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部都要》 分卷(1) 《我全部都要》作者:久而思归 文案: 沈飞云桃花运极旺,走在路上都能碰到小美人受伤,遂救之。小美人为报答沈飞云背了他一路的恩情,以身相许。 事后,苏浪面无表情,揭下脸上的面具,寒声道:夫君,你嫌弃我性格无趣,可刚刚羞涩腼腆的小美人,我也扮演得惟妙惟肖呢。 画面一度很尴尬,画风一度很可怕,直接从爱情片,跳转到了惊悚片。 后来,沈飞云发现,无论他怎么躲,凡是好过的美人,都是他夫人。 热情似火小魔头、清冷出尘大剑客、风流不羁浪荡子 所有! 所有人! 全部都是! 统统、统统都是! 都是他那个寡淡如水的糟糠妻。 每次都在出轨边缘但从未出轨成功攻 x 每次都在奔赴捉奸但从未捉奸成功受 或者说: 虽说志当普通人但终究出类拔萃攻 x 虽说清汤寡水但意外会角色扮演受 内容标签:乔装改扮天作之合励志人生爽文 一句话简介:放飞自我巅峰之作 立意:夫夫同心,其利断金,在艰难困境中不放弃,一起努力坚持,迎来胜利的曙光 第1章 沈飞云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屋外还下着如酥小雨。 他是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的,紧接着温暖的被窝里传来一阵微凉。他习以为常,大手一揽,搂住刚钻进被窝之人的细腰,在人脸上偷了个香。 今天醒这么早?沈飞云睡意朦胧,说话的语气还有些将醒未醒的沙哑。 美人平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像是刚淌过石桥的泠泠小河水:昨夜点的香,到了清晨有些熏,开窗透透气。 沈飞云打了个哈欠,一把将人叠在自己身上,笑道:再睡会儿? 嗯。美人发出小猫般的声音,轻柔地将头靠枕在沈飞云胸膛上。 沈飞云过了一阵子便完全清醒,搂着苏浪心猿意马。又想着昨夜折腾太过,今日不能再伤及对方,这才暗自忍耐。 忍着忍着,苏浪却先蹭了蹭他的胸膛,动起了手。 等屋内散发着糜^烂的石楠花味时,沈飞云掀开薄被,起身拧了湿巾为苏浪擦拭清爽。 沈飞云洗漱完,靠坐在窗边,呼吸着湿漉漉的清新空气。 他撑着下巴,手肘支在窗沿,扭头一看,苏浪面带餍足,脸上还泛着薄红,削去了几分应有的清冷。 沈飞云迎娶苏浪前,常在想,攀折这样的寒梅清荷,让对方眼角眉梢都晕染上情^欲的颜色,是何等畅快淋漓的乐事。 可三年五载一过,苏浪熟透,沈飞云就颇觉索然无趣了。 栽在一个人身上,以沈飞云的性子是断然不愿意的,因此他在婚前就早已问过苏浪:如若我以后并非只你一人,你还要不要嫁? 苏浪毅然决然道:嫁。 结婚一年内,全江湖的人都在耻笑苏浪,说他逼婚沈飞云,一个大好男儿竟然要雌伏人下,就是断袖也没这样大张旗鼓的。谁不知道那沈飞云最是薄情寡性,好过的旧情人,能从南山南一直排到北山北。 有人纳闷:那几十个旧情人怎的都不逼婚,偏生苏浪如此想不开? 金钩赌坊甚至开了盘,赌沈飞云什么时候抛弃苏浪,再次寻花问柳。其中压三个月之内的人最多。 众人盼星星、盼月亮,苏浪的笑话没看成,自己赔进去的钱仔细一掰扯,倒是为数不少。 也亏得这两人,金钩赌坊赚了个盆满钵满,因此对沈飞云、苏浪这对夫夫很是帮扶,时不时给沈、苏两家的生意行个方便。 婚后的第五个年头,沈飞云脑海里终于不只全是苏浪了。 可能因为贤者状态,他甚至开始不解起来。 五年了,他竟然满心满眼的苏浪,这也真不是他性情,苏浪这讷言讷行的冰块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药? 窗子只支起一小片,吹来的、湿润的风有限,沈飞云待在这混杂着蔷薇熏香、石楠气味的屋子里,好一阵窒闷。 我出去散散步,可能要上一些时间,你别等我了。沈飞云霍然起身,决意远离这间困室,迈向大好河山。 苏浪本快要入眠,被一通折腾后身子很是疲乏,但听到沈飞云说这话,一下子惊得睁开了眼。 你要去哪? 沈飞云听到这冷硬的声音,心中不由得生起烦躁,心道:我要去哪,你管得着?婚前说得一清二楚,我来去自由,怎么过了五年,你真当我是你豢养的笼中雀? 苏浪问完,见沈飞云默不作声,便改了个问题,警惕道:去几日?我过几天要入北,再回来就是半年后了,这几天你就不能多陪陪我? 尽管苏浪眼尾还带着抹了脂粉一般的薄红,可眼中不信任的冷光却将所有的旖^旎散去。 沈飞云看了寒心,又有些内疚,矛盾之下,上前将半坐的苏浪按回床中,替人掖好被角,低声道:随便走走,要不了几日。 说完,不等苏浪再开口,就走到角落,取下架子里挂着的油纸伞,径直推门而出。 噔噔噔的下楼声很快响起,木梯被踏得咯吱作响。 沈飞云从三楼下来,撑开了油纸伞,望着黛瓦白墙,小桥流水,心中唏嘘不已。 探头朝外望去,烟雨朦胧,更远处的景象不甚明了,青石板蜿蜒萦纡,隐在氤氲水汽之中。 青瓦飞檐上落下的霤柱最急,外面飘散的小雨却很滋润,并不密重,只细如丝线般温温柔柔地飞舞着。 微风过处,雨丝东斜。 沈飞云右手执伞,因探头外望之故,半把油纸伞随之伸出屋檐。霤柱遂急急地击打在伞面上。 伞有些歪,露出一小片左肩,雨柱又打湿了天青色的绸缎。 沈飞云不以为意,只重新撑好油纸伞,缩回了肩膀。刚要迈步,又叹了口气,停住脚步。 雨虽不大,苏浪也素来不爱在雨天外行,但风吹雨斜,苏浪若心血来潮,想要外出,撑着伞难免会湿了下摆。 想到这里,沈飞云又返回至楼梯口,朝楼上望了望,终是再次上楼。 他早就收起油纸伞,至卧室门口,便抬手甩了甩,雨滴纷纷散落在木板上。做好这一切,方才推门而入。 苏浪刚洗漱好,此刻正坐在妆台上篦头,用白丝带束发,从柜子中抽出一根白玉簪。 我来吧。沈飞云轻声道,走到角落,将雨伞挂回木架上。 他抽出的是最大的一把油纸伞,想着如果苏浪外出,用这把最好不过,于是又走了回来。 沈飞云看到银镜中爱人冷峻却昳丽的容颜,原本的不适统统消散,心中涌出汩汩暖流。他走上前去,从苏浪手中取下玉簪,俯身为对方簪发。 末了,低头在苏浪耳畔温柔一吻。 今日还早,本想为你去买些摊饼、豆浆 话未说完,苏浪已经转身侧头,伸手揽住他的脖颈,额头抵在肩窝,闷声打断道:约莫三日,我便要启程,这几日光景,你都不愿意陪我? 苏浪声音偏冷,除了偶尔逼迫得狠了,会变得格外婉转动人,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情绪起伏。这时放软了,对沈飞云说着情人间的细语,竟十分蛊惑人心。 沈飞云忽然觉得自己太没志气了,顺势搂住苏浪的腰,只想告诉对方: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 他微微叹了口气,问:一起去吃些早点? 好。苏浪仰头,在沈飞云嘴角吻了一下,答应得干脆,却不松手,仍紧紧贴在对方胸前。 这哪里是什么冰块,分明是冰块化成的小溪水。 沈飞云用力拉起对方,再度走到角落,取下两把伞,将大的那把递给苏浪。 苏浪眨了眨眼睛,而后凝视沈飞云,神情淡然,并不接伞,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怔在原地。 回神了。沈飞云将伞塞进苏浪手中,别傻愣着,去晚了早点都卖光了。 苏浪轻抿薄唇,心中滋味难名,提着伞跟在沈飞云身后,不急不缓地下楼。 走在木梯上,沈飞云忽而问道:入北半年,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苏浪滴水不漏,苏家的生意,我和二哥两人足以解决。怕你忙,跟了我们两人,为苏家忙前忙后,耽搁了沈家的事情,就是我的罪过了。 沈飞云失笑,他什么时候忙过? 沈家的生意都是大姐在打点,他闲散逸豫、不务正业,早已名声在外。苏浪最是清楚不过,只是寻个漂亮的借口搪塞他罢了。 这就是沈飞云近来的烦恼。 苏浪并非如坊间所传那般,为了他要死要活,离了他就不能成活。苏浪只是太聪明,又太熟悉他,每一次说话行事都牵着他走。他沈飞云才是被动的一方。 与此相对,沈飞云却总觉得苏浪像个巨大的谜团,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他所不知的。 沈飞云对苏浪的搪塞并不意外,颇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只是依旧失望,心中就不免想道:此人甚是无趣。 片刻后,两人走到楼下。 沈飞云刚要打伞,苏浪便制止道:你收着。说完,自顾自撑开了大伞,紧靠沈飞云,微微一笑,我们二人,难道不是一把伞就够了么? 苏浪不常笑,即便是笑,看来也并不暖,只是独有风情。 我来。沈飞云握住苏浪的手。 我们身量相仿,无所谓谁打伞,下次换你。苏浪抬起左手,指了指沈飞云手中那把收拢的伞,你先将这把搁在墙边。 沈飞云松手,任由苏浪执伞,自己随手将伞放在楼梯旁。 两人并肩走上青石板道。 多亏油纸伞足够大,能够容纳下两个颀长的成年男子,只是衣服下摆难免沾染雨丝。 过桥,又穿行弄堂,走了两条街道,两人这才接近一里外的清水长街。 清水沿街热闹非常,虽刚破晓,叫嚷声早已不绝于耳,沿街行人络绎不绝。 两人从弄堂走出,踏上清水街道最繁华的那条路。 路人纷纷打起招呼,客气点的叫沈飞云沈二公子,熟稔一些的便称呼他沈二。 至于苏浪,他生于金陵、长于金陵,本该与街坊更加亲热一些。但恰恰不然,苏家祖辈追溯上去有开国元勋,腐书网,苏浪父亲苏子甫是巡盐御史,积蕴悠久。 苏浪自小习武,拜的师父据说是隐逸的绝世剑客,又素来冷面寡言,贵气天成,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家世、性格两相叠加,致使他与街坊四邻并不热络,还不如来此五年的沈飞云。 众人都规规矩矩,和苏浪招手、点头,道:苏公子早。 早,吃过了没?沈飞云笑得和煦,抬手一个个招呼过去。 看到沈飞云这和蔼亲切的样子,众人的在意拘谨也顷刻全无,要么回刚吃,忙着回去做生活,要么回正要吃。 苏浪只微微点头,便算听到了。 他朝沈飞云看去,只见对方脸上笑意融融,当真温暖至极。他忍不住抿了抿唇,将伞往沈飞云的方向略微倾斜。 吃什么?沈飞云握住苏浪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伞推了回去,含笑问道。 第2章 苏浪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而后迅速回神,淡然道:不是你说的摊饼、豆浆? 沈飞云哈哈大笑,拉着苏浪的手,疾步走向街东。 他的手掌,即便在这样的梅雨天里,也并不湿润;相反,有些干燥,还有些热。 苏浪低头看着沈飞云的手掌,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自己眉心也仿佛跟着跳了起来。他又见对方走得太快,右肩沾染雨水,于是伸手拉住,说:不急。 沈飞云这才款步而行。 走到清水街最大的苍歌楼前。酒楼后面小屋的烟囱还冒着白烟,只是雾气、水汽中并不显眼。 踏进长廊里,沈飞云收过伞,往石阶上甩了甩。 沈二爷,苏三公子!店小二眼见,立即从酒楼中跑了出来,这伞给我,我帮你放好。 说着,将人往二楼领。 往东厢走的时候,一扇木门并未阖上。沈飞云留意到,里面坐着的人是亨通钱庄的陈庄主,与苏家不太对付。 店小二还要将他们往里带,沈飞云却停下脚步,推开隔壁的门,说:小吕,不必往里走了,这间就是空的。 沈飞云口中的小吕就是店小二了,他全名吕杰,算是酒楼十几号跑腿中机灵的一个。 苏浪曾经与陈庄主发生过不快。陈乾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吕杰就想着将苏浪带得远些,不料被沈飞云看穿,直接选了隔壁包厢落座。 既然沈飞云选定,吕杰也不好多说,只笑着提了一嘴:隔壁是陈庄主。 我晓得。沈飞云笑道。 说话间,沈飞云和苏浪坐了下来。 老规矩,拿块白布来。沈飞云说,六块糯米糕,两碗豆浆,鲫鱼豆腐汤,两碗蛋羹,白斩鸡,两碗皮蛋瘦肉粥。 好勒,稍等。吕杰默记下来,出去时,将门带上。 沈飞云冲苏浪使了个眼色,凑到苏浪耳畔,压低声音道:陈家不像我们俩,家里多的是下人,这么早来酒楼吃饭,有点奇怪。 苏浪点点头。他经过的时候,看到包厢里不止陈乾一人,里面聚集了很多佩刀佩剑的江湖人士。 即便他们两个人动静不大,但肯定引起对方注意了,要想探听什么消息,估计是不大可能。 隔壁包厢的人,原本轻声细语,现在却忽然大声嬉笑,像是故意说给别人听一般。 玩男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玩到最后,将自己嫁出去的,天下之大,也就苏浪这一个不要脸的贱胚了吧? 陈乾说完,其他人纷纷大笑出声,跟着嘲讽,言语中极尽挖苦之能事:沈飞云喜好南风,那是整个江湖出名的。他骗得圣火教的小公子跳崖,害得流岫城主的首徒退出江湖,哄得游戏人间的陈王世子为他守身如玉 分卷(2) 沈飞云脸上笑意已经减弱,双眸中含着冷光。 他望向苏浪,只见对方脸色苍白。 苏浪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不过修眉压低半分,嘴角抿得更紧。 不熟的人看了,肯定不明所以。可沈飞云与苏浪朝夕相对,知道对方压眉是怒,抿嘴是不安。 不妙,沈飞云心想,苏浪十分生气、不安。他果然在意我往日的情史。 转念又想,这件事怨他苏浪干干净净的人,因他而名声败坏;陈乾与苏浪有深仇旧恨,怎会放过挖苦苏浪的好机会。 他就应该离得远些,何苦叫苏浪受这个气? 要想探听陈乾在密谋些什么,私下派人去岂不是更加方便,在这里又能讨得什么好处? 沈飞云心中愤懑,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霍然起身,想要走到隔壁,给多嘴的陈乾一干人好看,让他们知道厉害。 有些话可以说,可一旦说出来,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勿谓言之不预。 沈飞云刚要迈步,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拽住。 无妨。苏浪示意对方坐下,不要轻举妄动,你不必同这些嚼人口舌的大嘴巴计较。我并不在乎。 沈飞云抬手,抚摸苏浪的双眉,摇头道:你这是不在意的神情吗? 我的确有在乎的事情,苏浪无声叹息,舒展眉头,却并不是被人讥讽。 沈飞云似乎料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失了声。 他知道,苏浪想说:我在乎你心里不只是我一个。 苏浪却不再开口,拉着沈飞云的手腕,冷静道:坐。 沈飞云坐下,两人没了话,隔壁的肆无忌惮的声音便又入了耳朵。 这次,有人竟然在为两人说话:沈飞云和苏浪成婚也有五年。五年间,他们没有什么不和的传闻。风流多情的沈飞云好像还真被苏浪给绑住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陈乾大笑着接话,沈飞云哪一次哄人,不是全情投入?不然怎么能让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可他绝情起来,也是无人能望其项背。前一刻浓情蜜意,下一瞬就翻脸无情,任凭情人要死要活,他都不会回心转意。 一个粗犷的声音顺着陈乾的话响起:不然怎么说,最深情的人最无情,最无情的人最深情!那沈飞云深谙此道,把苏浪迷得七荤八素。 沈飞云在苏浪之前,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曾闹得满城风雨。 他桃花运是极旺,可惜每一朵桃花都最终逐流水而去,恋情皆无疾而终。 如今被人几次提起,他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 不是过去了,那些爱恨情仇也都翻页了。 沈飞云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这么大度。那些人名,只要再次出现,曾经付出过的真情,也都随之翻涌鼓动,在他胸口激荡。 如果苏浪在此时问他,你沈飞云心中,我苏浪能够排到第几。他肯定无法脱口而出第一这种自欺欺人的漂亮话。 这一点,从他婚前问出如若我以后并非只你一人这句话,就可见一斑。 圣火教的小公子,是沈飞云十八岁初出茅庐,倾心的第二人。 流岫城主的首徒,是他二十岁许下婚约之人,后来不了了之。 陈王世子与他几度春宵。最初不过是床笫之欢,到后来,两人生了白首之念。 沈飞云只要一想起他们的名字,往日种种就浮上脑海。 苏浪握住沈飞云的手,双眸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隔壁的污言秽语还在继续。 不过苏浪能够捆住沈飞云五年,也算他有本事了。 苏浪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私底下指不定怎么放浪形骸,用那一身媚骨去献谄。不然沈飞云这种久经花丛的老手,能够耐得住五年只采撷品尝一人? 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沈飞云反握住苏浪的手,一把将人拉起。 门哗的一声被打开。 沈二爷,你点的菜都齐全了。吕杰站在门口赔笑,你们是要在这里用餐,还是换个地方? 显然,吕杰已经听到了隔壁的大声嘲弄。 沈飞云从怀中取出白银,走到吕杰面前,放在端菜的木盘上,笑道:不吃饭了,花钱请你看场戏。 别,沈二爷冷静冷静。吕杰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陈庄主他们人多势众,我看二爷还是消消气,别和他们一般计较。 打坏了,我赔。沈飞云拍了拍吕杰的肩膀,走出房间。 沈飞云刚走了两步,看到门外站着的人,顿时停下脚步,皱眉立在原地。 苏浪见沈飞云动作有异,径直出门,走到对方身旁。他抬头,顺着沈飞云的视线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凛,立即握住沈飞云的手,十指相扣。 对面的男人瞥了两人一眼,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而后淡然自若地进入了包厢。 他刚一走进,包厢里的污言秽语都停了下来。 只听见陈乾收敛了之前的刻薄,正经严肃道:祁郁文,祁大侠,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不负盛名。 盛名?祁郁文冷冷发问,语气中隐约几分揶揄讥诮。 陈乾愣了一下,立即接上:祁大侠七年前力克圣火教教主,将其斩于剑下,闻名遐迩,天下无人不知。在下实在佩服! 祁郁文缓缓摇头,一字一句道:这件事我不好澄清,只能说杀死圣火教教主的另有其人,并非是我 他在此停了下来,并没有将杀死圣火教教主的人公布出来。 陈乾等人听到这消息,无不惊讶万分,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郁文神情认真,语气也绝不像是在同他们开玩笑,这让他们不禁开始相信祁郁文的话。 但祁郁文的这句话不过是开头,接下来的话才更加让人震撼。 我当初身受重伤,闭关七年。今年出关,还以为自己寂寂无名,不料自己盛名远扬。祁郁文波澜不惊道,看不穿喜怒。 陈乾回过神来,心中虽然失望,却不好表露出来,于是笑着吹捧:祁大侠就算没有杀死魔头,以大侠的盖世神功,也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祁郁文再度摇头,平缓道:我已经扬名了,刚站在门外,就从阁下口中听到自己。 陈乾眉头一跳,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 他们刚才说了那么多污言秽语,竟然都被祁郁文听了去。这祁郁文内功究竟要多深厚,他们才会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陈乾收敛心神,笑问:方才不过说笑,不知哪一句提到了祁大侠? 祁郁文轻启薄唇,幽幽道:沈飞云喜好南风,害得流岫城主的首徒退出江湖。 这一句中,哪里提及了祁大侠?陈乾不解道。 我,祁郁文抬手指了指自己,流岫城主的首徒。 第3章 【十年前。】 金乌西坠,余霞未消。 白日里随意积攒的残雨,沿着叶脉聚集滚落,三三两两在行潦上溅起细细的水花。 盛夏阵雨过后,炎日照耀大地,湿润而闷热,总也叫人感到不那么爽快。 一个黑衣人簪着白玉,像是一点不受夏日的影响,如风般穿梭在已经发暗的密林中。 黑衣人高挑瘦削,那腰肢看着仿佛一阵微风都能折断。任凭谁第一眼瞧见,都会下意识地将他认作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 可看似文弱书生的人,肩上却扛着一名壮硕的男子。 放放下我男子奄奄一息,脸色发紫,额头青筋暴起,气若游丝道。 黑衣人并不搭理,只一味循着记忆,往林深处冲。 古木参天,枝条掩映。最后的金光,自扶疏的木叶间洒落,斑驳而短暂地掠过黑衣人。 咳咳男子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液。 苏浪我想来已经活不成男子话说得极慢。 说话间,男子又呕出一大口黑血,湿透苏浪的脊背。 闭嘴!苏浪轻拧修眉,语气冷冽,看似并不十分紧张。惟有一只尚可称为完好的右手,绽出条条青筋,牢牢扣住男子的腰腹,将人压在右肩。 男子却不肯闭嘴,忽地迸出气力,哑声说:是我连累 余音尚在耳畔萦绕,后话却未之能继。 苏浪一直、一直稳健异常的脚步,霎时顿了一下。 在漫天蝉鸣声中,也终于响起一下脚踏落叶的动静,却又很快重归寂然。 邱慎言。苏浪轻呼一声,眨了眨眼,驱散眼中的雾气。此后,他未再出声,只皱着眉头,紧抿薄唇,咬牙前奔,冲进更黑处。 夕天的红晕,不久便散尽,上弦月低低地挂在树梢。 苏浪在密林尽头的极暗处停住,阴沉着脸走进山洞。他将人放在潮湿的稻草上,费了些功夫,才用火折子将稻草和树枝点燃。 橘黄色的暖光下,洞内一览无余。邱慎言翻着白眼的情态,让人尤为不忍。 该死。苏浪含混地低低叫骂,倏地起身,朝着岩壁狠狠捶了一拳。 灰白的岩壁现出裂缝,又在紧随其后的一拳下彻底碎裂,砰的几声落地,滚在苏浪脚边。 粉尘在空中弥漫,分外呛人。 至此,苏浪惟一完好的右手,也开始渗出鲜血。他长舒几口气,一把扯下头上的白玉簪,漫不经心地扔在碎石中。 他撕开左肩的袖子,将黑袖随意抛掷,深吸一口气,走到邱慎言身旁,默然靠坐在岩壁上。 苏浪抽出后颈、发间的一柄小匕首,在火上烘烤后,伸到袒露出来的胳膊上,割去从左肩到左臂,那一条漫长而狰狞的伤口。 化脓的血肉掉落在地上。 苏浪目不转睛,等闲处之,只是脸依旧沉得能够滴水一般。他很快点在几处穴道上,血瞬间便止住,接着在伤口撒上金风散。 做完这一切,苏浪低头望着邱慎言的尸首。半晌,他才歇够,恢复了些体力,起身换装。 片刻后,苏浪已经换了模样。 染血的黑衣尽数焚烧,如今他身着一袭淡黄长袍;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也变得十分柔和貌美。 上弦月的光辉已经淡却,山洞内的柴火也快燃尽。 苏浪终于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前面有光! 一群身着紫衫的男子纷纷举着火把,朝山洞赶来。打头的那位男子胸前的衣服上,纹着枫叶形状的怒火,图案颇为妖冶。 打头的男子焦急地喊道:阿七,你在里面吗? 苏浪收敛眼中的杀意,刹那变更神色,蜷缩在寥落,瑟瑟发抖。 二当家的,在角落里! 话音刚落,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想要朝苏浪围拢。 打头的男子一挥手,呼退手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朝苏浪走近。 苏浪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双臂环住双脚。浓密的青丝一半散落在后背,一半曳地。 二当家神色不复先前的焦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单膝跪地。他将苏浪的长发悉数环起,从胸口取出金丝发带扎好。 你还好吗?二当家柔声问。 苏浪这才缓缓抬头,露出半双受惊的杏目,蹙眉瑟缩道:痛。 哪里痛?二当家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才想起空气中飘着血腥味。他原不在意,还以为气味源自死去的邱慎言,如今恍然大悟,这源自他心心念念的阿七。 苏浪低着头,目光闪躲,一脸怯懦。扎好的发垂在颈边,更衬得肤白如雪。 二当家见此情形,心中更是柔软自责,恨声道:那个苏浪不知好歹,竟然敢伤你,我日后定为你报仇雪恨,千倍万倍追讨回来! 苏浪眨了眨眼,水光立即泛上双目,泪盈于睫。 二当家将人搂在怀中,拍着苏浪的后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我来了,我会保护好你。 苏浪的下巴抵在二当家的肩上。当他的目光触及邱慎言的尸首时,眼中的温顺、怯懦顿时消散,惟有深深的恨意。 痛苏浪细声道,伸出手推了推二当家的肩膀。 二当家如梦方醒,松开苏浪,拾起苏浪的右手,心疼道:这点伤,回到圣火坛,用玉露膏敷上半月就能消痕。只是可怜你要痛上许久。 苏浪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自己的左臂的伤势,就听得外面传来争吵声。 把守在洞外的圣火教徒大声喝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在下沈飞云,沈飞云含笑道,听闻青墨山、沧浪峰风景独好,特来峰顶赏月,不料在途中,竟能遇见圣火教的人。 沈飞云身着月牙白绸衫,银冠玉簪,再风流不过,活脱脱一个贵公子。 说话间,他从林中走出,摘下兜帽,缓缓脱下防湿的湖蓝长袍,架在左手臂弯。 走得更近些,圣火教众才从火光中,依稀看清沈飞云的模样。 我是闲云野鹤,到处浪荡,有的是时间虚掷空耗。沈飞云停在三丈开外,不急不缓道,但诸位想必公事繁忙,又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贵干? 教众不过是些粗鄙之人,见沈飞云分外矜贵,谈吐文雅,便互相以目示意,想要洗劫沈飞云。 我们来这里,干你屁事!你小子是什么背景?众人叫骂道。 沈飞云笑道:没什么背景,不过商贾之子罢了。 听到这里,圣火教徒哈哈大笑,握紧手中的剑,朝沈飞云围拢起来。 沈飞云立在原地,波澜不惊,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意,诸位,行个方便,让我进山洞观赏一二。 呸!一个圣火教徒指着沈飞云的鼻子,笑骂道:不是说来山顶看月亮吗,怎么又要去山洞里了?山洞里有你妈的月亮啊! 沈飞云神色不变,抽出腰间的纸扇,懒散道:洞中是否有天上月,这一点在下不敢妄下定论。但我要找的人间月,却必在其中。 分卷(3) 月亮还分天上的、人间的?一名教众疑惑道。 另一名呸呸呸了几声,冷笑道:和他废话什么,什么叫路过碰到,我看这小子就是不安好心,故意来找我们的麻烦! 我找人,沈飞云摇了摇头,不找麻烦。麻烦这东西,我唯恐避之不及。 一名脸上带疤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不耐烦道:一会儿看月亮,一会儿找人,我看这小子就是在耍我们!和他啰嗦什么,直接把他打个半死,带回圣火坛! 好!众人纷纷响应。 原来沈飞云长得十分俊美,待得圣火教徒看清他面貌后,就愿意同他多说上几句话,否则众人早就动手拔剑了。 沈飞云面色这才变得有些许苦恼起来,扇骨点在眉心,说:我本不愿同你们动手,但你们非要如此,我也只好成全你们。 教众已经拔剑。刀疤男举起铜锤,就要落在沈飞云的胸前。 沈飞云执扇、开扇,纸面落在刀疤男的铜锤上,稳稳停住。 他再次开口问道:你们非要同我动手吗? 慢着!刀疤男微微仰头看向沈飞云,吃力地举着铜锤,狠狠咬牙,先不要动手!先说说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飞云盈盈笑道:说了赏月,找人。 刀疤男紧皱眉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举着铜锤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沈飞云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可他的纸扇却重若万钧,压得刀疤男喘不过气来。 听闻青州第一美人姓陆,名月染。沈飞云抬起纸扇,收拢,陆公子是醉春楼的琴师,行七,熟人都称其为阿七。不知陆公子是否就在山洞之中?又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见? 滚!毛头小子也敢来和我抢阿七!洞口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 圣火教众听到这声音,都似得救一般,齐声呼道:二当家!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拱手拜道:圣火教何祐,早就听闻过阁下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何祐横抱苏浪,面色不悦,款步从洞口走出。 苏浪侧着脸,眼中捎带一抹好奇,却只看了沈飞云两眼便又瞥了开去。像是被这剑拔弩张的场景骇到,俨然受惊的鹿一般。 沈飞云瞧了苏浪这模样,忽地长叹一口气,不住摇头,失望道:不过如此,不见也罢。 第4章 此言一出,苏浪还未如何反应,何祐却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沈飞云微微一笑,右手执扇,扇骨搁在左手手心,漫不经心地回应:原以为二当家有一颗玲珑七巧心,怎料这都听不出来、看不明白 你个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胆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何祐原本虽有些生气,却并不十分上心,颇觉好笑,见沈飞云有些来头,不想过多得罪,只想教训一番而已。 可如今,他听了沈飞云这一番话,内心怒气冲冲,思量着,非一方流血才可停止。 苏浪闻言,却不甚在意,好似双方争吵的源头并不在他,只抬头眨了眨眼,匆匆瞥了沈飞云一下,随后将头靠在何祐肩膀上,略微颤抖起来。 沈飞云见状,轻一挑眉,散漫的语气中,不自觉捎带一抹极毫末的讥诮: 在下并未大放厥词,不过据实以告罢了。倒是何二当家一口一个毛头小子、混小子之语,让人诧异。却不知大放厥词的人究竟是谁? 你到底想干什么?何祐冷哼一声,并不接话,荒山野岭也亏得你能寻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是想要接回阿七,什么时候不是接 沈飞云但笑不语,只浅浅地眯起双眼,好整以暇地任对方说着。 你若真的有心,就直接来圣坛与我交手,光明正大地赢了我,我就把阿七交给你 沈飞云听到这里,终于出声打断:你说得陆公子好似是可随意转让的物品。 沈飞云这话插得干净清爽,堵了个何祐哑口无言,好一阵子没接上话来。 他向来擅长漫不经心地戳他人逆鳞。 沈飞云语调一如既往,慵懒、淡然,说是来救人,听着却更像闲庭漫步,优哉游哉。 这慵懒,让人想到日上三竿,才缓缓起身梳洗的场景。又贵气,又自若,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意思,浑然不把世事、世人放在眼里。 我猜你的意思是沈飞云将要说的话拖得很长。 我不在你们的地盘上,你们不好以众取胜说到此处,沈飞云嗤笑一声,兼之我掌握你们的行踪,你忧心我并非只身前来。何二当家,我所说,是否一字不爽? 何祐脸色铁青,气急哑言,情状看来有些骇人。 这点二当家倒是多虑了。沈飞云的浅笑已经变得十分黯淡。 那种玩世不恭的情态一旦消散,蔑世傲然的神色便不请自来,一五一十地显现在沈飞云脸上。 在下的确只身前来。沈飞云悠悠道,二当家于此事上,当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斤斤计较得紧。若不是功夫不到家,也不必畏惧我这么个毛头小子。 言外之意,何祐功夫不到家,又是个小肚鸡肠、满肚坏水的小人。 苏浪重新扬头,眉间若蹙,一双秋水盈盈的美目中,无意泄露了半分冷然,转瞬即逝。 沈飞云若有所感,忽饶有兴致,将目光投向苏浪,似笑非笑道:不如我们问问陆公子的意愿,他究竟更情愿随你,还是更情愿随我回醉春楼? 他的话好似投石,没入未深的夜。 四围夜色,鸣蝉声声不歇。 以沈飞云的耳力,还能闻得白日里掉在叶上的雨水,于此刻,偶然坠落水中的滴答声。 七八个人手执火把,火光并不多么旺盛,更谈不上多么微弱。 这恰到好处的夜色中,人心附和着火光,一齐窜动。 真如你所说,你只身前来何祐眯起眼,阴森地盯着沈飞云,那你真是胆大包天了,并且没有一点脑子。 沈飞云早已被团团围住,要不是他显得太过游刃有余,此刻看起来,就会像一只必然落败的兽。 不敢直面我的问题?还是说,想要抓我?沈飞云低声说,何二当家不妨一试。 教众都是武功低微之人,仅凭沈飞云此前一招千斤坠,并不能够知道他武功的深浅,都以为可以以多胜少,因此跃跃欲试。 何祐将苏浪放了下来,柔声叮嘱:离得远些。接着抬起右手,示意教众不要轻举妄动。 苏浪从何祐的胸前离开,落地,低头垂眸。 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膀滑落,遮住他大半张脸。 或许惊吓,或许平静,或许别的所有情绪,遂隐在长发的阴影里。惟余不断跃动的火光,散落在他挺翘的鼻尖与下颔处。 苏浪抬手,将散发挽至耳后。宽大的衣袖从皓腕滑落,停在他的臂弯,露出一小截手肘。 他点点头,细声说好,便走了开去,停在亮光尽头。 何祐又吩咐手下:看好阿七,有什么闪失,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教徒连忙齐声应答,分出六七个人随苏浪而去。 何祐确定这距离,苏浪无法听见对话,这才叹了一口气,道:看你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寻得这一个机会。我不知,你究竟是为了陆月染,还是为了其他。 换了苏浪不在场,何祐语气顿软,竟然有了转圜之地,与先前强硬的话语天差地别。 沈飞云只觉好笑,捏紧手中的纸扇。 只为陆公子。沈飞云回答。 可你也不像是为情所困,痴迷陆月染的三分颜色何祐意味深长。 我生平第一次见陆公子,当然不至于为了他,得罪圣火教。沈飞云诚实道,实乃友人所托,不得不从。我为人风流薄幸,曾夜宿醉春楼,差点殒命,承蒙楼主搭救,才能活命。今日所为,不过报恩而已。 醉春楼陆擎冬,原来是他指使你来的。何祐一脸果然如此。 沈飞云实在忍不住,长叹一声,摇头说:不是指使。说完又觉得鸡同鸭讲。 在有些人的眼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尊卑之分,自然剩下指使遵命一类的念头了。 沈飞云明白,同这样的人解释,什么叫做友谊,的确是白搭。 再说,如果不是沈飞云自愿,这世上又有谁能够指使他呢? 他是怎么等到这机会的?先前劫人的苏浪、邱慎言,是不是也是他派来的? 何祐虽说问话,语气却是了然于胸,十分笃定,不在意沈飞云的回答。 不是。沈飞云笑了笑。 何祐并不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的揣度。 沈飞云回答的问题无关紧要,说的话也可有可无,且不知真假。 何祐与他交谈至此,问了许多,收获寥寥。 两人好似没有继续说话的必要。 何祐终于说出最后一个问题:阁下何处人士? 四处为家的闲云野鹤,无根的浮萍罢了。沈飞云牢牢握住扇柄,似乎要开扇。 何祐瞥了沈飞云一眼,意有所指:阁下手指干净白皙,不像练家子,却能用一把纸扇,轻而易举地制住吴铜,看来修的是内家功夫。 何祐暗自计较沈飞云的出身。 内家功夫,以长安齐氏、青州骆家、少林、武当为最。倒是没有听说这齐骆两家,有什么功夫出众的后人。 不是。沈飞云开扇,纸扇轻摆,内外兼修。不过手上一旦结茧,师父就稀释化骨散,生生将其浸泡脱落。因此,我至今身上不留练功痕迹。 何祐悚然动容。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师父! 化骨散只消半瓶,就能将八尺大汉,融为一抔血水。可以说是,沾不得、染不得。 况且厚茧对练家子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必将其消融? 我已有些不耐烦,沈飞云笑道,世人都将圣火教传得神乎其神,又说何二当家功夫俊俏,我也想见识见识。怎么今日光听你废话,不见你动手? 沈飞云这算是指着何祐鼻子骂了,不过他骂人也弯弯绕绕,绵里藏针。 我绝不会将陆月染拱手让人。何祐将手搭上腰间的佩刀,如果你不知背后水深,还请现在离去,以免报恩不成,白白送命。那醉春楼的陆擎冬不安好心,才叫你来送死 废话太多。 沈飞云足尖一点,瞬间出招。 何祐离沈飞云约十多尺,可话音刚递到何祐耳畔,沈飞云的扇面也割至脖颈。 极巧的轻功,是已经失传了的燕子三抄水。 沈飞云食指与中指一转,那扇面就要割喉。 何祐这时十分沉静。 刀是早就抽出,用力一挥,就要斩断沈飞云的右臂。 不知是扇快,还是刀快;是纸面坚韧,还是玄铁刚劲。 沈飞云不急不忙,足尖又是一点。扇子一转,合拢。 离得极尽,能够互相听见呼吸、出招的声音。惟有这样的时刻,何祐才能将沈飞云的招术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并无丝毫杀心。 何祐仍然觉得,自己未必会输,他的刀已经触碰到沈飞云的衣袖面料。上好的绸缎,有价无市的天山冰蚕丝。 再进半寸,这把跟随他二十多年的玄铁,就能削断沈飞云的手臂。 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把刀。 沈飞云自然不愿意去试一试,看看是刀硬,还是他的胳膊硬。 沈飞云的扇子已经合拢。何祐上身后仰,当然没有伤到分毫。 但沈飞云的轻功太快,不过半息,再看其人,就见他立在月光之下,古木之巅。 我不是不敢杀你,就是怕麻烦。沈飞云神态淡然。 他抬手开扇,一把黑发就从扇子里掉落。 如果我想,沈飞云用力一挥扇,你掉的就不是头发,而是脑袋了。 汹涌的内力呼啸而来,催动着一阵风,将黑发吹到何祐眼前。 登峰造极的内家功夫。 内力外放何祐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阁下的内功怕是天下第一了。阁下究竟何方人士? 沈飞云却不理他,自嘲道:天下第一?我还没有赢过另一个人呢。况且这世上老不死的太多,也就你见识少。 谁?何祐神色复杂。 二十出头的年轻一辈,竟然有比沈飞云内力更深厚的人? 沈飞云不再说话,从树上飞下,落地几乎没有声响。 在树影里、在夜色中,沈飞云的背影与清风、鸣蝉、积水融为一体。如果不是留心去看,根本就无从注意。他与自然合二为一。 沈飞云走向苏浪时,又缓缓靠近火光。 何祐这才发现沈飞云的左手挂着一件披风,他打架只用了右手,拿的是一把纸做的扇子。 第5章 陆公子,随我去吗?沈飞云走到苏浪面前,你兄长托我来搭救你,想来你也不是自愿入圣火教的吧? 苏浪抬头,以一种沈飞云看不透的惊异神色,极其缓慢地摇了两下头。 你错了。苏浪说。 三个字。 只这三个字。 苏浪说完,就闭口,再没有其他言语。 沈飞云抿了抿唇,心中不解,好险才能够绷住笑颜,追问:愿闻其详。 我是自愿的。当初何祐叫我走,我也没有疑虑,二话不说就走了。 苏浪把玩着手中的金丝发带,陆大哥痛骂我识人不清,我也全当耳旁风,听过就忘。 分卷(4) 这倒是我不知的,陆楼主没有同我讲明。沈飞云的笑颜淡却,语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苏浪将金丝带缠在手腕上,打结,目光中泛起柔和的雾气。 陆大哥说,只要我跟着何祐,踏出醉春楼一步,他就再不与我相认。 沈飞云随口安慰:楼主嘴硬心软,情急之时,口不择言也在所难免。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或许如此苏浪轻声道,再度低下了头。 苏浪低头的角度很美。 立于亮光尽头,阴翳与火光,在他的脸上,描绘出柔和而分明的轮廓。 那一双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垂泪的双目,融汇了脆弱与坚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 那你是不愿随我离去了?沈飞云不为所动,仍紧扣此行目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苏浪拨了拨左腕的金丝发带,百无聊赖地应道:非是不愿。 沈飞云忽地悟了:而是不能。 苏浪眨眼,笑笑,眼中的薄雾便逐渐散去。 他的脸上现出哀戚,毫不掩饰。 围在苏浪身旁的六七人,无一不紧张地盯着沈飞云,生怕沈飞云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 其中一人举着火把,火光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苏浪脸上的沉痛之色,难以名状。 在衰火的映照下,就连沈飞云这样见多识广的浪子,也有一瞬的动心。 如今我在此,便没有不能二字。沈飞云上前一步,离苏浪只半臂之远,陆公子有何苦衷,不妨说与我听,沈二愿意分忧。 沈二苏浪低低地唤了一声,恐怕我这样的人,还犯不着沈公子为我涉险。不值当。 说话间,何祐已经难以忍耐,从远处带人靠近。 沈公子为何要强人所难?何祐右手握刀,俨然不肯善了。 沈飞云也有些头疼,他自己一人要想离去,使出燕子三抄水,别人就追不上他。但他若想要带着苏浪,安然无恙地脱身,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他虽然能胜何祐,可前提是单打独斗。何祐背后还有几十人,也不是他沈飞云一时、一人能够应付的。 须得交涉。 究竟是谁在强人所难?沈飞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自然是沈公子。何祐笃定道,阿七方才也说得一清二楚,他自愿随我入圣坛,我并没有强迫他。所以,强人所难的不是我。 沈飞云看向苏浪,抢白道:可他现在要离开圣坛,也是一清二楚。 何祐也紧盯着苏浪,半晌,将手中的刀递了过去,掷地有声道:你要走,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苏浪脸色煞白,手指不住地抖动两下,战战兢兢地接过玄刀。 与此同时,何祐如磐石般坚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变得意外和顺。 我要死,不能死在别人兵器之下,只能死在自己的刀下。何祐说,自然,我要死,也不能死在别人手中。惟有你取我的性命,我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何祐说得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如果这话,被人说得深情款款,反倒叫人生厌。何祐这样,说得如同家常便饭,就忽然有些动人心魄了。 苏浪面上的哀戚更深、更沉,那温柔妩顺的美也被削弱,反倒透露出怨恨的气息来了。 沈飞云眉头紧皱,直觉苏浪身上仅余恨意,没有爱意。 陆月染!沈飞云轻喝一声。 苏浪如梦方醒,猛地仰头,一双似水、似雾的美目里,盛满了沉沉的哀恸。 何祐见苏浪握刀的手微颤,面上又是不忍的神色,还以为苏浪无法对自己痛下杀手。 陆月染,沈飞云再叫一声,你考虑清楚。你要是真杀了何祐,我会保你平安无事地回到醉春楼。你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 苏浪双唇紧抿,终于认命一般,将手中的刀甩开。 何祐双眉彻底放松,眼中也带上一抹雀跃。 他弯腰拾起刀,入鞘。 沈公子,你也看见了,何祐说,阿七不会跟你走的。因为我不会放他离开,除非我死,而阿七舍不得我死。因此他哪里也不会去,除了有我的地方。 沈飞云笑了笑,道:真是可恨啊。 不知到底哪里可恨,他才发出这样的感慨。 何祐听了这话,也笑出声来。 苏浪却是惟一笑不出来的人,依旧愁眉紧锁,哀容满面。 此刻,他就连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不晓得是被气得,还是被伤到,低着头,不言不语。 何祐走上前来,从苏浪左腕解下金丝发带,一把捞起苏浪的青丝,小心翼翼地重新挽起发髻。 何祐边束发,边喃喃自语:当日我快要死了,医师替我把脉,你却旁若无人,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出事,自顾自给我梳了个头。你的手艺太差,我醒后,被醉春楼里的下人取笑好久。 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松开手,道一声好了,便退后两步。 沈飞云看得稀奇,没有出声打断,只留意苏浪的面色。可苏浪低着头,只能瞧出他伤心得很,再多就看不清楚、看不明白了。 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不知道。沈飞云终于开口,但陆楼主嘱托我的事情,我可千万要办到。因此,我想问陆公子一个问题。 苏浪点点头,示意沈飞云继续。 沈飞云好奇地问:陆公子,你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浪眨了眨眼,缓缓抬头,看向沈飞云,幽幽道:我中了蛊毒,每月都要服下秘制的解药。 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陆公子受虐成性,沈飞云意味深长道,原来是受制于人,不得不从。 何祐并没有被戳破的恼怒,不咸不淡道:不是我喂下的蛊毒,我并不知情。 沈飞云哈哈大笑,忍不住鼓掌叫好,笑累了,就打开折扇,悠闲地扇着风。 真是可笑!沈飞云道。 何祐不以为怒,也跟着轻笑两声。 还是只有苏浪笑不出来。 他双手紧攥,圆润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软^肉之中。神情凝重,呆呆地听别人欢笑戏谑。 何祐,我且问你,沈飞云执扇,直指何祐面门,要如何才能彻底解开蛊毒,放陆公子自由。 月越来越高,夜愈发深。 只有夏夜里的蝉声与蛙声并不停歇。 一阵含着水汽的清风拂过,何祐觉得面上有些凉意。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得问阿七自己。何祐答道。 说完,他转向苏浪,阿七,今日你已在外面待得太久。外面人心险恶,不是你能对付的,随我回圣坛吧。 苏浪仰面,闭目。良久,低头并点头。 何祐于是牵着苏浪的右手,瞥了沈飞云一眼,说:别了,沈公子。回去告诉陆楼主,以人易人,我可还他一个全须全尾的七公子。 沈飞云咂摸着以人易人这四个字,好似品味出什么深意。 他对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了然道:我悟了。 再会。何祐却并不想听,生硬地打断,领着苏浪走进林中。 我晓得了。沈飞云追了上去,你哄骗陆月染入圣坛,原来只是把他当做人质,用来交换另一个人。你不是诚心待人。 几十人浩浩荡荡,穿行在密林中,踏着枯木、落叶的声音,伴随着夏夜的声音,一起响彻。 何祐停住,转身,直视沈飞云,说:我是诚心,不是假意。只不过七分诚心罢了。 沈飞云挑眉,并不急着否认对方的话,反而顺着道:那你的七分诚心,还抵不过三分的假意。可见你的诚心太轻,假意太重,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混小子油嘴滑舌。何祐生气地笑笑,你可以回去复命了,不要再跟着我们。 不必复命,我不听命于谁,我随心而动。 那你就不要把陆月染放在心上,就当这件事与你无关。 沈飞云到了这地步,终于有些薄怒,跃上古木枝干,朗声道:我心向明月,随心而动。你只管走你的路,我也只管跟着我的明月。我不将事放在心上,我将心缀在月上。 巧言令色。何祐低声骂了一句,带领手下,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我满嘴胡言乱语,沈飞云在枝干间飞跃,轻巧得如同一只春燕,可我心眼不坏。有些人嘴上说得诚恳,可满肚子坏水。 苏浪在前行途中,忍不住抬头,回首望了沈飞云一眼,只见对方披着湖蓝色的长袍,兜帽遮住银冠,在俊美风流的脸上落下半片阴影。 何祐拉住苏浪的手,柔声道:快走,别理他。 第6章 苏浪于是垂眸,静静地行走。 等到从青墨山走出,夜已深沉,上弦月暗淡无光,快要消失殆尽。 带的人多,总有这样的坏处,时间大多耗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何祐引着苏浪,走到马车前,温声道:上车吧。 苏浪掀开帷幔,弯腰就要入内。这一刻,他偏头朝东南方望去,看见沈飞云立在高枝上,俊挺秀通,风流天成,正冲他微笑安抚。 苏浪不做回应,自顾自钻进马车之中,端坐在狐毡上。而后长舒一口气,背靠车木,缓缓瘫在原位。他紧闭双眼,细密修长的睫毛仍在不停轻颤。 何祐吩咐车夫走开,亲自执鞭,坐在车前,拉着缰绳喊了声驾。 骏马喘着粗气,嗬嗬叫了几声,开始疾驰奋行。 马蹄踩踏,滚轮辘辘,森林前的小道上扬起阵阵烟尘。 沈飞云紧随其后,看起来轻松惬意,毫不费力。 好厉害的轻功。就连何祐也忍不住称赞一声,你先前和现在,用的是不同的轻功功法。 沈飞云点头,回道:先前用的是燕子三抄水,重点在于快、变,有些费内力。如今用的是飞云诀,重在轻便,我可三日三夜不歇。 燕子三抄水早就失传,飞云诀则闻所未闻。 沈飞云飞上马车顶端,解下长袍,坐在上面,支起一条腿,悠闲道:谁说的燕子三抄水已经失传?我师父,还有流岫城一脉,都拿它当必习的基本功。至于飞云诀,你没听过很正常,是我师父自创的。 敢问阁下师承。何祐稳稳地驾着马车。 说话间,拐过一个弯。 何祐不过随口一问,也明白沈飞云不会回答。但从沈飞云的一句话中,他明白沈飞云恐怕不是他能得罪的人,难怪陆擎冬会托这样的人。 如今江湖上,圣火教发展得如火如荼,可要论积蕴,海上不出世的流岫城才是一等。 沈飞云言语中,将他的师父与流岫城并论,何祐就知道,沈飞云不是一般人物。 师承无名氏。沈飞云道。 何祐继续探问:阁下与流岫城很熟? 不熟,我只是要寻一个人,那人是流岫城主最年幼的弟子。 谁? 你也认识,沈飞云说到这里,眼中泛起光华,我听你在山洞中还骂他来着,他的名字叫做苏浪。 沈飞云说完这一句,不等何祐再反应,便一手攀着车顶,纵身一跃,从车窗跃入车内。 沈飞云!何祐大喝一声,攥紧缰绳,停了下来。 沈飞云坐在苏浪身畔,气定神闲。反观何祐,粗鲁地掀开帷幔,气急败坏。 我没有别的意思,沈飞云散漫地握着纸扇,扇面抵在苏浪下颔处,既像调情的浪荡子,又似索命的阎罗王。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何祐怒吼道。 他现在才明白,沈飞云不只是油嘴滑舌,而是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面上懒洋洋、笑呵呵,实则深不可测。 何祐心中那根隐去的刺,终于又重新浮上水面。 为什么沈飞云会知道他们的行踪?沈飞云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飞云和之前的苏浪又是什么关系? 我不想做什么。沈飞云微微一笑。 纸扇从苏浪的下颔,沿着裸^露的肌肤,滑到左肩,紧紧贴着淡黄外袍。 何祐面色沉沉,低声压抑道:放开陆月染! 我没说要伤他,沈飞云调动中指,在扇柄上轻轻一点,恰恰相反,我还是为了救他。 强劲的内力沿着扇面,像一柄锋刀,蓦地割开左肩上的外袍,露出包扎简陋的一长条伤口。 伤口裂开,又流血了。沈飞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语气中满是怜惜。 他说着,看向何祐,责怪道:本来点了三大穴,绝不应再出血。只是你们种的蛊太下流歹毒,化功之后,封穴的内力无以为继,这才会血流不止。 何祐被狰狞的伤势骇到,一时忘了言语。 这样的伤,别说是陆月染,就连他何祐也怕是抵挡不住。一旦感染,性命堪忧。 谁干的?何祐压抑着怒火问道。 苏浪依旧闭着眼睛,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疲惫地拖动双唇,细声道:苏浪,他想要剜去我体内的蛊虫。 岂有此理!何祐一拳垂在门框上,这漠北一点金,剧毒无比。子蛊蛊虫狡猾异常,怎么可能被捉住剜出?他这是在害你。 痛苏浪低声呻^吟。 何祐凑上前去:你早在山洞中就多次喊痛,是我没有留心 你还不如我,沈飞云叹了口气,我在伤口裂开的那一瞬,嗅到了血腥味。你说你在意陆公子,却连这么严重的事情都发现不了。 分卷(5) 何祐怒气冲冲道:都怪苏浪!他出的馊主意!等我找到他,一定片他的肉,给你出气。 够了。苏浪虚弱地开口,一点金又不是苏浪给我种下的。 言外之意,错在下蛊之人,而非想要解蛊的苏浪。 何祐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闭口不言。 沈飞云不理会两人的争论,直截了当地问:有没有蜡烛? 何祐顿了一下,回道:有。 火折子散发的光十分微弱,何祐摸索两下,从马车中央的桌子抽屉中,取出两节白蜡烛,放在案上的烛台里。 你可以出去了,赶你的马车。沈飞云毫不客气地吩咐,直把何祐当成了马车夫。 何祐气急,恶狠狠地瞪了沈飞云一眼,冷笑道:我会处理,与你无关,还请你从车内离开。 哦。沈飞云一动不动,稳如磐石,你怎么处理?你是有上好的药膏,还是懂医术? 我不懂,你懂? 沈飞云笑笑,点头:我们门派最擅长的就是医术。 回春堂? 沈飞云嗤笑一声:回春堂沽名钓誉,岂可拿它与我的师门作比。 何祐沉默一会儿,退让道:你为阿七疗伤,我不走,我看着。 也可。沈飞云想了一下,应允。 马车中,蜡烛的气味与鲜血味混合,腥甜的黏腻与熏人的烟火交织在一处,往三人的鼻子里钻。 惨白的烛光,映得苏浪愈发面无血色,奄奄一息。 脱衣服。沈飞云一本正经地说。 苏浪也不忸怩,干脆道:没气力。 何祐自告奋勇,说一句我来,就准备上前搭把手,替苏浪把衣物脱去, 二当家苏浪发出气声,胸口的起伏也几近于无,劳烦你暂避片刻。阿七如今丑陋不堪不想在你眼中,留下如此丑恶的面貌 一句简单的话,被苏浪说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险些接不上来,就要断在每次停顿处。 何祐想说无妨,可看着苏浪眉头紧皱,咬着下唇苦苦忍耐,却又不想让他瞧见的样子,再狠不下心来,轻轻说了声好,就转头掀开帷幔,坐在马车外。 就在这时,苏浪急喘一声,猛地呕出一口黑血。 没事吧!车厢外响起何祐焦急的问询声。 无碍,二当家不必着急,还请放宽心。沈飞云伸手接住苏浪呕出的毒血,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胡乱擦净。 而后,他用手撑住苏浪的左肩,问: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苏浪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缓缓睁开双眼,略带凉意地看着沈飞云,接着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勾了勾。 沈飞云领悟,便低下头,将左耳凑到苏浪唇边,听得一句极低极低,似情人厮磨之际的耳语:帮我一个忙。 什么?沈飞云恍惚问道。 苏浪发烫的,含着水汽的话,悄然溜进沈飞云左耳之中:帮我把山洞里的邱慎言带回醉春楼。 沈飞云没料到苏浪会提这一个要求,不假思索道:好。 多谢。 沈飞云等了一会儿,苏浪也没再开口,便自作主张,将人靠着自己胸前,开始为人解衣。 苏浪从圣坛扛着邱慎言,一路用轻功跑到青墨山、沧浪峰下,又中了蛊毒,如今内力耗散,就连抬手都累,也乐得沈飞云替他完成这一切。 沈飞云将人叠在身前,一手按住苏浪任脉的起点,一手扶着对方的肩膀,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功法分阴阳,沈飞云的内功属阳,输送之时,苏浪身上雾气蒸腾,渗出满头热汗,故而要除去衣物。 半个时辰后,雾气散去,苏浪浑身犹如从水里捞起一般。 沈飞云扯过自己的外袍,胡乱盖在苏浪身上。当天山冰蚕丝接触到肌肤的一瞬间,苏浪觉得通体舒畅,汗水也统统被外袍收尽。 一点金,又名秋芙蓉,是漠北情蛊,一个月一发作。沈飞云边说,边将外袍拉扯整齐。 苏浪已经恢复些许,诚恳道:多谢。 你身上这子蛊本来今夜要发作,因为割肉处理不当,左臂发烫化脓,身体虚弱,因此子蛊并未发作。 蜡烛早早燃尽,苏浪也已习惯黑暗。他看着沈飞云解释,自己心中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苏浪分辨不出,索性放弃思虑,只郑重再道:多谢。 不必客气。沈飞云洒脱一笑,我替你疗伤,这子蛊发作会延缓半个月,你及时去吃解蛊丹,又可以延缓一个月。 我知道,我会的。苏浪双手撑着狐毡,徐徐从沈飞云腿上起身。 动作到一半,苏浪忽地僵住,皱眉道:你硌着我了。 第7章 是这把扇子吗?沈飞云先是怔忡片刻,继而回神,随手就把别在腰间的纸扇抽出。 苏浪的呼吸一直很稳,就连之前僵硬的片刻瞬间,呼吸也稳如无风的水面,但此刻却出现了一丝波动。 他静静垂眸,倏地瞥了一眼沈飞云手中的纸扇,无言点头。 你的呼吸控制得很巧,沈飞云若有所思道,我为你疗伤时,正好是最利于恢复的快慢。 陆大哥的指点,阿七时刻不敢忘却。苏浪滴水不漏,将自己的武功心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推脱到陆擎冬身上。 沈飞云看似并不疑心的样子,伸出左手握住苏浪的腰肢,一把将人从自己腿上拉开,含笑道:我看还是坐在狐毯上聊天畅快,我的腿终究过于咯人了些。 沈飞云这句话就是在调笑苏浪了。 只是沈飞云寻人开心,说话都风度翩翩,恰到好处。那白晃晃的烛光洒落在他脸上,更衬得他如一泓温泉,脉脉含情。明明是锋刃般尖锐的样貌,硬生生被那柔和的神情削减,只余下暖玉似的俊美。 苏浪背靠木板,无声长叹。 沈飞云瞧得新奇,逗弄道:你原来也有活人的脾气。 苏浪闻言,向下撇了三分的眼皮,掀起半分,在沈飞云脸上落下一刹,又缓缓收回。 我不是死人,有活人的脾性,这也值得惊怪? 苏浪面无表情道。 他早先梳好的马尾,无精打采地垂落在右肩、后背,摊了一地。 沈飞云轻笑一声,自车厢后的软长凳上拾起一个枕头,捞起苏浪后背的秀发,塞到对方腰后。 不奇怪,沈飞云说,只是你先前唯唯诺诺,言语处处谨小慎微,行事又惟恐自己的美貌不能示众。我还当你是为了讨人欢心而活,将自己快活抛之脑后。 苏浪不以为忤,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浅笑,细声骂道:我还当你是个讨人欢心的浪荡子,原来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刻薄鬼。 真好。沈飞云定睛瞧着苏浪,半晌,吐出两个字。 沈飞云只觉得苏浪笑起来很好,却很难形容清楚好在哪里。 或许不是在皮相,也不在于骨相,约莫是那零星落下的神韵。就像此前,那衰火的余光中,苏浪不自觉倾泻的哀戚,也有一瞬让沈飞云心动。 可惜苏浪的笑就像涟漪,余韵悠长,可最初的声响散得极快。他早就闭上双目,靠在鹅毛枕头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沈飞云看了片刻,拎起自己的衣袖,将苏浪脸上的汗珠仔细拭去。 有劳。苏浪动了动唇,声音已经恢复了些气力。 沈飞云动作间,余下细细密密的汗珠,陡然积聚在一处,从眉眼处沿着鼻梁滑落,滚过唇边,奔着下颔、脖颈,溜进了沈飞云的湖蓝长袍之中。 苏浪的淡黄长袍既然被沈飞云割裂,沈飞云也就理所应当,将自己的冰蚕蓝袍赠与苏浪,供对方裹身蔽体。 沈飞云比苏浪,或者说比陆月染高上一拳,于是这披风将苏浪兜起,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颇有些禁欲的味道。 而那一绺汗水,正破开防线,落入了苏浪胸前,显现了说不出的情致。 沈飞云却不管这许多,自顾自将苏浪脸上余下的汗水擦尽。而后,他俯身凑到苏浪耳畔,低语:你可知,来之前,陆楼主同我说,七公子锁骨左侧有一枚红痣? 苏浪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有一瞬急促起来。 沈飞云抬起右手,中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苏浪左边锁骨,问:七公子,你的红痣呢? 在后腰。苏浪吐出一口气,不慌不忙道。 他说完,微微侧身,将自己从沈飞云的禁锢中偏离。 那想来是我记混了。沈飞云笑笑,我记性向来很差,但七公子今夜同我说的话,沈某定然一字不差,记得清清楚楚。这一点,七公子不必忧虑。 沈飞云这几句话,是在试探苏浪过后,给对方一个慰藉苏浪恳求沈飞云安葬邱慎言这件事,沈飞云绝不会忘记。 短短几句话,苏浪睡意顿消,也对沈飞云有了更深的提防。 他原也有几分相信,沈飞云是陆擎冬派来的高手,因此就算不全然信任,也对沈飞云有一些好感。加上沈飞云肯替他运功疗伤,他内心感激,怀疑又少了些许。 但沈飞云这一出问话试探,颇有些猫逗弄老鼠的悠闲,让苏浪大为恼火。 可别真睡着了。沈飞云拍了拍苏浪完好的右肩,含笑叮嘱。 说完,沈飞云慢悠悠起身,弯腰掀开帷幔。 一缕暗淡的月光,穿过沈飞云的肩膀,恰落在苏浪脸颊上。 苏浪垂眸,朝自己左脸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着。他再朝沈飞云望去,只见对方衣裙下摆自门框划过,俊挺的背影便消失在眼帘。 苏浪是流岫城主的得意弟子,自然受过训练,在危急时刻保持警惕,以免在睡梦中发生意外。 今夜是个特例。 苏浪被移植情蛊,剜肉剔蛊不成,又刚经过治疗大汗淋漓,极度虚弱,这才险些坠入昏睡。 这么一来,苏浪想要再睡都不成了。 另一边,沈飞云以独特的方式,同苏浪告别之后,又钻入密林中,返回到山洞里。 他一个人行得极快,在古木之巅,真真如同久居山林的鸟儿,三两下就赶到沧浪峰下。 山洞里的柴火已经燃尽,余下的烟火气却未消散。 沈飞云扒拉两下,聚起几枝新的枯木,吹亮火折子,好容易才将潮湿的柴火,就着枯叶点燃。 并不十分明亮的火光,也足够他看清山洞内的情形。 沈飞云最先看到的却不是角落里的邱慎言,而是自己脚边的一支白玉簪。 这是旧物了,沈飞云微微一笑,主人想来恋旧,却怎么随意将它扔在此处? 沈飞云端详一阵,将玉簪收入怀中。做完这一切,他这才环顾四周,走到墙边的柴火草垛中,将僵直的邱慎言抗在肩上。 三日后,一位身着月牙白绸衫的青年,正骑着驴拉的板车,朝着山尾的险峰赶去。 日夜不停地赶路,男子看来已有些憔悴,脸上冒出青茬,风尘仆仆,却自有落拓潇洒的风度。 驴车在山路颠簸不断,车板里横陈的尸体在一个拐弯处,嘭的一声撞在木框上。 蓝衫男子连头也不回,无忧无虑地在盘山道上放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声音嘹亮清越,一首挽歌愣是被他唱得通透豁达,余音在群山中回荡,久久不歇。 原来沈飞云应苏浪之托,正把死去的邱慎言带回醉春楼。 醉春楼坐落于青州东南,青墨山尾峰。青墨山脉连绵起伏,横贯两大州,再往东南沿着流水滚滚而去,便是徐州。 青墨尾峰名疏桐,上下古木参天,沿途又有泠泠山水,入耳鸟鸣啁啾,风景秀美。 沈飞云三日前扛着邱慎言跑了半夜,破晓时分,在小路上拦了一位赶路的过客,以银易车,随后就驱车前往疏桐峰。 车板上的邱慎言翻着白眼,身上已泛起死人斑,亏得沈飞云撒了灭腐粉,这才没有散出难闻的气味。 疏桐峰险峻奇崛,但陆氏筑了盘山小道,这才不至于将来客拒之于外。 走到半山,泥路就成了青石台阶,驴车再不能进,沈飞云只好下车,扛起邱慎言,往山头去。 快到山顶,就见青石板不再上升,一直平铺到竹林尽头。 沈飞云凝神细听,能听到醉春楼中传来的只言片语,若隐若现的欢声笑。 好哇,沈飞云面上带笑,我累死累活,扛着你们的死人,你们倒好,竟然快活自在! 这样想着,他走进竹林之中。 竹林尽头,是一道十多丈高的石门,两侧是稍矮一些的石墙。 沈飞云立在门外,高声喊道:沈二拜访,叫陆擎冬来给我开门。 大门缓缓推开,守门的褐衣男子冲沈飞云微笑问候:沈公子! 这是你们的人吧?沈飞云将邱慎言小心地放在地上,参伯,你去把陆擎冬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参伯脸色铁青,点点头,只说了一句稍等,就快步往内跑去。 不到一刻,陆擎冬领着几个人走到石门底下。 沈二。陆擎冬点点头,面色沉沉。他简单冲沈飞云打了个招呼,便蹲下身来察看邱慎言的情况。 死了有三日。沈飞云解释道,他是死在沧浪峰下的,我带他走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有余温。 陆擎冬先是翻了翻邱慎言的眼皮,又打开口腔。 够了。沈飞云弯腰,拦住陆擎冬的手,他身上有剑伤,伤口深长,但他并不是亡于外伤,他是死于内毒。 陆擎冬点点头,挥手叫人将邱慎言搬去灵堂。 三四个大汉一齐抬着担子,将尸体往后山搬运。 有劳了。陆擎冬缀在后头,这才看向身侧的沈飞云,感激道。 分卷(6) 不必谢,还个小小的人情罢了。沈飞云随口道,不过我虽知邱慎言的死因,却不知他离世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了解事情始终的,想来有两人。 谁?陆擎冬问。 沈飞云失笑,不住摇头道:其中一位便是陆月染,陆公子了,不知陆公子如今何在,我可否一见? 第8章 此言一出,陆擎冬冷峻的面容不能再难看。 沈飞云见状,顿时明白自己这话问得不对了。 他虽然不常来醉春楼,但青州第一美人,兼之天下第一琴师陆月染,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他在圣火教众面前,说不认识陆月染,不过是本性使然,信口胡言而已。 沈飞云记人自有一套方法。 多数人记人,靠得是面貌、声音、名字、家世等等;沈飞云记人则不然,他记的是人的神韵、兴味,是动静间的呼吸,抬眸合眼的情致 以前的寥寥几面,他便对陆月染失了兴趣,只因陆月染行事无一不刻意,沈飞云将其作风归结为媚人。 而三日前见到的那人,说话做事同沈飞云印象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一点不同,那便是呼吸太过平缓。 沈飞云毫不怀疑,如果那人没有中蛊毒,如果邱慎言没有死在他面前,那么就连呼吸,对方也能仿得一模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沈飞云起了兴致,后来随口一试探,苏浪便露出了马脚。 沈飞云为苏浪运功疗伤,不过是在对方虚弱的时候顺手卖个人情,果然博得了一丝信任,沈飞云也就趁机问了一句。 陆月染左边锁骨当然没有什么红痣。 苏浪的反应也不大,沈飞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由此,他认定,陆月染恐怕不久前刚被人救走,苏浪是陆擎冬特意留下,用来应对圣火教的。 沈飞云抬手,不自觉地用食指摸了摸鼻尖。 看来是他想错了。不过无妨,沈飞云心大地安慰自己,人总也不能一直都对,总归要错上几回。 我托沈兄前去圣火教,就是想要救出阿七。陆擎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步伐减慢,沈兄生性冲淡,又看惯生死别离,可能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沈飞云举起双手,笑道:我可没有,楼主误会了。 我先后派过几人去圣火教,陆擎冬撇过头去,目光停留在逝者身上,可是他们都离奇失踪,我疑心他们遭遇不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拜托沈兄出马。 陆擎冬这话说得极重,是把沈飞云当做救命稻草,言语间又暗含沈飞云武功高强之意。 沈飞云耸耸肩,颇感无奈。 就是再抬高他,他也不见得多高兴。只因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替朋友排忧解难,见不得陆擎冬要他办事,却还诸多隐瞒。 我这次叫沈兄去圣火坛,不过是探探底细,也没想能一次救出阿七。陆擎冬说着话,快步跟上前面抬担子的几人。 沈飞云点点头,算是认可陆擎冬所言。 陆擎冬的确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让他去把宿雨峰的地形,以及圣火坛的人手布置打探清楚。 沈飞云轻功极妙,要想不被别人发现,归来后绘出圣坛的地图,倒也不算很难的事情。 陆擎冬神情凝重,语气也是少有的低落:所以沈兄此行,并没有在圣火教附近看到阿七,所以才会问我阿七在哪里,对吗? 也不是,我倒是见到一人,可是很难说我见到人是不是陆月染。沈飞云微微皱眉,我三日前所见之人,与陆月染别无二致,可我总觉得有些出入,疑心那人是你派去的易容高手。因为何祐在寻找陆月染,我便以为他本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醉春楼里。 阿七没有回来。陆擎冬笃定道。 两人说话并不算快,到这里,双方才明白彼此的意思,于是很快陷入静默之中。 醉春楼最外的石墙有十多丈,石墙后是一条林荫大道,行过了几十丈,是一条岔路。 沈飞云站在岔路口,缓缓地停了下来。 他一面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虽然陆月染并未回到醉春楼,但他见到的人绝对不是陆月染。 另一面,沈飞云又有一点小小的隐忧。 他当初来到宿雨峰下,穿过重重守卫,想要去探探圣坛,就见到何祐急冲冲地带领一帮人下山。他出于好奇便跟随其后,不料竟然在沧浪峰下,见到了陆月染。 沈飞云忧心,他看到不是陆月染本人,那陆月染可以说是下落不明了。对方是安然无恙呢,还是遭遇不测呢? 以及,假扮陆月染的人又是谁? 沈飞云担心的,也正是陆擎冬所忧虑的。 林荫大道已经走到尽头。 直走还是一条大道,不过两边栽植的不是扶疏的古木,而是低矮的箬竹。 往左沿着珍奇的草木花卉,是陆家人的内院;往右行,就会穿过嶙峋山石、小桥流水和舞榭亭台。 人总是会有变化的,有些许出入也在所难免陆擎冬轻声说,脚步减缓,除了家丁,还有沈兄你,我并没有再派人去圣火教,更不可能有什么精通易容的高手。沈兄见到的人应当就是阿七本人了。 沈飞云闻言,只好回答一句正是如此,又重新跟了上去。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过分岔路口,直行往后山去。 两刻之后,沈飞云走到一处断崖。 放眼望去,对崖瀑布水花飞溅,雾气氤氲,脚下云烟缭绕,但闻流水轰鸣。 这便是疏桐瀑布。清水飞流而下,在疏桐两峰之下砸出一个幽潭。而在疏桐峰下不远处,又有一条东南而去的沧水河。潭水溢出时,就会没入长河。 两峰断壁,由两条玄铁链相连通行。 抗担的四人稳稳当当,两两行走在铁链之上,很快消失在朦胧雾气里。 沈飞云不紧不慢,缀随其后,与陆擎冬并肩而行。等到了对崖,他才发现此间别有风景。 巨大的水帘下,竟然置了两道巧夺天工的石洞,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竟然办到这般不可思议的事。 铁链通往石洞,洞中漆黑一片。 前方的四人往左边的石洞中去,沈飞云也就跟随其后。 我没有来过这里。沈飞云赞叹道。 陆擎冬沉默了一会儿,悄声道:但愿以后都不要再来,这里是灵堂。 陆擎冬的话在石洞中回响,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却在沈飞云心中留下了很长的痕迹。 他们也是葬在这里吗?沈飞云忽然低声问。 没有。陆擎冬怔了片刻,低下头躲避低矮的岩石,他们当初死得太惨烈,我们并未搬动尸首,只是原地埋葬罢了。 沈飞云弯腰,半晌,感慨道:葬在山水之间,这般钟灵毓秀之地,也算死得其所。 不多时,沈飞云适应了黑暗,已能够视物,心想:怎的忽然想起那对夫妇了 原来他问的这两人,是自小服侍他长大的下人,幼时沈飞云同他们最是亲近。 沈飞云八年前来醉春楼,与这夫妇两人同行。后来夫妇见财起意,竟然罔顾十年朝夕相伴的感情,准备杀死沈飞云。 而沈飞云吃了伴毒的饭菜,昏昏欲睡,要不是自小被师父喂过足够多的毒药,想来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陆擎冬发现之后,悉心照料沈飞云,又为沈飞云及时解毒,这才无碍。 沈飞云很是感念陆擎冬,饶是他有再多弯弯绕绕,对待陆擎冬也很少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大多直来直往。 可惜那对夫妇失足,天黑没看清路,从后山逃跑跌落山崖。 沈飞云醒来后,察言观色,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儿事。可他的反应,却也不像被人欺瞒、下药的样子,一点不郁郁寡欢,反而只字不提,也不要别人同他再说,只是见人就笑着谈天说地。 他当年不过十岁出头,长得像是雪娃娃,又爱笑爱说,一笑起来,漂亮得不行,人人都愿意同他说上两句。 师父来接他的时候,他不谈夫妇两人的事情,师父也不过问。 事隔十年,沈飞云不知怎的,竟然又想起了这对夫妇,说:陆大哥,我当时知他们已死,却不知被葬在何处如今算是知道了 我带人去葬的,挖了个坑,就地埋了。陆擎冬叹了一口气,你醒后,我只提过一次,你打断我,说你不记得有这两人。我因此知道你年纪虽小,心里自有主意,于是叫人不要再提。 沈飞云走过低矮的山洞,前方渐渐开阔起来,于是直起腰,笑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陆擎冬道。 不久,六人便走到灵堂。 陆擎冬亲自将邱慎言放进石柩中,又取了石灰,将灵柩填满盖上,而后置入石壁里。 接下来三个月,醉春楼上下缟素,以念邱慎言之死。 沈飞云也问过陆擎冬:你恨陆月染吗? 得到回答:不恨。 沈飞云在问之前,或许心中已经有答案。 没有一个人在恨另一个人的时候,还会亲昵地叫他小名,而陆擎冬言及陆月染,称呼的都是阿七。 一日,沈飞云正在后山执棋打谱,远远就听到陆擎冬的脚步声。 他向来对声音敏感呼吸声、脚步声、落叶声、蝉鸣声、欢笑声 何事?沈飞云落下一子,左手拿着棋谱,头也不抬地笑着说,怎么今天走路急冲冲? 陆擎冬走到近处,双手撑在石桌上,皱眉问:沈兄,你精通医毒两道,不知是否也精通蛊虫? 有所涉猎。沈飞云淡然道。 落下一子。 与此同时,树上的一只甲虫也落在棋盘上。 沈飞云收手,放下棋谱,抬头笑道:你问的是漠北的蛊毒,还是苗疆的蛊虫? 第9章 其时日上中天,盛夏的天光自顶上繁茂的枝干、绿叶中漏下,斑驳地映在草地、石桌上,星星点点。 和风轻拂,白点随风摇曳。后方的山岚随风而来,一阵清润。 沈飞云的左手衣袖正搭在棋盘边缘,微风一过,便把半片阔大的衣袖吹落。 他微微仰头。 从陆擎冬的角度望去,只见沈飞云锋利的侧脸因这盛夏,因风、因雾、因笑,变得分外温柔,分外能抚平焦躁。 陆擎冬蓦地静下心来,坐在沈飞云右手边,回道:不知是什么蛊,更不知来自何方,只是那蛊虫似乎要破体而出。 破体而出?沈飞云提起扇子,点在眉心,摇了摇头,听起来有点像蛊毒发作。 果然是被人下了蛊毒吗?陆擎冬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沈飞云颔首道:听起来有点像漠北的蛊毒。苗疆多情蛊,但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蛊虫也温驯得很。虽有控制人心的蛊毒,也大多失传已久。而漠北产出的子母蛊则厉害非常。如果蛊虫要破体而出,想来是漠北的蛊毒没错。 陆擎冬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无奈道:沈兄可否随我去拜访一位高人?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沈飞云笑了笑,双指一动,打开纸扇轻轻摇动,点头回道:这位高人被人种了蛊虫? 极有可能。陆擎冬从石凳上起身。 沈飞云合拢桌上的棋谱,执扇跟随其后。 沈飞云如今所处,是醉春楼右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 右院热闹的地方是舞榭亭台,每月中旬、末尾都有大批人赶来,只为一睹醉春楼内的歌舞、琴乐。 此地则是右院最为僻静的角落,摆了几张石桌。 沈飞云十六岁时,手握纸扇,运起内力,在石桌上横竖各刻了十九道线。于是这张乏人问津的石桌遂成了棋盘,月中、月末时,也有人围聚在此对弈观棋。 走出树荫,穿过流水长廊,沿着低矮的箬竹道,很快就到通往左院的小路上。 左院高楼林立,里面那座最高,是陆家内院。 沈飞云很少到左院,他对别人的生活总是兴致缺缺,并没什么过剩的好奇心。如今踏入其中,奇花异卉馥郁芬芳,香气扑面而来。 夏日的花总是别样多。 气味最浓的,不是沈飞云叫不出名字的仙葩,而是开得满满当当,将枝干都压弯的栀子花。 沈飞云忍不住双手交握,举过头顶,散漫地抻了个懒腰。去做并不在意的事情,他总是这样无精打采。 很快走到楼下,沈飞云跟随陆擎冬走上楼梯。 陆擎冬的脚步声并不沉重,很有规律。沈飞云就索性运转轻功,连一点声响都不发出。因此整个楼道里,只听得陆擎冬的踩踏声,木板咯吱的轻微响动。 沈飞云漫不经心地想:什么样的高人,才会值得人费心动用漠北的蛊毒呢?还是说有别的可能? 他就是这种人,不爱见别人随意丧命,因此会竭尽全力地救助他人。可是对于救人这件事本身,他确是毫无意愿的;对于被救的那个人,他也是并不留心的。 这世上能打动沈飞云的人、事、物,的确没有太多。可他大部分时间,却很乐意同人说笑,仿佛世上都是乐事、趣事。 几时发现蛊虫的?沈飞云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扇,笑着问。 陆擎冬抿了抿唇,回道:就在今日凌晨。 沈飞云边走边道:漠北的蛊毒一般在月初发作,如今再过三日就是十五,这不是寻常发作的时候。应当是蛊虫出了什么差错。 陆擎冬闻言,心中忧虑更深。 老实说,你可以放宽心。沈飞云浅笑一声,而是直截了道,如果是子蛊发作,并不会有破体的迹象,只会往心头、脑中等要害钻去。 木梯间的窗户不怎么见光,日光都被前方的高楼给挡住。再走两步,快到顶楼,就见得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古旧的木头上。 陆擎冬走到顶楼门口,先敲响了门,说一声我是陆擎冬,再回头看向沈飞云。 沈飞云走上前去,站在门口,朝着陆擎冬道:如果蛊虫要破体而出,那应当是母蛊。 分卷(7) 不错。屋内传来一道干净的男声。 一眨眼的功夫,雕花的红木门缓缓打开。 门开了一半,门后站着一位身穿中衣的男子,形容憔悴。他背光而立,羸弱的身子被木门遮了一半。 齐腰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扎在后背,鬓边飘散着碎发,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凌乱不堪。 沈飞云觉得此人面貌有几分熟悉,仔细回想,觉得很像自己的一位老友。 沈飞云忍不住问:阁下贵姓? 简。男子将门完全打开,自己立在一侧,伸手请人入内。 沈飞云听到这个姓,眉间一跳,进门道:我有位老友,也姓简。 阁下的朋友,应当是陈王世子。男子关门,替沈飞云、陆擎冬斟茶。 他说得笃定,语气平淡至极。 沈飞云坐下,接过男子递来的茶盏,懒散地扯了一下嘴角,慢吞吞道:你猜中了。 不是猜的。男子坐在沈飞云正对面,眉间微蹙,亦善常常在我面前提及你,因此我虽未见过沈兄,却早有耳闻。我一直在想,如若能与沈兄对弈,一定是件美事。不料今日有求于你,让你见到我难堪的一面了。 陈王世子,名亦善,字若水。 男子直呼其名,沈飞云听得如此,便知对方是简亦善的亲人了。 相见即是缘。沈飞云心中忽地变得沉重起来。 男子笑笑,纵然憔悴,风度却不减分毫。 沈飞云放下茶盏,合拢纸扇,正经道:你认识亦善? 我是他堂兄。男子抿了一口清茶,沈兄不必见外,称我小名胡奴即可。 沈飞云叫不出口,只好岔开话题道:简兄把手给我看看。 简亦尘放下茶盏,冲沈飞云展颜,接着便把带着热水余温的水伸了出去。 沈飞云握住简亦尘的右手,搭上对方脉搏,时间越久,感受越深,便越心惊。 介意露出左胸口吗?沈飞云脸上的笑意消散,他不禁蹙眉问道。 简亦尘二话不说,脱下上衣,露出大半个身子。只见白到几乎透明的胸口上,俨然一只蠕动的蛊虫,指甲大小,快要破皮而出。 一点金的母蛊。沈飞云顿时失了兴趣,神情冷淡。 简亦尘重新穿好中衣,不紧不慢地将衣衫中的长发捞出,平静道:原来这蛊虫叫做一点金。 沈飞云哑然失笑,好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质问道:原来你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我应当知道么?简亦尘抬眸,静静地望着沈飞云。 你如果不知,又怎会用上这蛊毒,将这蛊毒种入体内?沈飞云已然感到十分厌倦,却仍懒懒地笑着。 沈兄是觉得,这蛊虫是我自愿植入体内?简亦尘右手扣在桌上,中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我想任何一个寻常人,都知道这不是玩闹,不至于做出种植蛊虫的事情。 陆擎冬一直没有开口,坐在一旁听两人对话。 至此,他忽地开口问沈飞云:沈兄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沈飞云右手紧握纸扇,慢悠悠道:漠北一点金是情蛊,极其难得,有价无市。如果不是自愿,那应当身怀子蛊,可胡奴胸口却是母蛊。我由此料定。 沈飞云眯起双眸,瞥了简亦尘一眼,毫不客气地问:我说的对吗? 简亦尘先是盯着沈飞云,并没有直接开口,不多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点点头,算是承认。 沈飞云这才直起腰来,认真地问陆擎冬:陆大哥,你可知这情蛊的子蛊在谁身上? 谁?陆擎冬摇了摇头。 沈飞云下意识地将目光掠过茶盏,而后直视道:陆月染。 谁!陆擎冬顿时眉头紧锁,从椅子上霍然起立。 陆月染。沈飞云也站了起来,陆大哥你要我去打探地形,准备营救陆月染,倒是没有和我说,这陆月染是自愿入圣坛的。 陆擎冬自知理亏,只好安抚道:我会仔仔细细说清原委的。 好,我也想听听陆大哥的看法。不过现在我也有话想说。 沈飞云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简亦尘,我原以为陆月染出走,是被圣火教的何祐哄骗。如今看来,是被胡奴下了情蛊,不得不逃。 说到这里,沈飞云停顿一下,将执扇点在眉心,不去看任何一人。 他不给别人说话的空隙,紧接着问:陆大哥,你为何不知此事?陆月染身中蛊毒,又为何不告知于你,反而选择与你恩断义绝,追随何祐而去呢? 沈飞云忽然觉得十分疲乏。 这情形,让他想到八年前,他留意到一直照料自己的那对夫妇,他们随身携带匕首,有几次夜里会小心翼翼地闯进他的房间。 他突然惊醒过来。 于是,沈飞云侧身,退后两步,离窗更近一点,烂漫地笑了起来。 第10章 陆擎冬面色凝重,郑重道:沈兄,我确实不知此事。待我见到阿七,我会同他好好说清楚。接着双手撑在桌上,俯身前倾,直视简亦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简亦尘轻笑一声,缓缓坐下,吹散温热的水汽,抿了一口茶,说:如你所见,如你所闻。 我所见为何?所闻为何? 沈飞云见陆擎冬好似真被蒙在鼓中,于是强行压下不悦,反客为主,替简亦尘回答道:就是胡奴给陆月染下蛊,陆月染跟随何祐前往圣火坛。陆大哥你不知实情,与陆月染割袍断义了。 这话说得老大不客气,简直把陆擎冬想要遮掩的事情,一下子掀开、摊在日光底下,赤^裸^裸。 陆擎冬陷入沉默之中,似乎在消化线索与推论。半晌,他艰难地质问简亦尘:飞云说的是实情吗? 哎 简亦尘无奈叹息,放下手中的半盏茶,懊恼道:是实情。他微微抬头,掀起眼皮,望向沈飞云,早知道你聪明,真是没想到聪明到这种地步。 听你的语气不是在夸我聪明。沈飞云懒得虚与委蛇。 简亦尘认真地摇了摇头,伸出食指,点了点沈飞云所在,含笑道:确实在夸你,这不作假。 对沈飞云收回点在眉心的纸扇,原来是在夸我聪明呢。你这一解释,我好似听出来了简直恨我不能再聪明,或者再蠢笨一些,最好不要挑明这件事,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胡奴身份高贵,愿意给陆月染这一个小小的平民百姓下药,可不是对他的恩赐? 沈飞云说话向来慵懒,多半像是没有睡醒。 这几句话阴阳怪气的话,他也说得很慢很懒,只是连贯非常,像是早早就打好腹稿,只等立马拿出来,用轻蔑的语气埋汰人,好叫人难堪。 这下就连简亦尘也被逗乐,不禁怒笑出声。 是这样吗?陆擎冬问道。 他一拍桌子,上好的红木桌应声碎裂,只是他的手掌放在桌上,那些裂隙才没有显现。 简亦尘没有开口,直接一挥衣袖,掌力催动着桌上的茶壶、杯盏,齐齐向窗边飞去。 沈飞云恰好立在桌子与窗口间。 他今日穿了一袭黛色广袖长袍,袖口一兜,那些杯盏便转了个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窗沿之上。 陆擎冬放开手掌,挺直了腰。 桌子碎成几十片,哗啦散落在地上。 没有人怀疑,如果陆擎冬想,这张桌子甚至会碎成齑粉。 简亦尘在桌面散开的时候,又是轻巧地一挥衣袖,那些碎片便乖顺地从他腿上绕道,滚在他脚边一尺不到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擎冬恨恨地问,我怎么不清楚你是个断袖,不清楚你竟然是个给人下蛊的坏胚? 沈飞云听到陆擎冬的问话,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他自觉不厚道,便打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 简亦尘举起双手,无辜道:我先声明,我绝不是断袖。 那你下蛊做什么? 我和陆月染做了一个约定,简亦尘被烟尘呛到,轻轻咳嗽几声,接着道,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总而言之,蛊是我下的没错。 简亦尘长出一口气,探出手心,一招手,半盏茶从窗沿落在他的掌心。 试想,我若是要强迫陆月染,何须下蛊,直接点他的穴道,将人藏起来,岂不是干净利索。何苦给自己埋下一个母蛊? 沈飞云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想得有些简单,于是微微颔首。 简亦尘再抿了几口茶。 茶水快要见底。 再说,我给他下了一点金,他每月月初都会发作,只有两种方式可以缓解。其一,与我欢^好;其二,服下解药。第一种,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第二种,你们猜,解药在谁的手中呢? 沈飞云从窗沿上拎起茶壶,走到简亦尘身旁,替人斟满。 沈兄,你也认为我说得有理?简亦尘笑眯眯,语气依旧平淡,波澜不惊。 沈飞云摸了摸鼻子,笑道:好似是有点道理的。 陆擎冬心中分外焦躁。他听沈飞云、简亦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他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得干干净净。偏偏这两人好像自己知道,也相信对方知道,于是什么也不解释,干净却不透彻。 陆擎冬再没有一开始的气定神闲,迫切地想要插上话,于是问简亦尘:你和阿七约定了什么,才要种植漠北的蛊毒? 这话沈飞云就不会问,因为简亦尘一早就说明,这是一个待启的秘密。 果不其然,简亦尘歪了歪脑袋,耸肩一笑。 沈飞云懒得争辩,于是问陆擎冬:你信得过这个人吗? 陆擎冬一时语塞。如果信不过,他就不会让简亦尘住在陆家内院,像沈飞云这样不愿掺和,自觉住在右院的人是少数。 可陆擎冬心里到底还是更加信任沈飞云一些,毕竟相识八年,虽然见面次数不算太多,但也可以说是看着沈飞云长大,心里颇有一些长辈的情分和偏袒在。 而沈飞云的医术没得说,陆擎冬这才相信沈飞云的判断。 现在稍微冷静一些,他就觉得自己又是严厉的质问,又是砸桌子,一点风度和情谊都无。 刚到嘴边的信得过三个字,就忽然变得有些烫嘴了。 简亦尘看陆擎冬为难的样子,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露出不悦的神情来。 要说方才事出有因,可现在我都已经解释,怎么陆楼主还不信我? 简亦尘问完这一句,从木凳上缓缓起身,踏着红木碎片,走到窗边,亲自将茶盏放下。 沈飞云终于收敛起玩世不恭的神情,难得严肃地望着陆擎冬,问:陆大哥,你信他吗? 在不知道子蛊被种在阿七身上的时候,我信。 陆擎冬思量片刻,终于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那便行了。沈飞云轻声道。 简亦尘坐在床边,又咳了几声,问:沈兄,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吗? 你来醉春楼做什么,沈飞云说,你不是在镇守西北边境么,怎么有空来这里? 来查一种病。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病吗?沈飞云若有所思。 不是了,我现在知道这是漠北的蛊毒了。简亦尘道,有救吗? 沈飞云平静地回答:可以。 听到沈飞云的回答,简亦尘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真诚的笑容。 陆擎冬已经放弃去听懂这两人的话,只能换个方式,先将他们的话记下来。 你要看吗?沈飞云走到床前,背对着陆擎冬,问道。 陆擎冬想了想,问:我可以看吗? 沈飞云淡然道:可以。 沈飞云抽出纸扇中的一枚扇骨,在琼玉扇坠上轻轻磨刮几遍,接着便吩咐简亦尘脱下上衣,露出带着母蛊的左边胸膛。 扇骨似一柄小刀,或者可以直接称其为骨刀。 在简亦尘脱衣的同时,沈飞云便用这枚骨刀,灵巧地划开自己的左手掌心。在他的鲜血涌出的那一霎,室内蓦地传来一阵阵奇异的药香。 咿呀 简亦尘胸口传来稚嫩的婴儿学语声。 沈飞云将自己渗血的掌心贴在简亦尘胸口。原先指甲盖大小的母蛊,瞬间将其翼翅收拢,凝成一条细线。 好了。沈飞云收回左手,从怀中取出素带开始包扎缠绕。 陆擎冬走上前去,只见简亦尘胸口一点针扎般的金色,不细看便会忽略。他原以为会用刀隔开的胸口,除了这一点金,竟然没有其余任何损伤。 这陆擎冬感到疑惑。 沈飞云顺手打了个结,回道:蛊虫已经移植到我体内了。 陆擎冬很是惊诧:你难道不是要取出蛊虫将其杀死吗? 杀死母蛊?沈飞云漫不经心道,那子蛊也就会跟着死亡。母蛊在心外,子蛊在心内。子蛊死前会蚕食寄主心脏,一损俱损。这就是漠北的蛊虫被称为毒的原因。 那你怎么办? 我?沈飞云浑不在意,蛊毒对子蛊寄主更为危险,对母蛊寄主倒是没什么大碍,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自幼食毒,这蛊虫毒,或是我毒,尚未可知。 沈飞云说完,快意地笑了起来,且同陆擎冬、简亦尘二人招手挥别。 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等着我去解决。师命不可违,在下先行告辞。等我的事情解决,想来你们的麻烦也会迎刃而解。 不等二人再多反应,沈飞云匆匆而去。 分卷(8) 他的动作很轻,除了开门有一些响动之外,下楼时一点声音也都没有发出。 沈飞云走在楼梯间,心想:这母蛊好端端地要破体而出,应当是感受到了子蛊有异。子蛊是死是活,这母蛊是并不在意的,惟有子蛊换了寄主,它才会上心。 也就是说,原来带着子蛊的那个人,应该是陆月染。 后来他见到那个带着子蛊的人,是另一个人。 不是一人。 第11章 日中,林边小道上响起马蹄疾驰的声音。 白色的骏马上乘着一位黛袍少年。他手中攥着缰绳,广袖兜风,鬓边的碎发在风中恣意飞扬。 等到日斜西山,他才终于赶到宿雨峰外围。 再走上不到一里的山路,就能看到圣火教的人在山脚巡视。 沈飞云将骏马牵到林中,把缰绳系在细木之上。 他温柔地抚顺白马,怜惜道:好马儿,但愿你今晚还能再跑上几十里路。说罢,亲昵地贴在白马身上,用脸蹭了蹭马颈。 白马呼哧喘着粗气,猛地甩了甩脑袋,而后回礼是的,也回蹭沈飞云的手。 沈飞云哈哈大笑道:好兄弟,待会儿再见吧。 沈飞云道别之后,飞一般跃上树梢,如展翼的鸟儿般轻盈。跃动间,树梢晃动的幅度几近于无。 等过了片刻,就先看到远处零星的教徒。 圣火教威名在外,也少有不开眼的江湖人士来找茬。 因此这些巡视的教徒并不如何认真,大多时光都围聚在一处,说说近来的热闹,商量着下山时要相约去喝花酒、逛赌坊。 日头太过毒辣,他们趁着无人的时刻,就偷懒坐在林荫下。 沈飞云在林中,因离得远、行得快,到底也没听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浑话,只晓得这些人要发现他,至少得再投一次胎。 等到了半山腰,守卫就变得谨严起来。 沈飞云凝神细听,只听得稍远一些的林子里,有成片的人在走动。 山路崎岖,要爬上宿雨峰顶而不招惹巡逻的人,就连沈飞云也难以保证,好在他靠轻功于树上穿行。 再上去一些,崖壁陡峭,植被稀少,沈飞云只得绕了个远。山南的古木还可遮掩一二,只是多处地方都需要他徒手攀爬。 这对沈飞云而言,也并不为难。 他自幼便是这样训练的。 先从平缓的山坡开始,在他刚习得入门功法的半个月后,用半天时间登上山顶。接着是两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一个时辰 再是极高的山峰,沿着阶梯上行,接着从泥地上行,最后是踏着枝干、树梢。 最后便是悬崖峭壁,等到他十五岁时,他甚至可以如履平地。 他从记事起,一直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偶尔崩溃苦恼,师父也不理睬,只同他说:习武要趁小,过了你这年纪,基础便打不好了。再等两年,等一切牢靠,便任你天南海北自由自在。 师父口中的两年,他一等就是十几载春秋。 除了最难熬的开头,后来索性习惯了,没有太多怨言,总归十多年也这样过下来,懒得再去计较自己愿不愿意习武。 你这根骨,不习武是暴殄天物。 沈飞云脑海中忽地响起这句话,手上也顿了一下。很快他收敛心神,藏进了树干里。 在顶峰的崖壁下,生着一株蓊郁的桑木。