现下光景,那便是所有人都围住自己,目光灼灼,如同看一个杀人犯一般,苏茹合就算嘴里长了一千条舌头,只怕也百口莫辩了,这等大殿之上,就连宫女都在一旁掩嘴说道:“原以为苏茹合是个好人,谁知来了后宫,还是坏了心肠。” 再看刘吟陌,当时正是刘吟陌不慎撞掉了瓶子,才掉出了这小木头人来,可当她看向一旁的刘吟陌,只觉刘吟陌的眼神,似是比以往淡漠了几分,不像是自己曾经熟识的那个人,果然,在这深宫之中,人心都是会变的。 苏茹合一张娇俏的面庞,如今已是泪迹斑驳,失了美人风采,只盼等着皇上来定夺,看此事究竟如何收场,却不想冷静下来后细细一想,必然是刘吟陌故意往自己宫里放了那小人,再趁机让吴妃前来,好抓自己正着,可是现在证据确凿,人人都在疑心自己有不轨之举,只要刘吟陌不说,便没有人会怀疑到她的头上去。 这个宫里的女子,当真可恶至极。 随着门外小太监的一声传报,皇上来了。 看见皇上,她好像看见自己最后的一丝光明,朱厚照身着龙袍走进宫里来,显然是下了朝后还没换衣裳,不过只要熟知这个皇帝的人,大多也能想到,莫说下朝,就连上朝一次都算是稀奇事了。 朱厚照踱步前来,足下快若生风,看着地下跪着的苏茹合,一张脸已经是泪眼汪汪,不禁有些心疼了起来,可少顷,却还是敛了神色,问夏皇后事情原委。 紧随着皇上,后面又来一人,今日的坤宁宫当真是热闹,自从皇上登基以来,这里几乎就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平日里难得有叽叽喳喳的声响,那都是吴妃在撑着场子。 皇上身后那人体型高大硕壮,满脸正气,穿着一身武官朝服,正是护国大将军何迁。 何迁见了苏茹合,神情几乎与皇上别无二致,世间任何一个男人看了如此娇艳的女子跪地痛苦,多少都会生出些恻隐之心来,那些丝毫没有同情之心的,大多都是铁石心肠。 朱厚照命人拾起地上的小木人,握在手中,左右端详着看,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小木人,牵扯的却是宫中的一桩禁忌,自从太祖开国一来,但凡后宫有妃嫔耍这些小把戏的,要么关冷宫,要么当场白绫赐死,后宫如此不整,前朝又谈何大业? 只听得朱厚照怒地呵斥一声,将手中小人丢给一个太监:“还不快把这劳什子处理了!” 那小太监弯着腰,赶忙接过小人,一溜烟跑了。 “何人在此作妖?”这个玩世不恭的皇帝,很少发如此之大的火气,众位嫔妃看了,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全都纷纷跪地,顷刻间,屋子中央,只立着朱厚照一人。 到底还是吴妃胆子大,使着那尖声细气的嗓音道:“既然是在长春宫被发现的,还能有谁?” 朱厚照心痛地一闭眼,转而看向了苏茹合,但见苏茹合一脸横眉冷目,丝毫不惧,反倒是自己心中还有了退却之意,想起在圆明园的那几日,自己初去之时,病得辗转反侧,白日里不停干咳,夜里更是彻夜难眠,幸而有苏茹合的陪伴,连日来皆饮食清淡,又有佳人在侧,若她真有害自己之心,何以当初不动手? 想到如此,即便是帝王之心,终究也还是软了下来。 苏茹合一双明眸正瞪着自己:“皇上,你信我不信?”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最是难答,朱厚照微微眯了眯眼,一旁的何迁虽插不上话,却也焦急地左右看看,看皇上的脸色,看嫔妃们的脸色。 “我信你。” 朱厚照这话,绝非凭口胡诌,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苏茹合本就天性率真,遇事从不藏着掖着,再说现下自己身上病痛已然大好,之前的疲态全消,就算她真扎了小人,也害自己不得。 倒是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没想到如此之事上,皇上竟这般随便,夏皇后第一个请求道:“皇上,事情重大,毕竟有关宫闱之乱,臣妾还请详查。” “好,那你便详查,查出是谁,要栽赃陷害于她。”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就连何迁也忍不住附和道:“苏姑娘的为人我很是清楚,定然不是会做这等下流之事的人。” 何迁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只听大殿之上,喧哗之声已然静谧下来,唯独吴妃一人之声颇为刺耳:“看来,何大人与苏姑娘甚是相熟啊。” 宫中的妃嫔勾结外戚是死罪,与男子不清不楚也是死罪,像蘅溪这样神出鬼没的自然不会引人注意,可苏茹合却不同了,本就是在风口浪尖站着,还与何迁这般不清不楚,吴妃一句话,更是火上浇油,朱厚照毕竟混迹后宫已久,吴妃此言,他还是多少听得出些端倪的。 朱厚照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何迁,只是短短的一瞥,极短极快,却让何迁心中一凉,他本是武将,快言快语,却不知这一套在后宫并不吃香。 吴妃一看,自己一语,正中下怀,自个儿倒是心中高兴。 人群中,个个都在做着各自的打算,一屋子的人想着十五六件心事,刘吟陌本想借这个木头小人,拉苏茹合下水,谁知朱厚照一句“我信”便将局势全部搅黄了,然此时还不可妄下定论,夏皇后向来都是个负责之人,她说要详查,那就是真的要详查,到时候再做什么手脚,也还有机可趁。 苏茹合眼见众目睽睽下,朱厚照一句话帮自己解了围,心中不胜感激,可在模糊的泪眼中,只见朱厚照转身便带着何迁离开了,显然两人之前本是在商量什么事,中途被这件事拉了进来,两人走得极快,只剩一屋子各怀心思的人。 第318章 苏茹合8 上次查沈妃案子的时候,夏皇后才拉人把自己打了一顿,刘吟陌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情状何等惨烈,几个便衣奴才,二话不说便直闯储秀宫,只因皇后一道旨意在手,他们便敢如此肆无忌惮,如今查木头人的事情,照样会查到自己的身上,刘吟陌本就不是很会出主意的人,现下想到的第一人,便是蘅溪了。 谁知正待要匆匆走出坤宁宫,忽然眼前来一人,似是传旨太监,往周边一看,也无他人,那定然是给自己传旨的,吟陌心中忐忑,只得跪下接旨。 “刘昭仪久居后宫,声明贤德,着令今晚至养心殿侍寝,钦此。” 小太监拖着长长的嗓音念了最后的一个字,刘吟陌怎会想到,这道旨意如此之快,竟是在坤宁宫墙外宣的,看来不过是皇上的随心之举,可这一宣旨,只见方才坤宁宫的一众妃嫔宫女,个个翘首以盼,几个不守规矩的宫女拥着出来,非要看看是谁得了这么好的运气。 被众人如此逼视,吟陌脸色涨得通红,不及回储秀宫去,便有老宫女来接自己,她不敢抗旨,只得跟着老宫女准备今晚侍寝的诸多事宜了。 这时候忽然宣旨侍寝,有两个意思,一来是皇上真的想让自己侍寝,而来就是皇上对自己有所怀疑,想一听梦话,看看自己是不是背后那为恶之人,思来想去,后者居多。 她侍寝已经不是第一次,众位宫女抬着她进了养心殿后,她便也丝毫不拘束,从卷饼一样的被窝里钻了出来,四处瞧瞧新鲜。 与其他一些嫔妃不同,吟陌侍寝,不在名利,她是真的喜欢朱厚照,或者说,在她的心中,他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将军。 夜半,朱厚照推门而入,两侧太监皆已遣散,他神色疲倦,似是批了奏章,困乏不已,唯独看见刘吟陌玉体横陈之态,方才略微来了些精神。 凉风习习,乌云罩着的月色已然透亮开来,轻纱随风飘动,皇上一声不言语,伸手便往她的冰肌玉骨上悄然一抚,至腰身,至双臂,至脖颈,吟陌平日不熏香,唯独今日侍寝,照着宫女的意思,熏了皇上喜欢的青草香,香味不甚浓郁,清香淡雅,可闻到这中规中矩的香气,朱厚照脑海中,又不住浮现起苏茹合的媚态来,她一颦一笑,皆是异域风情,自己以前,哪里接触过这般摄人心魂的女子? 再一想,眼前的刘吟陌瞬间变得寡然无味,食之无用,弃之可惜,心下一躁,一股子困倦之意便也笼了上来,伸手拉过一旁的丝绸被子:“睡觉!” 原先还情意绵绵,可忽地之间,他的态度转变,竟如此之快,着实令吟陌有些摸不到头脑,她自然不知,皇上心中,早有佳人在侧,那道抹不消的媚影,隔三差五便要在他的心头作怪。 皇上闭眼,一看,已然安睡过去,吟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如此安闲舒适地沉睡,趁着黑夜,她悄悄跨过皇上的龙体去,在暗夜里摸索鞋袜。 皇上虽是困倦,可短短一会儿,还未完全入睡,吟陌这一动静,竟又将其惊醒,见她在床边摸索,只当自己半梦半醒,刘吟陌姓刘,便如那刘美人又入梦来了,这神情恍惚之间,只当去太虚游了一遭。 若是吟陌知道朱厚照此时心中所想,定忍不住嗤笑一番,可谁又曾知,这已然是她最后一次,与她的朱寿大将军相见。 是夜,吟陌偷偷溜出了养心殿,奔着储秀宫而去,在皇后查到自己头上前,必然要蘅溪给自己想想办法,再说了,自己所做一切,皆是为了蘅溪,若苏茹合下狱,便可塞些金银给狱卒,让他们毒打她至死,待她奄奄一息,蘅溪自可趁虚而入,苏如何能接近皇上,圣宠正盛,能为皇上产下龙子,艳丽的容貌更是中土不曾有过的绝色,不管从哪里看,她都是不二人选。 离养心殿越发远了,从养心殿往储秀宫去,半途要经由一处竹林,白日来此,只觉郁郁成风,凉爽宜人,可夜里再来,飒飒的竹叶声便凭空添了一抹萧瑟之意,吟陌加快步伐,只想快些跑出这竹林去。 尽头,忽而一黑影从天而降,身影正衬明月,一身玄色衣袍,不辨面目,唯见身形挺拔,应是个俊俏少年,可手中一柄长剑赫然生光,吟陌见了,心中一堵,此人来意不善,像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 前面不远处,就是储秀宫,都不用多走两步路,若此时有人出来,定然能看见自己,可月影之下,阁楼之间,空无一人,吟陌寻了此路,又是刻意避开了守卫的侍卫们,前方这人目中杀意凛然,吟陌心中大凉,纵不知缘由,心中却知道,这人今夜若是不杀自己,定然不肯罢休。 是谁?这人是谁?苏茹合?蘅溪?巫岑照?皇上?还是时常和蘅溪在一起的杨誉之? 所有有过交集的人全部在脑海中过了一通,恰如死前的走马灯回放,足下仓皇,不慎跌落,双手伏地,擦伤后,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从伤口传遍了全身。 错乱的竹叶纷纷,只觉一道凛冽剑意从面前刺过来,最后一眼,她才看见杀手的脸。 那蒙着面的,分明是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少年,只是那少年身后,站着的却是一个眼熟之人。 蘅溪。 第八十八章 苏茹合 刘吟陌以前时常会想,若是祭祀而死,在熊熊烈火中,身体被焚烧殆尽,那是怎样一种死法,对这一种死法琢磨得多了,对别的死法就生疏了,比如说就在前两天,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去见了阎王。 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着指向一人,似要穿透那人的内心,可不过短短一瞬,如昙花一现,手终究还是塌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前来,那刺杀吟陌之人立时飞身而逃,她的身法诡异,不似中土的高手,杨誉之恰好跟在蘅溪身后,见了这黑衣人来历行踪不明,绝非善类,便也施展轻功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杨誉之一连发出几枚流星镖,皆未中。 活得时间久了,见过的死亡也就多了,只是不在自己掌控中的,这还是第一起。 蘅溪就看着吟陌大大地张着双眼,那眼眸仿佛在看一个不可置信的可怕之物,她早该是为常羲圣女献祭的亡魂,如今死在这里,也算多活了几载春秋,不算冤了,只是这杀手太随意,杀了人就跑,如今人刚好死在储秀宫不远之处,若是等到天明,一众侍卫发现这尸体惨状,第一个该会怀疑谁? 