沈飞云藏在片片巴掌大的桑叶中,一动不动,枝叶掩映,从上而下望去,任凭谁也发现不了。 夜深,快到十五十六,圆月高悬,白光落在宿雨峰顶。顶上间隔几十丈便竖着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挂着惨白的灯笼。 整个峰顶亮如白昼。 今夜的宿雨峰热闹非常。 沈飞云终于自桑树一跃而上,来到了圣坛内部。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进树干之中,就算别人碰巧看见,也会认为是路过的松鼠。 树干上也同样悬挂一盏盏灯笼,每隔半个时辰,都会有人来探看、更换灯烛。 圣坛虽然搜刮的金银财宝为数不多,但里面的房屋远不如醉春楼气派奇巧,惟有最高处屹立着一座似高塔般的木楼,看来勉强还不算堕了圣火教的威名。 沈飞云刚靠近木楼,歌舞声已经传到耳中。 这里守卫最严,身着紫衣的教徒少说也有上百人,都围拢在此,即便夜深,也全都一丝不苟、恪尽职守,没有一个人说话调笑。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就连沈飞云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听起来像是在享乐,沈飞云微微蹙眉,可看起来各个严阵以待的情形,不像是寻欢作乐,反倒更像是有事要发生。 四面都有人,别说入内,沈飞云就连再靠近一些,都害怕会被发现。 沈飞云因为揭穿了苏浪的把戏,兴致冲冲地想来同苏浪交谈,带他离开圣坛。眼下却忽然静心,想起这十多日,还不知对方过得如何。 苏浪自然过得不算差,只是行动受限。 自从苏浪回到圣坛,几乎没有人来多打扰他,给他送饭、收拾衣物的人下人,也都眼观鼻,不敢多看他一眼。 只是周围看守他的人寸步不离,武功也并不低,苏浪无可奈何。何祐又每晚过来看望他,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让苏浪殊为心烦。 老实说,苏浪只想杀了何祐,可事实是,他不仅不能对何祐动手,还要忍着恶心虚以逶迤。 好在惟一值得庆幸的是,陆月染与何祐的关系,至少比苏浪想象得要浅一些,没有什么肌肤接触。何祐只是看望一下,过后也都离去。 十多日来,苏浪只等一个机会。 今夜便是。 屋外的人换了,武功并不如何高深,苏浪能从他们的呼吸中判断出来。 苏浪立即想出两种可能:第一,何祐遇事,要把自己的亲信一同带走去处理;第二,何祐在试探苏浪,会不会第二次被人营救。 应当是何祐遇事。苏浪做出判断。 他解开衣衫,以特殊的手法,揉搓开自己的肚子上的一层假肉,抽出紧紧贴在身上的软剑。 苏浪的腰极其纤细,甚至他整个人都极其纤细。 陆月染已经偏瘦,可苏浪竟然比陆月染还要再瘦上几分,如若不是身上练出了并不明显的肌肉,看来就会显得格外病态。 苏浪必须瘦,这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他要从圣坛取回流岫城独有的武功秘籍,免得圣火教的人用这武功为非作歹,这也是流岫城主的命令。 苏浪穿好衣物,灌注内力,一抖手中的软剑,剑就变得坚硬无比,能削铁如泥。 你们都一齐进来吧,我有事想要问你们。他对着门外的人说。 屋外的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佩刀的一人回道:陆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屋内亮起烛光。 陆月染的声音很柔和,是会让人不自觉卸下心防的那种柔和。苏浪就用这温柔无害的声音,缓缓道:里面好像有刺客。 话音刚落,门被嘭的一声打开,守卫的人统统冲了进来。 刺客在哪里? 苏浪微微一笑:在这里。 燃烧的白烛散发出阵阵异香,一股脑进来的人还来不及说出第二句话,就在吸入白烟后倒了下来。 苏浪吹灭蜡烛,提着软剑出门。 将要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不知为何回首,月光从外面照入,桌上放着一件湖蓝色的冰蚕披风。 苏浪心中一动,想要去取,终于还是没有。 陆月染的衣物颜色都很浅,苏浪身上这件玄裳,是在箱底里翻出来的,因此还有些小小的气味。 苏浪并没有离开,而是朝着僻静角落奔去。通明的灯火下,他就像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让人无法捉摸。 越来越冷,山阴的温度比山南低上一些,在夏日里也称得上凉爽二字。 苏浪攀着绳索,很快立在峭壁的平岩上。 此处凿了一处石洞,专门用来贮藏冰块,只是到了这个时节,到底也融化了许多,剩下的并不很多,于是用得格外俭省。 谁!洞中传来警惕的问询声。 苏浪没有回答,只是抽出怀中的火折子,将岩壁上的白烛点亮。 你!陆月染震惊地看着苏浪,竟然是同他一模一样的面容。 我是苏浪。 陆月染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明白对方不过是易容而已,只是易容的对象是他罢了。 你终于来了!陆月染冲了上来,一把揪住苏浪的衣领,我还以为你出了事情,这才十多日都没有想起我来。 出事?苏浪冷冷地问,我能出什么事情? 陆月染没有回答,只是苦笑道:不然你为何不来救我?我差一点就以为你逃出圣坛之后,不愿再回来救我了 苏浪面无表情道:原来你害怕的是这个,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必忧虑的事情。 陆月染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苏浪在白烛的映照下,面无血色,冷若冰霜,眼中没有一点点的温度,像是一块没有感情与血肉的磐石。 你骗我。苏浪淡淡道。 陆月染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解释,便被苏浪一把扯过,将他的左手从衣领上扯下。 你为什么要骗我?苏浪一把将人摁在石壁之上,不等陆月染说话,就是一脚踹在对方的腿上。 陆月染吃痛,如果不是抵着岩石,险些就要跪倒。 你给我的解药是假的。 苏浪将软剑别在腰中,抽出发簪。他握着陆月染的左手手腕,将发簪一把插在对方指缝中,问:你知道邱慎言会死吗? 我 想好再回答,苏浪一字一句道,但凡说错半个字,你这只抚琴的手也就一起废了。 第12章 玉簪就抵着陆月染中指的指根,即便在这冰窖之中,玉簪也微微泛着凉意。 陆月染出自醉春楼,当然自幼修习武功,只是根骨不佳,又痴迷琴音。他如何能够挣脱苏浪的桎梏?因此就连挣扎这一过程也干脆免去。 此刻,陆月染只觉得那凉意,从自己的指根升腾,一直蔓延至心底。 我会回答的,陆月染已经恢复平静,只是你方才问的有些多,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句? 你知道邱慎言会死?苏浪眨了眨眼,冷漠地问。 知道。 苏浪闻言,一用力,那玉簪便穿透坚硬的岩石,刺了进去。 陆月染一个瑟缩,动了动手指,完好无损。 第二个问题。苏浪说,你为什么给我假的解药,任凭邱慎言死去,你与他有什么过节? 陆月染缓缓吐出一口气,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过节。有一点你说错了,我给了你两瓶解药,给你的是真,给邱慎言的是假。 苏浪的左手仍然牢牢摁住陆月染的手腕,右手却松开发簪,直接掐住陆月染的后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只剩下一瓶解药了。陆月染被苏浪掐着,额头只能抵着岩壁,一阵阵刺痛传来,想来是破皮了,如果不给你真的解药,那现在你和邱慎言两个人都会死。 苏浪明白陆月染说的不错,泄愤似的重重掐着陆月染,半晌,松手,轻声道:你很会算计。 形势所迫。陆月染惊魂甫定,右手捂着心口,一点点转身,就见身后的苏浪神色骇人。 苏浪披头散发,明明用的是陆月染的容貌,可看来丝毫没有温柔的气息,惟余鬼魅一般的森寒。 苏浪盯着陆月染瞧了片刻,静到陆月染都开始疑心自己会否被杀。 苏浪终于开口:我以为你同邱慎言相识,他又为救你而来,你至少不会这么冷血。 可陆月染偏偏这么冷血,这是苏浪始料未及的。 苏浪为取回武功秘籍而来。 而陆月染不知为何来到圣坛,二十多日前又决意离开,便找到苏浪,想要同苏浪做个交易,只要苏浪带他离开,他就把秘籍下落告知苏浪。 苏浪惊诧陆月染竟然看穿他此行目的,却并不愿沾染是非,于是一口拒绝,不料被陆月染下毒。 只是陆月染下毒那日,邱慎言偏巧也找到陆月染,因此和苏浪一齐中毒。 陆月染说得不错,当时陆月染蛊毒快要发作,苏浪和邱慎言双双中毒。 三人又泄露行踪,如果把解药给邱慎言,那么被抓之后,只怕苏浪和邱慎言都会死,不如一早就把解药给苏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浪想通这些弯弯绕绕,更觉得陆月染此人心机深沉,因此心中痛恨非常。 陆月染明明可以直说,却偏偏没有,而是给了苏浪一瓶真的、一瓶假的解药,让苏浪以为邱慎言可以救活。 我不冷血。陆月染凝视苏浪,一直有人试图来搭救我,可最后尸骨无存。我知道邱慎言必死无疑,这才给你假的解药,好让你将他带出圣坛,或许尸骨还可以被葬在醉春楼的灵堂之中。 陆月染的嗓音就像夏日弄堂里的暖风,分明十分舒适,却吹得苏浪分外焦躁不安。 苏浪听完这一番话,好似有些理解陆月染的想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谅解。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苏浪心中蒙着一块阴翳,无法释怀。 陆月染笑了笑,问:你不会以为醉春楼能永远这般安逸吧?大军压阵,我们就统统要亡。你以为自己为何在此,你揣摩过你师父的心思吗? 苏浪不说话了。 苏浪的前二十年,只要认真练功、听命即可,没有想过太深奥的事情,也不必为自己的前途忧心。 陆月染提出了他没有想过的事情,或者说他不愿意思及的角落。 人总要做两手的打算,尤其是另一艘船快要倾倒的时刻。陆月染回答道,我只是想要带着陆家一起活下去,大哥用他自己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总会有一人成功。 苏浪平静地注视着陆月染,点点头,道:我带你走。 分卷(9) 陆月染听到这句保证,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会把子蛊的解药给你。如果你不想受制于人,我也会告诉你母蛊所在,你自行去找他解蛊即可。 苏浪一开始就说明了,陆月染最不必担心的事情,就是苏浪会不会救他出去。 因为这是最毫无疑问的,苏浪就算为了自己活下去,也会来救他。 邱慎言不是白死的,苏浪的解药也不是白拿的,代价就是将陆月染身上的子蛊移植过去。 就算解开陆月染下的毒气,也还留下了蛊毒的把柄。 苏浪承认,他一开始也被陆月染柔弱无骨的表现给蒙蔽了。 最不该小瞧的人,就是用脑子做事的人。 苏浪吹灭蜡烛,背着陆月染,双手抓紧绳索,飞一般地朝顶上爬去。极好的轻功,就是流岫城主也不过如此。 在峰顶站定,陆月染又得寸进尺道:你留下的食物我早就吃完,如今饿了少说有四五天,没有气力再逃,劳烦你背着我下山吧。 苏浪冷冷道:闭嘴。 沈飞云此时不知苏浪正在下山,费了极大的功夫,这才溜进木楼之中。 宴席在九楼举办,偌大的厅堂中央,正是曼丽的倩女们在纵情歌舞。暖香在空中弥漫,激得沈飞云差点打了个喷嚏。 东西两边各坐了两列人。 圣火教在中原的总部便是圣坛,圣坛的大当家糜勒如今正坐在东方,而二当家何祐坐在西边大口饮酒。 早就传言糜勒与何祐两人不合,多有龃龉。 沈飞云躲在梁上,向下望去,也觉得虽然看似轻歌曼舞不绝,实际氛围却当真叫人不敢恭维。 他不在这里。沈飞云失望地想,早知劫个人问询,还省却这许多麻烦。 沈飞云不是多爱凑热闹、看笑话的人,于是兴致缺缺,开始思考起如何原路返回,脱身离开。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来到这里实在是个错误,因为底下的人已经图穷匕见,准备打起来了。 或许趁乱离开是个不错的主意。 大当家难得回一趟圣坛,我倾尽心力准备了旨酒佳肴,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何祐唰地从座位上离开,一挥手,领着自己的手下快步夺门而出。 沈飞云伸手打了个哈欠,听着刀剑出鞘的声响。 何祐口中这种事情,指的就是糜勒竟然在暖香里下药,虽然药效不大,但时间一久,何祐便察觉出身体的异常了。 沈飞云倒是一点不怕毒,他本身就是行走的剧毒。 我这么做,是因为你犯了圣火教的大忌!糜勒提刀上前,我把圣坛安心交给你,虽然诸多风言风语,我却一心认你这个兄弟!谁知道你竟然不顾我的叮嘱,和胡奴来往密切。这么做会动摇圣火教的根基,我不能再放任下去! 沈飞云听到这一番话,猛地清醒过来,端坐在梁上一动不动,仔细再听。 何祐站在门口,分辩道:征西将军手握兵权,我们得罪不起。 是你得罪不起,还是想要高攀?糜勒大声质问,气势汹汹地一刀斩下。 沈飞云好似明白了些什么,糜勒口中的胡奴、何祐口中的征西将军都是同一人,也就是他今日见过的简亦尘。 圣火教能够横行无忌,背后当然有保命符,他们搜刮来的钱财,少不得大头都要上缴。 看来放任圣火教做大的人,应当不是简亦尘,不然何祐与简亦尘交往密切,也不至于引起糜勒如此大的反应。 不仅不是简亦尘,还极有可能是简亦尘的政敌。 沈飞云心想:这样的事情委实十分无趣,改日他得说给自己的老友去听,一起发笑。 何祐抽刀抵挡,低声道:皇帝病重,时日无多,我们要是站错队,恐怕真要全部玩完 怎么可能会错!糜勒高声打断,仗着一身蛮力与内力,将何祐的刀劈得卷刃。 两人对话间,屋内的其余人手也都战做一团,昔日称兄道弟的人也免不了刀剑相向。 沈飞云从袖中掏出几粒黑晶石,中指一弹,便用石粒将灯烛打落。 不多时,屋内陷入黑暗之中。 沈飞云一跃而下,虽然一时间也因骤陷黑暗而看不分明,却靠着闻着辨位,灵巧地从一片乱斗之中走出。 他每到一处,便将一处的灯芯打灭,又将灯笼也击落,因此也没有闹出什么火灾。 糜勒与何祐两人从木楼跳出,一跃到下面有光的平地。 沈飞云心中不悦,皱着眉想:真讨厌打打杀杀,两个人抱成一团痛哭流涕,各自忏悔,也好过血流满地。 可是这念头,就连沈飞云自己也知道过于幼稚。 糜勒与何祐两人打得飞沙走石,沈飞云蹿到树上,随着两人一起行进,一路灭掉灯火。 糜勒与何祐早就知道有人在灭灯火,却没有发现沈飞云在捣乱,还以为是对方的人,因此格外小心,不敢在暗处停留,只一路向有灯火的地方打去。 上半夜还高悬的明月,在这下半夜就被沉沉乌云遮住,只留下灯火照明。 两人打下山时,苏浪正背着陆月染逃跑。陆月染回头望了一眼宿雨峰顶,只见上面灯火一盏盏熄灭。 苏浪,停一下。 苏浪忍无可忍,怒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叫你日后再说不出话来。 苏浪说的不是气话,他学过的刑罚足以让陆月染痛不欲生。他大可直接刑讯逼问,可他到底没有这么做。 苏浪终于觉得他对陆月染太过仁慈,以至于让对方产生可以拿捏自己的错觉。 第13章 沈飞云下山时,隐匿在树林之中,动作比松树还轻巧,在这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根本无人留意到他。 如果何祐死了,不知道糜勒会怎么对待他。 沈飞云心中不住地想,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苏浪。于是愈发坚定,等糜勒、何祐二人分出胜负之际,他就趁乱将苏浪救出。 其实沈飞云自己也知道,苏浪这样的人未必需要他搭救,说不定是他自作多情。可他年纪轻轻,心里忍不住生出万丈豪情,觉得自己对苏浪是有莫名的情谊在的。 等到了半山腰,何祐因为中药之故,明显不支,处于下风,落败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情。 沈飞云跑了这么久的路,光听见一路上的教徒鬼吼鬼叫,听得他烦闷不已,只耐心地等一个结局。 原以为很快就要分出胜负,事情却突然出乎他的意料。 有人!沈飞云立即屏息凝神,再不敢轻举妄动。袖中的黑晶石所剩寥寥,他手中还抓了一把,随时准备掷出。 何祐,你束手就擒,我可以饶你不死。糜勒见胜负已定,终于洋洋得意地开口,如果你执迷不悟,就休怪我无情无义! 何祐举刀苦苦支撑,不作回答,只咬牙格挡糜勒的刀。 糜勒的大刀比沈飞云整个人还要高出几尺,约莫有上半人宽,分外沉重,几下砍来,何祐左支右绌,快要招架不住。 又是一刀劈开,何祐卷刃的刀直接断裂,眼见就要落在他的脑袋上,将他的头颅劈裂。 是他!沈飞云心中一紧。他早就适应黑暗的环境,远远望去,就见一个清癯的背影从树林中飞出。 糜勒被打个措手不及,哐当一声,大刀被击落在地。 何祐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变故发生之后,他转头看去,心中惊讶万分,忍不住大喊:阿七! 黑暗之中,苏浪披头散发,手握一柄极细狭的软剑,像是索命的厉鬼,谁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苏浪手中的软剑竟能振飞糜勒的大刀,这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 糜勒到底虚长苏浪二十多载岁月,一时心惊过后,就地一滚,躲开苏浪随之而来的第二招,伸手就像要捞起被击落的大刀。 苏浪的剑却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本来笔直朝着糜勒喉咙割去,见对方躲避,剑身也瞬间变得柔弱无骨,跟着转弯,在糜勒右肩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糜勒右臂顿时失力,他自知筋脉被断,不是苏浪敌手,当机立断,放弃捡起兵刃与苏浪交手,转而运起轻功朝山上奔去。 苏浪抬起左手,一掌挥出,罡风强劲,嘭的一下将糜勒击倒在地。 糜勒纵横江湖二十多个年头,也被人心服口服地赞叹过武功高强,今日在苏浪手下却毫无还手之力。 你究竟 是谁? 话还没有问完,苏浪已经踩住糜勒的左肩,软剑环住脖颈。 陆月染!手下留情!何祐还在震惊苏浪武功之高,却没料到苏浪当真要杀糜勒,回过神来,当即开口求情。 虽然糜勒要杀何祐,但何祐却也念着提携之恩,不愿意糜勒就此死去。 苏浪收起软剑,一脚踢开糜勒的身子,提着剑朝何祐走来。 风吹树林飒飒作响,一片漆黑中,何祐的心随着苏浪的脚步止不住颤动。 晚了。苏浪冷冷开口,仿佛事不关己。他极稳重,又极轻盈地迈步,三两下就走到何祐面前。 剑尖抵着何祐的面门。 将《含雪剑诀》交出来,我便饶你不死。 苏浪恢复自己的声音,冷得就像天山上积年不化的寒冰,直接冻得人一哆嗦。 何祐直视苏浪,心中疑虑不止,听到苏浪原来的嗓音,终于才明白过来。 眼前的人不是他牵挂的陆月染,而是别人易容而成的。 你是谁。何祐没有回答苏浪的问题,而是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苏浪的剑已经架在何祐的脖子上,只需要手腕一转,方寸之间就能取对方性命。 不要我说第三遍,交出《含雪剑诀》。 苏浪的声音很轻,融化在这夏夜的风中,很快就只剩下风声、蝉鸣、蛙叫,还有山上人马跑动的踩踏声。 何祐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他明白苏浪是认真的,因为一阵轻微的刺痛从脖子处传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含雪剑诀》。何祐紧紧盯着苏浪的双眼,试图从里面看出起伏,显然以失败告终。 那一定有一个人在说谎。苏浪淡淡道,陆月染告诉我,剑诀在你身上,要我杀了糜勒来救你。 何祐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一笑,忽然有种视死如归的轻松。 他问:阿七在哪里,他还好吗? 苏浪摇摇头,回道:如果你不说实话,他就不会好过,我有千百种方法叫他生不如死。 何祐脸上的笑意变得黯淡起来。 他这一条性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虽然他十分不想去死,但也确实敌不过苏浪,死也就罢了。但他临死前听到陆月染不会好过,心中愈发难过。 我当真不知。何祐缓缓开口,如果我知道,为了保命肯定会告诉你。如果我不知道,我也会假装知道,拖延时间,争取活命的一线生机。我说我不知道,那就的的确确是实话了。 苏浪闻言点了点头,说:那留你的性命也没什么用了。说罢,就要动手。 慢着!秘籍在我这里!陆月染跌跌撞撞地从树林中跑出,从自己的手腕捋下一只玉镯。 苏浪仍旧没有松手,何祐的鲜血沿着剑身不断流淌。 陆月染走到何祐身前,蹲下将玉镯磕在岩石之上。玉镯一下子便碎成几瓣。陆月染从里面取出一卷细帛,伸手递苏浪,隐约能看到细帛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这就是你要的剑诀。 苏浪伸手接过细帛,黑暗中难以看清,于是一把将其揣入怀中,点点头,终于松开了软剑。 他问陆月染:你还要我背你下山吗? 不用!你自行下山吧。陆月染略显惊恐,他亲眼看到苏浪杀人,终于感到深深惧怕。 陆月染边说话边动手,将何祐身上挂着的腰牌取下,递了过去。 他说:糜勒已死,我就可以安心留在这里了。你拿了腰牌就快些离去,不要耽搁。母蛊在醉春楼的简亦尘身上,母蛊在,子蛊会十分沉静,想要取出子蛊轻而易举。你我之间恩怨皆罢,自此两别。 两别。苏浪微微颔首,接过腰牌。 正当苏浪怀揣腰牌,准备运功时,又是让人料想不到的意外发生。 沈飞云远远地停在树上,此刻也受到影响,心中一悸。 苏浪脚下一顿,忍不住皱眉,想要运力抬足,却发现身上气力仿佛耗尽一般,再动不了分毫。 你怎么了?陆月染看到苏浪这情形,心中有了猜想,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状若关切。 苏浪恨恨地瞥了一眼陆月染,咬牙切齿:你又给我下了什么毒? 我可没有再给你下过毒。陆月染见状,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一把从苏浪手中夺过软剑,看你这样子,是没有吃过一点金的解药,蛊毒发作了。这一点金发作都在月初,可你倒好,接近月中的时候发作。 陆月染仔细瞧了瞧苏浪,吐出一口长气,轻柔道:真好,风水轮流转,你落到我手里了。 你想做什么?苏浪眯起双眼,似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 放心,不会叫你死的。陆月染道,你身上还带着一点金的子蛊,这可价值连城。这子蛊对你而言是毒,可炼化之后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是难求的解药了。 苏浪双唇紧抿,不再开口说话。 只要能活下去,他就一定可以找到机会报仇。 陆月染对着何祐笑了笑,柔声吩咐道:何二哥,麻烦你把苏浪扛回去了。我被他困了十多日,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吃过饭了,现在没什么力气。 好。何祐好像很吃陆月染这一套,也不管自己脖子有伤,又身中麻药,立即就要上前去扛苏浪。 还没等何祐碰到苏浪的衣袖,就听到金铁相击的声音。 陆月染右手一痛,酸麻万分,手中的软剑就应声掉了下来。 一道黑影飞过,接起掉落的软剑,一把搂过苏浪的腰,兔起鹘落,将人带到了树林之中。 分卷(10) 陆月染与何祐刚反应过来,抬头望去,只见树梢摇曳几下归于平静,再看不见人影。 你还好吧?沈飞云搂着苏浪,跑得比平时要慢上些许,可他怕被人追上,更加刻苦运功,因此倒也没有慢上太多。 苏浪觉得喉头一口腥甜,强行咽了下去之后,含混道:还好 沈飞云听到苏浪情蛊发作,上前救人,自然知道对方情形非常糟糕,随口一问,只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逞强的回答。 真是要强的性子。他心想。 第14章 沈飞云为了省力,长途奔跑时便运飞云诀;只有在对敌的情况下,才会用来形影飘忽不定的燕子三抄水,或者是蜻蜓点水。 如今他为了跑得更快些,竟然用上了极其消耗内力的乘风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他就来到山下,远远听到后面有人追来。 沈飞云将苏浪往自己后背一扔,轻声嘱咐:抱紧了。便沿着来路走去,很快就看到一匹骏马。 马兄,劳烦你了。沈飞云笑笑,替骏马解开缰绳,虽然现在有两个人,但我身上这一个轻得很,请你多担待些,回去就给你好草伺候着。 沈飞云说完,翻身而上,拍了拍白马的颈部,两人一马便飞驰而出。 即便在夜里山林间,骏马也行得极稳当。 沈飞云苏浪趴在身后,双手紧紧揽住沈飞云劲韧的腰肢,费力地喊出对方姓名,而后猛地咳嗽一声。 沈飞云已经闻到淡淡的鲜血味。 这种时刻,急也无用,沈飞云坦荡舒心,含笑道:你还记得我啊? 咳咳苏浪咳嗽几声,难受地将额头抵在沈飞云右肩,记得。沧浪峰下替我疗伤的就是你。 沈飞云朗声大笑,笑声在山林中回荡了片刻。他收敛自己的放肆,似是喟叹:难为你有良心了,还记得我帮过你。 这句话说得大有深意,一点也没有往日气定神闲的懒散样,苏浪竟然从中听出了一缕埋怨。 记得的。苏浪心中涌起说不清楚的滋味,你几次三番地救我,肯定不是偶然。 沈飞云点点头,说:自然,我是来找你的。 苏浪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苏浪,对吗? 沈飞云拉着缰绳,也不怎么费劲。良马识途,奔着东南方向疾驰。说话间,已经拐过了几个弯,背后的追赶声也渐悄。 在这昏暗的夏夜里,沈飞云的声音随风飘散,可却那么清晰。 嗯。苏浪点头,因靠着沈飞云的右肩,动作时免不了蹭动对方,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是我哪里露出破绽了吗?我以为我伪装得很像,就连何祐都没有发觉。 沈飞云觉察到苏浪手劲减小,便空出左手,牢牢握住苏浪的双手手腕,以防对方失力落马。 沈飞云道:不。你装得很像,我也是看到你和陆月染两人站在一起,我才能够最终确定的。 苏浪却并没有被说服,若有所思地问:是呼吸吗? 是。沈飞云颔首应答。 当初苏浪感受到子蛊从掌心向上爬,便直接划开手臂,想要将子蛊剜出,可惜以失败告终,虽然上了金疮药,却最终还是化脓发热。 为了避免消耗,苏浪不得已降低呼吸,这一点如果别人留心,就会发觉与陆月染并不相同。 当初沈飞云就曾指出这一点。 苏浪当然不相信沈飞云方才说的话,沈飞云怎么可能才认出他来,分明是一早就看穿了。 所以你问我,左边锁骨有没有红痣 沈飞云打断道:我怎么可能知道陆月染身上有没有红痣,陆擎冬也没有和我说过。我随口一问,就是试探一下你的反应。 我反应错了。苏浪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所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陆月染,而是苏浪。你在马车上同何祐说,你是来找我的,是说给我听的吗? 沈飞云微微一笑。这句话是他随口说的,虽然是实话,却并不是故意讲给苏浪听的。 你觉得是,那就是了。沈飞云并不否认。 苏浪问:你找我做什么? 沈飞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岔开话题: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先对我说一声谢谢。 沈飞云只觉得自己握住的那双手动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多谢。 很轻、很冷的两个字,听来不像是感恩,反倒更像是迫不得已地讥讽。 沈飞云彻底没了脾气,随意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就是为了取回《含雪剑诀》么? 是。苏浪原本对沈飞云颇为忌惮,但刚被对方救下,又因为子蛊与母蛊感应,这忌惮就消尽,只余下淡淡的熨帖与信任。 《含雪剑诀》不是听说被许清韵给销毁了吗?沈飞云开口就道出一桩往事。 这件事隐秘非常,牵涉到流岫城主退出中原,自愿屈居东海,非常人能够知晓。 就连何祐这样的人,听到《含雪剑诀》也直说不知,沈飞云倒是清楚得很。 你是什么人?苏浪终于生出一丝警觉,你找我想要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是沈飞云啊,这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沈飞云双腿夹着骏马,右手拉着缰绳,左手一把握住苏浪的胳膊,将人从后背拉到胸前。 你看我,你觉得我这脸熟悉吗?沈飞云问。 苏浪心中仍有疑虑,但也依言端详起沈飞云的面孔,半晌,他回道:夜里看不分明。 只隐隐约约看了个轮廓。 今夜明月被黑云遮了个干干净净。 十多日前在火把的亮光中,苏浪牢牢辨认过沈飞云的五官。其实不用再看,沈飞云这样俊美风流的容貌,想要忘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你的簪子吧?沈飞云从怀中取出一支白玉簪,捞过苏浪披散的头发,三两下替对方绾了个发髻。 他直视苏浪的而眼睛,说:我当日去运邱慎言的尸体,在山洞里随手捡到的。想着这玉簪很老旧,主人应当不至于嫌弃它而扔掉。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苏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什么话都不说。 沈飞云伸手,从苏浪怀中取出陆月染给的细帛,郑重道:这《含雪剑诀》不是好东西,不然你师父也不至于和许清韵决裂远走,我就代为保管,替你收下剑诀了。 苏浪浑身脱力,想要阻止也无法,只能冷冷地瞪着沈飞云,眼睁睁看着对方取走剑诀。 沈飞云伸手刮了一下苏浪的鼻尖,挑了挑长眉,说:辛含雪的双腿还好吗? 苏浪心中骤然一跳,双唇紧抿,一字不发。 沈飞云口中的辛含雪,也就是苏浪的师父,《含雪剑诀》的主人,江湖人称流岫城主。 人人都知道流岫城主,却鲜有人直接直呼其名,叫他辛含雪。 更不会有人知道,辛含雪远遁东海是因为双腿被打断,依照约定,愿赌服输罢了。 苏浪一身功夫都由辛含雪指导而成,心中感激非常,因此听不得沈飞云这样直呼其名,揭人疮疤。 好得很!苏浪冷笑道。 沈飞云笑了笑,显然也不想再多说,于是直接搂住苏浪的腰,将人禁锢在胸前。 苏浪因为子蛊作祟,内力尽失,又遇到身怀母蛊的沈飞云,一时间就连呼吸也忘了调整。 沈飞云将人按在胸前,苏浪虽然呼吸困难,但渐渐回过神来,调整起气息,慢慢平复。 沈飞云听着苏浪的心跳减缓,这才开口:你不必担心,一点金原本十分霸道,但母蛊在我身上,毒性会相应减弱,你熬一熬也就忍过去了。只有一点需要注意,不要贸贸然动用武功,会伤及经脉的。 苏浪闷声道:好。 等到了疏桐峰下,天刚破晓,就连沈飞云看起来都有些形容落拓憔悴。 沈飞云将马牵到马厩,看马的人仍在呼呼大睡,一点没有觉察到。 沈飞云安顿好骏马,问苏浪:你现在感觉如何? 好得很。苏浪垂眸,冷冷道。他立在柱子边,头上一盏褪色的红灯笼。 沈飞云绾发的技术叫人不敢恭维,苏浪的发髻歪歪斜斜,白瞎了那一支莹润的白玉簪。 苏浪顶着陆月染柔和温顺的样貌,看起来却有三分像鬼,美则美矣,却有着让人难以亲近的冰寒。 沈飞云却不觉得苏浪可怕,只觉得对方可爱,摇了摇头,不由得失笑。 苏浪自然不像陆月染,饿了几天就要人背着走,他就算内力全失、身中蛊毒,也依然快步跟随着沈飞云,不甘其后。 等爬到山顶,沈飞云想了想,并没有出声叫人,而是绕了个弯,领着苏浪走到了偏院。 你能翻过去吗?沈飞云指了指几十丈高的石墙。 苏浪瞥了沈飞云一眼,回道:如果内力还在,自然不在话下。 那你懂我的意思吗?沈飞云摊开双手,无奈道。 苏浪不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知情识趣地搂住沈飞云的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沈飞云便抱着苏浪走到了右院,自己常住的房间中。 沈飞云推门而入,指了指床,道:你先安稳地睡上一觉再说,接下来一个半月,我会帮你将一点金的蛊毒解开。 只要你不嫌弃我一身臭味,苏浪也不忸怩,直接开始脱衣服,我正好也十分困乏,正需要一张床。 沈飞云无奈地扶额,说:算了,你同我来,先去洗漱。说着走到衣柜旁,开始翻箱倒柜。 他正抽出一件青衣,就听见苏浪在背后问:你和陆月染他们是一伙的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沈飞云头也不回道。 第15章 沈飞云倒没有十分在意苏浪的问话,优哉游哉地从柜子里取出两件中衣,又挑挑拣拣,分别取出藏青、湖蓝、绛红色的长袍。 在苏浪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他转过身,拎着衣服,问:你要哪一件? 苏浪并不理睬,依旧仔细措辞,继续上一个话题:你说母蛊在你身上。 不错。沈飞云见苏浪不应答,直接将中衣与绛红长袍扔去,我身怀一点金的母蛊,这件事并不是玩笑。 苏浪接过衣物,双眉紧皱:你知道此前陆月染和我说了什么? 什么?沈飞云满不在乎。 他说苏浪直视沈飞云,修长的指节牢牢攥住衣物,压出细密的褶皱,要将子母蛊炼化成解药。我想他一定不是随口胡说。 哦?沈飞云长眉一挑,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胡说? 沈飞云问完,见苏浪还要开口,便叹了一口气,朝着外面走了出去,笑道:我们边走边说吧,不要耽搁时间,看你的样子也不是十分精神,我们还是快些洗漱完,早早上床歇息。 苏浪眨了一下眼睛,敛眸跟上。 两人洗净回房时,日光刚刚越过山头。临近月中,醉春楼右院已经不止沈飞云一人,两人抄小道时听到不少人交谈的声音。 走快些,免得你被人看到。沈飞云催促着。 苏浪顶着陆月染的样貌,确实颇让人头疼。 苏浪去的路上、洗澡的时候,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这时他倒慢悠悠地开口问:你知道这子母蛊炼化后能解什么蛊吗? 啮心蛊。沈飞云边举手捞过一把矮枝,低头走过繁茂的树干,边回道。 苏浪皱眉回想一遍,摇了摇头。 并没有听说江湖上有人中了啮心蛊,不知陆月染费尽心思炼化子母蛊,是想要用来解谁的蛊毒。 不过也是,噬心蛊歹毒非常,如果有能人中了此蛊,定然是要千方百计地隐瞒下来,以免家产因此被人觊觎。 苏浪既然搜肠刮肚都想不出人选,索性直接问沈飞云:你知道有谁患了噬心蛊毒,需要青州陆家鼎力相助的吗? 好似是知道的。沈飞云先是轻声喟叹,回答之后又干脆闭口不语,任凭苏浪再套话,也并不多说一字。 很快,两人避开人群走到回廊,穿过蕉叶、斑竹丛生的长廊,就又回到了沈飞云的客房中。 沈飞云阖上房门,就着朦胧的亮光,仔细打量苏浪一番,笑问:你就不能解开易容,让我瞧瞧你原来的样貌么? 苏浪沉默一会儿,偏过头去,闷声道:不能。 他这一动,微光恰恰好落在侧脸之上,加上一袭未系紧的绛红长袍,美得像从雪山上流淌着的、刚化开的冰水。 沈飞云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也并没有失落,只是耸了耸肩,第二次催促苏浪上床入睡。 陆月染虽然温柔美丽,苏浪用这张脸也十分可爱,但沈飞云仍然介意这张脸,内心并不喜欢。 不能看到苏浪本来的样貌就算了,可如果能看见,他一定会大为欢喜。 你睡里面。沈飞云轻声道,自己也直往床上挤。 也亏得两人心大,虽然同为男子,但断袖之风却并不罕见,更何况两人身怀情蛊的子母蛊,当真是一点不介怀。 苏浪面朝墙壁,背对着沈飞云,留意对方一举一动。不久,他发现沈飞云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平稳,几乎快要接近睡眠了。 这下苏浪不得不承认,沈飞云当真是心宽。 你和陆月染他们是一伙儿的么?苏浪旧话重提,不想就此放任沈飞云在他身后呼呼大睡。 唉沈飞云长叹一声。 快要入睡的时候被人吵醒,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发脾气。 沈飞云徐徐睁开双眼,入目便是苏浪如瀑的青丝,以及瘦削的脊背弯成满弓的弧度。 分卷(11) 你从哪里看出我和陆月染、何祐两人狼狈为奸了?饶是沈飞云这样宽容地对待苏浪,此刻也没好气地开口回答。 那为何母蛊在你身上?苏浪不依不饶。 沈飞云转了个身,把头往杯子里一躲,懒懒道:你什么意思? 苏浪终于爆发,一把掀开被子,转了个身,伸手用力将沈飞云掰正,胳膊肘压着对方的左肩。 你救我,是因为陆月染反悔了,将子蛊移植到我体内!是因为你们要炼化子母蛊,去救不知道什么人! 苏浪一怒,那双弯弯的柳叶眉便扬长,显出不常有的威严和生机来。 沈飞云抬起空余的右手,摸了摸苏浪的眉眼。 苏浪,你真是冤枉我了。我救你,是因为我本来就在找你。这母蛊并非原本就在我身上。子蛊移植到你体内,母蛊暴动,他们央我取出母蛊,我这才移植母蛊到我身上。 苏浪眯起双眼,一把拍落沈飞云的手。 真是麻烦。沈飞云嘟囔一声,你松开我的左肩,我给你看证据。 苏浪见对方明明能轻而易举地推开自己,却还好声好气地说话,心中不由得一软,便听话地松开了沈飞云的左肩。 沈飞云抽出左手,将掌心摊开在苏浪面前:这是我昨天引蛊的划痕。你自己应当清楚,前些天,子蛊在你身上并不安分;现在子蛊发作,威力也很有限,就是因为母蛊易主。 苏浪眨了眨眼,面上不显,心中已经信了几分。 沈飞云撇了撇嘴角,直接动手崩裂掌心的划痕,一股混合了多种奇异花草虫蛊的清香顿时充满室内。 你苏浪双目微瞪,从这股混合气味中,隐隐约约分辨出几种剧毒。 我身上带毒,所以才能克制霸道的一点金母蛊,否则以你现在毒发的情况,后果真不堪设想。 沈飞云说完这一大通,见苏浪安静下来,心中的郁结才纾解一些,说:你还有什么疑虑尽管说出来,别自己琢磨得乱七八糟。 苏浪面对敌人的时候,绝对能够保持足够的镇定,但他对沈飞云有说不出的感觉,竟然对着说了一堆话,将心中所想悉数抛了出来。 这也是难得一见。 苏浪还想再问,是谁和陆月染设计了这一局,他们目的何在,可见沈飞云忽然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便懒得再问。 问也白问。 苏浪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凡是沈飞云愿意告诉他的,他只管问。 苏浪在开口问之前,已经明白,这两个问题,他问不出自己想要的回答,反而平白无故地暴露自己所思所想。 沈飞云依旧懒懒的样子,躺在床上好像多动一下都是浪费生命,可他看起来是这样胸有成竹。 苏浪忽地泄气,直觉不公平。 陆月染是这样,沈飞云也这样,好像只他一人被蒙在鼓中似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苏浪瘫在床上,昨日也真够他累的,今天蛊毒仍旧,不能动用内力,更是疲乏非常。 沈飞云兀自松了一口气,轻快道:现在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吧。 苏浪并不回答,只安静地枕着胳膊,望着沈飞云的侧脸。 他心想,无论如何,沈飞云和青州陆家有牵涉,这一点总归是确凿无疑的。 沈飞云对人的目光分外敏感,苏浪一直盯着他看,他好不容易涌上来的睡意,也不够打消他十多年来积攒的警觉。 沈飞云只得侧身,也回敬苏浪一双直白的目光。 他问:你瞧我做什么,是觉得我颇为俊俏,又多次救你,准备以身相许了? 一直冷冰冰的苏浪听到这句话,竟然先不是恼怒,而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气声虽小,又转瞬即逝,沈飞云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是稀奇。沈飞云啧啧称奇。 他不过性子使然,随口调笑,当然知道苏浪并不吃他油腔滑调的风格,却不想对方会被这么拙劣的玩笑给逗乐。 呵。苏浪又是一声轻笑,前面那句话倒是不假,后面那句话就真是自作多情了。 前面那句话你瞧我是觉得我颇为俊俏? 后面那句话我多次救你,你准备以身相许? 苏浪说话总是认认真真,与沈飞云的虚虚实实截然相反。 照理说,人总是会被同类吸引,可沈飞云却反倒觉得苏浪认真得过头,认真得别具一格。 沈飞云情不自禁跟随苏浪一齐发笑,抬起右手替对方理整鬓边碎发。 这一笑,眉目含情不过如此,苏浪本就对沈飞云有着莫名好感,这下更是心中一动。 两人相视而笑,心中各自的猜忌隔阂犹在,却也好像已然烟消云散。 苏浪笑着笑着,蓦地停住,脸色一冷。 沈飞云是对着谁笑呢? 是对着他苏浪,还是对着青州第一美人陆月染的脸笑呢? 苏浪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他平生从未体会过这般奇异而复杂的情感,只好统统归咎于情蛊作祟。 于是他转了个身,背对着沈飞云。 沈飞云听到苏浪心跳骤急,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情,好端端惹得苏浪如此。 不管了,睡觉最大。 沈飞云躺平,闭上眼睛。 半刻后,他又睁大双眼,瞪着床顶的纱幔。 怎么办,他竟然在这般疲惫的状态下,失眠了。 第16章 沈飞云和苏浪两人都不是能够毫无顾忌就能昏昏大睡的人,即便在睡眠之中,两人也保持了相当的警惕。 等到日头西斜,屋外有咿呀歌声传来,沈飞云才算勉勉强强睡了个够,将昨日奔波劳碌的疲惫一扫而空。 至于苏浪,他比沈飞云更加劳碌,此刻还呼吸平顺,双目紧闭,俨然尚未苏醒的样子。 子母蛊天生感应,苏浪不自觉地向沈飞云靠拢,半张脸搁在沈飞云左肩之上。 沈飞云侧头,只见苏浪乌黑的发丝正缠绕在自己的颈肩,他忽然觉得有一丝微痒。 沈飞云没有立即起身,只沉静地端详了一会儿苏浪的头顶,无奈地笑笑。 睡梦中的苏浪还真是人畜无害,能见到这样的场景,也算不枉他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说是对他百般防范,可到头来还不是乖乖枕在他肩上? 沈飞云十分满足地自我安慰一番,而后小心翼翼地起身。 他先是伸手拨开苏浪的发丝,几绺压弯了的卷发滑下他的指尖,又像是留恋,又像是无情;接着,他用温暖的右掌托起苏浪的脑袋,柔缓地搁在枕头上。 做完这些,沈飞云才施施然撑着手肘起床。 他信手取过衣架上挂的藏青长袍,掸平并不明显的细微皱着,而后慢条斯理地穿上。 你醒了。沈飞云整理着衣带,头也不回道,语气半是询问、半是肯定。 苏浪弯其胳膊,枕在自己的臂弯处,并不作答,只静静地观赏沈飞云穿衣。 沈飞云的双手修长干净,一点不像习武之人的手,是那种没有一点茧子、过分干净的手。 这是一双适合把扇、执子、端酒、握笔的手。苏浪心想,就是这双手抚过他的眉眼、拨动过他的头发。 沈飞云转身的瞬间,双手正系了一个繁复漂亮的结。昏黄的余光落在藏青的衣袍之上,浅色的云纹衬得他格外雅致。 苏浪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熨帖。 眼前这个看似慵懒散漫、胡言乱语,且不知底细来路的生人,竟然给了自己难得的安全感。 苏浪反应过来的时候,微微皱眉,将自己心中的情感归咎于蛊毒。 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苏浪淡淡道:漠北一点金要怎么解? 沈飞云从衣架上取过绛红外袍,搁在床边。他双手撑着床沿,笑了笑:不急,总归会给你解开的,这个急也没用。你先穿好衣服,我带你出去听曲儿。 苏浪抿唇不语,侧着起身,一把拉过床边的外袍。 他讨厌沈飞云这幅语焉不详的样子。 苏浪讨厌沈飞云的时候,又不会觉得子蛊在作祟了,只觉得沈飞云这个人自有讨人厌的地方,自己合该与他不对付。 沈飞云漫不经心地问:你真的要顶着陆月染的脸出去吗? 苏浪抬眸扫了一眼沈飞云,伸手将对方推开,坐在床边低头穿鞋。 顶着别人的脸行事,总归不是正道。沈飞云伸出右手,手指温柔地搭在苏浪头上,你为什么不愿意用自己的脸见我呢? 苏浪冷笑一声,懒得打落沈飞云的手,任由对方将自己头顶打结的头发捋顺。 等穿好鞋,他抬头,冲沈飞云柔和一笑,用陆月染的嗓音细声问:怎么,这青州第一美人的脸入不了沈大侠的眼? 苏浪眼角一挑的风情,真是将陆月染这张脸用到了极致,可沈飞云只觉得好笑。 各花入各眼,沈飞云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就算长成丑八怪,我也觉得顺眼;陆月染长得再讨人欢喜,我也瞧着难受。 苏浪闻言,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好低头整理斜披的绛袍。 我来。沈飞云拉过衣襟压平,再用那双苏浪细细打量过的手,熟稔地将衣带收拢系好。 苏浪握住沈飞云的手,低头说了声不必,却没有用力推开,最后还是沈飞云完成了一切。 走吗?沈飞云伸出右掌,摊在苏浪眼前,想要拉对方起来。 苏浪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拍落沈飞云的手。 沈飞云大笑出声,瞧着苏浪明显不耐烦的样子,故意说反话逗趣:不用害羞,我们是同患蛊毒的情谊,你大可放肆一些,握个手算不得什么。 苏浪冷笑一声,霍然起身,伸手揽过沈飞云的腰,将人贴在自己身前。 的确,握个手不算什么,更过分的我也不害羞。说着,凑上前去,温热的呼吸落在沈飞云脸颊上。 沈飞云笑盈盈地注视苏浪,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丝毫不露怯。 苏浪微微侧脸,双唇擦过沈飞云的面颊,一眨眼,细密浓长的睫毛刷在沈飞云耳畔。 够了,我认输了。沈飞云拍了拍苏浪的肩膀,长叹一声。 想他一直游刃有余,这么点风浪怎么够看?可谁叫对方偏偏是苏浪。 沈飞云只得承认自己一瞬动心,让对方暂时胜出一筹。 苏浪却不依不饶,一手拦着沈飞云的腰,一手搭在对方肩胛骨上,还将脸搁在对方肩上。 真有些脉脉温情了。 沈飞云正犹豫要不要回抱,就听到苏浪在他耳畔问:这样可以解开蛊毒吗,还是说要我做得更加过分? 够了。沈飞云坚定道,伸手握住苏浪的后颈,用力将人拉开,你只需要和我待上一个半月,对我有些好感,应当就可以解开一点金的蛊毒了。 苏浪松手,离开沈飞云,似笑非笑:以霸道著称的漠北情蛊,原来解法这么容易? 沈飞云嗤笑一声,退后一步,双手环抱,冷冷地注视苏浪,毫不留情地拆穿:很抱歉,没有在你一开始问的时候,就将一点金的解法说透,这是我的不是。你想要知道解法,也不必如此。 彼此彼此。苏浪说完这一句,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初沈飞云在马车里作弄他的事情,他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终于在方才还了个干净。 苏浪眯起双眼,看起来心情颇为愉悦:你说只要对你有好感,应该就能解开蛊毒? 沈飞云回道:我猜大概是这样。 他瞧着苏浪,仿佛自己也跟着感到雀跃,他忽然不太计较自己的得失了。 可是苏浪蹙眉沉吟,如果是这样,蛊毒应该不难解开,我现在就对你很是有一些好感。 沈飞云被苏浪的直白打了个措手不及。 以他对苏浪的浅薄了解,对方分明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怎么忽然说出这种漂亮话? 是实话吗? 苏浪略微思量片刻,问:如果最快解开子母蛊? 沈飞云面有难色。 不妨直言。苏浪见沈飞云如此,心中一沉,刚刚升起的愉悦消散得无影无踪,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沈飞云耸了耸肩,道:恐怕是要欢^好了。 苏浪听到这个回答,心想果然如此,在长痛与短痛的抉择中犹豫,半晌,审慎开口:也不是不可以 什么?沈飞云惊讶地打断,显然是没料到苏浪会说出这种话,这大可不必!我们慢慢来,解开之后,也可以交个朋友。 苏浪听到沈飞云反驳,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无名业火,虽不强烈,却好似狠狠地烧了自己一把。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沈飞云的温柔与脉脉含情可能只是习惯,他竟然有一些天真,以为沈飞云当真对他有好感,才会处处照拂他。 是了。 沈飞云来路不明,与算计他的人相识,知道很多内幕,最重要的一点是奔着他而来。 他不知道沈飞云目的何在,他对沈飞云一无所知。 而沈飞云对他知根知底。 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天堑,此刻终于明明白白地掀开,赤条条地展露在苏浪面前。 苏浪的心顷刻间冷却下来。 交个朋友?苏浪缓缓重复沈飞云的话,不错,你这样有能耐的朋友,多一个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沈飞云留意到苏浪的异样,却不知对方因他的冷淡而冷淡,只当对方因不能尽快解开蛊毒而烦恼。 好了,你放下心来。沈飞云安抚道,母蛊离体会死,但在我体内应当死不了,只是会一天天地衰败。蛊毒会越来越弱,你今日不就比昨天更精神吗?我估计最多一个半月,你就能好。 苏浪笑了笑,神色淡淡:多谢你为我操心,我会记得你的恩情。 沈飞云还以为自己说动苏浪,也跟着灿然一笑。他听着窗外传来的乐声,惋惜道:错过了,外面已经开唱了。 分卷(12) 沈飞云说完,推着苏浪的肩膀,叫人坐在镜子前面。 我替你梳头。 苏浪收敛浅薄的笑意,盯着昏暗的镜面,只能瞧见沈飞云的腰,以及对方那一双干净的手。 这一次有了梳子,沈飞云梳得很是齐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容貌吗?苏浪恹恹地瞥了一眼镜中精致的容颜。 沈飞云顺势问:为何? 因为这种易容特殊,脸上的面具要两个月才会脱落,无法解开。 苏浪转过身,抬头望着沈飞云,说:如若可以,我也想用本来的面貌见你。不敢说大话,比陆月染的皮囊应当好看上几分。 第17章 等梳好了头,圆月一轮隐隐缀在昏黄的天空之上。 沈飞云将门打开,笑道: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他又从柜中取出一顶蓑帽给苏浪带上。遮去陆月染的脸,可以省下很多烦心事。而且看不到陆月染的脸,也方便沈飞云想象苏浪的样貌。 走吧。沈飞云牵起苏浪的手,迈步出门。 苏浪边走边问:朋友之间也须牵手? 我们是特殊的朋友。沈飞云侧脸,俏皮地眨了眨眼,世上再没有一对中了情蛊的人,能像我们这般平和;也不会有纯粹的朋友,像我们这般亲密无间。 长廊外的斑竹、蕉叶随风摆动。 苏浪的面纱也随着清风微微舞动,当每一阵风过之时,光洁莹润的下颔便若隐若现,好似歌者犹抱琵琶半遮面。 月中,醉春楼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这一点,方才两人在屋内已有体会;出了房门,笑谈声更是错综嘹亮。 再行几步就是水榭歌台,歌女的乐曲已唱到尾声,最后的长音越来越悄,越拉越哀,直至终于断绝。 好 喝彩声、掌声纷纷而来,一波高过一波。 等到沈飞云踏上亭台的阶除,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再靠得更近些,就有人留意到他。 沈二!一位幞头褐衫的男子抬手招呼,上次一别,已有半年未见。原来你在醉春楼里,早知就去约你下棋了。 沈飞云松开苏浪的手,回礼道:陈兄,好久不见。 你走之后,我想出破局之法,待会儿再去对弈如何? 今日还是算了,我们改日再约。沈飞云摆摆手拒绝,我得陪朋友几日,恐怕抽不开身。 陈方早就注意到苏浪,只是不好直接开口问,既然沈飞云提起,他也就顺势开口:身旁的这位姑娘是? 沈飞云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浪脸上的易容虽然难以除去,可身上的那一层假皮,在洗澡之时就已经掀去。 他又解除缩骨功。 如今除了有些高挑,不看面相、不听声音,只关注身量,看起来还真像一位大家闺秀。尤其是他还带着面纱,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他不是姑娘,他叫苏浪,是我新结交的朋友。沈飞云强忍笑意道,他十分有趣,只是不太爱说话。 苏浪一直默默倾听,没有开口,像一块木头美人。听到他十分有趣这一评价,他微微皱眉,实在不知沈飞云为何如此评价他。 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他确实不算一个有趣的人。 苏浪微微勾起嘴角,开口问候:陈兄好。 双方各自介绍一番后,陈方拉着两人走向小溪。 醉春楼里,有一条从蜿蜒流淌的小溪。小溪的水从水榭的湖里流出。弄舟湖不是天然的,而是由人工开凿,从后山的瀑布里引来的水。 溪水清澈见底,沿岸的灯光一照,里面有几条游鱼都清晰可见。 水榭里的歌女、舞女,会在结束歌舞之后,将自己的笔墨搁置在花灯中,湖水流下,便顺着小溪而来。 很快,溪水边站了不少人。 荷花、昙花、兰花、牡丹、月季各式各样的花灯缓缓飘荡,或在水中触壁,或畅通无阻。 苏浪兴致缺缺,并不明白几盏花灯哪里值得人们翘首以盼。 等到花灯漂到眼前,陈方弯腰取上一只白檀。他吹灭香烛,从花座中拿出一卷细帛。 燃尽蜡炬不肯歇,无人怜我红豆意。蝇头小楷,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再看花灯,一片未放的白檀花瓣上,细细地纹了两个篆字朝云。 陈方摘下花瓣,拿着细帛,冲沈飞云一拱手,乐道:沈兄,佳人有约,我先告辞一步。 苏浪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这是什么花样,愈发失了兴致。 沈飞云本就是对万事万物都缺乏热情,一副懒散浪荡的样子,可他却能和谁都聊上几句,做上几件相同的事情。 说他是乐意也好,说他是冷淡也行,介于参与和游离之间。 真像天地之间,一位快活的过客。 原以为你会喜欢这些热闹。苏浪淡淡道。 沈飞云挑了一下眉毛,好奇地问:我哪里表现得不像喜欢凑热闹? 这里。苏浪稍一侧身,直视沈飞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沈飞云的心如同不断流淌的溪水一般,活络了过来。 如果说有一天沈飞云化作仙鹤,飘忽远上白云间,遇见仙人问他:你人间这一遭,得了哪些趣味? 他一定会将苏浪今日这一指算上。 遇上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才会觉得,你这一生,好似活得还不算太过冤枉,活着才算是来享乐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没什么滋味? 沈飞云用了一个也字,算是他对苏浪的认可。 苏浪毫不迟疑地回道:是。 你等着,沈飞云笑笑,你就在溪边不要离开。我去给你捎上一件见面礼,你见到了最别致的那件,就是我放的。到时候,你可千万接住它,别让它被别人拾走。 说完,挥了挥衣袖,三两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苏浪走到木柱下,背靠着手臂粗细的木柱,依言静静地等待,并不离开此地。 柱子顶端的烛火散发出白光,共着月光,一齐洒落在苏浪的帽檐。 约莫两刻之后,苏浪远远瞧见一盏狭长的木盒顺流而下。 苏浪沈飞云的呼声从水榭传来。 湖水之上,竹子擎起一座小小的阁楼,沈飞云就坐在阁楼顶端。而在竹楼中,已经拿到的花灯的人,正和心仪的女子幽会。 苏浪,你瞧见了没有?沈飞云站在月光下,朝着远处挥手,我送你的见面礼。你要是取了,就算认下我这个朋友。 远处灯光下的人影移动。 沈飞云接着喊:朋友这两个字很重,不是可以随意反悔的。你今日认下,明朝就要履行,日后也不能翻脸! 如灯如豆的影子已走到溪边,挤开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 沈飞云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滋味,只觉得一阵阵舒畅,又一阵阵酸涩。 他朗声道:今日言笑晏晏,互相吹捧;明天就翻脸无情,拔刀相向。这当不得一句朋友。我要的,是能一辈子,永不背叛的朋友! 远处的人影身形飘动,足尖踏着溪水,像海上的飞鸟一般,在水面上轻轻掠过,留下层层水澜。 月光流转,湖中心那一轮圆月被反复踏碎,又反复聚拢。 终于,湖中心那一方狭长的木椟被人弯腰拾起,那抄水而来的飞燕也停留在荷叶之上。 沈飞云心中激荡不已,背着月光,从竹楼顶端飞下,也用燕子三抄水踏着水面,走到苏浪身前,立在另一片荷叶中。 我只是好奇你要给我什么见面礼。苏浪平淡道。 微风一过,忽地吹开半片面纱,犹如隔江看花,看不分明。 沈飞云笑道:你打开看看。 不急。苏浪说,别人放的都是花灯,你放的竟是一方木椟 我的也是花灯。沈飞云信手一指脚下的荷花,别人的花灯都是纸张、布帛,我的花灯是清荷与明月。 他略一停顿,接着道:别人在花灯里放的是幽会的请柬,我在木椟中放的是君子千金一诺。苏浪,你若打开,往后余生,我绝不背弃。 苏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椟,低声说:我忽然有些遗憾。 你若不愿打开,那也先收下,日后或许会用到。沈飞云心中一沉,抿了抿嘴,强颜欢笑。 你误会了。苏浪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遗憾的是,不能用本来面目见你。说完,打开沾水的木椟。 木椟里放的是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玄铁锻铸的剑身、剑柄与剑鞘。 苏浪抽出铁剑,灌注内力,发觉自己的内力畅通无阻,毫无滞涩之感,源源不断地淌入剑身之中。 归剑入鞘。 月光静静地流在水面之上,清风过处,掀起一层层涟漪。 苏浪。沈飞云轻轻唤了一声,我曾许诺过你,要赠你一把举世无双的宝剑,如今我做到了。我可以当你的朋友了没? 面纱之下,苏浪双唇微动,挣扎再三,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他伸手,拉过沈飞云的右臂,果然上面一道浅到几近于无的细痕。 他终于出声:难怪,你不用剑,改用扇子了。 沈飞云抽出自己的手臂,浑不在意,笑问:想起我没? 儿时比试输给我的那个人。苏浪回道,当初分别之际,你被人割伤手腕。因师父带我离开,未能探望。我 我字之后如何,他已然说不下去。 我后来好全了!沈飞云耸了耸肩,懒懒道。 他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沈飞云直接岔开话题:我也很可惜,后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我儿时虽然随口一说,要为你打造一柄宝剑,但后来回想,不能失信于人。 现在终于了却一桩心事,还结交了一位有趣的朋友,也算不枉此行。 朋友苏浪喃喃自语几声,而后重重点头,不错,你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第18章 时间若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沈飞云与苏浪二人同起同住,形影不离,一月光阴眨眼便从指缝中流泻而出,捉摸不住。 沈飞云伸出右手,将扇子点在十九路纵横之上。 如若按他所指,黑棋落下便是一招尖,将角落的眼做活,也同时盘活棋腹,稳稳占据优势,胜负不言自明。 我认输了。 苏浪右手尚在棋盒之中,见对方出招,便长叹一声,松开白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情:你的棋艺极为高超,怕也只有国手能胜,我甘拜下风。 沈飞云起身走到对面,左臂撑在苏浪身侧,而后俯身,用执扇点出一条万分凶险的活路。 他微微一笑道:胜负未知,怎能轻易言败。 半个时辰后,二人算子,沈飞云执黑胜出十七目半。 承让。沈飞云懒懒道。 直到月上中天,漫长的复盘才至结尾。 苏浪捧起白子,将其搁入棋盘之中,淡然道:你真耐得下性子,月中这般喧闹,也能置若罔闻,陪我下棋复盘。 言外之意,外面热闹得很,我棋艺太差,也亏得我认为同他对弈更有趣味,远胜往人群里一扎,欢笑戏谑。 要苏浪学其他人说话,他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可轮到自己开口,总有些文不对题。明明心里熨帖,说来却不论被雷,多少有些曲折泛酸。 苏浪说完最后一字,自己也忍俊不禁,紧接着目光停在棋盘之上,怔怔出神。 沈飞云见他傻呆呆不说话,便伸手要去揭蓑帽。 苏浪抬手按住帽檐,一个侧身躲开,摇了摇头,缓缓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飞云指了指天上的圆月,笑道:中秋。 中秋,你就陪我过么?苏浪问。 何止陪你过这般简单,沈飞云双手一摊,无奈道,我是形影不离,不见他人,只陪你过。 苏浪原本看着棋盘,闻言沉默半刻,望向沈飞云,问:这便是朋友吗?我一瞧见你,心里便觉得分外快活,像是吃饱喝足,久睡醒来。即便是下棋,我原先觉得无趣的事,做来也觉得有滋有味。 棋盘之上,繁密的枝叶挡住月光,只落下斑驳的碎片。白光星星点点,在夜风里中摇曳,在两人脸上、身上流转不歇。 清风一过,沈飞云忽觉浑身轻松。 你要喝酒吗?沈飞云并不作答,浅笑着将话题岔开,中秋夜,团圆夜。拎着一壶美酒,在水榭中一坐,对着溶溶月色喝个痛快,这是难得的滋味。 苏浪喃喃道:是景难得,酒难得,月难得 沈飞云打断道:知己难得。 夜已深,就连欢笑声都不若之前响亮,只有湖中央的竹楼里,还间或传来琵琶与吴侬软语。 苏浪不知喝了几盏、几壶,此刻已然彻彻底底醉倒,栏杆斜倚。 水榭长廊上的红烛快要燃尽,无人来挑落灯芯。而苏浪也再难分辨出,那隐匿在蝉鸣之中的细微灯火噼啪。 苏浪沈飞云凑上前去,双眸微敛,你之前所说何意?说什么见到我便欣喜,觉得万事都有了滋味 话语戛然而止。 一个轻浅到不能再轻浅的吻,隔着细纱,落在沈飞云的左颊,转瞬即逝。 轻到宛如虚无缥缈的梦。 苏浪沈飞云双手撑在栏杆之上,虚虚圈住苏浪,低低唤了一声后,再说不出话来。 分卷(13) 半晌,他从扇面中取出骨刀,打磨之后划开自己的掌心。 沈飞云抿了抿唇,终于下定决心,拉过苏浪的右手。 你做什么?苏浪猛地睁眼,抽回手掌,厉声喝道。 沈飞云勉强地笑了一下,回道:我体内的母蛊十分虚弱,此时取出子母蛊,应当不会重伤你。 苏浪谨慎地问:取出蛊虫,你待如何? 我不如何,而你不会再受情蛊影响,可以自由自在,逍遥人间。沈飞云沉声道,说完低头注视自己掌心的划痕,避开苏浪的目光。 苏浪轻笑一声,似是嘲弄一般,却不知在嘲弄自己,还是在嘲弄沈飞云,或者索性兼而有之。 他冷声问,声音中含着讥讽的笑意:你取出子母蛊,将其炼化成解药,是否就完成嘱托,准备离我而去? 我哪里都不去。沈飞云分外诚挚,只要你不嫌弃,我日后都跟随着你。你愿游山玩水,我就执竹荡舟,漫遍人间山河。你愿安居一隅,我便烹调蒸煮,丝竹管弦,余生相与 苏浪微笑,寒声道:说得真好。 做得更好。沈飞云道,心却已然下沉。 但愿。 苏浪取下蓑帽,直直盯着沈飞云的双眼,好似要从对方眼中看出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诚心。 呵。苏浪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是呆子你说要为我解蛊,与我又有什么坏处?我做什么要推三阻四,疑心你图谋不轨呢? 他忽然笑得很清爽,仿佛想通一件困惑已久的事,豁然开朗。 苏浪抬起手肘,撑着背后的栏杆起身,踉跄两步,立住,而后低头道:你要在这为我解蛊么?我看不若回房。。 沈飞云右手紧紧掐住骨刀,抬头盈盈一笑,道了一个好字,伸手将杯盏兜尽自己臂弯之中。 他起身,轻松道:解开蛊毒之后,你想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你问得太多。苏浪面无表情,随手将蓑帽扔进湖中。 古有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之雅趣,在沈飞云、苏浪这里,成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苏浪从怀中取出一瓶小小的药水,倒在脸上,说:一张人^皮^面^具,从制成到脱落,共计两个月。我与你相遇一个半月,面具制成半个月,时间已到。 沈飞云就见对方掀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一路上,沈飞云都不发一言,就连勉强的笑意都消失在嘴角。 等推开房门,吱咯一声,在中秋夜里分外刺耳,如同一柄锋刀割在沈飞云心尖,轻巧而准确地找准落点。 他不知说些什么,没话找话道:重五、轻三、活六,你的软剑使得和硬剑一般,炉火纯青。我当日在树上一瞧,便知是苏浪的剑法。 同样一套剑法,别人就使不出这样的活络灵巧,且极具力量,丝毫不差 够了。苏浪合上房门,打断道。 没有点灯的屋子,比快要燃尽烛火的走廊暗上一些。 沈飞云没由来一阵心慌。苏浪永远超出他的把握,让人捉摸不透,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让他陷入苦恼。 沈飞云苏浪抿了抿唇,转过身,撩起耳边的碎发,露出一张昳丽清冷的脸。 他接着问:你说,要怎么解蛊? 把手给我。沈飞云轻声道。 苏浪却笑了一声,毫无预兆,一把扫落沈飞云怀中的杯盏。 噼里啪啦落了满地,碎片落在脚边。 门框紧闭,就连月光都只能微微透过丝窗,朦胧地映在苏浪侧脸。 沈飞云觉得苏浪即便恢复原貌,给他的感觉,依旧和一个月前戴着蓑帽、透着面纱相似,是隔江人在雨声中,还须得是江南的冷雨、江南的秋水、江南的行人。 看不分明。 苏浪伸手,皱眉道:把手给你,像你一样划开掌心,接着又该如何? 沈飞云刚要解释,只需双手合十,伤口相触,子母蛊便会聚拢,从人体内剥离,并不会感到痛楚。 苏浪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猛地动手点穴,手背绽开青筋,牢牢擒住沈飞云的双肩,将人摁倒在床。 无风的屋子,间或飘动的床幔。 中秋夜,团圆夜,知己与情人。 翌日,沈飞云徐徐转醒,昨夜饮下的酒、做过的事一并涌上心头,混成奇异的滋味。 伸手,空空荡荡,捞得一袭青衫。 彻底清醒。 苏浪!沈飞云衔恨大叫,出口却是沙哑低沉。 他一把掀开被子,满身青紫也不管不顾,落地却踩在陶瓷碎片上,鲜血很快从他脚底渗出。 沈飞云穿好衣物,顾不上洗脸梳头,咬牙切齿道:苏浪!我恨你!说罢,夺门而出,逢人便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瘦削貌美的男人,他几时离开? 从清晨到日中,问遍整个醉春楼,也无人瞧见苏浪。 终于,沈飞云在日落前下山,骑着骏马前往码头。 到了河边,夜已深沉,就连码头上工人都已回家歇息,惟有河中渔船上的几盏灯火还未灭。 半路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明月被云雨遮了个彻底。 沈飞云浑身酸痛,却仍然咬牙,握着缰绳,冒雨前行,沿岸奔驰到天明。 苏浪 我恨你 苏浪! 我恨你 苏浪 你回来 等到人们陆陆续续出工,沈飞云才精疲力尽,停了下来。他趴在马背上,惨然一笑,闭上双眼。 良久,他坐起,拉着缰绳转身,大喝一声驾,消失在天光之中。 第19章 深秋的寒风席卷而来,含着连绵冷雨,一并将长安街头的落叶清扫干净。汩汩流水自高处淌下,沿街的店铺或放下帘幕避雨,或合上木门遮风。 惟有玉枫楼还敞着大门迎客,新挂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屋檐宽长,勉强能遮住秋雨,不至于落进屋里,寒风却是难以悉数抵御,萧瑟入内。 沈飞云打着天蓝底、白云纹的伞,穿着白底、蓝纹的长袍,施施然走入玉枫楼。 沈二爷。伙计郝仁在他入内的瞬间,迎上前来,接过水蚕伞,领着他往六楼上行。 郝仁轻声道:世子先到半个月,天天念叨二爷。 他是个聪明人,点到即止,有些话倘若说多了便不真切,显得格外恼人。 沈飞云点点头,理应是能高兴上几分,如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见多少喜悦的神色。 郝仁察言观色,问道:二爷也有烦心事? 他原以为会被随口敷衍过去,不料沈飞云侧过头,冲他笑道:是人都会有烦心事,我又不是神仙。 郝仁也笑了笑:二爷和神仙也没什么分别了。 这句话算是由衷而发,沈飞云这独一份的样貌和贵气,脾气还难得温和,和下人们也有说有笑,仙人也未必这样和善。 这几句已然足够,郝仁接下来不再开口,只是端着烛台,静静照亮前路,很快抵达六楼。 还是老位置。沈飞云感慨道,走到长廊尽头,想要即将与老友会面,心中不禁轻松些许。 抬手叩门的瞬间,寒风呼啸而来,尽头处的木窗被吹开。他抬头看了几眼,回过头推开木门。 沈二!简亦善躺在角落的榻上,抬头注视沈飞云,说完重新往嘴里倒了一口醇酿。 屋内的暖炉中烧着香炭,窗户架起木栓紧闭,灯芯正旺。 郝仁将雨伞搁在门内,轻轻关上房门离去。 沈飞云总算感到一丝温暖,伸了个懒腰,笑道:上次见你,怀里搂着的还是金陵第一人,今日就哄得红英为你醉倒,真是艳福不浅。 施红英听到自己名字,从简亦善怀中坐起,冷淡道:你要是羡慕他这个无赖,你也尽可来我怀中,姐姐疼你。 这样的调笑原本算不得什么,只是沈飞云却像惊弓之鸟,皱起了眉,连下一句玩笑话也一同忘记。 施红英宿醉过后,脑袋昏昏沉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好一会儿没见沈飞云反击,这才抬起头,眉目间颇有几分惊诧。 怎么今日换了性子,甘做良人,连我这一句不痛不痒的话都接不上? 沈飞云沉默片刻,语气中含着三分疲倦:不是风月人,不说风流话。 此言一出,就连闭眼假寐的简亦善也忍不住起身,好似看怪物一般注视沈飞云。 怎么?简亦善放下酒壶,开始穿起鞋袜。 无碍沈飞云从腰上取下一块玉玦,扔了过去,这是你要的东西,去赠给你不知道第几个老相好吧。 说完,走到床边坐下,停顿一瞬,问:这床干净吗? 我都睡在榻上,床上无人歇息,床单被褥枕套统统叫人清洗更换过。简亦善哭笑不得,他这好友格外爱干净,虽然外人面前不显,熟人面前总是嫌东嫌西,难伺候得很。 那就好。沈飞云点点头,褪去外袍、靴子,便要入眠。 简亦善却忽然一扫之前的颓唐,神采奕奕,坐到床边,兴奋道:你比预定晚了半个月,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是遇见什么事了么? 找了个人,被他跑了。沈飞云盖好被子,闭上眼。 男的女的。 男的。 兄弟你简亦善眼神变得一言难尽,脸上带着一丝尴尬,难怪相识十多年,没见你对任何女子动心 沈飞云被戳中心事,睁开双眼,却还装得好气好笑,无奈道:我说的人是苏浪,你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那点事,这也能想歪。 原来是他。简亦善摸了摸鼻子,听起来你已经找到他的行踪,他现今如何? 沈飞云抿了抿唇,沉吟道:和你说了也没用。 简亦善失笑,不住摇头,看来人人都有烦心事,还是不足与外人道的那种。只是他和沈飞云知根知底,几乎无话不谈,很少有这种时刻。 这个苏浪也是神人,沈飞云向来没心没肺,竟然还会为了一个男人愁眉不展。 谈到苏浪,简亦善敛容正色,问:流岫城有动静吗? 沈飞云双手交叠在胸前,听到这一问,食指无意识轻扣,这是他思索的表现。 良久,他回道:或许吧。 简亦善回首,瞥了一眼施红英。 施红英耸耸肩,盘腿靠在锦被上,叼起一壶酒开始醉饮,仿佛置身事外,只字不问。 沈飞云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道:我只知道醉春楼分为两派,陆擎冬反圣火教,陆月染与圣火教的何祐往来密切。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接着下定结论,不管如何,他们总归与简亦尘脱不了干系。 圣火教的大当家听说被何祐杀害简亦善若有所思。 沈飞云打断道:与何祐无关,糜勒是苏浪杀的。圣火教近来年搜刮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却屡屡有人保他们,想来背后有人。 糜勒与何祐之争日趋激烈,何祐此人并非鼠目寸光之辈,又感念糜勒提携之恩,两人内讧只能是有分歧 施红英放下酒壶,抬手一抹红唇,肆意道:糜勒与太子一行人有来往,这件事朝中人都心照不宣,看来何祐是另攀高枝了。 简亦善紧接着应和:看来这高枝就是简亦尘了,没想到这小子会和圣火教有往来,他是真铁了心要抢太子的位置。 沈飞云长叹一口气,语出惊人:你就没想过要抢太子的位置? 嗬!简亦善举起双手,忙不迭摇头,你饶了我吧,我这小身板扛不住腥风血雨。 施红英大笑出声,翻身下床,开始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 不多时,木门哐当一声巨响,浊重的脚步声在长廊中哒哒作响,越来越轻,直至消失在楼梯间。 简亦善摸不着头脑,看着施红英离去的背影,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之前还好好的,我们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或许吧。沈飞云微微一笑。 今天真是有点奇怪,红英奇怪,你更奇怪。简亦善低头看了沈飞云半刻,摸着下巴道,半年没见,你小子好像成熟了许多。 沈飞云轻松道:你很聒噪,我只是想安静地睡上一觉。 简亦善闻言,差点就一巴掌呼他肩上,好心好意给他留了一张床的位置,竟然还嫌弃他话痨。 沈飞云,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话要一句句挤出来,竟然还不想听我说话。 沈飞云睁开双眼,直勾勾盯着简亦善,心中波浪万千。 他的眼神带着钩子,带着刀子,简亦善被看得浑身发毛,忍不住错了搓鸡皮疙瘩。 果然沈飞云摇了摇头,皱起眉头。 果然不行。 照理来说,他与简亦善熟的不能再熟,要说朋友两个字,他们早就担得起。怎么和简亦善在一起,就没有心有灵犀的感觉。 如果离别之际,苏浪对他做的事,换做是简亦善,那他简直想要拔剑相向。 我问你一个问题。沈飞云盯着床顶,头疼道,如果我把你当做知己,见到你就觉得欢喜万分,只想和你一起游山玩水,再忆不起尘世纷扰。你却对我做了狎昵至极的事,我在痛恨过后,却觉得能够谅解。这算何种情谊? 简亦善见鬼一样,猛地从床上跳开,眉头凝成麻花一样。 沈飞云好久没等到回答,转过头去,就见对方面上纠结万分,冲他磕磕绊绊道:没想到你你竟然对我抱有这样这样的心思 分卷(14) 纠结过后,简亦善视死如归,豁出去道:我实在不甘心放弃你这个兄弟,你要是真对我有异样的心思,我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 这都什么跟什么? 沈飞云面色一沉,好笑道:我是说如果,而且我说的你,也不是真的你,另有其人罢了。 简亦善回过神来,尴尬一笑,道:也是,我可没对你做过狎昵的事,吓我一大跳。 沈飞云一颗心却越来越下沉。 他掀开被子,冷着脸朝简亦善走去,掐住对方的肩膀,低声问道:你真认为这是有异样的心思?这就不能是知己,是天底下另一个自己 你没病吧?简亦善苦着脸,你也知道有一种人,他们有着断袖之癖,你要是真有一见到就欢喜万分的男人,倒也不必自欺欺人说是知己、半身之类。 沈飞云深吸一口气,指节仿佛要掐进简亦善的肩膀里。 痛啊!简亦善出声提醒,他的内力哪里比得上沈飞云,肩膀都要被捏碎了。 沈飞云如梦方醒,正要松手,却察觉到外面有人。他立即抱住简亦善就地一滚,躲到屏风后面。 几声巨响过后,一位红衣胜火的小公子手执九节鞭,端坐在破碎的木窗上。他笑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眉眼弯弯,颇有几分秀美灵动。 莫听风用九节鞭迅速打碎屏风,看向地上抱做一团的两人,笑问: 你们在做什么呢?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能加我一个吗? 第20章 沈飞云心惊,窗上坐着的红衣男子看起来与他年龄相仿,可武功造诣却丝毫不弱于他,深不可测。要不是刚才出手的一瞬间暴露身形,自己难保会不会被对方的九节鞭劈中。 阁下何人,找我何事?沈飞云起身,毫不示弱地盯着对方,顺便一把拉起地上的好友。 莫听风收回九节鞭,从窗台一跃而下,笑盈盈道:你又是谁,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如果不是他出手太过狠辣,招招能够取人性命,这样笑脸相迎,换做是谁站在他对面,都不会贸贸然对他生厌。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不是冲他来的,那就是冲着好友简亦善而来,这可还要麻烦些许。冲他来,顶破天是江湖恩怨,而简亦善是陈王世子,说不定还牵扯到其他方面。 你找他何事?沈飞云懒得去猜,一把将好友护在身后,直接问道。 莫听风原本眼睛成一条缝,可稍稍睁开一些,就变得危险起来,任凭梨涡抿得再深,也似笑非笑的样子。 他抬起九节鞭,轻轻打在左手上,仿佛被沈飞云的问题难倒,需要仔细思量。 半晌,他抬头苦恼道:我做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话音刚落,睁开圆润明亮的双眸,一鞭子朝着沈飞云的位置打下,鞭声呼啸之时,鞭尾已至。 这真是欺人太甚! 如果他沈飞云不在此地,简亦善那不上不下的功夫,怎么能够抵挡这几鞭子? 情态紧急,沈飞云顾不得衣容不整,披头散发,穿着一袭素白中衣,踏着一双白袜,直接抽出腰间的纸扇,拼尽全力抵御。 明明是一把纸扇,与九节鞭缠斗交接的瞬间,金铁声不绝于耳,耀目的花火不断迸溅而出。 莫听风收回鞭子,懒得控制力道,直接打破脚下的木板。 他挑眉道:很有意思的一边扇子,扇面为冰蚕素纸,扇大骨是墨冰玄铁,小骨有骨刀,也有玄铁,一共十八方,每一方材质都不尽相同。最妙的当属扇坠,是一块不化的积年寒冰玉,能涵养内功。 沈飞云手中这一把纸扇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每一处都精心锻造。 你的内功不下于我。莫听风点点头,算是认可沈飞云,功法偏阳,难怪穿着、武器都这般冷冰冰,也难为你师父这般苦心孤诣。 沈飞云面若凝霜,漠然道:阁下究竟何人,竟然识得我师父? 这一句算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期待对方能够回答,只紧攥纸扇,随时准备出手。 莫听风笑了笑,道:我是圣火教小公子,莫听风。 沈飞云心下一沉,简亦善与圣火教几乎没有交集,不知如何会被牵连进来。 不等他问,莫听风主动开口:你放心,我此次来长安是受人所托,找陈王世子也是受人所托,与圣火教没有干系。 说话间,又是浅浅一笑,很是和蔼可亲,叫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沈飞云看准时机,不敢轻敌,直接用出最上乘的轻功羽化诀,眨眼间来到莫听风身前,一扇割喉。 莫听风的鞭子不利于近战,只好向后踏去,可惜后面是墙,要么就只能越窗而出。 原来沈飞云的问答不过是拖延时间,只为接下来的招术能够获得先机。 莫听风不慌不忙,临近墙窗时,灵巧弯腰躲过纸扇,接着曲起一条膝盖,猛地朝沈飞云的右手踢去,只靠一条左腿定住身形。与此同时,左手内力外放催出掌风,右手终于得空,一鞭子甩出。 这一套动作下来,但凡沈飞云有一处应对不及时,结果都非死即伤。 沈飞云终于不再收敛,锋芒毕露,直接用左臂格挡九节鞭,踢腿去踹莫听风。不是护住自己的打法,右手不顾掌风,拼着断臂也要割下对方的首级。 操!莫听风千算万算,惟独漏了一点,沈飞云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莫听风的打法,预计敌手不会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他就能转危为安,并且夺得先手。万万没想到,沈飞云根本就是个不怕死的混蛋,一上来就狠辣万分。 他自负能赢,却绝不是能赢下一个不顾自身安危的人。 此时,莫听风已弯腰被逼至墙边,沈飞云欺身而上,只消一眨眼,保准血溅当场。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生死存亡间,莫听风尽量扭头,将内力集中到曲起的膝盖上。 下一瞬,汹涌澎湃的内力骤然相击。 两人都在顷刻改变内力分配,沈飞云腿上的内力到底不如对方多,一击之下剧痛袭来,连连后退。 莫听风捂着被割伤的脖子,纵身一跃,跳到窗上,回首悲愤道:我又没真打算杀你们,你为何下此毒手? 沈飞云一口鲜血吐在白衣之上,他浑不在意的一抹嘴角,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没打算杀我?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应对不及时,恐怕若水早已是你鞭下亡魂,这就是口中的不杀之恩? 莫听风冷笑不止:所以你现在死了没?我要暗杀你们,你能活到现在? 我们活着,是因为我看穿阁下的招术。沈飞云不为所动,你想杀我,我随时奉陪,如若要动我朋友,请恕我不能坐视不理。 好一个不能坐视不理!莫听风喃喃几遍,从怀中抽出一卷烟花放出。 风雨萧瑟中,烟花不受影响,在黑沉沉的天空绽出绚烂圣火。 做完这一切,莫听风又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纱,给自己上药,因为临窗随时可以逃跑,所以淡然自若,不怕沈飞云再次攻上。 跑也没用,你受伤不轻,我要拦你们,你们根本走不了。莫听风眼皮都不抬,说话间缠好纱布,说了有事请陈王世子一叙,不妨听完要说的话,届时再走也不迟。 有屁快放!简亦善再不能置身事外,怒不可遏。 莫听风这才将眼神施舍给简亦善,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还说过,是有人请我出山,我与世子能有什么话好说,自然另有他人要见你一面。 沈飞云懒得搭理,静观其变,慢悠悠从床尾拾起衣物套上,整个过程中手不离扇。 不多时,楼下传来响动,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莫听风摸了摸纱布,问沈飞云:做你的朋友听来很不错,你竟能够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护住好友性命。我想知道,你是对所有朋友如此,还是只对世子如此? 话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因为动作太大,沈飞云的伞被哐当一声震落在地。 沈飞云却不搭理身后这些人,凝视莫听风,平静道:从来如此。 这四个字说得大有深意,叫人摸不着头脑,莫听风也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叫从来如此? 为了朋友,难道不应将身死置之度外吗?不是我,也不是谁,是从来如此。 沈飞云转身,走到简亦善身旁,对泱泱一行人道:麻烦诸位带路。 还是由我来带路吧。莫听风跳下窗,走到门口,俯身拾起地上的伞。 沈飞云走出门,寒气迎面而来,看向走廊尽头的瞬间,窗户再次被吹开。风雨扣着窗棂窗纱,终于趁机钻入楼内。 沈二爷慢走。伙计郝仁立在尽头,风吹鬓发,雨落在肩上。 沈飞云冲他招招手,浅笑道:有劳了。 你们在聊些什么?前方的莫听风回过头,一脸好奇。 聊这扇窗太破,麻烦伙计换一扇崭新的。沈飞云收起笑容,瞥了他一眼,依照我的性子,料子太差不行,要换就换上好的黄花梨,雕上云纹。 肯定是最好的黄花梨。伙计郝仁朗声答应,关好吹开的木窗并上栓。 很快走到楼底,从门内望去,外面漆黑一片,比来时更加昏暗,想来已经入夜。雨下得更大,水流声哗哗不歇。 门外停着几匹马车,华盖并不能完全挡住倾盆大雨,御者坐在车厢前,到底还是淋湿了半个身子。 沈飞云迈步朝门外走去。莫听风撑开油纸伞,跟上前去,为他撑伞,两人并肩而行。 莫听风道:你的伞做工精巧,制伞的匠人必然耗费不少精力,随手抛弃岂不可惜,浪费他人一番力气。 沈飞云踏上马车,低头道:我闲来无事自己制的伞,我愿意用就用,愿意扔掉就扔掉。 莫听风收起伞甩了甩雨水,接着便挤上马车,与沈飞云同坐。莫听风接着问:我很喜欢这把伞,你能送我吗? 沈飞云闭上眼,淡淡道:还好你说的只是一把伞,若是你问我要扇子,我给还是不给? 我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吗?莫听风被逗笑,不禁摇了摇头,你这把扇子再名贵没有,与你功法相契,夺了你的扇子,我简直不配为人。 原来圣火教的小公子虽作恶多端,却还觉得自己配做人。沈飞云讥讽道。 我爹做的恶,你也要算到我头上?莫听风满脸天真无辜,我不过是想同你交个朋友,这也算是作恶多端吗? 你穿的衣服,难道不是圣火教搜刮百姓银财而来;你吃的美食、饮的美酒,难道不是你爹不顾他人生活,从别人手里硬生生夺来的? 沈飞云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莫听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莫听风低下头,避而不谈这些事,只取出治疗内伤的药,递了过去,开怀笑道:你别介意我之前出手重,不打不相识我总归知道轻重,不至于真伤到你,要不是你回招致命,现在保准相安无事 不必假惺惺,你的药沈某实在不敢用。沈飞云侧过身,不再理睬。 第21章 马车粼粼而行,风雨声都隔绝在车厢外,车内倒是一片寂静,沈飞云好似能听到后背传来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飞云调息得当,觉得胸口不再滞涩,心知莫听风的确手下留情。 他伸手掀开窗纱,打开木窗,沿途一片漆黑,看不清风雨飘摇的景象。 莫听风凑上前去,看了一眼,道:快到香山了,连绵大雨,来日放晴红叶定然漫山遍野。 香山?沈飞云敏锐道,原来你半夜不请自来,是要我们去凌霄观? 香山凌霄观里的道士,多由太子简亦恪供奉,既然要他们前往凌霄观,背后主使是谁,不言自明。莫听风说的受人所托,这个人原来就是太子。 施红英走之前点明,太子与圣火教勾结,难怪能够请动圣火教的小公子。 沈飞云直白道:太子请陈王世子,所为何事? 你是觉得我能知晓?莫听风摇了摇头,好笑道,我不过是一粒趁手的棋子,棋手布局落子之时,难道还会过问棋子的意见? 沈飞云早知对方不会轻易回答,岔开话题道:你们圣火教的内功心法,与流岫城的功法有几分相似。 你竟然不知?莫听风颇为惊异。 沈飞云放下窗纱,这才发觉两人挨得过近,皱眉道:让开点,离我一臂远。 怎么,你就如此嫌弃我?莫听风不禁有些受伤,你若想听一段前尘往事,就给我忍着,我愿意挨着你坐,你便不能拒绝。 沈飞云冷笑道:我并不想听。 你难道不好奇,圣火教与流岫城的内功心法为何相似么?莫听风说话间,又挪动几寸,这下当真与沈飞云肩并肩,腿挨腿。 沈飞云闻言,当真十分好奇,只是很讨厌莫听风,不愿叫对方称心如意,因此一字不发。 他晓得的事有限,师父不同他说,能打探到的不过只言片语。 当年许清韵打断辛含雪的腿,好似是因为辛含雪创建的武功太过诡谲伤人。《含雪剑诀》在圣火教分坛出现,苏浪受师命取回剑诀。 这几件事之间,隐隐约约有联系,那几个老不死下棋,到底比他高明。 沈飞云不停盘算,想到最后,心心念念想道:不知苏浪如今何在,过得如何 回过神来,他格外不自在,尤其之前被好友打趣,仿佛这么想,就当真对苏浪有逾越的心思一般。 神走天外之际,莫听风的话将他拉了回来。 我爹爹,同流岫城主、你师父三人,曾是挚友,这一事你可清楚? 不知。沈飞云如实道。 莫听风口中的爹爹,自然是圣火教教主莫无涯。 流岫城主是苏浪的师父,辛含雪。 分卷(15) 而沈飞云的师父,就是清韵剑,无人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许,便称呼她为许清韵,就连沈飞云也一直这么叫她。 莫听风若有所思,沉默片刻,语出惊人:你不知他们三人是好友,那你是否知道,你师父就是我的生母呢? 你胡说!沈飞云不假思索,矢口否认。 许清韵为人刚正不阿,简直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眼里容不得一点点沙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魔教教主好过,还诞下小魔头。 我由许清韵抚育长大,将近二十年,从没见她同谁亲近,沈飞云辩驳道,她要是有孩子,怎么可能不亲手教养,任由你被魔头带坏? 说话时,他终于直视莫听风,借着微弱的火光,越看越心惊,好像是能从眼前这张秀美灵动的脸上,瞧出许清韵年轻时的风采来。 说到最后,沈飞云自己也不能全然确定。 莫听风和他年纪相仿,若许清韵抛弃孩子,他那时也才在襁褓中,又如何能够得知 莫听风眨了眨眼,回视沈飞云,良久,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随口胡诌,你也信了?莫听风咯咯笑个不停,好一阵后,捂着肚子,笑倒在沈飞云怀里。 沈飞云脸色发白,双手握住莫听风的肩膀,冷冷道:别开这种玩笑。 莫听风才不理,自顾自环住他的腰肢,将脑袋埋进他肩膀,语带笑意地埋怨道: 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可惜沾染了血腥味。真可恨啊,你刚才对我下手这么重,要是轻一点,我们两人也不至于受伤。 沈飞云此刻才算被彻底激怒,一把掐住莫听风的后颈,用力收紧。 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尽管调戏我,我奉陪到底。 你想知道苏浪在哪吗?莫听风轻轻烙下一个吻,在沈飞云耳畔问道。 沈飞云怔住,眉头紧锁道:你怎么知道苏浪? 苏浪是辛含雪的关门弟子,在此之前,从不出世,又擅长易容,一般人寻他不得,就连沈飞云找了许久都徒劳无功。 莫听风微微一笑道:苏浪搅乱青州圣坛,盗取惟一留存的剑谱,我自然要把他抓起来好好伺候一番。 你做了什么?沈飞云怒道。 我只是想对他施些极刑,莫听风仿佛闲话家常,当然只是想想,还没来得及做。你若是心疼他,就听我的话,对我好点,我或许可以考虑放过他。 沈飞云默然不语,转过头去贴墙,懒得同莫听风废话。 苏浪武功在他之上,应当能够应付莫听风,加上易容绝技,除了老不死的那几个,根本无人能够奈何他。 几番对话下来,沈飞云疑心莫听风知之甚少,不过胡言乱语,为了从他口中套话而已。 苏浪被捕,想来也是对方捏在出来,就算是真,他也不能乖乖听话,否则苏浪便成了掌控他的把柄,更讨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沈飞云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莫听风不仅武功高强,心思也深不可测。 而且 真的会恶心人。 莫听风得寸进尺,亲吻沈飞云的双唇,喃喃道:你生得真好看,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心都空了一瞬。 滚!沈飞云忍无可忍,手肘用力击去。 莫听风握住,用内力卸掉劲道,正色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东西能够证明。说完,俯身从座椅下抽出箱子,取出一件披风。 沈飞云伸手揽住湖蓝色外袍,仔细摸了摸面料,确定是天山冰蚕丝不假。当初苏浪剜骨化脓,他替苏浪疗伤后,为防止伤情复发,便将丝袍赠对方。 你怎么得到的?沈飞云寒声问道。 莫听风收起披风,塞回箱子里,笑道:我收到消息来到青州圣坛,正好睡在苏浪曾经睡过的屋子里,这件落下的披风是千金难求,我自然珍之重之。 可能披风太好,苏浪亦珍重万分,竟折回来取。在圣坛能他能讨到什么好处,不就落我手里了吗? 沈飞云已经信了一半,恼恨苏浪为何要取披风,丢了一件,他还有两件、三件愿意再送出去。 心凉的同时,他开始盘算如何救出苏浪。 莫听风似乎看出沈飞云的想法,主动道:我可以放过苏浪,不过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沈飞云抿唇,叹气道:何事? 第一件事莫听风思虑道,我要做你的朋友,与你夜夜欢好。 胡说八道!沈飞云气得不轻,直接一掌拍在莫听风肩上。 莫听风扛下一掌,肩膀和胸口隐隐发痛,却还若无其事道:怎么苏浪和你做得,简亦善与你做得,我莫听风就与你做不得? 沈飞云被点穿与苏浪之事,顿时哑言,好险才找回声音,分辩道:我与简亦善清清白白 哦,我懂了,莫听风耸肩道,言外之意,你与苏浪不干不净。 沈飞云无法反驳,只好生硬道:你换三个条件,要正直可行,不能损害任何人。 是我出条件,还是你出条件?莫听风好笑道。 你若不愿,那就作废,权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沈飞云威胁道,要是苏浪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跟着一起。 莫听风闻言,陷入沉默,两粒梨涡却愈发深刻。 半晌,他莫名道:听你的话,我心里竟然十分熨帖话只说了一半,留了一半,接着道:我愿意的,三个保准你能做到的条件。 沈飞云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击道:我若是做到三个条件,而你反悔,岂不是前功尽弃? 莫听风想了一下,一拍手,乐道:许清韵擅长医毒,想必你也是。不若这样,在完成第三个条件之前,你喂我毒药,完成后我用苏浪换取解药,你意下如何? 好!沈飞云答应。 此时,马车碾过一块大石,猛然颠簸几下,能够感觉到正在往山上行。 莫听风打开窗户,望向风雨处,淡淡道:现在,我要你做第一件事。 沈飞云追问道:什么? 一点金的子母蛊在我这里,莫听风合上木窗,待会儿见到太子,他必然会讨要解药,你只需开口说子母蛊在你身上即可。 好。沈飞云爽快点头。 第22章 沈飞云丝毫不讶异,一点金的合蛊在莫听风手中这件事。当日苏浪不辞而别,带走了合蛊,既然苏浪落入莫听风手中,合蛊易主也是理所当然。 马车很快驶入凌霄观。 夜半风雨,道馆高门大开,两侧童子身着蓑笠,打着伞,似在静候贵客。 沈飞云搴帷看去,恰在此时,一名童子手中的灯笼熄灭。 驾!御者执鞭大喝。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声穿透风雨,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关门 最后一辆马车越入高门之时,道童已经重燃手中的灯笼。