身后的竹子悄然晃动了一下, 不知者大多以为这一下只是凉风吹过,可蘅溪却知,是杨誉之回来了,他身法极快,追逐刺客也毫不拖沓,若是追不到,也绝不会穷追不舍,兵书曾云,穷寇莫追,若是贼人不寻,反倒自己陷入险境,倒时只怕得不偿失。 “如何?”蘅溪淡然地问道,眼睛依旧看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吟陌。 “身法极快,不是中土人。”他伸手,一枚黑亮的暗器正在手心,这是从那贼人那里夺下的,蘅溪一看,果真不是中土之物,更像是西域之物,蘅溪很久以前曾经见过,那时西域的盗匪们为图安宁,身上常佩戴这类暗器,但凡是在沙漠中遇到抢劫的,十有八九都会被这暗器所伤,它的优点很明确,轻快,小巧,周边有细微却致命的锯齿,若是割喉割腕,顶得千把好刀。 既是西域,那么定当与苏茹合相关了,只是事情尚未明朗,不宜过早行动,这行刺之人,多半是敌非友。 杨誉之却是蹲下了身,伸出手指去碰了碰她脖子上的大动脉,了无生息,这一剑,当真是一刀毙命,半刻没有给她多活。 蘅溪的声音,冷得简直像是从冬夜的风雪中钻出来的:“既是立时毙命,那应没什么痛苦。” 杨誉之咬牙,蘅溪凉薄寡情,他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刘吟陌死得蹊跷,下葬后,朱厚照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比刘美人那时更甚,白天心神不定,夜里心悸盗汗,几个太医轮流来去,想破了头脑,最后却也只是开了几幅平淡无奇的汤药,让皇上好生养着,若是不济,也可再去圆明园住一段时间。 只是,如今岂同往日,帝王身边,从不缺想暗害之人,朱厚照从来不曾忘记这点,因为当初,他也是利用这点,才让先帝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吟陌那日,在养心殿好好的,怎会死在那种地方?”声音之中,已是掩不住的悲戚之意,对吟陌,他虽不是十分喜爱,可就如刘美人,平淡之人虽无惊天动地之才,可说到底,却也是日常中不可或缺的一道亮丽景致。 沈妃葬礼,他连哭三天,只差没瞎了眼睛,刘美人葬礼,他强忍住了,这次刘吟陌葬礼,他本是麻木凄然,只当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谁知走在路上,忽地便想起初次与吟陌在林中相遇,她煮白米粥给自己吃,殷殷一笑,不说倾城,却也十分可爱,想到这里,想到那个鲜活之人,最终却也只是化为了黄土,与天地为伴,心中越发害怕起来,不日,便病倒于床榻上。 那几日,太医院的太医片刻不曾歇下,熬药的熬药,跑腿的跑腿,只道皇上病情日益加重,连日来猛咳不止,终有一日,咳出了丝丝血迹,老太医看了,触目惊心,当场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朕还健壮着,你怎地就哭哭啼啼了?”中气十足地说完了这句话,转眼到头,又是睡得不省人事了,那段时间,老太医们虽是来来往往,可毕竟老先生也是要休息的,入了夜,便是一些像邝曦那样的太医院小学徒在守着皇上,生怕有什么不测。 一个面孔稚嫩的小学徒守着皇上,半夜里,只听得屋内有喃喃之声, 走进一瞧,竟是皇上说梦话,走近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小学徒立刻足下生风,连夜叫醒了所有的大夫,天一亮,皇上的热才消退了下去。 那夜说梦话,皇上连连唤着蘅溪的名字,小学徒不敢隐瞒,皇上偷偷一问,便一五一十地说了,皇上闭着眼,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召蘅溪与和音公主来养心殿。” 有蘅溪陪着说话,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有如春风拂面之清爽,乳娘在一旁抱着孩子,蘅溪便一面微笑,一面与皇上谈天说地,就像两人初次相遇那般,罗纱帐中,两人各自欢饮,双双大醉,可如今,蘅溪的身体再不能侍寝,除非马上寻到合适的身体。 每日来,她便是轻盈一笑,到了夜里,服侍皇上睡下,又是飘然而去,若皇上不肯睡,她便在房中念书给他听,直到哄他睡去为止,有太监忍不住私语,哪里有嫔妃是这样侍奉皇上的,这分明是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儿,再说了,谁不知道皇上喜欢新鲜刺激的玩意儿,成天念书给他听,岂不是要将他闷死在宫中? 可说来也奇,正是蘅溪如此照料,皇上的病竟还有了好转。 起初只是睡梦之中,见蘅溪每日来去,而后,精神便略微清醒了一些,可饮下药汤,也有了胃口,太医着御膳房煮了膳食日日送来,皆由蘅溪过目,吃了之后,不日精神大振。 蘅溪笑问:“皇上如此重病之际,如何想起了我呢?”她因没有封号,平日也不已“臣妾”自称,朱厚照只当她风骨奇高,自有境界。 皇上从床上坐起:“无甚特别缘由,只是半梦半醒之间,总是能梦到你。” 病一好,精神马上就上来了,精神来了,也有心思来查探刘吟陌的事了。 照皇后所说,刘吟陌之死,嫌疑最大的,除了苏茹合不会有别人了。 皇上只是连声叹气,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第319章 苏茹合9 长春宫幽幽的院内,原本的大槐树已被伐了,宫女们嫌这一块空着,怎么看都是单调乏味,便也种植了绿藤,这日,苏茹合一人踱步院内,寻思着如何去见皇上一面,可踟躇半天,心中仍是无计。 恍然间,那青藤之后探出一人来,身影躲躲藏藏,似在窥探自己。 “出来!” 繁茂的青藤后,走出一眉目俊秀的少年来,正是奕小七,苏茹合一惊,要么自己尚在梦中,要么自己见鬼了,二者之间,前者为多,她猛掐自己一张脸,希望可以马上醒过来。 可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过后,眼前人仍在,样貌不改,无非平添几丝世故之气。 “阿苏,我来了。” 苏茹合本是为了小人之事,心中愤懑难平,正愁如何为自己平凡,给那夏皇后一个交代,如今奕小七蓦然出现,什么都不重要了,天上的星星月亮,宫里的一众是非,都比不过眼前这个人,可正要靠近,好生一瞧,脑海里竟不自觉地浮现出阿依慕的模样来,面色陡然僵住,脚步忍不住后退。 “你有佳人在身侧,来寻我做什么?”苏茹合脸扭朝一边。 奕小七本不是什么能言会道之人,和阿依慕演的那出戏,无非只是想逼走她罢了,如今到了中土的皇宫里,哪里比得上西域,要见她一面,难上加难,奕小七日日夜夜看着苏茹合受宫里这些人欺负,多有不忍,总想替她出一口恶气。 “那女人害你,我为你出气了。”面色之中,诸多恳切,可苏茹合听来,却是惊惶失色。 近日来宫中传闻,刘昭仪暴毙而亡,死状与详情皆不在后宫传出,可众人多少也猜得到一些,年纪轻轻,身上没什么病痛,不是为人所害,难道还是自缢身亡不成?宫人们本就有所怀疑,加上吴妃一众添油加醋说上几句,苏茹合便成了众矢之的。 见面前的奕小七,看来他也知道,他的做法,多么不理智,可是看着眼前人,奕小七还是想从苏茹合这里得到些许安慰,哪怕是一两句也好,可谁知苏茹合只是面如死灰:“你闯大祸了。” 心急与焦虑一同涌了上来,一双纤细的手,有力地抓住了奕小七的一只手:“跟我走,去向皇上请罪,说不定他能饶你一命。” 先前还是关怀情人一般的殷殷切切,转眼间,奕小七的面色蓦地寒了下来:“求皇上?你就那么信任中土的皇上?” “到了中土,那便一切都要按照中土的规矩来,家乡的那一切,在这里都不重要。”情急之中说出此话来,苏茹合这才窥见自己内心真貌,不知何时,自己早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再不是当初离开家乡的懵懂之人了。 然话虽如此,奕小七听了,却为之不满:“中土皇帝有什么好?你不是不愿意和亲?现在好了,我来带你走,我们去私奔,去一个无人寻得到我们的地方,等你父王……” 正待要说:等你父王带兵攻下京城,猛地还是歇住了,王上攻城,虽不日将至,可现下还不可与苏茹合提起,奕小七只待战局一发,便来长春宫,带走心上人,苏茹合虽天生任性,却善解人意,定然明白自己一片苦心孤诣。 “等我父王如何?”她眉毛一挑,这事如何还牵扯上父王了? 谁知,不等奕小七回话,只听得外头脚步阵阵,似是有人前来,来者甚众,奕小七连忙跳上了墙去,将身形掩在青藤之后,静静观看。 为首着是一青衣太监,脸上的皱纹如深沟一般纵横交错,可见不是做什么轻松活计的,果然,一见身后人,一连数十人,目光凶狠,苏茹合便知,自己要被定罪了。 青衣太监开口问话,声音苍老干枯,原以为是小木人之事终有了个论断,谁知一问,却是刘昭仪之事。 奕小七趁着夜黑风高,杀了刘昭仪,那与自己杀的也别无二致了。 只是奕小七万万没有想到,苏茹合竟如此轻易就招了,面对着太监,说着一口中土话,将杀人的罪责,尽数揽来她身上,奕小七心中甚是焦急,可对方数十人,自己一人不仅不敌,甚至还将宫内弄得腥风血雨。 可他知道,苏茹合在这群人手中,是个什么下场,为了心爱之人,便是这么放纵一回又如何,摸了腰中短剑,正要纵身一跃,与下头诸人拼个你死我活,谁知身后竟不知被谁擒住,转头一看,莫说救人,自己已沦为别人刀俎之下的鱼肉。 抓住自己的是一个青年男子,身材高挑清瘦,眉眼之中略带寒意,正是那天夜里追着自己的人,然今日看来,此人的面目较夜里要更为俊秀,原来深宫大内,竟有如此好手,奕小七一面虽是拜服,可一面也知道,这是攸关生死之刻,若落入这人手中,日后不知还有机会出来没有。 这么一想,他自然拼了命都要从杨誉之手上逃脱出去,怎能被这么活生生抓住?要是落入这人手中,不仅自己性命难保,只怕到时候更要拖累王上进军,更为老火的是,可能还会惊动大明的文臣武将。 可是,杨誉之怎会是寻常的侍卫,他作为刺客的经验,本就在奕小七之上,逃脱不易,奕小七却未放弃挣扎,起初本以为杨誉之只是个寻常的大内高手,可一转头,细细一瞧,心中竟是浮出一阵凉意来。 他的额间,竟生着一只红色异瞳,这绝非凡人! 恍惚间,奕小七已然放弃了抵抗,整个人就像泄了气一般,任由杨誉之揪着走了。 第320章 苏茹合10 在苏茹合看来,刘吟陌虽是个见风使舵不讨好的人,用中土人的话来说,那就是“虚伪”,可到了刘吟陌的葬礼那日,却仍旧传闻在场众位女眷们齐齐落泪,盛夏的蓝天上,飘了极厚的云层,冰凌一般的雪花纷纷从天而降,或是妖异之兆,可身为皇帝的朱厚照,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她生而便是祭祀的灵女,如今魂魄归了天,不过从何而来,从何而去。” 说罢,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个不停唤着自己“朱寿大将军”的俏皮女子,只是她如沈妃、刘美人一般,如今音容不再,只能活在众人的记忆之中了。 葬礼结束,众位后宫妃子各回各宫,储秀宫内,燃了浓郁的檀香,近日来,唯独闻见这香味,蘅溪才会觉得精神振作,她如今身体日渐疲惫不堪,早比不得早年时候,跨越山川四海,在这个时代四处奔走,她用手扶着一旁的木桌,桌上有半盏凉茶,只是现下已无心再品茶。 “前两天抓到的那个刺客呢?带上来。” 得知蘅溪要审问犯人,两旁的宫女纷纷退下,说来也奇,储秀宫较之于别处,最为神秘,蘅溪在后宫中绝不会主动与哪位嫔妃交好,众人也对她的生活忍不住好奇,可偏偏储秀宫的宫女们嘴巴很紧,有人尝试从这些宫女口中打探点什么,可这些女子,一个个竟也只是闭口不言。 空荡荡的储秀宫大殿内,双手反绑在身后的奕小七被人带了上来,见了奕小七,蘅溪端详过后,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汉族男子,可奕小七见了蘅溪,眉毛却跳了一跳,紧紧地抿住嘴唇。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蘅溪捕捉在了眼中:“怎么见到我如此惊讶?” 