他呼喊一声,与另一位道童转身,灵巧如蝶,紧跟飞驰的马车,不多不少,正好一丈远。 门旁草屋里的老人闻声而出,佝偻着背,掌力催动间,两扇高门瞬息合拢,吱咯之后,古木碰撞隆隆作响。 沈飞云坐回原位,暗自心惊,虽说雨声掩盖气息,但直到老人出门,他才发现茅屋内有人。 二十三年前还俗的冲虚真人。莫听风解释道。 他竟然还活着。沈飞云纳罕不已。 你当他死了也一样。 沈飞云忍不住看向莫听风,临近凌霄观,此人颜色愈发正经,直到现在,收敛起赖皮习气后,令人不敢小觑。 世人皆传莫听风杀人不眨眼,随心所欲,比他父亲还要狠厉,沈飞云是相信的。 吁御者拉住缰绳,飞驰的骏马喘着粗气,停在凌霄殿前。 走吧。莫听风笑笑,梨涡露出,看来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公子模样。 他拾起伞,跃下马车,两位道童走到他身侧,为他打灯。 莫听风漫不经心道:照顾好陈王世子,有什么闪失,惟你们是问。 是!御者齐齐应声,走到简亦善面前,将他所在的马车团团围住。 沈飞云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年头,最后化为四个字,无可奈何,只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道童手中的烛火,凌霄殿长廊里悬挂的灯笼,这些昏暗的白光点亮暗夜,一切都因大雨变得朦胧难辨。 风雨中,莫听风瞧见半只修长的右手,随后车帘掀开一侧,谪仙般的人弯腰低头,缓缓自车厢走出。 莫听风连忙上前打伞。 沈飞云抽条后,无人再为他遮雨,这小魔头愿意惺惺作态,他也由对方去,懒得伸手拂开。 真是气派。沈飞云抬头扫了一眼飞檐碧瓦,懒懒地夸赞一句,说完,迈步走向凌霄殿。 莫听风一路聒噪不休,这时却安静下来,默默跟上。 走到门口,沈飞云转身,等到简亦善与他并肩,这才愿意敲门。 殿内灯火通明,暖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脸上,锐利的五官终于不再藏拙,锋芒毕露,竟有几分艳色。 殿门徐徐打开,两位婢女不敢抬头,半个身子躲在门后。 沈飞云走入殿内,只见高堂上端坐着一位俊秀青年,其人一身浩然正气,面貌与简亦尘、简亦善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太子简亦恪。 简亦恪从座位上起身,迎上前来,热情道:三弟,快请入座。 简亦善儿时在长安住过几年,后来久居金陵,时间一长,早就把便宜堂哥忘了个一干二净。加上简亦恪与魔教牵涉颇深,半夜打搅他,他实在给不出好脸色。 简亦恪拉着简亦善,往殿内走去。 沈飞云微微一笑,不甘于后,紧紧贴着好友的肩膀。 简亦恪停了下来,仿佛刚刚看到沈飞云,笑问:不知这位俊杰是何人? 沈飞云答道:姓沈,名飞云,你若愿意,叫我沈二即可。 你不知道我是谁?简亦恪奇道。 沈飞云态度轻慢,言辞不卑不亢,热络一点没有,反而有些怠惰,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沈飞云心中大不耐烦,敷衍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简亦恪脸上的笑意收敛半分,看来不喜沈飞云的态度。 他是许清韵惟一的弟子。莫听风收伞,上前随口一提。 简亦恪复又十分热忱,惊喜道:原来沈二竟是清韵剑的弟子。 这一来一往,沈飞云瞧得清清楚楚,暗笑简亦恪这变脸戏法,比苏浪的易容术还要厉害。 一想到苏浪,沈飞云不住出神,最后一缕闲情逸致也消失殆尽,惟余不尽的压抑。 简亦善拍了拍沈飞云的肩膀,悄声道:落座了。 沈飞云这才回过神来,挨着好友坐下,再抬头,太子已经回到高堂上,举着酒杯。 诸位肯赴宴,在下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简亦恪抬头一饮而尽,继续道:若非无计可施,我也不会求助诸位 一名长髯男子识时务,连忙道:太子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不惜身,拼了老命也要帮你完成! 沈飞云摇头失笑,胳膊架在好友肩上,凑到对方耳边,语气中满是嘲讽:武功不见多高深,溜须拍马、钻研逢迎倒是一等一的高手,迫不及待抢在众人面前。 话说到一半,他踢起身前的一方檀木桌。 鞭声呼啸而来,玄铁嘭的一声打在桌上,雕工精细的檀木霎时裂成碎片。 木屑、尘灰纷纷扬扬,在空中散开。 莫听风起身之时,沈飞云恰巧把话说完。 简亦善一个头两个大,劝道:你少说两句。 长髯大汉拎起九齿钉耙,三两下跃到殿中,指着沈飞云鼻子骂道:毛头小子不知好歹,老子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小子不配议论我! 莫听风甩出九节鞭,缠住钉耙,冷淡道:你也配骂他? 他之前早已言明,沈飞云是许清韵的弟子,竟然有人不当一回事,真是活得不耐烦。 长髯大汉挣扎不开,怒道:你又是谁? 莫听风挑眉道:我是谁不重要,我父亲是圣火教教主莫无涯。 原来你就是小公子莫听风!长髯大汉脸色大变。 许清韵的名头,没点真功夫的人或许不知;但近年来圣火教横行无忌,小公子莫听风心狠手辣,言笑间取人首级,堪称威名远播。 知道就好。莫听风用力,将钉耙甩到门口,你惹怒了我,今日太子宴请宾客,你不配与我同席,不想死就给我滚出凌霄观。 沈飞云眼见莫听风脸上挂笑,越说越烂漫无邪,心中对此人更无好感,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长髯大汉一咬牙,转身就走,到门口拾起钉耙,二话不说冲进风雨之中。 还有你。莫听风满意地笑笑,转头看向沈飞云。 我?沈飞云蹙眉道,你要我也趁早滚,免得丧命吗?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莫听风摇头道:我要你离简亦善远些,你们靠得太近,我心里不舒服。 沈飞云万万没想到,这小魔头竟说出这荒诞至极的话,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众人闻言,心照不宣,纷纷向沈飞云投去暧^昧的目光。 好了,你不要为难三弟。简亦恪看够戏,终于发话。 莫听风收回九节鞭,坐回原位。他拍了拍身侧的座椅,问沈飞云:你桌子没了,要不要来我这里,陪我喝酒? 沈飞云正襟危坐道:不善饮酒,不用桌子。 简亦恪一击掌,吩咐下人:换一张金丝楠木的桌子来。 分卷(16) 门口的婢女道一声是,片刻后便抬着一方金丝楠木桌,放到沈飞云面前。 婢女们瘦若扶柳,体态婀娜,抬着沉沉的桌子,却不见吃力,眨眼间便又退至门口,惟余若隐若现的暗香浮动。 一段插曲过后,简亦恪若无其事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涉及天下苍生,还请诸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飞云心中讥讽,手上紧握纸扇。 如若简亦恪能处置圣火教,这才叫涉及天下苍生可惜反而与圣火教狼狈为奸,互相勾结,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可见长得道貌岸然,说辞冠冕堂皇之辈,指不定皮下是人是鬼。 我父皇于清明时节病倒,至今已有半年。简亦恪诚挚道,太医原是说偶感风寒,不打紧,可病情始终不见好转,夏末时已然病危,要是再得不到救治,恐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大骇。 不单单因为皇帝病危,太子尝试无门后求助江湖人士,更是因为听闻这样重大的内幕,心中惶惶不安。 原先端坐的人,一个个都开始焦急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都诊治不好,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懂医术,又能怎么办? 大家稍安勿躁!简亦恪起身叫停,诸位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对蛊毒了解肯定比我深,我叫大家前来,是想求能人进宫,为父皇诊断,他中的究竟是什么蛊。 到此为止,线索渐渐合上,沈飞云算是想通一些事。 简亦尘与陆月染宁愿身负情蛊,也要尽力一试,所求的不过是炼化一点金,制成一味解药。 一点金合蛊能解噬心蛊,而身中噬心蛊的那个人不言而喻,就是简亦尘的父亲,当今皇帝。 沈飞云望向莫听风,原来对方早就知道。 莫听风有解药却不打算拿出来,反而要他站出来应付太子,不知目的何在。 第23章 可否请太子殿下讲明,皇上这半年来的病情? 一位手执羽扇的中年男子起身,他五官端正、身形挺拔,宛如儒雅的书生。 殷堂主。简亦恪拱手作揖,父皇最初的只是咳嗽,后来低烧不止,太医用药后能退去十天半个月,接着又是低热 沈飞云点头,和他猜测的一样,正是噬心蛊的初期症状。 简亦恪继续道:病情反复四个月后,低热变成高烧,又是用药则退,反反复复。九月底,父皇陷入昏睡,口中满是胡话。 殷若皱眉,叹道:这些症状听来,不像是苗疆的蛊虫,而是漠北性烈的蛊毒。 敢问先生,蛊虫和蛊毒有何区别?简亦恪疑惑不解。 蛊虫性情温和,寄主心有不愿,则无法寄生。殷若摇了摇羽扇,蛊毒不然,可以强行种下,且子蛊寄主大多要听命于母蛊寄主,霸道歹毒,非常人所用。 沈飞云连连点头,赞同殷若的每一个字。 许清韵总是贬低回春堂的医师,将他们说得一文不值,现在看来,至少回春堂主不算一无是处。 殷若沉吟道:圣上的反应,像是蛊毒发作,料想是不愿听命于小人,情愿被子蛊蚕心而亡。 简亦恪脸上的温柔逐渐散去,变得凝重。他焦急道:殷先生,这到底是何种蛊毒,如何才能去除子蛊? 殷若思量许久,言语谨慎:能制人,却又留下一线生机的,有□□种蛊毒,若非亲眼所见,在下实在不敢轻言断定。 好!简亦恪爽快答应,先生请随我回宫,如果能治好父皇,无论先生想要金银,还是权势,我都双手奉上! 沈飞云哂笑一声,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认识简亦善的时候,对方还很喜欢念叨自己的堂哥,谈到太子这人,就说他十分势利,爱炫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沈飞云望向好友,只见对方也回过头来,两人似是想到一处去,不禁相视而笑。 简亦恪不知被人嘲笑,以为天下人都对他有所求,心中颇为得意。 殷若再叹一声,婉言道:能否治好圣上,在下并无把握,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束手无策之时,不被降罪。 沈飞云这下是真没忍住,只好扶额低头,不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神情。 先生放心,如若无法,我只责怪加害父皇的小人,绝不会怪罪尽心医治的任何人。 简亦恪信誓旦旦,扫视道:除了回春堂殷若先生,还有其他高人,愿随我前往大明宫? 沈飞云回忆片刻,确定没有答应莫听风去皇宫,只说太子求药,他站出来即可。 既然太子没有求药,他难道要贸贸然跳出来,说自己有噬心蛊的解药,那岂不是徒增嫌疑,叫人以为他是下毒手的混账。 想到这里,沈飞云瞥了莫听风一眼。 莫听风托腮走神,一副置身事外的天真模样,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冲他眨了一下左眼,笑得烂漫无邪。 沈飞云蓦地被调戏,当真有一瞬间忘却对方是小魔头,恍惚以为瞧见了谁家的翩翩少年郎。 简亦恪行至眼前,托着简亦善的双臂,恳切道:三弟,你幼时常住宫中,父皇病重时多有念叨,不知父皇能否好转,万请你进宫陪伴。 简亦善颇为尴尬,无意识低头,向沈飞云投去求助的目光。 沈飞云耸耸肩,一挑眉,俨然看好戏的模样。 简亦善无奈,心底开骂自己交了个损友,面上却不得不应付堂哥。他笑道:伯父定然能够安然无恙,小侄愿进宫照料。 还是三弟深明大义。简亦恪意味深长道,不像二弟,借口西北战事,这般紧急的时刻,也不愿回长安看望父皇。 简亦尘愿意回来才是见鬼,保不定被囚^禁起来,兵权旁落。 至此,沈飞云心中大约有了猜测。 简亦恪虽是太子,但皇帝近年来愈发忌惮,为了打压太子^党,不惜将股肱大臣贬到岭南,年初更是直言有些人过于僭越,不盼着他好,恐怕一心盼望着他死,妄图从中得益。 皇帝为削弱太子势力,从不让太子^党沾染兵权,他将兵权分为两部分。 其一,封自己与胡姬所生的二子为征西将军,命简亦尘清剿母族,接着又命他远守西北边疆。 其二,交予当初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镇北侯,人称南蛮一霸的沈照,命沈照留在长安。 沈飞云都替局中人心累,摊上这样的父子兄弟,人生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一走了之,寻得人间真自在。 或许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作为被殃及的那条池鱼,他也未能幸免于难。 沈飞云徐徐起身,拍了拍简亦善的肩膀,笑道:不知沈某能否随好友,进宫探看一二。 简亦恪即刻回答:清韵剑擅医毒,沈兄愿意一同前往,真是再好不过。 这次进宫,一共九人。 太子简亦恪,陈王世子简亦善,清韵剑弟子沈飞云,圣火教小公子莫听风,回春堂主殷若,天琴宗画筝,渡缘坞苏潮,飞霜阁柳噙霜,叩悲轩高妍。 沈飞云出门时,莫听风跟紧身侧,而后又为他打伞。 堂堂圣火教小公子,就连太子都对你恭敬有加,你又何苦沈飞云终是不忍,说出心中所想。 莫听风叹息道:权当我有所图谋,愿与你春风一度。 孟浪的话听多了,沈飞云竟不觉得刺耳,只当吹来一阵耳旁风,过后便散,不着痕迹。 重新坐回马车上,他心境已变,任凭莫听风如何狎昵,都淡然处之。 夜已深,行到城门口,远远听得风雨中夹杂着梆子声,才晓得已是子时。 长安夜禁,也就简亦恪这样的人物,还能靠着腰牌出入无忌。 莫听风有些困,便靠在沈飞云肩头,打了个哈欠,呼吸慢慢变得平缓。 沈飞云重重敲击对方的大腿,问:你说简亦恪目的何在? 扰人清梦,就为了我这种无聊的问题,是嫌我轻薄得不够?莫听风蹭了蹭沈飞云的脖颈,语气娇蛮。 沈飞云被雷得不轻,直接道:皇帝昏睡,危在旦夕,他竟然召集江湖人士,是怕消息传得不够快、不够远? 都不是。莫听风断然道,是觉得皇帝肯定会死,他的孝心不够感人,恨不能多点人替他传声。今日来了多少人精,他若上位,肯定忙不迭散播,他为了救助父亲想方设法,低声下气地求人。 一方面,人精们提高新皇的声望,献上殷勤,表了忠心;另一方面,人精们也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毕竟新皇曾有求于自己。 沈飞云沉默片刻,由衷夸赞:你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怎么,被我迷住了,觉得苏浪是块木头,准备移情别恋?莫听风嘻嘻笑出声,双手环住沈飞云的脖颈,言语亲昵,尽管第一次见面,却毫不见外。 不可如此。沈飞云愠道,你难道见到不错的人,想要结交,都这样罔顾他人意愿,动手动脚吗? 不然呢?莫听风奇怪地问。 沈飞云哑然,被问个正着。 他行事从来规规矩矩,尊重别人所思所想,点到即止,不会叫人感到不适。如若遇到登徒子,也能客客气气地以武劝退,从来没有遇到打不过的厚脸皮。 谁料今夜遇个正着。 他还是不信,这一切都极为荒诞。 你所图究竟为何?沈飞云疲惫道。 又是玉枫楼打斗,又是擒住苏浪逼迫他答应三个条件,怎么看来都不像临时起意,贪图颜色。 莫听风正色道:图你这个人。 胡言乱语!沈飞云不假思索,极力驳斥。 莫听风深深凝望他,良久,轻笑一声,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肩膀,翻身而上,将人抵在车厢,缠绵一吻。 沈飞云措手不及,因内力相仿,被对方占得先机后,一时挣扎不开,好不容易才寻得空隙,将人一掌挥出。 你做什么! 接着又是一掌,掌风伴随着厉声呵斥,重重落下。可真打在莫听风脸上,响起清脆的声音时,沈飞云怔住。 这一掌仓促挥出,也只是告诫而已,不难应对。 除非对方根本不想应对。 你!沈飞云惊讶道。 心里舒坦多了。莫听风浑不在意,盘腿坐在毛毯上,背靠车厢,斜仰着头凝视沈飞云。 他洒脱地笑了笑,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轻声道: 很抱歉,非礼你,这一点我承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既然我已经是个混蛋,那不论之前,此刻,还是往后,我都不思悔改,再一、再二,再三、再四 莫听目光深沉,沈飞云被看得如坐针毡,只好移开眼,不与对视,假装对方不存在。 莫听风告解完,懒洋洋地瘫坐在沈飞云脚下,仿佛在说:我就是这样无赖,你奈我何? 沈飞云百思不得其解,沉声问道:我是否以前得罪过你? 莫听风笑着摇了摇头。 沈飞云轻声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或许莫听风说完,趴在沈飞云膝头,不久,沉沉睡去。 第24章 马车走走停停,进了城里便行得不快,还要接受巡逻官兵的盘查。 莫听风丝毫不受影响,当真睡得香甜,兀自在沈飞云腿上变换姿势,却始终没有醒来。 沈飞云心事重重,不忍心叫醒莫听风,明明之前还厌恶至极,忌惮不已,可听闻对方心系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责备的重话。 沈飞云思绪万千,一下是莫听风对老友痛下杀手,一会儿又是对方情真意切地表白。 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仍是疑心小魔头居心叵测。 没有这样的事,初见便情愫暗生,非要强取豪夺。一切都不能用机缘巧合这四个字解释。 自己之前痛下杀手,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想要保住老友的性命。后来遇到对方轻薄,也不过愠怒斥责,动手也极有分寸,不为杀人,但求教训一二罢了。 我这性子,诚如师父所言,过于软弱。沈飞云不住地想。 他低头看向莫听风,对方对他毫不设防,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掐断那截修长细腻的脖颈,让小魔头走得安详无忧。 沈飞云垂眸,收敛起无谓的情感,缓缓伸手 到了吗?莫听风蹭了蹭他的膝盖,睡眼惺忪,抬起头,神情无辜自然。 快了。沈飞云微微一笑,拍了拍身侧的座椅,示意对方坐下。 莫听风打了个哈欠,捉住沈飞云的手,按在自己的后颈上,笑道:真舒服,你的手不像练家子,一点茧都没有。 沈飞云试探着收手,掐住莫听风的后颈,却发现握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也开始收紧,两相较劲,是谁也讨不着好处。 你为什么偏偏是莫听风。沈飞云没头没尾丢下一句话,提着后颈,将人拎到座椅上。 他悠然道:哪里不能坐,偏要做地上。 你可真有意思。莫听风仰头大笑,可惜我做圣火教小公子偏偏不是自愿,我坐地上是偏偏是自愿。 笑着笑着,声音渐悄,转头望进沈飞云眼里,你不能阻我的不情愿,却要阻拦我的自愿,你可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沈飞云被瞧得不自在,抿了抿唇,话中的微微嘲讽他算是听出来了。他掀开窗帘,眼前是巍峨气派的城墙。 到大明宫了。 哦。莫听风恹恹道,眼中的笑意散尽,从箱子中取出披风搁在腿上。 自丹凤门进,途径三大殿,而后驶入内庭,往东行便是长生殿。马车在宫内行得更慢,闲庭漫步一般,接着缓缓停在长生殿门外。 莫听风穿上湖蓝披风,打开油纸伞,朝着殿内走去。 一点不见外。沈飞云揶揄道,这小魔头身上穿着他的衣物,手里撑着他制的伞。 分卷(17) 莫听风歪着头,眨了一下眼睛,笑道:拿你当自己人了。 沈飞云失笑,不再理睬油嘴滑舌的莫听风,迈步跟随在众人身后。 恭迎太子殿下。太监婢女们屈膝低头,毕恭毕敬,虽数人出声,却齐整如一,分毫不差。 至此,莫听风闭上嘴,一言不发,缀在后头,不为人先。 早在他们迈上阶除时,奴婢就点好油灯,一盏盏照得殿内煌煌如白昼。床前守夜的太监将床幔挂在小银钩上,床上一片明黄。 众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迈入长生殿内,却纷纷屏息凝神,惟恐打搅床上昏睡之人。 三弟,殷堂主,请随我前来。简亦恪走到榻前,缓缓跪下,动作神情再虔诚没有。 简亦善被点名,只好走到前去,如法炮制,一同跪在伯父床榻边。 父皇,我请了名医来看你。简亦恪轻轻摇动老人肩膀,快醒来,药到病除,不久就可以复原 殷若闻言,忧心忡忡,不由得眉头紧皱。他早已言明自己或许能力不够,不足以治疗皇帝的病,可简亦恪话里话外,都是殷勤盼望。 他压力颇大,走到床边,轻声道:我能动手为圣上诊断吗? 先生请。简亦恪退后几步,为殷若让出位置。 殷若握住皇帝的手腕,沉下心来感受脉搏与气息。随着时间流逝,他额头上聚集一粒汗珠,陡然滑落,他的脸色愈发沉重。 恕草民无礼。殷若道了一声,得到太子点头,这才坐在床边,准备动手。 与此同时,皇帝似被吵醒,睁开一双密布血丝的双眼,嘴里嗬嗬作响,无力地拍打着床榻,末了,翻了个白眼。 不孝儿他拼尽全力,吐出三个残缺的字。 因他缠绵病榻,形容枯槁,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忽然发作,竟瞬间吓到了殷若。 殷若看到这情形,急忙上前掀开半条被子,解开皇帝的上衣,果然在心口看到一小片黑红。 是噬心蛊。殷若整理好,退后道。 简亦恪焦急道:噬心蛊如何治疗? 回殿下,噬心蛊的解药只有一种,那就是另一种蛊毒,名为一点金。殷若面色凝重,据我所知,一点金几乎绝迹,有价无市,惟有十年前在落英阁拍卖过一次。 落英阁? 不错,兖州施家。殷若答道,十年前落英阁由施灿掌管,听说就是因为拍卖一点金,引起争斗,被人所伤而亡。如今落英阁由其幺女施红英掌管,听闻施小姐是陈王世子的红颜知己 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飞云听得头疼,瞥向好友。 简亦善听到一点金这三个字就心知不妙,听到落英阁施红英脸色更加难看。 他直白道:殷堂主不必多言,一点金确实曾在我手中。 简亦恪唰地起身,紧张道:如果一点金在三弟手中,还请尽快交出来,好解开父皇的蛊毒。 简亦善一摊手,无奈道:曾在我手中,现在已经易主。 你把一点金交给谁了?简亦恪面色不善。 征西将军,简亦尘。 皇帝就两个儿子。大儿子简亦恪一诞世,圣旨跟随而来,奉为太子。二儿子由胡姬所生,诞在胡地,小名胡奴,长到七八岁才召入宫中。 这两个儿子各自结党,朝中人陆陆续续站队,两派人相互排挤攻讦。 简亦恪和简亦尘势同水火。 原来是他!简亦恪脸色一沉,怒而拂袖,早知他不安好心,他走后父皇就病倒,此后半年他从未看望,从何得知父皇中的是噬心蛊,只有一个可能蛊毒就是他下的! 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凌然,无可指摘。 他继续道:难怪他要取走一点金,就是怕我们找到解药,解开父皇的蛊毒,降罪于他。我以前只当简亦尘想要争权夺位,不料他的心肠如此歹毒,连亲生父亲都不惜下手。 胡奴皇帝听到二子的名字,又开始敲击床榻,嘴里不迭喊道。 简亦恪连忙跪在床头,握住皇帝的手,沉痛道:父皇放心,我一定将胡奴捉拿,押到你床前,要他给你磕头谢罪。 胡奴胡奴皇帝微微摇头,想要抽手。 沈飞云瞥了一眼莫听风,只见对方冷眼旁观,面无表情,像是一尊精致的傀儡。 至此,沈飞云终于有些缓过神来。 他不是执子落棋的人,而是一早就被人按在棋局中,规划好落点,用来与人博弈的一粒棋子。 他走到好友身旁,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轻声道:我好像能缓解皇上的病情,至少让他开口说话。 沈二,你有何办法?简亦恪闻言,殷切询问。 我有一枚蕴灵丹,沈飞云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就算身负重伤,也能一天之内化解。蕴灵丹不能解开噬心蛊,也能叫人好受些许。 简亦恪思量片刻,拒绝道:我不敢拿父皇的安危冒险,万一服下蕴灵丹,病情加重该如何是好? 呵。沈飞云轻笑一声,立即倒出药丸,转身塞进皇帝口中。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顷刻间完成,他人根本无法阻止。 沈飞云,你做什么!简亦恪抽出佩剑,猛地朝沈飞云刺去。 沈飞云微微一笑,挥挥衣袖,腰上的扇子瞬间落在手中,开扇。 玄剑与纸扇两相碰撞,火花四溅,刺耳的划动过后,清脆的落地声响彻长生殿。 玄剑断成两截。 简亦恪握着断裂的佩剑,脸色铁青。他深吸一口气,将断剑狠狠摔在地上,问:沈飞云,你想谋害皇帝与太子吗?你是三弟的好友,自己嚣张不打紧,就不怕连累他? 你在说什么废话?沈飞云执扇,直指简亦恪面门,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底气。 简亦恪鲜少被人忤逆,更遑论被人用武器指着鼻子威胁。他一抬手,大喊道:来人 放肆。皇帝咳嗽两声,大声怒斥。 简亦恪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打了个寒颤,沉默片刻后,轻声道:父皇 你们统统给我退下。皇帝挣扎着坐起,抽出枕头扔到简亦恪身前。 退下。简亦恪叹道,说完,一转身,落寞地离开。 沈飞云,你留下。皇帝道。 第25章 简亦恪闻言,脚步微顿,回过头瞥了沈飞云一眼,而后领着人退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皇帝驱逐奴才婢女,沈飞云你过来,坐在床头,让我好好看看你。 太监宫女纷纷低头,退了出去。 沈飞云依言,坐在床边,低头垂眸。 你父母如何?皇帝咳嗽两声,唇边溢出一抹鲜血。 很久没回家,这次回京去了玉枫楼,还没有来得及看望父母。沈飞云从怀中抽出丝帕,递了过去,没听人说有什么不好,想来他们应该过得不错。 那就好。皇帝接过丝帕,抹去嘴角的鲜血,我半年没有上朝,见不到你父亲,有些事来不及和他讲明。我如今这般境遇,真怕他也遭遇不测。 父母武功高强,府邸外密布高手,不会有事。 沈飞云直视皇帝,听对方谈及父母,心想:或许有什么要事,需要由我告知父母 皇帝此时却不慌不忙,脸上怒气开始消散,只字不提中毒一事,开始闲话家常:老三怎么样,娶妻了没? 他口中的老三,自然指的是侄儿简亦善。简亦善的风流韵事一大堆,前天和金陵第一美人谈天饮酒,转眼昨天就与落英阁主比武,今天替花魁赎身,明天又和尚书二女闹得满城风雨。 沈飞云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题,只好简单道:还没。 他年纪不小了,皇帝语重心长道,该定下婚事收收心,替他父亲接过肩上的重担。 是。沈飞云应声,内心却不以为然,收心与婚嫁是两回事,按照简亦善的性子,婚嫁后保准伤透新婚妻子的心,不如只身一人,乐得没牵没挂。 虽然聊的是自己好友,但沈飞云也明白,皇帝要说的绝不是简亦善,不然为何只留下他一人,而不叫简亦善一并留下。 皇帝话锋一转,拍了拍沈飞云肩膀,劝道;老三不着调,你和他混在一起,莫要被他带坏。你如今也快十九,是成家立业的年纪,听闻太和郡主温良贤淑,等我病好,便为你们指婚。 沈飞云闻言,心中一沉,不住苦笑。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沉声,目光从沈飞云身上扫过。 我有心悦之人。沈飞云随口胡诌。 原来如此,皇帝面色稍霁,我还当你顾忌太子,太子原向我求过,要将太和郡主赐婚于他。你既然有心悦之人,不妨开口,我为你们二人指婚。 沈飞云没想到皇帝醒来,不去追查下毒之人,反而关心他和简亦善的婚配,这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不禁猜测,皇帝应当知道下毒之人是谁,而被下毒不死,苟延残喘半年,应当也有自己的法子,能够继续活下去。别人身中蛊毒还优哉游哉,他又有什么资格替人着急? 皇帝见他默然不语,追问:你心悦之人究竟是谁? 沈飞云一阵心烦,他哪里来的心悦之人,但话已经说出去,总不能反悔说:不过开个玩笑,其实并没有这个人。 他定了定神,淡然道:他叫苏浪。 苏浪?皇帝皱眉,没有听过这个女子,她是何人之女,竟能赢得你倾心? 话越说越偏,再拽不回来。 沈飞云硬着头皮道:不是女子,是巡盐御史的三子,师承流岫城主辛含雪。 你皇帝面露惊诧,没想到沈飞云喜欢的竟然是个男子。 他饱经风浪,很快恢复神色,教训道:分桃断袖之事古已有之,也算不得惊世骇俗。只是你身负传宗接代的重担,不可沉溺此道,总归要娶个好人家的女子,留下血脉。 你真喜欢,蓄养几个清秀男人即可,可听你的意思,这苏浪不是可供玩弄的小子 沈飞云听得直皱眉,随口报出苏浪的名字,只是不想被指婚,可听皇帝的意思,他还是逃不过此劫。 他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皇帝注视他片刻,笑道:好,也可,随你父亲。沈照当年情系你母亲,至今没有妾室。 沈飞云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逃过一劫。 皇帝将沈飞云的神情尽收眼底,见时机成熟,开口问:我半年未上朝,如今是何人在主持朝政? 不知。沈飞云绝不掺和这些事,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用在这时候正合适。 他接着道:我之前都随师父习武,学成后游山玩水,青州、兖州、徐州各地都走了一个遍。我只知哪里山清水秀,不知长安发生何事。 这不是我想听的。皇帝失望道,外面那些人,我都不能信任,只有你说的话,我还能勉强听取七八分,可你却尽说漂亮话,连我都要欺瞒。 陛下冤枉我了,我所说句句属实。沈飞云面不改色。 不必客套,随老三称我伯父即可。皇帝不悦道。 伯父。沈飞云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闭口不言,眼观鼻、鼻观心。 殿内好一阵沉默,皇帝终于长叹一口气,问:我听你们刚才的话,解药在胡奴手中? 听来如此。沈飞云模棱两可道。 皇帝又问了几句,皆是无关痛痒的废话。 沈飞云思量片刻,懒得再打哈哈,去揣度别人的心思,直接抢白,开口问:伯父,你知道谁下的蛊毒吗? 皇帝刚想说的话被堵在嘴里,沉默片刻,冷笑道:是太子。 如若不是孤立无援,只能求助于沈飞云,他应当不会这般爽快地回答。 沈飞云早就有所猜想,听到回应,没有十分惊诧,只觉得果然如此。 你小子很大胆。皇帝深感疲惫,开始回忆,当年你的父亲也这样大胆,东征西战,为我打下半壁江山。他功高震主,我对他有所忌惮,百般试探,他没有一字废话,直接把虎符扔到我面前,说老子不干了。 讲到这里,他大笑出声,岁月在他脸上的痕迹再也无法遮掩,褶皱横生。 他笑着夸奖:你很好,一开始说得小心翼翼,全是废话,我还当你是个绣花枕头,只为全身惜命,不为大局着想。如今看来,你和沈照一样,有气魄有胆量。 沈飞云失笑,纸扇抵在眉心,不住摇头。 原来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他不是沈照亲生的孩子,沈照夫妇只有一女。他出生便被许清韵抱走,按照许清韵的说法,是看中他的根骨,觉得他不习武可惜了天赋和根骨。 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小子,既然如此,有一件事,我放心你去做办,请你务必做到!皇帝直勾勾地盯着沈飞云,郑重其事道。 沈飞云收敛笑意,心想,终于来了,让他留下为的就是这一句嘱托。他正色问:何事?我能办到,定然竭尽全力。 皇帝紧紧攥住沈飞云的衣袖,冷冷道:叫沈照杀了简亦恪。 沈飞云心中一惊,抿了抿唇,并不答应,只是说:我会只字不改,一模一样告诉父亲。 好。顺便告诉他,不要耽搁,立刻,马上皇帝说完,脱力一般,瘫在床上,唇边挂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分卷(18) 他顶着床位的小银钩,漠然问:如果不服下解药,我至少还有几个月好活? 难说。沈飞云直言不讳。 难说要怎么说? 要看太子让你活几日。 错。皇帝嗤笑一声,我能活几日,要看你小子。 沈飞云眉头拧得更紧,不知自己如何就成了破局的关键。 低下头,皇帝招了招手,听我和你讲,我为什么还能活到今日。 沈飞云照做,凑到皇帝耳边,只听他说:我将遗旨放在将玉玺放下 皇帝推开沈飞云,合上双眼,一派平静祥和,当他嘴边挂上慈祥的笑容时,和其他任何老人都无分别。 他推开沈飞云,轻声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嘱咐的事情,你若办不到,我可就真死不瞑目。 我竭尽全力。沈飞云重复之前的话,不敢做出什么保证。 当他迈出长生殿,风雨声传入耳朵里,顿时觉得自己清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变天了。 可他再无法一走了之,他在意的人牵涉其中,他无法置身事外。 莫听风撑开油纸伞,笑道:好大的风雨,都听不清你们在讲些什么。 沈飞云点点头,钻入伞中,走向马车。上车前,他忽地转头,抬手触碰莫听风的脸颊,悄声说:变天了,记得打伞,想要避雨不沾身,便来寻我。我只为好人打伞,你若有求于我,从今往后就全改了,做个好人。 莫听风好一阵没有开口,最后哑声道:你同我说这个,是觉得太子会倒台吗? 不是。沈飞云收手,我是觉得很可惜。 莫听风紧随其后,钻入马车之中,笑问:可惜什么?是可惜我武功高强,却杀人不眨眼;还是可惜我看起来无忧无虑,结果满腹算计? 都不是。沈飞云淡淡道,可惜你品性太坏,做不了我的朋友。 莫听风脸上的笑意消散,扭过头,不去看沈飞云。半晌,他漫不经心道:或许。 第26章 沈飞云心事重重,马车停在东宫明德殿前,他下了车,才恍惚发觉,其余人都已离开,只剩下自己、莫听风和太子简亦恪。 简亦恪笑道:天色已晚,还望沈公子不嫌弃居所简陋,在东宫暂住一宿。 沈飞云急着赶回镇北侯府,婉言拒绝:我卑贱不堪,不登大雅之堂,与太子同住一个地方,简直玷污了东宫的干净,恳请即刻离开。 已过禁时,没有通行令牌无法出入皇宫,即便在长安街头,被巡逻的官兵捉住也是一顿拷问。简亦恪好奇道,沈公子这时急着出去,是父皇说了什么? 陛下说,要我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把他的遗旨和玉玺藏了起来,恐怕对江山社稷不利。沈飞云道。 简亦恪听到遗旨和玉玺,激动不已:那人是谁,如今何在? 不能说。沈飞云摇摇头,我已对天发誓,未杀死贼人,将物件带回之前,绝不泄露此人相关的任何一个字。 简亦恪像被浇了一头冷水,瞬间冷静下来,讪笑着开口。 既然答应父皇不能说,我不勉强沈公子。只是简亦尘对父皇不利,又手握十万精兵,我怕他打上长安,国家危在旦夕。如果遗旨和玉玺落在他手里,他篡改圣旨即位,在别人看来岂不是名正言顺? 的确如此。沈飞云冷淡道。 他心知自己无法轻易脱身,便随着简亦恪走入明德殿。殿内灯火通明,彻夜不歇。殿内的太监各个面貌清秀,婢女身量窈窕。 桌子是上好的紫檀,婢女沏的茶武夷正山小种,点着沉香。 沈飞云轻嗅两下,心中愈发轻蔑不屑。 沉香中加了料,是一种名为探芳唇的化功散。 有些化功散,如扭银丝、敛金袖等,无色无味,防不胜防,只不过功效不如探芳唇霸道。探芳唇伤及根本,如果不事先服下解药,吸入之后伤及根本。 此刻,沈飞云万分感谢自己师父,他从小食毒,这化功散奈何不了他毫分。同时,他对简亦恪的为人更加清晰,不愧是给自己父亲下毒的小人,对一个刚见面的人用药,十分符合简亦恪的小人形象。 或许是自负,觉得沈飞云已经是瓮中之鳖,简亦恪不再和沈飞云对话,转而与莫听风聊天。 青州分坛怎么回事?简亦恪语气中尽是不满,今年以来,上供的银两少了许多,是不是有人动了私心 莫听风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或许。 听简亦恪说话,沈飞云实在提不起兴致,只觉得昏昏欲睡,耳边有如蚊子苍蝇嗡嗡作响。轮到莫听风开口,他到有几分兴致,觉得莫听风冷淡的样子,与调戏他之时千差万别。 简亦恪似是不满莫听风的应答,觉得对方装聋作哑。 他索性点明:以前青州分坛都由糜勒一手操办,今年他离开,将事务全权交给何祐。我去敲打糜勒,他答应我会调查清楚,可刚回到圣坛,听说就被何祐杀害。 不全如此。莫听风点头,我收到消息,从漠北赶往青州调查,捉到了杀害糜勒的凶手,此人叫做苏浪。糜勒之死与何祐无关。 沈飞云听到苏浪的名字,眉头一跳,生怕简亦恪下令,要莫听风杀了苏浪报仇。好在简亦恪并不在乎糜勒的性命,只是在乎青州分坛是否忠心。 简亦恪冷笑一声,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想知道,你为何没有处置何祐? 懒得处置。莫听风放下茶杯,何祐在青州根基很稳,在中原一带也是声名远播,我若动手杀了他,青州的教徒难保不会涣散,我不想冒险。 婢女见他茶杯已空,立即上来斟满,而后放下茶壶,宛如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立在简亦恪身后。 沈飞云与何祐有过几面之缘,倒不觉得这个人讨厌,相反还觉得此人有几分可取。 何祐也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在简亦恪和莫听风嘴里,好像鸡鸭牛羊一般,与畜生无异。对他们有利,就留下这个人;对他们不利,便考虑是否要除去。 沈飞云不禁为何祐感到一阵阵悲哀。 只是莫听风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江湖流传,圣火教小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有一点点惹恼他的地方,性命不保尚且是轻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真叫人懊悔不已。 沈飞云心想:江湖流传大多不切实际,好友简亦善不过多情了些,到了别人嘴里,就成了辜负千万姑娘的浪荡子。 看来这小魔头也是如此,坏事应当做过不少,但肯定不是随心所欲之人。圣火教到他手上迅速壮大,远胜莫无涯时期,这需要极大的心力,光凭威胁震慑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他愈发纳闷,这样厉害的人,到底看上了自己哪一点?估计还是觉得他有些意思,把他当做玩物逗弄而已。 莫听风的话滴水不漏,却让简亦恪尤为不满。 简亦恪强硬道:何祐越是厉害,他不忠心,危害就越大。这样的人留不得,你找个时间处理掉。 不可。莫听风重新端起茶杯,你想想何祐怎样取代糜勒,我们如法炮制,重新树立一个人,渐渐取代何祐即可。能够兵不血刃,就不要大动干戈。 简亦恪这才好过一些。 他惯于发号施令,最见不得有人忤逆,这莫听风不按照他说的做,让他心怀芥蒂。可他没有兵权,最多与御林军统领有交情,还真奈何不了圣火教。 莫听风一直反驳他,好在最后还是给出了解答,向他递出了投名状。 至此,沈飞云心中清楚,这两人谈事不避讳他,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准备拉拢他,和他成为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要么准备处理掉他,毕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听见也无妨。 是夜,简亦恪与莫听风对账,将各个分坛上供的银两一一校对。 油灯渐渐暗下,简亦恪忽然一拍桌子,怒道:谁负责添油,竟然粗心至此,还不快给我出来? 一个小太监跑了出来,扑通跪倒在地,磕头求饶:殿下息怒,奴才一时粗心大意,还请饶恕奴才 简亦恪没有叫停,他便一直喊着请饶恕奴才,一边不住磕头,直到白玉钻上沾染血迹。 清醒了没?简亦恪挥了挥手,清醒过来就去添油,没有下次。 谢殿下开恩。太监连忙抹去脸上的泪痕,小跑到墙边,一盏盏给油添灯。 临近卯正,太监婢女们一夜无眠,添灯的一个瞌睡被抓,吓得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惟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外面风雨潇潇,没有日出,因而一片昏暗。 简亦恪与莫听风聊完,累得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去歇息,过两个时辰,我会派人去叫你们。说完,他指了指添油的太监,你过来。 太监想控制表情,不得法,哭丧着脸。 简亦恪一把拉过太监,推到莫听风怀里,道:带着这个不开眼的奴才去睡吧。 不必。莫听风扶正太监,走到沈飞云身旁,我同他一起歇息,不必派多余的人来打搅我们。 简亦恪一挑眉,拍了拍手,道:将东西带上来。 一位貌美的婢女端着木盘走上前来,木盘里放着制作繁复的锁链。 差点忘了你,沈二。简亦恪微微一笑,你先前斩断我的佩剑,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父皇交代你事情,你又不肯告知于我。这几样加在一起,我该如何整治你才好? 沈飞云耸肩,笑道:我也很好奇。 看来简亦恪是真放心化功散,觉得他如今武功尽失,能够任人拿捏。 不可动他,莫听风寒声道,沈飞云是我的人,你想要整治他,问过我没有? 什么?简亦恪深感惊诧,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莫听风对沈飞云竟然来真的,不惜为了沈飞云开罪自己。莫听风喜好男色,他几年前就已知晓,还往对方床上送了不知多少人,从不见对方认真,都当做玩物对待,用完就扔。 简亦恪这才看向沈飞云,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除去嫉妒、愤恨,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俊美非凡,脸上每一处都似造物主精雕细琢,棱角分明,身上掩不住的贵气,风流天成。 莫听风对这样的人一见钟情,不愿意别人触碰,好像确实在情理之中。 那就把人送给你。简亦恪将锁链扔了过去,既然喜欢,便将人拷上,免得他挣扎溜走。 沈飞云静静凝望莫听风,看着对方接过锁链,朝他走来。 他开始估量,抽出纸扇打败莫听风,皇宫内躲开御林军,接着穿过条条长街,最后回到镇北侯府。 绝无可能。 沈飞云苦笑,伸出双手,任由莫听风拷上锁链。 得罪了。莫听风轻声道,几不可闻。 第27章 手上的触感,冰冷诡异,像被一条沉重的毒蛇缠绕。 而莫听风指尖明明偏冷,却在寒秋中显现难得的温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他的手腕。 沈飞云长出一口气,两只手腕轻触,上面的锁链撞击,如环佩叮当作响。动作间,腕上的指尖滑落,那若有似无的温度也随之消散,惟有那触感还挥之不去,在肌肤上停留盘旋。 莫听风忽地灿然一笑,伸手牵住锁链,对简亦恪道:那我带他走了。 良宵苦短,好好享受。简亦恪意味深长。 莫听风转身便要走,却又听得简亦恪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做事还是多留一个心眼为好。说完,在沈飞云身上点了几下,封住他的穴道。 沈飞云能够躲开,却心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索性任由对方动作,惟有沉沉地叹息一声,以表心内的无可奈何。 他之前还大放厥词,可一转眼便落在了对方手中,真是不能再倒霉。 莫听风回头,点点头:多谢。 我送你的礼物,还请你仔细品尝。简亦恪最后留了一句话,默默注视两人离去。 沈飞云被牵着,跟随走到偏殿,这里没有明德殿那边巍峨气派,却胜在玲珑雅致,的确可以用来招待上宾,绝不会失礼半分。 太监推开门,引着两人走到屏风后,停在水桶边,轻声道:水温正好,还请两位快些洗漱,以便歇息。 你出去。莫听风语气冷淡,俨然惯于颐指气使。 太监没有多说,只是退到门口,隔着屏风看不到两人,却能听见二人说话、行事的响动。 出去! 伴随着怒斥,一只舀水的银葫芦穿过屏风,砸在太监脚边。太监闭眼,浑身一个激灵,缓缓睁开眼看向脚底,暗自庆幸差点砸在身上,还好小魔头失了准头。 听不懂人话吗?还不快给我滚!你一个太监,这么喜欢听人行事的墙角?屏风后原来刻薄的话。 太监低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缓缓道:奴才只听太子殿下的话,他要我在伺候公子,我若离开,性命难保。 算了。沈飞云走出,捡起银葫芦,冲太监安抚一笑,疯子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你说谁是疯子?莫听风抱住沈飞云的腰,下巴架在肩膀上,说话间,冲太监森然一笑,露出两排齐整洁白的牙齿,整个人好似活着的厉鬼。 沈飞云脸色一沉,呵责道:放开我! 我偏不。莫听风低头,在他颈侧留下见血的牙印,在玉枫楼里,你不是嚣张得很,拿着一把纸扇就想割我的头颅。当时,我便在想,若用这把纸扇划过你全身,又是何等模样 说到后来,他伸出手,抬起太监的下巴,笑道:你自己要留下,怎么,听了这两句调笑,脸就红得像是要滴血,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分卷(19) 太监牙关紧咬,双眼通红,要哭不哭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只要多说一个字,下一秒就会忍不住落泪。 够了。沈飞云抬手摸了摸颈侧,指尖上沾染鲜血。他眉头紧皱,心中骤然生出危机,疲惫道:你不要再戏弄他,他留在这里,不过听命行事 怎么,莫听风笑得愈发放肆,你见不得我戏弄他?你这样为他着想,我便当你是在吃醋。 沈飞云觉得和莫听风交流,简直对牛弹琴,愈发倦怠不堪。 吃醋这两个字放在自己身上,简直无稽之谈,他对莫听风好感有限,恶感却不少,吃醋之语不知从何说起。 莫听风紧紧搂住沈飞云的腰,将人往屏风后拖去,耳朵道:他武功低微,只要我们轻声细语,想来他也听不见。他是太子派来监视我们的,至于同情他,你大可不必如此好心。 你想做什么?沈飞云微微蹙眉。 这次对方的话,他听得分明,没什么不懂的地方,看来对方是否愿意说人话,全凭心情。 莫听风夺过沈飞云手中的银葫芦,往浴桶里加了两勺热水,低声道:我只想同你逢场作戏,假装欢好,骗过简亦恪。你想活命吗?若想的话,只有跟了我,叫简亦恪以为你是我的玩物,他才会放过你。 不会。沈飞云凑到莫听风耳边,我知道遗旨和玉玺的下落,他不会放过我的。 莫听风宽衣解带,褪下一袭绛红长袍,笑问:你知道他不会放过你,却还告诉他,遗旨和玉玺在你这里,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沈飞云神色淡然,坦荡道:我将蕴灵丹喂进皇帝嘴里的那一霎,便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头,成了一粒别人手中的棋子。 莫听风跨进浴桶之中,双臂叠在边缘,仰头注视沈飞云,笑得天真和气。笑了一会儿,他继续问:你有想过如何破局吗? 想好了。沈飞云微微一笑。 从离开玉枫楼前,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他怎么可能毫无退路,随随便便跟着小魔头离开。 哦?莫听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一二三,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真厉害,比我想得还多、还远不知你的后手是什么,能告诉我么? 沈飞云淡淡道:不能。 真可恨。莫听风嗔怒道,我和简亦恪聊了这许久,把底裤都亮给你瞧了。聊天之时,我心中不住地担忧你,盘算着要如何保你安然无恙。可你有法子,一个字也不同我说,任由我担惊受怕, 莫听风说话颠三倒四,却不是没有目的,几乎每句话都有深意。 沈飞云不得不承认这个小魔头的心机手段,半天前,他还恨不能杀了对方,现在明知对方想要套话,却不觉得有何不对。能将这样奇怪的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而不叫他厌恶,也算一种难能的本领。 莫听风说完,猛地起身,一把拽住沈飞云的衣领,将人往浴桶里拉。 太监守在门口,好一阵只听得模糊不清的细语,此刻却听得水声哗啦,一想便知两人在做些什么荒唐的事,不由得耳尖泛红。 我过两天要走。莫听风双臂撑在浴桶上,将沈飞云困住,你不若从了我,我保证绝不喜新厌旧,日日夜夜专宠你一人。至于遗旨和玉玺一事,我会同太子交涉,保准你毫发无损,轻松离开长安。 沈飞云闻言,心中的怪异和好奇再无法压抑,统统涌上心头。他沉声问道:你为何对我如此执着,我不信一见钟情。 别说话。莫听风低头。 沈飞云手带镣铐,内力被封,根本无法挣脱,只得向下滑去,沉入水中。 莫听风将人捞出水面,怏怏不乐道:算了,你这人真不解风情。说着,替沈飞云宽衣解带。 沈飞云面色沉得能滴水,中秋夜的记忆浮上脑海,与此同时,心中的不安升至极点。 为什么,他又要经历这样的事?他怎么不知自己好在哪里,值得别人百般捉弄。 你若碰我一下,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沈飞云眼中弥漫着深沉的恨意,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但凡我活着一日,便没有一日不杀你。如此,你还要对我不规矩吗? 那又如何?莫听风低头,敛起眸中的落寞,笑得诚挚动人,你当真不知你有多动人。如若能采撷天上漂浮不定的飞云,将你拉下人间来,从今往后,我就是日夜提心吊胆,甚至有朝一日疏忽大意,死在你手中,又有何不可? 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款款动人,就连沈飞云听后,都有一瞬陷入恍惚之中,回不过神。 半晌,他侧过头,不去看莫听风,哑然道:我绝不会喜欢你,何苦 莫听风捧住沈飞云的下颔,在嘴角轻浅一吻,末了,将额头抵在对方颈肩,沉默不语。 你松开我,放我出去,我要换衣。沈飞云懒懒道。 莫听风一动不动,语气中带着诡异的笑意:我想问你,无法对我动心,是因为你心里早已有了苏浪,是吗? 沈飞云听到苏浪的名字,心中漏了半拍,抿了抿唇,反驳道:不是。 凭什么苏浪能与你欢好,我便不行?莫听风恨声道,就因为苏浪甘为人下,对你言听计从,百般讨好? 沈飞云听得莫名其妙,言听计从、百般讨好这八个字,与苏浪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天差地别。 他觉得实在无法再交谈,冷冷道:你放开我,否则今朝太阳落下之前,你必然会后悔。 不。莫听风摇了摇头,你忘了,外面风雨大兴,莫说今朝,明日也一并看不着太阳,你我要怎么后悔? 沈飞云动了动嘴,想说太子快要倒台,他绝不是好的靠山,届时你别死无葬身之地。 可到最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淡淡一笑,回答:那你便继续跟着简亦恪为非作歹,我不拦你。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的事情再说三遍:沈攻苏受,沈攻苏受,沈攻苏受。 在沈飞云面前,苏浪会自发自觉地躺平,这种看起来有点逆的调/情方式,就是我的口味。 不拆不逆,是我的原则和坚持。 第28章 你不懂。莫听风低声呢喃,很快,话语消失在唇齿之间。 沈飞云狠狠掐住莫听风的肩膀,推搡着,只是内力尽失,而眼前的人犹如一座大山,任凭他如何动作,无法撼动毫分。 带着腥气的铁锈味不断蔓延,可身上的人全不在意,末了,到底是他不忍心,松了劲道,任由对方动作。这破罐子破摔的无奈,颇有几分予取予求的影子,莫听风见状,心中烈火更炽,再无理智可言。 莫听风看似凶狠,实则毫无章法,青涩异常,挑逗手法之拙劣,实难令人相信他是风月常客。 半晌,他凑到沈飞云耳边,唇边的赤血落在对方鬓边,轻声问: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什么?沈飞云避无可避,极尽全力压抑怒气,冷笑不止。 莫听风语气诡异,似笑非笑道:倘若苏浪亲你、吻你、触碰你,你也这般任由他么? 任由!沈飞云赌气道,你碰我,我只觉作呕。苏浪若要想碰我,我听之任之,由他性子,他怎么高兴我怎么来。 莫听风脸色变幻莫测,闭眼沉思片刻,而后蓦地笑出声来,笑得倒在沈飞云身上,停不下来。 沈飞云不安至极,疑心自己今日免不了再次失身,加上对方贴得太紧,胃部一阵阵翻涌,诚如他所言被莫听风碰,只觉作呕。 当干呕声响起,莫听风这才收敛起笑意,蹙眉看向沈飞云,不解道:你当真觉得恶心? 沈飞云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趴在浴桶上,干呕不已,看架势仿佛要将自己的胃一并呕出来。 莫听风脸上的血色渐渐消散,眼中升起担忧。他抬手,不急不缓地拍着沈飞云的背,试图安慰道:我不碰你了。 拿开你的手沈飞云断断续续道。 他打小有点过分爱干净,为克服这个毛病,甚至试过故意扮脏,多年来想方设法,却丝毫没有作用。 于他而言,想要染指他的莫听风,便是脏东西。 我不动你。莫听风一字一顿,郑重其事,说罢,缓缓后退,两人之间遂留出一臂的空隙。 沈飞云干呕不止,吐了个昏天黑地后,终于徐徐平息下来,好受些许,只是胃部翻涌的滋味久久不息。 莫听风沉默片刻,再次问道:为何同样的事,苏浪做得,我做不得? 沈飞云听到熟悉的问题,回过头,冷冷瞥了他一眼,懒洋洋道:大约是我把苏浪当知己,把你当无赖。 沈飞云原以为这句话能叫莫听风生气,岂料对方听后,抬手扶额,低头笑出声来。 有何可笑?沈飞云抿唇,问完也不期盼回应,起身准备离开浴桶。 可笑苏浪做了轻薄的事,无言再见你。莫听风声线飘忽不定,又似笑又似哭,我却不同,我做这样的事,毫无负担,因为我就是这样强取豪夺的魔头。 沈飞云出浴,不解道:这又如何可笑? 可笑!莫听风也缓缓起身,他这样遮遮掩掩,暗藏心思,以朋友之名,行情人之实的人,你允许他碰。而我坦坦荡荡,诉说衷情,恨不能将一颗真心剖白洗净,小心翼翼地捧在你面前,你却不允我碰。你自己说,这可不可笑? 沈飞云手上戴着镣铐,身上这套衣物无法除去。 莫听风说话的时候,他打定主意当做耳旁风,因此兀自处理湿透的外袍,末了轻浅一问:所以? 倘若换个人,话都说得这般漂亮、明确,结果得到这样一句轻飘飘的问话,恐怕都会失望透顶,可莫听风却像得到一丝无谓的甜蜜,奇异地勾起嘴角。 我想知道沈飞云无法脱掉衣物,索性直接撕裂,你是如何知道,苏浪轻薄我后,无言面对我? 他总觉得,那日苏浪不辞而别,另有隐情,或许是为了拿到一点金的子母蛊。毕竟他不认为苏浪爱慕自己,相反,两人情/事再激烈,他也视作解蛊的必由。 他早已言明,自己鲜血含毒,能够压制一点金的毒性,只需割腕合掌便可解蛊。奈何苏浪不信,非要以身取蛊。 这是他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得出的答案,至于苏浪无颜面对自己,因此落荒而逃,他不信,苏浪还不至于这般狼狈懦弱。 沈飞云转过身,目光扫过莫听风,细细打量。 莫听风背对他,拿起屏风上挂着的素衣,一边穿衣,一边回道: 苏浪在我手中,我要取得一点金,自然将他得到一点金过程拷问得一清二楚。他可是为了少受些皮肉之苦,转眼就将你卖得一干二净,可怜你还对他这般情深义重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转头冲沈飞云灿然一笑,不知为何,只见得沈飞云面色沉沉,好似风雨欲来,眼中满是震惊。 怎么?莫听风皱起眉头,轻声问。 难道苏浪真的如此重要,他随口诌了一句,便引得对方恨意重重。 他见沈飞云没有反应,思量片刻,冷硬道:所以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对你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无颜面对你,不是我杜撰诋毁他。 你不是问过我,为何对你一见钟情。因为我听了苏浪的话,心想世上还有这样的呆子,若是能钟情于我,我定珍重,绝不辜负。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沈飞云冷冷道。 他非但没有被说服,反而气势越发惊人,敛眸肃色,款步朝莫听风走来。 莫听风穿好素衣,取下另一件中衣,转身道:我清楚得很。 沈飞云走到身前,忽地嗤笑一声,低头凑到他耳边,低低求道:解开我的穴道。 不可。莫听风摇头拒绝。 你解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苏浪的。沈飞云漫不经心地诱哄道。 莫听风心中一跳,正是这样的嗓音与态度,散漫、淡然、慵懒,将世间万物排除在心间的傲慢。 他明知不应如此,却不由自主地抬手,替沈飞云解开穴道。 莫听风问:什么秘密? 骗你的。沈飞云冷冷一笑,苏浪的秘密没有,我的秘密倒是不少,我可以告诉你。第一,玉枫楼是我大姐的店,伙计是我家的人,你千不该、万不该,选在那里找我。 莫听风猛地抬头,吃惊道:你不是许清韵抱来的孤儿么?玉枫楼可是沈 沈字一出,他终于回过味来,霎时间闭嘴,噤声不语。 这也是苏浪同你说的?沈飞云全无笑意,眼中尽是失望,许清韵逢人便说我是孤儿,也不算说谎,不过只对了一半。这是第一个秘密。 说到这里,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继续:第二,有时候不要太自信,说不定别人,比你自己,更加了解你。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饶是莫听风没有听懂,都暗自心惊。 最后一个秘密 沈飞云慢慢开口,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发难,一把将莫听风按在屏风上。 莫听风被他几句话打乱心神,正等待下一句,不料被人欺身压住。 蜀锦屏风倒在地上,两人齐齐倒在屏风上。 别动!沈飞云早已运起锁链,紧紧缠绕在莫听风的脖颈上。他见莫听风果然听话,没有轻举妄动,便将人翻了个身,撩起对方刚打理整齐的一袭素衣。 隐秘的一粒红痣,长在苏浪自己也瞧不见的地方。 沈飞云摇了摇头,淡淡道:天意如此苏浪 苏浪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颤,想要回头看,却被告诫:别动,再动你的脑袋就要易地了。 分卷(20) 难怪你之前扔了那把银葫芦,沈飞云隐忍道,你是不是早就清楚,上面涂抹了无色无味的药,遇热会溶解?解药就是你在明德殿饮下的正山小种,我疏忽大意了。 苏浪听得胆战心惊,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因服下解药,幸而躲过一劫。 庆幸的同时,他盘算如何脱身,却发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非沈飞云自觉扯开锁链,否则自己毫无把握,根本无法全身而退。 想到最后,他只得抬头,朝门口的太监使眼色。只是太监低头,眼睛里只有脚尖和地砖,再无其他。 沈飞云长舒一口浊气,额头抵住对方的后颈,无奈地问:出水后药效会发作,我央求你一件事,你能否答应? 不等苏浪开口,他自顾自道:替我纾解药效,我们之间便算抵过,如何? 好。苏浪一口答应,要如何解开你中的药? 沈飞云解下顶上的银冠,一把扔到太监脚下,沉声道:出去! 太监心知药效发作,已经完成太子的吩咐,于是满口答应,慌乱地开门出去复命。 既然你已答应,接下来的事可算不得我失礼。沈飞云一把按住苏浪的后颈,别回头,回头就不像苏浪了;也请你千万别出声,我听了难受。 苏浪至此仍未明白过来,而后却只能咬住手腕,或攥紧屏风,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写,最后还是觉得这样写更加好。 沈飞云现在的心态很微妙,知道莫听风就是苏浪后,沉默的瞬间想通了很多细节,比如披风,比如苏浪竟然真的暗恋自己,又比如苏浪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一次之后,两人应该彻底做不成朋友了。 第29章 苏浪瘫倒在屏风上,身上每一根筋骨都被重重碾过,酸麻万分,仓促之下,准备不足,几次下来,竟比初次还要疼痛些许。 沈飞云松开锁链,走到浴桶边,弯腰拾起自己的纸扇,将内力灌注在扇大骨中,奇巧地敲了两下镣铐。清脆的金铁碰撞声后,手上的玄铁应声裂开,哗啦落在地上。 这也想困住我?沈飞云揉了揉眉头,未免也太看不起他。 苏浪听到铁链落地,回过头,失落道:你要走了么? 沈飞云沉默片刻,语气冷淡:怎么,你要拦我? 我苏浪双唇殷红,不住翕动,半晌,低下头,终究没有说出阻拦的话,你走罢,能得片刻温存,是我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沈飞云重复这四个字,心知苏浪又在说谎,于是恨恨道: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之前说了那么多浑话,如今我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你反倒不敢说出真心话,你要我怎么明白知晓你的心意? 苏浪心中难受万分,之前逗弄沈飞云,不过是看准对方不会真有反应,于是放肆大胆,借莫听风的皮囊,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可阴差阳错中了药,两人稀里糊涂犯下错事,他当真难以接受。 沈飞云还以为他是莫听风,却真动了他 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你。苏浪咬着牙,缓缓爬了起来。胳膊上挂着的素衣被汗水浸湿,他索性扔了开去,仍旧捡起原先的绛红长袍,未着里衣,直接往身上套。 你!沈飞云看不下去,轻喝一声,走上前来,神色复杂,至少先清理干净。你要我帮你,还是自己来? 不用,随它去。苏浪装得洒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倒是你,再不走,我改变主意拘禁了你,你可别后悔。 沈飞云握住苏浪的手腕,将人打横抱起,一把扔回浴桶中,低声道:如今药效已过,你若不当回事,我便亲自动手。 苏浪咬咬牙,神色变幻,眼神飘忽不定,而后低头含混道:别看我,你转过身去,我自己动手。 片刻后,苏浪出浴,沈飞云连忙捡起浴巾。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微弱而熟悉的气息,沈飞云呼吸一滞,怔在原地。 一息之间,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齐齐倒地。 沈晚晴敲了敲门:你们好了没?说完,不等两人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殿门。 沈飞云这才回过神来,用浴巾牢牢裹住苏浪,将人兜在怀中。 我来的不是时候,沈晚晴轻淡道,正巧听了个正着,于是候在树上,不料叫我一阵好等。 沈飞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拧眉道:听墙角也能说得这般清新脱俗,真是可恨。 沈晚晴神色颇不耐烦:又不止我一人,你脸皮厚得很,也不见你呼退殿外的人,只对我发作。我连夜赶来救你,结果你却好是享受,还妄想我给你好脸色? 够了!沈飞云打断大姐的长篇大论,带我出去,我有急事要找父亲商议。 沈晚晴双手环抱,背靠着门框,问:连同你怀中的人一起?怎么,漂泊多年,终于不打算学着简亦善那混小子,准备带人回家? 只不过比简亦善还惊世骇俗,瞧上个男人。沈晚晴面上不显,心中大为光火,心想完蛋,到家后她得赶紧跑,别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要随我走么?沈飞云低头问苏浪。 苏浪从沈飞云怀中抬头,犹豫片刻,强颜欢笑道:走不了,我还得留下,我会来寻你。 这下,他笑得再无之前天真烂漫,只剩下苦涩。 当他从沈飞云怀中抽身之际,沈晚晴却忽然发作,质问:这是谁? 苏浪抬眸望去,心中一惊。他虽听说过沈晚晴的大名,却不并相识,自然没有得罪过对方,能让她这般气恼,只能因为自己借用了莫听风的外貌。 沈飞云抿了抿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苏浪一眼,似是等他说明。 正如苏浪所料,果不其然,沈晚晴咬牙切齿道:沈飞云,我还当你在哪个神仙身上开了窍,竟然是这个小魔头,你你对得起你的生父生母吗?难道你竟然忘了仇怨? 苏浪闻言,心愈发下沉,明白在沈晚晴这里,恐怕不能善了,原来莫听风还与沈家有仇? 沈飞云见苏浪呆呆出神,并不做声,只好代为维护:与他无关。 如何与他无关?沈晚晴走上前来,一把扯过沈飞云的中衣衣领,将人拉到面前,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莫无涯的儿子?既然是,那要如何才能无关?这个小魔头手段狠厉更胜他父亲,你还要维护他! 苏浪双手紧攥,指甲陷入掌心,沉声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与你无关。沈飞云正色道,你只需告诉我,愿不愿意随我一同离去,天南海北,再无江湖纷争,只有浪荡快意。做个好人,我便同你一起 这就是沈飞云,苏浪冷笑一声,出声打断,我不过因为意外,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你就放不下我,要同我两人漫游山水,你可真是再好心肠没有。 不说之前我如何叫你作呕,只听你阿姊的话,我还与你家有世仇,你也要救。神仙不来渡我,你沈飞云却愿意舍身饲魔。 沈飞云被气得不轻,他尚未原谅苏浪欺瞒自己,好心好意要带对方离开是非之地,结果被好一顿奚落。 如此看来,之前求之不得咎由自取一听便是反话,这苏浪心思太深,他这样善于揣摩的人,竟也束手无策。 你到底要怎样?沈飞云深感疲倦,语气中不自觉捎带傲慢,仿佛逼问一般,你就这样贪功恋势,把着圣火教,不惜臭名远扬,也要与太子勾结? 我没有! 苏浪刚想为自己争辩,却倏地回神,忆起自己还是莫听风,于是笑道:我便是这样的魔头!你清高,生来有权有势有钱,不像我,一切都要用自己的双手,沾染无数鲜血,才能赚取得来。 沈飞云闻言,真恨得不行。 这好好的人身上,怎么偏偏长了一张嘴,这样牙尖嘴利! 沈晚晴听了半天,原本还打算痛斥沈飞云,没想到小魔头自己就说得简洁明了,省得她再劳心劳力劝说。 她原本心想,凭他与沈飞云二人,联手杀死莫听风不算难事;但如今看来,二弟别说去杀这小魔头,简直恨不能叫对方回头是岸。 走了。沈晚晴压下怒火,懒懒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架不住这小魔头根本不领你的情,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你要是再啰嗦下去,待会儿太子的人来了,我绝不管你。 沈飞云知道大姐的性子,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于是最后同苏浪道:太子能给你什么,你随我走,我悉数奉上。 你个赔钱货!沈晚晴听得火冒三丈,伸出手,差点就要给沈飞云一巴掌,好在转念一想,自己与沈飞云打骂,反倒叫小魔头看了笑话,这才住手。 停住后,她好一阵心慌,自家二弟莫不是喜欢上了魔头? 沈晚晴攥住沈飞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别对他们这样的人动情,不值当。你师父就是前车之鉴,被辛含雪这小人伤透了心。说罢,也不管沈飞云只套了件中衣,拉着他往外走。 等一下。苏浪出声阻止,你将我与沈飞云,同许清韵、辛含雪作比,究竟何意?我们之间并无相似之处 莫听风是不折不扣的魔头,杀人不眨眼。而许清韵与辛含雪都是成名已久的剑客,怎么到了沈晚晴嘴里,辛含雪竟然成了辜负许清韵的小人? 沈晚晴回过头,语带讥讽:你不知道? 沈飞云定在原地,若有所思。他曾经从大姐口中打听到只言片语,与江湖传言相反,辛含雪似乎不是个好人。 想到这里,他忧心起苏浪。苏浪作为辛含雪的关门弟子,很有可能看不破道貌岸然那一套,被蒙在鼓中,听命行事,犯下错误。 之前在青州圣火教,苏浪除去糜勒、讨回《含雪剑诀》,不知是否与师命有关。如今扮成莫听风与太子交涉,好像是艳羡圣火教的富裕与庞大,想要染指。 不知辛含雪交代了苏浪什么,他才会自幼学习易容术,而今又要不停地扮演他人。 这么做目的何在? 顷刻间,沈飞云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凝神望向苏浪。 苏浪摇了摇头,道:不知。 他师父与沈飞云师父之间的陈年往事,他又从何得知? 呵。沈晚晴轻笑一声,那圣火教与流岫城的内功心法如出一辙,这件事,你可清楚? 苏浪点头:听说圣火教的功法因袭自流岫城,不算自创,来路不正。 沈晚晴面色惊异,来路不正这四个字,从圣火教小公子嘴里说出,还是值得吃惊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沈飞云还是非常生气,但他还是放不下苏浪,想带着苏浪一起跑路。 苏浪不愿意跑路,因为他要完成师命。 第30章 非是来路不正,沈晚晴定了定神,缓缓摇头,而是本就同根同源,圣火教如今的功夫,都是当年莫无涯与辛含雪二人所创。 怎么会?苏浪眉目中隐隐捎带质疑。 他承师命,奉命取回《含雪剑诀》,师父所言便是莫要让奸邪小人拿到剑谱,免得日后有人发觉,不敢去找圣火教的麻烦,反倒来砸我们流岫城的招牌。 师父话里话外,都是圣火教偷学他们的内功心法,这还尤嫌不够,还要依靠他们的剑法来作奸犯科,横行无忌。 可听沈晚晴的话,好似他师父与莫无涯相识,竟然一起钻研过魔功。 圣火教和流岫城,一丘之貉罢了。沈晚晴语含讥讽,你和你父亲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那辛含雪就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你们两派现在没有联系,保不齐之后还要混在一起。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笑道:也不一定,你们圣火教还能存世几日,全凭上面那位的心意,你以为背靠太子即可安然度日,还真是毛头小子的想法 至此,她不再开口,直接拉了沈飞云,三两下飞出殿外。 沈飞云踏着轻功,跟在阿姊身后,轻车熟路地躲过禁军,消失在皇宫之中。 沈晚晴身法娴熟,出入皇宫如自家后花园,真不知她曾经来过多少次,才能这般熟记于心。 回家路上,风雨潇潇,两人浑身湿透。 等到了侯府,沈晚晴直截了当道:你寻个时间,把自己和莫听风的事,同父母交代清楚,不要遮遮掩掩瞒着二老。 沈飞云点头称是,是该把自己与苏浪的关系交代清楚,只不过现在不是时机,他如今还有别的事要说。 天虽未亮,却是时末刻,沈照与石莉萍两夫妇早已起身,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立即走上堂前。 沈二!石莉萍喜出望外,你怎么回来了也是,如今深秋时节,快要入冬,你早些回来与我们团聚也好。 她笑着迎上前来,嘴里不住埋怨:怎么不打伞,浑身湿透? 伞叫一个不开眼的小贼给偷了。沈飞云淡然道。 石莉萍摇了摇头,失笑,这小子又说浑话,保不准这伞是怎么丢的,但若有人能从沈飞云手中夺伞,这本领也不必当贼屈才。 快去换洗。石莉萍推着沈飞云往东阁走去,你这小子,这样冷的天,不多着几件衣裳,竟只一件单衣就敢在雨中穿行。年轻时候仗着身体好、武功强,以后老了就和你爹一样,一下雨,身上新伤旧伤疼得不行 换洗之事不急,先放在一边。沈飞云定在原地,转头朝沈照看去,父亲,我与急事要同你说,这才要紧。 沈照捋了一把胡须,好一派风雅,看来不似一介武夫,更似执卷而立的书生。只见他气定神闲,朗声道:有屁快放。 沈飞云长话短说,将昨夜之事复述一遍,最后将皇帝交代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分卷(21) 知道了。沈照捋完胡子,转身回房,出来之时,已经披甲佩剑,气势汹汹地骑马出门。 沈飞云想要出门,石莉萍拦住他,将刚拿出来的衣服递了过去,笑道:去见人,还是穿件好的。 两人既是母子,也无甚避讳,沈飞云直接擦干,穿好里衣,套上竹叶青的绸衫,就要往外跑。 刚跨出一步,石莉萍也撑着伞,风一样跟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沈飞云担忧道,你快回去,太子掌控御林军,不好对付,你若有个好歹,我要如何同爹交代。 闭嘴。石莉萍悠闲道。 她伞打得稳,将自己与儿子一把罩住,风雨中穿行无阻,任凭行得再快,风雨再大,雨丝愣是一点没有落在衣衫上。 沈照去调兵遣将,倒是沈飞云母子先到城门外。 不久之后,城门打开,北衙禁兵统领从宫内走出,远远问道:沈夫人,不知雨天造访,有何贵干? 石莉萍淡然一笑:周大将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特来拜访。 周思然显然很受用,正色道:多谢夫人挂念,此类的话还是少说为妙。让若你有事相求,不妨直言。 我在等人。石莉萍抬眸一扫,不见多少神色,波澜不惊。 周思然问:何人需夫人在皇宫前等候? 我夫君。石莉萍回道。 周思然脸色一变,还想说话,可远处马蹄声若隐若现,叫人心中大为不安。他转过头,刚开口说了第一个字,方才眼前的母子二人已然飘忽远去。 他回神,定睛一看,只见两人行到宫门前,眨眼间打昏守门的官兵,一人推开一扇宫门。 你们做什么?周思然还为反应过来,马蹄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军万马赶来一般。 他面色铁青,太子早和他说过,镇北侯沈照难以驯服,日后恐怕生变,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打了过来。 片刻后,轰然巨响传来,两扇千斤重的铁门倒地。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朝着沈飞云赶来,可瞬息之间,两人踏着轻功远去。 石莉萍优哉游哉,像是闲庭散步,撑着一把竹青色的油纸伞,风雨不侵。 如果硬要说沈飞云的一派悠然习自于谁,恐怕就是这常年不见的母亲。只是石莉萍当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沈飞云到底年轻,还差些火候。 等真打起来,石莉萍立于远处,眼中毫无忧虑之色。 沈飞云忍不住问:你不担心父亲? 要死早死了。石莉萍挑眉,老不死的,能活到今日,说明他并不该绝。今天这阵仗,给他塞牙缝都嫌细。 血水缓缓从高处流过,石莉萍移了下脚,终是觉得难以忍受,飞身立于树巅。 我讨厌血,她漠然道,也讨厌刀剑的声音。你莫要沾染血气,什么行侠仗义、报仇雪恨,统统与你无关,不要听你父亲、阿姊的话。你如今这样正好,游山玩水,时间、财物正应用来虚掷,投给美食、美景、美人 沈飞云点点头:我晓得了,多谢母亲教诲。 石莉萍板着的一张臭脸,这才有了些笑意。她像是看不见生杀,闲话道:听说你还是同简亦善走得很近,他的风流你学了几分? 沈飞云原本紧张不已,看到血流成河,更是不适至极,听到石莉萍莫名其妙的问话,怔忡良久,好险回不过神。他皱眉道:半分未学。 那真是浪费了你这一副好皮囊。石莉萍沉沉叹息,你真该去放荡人间,叫别人为你神魂颠倒。 沈飞云越听越不对,思虑间,注意力便不再尽数集中在别人的生死存亡上。 你想太多,他不住摇头,我怎么可能和简亦善一个样子,我更情愿只身一人,或同朋友谈天说地,情爱之事 情爱二字一出,他顿时噤声,想到之前阿姊同他说,找个时间与父母说明,于是心中开始盘算,这件事要如何开口。 如何?石莉萍虽在问话,目光却紧紧盯着宫内,凝神静听。 沈飞云低声道:我 石莉萍一心二用,对二子吞吞吐吐的模样十分好奇。这孩子打小伶俐,逗人的趣话随口就来,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岁的孩童,没有他聊不起来的人物。能听到他犹豫结巴,还真是稀奇。 你难道心中有人?石莉萍瞧他的神色,一下子看穿,直言不讳。 沈飞云却眉头紧皱,纠结不已若说苏浪是他的心上人,这未免有些怪异;可他两次同苏浪共赴云雨,就此了断,他也是万万不愿。 谁?石莉萍不再看他,心不在焉地问。 沈飞云思量再三,不好否认,只能将苏浪抬了出来:是巡盐御史的三子,师承流岫城主辛含雪,名叫苏浪。 三子石莉萍疑惑道,你莫非是断袖? 三子。沈飞云重重道。 石莉萍想了片刻,终于想起巡盐御史苏子甫是谁,颔首道:他们家底蕴悠久,你眼光太高。这般吞吞吐吐,难道他瞧不上你? 并非如此。沈飞云摇头,他瞧上了我,但我不知如何与他相处,简直一言难尽。 随心而动即可。 石莉萍说完这句话,足尖一点,踏着高木枝干,朝皇宫飞去。 沈飞云连忙跟上,宫内尸横遍野,没有几处干净的地方,他穿着一双全新的鞋子,踏在血水之上。 雨落个不停,好像誓要将这满地鲜血冲刷而去。 东宫明德殿前,太子正立于廊下,立于高阶,大有睥睨众生的气势。 沈照翻身下马,内力传音,声如洪钟:你个混球还有什么话好说?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简亦恪冷冷道。 沈飞云走上前去,问沈照:父亲,我能同他说一句话吗? 沈照点头:快说,他脑袋快掉了,有什么奚落的话,你再不说,他就没有机会听到了。 沈飞云冒雨而行,迈步行至阶上,轻声道:莫听风何在?他拿了我的伞,我来讨回。 作者有话要说:跑一段剧情,不想详细描写了,快进一下。 第31章 说话的时候,檐外的骤雨落在肩上。 沈飞云脸色很沉,声音很沉,就连一向无声的脚步,如今也很沉。 是你。简亦恪失笑,你说自己是沈二,原来是镇北侯沈照的二子。是我疏忽了,许清韵同石莉萍师出同门,是师姐妹,许清韵的弟子姓沈,我竟然没有猜到你是石莉萍的二子。我真是百密一疏,败在极可笑的地方 沈飞云听完,点点头,冷声道:我来这里,并不是听你说这些话,我来见莫听风,他如今还在吗? 在。简亦恪指了指偏殿,半刻前,我叫他运功带我离去,他却定在原地,任由我如何劝说,却始终不走。他动了你,你如今要去找他算账?也好,我同他相识多年,黄泉路上也多个人作陪。 等他说完,沈飞云才颔首迈步,朝着偏殿而去。 倒不是他多有耐心,只是想听听,在他来此之前,苏浪到底做了些什么。苏浪是能走的,混战之中,以他的轻功,应该再无一人能够拦住他,可是他却偏偏没有走。 沈飞云心灰意懒,行至偏殿门前,刚想推门而入,里面的人已赶在他动手之前,缓缓将门打开。 你说得不错,太子的确要倒台了。苏浪淡淡一笑,进来坐下,或许你来找我,还有什么话想说。 沈飞云踏入殿内,依言坐下,问:如今可愿随我而去? 虽说如此,可他却正襟危坐,俨然算准了苏浪不会轻易听从,于是摆出游说的架势。 苏浪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笑道:如今正好,我又为何要走? 沈飞云一怔,抬头看苏浪,只见一张明媚灿然的笑脸,两粒深深的梨涡,衬得他好似无忧无虑,没有任何心机盘算。 原来如今这般,是你早就料到的,你还有后手沈飞云喃喃道,不错,你身负一点金合蛊,能解皇帝身上的噬心蛊,你自然有恃无恐,无论太子是否倒台,你都觉得能够全身而退。 苏浪见他不动,只好自己端起茶杯,徐徐吹了几口,吹得杯盏上的水汽纷纷散去,杯中的茶水泛起层层涟漪。 你很悠闲。沈飞云闭上眼,忽地叹了一口气。 苏浪抿了一口茶水,解释道:简亦恪行事乖诞,难以长久相处。前些年还好,近来他与简亦尘敌对,皇上虽将他留在京中,却不予重任,不惜将扶持他的股肱大臣远贬,显然对他颇有微词。 而兵权在简亦尘与你的父亲手中,前者千方百计拉他下马,后者绝无可能站队他。这般情况我再看不明白,岂非白长了这一对招子,活脱脱一个睁眼瞎? 沈飞云忽然道:我觉得很是可悲。 有何可悲?苏浪挑眉,语气疑惑不解。 你可知殿外死了多少人?沈飞云问。 不知。苏浪摇了摇头,又抿了一口碧螺春,静待答疑解惑。 你本可以制服简亦恪,叫他吩咐周思然,在禁军战死前投降。沈飞云缓缓道,可是你没有我在皇城外,当时看着血水自门内流出,便想,如果你们能够识时务,早点认输就好。可你们偏没有,一定要见血而止。 苏浪却只是笑了笑:你一口一个你们,谁同简亦恪是一伙人?我瞧你人很机灵,却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既然不与简亦恪一伙,为何不制服他?沈飞云低声问。 有一瞬间,他盯着苏浪手中的茶杯,很想发怒一把打翻,然而,等话说完,他也到底没有这么做。 没有想过这件事。苏浪放下茶杯,终于抬眸,直勾勾盯着沈飞云看。 错了。沈飞云皱眉,冷笑一声,你只是在事态未明之际,不愿得罪简亦恪,还想观望。若是最终周思然获胜,我父亲败北,你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当做无事发生,与简亦尘沆瀣一气。我说得对吗? 苏浪不置可否,只是笑着,用笑将自己的内心掩埋,任何人都无法窥伺揣度一般。 我好恨。沈飞云语气中满是愠怒,我原以为会看到你悔恨、低落,来的路上,我一刻不停地想,你若是知错,若是告知我实情,但凡做出一点样子,我就毫不犹豫地带你离开,可是 可是我既无法悔恨,也无法跟随你离开。苏浪打断道。 沈飞云只觉得万分沉重,之前所有的设想都付之东流,亏他还傻傻地在母亲面前承认,自己对苏浪曾有过心动,可他当真识清过苏浪这个人吗? 他以为苏浪借莫听风的皮囊,将隐秘的爱意宣之于口,可苏浪变幻莫测,前一瞬说过的话,后一瞬便能随口推翻,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信任么? 他不懂,或许从来没有懂过。 沈飞云喉结滚动,声音极低沉暗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与你无关。苏浪淡淡回避。 莫听风!沈飞云衔恨唤了一声,倏地觉得有些恶心,尤其血腥味刺鼻入骨,仿佛要就此镌刻在他脑海中。 其实与你说了也无妨。苏浪重新斟茶,垂眸敛容,我此次前来,只是想要改天换地,这圣火教长久以往,必然倾颓败落。我要将黑的变成白的,圣火教店铺遍布天下,我便要这店铺变得干干净净,要人们听了圣火教三个字,面上再无惧色。 沈飞云好似有些懂了圣火教根基深厚,难以彻底铲除,可如果不必铲除,如果圣火教从今往后再不为非作歹,而是规规矩矩地行商? 你他说了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第二个字。 苏浪喝完第二杯茶,思量道:是时候了,你曾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件虽未做到,我不与你计较。如今,为保苏浪性命,还请你听我的话,完成第二件事。 沈飞云气道:我管苏浪去死! 苏浪呼吸一滞,握杯的手紧缩,顷刻间,茶杯尽裂,琐碎的陶瓷片扎入他的手心,缓缓流下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个六点的定时。 剩下的我晚上再更,今天应该会更新很多。 这两天我得趁着有空,把前几天欠下的都补齐。 第32章 沈飞云的手藏在桌下,也随之紧攥。 两人都不开口说话,室内惟有长久的静默。沈飞云入内时,门未合拢,外面的瓢泼雨声传入殿内,近在耳侧,伴同浓郁的血腥味,一并叫人的内心不得安宁。 好一阵,苏浪才收起似哭不哭的表情,嘶哑道:你并不在意他的生死? 你以为我在意?沈飞云低头,冷冷地看着苏浪鲜血淋漓的掌心,缓缓开口,既刺痛对方,也任由话语的刀锋割裂自身。 沈飞云一字一句道:或许但我并不想因他之故,而为你所制,被你拿捏,任由你呼来喝去。更何况今非昔比,曾经风光无限的圣火教小公子,如今也难逃我掌心的分寸之地。 你若还觉得可以凭借苏浪来交易,唤我替你做下三件事,这就大错特错。还望你看清形势,如今我拿捏住了你,换成我来要你做事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到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 苏浪等了片刻,只好追问:你要我做什么事? 也是三件事。沈飞云叹息道,第一件事,我要你交出一点金合蛊,解开皇帝身上的蛊毒。 不行。苏浪不假思索,断然拒绝,这是我翻盘的机会,岂能交出来。 分卷(22) 沈飞云闻言,静静凝望苏浪,不再开口,仿佛好奇对方还能说出些什么,原先气到极点,如今便慢慢平静下来,如无风的海面一般,不知底下究竟在酝酿何种风暴。 至此,苏浪心知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博弈,自己能够倚靠的少之又少,于是以退为进,沉思道:这一件事,要是答应,得有条件,我们先按下再论。除此之外,你若觉得我还有价值,那就说出第二件事,或许我可以做到。 除此以外,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价值?沈飞云怒极反笑,讥诮的神色里竟奇异地掺杂半抹柔情。 苏浪极肃穆道:我是莫听风,是圣火教的小公子,这就是最大的筹码。只有我能让圣火教改头换面,服从朝廷的命令。你也瞧见今日镇北侯与太子两方一战,不死不休,血流成河。如若你们要对我动手,对圣火教动手,死的人恐怕远远不止今日这些。 我不懂。沈飞云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眼中一片灰暗失望之色。 我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苏浪不禁眉头紧锁,怎么,你还有哪里不懂,一并说出来,我为你细细讲明。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掺和这些事沈飞云咬牙,掷地有声,你今年也才二十年纪,怎么就不愿做个人间自在逍遥客,偏偏要一脚踏进抹不开的淤泥地。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当朝廷的鹰犬,替人卖命,难道真贪得无厌,千金万金都满足不了你? 苏浪脸上浮现出哀戚,转瞬即逝,随后面无表情,沉默良久,终于奇怪道: 我早就如此,十几岁手执九节鞭,挥向无辜之人,用他人的鲜血作祭,这才铺出我如今的康庄坦途。好端端地,我做什么要放弃这一切荣华富贵?听了你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见沈飞云面上飞起怒色,微微一顿,低下头,不管不顾地继续。 如今圣火教正当转型,此后一切都将欣欣向荣。再过十年、二十年,世人只会记得我的好处,我再做出乐善好施的模样,装个一辈子,谁还会再提我当年是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头? 那你呢?沈飞云狠狠一锤桌子。 怒到极致,理智便开始钝化,再无闲暇去思考这话究竟是真是假,隐隐约约间想道,若是苏浪一辈子装成莫听风,他自己又要如何? 等话问出口,桌子猛地碎了一地,理智才逐渐回笼,苏浪说了很多混账话,但未必是他心中所想。 沈飞云深吸一口气,压抑道:这番话,你是以人的立场而言,还是以莫听风的立场而言。 苏浪却没有听懂,回道:我即是莫听风,我是不是人无妨,莫听风确是不折不扣的小魔头。 沈飞云极为不满,寒声道:有一瞬间,我真情愿当初在玉枫楼里,我下手能够再狠些,什么都不明白,叫你就此死去该多好,省了这许多麻烦。 那苏浪也真就死了。苏浪拳头握得更紧,原本止住的鲜血,再次汩汩流出。 够了。沈飞云点点头,不能再失望,我不想再和你废这些许话,你的理想抱负与我一概无关。现在,你把手伸出来。 苏浪抿了抿唇,依旧垂眸,依言将受伤的右手递了过去。 沈飞云抽出纸扇,轻轻一挥,两人之间的红木碎片纷纷散开。他收起纸扇,端着椅子上前一步,拉过苏浪的手,置于自己的膝盖上。 竹叶青的绸衫迅速被鲜血染红,膝盖处一片黏腻。 摊开掌心。沈飞云语气漠然。 苏浪果然不再挣扎,乖驯地照做,只见掌心血肉模糊,碎片扎破厚实的茧肉,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 沈飞云冷笑不止,抽出纸扇中的骨刀,一粒粒替人将碎片挑出,多余地解释道:我手腕曾受过伤,剑法无法再臻化境,只好以扇为器。你内力深厚,如若不是故意自伤,这些碎片奈何不得你。无论如何,习武之人,手不能伤,这个道理,我想不必再由我来告诉你。 我当然晓得。苏浪粲然一笑,我有分寸,这些碎片不过小事,无伤大雅。 莫听风。沈飞云轻轻唤了一声,你说是喜欢我,但其实,我若是恨你,你心底才高兴,对么? 苏浪收起笑容,又不说话了。 沈飞云动作很重,以他医术之高明,本可以交苏浪少受苦楚,可他刀刀狠厉,不像是在挑出碎片,反倒像是要割断对方掌心的筋脉。 苏浪过了许久,好险才找回声音:你虽讥讽我没有价值,可却愿意为我疗伤,想来口是心非。说吧,第二件事,但凡我能做到 沈飞云打断道:第二件事,若真如你所言,圣火教改头换面后,你便直接放权,不要再替圣火教,抑或是朝廷卖命了。 苏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问: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沈飞云怔了片刻,你说苏浪在你手上,你能将他还给我么? 苏浪闻言,眼中满是震惊,倏地抬头,深深望向沈飞云,胸口起伏不定。 我骗你的。沈飞云怔怔道。 苏浪眼中的亮色渐渐黯淡,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沈飞云之前已然说过,管自己去死,这刻又要放过苏浪,并且是将苏浪还给他,怎么可能是真话,果然是骗他、逗弄他。 几番博弈,输赢之势难测,到如今,可以说沈飞云胜券在握,又岂能叫苏浪成为他的把柄。 想到这里,苏浪淡淡一笑,豁然开朗道:别再出尔反尔了,第三件事究竟是什么,告诉我便是了。第二件事我愿意答应你,我会打点好一切,将全新的圣火教双手奉上。事成之后,还你一个你想要的苏浪。 我想要的苏浪?沈飞云疑惑地重复了几遍,而后忍不住暗暗笑了出来。 是了,苏浪此人最擅长表演。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怀疑,自己曾经与苏浪相处之时,对方的一言一行是发自真心,还是步步算计,表现出一个他想要的苏浪。 他想要的苏浪是什么? 他想要原原本本的苏浪,可这样的苏浪不就是眼前之人么?工于心计,善于伪装,没有本色。 好了。沈飞云挑完掌心的碎片,撕下对方的一片衣袖,耐心地将其层层包裹。 苏浪起身,不自然道:带我去见皇上,我去解蛊,此后还请你替我斡旋。 我又要如何替你斡旋?沈飞云抬头,只觉得好笑。 苏浪缓缓开口:我有太子多年来勾结圣火教的证据,从今日起,圣火教弃暗投明。我知道太子投毒,便找到解药,替皇上解开蛊毒。我若投靠,想必皇上没有拒绝的理由,何不笑纳这一份诚心? 全都依你。沈飞云只觉疲惫不堪,一番谈话下来,竟比之前所有奔波担惊都要厉害,耗费他所有心力。 说完,他起身走到门口,弯腰拾起银冠,揣进袖中,款步而出。 走到正殿长廊,石莉萍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圣火教小公子,许久不见。 苏浪未曾见过石莉萍,不知她与莫听风有何过节,只是沈家与圣火教有仇,于是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并不多说,站到沈飞云身后。 石莉萍笑了笑:你放心,上次没有杀你,如今也不会杀你,只是回去敬告你父亲莫无涯,别再东躲西藏,我们多少都已收到他的消息,前尘旧事总得算清。 好。苏浪小心应答。 石莉萍打伞,招了招手,唤道:沈二,同我回家,一切都已了结。 沈飞云心知,石莉萍口中的了结,单单指的是沈照安然无恙,她不能亲眼见到伴侣活着,总不能放心。但这件事在他这里,还远远没有了结。 你先回,我去一趟长生殿。沈飞云叹息道。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33章 石莉萍并不过问,只是点头道:那我也不走,一同。 于是沈飞云钻入母亲的伞里,走到明德殿下,回首,只见苏浪立于高阶之上,脸上一派天真和气,缓缓撑开他制的那把油纸伞。 瞧什么?石莉萍瞥了他一眼,莫听风此人心思深沉,你不要多同他谈话,免得被骗。我上次原本打算杀他,最后听了他的话,也忍不住心软,放了他一条生路。 言外之意,更何况是你。 沈飞云客气恭谨道:多谢母亲教诲。 两人越走越快,既不情愿踩着血水,便直接运起轻功,朝西处的长生殿而去。 宫门外重兵把守,是沈照的人,他们见了石莉萍,脸上为难,终究一字不发,放人进去。 殿外跪了一批太监宫女,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惟恐灾祸蔓及自身。 走到殿门外,石莉萍冷淡道:你进去吧,我不愿跪人。说完,果然停在原地,不迈半步,却仍然撑着伞,转身惆怅望天。 沈飞云和苏浪进门,里面又是跪了一大批人,简亦恪赫然在列。 关门。有人吩咐道。 沈飞云朝那人看去,发觉是一名太监,他昨夜并没有看见此人,此刻却出现,看来应当是皇帝的人没错。 你来了。皇帝艰难地转过头,双目浑浊,里面密布血丝,你果然没有辜负咳咳辜负我的嘱托 沈飞云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已喂过蕴灵丹,皇帝好不容易苏醒,照理说此刻纵然不精神矍铄,也不该是这幅苟延残喘的样子。 走。沈飞云轻声道,引着苏浪绕过众人,行至榻前,有人已找到一点金合蛊,只等为伯父治疗。 是谁?皇帝咳嗽两下,声音里混着痰一般,浑浊的目光掠过沈飞云,徐徐落到苏浪身上。 苏浪含着笑意,走到榻前蹲下,凑到皇帝枕前,耳语道:我是圣火教的莫听风。 我知道。皇帝说完,紧紧盯着苏浪。 圣火教之所以能够横行无忌,是因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子与莫听风这些手段怎能瞒天过海。说到底,他只是将圣火教看做蓄养的牲畜,待到时机成熟狠狠宰割,没想到养虎成患,自食其果。 苏浪迎着目光,不卑不亢道:如今只有我可以救你,但请你不要铲除圣火教。 皇帝默然不语,只静静凝视苏浪,脸上丘壑纵横,仿佛在讥诮,显得苏浪不自量力起来。 苏浪依旧十分平静:你要是两年前铲除圣火教,或许还能不费太多兵马。如今圣火教已成顽疾,不举全国兵力,恐怕只是空谈。我此次并非想要来你这里讨要好处,只是想同你说,我愿归顺。 