那奕小七神色亦不闪躲,反倒是眼中露出阴郁之气来,缓缓抬头道:“你是哪个宫的哪个娘娘我不想管,不过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自小身负异能,右边的眼睛能看见灵物。” 空气中静默了两秒,蘅溪侧着头,纤长的手指扶着脸颊:“灵物?” “人的身上,天生便有清浊二气,清为神气,浊为鬼气,将死之人,身上大多都被鬼气缠绕。” 听他这么一说,蘅溪反倒是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么说,难道我的身上已经是遍布鬼气?” “不然……”犹豫片刻,奕小七说道:“你和昨天那个男人一样,明明都是将死之人,却偏偏都是死局逢生之相。” 蘅溪打量着面前这人,眼角露出难以言状的笑意,似是一种不可说的情感。 “但是,逆天行事,终遭天谴。”说这句话时,他低着头,言语之中,却是掷地有声,更像是一个临死之人得知自己也活不长久,死前也要说出一番惊世骇俗之言来。 蘅溪本是有些疲乏,听他如此说来,自己却先行起身站起,一只手在身前,一只手在身后,款款而道:“终遭天谴又如何?难道心中有志,只为害怕逆天而行,便撒手不去做吗?世间之大,哪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走极端而来?” 听闻此言,奕小七冷笑一番:“娘娘此言,倒是有鸿鹄之意,却不知,娘娘是在妄论天机,还是真的有浩如烟海之志?” 蘅溪弯着眉一笑:“妄论天机也好,有鸿鹄之志也罢,我不过是做我想做之事,为我想为之人,吟陌之死,我不追究于你,毕竟她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之人。” 奕小七又是一阵冷笑,似乎丝毫没有一点身为囚徒的自觉:“那个女子成天明里暗里的为你操心,死前最后都是来找你,现在在你嘴里,道成了不可或缺,无足轻重之人,娘娘当真是性情凉薄之人。” 听他说自己“性情凉薄”,蘅溪不仅没有丝毫的气愤,反倒还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重新坐下,眼中却亮着微微的光:“今日带你来,不是听你在这数落我的,不管你是不是身负异能,我只想听你说说,你现在做的事情。” 一听此话,奕小七全身上下的神经仿佛都绷紧了,看着面前的蘅溪,他眉头猛地一皱,背后的手指一阵冰凉,身后走来了两个太监,一看便是不怀好意,面无善意之人,手指上被这二人上了刑具,他知道,若是自己不肯从实招来,只怕要在这储秀宫内受刑至此。 蘅溪的身后,一个高瘦的人影也缓缓从屏风之后移步而出,正是杨誉之,奕小七不禁战栗起来,这二人究竟是何人,为什么二人皆是死局逢生之相,与寻常的活人面相完全不同,一看蘅溪,就连身体都已经不堪腐败,而杨誉之,又是另一种续命之法。 刑拘上了手,两个太监丝毫不容情,奕小七只觉手指渐渐疼痛起来,骨头像要碎裂一般。 同一时间,苏茹合正在大牢之中,明明是奕小七犯下的罪孽,可自己愿意为他顶替罪责,当时情急之下,这一决定,也是毫无来由,这片刻之间,她似乎才真的看清了内心,对于大明,对于宫里的一切,自己自然是有所改观,可埋藏最深处的,仍旧是奕小七。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幸运之人,在这纷纷扰扰的凡尘俗世间,要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不远处,人声响起,传来一阵开门的声音,铁索传过来的,不仅是一种声音,甚至还有一种冰凉刺骨的触感,苏茹合不知道,这大牢之中的狱卒们什么时候会对自己施以极刑。 可看见走过来那人之后,苏茹合却睁大了眼,不可置信。 来人竟是朱厚照! 第321章 苏茹合11 朱厚照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低头俯视自己,说不上有慈悲,也说不上非要置自己及于死地不可,苏茹合知道,他虽不算个有为的皇帝,却的的确确是个心地纯良宽厚之人,然而,再如何宽厚,他终归是个皇帝,紫禁城归他管,大明的江山也归他管,既然他管着那么多的时,肩上担着那么重的责任,那么自然是看谁都一视同仁,刘昭仪的确是奕小七杀的,这一点无从辩驳。 苏茹合站起来,知道自己既然替奕小七顶了罪责,那自然是要承担刑罚的,只是见朱厚照此意,不知有何打算。 身后,一个黑衣狱卒走来,手中一串钥匙叮当作响,找到了一把细长模样的钥匙,插入锁孔,门开了。 “今晚,你来养心殿侍寝。” 既然是朱厚照亲自所说,那当然是圣旨,只是苏茹合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个皇上的脑子里面在想些什么东西,明明自己是戴罪之身,怎么今晚竟然要来侍寝了?而且,这样的一道圣旨,随意叫个公公来传就好,可皇上竟然亲自前来,可见,这次的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她没说话,朱厚照转身离开,背影里头,饱含一种隐忍的思绪在其中,苏茹合不忍看,心中所想,却全是奕小七的身影,如果自己今晚上去侍寝了,是不是可以放奕小七一马。 事实上,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事情都由不得自己,朱厚照才走没多久,身后便有两个嬷嬷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套汉族女子的丝绸衣裳,显然是要给她换上的。 夜里,养心殿内,香雾缭绕,苏茹合从未进过这里,今日一瞧,竟是神仙模样的环境,令人不禁心向往之,自古以来嫔妃侍寝,都是由嬷嬷调教好了,再送来养心殿,端端正正地恭候帝王的大驾,可苏茹合今日被送来之时,竟是皇上坐在床头等着自己。 嬷嬷和宫女们退下,见皇上手拿一卷书,正读得入迷,身体斜靠在床头,应是察觉自己进来了,眼神中似有水雾,端详了自己一番,眼看自己穿上汉族女子的服饰,似乎甚是满意,招手让自己过去。 此情此景,竟是比在牢中还要紧张几倍,苏茹合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走进他,心中却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即便是当场自刎于此,也不许他碰自己的身体分毫,西域之地,虽是民风开放,可女子对于贞洁的概念,也是与汉族人不相上下的,苏茹合既然与奕小七私定终生了,自然不能再把自己的身体给他人,即便是皇上也一样。 可就如看清了她的想法一般,朱厚照眼神之中,竟丝毫不曾流露出非礼之意,眼里恍若有一滩水,透亮而平静,毫无一丝波澜,可正是这样的理智与冷静,反倒是让苏茹合紧张了起来,她倒是宁愿,皇上看自己的时候,满脸流露出肮脏下流的欲望。 她上了床去,斜靠在朱厚照的身旁,两人心中各有所思,本以为皇上开口便要问刘昭仪的事,若是他当真问了,那自己也不过就是替奕小七担了,再不济,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了,可全身的神经绷紧了,等来的,却是朱厚照一句无足轻重的话。 “我很久以前,也爱过别人的。” 话一出口,苏茹合竟不知如何回答了,便也就静默地靠在一旁,听他道来。 月色如水,房中,朱厚照说着他那初恋情人的往事,一言一语,缓缓道来,先是说着那女子的形貌之美,再说那女子温婉可人,又不失精明,朱厚照与她见面的时候虽不多,可每看一眼,心中又增添了些许情意,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这么一个道理,唾手可得之物,往往不会太过于珍惜,唯独求而不得,才会令人辗转反侧,昼夜难安。 朱厚照不知这么喃喃说了多久,两眼空洞,像是早已失了神,神思游荡去了那天涯海角,与佳人相会,可言语之中,却并无不畅,字字句句,娓娓道来,说得很是有条有理。 听他所言,苏茹合便知道他所说的那个女子,并非现在这后宫之中有的女子,而是先帝在的时候宫中的人,只是按照年龄来说,那时后宫的女人,无论哪个都与他这皇上年岁不合,可惜先帝驾崩之时,皇后遣散了后宫,只怕这皇上心心念念之人,也在那时离开了后宫,年年岁岁花相似,只是听他悲戚的言辞,便觉得他恍若活在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年头。 苏茹合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皇上,你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可是后宫的某个妃子?” 朱厚照却是不答,摇了摇头:“那是我父亲的女人,不是现在我后宫中的人。” 这一听,苏茹合马上就懂了,对于他这样的帝王来说,表面上看似权倾天下,实则暗地里,许多东西都可望不可即。 苏茹合想到了奕小七,自己和奕小七,倒不像如此隔着许多的鸿沟,可若非眼前这人,自己又怎会与他相隔天涯?想到此处,她还是心中凄然沉重,悲伤之意一点不比面前这个人少。 朱厚照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你若是在别处心有所属,朕大可放你走。” 苏茹合的手,抓紧了被子,背上渗出微末的汗来,自己当然想走,可若是自己走了,奕小七怎么办?再说自己本就是政治联姻的工具,自己走了,父亲那边怎么办? 朱厚照一眼便看出了苏茹合所担心之事,伸手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父亲那边,你无须担忧,既是我放你离去的,自然不关你的事。” 看着他的眼神,里头凉意阵阵,苏茹合的内心,仿佛正被什么揪紧。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直言要见皇上,朱厚照本是凝眸看着苏茹合,想看着她如何做抉择,可一听门外那太监声音不断,心中竟不自觉地烦躁不安起来,连声斥退那太监。 “走走走!有什么明早再说,这时候在外头叽叽喳喳做什么?” 皇上难得动怒,可那太监竟就如此死守在外,分毫不退,身影依然立在一旁:“皇上,何迁将军深夜求见,说务必要见到皇上。” 一听“何迁”这个名字,朱厚照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皱了皱眉,唤道:“什么事火急火燎非要这个时候来说?让他在外头禀报。” 隔着门,依稀可见那太监弓着腰推下,一个英姿挺拔的身影上前来,跪在殿门外:“皇上,察合台汗的兵马,已经打到清水台外了……” 此话一出,房中的两人都蓦然心惊,苏茹合的惊讶丝毫不必朱厚照的少,仿佛整个人都要在这心惊之中碎裂,正要看着朱厚照,却不曾想,他也在此时回头,两人热切的目光,刚好对撞上来。 “来人,将此人拖出去斩了!” 第322章 苏茹合12 以前,顾皇后还在教自己读书的时候,便时常告诉自己,许多知识书上都有,可世上真正的知识,永远是游离于书本之外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人世间的道理,永远要自行去探索,才能有所得,而不是倚仗前人留下的知识,有样学样,若是如此,学出来了,也无非纸上谈兵,不值一文。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如何做一个帝王,父亲对自己最有用的教导,那便是不能心慈手软,要知道,当皇帝的男人和普通的男人,绝对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若是怨恨,便尽管怨恨身在帝王家的这一份无奈好了,可怨恨完了,你依然是你。 若是不动脑子去思考,看清这后宫,看清前朝本来的模样,那么便绝对不会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边会埋藏着叛徒,朱厚照一直以为,但凡是自己心地纯良,与人为善,那么千载过后,自己定然也会留下一个贤良的名声,可如今看来,自己错了,善良永远不会受人所敬重,只会 留下笑谈,后世之人谈及自己,定是满脸嬉笑着,说这是个懦弱无能的皇帝。 