继继续。皇帝终于起了几分兴趣,你行事狠厉,原当你是咳咳,空有武力的暴|徒,如今看来有几分本事咳咳 除却东南与长安,其余地方圣火教的店铺随处可见。苏浪缓缓道,七十年前,武帝将盐铁纳入官营,所求不过钱之一字。圣火教经商能力之强,范围之大,再无商人能与之抗衡。如今商铺三十税一,我愿二十税一,从此归顺朝廷,绝无欺凌鱼肉百姓之事。 好似可行。皇帝听完,点点头,模棱两可。 他们两人说话虽轻,但以沈飞云的耳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愈发讶异,苏浪谈话间,俨然对经商一事很是熟悉,看来流岫城早就觊觎圣火教的富裕,不然何以如此清楚。 苏浪再接再厉:圣火教自知光靠欺压无法长久,去年便开始谋求生路,今年过渡平顺,明年必然只是经商,绝不牵涉庙堂之高,但求苟全于世。 自然可以答应。皇帝终于松口,你先给出诚意,将我身上的蛊毒解开。 沈飞云垂眸,看着苏浪笔直的脊背,与衣领里若隐若现一圈的瘀痕,颇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他忍不住感慨,与虎谋皮确乎是难事,谁知道皇帝这一刻答应的事,下一瞬会否反悔。 谁又能知道皇帝心中想的是什么,是得意圣火教的归顺,庆幸蛊毒得以解开,还是怀疑莫听风联合简亦恪下毒,此刻又用解药来交换条件。 苏浪却并不犹豫,回头道:帮忙解一下蛊毒。 将合蛊给我。沈飞云语气平淡,说话间,蹲在苏浪身侧。 苏浪抽出发簪,用奇巧的方式打开,从簪尾取出一粒金色的蛊虫,这原本是两只情蛊,如今合二为一,看上去竟然是一朵秋芙蓉。 一点金,又名秋芙蓉。沈飞云微微一笑,是两只能够开花的蛊虫,原本性情温和,并不害人,只是为人所用,便成了能够牵制人心的剧毒。 说话的同时,他接过那一粒小小的秋芙蓉,伸到皇帝嘴边,轻声道:张嘴。 而后,取出钢刀划开食指,鲜血滴落在秋芙蓉之上,霎时间,芙蓉绽开,花瓣由金变白,花中掉出一颗细微的种子,落在皇帝口中。 沈飞云扯开被子,果然看到皇帝胸口胀起,于是拉开对方的衣衫,在胸口轻轻刺了一下。一点血迹漫出,伴随着鲜血而来的,是一只黑红的爪子,形状很像沈飞云手中的那柄钢刀,细长锐利。 沈飞云探到莫听风手边,撕下布条,将布条结成一个圈,套住噬心蛊的爪子。布条收拢后,他运起内力,用力一拔,将蛊虫从胸口扯出。 谁能给我个盒子?他起身,手中拎着一只淌血的怪虫。 李总管立即起身,很快带来一个雕工精致的木盒。 沈飞云将子蛊放入木盒之后,问:蛊虫是留在这里,还是我带回去处理? 留下。皇帝呕出一口黑血,慢慢恢复精力,撑着手肘从床上坐起。 沈飞云点点头,将木盒递给李总管。至此,他发觉,自己已经没有用场,只好拉起苏浪,将人带到后面,静观事态发展。 怎么?苏浪蹙眉,沈飞云拉开躲到后面,难道是觉得皇帝会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沈飞云摇了摇头,食指竖起,搭在唇上,示意苏浪噤声。 苏浪心中一凛,不再说话,顺着对方的目光瞧去。 分卷(23) 皇帝脸上逐渐恢复血色,他离开床榻,伸开双臂,任由李总管为他套好衣袍。 他走到简亦恪面前,低头看着伏地不起的儿子,失望道:你看看你,结交的周思然不堪大用,被沈照几个时辰歼灭;奉承你的圣火教,也转投我的麾下。除了我给你的太子身份,你自己还能任何可取之处? 简亦恪从前被捧得多高,如今就摔得多惨,只是心中的傲气一如既往,即便落败,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误,但觉天不助他,人人趋炎附势、虚伪至极。 皇帝见他如此,冷笑一声,问:你不服气? 儿臣简亦恪心中不停回忆,自己在这半年内,究竟有没有露出马脚,想到最后,总觉得自己行事天衣无缝,皇帝难以觉察到自己下蛊毒一事。 他还要再争辩,皇帝却一脚将他踢翻,骂道:你个畜生不如的混账,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觉得杀了我,你就能取而代之?你这种狼心狗肺、毫无远谋的人,不会当真信了自己有才华、有心计,能够收服满朝文武? 简亦恪听到这番话,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原来是他下蛊这件事,早已被看穿。 皇帝怒不可遏,气喘连连,捂着胸口停滞片刻,等胸口的疼痛过去,接着骂了半天。骂到够本,虽还未消气,却也将积压的怒火遣散些许。 他这才沉声道:李由,将圣旨拿来。 是。 李由快步跑出殿外,很久之后,才带着圣旨回来。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怕圣旨被淋湿,于是揣在怀里,跑回殿内后,便将圣旨双手递上,之后立在皇帝身后,低头不言不语,仿佛神魂出窍,此后发生什么,他都听不见、瞧不着。 皇帝一把将圣旨甩到简亦恪眼前,冷冷道:你自己看。 简亦恪爬了起来,捡起圣旨打开,看了半天,一字不发,末了,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住摇头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这位置本来就是你的。皇帝摸了摸鬓边的白发,近年来,我愈发觉得自己昏聩,再听不进别人的诤言;身体也衰弱,白发满头,要找出一根黑发也难。我还能有几年好活呢?你就盼不得我去死 沈飞云待在此地,只觉得百无聊赖,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别人的话仿佛催眠一般,又不能贸贸然离去,真真煎熬不已。 原本外面就一片昏黄,殿内不得不点灯,到了傍晚,外面愈发灰暗。 沈飞云越来越困,就快要忍不住打哈欠之时,皇帝终于调|教完简亦恪,转过头来,对着他身旁的苏浪道:你以为自己有权和我谈判? 这一句话顿时拂去他的睡意,心想,总算到了正题。 苏浪不慌不忙,笑道: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只是觉得如若能够为朝廷效命,是我们圣火教的福分。 皇帝哈哈大笑,拊掌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浪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派天真悠然,看得沈飞云心中沉重不已,只好也淡然一笑。 你们今日先去外面住着,皇帝沉思道,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明日我会让老三和你接洽。 沈飞云闻言,知道皇帝并不放心,想要派一个人监督苏浪,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选竟然是老友简亦善。 他朝简亦善望去,只见对方略有惊诧,随后便是深深的无奈。 第34章 一个月后,荆州。 沈飞云呼出的一口热气,很快,在空中变成朦胧的雾水。天冷到沈飞云都不愿出门,早早醒来也窝在被子里,只是饿到不行,方才起身沿街走动,想要拣着些好吃的饱腹。 沈二爷。远远有人瞧见他,抬手招呼道。 沈飞云原想去喝口热饮,见到摊饼的分外热情,于是转了个头,走到摊子前,笑道:老周,今日不早了,你怎么还在。说话间,探头瞟了一眼对方的面桶,卖得很好,剩得不多,应该还够我一口吃的。 沈二爷,你等着。周浓吹旺炉火,在铁锅上浇了油,取出面团摊开,正反各敲了一个蛋,翻覆几下很快取出包好。 沈飞云从锦囊里取出碎银,对方笑着摆了摆手:二爷,你就不用给钱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收。 沈飞云笑了笑,收起碎银,接过煎饼。他之前买了几次周浓的饼,给了不少钱,都没要对方找回。这次周浓同他热情招呼,也不是为了贪图几两碎银,因此他也不必在这种小事上计较。 往常这个时候,周浓早就收摊,尤其天气愈发寒冷,只是为了给沈飞云摊个饼聊表心意,这才刻意在客栈前候了许久时光。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沈飞云啃煎饼,挑起扁担,告别。 沈二爷,明日见。 明朝见。 沈飞云笑眯眯,挥手作别。煎饼热气腾腾,他吹了两口,缓缓咬下边角。他走回客栈前,从胸口抽出丝巾,将竹椅上的露水与白霜拭去。待得竹椅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湿气,才肯慢悠悠坐下。 吃到一半,甜酱与煎蛋的味道混合在一处,真是快活胜似神仙。 他缓缓抬头,冲对檐上的苏浪翩然一笑,张了张嘴,无声道:还晓得回来。 苏浪自屋顶一跃而下,走到沈飞云面前,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沈飞云微微一顿,你吃过饭了没,饿了没? 苏浪弯腰,摇摇头,张嘴:啊 沈飞云将手中的煎饼递到苏浪嘴边,对方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吃得太急,唇边满是甜酱汁。 你带手帕没?沈飞云摇了摇头,无奈地问。 没有。苏浪边咀嚼边含混道,抬手指了指椅背上挂着的丝帕,这里不是有一方素帕,你拿来给我擦擦嘴。 沈飞云收起丝帕,塞到苏浪掌心,挑眉道:这湿透了,我刚拿来擦椅子的,你没有瞧见。 那算了。苏浪愣了一下,撇撇嘴,却未归还丝帕,将其收到自己怀中。 沈飞云不去管苏浪仪容,只顾将手中的煎饼,悉数塞入对方口中。 苏浪吃了个餍足,探头冲屋内的伙计大喊:给我拿块干净的白布来。 沈飞云看着苏浪眼皮底下的青痕,淡淡道:早些歇息,你睡得太晚,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这样消耗。 嘴上如此道,心中却想,苏浪这脸上的面具确能以假乱真,就连青黑的眼圈也如常人一般。 我倒还好,主要是世子劳累。苏浪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浅,此次夹枪带棍,将荆州的人一一敲打,却不知他们是真的听从,还是阳奉阴违。不过也无妨,我已竭尽全力,此后便是世子之责 一个月前,苏浪与皇帝谈好,收束全国各地的圣火教徒,促使其与普通伤人无异,凡是圣火教旗下商人,皆登记在册,归陈王世子简亦善管辖。 圣火教原来能分到十之七八的银钱,如今一来,只能占到十之二三的便宜。 你又这样不放心我。苏浪沉沉叹息。他行事这样拘谨,生怕有所差池,沈飞云却还一路紧随,一个月内不肯对他放松片刻。 沈飞云但笑不语,接过小二递来的白布,细细替苏浪擦去满嘴的酱汁,而后择了干净的一边,顺道抹了抹自己的嘴。 回去睡吧。沈飞云起身,意兴阑珊地回到客栈。苏浪跟了上来,手臂搭在他的肩上,问道:你陪我睡? 沈飞云懒得回应,冷淡地瞥了苏浪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指了指隔壁那间,示意苏浪回自己房间歇息。 苏浪却偏不挪脚,摊了摊手,耸肩道:我听到一件事,你若请我进去,我便讲给你听。 不必。沈飞云迈步入内,双手握门,将人堵在门口,俨然不肯放人进屋。他气定神闲地问:你还有别的话要讲么? 苏浪笑得烂漫:这件事,关乎你师父许清韵,我的父亲莫无涯,还有流岫城主辛含雪。 你以为我会好奇?沈飞云缓缓合门,末了顿住,无奈道,算了,你先进来再说。 苏浪颇为得意地走入屋内,坐在桌前,自顾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还是温的,看来沈飞云在门前坐的时间应当不长。 说吧,你知道什么事。沈飞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苏浪饮茶。 苏浪喝了一杯,抬头道:我的父亲给我传信,约莫在我们离开长安之时,他接连收到两份生死约。 沈飞云一听,点点头:看来是许清韵和辛含雪递出来的。莫无涯藏头缩尾,如今可算被冤主寻到。说到此处,稍稍一顿,接着道,不过,这并不是我想要听到的。 苏浪略有疑惑沈飞云严防死守,就是不肯让他入内,只是想听他说消息,这才放人进来,可怎么他讲明之后,又说并不想听。这倒是令人不解。 我想你听说,沈飞云沉声道,关于你自己的任何事,并不想听别人的恩怨情仇。 我?苏浪抬手指向自己。 良久,他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趣事,只是苦笑,轻声道:原来你竟更情愿听小魔头的恩怨情仇,远胜你师父我莫听风的事迹,你上街去,看到佩剑带刀的人,随手一拦,他便能滔滔不绝讲个不停,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你并不懂。 沈飞云忍不住蹙眉,此时此刻,苏浪仍然不肯揭露身份,想用莫听风的相貌瞒天过海。 我多无趣,不若说说前辈们。苏浪托腮,凝望沈飞云,还记得你阿姊之前说,流岫城主同我父亲勾结,两人沆瀣一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哦?沈飞云兴致缺缺。 苏浪却极认真地争辩:倘若流岫城主真与我父亲一道,他又何苦在前些日子下生死约? 谁知道沈飞云淡然开口,或许这两人曾是一路人,后来为了利益闹翻,撕破了脸。 沈飞云说完,想起离开长安前,大姐终于同他讲清当年之事。 原来许清韵和辛含雪曾是恋人,两人共同创办了流岫城。可辛含雪或许是嫌弃流岫城来钱慢,暗地里与莫无涯创建了圣火教。 圣火教横行无忌,杀人纵火,奸^淫掳掠,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又因为功法奇诡,很快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杀了一批前来清剿他们的名门正派。 许清韵后来得知,圣火教竟有自己恋人的手笔,当即大发雷霆,但到底顾念旧情,不愿就此分手,只是让辛含雪签下字条,从此不再与圣火教有所来往。 辛含雪表面上虽答应得好,背地里却与莫无涯来往密切,最终被许清韵察觉。两人一战之后,辛含雪被许清韵打断腿脚,逐出中原,去往东海。许清韵怜他残废,分手后便将流岫城拱手相让,自此鲜少过问江湖世事。 莫无涯得知辛含雪远遁东海,得意非凡,不再与对方往来,直接吞并圣火教。 这便是当年的隐情,如今知道的人不过寥寥。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沈飞云缓缓道,你很是关心流岫城,话里话外有些维护辛含雪。 苏浪闻言,皱眉道:是你的错觉无误。 沈飞云见他强辩,只好点头称是,并不逼着苏浪承认。 这样看来,苏浪是被蒙在鼓中,应当不知辛含雪的真面目,还以为自己的一番行为利国利民,因此才不恤自身安危,甘心与虎谋皮。 苏浪喝完暖身的茶水,起身关上木窗,走到沈飞云身边坐下,笑道:一同歇息? 我早已睡饱。沈飞云冷声道,你要是愿意睡我的屋子,我这便出门让给你,好叫你睡得安稳踏实。 随你。苏浪并不挽留,自顾自宽衣解带,漫不经心道,你同我相处融洽,再亲密的事,我们也早在东宫做过。一个月来,你对苏浪只字不提,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乐不思蜀。不料此刻,你却又在我面前假清高。 沈飞云忍不住笑出声来,苏浪就在他眼前,与他在同一间客栈住了一个月,两人朝夕相对,还要他如何过问苏浪,如何提及苏浪? 我真不懂你。他撂下这一句话,无可奈何地转身出门。 你放心,我已遣人放归他。苏浪抿了抿唇,眉头紧皱。他将衣物放在床尾,躺进沈飞云的被窝,合上双眸,疲惫道:我也不懂你的心思。 沈飞云耐心地听完,这才开门,准备离去。他的屋子离楼梯很近,刚开门,便瞧见一位两鬓霜白的女人款步而上。 沈飞云心下一沉,迈步出去,关好门,转身恭敬道:师父 许清韵点点头,走到他身前,冷冷道:闪开。 你要做什么?沈飞云愈发不安,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清韵冷笑一声,问:你有听过近来的流言蜚语么? 不曾。沈飞云摇头否认。 许清韵长叹一口,无奈道:听闻你与仇人之子同起同住,很是快活自在,仿佛已经忘了你父母的仇怨。我实在看不下去,因此前来,替你了结这一段孽缘。 第35章 不!沈飞云眉头紧皱,神色肃然,我想你误会了,我与苏莫听风两人并未同起同住,不过恰好投宿一间客栈罢了。 许清韵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颜,摇头道:你当我傻么? 沈飞云无言以对。 我并非反对你爱慕男子,也并非反对你和仇人之子情意相通;许清韵长舒一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莫听风无恶不作,不是良人。 沈飞感恩师父的关照,认同她所言,自己也十分厌恶莫听风的为人,所以才会在初见之时,动手毫不留情,招招致命。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既然已经知道,里面躺着的人并非莫听风,而是苏浪,这件事又不好明说,因此只能竭力拦住师父,以免两人真动起手来。 分卷(24) 许清韵见他牢牢把住门口,一副绝不动弹的样子,顿时怒上心头,再度厉声呵责:你给我闪开! 沈飞云凝视许清韵,寸步不让,问道:我若让开,你要做什么,杀了莫听风? 不杀他,许清韵冷笑一声,听说如今他成了朝廷的走狗,我要是杀了他,岂不是得罪了人。我不过是想要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叫他晓得,什么人好招惹,什么人不好哄骗。 他没有哄骗我沈飞云只觉得对牛弹琴,十分疲惫,况且你说的教训又是什么,将他的腿打断么? 你!许清韵没想到沈飞云会说出这种话,顿时想起昔日恋人离开中原时的落魄,心中好一阵激荡。 她右手紧握剑柄,眼中满是冷光,像是下一瞬便会出剑,毫不留情地斩落眼前之人。 沈飞云最是熟悉许清韵,见她如此,便知不能善了,只能站在门口,以期拖延时间,心想,苏浪内力深厚,必然早已听到门外的争吵,肯定不久即可脱身而去。 沈飞云与苏浪,仅凭个人,很难从许清韵手中讨得好处,虽然两人功力不比她差上多少,但经验与临场远远不如。 许清韵若是同苏浪对上,沈飞云真不知如何是好,帮谁都不是,可任由苏浪被教训,他又不能够。 沈飞云心中犹豫,右手不自觉地攥紧纸扇,生怕许清韵在他分神的间隙倏然出招。 许清韵看得分明,颇有些失望:这把素面扇还是我寻的材料,不顾脸面,央求遁尘老人锻造而成,如今你却要将素面扇对准我,只是因为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并非如此。沈飞云当即摇头,辩解道,我只是不想你错伤好人,里面的人不是莫听风,我绝不可能同魔头有染。 许清韵愈发失望,毅然决然道:既然不是,你不如让开,好叫我瞧个分明,也免得你被我误解。 沈飞云还要再开口说话,却听见屋内一声细微的响动,于是知道苏浪已经离去,终于松了一口气,移开身子,将门让了出来。 他能听见的声音,许清韵自然也听得分明。 她当即脸色一变,上面一步,唰地推开木门,只见屋内空无一人,惟有桌上的茶杯还在不住地冒着热气。 许清韵没有耽搁,直接打开窗户,左右探看,却未看到苏浪的痕迹。 沈飞云紧随其后,跳出窗外,立在屋顶之上,抿了抿唇,劝解道:如今人已远去,师父还是进屋好生歇息片刻。 谁告诉你人已远去?许清韵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与我,前后相差不过三息而已,任他也跑不远。我站在此地看不见他,只能说明一件事。 沈飞云默然不语,惟有长长地叹息一声。 许清韵继续道:莫听风并未走远,而是怕被我发觉,因此就近藏了起来,我敢断言,他就在三十丈以内。我若在此候上几个时辰,不信他能丝毫不动,总有刹那分神,这便是抓住他的时机。 沈飞云挂念苏浪的安危,只好与许清韵一并站在屋顶上,在冷风中吹了许久。若是苏浪真有不留神的瞬间,他也好发出响动,将其掩盖过去。 一个时辰后,暖阳高悬,驱散上午的清寒,晒得人浑身暖洋洋,就连冷风也不如之前冷冽。 又是两个时辰,沈飞云不禁开始怀疑:师父,或许是你想错了,从你走入客栈到此刻,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不可能真有人能够熬得住,一动不动地躲在原地。 有什么不可以。许清韵淡然道,双手环抱,对自己之前下定的结论,丝毫没有动摇。 这般寒冷的天气,沈飞云见许清韵穿着淡薄,柔声道:我去替你拿件厚实的外袍。 说完,跃入屋内,打开柜子,只是他首先瞧见的不是衣物,而是躲在衣柜里的苏浪。 沈飞云大吃一惊,如何都想不到,苏浪竟然哪里都没有去,仍然留在屋中。 苏浪瞥了他一眼,气息极为收敛,俨然是用上了龟息功。 运起龟息功,等于放弃内力,和手无寸铁之人别无二致,一旦暴露,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内力。这行为可谓冒险至极。 沈飞云等心跳平静下来,只字不发,取出苏浪身侧的黛色外袍,接着将柜门轻轻合上。 他很快跳到屋顶,将外袍披在许清韵身上。 多此一举。许清韵态度冷淡,却没有拂开沈飞云递来的外袍。 等到夕阳西下,之后弯月缓缓攀升,许清韵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挥手作别:算了,我也无意真伤他性命,只是要他远离你而已。 紧接着,她运起内力,大声喊道:莫听风,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给我听好,你若再敢靠近沈飞云,我绝饶不了你。说完,踏着绝妙的轻功,三两下消失在月色之中。 沈飞云目送师父离去,抬头赏月,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他才悠悠回神,重新回到屋内。 他再打开衣柜,里面空无一人,不知苏浪何时离去。 沈飞云下楼点了几个菜,百无聊赖地饮酒吃菜。客栈内的菜只能说可以下咽,但绝不好吃,吃得他心中空空荡荡,惟有一瓶烧刀子够醇够烈,还不至于让人过分失望。 他回到屋内,叫店小二打了热水,洗完澡后,浑身的疲惫仍在,没有被热水带走一丝一毫。 等两人将水桶抬出去,关上了门,他才走到桌前坐下,在昏黄的油灯下,拆开许清韵留下的书信。 他早就知道,许清韵还会回来,只是苏浪溜得更快,到底也没有被她逮到。 沈飞云从信封中抽出纸张,果然是许清韵的字迹不假,之间上面写道: 来年四月初,去漠北苍风城,别雪酒肆,取莫无涯性命。 沈飞云仔仔细细看完,牢记于心,这才拿着纸张靠近油灯。很快,雪白的宣纸纵情燃烧,橘红的火光不住蹿跃。 真无聊沈飞云喃喃自语。 他的养母石莉萍,期盼他不再过问江湖恩怨,只要游山玩水,阅遍美人与美景。 可他的师父许清韵,自幼对他极为严苛,要他练就一身绝妙的功夫,只为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为生父生母报仇雪恨。 沈飞云松手,纸张烧到手指前,飘飘然着地。火光在空中越来越暗,落地前便已熄灭,最后剩下的只是灰烬而已。 屋内弥漫烧纸的气味,让他想到清明时分,他陪着家人与师父去上坟,他们一群人往坟前烧的气味。 沈飞云下楼取来扫帚与畚箕,很快将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因开着窗,外面吹来徐徐夜风,纸张烧焦的气味虽被吹散大半,却仍有残余,隐隐约约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换掉工具,合上门,宽衣上床,辗转半天,好不容易才有些睡意。 夜深时,门栓细微移动,沈飞云立刻睁开眼,透过帷幔,紧紧盯着木门。 听气息,来人是苏浪不错。苏浪当真擅长伪装,这呼吸吐纳与在醉春楼里完全不同,应当与莫听风本人极为接近。 沈飞云最擅长听气息辨人,在玉枫楼里与苏浪重逢,也没有分辨出来。 苏浪轻轻关上门,走了进来,将床幔挂好,坐在床边,低头道:我知道你醒着。 你回来做什么?沈飞云心中五味杂陈,笑道,你没听见我师父临走前的一番话,你来找我,简直就是来找死。 我走得太急。苏浪情不自禁,在沈飞云唇边烙下一吻,这一次我走了,恐怕要很久才能见到你,我实在不忍不辞而别。 沈飞云不自然道:多久。 难说,我要北上,约莫得半年,或许更久苏浪边说边吻,我也不知要多久我走的时候,你若又移情别恋,我定然饶不了你我要将你锁起来困住,只有我一个人能瞧见 这话说得骇人,沈飞云就算对苏浪有着无限好感,听到也忍不住脊背一凉,可不知如何,伴随着清凉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情感。 我不会。他柔声允诺。 我要走了动情之时,苏浪呜咽着重复这一句话,好似不是暂别,而是永别一般。 沈飞云轻吻他后颈,汗水不住滴落。 半梦半醒间,沈飞云恍然听到苏浪同他告别,对方在他耳畔央求:别怪我。 等他醒来,身边果然空空如也。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不用想也知道,苏浪点了他的睡穴,不知何时离去。 沈飞云抬手罩住自己的双眼,怅然若失:又是如此总是如此喃喃几遍后,又是甜蜜,又是酸涩道,苏浪,我恨你。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终于写完啦,接下来就是第三卷~ 第36章 剑气怒啸,梅花簌簌飘落,堆了满地,宛如残雪。冬天的寒意未散,微暖的和风却迫不及待地吹来。 拿起你的素面扇。许清韵神色淡然,身上的剑意犹在,凛冽肃然。 沈飞云无声叹息,既然要于四月去漠北苍风城,自然做足准备,许清韵正是在磨练他的武功。 儿时日夜不歇地练功,自从学成之后,他沉溺于清闲逸豫之中,习武一道已荒废了好几年,如今要想抵达昔日巅峰时刻,还需再付出更多汗水。 沈飞云拾起被打落的纸扇,面上淡淡,颇有几分他师父的风韵。 他凝望许清韵的时候,心中不断闪过念头,既然师父要磨练他,当日为何要离去,又去往何处?会否并未远去,知道他曾与苏浪幽会? 瞬间,他再没有思虑的时间,只好皱眉扬手,直面许清韵挥来的剑招。这一招应对得勉强,虽抵御了许清韵的全力一击,却被压着打,完全处于下风。 你的手太钝了!许清韵脸上泛起薄怒,究其原因,是你的心变钝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你知道我不会当真杀你,因此你的心、你的手都像是死了一般。可你若是不严阵以待,届时与莫无涯对上,岂能将他斩落! 沈飞云怔忡片刻,回神道:我一定要去杀莫无涯么? 二十年来,许清韵头一回听到沈飞云说出这句话,一听便知这是他的真心话,于是失望道:你亲生父母为他所杀,你竟不思报仇雪恨? 我从未见过他们沈飞云抿了抿唇,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走,我 他很想说:这些仇恨都是你强加于我,若是没有这些,我岂非过得更加快活自在。 他张了张嘴,一面是想为自己争辩,一面又十分感念许清韵这些年来的教导,最终也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只好微微一笑。 你杀了莫无涯,此后想过什么日子,就可以过上什么日子。许清韵注视着他,眸光深邃。 沈飞云于是保持着原有的微笑,颔首道:徒儿知晓。 许清韵素来满意沈飞云的天赋与听话,见他虽心有疑虑,却依旧听从自己的话,想到他身世可怜,十多年来过得刻苦,心中难得对他有些怜惜,因此多说了几句。 你的武功可谓登峰造极,一旦你认真对待,连我都未必能够取胜,更何况是莫无涯。只是你性格软弱多情,不在非生即死的绝境之中,难以对人痛下杀手。这一点,还望你以后务必改正。 沈飞云紧攥纸扇,认真点头答应。 这个毛病从小到大,许清韵不知说过多少遍,也想方设法纠正,却不见多少成效。 这次再提及,她的态度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严厉,只是她也明白,本性难改,沈飞云答应得好,未必就当真能够克服。 许清韵本想再次出剑,思虑再三,收剑,语重心长道:莫听风与你终归不是一路人我深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心中再牵挂惦念,对方不是良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处去 沈飞云闻言,先是不解,听到一半才转过弯而来。 许清韵是过来人,正以自己的亲历来告诫他,不要再为莫听风费心思,与这种魔头来往。 原来许清韵疑心,因为莫无涯是莫听风之父,生怕他无法下狠手。 我不会。沈飞云言之凿凿,我此生绝不与作恶多端的人来往,更遑论投诸情感。 那便好。许清韵一字一顿,极郑重、极严肃。 说完,她倏忽出剑,角度刁钻,毫不留情,但凡沈飞云应对不及时,便会伤到经脉。 至此,她已明白,不用对敌般狠厉的剑招,难以提起沈飞云的气势。 沈飞云收敛心神,全神贯注,不退反进,踏着燕子三抄水中的骤雨转萍,以许清韵也料想不到的路线,迅雷疾风般绕过长剑,来到对方肩旁。 再一挥手,算准了许清韵剑招已出,难以兜转,直接将纸扇削到她的右上臂。 凭借纸扇制敌,首先要近身,是故沈飞云的轻功当世无匹。他点踏腾挪间,能将稀疏平常的轻功使得奇巧万分,更别提传说中的燕子三抄水。 许清韵足尖一点,向左而去,堪堪避开沈飞云的素面扇。转瞬之间,右臂处的衣衫被罡风撕裂,若不是内功护体,恐怕这条胳膊也要重伤。 很好。许清韵立定,长出一口气,时时保持这样的招术,杀掉莫无涯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她再出一剑,却与沈飞云保持一定距离,无法让纸扇发挥最大的效用,而长剑却招招致命。 沈飞云不慌不忙,见招拆招,看似落于下风,浑身漏洞,实际却在诱敌深入,妄图抓住对方心急的片刻,扭转局势。 百招过后,沈飞云仍旧如此,见机行事,不骄不躁。 许清韵见时机成熟,改变剑招与风格,出手的招式再不像之前那般从容大气,反而诡谲奇异。 沈飞云忍不住皱起眉头,仔细分辨对方的剑招,因不熟悉,一开始难免被压着打。 几十招过去,他逐渐找到许清韵的破绽所在,反守为攻,直接运起践山海,欺身而上,纸扇直朝对方脖颈而去。 半息之后,一绺半黑半百的长发缓缓飘落。 素面扇停在脖前半寸,罡风破开已显苍老的肌肤,留下一道并不明显的血痕。 许清韵伸手捞起自己的头发,一点没有担惊受怕,反而十足快意,笑道:你如今才是真正学成,我的毕生绝学,已尽在你身。作为武人,我此生再无遗憾。 分卷(25) 沈飞云收起纸扇,惊讶于许清韵竟然没有躲开,如不是自己及时收手,恐怕真要伤及师父。 师父你 我知道你能停手。许清韵低头看着手中的长发,缓缓解释,到了最后一招,我能躲过,但莫无涯肯定无法躲过。我只望你在那一刻,手中的纸扇不要停下,就此取下莫无涯的首级。 沈飞云道:你刚才用的,是莫无涯的招术? 难怪这般奇诡。 不错。许清韵答道,他习武的天分有限,年轻时又急功近利,不愿稳扎稳打,瞧不上经年累月修习,却见效慢的剑招。他搜集并改进了很多魔招,我刚才使的,是他常用的招术。 沈飞云点头:不难看穿。 许清韵抿了抿唇,摇头道:是很简单,只可怜他还以为这如何绝妙,自欺欺人罢了。 但再简单的招术,要学得这样像,就算许清韵这样的绝世高手,也少不得了解至深,很是花费一番功夫。 沈飞云听完,忽然发觉,自家师父与莫无涯不可能毫无关联。 他不禁想起,之前苏浪假扮莫听风,与他共乘马车前往凌霄观时,同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不知他们三人是好友,那你是否知道,你师父就是我的生母呢? 听苏浪的意思,许清韵、莫无涯、辛含雪三人,年轻时竟然是好友。更为荒诞的是,苏浪竟说,莫听风竟然是许清韵和莫无涯之子。 想到这里,沈飞云直接开口:师父,徒儿有一事想问清楚。 什么?许清韵瞥了一眼,神色平静。 沈飞云顿了一下,问:莫听风是你的孩子么? 许清韵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怔在当场,等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厉声斥责:你从哪听来的?简直胡说八道! 沈飞云深知师父秉性,她为人有一说一,最不屑欺瞒哄骗。他见她如此反应,便知苏浪当日不过随口胡诌。 许清韵直接一剑鞘抽在沈飞云腰上,骂道:滚吧!时间已差不多,你快些出发,莫要耽搁时间,延误约定。 沈飞云摸了摸鼻子,并不避让,硬生生承了许清韵这一抽,讪讪道:莫无涯真会按照约定,出现在别雪酒肆? 此言一出,许清韵霎时陷入沉默之中,良久,声音沙哑:我让他来,他就一定会来。停顿片刻,开始催促,马车已经备好,你立即就走,我想一个人静静。 师父保重沈飞云点点头,告别。他说完,便要转身,可忽地想起一件事,于是立定,轻声问:当夜你留下信笺后,有没有回到客栈。 没有。许清韵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知道莫听风一定会回来,你们两人分手告别,我又何苦来听? 沈飞云心中感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跟着许清韵长叹一声,笑了笑。 还不快走!许清韵提高声音,又轻轻抽了沈飞云一下,分明是在赶人。 保重。沈飞云沉声说完,转身离去。 走到门外,他抬头看着门上的牌匾,上书践雪山庄四个大字,字字遒劲,俨然许清韵的手笔。 他再看向门内,只见许清韵坐在廊前的屋檐下,抬头望着梅花出神。 走了没?一道粗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沈飞云定了定神,转过身,笑道:走了,让您老人家久等了。 一架马车停在山门前,白马正喘着粗气,热气在冷天中凝成白雾。 御马的老人身着粗布短褐,拖着一双草鞋,在冬末这样打扮,确实不寻常。 沈飞云钻入马车之中,点起暖炉,心中想的不是如何报仇雪恨,而是到了漠北,免不了饱受风沙,却碍于短水,估计好一段时间无法清洁。 等下山之后,他得好好洗一个热水澡。 想了许多,最后忍不住想到几个月前,苏浪与他同乘马车,对他百般调戏。 当时还以为他是莫听风,心中厌恶至极。若早知他是苏浪,听他袒露内心,情真意切地表白,我定然我 想到这里,沈飞云心中混乱不已,却情不自禁地露出笑颜。 不知他如今何在。 第37章 两个半时辰后,马车才走出萦纡屈曲的山路,沿着羊肠小道使向新安镇。 最东的酒馆外插了一面褪色的旗帜,上面的黑字经过风吹日晒,如今已是斑驳不清,每一个字都难以辨识。 湖水老人拉住缰绳,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酒馆外。他将马车系在后面的草棚里,抻了抻腰活络筋骨,安逸道:天色不早,暂且先在这小破酒馆歇息一晚,我们明日启程前往苍风城。 多谢。沈飞云早就下马,跟在老人身后。 你跟许清韵二十载,学的就是这口头上的客套?湖水老人虽嘴上调笑,语气却显而易见,略有不满。 说话间,两人掀开泛黄发黑,染着油污的帘布,一脚踏入店内。 里面的喧闹,在外间吹着夜风,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进入店内后,更是直奔双耳,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店家好似心疼油钱,只承重的几根大柱上置了几盏油灯,孤零零地在那燃着,人多的两个角落也着了灯,偌大的房间略显昏暗。 屋内各种荤腥的气味,以及烧刀子的火辣。 人最多的地方,不停地传来大小的吆喝声,众人围聚在一处赌牌,往牌桌上或多或少地掷钱。很快便是赢钱的欣悦,或是赔本的倒霉叹息声。 这家酒馆只三个伙计,也是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他们的孩子。 老板娘懒洋洋地躺在楼梯旁的床铺里,眼皮一闭,耳朵用铺盖一捂,权当看不见、听不见外面的人物与声音。 老板正在后厨烹煮。隔开后厨与内厅的白布,早已在几年前就变成了焦黄色,至今未清洁更换过。 沈飞云不是头一次到这里,却每一次都要怀疑,这里是如何留住许多人,或许菜的确好吃,酒的确够辣。 大郎端着盘子,从后厨快步走出,将五盘精致喷香的菜肴递到昏黄的角落。 角落里一个白衣剑客正襟危坐,姿态优雅,拿起酒坛往碗里倒了一杯。他端起粗糙的瓷碗,自由一股出尘而缥缈的仙气,好似在把玩精致的酒杯一般。 沈飞云走到昏暗的角落里,含笑问道:我可以坐么? 剑客抬头瞥了一眼,饮一口烈酒,点头。等沈飞云坐在他对面,他才缓缓开口:空桌不多,却也有三四方。 言外之意,为何偏偏要与我同坐。 其他桌上没有你。沈飞云不紧不慢,毫不吝惜赞美之情。 剑客原本看着冒热气的菜出神,听到这话,却怔怔地凝视沈飞云,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良久,他微微蹙眉,问:你总是这样么? 沈飞云大为不解:总是怎样? 没什么剑客低头敛眸,又饮了一口烈酒,这次却不像之前那般秀气,而是直接喝空了大半个酒碗。 我请客。沈飞云笑着,并不灰心丧气,虽是初见,却十分热络地套起近乎。 大可不必,剑客却讥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早已付过酒菜钱。我不喜欢油嘴滑舌之辈,你识相点 说到这里,他停住,不再继续开口,毫无贬损人的自觉,淡然自若,和着烈酒,品尝方才端上来的五道佳肴。 沈飞云无故被骂,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问:仁兄何处人士,是从玉门关外来,还是准备去往漠北? 你话很多。剑客掀起一个大碗,淋上热水,用白帕擦干抹净,倒了一碗烈酒,推到沈飞云面前。 他冷漠道:嘴巴是用来吃饭喝酒的。 沈飞云发觉,此人说话只说半句,看起来冷淡,实际却并非如此。 一开始不喜自己与他同桌,便说还有其他地方还有空位,可是真当坐下,对方却也没有赶人。 不喜欢他说话,要他识相点,却到底没有强硬地命令他闭嘴,只是斟了一碗酒,毕竟喝酒的时候自然闭口不语。 沈飞云端起酒碗,豪饮一大口,笑道:好酒。 哦?剑客淡淡道,好在哪里? 沈飞云笑叹:好在够烈,好在是他们自家种植的红高粱,是在这破落、漏风的酒馆里,遇到你这样的人请我喝酒。 好在众生芸芸。剑客说完,拿起盘子里的小刀割下一块牛肉,用筷子夹起,细嚼慢咽。 这名剑客在这酒店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只是他这般做法,却原来十分沉浸,觉得这里落魄的江湖人士竟别有趣味,否则又怎会说好在芸芸众生这六个字? 沈飞云又喝了小半碗酒,笑道:不知人坏在哪里,的确会觉得此刻很好。 能坏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剑客才终于起了一些兴趣,语气升了半分,不再像之前那样意兴阑珊。 沈飞云笑意不减,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说话,用左手指指耳朵,示意他用心去听。 错了错了,我这把没有下注,你看我根本没有将银两放进大的格子里。 这次莫无涯死定了,听说流岫城主和清韵剑先后连下战书,再过几个月这个大魔头就要一命呜呼。 金钩赌坊已经开盘,莫无涯胜是赔率是五倍,流岫城主胜出的赔率是九成,清韵剑的赔率是七成。 你买了谁赢?我去年赚了十五两钱,剩下的九两全都压了清韵剑。 我五十两买流岫城主,十两买莫无涯。 沈飞云举碗,问:你觉得这些话很有意思么? 你有钱,自然觉得乏味。剑客似笑非笑道。 愿闻其详? 这就是人间百态,是芸芸众生,你若不去倾听这些大俗之语,反而期盼他们同你一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流于凡俗,才是真正无趣。 说话间,剑客将一整块牛的后腿肉切开,拾起筷子,凌空点了点,示意沈飞云不要废话,直接陪他一起吃肉。 沈飞云只好用牛肉来填满自己的嘴,没有空暇再开口说话,只是将别人的话听得愈发清晰。 湖水老人原本靠着过人的听力,在牌桌上捞了一大笔钱,听到别人议论许清韵,于是插嘴道:我刚从金钩赌坊来,压了许清韵一千两。 他赢了不少钱,庄家心里窝火,语带讥讽:你这大冬天里穿得破破烂烂,连件像样的棉袄都买不起,还能有一千两下注?我看你少在我们面前吹牛。 湖水老人压低眼睛,笑了笑,并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我的家产都变卖了,这才凑够一千两,无论如何,许清韵的弟子都不可能会输 沈飞云的筷子顿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 他原还疑惑,这湖水老人不问世事多年,师父怎能请得这尊大佛出山,原来英雄也有难处,竟然孤注一掷,将筹码悉数压在他这你毛头小子身上。 剑客置若罔闻,只埋头夹菜。 其他人听说湖水老人为了这一场赌局,竟然变卖家产,顿时悚然动容,纷纷侧目而视,觉得他不可理喻。 豹子,又赢了。湖水老人伸手,将桌上的银两兜入怀中。 他想也不想道:今夜一共赢了十两钱,这桌上总共八两,你还欠我二两。我有个规矩,在一个地方赌钱,赢钱不能超过十两,于是今日作罢。我明天就要启程前往苍风城,你在鸡鸣之前,将剩下的二两补给我。 这番话一出,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喃喃道:赢钱不超过十两的规矩莫非你是 湖水老人将钱揣进兜里,手中拿着二两,扔进楼梯旁的床铺中,对老板娘道:不用找了,我还是在老位置。 老板娘翻了个身,语气冷淡:以后你别来了。 不是我想来湖水老人停住上楼的脚步,忍不住扒在扶手上,湘儿还好吗?我上次来,也没有瞧见着人影。 老板娘打断道:你女儿已经嫁去青州,她叫我悄声置办,不必通知你。是你自己来晚了。 湖水老人点点头,失落地上楼,脚步声很重,踢嗒作响。 众人察言观色,很给面子岔开话题,大笑着八卦:湖水老人倾尽家财买了清韵剑,看来十有八九是她胜出,难怪赔率最低。还好我聪明,压的正是清韵剑,没有迷了眼、看错人。 另一人搭话道:我混迹江湖七八年,还是今年头一次听说有清韵剑这个人,她前几个月,逼得圣火教小公子因爱跳崖,如今又要去杀人家的父亲,太不厚道。 沈飞云猛地放下酒碗,冲了出去,拉起刚才说话人的衣领,急忙问道:你说什么,圣火教小公子怎么了? 啊男人出招,见招术被一一化解,无法挣脱,于是只好讪笑,这位大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如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清韵剑年轻时好像很厉害,隐退后收了一个叫沈飞云的徒弟 我知道许清韵有个徒弟,我问的是莫听风!沈飞云脸上泛起薄怒,不知究竟在为谁生气。 男人板起面孔解释:对,就是这个沈飞云,被莫听风强取豪夺,日夜奸^淫,从深秋到寒冬,数月不止。那清韵剑只有这一个宝贝徒弟,将人当做小丈夫养大。莫听风这番行为,简直给了清韵剑狠狠一巴掌。 这个老女人哪里能够忍受,于是追杀上门,终于在半个月前找到莫听风。可是那沈飞云被找到的时候,左思右想,陪着满脸褶皱的巫婆,还不如陪着年轻狠毒的小魔头,竟不愿跟随清韵剑离去。 许清韵虽然衰老,却愈见风致,且用心教养沈飞云,从不藏私。这样一个貌美无私、大义凛然的师父,到了搬弄是否的男人嘴里,竟然成了圈养小丈夫的老丑巫婆。 分卷(26) 沈飞云听得七窍生烟,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叫这个男人再说不出话来。 男人浑然不觉惹怒沈飞云,津津有味道:老巫婆当然忍不了,于是仗着自己多吃了几十年饭,武功高一点,就逼着小魔头做选择。她说:你和我徒弟只能活一个,你要自己跳崖,还是我帮你把沈飞云扔出去,免得你为难。 沈飞云怒极反笑,不住摇头。 这些浑话竟然编得似模似样,男人模仿许清韵时,竟然还掐尖喉咙,活像宫里的太监。这或许就是男人的嘴脸,最擅长编排女人,以假乱真,充当历史。 沈飞云松开手,冷冷问:所以一代魔头莫听风,竟然为了个以色侍人的沈飞云,跳崖自尽了? 可不是嘛。男人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他看清形势,反正他横竖一个死字,要是跳崖自尽,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的爱郎活命 我竟不知,自己还有如此魅力。沈飞云当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完,他转过头,问角落里的剑客:你是谁?我们可否认识一下。 剑客抬头,缓缓道:我姓祁,名郁文,流岫城主的首徒。 我的名号想来你已经听说了。我姓沈,名飞云,许清韵惟一的弟子。 沈飞云走了过去,施施然坐回,笑道:看来我们此行目的一致,都是承师命行事,去杀圣火教教主莫无涯。 第38章 沈飞云自报家门后,屋内原有的嘈杂与切切察察,顷刻间消散,静得只能听见冬末的夜风从屋外吹来。 你话真的很多。苏浪一筷一口,斯文地咀嚼着美食。 这一次,语气相较之前更重,隐隐有些愠怒,只是藏得很好,被牢牢压制住。 沈飞云离得如此之近,自然能够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气恼,于是笑道:你觉得我们去杀莫无涯一事,应该悄然进行,不应大张旗鼓? 苏浪摇了摇头,懒得给沈飞云一个眼神,也不屑于辩解,只埋头细嚼慢咽,仿佛重要的事不是几个月后,用剑与魔头决战,而是永远在于此刻,在于用筷子消灭每一份被精心呈上的食物。 沈飞云又不懂了,他这样问,就是笃定对方会否认。 毕竟两人都敢自报家门,自然并不忧心被魔头提前知晓后,会对两人不利。决战已定,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再无转圜的余地,能够凭借的就只是一身功夫而已。 沈飞云没有气馁,追问:你要同我一起,还是自己单独行动? 苏浪放下筷子,冷淡道:你真的很张扬。说完,并不回答沈飞云的问题,直接拿起桌上的阔剑,朝楼上走去。 我很张扬么?沈飞云不禁失笑,他竟不知自己行事张扬。 如果说出自己的名字也算的话,那岂不是只能证明一件事,不是他果然张扬,而是他实在太有名气,总能博得别人的注意。 沈飞云面带微笑,看着桌上切好的牛肉、羊肉,还有剩下的白斩鸡、青菜、芹菜,举起筷子,喝着烈酒,细细品尝。 他边吃边想:这岂非就是缘分,还好你今朝碰着了我,否则这么多的菜肴,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只可惜,要是两个人对饮,那就更加痛快了。 太多了。沈飞云吃到夜深,堪堪将一坛烧刀子喝光,整个人已有些醺醺然,然而余下的菜再也吃不下。 沈飞云起身的时候,其余人都紧紧盯着他,妄图看出他身上的破绽,可是他仍然很是恬淡慵懒,一派悠然自得,惟有目光扫过众人之际,似乎泄露了一星半点的傲然与轻蔑。 他款步走到楼梯旁,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弯腰投到老板娘枕边,笑问:涵娘,还有哪几间房空着? 涵娘伸了个懒腰,坐起,靠在楼梯上,眯起一双狭长的双眸,散漫地说了一句没有空房,随手将分量十足的银子扔了回去,恰恰好落在沈飞云怀中。 那给我个铺盖,我带上马车去睡。沈飞云淡然道。 涵娘指了指楼上,打了个哈欠,回道:朝南,上楼往左走第五间房,里面的衣柜顶格有被子,前两天刚晒过。说完,笑了笑,摊开掌心。 沈飞云便将手里的银子扔了过去,接着往楼上走去,数好第五间房,抬手敲了敲门。 谁?苏浪立即苏醒,警惕道。 沈飞云。 不多时,苏浪披着白袍,面无表情地开门,而后问也不问,直接让出一条道,容沈飞云入内。 沈飞云忍不住面带微笑,迈步的瞬间,心想: 此人着实有趣,看似不情愿张嘴,却还是与我说话;明明拂袖而去,却为我切好肉片;此刻摆着一张臭脸,依旧不过问,对我并不设防。 借个铺盖和棉被,没空房了,我带马车里去睡。沈飞云颇为自觉,主动解释,说话时吹亮火折子点灯,紧接着便走向衣柜旁。 苏浪合上门,背靠在门上,双手环抱,冷冷道:睡这。 好。沈飞云放下刚刚抬起的手,回首笑着答应,只是我要先去洗个澡。 请便。苏浪点点头,走到床边,自顾自脱掉外袍,钻入被窝之中。 沈飞云临走之前,想了一下,问:你为何说我张扬? 苏浪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别人说什么与你何干,你非要上赶着向别人承认自己是沈飞云? 沈飞云大感稀奇,挑眉问道:他们污蔑的是我,我的师父,这也不相干?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苏浪不由自主地皱眉,他们说出口,是他们在说,难道你就真的成了他口中的那个人?既然不是,何须在意。 受教了。沈飞云嗤笑一声,微微颔首。 苏浪不再开口,双目紧闭,开始放缓呼吸,尝试入眠。 很快,沈飞云洗漱干净,重新回到屋内栓上门,轻声道了句打搅,便将崭新的外袍搁在床尾,轻手轻脚地躲进被窝之中。 当闭上双眸,听觉就变得格外灵敏,楼下的呼喝、争吵、牌声等等,将沈飞云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 我原来还不信传闻,觉得太过夸张,如今看到真人,觉得莫听风愿意为了沈飞云去死,真是情有可原。不怪魔头痴,只是那沈飞云长得太过邪门。 沈飞云冷笑一声,无奈地长叹。 你还睡不睡?苏浪冷不丁出声,身旁躺着一个人,已经让我十分不适,你若还频频出声,不愿入眠,那给我趁早走人。 睡。沈飞云调整一下姿势,不再发出动静。 只是楼下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有人将全副身家都压在许清韵身上,大为光火:说好了许清韵去和莫无涯打架,怎么不是亲身上阵,反而派出了沈飞云这样一个绣花枕头。 他一出声,压了流岫城主获胜的人也十分不满,世人不知辛含雪双腿已断,都以为他贪生怕死,这才要自己的徒弟去送死。 沈飞云听着听着,不再置气,反觉得荒谬无趣,于是睡意渐渐袭来。在他呼吸放缓,即将浅眠之时,身旁的人忽然出手。 沈飞云本能反应,果然握住了苏浪的手腕。他睁开双眼,语气冷淡至极:点我睡穴,意欲何为? 他不久前刚吃过苏浪的亏,被点了睡穴,加上与祁郁文这人是初见,因此心中十分防备,却未料到对方竟然真的意图不善。 放开。苏浪不慌不忙道。 说清楚。沈飞云加重手上的力道,我握住你的筋脉,你若识相,便交代清楚,为何要加害于我。 苏浪沉默片刻,轻声道:并非加害,只想要你睡得更加安稳罢了。 你真当我是傻子。沈飞云松手,起身穿好衣物,从衣柜里拿出床铺、棉被,二话不说,直接朝楼下走去。 众人只见沈飞云面色沉沉,风一般从楼梯间卷下。他没了和善的笑意,整个人顿时锋芒毕露,除却风流潇洒外,还颇有几分威严。 走开。沈飞云立定,朝着拦路的男人道,我心情不好,你别上赶着落在我的气头上,我不想对你撒气。 男人拔出长刀,怒气冲冲:你个毛还没长齐的东西,以为自己能靠屁股迷倒了小魔头后,故技重施,就能再次引诱莫无涯这种贪生怕死、藏头露尾的魔头,为了你这种货色跳崖? 沈飞云被气笑,直接抽出纸扇,不住摇头: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叫你三个月说不出话来。 你丫嚣张什么,还不快滚回去,叫你师父出马!男人骂骂咧咧,非但不听劝,还直接用长刀指向沈飞云。 沈飞云客气道:说完了吗? 男人不买账,沈飞云越是客气,他就越发觉得沈飞云不是个汉子,被人骂了也忍气吞声,如何能够杀掉莫无涯这样的绝世高手。 他刚想要开口再骂,一阵微风拂面而来,随后便是清脆的兵器落地声。 等众人反应过来,沈飞云已经掀开布帘,朝着外面走去。 男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只剩下剑柄,再看地上,长刀四分五裂,断得十分匀称。 他惊讶地开口:啊啊啊 很快,黑发、胡须、眉毛,都飘落在断刀旁。 沈飞云走到草棚,打开车厢门锁,上车铺好,心中十分不平。 他不懂,这祁郁文看来十分有趣,对他也不似怀有恶意,却不知为何要忽然动手。他本着结交朋友的诚心上前,还以为对方最硬心软,没想到心软处暗藏歹意。 倒霉。沈飞云躺进冰凉的被窝里,竭力调匀气息。 过了半个时辰,他睁开双眼,这才发觉,或许被气得睡不着觉,从一方面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沈飞云穿戴整齐,立刻钻到马车底下。 片刻之后,攒箭如雨般落下,力透草棚,不偏不倚,正中马车。 好在这架马车材质特殊,最外面是木料,夹层是精铁,最里面是磁铁,箭雨不仅没有将马车扎成刺猬,反而被吸附住。 沈飞云扒住不动,不久之后,三个人走上前来打开马车。 其中一个皱眉道:没人。 正是此刻,沈飞云灵巧而出,直接一扇子取下说话之人的首级,在剩下两人怔忡之际,直接将人杀死。 沈飞云直接将三具尸体扔了出去,运气内力,传音挑衅:你们想要杀我,却只有这些能耐? 话音刚落,又一波箭雨飞来。 第39章 沈飞云躲在马车内,任凭箭再如何锋利,数量如何多,也伤不到他一分一毫。 他从袖中掏出黑晶石,等飞箭停住,再从座椅下取出一把磁伞,也不怕敌方人多势众,大胆地走了出去。 甫一出草棚,漫天的长箭席卷而来。 他撑开巨大而沉重的磁伞,蹲在地上,伞便将他罩得严严实实。 沈飞云淡然一笑,心道:早抓住你了。旋即起立,踏起飞云诀,风一般朝酒馆房顶飞去。 长箭席卷而来之际,他手中的黑晶石也朝着远处飞出。 几声惨叫传来,箭雨果然就此停住。 三息之后,湖水老人耷拉着一双破草鞋,满身鲜血,左手提着一个失力的黑衣人,疾步走到房顶,将人往沈飞云脚下一扔,问:谁指使你们来的? 黑衣人被点了穴道,就连自尽都做不到,只能瞪大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湖水老人。 沈飞云笑了笑,道:你动作真快。 你嚷嚷得太大声,湖水老人踹了黑衣人一脚,对沈飞云道,我还以为你要被杀了,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赶来救你,你要是死了,我 沈飞云刚才的确是想要传音,喊来湖水老人,不过语气挑衅,哪里有一点要死了的惊恐颓靡? 他摇了摇头,颇觉好笑:我要是死了,你又如何? 那我就全完了。湖水老人摸了摸赤条条的胸口,还真有点冷,冬天还没过去。 说完,他踩住黑衣人,不耐烦道:我没有点你哑穴,你怎么不开口?是觉得在我手里活得太快活,迫不及待地想要吃点苦? 黑衣人当即呕出一口鲜血,骨骼碎裂的细微咔哒声,缓缓融入夜风之中。 湖水老人的裤兜破破烂烂,他从中抽出一把如牛毛般细密的银针,平静道: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够扛得住脆骨天风针,你就不必说话,否则这九十九根银针,将会一直伴随着你,让你生不如死。 黑衣人听到脆骨天风针,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惧怕,张了张口,声音嘶哑:是梧桐山庄派我来的 可以了。湖水老人弯腰,快去掐断黑衣人的脖颈,替人合上难以置信的双目。 沈飞云见老人出手果决利落,毫无悯恤之心,再看对方浴血,宛若一尊冷漠的杀神,心中的好感顿消,只觉得对方难以亲近。 湖水老人脱了黑衣人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缓缓道:梧桐山庄行事狠厉,阴险更胜圣火教,这次看来是他们买通了残书阁的杀手,想要致你于死地。 沈飞云不禁皱眉:我与梧桐山庄,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们何必花大价钱买凶? 呵,不必有仇怨,湖水老人穿好厚实的衣物,神色颇为满意,杀你只需利益即可。梧桐山庄经营赌场,与金钩赌坊素来王不见王。这次金钩赌坊开设赌局,梧桐山庄下了五百万两白银,买莫无涯胜。他们早就知道许清韵不可能去杀莫无涯,只可能派你出手,当然就要来杀你。 沈飞云心中一动,追问道:为何师父不去杀莫无涯。 这就是许家的丑闻了,湖水老人语气唏嘘,我倒是想找个人聊聊往事,但也实在没必要,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与我有关?沈飞云若有所思。 有关。 与我的身世有关? 分卷(27) 湖水老人沉默片刻,不愿回答,脸色一沉,粗声粗气地训斥:你小子话太多了,你只需知道许清韵绝不会害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别的知道了只会徒然增添痛苦,又何必再问! 沈飞云浅笑着,点头应是,心中不住下沉,看来他问的不错许清韵和他父母有关。 只是不知她为何不能亲自去杀莫无涯,如果许清韵是他父母的故交,以她的秉性,早就亲自杀死莫无涯,何必辛苦培养他,等他动手,一等便是近二十年。 走了,跟我回房间睡觉,还有两个时辰,能多睡一刻也好。 湖水老人说完,就要去拉沈飞云的胳膊。 沈飞云微不可查地蹙眉,脚步一动,闪开,笑道:我还是去和祁郁文一同睡吧,我睡相差,免得打搅你。 随你。湖水老人耸耸肩,抬起胳膊闻了闻,身上的血腥味的确重了些。他转头去看沈飞云,只见对方正用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素面扇。 湖水老人叹息一声,转身飞下楼顶,轻声道:真是个公子哥。 沈飞云的扇子上本就一点血也没沾上,只是他心里膈应,反反复复地擦,直到心里舒服一点,这才将雪白的素帕随手扔进夜风之中。 风中立着一袭白衣的剑客,他怀抱一把阔剑,伸出右手,接住吹来的素帕,而后置入怀中。 多谢。沈飞云朝他望去,淡然道。 苏浪从树梢跃起,三两下来到沈飞云面前,只静静地看着,并不说话。 沈飞云虽心有隔阂,却客气地笑道:我投出二十粒黑晶石,但残书阁的杀手少说也有五十人,你的动作很快。 听见你的声音了。苏浪抿了抿唇,犹豫半晌,见沈飞云有些不耐烦,于是开口解释:点你睡穴绝非害你,只想你睡得安稳而已。 够了。沈飞云打断,不愿再听,我同你一起睡,只是我睡眠浅,十分警觉,还望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苏浪双唇紧抿,末了,轻轻叹息。 好。 沈飞云听他答应,却根本不信,只是满意自己的告诫被听到,被当做了一回事。 很快,两人一同掀开布帘,迈入酒馆。 涵娘向来懒洋洋,不问世事的样子,此刻却猛然做起,厉声道:你们三人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 她口中的三人,自然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湖水老人、沈飞云和苏浪。 其余人听到涵娘的话,纷纷大笑出声:哪里来的血腥味,只有烟酒菜的味道! 众人边笑,边小心翼翼地偷看沈飞云,经过不久前的一招,他们也都清楚,沈飞云这个人到底有些本领,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只好暗暗祈祷,沈飞云不来与他们计较。 死了些人沈飞云很是无奈,争辩、打架与死人,这些事总不能让他感到多少愉快。 他从袖子里掏出沉甸甸的银两,扔了过去,赔罪道:你多担待,我们明朝就走,保准不会殃及你。 我怕殃及?涵娘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枕边的银子,我就这么见钱眼开,你们觉得凡是给钱,就能把我当叫花子一样打发? 沈飞云笑着,好声好气道:不是觉得涵娘你见钱眼开,只是觉得光嘴上致歉,有些过于轻飘飘,必然要叫你看见我们的诚意。我们这些人也只有钱了,你若不嫌弃我们粗俗,就收下银子,权当接受我们的心意。 你小子从小就会说话。涵娘于是笑了起来,将银子扔了回去,心里指不定想些什么,嘴上却能哄人。得,我能和你计较?这钱你回头去姑苏见了湘女,代我给她。 好。沈飞云笑了笑,接过银两。 吴湘嫁给了苏潮,苏潮又是苏浪的哥哥,等事情了结之后,他是应该去看看。 沈飞云接着道:只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不是口是心非、惯会说好话的人,这你可千万别误会。 涵娘却裹好外袍,不再理睬他,握着鞭子,催促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上赶着去死吗?快步绕了屋子半圈,将油灯悉数吹灭。 沈飞云在一片抱怨声中,同苏浪走上客房。 半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涵娘的怒斥声又将他吵醒。 活腻了是吧,老娘你也敢来招惹? 沈飞云生怕有什么好歹,披了外套想要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就见风吹开布帘,月光落在门口悬挂着的尸体上。 沈飞云摇了摇头,转身回房,冷气随着他一同钻入被窝。 苏浪忍不住皱眉,问:什么事? 吊死了个急色鬼。沈飞云闭眼,冷淡道。 过了一会儿,沈飞云道:等杀了莫无涯,我们去姑苏,如何? 再说。苏浪眉头皱得更紧。 沈飞云又道:草棚里有三匹马,哪一匹是你的? 红色的。 那真不巧,沈飞云微微一笑,飞来杀我的箭不长眼,没杀死我,也没杀死我的马,倒是射中了你的红马。 知道了。 你要回去买马,还是同我一起上路? 我要睡觉。 苏浪转过身,紧紧盯着沈飞云,不悦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沈飞云不觉失笑,不再开口说话,闭上双眼,很快入眠。 第二日,他醒来,下楼就听到湖水老人粗犷的声音:你还欠我二两银子。 等他吃完饭,走到门口,湖水老人已经手执鞭子,坐在马车上。 沈飞云回头,问:祁大侠,你要一起么? 苏浪不说话,只是跟着他一起上了马车。 第40章 车厢内原沈飞云一人坐着,还算宽敞,如今再来一个苏浪,便略显逼仄。两人只得肩挨肩,腿贴腿。 这倒不是说马车太小,而是堆了床褥、棉被,空间就去了大半。 苏浪要假装师兄祁郁文,因此再见沈飞云,并不如何热络,时时冷着一张脸,此刻却忽然打开车门,同湖水老人攀谈起来:你为何再出江湖,我还以为你早已金盆洗手。 湖水老人嘿嘿笑了两声,回道:我又没有再出江湖,不过是当一次车夫,略收些赶路费而已,毕竟我现在全副身家,都压在沈飞云这小子身上了,不挣点钱可要怎么活下去。 以你老人家的本事,挣钱不是难事。 难的是如何将钱挣得坦荡,我年轻时犯过混事,妻女皆弃我而去,我如今要挽回她们,自然要将事做得不出差池。 苏浪摇了摇头,淡淡戳破湖水老人的妄想:涵娘已经改嫁,儿子都快和沈飞云一般年纪,湘女也嫁给了渡缘坞苏潮。你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湖水老人先是长久地沉默,接着又是像在劝服自己般笃定,又像无法劝服自己般悲愤,不住地喊道:你不懂!你不懂!涵娘爱钱,我很快就要发达了,她会回来你不懂 沈飞云摇了摇头,转头去看苏浪,只见对方面无表情,低头垂眸,心思沉沉的样子。 苏浪也忽地转过头,望向沈飞云,郑重其事道:你之前说过什么? 什么?沈飞云怔了一下,他说过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对方问的是哪句话。 你说,苏浪一字一顿,缓缓道,等杀死莫无涯之后,邀我同去姑苏。 是。沈飞云回过神来。 我本不想答应你的。 沈飞云失笑,果然不出他所料,对方没有拒绝,不过是因为懒得拒接罢了,并不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因为我觉得你很轻佻,苏浪语气中隐着不易觉察的怒意,好似轻易就将自己的情感托付给旁人,也不问问总之,你真是一点不晓得节制,总是随随便便 沈飞云很是欣赏祁郁文,因此即便对方想要点他睡穴,他也在说清楚之后,打算就此揭过这件事,不减多少欣赏之情。只是对方这样说他,他到底心里恼火,不愿意忍受。 够了,沈飞云冷笑一声,我还当你沉默寡言,可是你每次教训我的时候,话却忽然变得很多。我只是想结交一个朋友,并不想多一个人来给我开课。 他到底和苏浪不同,说到这里,生怕自己语气过重,伤到新认识的友人,于是笑了笑,放缓语气。 总结我为人的话,还是少说为妙,我们认识也不过一天,你就又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你还不若继续说,你原来不想随我去姑苏,这次怎么又答应前往。 苏浪深深地凝望沈飞云,久久不再言语。 不愿说便算了。 沈飞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只是想要寻一个由头,来将不悦的话题一笔带过,看来苏浪却很纠结,不想顺着他的话题下坡。 既然如此,那说说你想说的。沈飞云淡淡道,我的情感与你何干?我不过是想与你交个朋友。行走江湖,难道不是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若是看不惯我的为人,肯定不愿意再搭话,可见你其实不讨厌我,对么? 是。 既然你不讨厌,那我欣赏你,与你攀谈,你没理由生气,对么? 是。 那我真是不懂你了。沈飞云彻底无奈,你难道还希望我循序渐进,今日与你聊两句,明日三句,后日四五句?你这样的脾气,我可真有点受不住。 苏浪双手紧攥,指甲陷入掌心,似笑非笑道:我就是这样的脾气 沈飞云微微颔首,提议道:那我们不如不说话。 苏浪瞥了沈飞云一眼,偏过头不去看对方,接着便闭口不语。 不说话对他反而更加容易些,只是他之前心里堵得慌,想问问沈飞云,你可还记得苏浪,记得莫听风? 他问不出口,就想说些重话,好叫沈飞云收敛,却适得其反。 现在看来,他根本不必费这心思。无论是苏浪,抑或是莫听风,对沈飞云而言,或许都算不得什么,没了这两人,对方依旧好吃好喝,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总也能轻松地交到新朋友。 沉默着走了一天,已经能看到远方的滚滚黄沙。 沈飞云早已消气,将面饼递给苏浪,轻声问:你是苏浪的师兄 不错。苏浪从沈飞云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心尖一颤。 他还好吗? 苏浪想了一下,编道:他被莫听风抓去,后来放了出来,就将莫听风杀死了。 面饼太干,沈飞云就了一口水,听到这话差点喷了出来。他噎住,不停地拍打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这话说得大为荒谬,苏浪假扮莫听风这件事,应该是辛含雪吩咐的。 苏浪、祁郁文都是辛含雪的徒弟,没必要互相欺瞒,除非苏浪一并将他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师兄,祁郁文这才会帮忙欺瞒自己。 沈飞云擦了擦嘴,语气诡异:之前在酒馆里听人说,莫听风因我之故,被我师父逼死了,原来此事全与我师父无关,人竟然是苏浪杀的? 不错。 沈飞云不禁皱起眉头,觉得匪夷所思,问:所以呢? 所以?苏浪拳头攥得更紧,竭力压抑着怒火,仿佛不明白,为何沈飞云能够如此淡然自若。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所以你的两个情人,互相残杀,你更在意哪一个;还是说,你一个也不在乎? 沈飞云闻言,蓦地陷入沉默。 说!苏浪一把将沈飞云按在车厢上,拎起对方的衣领,苏浪是我师弟,我见不得他一心一意扑在你身上,而你却三心二意,转头就将人抛在脑后。 原来如此沈飞云恍然大悟,你之前说我为人轻浮随意,是在为苏浪打抱不平。可是你应该是知道的,苏浪他 他就是莫听风。 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来问我,我更在意苏浪,还是更在意莫听风,为什么不能跟我坦白? 苏浪,我更在意苏浪,我只在意苏浪。 沈飞云柔声回答,拍了拍苏浪的脊背,示意对方轻松些。 他如今已经给出答案,就以为祁郁文必然会满意,毕竟他更在乎祁郁文的师弟,对方没必要再感到不平。 可他不懂,苏浪纠结的地方并不在此,苏浪恼恨他三心二意,转眼就能喜欢上另一个人,谁更重要反倒是其次。 沈飞云一想到苏浪,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烦恼,笑着问:现在可以告诉我,苏浪在哪里,做些什么吗? 苏浪收敛情绪,坐回原位,冷冷道:苏浪为了杀掉莫听风,身受重伤,痊愈约莫需要十年时间。 怎么!沈飞云眉间一跳,语气略显急促,你别同我开玩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苏浪应该一早就杀掉了莫听风,这才能够易容成对方的样子,去见太子与皇帝,最后带领圣火教改邪归正。 苏浪又怎么可能在离开他之后,因为要去杀莫听风,而身受重伤?这定然是捏造出来的。 你真薄情寡性。苏浪语气中难掩失望,莫听风再怎么说,也同你欢好过,你虽挂念苏浪,却全然不顾这小魔头的安危,或许在你心里,他死有余辜、死不足惜,死了之后还要拖累你的名声 够了!沈飞云很是愤怒,却又克制,你又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何苦拿些莫须有的罪名,强行来责怪我? 苏浪也忍到极致,真想同沈飞云说清楚,只是他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大为不妥,若再开口,就真不合祁郁文的脾性了。 是骗你的。苏浪轻声道,事成之后,我们去金陵,苏浪就在那里应该说清楚,应该 分卷(28) 沈飞云听到这里,才终于冷静下来,沉默片刻,开口:我有话要同他说,我也想见见他的家人 至此,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心中一团乱麻,尽想着早些了解莫无涯的性命,回去和对方坦白。 半个月后,沈飞云胡子拉碴,叹息道:水快要见底,再不赶到别雪酒肆,我们别说去杀莫无涯,恐怕自己就得先渴死在黄沙道上。 快了。湖水老人颇为淡定,悠闲地赶着马车。 离别雪酒肆约莫还有五天路程之时,远处走来一群人,浩浩荡荡。他们各个身着红衣,像把烈火套了上去一般。 圣火教总坛的人。苏浪如临大敌,说罢便要起身。 沈飞云拦住他,冷静道: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而是来接我们的。 你在说什么浑话?苏浪眉头紧皱。 中原一带的圣火教徒都已归顺,可是漠北的教徒性情最烈,武功又高,极不好对付。他们是要去杀教主莫无涯,这些教徒怎么可能来接应他们。 我师父说的,沈飞云淡然自若,她叫我别怕,看见一群身着红衣的人,不要贸贸然动手。她已和莫无涯约好,对方自会派人来接应。 沈飞云朝远处望去,只见红衣教徒踩着轻功,疾步走来,朗声道:欢迎许清韵的弟子,请随我们前往别雪酒肆。 苏浪握住沈飞云的手腕,语气冷硬:你就随他们去,不怕有诈? 不然呢?沈飞云十分信任师父。 许清韵这般吩咐,他当然只能相信,更何况若是不信,这漠北黄沙漫漫,又如何去找莫无涯的踪迹? 纵使是陷阱,他也只能以身试险。 第41章 你若不信,现在即可离去,还来得及。沈飞云坐在位子上,镇定自若。 苏浪抿了抿唇,冷笑一声:我不走我要是因听信你的话而亡,我就 你就如何?沈飞云略感好奇。 苏浪却只是板着脸,接下来的话,他又不肯说清楚了,即便心中十分怀疑圣火教有诈,却依旧岿然不动,同沈飞云紧紧靠坐在一处,不愿自行离去。 这就有点傻气,沈飞云瞥了对方一眼,心中忍不住感慨,明明不相信他的话,却还要陪着他一起去,当真有些意思。 至此,苏浪之前想要点他睡穴这件事,才在沈飞云心中彻底消除,而非仅仅简单的揭过不表而已。 从正常途径抵达别雪酒肆,大约需要三到五日,更别提酒肆外布有迷惑人心的石头阵,轻易进去不得。有了红衣教徒们的指引,沈飞云等人只消一昼夜,便从石头阵进入了苍风城。 你通五行八卦吗?沈飞云打开铁窗,回头望向身后的巨石阵。 苏浪抱着阔剑,冷冷地坐着,并不回答。 他的师兄祁郁文精通五行八卦,可他精通的是易容之术,对五行八卦一窍不通。他记着自己现在是祁郁文,所以不敢回答自己不通阵法,又不能直接回答精通,于是只好闭口不言。 沈飞云还以为苏浪在忧心,所以不回答他的问题,也懒得再去问个究竟。 他会问这个问题,是发现这阵法极其精妙,如若他们之中无人通晓五行八卦,绝对会吃大亏。 无论是他,抑或是许清韵,都还没有迂腐到这般程度,认为比武一定要靠武功来取胜。事实上,环境、发挥,其他种种,都有可能成为制胜法门。 他和许清韵就精通医毒,万不得已之时,少不得用毒。 沈飞云虽不通阵法,却知道一些,只好勉力记着一路上的情形,就算不能弄清原理,也好聊以慰藉,不至于因为什么都没做,心理空空落落。 窗外,不再是如沿途一般的漫天黄沙,眼前立着一座座布包,耳畔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可惜语言有别,不能听懂人们说的话。 这便是苍风城,别名鬼城。 苍风城分外神秘,不单是因为圣火教总部坐落于此;也不全因石头阵精妙绝伦,寻常人难以进入;更是因为这里生活着成百上千户人家,却在随时搬迁变动,人们跟着水源走。 再前进几个时辰,才脱离繁华的城镇,行到僻静的角落里去,也越来越靠近一脉清澈的湖水。 这脉湖水比城镇里看到的要小,被人用栅栏围了起来,显然是私人圈地,不允外人染指。 湖边一座古旧的木屋,屋外飘着一杆红旗,红旗脱落褪色,斑驳不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红旗上写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别雪酒肆。这四个字,应该被人反复勾勒描摹过,是以在破落不堪的红旗上,显得格外新,格外引人注目。 沈飞云心中一沉,认出这是他师父许清韵的字迹。 别雪苏浪沉重而缓慢地念道,语气中满是思虑,不知又在想着什么。 沈飞云淡然道:流岫城主,辛含雪,你师父名字中就有个雪字。 他这么说,还以为或许能听到什么秘密,不料苏浪摇了摇头,皱眉道:我师父的名、字、号,都与含雪无关,只是他后来自认辛含雪这个名字,就和你师父许清韵一样,她本来也并不叫清韵。 沈飞云闻言,转念一想,师父的居处名为践雪山庄,不知与莫无涯常去的别雪酒肆,与流岫城主辛含雪有什么干系。 思索间,马车驶向别雪酒肆,奔波了一昼夜的红衣教徒分成两排站开,从马车前一直站到酒肆外的旗杆下。 一匹红练自酒肆内飞出,铺成一条迎宾大道。 与此同时,浑厚沉着,却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传出。 欢迎你们来杀我。 沈飞云顿时警觉万分,从马车内一跃而下,沉声道:阁下便是莫无涯? 如果你说的莫无涯是圣火教教主,想来天下没有第二个,那就是我没错。 沈飞云仔细分辨声音来源,却不得其法,竟然无从辨寻。 他压住性子,放平心态,笑着问:阁下与我师父有约,四月于别雪酒肆一战,死生不论,如今我已按照约定来此,阁下为何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既然我和许清韵约定好,为何她不肯来,反而要你一个毛头小子来送命? 沈飞云淡然一笑,缓缓转过身,走在赤练上,道:她没同我说过原因,但我猜,应该是她曾与你有过约定,以后不会再踏足漠北。 你为何做此猜测? 因为沈飞云沉吟道,你与她有仇怨,以她的脾气,肯定恨不能早早杀死你,可是她竟然没有。而你一直藏在漠北,不曾踏足中原,只肯派你的儿子莫听风发展圣火教,说明你怕进中原。我一想,觉得你怕死,不肯来到中原,就只能是因为许清韵身处中原,且不会到漠北来。 沈飞云说完这一番话,莫无涯没有出声回应。 很久之后,才传来莫无涯落寞的声音。 她不肯来漠北,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师妹卢初埋在这里。卢初临死前对她说:师姐,我只恨这辈子认识了你,死后还请你还我清静,别再来这里打搅我 话戛然而止,停了下来,因为沈飞云已经看穿他的把戏,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莫无涯呵呵笑了两声,十足好奇: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声音。沈飞云深色淡然,停在旗杆之前。 他冲着藏在教徒里的莫无涯道:每个人的声音都有年龄,你应当和许清韵年龄相仿,约莫五十岁左右。可我听你方才的声音,不过二三十岁,说明你不是在用嘴说话,我听到的是腹语。你用嘴说话就会暴露,只可能藏在这两排人之中,我一瞧,这里只有你年纪有五十左右。 莫无涯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非常:你认得出来?我以为自己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头。 我看得出来,看人要从细节出发,你的神态、肌肤、呼吸一切都能显现。沈飞云含笑道。 他这方法从不出错,除了苏浪这样的天才,能够将所有的习惯和自我一并改掉,否则他都能认出。 莫无涯微微颔首,将沈飞云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末了,叹息道:你和她真不像,你和她真像 第42章 沈飞云忍俊不禁,问:我像谁,又不像谁? 莫无涯仍紧紧盯着沈飞云,笑了笑,回道:你虽跟随许清韵长大,不过为人却与她大相径庭,还是更像你那死去的生母。 沈飞云眉间一跳,心脏骤然收紧。 他从未主动打探过生父生母的消息,于他而言,沈照、石莉萍便是他的父母,沈晚晴则是他的阿姊,那死去的人与他何干。而其他人也都讳莫如深,很少在他面前提及,他因此并不知道。 可真当从别人嘴里听到死去的生母这几个字,他心中依旧难以抑制,涌现出怪异的感觉,又是好奇,又是抗拒,五味杂陈,分辨不清团在一处的情绪。 我的生母究竟是谁?沈飞云紧攥纸扇,声音低到极致。 你想知道? 沈飞云沉默片刻,想着算了,何必再问,可终究说不出口,只好点点头,坦率承认。 莫无涯依旧笑着,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我会告诉你的,可不是此刻我有一事急需厘清。说着,瞥了一眼沈飞云背后的苏浪,现在,还请你先去酒肆中稍作歇息。 莫无涯发出邀请的时候,眼神不知停留在谁身上,因此沈飞云不知他是在邀请自己,还是身后的人。 走。沈飞云不假思索,直接拉起苏浪的胳膊,准备带人一同迈入酒肆。 不急。莫无涯伸手拦住两人,我只有一条命,只能给一个人杀,所以我只请一个人进入别雪酒肆。这个人是你沈飞云,还是你身后的祁郁文? 沈飞云知道莫无涯接了两份生死约,也想过对方只会与一人作战,除非他和苏浪之中有一人战败而亡,另一人才有同莫无涯交手的机会。 他和苏浪或许都考虑过,却谁也没有说出口,反而将这个问题留到现在,由莫无涯大方提出。 沈飞云回头望了苏浪一眼,不予作答。 他想要从苏浪眼中看出答案,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一点讯息都没有透露,叫人捉摸不透。 莫无涯反而成了最坦荡的那个人,笑得敞亮,似是热情好客的酒馆老板,在迎接款待客人一般,而非被人下生死战书的大魔头。 莫无涯耸耸肩,挑眉道:若是不说话,你们两个不如趁早回去。我现在人多势众,却碍于约定,不好围攻杀害你们。你们两个也做好别打联手的主意,免得破坏约定,我好反悔叫手下杀死你们。 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强行做出俏皮的样子,语气中夹杂着森然寒意。 毕竟,我杀人从不按照约定,这次不过是给两位故人面子。 沈飞云听他说话,估量对方年老力衰,又没有势均力敌的人时时交手,内力比起自己大有不如,因此一点不害怕,反而愈发相信许清韵的判断,自己的确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莫无涯。 沈飞云很想应下,只是自己开口,身后的苏浪就无法完成师命。 犹豫之时,苏浪率先开口,问莫无涯:你想要谁留下? 沈飞云一怔,的确,莫无涯提问,要他和苏浪给出解答,可莫无涯心中或许早已有了答案,又何须他们两个人来作答。 莫无涯回道:自然是沈飞云,我和辛含雪早就没有话好讲,更何况他的弟子。 我们是来杀你,不是来听你谈天。苏浪语气冷漠。 我与许、辛二人约好在四月底,如今才四月中旬,我这被杀之人都不着急,你们两位又何必急着来杀我?我有好多守了二十载的秘密,却等不及要同人唠叨一下,我若是死得太早,以许、辛二人的性子,恐怕世间再无人能听到。 苏浪缓缓摇头: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就是因其无人知晓。 莫无涯笑了:你倒一点不好奇。 没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 苏浪心想,世间一切都稀疏平常,就连生老病死都无一例外,活着就是恒久的忍耐与磨难,自己都尚且活不明白,别人的事又有什么好去探听的。 你这样的人倒是少见。莫无涯漫不经心道,我只见过恨不能刨根究底,仿佛一根趴在人床底下的大舌头,恨不能给别人编排出千百种荒诞的际遇。世上多的是好奇他人私事的人,却难见你这样全不上心的人。 聊得太多,苏浪有些不耐烦,这一番话听得半进半出。 他心中有更在意的事,并不想再理睬莫无涯,只默然凝望沈飞云,良久才开口:你去吧,我等你到四月底,你千万别死你若死了,我就 话说到一半,这才重又转头,正眼瞧向莫无涯,极郑重庄严道:你若杀了沈飞云,我必取你性命。 莫无涯真有些恼恨苏浪轻慢的态度,仿佛只将沈飞云一人放在眼里,明明是来杀他的,却并不认为他很重要。 多亏得莫无涯年岁已大,不似二十多年前一半性子火爆,只撇嘴冷笑,讥讽回敬。 你真有趣,我若不杀死沈飞云,我自己就要死,你怎么好意思劝我送死?不过你们恨不能杀死我,以换取虚浮的声名,也可以理解。我却不是那么好杀死的人,你们最好仔细自己的小命,免得被虚名所累。 苏浪却只冷冷终结道:你话太多。 沈飞云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无涯见沈飞云有了动作,知道对方要随他而来,于是转身朝酒肆走去,不再关心苏浪的不敬,大笑着开口: 好久没见到你们这么有趣的人,谅解我已经是个想要追忆过往的老人,话多点也在常理之中。 沈飞云临走前,轻声告别:会有再见之日。 好。苏浪重重点头,尤嫌不够,接着道:我等你。 沈飞云心中难得的一点焦躁,被苏浪冷淡的几个字消解,轻松些许。 分卷(29) 莫无涯并不着急,只是挥退教众,领着沈飞云走到浣衣间,拿了一袭青衫递过去。 你风尘仆仆,脸上胡子老长,看起来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年轻。你还有些日子可活,就好好打扮,别辜负了这难得的清静日子。卢初生前最爱穿的就是青衫,你同她长得像,穿上让我瞧瞧。 这话终于道出莫无涯的心声,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死,之前不过是随口说说;进了酒肆,他就愿意说实话,认为沈飞云必死无疑,要在死前好好享受。 沈飞云接过衣衫,懒得去反驳,散漫道:原来我的母亲叫卢初,听你之前的话,她是许清韵的师妹。 是。莫无涯沉重地叹息一声。 沈飞云随着对方往后走,七弯八拐之后,从后门离开,进入栅栏里,眼前是蒸腾着冷冷雾气的湖水。 他将衣衫搁在臂弯之中,俯身探手,不住摇头:水太凉了。 已经入春,可漠北依旧冷得很,水中的坚冰十几日前才迟迟融化。沈飞云就算抵得住这冷水,却也不愿意入水,只为洗个澡就白白遭罪。 莫无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卢初也是这样,总是很挑剔,不愿洗冷水澡。 张口卢初,闭口卢初,你很喜欢我母亲么?沈飞云直起腰,垂眸敛容,冷冷发问。 你不知道,莫无涯既怀念,又失落,我当然十分爱她,她是我的妻子。 沈飞云先是愣住,随后恍然大悟:难怪你要杀她,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没有!莫无涯恶狠狠地打断,凶相毕露,她只会爱我一人,她怎会移情别恋!她不会 沈飞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要是只爱你一人,我又是怎么来的? 你个杂种!莫无涯目眦欲裂,接下来便是不堪入耳的讥讽与谩骂。 好久之后,沈飞云听得倦怠,就连生气都有些做不到,懒懒问:你骂完了吗?所以你是因为我母亲弃你而去,转头与我父亲生下了我,于是才杀死他们? 她个不守妇道的贱人莫无涯哽咽,再说不下去。 沈飞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还得感谢她,没有认准你这个人,这才有了我只有你才会憎恶她。 莫无涯眼中泛起血丝,语气诡异,怪笑道:这都是报应!你和莫听风搅和在一起时,不晓得他是你亲哥哥吧? 你也信谣言?沈飞云脸色一沉,外面的风言风语还说,是许清韵逼死了莫听风,你也一并信了? 莫无涯疯疯癫癫道:不信,许清韵对卢初内疚万分,莫听风是我和卢初的孩子,她怎么忍心下手我让莫听风去中原做了不知多少坏事,她都置之不理哈哈哈,这个恶婆娘自诩刚正不阿,怎么碰上故人之子,就下不去手了? 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快出来。 沈飞云觉得莫无涯又可笑,又可恨,唯独没有可怜,他真情愿这个疯子从此在世上消失。 至此,心中积蓄已久的仇怨终于浮出水面。 他低声道:我以为爱一个人,若不爱了,是要放过彼此,心怀善意,即便再苦涩难言,不能大方祝愿,也不应诅咒,更别提加害。 莫无涯笑够了之后,苦着一张脸,抬起头,要哭不哭,声音嘶哑黯然:我没有卢初不是我杀的 第43章 沈飞云脸上再无笑意,冷得好似积年不化的冰雪。他笃定道:但她的死定然与你有关,不然许清韵不会叫我来杀你。 莫无涯依旧不减分毫怒气,之前那种落寞孤寂却又重新回来,仿佛世间无一人能够懂他真心,只会徒然惹他不快,增添烦恼。 沈飞云察言观色,心想果然如此。 依他所见,莫无涯惯会为自己开脱,倘若卢初的死当真与莫无涯没有牵涉,对方必然矢口否认,绝不愿只言不发,默然认下。 我父亲一定是你杀的。沈飞云问,只是这一问极为肯定,听来更似陈述事实。 不错。 沈飞云一向无忧无虑,虽知许清韵要他日夜不停的练功,是为了替死去的父母报仇雪恨,但他没有实感,照旧依着自己的活法,是晴空上一片飘忽不定的飞云,踏遍人间山河。 直至此刻,他却忽然觉得,不知不觉中,他已被牵绊住,再不能潇洒自如。 明明在同莫无涯说话,他却心想:我有些懂得苏浪了。 她说好了要同我在漠北过一生 莫无涯的话音,将沈飞云从不着边际的思绪中扯回。他想了一下,才知道莫无涯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的母亲。 她却没有兑现诺言,莫无涯满是愤恨,诞下听风不久,她就趁我不注意逃跑了 沈飞云冷冷质问:逃跑?要走的人又留不住,她既然要逃跑,你不肯放行,必然是你的错。 莫无涯被触到逆鳞,恶狠狠道:你是她的儿子,自然向着她说话。 沈飞云已经颇不耐烦。 之前从人群中找出莫无涯,他还觉得此人有些意思,即便是个罪无可赦的恶人,却也不流于凡俗,不至于叫人一见便十分嫌恶。 现在他完全换了想法,他难得遇到像莫无涯这般讨厌的恶人。 我再见她时,她已经大着肚子,和一个无名小卒,住在陋巷之中。 莫无涯双目通红,见到她们两个之前,我设想过千万种可能,她为了一个英俊潇洒,或是能够一掷千金,只为讨她一笑的男人,因此背叛我 沈飞云接着道:看来我父亲十分平庸,不仅没钱,还不如你英俊。 不错!莫无涯恨得快咬碎一口银牙,这个男人不仅平庸,在我赶到之时,他还无力庇护自己的妻儿。 沈飞云不仅摇了摇头,冷笑道:于是你杀了我父亲。 是。 那我母亲必然十分伤心。 莫无涯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俨然不肯承认实情,即沈飞云说得不错。他强辩道:死了个无能的男人,谁会为这样的死人悼念伤怀? 我会。沈飞云淡淡道,你不是说我同母亲相像?我会,想来母亲也会。若是因我之故,害死了一个爱我的人,我定然十分内疚伤感,时刻不能忘怀。 莫无涯双眉拧成麻花,紧紧盯着沈飞云,好久没有说话,再开口却含着些脉脉温情:说来奇怪,听风一点不像她,你却同她十分相像 沈飞云点点头,等着莫无涯继续,对方这次一直沉默,不再说话。 他只好岔开话题,问:能烧桶热水么?我好换洗。 莫无涯回过神,吩咐人去煮水,怅然若失道:不知你剃了胡须后,换上青衫后,是否会更像她 沈飞云握紧拳头,试图忍耐,终究忍无可忍,出言讥讽:生前你不珍惜,现在又来悼怀,惺惺作态,说到底不过沉浸于臆想的深情罢了。 莫无涯咬牙切齿,恨恨地盯着他,却没反驳,任由他一字一句化作锋刀利剑,刺透心扉。 你真爱她,就放她自由,任凭她自己过活,可你没有。你一见我父亲,以为不如自己,心中恼恨,要杀了这个抢走妻子的男人。从你开口到现在,我只听见你的所思所想,全听不见我母亲的所思所想,不见你为了我母亲考虑。 你的爱太廉价。沈飞云喟叹一声,总结道。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莫无涯几欲泣血。 我想,沈飞云道,你当初有想过杀我,不过若是杀了我,我母亲应该也同样活不成,所以我才能活下来,是吗? 是!你个小畜生! 我母亲当时应该生了重病,对吗? 你怎么知道?许清韵和你说了? 没有,沈飞云握紧纸扇,深深吸气,我猜到了。你说,我母亲临走前,叫许清韵别来打搅她清静。许清韵应下,因此不再涉足漠北。这说明,我母亲死在漠北,且由许清韵在照料。 是。 沈飞云再次冷笑,忽觉分外悲凉,摇头道:我真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莫无涯脸上的愤懑消散不少,之前被沈飞云斥骂,现在神色更多是痛恨。 他终于不再强撑,呜咽道:你同她真像,她离开之前,也多次叹息,说这日子过得无聊。二十年来,我早早起来坐在屋顶,眺望清冷的红日自东方升起,无数次想,她若还像当初那样,陪在我身旁,与我一同观赏日出便好只要她在,我绝不听信辛含雪的鬼话,去创建什么圣火教。 沈飞云听到这一番话,怔了片刻,原来这魔头也有忏悔的瞬间,于是抿了抿唇,道: 本来我不想说,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许清韵最擅医毒,我母亲死前既然要她来照料,一定病得不轻。 沈飞云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看向莫无涯,只见对方点了点头。他接着问:你可知我母亲死前,为何要与许清韵说如此绝情的话? 莫无涯脸上的怒气彻底消散,惟余无限的哀戚。 他答道:因为许清韵要杀我,所以她的遗言不为自己,只为赶走许清韵,好护我安全。 沈飞云微微颔首,道:我还当你没有猜出来。 我也是好多年后才想明白,莫无涯落下泪来,我要是一早就明白,她对我并非没有情谊,说不定还能挽回 绝无可能。沈飞云听不下去,打断对方的幻想,她虽不想叫许清韵杀你,但对你的情谊,也绝非有你想象那般多,她绝无可能再爱上你第二次。 为何?莫无涯恍惚问道。他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卢初的血肉、思想悉数流入沈飞云体内,正在与他对话。 因为你终究是个不可悔改的混蛋。沈飞云语气疲惫,既然我母亲与我长得像,又能叫你念念不忘,定然貌美非常。她又是许清韵的师妹,武功肯定不会差。这样一个人愿意同我父亲在一起,我父亲绝不会如你所说般平庸。 说到这里,他压抑不住语气中的嘲弄:你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爱情里的丧犬,只会诋毁他人。此为其一,人品低劣。 你说你爱卢初,能够再来一次,愿意为她悔改。我是不信的,你不久前还咒骂她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可见你心中恨意十足,并不理解她。此为其二,爱意不足,恨意却多。 你说你曾想杀死我,只因我在母亲腹中,怕伤及她,这才作罢,想来也不全然是实情。习武之人,体魄强健,她怎会突然病重,在我出生后病逝,这与你脱不了干系。此为其三,惯会矫饰自己,对她人的伤害轻描淡写,不知悔改。 莫无涯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忽地平静下来,心想:沈飞云到底与卢初不同,卢初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会像沈飞云这样说出来。 还有吗? 还有。 继续。 沈飞云语气逐渐变高:卢初肯定爱护自己的孩子,可你却没有。我从你口中听到莫听风的名字,有一瞬间难以置信你明知他死去,却不为孩子悲伤,只是拿他当做由头,用来攻击我。此为其四,为父不慈。 一定要做好人,才能去爱人么?莫无涯神色阴郁,平缓道,我想要千金万金,想要在最繁华的街市里,盖起最气派豪华的宫殿。我想要最美的女人,和我一起寻欢作乐。 谁愿意生个叽叽喳喳的拖油瓶,来打搅我们夫妻二人的清静。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我爱卢初,再没见过像她一样貌美的人。 沈飞云真不情愿和这样人说话,听了好长一段话,但觉耳朵被污染。 莫无涯双目中的血色开始褪去,他漠然道:你真要感谢卢初,把你生得和她这样像,我才多愿意看你几眼,否则你现在早就是死尸一具了。 沈飞云用扇子抵住眉心,低头问:热水烧好了没?同你废话这许多,我分外疲倦,我想我们可以不说话。 你自己去。莫无涯指了指隔壁的小房间。 沈飞云很快换洗完,抽出纸扇中的钢刃,熟练地刮去胡子。 等他走出房间,莫无涯正靠在对面的木墙上,见他出来,便开口道:随我来,剩下的日子,教你一些有趣的东西。 什么?沈飞云跟上,问。 奇门遁甲,五行八卦。莫无涯边走边道。 作者有话要说:沈飞云这个人,真的特别细腻敏感,心思很多,脑子好使。不太好处理,我写得好累。 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之前在马车中不想和苏浪聊天,那是真的有点厌烦了。 第44章 沈飞云跟随莫无涯而去。 木屋古旧,却并不简陋狭小,恰恰相反,构造之精巧实属出人意料。饶是沈飞云记忆出众,又用心去记,也在七拐八绕后,成功地混淆了路径。 眼前再次出现三岔口,却与之前走过的那条道不同,右手处的木板上没有圣火教的标志如枫叶一般,赤红燃烧的火焰。 像迷宫一样。沈飞云停住脚步,努力回忆,先三左、二右、五直,此后仿佛原路返回,五直、二右、三左。如今也似乎站在了三岔口,可却并没有回到原点,而是越行越远。 不错。莫无涯瞥了他一眼,满意地点头,毫不掩饰赞叹之情,依你之见,站在此地,要如何再回到原来的洗漱间? 沈飞云惟有苦笑,摇了摇头,坦然承认自己无法解开。 除此之外,他思索一会儿,皱眉道:这里有房间能够移动,所以即便原路返回,我们也未能抵达。厅堂有四根大柱,柴房有一根,还有主卧一根,我猜剩下还有两根。 分卷(30) 莫无涯不禁露出浅淡的笑意:每一间屋子都开着门,看来你没有错过细节。