他起身大怒道:“将这个人推出去,明日午时斩首!” 终于,看着苏茹合的这一双眼变得冰冷,冰冷得令人惧怕,可古往今来,哪个打江山的人,不是看着自己心头的热血,一步步凉下来的? “皇上……”苏茹合声音嗫嚅,想恳求他,可又一想,自己有何资格去求他,刘昭仪之事,没有怪罪自己,已经是他最大的大度,这样的宽容,怎可一而再再而三?即便是没有这出事他也实在对自己好得很。 终了,她身着这一身专门为她准备的丝绸华袍,走上了他亲手为自己准备的坟墓。 一开门,何迁正站在门口,眼神中略微有着锋芒,那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一定会有的镇静,唯独在看到苏茹合后,眼神中的光似乎有所颤抖,苏茹合擦着他的肩,就这么和两个侍卫一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如此之长的时间,朕看错了察合台汗,也看错了苏茹合这个女子”不及等何迁禀报军情,朱厚照先是一脸沉痛地捂着脑袋,脸色很是苍白,何迁见状,却仍旧是定了定神道:“皇上,那察合台汗的叛军,已经到了清水台,皇上,我们要尽快带兵防守才是。” 战局紧急,现在最要紧的,便是稳住战况,朱厚照抬了抬手,道:“不急,他们来了多少人?” “二十万上下……” 朱厚照略一沉思,道:“自我大明立国以来,也不止一次如此,被人踩在头上欺辱,他今日之兵,固然来势汹汹,可若要和解,也未必便没有法子,和解不成,我们再先礼后兵。” 何迁犯疑:“人家二十万大军,已经是倾巢而出,此番直取皇城,来意不善,更有折戟沉沙之志,难不成,皇上是要以苏茹合姑娘作为人质,来与他们谈条件?” 朱厚照摇摇头,站了起来,两手一拍,立时便有人从后头出来,只见两个黑袍之人,带着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那男子一脸的不屈之意,放到战场之上,也定然是个好汉。 “他是……” “他是察合台汗帐下的汉族人,光是苏茹合一个人,不足以成为筹码,可是这个人就不用了,只怕是他们的奸细,身手了得,就连我的人都是拼尽全力才将其抓获,察合台汗王上信任这人,就像信任自己的左膀右臂,这人不是普通的奸细,更像是他帐下不可或缺之人,将这两人作为人质,那老小子恐怕才会微微动心。” 何迁皱了皱眉,正待要说什么,却被朱厚照抢先了一步。 “我知道,你心存担忧,他们来势汹汹,若是不拿下皇城,只怕有死战的意思,可他们之怒,无非与连年来的赋税压力有关,除了赋税,两个人质之外,若他们再不相退让,那双方交战,想必是不可避免的了,我们虽是先礼让于他们,可并不代表,就可毫无底线地退让” 听闻朱厚照这么一说,何迁心中才有底,虽然事发突然,可朱厚照想得却很是到位,看来关键时刻,这个皇上多少还是顶一些用处的,这便是要先行谈判,谈判不成再动兵马的意思,何迁拱手,应了朱厚照之命。 苏茹合当然不知,当日父亲送自己来天朝,便是要为自己攻城做准备,唯独将女儿置身于此,才能免于让她遭受战乱,可当时,他又如何想到,现在自己的女儿正在宫里受着牢狱之灾,不日便要被斩首示众。 出兵那日,天空乌云密布,歃血祭拜过天地后,察合台汗的王后却忽然病重,已有巫师预言,这是不祥之兆,只怕天上有妖异,让王上即刻停止此次出征,再谋吉时,可王上自古以来几代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儿女,岂会相信这些毫无来由的巫师之言,大部分的巫师皆会看脸色说话,一见大王去意已决,便也为之祈福,唯独一瘦小孱弱的巫师竭力劝阻,天有风云,王后无故重病,所有的征兆,皆为不详,若是执意进军,只怕犯了太岁,此行大凶。 全军阵前,王上拔刀言道:“我军此去,便是直取大明王朝,行军调度,皆在人,不在天,我军赤诚,为万民谋福,而非食民之膏血,自得天意,是以此战必胜!” 此言一出,全军叫好,人潮如浪,此起彼伏,在这不绝于耳的嘈杂人声之中,王上一刀砍下了那小巫师的头颅。 而现下已是入了夜,连日来,王上与将士们共同风餐露宿,夜里也是一同睡去,眼看已到清水台,再往南不远,那便是京畿之地,这天下繁华的都城,马上就要沦为烟火四溢的战场,王上深吸一口气,是胜还是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只是他派去做间谍的奕小七,这几日竟再不曾与自己通书信,不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奕小七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状况,现在王上也只能按兵不动,等着奕小七的消息,等他们防守一经松懈,便马上打马进城,杀了朱厚照那狗贼,取了他的狗头来下酒。 他和军士们就在清水台外等着,岂止在城内,何迁早已集结了兵马,与其余的几个将军共同准备迎战,不过这短短的一夜,已是风云四起,城内城外皆是兵马集结,只等大战。 天明之时,王上终是等到了要一决雌雄之日,然远方本是一片空漠茫茫,光秃秃的山地上杂草丛生,只见一白衣老者,如隐世绝尘之人,一手持木仗,气度不凡,踏着漫漫黄沙而来,映着朝阳,恍若一幅写意水墨画。 这老者正是杨廷和,太子太傅,亦是当朝大学士,在察合台汗王上看来,自然不识得此人,然自李梦阳退乡归隐后,朝中便是他一人当得学富五车,而如今的谈判,亦是他身先士卒,请命来此,来之前,皇上便道:“有杨卿出面,我朝江山可定。” 杨廷和出面要化解两方争端,然就在同时,苏茹合也即将问斩,临别之际,心中凄苦难言,她当然不知,奕小七被抓了做人质,而自己也难逃这样的宿命。 