说完,收起笑意,继续,你还感受到了什么? 习武之人,理应擅长闻声、辨位,在这里我却有些迷糊,不能很好地分辨位置,只有定下心来,方能感受到这是东、这是南。 沈飞云边说,便用手指了指方位。 一些小东西的摆布,不足为道的雕虫小技罢了。莫无涯嘴上谦虚,脸上却掩不住得意之情。 沈飞云环顾四周,屋顶上的画果然大有门道。 手执琵琶的仙女栩栩如生,眉目含情,正低头看着他,好似下一秒就会从画中飞出,明明是温柔的仙女,却让人觉得不含好意,颇有些诡异。 这样的画面,让他不由自主地直视,或是低头,而不愿抬头多看几眼。 地上毛毯的花纹,像是寺庙里悬挂的香圈,层层叠叠,看久了便有些眩晕。 廊边两壁上的烛台形状诡异,有些是恶鬼、有些是罗刹的形状,嘴里吐出一根长到曳地的红舌。舌头是铜制的,红漆剥落的地方生着绿色的铜锈。 因此沈飞云偶尔也有低头,或是探察两壁,更多却看向前方。 这些装饰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心情与判断。 很巧妙。沈飞云如实道。 莫无涯笑纳他的称赞,领着他多次拐弯后,重新回到洗漱房外,淡淡道:这次我们行得慢些,你看好了,路径是如何变化的。 走到三岔路口处。 三次左拐,莫无涯停住脚步,转身,第一次左拐后,这里就发生了变化,你瞧好。 话音刚落,眼前的墙板开始缓慢移动。这一条道路原先十分宽阔,移动过后,一条路被分成两条,左边这条路彻底被隔断。 沈飞云微微蹙眉,殊为不解:这移动起来的声音 很细微,莫无涯道,当我们第二次左拐,这里就开始变化,隔音很好,你听不见墙板移动的声音。 沈飞云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忽然问:这里布置如此精巧,许清韵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莫无涯回答,不然她怎么舍得让你来送死,毕竟你可是卢初的孩子。 沈飞云闻言,心想不出他所料,但仍然松了一口气,略感舒服一些。 想到这里,他听见风声,回首去看莫无涯,只见方才立人的位置,眼下空空如也。 看来这里还有机关,可供莫无涯瞬息之间消失。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头上一阵轻风拂来。顶上的色彩斑斓的壁画中,蓦地飞出一个体态轻盈的男人,正执剑刺下。 是莫无涯! 沈飞云踏起燕子三抄水,迅速闪避这凌空一剑,离得两臂远,立即停了下来,一扇子挥出,眨眼间贴在莫无涯身后。 既然莫无涯率先动手,他也顺势而为,接受对方开战的挑衅,毫不示弱地应招。 他听完莫无涯的长篇大论,心中恨意已深,因此绝无手下留情的想法,招招出人意料般狠厉辛辣。也亏得莫无涯年长他三十多岁,这才凭借着经验,侥幸逃脱他的攻击。 莫无涯不过想要示威,叫沈飞云看一下机关奇巧,不料他的行为惹怒对方,叫人好一顿招呼。于是他只好找到关键位置,一跺脚,从沈飞云眼前再次消失。 沈飞云立在原地,全神贯注。 我没想杀你。莫无涯的声音从顶上传来,若是真要取你性命,我何必出剑,只消动动手指就够了。 沈飞云不为所动,辨别莫无涯声音所在,盯准位置,浑身紧绷,一触即发。 别动!莫无涯看穿他的想法,高声喝道。 沈飞云不是个会听敌方话的人,可此刻他却神奇地定在原地,挑眉笑道:你说得果然不错,你要杀我,的确易如反掌。 木墙上密布箭镞,只要莫无涯再一动手,这些长箭就会飞出,密不透风地将他扎成筛子。 莫无涯见他安静下来,面对生死也不慌不忙,还能面带笑意,当真有些常人没有的气魄与淡然。 莫无涯不禁有些敬佩:你如今知道,我并非句句假话,总有几分真心。 沈飞云并不领情,明明生死被攥在他人手里,依旧轻蔑一笑。他并不相信莫无涯这种人有什么真心可言,说惟有狡辩,还叫人更加信服。 你叫我进来,不为杀我,难道真只为了谈天?沈飞云冷冷问道。 我五十岁了,莫无涯长叹不已,你不能用二十岁的想法来揣度我。若是能有一个人倾听我的过去,我怎能不欢迎他? 沈飞云懒得废话,直接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别对我出手,时机未到。 莫无涯从顶端落地,走到沈飞云身旁,我不过是想要和你聊聊天,多看你几眼罢了。我如今虽贵为圣火教教主,却囿于漠北,不能前往中原。加上妻儿已死,孤身一人,剩下的教徒也虎视眈眈,对我没有多少真心 话语中,掩盖不住的寂寥落寞。 沈飞云却道:我只想杀你。 可我不想死在你手里。莫无涯脸上的笑容变淡,我还有仇恨,这仇恨与你无关。我年轻时纵然憎恨过你,如今也看开了,留你在人世,也算对卢初的宽慰。为了亡妻,我也不想杀你。 沈飞云只漠然注视对方,心中并未因这一番话,而有任何的波澜起伏,只觉得对方谎话连篇,没有丝毫真心诚意。 去分辨这种人有几分真心、几句真话,他是不愿付出精力,只好一并当做谎言来处理。 你好好跟我看清这间酒肆的布置和格局,这全是卢初的心血。我保证此后绝不逗弄你,不再同你开玩笑。 莫无涯朝着左边走去,很快拐入另一条走廊之中。 沈飞云多次深呼吸调整,压下极度的不悦之感,跟随莫无涯而去。 时光飞逝,只弄清大半个酒肆的布置,便是深夜。 时间不早。莫无涯走到尽头,推开木窗,望向沉沉夜色,这里日落比中原晚,夜黑得如同泼墨,估摸着快要临近子时。 沈飞云疲惫道:能放我出去么? 明日你还来陪我说话吗?莫无涯回首,灯火照应下,他的脸上显现出岁月的痕迹,细纹与沧桑无所遁形。 沈飞云不说话,他只想尽快结果莫无涯,好同祁郁文一道回姑苏,找到苏浪,然后将一切说明,平静地生活下去。 莫无涯笑了笑,道:你若不答应我,我是不会放人的。 好。沈飞云只能答应。 得了沈飞云的应允,莫无涯便领着对方走出酒肆,沉声道:明日再会。 沈飞云颔首应下,却不以回应,只踩着白日里铺好的红布,朝着马车走去。 湖水老人睡在车前的横板上,盖着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大氅,听到脚步声也不动,只安然地睡着。 苏浪打开车厢,擎着一根白烛,另一只手护住火焰不被寒风吹散。 他探出半个身子,抬头道:你回来了。 沈飞云再见苏浪,心中忽有些熨帖,便笑着打趣:想着你还在等我,生怕你等得着急,就连忙赶了过来,免得你夜里辗转反侧,为我忧心。 苏浪闻言,面无表情,一口吹灭烛火,嘭的一声合上车厢,看来不似被沈飞云的话语安慰,反而因此生气。 沈飞云皱起眉头,他好心好意,烦恼疲惫至极,依旧出言宽慰新结识的朋友,却不知对方为何不领情。 开门。沈飞云走到身前,抬手敲了敲车厢,这是我的马车,你这未免有些霸道。 苏浪开门,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半蹲在车厢内,仰头望向沈飞云,即便面容模糊,沈飞云也能感受到对方的不悦。 我不想分心来揣度你,沈飞云平缓道,好话我已经说过,你不爱听就算。我累得很,只想休息,你让开一些,我好进来。 苏浪定住不动,好久才让开。 沈飞云掀开被窝,将满身寒气带入,激得苏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祁郁文,沈飞云道,莫听风究竟是谁杀死的? 苏浪。 沈飞云点点头,问:如果莫无涯说,他临死前还有仇恨没有放下,你觉得这仇恨是什么呢? 儿子之死。 他并不想杀我。沈飞云闭上双眼,身心都叫嚣着入眠,可脑子依旧清醒,他对我母亲十分内疚,因此想要在我身上偿还,这是我原先没有想到的。还有,我原以为他对莫听风并不上心,可见我还是低估了他。 苏浪转过身,看着沈飞云的侧脸,问:他说了什么? 沈飞云缓缓开口:他同我说,他要去找苏浪报仇雪恨倘若莫听风真是苏浪杀死的 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个字,已经低到快听不清。 我还是不懂,人心怎么能这样善变,这样复杂多面。沈飞云幽幽叹息,说些似是而非、真假参半的话,真能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宁么? 苏浪只静静倾听他的话,没有回应,呼吸平缓到接近睡着。 沈飞云想到最后,只沉沉唤道:苏浪苏浪 苏浪猛地睁开双眼,呼吸骤然急促,忍不住问:你叫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沈飞云皱眉,我心里滞闷,想到他的时候会开心一些。或许他来去如风,捉摸不定,像遥远的寄托,我念着他的名字,就觉得自己脱离眼前的困境,能得片刻安宁。 你不该牵涉进来苏浪低声道。 在他心中,沈飞云合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处于人间烟火中,也似出尘的山岚远岫,怎会被俗世牵绊? 沈飞云思来想去,脑海中不断浮出苏浪的身影哀怨、冷淡、暴戾,反复无常、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漠视人命,最后是温暖、柔软 过了许久,半梦半醒间,他觉察到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于是醒来,眉头紧锁,推开苏浪。他将被子掖好,中间凹陷一片,将两人隔开。 漠北的日出很晚,当朝阳的清辉洒落在黄沙上,沈飞云才懒懒地起床。 他穿好衣物,推开车门,湖水老人不知去处,只有苏浪坐在横木上,眺望东边的日出,头也不回道:醒了? 沈飞云坐在苏浪身旁,问:日出美吗? 分人。 苏浪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还不待沈飞云看清,便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沈飞云默默陪苏浪坐了半个时辰,直到莫无涯十分不耐烦地催促:你还要在坐多久? 沈飞云这才起身,仰头望向屋顶。如果能不去见莫无涯,他情愿和苏浪再多坐上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莫无涯也起立,一脚将房顶上的尸体踹落,冷冷问:这十多个教徒,是你们杀的? 沈飞云刚走到门口,身着烈火红衣的尸体就嘭地坠落。 他迅速避开,心中有了计较,平静道:不是我,也不是祁郁文。 这话一出,凶手是谁显而易见。 第45章 沈飞云和苏浪整夜睡在一处,知道对方绝无可能是凶手。他们一行三人,除却自己与苏浪,剩下的就只有湖水老人。 你有没有想过,沈飞云缓缓开口,杀人的并非我们,或许真凶就藏在你们自己人中。 莫无涯冷笑一声,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按照自己的思路,直接问:那个老头呢? 原来他不知道湖水老人的来头,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赶车的老头而已。死了十几个教徒后,湖水老人不见踪迹,的确可疑。 沈飞云耸耸肩,示意自己并不知湖水老人的去向。半夜里,他倒是隐约觉察到了动静,晓得对方离开马车,却还以为老人是去方便,因此也没留意,直到现在来发觉湖水老人再没有回来。 人死了也就罢了,只是死在我眼皮子底下,实在挑战我的底线,叫我忍无可忍。 莫无涯边说,边将剩下的几个教徒,一并从屋顶重重踹下,面上冷漠至极,毫无怜惜之情。 沈飞云见状,想到莫无涯昨日同他说孤身一人,剩下的教徒也虎视眈眈,对我没有多少真心。 他忍不住想,这样对待教徒,教徒怎可能倾心相待。 教徒死了,莫无涯作为教主,第一个念头不是为他们伤感,想要找出真凶报仇雪恨,仍然只为自己考虑,觉得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才变得难以忍耐。 人命在莫无涯心里,的确低贱。 沈飞云昨夜还觉得莫无涯不是没有可怜之处,如今就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样的人即便可怜,也是自己招惹的,怨不得别人不对他真心。 也别再拖延了,沈飞云沉声道,不如我们直接一战,了却恩怨。我死了,绝不怨你;你死了,这人间的是是非非,死了多少人,也不劳你再操心。 不!莫无涯一口否决,从屋顶飞身而下,等你将屋子里的阵法学会,再掌握了苍风城的巨石阵,再说决战也不迟。 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沈飞云冷冷问道。 不做什么!莫无涯粗声粗气道,你少给我谈条件,还不快进去学阵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沈飞云听到最后,恍然觉得对方有什么事要去做,而时不待他,因此才火急火燎地催促。 急也无用,沈飞云耐下性子,跟着莫无涯继续。 今日来得早,到了傍晚,整座酒肆的格局,沈飞云已了然于胸。 莫无涯见他如此,领着他又逛了一遍,从头到尾拷问一遍,他也没有丝毫差错,答得一字不爽。 你真聪明。莫无涯神色低落,卢初也是这般聪明,这酒肆里的机关,大多由她布置,再由长老伍航修改精益,这才有如今的格局。 分卷(31) 沈飞云内心矛盾,一面不想听到卢初的事,一面又为母亲的聪颖而感到欣喜。纠结之下,他难以厘清思绪,于是并不说话,只跟在莫无涯身后。 天还大亮。莫无涯走出酒肆,抬袖遮住清冷的日光,在江南,这时已经落日了吧。 是。沈飞云懒懒地应了一声,目光投向酒肆前的棚子里。 旗杆下原本没有这个简陋的棚子,看来他学习酒肆内布阵之时,外面的教徒正在搭建棚子。几根木头深深地埋进黄沙里,最上面用一块殷红的丝绸遮挡,四周的红布颜色更加鲜艳。 沈飞云跟着掀开帘子,走进布棚之中,很快饭菜的香气在鼻尖蔓延,让人食指大动。 里面摆放了一个长桌,桌边坐满了红衣教徒,惟有苏浪一袭白袍,身处其中,分外打眼。 坐。莫无涯走到最中央,摆手请道。 沈飞云扯起嘴角,冷淡一笑,点点头,却并不坐在莫无涯旁边。他绕了一大圈,走到桌尾,坐在苏浪的左手边。 莫无涯面色一沉,却到底没有出口训斥,反而定了定神,喊道:伍航。 沈飞云刚拾起筷子,听到这个名字,转头朝右手处望去,果然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人。 之前莫无涯同他说过,别雪酒肆的改进由伍航完成,不知吃饭时喊到这个名字,有何用意。 我有事走不开,莫无涯低头垂眸,明日,就由你带领沈飞云去参观苍风城。你务必将巨石阵的破解之法告知于他,不准藏私,并确保他都记下,方算你完成任务。 是。伍航恭敬地应下。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沈飞云终于沉不住气,放下筷子,神色严肃。 他紧紧盯着莫无涯,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目的,却以失败而告终,他只从老狐狸脸上看出落寞与沧桑。 至此,他无法再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只是来杀人的。这莫无涯分明有计划,并且他还是其中关键的一粒棋子。或许约战是假,却不知许清韵叫他来这里,是和莫无涯说好了什么。 莫无涯不回答他的问题,用筷子凌空点了点菜碗,平静道:食不言,寝不语。 你呢?沈飞云忍气,重又拾起筷子,转头问苏浪。他问完才发觉不妥,若有什么话想要打听,也该留到在马车上睡觉时再说,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对方怎么可能开口。 不懂你在说什么。苏浪果然摇了摇头,头也不抬,将菜大块的肉夹到碗里,而后细嚼慢咽。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又问:老人一直没有回来? 没有。这次说话的人是长老伍航。 沈飞云心中满是疑虑,就连湖水老人也目的不纯。老人说是将全部家当都投在金钩赌坊,买了他赢,可好似并非如此,对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却不知什么事,值得老人杀害十几个圣火教徒。 提到湖水老人,莫无涯也想起昨夜死的人了,问:那些死人都点清楚了没? 伍航回道:点清楚了,长老扈二和刁三,还有三名执事,剩下的只是他们的手下,不值一提。 死不足惜。莫无涯扬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这些人素来忌惮我,知道我有千金万金的财产。如今太子失势,听风又被流岫城的人杀害,陈王世子收服了中原的分坛。 他们见我落魄,想要谋财害命,带着金条远遁中原,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是个铁公鸡,想从我身上拔毛,也不仔细着自己的小命。 沈飞云听完这一番话,才明白这十几个教徒为何而亡,原来是贪图莫无涯的财产,连同起来,想要偷走金条,却最终被发现杀害了。 原来人是你自己杀的。沈飞云冷冷道。 不是。莫无涯笑了起来,你小子有意思,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要不是我实在太老,恐怕还听不出你的嘲讽。人不是我杀的,因此早上质问你们,并不算嫁祸错怪你们,我只是按照常理揣度罢了。 沈飞云微微颔首,算是勉强认可这一说法。 莫无涯擅长用剑,武功不算如何绝顶,要杀死十几个高手,恐怕并不能够,更何况死去的教徒身上没有剑伤。他本就不觉得是莫无涯杀的人,只是随口一问,想要更加确认,得到这个回答,也算满意。 至于谁不用刀剑,且武功极高,能杀死十几个圣火教徒,这一点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说完死人之事,气氛滞闷凝重,好一阵只听得见喘息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再开口说话。 莫无涯吃完一口肉,忽地问:那个老人是谁? 你还是怀疑他杀的人?沈飞云反问。 不错。莫无涯点头承认,他是湖水老人? 是。 莫无涯长叹一口气,仰头闭上双眼,扔开手中的筷子,苦笑道:竟然是他那当真是有缘数在里面,由不得我算计 是湖水老人又如何?沈飞云被蒙在鼓中,心中大为不快,连忙追问。 他擅长暗器、机关,你可知他为何钻营这些旁门左道?莫无涯睁开双眼,敛去失望,开始思索起来,很快沉静下来。 沈飞云摇头,诚恳道:不知。 赵光天年轻时是个仗义行侠的剑客。莫无涯回忆道,当时城东有个财主,财主的女儿极貌美,同他成亲,很快诞下一名伶俐的女儿,夫妻二人为长女取名赵湘。 沈飞云问:财主之女就是涵娘? 是。莫无涯道,赵光天后来沉迷赌博,在梧桐山庄欠下一百万两白银。徐财主当即翻脸,将赵光天赶了出去,派人到处去宣扬,说是涵娘已和赵光天恩断义绝,准备安排涵娘再嫁。 沈飞云听到这里,还是不明白湖水老人的过往,与如今发生的一切有何关联,只好安静地听着。 赵光天输得倾家荡产,还不起欠款,梧桐山庄的人就来找徐财主讨债,硬生生将人气死,并将涵娘与湘女赶出家门,没收了徐财主的家产。 莫无涯说着,嘴边不禁挂起微笑,似是满意湖水老人同他一样混蛋且悲惨。 笑完,他接着说:赵光天没有吸取教训,反而又去金钩赌坊,想要翻盘,结果欠下巨款。他以为自己武功高强,想要赖账,结果被金钩赌坊的打手好一顿招呼,剁了两根脚趾。 他后来为了警示自己不要嗜赌,一年四季穿着露脚的草鞋。这次来漠北,他换上了黑靴,我因此没有及时认出,否则绝不会任他进入苍风城。 沈飞云好奇地问:你为何不让湖水老人进来? 因为他擅长机关。莫无涯冷冷回道,他后来帮金钩赌坊做了十多年的打手,估计最近还清债务,这才被赌坊的人放行,否则他不能离开赌坊三个月。金钩赌坊有擅长机关暗器的第一人,他学了十多年,技术估计绝不会差。 我好似明白了。沈飞云若有所思道。 你明白了什么?莫无涯问。 苍风城密闭阵法机关,是为了不让轻易进来。沈飞云缓缓道,除却你怕死,还因为这里有着极丰厚的金银财宝。之前死的十多人,是在盗取金银的时候,撞上了湖水老人,因此才会被灭口。 莫无涯笑了笑,不置可否:或许。 说到这里,好像又很多事能够说通,却又有一些事仍然扑朔迷离,沈飞云心想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于是开始吃饭。 吃到一半,苏浪擦了擦嘴,起身离开布棚。 红光映在他的白衣上,衬得这个不近人情的剑客,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你去哪?沈飞云抬头问。 看日落。 苏浪说完,掀开帘子,快步离开。很快布帘落下,惟有背影隐隐绰绰,透过红绸,映出主人渐行渐远。 第46章 莫无涯见沈飞云起身,冷笑一声,低头问道:你也要走? 是,多谢款待。沈飞云擦干净嘴,微微点了个头。 他只吃了一半,这点饭菜估计到半夜就会饿,但他委实不愿再待下去,情愿跟随苏浪离去。 随你。莫无涯并不挽留。 沈飞云掀开红帘,向外望去,远远瞧见苏浪靠坐在马车上,身披雪白的狐裘,怀抱一把阔剑,正定睛看向落日。 沈飞云走上前去,问:你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 苏浪偏过头,瞥了沈飞云一眼,很快又将目光移开,眼神深邃,叫人捉摸不透。 沈飞云立在车下,拍了拍横板,道:让一让。 苏浪一人占了大半个马车,斜倚在车厢上。 沈飞云生得修长,剩下的位置也勉强能坐,却不够他坐得舒适,于是出声提醒,好叫苏浪为他腾出一些空间。只是对方置若罔闻,并不动作。 你这未免有些霸道。沈飞云轻笑一声,再度说出这句话,只是这次虽然含笑,语气却冷上不少。 苏浪冷冷道:是你邀请我同乘马车,如今我鸠占鹊巢,你便给我受着。 坐过去!沈飞云收敛笑意,你若是不介意我出手赶人,倒是可以无视我的话,肆无忌惮地坐个够。 苏浪终于转头,认认真真地盯着沈飞云的双眼,确认这句话十分严肃,极有可能付诸现实,并非对方随意威吓之语,这才面无表情地腾出半片空地。 沈飞云紧挨着苏浪坐下,脖颈边能感受到狐裘的柔软。 漠北的傍晚尤其冷,更何况现在冬日才过去不久,和暖的春风还未侵袭到这一片黄沙地里。 此时此刻,他很想要一件宽厚保暖的衣物,尽管他内力属阳,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两人静静地看了片刻落日,直至夕阳西沉,落日的余晖消散在天尽头,夜色缓缓降临。 沈飞云问:苏浪应当没有受伤吧? 或许。苏浪嘴皮几乎没有动作,两个轻而含混的字眼,刚从嘴边溜出,就很快被咽下。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图谋什么?沈飞云低头,随意摆动手中的素面扇,或者说,你们流岫城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一切和圣火教、践雪山庄又有什么关系? 苏浪并不回答,索性连声音都懒得发出。惟有绵长厚实的呼吸声,在这漫漫黄沙之中分外明显,一声一声在沈飞云耳畔响起,昭示着声音的主人尚未离去,只是敷衍冷漠而已。 圣火教一年收入,绝不亚于举国税收的三分之一,这么多银两,当真都留在这苍风城中? 沈飞云继续说着,并不在意苏浪的缄默。于他而言,有个人听他倾诉疑虑猜想,也胜过两人相对无言。 为何之前二十多年,许清韵都容忍圣火教横行无忌,偏偏今年莫听风出事,朝廷出手整治,她便要我来除去莫无涯。 沈飞云不禁皱起眉头,可嘴边又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讽,神色颇有些矛盾。 他叹息一声,继续问:还有,圣火教人多势众,许清韵凭什么断定,莫无涯接受约战后,会同我单打独斗,而非以多胜少? 我也同样想知道。苏浪终于有了片刻松动,喃喃自语。 沈飞云若有所思道:莫无涯真不像要杀我,更像是在托付后事,好像许清韵同他有什么隐秘的约定,必然要我来完成。 别想了。苏浪插嘴道,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现在纠结不过增添烦恼,徒然耗费心神罢了。 我却不得不去想。 沈飞云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在做出允诺一般。 你被安排去做一件事,难道不想弄清楚,做得究竟是对是错,意义何在?若是自诩正义,结果事成之后,一地鸡毛;还不如在开始便想个一清二楚,省得为他人作嫁衣裳。 苏浪怔了一瞬,回过神,沉声道:你不相信许清韵? 信。沈飞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她并未告诉我内情,只是要我依言而动。我信她为了我好,可却并不想成为一粒坐收好处,没有思想的棋子。 苏浪紧攥阔剑,握得太紧,指节都有些发白。半晌,他哑声道:夜已深,别想太多,趁早睡。 沈飞云闻言,眺望天尽头,摇头失笑:才刚入夜。 这一夜,沈飞云都睡不踏实,脑海里千百种念头闪过,却总也理不出一条明确的思路。 昏昏沉沉间,有人扣了扣车厢。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开车门,问:何事? 长老伍航道:天色不早,请沈公子随我出发,前往苍风城。我好将苍风城的布置一一讲给你听,教你破解巨石阵的法子,完成教主昨日晚间的吩咐。 沈飞云穿衣之时,勉强睁开双眼,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忍不住叹气:这也算天色不早? 伍航却并不应答,只微微笑着,低头细数脚下的黄沙。 苏浪被两人吵醒后,也不再入睡,直接穿衣起身,抱着阔剑去湖水边清洗。 沈飞云走时,苏浪快步赶出,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告别:但愿不久后还能再见。 再会。沈飞云难得见苏浪如此坦荡,于是笑了笑,拂袖而去。 刚走两步,就听得苏浪急切喊了一声。 沈飞云! 沈飞云回过头,苏浪只淡然一笑,同他说了句你走吧,便提着阔剑离开,留给他一个背影。他愣了一下,还来不及问出声,对方已经走远。 伍航备了另一辆马车,直接载着沈飞云。行得早,未及下午,两人就从别雪酒肆抵达城镇之中。 前两日匆匆路过,也曾从车窗里瞥见城镇的繁华,但到底不如置身其中,切实地感受。 此地大多都是木屋,看起来并不牢靠,却别有一番风吹雨打后的古朴。 这户人家原是江南那边的。伍航露出慈祥的笑意,指着远处的一座屋子,屋子前树着一把巨大的木伞。 他回忆道:一家三口受了地主欺凌,我们看不下去,将人带到了这里。他们很是怀念江南的风景,因南方多雨,所以用树干雕了这把木伞。 分卷(32) 沈飞云点点头,问:有什么讲究么? 木伞是整座城镇的阵眼。伍航十分欣慰,记住,这是一个九宫八卦阵,木伞所在为最中央。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地图,递予沈飞云。 沈飞云接过一看,方才有些明白,不由自主地惊叹:一开始进入苍风城,外面围了巨石,我理所当然地将巨石当成围墙,还以为这便是苍风城的范围。 按照巨石的排布,眼前的城镇处于苍风城的东南,而别雪酒肆处于西北。 可苍风城远比想象得还要大,他所见的不过四分之一罢了。从城镇到别雪酒肆所在的区域,都偏于苍风城的西北,而城镇恰好处于正中。 你瞧好了。伍航拉过沈飞云的手腕,沿着大道走去,约莫一里之后停下。 接着,他又将人带回原位,问:有何变化? 沈飞云皱眉,仔细观察眼前的景象,一点没有变动,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之前还在的木伞,如今却再也瞧不见。 伍航见他沉思,拉着他往回走了两丈,指着道前的巨石,说:记好这块石头。 沈飞云当即看向眼前的巨石,只见石头上刻了一个伍字。 城镇中小道密布,连接着他们方才跑动的大道。每一条道上大约有十户人家,道前的石头上标号序号,因此就算房子造得大同小异,也不至于走错。 而秘密就在这里,用来指路的巨石,也同样可以迷惑他人。 之前木伞所在的那条道,巨石上标了肆,可当他们走进第伍条道,越过阻挡视线的房屋,便看到了原先的那把木伞。 伍航笑道:沈公子不妨猜一下,是木伞从肆移动到了伍;还是巨石、道路、房屋一并移动,而木伞却没有动过? 我猜是后者。沈飞云长舒一口气,尽管难以相信,这个猜测却更有可能才是事实。 不错!伍航有些激动,声调随之升了一些,你若是再往前走上几十里地,就会走出沙漠,来到草原之中。苍风城根本不在沙漠里,而在草原里,这里的黄沙都是我们搬运过来的,耗时耗力。 沈飞云问: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伍航走到房屋前,催动内力,一掌劈开黄沙,露出下面的木头滑道,得意地开口:此地与沙漠接壤,自然是为了让人相信,这里还在沙漠之中,用满地的黄沙来掩盖真相。 沈飞云恍然大悟:难怪这里生活如此多的人,因为不远处就能耕作、放牧,因为本来就不生活在沙漠里。 伍航点头道:圣火教本就不在漠北苍风城中,总坛教徒在草原中放牧迁徙,一直变化居所。若要从中原找到我们,这里是必经之路,密布陷阱,只要我们变动巨石、房屋的位置,就能让人鬼打墙,困在其中。 解释完,他转过身,指了指沈飞云手中的地图,继续教导。 有了地图和机关图,到傍晚,沈飞云就记住了大半。 他见天色不早,建议道: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我保证明天全都记下,不浪费长老的时间。 伍航摇头,冷着脸说:时间不够了,必须尽快 又是时间不够,沈飞云第二次听到这话,第一次是在昨天,从莫无涯口中听到。 明天就来不及,莫非必须今日结束? 沈飞云说出口的瞬间,心中一沉,忽地变幻脸色,厉声追问:莫无涯今日支开我,是想要做什么? 第47章 沈飞云离去后,苏浪回过身,看着马车驶向远方,扬起滚滚沙尘。他默然伫立,凝望许久,直至沙尘随风飘散,天地交汇处,一线黄白再次出现于眼前。 你看了很久,看够了没?莫无涯轻声问道,从屋顶纵身飞下,右手紧握玄剑。 长剑已然出鞘,只等酣然一战,渴饮热血。 苏浪却不慌不忙,怀抱阔剑,丝毫没有出手的意味。 他缓缓转身,视线搁在莫无涯身上,漫不经心道:你来急着送死可我还有问题不懂,并不急着杀你。 小子,你太狂妄。莫无涯淡然道,你以为自己一定能胜我?你若轻敌,恐怕下场就你和师兄一样。 苏浪顿住,很快领悟,问:你知道我不是祁师兄? 莫无涯本想在最后时刻保持风度,却到底忍不住讥笑:你是苏浪,你要不是苏浪,我还懒得来杀你。 至此,苏浪终于明白,沈飞云离去不是莫无涯心血来潮,率性而为。莫无涯这么做,是想要支开沈飞云,同他一战。 诚如昨夜沈飞云同他所言,这一切都有预谋,他们只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而已,早在动作前,就陷落别人的算计之中。 不急。苏浪依旧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在短暂的惊诧过后,他瞬间敛神,将漫游的思绪收拢,全神贯注,应对当前的情形。 这不算什么,他心想。 不过是又增添了一件想要知道的事罢了,他原本就打算问清真相,沈飞云的话确实触动到他。 苏浪抿了抿唇,问:你如何得知,我就是苏浪?依你之言,你来找我算账,是因为我杀了你儿子莫听风么? 莫无涯嗤笑一声,道:糜勒一死,何祐取而代之,青州圣火坛易主,听风作为圣火教小公子,自然带人前去问询。你守在青州,将人杀死,而后顶着听风的模样招摇撞骗。 听风被埋在宿雨峰下,何祐不知,我原也不知。直到你跟随陈王世子,带领圣火教归顺朝廷,我才发觉不对,从夏末至凛冬,时隔多月才弄清 说到后来,他不禁老泪纵横,恨得咬牙切齿。 听风是爱妻惟一的骨血,二十年来,我未曾打骂苛责,只恨不能将天下所有爱意倾注于他一人。苏浪,此刻站在你眼前的,不独是圣火教教主,还是一位鳏夫,一位丧子的老人 博取同情的话,不必多说。苏浪冷冷道,我生来如此,没有什么悯恤之情。我杀了你儿子,如今要来杀你,你们过得越惨,越如我的意,何苦多言悲切之事。 莫无涯闻言,擦去脸上的泪水。 他一生说过无数谎言,之前对沈飞云便随口胡诌;此刻真情流露,却被说成是博取同情。 至此,几十年来的滋味一并涌上,堵住胸口,叫他难以喘息。 他语气诡异道:你这样冷血,定然觉得我们父子二人罪有应得是否每个故事,都要有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供未成名的大侠来打败,以此名垂江湖?你是否自认行侠仗义,杀我是替天||行道? 我什么都没想,苏浪诚恳道,我不过奉师命罢了。师父叫我来杀莫听风,我就照做;他要我来与你决斗,取你性命,我也照做。 莫无涯抬手,食指抵住上唇,轻轻嘘了一声,道:错了,这话连你自己都骗过,我也险些信了。 苏浪听到这话,颇有些被点穿的恍然,于是噤声,等着对方继续。 他想到沈飞云的话你被安排去做一件事,难道不想弄清楚,做得究竟是对是错,意义何在? 是的,他急于知晓答案。 因为他发现,他所秉持的或许并非正义,他也早就知道,现实不是非黑即白。 我问你,莫无涯徐徐开口,如果你师父罪有应得,害死了许多人,被他的恋人打断双腿,逐出中原。如今他叫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而代之,将圣火教收入囊中,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尽心尽力,听从辛含雪那个匹夫吗? 苏浪哽住,紧紧掐住剑鞘。 原先被强行压下的疑虑,因师父仁慈教导近二十年而产生的孺慕与敬仰,那些从不怀疑,瞬间被挑动跃出。 你胡说!他厉声呵责。 我胡说什么?莫无涯似笑非笑道,流岫城同圣火教的内功心法,简直如出一辙,你心中难道没有数,偏要我一字一句为你说明? 这就是苏浪一开始想要问清的事之一,可当真听闻答案,他一时间有些恍惚,竟不想再听下去。 他说的未必是真。 苏浪定了定神,哑声道:继续。 莫无涯问:你从青州圣坛取得《含雪剑诀》,难道从来没有看上一眼么? 没有。苏浪摇头。 这就难怪了。莫无涯意味深长道,你若看上一眼,就会发觉,你师父辛含雪曾经创作的剑诀,有多么诡异离谱,只求速进,全然不顾练功的人会否走火入魔。 苏浪终于镇定下来,平缓道:我没有看过,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无法证明,亦无法证伪。这难道就是你随口污蔑我师父的底气? 他还用我来污蔑?莫无涯语气轻慢,尽是鄙夷,我同他师兄弟一场,又曾一同创办圣火教,此人内心肮脏远胜于我。你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千万不要听 苏浪冷笑一声,打断道:证据,没有证据我绝不会信。 这就是证据。莫无涯微微侧身,抬手直指酒肆前的旗帜。 褪色的红旗在风中猎猎飞扬,收拢与舒展间,别雪酒肆四个大字若隐若现,在风中不停滚动。 这字迹,你眼熟吗? 熟。苏浪点头,很像师父的字迹,却并不相同。 莫无涯面色哀戚,却含笑道:这是许清韵当初写下的,她同辛含雪青梅竹马,由师父教养长大,字迹自然相像。我、亡妻、辛含雪、许清韵,师出同门,除去许清韵叛逃,圣火教几乎可以说是我们师门的手笔。 苏浪双唇紧抿,思绪随着对方的话不停变迁。 就算莫无涯说的是真,那又如何? 莫无涯与卢初坏事做尽,许清韵和辛含雪后来不都同他断绝往来,如今还要来取这个祸害性命么? 更何况莫无涯毫无信用可言,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莫无涯依旧笑着,长叹一声,接着说:辛含雪武功之高,当世无人能及,你以为谁能打断他的双腿,而他却甘之如饴、无怨无尤?自然是他的昔日恋人许清韵。 口说无凭,一面旗帜又算得了什么。苏浪道。 他愈发冷静,思考对方所作所为,究竟目的何在,想来不过是要扰乱他的心神,好在接下来的生死决斗中占据上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无涯轻笑一声,扯开衣领,露出一大片赤黑的胸膛。 苏浪皱眉道:这是玄火剧毒,看样子你活不过四月。 是。莫无涯颔首承认,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四月底我必死无疑,玄火剧毒无药可救。可笑圣火教之名源自玄火,最后我却为此所害。 苏浪不懂莫无涯想要做些什么,于是静静望着对方。 这是兖州施家下的毒,施红英和陈王世子走得近,看来是准备投靠陈王一派,同苏浙之人打好关系。 莫无涯整理衣衫,将红襟抹平,这件事,我原以为你知道,看来你却天真无知。你的父亲身在金陵,家境殷实,又将你送往流岫城,苏家与流岫城应当同陈王是一伙人。 这是苏浪很少思及之处,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互相牵连,不能单独考虑。 他知道莫无涯此人虽鬼话连篇,这一番话却并不作假,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他当初假扮莫听风,前往玉枫楼找简亦善,路上就看到施红英冒雨离开,施红英必然与简亦善过从甚密。 而他父亲确实同陈王交善,也确实从小将他送出,要他跟随辛含雪习武,因他根骨万里无一。 在施家得逞以前,你师兄祁郁文便来杀过我。莫无涯道,结果你也看到了,他为我重伤,若不是逃得还算快,小命就要交代在苍风城的黄沙之中。 师兄伤势不轻。苏浪语气平静。 你们这些人真是虚伪,莫无涯恨声道,千方百计取我性命,难道真是为了匡扶正义?这种话说出来,扪心自问,你难道不羞愧么? 苏浪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说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可心中却有些动摇。 莫无涯毫不留情地揭穿:你们不过也是贪图我的家业,想要将圣火教据为己有。你们的皇帝穷兵黩武,两朝之间先后灭了大燕、匈奴,入不敷出,竟要卖官鬻爵来填补短缺。 圣火教入侵中原之时,将百姓的私铺占为己有,他们默不作声,等到时机成熟,又来收割圣火教侵占的店铺。你以为罪在我们,却不想根源是皇帝放任不管,想要坐享其成。 说到此处,他声音有些哽咽。 可笑我苦心经营三十载,今年当头棒喝,才算看清套路。 莫无涯神色张狂,又满含失败后的心酸与不甘,厉声质问:你以为杀了我就算行侠仗义?你行的是什么侠,仗的是什么义?你敢将剑从我脖子上挪开,对准了该杀的人吗?你不过是一条助纣为虐的走狗! 苏浪好似有些明白,走到马车前,拔剑砍断绳套,解开骏马,翻身而上。 你休想走!莫无涯追上前来,悲恸至极,我如今一无所有,家业成空,妻儿俱亡,又不久于人世,还有什么可怕?你杀了听风,就要将命交代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这本书里,谁说了真话。 第48章 苏浪却不理睬,直接一拉缰绳,双腿夹着马腹,大喝一声驾,扬尘而去。 还未跑出十丈远,一根红色缰绳自黄沙中出现,十分突兀。就连苏浪也措手不及,未能及时处理,致使骏马被绊倒,以至于连人带马一并狠狠摔出。 从马背上飞出的瞬间,他反应过来,松开缰绳,抱着阔剑,在空中灵巧翻身,几个空旋过后,单膝跪地,稳稳落下。 与此同时,阔剑出鞘,剑鞘在空中时就被他甩开,比他更先坠在黄沙中。 呜骏马摔倒在地,在沙子中翻滚几下,痛苦地嘶鸣,挣扎着想要起立,一时间却难以办到。 分卷(33) 苏浪并不废话,心知如若不与莫无涯一战,恐怕不能逃脱,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不受之前谈话的影响,瞬息之间起身出剑。 无论是软剑、九节鞭,抑或是手中的阔剑,他都使得炉火纯青,每一件兵器在他手中,无论之前是何模样,之后动起来都变得精巧大气,再漂亮不过。 莫无涯却没料到苏浪反应如此迅速,在拉起绳索绊倒对方之后,还以为苏浪至少会反应片刻。 可当耳畔传来剑声呼啸,他才想起提剑,试图挥开直至面门的阔剑。 到头来,慢了一瞬的人竟是自己! 锵 两把利剑交接,溅射的星火几乎要落在莫无涯的眼中。 苏浪为了能易容他人,自幼保持着极其瘦削的体型,可他的内力却少有人能及,因此在充沛磅礴的内力之下,阔剑牢牢压制住莫无涯的玄剑,尽管他比对方瘦弱,远不及对方健硕。 还有余力。 莫无涯未免太老,偏安一隅,没有强敌交手较劲,功力大不如前,松懈倒退许多。 要打败这样的人,要不了太多时光。 苏浪将重心偏在左侧,立定,抬起右腿,分出部分内力,猛地朝莫无涯腹部踢去,竭尽全力。 这些动作变化眨眼之间完成,用不了半息。对莫无涯的判断,更是早于踢腿,在兵刃相接的那刻已然完成,而后便是下一招的衔接。 出手、预判、交手、判定、内力转换与衔接。 所有的动作都牢牢镌刻在骨髓之中,是他自幼起,没日没夜,用无数的汗水与鲜血交换而来。 莫无涯既不是沈飞云这般的天纵奇才,也非苏浪这样苦心钻研,如果强撑下去,能否在苏浪手下挺过十招都是问题。 他却没有气馁惊慌,抬眸朝苏浪轻蔑一笑,露出诡异的神色。 苏浪心中一凛,右腿踢到对方腹部前一刻,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陡然消失在他眼前。 可恶苏浪长舒一口气,迅速向后迈开一步,低头观察眼前的坑洞。 难怪莫无涯功力不及他,不依仗成百上千的教众,偏要同他单打独斗,看来不单单是要践行约定,更是有恃无恐。 这里虽是不毛之地,黄沙遍野,入目就是滚滚沙尘,却机关密布,别有内幕。 原先莫无涯站立的地方,莫名出现一个坑洞,看来对方不是随便选定位置站立,而是早知知道这里有机关,如果战胜不了,最少也可逃脱,不必就此命丧黄泉。 外围的沙土还在落入坑洞之中,听坠底的声音,这洞俨然不浅、不小,看来底下必定别有洞天。 我终于知道,你凭什么战胜祁师兄。苏浪轻叹一声,你是有点本事,可躲在地底下,像不见天日的老鼠,又有什么趣味? 话语飘散在风尘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的确沉得住气。 苏浪一心二用,一面留意四面八方的异动,一面考虑如何激出莫无涯。 如今我在明,敌在暗。即便他武功高妙,自信单凭剑术与内功,他能够轻易取胜,却也抵不住不知莫无涯行踪,而自己时刻暴露在对方眼中。 你找到小魔头的尸骨了?苏浪冷漠道,我用软剑杀的他,一剑封喉,下手后点了他的周身大穴,确保他走得安详,痛苦不过瞬间而已。这一点,你应当对我感激涕零。 修习易容之术,在模仿他人行事作风之前,首先得压抑、抛却自我。 苏浪素来能忍,又擅洞察人心,说话做事只求能解决眼前麻烦,越快越好,很少像在沈飞云面前那般,自我流露。 他抓准莫无涯爱子如命这一点,刻意说些混账话,试图激怒对方。 我倒是听说不少他残虐的事实。他待人如待牲畜,稍不如他心意,便百般加害,只有我不知道的刑罚,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 这样的人,死得毫无痛楚,叫我后悔了好几日,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一剑剑剜下他的细皮嫩肉,叫他也咂摸一下滋味。 苏浪终于听见动静,朝西南方望去,嘴上一刻不停。 他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好似不敢相信自己会落败殒命。可能受你庇护,又或者你武功太差,教得不好,而底下的乌合之众却将他捧得太高,让他有有了错觉,以为能无往不利。 他却不料栽跟头后,再也没有翻身之期,被我给摁死在树林里,随手划花了脸,扔进寒潭之中。 苏浪已经找到莫无涯所在,不动声色道:你说几个月后才想通,又知道他死在宿雨峰下,估计找到他的尸首时,人都已经泡烂 话音未落,脚底下的地皮泥沙开始凹陷。 他踏起燕子三抄水,往东南方飞去,三两下,还不等莫无涯察觉逃跑,已经将剑刺入黄沙里。 黄沙开始下陷,在沙子流动落地的声音中,他分辨出莫无涯跑动的声响,于是收剑,运起轻功飞离此地。 又跑了苏浪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你若有点气性,就直接上来受死。你之前说得自己好似多无辜,在我看来,却不见得,你与莫听风二人当真死有余辜。 说话间,他跟随莫无涯,朝着别雪酒肆跑去。到了红旗之下,他立定,不再前行。 就在他驻足的刹那,自屋顶飞下一张透明的网。 苏浪即刻反应过来,第一次刺伤莫无涯,是对方被他所激,情绪起伏过大,激动下暴露了呼吸。 而第二次跑动的声音,能隔着地板传来,恐怕是莫无涯故意为之,请君入瓮,引他进入别雪酒肆。 思索时,双腿比脑子更快,转身朝着酒肆背面飞去。 出乎他意料,斜背面的布棚里早已飞出罗网,势要将他困住拿下。 这四面而来的罗网,材质为崖山桑丝,无色透明。且因吐丝的无色蚕生于古桑上,古桑位于崖山顶端,日夜饱受风吹雨打。 因此蚕丝能与风雪融为一体,在空中飞动而悄无声息,叫人难以觉察,直至被网住才能发现,可也为时已晚。 四面都是罗网,惟有脚下红绸所在,可以供苏浪避难,于是他运气内力,竭力踏下。 方才莫无涯从下面跑过,说明底下一定有路可行! 没用的。声音自别雪酒肆的门后传来。 莫无涯缓缓打开木门,面无表情,并未因捉住苏浪而得意。 诚如他所言,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剧烈动用内力,玄火剧毒发作,他的脸上、手上变成墨色。 他开口说话,玄赤相间的血水便流下嘴角。 苏浪被崖山桑丝网困住,桑丝坚不可摧,阔剑加上绝顶内力,竟然无法撼动分毫。 桑丝网越收越紧,将苏浪绞成一团。 你之前说什么来着?莫无涯左手握着九节鞭,右手提剑,款步靠近苏浪。 每说出一个字,便有一口血水从他嘴角流下,可他任由,不去处理。 他的目光只牢牢停留在苏浪身上,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全天下都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注意,除了苏浪。 莫无涯轻笑一下,笑得眼尾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开口却是云淡风轻。 你方才说,听风死得毫无痛楚,叫你后悔了好几日,你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一剑剑剜下他的细皮嫩肉,叫他也咂摸一下滋味,是不是? 是。苏浪并不示弱,即便被困住倒地,依旧直视莫无涯,坦然认下能够叫莫无涯发癫的话。 如果我待会儿死了,莫无涯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如你所言,好好招待你,我也会死不瞑目,在黄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你果真了解我们父子,我教训人的手段,真让人生不如死。我平生只对几人倾心相待,其余人在我眼中皆为蝼蚁。区区蝼蚁,死不足惜,惟有死得离奇,死得再惨烈没有,才算发挥了蝼蚁最后的价值。 人又岂是蝼蚁,蝼蚁何辜。苏浪不卑不亢,即便面临生死困境,仍旧不慌不忙,淡然应答。 莫无涯再不废话,直接一鞭子打在苏浪身上,接着用剑划开他的皮肉,心满意足道:我如今一剑剑划开你的细皮嫩肉,你说听风泉下有知,会不会夸赞老父为子报仇的慈爱呢? 苏浪双唇紧抿,双眸之中尽是寒意,动也不动,一声不吭,只看着莫无涯发癫发狂。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莫无涯的真面目。 写这章的时候,觉得苏浪嘴好贱,然后想了一下,其实沈飞云嘴也挺贱的。两人还挺般配,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 苏浪冷心冷清,沈飞云目下无尘,绝配。 第49章 莫无涯用剑挑起苏浪的下巴,叹息道:只可惜你生前用了祁郁文的样貌,如今就连死,也要顶着这幅样子,不知你死后,沈飞云能有几分伤心? 苏浪不为所动,这般紧急的时刻,他依旧泰然处之,好似坐在中庭,月下赏花一般淡定。 他心中惟有一个念头。 你才要去死。 我还如此年轻,也没有犯下该死的错事,手上更没有沾染无辜之人的鲜血,凭何要死? 因沈飞云而波动的心神,瞬间收归,脑海中仅剩的念头也都是如何反杀。 我怀中有药水,你打开瓶子,将药水浇在我面上,即可揭下我脸上的人|皮|面具。苏浪思虑道。 但他带上这面具还不足两个月,即便滴上药水,也无法摘取面具。 他停顿一下,继续开口。 你说得不错,我不愿死后还顶着师兄的样貌,我要叫沈飞云回来后看到,死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苏浪,好叫他心里难受,日后时时刻刻不能忘怀,心心念念着我。 我做什么要听你的话?莫无涯显露残忍的笑意,你是没听懂我的言外之意。你顶着听风的样子招摇撞骗,贻误我找到他尸首的时机;如今,我也要你品尝相同的滋味,你死后却不为人知,你的情人在岁月里将你遗忘。 苏浪不得不承认,沈飞云移情别恋这个可能,的确能扰乱他的心神,只是这种时刻,他必须压下心中的异样,不停思索。 还不待他说出下一句话,九节鞭的罡风呼啸而来,接着便是玄铁落下,招式凌厉狠辣,在苏浪身上激起剧烈而绵长的痛楚。 苏浪眼睛也没有眨动一下,硬生生抗下令人痛不欲生的一鞭。 你想装作一块硬骨头?莫无涯收起鞭子,居高临下,语气中尽是傲慢与轻蔑。 苏浪这样能忍一时的人,他见得太多,而一直能忍下去的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苏浪缓缓摇头,崖山桑丝网绞得紧,因此幅度不大,动作看起来很是僵硬。此种情形下,他却十分认真严肃。 我不必装。 他本就是一块硬骨头。 很好。莫无涯笑出声来,饶有趣味,审视脚下白衣上沾染黄尘的剑客。 半晌,他满意道:你若是在开头呼痛,我折磨你的兴致就要少上一大半。三十年来,我最喜欢自诩硬骨头的贱人,折磨到最后,你们的尊严清高悉数破裂,低头的瞬间,这才是最美的姿态。 莫无涯说完,墨色的脸亦不能掩盖他的兴奋之情。 随着动作,剑尖破开苏浪的胸膛,徐徐刺入他的肺叶之中,却不伤及根本,只为叫他吃痛,在表面轻轻搅动一下,很快抽离。 怎么,舒服么?莫无涯冷冷一笑,呕出大口鲜血,随意擦拭一把,听风走得没有痛苦,我会对你感激涕零?我恨不能扒了你的皮,片了你的肉 苏浪见他不过是强弩之末,愈发冷静下来,平静道:彼此彼此。 说话呼吸之时,胸腔略微起伏,辛辣的痛楚便从肺叶传来,直奔顶端,在他脑海中肆意叫嚣。 你个贱人! 莫无涯被激怒,鞭子与长剑连番招呼。 苏浪被点了穴道,无法施展内力,彻底暴露在对方的怒火中,被打得不停滚动,却从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这受戮却不减傲慢的姿态,叫莫无涯恨得咬牙切齿。 很快,苏浪浑身上下伤痕密布,自顾不暇之际,他却嘶哑道:你要我来,是准备杀我但你与许许清韵二人,又准备让沈飞云做些什么 他的肺叶受损,每说一句话,喉口处的腥甜就加剧一分。 莫无涯看他进气少、出气多,于是笑道:自然是让沈飞云做事,带领圣火教教徒迁往昔日大燕国所在。 苏浪闻言,猛地一震,脑海中一片空白,好久才回过神来。 他不禁忆起莫无涯之前的痛骂。 你们的皇帝穷兵黩武,两朝之间先后灭了大燕、匈奴。 先帝灭了大燕,如今的皇帝灭了简亦尘母妃所在的匈奴,又曾派沈照围剿大燕残党。 看来莫无涯的师门出自燕国,创建圣火教图谋复国。 难怪圣火教的人残虐无仁,是因为他们对于教众而言是异族,是仇人。 苏浪双拳紧攥,忽地高声问道:沈飞云也是燕国人? 话音刚落,殷红的鲜血自嘴角渗出,而后汩汩流下,不可抑止。 不是,莫无涯微微摇头,沈飞云是沈照副将之子。他的父母奉了狗皇帝的命来清剿我们,因沈照判断之误,死在我的手中。 你竟要他带领仇人复国!苏浪双目中渐渐浮起血丝,一脸怒色,边说边咳嗽,血水止不住地流出。 你是阴暗的老鼠当久了咳咳脑子被地底的脏东西蚕食,所以才会觉得能骗到沈飞云一直欺瞒下去,让他为你做事? 不用一直欺瞒,只要能骗上一段时间就好,留给狗皇帝的时间不多了。莫无涯神情阴鸷道。 他提剑上前,红衣染血,玄赤的毒血凝结,胸前看起来红得发黑,整个人如地狱里走来的修罗一般。 我们人数稀少,若要消灭你们,绝无可能。莫无涯边说,边将玄剑架在苏浪的脖子上,要想在燕国遗址上复国,或多或少要仰人鼻息,而狗皇帝恨不能将我们杀光斩净,我自然要另立傀儡。 说到此处,他也十分疲倦,深感寿数将尽,满腹委屈不知与谁能言,只好对着自己恨之入骨的苏浪倾诉。 分卷(34) 我一生汲汲营营,从未有过私心,可恨慕容雪作为燕国皇室仅存的血脉,却不领我们的情,改名异姓跑去中原,与我们断绝关系。 苏浪恍然大悟,喃喃道:你们早就预谋杀死皇帝,好叫太子上位 错了。莫无涯俯下身来,简亦恪和他父亲一样,都不是好东西,贪婪、懦弱、自私、无耻我们要推的人,当然是简亦尘。 简亦尘小名胡奴,被母妃带回匈奴,在草原长大。因子嗣稀薄,这才被皇帝召回大明宫,同简亦恪、简亦善一起受太傅教导。 十五岁起,他跟随沈照征战沙场。 十七岁那年,匈奴饥荒,劫掠屠戮边境,沈照带他一起前往边城,灭绝匈奴。他一战成名,分得沈照一半兵权。 此前简亦尘立下再多战功,仍无实权,这次他灭匈奴有功,才终于得到皇帝的信任,只因他身上流着一半匈奴的血。 匈奴灭亡既成定数,他就以族人之血为祭,踏着他们的尸骨上位,而后韬光养晦,再思复仇。 莫无涯轻声道:皇帝城府毕竟深,太子结党营私,势力快要逼近他,他就抬出简亦尘来与太子分庭抗礼。可简亦尘无论如何心狠,如何表忠心,他还是偏心太子。 他既然偏心,我们只好略施小计,离间他们父子,让太子失宠,再无可能上位。简亦尘从陈王世子那得到的噬心蛊,你以为怎么会辗转落入太子之手?自然是听风献计送上,好叫太子下毒谋杀皇帝。 苏浪眉头紧皱,冷静问道:那解开噬心蛊的一点金? 一点金原在施家手里,莫无涯一字一句解释,施红英为笼络陈王,赠与世子。陈王世子一并送给简亦尘,一点金母蛊有毒,他支撑不过,过渡给了沈飞云。 至此,一切都再清楚明白不过。 圣火教的人原来计划是,莫听风让太子下毒谋杀皇帝,而后简亦尘献上带毒的解药,虽能解开噬心蛊,可服下解药一点金,等于服下另一种□□。 皇帝醒后果然震怒,废黜太子。 如果没有苏浪的搅局,恐怕圣火教会联合简亦尘,一并攻上长安,顺势消灭沈照与其军队。 苏浪想明白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得知此中辛秘,又杀死莫无涯的独子,兼之莫无涯死期将至,他估计真活不过半刻,要同莫无涯一并死在别雪酒肆前的红绸上。 玄剑划开脖颈上的肌肤,动作缓慢。 莫无涯并不想让苏浪死得痛快,他要让苏浪领略到冰冷的长剑,一寸寸破开肌肤的滋味,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中死去。 我必死无疑,且死得心服口服。苏浪闭上双眼,流下两行清泪。 他做出最后的挣扎,强忍剧痛,竭力让话语说得连贯,恳切道:你对卢初一片诚心,一定能够了解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不错。莫无涯想到亡妻,心中感慨万千。 死亡对于他而言,或许已经不是惩罚,而是一种另类的奖励,好让他在另一个国度与亲人欢聚。 我对沈飞云亦是如此苏浪哽咽急喘道,我如今只有一个心愿能否将他的素帕塞到我掌心,我好 莫无涯本不会让苏浪如愿,可苏浪提及卢初,又肯定他对卢初的爱意。 因此两人之间虽有血海深仇,且都处在生命之末,而苏浪根本无法逃脱,这叫他情不自禁地有些感同身受。 素帕在何处?莫无涯问。 怀中。 即便苏浪再无可能逃脱,莫无涯仍旧十分谨慎,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取出素帕,而后塞进他掌心。 你可安心去死了。莫无涯说着,握剑割下,再进一厘,苏浪的喉管就会被割破。 就是此刻! 苏浪修习易容之术,自然要学缩骨,变易身上的穴道简直轻而易举,莫无涯如何能够点住他,他之前任由对方鞭笞割划,不过是想叫莫无涯松懈而已。 他拼尽全力,就地一滚,握着手上的素帕,破开崖山桑丝网。 沈飞云此人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手上这块素帕、之前的湖蓝披风,皆为天山冰蚕丝,正好克制崖山桑丝。 作者有话要说:反派死于话多。 第50章 沈飞云心中闪过无数过念头,最后停住莫无涯想要杀祁郁文。想通之后,他对伍航正色道:带我回去。 这已经不是一句请求,而近乎命令,且是最严正的那种。 伍航神色不变,依旧漠然道:时间不够,请随我 话还没说完,一把素面扇搁在他的脖颈上,只差毫厘就能破开他的肌肤,再深一些,就能于片刻之间送他下黄泉。 但愿你听得懂人话。沈飞云语气极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可伍航却不为所动,抬眸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反唇相讥:我听不听得懂人话,这很难说;但沈飞云你委实听不懂人话,这倒可以确认。 我没有同你说笑!沈飞云低喝,声音宛若从喉咙深处钻出,这当真是他难得认真的时刻。 伍航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摇头道:我又何尝不是?沈公子只要我来满足你的要求,却全然不顾我还要完成教主的吩咐。你我之间,只有一人能如愿以偿,我为何要舍弃自己,来成全你? 这一问,叫沈飞云顿时哑声熄火。 他盯了伍航片刻,确认对方是个心性坚定的人,并不会为他更改心意,于是即刻转身,踏起轻功,翩然而去。 伍航冷哼一声,高声传音道:沈教主要跑,众教徒还不快快现身,拦住新教主 这话说得荒谬,沈飞云原在屋顶疾驰,听见之后,也忍不住回首瞥了伍航一眼,只见对方神色肃穆庄严,俨然不似调笑。 不知圣火教的人打得什么主意,但必然不是好事。 沈飞云对伍航的话厌恶至极,这圣火教教主,难道还是什么好东西?他实在没有半分兴趣,不去理睬对方,直接朝着来路飞去。 他料定之前都在地面上行走,这才难以勘破八卦变幻的套路,如今在空中俯瞰,地面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然而,出乎他意料,不久之后,他又迷失在城镇中。 地面上屋子的格局开始不停变化。 与此同时,城镇四围竖起巨石阵,挡住了他的视线,无法穷尽来路。 如果要立在高处,好看尽路途,他就只能去往外围的巨石上,但因城镇变换万千,他被困在其中,只能原地打转,而无法逃脱。 伍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公子若要出去,不妨花上一晚的时间,来学会这特制的九宫八卦阵。 你以为我会如你的愿?沈飞云冷笑一声,从屋顶飞身而下,稳稳落在门前。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身前的木门碎裂,扬起冲天尘灰。 沈飞云猛地冲入其中,闻声辨位,霎时间立在移动房屋的教徒背后。 不到三息,屋内的四人便被点穴倒地,再不能作怪。 伍航从远处赶来,听到踹门的动静,立刻色变,大声威胁:沈公子,千万不要再挣扎,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沈飞云又怎会听,直接飞奔到隔壁房前。 未等他动手,空中忽而飘来凄厉的唢呐声,一声声催得人断肠垂泪。曲声好似在悼念至亲之人,悲恸已极。 沈飞云情难自已,过往的伤心事一一浮现。 父母双亡,即便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养父母,一年之内也不过相见短短几个月,余下的时间都在拜师学艺。 好不容易交到朋友,苏浪却对他行不轨之事,处处欺瞒哄骗,更是两度弃他而去。 不对! 务必静心。 这些事都微不足道,沈飞云又怎会放在心上,定然是曲声有异,牵动他的心神,叫他沉溺于这些细枝末节里。 他耗费极大的心力,终于从曲声中勉强恢复,却依然难以如常动作,凡举手投足都万分吃力。 还没等他破开迷障,崖山桑丝网从天而降,很快将他绞成一团。 唢呐声在倒地时停止。 伍航走上前去,一挥手,吩咐教徒:带他上车。 不多时,一辆驴拉的板车停在小道上,来了两个教徒将沈飞云扛上木板车,挥着皮鞭驱动毛驴。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沈飞云坐在板车上,紧紧盯着跟随在一旁的伍航,话语虽用的是你们二字,实际问的却只有伍航一人。 伍航淡然道:教主不久于世,我们圣火教自然要找好继任之人。 沈飞云重又感到荒谬,且更胜不久之前,薄怒道:你们究竟目的何在?我与圣火教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为你们卖命做事? 等你回到中原,就知道带我们回家是你的职责所在,无法推脱。 伍航脸上带着神秘而满足的微笑。 沈飞云瞧见这侧脸上的笑意,心中一阵恶寒,沉声道: 我绝不会听由,可你们却好似笃定我会降服,我好奇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有什么底气。 坊间传闻,你和小公子缠绵恩爱。伍航幽幽开口,我们不过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顺着这传闻,说你为因小公子之死,而同许清韵反目成仇,如今遁入圣火教,教主一死,你便继任。 荒唐! 沈飞云低声斥责,面上掩不住的讥讽。 伍航视若无睹,直接将地图摊在沈飞云面前,指着前方的布置,为他解释城镇的格局与变化。 他见沈飞云闭目,于是冷冷道:你若好好听全,也不至于逃不出这方天地,被我们活捉拿捏,沈公子不如睁开眼瞧仔细。你要晓得,做更有利的事,远胜于做喜欢的事。 沈飞云却摇了摇头,感叹另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前日、昨日莫无涯叫我换上一袭青衫,好在今日我换了回来。 事成之后,公子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伍航低眉道。 不是这个意思。沈飞云哂笑一声,你说得不错,我应当仔细看清地图,弄懂这城镇的八卦变化。 沈公子想通就好。 可地图放在我腿上,我看不分明,麻烦伍长老拿到我眼前来。 沈飞云动了动腿,覆在上面的地图随之抖落。 伍航见状,眼中虽闪过不悦之色,却抬手照做,拾起地图后展开,拿在沈飞云眼前。 如此可看得清楚? 可惜天色有些暗,最好烦请伍长老再点一截蜡烛来。 沈飞云笑着开口,说话的瞬间破开崖山桑丝网,他真庆幸今日穿得是天山冰蚕丝,才不至于为人所制。 变故发生得突然,圣火教的人万万没有想到,沈飞云既有破解之法,却还乖乖被捉,看戏一般上车,同他们交谈。 别动。沈飞云扫视四周,冷冷道。 他点住伍航的穴道,按着人的肩膀,纸扇抵住后颈,扇面上沾染一抹玄赤相间的血迹。 他低头看到血痕时,微微蹙眉,咦了一声,难以置信。 这是你中了玄火剧毒?玄火无药可解,难怪你和莫无涯都说时间不够,原来如此。 沈飞云说完,迅速点住伍航全身大穴,不住惋惜:玄火之毒已深入心脉,你急着将阵法教给我,原是熬不过今夜,恐怕连见到明日旭日东升都难。 伍航呕出一口毒血,既怒且哀道: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做事却这样毒辣,给我们下无药可医的剧毒。 你口中的你们,指的又是谁?沈飞云一派悠然,我很好奇,在未经我认可的情况下,伍长老将我同谁划做一道。 你与陈王世子是好友? 不错。沈飞云颔首承认。 那还有错?伍航语气中满是讥讽,这毒就是世子的红颜知己所下,别告诉我,沈公子你不知情。 沈飞云轻笑道:简亦尘有太多红颜知己,我怎知你口中的是哪一个。 兖州落英阁阁主,施红英。 我与施红英并不熟络,只有过几次调笑而已,他同简亦尘的事,也能迁怒到我头上? 沈飞云挑了挑眉,问:比起谁下的毒,我更想知道,你们既然疑心我和好友串通,又为何要让我继任圣火教主?不怕我命令教众自戕而亡么? 教主吩咐,我不得不做。伍航怒不可遏,话语中流露出无尽恨意。 至此,沈飞云依旧不明所以,不懂自己究竟处在什么位置,又有何用,也不懂多年好友与其红颜知己,又为何会牵涉进来。 他收下心思,一把将伍航拉到板车上,大声喝道:还不快给我驱车出城,我要乘外面的马车赶往别雪酒肆。 板车上的教徒犹豫不决,他们听命行事,可发号施令的长老伍航被擒,他们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别听伍航大喊出声,刚说出两个字,就被点了哑穴。 还不快走!沈飞云极尽严厉,晚了片刻,我就杀了伍航,而后屠尽苍风城! 教徒踌躇一下,而后认命般,高高扬起鞭子,接着鞭子落在驴背上,板车便开始驱动,朝着城外赶去。 过了两刻钟,沈飞云看到马车,于是扛起伍航走到车边。他解开套索,将骏马放出,而后随手甩开伍航,翻身上马。 他跑出很远,背后隐隐约约传来唢呐的悲音,想来是伍航已去。 这一切与他再无干系,他只知道,若是去晚了,苏浪的师兄恐怕就要丧命。莫无涯支开他,单挑的手段绝不光明磊落。 沈飞云倒是有信心可以对付这些手段,却不知流岫城的人能否应对自如。 祁郁文此人,他虽有意结识,偶尔也有不愿同其交谈的时刻,却也可惜对方死得不明不白。 苏浪若是听到师兄身亡,不知心中又是何滋味。 分卷(35) 想到这里,沈飞云又快上几分,势要赶在惨剧发生前,抵达别雪酒肆。 可当他远眺天际,惟见夜色深沉,便疑心为时已晚。 第51章 沈飞云眉头紧皱,没有一刻松开。他起初还十分担忧惊惶,到后来,索性有些坦然接受。 祁郁文如若就此死去,也怨不得别人。 而结合莫无涯与伍航的言行举止,更轮不到他替祁郁文报仇,因为莫无涯极有可能同伍航一般,中了玄火剧毒,就算不在决战中死去,也熬不到明天的日出。 临近别雪酒肆时,祁郁文一人,在他心中,几乎已被判定死去。 沈飞云做好最坏的打算,眉头便缓缓松弛,神色也颇有些安宁镇定,一点不似担忧焦虑。 祁郁文死了,他至多伤心一阵;可若是不死,那倒值得他欢欣许久。 怀着这般想法,沈飞云驱马迫近别雪酒肆,在漫漫夜色中,远远看到酒肆、栅栏与迎风摇摆的旗帜。 吁 沈飞云扯住缰绳,翻身下马。 在他两步之前躺了一个人,看身量好似是苏浪没错,于是他走上前去,将人翻转,果然是苏浪。 苏浪原本趴在黄沙中,被翻了过来,脸上沾满黄沙。 沈飞云顾不得许多,直接伸手握住苏浪的脖颈,感受到颈脉微弱的跳动,以及指尖若有似无的体温。 他高高悬起的心,这才终于放下。 还剩了最后一口气,沈飞云忍不住微微一笑,叹息道,算你命不该绝,遇上我来救你。 说完,将人打横抱起,重新上马,朝着别雪酒肆飞驰而去。 想来是莫无涯要同苏浪单打独斗,早早将教徒遣散,因此这里空无一人,一点灯光也无。 惟有一轮弯月在云间影影绰绰,至下半夜也快要消散,星光更是暗淡,两三粒缀在深黑的天空。 沈飞云瞧不分明,只晓得怀中之人情形很糟,他要是再晚上片刻,这人恐怕就要殒命。 到了别雪酒肆前,他将骏马系在旗杆上,踏着红绸,准备入门。 行至门前约莫一丈,便看到一人尸首分离,他俯身仔细察看,确定死的人就是莫无涯。 好厉害的剑 沈飞云脖颈处的剑痕,忍不住赞叹一声,而后隐隐有些难受,于是抱着人推门而入,再不去看尸体。 墙壁上的罗刹嘴里含着火石,他取下火石,打亮蜡烛,而后手执蜡烛,按照从莫无涯那里学来的破解之法,朝着客卧走去。 他随手推入一间卧室,把苏浪放在床上后,接着将室内的蜡烛点亮,又取了一盏油灯置于床头的矮桌上。 太过惨烈。沈飞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灯火映照下,苏浪的情形一览无余。 他一袭白衣染血,又在黄沙中打滚,满身的泥沙。脸上虽没有划痕,却依然鲜血淋漓,肮脏不堪。 沈飞云再度探手,轻轻掐住对方的脖颈,这次颈部的脉动很是微弱,几近于无。 大约能活吧。沈飞云从怀中取出一枚蕴灵丹,生死有命,我是不愿看你死在我眼前,因此将灵丹妙药给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盼。 说完将蕴灵丹塞进对方口中。 丹药甫一入口便化开,很快流进苏浪胃中。 不多时,苏浪猛地咳嗽两声,呕出一口鲜血,轻声唤道:沈飞云沈 沈飞云心中一紧,生怕自己听错,于是低头侧耳,果然听到苏浪在断断续续喊自己。 我来了。他拍拍苏浪肩膀,你还没死,如果意志坚定,愿挣扎求生。有我在,恐怕想死都难。 沈飞云 沈 苏浪不迭地叫喊,只是声音轻微沙哑,像是还没出口,便沉入喉咙之中。这次他没有再伪装,用的就是自己的本声,因为太轻,难以分辨是谁的嗓音。 忍一忍。沈飞云淡淡道,说完,摇了摇头,不再废话,直接动手褪去苏浪的衣物。 苏浪几乎体无完肤,鞭伤、剑伤密布,惟有腋下、双腿之间还算清爽。 伤痕早已结痂,同血衣黏连,当衣服扒下的时候,苏浪遭受的苦楚不啻于扒皮。 苏浪痛到深处,几欲就此死去。可蕴灵丹强行提气,将他的精魂聚起,他就连痛昏过去也难以办到。 他还不愿去死,只好咬牙切齿地喊着沈飞云的名字。 沈飞云听得一阵阵头疼,喃喃自语:喊得这么凶,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这般处境也不忘惦念着我,沈某真是不胜荣幸。 说着,自嘲一笑。 他思来想去,真没什么地方得罪对方,于是聚精会神,仔细替对方治疗。 将血衣剥下后,苏浪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再度开裂,不停地流下鲜血,看得沈飞云触目惊心。 我明明点了止血的穴道 沈飞云并不知道,苏浪为了避开莫无涯的点穴,已将穴道易位,又因内力耗竭,再无力气换回,因此他点的止血穴道并不准。 沈飞云神色极严肃认真,眉头紧拧。 见了苏浪这样流血,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这样瘦削,却能流出这样多的血,只怕这样放任下去,真要活活流干而亡。 他又伸手点穴,仔细考虑过后,终于有几次点准,这才终于止血。 沈飞云从怀中取出雪花玉露膏,一点不吝啬,将半瓶悉数涂抹在苏浪身上,剩下半瓶等待下次再用。 雪花玉露膏是许清韵所创,生肌活血,只要一点便对致命伤有奇效。如今一下去了半瓶,可想而知,苏浪伤得究竟有多重。 但他涂到某一处,忽地顿住,咬紧牙关,眼中凝起雾气,胸口像被巨石堵住般沉重。 苏浪苏浪!苏浪! 苏浪,我恨你! 缝隙中一枚红枫样的痣,他不信世上还有另一个人有这标记,除了苏浪。 怎有你这般可恨的人?沈飞云像在问苏浪,又像自问,心中虽有无限恨意,手上的动作却更迅捷谨慎。 你若是死了,你要我我 沈飞云说着说着,已然没有再多的话好说,一时间失语,心中别说五味杂陈,即便一百种滋味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难怪在涵娘的酒馆里见面,他热情招呼,结果苏浪只是讷然说了一句你总是这样么。 难怪启程漠北,在马车中,对方会质问他,究竟更喜欢苏浪,还是更喜欢莫听风,难怪会在乎这件事。 只因在沈飞云眼里,结交的人是祁郁文,可苏浪却恼恨他轻易交友,想来是在吃味。 沈飞云不禁回忆起离别之际,苏浪同他说你若又移情别恋,我定然饶不了你,我要将你锁起来困住,只有我一个人能瞧见。 这样强的独占欲。 至此,一切都变得通顺起来。 沈飞云涂抹好药膏,忍不住在苏浪鼻尖轻轻一吻,虽碰得一嘴泥沙与血水,仍旧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苏浪,我要拿你如何是好? 唇齿相接,这一声喟叹似的、饱含恨意的问询,便于不经意间消失在唇边。 沈飞云躺在床上,托住苏浪双腋,将人架了起来,生怕对方在未结痂前触碰到被子、衣物,又要再一次忍受扒皮般的苦楚。 你太叫人恨了。沈飞云为人运输内力驱寒治疗,一边埋怨,骗子、疯子见你这样凄惨,难道我就不计较了?我心只有针眼大,等你好了,你就知道。 等苏浪身上的伤痕结痂,沈飞云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搁在床上,轻轻掖好被角,认命地去取水、烧水,替人擦干净。 沈飞云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在厨房忙活半天,险些将自己一身有价无市的衣物烧毁,这才端着热水进屋。 他拧干素帕,仔仔细细替苏浪擦脸。 不及你好看。沈飞云端详道。 苏浪顶着祁郁文出尘脱俗的脸,若说这张脸不及苏浪原本的面貌,应当不能够,是沈飞云心中有私,因此偏袒。 沈飞云抽出苏浪的左手,想要去擦掌心。 苏浪却拳头紧攥,无论沈飞云如何用力,也不肯松动分毫。 沈飞云只能用上内力,强硬地掰开,只见掌心团着一方素帕,正是天山冰蚕丝所制,当日对方从他这里而得。 沈飞云 苏浪好似感应到素帕离手,本就不安,如今神情愈发痛苦,竟皱着眉头流下泪来。 沈飞云再度哑然失语,贴上前去,吻去对方眼角的泪水,心中惟有一个想法。 他念着我。 生死之际,他依旧念着我,且只念我一人。 他还来不及多想,凄怆的唢呐声若隐若现,自远而近传来。 圣火教教徒追了过来。 沈飞云在苏浪耳畔留下一句等我,便起身朝着外边走去。 他拿着一盏烛台,站在门口,白晃晃的灯光照在门口的红绸上,终于看清莫无涯的惨状。 苏浪下手又狠又快,同宿雨峰用软剑杀死糜勒一般,莫无涯也死得极快,看剑痕,不消一眨眼,估计就人头落地。 唢呐声越来越响亮,当沈飞云打量完莫无涯的尸首,哀乐就宛若在耳边一般。 红衣教徒浩浩荡荡,从远处走来。最前面的有十七人,每八个人扛着两具棺木,还有一人领头前行,棺木后面便是吹唢呐的乐手。 下半夜,弯月已消散,星光暗淡。但黄沙中密密麻麻的人,形成一道广阔的黑影,如蝼蚁一般聚集,纵然在茫茫夜色之中,也叫人看得分明。 沈飞云心想,若是教徒要替莫无涯报仇,他和苏浪两人根本无法应对,于是只好苦笑。 能同苏浪死在一处,或许是他此行最大的慰藉。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忍不住感慨,遥望圣火教徒迫近别雪酒肆。 没用多久,教徒就踏在通往酒肆的红绸上,朝着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留给沈飞云伤春悲秋的时间不多了。 第52章 总教的教徒一向身着红袍,眼前这些人却换成素白的丧服,无一例外,显然是在为逝去的教主悼亡。 最前面的那人约莫三四十岁,胡子邋遢,形容虽十分憔悴,看来却很老成持重。 只见他走到旗杆底下,抬手一挥。 右后方八个教徒见状,立即道了一声是,长老,便扛着棺材走上前来。 沈飞云倚着木墙,明知故问:你们扛着两方棺材,是来替我和祁郁文收尸么? 言重。长老笑了笑。 只是他心思深沉,又对沈飞云好感有限,因此笑得勉强,不如不笑。 这二字和惨然一笑,好似耗尽他的气力,说完、笑完,他的脸色就垮了下来,双唇也紧紧闭拢。 他从后面的人那里接过灯笼,跪在莫无涯身前。 教徒将棺材搁在他身旁,他小心翼翼,捧起莫无涯的头颅放进棺木中,又抱起尸体安好。 眼中蓄起泪水,目光深邃凝重,他沉沉地望了莫无涯最后一眼,便狠心一挥手。 衣袖带起罡风,嘭的一声,棺盖随着袖风而起,将莫无涯同一众人隔绝。 长老跪趴在棺木上,强忍泪水,等眼中雾气散去,才缓缓站了起来,用极冷的语调吩咐道:埋了。 是。 教徒也不问埋在哪里,直接奔着旗杆旁的布棚而去。后面又走出一行拿着铁锹的人,很快挖通,两拨人一起钻进地道之中。 沈飞云听着地底笨重嘈杂的脚步声,方才明白这里原来还有地道。 脚步声渐行渐远,不多时,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长老的目光投在黄沙里,缓缓流向远方。沈飞云朝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地与天齐平,不知他们将莫无涯送往何方。 长老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收好神色,丧着一张脸,问:沈公子可愿帮我们办一件事? 不急。沈飞云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又要我办什么事? 长老回过神来,答道:我叫闫肆,奉教主之名,请沈公子带我们前往燕国遗址。 沈飞云点点头,虽知道对方的名字如何念,却不知究竟是哪两个字,但他其实并不感兴趣,不过随口一提而已,因此也懒得再问。 而真叫他震惊的是燕国遗址四个字。 莫非圣火教总坛的人是昔日的燕国人,他们竟没有死绝,还在几十年间不断繁衍壮大。 原来圣火教行事这样张狂,疯狂敛财,勾结权贵,竟是为了复国。 可这与他有何干系? 震惊过后,沈飞云定了定神,模棱两可道: 不急。我不知办成这件事,对我而言有何好处,却知我拒绝后,我们之间恐怕难以善了。我并不愚笨,这点大概还能想通,所以如果不急,你们大可不必催促。 闫肆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把嘴巴闭上,等着对方开口。 沈飞云见他如此,只好问道:祁郁文杀了莫无涯,你们要杀了他替莫无涯报仇雪恨么? 我倒是想,闫肆分外坦诚,不过教主早有言在先,生死有命,今夜过后,祁郁文要是还活着,就算他命不该绝,教主愿意认栽。 沈飞云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难得捎带一抹惬意的笑颜,却因太多烦心事压身,笑意转瞬即逝。 你们何时出发?沈飞云有意拖延,祁郁文身受重伤,不死也废,恐怕等他能够经受车马奔波,要到春末了。 那便春末。闫肆瞥了沈飞云一眼,没有拖泥带水,也追究是否属实,直接一口答应。 过于爽快,沈飞云反倒心生疑窦,认为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闫肆再次开口:我信沈公子定能信守诺言,只是我如今还领着圣火教的一半教众,我个人信服,却不能服众。请沈公子除了口头允诺,还做出一些实际的行动,如此,我们可以安心留你在苍风城。 沈飞云听得这一句,才明白苏浪真不必死,于是慷慨道:你要我如何? 分卷(36) 服下这九转月虫丸。闫肆从怀中掏出一个黑瓶,倒出一粒灰黑色的药丸,递了过去。 九转月虫丸不算剧毒,不过要一直服用九个月的解药,且时间必须在满月,如若不然,往后每月中旬都会痛不欲生,骨髓中好似有万蚁蚕食。 沈飞云精通医毒,一听便知其用意,闫肆是怕他拖延时间,以伺逃脱,于是想用九转月虫丸留下他。 有何不可。沈飞云哂笑一声,接下药丸,凑到鼻尖嗅了下。 十年以上的咸水紫藻,九次转生的毒虫芭蠕,剩下的是减弱毒性的良药,对方的确没有欺骗他,是九转月虫丸。 判定完,沈飞云不假思索,直接往嘴里扔。 他先是摊开双手,示意手上没有藏着药丸,又伸出舌头,舌尖上俨然一粒灰黑色的药丸。他吞咽完,张开嘴,里面空空荡荡。 闫肆点点头,致歉一声,心中却想着等到月中再看,如果沈飞云毒发,那才算他真的吞下药丸,没有隐藏欺瞒。 沈飞云做完这一切,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问:我能进去了吗? 还望沈公子好眠。闫肆道。 话音刚落,一阵寒风吹过,吹得旁边的红旗猎猎作响。 沈飞云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面上却含笑不语。 他倚着墙,好一阵也不见闫肆离去,因此好奇道:你们不走? 只用了一口棺材,闫肆低头,抬手随意往身后一指,我们在等第二个死人自投罗网,以慰教主亡灵。 一句话说得平淡,听来却阴恻恻,叫人不寒而栗。 沈飞云晓得苏浪不会轻易死去,是以放心笑道:我也好奇,死人如何能够自投罗网,还请闫长老允许我留下,好看个真切,一睹究竟。 请便。闫肆声音平平。 等到他手中长长的白烛燃尽,又快等到天光落下,远处终于现出人影。 他们是什么人?沈飞云懒懒问道。 圣火教另一半人。闫肆站得笔直,手中的大刀已然出鞘,圣火教有五位长老,前天晚上死了扈二和刁三,如今伍航也去,只剩下我和林壹。 沈飞云立即回想起来,湖水老人杀了十多个人,死的人里就有两位长老。 看莫无涯的态度,死去的扈二和刁三并不服他,剩下的三个人里面,只有伍航和闫肆服从他。 沈飞云远眺天际,长叹一口气,收敛笑意,郑重道:来人不少。 他们安土重迁,早已习惯草原上的生活,不思复国,根本不愿回到燕国遗址上去。 闫肆恨声道:这些鼠目寸光、贪图享乐之辈,早晚有一日要败光教主的心血,叫圣火教几十年经营付之一炬。 可我觉得他们这样,并不算坏事。沈飞云若有所思,叫我选也是如此,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背负上一辈的血海深仇,放弃眼前的人生,为远大而虚幻的想象奔波劳碌。 你懂什么!闫肆大为光火,放弃过往,无异于自绝,谁能做无根的浮萍? 沈飞云心中一沉,笑了笑,不再争辩。 此刻一大拨人来势汹汹,他却置身事外,心里想着另一件事。 闫肆说得不错,谁能做无根的浮萍? 他不禁想到养母石莉萍,当日明德殿前简亦恪所言一一浮现,据对方的话,石莉萍与许清韵是师姐妹,而许清韵与莫无涯、辛含雪师出同门。 换言之,石莉萍应当也是燕国人,而沈照曾带兵清剿过燕国余党,不知她又为何愿意嫁给沈照。 难怪石莉萍要他远离纷争,劝他享乐游戏人间。 此刻,沈飞云开始怀疑起莫无涯的话,对方说他是卢初之子,可倘若真是,沈照又岂肯收养他。 想到这里,再没有更多头绪,他只好收敛心神,问:你们双方要打架么? 闫肆沉默片刻,沉重道:或许。 这就叫我不解。沈飞云抿了抿唇,长叹一口气,你们既然准备复国,我还以为你们要齐心协力,一起对付中原的人,可竟先要自相残杀一番。 闫肆冷笑道:可见并非同胞就一定同心同德。 沈飞云颔首赞同,又问:他们若是胜了,会杀我们么? 你应该可以活。 闫肆说完这句实诚的话,沈飞云对他印象大为改观。 这种情况下,按照常理,对方应该直接说会杀了你们,好叫沈飞云帮他杀敌,可竟然没有。 闫肆接着道:伍长老和教主已死,如今别雪酒肆的机关只有你能解,里面藏满金银珠宝,也只有你能取出。 沈飞云微微蹙眉,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莫无涯是教了他酒肆的机关布置,可并未告诉他有金银珠宝,他也从未见过。 他不住思考,这木屋由卢初建造,又经伍航改造,如果要藏宝,这两人会藏在何处? 还没等沈飞云想出答案,闫肆已经领人冲上前去。与此同时,一句自信笃定的话传入他的耳朵。 你大可放心,我们绝不会败。 沈飞云闻言,很是动容。 此刻,天刚破晓,冷冷的日光落下,照在那一口剩余的棺材上。 沈飞云终于明白,这口棺材是为谁准备的。 第53章 兵刃交接的铮铮声,受伤将亡之际的哀厉哭嚎,以及凄风阵阵刮来 沈飞云听得惊心,眼前的一切更胜秋末皇城中那场硝烟,当日在城外,还有母亲作陪,今日只要转头,就能瞧得一清二楚。 天光冷冷地洒落在黄沙上,黄沙饮血,看来有一种妖冶凄惨的美感与恶感。 沈飞云不去看,却不能不去听,听了一会儿后,直接将烛台搁在门前,进屋去看苏浪。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绝大部分声响都被隔绝在外,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沈飞云忽然有所领悟。他耳聪目明,即便在木屋之内,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些响动也能听清,可一进屋却忽然断绝。 这不是一座单纯的木屋,就像他之前乘坐的那辆马车一样。 马车应当由许清韵设计,共由三种材料组成,最外面是木质,夹层为铁与磁。在马车内。他执扇都要花费一些劲道,免得扇子被墙壁吸附。 既然这木屋被称为别雪酒肆,且高悬的旗帜由许清韵提笔而成,虽不知这酒肆是否有她手笔,想来建成之日也应早于她离别之日,所以她定然知晓木屋的构造。 因此判断,木墙的夹层没有磁铁,但应当有铁。 沈飞云如是想,于是迈入长廊,集中内力,用扇面划开一道木板。 扇面没入半片后,再不能更深,除非他运起更多内力,才能用墨冰玄铁所制的扇大骨划破夹层。 沈飞云收手,好似有些明白,便不去管,直接拐入苏浪的屋内。 从门口走入卧室,需要绕过许多关卡,因此他倒也不必焦急会有人进来,对苏浪不利。 桌上的白烛,还有床头的油灯,都早早燃尽,这间屋子除了门,其余都是封闭的,因此尽管外面已经日出,室内却仍然漆黑一片。 沈飞云翻箱倒柜,给灯添油,重新点燃。 苏浪经他清理,面上干净清爽,惟有头发里夹杂着泥沙和血块。 你早知莫无涯一开始点我,不是为了杀我,是么?沈飞云抚摸苏浪的脸,动作轻柔。 昨日天未亮,伍航带我离开,你同我告别,意味深长,说但愿不久后还能再见,是怕昨日过后,再见不到我 说到后来,他不忍继续,可思绪却愈发清晰,往日种种翻腾上来,在脑海中搅动,令人后怕不已。 你怎么不说?你怎么不同我说清楚? 沈飞云恨恨咬牙,喃喃问了几遍,可床上之人眉头紧皱,神色痛苦至极,睡得很不安宁,又如何能听见他的问话,清醒着做出回答。 又不知日后要经历些什么沈飞云叹息一声,我此刻深感不宁,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这天总归要变。当日劝你全身避雨,来我这边,可好似我也自身难保,又如何护你周全? 可无论如何,怎样的计谋都有终结之日,届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只需耐心等待,又或者干脆主动出击。 沈飞云垂眸敛容,摊开掌心,露出之前那一粒九转月虫丸。他冷笑着用两指碾碎,在油灯上烧去。 他不想咽下去的东西,又怎会出现在肚子里。 他静静地在床沿上坐了许久,又伸手替苏浪把脉,确认对方即便危在旦夕,情况也有所好转,不会轻易死去,估量着时间差不多,这才重新走了出去。 走到半路,沈飞云听见有人大声叫骂,声音熟悉,是湖水老人。 沈飞云变了方向,朝右手边走去,七拐八绕之后,果然看到湖水老人正在发狂,冲着墙壁拳打脚踢。 木屑纷纷扬扬,木板被打落后,露出里面的精铁。 沈飞云淡然道:没用的。这是座铁屋,从上至下,只有两道出口,便是通往红旗的前门,与通往湖泊的后门。你耗费再多内力与工夫,也无法赤手空拳打破这铜墙铁壁。 湖水老人听完,发狠叫嚣:快带我找宝藏,事成之后,我七你三,保准不叫你吃亏。 我锦衣玉食,又何须强取?沈飞云失笑,而后好言好语规劝,你随我出去,等到暮春时节,我们一道回中原。我帮你去金钩赌坊取出一千两赌金,从此往后,你好好过日子就是,别再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湖水老人早已下定决心,这几乎是他活着最后的信念,又岂会因为沈飞云的三言两语而松动。 我要圣火教这几十年来的不义之财!他声音粗哑,我拿了这些钱,也算替天|行道,是我的本事。等我有了钱,自然好好过日子,和涵娘一起 沈飞云收起笑意,冷言打断:你还是认为涵娘爱财。你却不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如今在山下开着酒馆,每一两银子都是她自己赚来的,绝非你的同类,恨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跟你走。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刃,犀利地扎在湖水老人心尖,将人捅得鲜血淋漓。 湖水老人年过半百,早年犯下大错,看惯人情冷暖。后来又在赌坊充当打手,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心中通透,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底看不穿自己,也改不了脾性。 他又怎会不知涵娘为人,不知事已至此,恩情已绝,再无可转圜? 他自欺欺人,想要做出最后的挽留,思来想去,当日因钱害得涵娘家破人亡,如今就还她一个金碧辉煌的庄园。 他几乎怀着破釜沉舟般的信念,当被沈飞云点穿时,霎时间发了狂,害了癔症,大吼大叫。 你骗人!你小子不怀好意,没安好心!你就是只赖皮□□,还相充当振翮高飞的枝上凤凰。 沈飞云摇了摇头,笑看对方叫骂。 你他娘的一生,就活该被人算计,被仇人收养,被仇人教会武功,替仇人复国,你还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你认许清韵为师,知不知道她是你的仇人?这个贱女人,要不是她护着涵娘的野男人和野种,我早就 沈飞云心中一凛,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能够听几句有用的话,开口问道:我的仇人?这又从何说起?我二十年来坦坦荡荡,从未与人结仇。 湖水老人嘿嘿笑了两声,恶意道:你的父母原是沈照手下副将,在讨伐燕国余孽时,因沈照判断有误,被孽畜杀死。你以为石莉萍和许清韵是什么人,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是燕国人,沈飞云耸了耸肩,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他们同莫无涯一样,师出同门。 湖水老人瞪大双眼,见鬼一般盯着沈飞云,接下来的话顿时咽在嘴里。 这又如何?沈飞云眉目间露出疑惑的神色,给我金钱,让我吃喝无忧的,难道不是石莉萍和沈晚晴;教我学会绝世武功的,难道不是许清韵? 况且,听你所言,我的父母死于战场,难道真是她们亲手砍下我父母的头颅,因愧疚而善待我?这不能够吧。 杀你父母的是燕国人!湖水老人声嘶力竭道,那两个贱女人也是燕国人!她们能有什么好心,当然是想要利用沈照和你,你怎么就执迷不悟? 沈飞云敏感聪颖,这些话还用湖水老人和他说明? 他嗤笑一声,故意激道:我就是执迷不悟。我和她们二人相处近二十年,对她们的为人再了解不过,这两人又能有什么目的,难道还真有能耐和计谋颠覆江山? 她们和湖水老人立即开口,等说出几个字后,才反应过来,猛地住嘴。 他怪笑两声,道:差点上了你小子的当你这个人心思深不可测,冷血无情,又怎会在意区区两个女人。 你真不了解我。沈飞云忍不住感慨。 他在意的事物太多,因太在意,所以只好并不在意,这样才活得潇洒自在。 少说废话!湖水老人粗声粗气,走到沈飞云身旁,伸手就要抓他,还不快带我去藏宝的地方。我引得圣火教的人自相残杀,现在正是趁乱夺宝逃脱的好时机。 沈飞云一昼夜没歇,乏累得很,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也懒得废话,直接开扇,朝着湖水老人的手挥去。 他没有留情,内力澎湃激荡,出手时,带起一阵袖风,吹得墙壁上的铜罗刹开始嘶吼。 等一招挥出,他才想起莫无涯和他说过,湖水老人在金钩赌坊待了十多年,跟随高人学习,精通机关数术。 他一开始见老人对着墙壁拳打脚踢,还以为对方无法找到出口,可现在想来,应该是对方能解开机关,却无法找到金银财宝,所以才会发狂。 如果湖水老人也找不到钱财,他又要从何去寻? 复国不止搬迁这么简单,更需要大量金钱,还有得到皇帝的允诺,不再攻打他们。 钱这一点,估计莫无涯和莫听风两父子已经攒够,而能与中原相安无事才是真正的难题,不知又要如何做到。 分卷(37) 思虑间,沈飞云的纸扇划破湖水老人的衣袖。 湖水老人武功高强,对敌经验丰富,即便沈飞云竭尽全力,迅速一击,仍然被他逃脱。 一阵风过,湖水老人已经闪开,后退一步。 沈飞云全身的肌肉都叫嚣着上前,取人性命。 好在理智回笼,想到在涵娘的酒馆外,湖水老人掐断刺客的脖颈,想到对方随手掏出一把银针,他瞬间醒悟过来,启动机关。 一眨眼,他落入地板底下,听着地板上微弱的声响,是细如牛毛的银针插入木板之中。 湖水老人屏息凝神,断绝气息,仿佛顷刻之间消失,用的是活死人功法,比苏浪的龟息功还要厉害。 如此一来,湖水老人不知沈飞云去向,可沈飞云也不知湖水老人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觉得沈飞云好聪明,听到震惊的信息,面上不显,还能顺势套话。 苏浪脑子就没这么好使,喜欢来硬的。 第54章 沈飞云十分耐得住气,纵是在此地等上三天三夜,也绝不会暴露,可相比等待消耗,他更愿引人上钩。 他从地底的过道,小心翼翼地穿过墙缝,飞到屋顶。 短短两天时间,莫无涯来不及讲清全部机关,只说了屋子的过道如何变化,至于墙缝、屋顶的布局,则只能靠他自行领悟。 屋顶的缝隙很窄,沈飞云只能跪趴着,伺机而动。 他在黑暗中,艰难地打量一个个机关,随后选定一个带长绳的把手,心想既然有长绳,应当是操纵远处的物件,狠心拉住,决意在湖水老人这个赌徒面前,自己也赌上一把,于是集中内力,用力扳动。 只扳动一圈,斜下方便传来声音。 我认输了! 沈飞云不敢随意挪动铁片,怕偷看的时候,被湖水老人发现行踪,因此自然无法确定过道中情形,不知老人为何认输。 沈飞云曾和莫无涯动手,对方启动机关后,墙壁上密布箭镞,长箭一触即发,他这才肯低头。 难道他方才扳动的机关,就是箭丛? 只是他心思深沉,即便听到湖水老人认输,也难以轻易相信对方,虽觉得自己可能启动箭丛,第一反应也是对方在耍诈骗他现身。 难道真要彻底扳动机关,叫湖水老人命丧此地? 沈飞云不禁皱起眉头,还没等他想清,忽地福至心灵,就地一滚,落到墙缝中去。 随后,嘭的一声巨响,湖水老人足以断人筋骨的一掌,狠狠落在他原来的位置上。 好小子,被你躲了过去! 湖水老人很是意外,忍不住出声赞叹。 在沈飞云和闫肆交谈之际,他从红旗上掠过,自后门进入酒肆中,几个时辰过后,早就弄清小半个屋子的构造。 一见箭镞出现在墙上,他便知道沈飞云的方位,于是嘴上出言认输,好叫沈飞云松懈,接着便潜入屋顶处。 沈飞云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泄露行迹。 这里的精铁很是特殊,藏身在铁面后的人若是发出响动,能够阻隔掉大半,却能将过道中的人声音清晰的传来。 如今湖水老人站在精铁后,他立在墙缝中,便没有了声音上的优势,再加上他最擅轻功和近战,动作迅捷如风,却不会活死人功和龟息功,但凡制造出一点声响,就会被湖水老人发现。 他在过道中立了片刻,回过神来,他又不是打不过湖水老人,只是对方擅长暗器,他才束手束脚。 而他也有擅长之处,于是懒得再劳心费力,直接用扇面划破掌心,用纯阳功法催发掌心的鲜血。 嘿,我找到你小子了,这次别想再逃! 说话间,湖水老人朝沈飞云这便爬来,准备跳入墙缝之中,擒拿沈飞云替他夺宝。 什么味道?他爬到一半,空中传来一阵甜腻的香气,于是不敢上前,直接朝后退去。 沈飞云长叹一声,万分抱歉道:这是我的血气,含有千百种剧毒,恐怕不能一一为你解开。可惜你已嗅到,恐怕小命难保。 他的歉意十分纯粹,是当真不愿有人因他而死。 可他下手的决心也是那般纯粹坚定,不会因为之后心有歉意而动摇分毫。 你还是死在我手上的第一人,沈飞云唏嘘不已,我这个人,就连兔子都不舍得杀,更何况是人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既然要废我筋骨,我只好叫你再动不了手,这是最简单的法子,望你谅解。 这话说得可笑,给人下毒,还要人来谅解他。 于是当他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笑之下,此前的深深歉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毒死人,比亲自用扇子割开对方的喉管,要让他更加好受一些,因此杀人的不痛快并没有停留太久。 沈飞云懒得去搭理湖水老人,更不情愿看到对方毒发的惨状,直接从墙缝中落入地底,而后打开铁板,跳了上去。 与此同时,湖水老人也从顶上掉落,捂着胸口,在过道上不停翻滚。 