她神色消沉,整个人就像泡在了一滩苦水之中,外头有怎样的动静,都不足以惊扰自身,不知过了多久,但觉面前有一人,驻足许久,就在面前看着自己,本以为是临刑之时已到,狱卒来抓自己就范,谁知一抬头,竟是初来之时,那个面容美貌的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她身形颀长,容貌说不出的清秀,可作为一个后宫的纤弱女子,眉眼之中,又是坚毅与不屈,不比寻常家的女子秀丽,苏茹合见她的次数虽不多,却也知道,在后宫中,唯独她是没有位份,却独独受皇上宠爱的,旁人唤她,皆是称一声“蘅溪姑娘”。 苏茹合便也学着那些宫女,称呼她一句“蘅溪姑娘”,后头有气无力地加上了一句“有何贵干?” 蘅溪蹲下身来,隔着牢笼平视着她,半晌过后,说道:“出了这道门,你要面对的便是杀人的刑罚,你替那个男人顶下罪责,自然是逃脱不掉的,杀害宫嫔,本就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只是与其被那些人活活杀死,不如将你的性命给我可好?” 苏茹合看着蘅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言语,更不懂她言下是何意,唯独只是问了一句:“若我就死,可否救奕小七一命?” 大概是没想到苏茹合会有此一问,大概是没想到临死之人,还能与自己讨价还价,蘅溪先是怔了片刻,然随即便点了点头:“好。” 第323章 苏茹合13 边疆西域的女子,总是和中原那些柔柔弱弱的大江闺秀不同,幼年的时候,苏茹合酷爱猛兽,下人们为了讨好她,便也争着去山林只见捉捕兽类回来,有厉害的勇士抓获了一只浑身金黄的豹子,这样的豹子在西域甚是少见,捉来一看,众人奇之,只见豹子目光灼灼,一看便是自小生长在山林之中的猛兽,不是凡物,人们纷纷称赞。 那时苏茹合还小,可听闻有人抓获这等猛兽,心中也颇感好奇,便拉着阿依慕要来瞧瞧,阿依慕胆小,袖子一甩,连声“不去”,最后便只有苏茹合独自一人前去。 刚看时,豹子关在笼中,性情乖戾,左右游走,似乎在寻机会逃出去,可走来走去,却也寻不到机会,苏茹合感兴趣,凑上前来一瞧,豹子两眼忽然放出兽性精光,猛地一声嚎叫,木制牢笼断裂,苏茹合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豹子朝自己扑过来,下一秒,自己便会成为这庞然大物的腹中之食。 说时迟,那时快,豹子猛然冲出,周围人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正巧,一柄银白色的长剑飞身掷过,势如迅雷,众人眼前,只见一道凌厉白光,豹子应声倒地,一看,脖颈之上已然被刺中,无力再抵抗。 再回头一看,但见一十岁少年,一张五官平实的脸,不似西域中人,再看穿着,穿的又是维族人家最普通不过的布袍,区区一十岁少年,竟敢与猛虎为敌,还以剑刺之,众人正在惊诧之余,唯独苏茹合跳起来,拍掌叫好,对那少年,满是赞叹。 当年那刺杀豹子的少年,便是奕小七,他对苏茹合说,汉族的普通家庭里,起名有个习惯,便是喜欢依照排行起名,自己在家排行老七,所以母亲也常唤自己“小七”。 那时,苏茹合又问:“可是我见你一家只有你一个人,怎么你会是排行老七呢?你的哥哥们到哪里去了?” 他只是低着头,沉着声音道:“战乱中死了几个,来这里的路上,又死了几个,最后只剩我一个了。” 当时苏茹合还开玩笑道:“那你便是你家里唯一的一个啦,应该叫你‘小一’才对啊,怎么会叫你‘小七’呢?” 虽然不过是小小年纪,说者无心,可后来回想起来,苏茹合才百般后悔,自己定然是无意间戳中了他的痛处,只是奕小七性情隐忍,从不提起。 那天傍晚,两人下山时,苏茹合一只嚷嚷着自己走不动了,非要奕小七背着自己走下去,奕小七当时只是莞尔一笑,便蹲下身来:“我就背你这一段路,等下下了山,若是被人看见,丢的可不是我的脸啊。” 他很少笑,可如此一笑,却着实令人喜欢,苏茹合身子一纵,便爬上他的背去:“才不会,我就说是你与我比赛输了,所以才当了我的大马。” 从那个时候开始,苏茹合便下定了决心,今后无论如何,定然要用全身的力量去保护奕小七,若当时不是他的那一剑,自己只怕早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地狱里了,阿娘说,欠下的罪孽都是要还的,而当时欠着他一条命,现在用来还给他,算是两清了。 苏茹合跟着蘅溪走出了牢笼之中,一出来,只见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可苏茹合却仍旧想要多看看这阳光,只怕今后再也看不到了。 在狱中,蘅溪说道,她需要一个女子的身体,以作容器,苏茹合虽不知何意,可八成也猜到了一些,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死字而已,她对蘅溪说道,今后你若是用了我的身体,那也是一个死,我是戴罪之人,不配留有名姓的。 蘅溪摇摇头,脸色就像将死之人那般苍白:“今后之事,便不劳你费心,我自有打算。” 在狱中,就恍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感知不到外界的事物,可直到出来,苏茹合才得知,夜里何迁忽然来访,所说的战事竟是真的,苏茹合慌了起来,拉住了蘅溪,蓦地发现盛夏天气,她的手却很是冰凉,可事情紧急,她也顾不得这些了,急切地摇摇头,要蘅溪带着自己去看奕小七。 宫外战乱,岂是这两个女子可随随便便出去的,饶是蘅溪在宫中颇有地位,也断不会答应她如此无礼请求,如今,奕小七早就被当做人质,送去清水台了,怎会是说见就见的。 苏茹合一脸急切,一直拉着蘅溪的衣袖,两只脚跺个不停,蘅溪终是低下了头,唤道:“杨誉之。” 苏茹合只觉身后一阵清风,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男子,这人肤色白皙,一看便不是常年暴晒在日光底下的人,这等轻功,即便是落地之时,也如一片叶子漂浮而来,在这宫中来去,竟不为人所察觉,然而现下的苏茹合,哪里还有心思为这等事情惊叹。 “跟着他,看一眼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