我错了我不应该出手狠辣,准备废你筋骨你一定是在骗我,肯定有解药求求你,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因痛得厉害,这一段简单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听来好不凄惨。 沈飞云却离得很远,一摊手,诚挚道: 真无药可解,我从小到大,吃过的、浸泡过的毒药,不能一一数清,加上药与毒之间互相牵制,即便一一厘清,也无法制出解药。你若是痛苦不堪,我可点你周身大穴,而后掐断你的脖颈,好叫你走得安详。 沈飞云!湖水老人爆喝一声,额头青筋条条绽开。 喊我也没用。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劝你别去打搅涵娘的安生日子,叫你好好活着,莫要贪图不义之财,你却要断我筋骨,实在可恨。我若放你一条生路,我日后恐怕不得安宁,涵娘、湘女也怕要提心吊胆过活。 沈飞云冷冷地看向湖水老人,说完这一番话,便转身离开,任由对方自生自灭。 沈飞云!湖水老人焦急地喊住他,我知道许清韵和石莉萍的计谋,你你若解开我的毒,我就 可我并不想知道。沈飞云回首,漠然开口,或者换种说法,我自己总能寻得答案,这不算很难的谜题,何须你来告知。 许清韵不是你师父的本名湖水老人恨得滚落泪水,双手扒拉着地板上的毛毯,挣扎求生。 沈飞云轻笑一声,打断道:她叫慕容雪,是吗? 湖水老人瞪大浑浊的双目,眼白赤红一片,眼球凸出,好像下一秒就能从眼眶中掉落一般。 他难以置信地叫道:你怎么怎么可能 她从来没有隐瞒过,沈飞云合起纸扇,边走边道,我一猜即知。她的居处叫践雪,她昔日的恋人自名含雪,她临走前留下的笔墨为别雪,加上她是燕国人,应当身份不低,估计复姓慕容。看你的反应,我是猜中了。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明。 践雪山庄,许清韵的寝室中,挂着一幅美人图,画中人靥辅承权,联想莫听风两颊深深的梨涡,画中美人十有八九为卢初。 而画后落了一行清秀的小楷。 赠师姐雪。 许清韵常常盯着画卷,一看便是半日。 沈飞云如今算是知道为何,再想到师父对着画卷走神的场景,心中忍不住有些感伤。 听湖水老人所言,他父母是沈照手下,那莫无涯说他母亲是卢初,就是无稽之谈,蓄意哄骗他,难为对方一番精湛的演技了。 难怪莫无涯想通湖水老人的身份后,曾出言感慨竟然是他,那当真是有缘数在里面,由不得我算计。 此刻,莫无涯的谎言,果然被揭穿。 沈飞云一直思索,脚步不停,将湖水老人甩在身后,自顾自走出别雪酒肆。 屋外天已大亮,漠北的天亮,估计已是江南的上午。 乍一见到清冷的日光,他忍不住抬袖掩住额头,适应了片刻才放下。 好讨厌的气味。 空中飘来浓厚的血腥味,叫他胃部一阵阵翻腾,好险没吐出来,幸亏一天半没饮食,胃里空空如也。 沈飞云定神向远处望去,果然快要收尾,诚如闫肆所言,他没有败。 又过了半个时辰,闫肆抱着一具尸体,朝木屋缓缓走来。 日光变得炽热,落在闫肆身上,不知要晒干他浑身血迹,还是逼得他落下更多汗水。 沈飞云见他走近,便开口道:这口棺材,是为了这长老所备。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据他所知,这圣火教有五位长老,林壹、扈二、刁三、伍航,还有闫肆。 此刻,闫肆脸上已没有多余的表情,双眸中阴翳厚重,失去光彩,整个人宛如一尊提线的傀儡,一具行尸走肉。 闫肆精疲力竭,再无法催动掌风,只得亲手掀开棺盖,将林壹放进棺木之中。 沈飞云见他动作迟钝,木讷地合上棺盖,心中也随之沉重不已,再无法轻松。 人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节哀顺变。沈飞云劝道。 他只说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他明白,闫肆心中的悲痛非言语可以开解,一切劝慰都是徒劳无功。 这又何苦。 沈飞云忍不住去揣测闫肆此刻的心情,想对方会否后悔,可他终究想不出答案,这超过他二十年所学所知所感太多,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头绪。 他想到在过道中,湖水老人同他说:我引得圣火教的人自相残杀,现在正是趁乱夺宝逃脱的好时机。 原来半族人的生死与残杀,对于另一个人来说,仅仅只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而已。 这倒值得可悲。 沈飞云握紧拳头,复又松开,犹豫片刻,终于问出口:你早就知道林壹要来杀你? 闫肆瘫坐在黄沙中,背靠棺木,听见这话,愣了许久,缓缓抬起头,用那双充血、浑浊的双眼,疑惑地看着沈飞云。 他的脑袋像生了青锈的铜罗刹一般,难以转动。 他一字一顿,咬得又缓又清楚,每一个字都向从喉咙深处迸溅,最后透过牙缝,不经意般钻出。 不久前收到他的来信,是他的字迹说我们要领着族人送死,去做中原的走狗,是燕国的叛臣贼子,今日来同我们断绝关系信中附了一柄断裂的圣火匕首,于是知他来意,是你死我亡 沈飞云不禁去想,许清韵与莫无涯约战,是否也曾递上这样一柄断裂的圣火匕首。 远处传来沙沙声,是余下的圣火教徒在掘地,将死去的族人推入地道中,而后盖上泥沙,将人埋入暗无天日的地底。 你们被 被湖水老人愚弄了。 沈飞云及时闭嘴,将剩下的话咽进胸中,而后冲麻木的闫肆摇了摇头,说:没什么等暮春,你们会回到故国,我带你们去。 好。闫肆重重咬下这个字,接着垂下脑袋,失力从棺材上滑落,倒在染血变黑的红绸之上。 第55章 沈飞云也不去搀扶,只静静立在门口,懒散地斜倚门框,默然注视闫肆许久。 直至日上中天,满地堆积的尸首悉数被埋入地底,他才觉得冰冷而紧缩的心重又活了起来。 他见闫肆爬了起来,于是叹息道:再过十日,记得来给我送药。还有,这里的米饭尚足,菜肴却没有。 他把九转月虫丸吐出烧毁,但在闫肆面前依旧装得很惜命,生怕对方忘了解药一事,认真叮嘱。 至于饭菜,他现在饥肠辘辘,舌头发苦,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 药我会送。闫肆缓慢道,眼睛咕噜一转,木木地盯着沈飞云,菜肴恐怕没有沈公子太讲究了 沈飞云被这眼神盯得难受,只好客气道:麻烦了,我和苏浪两人,还不想饿死在这里。 饿不死。闫肆短促地说完三个字,俯身拾起棺木,只手托举起来,冲沈飞云点了下头,示意辞别,而后一言不发,落寞地迈步远行。 暖阳高悬,落在他身上,投出窄窄的圆影,以及一方长长的方影。 沈飞云注视他与褪色的红旗擦肩而过,消失在布棚之后,接着现身,渐行渐远,朝活着的族人走去。 沈飞云仔细看了许久,觉得死的人并不太多,还有不少人直接投降认输,心里到底好过一些。 等到拳头大的人缓缓变小,复又像蝼蚁般大小,密密麻麻没入天际,他才转身回到别雪酒肆之中。 他并没有去看苏浪,而是走回过道中,在尽头处远远望着湖水老人。 沈、飞、云 湖水老人的声音更加嘶哑低沉,再轻一些,恐怕就连沈飞云这样耳聪目明的人,都不能够再听清他的呼喊与求饶。 这一刻,沈飞云也开始犹豫起来,先前必要湖水老人丧命的决心,不再如当初那般坚定,多余的想法开始蔓延,取而代之,排挤他的毅然决然。 或许,这人也并非一无是处,必须要在此地孤零零地死去,再无一人为他悼念,无一人知晓他的讯息与存亡。 或许,他也能够派上用场。 沈、飞、云 湖水老人扒拉着木板,蠕动着爬向过道尽头,一寸寸极为艰难缓慢。 他双目凸出,眼眶边蓄起鲜血,他爬不到十寸时,眼角落下一行赤红的血泪。 沈云 湖水老人竭尽全力,想要喊出沈飞云的名字,可声音比挥手发出的风还要轻,中间的飞字更是消失在他的口中。 他无力而不甘,手指虚虚划动几下,似乎还要再扒拉住木板,好向前移动,哪怕仅仅只是一寸,哪怕仅仅只是一厘,他也不愿放弃。 他这样倔强,挣扎着求生,模样丑陋至极,却叫沈飞云徒生怜悯之情。 这的确是湖水老人幸运之处,站在此地的人是沈飞云,若换做是苏浪,恐怕早已一剑封喉,再叫他发不出任何声响。 分卷(38) 我在外面的时候,忽然想起,沈飞云双手环抱,淡然道,我的鲜血好似服下两枚特质的解药,就不必去死。 湖水老人原以为沈飞云来目睹他的惨状,看他如何悲惨地死去,不料绝处逢生,竟能听见这样一句话。 在毒血的折磨下,他早已精疲力竭,方才那几个字也可算作回光返照,而听到能活的言语,当即爆发出惊心动魄的求生欲,重重朝沈飞云磕了一个响头。 他哭着哀求:饶了我。 这三个字,说得分外爽快利落,响亮干脆,简直不能算是将死之人的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身强力壮。 沈飞云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对方当真厉害,能拖到现在还不死,又踟蹰许久,心想若是在他思考时,对方就此死去,那也算天意如此。 大概是湖水老人命不该绝,天意要他在世上继续苟延残喘,于是等到沈飞云想出答案,他还没有断气。 我要你办一件事。沈飞云款步上前,变戏法般,从怀中掏出一粒鲜红的药丸。 他半蹲,低头道:你回到长安去,找沈照,告诉他增兵冀州东北边境,联合冀州牧做好防范,动作轻巧,不要惊动人。切记保密,不要叫许清韵和石莉萍,或是别的任何人收到风声。 湖水老人猛地点头,点完头,他终于力竭,彻底扑倒在毛毡上,徐徐闭上了双眼。 沈飞云点住湖水老人周身保命的大穴,不再耽搁,直接将红色解药拍入对方嘴里。 片刻之后,湖水老人刚刚断绝的呼吸续上,心跳脉搏开始恢复。 沈飞云警告道:这解药就连许清韵也没有,我只做出一粒,剩下的只等我回到长安再说,你千万别偷奸耍滑,妄图欺瞒我。 我我晓得湖水老人断断续续道。 沈飞云明知此人不可信,可情况特殊,又不得不用他,心想自己该做的已经做到,该说的也已说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一把拎起湖水老人的衣领,将人带入客房中,最后警告道:这毒血必要服用两粒解药,而我只有一粒,且效果难说,你不要心存侥幸,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敢。湖水老人瘫在床上,十分识时务。 沈飞云点了点头,面上淡淡,并不表示相信与否。 他直接取下扇坠,扔在枕边,吩咐道:带上这枚积年寒冰玉,父亲一见即知。 明白。 沈飞云说完,也不在乎对方的回答,转身替人掩门,接着便走开,回到苏浪所在的卧房。 谁?一道虚弱而警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沈飞云颇觉惊喜,听声音苏浪似乎半昏半醒,否则不至于连他的脚步声也分辨不出,但能这样快恢复意识,当真不容易。 也亏苏浪正年轻,内力充沛,且求生欲极其强烈,这才能够抵挡这炼狱般的折磨与苦楚。 是我。沈飞云坐在床沿,轻轻抚摸苏浪的脸颊。 沈飞云?苏浪试图睁开双眼,但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想要伸出手,握住沈飞云的手,或者拉住对方的衣袖、衣摆,或者直接抱住对方,可他无法动弹。 沈飞云留意到,直接伸进棉被中,抽出苏浪的手,与其十指交握。 我问你,你能和我说实话吗?沈飞云轻声道。 苏浪却失去动静,听到沈飞云的声音、握住温暖修长的手、嗅到令人安心的气息,他已没有再多奢求,深深昏睡过去。 沈飞云哭笑不得,脱去靴子,躺进棉被中。 知道身旁躺着的人是苏浪,和以为同枕共眠的人是祁郁文,这滋味大不相同。前者虽在极糟的境遇中,他心里又大为凝重酸楚,却仍然有说不出的微弱甘甜。 沈飞云一昼夜没睡,熬到现在,费尽心神,也是疲惫不堪,头沾枕头没多久,很快便去见了周公,只是心中有所担忧,因此不能深眠,有一点响动就能瞬间苏醒。 因屋子与外面隔绝,室内一片漆黑,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约莫是几个时辰后,沈飞云被身边人的动作闹醒。 他克制呼吸,装作依旧沉睡,很快侧脸处传来滚^烫的呼吸。 苏浪伤得很重,几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从昨夜一直发热到现在,因此身子、呼吸也比寻常要热。 照理说,苏浪应当刚醒过来,意识都不见得恢复多少,更是虚弱不堪,没有力气,但他见了沈飞云,再难克制,忍不住在人脸上重重一吻。 交握的手收紧,仿佛想如此黏上一辈子,再不松开。 这个色鬼。 沈飞云双颊微红,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他还以为苏浪醒后会做些什么,竟然是来亲他。苏浪当日顶着莫听风的容颜,来同他做最后的道别,也是情不自禁地亲吻他,和他忘情地触碰拥抱。 沈飞云被逗笑,再不能装作沉睡,只好出声问:你方才做什么? 苏浪没想到自己会被抓包,昏昏沉沉间,忘了要装作祁郁文,只一心以为自己正是苏浪的样子,而沈飞云心无芥蒂,同他亲密地睡在一处,心中别提有多快活。 事实上,他是被痛醒的,且一直苦不堪言,但既然无法排解,只好默默忍耐,在痛苦的间隙,咂摸出一点别样的滋味。 饿。苏浪不愿回答沈飞云的调笑,于是吐出这一个字,接着又说了一个渴字。 沈飞云只好认命地爬了起来,准备替做饭倒茶,只是 松手。他拍了拍苏浪的手背,不由得又气又笑。 苏浪却握得更紧,他又有能有多少力气,沈飞云只轻轻一挣便能离开,只是沈飞云也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不愿率先松开。 不苏浪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暗哑难听,像是最劣质的管乐器。 沈飞云没有法子,只能像哄小孩般,柔声道:很快,我去去就回,你快两天没有吃饭了,再这么下去,就要渴死、饿死了。 不苏浪倔强道,不饿,不渴 沈飞云见不能放任下去,于是笑骂一声胡说八道,抽手起身。 苏浪猛地惊醒,瞪着清冷的双目,却因室内一片漆黑,加上极度虚弱,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黑。 他恨恨道:别走。 第56章 这般生龙活虎。沈飞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还当你痛得要死要活,生怕你一个不留神就先我而去,结果为你好,你还不当回事。 说完,又是拍了拍苏浪的肩膀,好言劝道:我不走远,就去厨房烧水做饭。 苏浪病重,根本没有几分神智,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心意。沈飞云的话到了他耳朵里,就成了沈飞云还是弃他而去,于是他大为心痛。 陪我。他隐隐约约明白一些,以为自己快要死去,弥留之际,你不要 沈飞云听到弥留之际这四个字,气得额头青筋都不经意绽开。 他轻斥道:瞎说什么!哪里就这么轻易去死,你太瞧不起我了,有我在,你别想死。 我苏浪还想再说什么,可说得太多,身体支撑不住,喉咙里一阵阵辛辣。更别提他肺叶受损,每一次呼吸都像受刑,说话则愈发疼痛。 沈飞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住油灯,走到角落,掀开油桶的盖子,舀了一小勺添上,而后点火。 屋内燃灯,他便将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接着坐在床边,将油灯搁在床头的矮桌上。 灯火下,苏浪的情形一览无余,额上、鼻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双眸模糊不知看向何处,嘴唇干涸起皮,青紫一片。 沈飞云盖住苏浪的小半张脸,低头在人嘴上亲了一下,呢喃道:我会回来,听话。 这一招果然奏效,苏浪再不出声。 沈飞云只觉得掌心微痒,是对方的睫毛轻轻刮蹭一下,就此安心在他掌心闭上双眼。 我会陪你很久,从开春到暮春,只要你不走,我就一直在。沈飞云轻叹道。 他察觉到掌心的温度过高,于是走到脸盆旁,拾起搁在上面的素帕,重新洗净拧干,将苏浪的脸庞擦了一遍,接着叠好放在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系紧衣带,走去厨房。 沈飞云经过昨夜烧水,有了一些微末的经验,这次好了一些,很快烧了满满一桶水。只是煮饭到底不擅长,耗费老半天的工夫,才煮了稀薄的一锅粥。 他熄灭炉灶里的火,掀开盖子一看,熟是熟了,但他下手没有数量,本想煮个三四碗,结果恐怕十个人都喝不完。 他洗干净碗筷,先自己喝了满满三大碗,感到有些饱,再盛了一大碗,端了回去。 沈飞云走回床边,舀了一勺递到苏浪唇边,道:张嘴。 苏浪迷迷糊糊,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放松,依言照做。很快,干枯泛紫的双唇得到滋润,不再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开裂。 沈飞云仔细观察,发现苏浪并没有吞咽,而是将粥水含在嘴里。 咽下去。 苏浪浑身疼痛,吞咽的动作对于寻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可对他来说,就像是刀割的刑罚,因此他下意识抗拒。 沈飞云不禁皱眉,再度劝道:咽下去,你现在正需要水和粮食。 苏浪神色痛苦,强忍着不适,将嘴里的粥水咽了下去。果然,随后胸口一阵阵抽搐,像被锋利的刀剑割过,将原来的剧痛都一并盖过。 沈飞云见他如此,心中也不住难受起来。 他搁下碗筷,尝试了几下,因苏浪~穴道易位,他不敢轻易动手,这次终于点对一处,止住了苏浪的疼痛。 这样一来,你不会再这么难受,只是痊愈的速度会慢上许多。沈飞云解释道。 说完,他重新端起瓷碗,一勺勺舀过热粥,递到苏浪唇边。 苏浪吞咽的速度极慢,这一碗粥,少说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喝完。 沈飞云又舀水给他,喂到最后,苏浪再不张口,知道对方已经吃饱喝足,于是停了下来。 沈飞云接着去给湖水老人端了两碗粥,直接搁在桌子上,说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苏浪终于有些清醒过来,身上的温度也逐渐恢复正常,不再像之前那样,烫得骇人。 醒来之后,他回想发生的一切,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还活着,就察觉到身旁躺了一个人。 意识到沈飞云与他同枕共眠,还小心翼翼照料他,放任他的轻薄,又对他十分亲昵,苏浪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我当真会杀了你。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他终于想起,他现在还是祁郁文,以师兄的样子出现在沈飞云面前。 从青州相遇,到长安易容成莫听风与沈飞云纠缠,而现在他是师兄祁郁文的模样,可就是这样,沈飞云依然 离别之际,他分明说过,沈飞云若是再移情别恋,他会将人困住,只有他一人能够看到。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纳沈飞云喜欢莫听风一事,如今又要说服自己沈飞云又喜欢上了祁师兄。 为何总是如此? 你醒了?沈飞云动了动,含笑道,继而起身去点灯。 点完灯,他躺回床上,枕着胳膊,静静凝望苏浪,觉得这是难得的好时刻,两个人重逢半年有余,多是分别,少有这样安宁相望的光景。 苏浪紧攥拳头,目光落在沈飞云脸上,喉结滚动,沙哑道:我是谁? 你自然是苏浪无疑。 沈飞云笑了笑,将刚要说出口的话收回,温柔应答:你是苏浪的师兄,是流岫城主辛含雪的大弟子,你是祁郁文,对么? 我是祁、郁、文。苏浪喃喃几遍,闭上双眼,嗤笑一声,点点头,不错,我还能是谁,我便是祁郁文。 你很喜欢我?沈飞云伸手,将苏浪的鬓发拨至耳后,你奄奄一息时,嘴里喊的是我。我要去为你倒个水,你拉着我的手,模样可怜。你第一次醒来,什么也没做,只亲了我一下。这些,你承认么? 苏浪拳头紧攥,太过用力,手背上的伤痕就此崩裂,鲜血渗入棉被里。 之前半昏半醒间做的傻事,随着沈飞云的问话,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不停刺痛着他。 双眸逐渐泛起血丝。 他咬紧牙关,胸膛剧烈起伏。 几次深呼吸后,苏浪忽地泄劲,唇瓣翕动,有气无力道:承认,我承认,我我 原来你喜欢我。沈飞云大为欢欣,只觉自己先前所有的付出都值得,都因苏浪的承认,自己心中的快活就轻易翻倍。 苏浪痛心疾首,恨不能自己早早死去。 他为何要在临死前念着沈飞云,觉得自己爬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再见对方一面才肯去死。 如今他活着见到了沈飞云,难道就真的如愿?他只觉得生不如死。 沈飞云一想到苏浪孤身应战,明知之前分别时,可能会是两人最后一面,却也什么都不说,还想瞒着他,心中压下的气愤又重新冒头。 祁师兄,沈飞云将这三个字咬得极为清晰,你之前在马车中,义愤填膺,替师弟苏浪出头,恼恨我移情别恋莫听风。没想到,如今轮到你自己,要来抢师弟的心上人。 苏浪善于观察人心,可或许当局者迷,他从来也看不透自己,也看不穿沈飞云的心思。 他将近二十年,都在学习如何抛却自己的情感,将别人的爱恨情仇融入自己的面具之下。 万万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样痛彻心扉的滋味,痛到头脑开始一阵阵抽疼,指尖发麻、心脏收紧。 沈飞云性子散漫,但不代表他不懂揣度人心,事实上他最会察言观色,只是偶尔轻笑着讥讽两句,很少真血淋淋地发表诛心之论。 不知为何,他一旦知道苏浪喜欢自己,喜欢到不能自已,就生出了十分恶劣的心思。 但他也懂见好就收。 此刻,苏浪整张脸皱成一团,眉目间的痛苦远胜此前任何一刻,仿佛致命的鞭伤与剑伤不足为道,而沈飞云轻飘飘的几句话倒能杀人。 分卷(39) 沈飞云看到苏浪如此神色,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住嘴道歉。 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苏浪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便是宽解之语,想要原谅沈飞云,可自己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漫天的嫉恨与恼怒,说出来的话就好似嘲讽。 沈飞云懒得再说,直接岔开话题道:别错不错的,这都是次要,你的身体最关键。上次敷药还是四天前,你毁及筋骨,不仅表面遍体鳞伤,内伤才应仔细调养。 让我伤着。苏浪说完,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沈飞云直接抬手,用衣袖替人拭去血痕,冷笑道:我千方百计地替你治疗,不惜耗损内力,为你打通经脉,灵丹妙药全部给你,是为了听你这句话?你若是不向好,我就 我说,让我伤着,让我去死。 苏浪眼中蒸腾起雾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喉咙和肺叶还没好全,说出来的话像在漏风一样。 他的心也似在漏风一样。 住嘴。沈飞云冷冷呵斥,但凡再让我听见一句自暴自弃的话,以后别叫我再见到你。 苏浪闭上双眼,寒声问:不想见到的是谁,是祁郁文么? 是你,沈飞云边说边起身,你是谁,做了自毁的事,我就不愿意见到谁。你若是觉得你是祁郁文,那我不愿意见到作为祁郁文的你。你若是别的人,我便不愿见到是别人的你。 好。苏浪咳嗽一声,打断道,我不会再说 说话间,苏浪已经想通,他若是就此死去,不知沈飞云更爱的人是谁,心中悼念的人又是谁。 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来,以祁师兄的性子和面貌,摆脱沈飞云。 就像他之前扮演莫听风时,对沈飞云所做的一样。 第57章 沈飞云得了苏浪的承诺,心中略感怪异,不知是否该去相信,只好俯身,凑到苏浪面前,认真严肃地盯着对方的双眼看了一阵,确认没有看出任何闪躲与游移,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好养伤,别想太多,你的手脚和功夫彻底恢复,约莫还要练上一年。 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一下,接着郑重其事道:我会陪你。 一年苏浪眨了眨眼睛,垂眸瞧着被子,将这个时间轻轻在双唇间咬了一遍,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对,一年,沈飞云点点头,这是痊愈所需的时间。但倘若能够行动,估计再过一个月即可,能运用功夫,至少要到暮春时节。 这也是他和闫肆交谈,将时间定在暮春的原因。 好。苏浪重重地答应。 沈飞云闻言,长舒一口气,笑道:你感觉如何,饿吗,渴吗,还是有别的事想要同我说。 苏浪被点了止痛的穴道,虽仍痛得要死要活,但比起之前要轻上许多,能够忍受。 除此以外,如若说还有别的不适,那就是吃得太少,饿了这许多天,也只喝了些粥水,如何能够饱腹,现正饥肠辘辘。 他坦然道:饿。 仅这一个字,也被说得破碎不堪,俨然是强撑着说了太多话,早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开口说下去。 好,我去给我备吃的。沈飞云边说话,边摸摸了苏浪的额头,顺手抹去一粒滚落的汗珠。 临走前,他叮嘱道:别勉强自己,短时间内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沈飞云也是听到苏浪破音的一个饿字,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不该在这时态度恶劣,逗弄苏浪情绪起伏过大,叫对方说了这许多话。 苏浪的喉咙还伤着,得养。 他走到厨房门口之时,还未迈步入内,就见湖水老人猫着腰,坐在灶台前的板凳上,正烧火做饭。 湖水老人听见脚步声,转头瞥了一眼,问:这几天一直喝粥,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我煮饭,还抓去几十里外的草原上抓了活物,你要不要? 一直喝粥,沈飞云也快忍到极限,当然迫不及待想要吃些肉啊菜啊,但他十分不信任湖水老人,对方做出来的饭菜,他又怎么可能去吃。 多谢美意。沈飞云淡然推辞,但我的胃比较金贵,我还是喝粥为好。 湖水老人微哂,如何不知沈飞云的意思,于是耸耸肩,煮好米饭盛了出来,接着又开始做肉。 很快,香气四溢。 沈飞云就倚着门框,安静地看着,等肉出锅,才开口道: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也是时候出发离开,去长安找该找的人了。 我要怎么离开?湖水老人嘴里含着饭菜,含混道,从苍风城到长安,少说要耗费几个月的路程,离开沙漠,如果没有载上几大桶水的马车,估计我要晒成人干。 沈飞云失笑,摇头问:你当初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回去? 自然是想好的。 那便是了。 不。湖水老人敛容正色,放下碗筷,一抹油腻的双唇,你也知道,我不久前劝你,说趁乱逃跑,你没有听。如今再跑,苍风城的那么多双眼睛,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的么? 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你。沈飞云不紧不慢道,圣火教的人都以为,你在杀死十多名教徒之后,早早离去,你现在离开不会有人发觉。 湖水老人已有些暴躁,指着沈飞云的鼻子骂道: 你说得轻巧,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没有载水的马车,我跨越沙漠无异于送死。你以为偷了圣火教的马车,他们不会察觉有异? 沈飞云却不相信,坚定地摇头,说:不止如此,你一路上对我说了太多谎话,现在性命把在我手里,你仍旧不肯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湖水老人不耐烦地打断。 沈飞云抬手,扇子抵住眉心,好笑道:你此前是金钩赌坊的打手,是吗? 不错。 金钩赌坊设了赌局,江湖上的人纷纷压上金银,买这次决斗的输赢,是吗? 是。 他们如何确认消息?沈飞云骤然抬头,目光在湖水老人身上扫过,这样重要的赌局,我想以金钩赌坊、梧桐山庄的实力,还不至于畏惧,不敢进入苍风城一睹究竟,是也不是? 你很聪明。湖水老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飞云推测道:所以你应当是金钩赌坊派来,好勘验决斗结果,所以我想,你之前说压了一千两白银在我身上,定然是假,好迷惑众人。因你要保证结果公正,肯定不能在我们三人之中下注。 小瞧你了。湖水老人喟叹一声,还有别的见解么?一并说出来。 这应该是你为金钩赌坊做的最后一件事,从自以后,你就彻底是自由身了。 对。 沈飞云见自己的猜测被一一验证,心中终于感到轻松一些,觉得有了希望。 他说出最后一个猜测:我想,你不止趁乱逃跑这一条退路,金钩赌坊肯定会派人来接应你,所以你如今被困此地,仍然有恃无恐,是吗? 的确如此。湖水老人忍不住拍手叫绝。 他们何时来接应你?沈飞云心想,最好是一个月以后,等苏浪的伤好得差不多,能够动弹,他们就好一齐离去。 今晚。 沈飞云听到回答,大为惊诧,没想到湖水老人瞒得这么深,如果不是他忽然想通,来找老人交谈,不然对方今夜离去,他也并不知道。 湖水老人见沈飞云不言不语,陷入深思,便端起碗来,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而后又将肉给啃光。 沈飞云回过神来,叮嘱:我交代过的事,你务必完成,否则剩下的解药,我绝不会交给你。 我明白。湖水老人扔下饭碗,神色不悦,我知道你虽答应了闫肆,不过心里反悔,想要叫沈照出兵攻打圣火教。大军在冀州候着,等圣火教迁徙到燕国遗址,就能一网打尽。 湖水老人将沈飞云的心思道出,心想这小子果然狠心。 并非如此。沈飞云神色平静,燕国遗址临近冀州,既然圣火教的人满腹信心,觉得能够搬迁过去,说不定和冀州牧有交情。我不过是怕冀州反叛。 随你怎么想。湖水老人耸耸肩,可这件事,你要我瞒住石莉萍和许清韵,恐怕就有些难了。 沈飞云停顿片刻,叹息道:那便算了,的确瞒不住,是我想太多。 说完这一句话后,好一阵沉默。 湖水老人等了半天,不见沈飞云出声,于是道: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等人来接我。 等一下。沈飞云喊住,你知道要怎么和沈照说话,他才会相信,发兵冀州,这点不用我 当然。湖水老人嗤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沈飞云缓缓道:那就好。 湖水老人觉得差不多,不再去管沈飞云,直接转身离去,等走到门口,就听见沈飞云的声音。 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在践雪山庄的山脚下,说许清韵完全是为了我好;前几天中了我的血毒,又辱骂许清韵,言语中暗示许清韵算计我。这两种情况,究竟哪种是真,哪种是假。 湖水老人转过身,盯着沈飞云的双眼,安静片刻,回道:许清韵叛出圣火教,隐姓埋名归入中原,又给莫无涯递上生死决斗的圣火令,教导你武功,好叫你替父母报仇雪恨,你觉得呢? 多谢。沈飞云声音已有些哽咽。 许清韵默许涵娘在山下开酒馆,示意涵娘受她庇护,因此湖水老人不敢造次,致使老人对她颇有微词。 既然连湖水老人都肯为她说好话,应该不会有假。 许清韵为人虽贱,但的确有骨气。湖水老人衔恨道,她十分厌恶莫无涯的为人,又恼恨卢初竟然随了这样的坏种,只提了一把剑、一幅画,连夜出奔,逃到了中原。 我明白了。沈飞云克制道。 湖水老人最后总结:如果从燕国人的角度来看,许清韵真是好得过头,好得全无必要。是非真假,并没有分清的必要,我真不知她在坚持什么。 沈飞云忍俊不禁道:我也不知。 当最后一个知字落下,湖水老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沈飞云立在原地,等心情平复过后,将铁锅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煮了小半锅粥,自己喝饱后,给苏浪端了一碗。 沈飞云点好灯,只见苏浪瞪着双眼,愤恨地盯着他。 我有些事,来得晚了些。沈飞云好言好语地哄着,你多喝些,吃得多了,方能好得更快。 我苏浪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 沈飞云见状,立即皱起眉头,放下瓷碗。他还以为苏浪又烧了起来,于是探手去摸苏浪的额头,语气略带焦急:你怎么了? 第58章 苏浪双唇紧抿,欲语还休,在床上动弹不得,惟有双颊灿若烟霞,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没烧。沈飞云长舒一口浊气,把高高悬起的心,轻轻放了下来。 他不解道:你究竟怎么了,不论有什么难言之隐,同我难道还要客气,尽管说出来就是。 苏浪艰难道:我想方便 说完这几个简单的字眼,他的喉咙火烧火燎,痛到每一次呼吸都似刀割,看来这已是极限。 沈飞云闻言,怔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 是了,已有三日,苏浪喝了不少粥水进去,能忍到现在殊为不易,看来是再忍不住,才迫不得已向他开口求助。 我抱你去外面。沈飞云落落大方道,说完,就要将苏浪从棉被中挖出来。 不。苏浪憋得满脸通红,囿于嗓子疼痛难耐,只能吐出一个单字。 但他表情隐忍抗拒,分明是在拒绝沈飞云的触碰,这点不用多说,光用眼睛也能看出来。 沈飞云放柔声音,缓缓道:你浑身上下,我全都看过,还不止一次,又有什么好羞涩。 苏浪神色愈发痛苦,并没有因为几句宽慰而放松。 他自知如今是何模样,想来浑身密布鞭痕与剑痕,丑陋至极,而沈飞云喜欢美人,他却要将这样不堪的身体叫沈飞云瞧见。 他说不出话来。 沈飞云生怕苏浪忍不住,万一因为拖延而发生好歹,苏浪这样自尊自爱的人,又怎能接受这样的事故。 想到这里,沈飞云不再犹豫,直接从柜子里取出一床崭新的薄棉被,将苏浪裹在里面,抱了出去。 等再次回到房中,沈飞云仔细将手洗净,而后换了一盆新的水。 喝粥的时候,苏浪还没从变故中回神,整个人恍恍惚惚,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将一碗粥喝完。 少食多餐,沈飞云放下碗,你一旦感觉到饿,就和我说,我去盛粥,不要怕打搅我。 苏浪想点头,发现没有多余的力气,只好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 既然已经吃完,我给你换药。 沈飞云拿出剩下的半瓶雪花玉露膏,打开置于矮桌,接着坐在床上,背靠床头,将苏浪拉到身前,依靠在自己胸上。 拉开被子后,苏浪低头看到自己的情形,果然不出他所料满身扭曲的疮疤,在雪白的肌肤上,宛如一条条蠕动的百脚。 唔苏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沈飞云好似明白了什么,食指沾上雪花玉露膏,边涂抹边道:会好的,这膏药有奇效,不出十天,保准你身上的疮疤都愈合落痂。 分卷(40) 说到此处,他也并不想隐瞒,于是停顿一下,继续。 只是落痂后依然会有伤痕,如若要去除这新生的肌肤痕迹,只能用化骨散,稀释后整个人浸泡其中,只要忍受一天的蜕变之苦,绝对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苏浪知道沈飞云说得不错,心中好过一些,但到底不能平,一阵阵喘着粗气。 上次用了半瓶,不过是因为苏浪伤得极重,这次沈飞云只在苏浪身上薄薄地涂抹了一遍,按照这用量,剩下的还够涂上三四次。 沈飞云怕药膏沾到被子上,于是撑着苏浪的双腋,替人输送内力,一边打通堵塞的经脉,一边取暖驱寒。 油灯燃了大半盏,灯芯噼里啪啦作响。 好了。 沈飞云见药膏干涸,这才将苏浪塞进棉被之中,接着一挥袖,用袖风熄灭油灯,紧紧贴着苏浪,而后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翌日,沈飞云悠悠转醒,只觉得臂弯下的身体十分僵硬,于是松开了手,离开温暖的苏浪,不迭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转身,就和苏浪之间隔了一拳的距离,只是方才柔软温暖的触感,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级,荒唐的念头随之而来,一遍遍冒出头,身上的情形就愈发严重,难以消退。 沈飞云不再等待,直接套上衣物,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吹了好一阵冷风后,他终于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在忸怩什么,明明更加过分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次。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闫肆终于带着人赶了过来。 沈飞云远远瞧见几个人走来,等他们走进,方才开口招呼。 闫长老好久不见,我还你忘了我身中九转月虫丸,准备放任我自身自灭。 沈公子严重了。闫肆抿了抿唇,冷淡道。 几日不见,闫肆从变故中恢复些许,胡子也剃了干净,又变回了原先那样老成持重,只眼下和双唇青紫,看来像是劳累过度,长久不得好眠。 他抬眼瞧着沈飞云,问:能否将双手给我一看。 沈飞云毫不犹豫,冲闫肆摊开双手。 闫肆将他的衣袖卷了上去,只见手腕处两条红线,沿着小臂一直向上,仿佛要冲着心脏蜿蜒而去。 沈公子是否有哪里不适? 自然。沈飞云微微一哂,中了九转月虫丸,我哪里还能讨到好处,这两天开始,指尖微微泛麻,至半夜忽地从睡梦中惊醒,就觉得指尖被蚂蚁咬啮一般。 闫肆一听,果然是九转月虫丸的功效,结合手上的红线,方才相信沈飞云真的中了毒,没有吐出骗他。 给。闫肆从怀中掏出一粒解药,这是第一粒,往后还有八粒,如果沈公子不想受苦受灾,应当知道怎么做。 沈飞云接过,看也不看,直接往嘴里一扔,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多谢,今后还有劳闫长老了。 闫肆行事小心,确定道:沈公子将双手再我看一遍。 沈飞云自觉地卷起衣袖,将手伸到闫肆眼皮底下,这次原先的两条红痕逐渐消散。 眼见为实,做不了假。 闫肆终于完全相信,再没有丝毫怀疑。 他扯起一抹牵强的假笑,抬手示意后面的教徒上前,道:沈公子不是说要菜肴么,我遣人送了一些过来,不过新鲜的怕你吃不完,因此都是腌过的。 有就好,我很知足。沈飞云笑了笑,而后诚挚地道谢。 闫肆见教徒将菜放在门口,眼球咕噜一转,生硬道:我能去看看祁郁文么? 怎么?沈飞云心中一凛,警惕起来,他伤得极重,现在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气力,只够翻个身,就连坐起都不能够。 闫肆脸上有些累了,就收起假笑,缓缓开口:看看而已。 沈飞云没法,只好将人领进屋内,点了灯。 苏浪喉咙好了许多,已能够说出一长段话。他如今耳力不好,直到闫肆站在灯光中,他才发现多了一人,呼吸霎时间浑浊粗重。 谁? 圣火教的长老闫肆。沈飞云立即接话,为苏浪介绍。 苏浪微微眯起双眼,整个人紧绷起来,向闫肆投去怀疑的目光。 闫肆见了苏浪,发现情况果然如沈飞云所言,对方并没有在敷衍搪塞,试图欺瞒他来拖时间。 他满意地告辞:还请沈公子不忘自己的允诺,我还有有事,先行离去。 沈飞云带人出去后,将门口的菜拿到厨房,蒸了米饭。 饱餐过后,苏浪开口道:有件事一直忘了同你说。 什么?沈飞云顿时收紧拳头,以为苏浪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不再同他伪装。 莫无涯临死前告诉了我很多事。 沈飞云怔忡片刻,心中很是失望,回过神来再想,觉得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于是收起失落,静静听苏浪说。 圣火教的图谋,莫无涯、莫听风勾结简亦尘,游说太子加害皇帝,好将太子拉下马,推简亦尘上位 这些事,苏浪说得条缕清晰,沙哑低沉的嗓音缓缓道来,听得沈飞云好一阵心惊。 如此说来,皇帝虽服用一点金解开了噬心蛊,却因解药中加了另外的毒药,如今恐怕不久于人世?沈飞云问。 不错。苏浪揣测道,既然圣火教准备迁徙,皇帝应该快要逝世,等简亦尘上位之后,按照原来的约定,会允许燕国的存在,因此计谋得以完成。 至此,之前发生的种种都变起清晰。 一切都有了目标,有了指向。 只剩一点,还不明白。 沈飞云问:为何偏偏是我,我带领圣火教去往燕国遗址,这又有什么意义? 苏浪摇了摇头,咳嗽两声,无奈道:我也不懂。 沈飞云皱眉沉思,综合他所知道的,只能推测出两种可能。 第一,他是沈照养子,带领大燕复国,可以给沈照盖上一顶叛乱通敌的帽子,将曾经领兵打过大燕的沈照除去,而后假惺惺地宽宥大燕,以沈照的亡魂来向大燕示好。 第二,沈照听闻是他领人去往燕国,必然会犹豫,因此不发兵,只要拖到简亦尘登基,燕国便得以存在。 沈飞云思毕,神色凝重,不住叹息:简亦尘连匈奴都能灭,莫无涯怎么会放心同他交易,难道有什么把柄? 他回想与简亦尘惟一一次碰面,对方因为一点金母蛊含毒,整个人显得十分羸弱。 简亦尘的确看来风度颇佳,沈飞云感慨道,且颜色过人,不说自己是将军、皇子,别人都不会相信,只以为他是个病秧子、药罐子。 苏浪说了一大通,最后却听见沈飞云夸赞简亦尘,胸膛顿时滞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捂着胸口,不停急喘,轻声质问:你为何总是如此? 又是这句话。沈飞云颇觉好笑,我倒要问问你,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什么? 苏浪蹙眉,张了张嘴,说不出口,只好冷笑道:我想你是个急色鬼。 沈飞云闻言,再忍不住,十分不给面子,哈哈大笑,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谁才是色鬼?苏浪真是颠倒黑白了。 沈飞云边笑边想。 第59章 沈飞云好不容易笑够,捂着肚子直起腰来,心想:除了你,我又对谁动过歪念头。 他抬眸,只粗粗扫了苏浪一眼,将那愤愤不平的神色收入眼底,便知对方是在吃味。 三次。沈飞云竖起三根手指,凑到苏浪面前,十分恶劣道,我生到十九岁,寻常人家的孩子都能够走路了,可我只和人好过三次,怎么就成了色中饿鬼? 苏浪想到那三次,第一次是他强迫,往后两次是以莫听风的模样出现,不禁怒从中来,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此刻苏浪好了许多,能说能动,只还不能行走,沈飞云就不像之前那般哄着对方,什么坏心思都涌了上来。 他明知苏浪恨得不行,却依旧含笑道:你师弟苏浪肤白貌美,瞧上去冷得像雪山之巅的寒冰,抱我时却人如其名,浪得很。 这还不算完,他继续刺激苏浪。 莫听风也是,一瞧见我就走不动道,定要投怀送抱,非我不可,我几次三番拒绝,他却丝毫不觉冷落,一心想要轻薄我。 最后,沈飞云双手一摊,无奈地问:你说说看,我并无色心,别人偏生往我怀里钻,这笔账也要栽到我头上? 他这三段话,每一段都劈头盖脸砸向苏浪,显得苏浪在他面前急不可耐,十分饥渴,而且将接纳苏浪、莫听风一事,说得是自己迫不得已一般,更叫苏浪恼羞成怒。 闭嘴!苏浪大喝一声。 羞愤、嫉恨与占有 种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处,直直往他心尖里渗,将他扎了个对穿。 我真想杀了你泄愤。 苏浪竭尽全力,伸手扯住沈飞云的衣领,将人一把拉到面前。 我想将你囚在牢笼里,将你用锁链缚住,浑身沾染我的痕迹与气味。每日睁开眼只能瞧见我,你心里但凡想到别人,我就在你身上割划一刀,痛到你戒了不该有的念头,满心满眼只剩我 你有病吧。 沈飞云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苏浪莫不是被刺激坏了。 他清了清嗓子,讪讪道:不玩了,没意思,我早知你是 剩下的苏浪二字吞进唇齿中,不知被谁咽了下去。 苏浪力气没恢复多少,右臂只能虚虚地环住沈飞云的脖子,臂弯挂在后颈之上,另一只手轻轻掐着沈飞云的肩膀。 半盏茶过后,沈飞云放弃了抵抗,头脑一片空白,尽心沉浸在苏浪的给予中。 只一个吻而已,却叫人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 唔 沈飞云直起腰坐在床边,捂着双唇皱眉控诉:你下嘴太重。 鲜血从口中流出,顺着指节的缝隙缓缓流淌。 呵。苏浪冷笑一声,你这样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我我 沈飞云等血止住,走到脸盆前洗了个手,不久前的满腔柔情蜜意瞬间消散,坦白的念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便是这样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沈飞云平静道,我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我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可你怎么偏偏又喜欢上我这样一个混蛋,伤得快死了,嘴里还不迭地喊我名字。 因为我做鬼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苏浪眼睛渐渐红了起来,我怎么好意思放任你这样的人为祸人间,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沈飞云洗完手擦干,转身,居高临下地问: 你能好好说话么? 苏浪紧紧盯着他,眼尾微微泛红,嘴边还沾着一抹鲜血,硬生生将祁郁文那出尘飘逸的脸,变得有几分妖冶。 他一字一顿:你想我怎么说话? 沈飞云也颇为无力,叹息道:我也只想和一人永结同心,白首不离,这个人会是你么?你又是谁,能和我坦诚相待么? 苏浪顿时哑然,纠结再三,咬咬牙,开口:你不是说等事成之后,我们回扬州找苏浪? 是。 沈飞云不知祁郁文就是苏浪假扮的之前,的确是这样想的。 甚至现在,他也这样期盼,期盼苏浪尽快痊愈,一切早早了结,两人能够回到扬州坦白,而后相知相守。 你苏浪犹豫一下,终于下定决心,我不会和苏浪讲,关于你和莫听风还有我反正你见到苏浪之后,就全心全意待他,别再见异思迁。 沈飞云心中仍然失落,却忍俊不禁,问道:那你呢?你这么喜欢我,是准备谦让,将我拱手送给苏浪? 你难道喜欢我?苏浪心中滴血,可仍是问出了这句话。 喜欢。沈飞云耸耸肩,不喜欢你的话,我怎会不遗巨细,样样亲自动手,惟恐你有一点闪失;怎会与你同床共枕,对你有了绮念;怎会因你说话大为荒诞,而心生不快? 他神色肃穆,极认真道:我不曾同你说过这件事,如今我同你说明我自然对你很是爱慕,想时时刻刻陪在你身旁,照料你也不觉得有一点辛苦。 沈飞云没有想到,他的推心置腹,到了苏浪耳朵里,诚挚的话却成了剜心的锋刃。 你只和我认识几个月,苏浪不自觉地抬手捂住心口,就这样这样尽心尽力 他原以为,沈飞云替他锻剑,陪他下棋游玩,都是独一份的。 可好似并非如此。 沈飞云明知莫听风是仇人之子,明知莫听风一开始对简亦善有杀心,后来却也邀请同游山水,愿意出力庇护,愿意肌肤相亲。 沈飞云见到他假扮的祁郁文,也上前招呼,态度亲善。 两人同乘马车,日日夜夜睡在一起,车内逼仄,别说同床共枕,肩挨肩、腿并腿也是常态,可沈飞云神色如常,丝毫不避讳。 你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比和苏浪在一起要长苏浪忽地想通,喃喃自语。 此刻,他真把自己当成了祁郁文一般。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入戏,恨不能取而代之。 明明享受沈飞云爱意的人就是他,可他以为这爱意是撒向祁郁文的,于是恨上了自己,恨自己为何不是祁郁文。 想到这里,苏浪决意要将真相掩藏,于是忍着巨大的不甘,闭上了双眼。 沈飞云好话说尽,很是疲惫,说了句好好歇息,便熄灭了灯火,上床拥着苏浪,准备睡上一觉,将不悦之事抛在脑后。 分卷(41) 睡到一半,他的双唇微微刺痛,有人在亲吻他的伤口。 别闹。 沈飞云轻斥一声,握住苏浪的双手,往自己腰下一压,将人制住,不放心地叮嘱:你刚刚能动,连走路都不成,别起什么歪脑筋,我真不是色中恶鬼,不至于轻薄你这样的伤患。 你不想?苏浪幽幽道,顿了顿,还是不行? 我行不行,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 沈飞云只觉得额角突突,忍了忍,压抑道: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我的大少爷,行行好,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安分点,好好养伤。 之前你碰到我了,我能感觉到。黑暗中,苏浪的声音有些诡异,原来你当时不碰我,是因为我还伤着,那我若是好了 沈飞云干脆地打断:走路还需要半个月,能被我折腾少说再一个月,痊愈得一年。我不想只顾自己高兴,害你落下病根。 你不必忍,随你。 小混蛋,小色鬼。 沈飞云暗暗骂了一声,在苏浪后颈轻轻咬了一口。 苏浪还想再动弹,沈飞云忍无可忍,直接点了睡穴,终于得到宁静,只是这么一通折腾下来,辗转难眠。 半个月后,果然如沈飞云所言,苏浪能够落地行走。 沈飞云搀扶着他,走到外面。 苏浪好久没有见过日光,一时间睁不开眼,闭眼低头。 沈飞云抬手,替他遮住日光,等适应了很久,时机差不多,才缓缓放手。 我自己来。苏浪推了沈飞云一把,扶着墙壁,艰难而缓慢地行走,每一步都迈得分外艰巨,比蹒跚学步的婴儿还不如。 沿着木屋走了半圈,他终于支撑不住,额头抵在木板上,气喘吁吁。 这进展远远超出沈飞云的预计,可苏浪显然并不满意,反而觉得自己无能至极,竟然连走路这样简单的小事都办不到。 不急。沈飞云出言宽慰。 他上前一步,搂住苏浪的腰,将人扶住,不用对方再出力站稳。 苏浪本就瘦削,尤其是一截细腰,当初贴了一张假皮,在腰间藏了一把软剑,才勉强看起来和陆月染相仿。 如今他伤及根骨,在阎罗殿前走了一遭,更是瘦得离谱,缺乏锻炼,身上的肌肉消减,整个人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要喂胖他,沈飞云心想。 他吻了吻苏浪的后颈,鼓励道:你已比我预料中好上太多,再过一个月就能增肌,开始运用内力了。 有他在,定能将苏浪养得白白胖胖。 他这边信心满满,喜出望外,苏浪却心有不甘,重重捶了一下木墙,恨声道:可恶! 这浑身带刺的食人花。 沈飞云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将人圈在怀中,轻轻地落下细密的吻,从耳朵至后颈,只觉心中有万般柔情,不能悉数赠与,好叫苏浪明白。 很快就好。他含笑道。 第60章 显然,苏浪没有他这般耐心,忍不住问:很快是多快? 沈飞云将人打横抱起,解释:再过上一个月,你的腿脚、双手肯定就能活动自如,不会像现在这样受限。 一个月苏浪低声呢喃。 他这感慨一个月的时间,同之前叹惋一年的时间,两者之间几乎没什么不同,仿佛都显得很长、很久远,叫他等得不耐烦。 这不应该。 沈飞云微微蹙眉,习武之人最该具备的就是耐心,对着冷冰冰的兵器都能耗费几十年的光阴,别说一个月、一年,就是十年又有何长。 沈飞云将苏浪抱回房中,小心翼翼地搁在床上,问:你在焦急些什么? 没什么。苏浪抿了抿唇,淡淡道。 但他心中的确有焦虑的事,并非如表面这般云淡风轻。 莫无涯临死前透露了许多消息,其中有一点是关于江浙两地联合,而他父亲和流岫城参与其中。 武帝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将多年积蓄下来的国库挥霍一空,而诚如莫无涯所言,已走到了卖官鬻爵的田地。 国内时有吃不饱饭的流民揭竿而起。 苏浪绞尽脑汁,只能想出一个答案。 即皇帝死后,简亦尘登基则理所当然,除非皇帝仍然坚持传位给废太子,又或者陈王要反,而陈王一反,他父亲和师父则脱不了干系,必然牵涉其中。 他只能暗暗祈祷皇帝死得别太快,他好回去劝阻。 简亦尘和简亦恪争夺皇位,还在情理之中,最后谁上位都有说头,若是陈王反叛,估计各州都要乱,到时候有点实力的都揭竿而起,那才叫大祸临头。 更何况还有圣火教虎视眈眈。 想到这里,苏浪耐不住,问:我们何时才能离开? 你就这么急着走?沈飞云不咸不淡道,我倒是觉得这里远离尘嚣,是个难得僻静的角落,能与你安居在此,并没任何不适。 不。苏浪攥紧他的手腕,我们之间,有的是时间 但有人却等不及,再没有这么多时间。 他必须赶在这些人送死之前,必须劝服他们打消荒谬的念头。 沈飞云苏浪叹息道,算我求你了,带我离开此地,我不能再等下去。况且你真愿意帮助大燕复国? 沈飞云笑了一下,耸耸肩,模棱两可道:谁说不是呢。 苏浪贴了过去,凑得近极,呼吸都打在沈飞云脸上,恳切道:带我走,我不信你没有办法。 等吧,我也在等人来救我们。 沈飞云深感无奈,他估摸着时间,湖水老人应该已赶到长安,不知他父亲派人来接应,又要等到何时。 这里吃的、喝的都十分不如意,他也想尽早赶回中原。 等到苏浪行动自如,功夫恢复三成的时候,又过了许久,久到快至暮春时节,能在漫天遍野的黄沙中,偶然瞥见几缕倔强的苍青。 沈飞云真怕下个月圆之际,自己只得跟随圣火教前往燕国遗址,做他们的挡箭牌,成了他们复国的靶子。 沈飞云急,苏浪也急。 入夜,两人各怀心事,双双躺在床上。 苏浪忍了许久,加上前途叵测,心中绝望至极,惟有身旁的人活生生,喘着热气,且是他倾心已久的人。 再过两三个月,两人重逢就要满一年了。 这十个月间,他竟换了多次身份,分别以陆月染、苏浪、莫听风、祁郁文四人,出现在沈飞云的生命中,还和对方相恋缠^绵。 沈飞云 苏浪低低唤了一声,翻了上去。 他借着昏黄的灯火,仔细打量沈飞云,心中不论有多少不甘,多少怨恨,看到这俊美的容颜,也散了七八分,而剩下的二三分也变成了难言的热。 沈飞云这边却与苏浪截然相反,他瞧着面前寡淡脱俗的脸,忍不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都不好意思说,见到这张祁郁文脸,再多绮念都要散尽。 平日里,他也都从背后圈住苏浪,或者在昏暗无光的地方,才敢大方搂住对方的腰。 苏浪见沈飞云呆呆地望着自己出神,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忍了片刻,终于还是挥起衣袖,震落焰火。 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可仅仅如此,苏浪尤嫌不够,又扯了一方丝巾盖住沈飞云的双眼,在人耳边打了个结,以防脱落。 沈飞云先是怔了一下,等想通苏浪的小心思,便忍俊不禁,颇觉甜蜜。 当日在青州疏桐峰,苏浪也是这般主动,揭下面具,点了他穴道,对他为所欲为,将他蹂^躏得十分凄惨。 一想那夜,苏浪那朦胧虚无的样子,沈飞云不由得蠢蠢欲动。 至此,他或许应该坦然承认,如果不是对苏浪有意,又怎会轻轻一撩拨,自己就这样动情。 而当初不知道莫听风是苏浪假扮之时,他被触碰,分明只有恶心。 我早就喜欢你,可我不自觉。沈飞云一把搂住身上的苏浪,在美人耳畔不住轻声呢喃。 他的情不自禁,到了苏浪耳朵中,就成了另一种滋味。 明明说是青州重逢,虽被强迫,但爱而不自知。 可苏浪却觉得,沈飞云见一个爱一个,在涵娘的酒馆中,一见到师兄祁郁文的样子,就喜不自胜,径直穿过人群,来欢笑着撩拨他。 嗯苏浪闻言,痛苦地轻哼一声。 他作为苏浪的一面,是心灰意懒;而假扮祁郁文的一面,又是心痒难耐。 两种复杂而对立的情愫,在沈飞云情浓之下,难以自已的表白中,奇妙地交汇融合,掺杂着酸楚、怒火、爱意、杀意等等,变成了不可解的依恋。 唇齿交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热烈欢畅。 这是一次极无望的触碰,在前途未卜之际,在两人尚未坦诚之际,在两厢情愿却未能情意相通之际 尽情、忘情地彼此交付。 翻覆中,畅美不可言,是恨不能将来生一并揉进骨血的痴缠。 苏浪沈飞云压抑至极,吐出这个名字,这个早已含在口中的字眼。 苏浪浑身一个激灵,五指收拢,一把攥紧沈飞云的青丝。 沈飞云被扯住头发,微微有些疼痛,这才恍惚发觉自己竟然喊了出来,于是补救:你说如果苏浪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他会谅解我们么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苏浪头脑一片空白,许久才反应过来,而后细细挣扎。 不 不要问这种话。 不要提醒我,我正分裂成两半,一半是苏浪,另一半是祁师兄。 不会原谅我们?沈飞云不知自己问了什么。 不 不要再说。 翌日,沈飞云醒后点灯,瘫在床上,从脖子开始数起。 一、二十七、十八二十三 整整二十三条。 沈飞云失笑,摇了摇头,真不知他折腾苏浪,还是苏浪折腾他,只看表面,仿佛是他伤得更重些。 他侧身,搂住半醒不醒的苏浪,在人耳畔轻声道:这是第四次,我最快活的一夜,再满足没有。 苏浪听得头脑发懵,顿时清醒过来。 不等两人调笑温存,门自动开了。 谁! 沈飞云立即将苏浪裹紧,厉声呵斥。 这屋子内里别有乾坤,就连圣火教徒也会迷失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在机关里,闫肆都只能候在门外,不得入内。 可竟然有人能进来,莫不是精通机关的湖水老人赶了回来? 下一瞬,沈飞云听清来人的步伐、呼吸,顿时陷入窘境,讪讪道:师父,这里恐怕不方便进来。 是吗?许清韵淡淡道。 说话间,她已经走入室内,只停留在门口。 她轻嗅两下,立即皱眉,冷声道:还当你被困死在这里我递了圣火令,莫无涯若是败在你手中,绝不会杀你,按规矩还要送你回来。可我久等,你却不来,原来你竟沉溺于温柔乡。 沈飞云立即起身穿衣,回道:是无法归来。 许清韵瞧他走来,便退到走廊中,问:我差了湖水老人,我见他已回到长安,怎么,你却不随他一同归来? 我被闫肆留住了,沈飞云合上房门,无奈道,湖水老人能够离开,全亏了他是金钩赌坊派来的线人,后来有人接应,否则也要和我一样被困。 许清韵抿了抿唇,眉头紧皱,很不认同,问:里面的人是谁,我粗粗瞥了一眼,你又 沈飞云讪笑道:一言难尽。 你! 不说这个。沈飞云正色岔开话题,我还以为师父你不会踏入漠北,今日来此,徒儿感激不尽。 许清韵沉默片刻,开口道:本答应了人,此生不再踏足。言必行,行必果,本应如此,可我生怕你死在此地,只好出尔反尔也正好 她顿了顿,也正好后面的话仿佛难以启齿。 沈飞云十分体贴,保持沉默,不去追问,任由许清韵开口还是不言。 半晌,许清韵继续道:也正好将她的骨灰带走。 第61章 等到南方的行人开始换上薄衫时,沈飞云一行人也回到了践雪山庄。 践雪山庄坐落于最北的齐连山脉、满玉峰上,在中原与漠北的交接处。此刻南方入夏,满玉峰的积雪却还未融尽,在春风中散发着最后的寒意。 沈飞云随着许清韵走入庭中,眼见她将卢初的骨灰埋在房前。 卢初埋在那株总也不开花结果,看起来要死不死的枇杷树下,埋得很深。 沈飞云不禁想,挖得这么深,伤到了不少的树根,这株总也不肯死,却好像也太想活的枇杷树,说不定真要在万物复苏之际寿终正寝。 安置骨灰的盒子层层叠叠,机关密布,叫他忍不住猜测,或许许清韵就连机关数术也十分擅长,或许别雪酒肆就是她与卢初的手笔。 沈飞云认识了许清韵二十年,头一回见这个耿直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师父,如此有人情味。 当最后一抔土盖上,他悚然动容。 听别人说来,许清韵做过极出人意料的事。 叛出圣火教,明明是燕国皇室,却和莫无涯一行人不再往来;和辛含雪是昔日恋人,可一旦知道辛含雪参与圣火教,又将人打断双腿,逐出中原。 照理说,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违背师妹意愿,将人骨灰葬在自己房前,好像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分卷(42) 可沈飞云还是惊诧至极。 只因他觉得,许清韵心中自有一杆标尺,但绝不包括出尔反尔,强人所难。 眼前发生的一切则太过耸人听闻,也实非许清韵会做出的事。 但这的确发生了。 许清韵盖上泥土拍实后,放下铁锹,在院落的水缸中洗了个手,而后缓缓擦净,坐在了长廊中的摇椅上。 摇椅中铺了厚暖的貂皮,许清韵一袭白衣胜雪,人又玲珑,钻入躺椅中,很快被貂毛团团覆住。 沈飞云坐在她旁边,微微侧脸,只见她冷然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心满意足,目光正柔柔地落在枇杷树下。 许清韵躺了片刻,嘱咐道:我如今已年过半百,再过十几二十年也要入土,届时你便将我与师妹葬在一处。 沈飞云想了一下,挑眉道:我这么欠,指不定要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若真死在我前头,许清韵冷笑一声,那我真不知要将你和莫听风葬在一道,还是和祁郁文合葬。 沈飞云: 他沉默片刻,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这两个选择,听来都很可怕,我还是选择和苏浪葬在一起为妙。 许清韵: 沈飞云没待多久,就被许清韵轰了出来,只好悻悻地走回自己房前。 庭前梅花簌簌飘落,估计再过上几天,就要落尽,只等下个冬天才能再度一赏芳容。 苏浪恢复了五六成内力,又有许清韵帮忙调理,早已行动自如。 这几日他频频下山,沈飞云生怕他又不辞而别,不敢放他一个人待太久,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 沈飞云坐在长廊的栏杆上,倚着红柱,半个身子落在暖阳中,定睛瞧苏浪练剑。 不得不说,一年过去,苏浪的掩饰功力更上一层楼。 一年前,苏浪扮演陆月染,在受伤时,会克制呼吸。而现在,他的扮演浑然天成,一举一动都像足了祁郁文,反正已看不出苏浪本身的痕迹。 沈飞云知道苏浪惯于用剑,为他锻造的也是半指长的玄剑,而如今苏浪手上拿的是一指半宽的阔剑。 极重的剑,极厚重的剑法,与苏浪本身的灵巧截然不同。 好剑法!沈飞云笑着拍手,言语间满是赞叹。 苏浪一套剑法舞毕,额上正缓缓淌下一行晶莹的汗水。 他收剑,面上十分懊恼,尽管在沈飞云看来这剑法十分高妙,但他却不能满足,反而很是失望。 沈飞云等苏浪走到他身边,含笑道:你近来忙些什么,要我陪你么?你功夫还没完全复原,一人下山走动,我怕你遇到意外。 没什么。苏浪抿了抿唇,答道。 他想了片刻,终于还是不愿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他最关心的当然是皇帝是否还活着,他生怕皇帝驾崩,追随武帝而去,留下一堆烂摊子。 涵娘的客栈里,形形色色的人往来其间,他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比如皇帝还没死,但病得很重;又比如皇帝召见陈王,将人幽^禁了在长安。 苏浪打听到的事,沈飞云自然也一清二楚。 沈飞云暗自庆幸,没了他之后,圣火教并未轻举妄动,而沈照的确遣了一支兵,镇守在冀州东北。 一切都按照他想的来,没有坏事发生。 沈飞云站立,走到苏浪身前,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我们 苏浪从思绪中回过神,抬眸看去。 什么? 我们沈飞云指了指他和苏浪,你有没有想过,要和我厮守终生,永结同心? 什什么? 苏浪脑海一片空白,沈飞云的话无异于凭空一道雷,骤然在他耳畔炸开,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厮守终生?永结同心? 这这是什么意思? 沈飞云见他傻呆呆,便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喊了句回神,接着故作镇定道:我们肌肤相亲,有了鱼水之欢,是也不是? 苏浪定了定神,仿佛刚刚弄懂沈飞云说了些什么。 是。他十分勉强道。 按照寻常人家的规矩,像我们这般,我是否要向你提亲,我们两人结亲,才不算逾越世俗?沈飞云问。 苏浪终于恍然大悟,沈飞云竟是在向他求婚。 如果他是苏浪,这当然求之不得,可 苏浪几欲泣血,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好险才绷住表情,没有眼泛泪水。 我竟不知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挤得极慢,你沈飞云这样的人物,还顾及世俗的眼光,寻欢作乐而已,也要守礼。 沈飞云一听,苏浪言语间全是讥讽,没有一点欣悦。 对他而言,同男子结亲,这才算是全然不顾世俗的目光,超脱常理。 他只想和苏浪尽早确认关系,将人迎进家门,免得对方再一句话也不说,点了他的睡穴逃跑。 所以你并不愿意?沈飞云收起笑容,淡淡道,在你看来,我们之间只是寻欢作乐而已,是吗? 不然?苏浪反问。 他拳头紧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一把拎住沈飞云的衣领,将人按在墙上。 下一刻,阔剑牢牢钉在墙上,差一寸就能划破沈飞云的肌肤。 你不是说,事成之后,你要回到扬州,去找苏浪? 沈飞云静静听着,一动不动,任由苏浪压着自己,看对方眼中浮起血丝,语气中满是嫉恨,心想又让苏浪伤心了。 我是不是早就言明,我们两个之间做不得数,等我伤好,你就去找苏浪他这样倾慕你,你难道真见异思迁,要同我在一起,将他抛之脑后? 苏浪盯着沈飞云的眼睛,试图从对方平静的双眸中,看出对方的所思所想,却以失败而告终。 沈飞云的眼睛分外清澈,好像对他分外坦诚,好像并没有多余的烦恼与心思。 他以祁郁文的外表,载着苏浪的灵魂,终于为自己不值。 沈飞云见苏浪无语凝噎,便伸手搂住对方的腰,将人与自己贴紧,真挚道:我只珍取眼前人。你和我好吧,我会疼你、敬你,将你时时放在心尖念着,不会叫你受一丝委屈。 这甜言蜜语,苏浪听见,简直恨得快要发疯。 又是如此,总是如此。 沈飞云总能轻而易举说出这样的话,将沉甸甸的允诺说得如此轻巧,轻巧到好似随随便便就能用一辈子去完成。 沈飞云轻轻啄了一下苏浪的嘴角,柔声道:等我们结亲,我告诉你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不禁想到红烛摇曳,灯火朦胧的新婚之夜,他说出自己知道苏浪的身份,将人拆穿,对方满脸震惊的样子。 沈飞云情不自禁笑了出来,恳切道:你和我好吧,不是寻欢作乐玩玩而已,是天长地久、矢志不渝。 苏浪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片片剥落,鲜血淋漓,一阵寒风漏过,便空空荡荡,能听见鲜血滴落的回响。 他一把扯开沈飞云的衣领,低头在地方的肩颈处咬下。 有些痛了。沈飞云皱起眉头,怀疑自己是否逗弄太过,你若不情愿,当我什么都没说就 后面的话无以为继,因为他感受到炙热的泪水,正一滴滴落穿过衣领,骤然落在他胸口的肌肤上。 他摸了摸苏浪的脑袋,叹息一声。 算了,都是我不好,你好好平静一下,今晚我有话要同你说清楚。 说罢,沈飞云低头,在苏浪的黑发上落下一吻。 苏浪缓缓松口,唇瓣被鲜血染得极为妖冶,整个人带着病态般的癫狂。 好。 他轻启薄唇,缓缓道:好。 一时间,沈飞云没有反应过来,他又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夜便拜堂,从一对野鸳鸳结为夫夫。 第62章 苏浪这一句话出人意料,尤其他前一刻还好似十分抗拒,不停叫沈飞云不要忘记苏浪,强调祁郁文和沈飞云之间不过露水情缘而已。 结果,在一阵发疯后,他竟郑重其事地应允。 当真?沈飞云紧紧搂住苏浪,因动作急切突兀,险些连累苏浪控制不住剑,几乎就要在破开他颈侧的肌肤。 苏浪虽在盛怒之下,出言警告过沈飞云,说要用刀剑割划对方的肌肤,但这几乎全无可能,他手中的利刃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当被沈飞云急切地揉进怀中,他堪堪控制住剑,看到沈飞云的脖子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你别乱动!苏浪归剑入鞘,别在腰间,低头垂眸,你不怕死,我还怕杀了你要偿命。 沈飞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畅快地笑了起来。 苏浪此人口是心非,说出来的话多多少少有些别扭,沈飞云渐渐能够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不再像之前一样,冷冷地叫对方好好说话。 比如现在,苏浪嘴上说怕偿命,其实比自己还要心疼自己。 如果自己真被剑划伤,保准对方内疚不已。 想到这里,沈飞云觉得有些后悔,早知更加用力一些,故意让剑划伤,能看到苏浪红着眼睛关心自己,那才叫别有一番滋味。 太恶劣了,沈飞云觉得自己有些可恨。 把难言的小心思、隐秘的快活,放在苏浪的痛苦中,看苏浪为自己神魂颠倒、患得患失,这确乎有些恶劣。 是我不好。沈飞云松开一些,虚虚将苏浪圈在怀中,你怪我吧,是我不好,总爱同你开玩笑。 过了今夜,便和你认认真真过日子,再不开玩笑。 沈飞云满腹柔情蜜意,低头瞧见苏浪挺翘的鼻梁,便伸手握住对方的下颔,将人的脸抬了起来。 只见苏浪闭上了双眸,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宛如烈阳散尽前的烟霞。 沈飞云凑到苏浪唇边,轻轻叹气,而后徐徐贴紧。 一吻将毕,苏浪恨得全身发抖,指节攀附在沈飞云的肩膀上,压着咬过的伤口,握得太紧直发白。 走!沈飞云抹了抹苏浪艳丽的红唇,拉着对方迈入房中,翻箱倒柜找东西。 苏浪却站在一旁,并没有参与其中的热情,冷眼旁观。 沈飞云单膝跪地,在木箱的最底层翻动。 苏浪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窄腰上,觉得在这样劲瘦的地方,若是缠绕束缚上一条细布,不知能增色几分。 又看到沈飞云的后颈在高领下若隐若现,心想套上锁链一定好看。 还有修长的手指,最适合被咬过后,留着牙印,一根根无意识的蜷缩、收拢。 苏浪恨得全无理智,各种超乎常理的、骇人的念头,开始轮番在他脑海中浮现。 沈飞云拿出一件红袍,回首笑道:找到了。 他保持着半跪半趴的姿势,这嫣然一笑,好似山间流岚,氤氲雾霭,将锋锐的五官削减得很是柔和。 真想让他哭出来。 苏浪回神,眨了眨眼,点头道:你穿。 沈飞云点头答应,又勉强翻出一件偏红的紫衫,起身塞进苏浪的怀中。 他开口,语气不乏遗憾:圣火教全是红布、红衣,践雪山庄多是素衫,早知就直接在圣火教里拜堂成亲,省得我们做了好长一段时间野鸳鸳。 苏浪难得见沈飞云这样认真、雀跃,心中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扎过,一阵阵抽疼,仿佛下一秒就会喘不过气来。 可苏浪仍然活着,心也活生生地跳着。 两个大男人成亲结婚,听来好像一个不入流的笑话,可什么也入不了眼的沈飞云,好似一只闲云野鹤的沈飞云,也会因为这样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而欢笑。 入夜,终于凑齐了一场简陋的婚礼。 践雪山庄的大堂中挂了两盏红灯笼,还是不久前从山下酒馆借来的。桌上摆放了几盏红烛,灯火摇曳。 许清韵坐在上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沈飞云身着红袍,苏浪一袭紫红长袍。 若非苏浪的脸色不像来拜堂成亲,而像给许清韵来上坟,或许和沈飞云两人会更像一对璧人些;可他偏偏没有,配着眼角眉梢都是欢欣的沈飞云,看来格格不入,毫不相配。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许清韵咳嗽一声,淡然道:一拜天地。 一片静寂。 许清韵见识过太多,能让她感到尴尬的场面为数不多,但显然眼前便可载入史册,是为数不多中的一次。 沈飞云清了清嗓子,牵过苏浪的手,朝着外面黑魆魆的天空,深深鞠了一躬。 苏浪懒懒地弯了一下腰,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他还做了动作。 许清韵硬着头皮,继续道:二拜高堂。 两人闻言,便朝她鞠了一躬。 夫夫对拜。 沈飞云转身看向苏浪,对方顶着祁郁文的脸,整个人透露着漫不经心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气息,似乎不是本人在行动,而是叫人拿捏住,因此才这般不上心。 哎沈飞云忍不住沉沉叹息,他真不知苏浪在纠结些什么。 为什么不肯和他坦白,为什么成婚会这样难受。 难道虽喜欢自己,却没到情根深种、矢志不渝的地步,真就只比寻欢作乐、露水情缘强上一些而已? 沈飞云抿了抿唇,决意今夜过后,和苏浪说得明明白白,若是对方还不情不愿,他也不能强迫,只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嘭的一声,许清韵将手中的茶盏砸在桌上,站了起来。 她准备结束闹剧后好早早歇息,可等来等去,只见堂下两人面面相觑,你看着你、我看着你,就是岿然不动,好似凌霜傲雪的山间松柏。 等两人将目光投向许清韵,她咳嗽一声,皱眉道:夫夫对拜。 沈飞云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和苏浪互相鞠躬。 分卷(43) 好。许清韵庄重地颔首,礼成,我们各自回去歇息,明早别忘了给我做饭。 沈飞云无语,自从学会做饭这件事被知道后,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他身上了。 散了散了。许清韵挥挥手,风一般走入后院。 那沈飞云不确定道,我们也回去? 苏浪抬眸扫了他一眼,点点头,振袖熄灭蜡烛,只提着余下的一盏红灯笼,朝着房内走去。 回到屋中,沈飞云关上门,迫不及待道: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和你说明。 不急。苏浪缓缓开口,还有合卺酒没喝。 沈飞云怔了一下,腹稿来不及说出口,就见苏浪从桌底下掏出两大坛烧刀子,并和他说:这是涵娘赠的随礼,你看着办吧。 合卺酒喝这个?沈飞云略有疑惑,上前一步,翻开桌上的茶杯,准备往杯中倒。 苏浪按住他的手背,直接拎起一坛,挑衅似的看向沈飞云,问:敢不敢喝? 沈飞云微微蹙眉,顿了顿,回道:别了,这么烈的酒,这么一大坛,就算我酒量再好,也恐怕况且,我还有话要说 苏浪却不理他,直接拎起酒坛,往自己嘴里灌,大有一醉解千愁、气吞山河的架势。 沈飞云: 等两大坛酒下肚,沈飞云颇有些醺醺然,勉强支撑着起身,对着眼前两个苏浪的残影,真切道:我早就 知道你是苏浪了。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苏浪硬生生掐断。 熟悉的绝望笼罩着沈飞云,他又被苏浪点住了,这次还包括哑穴。 当他被捆住的时候,还晕晕乎乎,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隐隐约约有预感苏浪会走。 两次被抛下的愤懑席上心头,酒也醒了大半。 苏浪缓缓将人缚住,低头在沈飞云耳畔呢喃:你到底能不能只爱我一个,我能否将别的人从你心中剜除? 沈飞云临近崩溃,觉得憋屈至极。 自己只爱过一个,心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早知道不拖了,白日在走廊中就应说清楚。 他一直以为苏浪威胁过的话,只是口不择言,但今夜对方竟然兑现大半,用素帕绑了他的眼睛,一直折腾到红灯笼里的火光落下,等到下半夜的弦月升起。 沈飞云一面觉得自己被沸腾的水包裹,一面觉得自己是刀俎上的鱼肉,被拆吃入腹。 漫长的折磨结束后,他陷入昏迷。 翌日醒来,沈飞云察觉穴道已经解开,内力也已恢复,于是用力崩断,心情复杂地揉了揉手腕脚腕。 好好你个苏浪 出声嘶哑,被点了一夜哑穴的后果彻底显现。 沈飞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皱成一团的红袍扔到地上,拾起素面扇,认命地去清洗。 脚刚一触及地面,万蚁噬心般的酸痒再度袭来。 沈飞云闭上双眼,咬了咬牙,冷笑着将衣领拉高,忍着胸前破皮的痛苦,和柔软的衣料不停触碰的异样感。 苏浪果然不是常人。 沈飞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竟也能被这样折腾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沈攻苏受,沈攻苏受,沈攻苏受。 第63章 隆冬大雪,漫天碎屑纷纷扬扬,间或夹杂冷雨。因此落下的雪不易积攒,若要堆积起来,便成了冰一般的硬块。 寒风吹着雨雪,猛地一阵刮过,骤然飘入宜辉坊十二楼。 楼上的人纷纷裹紧轻薄的纱衫与丝巾。 冷?施红英随手挑起一个姑娘的下颔,吐气如兰,看来是屋子里的暖气还不够盛,还不快叫沈二爷再多费点心思。 说完,将人推了出去。 诗琪一个趔趄,扎进沈飞云怀中。 沈飞云将人扶正,取过厚实的狐裘,十分温柔体贴,也十分没有必要,用狐裘将诗琪包裹起来。 他举起酒杯,往杯中倒了一盏醒酒茶,递了过去,含笑道:是我疏忽了,暖暖身子。 两年过去,他生得愈发风流倜傥,眼角眉梢都散发出成熟的韵味,看来别有风致。 诗琪微微红了脸,接过酒杯,低头饮茶的同时,偷眼去瞥他。 施红英无奈地叹息一声,走了过来,大剌剌坐下,掏出一锭银子,塞进诗琪怀中。 你不理他?沈飞云边起身边问,走到栏杆旁,眺望大雪纷飞。 这样的雪景,除了在雪中嬉闹的孩童,很少还会发出声响,可此时却有大批人走动的声音,他不由得好奇。 楼下驶过三辆马车,因在雪地中,过得并不快。 施红英半个身子都几乎赤^裸,只胸口到大腿根围着紫绸,风景若隐若现。她也不怕寒冷,掀开帷幔,光脚踏在长廊的毛毡上。 寒风吹彻,她却丝毫不觉。 理谁?她懒洋洋地举起酒杯,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世上的人这么多,我难道要一个个理睬过来?那我岂不是要累死。 沈飞云拎起躺椅上的虎皮,伸手拍落雨雪,重又放好,躺了进去。 还能是谁,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他淡淡道,我最近被若水吵得不行,他整天在我耳边叨叨,说是你不理他,什么女子善变,沈二,你不懂,听得我耳朵直起茧。 他说的就是简亦善,世人口中施红英的姘头。 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施红英摇了摇头,右手撑着栏杆,一用力坐了上去。 一条修长笔直的大腿架在栏杆上,右腿垂落在高楼外。 沈飞云看了过去,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女人,不怪简亦善为她这般着迷。 恰在此时,施红英回眸,巧笑倩兮,问:这样看我,要姐姐给你开开眼么? 沈飞云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不必,已经有一个十分窈窕的美人给我开过眼,叫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施红英诧异地挑了挑眉,还想再问清楚,沈飞云就抢断道:我方才看到楼下过了一批人。 哦。施红英朝着远处瞟去,是兖州牧,圣上叫他来的。 什么事?沈飞云问。 你猜? 皇帝两年前就病着,到此刻估计要死不活,没想到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放心不下朝政,准备给继任除去心腹之患。 说话间,沈飞云抬手揉了揉额角,颇感头疼,而后将扇子抵在眉心,继续道: 两朝之间,灭大燕、匈奴,平定东北、西北边境。在他看来,如今已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怎能容忍各州郡还有兵力。 施红英觉得有些意思,催促道:所以? 所以,沈飞云缓缓道,在他死之前,肯定要罢州郡武备,惟有兵力尽在掌控,这才能安心入土。 不错。 两人聊天声音不大不小,没有避讳着室内的几人,原本还在说说笑笑的人,听到他们的声音,纷纷噤声。 施红英跳下栏杆,迈步入内,从架子上随手取过一件月牙白的绸衫,披在身上。 继续弹琴。她笑了笑,招呼道,说完,走到外面,躺在沈飞云旁边。 很快,丝竹管弦之声,伴着暖香一阵阵飘来。 施红英躺了片刻,没话找话:你说的那个美人是谁,是你寻了两年的那个么? 是。沈飞云散漫应答,目光停在远方的皑皑白雪上。 她何德何能,有如此大的魅力,能叫你惦念两年,为她守身如玉? 沈飞云皱了皱眉,反驳:没有守身如玉。 哦?施红英不屑道,那你在风流之地混迹这么久,只是为了听曲,还真是有闲情逸致。 做个样子。沈飞云叹息道。 他老大不小,都已二十二岁,实在不想成家立业,也架不住媒人成天往侯府跑,被闹得受不住,只好住在烟柳之地,叫自己风流的名声传出去,省得别人以为他是良人。 施红英瞥向沈飞云,提议道:说真的,你若是找不到那个窈窕美人,我们两个搭伙凑合着过日子得了,我们谁也别嫌弃谁。 沈飞云转头,将施红英打量一遍,对方身上披的还是他的外衣。 半晌,他谢绝道: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娶了你,肯定要被老友骂得狗血喷头。以你的行事作风,我免不了头顶飘绿。这样想来,实在不合适。 施红英笑了笑,一摊双手,道:你心心念念的美人,叫什么,哪里人,我去帮你寻。 算了。沈飞云脸色一沉,我去他家找过,也去过他的师门,他就是不肯见我,我何必倒贴,上赶着贱卖自己。 又沉默了片刻,几首新谱的曲子也都弹完,又重新响起了旧曲。 沈飞云忽地开口:有一件事,我疑惑许久了,一直想问你。 什么? 当初你为何要将噬心蛊和一点金交给简亦善,又为何要给莫无涯下毒? 施红英闻言,立刻收起笑模样,心思沉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眉头紧皱,问:怎么过了这么久,你才想起来问。 忽然好奇。沈飞云耸耸肩,你若是不想说,不用和我交代。 也不是。施红英缓缓松开眉头,当初是简亦善问我要的,并非我主动给他。我也是后来才听到消息,他把这两种蛊毒交给了简亦尘。我仔细探查,发现简亦尘易手给了莫听风,而莫听风则给了废太子。 她顿了一下,冷漠道:圣火教从中作梗,想要栽赃嫁祸给落英阁,都欺负到老娘头上了,不给他一点颜色,我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沈飞云心下了然,问:所以你最近不愿搭理简亦善,是疑心他利用你? 不尽然。施红英嗤笑一声,面上十分不屑,瞥了他一眼,我也不在意他利用我,我们也搭着陈王的声名来赚取人脉,说到底不过互惠互利罢了。 沈飞云点点头,并没有发表看法,静静聆听。 两年前他被召到长安,也不过是扣下他,好叫陈王听话。之后陈王直接被幽^禁在长安,我也没有说过什么,还是照样同他往来。在与他交往上,我可谓仁至义尽。 施红英吐出一口浊气,闭上双眼,竭力保持平静。 只是他为人实在风流,眠花宿柳,一点没个正形。前日我去找他,下人说是在怡红楼,我踢门进去,他第一件事是裹紧身旁人,不叫我伤她。 沈飞云扯了扯嘴角,道: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 施红英一拍扶手,薄怒道:我掐指一算,三年来,他睡了六十二人,我才睡了四十八人,我亏了! 咳咳!沈飞云放下手中的茶杯,拍了拍胸脯,觉得和施红英聊天的时候,还是不要喝水为好。 他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懂,于是识相地闭嘴。 不久,木门轻启,发出哐当的声响。 谁?沈飞云头也不回地问道。 室内的丝竹管弦都停了下来,只有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出。 是我。 沈飞云坐起,回过头,含笑道:弄影公子? 弄影公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一道修长曼妙的身影缀在纱幔之后,若隐若现,叫人忍不住想要掀开帷幔,一探究竟。 一只修长而多茧的手伸出,握住帷幔,缓缓掀开。 沈飞云看了看,疑惑道:琴呢? 弄影公子琴技高绝,闻名遐迩,比陆月染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卖艺不卖身,但身处宜辉坊这样的染缸之中,到底不能免俗。 沈飞云艳名在外,约了他,难道还真为了听琴? 因此他很是知情识趣,并未带琴过来,只因他心中有一片净土,觉得情是情,琴是琴,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既要卖艺,便不能卖身;既然要卖身,就痛痛快快,也别装腔作势,把着琴来调情。 不带琴,你来干嘛?沈飞云抬手指了指室内的艺伎,各个手执器乐,或琵琶琴筝,或笙竽笛萧,没有空手而来的。 弄影公子被他问住,怔了一下,呆呆道:难道难道这么多人我只试过两人,这人未免也太多 一句话说完,施红英抬起双脚,搁在沈飞云大腿上,松松垮垮的月白长袍从腿根滑落。 显然她穿着不合身的、过于宽大的外袍。 弄影公子瞧见,脸上飞起红晕。 沈飞云作势,直接一把将施红英拉进怀里,冲弄影公子点点头,满含歉意道:你可能想多了,我已佳人有约,只是陪她听曲而已。 弄影公子脸上愈发红,怔怔道:哦 还没等他们说完,破除尴尬的场面,厚重的脚步声哒哒响起,木门吱咯响了一下,嘭的一声被粗暴打开。 简亦善差一点踢翻暖炉,三两步穿过人群,在弄影公子身旁站定,骤然掀开帷幔。 只见飘雪的长廊躺椅中,沈飞云和施红英两人交叠而坐,看起来颇为缠绵。 第64章 从沈飞云的角度望去,老友简亦善的脸都分明气红了。 施红英还唯恐天下不乱,伸出两截玉臂,缓缓搭在沈飞云后颈上,笑道:哟,这么有雅兴,今天不去眠花宿柳,准备来和我们一起寻乐子么? 简亦善头顶冒烟,急得直抓头发,欲言又止,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张了张嘴,轻声细语道:你们怎么怎么能这样? 分卷(44) 这样是怎样啊?施红英肆无忌惮地挑了挑眉。 行,你能耐。简亦善点点头,硬是不争吵,生生忍下施红英的挑衅。 他转而对沈飞云道:朋友妻,不可欺,她素来如此,你也陪着她胡闹? 沈飞云觉得老友简直要气到呕血,打落牙还往里吞,于是懒得再戏弄,将施红英扶正,起身替人衣领拉好,系好腰带。 什么都没发生。沈飞云冲简亦善一摊手,语气颇为无奈。 因刚在弄影公子面前装了样子,眼下也不好拆穿,他只能摸摸鼻子认下。 施红英却拍了拍衣领,接话道:怎么就朋友妻,不可欺了,谁是你妻子的?我可是孤家寡人,方才还思量着,要不就和沈飞云凑合着,搭伙过日子,一眨眼指不定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这不成。简亦善一把扯过施红英,算了,上次的事,我能解释,你别整天呆在宜辉坊,有损你的名节。 施红英哈哈大笑,摇头道:我还有名节可言?我们三个算是名声狼藉,天下无人不知。 她说完这句话,立即收起笑模样,板着脸,款步迈入暖屋之中,往诗琪身旁一坐,斟了一杯酒,头也不回。 她懒洋洋开口:要么坐下喝酒,我们都是朋友;要么赶快给我走,少来扰人清静。 这是在开口赶人了。 简亦善十分没有眼力见,忍气吞声,走到她对面,缓缓坐了下来。 沈飞云觉得颇为尴尬,于是上前搂住弄影公子的肩膀,打了个招呼,准备带人离开。 你们继续,我好不容易请到琴技独绝的弄影公子,不去听琴,委实可惜,我们明朝再会。 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往门口走去。 弄影公子微微抬头,看着沈飞云俊美不似凡人的侧脸,又见他通脱风流,好一阵心驰神摇,觉得这一趟仿佛还是对方亏本了。 没等他们走出,简亦善就喊停:慢着,你们也一起留下喝酒吧。相逢即是缘,一盏酒的面子总归要给。 沈飞云颇为头疼,刚想摆手拒绝,施红英也开始搭腔:坐下喝杯酒,我也不想和简亦善两人坐一起。 不是,这满屋子的人。 沈飞云无奈扶额,只好带着弄影公子坐了下来。 诗琪低头不语,只认真地温酒,从小火炉上取下酒壶,往沈飞云和弄影公子的酒杯里倒。 有劳。沈飞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很快,满室的丝竹管弦之声,多多少少掩盖了一些应有的尴尬,伴着暖气熏香,催得人昏昏欲睡,直想永远停留在这安逸的温柔乡里。 一壶清酒喝到一半,简亦善终于说明来意。 沈二,五天后你随我进宫一趟,圣上的意思。 沈飞云皱了皱眉,这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兆头,万一又向之前那样,给他说亲事,那可真叫人一个头两个大。 到时候他要怎么推拒? 我已经拜过堂,成过亲。 妻子在哪里?他啊,跑了。 沈飞云忍不住开扇,纸扇轻摇,道:各州牧进京述职,禁军应当有所防备。你如今官拜尚书,去是理所应当,我闲云野鹤,去了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简亦善揉了揉眉心,听圣上的意思,他好像有很重要的话,一定要传达给你。 他们两个人聊天,施红英听得快打瞌睡,幽幽问道:要不你们两个聊,我们回避。 简亦善闻言,认真地看着她,郑重其事道:你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不然也不会在两年前,依旧和我来往。我说这话,没有避着你的意思,就是将你放在心上,当做自己人。 施红英抿了抿唇,忍不住浅笑一下。 你今天倒是会说话。 她虽不在乎,但听到这话,还是有些熨帖,觉得没有白来往。 沈飞云摆手,挥退奏乐的男男女女们,心想简亦善不是贸贸然来这里,肯定有话要说。 弄影公子也呆呆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道:沈公子,你这既不听琴 也不调情。 那请他来是做什么? 沈飞云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一块玉坠,递了过去,柔声道:今日有事,劳烦弄影公子白走一趟。下次有空,我们再见,届时必然聆听公子琴音。 弄影公子接过扇坠,哦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沈飞云面目柔缓,却自有说一不二的气势,于是什么话都忘了,当即起身告退。 上好的蓝田玉。简亦善等到弄影公子离开后,这才开口,你可真舍得,随随便便一个人,就一掷千金。 沈飞云随口反驳:确实比你出手阔绰。 自打陈王被软^禁起来,简亦善的日子就没有以前那么好过,往他们府上递银子珍宝的人少了许多。 那扬州第一花魁之类的红颜知己,一个个都翻脸不认人,用好听动人的话将他打发出去。 没成想,两年后,简亦善又被皇帝提拔,成了户部尚书,叫人捉摸不透,他们家到底失势没有。 沈飞云和简亦善熟络得很,平日里常常说些互损的话,因此揭人疮疤,丝毫没有负担。 沈飞云又饮了一杯酒,问简亦善:你当真在施红英上门的时候,怀里搂着怡红院的姑娘么? 简亦善顿时被呛到,咳得惊天动地。 施红英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简亦善只好擦干净嘴,讪讪道:这不是很正常?男人不都如此? 施红英一把将身旁的沈飞云扯入怀中,笑道:我也如此,这很正常,我们彼此彼此。 沈飞云没防备,跌入对方怀中,一不小心杯中的酒洒了满怀。 简亦善脸色忽地一沉,默不作声,只冷冷地盯着沈飞云,等了良久,见他还不起来,便开口质问:红英怀中这么惬意,叫你舍不得出来? 施红英用了暗劲,沈飞云怕伤到她,因此才没有动手。 看看这脸,施红英抬起沈飞云的下巴,冲简亦善挑衅道,不必你好看上千百倍?我做什么要吊死在你这株老树上,飞云也比你强许多,我觉得不若同他好。 沈飞云失笑,心想这就有点过了。 他认真道:放我起来,不然我真动手了。 施红英很给面子,松开手,任由他坐起。 沈飞云松了一口气,觉得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两位神仙打架,尽波及到他身上了。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酒壶倒了倒,发现空空如也,认命地取出另一壶,架在了小火炉上。 简亦善依旧冷着脸,目光深邃,紧紧盯了沈飞云片刻,问:你难道忘了自己已经是有夫之夫,怎么如此不检点,夜宿烟花之地也就罢了,还勾搭我的人。 沈飞云抬头,语气惊讶:你怎么知道我 他和苏浪拜堂成亲一事,只有他、苏浪和许清韵知道,怎么简亦善忽地说出这种话来。 简亦善听出他的疑惑,淡淡道:我年前回了一趟南方,去海外拜访流岫城主,意外见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苏浪!沈飞云脱口而出。 简亦善顿了一下,面上颇有些恼怒,却很快收敛,沉声道:错,是流岫城主的首徒,祁郁文。 沈飞云霎时间失了兴致,怏怏不乐道:那又如何,我是有夫之夫一事,你又从何得知? 总不见得是祁郁文说的吧? 苏浪是以祁郁文的样子,和他拜堂成亲的,他怀疑苏浪逃跑,就是因为接受不了祁郁文和他成亲,怪他没在一开始就说清楚。 苏浪应当不至于将这跌份丢脸的事,广而告之。 更何况,他猜想祁郁文受了重伤,需要调养,苏浪更不可能和祁郁文说这种事。 以苏浪极自尊的性子,只会将这件事深埋在心中。 想到这里,沈飞云心中有了怀疑,目不转睛地看向简亦善。 简亦善接着他的话,道:你已经成家立业这件事,正是祁郁文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沈飞云颇为惊讶,却竭力压下疑虑,措辞问,那你上次去拜访流岫城主,除了见到祁郁文,还有没有见到别的人? 别的人,你是指? 苏浪。沈飞云紧攥纸扇,一字一顿道,你有没有见到苏浪? 简亦善闻言,停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看来有些走神。他很快回过神,摇头道:没有见到。 沈飞云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愈发疑惑。 他也曾几次去拜访过流岫城主,但辛含雪只说苏浪自从前往漠北后,再也没有回来,又说祁郁文不便见客。 既然苏浪没有回去,祁郁文又从何得知,他沈飞云是有夫之夫,还将这件事告诉了简亦善? 第65章 沈飞云几乎已经断定,简亦善同苏浪有往来。 一想到两年来,苏浪笑看他百般求见,失魂落魄,却一直冷眼旁观。 他心中便有一把无明业火,简直快烧得他理智全无,差点就要上前拽住简亦善的衣领,好问出苏浪的下落。 沈飞云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 不能打草惊蛇。 他定了定神,长舒一口气,颔首道:我去过流岫城几次,辛含雪都说祁郁文不便剑客,还以为你见到了祁郁文,也能一并见到苏浪。 简亦善不由自主地皱眉,问:怎么,你很想见苏浪?我还以为,你几次三番地拜谒流岫城主,是为了求见祁郁文。 沈飞云嗤笑一声,简亦善这般认为,肯定也是苏浪的意思。 看来苏浪以为,他必然更加喜欢祁郁文。 毕竟他和祁郁文拜过堂成过亲,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比他与苏浪熟络许多。 沈飞云还想再试探一二,话刚在嘴边打了个转,就听得外面有人走动,听脚步声与呼吸声,来人武功不低。 他顿时收声,抬手摸了摸火炉上的酒壶,觉得清酒已温,便执柄倒了一杯,悠闲地看向来人。 阁主。一位俊朗健壮的男人立在门口,喊了一声施红英,却极有规矩地停住,并没有再进来,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施红英紧了紧衣领,端坐起来,抬手招呼:进来。 男人迈步之时,她冲简亦善翩然一笑,眨了下眼,解释道:我的手下,骆湖,你别疑心。 这句话,颇有越描越黑之嫌,生怕简亦善不往暧^昧处想。 果然,简亦善闻言,脸色一黑。 简亦善的位置离门近,骆湖走到桌边,也不挑选位置,直接在他身旁坐下,正好在施红英对面偏左一些。 什么事?施红英边问,边伸出酒杯,示意沈飞云帮她添酒。 简亦善也不甘示弱,拿出酒杯,正贴着施红英的手背,挑衅般瞥了身旁的骆湖一眼。 沈飞云颇觉好笑,端起酒壶,给他们各倒了大半杯,又翻起一盏酒杯倒满,推到骆湖手边。 多谢。骆湖怔了一下,接过酒杯,放在手边不动。 他接着皱眉道:武林大会多数已安排妥当,请柬也早早派人分发下去,回春堂、天琴宗、渡缘坞、飞霜阁、叩悲轩等都答应要来,只是 施红英将酒杯举到唇边饮酒,听他欲言又止,便移开半寸,挑了挑眉,并不说话,只耐心地等待下一句话。 她果然了解自己的手下。 骆湖没有叫她久等,看了眼多余的沈飞云和简亦善二人,犹豫一下,立即继续跟上。 只是圣火教的人竟然是最先到的,我们明明没有递请柬,似乎来者不善。 施红英果然变了脸色,收起了之前调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一口饮尽杯中清酒,冲沈飞云点点头,道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行一步,你们两弟兄好好喝酒,睡个好觉。 说完,将酒杯往桌上一搁,就要起身离开。 不急。沈飞云拉住她的衣袖,将人按回榻上。 圣火教教主早在两年前被祁郁文杀死而小公子莫听风也尸骨无存 说到莫无涯和莫听风二人,沈飞云语气有些怪异。 他很快恢复,顺畅道:剩下的五位长老,两位死于湖水老人之手,一位被你毒死,一位死于内斗。只剩下一位长老闫肆,又何惧之有? 施红英点点头,却依旧不放心,沉声道:圣火教行事诡异,不按常理出牌,我给他们下毒,和他们结下梁子,恐怕他们这次前来,不怀好意,我不能坐视不理。 我陪你回去一趟。沈飞云笑了笑,神色却极认真。 施红英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又重新带了笑模样,柔声道:还是你懂得疼人。说到这次,撇了撇简亦善,不像有的人,不给我添堵就不错了。 简亦善脸色更黑,张了张嘴,好似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咽回肚子中,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好低头喝酒掩饰神情。 施红英收回目光,看向沈飞云,请求道:既然你要帮忙,不如帮到底,我还有一件事,你也一并应允了吧。 即便请人帮忙,麻烦人,她也说得落落大方,没有任何忸怩遮掩。 这反倒叫沈飞云心生好感。 什么事? 这次武林大会,由我们落英阁举办,地点就在长安边郊。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比武,若是我们输得凄惨,恐怕得不偿失,没有博得江湖豪杰的青眼,反而叫人看笑话。 沈飞云笃定道:放心,你武功高强,无人敢看轻。 多谢。施红英忍俊不禁,反正你师父淡泊名利,你也不代表践雪山庄,不如以落英阁的名义出战,你意下如何? 沈飞云挑了挑眉,思忖道:有何不可? 一言为定!施红英喜不自胜,伸出手掌。 分卷(45) 沈飞云瞧了,很快反应过来,便同她击掌,算是敲定了这件事。 简亦善见他们聊得开心,酸溜溜道:红英,这种大事,你竟只念着沈飞云,是不是在你心中,他比我更加重要? 没有的事。施红英白了他一眼,你的武功又不好,去了能做什么?况且你从度支中郎提拔到户部尚书,别告诉我你有多余的时间。况且难得一天休沐,你难道愿意放弃在温柔乡享乐,来我这刀剑窝里丧命? 她不待简亦善再开口多说,直接起身,冲沈飞云甜甜一笑。 骆湖,我们先走了。还有沈大侠,你说要帮忙,现在还为时尚早,等我去瞧瞧圣火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后有事再来请你出山。 务必叨唠我。沈飞云边说,边将施红英与骆湖的杯盏收拢。 不多时,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道间,而楼下又响起车轮辘辘之声,轧着冰雪远去。 沈飞云这才抬眼看向简亦善,心想终于能够好好套话。 楼下,施红英端坐在车马中,并不避讳骆湖,直接将沈飞云的衣袍脱下,换了一袭黛色厚袄。 总算是搭上线了。她将月白绸衫递给骆湖,还以为这沈飞云是个纨绔子弟,整日风流浪荡没个正形,一定好勾搭,没想到一年来油盐不进,对我客客气气。 骆湖并不搭话,只任由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发着牢骚。 这件衣服你仔细收好,施红英吩咐道,这可是有价无市的天山冰蚕丝,只有许清韵才有养殖的手艺。 是。骆湖将绸衫小心翼翼地叠好,搁在腿上。 施红英冷冷道:皇帝就要死了,最多再撑上十天半个月,绝熬不过月底。不枉我在一点金中下药,转手多次,终于撇清干系,好不容易将这蛊毒下到他身上。 阁主英明。骆湖适时搭话。 如今太子失势已成定局。施红英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剩下的就只有简亦尘和简亦善两人,皇帝一死,必传位给其中一人。 阁主认为谁会上位? 都有可能。若是简亦善上位,我办完武林大会,以我和他的关系,落英阁的江湖地位再无人能够撼动。若是简亦尘上位 她略微停顿,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扫了一眼,懒懒地继续:若是这胡奴上位,我也不赖,同他打了五年交道,他再冷血狠心,也不得不卖我个面子。 说完,她将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笑道:瞧瞧。 骆湖接过一看,是简亦尘递来的命令,要落英阁在兖州举办武林大会,在皇帝死后,叫兖州牧发动叛乱,引去沈照,为他制造时机,顺便将江湖人士一网打尽。 我们并未在兖州举办,而是定在了长安边郊。骆湖道。 不错,听他的就完蛋。施红英伸出小拇指笔划了一下,兖州就这么一点点地方,能有多大动静。最好叫青州、徐州、扬州,一并反了,这才堪堪能敌沈照。 她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扬州,道:可惜胡奴收买不了这大块地方,这里的人心向陈王,如今正盼着简亦善上位。 青州倒是有他的人脉,施红英忍不住叹服,就连青州圣火教分坛的何祐,都和他一个鼻子出气,更别提还有醉春楼的陆擎冬。 阁主认为简亦尘更有希望?骆湖问。 说不定。施红英闭上双眼,摇了摇头,三年前的简亦善还很愚蠢,胡奴要赢轻而易举。可二年前简亦善变得聪明许多,接住了皇帝抛给他的重担,一步步爬到今天这地位。 她叹息道:难说一切都难说我们只好做两手的准备。最好再多一个沈飞云,如能牵制沈照,方是制胜法门。 阁主英明。 施红英倏地睁开双眼,冲骆湖冷冷一笑,伸手掐住他的脸,指甲陷入肉中,再重分毫,就会划开皮肉,叫他破相。 你一直以来都很听话,她淡然道,我这才放心将一切告诉你。但你若以为我很宠你,一边瞧不起我,一边将我的恩宠视为理所当然,攀附我往上爬,却觉得全是你自身的能耐 那我绝不会轻易放过你。我眼中虽能容纳沙子,却绝容不下钉子。不听话的钉子,不用别人告知,我自己第一个亲自动手拔出。 这话不难听懂,你觉得呢?施红英松开劲道,柔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骆湖点点头,我是阁主最趁手的那柄刀,最听话的那条狗。 施红英这才感到满意,慢悠悠道:多的是盯着你一言一行,想要取而代之的人,你仔细点,可别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属下明白。 这一切对话,都被隔板挡住。 马车冒着风雪前行,一刻不停地驶向远方。 作者有话要说:讲真,小说里的计谋真的很降智,我写的时候情不自禁笑了出来,我真就这点智商,大家凑合着看吧。 然后这一卷收尾,下一卷夫夫归隐金陵,好好过日子。 第66章 宜辉坊十二楼内,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至少简亦善感到十分疲倦,很想在喝完这一盏后,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歇息一宿,将休沐过得轻松自在,不用去想明天要面对什么繁复的公文。 沈飞云却难得好精神,心中琢磨着如何套话。 自家老友虽然脑子有时不太好使,会转不过弯,但人也不是个傻的,想要套话,还真不见得就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在简亦善喝完一杯酒,准备歇息之际,往酒杯里再次添满。 怎么,简亦善一挑眉,指了指酒杯,你还嫌我喝得不够多,准备叫我醉死过去? 一醉解千愁。沈飞云端起自己的酒杯,爽快干完,末了,朝着简亦善一摊,示意自己喝完,你就随意。 简亦善哪里受得了这刺激,一把端起酒杯,喝个精光,往桌子上重重一撂,发疯斗狠般。 再来!他叫嚷一声。 他好像心里有些不痛快,亟待宣泄。 或许是瞧见沈飞云和施红英举止亲密,他又自知没资格发脾气,于是只好做出一副假豪迈的样子,不甘示弱,不想被沈飞云比下去。 沈飞云心想也好,免去他劝酒。 清酒一杯杯下肚,喝得人飘飘欲仙,真想长醉不复醒。 沈飞云觉得时机成熟,开口问:你年前回扬州的么? 简亦善愣住,回想片刻,微微点头。 你说你见到了祁郁文,他如今还好么?沈飞云抬眸,面色沉静,看不出悲喜。 简亦善双唇紧抿,握杯的手愈发紧,好似很介意沈飞云的这个问题。 不想说就算了。沈飞云蹙眉,不知简亦善为何这般反应。 明明是老友自己先挑起话头,说见过祁郁文,可真当他问起,对方又欲言又止,不情愿多说。 并没有不想说。简亦善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低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他回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祁郁文情况很不好。 他在开口前,几乎想了一炷香的时间,沈飞云还当他要说许多的废话,正准备从一堆废话中挑选有用的。 却没有料到,对方只说了一句精华,言简意赅,叫人想不通,在近一炷香的时间里,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沈飞云无法,只好装得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地追问。 有多不好? 快要死了。 这次简亦善回答得十分迅速,似乎是在之前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已经预料好沈飞云要问些什么,于是将答案备好,此时就可以轻易抛出。 沈飞云听到答案,并没有立即相信,却忍不住心中一凛。 不过他福大命大,经过流岫城主的竭力调养,已经恢复了些许。在我赶去探望时,能够开口说话,并叫我告诉你一件事。 简亦善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显然是在吊沈飞云的胃口。 沈飞云很给面子,好奇道:何事? 他说 我与沈飞云缘分已尽,前尘旧梦不必再提。我当初做了十分对不住他的事,也十分对不住苏师弟只求沈飞云从今往后,能后及时悔改,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沈飞云闻言,觉得很是可笑,这话绝无可能从祁郁文口中说出。 却不知简亦善说这样的话,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苏浪授意。 就是如此。简亦善说完,整个人明显轻松太多,我也是听了这一段话,觉得大有深意,因此刨根问底,才从祁郁文那里得知,你们两个竟然拜堂成亲两个大男人,这真是 沈飞云冷笑一声,淡淡道:真是如何? 简亦善转进如风:那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太有新意了,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说书先生听了去,都要妙语连说,夸上你们三天三夜,不带停歇。 够了够了。沈飞云扶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真是一点没变,说话颠三倒四。 夸夸你罢了,真心话。简亦善道。 沈飞云问了半天,发现老友的确在两年内变得圆滑起来,或许是在官场打磨之故,俏皮话说了一大堆,有用的没几句。 问到后来,恍惚间,沈飞云觉得不是在套话,而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几壶酒喝完,我好像还很清醒。简亦善从楼下去了几坛醇酿烈酒,走了进来,如果真要一醉解千愁,恐怕还得喝这些。 沈飞云也只微微上头,实际还很清醒,行动间干净利落,丝毫拖泥带水。 他伸手接过酒坛,拍开酒盖,等闻到烈酒香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碰过这样烈的酒了。 除了在求见苏浪而不得的那三个月里。 醉生梦死这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那暗无天日的三个月。 等喝到有些醉意,沈飞云抬头望去,只见简亦善恰好起身,款步走到烧香料的架台边,往金猊里倒不知名的香料。 很快,柔和而绵长的冷香,盖过之前轻糜而艳丽的暖香。 这是什么?沈飞云慢了半拍,等香味飘到他鼻尖,才反应过来。 简亦善走了回到,缓缓坐下,将沈飞云的酒碗斟满,平静道:能够安神的三清沉香木,助你好眠。 很快,沈飞云被灌得晕晕乎乎。他本想借机灌醉简亦善,可推杯换盏间,自己先醉了个糊涂。 或许他也渴望醉得不省人事,好忘却这俗世的纷纷扰扰,好忘却自己曾与苏浪肌肤相亲,被翻红浪,极尽缠^绵。 他瘫倒在桌上时,留了个心眼,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于是听见简亦善在他耳畔轻声呼喊。 沈二,你还好吧?你就这么点酒量? 沈飞云听出来了,是在取笑他。 他自己也跟随着笑了起来,笑自己看不穿情之一字。 实在可笑。 不多时,门栓落下的声音传入耳朵中,再来便是拉上背后的门,将风雪与暖室隔绝开来。 接着就连灯火也被熄灭。 沈飞云好似被点了穴道,可他恍惚之间,以为从背后环住他的人是苏浪,因此并没有挣扎。 我烧了些冷香我实在想你得紧,不求你原谅我,反正我做过的混账事太多,也不怕再多这一件。 是苏浪的声音,沈飞云神志不清地想。 他被抱到了床上,被人褪去衣物,小心地呵护。巨大的羞耻感将他笼罩,他竭力蜷曲双腿,却被人制止。 苏浪是你吗?苏浪沈飞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极尽亲昵,却也充满前所未有的愤恨。 苏浪的汗水滴落在他胸膛。 沈飞云却只觉得委屈,咬了咬牙,冷笑一声:你肯定知道我去找你,是不是?我不止一次,不止两次可你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不肯听我把话说清楚? 你要说什么?苏浪咬住他的耳垂,是说你和祁师兄成婚了,还是说你早就移情别恋,将我抛之脑后? 都不是,是告诉你 我们好好来过。 沈飞云将心中的话咽下,不肯轻易说出,让苏浪称心如意。 此刻,这段感情经过两年的酝酿,在沈飞云心中暗暗发酵,生出了不甘示弱。 他不想将自己的一片赤诚上赶着捧出,而后让苏浪一把挥开,践踏得一文不值。 我好恨你。苏浪之前的话有些急促,带着痛苦难耐的喘息,可这四个字,却说得清脆干净,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好恨你。 伴随着这四个字,沈飞云愈发气急,心想自己还没先说恨你,怎么你倒有恨上我了。 沈飞云你但凡有一点心 剩下话,被吞入唇齿中。 翻覆间,沈飞云觉得自己的穴道被解开,但手脚依旧酸软,用不上劲道。他伸出双手,紧紧搂住身上的人,再无任何顾忌。 苏浪,我却很想你。你若是再早一年来见我,我都会告诉你,我有多么愿意 愿意和你相守终生,再无任何欺瞒。 苏浪掐住沈飞云的脖颈,额头抵在左肩,恶狠狠道: 你愿意什么?愿意我和当朋友,愿意同我当知己?愿意原谅我曾经的孟浪;愿意感谢我告诉你,原来两个男人之间,还能有情人般的痴缠;感谢我教会了你,好让你同祁师兄永结同心么? 沈飞云一把握住苏浪的手,咳嗽两声,得到喘息,终于能够再度出声。 我不愿意了,他说,你太叫人失望或许我从未懂得过你,都是我一厢情愿,我认识的都不是你 分卷(46) 他哽咽道:我真情愿从来没有结识过你。儿时同我比试的不是你,我伤手所救之人不是你,答应打造一把绝世宝剑赠与的人不是你 我没有去青州找你,也没有再次救你,我想携手同归的人不是你,与我拜堂成亲的人更不可能是你 苏浪听得发狂,抽出枕边的素面扇,抵在沈飞云颈边。 果然,他只是沈飞云儿时的残念,是他的启发,如果可以,沈飞云根本不愿意认识他,更想忘记他。 沈飞云真正喜欢的人是祁师兄,他想和祁师兄拜堂成亲、携手同归。 你去死就好了,苏浪执扇的手开始颤抖,说出这种话的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休想忘记我,所有的所有都是我,只有我除了我,还有谁会喜欢你沈飞云?谁敢在我面前喜欢你? 沈飞云虽说要忘记苏浪,却不过是一时气急,加上两年来日夜不停的思恋,这才说出气话。 他双手紧紧勒住苏浪的细腰,几乎要将人掐断。 幸好他失了内力,否则真会断裂。 苏浪看了半天,终是不忍下手伤害分毫,于是合拢纸扇,衔在嘴里,拼命咬紧,不让自己的声音泄漏。 连同自己翻江倒海般的情感,一并埋藏在胸口。 第67章 天还漆黑,连远处的鸡鸣也一声未闻,苏浪就早早清醒。 事实上,他现在浑身就像被马车轮番碾过一般,酸涩肿^胀之感挥之不去,但早朝得赶在平旦之前。 虽说皇帝病重,不能亲临,但太监弄权,这朝还必须得上。 他几乎没有睡多久,刚闭上眼,不一会儿,就又睁开。 他埋在沈飞云颈侧,被人紧紧搂在怀中,温暖的怀抱给予了他冬日里惟一的安慰,叫他不舍得轻易离开,只想更长久地待下去。 沈飞云苏浪又爱又恨地轻声呢喃,贪婪地呼吸着沈飞云的气味。 正当他起身之际,沈飞云十分警觉,也立即苏醒,双眼还未睁开,便牢牢掐住他的腰,厉声问:你又要走? 苏浪心中一惊,抿了抿唇,换做简亦善的嗓音,嘶哑道:我去去就回。 这声音一出,沈飞云顿时吓得睡意全无,立即睁开泛红发肿的双眸,不知是继续搂进苏浪,还是将人推开为好。 放开我,苏浪缓缓道,我去点灯洗个澡,我要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次说的话更长,声音也愈发明显,虽然暗哑低沉,但显然就是老友简亦善的嗓音,沈飞云绝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弄错。 你!沈飞云惊呼出声。 他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人一把推开,翻滚着下床,连鞋袜也没穿,直接踩着冰冷的木板,走到桌边准备点灯。 他身上的不适,以及还未来得及打理的黏腻,无一不昭示着不久之前,在这间香暖的室内,发生了什么 沈飞云吓得手都微微颤抖,好久才摸到桌上的两粒打火石。 明明打火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此刻他做来,却好似万分艰难,打火石在他手中滚了多次,才终于笨拙地擦出花火。 接着,灯芯上闪起微弱的光芒。 沈飞云不敢直接去看床上的人,生怕一不小心见到不该见的人,告诉他昨夜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他可真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吓。 是我。苏浪讪笑两声,这件事纯属意外,我们俩都喝得烂醉如泥,反正是风流快活,便宜你小子了。我们以后也不要再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在肚子里就成,你别嚷嚷得人尽皆知就好,我可丢不起这人。 沈飞云却置若罔闻,喃喃自语:不对不该如此怎么会是明明应当是 你说什么废话呢!苏浪觉得喉咙简直要起火,都怪自己昨夜太尽心,现在说话疼得很。 他爬了起来,翻着床上的衣物想要套上,却发现全都污秽不堪,没有一件够他体面地穿出去。 他只好下床,走到衣架边,从上面捞过一件沈飞云的竹青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遮掩。 再不能多待,得尽快洗漱出发,否则怕是要迟到。 你去叫人烧桶热水。苏浪低头系腰带。 他说话的时候,沈飞云也终于做好准备,仿佛明白自己闯了大祸。 沈飞云虽优柔寡断,却并不是怯懦的性子,此刻千百种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却唯独不包括逃避。 真的是你?他怀疑地看向苏浪。 苏浪模仿着简亦善,没好气地叫骂:不是我还能是谁?他娘的,你可真是一个连兄弟都不放过的禽兽。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绝不会陪你喝酒。抱我的时候,嘴里还不迭地叫着苏浪。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到底是喜欢祁郁文,还是喜欢苏浪?你怎么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还能对我下手。真他娘不是东西。 沈飞云被骂得脸红,倒不是羞愧,纯然是因为愤怒。 我不信。沈飞云眉头紧皱,理智回笼,开始不停思索。 他脑海中关于昨夜的记忆很模糊,这点极为异常,就算醉酒,以他的体质,也绝不至于断片。 第二,他早就怀疑简亦善和苏浪有所联系。 难道,昨夜简亦善拼命给他灌酒,就是为了制造机会,叫苏浪好趁虚而入? 他再健忘,也分明记得昨夜抱的人是苏浪。 沈飞云冲上前去,一把将苏浪扯到灯火旁,将人按在黄花梨椅上,扯开苏浪刚刚套齐整的外袍。 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苏浪身上的痕迹再明显不过,证明他的猜想有多荒谬,而苏浪说的话才是正解。 不可能他几近崩溃,难以接受自己竟然和简亦善有了肌肤之亲,而且是在认错人的情况下。 昨夜他还以为苏浪回来了,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一边爱得情真意切。 心想不如就这么算了,就这么原谅苏浪强了自己,而后远走高飞,两年来音信全无。 可原来原来这一切竟都只是他一厢情愿,是他的臆想? 沈飞云一夜劳碌,双眼中本就有血丝,看到苏浪的情形后,眼白更加发红,被刺激得不轻。 不可能!我绝不相信! 这不是他犯下的事。 没错,简亦善向来风流成性,好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满身的痕迹指不定是哪个凶猛的妹子所为,凭什么一定就是他犯下的? 肯定是简亦善和苏浪约好,两人颠倒,好来蒙骗他,说不定苏浪就藏在附近,见过他之后,将简亦善给塞了过来。 如果他真上了简亦善,有一处定然 想到这里,沈飞云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伸手钳住苏浪的肩,将人架到自己腿上,端起灯油。 你做什么!苏浪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整个人已趴倒。 回应他的是满室寂静。 沈飞云陷入沉默之中,耳边嗡嗡作响,好一阵才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一声两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空白的脑海中瞬间翻涌起千百种念头,搅动着,让他不得安生。 你到底还要骗我多少次? 这样愚弄我,就叫你如此高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扮演简亦善,并一直陪在我身边,却不叫我知晓,冷眼旁观我为你消沉,因你而失魂落魄? 沈飞云心中不停叫嚣,可跌份的话却一句也喊不出来,统统深埋在心底,汇聚成锋刃,一下又一下地穿透他的心尖,刹那间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寂静,静得能听见赤诚的心因践踏而破碎的声响。 能听见苏浪心底对他的嘲弄 到了最后,岑寂的氛围显得格外诡异而渗人。 放开我,苏浪耳尖红透,我们认识了十多年,熟得不能再熟,打小光屁^股一起长大,什么没有见过,但现在这情形就有点过分了。而且,你总该看到了,这真是你干的,事实胜于雄辩,由不得你不信。看完了的话,还不快放开我。 我信了。沈飞云缓缓开口,觉得说出口的话,仿佛来自另一个人,而非源于他自己。 他起身,将苏浪扶在椅子上,而后竭尽全力压抑住滔天怒火,哑声道:我去叫人烧水,你好好洗个热水澡。 说完,他再不多看苏浪一眼,转身就走。 哐的一声,门重重合上,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刺耳。 苏浪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他本想一走了之,因下了三清沉香木,沈飞云醒后会忘却绝大部分事实,只记得恍惚间和苏浪好过。 却没想到沈飞云竟然醒得这么快,明明喝了许久酒,折腾了几个时辰,却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 可恨!苏浪重重一捶桌子,大为懊恼,早知就直接点了沈飞云的睡穴,叫人好好安睡,省了如今这一遭惊心动魄的误会。 没等他多想,沈飞云拎着两大桶热水走了进来,并倒入木桶之中。 走得动么?沈飞云问。 自然。苏浪咬着牙,从椅子上痛苦地站立,慢慢走到木桶旁。 沈飞云早就躺在里面,为苏浪预留出一个空位。可等苏浪迈入其中,他又伸展四肢,将空间都占满,逼得苏浪蜷缩成一团。 简、亦、善!沈飞云一字一顿,这件事,我没办法就这么轻轻松松忘记我和你不一样,你有过太多人,可我只有 苏浪听到这句话,还不等他说完,直接冷笑一声,心想你也不遑多让。 你有拜堂成亲过的祁郁文,和我翻覆间口中叫嚷着的苏浪,还有心甘情愿为你跳崖的莫听风,就连我的红颜知己施红英都为你神魂颠倒 苏浪掐住掌心,低头道:这还叫你没有太多人?我们两个谁也别笑谁,半斤八两罢了。 沈飞云嗤笑一声,听这话,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在苏浪心中,他竟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 的确,当初苏浪假扮祁郁文,也用一长串词这样骂过他。 当时他觉得清者自清,只钟情苏浪一人,等着成亲后好好解释清楚,却没想到两年来,再没有机会来说明。 原来苏浪在意这个! 不错。沈飞云漫不经心道,语气却恶劣至极,我动心过的人太多。我觉得陆月染楚楚可怜,简亦尘风度翩翩,苏浪清高冷漠,还有热情似火的莫听风,出尘俊逸的祁郁文,天真可爱的弄影公子 每一个,我都爱;每一个,我都要。 沈飞云边说,边紧紧盯着苏浪,果然看到对方变了神色。 你苏浪被他的发言当场镇住,他只知道沈飞云风流多情,却头一回听见这么不要脸的想法。 苏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放任沈飞云继续诛心之语。 沈飞云凑了过来,掷地有声。 包括你,我全部都要。 作者有话要说:论如何将两个人的恋爱,谈出两位数的热闹。 第68章 苏浪抵住沈飞云的肩膀,只字不发,沉默着望向沈飞云。 简亦善那端正俊秀的五官,在他的使用下,硬是显得很有些邪气,将一个看来老实傻气的脸,变得如传闻中一般切合风流不羁浪荡子的形象。 此刻,他震撼大怒,因此思维变得凝滞迟缓,手脚的动作也来不及跟上,双目中没有任何情绪,只剩一片空白。 昏黄的灯光下,双眸中带着几缕并不明显的血丝,泛起水光。 沈飞云甚至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到自己不断迫近的倒影。 你,我也要。沈飞云将苏浪抵在木板上,凑到对方耳畔,带着刻意而多余的深情,缓缓开口。 我和你之间,理应有着更加深厚的情谊,我们对于彼此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再没有任何露水情缘能够比拟,能够超越我们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 说完这一句,沈飞云含住苏浪的耳垂,像对方昨晚对他做的事一模一样。 他接着松开,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观赏苏浪。 果然,苏浪迷茫空白的双眸有了神色,里面瞬间充满惊诧与愤怒。 这不应该是简亦善会有的神情。 换做是简亦善,听到他说这种话,第一反应肯定是哈哈大笑,觉得他吃错药了;接下来就会要求他再说一遍,好嘲弄他;再不济真相信了这蠢话,也绝对会仔细思考,做上好一番挣扎,避免友谊就此破裂。 反正绝不会愤怒。 只有苏浪才会因他移情别恋而愤怒。 经此一役,我想通了,沈飞云慵懒散漫道,我和你之间,再无可能回到无事发生的时候。因为我对你的情感,在此夜彻底改变,我终于想明白,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人。 苏浪倏地抬头,神色阴鸷,咬牙切齿。 你、说、什、么? 我说,沈飞云语气平缓,波澜不惊,什么阿猫阿狗,陆月染、莫听风、祁郁文之类的,完全无法同你相提并论,简直相形见绌。我和他们玩玩就算,也绝不留恋。 随着他的话一字字蹦出,苏浪只觉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可沈飞云完全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简亦善,我们真应感谢昨夜那些酒,那熏得人昏昏欲睡的暖香在品尝过你的滋味后,我如今食髓知味,很想与你一直如此。 说话间,沈飞云将双手架在苏浪的肩膀上,很快将人圈住,趁对方不注意,动情而绵长地吻了上去。 在清醒的时刻拥抱苏浪,亲吻苏浪,这是他两年来求而不得的隐秘想望。 如今真的实现。 怀中人的触觉是如此真切,叫人难以割舍,不愿轻易放手,恨不能叫时光就此停下脚步,就此天长地久。 苏浪没有反抗,只是双手推着他的肩膀,力道小得出气,小得好似欲拒还迎。 沈飞云却察觉出这异样,克制住自己,松开苏浪,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 分卷(47) 苏浪像是一条溺毙的游鱼,神情呆滞,之前调戏他的神气一去不复返,惟有漫长的沉默。 你还好吗?沈飞云心中一惊,生怕出事。 我很好。苏浪回过神,哑声道,还有一点点时间,你若要,就抓紧,我我绝不反抗。 这是什么话? 沈飞云怔住,被苏浪不按常理的反应吓到。 他还以为苏浪会恼羞成怒,会露出破绽,会拿着兵器架在他脖子上 他在行动之前,设想过千百种可能的反应,但绝不包括苏浪会认栽苏浪是绝不认栽的那种人! 我错了。沈飞云顿时偃旗息鼓,自觉地替苏浪清理。 这时候,说出悉听尊便一般话语的苏浪,又开始挣扎起来,在他怀中不安分。 别动!沈飞云怒喝一声。 苏浪当然不会被吓到,只是心中五味杂陈,酸痛交集,很多动作都下意识做出。听到沈飞云的呵斥后,竟真不挣扎,浑身肌肉紧绷,乖乖缩在怀中,任由对方替他打理。 唔苏浪难耐地闷哼,指甲深深地掐入沈飞云的肩膀中。 沈飞云也觉得自己快临近圣人君子,这样能忍。 好了。 良久,沈飞云起身,在哗啦水声中离开,接着取过干净的白布,一把拉起苏浪,将人裹住。 我自己来。苏浪侧脸,避开沈飞云赤^裸的目光。 苏浪从小习武,这点酸痛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就是当初被莫无涯打得半死不活,也没有吭声,哪里需要沈飞云呵护有加。 真正难受的是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至此,他总算明白什么是自作自受,再二再三,就算如何难以置信,却也只好接受现实。 沈飞云就是这样一个朝秦暮楚的人,他爱上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无法守住的男人。 这一刻,他已然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反正他别的不擅长,易容可是精通,沈飞云既然喜欢新鲜,他就能给无数的新鲜。 但他最怕的就是沈飞云有一天真陷入爱河,而那人的地位是他无可撼动的,比如简亦善。 他颇有自知之明,丝毫不怀疑沈飞云之前的长篇大论,觉得简亦善在沈飞云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他自叹弗如。 沈飞云已经擦干水迹,开始往身上套干净的中衣,并给苏浪也扔了一套。 你的朝服呢?他问道。 在马车里。苏浪回过神,低头道。 沈飞云常住宜辉坊,因此这里日常所需一应俱全,几套衣物不在话下。他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高领玄裳,恰好能将脖子上青紫遮住。 朝服不能遮住你身上的痕迹。他抽出一条丝巾,递了过去,你带上这个,既可以保暖,又能遮盖。 苏浪接过丝巾,怔怔出神。 沈飞云直接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褐氅,将只穿了中衣的苏浪包裹住。 走,我们赶快下去,免得你迟到。他在苏浪走神之际,搂着人的腰往楼下带。 室内烧了暖炉,甫一走出,就觉得外面冷得出奇。 楼梯间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急着往下蔓延。 走到七楼往下,就能听见宜辉坊特有的欢笑声,男男女女不夜天。 楼外更冷,大雪纷飞,白日里还只是柳絮般大小,如今已变得像是漫天鹅毛在风中飘扬。 风雪肆虐,马厩里的车夫早早躲进车厢中。 沈飞云扣了扣车厢,等待着车夫穿好衣服,动作太慢,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直接一把打开马车门。 啊车夫刚从被窝里钻出,还没来记得穿好棉衣,一阵凄寒的冷风就往他脖子里灌。 你进去,我来赶车。沈飞云将苏浪塞进马车中,自己坐在外面,拿过鞭子,解开绳索就开始往外走。 苏浪微微打开车厢,疑惑道:你这是 送你去上朝。沈飞云回首,冲苏浪微微一笑。 天依旧黑沉沉一片,苏浪只能模糊地看清沈飞云的五官,知道对方心情极好,正冲他快活地笑着。 苏浪心又被刺痛,以为沈飞云想通,觉得和简亦善心意相通,因此就连驱车当马夫这种事,做起来都甘之如饴。 你快换衣服。沈飞云大声道,生怕自己的声音被肆虐的风雪盖住。 苏浪很快换好朝服,将大氅披在最外面,又围上沈飞云递来的丝巾,丝巾不长,正好够他盖住脖子。 其实这就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简亦善胡闹的时候太多,苏浪还迫不得已要将这些痕迹化上,如今就算顶着脖子上放肆的吻痕,也没有人会怀疑。 尚未娶妻,私德有亏,这简直就是简亦善的标签。 沈飞云边赶马车边道:还有半个时辰,从宜辉坊到大明宫至多两刻钟,肯定来得及。你这一夜胡闹累得很,睡了没多久,趁这时间,还不快眯上眼睛,偷时间睡一觉。 睡不着。苏浪低声道,见你喜出望外,语气轻快,我仅有的睡意也都没了。 这句话太实在,真是他的写照。 沈飞云听了,一边生出无谓的怜惜,一边暗自得意,原有的气愤都消减许多,甚至有心情哼起了小曲。 还有什么事能抵得上苏浪为自己魂牵梦萦,自己的小小情绪就能调动对方的喜怒哀乐呢? 沈飞云等了苏浪足足两年,其中的滋味不言自明。 多少个深夜,他被噩梦惊醒,苏浪从他怀中离去,之前的柔情蜜意,转瞬之间化为乌有。 又有多少次,他下定决心想要忘记苏浪,去投入一段崭新的人生,却终不能够。 他反反复复,有一刻恨得真情实感,下一刻又爱得情真意切;上一瞬还决心要叫苏浪好看,体会他两年来的痛苦,下一瞬真见了苏浪,又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为问萧郎在何处,近来书,一帆又下潇湘去。试问别后,软绡红泪,多似露荷珠。 沈飞云纵情放歌,一如当初在青州,拉着驴板车将邱慎言的尸体带回醉春楼那般。 两年来积压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唱到最后,他心想,这次要寸步不离,看苏浪又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到哪里去。 并且,他也要弄清楚一件事。 苏浪扮作简亦善,目的何在? 除此此外,还有一件事,他也十分在意听施红英说,她踢门进去,看到简亦善正和姑娘翻云覆雨,又不知这个简亦善是真的简亦善,还是苏浪假扮的。 一想到苏浪有可能和别人好,沈飞云心中就大不自在。 如果真是苏浪假扮的,对方竟敢做出这种事,休怪他无情无义,好好教训苏浪。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见到苏浪,沈飞云还是非常开心的。他唱的歌来自元曲。 第69章 沈飞云驱车赶到宫门外,一段距离处就停住,不再前行,而后敲了敲车厢,叫苏浪出来。 这时天仍旧未亮,或许是冬日,或许是下雪之故。 苏浪身着紫色朝服,因扮演简亦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健硕,和本人病态般的瘦削大为不同。 他很快下车,撑着一把竹伞,渐行渐远,背影隐在漫天大雪中。 沈飞云躲在车厢中,和车夫一道窝着,等到天大亮,才听到远处传来人声。他没带伞,只好打开车窗,掀开车帘,静静地望着苏浪。 苏浪看似在同朝臣攀谈,边走边聊,行得极慢。 因太远,沈飞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晓得漫天风雪中,一个挺拔俊朗的人立在红墙之下,尤为打眼。 这一段路,苏浪用了很长时间,等走到马车旁,沈飞云的衣角都被大雪浸湿一片。 沈飞云扶苏浪上车,抬头道:我们去看看施红英。 好。苏浪抿了抿唇,颔首答应。 这次路长,你睡一觉,估计醒来就到了。 沈飞云说完,喊了一声驾,扬着马鞭,不快不慢地驱车前往边郊。 果然如他所言,这一段路程耗费了大半天。 苏浪也的确累得紧,直接在被窝里睡了个香。沈飞云开门喊他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来。 他难得睡得这么沉,平日里都是有个风吹草动就瞬间睁眼,想来是因为沈飞云在他身旁,感到安心,才能睡得这般香甜。 他这样,沈飞云都不忍心叫醒他,只竖起食指抵住双唇,示意车夫动作轻巧些,随他出来,不要打搅苏浪。 沈飞云走到阁楼外,远远的就有人迎上。 落英阁的弟子机敏伶俐,惯会看人行事,简亦善的车马样式浮夸,加上赶马的沈飞云看起来光鲜亮丽,他便十分殷勤。 阁下是?弟子问。 沈飞云笑了笑,回道:沈飞云,你叫我沈二即可。 他神色飞扬,风流恣肆,轻轻一瞥,便有着说不说的韵味,教落英阁的弟子不敢直视。 二爷随我来。弟子低着头,将马车牵到后院停好。 长安边郊的阁楼,不比兖州本部,却也很是气派,绝不跌份。这专门停车的院落,里面大大小小堆满了宝马香车,看来江湖上的人确实给施红英面子。 沈飞云不是没有来过,这次过来,因着心情好,就觉得这里也很不错,凑凑热闹也不是不行。 他长叹一口气,跟着弟子往客楼走去。 刚进门,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吵闹。 施红英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嘴里磕着瓜子,瓜子皮一粒粒往楼下扔,权当楼下的争吵是个乐子,用来助兴,自己虽是主人,却作壁上观,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沈飞云忽地起了兴致,觉得很有趣味,便择了一张桌子,坐在角落里,看着好大一群人吵成一团。 一个好似乖巧可爱的少年,高高站立在桌子上,大声吆喝: 第三个赌局,这次比武,落英阁的人能走到第几轮! 沈飞云左手托腮,瞧着少年呼喝,谈笑间收了不少人的银钱,胸前挂的袋子里装得鼓鼓囊囊。 桌下立着一个熟人,是许久不见的湖水老人。 老人一出现,加上少年吆喝着开赌局,沈飞云就猜测这少年是金钩赌坊的掌门。 沈飞云抬头再看,施红英依旧十分淡定,还翘起了二郎腿,仿佛这第三个赌局与她的落英阁无关紧要。 少年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抬头挑衅一般,问:施阁主怎么不出声,是害怕自己举办了武林大会,结果在比武的时候,连两轮都撑过不去吧? 呸!施红英吐出嘴里的瓜子,笑骂道,好你个李长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在姑奶奶我脚下叫嚣,是上次教训没吃够? 李长柏一想到上次的情形,脸上就有些恼羞,顿时浮起红晕。 施红英生得美艳,人又荤素不忌,随口撩了李长柏几句,结果人小子就往她阁楼里递花,被她好一顿调笑。 她极有分寸,李长柏对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心中痒痒,还没学会说好话,只懂得用言语来招惹施红英,吸引目光。 金钩赌坊名满江湖,因此李长柏继位后,大家也十分买他面子。 但到底老掌门不放心,把两年前放出去的湖水老人又叫了回来,帮衬一二。 沈飞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塞入李长柏怀中。 李长柏低头看他,问:你买第几轮? 自然是最后一轮。沈飞云说着,朝楼上望去,冲施红英挑了挑眉。 施红英放声大笑,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轻飘飘着地,带着万般风情,朝沈飞云走来。 多少钱?她问。 不多,沈飞云轻描淡写,不过是一千两罢了,肯爱千金轻一笑。 眨眼间,施红英已走到他身旁,伸手挽住他胳膊,开怀道:真会说话。你这一下注,我都不好意思输了,怎么也不能叫你折本。 他们这样旁若无人,亲昵非常,直教李长柏看红了双眼,当即往下一跳站定,将脖子上的袋子摘下,递给了湖水老人,看着是要出手的样子。 沈飞云见状,微微蹙眉,将施红英推开,直接一挥衣袖,卷住李长柏发来的飞镖。 你做什么?沈飞云压下薄怒,似笑非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见你出言不逊,想要花钱博美人一笑。你见不得人好,非要动手,是自信能打得过我? 李长柏的飞镖被轻而易举地接住,他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但在心上人面前,他又怎肯低头认输,当即指着沈飞云的鼻子,偏要逞强,喊道:这次算你走运,再来! 沈飞云心想,打一个比自己小上三四岁,初出茅庐的少年,赢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他懒懒问道:你说再来就再来,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李长柏没有回答,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风一般攻了上来。 好俊的轻功!沈飞云眼前一亮,出声赞叹。 话刚开了个头,李长柏就飞到他身前,小刀直对着他的肩膀刺来。 好!周围的人纷纷喝彩,更有甚者鼓起掌来。 从李长柏开设赌局以来,围观者就兴致满满,一直笑着调侃,也掏了不少银子,可真见到李长柏动手,才算彻底服气,而非只是给老掌门和湖水老人的面子。 沈飞云后退一步,快速将剩余的字吐出,灵巧地闪避。 燕子三抄水!有人认出他使的轻功,大声喊道。 当真是燕子三抄水!这不是已经绝迹了么? 你有所不知,如今还有两个门派将这轻功流传下来,掌握得炉火纯青,一个是海外隐逸的流岫城,还有一个便是践雪山庄。 那他是? 看来是践雪山庄许清韵的独传弟子,沈飞云。 几招之后,沈飞云不得不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分外严肃地对待李长柏,一招一式过得极为走心。 只能说不愧是金钩赌坊的掌门,年纪轻轻,武功就这样出众,难怪有底气去招惹施红英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食人花。 李长柏瞪着双眼,小刀在他手上变幻无穷,加上他用的轻功是初阳宿雨,能在方寸之地盘走,反而比沈飞云的燕子三抄水要灵巧方便。 分卷(48) 沈飞云再一次重重推开李长柏的胳膊,左右旋进。 李长柏很不服气,怒道:你当猫逗耗子呢?你不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沈飞云吗,怎么不用你的素面扇来对付我? 这个问题就有些尴尬了。 沈飞云摸了摸鼻子,微笑道:我落在宜辉坊了。 宜辉坊是什么地方?是烟花地,销金窟;是英雄冢,温柔乡。 众人闻言,不禁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这风流满天下的沈飞云不仅吃住在宜辉坊,现在就连自己的武器都落在里面,可真是 李长柏果用一言难尽的目光,不屑地扫视沈飞云。 沈飞云满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与他无关,就是认为他不思进取、醉生梦死,他也全凭对方高兴。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事实上,他再珍重素面扇没有,几乎随身携带,就连入睡都搁在枕边。 今日不带出来,是因为昨夜苏浪咬着扇子,他又有些在意,清洗后便晾在架子上,任其风干。 一想到苏浪两次轻亵他的珍宝,他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不等他多想,李长柏再度出手,招式愈发凌厉,显然是料定趁他赤手空拳,因此不再束手束脚,处处针对。 至此已过了近百招,沈飞云不说完全摸透李长柏的招式套路,至少也弄清了三分,对方虽更加狠厉,他却愈发游刃有余。 沈飞云和李长柏的武功有相似之处,都要近身,因此轻功和手上功夫出神入化。 但也不同,李长柏的招术显然更加灵巧,沈飞云虽繁复精巧,却有些大巧若拙的意味在里面。 打到一半,沈飞云气人地开口:我让你一只手。 说罢,收起左手,直接背在身后。 不等李长柏转换路数,他却把对方的轻功学了个七八分,当即将燕子三抄水换做初阳宿雨,以意想不到的步伐,转眼间踏到李长柏身后。 李长柏反应迅捷,一个前跃,转身下腰,躲过沈飞云的致命一掌。 掌风外放,呼啸着打入木墙中,留下一个深深凹陷的掌印。 施红英看到自己阁楼都要被拆,这才急眼,大喝道:你们两个够了没,再动手,老娘不客气了! 沈飞云心知不能再打下去,于是猛地踢出一脚,仗着深厚的内力,在同对方交接时,狠狠将人踢了出去。 他想着不能过多得罪金钩赌坊,又运起燕子三抄水,刹那间飞到李长柏身后,将人一把搂在怀中,免得真撞到桌上、墙上,小崽子面上过不去,那可真结怨了。 沈飞云一个旋转,运功立定,吐出一口浊气,摇头失笑道:你的武功很好,要当掌门绰绰有余,只是脾气太坏,以后收敛着点。不是谁都同我一样 有他这武功的人,脾气都怪,遇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像他这样温和的少之又少。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但李长柏却恼羞成怒,不能在心上人面前,给这个人一点颜色,反而自己被人出言教训,面子里子都掉了个精光。 他没什么江湖经验,从小被人捧着长大,又怎么听得进去? 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也不是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三岁孩童,输了就爽快认栽。 可是 打斗中,沈飞云衣领散开,脖颈、胸前满是青紫的痕迹,双颊泛红,一双风流桃花眼微微上挑,眉目含情,俊美锐利。 而李长柏正被人拦腰抱住,紧紧搂在怀中。 李长柏不是个傻的,当然知道沈飞云这满身痕迹从何而来,又想到关于此人风流不羁的传闻,自以为被调戏,当即怒上心头。 沈飞云的鬓发落下,扫着他的脸颊,更是让他怒不可遏。 不知怎的,沈飞云含笑时,看似十分温和;可此刻,锋芒毕露,叫人不敢直视。 李长柏侧开脸,咬了咬牙,恨声道:淫贼,放开我。 沈飞云正要松手,冷不丁听见自己被喊淫贼,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做出什么了淫^邪之事,于是加大劲道,发狠掐住李长柏的腰。 他冷冷道:你再说一遍,叫我什么? 淫贼!李长柏被他拿捏住穴道,泄了劲,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已经恨得双眼通红。 沈飞云脸色一沉,抬手就在李长柏腰上拍了几个穴道,凑到人耳畔,轻声细语:给你个小小的教训,三年内,你就老老实实做个和尚吧。 他说完便松手,还没来得及走开,一个不留神,被李长柏抓空。 啪的一声脆响。 他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第70章 沈飞云被突如其来的这巴掌打懵了,若是打在其他的地方,这掌不含内力,他笑笑或者讥讽两句也就过去了。 但打人不打脸。 沈飞云收起笑意,面若凝霜,轻声问:你先是骂我淫贼,而后又不分青红皂白,给了我一巴掌,你说我要怎么处理你才好? 他一板起脸,整个人气势十足,虽在寻求意见,语气和缓,但话里话外俨然不能善了。 李长柏还不至于被吓到,回过神来,却也知道自己刚才反应过度,打人一巴掌实在不应该。 是我不对。李长柏冷硬道,我可以用武功战胜你,却不能趁其不备,这样欺辱你。虽然你行为轻佻不自重,打你巴掌也过重了。我给你打回来就是了。 他边说边扬起脸,闭上双眼,看起来很有骨气。 沈飞云皱眉,直接掐住他的下颔,冷笑道:你未免想得太美。 李长柏没等到应得的一巴掌,反而被掐住脸,更有被调戏的感觉,好不容易消除的愤怒,复又涌了上来,于是猛地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沈飞云。 你不是说我淫贼么?沈飞云面无表情地低头,深深凝视李长柏,语气叫人不寒而栗。 说话间,他缓缓俯身凑近。 李长柏顿时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想到自己生得还算不错,最少也是中等偏上的姿色,万一这淫贼饥不择食,对他下手,他岂不是名节不保! 啊呸! 他吐了一口吐沫,接着直接手脚并用,势必要挣脱。 沈飞云没想到李长柏这小兔崽子这么不讲道理,竟然连吐口水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出来了。 还好这次有准备,他微微偏头,轻松躲过。 沈飞云仗着自己内力雄厚,左手不放开,仍旧死死掐住李长柏的下颔,力道重得仿佛下一瞬就能捏碎骨头。 他右手倏地一挥,汹涌澎湃的内力呼啸而出,锵的一声挡住了对方双拳的力道。 他这内力和武功,也只有许清韵、辛含雪这种级别的能够匹敌。他不留余手,完全显露自己的实力后,满堂的人都惊呼喝彩,钦佩不已。 李长柏大吃一惊,他对自己的功夫很有信心,不然父亲也不会早早将金钩赌坊交给自己打理。 方才交手,过了几百招,他一直处于下风,知道沈飞云没有竭尽全力,但他也不认为自己差得太远。 可现在看来,沈飞云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他的招术竟然被轻巧化解。 沈飞云不去管李长柏的惊愕,骤然用力,拖着小崽子走到柜台旁,将人一把摁住。 别动!沈飞云怒喝一声。 李长柏心知抵抗没用,便手脚比划着,示意湖水老人来救他。 可湖水老人笑眯眯地站在原地,一点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冷眼看着李长柏被教训。 沈飞云心眼小,脾气差,人又狡诈,湖水老人在别雪酒肆领教过他的厉害,才不愿意为了李长柏,再次得罪沈飞云。 李长柏气得七窍生烟,被压在柜台上,姿势也不大好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刚行走江湖没两年,就被沈飞云连累得名节不保。 他大呼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快放开我! 别动!沈飞云皱眉道,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李长柏不敢再动,终于肯低头,悻悻道:是我不对,不该嫉妒你和红英举止亲密,认为自己武功高强,就想要教训你,在红英面前逞能。 沈飞云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小兔崽子这么能屈能伸。 还有呢?沈飞云板起脸。 还有李长柏撇了撇嘴,将目光从沈飞云脸上移开,脸上不禁泛起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从他的角度看来,沈飞云衣襟大敞,满身露^骨的吻痕,又钳制住他,压着他,分明是欲行不轨。 他昏头之时,绝望地想,好在这淫贼长得俊美,容貌世所罕见,他咬咬牙也能忍过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沈飞云越凑越近,他只好闭上双眼。 下一瞬,他的脸上湿漉漉,仿佛是什么沾水的东西落了下来。 完了,他真的名节不保,被这淫贼亲了。 没等他悲伤太久,脸上毛绒绒,还有些轻微泛痒,他心想这淫贼明明将胡子都剃光了,怎么回事? 李长柏蓦地睁开双眼,只见沈飞云提笔,沾了墨水在他脸上游走。 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三个你字,语气既怒且哀,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你原来不是要轻薄我,这种话说出来一定会被取笑,显得他很自作多情。 沈飞云只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世人究竟传得有多离谱,他又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因此绝对想不到,自己的举止给天真无知的李长柏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他看着手中的这张大花脸,越看越满意。 沈飞云长舒一口气,将毛笔搁下,抬起李长柏的脸,左右拨动,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他满意地点点头,总结道:狸花猫。 此言一出,李长柏也想明白,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情形,立即气得眼泛泪光。 对于李长柏,沈飞云可一点没有怜香惜玉之情,心中有的只是教训他,想好好搓搓这个毛头小子的锐气而已。 这次就算了,我先放过你。他最后摸了一把李长柏的脸,目露嫌弃,下一次别再做这种傻兮兮的蠢事,你要是喜欢施红英,就帮她多树立些威信,别老想打击她,觉得这能吸引她的目光。 说到这里,沈飞云终于消气,笑道:臭小子。 一翻动作下来,他的外袍松松垮垮,都快滑下肩膀。 加上他这光华无限的一笑,仿佛整座客楼都熠熠生辉。 当场就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心想沈飞云要是上秦楼楚馆,这是他占别人便宜,还是别人占他便宜? 沈飞云收腿,将膝盖从李长柏腰间撤下,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精彩! 有人喝道,并疏疏地给鼓了几下掌。 沈飞云朝他看去,等看清此人容貌后,顿时一惊。 这人长得和苏浪有三四分相似,看来身量更加健壮,但通体的气派不如苏浪凌厉,五官清秀有些寡淡,气质如菊般淡雅。 沈飞云脱口而出:苏二哥。 苏潮懒懒地应了一声,兴致缺缺的样子,就连方才的喝彩与鼓掌,都好似身不由己,不过纯粹是想要吸引沈飞云的目光一般。 事实上,苏潮心中有气。 他三弟苏浪说有了心上人,一问,结果是沈飞云。 两年前,沈飞云辗转多地,来姑苏渡缘坞求见数次,他还很是高兴,觉得此人武功高强,出生高门世家,又生得举世无双,举止风度翩翩,好一个浊世佳公子。 他见到了沈飞云本人,完全能够理解,为何三弟会倾慕一个大男人。 也很不解,三弟为何不肯见这样一个痴情的人。 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苏潮措手不及,沈飞云消沉半年后,竟然眠花宿柳,以青楼为家。 他打听过后,发现沈飞云并没有传闻中那般离谱,可如今亲眼所见,他不得不信。 沈飞云胆大妄为,连金钩赌坊的少掌门都敢调戏! 风流成性,还真没有冤枉他。 苏潮想到这里,心中堵得慌,心灰意懒地转头,看向门口。 沈飞云有些尴尬,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做错,但好像苏二哥对他很不满意。他想说些什么话,可搜肠刮肚,终是无话可说。 他顺着苏潮的目光,朝门口看去。 只见简亦善不知何时到来,正斜倚门框,目露寒光,冷冷地盯着他。 沈飞云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自发自觉地举起双手,眨眨眼睛,喉结滚动一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苏浪双手环抱,此刻却抽出,漫不经心地拍了两下,嗤笑一声,道:真是好大的威风,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沈飞云还没开口,另一边的李长柏待不住了。 被施红英说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就罢了,怎么是个人就拿他当小孩子看。 他忍了忍,忍无可忍,朗声道:我虚岁十九。 只是他生被保护得太好,加上从小在赌坊里长大,一年四季没几天见太阳,整个人白得发光,看起来就显得尤为稚嫩。 他说自己十九岁,但若说不过十六岁,信的人或许更多。 好好,你十九岁,不小了。苏浪敷衍道,语气有些不耐烦。 苏浪觉得自己不能迁怒李长柏,可还是抑制不住,一想到方才沈飞云贴着对方,心中就不由得泛起酸水。 果然,沈飞云见一个爱一个。 不久前还情意绵绵,深情款款,对自己假扮的简亦善说着动听的情话,可一转眼就又调戏漂亮少年。 苏浪喉咙哽住,双手握拳,心又开始漏风,冷风哗哗往里倒灌。 沈飞云敏感细腻,能轻易解读他人的所思所想,惟有情之一字,他难以勘破,或许身在其中,不能置身事外,便被苏浪牵绊住了心神。 这种情况,搁在他人身上,沈飞云只消瞥上一眼,顷刻间便知是吃味了。 但轮到他自己,他又不敢随随便便去揣度苏浪的心思,顿时一头雾水,七上八下,只晓得苏浪生气,却不知对方为何生气。 他讪讪地放下双手,笑了笑,道:十九岁确实老大不小,我这年纪,都在青州遇见苏浪了你别拿他当小孩子看,是该涨涨记性。 苏浪不料听到自己的名字,想到三年前重逢的情形,怔在原地。 分卷(49) 第71章 沈飞云迎上前去,拍了拍苏浪的肩膀,放弃讨论李长柏,明智地转换话题,语气颇为无奈。 我怕你受累,又是咳咳又是要上朝处理事务,一昼夜没歇息,身体吃不消。因此看你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你。 他这是在解释,并非故意撇下苏浪。 苏浪回过神,全然不领情,一把拍落他的手,淡淡道:是,你同我一般情形,还驱车赶马,真是好精力,还有兴致和小孩子计较。 此言一出,李长柏简直受不住,顶着一张大花脸生闷气。 尽管他郑重其事地强调过,自己虚岁十九,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但显然别人不当回事儿。 无论在施红英,还是在沈飞云、苏浪的眼里,他都是一个心智不成熟,爱耍脾气的小孩子。 苏浪瞧着李长柏生气的样子,觉得此人虽急躁,却也有可爱的地方,咋咋呼呼让人解颐,不似自己一般性子沉闷。 难怪这小孩子打了沈飞云一巴掌,沈飞云却只在他脸上画画,这样简单地饶过他。 苏浪自以为了解沈飞云,明白沈飞云起了兴致,心中怏怏不乐。 沈飞云当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处,也想不通苏浪为何气短,根本无从下手去哄人。 原本热闹的厅堂,现在气氛忽地有些凝滞。 这样一来,苏浪越发郁郁寡欢,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简直快要一无是处,从一开始就总是连累沈飞云,只会叫对方难过,而不能逗乐。 湖水老人出言打破滞闷,高声道:少主,这是条款,请你过目。 说话间,走上前来,将手中记录的押注及姓名,还有装银两的布袋,递给一旁的李长柏,一条条仔细校对,确认无误。 李长柏一谈到生意、赌局上的事,忽然变换神色,一反之前的稚嫩,看来颇有些手段,处理得极为老练。 沈飞云瞧得有趣,笑了笑,出声邀请:李掌门,你若不介意今日之事,有空带我去金钩赌坊,我也想瞧瞧赌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长柏听到李掌门这三个字,暗暗得意,年轻气盛也不懂得收敛,心中想什么,悉数表现在脸上。 他对完账,晾着沈飞云,并没有立即理睬,先叫湖水老人将校对后的凭据返还给他人。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好似刚想起还有沈飞云这么一个人。 你想来金钩赌坊?李长柏顽劣一笑,准备好你的钱,不管你武功多高强,在赌桌上,保准叫你输个底朝天,赔得底裤都不剩。 他这一笑,有些挑衅的意味在里面,也不管刚才被人抓住,没有反击之力。 当然也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现在被画成了一只狸花猫。 于是,挑衅的表情变得滑稽可笑。 沈飞云忍俊不禁,摇头道:我只想去见识一下,开阔眼界,并非要涉赌,赔得底裤都不剩,恐怕有些困难。 一来二去,两人聊了起来,有一点硝烟味,但显然比之前好上许多,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了。 苏浪再无可忍耐,直接绕过沈飞云,走到施红英面前。 施红英挑眉道:哟,还记得我?最近你忙得很,忙着招待不知道什么人,还以为早忘了我,没想到今天竟也有空来看我。 苏浪装得赖皮,告饶道:姑奶奶,那天晚上的事,你也别提了,我们就当它是一页旧黄历,翻过就得成不?我今天来找你,是真有急事。 哦?施红英有了几分认真。 我们去主楼说。苏浪道。 不多时,厅堂中复又热闹起来,喝酒喝茶吃饭的,侃天侃地的,但都竖着一双耳朵,想要试图听到一些隐秘,以做谈资。 施红英答应同苏浪商讨后,走到沈飞云身旁,挽住他的胳膊,抛了个媚眼。 她笑道:你不是第一次来,但都不愿意留宿,因此这里还没有为你预留房间,这次天色已晚,你总要留下来,我带你去收拾一间。 劳烦。沈飞云颔首致谢,随着施红英走上楼梯。 还没等跨上木梯,他直接顿住脚步,转身指了指离去的苏浪,问:他要走么,还是留宿? 他?施红英瞥了一眼,肯定是留宿落英阁,只是他的房间在主楼,不在这客楼,所以才要出门往前走。 沈飞云压下异样的感觉,淡然问:我们认识也有三年了? 是。施红英点头,不明所以。 简亦善同你认识也有三年,凭什么他能住主楼,我却偏偏要住这客楼?沈飞云耸耸肩,微笑着问。 他也不是计较这点,而是心中有疑惑需要解答,直觉同苏浪住得更近,或许能更方便了解实情。 为何苏浪要假扮简亦善?他同施红英又有什么话好说? 刚才苏潮看向苏浪,那苏二哥知道三弟在假扮简亦善么? 想到这里,沈飞云轻描淡写,继续道:我花了一千两下注,赌落英阁在比武中能够走到最后一轮,又答应你出战,这般尽心尽力,还不值得一间主楼的屋子? 值,太值了。施红英笑得花枝乱颤,当即攀着沈飞云,将人往主楼引。 施阁主,我也要去主楼!堂中有人跟上,嚷嚷道。 对,我们也要去! 我也同你认识好几年了,你落英阁有不少生意往来,快带我去。 顿时,一片响声。 施红英转头一看,这些人都在起哄,叫得响亮,实际都没起身,根本就是在开她和沈飞云的玩笑。 她大声笑骂:我可去你们的! 说完,她再不回头,自顾自拉着沈飞云往楼外走。 沈飞云来的时候,没有撑伞。离开之际,施红英便随手从架子上抽了一把伞,替他撑开,于是两人紧紧挨着,躲在一把伞下。 这有些多此一举,一路上都有走廊,实际并没受到多少风雪侵染。 没两步,沈飞云就从客楼来到主楼。 主楼其实还不如客楼气派,但里面的陈设明显更加用心,打点得一丝不苟,低调精致,没有客楼那般张扬繁复。 沈飞云忍不住想,在这里,施红英断然舍不得将瓜子皮吐一地。 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很好笑?施红英阴恻恻发问,还以为沈飞云瞧不起她的地方。 没有。沈飞云听出施红英的气愤,当即住嘴,收起笑意。 两人往上走到三楼,再没有继续,直接往过道中走去,停在了中间的屋子前。 施红英一推门,快要入夜,加上风雪天,室内昏黄一片。她走入其中,从抽屉里翻出烛台、蜡烛和打火石,动作麻利地点上。 很快,灯火通明。 这屋子前几天才打扫过,你放心住下就是。施红英将床帘挂到小银钩上,只是还没来得及铺上被褥,我去取,你现在这等着。 沈飞云环顾四周,满意道:劳烦。 施红英瞧见他这模样,含笑着走了出去,准备去楼上取床单被褥。 在她走后,沈飞云伸手摸了一把椅子,在灯光下看得分明,确实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刚准备坐下,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沈飞云远远听见,一下子认出,这厚实笨重的响动,显然是苏浪无疑。 苏浪自己行走,几乎不留声响,可他既然假扮简亦善,那就连足声都仿得一模一样,饶是沈飞云也分辨不出差别。 苏浪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问:方便进来吗? 门又没关,大剌剌敞开着,但他却这样客套,这应当是苏浪自己的性子,而非简亦善的性子。 沈飞云觉得这一点很是可爱,莞尔一笑道:进来。 苏浪走到他身旁,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灯火闪烁里,沈飞云心中忽地涌出一股暖流,希望日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有苏浪相伴在侧。 沉默片刻,苏浪问:痛吗? 这话问得突兀,沈飞云怔了一下,霎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又没有受伤,哪里会痛,昨夜折腾得腰酸背痛,过去一整天,也恢复得还算不错。但他受过的伤太多,这点小小的不适,几乎能够忽略,难道要他承认确实还剩一点酸麻? 我都不舍得打你。苏浪抬手,轻轻抚摸沈飞云的右脸。 这句话出自真心,完完全全是苏浪的话。 他很快意识到不对,补充道:认识十多年了,我见过你光屁股在泥地里打滚的样子,可还没见过谁敢打你巴掌,纵是你父母和师父也没有,李长柏这小兔崽子实在太过分了。 沈飞云闻言,刀剑不入的一粒金刚顽石心,也耐不住这柔情蜜语,瞬息化作泠泠春水,汩汩东流。 还真有些痛。沈飞云抬手,将苏浪的手包裹住,轻轻用自己的右脸蹭了一下。 简亦善功夫学得不地道,但左手上的茧却很厚,苏浪手上也做出了厚实的剑茧,擦着脸颊,沈飞云觉得有些刺痒。 苏浪倏地抽手,盯着沈飞云微微泛红发肿的脸颊,一阵发呆。 沈飞云被直勾勾地盯着,有些不自在,于是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你找施红英有什么事吗? 无事,叙叙旧。苏浪回神,轻巧地拨开这个话题。 沈飞云知道问不出什么,见好就收,不再废话,他此刻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方才苏浪用手摸他,手上似乎有些烫,想来是折腾太久,身上有了热度,发起了烧。 沈飞云正色道:你有没有不舒服?那地方受了伤,我给你上些药,免得身子受累。 苏浪却像没事人一样,在冷硬的椅子上坐得端正。 好,你给我上药。 苏浪点点头,伸手捧住沈飞云的下颔,凑上前去,动情地吻了一下沈飞云略微鼓起的右脸。 第72章 苏浪曾多次亲吻自己,却少有这样柔情似水,情意款款的时刻,仿佛收起了所有锋利的爪牙,再温和无害没有。 沈飞云简直无力招架,一把将人搂住,抱到自己腿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 等了许久,你们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 沈飞云心脏跳得厉害,沉浸在苏浪的温柔里,竟犯下习武之人的大忌,连周遭的情形都不顾。 更何况施红英早已言明,说了要去楼上替他取床单被褥,肯定要不了太长时间,而他将这一点忘得一干二净。 刚才那一段时间,他满心满眼的苏浪,再容不下他人。 沈飞云尚且如此,更遑论还发着烧的苏浪。 抱歉。沈飞云忙不迭出声,紧接着将苏浪从桌上拉起。 苏浪后背被硬木硌得疼,起身后头也不抬,并不给施红英目光,侧着脸,伸手揉了揉脊背。 施红英一点不尴尬,坦然自若,抱着一大堆东西,不急不缓迈步入内。 她这般淡定,反倒叫沈飞云颇不自在,很不好意思,上赶着去抢她手中的东西,轻声道:多谢,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不劳烦施阁主动手。 东西取来了就这样客套。施红英心中光火,只是到底能忍,此刻抓住机会,便开始狠狠地嘲讽。 之前红英红英叫得亲热,如今心上人在一旁,就学会了假正经,随着外面那些武林人士,一起叫我施阁主了。 沈飞云摸了摸鼻子,并不搭话,只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物件,大步走到床边,就要将床单被褥一并甩到空床上。 你等一下。施红英叹了一口气,叫停,这房间里的桌子椅子,下人时常擦拭,但不住人,床板空置了很久,几个月也不见得擦一次。下人很快拿水过来,你待会儿自己擦干净再铺。 沈飞云这才住手,说了句多谢提醒,而后抱着物件等人过来。 等待的过程中,施红英忍气,终是忍无可忍,上手扒拉他的衣物,扯开一片,冷哼一声,道:我见你夜宿烟花之地,两年来却守身如玉,加上你昨日说心中有人,还当你如何情深,却不想你的心上人竟然是 竟然是多年老友,她的姘头简亦善。 她松开手,又去看苏浪,只见苏浪脖颈上围着的丝巾松开,果然露出里面的痕迹来。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施红英又看向沈飞云,面色阴沉,今日在客栈里看见你,还以为哪个神通广大的人引得你破戒,原来不是别人,就是简亦善。 说完,她冷冷地问苏浪:你说有事要和我商量,是现在就说,还是明日说?我看你很忙的样子,不像有空。这次,还有上次,总有人缠着你 现在就说,苏浪打断道,我们去楼上细细商量。这次纯属意外,让你见笑了。 简亦善没脸没皮惯了,若处于这种场景下,指不定还会调侃两句。 苏浪也想这么做,却觉得不合适,他虽不在意施红英的目光,却因有事,不得不拾起碎了一地的脸面,所以才说出见笑之类的话。 施红英听了这句话,果然不再多言,深呼吸几番,拍拍胸脯平复心情。她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很快接受了简亦善和沈飞云厮混的事实。 一旦接受,很容易觉得眼下的状况合情合理。 难怪沈飞云装得风流成性的样子,只因简亦善也是这般,想来他是为了和心上人保持一致,这才装作很风流。 又因他暗恋简亦善,所以即便在宜辉坊这样的温柔乡里,行为并不出格,一掷千金也不过是为了喊人来听曲子。 他当真出人意料的深情,为了等简亦善这样的浪子回头,蹉跎了不知多少时光,终于被他等到。 昨夜一朝得手,这满身的痕迹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施红英领着苏浪上楼,心中郁闷不已,感情她撩了这几年的时间,纯粹浪费时间精力,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她还同简亦善好过,不知她在沈飞云眼中,又是怎样的存在? 分卷(50) 原来这沈飞云对她温声细语,颇具君子风仪,心中指不定怎么编排她,恨她抢了心上人。 想到这里,施红英有些胸闷气短。 这一边,施红英和苏浪走到顶楼,推门入内,不知在商量些什么。 另一边,沈飞云抱着物件,等待着施红英口中抬水的下人。 不多时,一个健壮的男人领着两桶水进来,一桶是冷水,一桶冒着氤氲热气。 男人将水桶放下,问:沈公子还有别的吩咐么? 沈飞云看了热水一眼,恳求道:能否再为我打两桶热水?我想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歇息,今日真是够累人的。 好。男人点点头,又下楼去取热水。 沈飞云将手中的棉被等搁在桌上,随手取过架子上的毛巾,在冷水里打湿拧干,走到床边,仔仔细细将床板擦了一遍。 擦完,他看看手中的毛巾,已经从素白变成了漆黑,又去洗干净,重复几次后,毛巾不再变黑,这才安心放过。 等床板干透费了很长功夫,他将被褥扔到床上,动手铺好。 这一番下来,三桶热水已经变温,虽还有些烫,但用来洗澡不算过分。 沈飞云掀开浴桶盖,用毛巾擦了一遍,发现干干净净,于是将两桶水倒了进入,自己也惬意地迈入水中。 等到水温转凉,他又把第三桶倒了进来。 洗完澡,他躺在床上,终于得空,开始思考起来。 第一,皇帝将陈王幽^禁,而流岫城与苏家,应当同陈王是一脉人。当初圣火教横行无忌,流民四起,皇帝又病重,陈王似乎有反的迹象。 光这一点,就足够沈飞云心惊。 他毫不怀疑,当初扬州一脉人,有过取而代之的心,不然皇帝三十年来都对陈王这个兄弟恩宠有加,为何三年前开始变脸。 先是将召陈王进京,陈王推脱年迈病重,可皇帝并不轻易相信,又再次将简亦善召到长安。 说是委以重任,收拢圣火教在中原的分坛,可后来直接将人提拔为度支中郎,留在了京城中。 这想来是将简亦善当做人质,只是手段看似温和而已。 当时我在漠北,后来也没打听到消息,只知道回来没多久,就收到了皇帝软^禁胞弟陈王的消息。陈王失势,扬州一派饱受打击,气焰不振,苏家也被明里暗里敲打过。 我只和苏浪有情爱上的牵扯,但苏家却与简亦善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交织,因此苏浪处处瞒着我做事,也情有可原。 至此,思路畅通。 沈飞云也能站在苏浪的立场上思考,非常理解苏浪的行为。 当他想出情有可原这四个字,苏浪之前所有的不辞而别,以及他因此而产生的埋怨,都变得轻浅,变得淡薄起来。 只因苏浪的举动终于有了交代,有了理由,弃他而去,两年来对他置之不理,这些往日叫他痛心疾首的事,也变得情有可原了。 他的父亲是沈照,众所周知,沈照忠心耿耿。 苏浪不愿意透露行动,估计也是怕自己告知沈照,若真如此,到时候因为苏浪感情用事泄密,指不定他们家与陈王筹谋再久,都要满盘皆输。 沈飞云心中怨气消散,脸上也带了笑模样。 他忍不住嘟囔:这两年来,简亦善从度支中郎提拔到户部尚书,应当就是苏浪从中出力。皇帝能重用简亦善,说不定也动了几分心思,想要将位子传给他。 沈飞云长叹一口气,终于不愿意再想下去。 倘若苏浪押错筹码,在一盘赌局中落败,倾家荡产,又该如何?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他两天一夜没睡,又是陪苏浪折腾,又是出手教训李长柏,纵然有再多精力,此刻也疲乏得很。 一盏茶的时间不到,他便陷入了浅眠之中。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有人敲门,于是猛地惊醒。 因为意识还不大清醒,在认出来人是苏浪之前,就开口喝道:谁? 是我。苏浪应道。 沈飞云醒得差不多,很快反应过来,笑着下床开门。 夜已深,过道中点了三两只蜡烛,并不明亮,却足够看清路途。 苏浪在这灯光下,显得很是疲惫。 沈飞云见了心疼不已,立即探手摸了摸苏浪的额头,发现温度果然比傍晚要高,烧得更加严重。 快进来。沈飞云将苏浪拉了进来,关门上拴。 他也不问苏浪来找他做什么,直接帮对方褪去衣物,将人塞进暖和的被子中。紧接着,他又从架子上的外袍里掏出两瓶药,一瓶是退烧的药丸,一瓶是疗伤的药膏。 有点苦。沈飞云将药丸和水递到苏浪嘴边,柔声哄道。 苏浪靠着枕头,眼睛也不眨,一口咽了下去。 今日的苏浪乖得不像话,沈飞云忍不住凑上前去,在人嘴上蜻蜓点水。 沈飞云笑道:苦的。 不苦。苏浪眨了一下眼睛,淡淡道,你喂的,当然就是甜的。 这话说得颠倒黑白,叫沈飞云胸口温热不已,心想苏浪这食人花除了气他,也能说出这样动人的情话来。 他只觉得对苏浪,又多了几分爱怜。 喂完药,沈飞云钻进被窝,紧紧将苏浪搂在怀中,宽慰对方:你体质这么好,这烧不用两天,肯定明日就会退。 我晓得。苏浪点点头。 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根本不用沈飞云来劝,可情人愿意多此一举,他当然不会觉得唠叨。 苏浪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沈飞云模模糊糊感到苏浪笑了,爱得不行,一把将人叠在自己身上,问:你来找我做什么,还以为你要夜宿施红英的居处? 没有。苏浪亲了亲沈飞云,停顿片刻。 接着,他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倾倒而出:经过昨夜,我也明白,我们之间再回不去从前那般。我我想了一整天,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近二十年的感情 一段话说得吞吞吐吐,听得沈飞云开始着急,真想直接钻进苏浪的脑袋里,不麻烦说出来,直接探听得明白。 你早上同我说的话,我考虑清楚你既然喜欢我,我也我也喜欢你。 苏浪咬咬牙,掷地有声。 你沈飞云,我简亦善,我们两情相悦 沈飞云听到这里,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第73章 苏浪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过多种可能。 比如沈飞云早先的话不过玩笑而已,反正沈飞云和简亦善熟得不能再熟,说几句喜欢你想要和你厮守终生的话,也算作另类的情谊,当不得真。 比如沈飞云当时是真心的,一日之内又反悔,觉得做情人不如当朋友的好,于是一口拒绝简亦善的表白。 种种猜测,惟独不包括被取笑。 苏浪顿时羞愤交加,恨声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我笑你想得太多。 沈飞云笑吟吟地看着苏浪,并不出声。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苏浪同他表白,最后关头这样敬业,丝毫不忘却自己是简亦善,莫名其妙地说出他和简亦善两情相悦的话来。 他下辈子都不可能和简亦善好。 无论再来几次,他都只喜欢苏浪,只和苏浪两情相悦。 你真是可恨!苏浪一把掐住沈飞云的肩膀,永远都这般游刃有余,看着别人为你辗转难眠。我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你不接受就算了,怎么还能笑出声来? 我笑你可爱。沈飞云拍了拍苏浪的肩膀,安慰道。 苏浪顿时失语,一下子没了脾气。 他张了张嘴,可一点声音没发出来,只有心灼烧般疼痛。 三次了,从莫听风到祁师兄,再到如今的简亦善,他享受过三次沈飞云的关怀。 他贪恋,却自觉不过是盗取关怀的小偷。 每享受一次沈飞云的爱抚,沈飞云的甜言蜜语,心中那杆道德的标尺便沦丧一分。 你也可爱。苏浪终于找回声音,嘶哑道,以前从未发现这一点,不过是同你太熟了。你被许清韵往山上撵,往泥地里赶;因捉弄别家孩童被石莉萍骂,被沈照打手心 苏浪每多说一个字,心就像被割上一刀。 这些都是他从简亦善嘴里听来的,是他缺席的人生。 我看你,就像看自己的左膀右臂;你于我而言,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空气、水一般的存在。我们从不会在意这样熟悉的事物,除非被逼着不得不去留心,然后才会发现,我们无法离开空气、水。 苏浪一气呵成:经过昨夜的意外,我不得不去正视你的话,终于明白,我根本无法失去你,我若是不能留住你,整个人正会像被撕裂一样,缺少了一部分。 沈飞云闻言,十分动容,原来自己空空荡荡的一颗心,只要只言片语就能被填满。 这样的话,苏浪本人会说吗? 还是他只能借由第三人的身份,才能宣之于口? 最后一句话,苏浪几近呢喃:我便是如此爱你,无法放手。 我也是。沈飞云喟叹一声,将苏浪紧紧抱住。 这样温情脉脉的场景,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苏浪凡是吐露心声一次,沈飞云就快活一次;而沈飞云表白一次,苏浪则被劈成两半,一半贪恋沉沦,一半痛苦难耐。 两人亲了片刻,沈飞云想起还有正事,开口问:我帮你上药? 苏浪怔了一下,抿了抿唇,哑声道:好。 沈飞云取过床头的药膏,正事生肌活血的雪花玉露膏。许清韵创造这救命的药膏时,定然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用途。 沈飞云掀开被子,坐在床沿,打开床头的瓶盖,左手指尖沾满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苏浪的伤口上。 痛。苏浪眉头紧皱,将沈飞云的衣袖捏成一团。 他伤得很重,加上睡得不够,今天一整天又打起精神,强撑着端坐许久,伤口愈发严重。 苏浪极能忍痛,但当雪花玉露膏抹到伤口处,清凉且刺疼,怪异非常,比纯然的疼痛还要难以忍受。 他形容不出这滋味,只好用痛字来概括。 忍忍。沈飞云低头,亲了亲苏浪的后颈,好了,这药膏很灵验,有人被打得半死,用了一瓶就好全,你伤得没那么严重,不消两天就会好。 苏浪点点头,趴在里面。 沈飞云收好雪花玉露膏,躺在外面,觉得不够,转了个身抱住苏浪,这才闭上双眼。 翌日,沈飞云是被苏浪吵醒的。 你又要走?沈飞云意识还未回笼,身体就快一步,立刻抬手拉住苏浪的胳膊。 苏浪好声好气地解释:我有公事要办,这里离得远,我此刻必须走,不然就要迟到。 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去。沈飞云问道。 苏浪不假思索道:不必,我自己能够处理好。你许久没休息,肯定很累,我要是再不体贴你,让你好好睡觉,反而要奴役你为我驱车赶马,那这么多年的朋友真是白当了。不需你父母阿姊来责骂我,我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他说这话,完全模仿着简亦善的口吻,说得很是俏皮。 沈飞云听了,彻底清醒过来,却感觉很不自在。 在他印象中,苏浪应该是清冷的,除了对他十分上心热络,其余时候,都异常冷漠。说出这样风流俏皮的话,用来哄情人一般,他实在难以适应。 沈飞云虽害怕苏浪不辞而别,但也明白,苏浪若是想走,他必然留不住。 于是他只好坐起,伸手摸了摸苏浪的额头,松了一口气,道:已经退烧,你早去早回,晚上再给你敷一次药,估计就能好全了。 我会尽早回来。 苏浪说完,推开沈飞云的手,穿戴整齐,推门而出。 他很快又折了回来,跪在床边,强硬地握住沈飞云的下颔,将脸扳了过来,在沈飞云唇边轻轻一吻,而后沿着脸颊,移到耳畔,柔声道: 记得想我。 沈飞云心中一荡,想勾住苏浪的后颈,再亲昵温存片刻。 可苏浪就像一阵风,说完动人心弦的话后,轻飘飘地离开,叫人捉摸不住。 沈飞云抬手捂住双眼,痴痴笑了一会儿,睡意全无,再难以入睡,只好认命地爬了起来,穿好衣物开始洗漱。 这屋子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沈飞云很是满意。 等他下楼,天方蒙蒙亮,远处才刚响起鸡鸣。 他穿过长廊走向客楼,朝外望去,庆幸今日风雪渐小,苏浪驱车途中会方便一些,不像昨日那样艰难。 客楼的厅堂里,最大的那方长桌上,已经陆陆续续摆上菜肴。 早有人从后厨端了热粥,坐在桌边,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脸上笑得好不惬意自在。 沈飞云刚进门,微微抬头,就看到正中的楼梯上,缓缓走下一对夫妇。 他立即走上前去,招呼道:苏二哥,苏二嫂。 下楼的人正是苏潮和吴湘。 苏潮懒懒瞥了他一眼,语气轻蔑道:好。 这态度,比昨日还不如,叫沈飞云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吴湘只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苏潮和吴湘同他擦肩而过,到后厨端了餐盘,走到方桌前,用公筷夹了菜到自己的碗中,而后选择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沈飞云心想莫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惹到这夫妇二人,于是也有样学样,端了餐盘和饭菜,走到他们身旁。 介意我同坐么?他问道。 苏潮抬眸扫了他一眼,懒散地吐出两个字:介意。 这态度比沈飞云还要高傲,至少沈飞云还有温和的时刻,同不讨厌的人打交道,一定不会将生人勿进这四个字,明晃晃地刻在脸上。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对苏潮的冷淡视而不见,直接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我是否得罪了你? 分卷(51) 没有。苏潮言简意赅道。 这次,他索性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愿意施舍给沈飞云一星半点的眼神。 沈飞云笑了笑,又问:那你是在为打抱不平,苏浪么? 苏潮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冷冷地看着沈飞云。 这目光,简直在说你也配谈苏浪。 我两年前多次求见,苏二哥都说,苏浪不在姑苏,也不在金陵,叫我少来烦你。 沈飞云说到这里,正色问道:你当初说的,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苏潮神色淡然,我何须骗你? 沈飞云觉得套话有望,又问:二哥既然知道苏浪当初不在扬州,那想必知道他所在,对吗? 苏潮本就对沈飞云有所防范,虽不知对方的话有何深意,却不愿意再回答,万一暴露苏浪近年来的方位和行动,那可真是追悔莫及。 我想沈侯爷应当教过你一件事。苏潮抿了抿唇,低下头,重新拾起筷子。 沈飞云没有得到回答,却并不气馁,若是苏潮毫无城府,有问必答,这才叫他诧异,反而起疑心是否有诈。 他定了定神,挑眉道:什么? 食不言。苏潮说完,慢条斯理地喝粥吃菜。 沈飞云看了苏潮一会儿,心想若是此刻在他对面,陪着他一起吃饭的人是苏浪,不知有多好。 他看得久了,苏潮还没发话,吴湘便抬眼,冷冷道:你再看,我便将你这对招子挖出来。 沈飞云只好苦笑道:不看了,我吃饭,食不言。 说罢,慢悠悠地舀起一勺热粥。 他暗暗惊讶,这吴湘长得温婉动人,整一个水乡女子,气韵中还夹杂着水雾与忧愁,原来也会说这样狠厉阴沉的话。 他不解,吴湘以前见到他,也对他有几分好颜色,怎么今天如此生气,开口就是要挖他眼珠子? 粥喝到一半,有人急匆匆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湖水老人大喊道:湘女! 吴湘头也不抬,自顾自将粥喝完,擦完嘴,紧接着解开腰间的剑,一把拍在桌上。 怎么,找茬? 第74章 湖水老人瑟缩一下,嗫嚅道:不是湘女 沈飞云头一次看到老人这样怯懦,心中生出一些怜悯。 这老头有过杀人不眨眼的瞬间,有过跪地磕头求饶的卑微时刻,但头一次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患得患失,身负绝世武功却如同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一样。 而苏潮神情淡淡,吴湘更是面色不善,显然没有丝毫怜悯,心中指不定怎么烦这老人。 赵大侠,你认错人了。苏潮笑了笑,我和夫人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早饭,并不想惹是生非,你若给面子,就请不要打搅,速速离去。 他说赵大侠这三个字,语气很是轻蔑,称呼湖水老人为大侠,却俨然不这么认为,客套得敷衍,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到位。 湖水老人握紧拳头,忍气吞声,好声好气道:我不是来打搅你们的,我 苏潮懒得听完他的话,对他的偏见根深蒂固,直接开口打断:你出现在三丈以内,已可算是完完全全的打搅。 你!湖水老人当即震怒。 可他瞧了瞧吴湘的脸色,发现女儿竟因丈夫的维护而欢喜,于是心中怒气顿消,只好偃旗息鼓。 我就说两句话。他拎着一个两件物什上前,语气谄媚,湘女,你看看这是什么,我给你找来的。 湖水老人抬起左手,将一个笼子放在桌边。 这笼子金光灿灿,显然是由纯金打造,约莫有三四岁孩童那般大,掐丝雕纹极尽繁复之能事,一看即知造价不菲。 这是一个鸟笼,金丝上立着一只漂亮的青鸟。 沈飞云一眼认出,忍不住叹息出声:这是竹上青鸣雀,听说只有极南之地的泪斑竹上才有。泪斑竹两年一开花,花开后凋亡,因此泪斑竹长得不高,小巧玲珑,只极南湿热能养活,却也不多。 不错。湖水老人点头,得意非凡,竹上青鸣雀只栖息于泪斑竹,因为它们只饮斑竹上流下的红泪。我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抓了这一只青鸣雀,移了一片泪斑竹。 这般煞费苦心,只为了博女儿一笑。 沈飞云已忍不住有些感动。 他看向吴湘夫妇,这二人却好似铁石心肠,并不认为这番壮举值得牵动心神,更别提因此动容。 这样的情境下,沈飞云自然不便插手,甚至还有些尴尬,后悔没有早早离去,坐在这里简直多余。 湘女,这是给你的。湖水老人将鸟笼推了过去,小时候我踩死了你一只麻雀,气得你好几个月都没理我,后来我就好久见不到你一次。 听见这句话,沈飞云才明白。 湖水老人并不是平白无故抓了这竹上青鸣雀,而是为了弥补十多年前犯下的错事。 踩死一只麻雀,如今用再珍贵没有的竹上青鸣雀,献宝一般奉上,可吴湘却并不领情。 我都忘了,你何苦提醒我,叫我又想了起来。吴湘冷冷道。 她微微停顿一下,继续:很多事我都忘了,最好都埋在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地方,再不要想起来。可你一出现在我面前,往日腐朽的气味又飘了过来,我只觉厌恶。 湖水老人眼泛泪光,可怜地叫了一声:湘女 你离我远远的,就是对我最好的关照。吴湘撇开头,不去看湖水老人。 湘女!湖水老人几乎要哭出来,你再看看这个,这些全都给你,你看看 他抬起右手,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银票。 沈飞云忍不住瞟了一眼,都是一百两的面值,看来有成百上千张,这些银票加起来没有几十万两,也有几万,足够寻常人用上几辈子。 湖水老人又说:我在长安置办了一家庄园,宅子也以前那栋还要大。湘女,你有空就回来看看湘女 吴湘将面前的东西推开,皱眉道:你去问姆妈,她要是同意,我过年的时候就去看看你;她若是不同意,我们以后就不要往来。 沈飞云心中暗笑,吴湘口中的姆妈就是涵娘。 以涵娘的脾气,但凡湖水老人敢开头,她就能一鞭子打上去,不赶人就算好,怎么可能同意。 湖水老人费了这么大的劲,估计早就找过涵娘,吃了瘪,才想着来讨好湘女。 沈飞云叹了一口长气,直接端起餐盘离开,往众人聚集的方桌上走。 走到一半,嘭的一声巨响。 一个红衣男子从楼上坠落,恰恰好跌在他面前,扬起一阵灰尘。 随之而来的是泼辣的叫骂:他妈的,你们算什么狗东西,也敢来威胁姑奶奶,当我好欺负呢? 沈飞云笑了起来,这是施红英的声音。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美艳女子,手中握着一杆铁枪,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 嗒嗒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闫肆急促地跑下楼,目不斜视地走到沈飞云身前,一把扶起地上的圣火教徒。 施红英!闫肆转身,仰头看向二楼,你欺人太甚!我们圣火教虽不如以往,但也不任由人欺凌,你这么做,简直骑在我们头上撒野! 沈飞云款步绕过这一群人,走到方桌前,缓缓放下手中的餐盘。 他抽出怀中的丝帕,气定神闲地擦了擦嘴,而后将丝帕搁在餐盘里,笑吟吟转身,看起热闹来。 施红英已和闫肆骂作一团。 施红英在市井中游走多年,什么话难听,她拣着什么话招呼,又骂得极富技巧,不一会儿引得哄堂大笑。 你的爪牙对我不客气,手脚不干不净,我打了他,你还怪我欺人太甚,说得好像我是什么欺凌弱小的恶霸一样。我看他就是皮痒欠的,我只是打他一顿,还便宜了他。 你要是认为我做得不好,我这就改,把后院的公狗拉出来,和他配个种。再不然,我这就送他上西天,他死在我地盘上,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每逢清明时节,必然为他扫墓上香。 说话间,施红英抬起左脚,踩在低矮杆子上,手肘撑着栏杆托腮,在美艳成熟的面貌中,硬生生挤出一丝天真纯善。 只是她右手紧握铁枪,严阵以待,绝不放松。 二楼的栏杆里插了许多铁枪,颇有些警示的意味,告诉这堂下乌泱泱一片人不要在惹是生非,至少绝不要在落英阁动手。 闫肆忍了忍,冷笑一声,语焉不详,反唇相讥道: 你如今靠着上头,作威作福。我们圣火教式微,你就以为可以将我们踩在脚下。风水轮流转,保不齐你以后也有求我们的时候。我劝你凡事有一手,好有个退路,别把话说得太死。 哟,凡事留一手?施红英笑着摇头,我最喜欢留退路,免得像你们这样冒进,死无葬身之地。可我绝不在你们这等人身上留一手,对于圣火教,我向来把事做绝。 我并非趁你们没落,这才痛打落水狗。在莫无涯活着的时候,我也没留情面。我深知这梁子结得大,你们来求我办事,我不会应允,只因你们恨我恨得要死。 她略一停顿,笃定道:我们之间只有血海深仇,没有利益可言。 闫肆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求施红英。 可他放下莫无涯与伍航之仇,施红英却并不相信,竟有人可以做到无视仇恨,只求利益。 在施红英心中,求利也要小心谨慎,不同仇人结盟,免得来日翻船溺死。 闫肆沉稳持重,这次却被气得破口大骂。 施红英,你这墙头草!人人都将身家性命投注,在这一场豪赌中押了进去。你以为你能够两面讨好?没有谁是蠢的,可以让墙头草占便宜,你等着瞧,保准有你好看!你日后肯定比我们还不如! 施红英闻言,不往心里去,大笑出声。 她起身,指着闫肆的鼻子,高声道:你倒是莫无涯座下一条忠心不二的狗,只是他生前最后的日子,眼见自己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如今圣火教式微,你再瞧不起我,恼恨我杀了莫无涯和伍航,也不得不来求我。 她边说边笑:这就破败样,也敢来笑话我。我告诉你,死后的事我不知,但生前烜赫皆由我做主,我施红英在世一日,落英阁就辉煌一日! 施红英穿着一袭紫衫,冬日里也不怕冷,身材曼妙;说话之时,神色飞扬,意气风发,豪迈至极。 她抬手一震,铁枪重重落在木板上。 谁敢看我笑话,我就叫谁变成笑话! 说完这一句话,她蓦地自二楼飞落,三两下飘到闫肆面前,挑起铁枪,轻启薄唇:要想叫我办事,要么说服我,要么打服我。 好!堂内的人纷纷起立叫好。 甚至有人忘了放下瓷碗,端着热粥探头往堂中望去。 沈飞云当然知道施红英武功高强,却难得看到对方出手。 他见到施红英展露轻功,又听其气息吐纳,当即做出判断闫肆不是她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回看第72章,发现把施红英写蠢了,捂脸,这章给她章高光,显得她不那么蠢。 写完一看,发现长^枪竟然是屏蔽词,我修改成铁枪了。 第75章 除此以外,沈飞云有更加在意的事。 闫肆说施红英墙头草两面讨好,这可并非随口之语,其中大有深意。 皇帝病危,上位的不是征西将军简亦善,就是陈王世子简亦尘。 沈飞云一直以为,按施红英与简亦善的关系,想都不用想,她一定支持简亦善,可从闫肆的话里听来,好似并非这么一回事。 施红英极有可能早与简亦尘搭上关系。 圣火教与简亦尘勾结,这一点在漠北之时,沈飞云已确认无疑。 而中原的圣火教被皇帝尽收囊中,在莫无涯逝世前,圣火教已然式微,莫无涯这才铤而走险,可惜以失败告终。 如此看来,闫肆来求施红英,有两种可能。 第一,圣火教准备改换人投靠,从简亦尘麾下,投奔到简亦善名下。 不对,这不可能。沈飞云摇了摇头,很快否决。 他心想:如真如我想的这般,圣火教早已赶到,昨日苏浪扮演简亦善来到此地,闫肆应找苏浪洽谈才是,何必拐弯抹角去求施红英。 想到这里,他几乎可以确定,施红英的确和简亦尘有联系。 圣火教总坛没落,简亦尘过河拆桥,抛弃了闫肆一行人。闫肆别无他法,这才来求施红英,以期重得简亦尘的信任。 沈飞云忍不住笑出声来,轻声讽刺:相识已久,我竟头一次看清你的为人 说完,他定睛朝堂中望去。 施红英正与闫肆酣斗,铁枪与长刀相击,锵锵作响,花火四溅。 看热闹的人几乎没人看得惯圣火教,此刻纷纷心向施红英,为她喝彩,增添士气。 圣火教横行无忌,作威作福,是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好枪法! 施阁主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沈飞云刚想通施红英为人,此刻见到她出手,也忍不住收起偏见,暗暗赞叹。 看着施红英慢慢占据上风,他又有了另外的疑惑。 苏浪是否知道施红英是墙头草? 苏浪昨夜与施红英说了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满堂乍起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沈飞云收敛心思,装作一无所知,免得在施红英面前露出破绽。 方才施红英挽了一个极漂亮的枪花,一下挑破闫肆的衣袖,这一招无可指摘,接近完美。 沈飞云随众人一起鼓了个掌,懒懒道:好枪法。 分卷(52) 他一出声,早有注意他的人凑了过来,询问他的看法:沈大侠也觉得施阁主的枪法好? 沈飞云听到沈大侠这三个字,心中的不快消除三分,还有些好笑,心想还好此人叫得诚挚,不像苏潮叫赵大侠一样。 沈飞云昨日和李长柏一战,展露实力,满堂的人皆自认不如,且差得极远。 他们见施红英与闫肆打斗,难以决断谁胜胜负,只晓得施红英看似占据上风;不像沈飞云一样,几乎在一开始就预测到结局。 众人认为,沈飞云都称赞施红英,那施红英的功夫的确胜过他们许多。 沈飞云见不少人看向自己,便开口解释:施红英的铁枪要长,闫肆刀也较一般兵器长,却不如铁枪,兵器长短有讲究。 有何讲究? 还不等他继续,有人急不可耐地追问。 若向我用的素面扇,或是李长柏用的小刀,短到如此,拼的就是近身,因此轻功尤为重要。一旦贴身,兵器长的反而束手束脚,为我掣肘。 但铁枪与长刀不同,长刀短了铁枪一截,却不胜于近身,两者皆远战,那施红英在兵器上先占据优势,此为第一。 沈飞云讲得耐心细致,众人结合施红英与闫肆的比试一看,果然如此。 有第一,必然有第二。 男子又问:还有呢? 还有沈飞云思索一下,整理话语,第二,施红英的轻功为落英缤纷,闫肆的是圣火不息。 这两者有何区别? 落英缤纷大气厚重,而圣火不息则奇诡怪异。因此看起好像闫肆的步伐难以捉摸,施红英的一看即穿;可恰恰相反,施红英稳扎稳打,能看穿却未必能及得上,闫肆的变化快却容易追赶。 沈飞云边说,边抬手指了指闫肆。 果然,闫肆变化无常,可施红英一旦出手,就能对准他的落脚点,速度更快,招式稳重却凌厉。 沈飞云微笑道:比武能赢即可,最笨的方式往往是最聪明的捷径,施红英一看就是童子功,从小稳扎稳打,每一招都演习过无数遍,因此每一招都是最精妙的。 闫肆难道是半路出家? 不是。沈飞云一口否决,闫肆也自幼习武,只是他练得不到家,后来又改换过武功。他现在用的长刀,应当是莫无涯与创建的,求快,能速成,却到底根基不稳。 说完,沈飞云皱了一下眉。 他方才那段话,略去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流岫城主辛含雪。 辛含雪和莫无涯创建的功夫阴狠毒辣,配合着机关奇巧确有奇效,但显然闫肆不通奇门遁甲之术,效果大打折扣。 沈飞云忍不住庆幸,还好师父教训了辛含雪,叫他收敛,且懂得如何真正练武,否则拿这套功夫去教苏浪,那真是 一想到苏浪武功稀疏平常,沈飞云就觉得暴殄天物。 若真如此,说不准自己也不会动心牵挂。 可苏浪偏偏出类拔萃。 沈飞云心中一暖,脸上笑意更深。 打到后来,闫肆竟靠着一口气强撑住,没有立即落败,反而与施红英打出了客楼,在漫天细雪中放肆。 天已经放光,远处的鸡也叫得嗓子沙哑,早早回笼歇息。 两人内力涌动,细雪还未欺近,便蒸腾成氤氲热气,朦胧上升。 风雪夹杂着水雾一起翻覆,汇成极罕见的美景。 至此,沈飞云不得不佩服这两人,真心实意地鼓掌喝彩。 两个时辰后,施红英已变得不耐烦。 她原以为战胜闫肆不过百招的事,可走了将近上千招,功夫都用了几遍,很是熟悉彼此的套路,而闫肆却拼着老命不肯认输。 对方颇有不死不休之势,她却不愿亲自动手杀人,这才打得焦灼。 几个时辰下来,施红英恼怒异常,内力快要耗尽,因穿得轻薄,在大雪中更觉寒冷,是以手中铁枪也终于祭出杀招。 闫肆本就左支右绌,勉力抵挡而已,不过强弩之末,如何能够再抵挡。 吾命休矣! 他闭上双眼,衔恨不甘,却也有一丝解脱,这重担压垮了他,是到了该卸任的时候。 死,于他而言,不过是在另一个地方同弟兄团聚。只是他生前手刃教徒,不知那些人会否同他相认。 噗 脆声响起,料想中的疼痛却未如期而至。 闫肆等了片刻,不觉异样,终于睁开双眼,只见沈飞云站在他身前,为他制住了施红英的杀招。 够了。沈飞云笑了笑,右手紧紧握住施红英的铁枪,只差一点,铁枪就要没入他的喉咙。 他无奈道:你难道看不出来,闫肆一心求死,不肯认输,就是要你杀他么? 施红英啐了一声,杀红了眼,骂道:你给老娘滚开!他想死,我就成全他,容得着你心疼他,为他求饶? 施红英到底厉害,沈飞云握得吃力,不能再继续支撑下去,于是运起内功,竭力一拧。 一把铁枪在他手中,硬生生被他像拧得像竹竿一样,自中断裂开,裂痕蔓延至头尾。 施红英震得手疼,加上内力留存不多,当即松手。 沈飞云长舒一口气,一挥衣袖,将铁枪顺手扔开,插在雪地里。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沈飞云上前抚慰,轻轻拍了拍施红英的肩膀。 他虽猜出施红英是个两面派,却理解对方的做法,并不认为她有什么天大的过错,因此从她手中救下闫肆,才说欠了人情。 如果和简亦善、苏浪等人,沈飞云就绝不会这样客套,事事放在心中,一件小事也怕亏欠。 得,能叫你欠我一个人情,可比他这条小命金贵得多。施红英很快平复心情,拍拍手,冷笑一声。 说着说着,冷笑很快变成开怀大笑。 她一把搂紧自己的衣衫,绕过沈飞云和闫肆,大步朝堂内走去,乐道:沈飞云,你自己说的话,你可给我记好了。欠我人情,可没有那么好还,来日定要折腾死你。 好。沈飞云颔首应下。 他打点好施红英,转身对闫肆说:昔日承诺带你们去我食言而肥,是我不对。我满口胡扯,嘴里少有真话,可怜你们真信了。 沈飞云嘴里的可怜,是真同情闫肆一行人。 如果闫肆此刻光鲜亮丽,富可敌国,他是可怜不起来的,只觉得自己能够脱身,活该闫肆没看住他。 可他看到湖水老人从一贫如洗到家财万贯,肯定是搜刮了圣火教的积蓄,又见闫肆等人落魄卑贱,于是才可怜起他们。 闫肆却恨极了而他,比施红英之恨更急切深沉。 先前圣火教徒落在他脚边,闫肆伸手去扶时,目不斜视,根本不分余光给他,如今他救了闫肆,对方也并不感激。 闫肆不仅不道谢,还寒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沈飞云于圣火教,是曾经复国的希望,是他们的孤注一掷,也是他们功败垂成、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 没了施红英,莫无涯或许也要死在沈飞云或苏浪手中;可沈飞云答应后食言,却让他们举教几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所有的希望化为泡影。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凑上前去,在闫肆耳边轻声道:给你指一条明路,你们肯定是搭不上简亦尘的贼船,不若弃暗投明,却找简亦善,他说不定愿意帮你们一把。 这条是险路,抑或是明路,就连沈飞云自己都不确定,可他偏偏又来诓骗闫肆。 只因苏浪走上这一条路,在他心中,这即便是惊险万分的死路,也无论如何要走成康庄坦途。 你!闫肆大吃一惊,深感不可思议,猛地推开他。 沈飞云轻描淡写:我不过试探而已,看你的反应,我猜着了。 闫肆听到这句话,才明白自己反应过度,反倒暴露自己此行的目标,泄露了他与施红英交谈了什么。 我和简亦善的关系,比你想得更深。沈飞云随口胡诌,又开始编排,只要你来求我,答应帮我办一件事,我今夜就帮你说服简亦善,你意下如何? 闫肆沉思片刻,顿了顿,问:当真? 此言一出,沈飞云更加确认,闫肆等人已是走投无路。 当真。沈飞云淡淡道。 第76章 闫肆犹豫许久,等得沈飞云都有些不耐烦,才缓缓开口,谨慎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一件什么事? 沈飞云想了一下,问:圣火教徒有多少会武的? 这就有套话之嫌,没有人愿意贸贸然将自己的信息透露出去,即便闫肆已走投无路,也害怕沈飞云借刀杀人。 并未清点过。闫肆漠然道,说完,收起长刀,就要转身离开。 沈飞云方才的问题,分明是要圣火教徒帮忙做事,且听来不是简单的事,要出动大批会武的教徒,难保得不偿失,最后落得个卸磨杀驴的结局。 闫肆回过神来,被施红英羞辱的气愤逐渐散去,一心求死之志也淡却,这才有些感恩沈飞云。 不过沈飞云的恩情,只对他一人,他日后必竭尽全力悉数偿还。 而沈飞云出尔反尔,贻害拖累整个圣火教,这笔账,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记。 沈飞云见闫肆转身就走,也知道他与闫肆其实无话可说,他不过抓准了对方病急乱投医的心态,这才能够勉强说上两句。 但他并不气馁,心想只要闫肆还未放弃复国,两人总归还有见面的时刻。 送你块东西。沈飞云解下腰间的玉佩,朝闫肆扔了过去。 闫肆头也不回,直接伸手捞过玉佩,迈步朝外。 圣火教来的人不少,约莫有几百人,但人大多借助他处,在落英阁客楼里不过六七人。 闫肆一走,这些人也都纷纷紧随其后,并不从长廊离开,而是直接踏着雪地,在漫天细雪中,留下一连串脚印,还有萧瑟的背影。 沈飞云连忙追问:你们住哪? 几十里外的分坛。闫肆远远道。 很快,圣火教一行人消失在沈飞云眼前。 沈飞云走到屋檐下,抬头望了一下飘雪,因心思过多,难得感到人生沉重,不可转移。 几个时辰的打斗下来,客楼前泥地里的雪不再洁白,混着黄褐的泥土,变得肮脏一片。 客楼内却极其热闹,施红英的调笑声,客人的吹捧声,间或从里面传来。 一阵阵菜肴的香气飘到沈飞云鼻子底下,他其实许久没吃饭,只早晨喝了一碗热粥,此刻闻着香味,不由得饥肠辘辘。 他哭笑着揉了揉胃,刚要转身入内品尝中饭,一个纤细的青年人从里面走出,拍拍他的肩膀,笑问:沈大侠能否赏脸,指点一二? 沈飞云今日第二次听到沈大侠这个称呼,已不像初次那般觉得可笑,反而有些接受别人对他的崇敬,不论是真心实意,还是假客套,他都坦然受之。 不过一个称谓,只要不像李长柏一样叫他淫贼,他都无所谓。 沈飞云侧脸,看了一眼青年人,此人样貌平平,走路轻巧没有声响,想来轻功不错。 又听其呼吸吐纳,沉稳内敛,基本功极为扎实,这在年幼时没有每日四个时辰的练习,无法积累至如此程度。 这样的人物,这样好的功夫,还要他来指点? 太客气,对方是把切磋两字,用指点的方式说了出来。 沈飞云却没有太多心思,指了指肚子,叹息道:我实在有些饿,昨日一天都没怎么进食,今日也只喝了一碗粥,容我吃顿午饭,如何? 青年人犹豫一下,无可奈何,总不能阻止沈飞云吃饭,于是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这样一来,青年人也明白,沈飞云是在拒绝他。 吃饭快的话,半刻钟都不用;而慢条斯理,细嚼慢咽,恐怕两刻钟也不一定足够。 而吃完饭后半刻钟,最紧要的事是休息,而非急于练武。 沈飞云虽不想再动手,却并没有拐弯抹角婉拒的意思,只是饿得太紧,迫不及待想要饱餐一顿。 等他吃完,搬了个板凳,坐在屋檐下赏雪,只是恰巧,他出来没多久,雪越来越小,不如昨日和清晨那般漂亮。 青年人也跟了出来,笑问:不知我是否有幸同坐? 求之不得。沈飞云仰头,粲然一笑。 青年人或是自信武功高强,因此才敢来与他攀谈,沈飞云观其言行举止,觉得对方风度翩翩,定然家教不凡。 只是沈飞云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大好,不然昨日李长柏也不至于开口闭口骂他淫贼。 这青年人胆子不小,竟不顾名节,敢与他同坐。 沈飞云有些喜欢此人的行事作风,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叩悲轩的高月。青年人听到沈飞云问他姓名,很是高兴,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一笑之下,普普通通的一张脸,有了蓬勃朝气,颇为动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一同开怀大笑。 沈飞云不禁微笑道:我认识你二姐高妍。 这次高妍也来到了落英阁,他还在人群中瞥见两眼,只是对方好似有意避开他的目光,故意同他错开,不愿打招呼。 是。高月没想到沈飞云还记得二姐,语气欣然,你年少时曾来过叩悲轩,和我们比武交过手,那时你还用剑,我记得清楚。 这过去多年,沈飞云记得不过是因为记性好。 而高妍、高月还记得,纯粹是因为沈飞云少时生得粉雕玉琢,整一个雪娃娃,可拿起剑同他们切磋起来,招招点出他们的疏漏,将一整个叩悲轩的人打得无力招架。 没想到你后来改用了扇子,高月抿了抿唇,你剑用得那样好,为何要改?这未免得不偿失,也太过艰苦。 沈飞云懒得解释,提到这件事,他心中也不自在,于是脸上笑意锐减。 高月惯会看人脸色,当即失落道:是我说错了话。 分卷(53) 无妨。沈飞云顿了顿,伸出右手,拉起衣袖,只见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但雪白的肌肤下,有一道红痕。 我右手曾受过伤,用剑恐怕不能再到巅峰,只能学得师父十之八^九。我后来浸泡在药水中,手上的伤疤虽消散,里面的残痕却仍在。 沈飞云说完,拉上衣袖。 他如今用扇子,勤学苦练,已登峰造极,不可能再有精益;可到底半路出家,无论如何抵不上一开始学剑能达到的巅峰。 如果他一直练剑,以他的天分,加上许清韵的功力与严苛的指导,绝不会比苏浪差,甚至能超出。 昨日他看李长柏用初阳宿雨,不久就能习得,可见天资卓绝。 高月也觉得十分可惜,又怕沈飞云伤心,于是闭嘴不言。 可他不懂掩饰神色,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显现什么,因此叫沈飞云看得分明。 沈飞云微微蹙眉,自己因对方的话而情绪低沉,更加懒得去安慰他人,便瞬间掐灭说话的心思,侧开身,沉默着望向另一边。 坐了一会儿,沈飞云有些坐不住,当即起身,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我昨夜没睡好,现在困得很,想去歇息一会儿,有什么话不如明日再说。 高月张了张嘴,低头道:好。 沈飞云并没有休息,走到林子里,好好练了一下午的功夫,活络筋骨,等到傍晚,才回到客楼吃晚饭。 吃饱后,他打了两桶热水,回楼清洗。 他刚推门而入,就见苏浪端坐在灯光下,悠闲地翻着书籍。 沈飞云怔了一下,打趣道:等了我多久?早知你在此,我就不耽搁,立刻回来。 是你吩咐的,早去早回。苏浪并不回头,又翻了一页书,我答应了你,不好意思反悔,刚处理完事情,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沈飞云将热水倒进浴桶,问:你还烧吗,伤口还好吗? 苏浪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呼吸急促起来,斩钉截铁道:好了。 沈飞云走上前去,摸了摸苏浪的额头,这才放下心来。 以苏浪的性格,要他说自己身体不好,确乎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昨日发热严重,还偏要逞能,装得若无其事,受伤不轻,却还正襟危坐。 自打沈飞云知道他是苏浪后,或许心理作祟,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 老友坐得端正,不过是因为自己生得挺拔,又不想样子难看,是以装得人五人六;可在他眼里,苏浪坐得端正,就是一本正经,可爱至极。 沈飞云俯身,低头吻了一下苏浪的鬓发,琢磨着怎么开口才好。 苏浪一点不客气,直接转身,伸手攀住他的肩膀,细细密密地亲吻,很有简亦善风月老手的样子。 沈飞云还没打好腹稿,要说的话就胎死腹中,也动情回吻。 两人温存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沈飞云缓缓开口。 什么? 施红英未必与你同心,说不定还暗中支持简亦尘,你若要考虑争,有些话千万留心,若不藏私都一股脑倒给她听,说不准便传到简亦尘耳朵里去。 苏浪如梦方醒,万万料想不到,反复叫他远离争斗,去漫游山水的沈飞云,竟也会说出这样工于心计的话。 一时间,他内心翻江倒海。 沈飞云从不改变,只叫苏浪、莫听风随他而去。 可他也会改变,为了简亦善而苦心揣摩,一脚踏入刀剑之中。 苏浪一直知道,沈飞云聪明,却从不将自己的聪明用在经纶世务里。 在苏浪看来,沈飞云是鸢飞戾天者望而息心的清峰,可如今这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忽地告诉自己,那山间的流云其实也与自己一般无二。 我知道,我全明白。苏浪一把攥住沈飞云的肩膀,似哭不哭道,你真是我的好友,你懂我念我护我这份心意,我我记下了 沈飞云不知他的心思,看到苏浪的反应,觉得莫名其妙,想不通对方为何如此反应。 算了,沈飞云讪讪道,去洗个澡,再上一次药,我们早些休息。 第77章 沈飞云想伸手去抱苏浪,却被苏浪一把推开。 我没烧到这种程度,连走路动不能够,你不必将我当做病患来看待,更何况我现在已好得七七八八。 苏浪说完,自己宽衣,迈入浴桶。 沈飞云拿起桌上的油灯,放在屏风后的架子上,也迈步入内。 这里的浴桶不比明德殿内的宽敞,仅供沐浴,不做他用,自然也及不上宜辉坊。 沈飞云坐在里面,顿时觉得十分逼仄,伸不开手脚,和苏浪挨得极近。 他适应片刻,找到伸展移动的方式,惬意道:靠过来,我给你擦背。 他和简亦善两人在澡堂中互相擦背,故意挑选个丝瓜球,彼此作弄,将对方后背擦得快要脱皮,这样恶劣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 苏浪刚听见,有一瞬的犹豫,可想明白后,只能装得并不在意,十分习惯坦然的样子,将下颔搁在沈飞云肩膀上。 对待苏浪,与对待皮糙肉厚的简亦善,当然有所不同。 沈飞云一看苏浪身上细微的伤口还未消退,就知道自己做得过分,可这微不足道的伤口,随便养上几日就能恢复,也不需要涂抹雪花玉露膏,惟有任其自然罢了。 真的不难受?沈飞云用软布轻轻擦了一下,你这人最喜欢在我面前逞强,生怕我看不起你。可在红颜知己面前,手上划开一道小口子,你都恨不能渲染得好似绝症一般。 他故意逗弄苏浪,说些简亦善的趣事。 至此,若说他不知道苏浪在意什么,那当真是假话。 但心里明白,不代表就不以此来捉弄苏浪,相反,他看着爱人为他牵肠挂肚,为他一句话而患得患失,颇有些难以言喻的快活滋味。 苏浪为了扮演好简亦善,花费极大的精力,听简亦善讲述如何与人相处,不用多说,沈飞云是重中之重。 两年来,好几次苏浪都以简亦善的身份出现在沈飞云面前,一解相思之苦,从来没有没有疏漏。 可或许是从友人变换到情人,他竟不知如何自处,几次差点露馅。 他只好庆幸沈飞云一头扎入这段情感,期盼自己的贴近示好,这才没有过分计较他细微之处的变动。 苏浪虽知这次出了纰漏,却以为沈飞云丝毫无察,因此才将自己认作简亦善,说出方才那般略带埋怨的话。 我没有逞强。苏浪心如刀割,埋首沈飞云的颈侧,谁要在你这混小子面前装模作样,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少给我啰嗦。你是在洗澡,还是茶馆里说书的,嗡嗡嗡吵得很。 他故意恼怒,将简亦善的口吻学了个十成十。 沈飞云忍俊不禁道:我听过不少故事,还会唱艳曲,你要是想听,我倒是可以立即来上一段。 苏浪被气到,他刚认识沈飞云,心动爱慕时,对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简亦善没个正形,好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近年来愈发荒唐,沈飞云能和简亦善持之以恒地做朋友,果然一丘之貉,不能对他期盼过多。 苏浪抬起头,凑到沈飞云耳畔,闷声道:真是跟我混久了,沾染不良习气,我以后全改了,你也给我从良。 不待沈飞云回答,苏浪又说:你从前雪人一般,怎么在世间摸爬滚打几年,比我还混账? 沈飞云不再忍笑,直接捂着肚子乐得颠倒。 他算是记起曾经的事了,在醉春楼,他不喜欢参与月中的热闹,和苏浪两人一个递剑,一个取剑。 相处一个月,他心思纯净,纵然有些动心,也只将苏浪当做难觅的知音,硬生生和苏浪下棋、练武,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就是没有风花雪月。 末了,还是没防住,被苏浪给破了戒。 原来在你心里,我曾是雪一般的人物。沈飞云连连摇头,真是辜负了你对我的看法,我现在心里脏得很,这雪恐怕是掺了泥的那种,承蒙你不嫌弃。 苏浪对此爱恨交加,听到沈飞云不加辩驳,直接承认几年来的变化,心头又有些泛热。 沈飞云很快将苏浪身上擦干净,又胡乱将自己洗净,而后起身取了一大块浴巾,将两人裹在其中。 苏浪早已心动,却急促道:别闹。 没想闹。沈飞云果然规规矩矩,擦干水后,重新将浴巾挂上架子,取了两套中衣,却只给自己穿上。 他将另一套搁在床边,招呼道:再给你上一次药,以防万一。 以雪花玉露膏霸道的功效,应该已经好全,可沈飞云还是不放心。 苏浪驯服地趴在沈飞云腿上。 这次伤口好得差不多,药膏接触到伤口,便没有上一次那样疼痛,苏浪一言不发,也没有开口说痛。 沈飞云老老实实,收起药膏,去洗了个手,而后躲进被子里。 他已闭上眼,准备睡个好觉。 沉默片刻,苏浪搂住他,问:你要么? 沈飞云还没睡,可心静得很,没有什么念头,又顾及苏浪身负轻伤,当即出言拒绝。 你忙了一日,不累吗? 累。苏浪亲了亲他的侧脸,但被你挑得有些上头,刚同你情意相通,禁不住想碰碰你。 沈飞云莞尔一笑,心想苏浪要是能一直这样坦诚就好,可苏浪本人性情之别扭,实属罕见,恐怕还说不出口。 既然你睡不着,不如我们聊些事。沈飞云提议道。 什么?苏浪怔了一下。 前两日在宜辉坊,施红英的手下来报,说圣火教的人不请自来,你是否记得? 记得。苏浪点点头。 沈飞云见岔开话题,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今日看到施红英将圣火教的人驱逐出去,好似圣火教的人来求她办事,得罪了她。 施红英和圣火教有着血海深仇,可谓不共戴天,不知何等重要的事,能叫圣火教搁置仇恨来求她。 苏浪微微蹙眉,问:何事? 我并不清楚,只是猜测而已。沈飞云缓缓解释,圣火教的人绝无可能放弃复国,极有可能为此而来。他们原投靠了简亦尘,却又见弃,只好要央求施红英 点到为止,沈飞云停住。 苏浪果然接道:施红英只可能与简亦尘极亲密,圣火教的人才会去求她。 不错。沈飞云叹息道,今日施红英与圣火教撕破脸皮,闫肆一行人应当不会再去找她,恐怕也彻底绝了投靠简亦尘的心,这正是你可以利用的时机,趁虚而入,将圣火教尽收囊中。 这便是沈飞云替苏浪考虑到的。 我为何要同圣火教往来,缺他们难道不能成事?苏浪语气不悦。 沈飞云转身,将苏浪搂在怀中,顺了顺对方的鬓角,问出关键:你们除了扬州,还有其他兵力? 切中肯綮,恰恰点在苏浪的死穴上。 没有。苏浪皱眉,眉间带上忧虑。 沈飞云分析利弊:如今冀州已被父亲控制。兖州是施家所在,施家是兖州一霸,打点了兖州牧几十年,势力盘根错节。如此一来,这两个地方,你不用多想。 苏浪点头,认同他的话。 沈飞云又道:青州的势力较为复杂,陆家、骆家,还有何祐掌管的圣火教分坛。你当初受命收服圣火教,去过这个地方,你比我清楚,简亦尘和陆擎冬、何祐关系都相当不错。 这些话他从前没有说起,如今徐徐道来,没有一个字是错的。 苏浪如鲠在喉,不知该夸沈飞云心如明镜,还是心机深沉,总之与苏浪最初的印象截然相反。 他从未叫沈飞云看透过,相应,原沈飞云也有两面,另一面只为简亦善而展露。 苏浪喉结滚动,低低道:你心里都明白。 沈飞云沉默片刻,仿佛察觉苏浪的言外之意,半晌才答复: 心里明白与想要做的事,往往背道而驰,等一切了结后,不如我们携手同归,做个闭目塞听的糊涂蛋、碌碌无为的庸人,但求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如此足矣。 好苏浪几欲落泪。 他听沈飞云说过多次这样的话,惟有这次触动最深。 在青州时,他听过;在皇宫里,他听过;在这落英阁中,他又听见。 可以往多少有些天真,彼时沈飞云不谙世事,是将一片赤子之心捧到他眼前,他动心却无可奈何。 境遇不同,他是早一脚踏进淤泥地里的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听了也只能将话搁在空中,当镜花水月来看待。 而现在沈飞云不再干净无邪,正为他出谋划策,不是站在高地上拉扯他,而是真真切切陪他陷了进来,相拥着说要一道爬上去离开。 苏浪没有这样恨过,恨自己不是简亦善。 你去拉拢圣火教,有用。沈飞云的语气不容置疑,扬州势力虽大,却远,且兵力远不及简亦尘,你真得了那位置,有遗旨作证也不足够,简亦尘绝对会反。 简亦尘倚重施红英,兖州反叛我猜不过这几日间的事,父亲一部分兵力镇守冀州,再分出去平定兖州,那长安就落入简亦尘手中。 苏浪听懂一半,问:这与圣火教有何干系? 用圣火教去牵制兖州,父亲便可与简亦尘全力一战,只要在这个时间内,你坐上皇位,也就尘埃落定。沈飞云闭上双眼,十分疲乏。 他冷冷道:皇帝自知寿数将近,筹划几个月,召各州牧进京,想要罢州郡武备,就是为下任开路。他一死,直接用守孝这一理由来扣下州牧,群龙无首,剩下的人马只需慢慢收服,一年半载局势即可安稳。 说到这里,沈飞云亲了亲苏浪,问:你猜,皇帝如今中意的人是谁?废太子简亦恪,屠戮母族以讨他欢心的胡奴,还是你简亦善呢? 猜不中。苏浪紧紧搂住沈飞云。 前途未卜,不过再无退路。 分卷(54) 以上所有猜测,都是基于传位简亦善,若前提不成立,沈照一准恭迎简亦尘回京即位。 这一场豪赌,胜过金钩赌坊以往任何。 第78章 翌日,沈飞云又被苏浪吵醒,这一次他重新入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从床上爬起。 他学乖,直接坐在方桌上,也懒得再搬动,三碗热粥下肚,浑身舒坦。 高月远远瞥见他,想要坐过来,却被大哥和二姐拉住。 沈飞云忘了昨日的不愉快,抬手和他们热情招呼:一日之计在于晨,能在清晨见到你们,接下来一日都会愉快。 早!高月又扬起那朝气蓬勃的笑颜,也热情地挥手。 而他的二姐高妍依旧目光游移,只冲沈飞云点点头,并不热络,可若说态度冷淡,看来也不像。 大哥高轩不为所动,即便经过两日,明白沈飞云很有些本领,是他们所不及的,却仍旧高高在上的样子,十分冷淡,连招呼也不打,权当没瞧见,自顾自喝粥吃菜。 沈飞云见惯了笑脸与冷脸,因此并不放在心上,将碗筷搁在后厨,伸了个懒腰,休息两刻钟,便朝外走去。 没等他的屁股从板凳上挪开,一个身着褐色棉袄的男人从外面跑了进来。 男人生得五大三粗,极稳健持重的长相,此刻却冒冒失失,手舞足蹈,叫嚷得满客楼都能听到。 报!简亦善被册封为贤王,封地就在临河街道。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一片。 临河街道那里有座空置多年的豪宅,不是都在传,这是圣上给征西将军准备的吗? 众所周知,太子在两年前被废,如今还幽^禁在冷宫中,听说是当初准备篡位,圣上身体不好就是为他所害,所以废太子绝无可能登基。 圣上册封陈王世子,难道是准备 施红英闻言,跑到楼下,问:当真? 不等男人回答,很快外面又陆陆续续走进一些人,也都和男人一个说辞,面色激动,看来做不得假。 一个人如此说,还有可能当噱头博眼球,十多个不同门派的人异口同声,只可能事实如此。 施红英脸色变了又变,抬手召来骆湖,拉着人离开客楼,向主楼走去,不知要吩咐手下什么事。 沈飞云不觉得热闹,只觉得吵闹,满腹心事地离开。 他现在只想好好练武,活络筋骨,毕竟再过一两个月,武林大会也要开始,他既然答应施红英出战,也不想输给他人出丑。 是得好好练功,将往日的基本功捡起来。 落英阁有个演武场,只是那里人多眼杂,沈飞云并不想将自己的武功招数叫人看去钻研,于是款步走到树林中。 雪在昨夜停下,可积雪满地,在这样的场景中沉住气绝非易事。 好在沈飞云自幼受的训练严苛至极,雪中练武不过小事一桩。 他来的路上运起飞云诀,可一想到在雪中漫步,又换做了踏雪无痕,顾名思义,他走了一路,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接连练了几套功夫,刚想继续,便远远听得踩踏的声音,于是收起气息飞上枝头。 只见骆湖骑着马,整个人弯腰,行得飞快,像是迫不及待地赶往别处,想来是去完成施红英的吩咐。 沈飞云来不及多想,趁着对方飞驰而过之际,轻飘飘落下,一个手刀砍在骆湖后颈。 骆湖连人都没看清,眼前一黑,向前滚动许久,才终于躺倒在雪地中。 沈飞云单手将人拎起,拍干净对方身上的冰雪,将人抓到林深处,而后点住穴道,一把扔到高枝上。 他拿出从骆湖怀中摸出的信笺,慢慢拆开。 信笺上书:天子收权,兖州恐再无兵备,即刻发兵。 没有题头和落款,只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不知给谁,但可确认是递给兖州那边的。 果然如此。沈飞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禁皱起眉头。 没有想错,施红英两头吃,准备让兖州乱起来,看简亦尘能否打赢沈照。 如果简亦尘赢了,那她有功,联动兖州。如果简亦尘败了,她也和简亦善关系匪浅,不输。 沈飞云从林中走出后,见黑马还喘着粗气,心想老马识途,这匹马应当是从兖州来的。 于是他拾起地上的鞭子,重重抽了一下,骏马果然扬蹄疾驰而去。 沈飞云将信笺团在手中,指尖轻轻揉搓,信笺瞬间化为齑粉,再松开,纷纷扬扬迎风飘散。 沈飞云若无其事,带着笑,轻快地走回客楼。 他刚迈过门槛,就听有人喊他:沈大侠,能否指点一二? 声音很是生机勃勃,叫人一听就能想到初生的朝阳,春天抽条发芽的柳枝。 沈飞云见避不过,昨日推脱吃饭,今日刚吃过早饭,无法再用饭遁,只好摸了摸鼻子,答应道:有何不可?承蒙高兄弟看得起。 施红英已回到客楼,坐在二楼,正和属下看账,听到沈飞云要和高月比武,眉头一皱,认为是叩悲轩的人来刺探,想要套出沈飞云的武功招术。 她起身,想替沈飞云拒绝,还未开口,就又听得答应的话语。 她分外无奈,只好走到栏杆旁,随手抽出一把沉甸甸的铁枪,扔了下去。 施红英高声道:你扇子还没取来?我先把铁枪借你一用。 沈飞云本打算赤手空拳,见铁枪飞来,结合施红英的话,仔细一想赤手空拳的确吃亏。 他和李长柏比试,赢得轻松,只因对方用的是小刀,可以近战,而他的轻功内功轻功皆克制李长柏。 但他领教过叩悲轩的厉害,长剑一出,他若斗得吃力,或许能赢,许清韵教的招术就全泄露出去。 他自信这么难的功夫鲜有人能学,但也更倾向于藏拙。 多谢。沈飞云一把握住震颤的铁枪,可惜我不擅铁枪,只好多谢施阁主美意。在下只擅长两样兵器,一样是扇子,还有一样便是长剑。 他说完转身,看向人群中的高妍,笑盈盈道:高掌门,不知能否将你的宝剑借在下,只为比武一用,即刻归还。 高妍性子害羞内敛,听多了沈飞云或真或假的传闻,不是很敢直视沈飞云,因此被点名后,目光闪躲。 她张了张嘴,准备递过长剑。 大哥高轩按住她的手,一把将佩剑扔了出去,解释道:沈大侠,二妹与你无关,你别说得我们好似很熟。你拿我的剑就是,还望不要嫌弃。 沈飞云接过长剑,出鞘一看,光华满室,顿时赞叹不已。 好剑! 他虽好几年没动过剑,识货的本领却没丢,能得他一句好剑,苦难至极。 他紧握长剑,先是将剑鞘扔还,继而将铁枪一把挥出,直接插在栏杆之中,分毫不差。 叩悲轩高氏,以剑法闻名江湖,而三弟高月早在及冠前,便声名鹊起,他要同沈飞云比剑,顿时引得所有人目光。 沈飞云环顾四周,大言不惭道:我看还是小了些,施展不开,不如我们去演武厅。 好!高月双目晶亮,俨然很是激动。 施红英听到沈飞云说客楼小,当即冷笑出声,下楼跟上。 客楼当然够用,但沈飞云再次用剑,想更庄重,因此才提议去演武厅。 等到了演武厅,两人拱手拜过,同时说了个请字。 话音未落,剑光飞动。 初始,沈飞云因久不碰剑而落入下风,全依仗着轻灵绝妙的轻功周转,才不至于差距过大。 这样一来,有眼睛的人只要稍微会点武功,都能看出他被压着打。 众人站在二楼,探头观看楼下的情景,议论纷纷。 有人看不惯沈飞云,终于逮到机会,兴高采烈道:看来这花花公子也不怎么样,遇上了叩悲轩高氏,还不是要低头认栽。 不然,沈飞云上次止住李长柏,我们看得分明,他的武功毋庸置疑。他这次即便落败,也不是技不如人,而是兵器不称手罢了。 也有人皱眉反驳:不过开始而已,谁说沈飞云一定会输。 李长柏看出沈飞云越来越熟练,趁热闹站了出来,联合湖水老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赌局。 众人一听,沈飞云的赔率低,高月的赔率惊人,纷纷掏钱押在高月身上,还笑李长柏不会做生意,恐怕这次要赔得精光。 李长柏和湖水老人哈哈大笑,将凭票递了出去。 演武厅中,沈飞云并没有倾尽全力,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手中的剑渐渐同他契合,内力也能灌注其中而耗散极小。 他之前一直避开高月的锋芒,见时机成熟,一反常态,猛地使出燕子三抄水中的萍水相逢,迎着高月的利剑,一往无前。 刺啦 漫长而漂亮的火花不停溅落,随着两人移动,拉出圆弧。 沈飞云双手执剑,左脚屈膝支撑,右脚后点,稳稳钉在原地,将内力更多分配到剑上。 他的内力磅礴澎湃,像海浪怒卷,涌起翻腾的海潮。 他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条条绽出,再一用力,便推着向前,眨眼间移动数十丈,嘭的一声将高月压在墙上。 叮的一声脆响,高月的剑裂开,一分为二,上端掉落在地。 沈飞云收剑,挽了一个流畅的剑花,淡然道:承让。 高月抿了抿唇,拾起地上的断剑,低下头来。 你还是一样厉害 虽说如此,他却极不甘心,不是不服气败在沈飞云手下,而是沈飞云根本没尽全力,更多是靠深厚的内力取胜。 果然手伤对沈飞云有影响,从前沈飞云的剑招灵活,出其不意,这一次的招术在意料中,赢得稳却失了灵气。 沈飞云不过懒得用出看家本领,想要藏拙,并没有想这么多。 你很厉害。沈飞云拍了拍高月的肩膀,你的剑招无可挑剔,只是剑招要与内力、轻功配合你若想更进一步,半年之后,你可来找我,我陪你磨练。 高月闻言,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喜出望外,一口答应。 沈飞云赢了,有人叫好,更多的人却愁眉苦脸。 二楼上,李长柏从袋中掏出银子,按凭证发给买沈飞云赢的人。他笑得眉眼弯弯,合不拢嘴。 别急别急,一个个慢慢来。 不远处,施红英一拍圆柱,运起内力,高声道:这里就是不久之后的比武场!比武三局两胜,每个门派出三人,兵器不限。 好!众人将方才输钱的晦气抛在脑后,豪情万丈,齐声应和。 沈飞云飞上二楼,在喧闹中走向高氏兄妹。 即便这样吵闹,两兄妹也立即反应过来,警敏地转身,一下子看向他。 这是你的剑。沈飞云笑了笑,双手递上手中的长剑。 高轩接过,唰地插入腰间的剑鞘中,冷漠道:多谢你的好意,不用你费心。是我们没有调^教好三弟,这是叩悲轩的事。 他这一句话,是在回应沈飞云的邀请。 沈飞云之前对高月说:你若想更进一步,半年之后,你可来找我,我陪你磨练。 可高轩显然不喜沈飞云的为人,代替三弟,一口回绝沈飞云的邀请,也不管高月本人欣喜地答应了沈飞云,显然很是愿意。 沈飞云之前问高妍借剑,他态度冷淡,生怕二妹和沈飞云扯上关系。 可到了高月身上,他也是这态度,生怕三弟和沈飞云一起练武。 沈飞云咂摸出滋味来,好笑道:看来关于我的传闻一定很可怕,说不定就有一条男女不忌,可高大哥你实在不必反应过度,传闻不可信。 高轩摇了摇头,不为所动:不管真假,流言可畏。你是有所不知,因为没人敢在你面前编排,但我们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说到这里,就连沈飞云都被他吊起胃口。 高轩顿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只因你儿时来叩悲轩切磋过一段日子,我们就成了你的那啥就连年过半百的扫地大妈,古稀之年倒马桶的大爷,也没有被说书人放过。 沈飞云: 第79章 沈飞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当初在涵娘的酒馆里,也听见一些风言风语,什么莫听风为他了跳崖自尽之类的。 但 和一整个叩悲轩的人有染,上下男女通吃,年龄不限,就连五十多岁的扫地大妈,古稀之年倒马桶的大爷都不放过。 这未免太骇人听闻,显得他简直禽兽不如! 沈飞云讷讷道:我倒也不是这样的衣冠禽兽。 高轩侧过脸,不过看他,十分冷酷:你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流言可畏,流言可畏啊 高轩说完,直接拉着二妹高妍离开,边走边摇头叹气:不过两天,李长柏已经声名狼藉,从一代青年才俊,变成了沈飞云的胯^下之客,看来三弟也免不了又要哎 沈飞云: 很不巧,他听得见。 经过沈飞云和高月两人的打斗,很快这演武厅一片热闹,更多的人下楼比武练习,为不久之后的武林大会热身准备。 沈飞云闲着没事,坐在二楼看了一会儿,但并不安宁,间或有兵器从楼下飞来,正对着他。 他本有些坐不下去,但被人恶意针对,还偏就稳稳地坐着,喝着热茶,泰然自若。 再有刀剑飞来,他只一振袖,兵器便原路返回,且速度极快,呼啸着穿过主人的脖颈、□□,叫人要么后颈发凉,要么叫人有一种失去什么的错觉。 几次过后,众人渐渐摸清沈飞云的脾性,不敢再自讨没趣,悻悻收手。 这些人要么是看不惯沈飞云风流成性,要么是气愤沈飞云害他们输了不少钱,因此才会义愤填膺,故意做出傻事,想要教训沈飞云。 但沈飞云最信奉礼尚往来,想看他出丑,真难如登天。 他坐到傍晚,吃完饭回到房间,不见苏浪,又等了许久,还未见到人影,于是去找施红英。 分卷(55) 施红英正坐在客楼里和人打牌。 沈飞云走到她身旁,叩了叩桌角,微微俯身道: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急着回侯府,你借我一辆马车,我明日奉还。 这有什么。施红英打出一张牌,头也不回,直接抬手招来一个弟子,叫弟子帮忙去驾车。 沈飞云随弟子来到后院,从弟子手中牵过骏马,接过鞭子,笑道:不必劳烦小哥了,这等细枝末节的事,我自己来即可。夜已深,小哥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也能精神百倍。 他这样体贴,叫弟子很是受用,当即感谢两声,转头回到了落英阁内。 施红英见弟子没多久便回来,奇怪道:你怎么去去就回,不将沈飞云送到侯府? 弟子将沈飞云的意思复述一遍,赞不绝口:沈大侠为人体贴善良,就连我们这样微末的弟子,也都客客气气相待。 那倒是,施红英嗤笑一声,他这人心里想什么,我们难以揣度,但表面功夫是做得足。 说完,没有任何怀疑,继续打牌。 等到三更半夜,施红英起身,懒懒开口:不打了,明天继续,今天真是累得很。 众人纷纷同她调笑着告别。 施红英笑骂两句,起身走去主楼,还没迈上台阶,就听得门口仿佛有骏马喘着粗气。 她皱眉走到门口,握着白灯笼,提起来一照,只见一匹黑色骏马停在门前,不是别的,正是骆湖常用的那一匹,白日里也是乘坐这一匹离开。 施红英想了没多久,当即脸色一沉,急匆匆跑回客楼,将弟子从牌桌上挖了出来。 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弟子看她脸色,大气也不敢喘,一溜烟儿跟着走到门口。 施红英指着眼前的道,问:沈飞云从哪边走的? 那边。弟子略一回想,朝着林中的方向指去,我瞧见他先是往那边去了,后来又折回官道上,好似一开始走错路了。 见鬼!施红英怒道,你确定他从这边走?那边是树林,有着去往兖州的小道,他怎么可能驾车从这离去,除非他无论回侯府,还是要去宜辉坊,都应从官道离开。他这样机敏的人,绝无可能走错路! 她二话不说,抬手给了弟子一巴掌,冷笑不止:这么重要的细节,你瞧见了,却不往深处想,立即来禀告我,还要我来询问,我养你此等废物何用! 弟子被打懵,怔在原地,低头唯唯诺诺。 施红英不再犹豫,立即喊来一批落英阁弟子,连夜骑马朝着侯府赶去。 她们追逐去时,沈飞云路途过半,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来到长安另一边。 驾!沈飞云大喝一声,行得飞快。 他还不知道因为黑马赶回落英阁之故,施红英据此猜出他劫走了骆湖,正在后面追来。 又拐过一条长街,远远看到一行人从另一条街道尽头走来。 沈飞云放缓速度,想要叫他们让开,却在看清来人之后停下马车。 闫肆!他大喊道。 闫肆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惊讶,问:你不在落英阁?我正要去找你。 沈飞云不待多想,立即明白过来他前日扔给闫肆一块玉佩,说服对方转头简亦善的阵营。今日简亦善封王,他们便明白过来,于是来找沈飞云。 沈飞云正色道:你们随我回侯府商议。 加上一批圣火教的人,走得慢了些,但还好这一批教徒都会武功,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到侯府。 侯府旁有人看守,见这么多人,早在远处就要拦截。 沈飞云只好起立,高声道:放行 他二十年间不常回府,但近两年都待在长安,时常回来,又因他生得出类拔萃,因此看守的人都认识他,听到他发话,当即让出一条路来。 等进了门,不多时,沈照和石莉萍便走了出来,点起客厅中的烛火。 沈飞云还未开口,石莉萍瞧见他身后的闫肆,忽地脸色一变。 石莉萍生性淡泊,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叫她改换神色,可此刻她却双唇紧抿,苍白的脸色隐隐发青。 沈飞云早在漠北,就从简亦恪与莫无涯两人的话中,串联起蛛丝马迹,猜出母亲原是燕国人,因此认识闫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闫肆冲她点点头,客气道:石夫人。 石莉萍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对闫肆说出一句话,只转身拍了拍沈照的肩,轻声耳语:我有些不舒服,被吵醒困得很,你们聊,我再去好好歇息。 沈照体谅石莉萍,点头,将人搀到后面,这才再次出来。 沈飞云!这究竟怎么回事?没了夫人在场,沈照大发雷霆,他有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就是被燕国贼子杀害。 就连沈飞云的父母也是死在燕国余孽手中,他好让沈飞云过得快活逍遥,从未在沈飞云面前提及此事。 致使沈飞云竟将仇人领进家门! 是他的错。 沈飞云不管这些,莫无涯已死,圣火教又在湖水老人的挑拨下,于两年前灭了小半,因此他心中没有太深刻的仇恨。 父亲。沈飞云分外沉静,我带闫长老来此,是有事要同你商议。 他将手中拎着的骆湖,一把甩到沈照脚下,接着悉数交代自己的所思所想。 皇帝熬不过月底,今日封简亦善为贤王,又不允许简亦尘回京,显然是有意将皇位传位简亦善。 而简亦尘狼子野心,居心不良,策反兖州,准备和沈照的军队一决生死,而后杀死简亦善,夺取皇位。 说完这些,沈飞云笃定道:我们只需派圣火教的人,前往兖州堵截,拖住他们,而后即可积攒实力,专心对付简亦尘。 沈照闻言,沉默良久,不置可否,感慨道:你小子看着不着边际,没想到想得不少。 事已至此,想得少,死得快。沈飞云冷淡道。 圣心不可妄自揣度。沈照语重心长,若是一道圣旨下来,传位给废太子,抑或给征西将军,我们便成了罪人。 沈飞云刚想反驳,却立即住嘴,好险将心中所想说出。 凭沈照的实力与圣眷,几可左右废立,又何须仰人鼻息。可既然沈照如是道,便是在装傻,不想同沈飞云再多说。 果然,沈照下一句开始赶人:你回去睡觉,这不是你能操心的事,我再同闫肆好好交谈。 是。沈飞云松了一口气,立即回房休息,可洗漱完躺进被窝,又觉得空空荡荡,身旁好似少了一个人作陪。 苏浪沈飞云喃喃自语,二十三年,我活得轻松恣意,怎遇见了你,无端操这许多心,睡也睡不好? 他翻覆到半夜,才勉强有了睡意,可睡得极浅,稍有风吹草动就能惊醒。 第二日,沈飞云坐立难安,索性到武库中,打开自己专属的一个柜子,深思许久,掠过好几把扇子,最终停在一把积灰的长剑上。 沈飞云抽出长剑,拿过架子上的白布,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而后放下白布。 顷刻间,光华满室。 他练到傍晚,大汗淋漓,归剑入鞘,心想,他儿时也曾和苏浪比试过一次。 他爱极苏浪用剑的模样。 他在武库中,不会有人打搅,洗完澡去吃饭,饭菜都已全冷。 饭桌上,沈照和石莉萍都已离去,只一人还端坐着,挑挑拣拣地吃着桌上的残羹冷炙,碗里的饭都扒拉干净,想来是在等沈飞云无疑。 沈飞云高兴地走上前去,一把搂住来人,在鬓边轻吻一下。 简亦善立即懵住,回过身来,皱眉不适道:你吃错药了? 沈飞云: 罢了,你若想,我忍着就是。简亦善拳头紧握,忍辱负重。 不必。沈飞云讪讪松手站直,好久不见,我忍不住和你开个玩笑哈哈哈这个新的玩笑,看来整到你了。 哈哈。简亦善也干巴巴地笑了两下。 笑完,他发现不对:好久不见?我们不是两天前才从落英阁分别么? 沈飞云: 那是苏浪,你小子还挺入戏? 第80章 沈飞云咳嗽两声,实在不想和简亦善拉扯,便正色问道:你来此找我,所为何事? 简亦善闻言,也收起不正经,忽地变了一个人似的,神色肃穆。 他问道:红英同我说,你拦截了骆湖? 施红英昨夜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追上沈飞云,被看守的士兵拦截在百丈远的街道中。 她一是气不过,二也是忌惮沈照,虽沈飞云同简亦善是密友,却不知沈家风向如何,怕耽误事,这才去找简亦善通气。 简亦善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才来试探沈飞云的口风。 他的问话原无任何问题,可落到沈飞云的耳朵里,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味,顿时间心生不悦,暗恨简亦善重色轻友。 瞬息而已,沈飞云也来不及思考过多,只晓得自己倾向老友,为苏浪操心劳碌,可对方却还不一定买账。 沈飞云似笑非笑地问:是又如何? 简亦善多了解沈飞云,一看便知他这是生气了,于是放下筷子,举起双手,语气无奈地解释。 我就问一下,问一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想太多。红英来找我,我不好意思推拒,只能代她出面。你无论怎么回答都行,就是放个屁,我都觉得是香的。 沈飞云被逗笑,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才是简亦善真正的样子,无赖。 简亦善松了一口气,继续:其实你没有必要拦截。 为何?沈飞云有了闲心,拉开一把椅子,坐在简亦善身侧,耐下性子去听。 让兖州反。简亦善掷地有声。 沈飞云心猛然一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友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时他才恍惚反应过来,施红英就算与简亦尘勾结,可到底和老友关系更加亲密,多少也会助力帮忙。他之前一直认为,兖州反,对简亦尘助力更大,可细细一想,极有可能是简亦善的主意。 为何?沈飞云追问。 因为即便到了这时候,我仍不确定。简亦善略带歉意,我是圣上的侄子,可他有两个亲生的儿子,大哥被废已成定局,二哥却骁勇善战,我需要一个理由,来叫他彻彻底底成为废子。 沈飞云沉默半晌,自嘲一笑,哑声道:你一早就想好了? 至此,一切都变得清楚起来,落石也缓缓升上水面。 他这样机敏的人,瞬间变化的神色已说明他明白简亦善的所作所为了。 简亦善呜咽一声,不知要如何坦白,实在忍受不了沉默,才伸手拉着沈飞云的衣袖,低声道:能让一个人出局,也能设陷叫第二人出局。三个人的局,不是看谁脱颖而出,只是看最能苟且,如今看来,是我稳住脚跟,没有跌倒。 沈飞云想抽回衣袖,可到底十多年、近二十年的情谊在,最后有些自暴自弃,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老友的所作所为。 只是迫不得已,并不代表毫无怨言。 简亦善拍了拍他的手,察言观色,立即将椅子挪近一步,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问我,我绝不隐瞒,统统都说给你听。 沈飞云想了一下,皱眉问:前几日你在落英阁,和施红英说了什么? 那一日,是苏浪去谈的。 沈飞云疑心,很多事都是苏浪在洽谈,替这没心没肺的简亦善兜底。 当然,现在也不能再说简亦善没心没肺,能将一件事隐瞒三年,且在自己这老友面前隐瞒三年,装得滴水不漏,面子功夫不必自己差了。 简亦善坦然直言:去叫施红英递信,兖州一反,联合兖州牧,咬定是简亦尘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如此一来,圣上绝不会信二哥。 果然如此。 沈飞云忍不住长叹,摇头问道:噬心蛊是谁要给皇帝下的,一点金里的毒又是谁授意的? 这是第二个问题,且比前一个更加辛辣。 这是快三年前的旧事了。 因这一件事,皇帝认定是简亦恪下毒谋害,废除其太子之位,又烧毁遗诏,连贬太子一派。 简亦善扯近沈飞云的衣袖,沉声道:噬心蛊自然是大哥的手笔,一点金里的毒是二哥干的好事。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这两种蛊毒都出自落英阁,由红英亲手交给我,又被二哥要了过去。简亦善垂眸,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微笑。 他意识到自己笑了,很快撇了撇嘴,至少明面上如此,我不过是经手的人,何其无辜。 你和施红英的确无可指摘,沈飞云面色冰冷,轻笑一声,最高明的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唆使他人,自己装得愚蠢,叫人不设防,根本不把你当做对手来看待。 简亦善松手,挠了挠脸,低头道:我是不大聪明。可忍不住笑出声来,人不用太聪明,笨人能指使聪明人为我做事,这就足够了。 沈飞云一想,的确如此,苏浪两年来都顶着别人的样貌而活,可不是为简亦善瞻前马后? 你是来同我坦白的?沈飞云问。 他现在已经明了,或许白日练了太久的剑,此刻有些疲乏,不想再说下去,只情愿好好睡上一觉。 也不是。简亦善抬头,神色尴尬,是你问起,我看你一脸了然,怕你生我气,自此失了你这朋友,因此才坦白。 那你来干嘛,就为了帮施红英问一嘴?沈飞云说完,直接起身,显然不愿再多做停留,准备离去。 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简亦善鼓足勇气,我本来想等事成之后再来见你,可有些话实在传得太离谱太邪门,我不得不交代一声那啥咳咳,听闻你倾心于我 分卷(56) 沈飞云: 他没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简亦善一咬牙,大义凌然,颇有些舍生就义的味道,把头一扬,紧紧盯着沈飞云的双眸。 他认命道:我除亲人外,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之一。我虽不爱男子,但如果是你 一句简单的话说得磕磕绊绊。 沈飞云还没听完,就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沈飞云怒而打断:够了!不必再说! 简亦善见他如此,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测,果决道:我也必不负你,我有太多红颜知己,但保证从此以后,蓝颜知己就你一个。 他实在不能失去沈飞云这个朋友,就算是强迫自己,也要留住沈飞云。 沈飞云听不下去,骂出人生中第一句脏话。 放你的狗屁! 沈飞云气急败坏:我瞎了眼也看不上你,你但凡去照个镜子,就该明白,和我站在一起,犹如麻雀站在鸿鹄身旁,你简直就是癞ha(屏蔽词)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简亦善:呃也没有那么夸张吧,顶多就是鸭子和鸿鹄的距离,把我比作麻雀太伤人了。 沈飞云:把你比作鸭子,你就开心一些是吧? 简亦善沉默一下,也怒了:够了够了,别再取笑我了。不如说说另一件事,看来你对我是真没那心思,那你他娘的还和我睡? 沈飞云: 我那是和你睡么?我那是和我拜堂成亲过的夫人睡。这一点,难道心里没点数的吗? 他知道苏浪扮演过好友,这件事,是说,还是不说呢? 说了,以简亦善的性子,以后肯定拿这件事嘲笑他,翻来覆去地在他面前提及。但如果不说,虽可以堵住老友的嘴,但等于自认和简亦善睡了。 不等他想明白,简亦善收敛神色,一本正经道:闲话少说,我此次前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终于说到正题,沈飞云就知道这混球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有事相求。 简亦善道:明日圣上召见你,肯定会问你噬心蛊和一点金的事,你知道该怎么答么? 这和他之前的坦白联系起来,并透露一个讯息明日皇帝召见沈飞云,是为了一桩旧事,看来这桩旧事成了皇帝的心疾,在临死前询问,极有可能左右最终决定。 我该怎么答?沈飞云恍然大悟,却装聋作哑。 简亦善循循善诱。 噬心蛊是谁下的? 不知。沈飞云只摇头。 你就说是简亦恪下的。简亦善抿了抿唇,恳求。 我又如何得知此中隐秘,当真不知。沈飞云坚持如此。 你知道的。简亦善继续说,一点金明明是解药,可里面带毒,是简亦尘下的。 你是叫我说谎。沈飞云笑了,他们虽然是凶手,可你才是教唆他们的人,说到底你才脱不了干系。问起来,我要么全说不知,要么全说知道,将你一并交代出去。 简亦善急得快哭出来,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心实意。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他霍然起身,忘了两人还有流言,一把抓住沈飞云的手腕。 你肯定在同我开玩笑,我都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你这人说过的谎写成字,都能铺满一整个长安。在这节骨眼上,你就顺水推舟,帮兄弟我一把。来日荣华富贵,我包你享受不尽。 沈飞云轻蔑道:我像是填图荣华富贵,只顾自己享乐的安逸之辈吗? 你可太是了。 简亦善摸了摸鼻子,违心开口:知道你清正廉洁,为人刚正不阿,这点小恩小惠绝收买不了你。你住在烟花之地,也坐怀不乱,看来绝世佳人也动不了你的心 这个倒是可以。沈飞云插了一嘴。 简亦善颇感意外,适时联想到自己被睡了这一传闻,当即悚然,口不择言:我不过蒲柳之姿,当不得绝世佳人这一谬赞。 沈飞云乐不可支,笑骂:去你的,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简亦善见他露出笑模样,立即随上:求你,就应允我的要求,不然我必死无疑。你想要什么绝色佳人,我都给你网罗过来。 沈飞云冷酷道:我要施红英。 朋友妻,不可欺,这就有点过分了。 简亦善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三秒,梗着脖子道:你胃口不小啊,施红英你都看得上,我诚心劝你放弃。就她不行,除了她,你就是看上我,我都洗干净,自动自觉地每晚钻你房间,帮你暖被窝。 沈飞云算是明白,简亦善此人没脸没皮。 一旦试探清楚,自己对老友没有意思,什么调戏自己的话,都能说出口。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答应:可以。 简亦善一把握住沈飞云的手,重重甩了几下,激动不已,欣然道:你肯定会答应,到了这地步,你要是不答应,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也太假。我保证给你送上绝色佳人。 滚蛋。沈飞云抽手,有些心累,天色已晚,你要回去,还是留宿侯府?我想躺床上好好想想,将事情梳理清楚。 好。简亦善搓了搓手,我就住侯府,明天同你一起面圣。 沈飞云走到房门口,简亦善也跟了过来。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沈飞云无奈地指了指西厢,你的房间在那里,想来不用我带你去。 简亦善不理他,踌躇一阵,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有意骗你,也不是主动争抢,实在被卷入其中,不得不 不得不如何,他又说不下去。 沈飞云等了片刻,打了个哈欠,语带疲乏:我都懂,你不必多说,说得多了就客套。 不。简亦善十分坚定,我要和你说清楚,你知道是一回事,我有没有交代清楚,这关乎我能否安心,不必见到你就心存欠疚。 好,你说。沈飞云点点头。 简亦善闭上双眼,复又睁开,喉结滚动,几次张嘴都没有出声,最后终于开口。 我不过想安居一隅,可父亲动作不少,圣上起了疑心,三年前召我入京,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一步。我不想死,只能在别人杀死我之前,先将想要我小命的人杀死。 他一把抓住沈飞云的肩膀,垂下双眸,无意识勾起嘴角。 我能活到今天,全靠装疯卖傻,可别人推着我往前,将我杵在枝头。箭打出头鸟,我就是再蠢笨的一只麻雀,也要在别人的算计下,浴血重生为凤凰了。 说罢,他抬眸轻轻扫了沈飞云一眼,立在门外,上半身却倾过,温柔地在沈飞云唇边落下一吻。 沈飞云全无防备,一下怔住,等恍惚回神,对方却轻笑一声,呢喃道:论绝色佳人,你就是 这太过了,沈飞云措手不及。 身体比脑子更快,嘭的关门声响起,沈飞云才发现自己将人狠狠推开,猛地合上了木门,毫不犹豫地落上门栓。 这是错觉。他难以置信,更难以接受,失魂落魄地走到床边,坐下。 很快,门外再无人声。 沈飞云想了许久,终是无法自欺欺人,也难以分辨简亦善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只看出,简亦善最后抬眸扫视那一眼,极具压迫,势在必得。 末了,他狠狠一捶床板,懊恼道:这肯定是苏浪! 说谎成性,嘴里没一句真话的苏浪。 小骗子! 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相信,方才亲吻自己的人会是多年老友,会是简亦善那花花公子。 与他不同,有关他的传闻十有八^九是假的,但有关简亦善的传闻却大多为真。 沈飞云坚信,简亦善的心就像是一朵月季,有着好几片花瓣,每一片都爱着不同的姑娘,而最浓最烈的那一片则给了施红英。 绝没有他的位置。 翌日,沈飞云因为睡得太晚,还要简亦善来叫醒。 沈飞云几乎一晚没有睡好,早在夜晚想好对策,一把将老友拉近房内,关上房门。 你要做什么?简亦善的神色已不可单用惊恐来形容。 少废话。沈飞云一把将人推到床上,开始动手扒人衣服。 简亦善仅凭那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是沈飞云的对手,蹭得丝被乱成一团,也到底没有挣脱。 我日你个沈飞云,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敢霸王硬上弓,我一定请上十个八个绝世高手,把你摁在地上,狠狠地上回来 说着,他呸了一声,改口:我上你个头,吓得老子说错话了。我一定要那十个八个绝世高手,一个个轮流 够了。沈飞云看清,这的确是简亦善,而非苏浪假扮的,立即替人整理好衣物。 虽面前这人是简亦善,可昨夜那人却未必。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沈飞云假惺惺地替人拍了拍衣服。 你吃错药了?简亦善几近崩溃。 沈飞云深吸一口气,诡异一笑:对,吃错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ha蟆是屏蔽词,影响阅读体验实在不好意思。 1.此文晋江独家授权,只有晋江是正版 2.感谢所有观看正版的小天使,亲亲抱抱举高高 3.其余创建网站爬虫扒文非法盈利的赖皮盗文狗请自重,请勿知法犯法侵权 第81章 进宫的路上,简亦善还不住骂骂咧咧。 沈飞云,你就是有病吧?有病我劝你早点吃药,别讳疾忌医,拖着不治,疯了一样强拉我进房间,还脱我裤子 你再多说一句试试。沈飞云揉了揉眉心,我会教你知道,我不仅要强拉你进房间,还要做一些别的事。 简亦善顿了一下,抿了抿唇,而后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你还会做什么? 挠你痒痒。沈飞云冷酷道,就算你满地打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朝我跪地磕头求饶,我也绝不放过你,势必要你笑得抽筋。 的确是了不起酷刑。简亦善并不十分害怕,淡淡地笑了一下。 沈飞云心事沉沉,没有表露太多情绪,只在右手不自觉握紧之时,才会偶尔想起将素面扇落在了宜辉坊。 就算不去宜辉坊取回素面扇,至少也应该在侯府的武库中拿上一把。 他双手交叠相握,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马车走得并不快,天刚蒙蒙亮,今日休沐有的是时间。既然就连简亦善都淡然自若,还有心情同沈飞云调笑,那沈飞云也就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去担忧会否迟到之类的问题。 到了宫外,一名带刀的虬髯大汉瞧出这是简亦善的马车,便朝着马夫拱手一拜。 贤王随我来。他大声道。 宫内不能策马,沈飞云便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虬髯大汉见到沈飞云,有些惊叹,只是转瞬即逝,很快收敛好神色,又冲他招呼:沈公子也一并跟紧我,莫要随意走动。 自然。沈飞云神色淡然,多谢提点,今日也麻烦多照看。 一定。虬髯大汉点头应下。 走了不少路,赶到长生殿前,外围的积雪还未消融,此处却早有人清扫干净,也不论皇帝沉珂卧榻,无力出门。 虬髯大汉至此停住,恭敬道:贤王、沈公子,里面请。 他自己站定,立于阶下,再不移动分毫,只面无表情,像尊石佛般一动不动,静默地注视沈飞云迈步而上。 上一位北衙禁军统领便是在不远处掉的头,为沈照所杀,他比周思然知情识趣,知道木讷一些更好,虽可能捞不着更多好处,却也不容易丧命,于是多余的话一字不说。 沈飞云刚走到门前,李由便将们打开,低眉顺目,候在门口,弯腰道:等待贤王多时。 明明沈飞云走在前面,简亦善缀在他右后方,可李由一开口还是先喊的简亦善。 李由贴身照料皇帝几十年,最是清楚皇帝的心思,又因皇帝病重,因此许多事情经他转述传达,渐渐势力和权力大了起来。 好在有个沈照压着,且他到底是根老油条,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并未惹得天怒人怨,众人都还算迁就忍耐他。 此刻他收起往日的高傲,颇为乖顺,很是敬重简亦善。 他的态度几可代表皇帝。 沈飞云一见,心中有了数目,又听见李由毕恭毕敬道:沈公子,陛下等候你多时,十分想念你,请随老奴去见见陛下。 这话说得让人舒心,将高高在上、掌握生杀的皇帝,描述成了等候沈飞云的老人,几个字间便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 两人一同进殿后,李由快步走到床前,跪在皇帝耳边,大声道:陛下,你等的人来了。 皇帝终于睁开浑浊的双眼,只是双目中一片黑红,就连眼珠也不明显,糊成一团看不清楚。 过过来 他冲着沈飞云招手,声音仿佛自黄泉之下钻出,下一瞬就极有可能断绝。 沈飞云不爱瞧见别人死在眼前,因此心中已有些不舒服,凡此时刻,脸上极其淡漠,游离于人世外一般。 沈二皇帝转过头,艰难地抬动手臂,却终究无力垂落。他已不是算在说话,重复喃喃:沈沈 分卷(57) 李由适时向沈飞云解释:公子同侯爷年轻时生得有三分相像,陛下病中认不清人,应当是将公子认作侯爷了。 沈飞云本感沉重万分,闻言却不禁微哂。 看来李总管不知他是沈照夫妇的养子,并非亲生,这才出言讨好。 果然是人精。 就连皇帝临死前,病得神志不清之时的呢喃,都能被随口拿来胡诌,当做人情转头卖出。 伯父。沈飞云坐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用上巧劲拾起皇帝的手,指尖搭在手腕上把脉。 几下微薄的脉动过后,他确认无误,已经没救,且就这几日之间。 啊皇帝喉间发出不似人类的声响。 他听到沈飞云唤他,眼中糊成一片,瞧不分明,耳朵也不灵敏,辨不出嗓音,只晓得有人称他伯父,因此把沈飞云当成了简亦善。 下去。 这两字说得干脆利落。 沈飞云略感惊讶,缓缓松手,疑惑着起身。 不是。李由微笑着按住他,公子误会了,陛下将公子当成贤王,这才叫你下去,并不真是指你。 沈飞云将信将疑,重新坐定。 果然皇帝使出力气,下一刻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抬手,嗬嗬有声:沈你来了么 一句话没头没尾,断断续续,听得沈飞云好不难受。 李由回头,语带歉意:贤王,还请你回避片刻,等陛下同沈公子叙完旧,再同王爷交谈。 简亦善深知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这般情景下,笑也不是,哭丧着脸也不是,只面色沉静,点头告退。 室内很快只余下三人。 沈公子,陛下有话要问你。李由开门见山道。 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隐瞒。 信得过公子的人品。 李由这一句话说得,叫沈飞云忍不住大为感叹。 别的不说,他如今是何形象,他再清楚不过,那是满门通吃,连扫地大妈都不放过的狠角色。 说信得过他的人品,当真是一句缓和的场面话,类似于碰面寒暄所用的你吃了吗今天好似有些微冷,叫人会心一笑,心中熨帖罢了。 李由趴到皇帝耳畔,轻声道:陛下,沈公子已到,如今就在床边,老奴待会儿问,陛下满意便点点头。 皇帝病得太重,也不知为何还能听懂李由的话,或许因为从小相伴,颇有些亲人间的情谊在。 快问。皇帝猝然点头,反手握住李由,眼角渗出泪花。 李由恳切道:沈公子,这些问题事关紧要,还请以天下苍生为重,不要顾念贤王一人,因此说出违背心意的话来诓骗我们。 这是自然。沈飞云郑重颔首。 李由笑了笑,权当例行公事,倒也不在乎沈飞云的回答,或是心中早有定论,沈飞云再说出花来,他也难说相信。 第一个问题,李由缓缓道,当初噬心蛊究竟是谁所下,从何而来? 沈飞云一听即知,虽有两个问题,但前一个无关紧要,只为了隐住后一个问题,叫他掉以轻心罢了。 因为噬心蛊是谁所下,早有定论,即便皇帝后来想出一二奇异之处,也不会全然推翻,毕竟当初简亦恪被拆穿后的反应,早已说明一切,没有任何可以为之辩驳。 至多,再往深处想。 简亦恪缘何能够如此胆大包天,恐为人所利用,而唆使他的人,最明显的便是一直为他献上民脂民膏的圣火教。小公子莫听风同太子勾结多年,嫌疑最深,有了他,几乎不用再想他人。 而简亦善从施红英手中得到蛊毒,又被简亦尘要了过去,这些人中,简亦善的看来最是无辜。 如果追究,蛊毒来源于施红英,她是何目的? 简亦尘又怀着何种心情去讨要蛊毒,最后转交给莫听风? 弯弯绕绕思考下来,皇帝心中被绕进去大半,两年中才会不让简亦尘回京,又重用提拔简亦善。 而这许多,最关键的是,噬心蛊从何而来,转手几人。 沈飞云昨夜早已想得一清二楚,可却当做头一回听到这问题,开始深深思索起来。 公子慢慢想,李由道,这些事可要想仔细,一个不留神,若是被人蒙骗还好,如果刻意说了假话,日后陛下好全彻查,可是欺君之罪。 说到此处,李由笑了笑,补充:公子肯定也不想伤侯爷的心,叫他为你扫尾操心。 沈照说一不二,权力极大,他这是告诫沈飞云,别妄图叫沈照帮忙兜底,否则真是伤了忠心耿耿的老臣的心,叫沈照难堪。 我只说自己清楚的,绝不作假。沈飞云神色泰然,不卑不亢,边回忆边道,噬心蛊的来源并不清楚,但我是如此猜测的 接着,从三年前青州开始讲起,醉春楼、宿雨峰分坛。 再到玉枫楼被莫听风劫持,凌霄观会面,而后随太子赶往大明宫。 最后就是漠北苍风城,别雪酒肆与莫无涯一战。 这些说明白,费了大半个时辰,事无巨细,惟独隐去了前几日,自宜辉坊到落英阁的发现,隐去了昨日侯府同不知是简亦善,还是苏浪的交谈。 这样一来,太子用噬心蛊给皇帝下毒一事确凿无疑,而简亦尘坐收渔翁之利的心思也溢于言表。 更何况 李由又问:听公子的意思,一点金里面含毒,是二皇子所为? 他可没有这么说。 沈飞云模棱两可:我方才把脉,伯父如今的脉象,是中了稀释过的玄火剧毒,如果不是被下在一点金里,恐怕就要怀疑御膳是否可疑。 他给出两个选择,实则无异于坦白。 一切都是简亦尘所为,不过我得罪不起他,你们心里明白就好,我没有直接承认,是你们猜出来的,与我无关。 老奴知道了。李由显得很感慨,不知是真是假,叫人捉摸不透。 他沉默了片刻,寂静中面上神色多次变幻,是感慨过后的极悲沉。他握住沈飞云的手,眼中已泛起热雾。 陛下一生命途多舛,少时鞑虏屡屡来犯,先皇挥霍,冗兵耗费巨大。陛下承蒙侯爷倾力支持,方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励精图治,使得国库充盈,裁冗兵、建精军,灭大燕余孽,除匈奴边夷。 这一段话说得情真意切,就连沈飞云都几乎要为他掬一把同情的热泪。 李由抬手,用生了白斑的手拭去眼泪,接着道:也正因一心扑在国事上,又深爱元后,是以子嗣稀薄。唯二的皇子,他都尽心尽力地抚育成才,可 沈飞云拍了拍李由的后背,安抚对方。 可皇子却各自为政,全不领陛下这一番老父的拳拳爱切,真是 李由说到这里,哽咽不止,再说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整本书里,只有许清韵说实话,别人的话听个响就得了,哈哈哈。 1.此文晋江独家授权,只有晋江是正版 2.感谢所有观看正版的小天使,亲亲抱抱举高高 3.其余创建网站爬虫扒文非法盈利的赖皮盗文狗请自重,请勿知法犯法侵权 第82章 沈飞云还能如何反应,只得哄着李由。 李由说完皇帝如何不容易,又开始诉苦,讲自己这些年的辛苦,任劳任怨,还曾遭受废太子的监^禁,一度以为自己就要随皇帝驾鹤西去。 他说得动情,又极富技巧,沈飞云听来也倒没有太过厌倦,甚至还有些津津有味。 沈飞云觉得意犹未尽,李由却点到即止。 李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眯起一双通红而浑浊的老眼,强颜欢笑道: 陛下交代老奴的问题,公子答得再详尽没有,实在感激不尽。许多事不必追究得太分明,公子以为呢? 得过且过。沈飞云信口随了一句。 李由点头起身,也扶起沈飞云,道:不瞒公子,陛下病得太重,太医说是熬不过这个冬日,时日无多。老奴自幼伺候着,如今也想单独陪陪陛下,还请公子谅解 沈飞云一听便知,单独两个字,是在委婉地逐客。 他原本计划着,离开前要说一些漂亮的场面话,比如伯父洪福齐天,一定能转危为安。 但李由既然承认时日无多,他也不便再说这样的话,显得在打脸一般,不懂人话,瞎客套。 沈飞云当即知情识趣道:我这就走,听说有道馆灵验得很,我去为伯父祈福。 李由领着沈飞云往外走,破涕为笑,连连夸道:难为公子这样上心,也不枉陛下时常念叨公子。 沈飞云暗笑,两年来他从未被召见,皇帝恐怕还不待见他,嫌他风流满天下,给痴心的沈照抹黑,真念叨他也是斥责。 说话间,沈飞云告别,刚走到门外,想拉着简亦善一起离开,便听见李由喊道:贤王请留步,陛下有请。 沈飞云见老友进门,觉得自己等候也没有什么滋味,便迈步向外,好一阵后走出宫门。 他钻进马车中,等着简亦善一同归家。 可等到饥肠辘辘,日薄西山,简亦善也未出来。 正当他开始略感焦急之际,虬髯大汉疾步而来,同他说:沈公子不必再等,请容我派人送你回侯府。 沈飞云想了一下,微微抿笑道:有劳。 三日后,兖州反。 次日,罢免简亦尘的消息传遍长安街头巷尾。 一切诚如沈飞云所料,是一早落入苏浪与简亦善的算计中。 除夕夜,皇帝薨。 是夜,沈飞云吃完晚饭后,趁沈照入宫,问石莉萍:母亲,你是燕国人? 石莉萍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接着若无其事,淡然将菜放入口中。等细嚼慢咽,擦干净嘴后,她才掀起眼皮,懒懒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父亲曾兴兵围剿燕国,你又为何肯嫁给他。沈飞云右手紧握筷子,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 石莉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正是因他带兵攻打我们,我才最终嫁给了他。 为何?沈飞云倏地抬头,分外以后不解。 因为我的父母是燕国皇室的奴仆。石莉萍平静地叙述,语调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奇异,燕国被灭后,他们被迫殉葬。我因根骨奇佳,且自幼伴随公主长大,因此逃过一劫。 沈飞云哑然失语,不知如何分辨,只好一言不发。 石莉萍揉了揉眉心道:那次浩劫死的多是皇族子弟,只公主在外未被杀死。其余死的奴仆,不是为武帝所灭,反是死于燕国人之手,被活生生填入坑中。我就站在公主身旁,眼睁睁瞧着。 她口中的公主,想来是慕容雪,也就是改名异姓后的许清韵。 父母被推入坑底,百十人凄嚎,我却将他们呼唤我的声音,从那凄嚎中分辨出来。几十年来,我耳畔从未停过这声响,总听见他们叫我 石莉萍怔了片刻,柔声道:我总觉得,能一直听见这惨叫声,是他们没有离开我,至今仍在守护我。 沈飞云肃然起敬,佩服起母亲的好心态。 或许,到了这地步,石莉萍还能安然地过着日子,也不得不苦中作乐。 石莉萍将碗筷叠了起来,收拾片刻,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忽地佝偻起来。 沈飞云还以为就说到此,往灯下一瞥,忽地发现母亲鬓边白发丛生,顿时心中一酸,准备出言宽慰几句,而后回房歇息。 可石莉萍却放下碗筷,忍耐片刻,等面色沉静后,继续说了下去。 他带兵攻打我们时,我加入燕国军队,打到最后,浴血力竭,等再度醒来,就是在他的军队里。原来我只穿了一袭白衣,又是女子,他们以为我是被误伤的,就救了回来。 沈飞云终于明白来龙去脉。 石莉萍不善言辞,说了这许多话,觉得已经足够清楚,至于和沈照如何相恋结婚,则不在她考虑范围内,因此略过不表。 沈飞云长叹一口气,问:你恨过父亲吗? 石莉萍当真想得十分认真,沈飞云毫不怀疑,二十多年里,她一定考虑过千百次,可每一次或许都要再由头想过。 可每一次答案都相同。 她说: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恨不恨沈照,可她稀里糊涂来到了中原,稀里糊涂地同沈照成婚生女,因此恨不恨她不知道,但她的确是爱着这个男人的。 一刻钟后,烛火快要燃尽,周遭开始变得昏黄,于是两人都懒得再说话,转身各自回了房间。 接着便是发丧,新君即位。 至此,沈飞云才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再不敢相信老友竟然登基,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他心中最关切的事,除了简亦善能否稳坐皇位,还有便是他何时能见到苏浪,同苏浪回扬州了度余生。 他还未见到苏浪,一个月后,却先听到简亦尘进军长安的消息。 简亦尘坚信自己才是储君,大肆宣扬简亦善得位不正,害死孝文帝,并以清君侧为由,打了进来。 沈照发兵围剿。 而兖州与青州早已谋反,闫肆带领圣火教抵御,其后扬州出兵,很快平定兖州、青州的动荡。 约莫半年后的盛夏时节,沈照才生擒简亦尘,将人扣押回朝。 沈飞云也已半年没有见到苏浪,去打搅苏潮夫妇碰了几次冷脸后,便心灰意懒,恼恨苏浪为何不来见他。 简亦善更是繁忙,两人虽时常碰面,但沈飞云总见老友愁眉不展,或是批改奏折,又骂又笑,心中也顿觉乏味,渐渐有些疏远。 一日黄昏,侯府外响起辘辘车轮声。 沈飞云急忙快步赶出,见到阿姊回家,大为惊喜。 都快有一年没见到你了。他迎上前去,见得沈晚晴身后有好几辆马车,知道大姐在忙活生意。 分卷(58) 沈晚晴从车上跳下,手中都还没来得及放开赶路的鞭子。 我做成一笔大单子,她笑得极为张扬肆意,南方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去那里捞钱可比这里方便。 说着,她挥了挥握着鞭子的手,喝道:走,进屋去,干坐着算什么! 这句话不是对沈飞云说的,而是对后面几位驾车的伙伴而言,她推着沈飞云的肩膀往里走。 好!大汗淋漓的男男女女纷纷笑着应和。 沈晚晴边走边道:圣火教的生日是日薄西山,没了霸道的教徒保驾护航,那些店铺哪里打得过我们这些会算计的人。南方圣火教的渗透本不如北方,我们现在入驻,正好取而代之,这么好的生意,傻子才会放弃。 这一长段话,也不单单是说给沈飞云听的。 果然沈飞云还没有所表示,后面跟着的一群人先放声大笑起来。 沈飞云扶额,从前阿姊只开了一家玉枫楼,当着老板,为人还很矜持;近几年不知跑的什么生意,已沾染了江湖习气。 这感觉,和施红英有些类似了。 得亏沈晚晴得了石莉萍和沈照的真传,眉目如画,看来依旧很有些书卷气和贵气,才不至于过于泼辣。 否则沈飞云真要怀疑沈晚晴换了一个人,是否有人顶替了阿姊。 众人到了客厅后,纷纷拉开椅子坐下,天南海北地侃了起来,说起见闻。 沈晚晴瞥了沈飞云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当初在皇宫中同我说,你心悦苏浪,结果睡了莫听风,后来江湖又传你娶了祁郁文,睡了那谁 她口中的那谁,指的是简亦善,因这小子登基做了皇帝,她有不肯尊称他,便用那谁替代。 有关自己的传闻满天下,沈飞云对此早习以为常,即便从自家大姐口中听到,也不觉得荒谬,十分坦然。 他懒得反驳,便说:是又如何? 就连不是又如何这后半句,他都不屑于再问。 沈晚晴挑了一下右眉,似笑非笑道:这许多人,还算有几个靠谱,我就没把扫地大妈、倒夜壶的大爷算进去。 继续。沈飞云好整以暇道。 就是不知,这么多情人里,你是否还记得那最初的人。沈晚晴抿了一口茶,淡淡道。 谁?沈飞云眉心一跳。 沈晚晴又喝了一口茶,再喝了一口茶,接着仔细品了品,吹着茶杯,答非所问:好茶。 谁?沈飞云额头突突。 沈晚晴抬眸,顿了一下,勾起嘴角。 还能有谁她语带笑意,自然是你最初说心动的人,也是你忘得最快的那一人 她将最后一口茶喝光,才施舍般开口: 苏浪。 第83章 沈飞云也想隐忍,不想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被沈晚晴看出来,却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此行见过他? 先不急。沈晚晴放下茶杯,眼神停留在杯沿之上,神色漫不经心,与沈飞云压抑过后仍略带关切的表现截然不同。 沈飞云一听,明白过来,以沈晚晴的脾气,自己表现得越是心急,对方就越要戏弄他。 而且沈晚晴说了不急,那可能真有话要说。 沈飞云耐下性子,问道: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沈晚晴慢悠悠开口。 沈飞云毫不客气,打断道:长话短说。 没法短。沈晚晴一摊手,那谁有今天,离不开扬州,其中以苏家为首,这件事你知道吧? 沈飞云点点头,他可以说是知道得再清楚不过,看来阿姊要说的事不止是见到了苏浪这么简单。 沈晚晴说了不急,现在当真慢条斯理,之前那段话开了个头,也不继续下去,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三年前圣火教分坛纷纷倒戈相向,投靠朝廷,就是那谁一手操办。我也算了解他的性子,以为他肯定要出丑,被刁难,可他却办得极妥善,因此得了先帝青眼,自此平步青云。 继续。沈飞云并不想听这一长串废话。 他更想知道这些事与苏浪之间的联系。 他虽有过多种猜测,但显然大姐这次掌握了更多讯息,或许能解开他的疑惑,知道苏浪到底在忙活些什么,竟舍得将自己扔在一旁。 沈晚晴想了一下,道:当年是他收复的圣火教,而圣火教在未归顺朝廷前,横行无忌,打压周围的商铺,横行无忌,排除异己,这才得以兴隆发展。 沈飞云听懂她接下来的话,顺势道:你的意思是,如今圣火教归顺,不能再用蛮横的手段威胁异己,单凭实力,无法再有当年那般规模。 不错。沈晚晴点头,露出赞赏的眼神,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两年间我的铺子在北方欣欣向荣,这一年到南方抓住机会更是日赚斗金。 沈飞云叩了叩桌子。 阿姊明白的道理,苏浪不可能不明白。 我在同南方商人打交道,好不容易深入,取信于人,那边的商人才告诉我说,有一个人看得很准,出手阔绰,牢牢占据最好的店面,就在圣火教的店铺不远处,很快压过圣火教,一时间风头无二。 沈晚晴越说越兴起,笑得灿烂。 你猜这人是谁? 是苏浪。沈飞云道。 这就能够说通,其实也和他猜想的差不离,苏浪离他而去必然有正事。 如此看来,苏浪的正是就是在商市开疆拓土,牢牢把握机会,吃尽圣火教倒台的红利。 是!沈晚晴鼓鼓掌。 把这一长段交代清楚,她才仔仔细细观察沈飞云的神色,只见二弟沉静下来,不再如一开始那般急切。 她在南方做生意,也听得一些风风雨雨,说是沈飞云忽地收了性子,不再拈花惹草。 这其中有两种颇为流行的说法。 第一,能让沈飞云收敛风流的性子,不再涉足宜辉坊,这人岂是简单的?自然身份非凡,是当今的天子。 天子即位后半年,整日埋首政事,后宫空无一人,说是为先皇守孝三年,可以他往日的作风,怎能忍住不偷腥。可他却偏偏忍住,整整半年没有碰过一个宫女太监。 此外,他却频频召见老友沈飞云,你说这其中能没有猫腻? 这一种说法,就连沈晚晴听完,都几乎心服口服,毫无破绽。若不是她修书问过二弟,被严辞否决,说不定她就真信了。 而第二种说法,传的是沈飞云这样的浪子,再怎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也终于泥足深陷,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流岫城主的关门弟子,苏潮的三弟苏浪。 为何这么说呢? 据说有幸受邀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在落英阁中,见到沈飞云多次去找苏潮,询问苏浪的下落。 也就是从此以后,沈飞云才换了性子,流连花楼两年的人,终于重新住进了侯府。 沈晚晴一直不太相信,他们一家都知道,沈飞云曾亲口承认喜欢苏浪,想要同苏浪白头偕老,可三年过去,沈飞云又这德行,仿佛早已将苏浪抛之脑后,哪里还有当年那份天真。 但今日她提及苏浪,沈飞云竟然显得急切,要这样一个性子温吞的人着急起来,苏浪也是神人了。 沈晚晴试探完,心里有那么几分把握。 她接着抛出一句话:我走前,见过他一面。 他沈飞云立即道出一个字,可说完,脑海一片空白,后继乏力,不知要询问些什么。 他他他,他什么?沈晚晴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笑得很是开怀,更加确定几分。 沈飞云握紧桌下的拳头,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尽量语气平缓:他还好吗? 不怎么好?沈晚晴惬意地吹了吹热茶。 他怎么了? 沈飞云难以想象,坚韧不拔、毅力非凡的苏浪也会有不怎好的时刻,在他心中,苏浪是可以翻越一切艰难险阻的能人。 他虽恨惨了苏浪,乍听得苏浪不好,手却紧紧抓着素面扇,握得不能再紧。 沈晚晴很快解释苏浪如何不好。 他面色苍白,瘦得脱相,几乎形销骨立。听熟悉他的人说,他是患了胃病,很多时候吃下去不久就吐出来,久而久之,更不愿吃,多为喝粥。 我见到他的时候,只见他双目深深凹陷,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修成人形的厉鬼一般。那双眼有些涣散,盯着我瞧,叫我想起毒蛇来,阴沉,冷。 沈飞云听到苏浪近况,先是不敢置信,怀疑阿姊故意寻他开心骗他。 沈晚晴撇下嘴角,不悦道:你那什么神情,我难道会哄着你玩?从小到大,骗过你的事太多,只这一件,我说得保真,绝无虚假。 见沈飞云还是不信,她举起右手,信口发誓。 沈飞云本想说,你发誓也用,可到底更加关心苏浪,懒得同沈晚晴置气,竟开始有几分相信起来。 这一开始的不信,与此时的相信,有着微妙的差别。 不信是因为期盼苏浪好过,他宁愿苏浪好吃好喝,为了某些缘由先将他暂时搁置在一旁,他也只是暗自恨着而已,从不盼望苏浪有丝毫闪失。 归根究底,他到底还是爱得更多。 因爱而恨,这才祝愿苏浪事事顺意。 而现在又生出几分相信,是因为他自己精通医术,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苏浪,如果真出了什么差错,他知道得越早,就能更尽心尽力,越早补救回来。 他还在扬州?沈飞云沉声道,我要去找他,他病成这样,我必须要见到他。 哎,等等,不急。沈晚晴一把拖住沈飞云的胳膊,将人重新压在椅子上。 她不再拖拉,一口说清:我话还没说完。我之所以对苏浪印象深刻,不止是他串联起南方商市,也不是他病得厉害,瞧着好像快要死了,而是因为我同他单独交谈,本想聊生意,他却屡屡偏题,扯到你头上。 沈飞云终于有了一丝丝宽慰。 他就知道,苏浪爱惨了自己,怎会只有自己心心念念,而他一去半年,一点都不想自己? 是两情相悦,不争朝夕,南北相隔而心意互 而心意互不通 再见到苏浪,他一定把话说清,自己只爱苏浪一人,从头到尾、从始至终,没有分毫变易。 一定,两情相悦,且心意互通。 他几乎已按捺不住,想要立即见到苏浪,把话说得一清二楚。 沈晚晴心中一沉,觉得自家二十多年不开窍的二弟,好似在不经意间动了心,情根深种,不然怎会性情大变,神情急躁不安? 你别急,沈晚晴微微蹙眉,我说着这么多,其实只有一句话才最重要,此前种种你听过就算。 什么?沈飞云双手交叠,纸扇若不是材质名贵,必然要被他握得咯吱作响。 他听闻我准备回来,又告诉他,你在寻他,就说要同我一道出发来长安,此时应当已抵达落英阁。他说是要和二哥一道参加武林大会,为渡缘坞出力,可并不见得全是如此 他已到长安。沈飞云好似只听得这一句话,低低笑了几声,喃喃重复。 你!沈晚晴大呼一声。 沈飞云轻功了得,三两下起身,往外走去,头也不回,笑道:大姐,我去落英阁看看苏浪,今夜不在家住,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话还没说完 沈晚晴一跺脚,恨恨地想看飘然远去的二弟,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见到苏浪那日,吃了一惊,早有人告诉过她,苏浪病重,见了脸上不要带表情,以免惹得苏浪不快。 可她倒好,心疼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青年人,一开口便问:你害了什么病,我请清韵剑来给你瞧。 那人却轻笑一声,抬眸淡然道:清韵剑治不了,我的病是沈飞云害的,得他来治。 什么病?沈晚晴皱眉,惟恐不能善了,原二弟这么不着边际,不是如坊间传闻般心悦苏浪,而是害了对方。 难道苏浪主动见她,是想制住她,以此要挟二弟替他解毒治病? 是时,日上中天,蝉鸣声声,窗外清风徐来。 苏浪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很是落寞,又很涣散,不知在瞧向窗外的哪些景物,或什么也没看,只意味沉浸在回忆中。 正当沈晚晴有些惴惴不安时,苏浪缓缓开口。 他轻声道:相思,该如何去解? 第84章 沈飞云骑着白马,飞一般向落英阁赶去。 夏夜的暖风呼呼从鬓边刮过,伴随着路边一阵阵蝉鸣,为沈飞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活。 他就是在这样的时节与苏浪重逢,三年前如此,今年亦复如是。 骑着千里挑一的骏马,自然比赶马车要快上许多,等他抵达落英阁,还未至半夜,不算很晚。 落英阁客楼里灯火通明。 延期了半年的武林大会,终于定在月底。 当初回到渡缘坞的苏潮夫妇,如今也再次赶了回来。因这半年来很乱,除了和苏潮一样走了又来,还有一大批索性吃住在落英阁,整整呆了半年,好在施家积蓄丰厚,还能撑住。 客楼里气味混杂,到了夏日尤其如此,有人正端着饭菜吃得兴起。 众人见沈飞云急匆匆赶来,不等他开口,好几人便转头调笑:沈大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苏氏夫妇早已上楼歇息。 沈飞云爱慕苏浪,是以多次来叨扰苏潮和吴湘,这消息传得似模似样。 他一进来,别人也不管信不信、是不是,纯粹是嘴欠,忍不住就要说上两句。 说完,哄堂大笑,打牌的、吃饭的、闲扯的所有人都纷纷向沈飞云投来目光,就连手头的事、嘴上的话也都一并忘却,懒得再做、再讲。 分卷(59) 看客从来如此,但求热闹而已。 更有甚者,直接跑上楼去叫人,他们也不敢直接敲苏潮、苏浪的房门,就只好在走廊里大声嚷嚷。 沈飞云来了!沈飞云来找你们了! 结果苏潮和吴湘没有动静,另一个人的房门哗啦一声打开。 李长柏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脚步重得像没学过轻功的普通人一样,足可见他气得不轻。 没两下,他就在楼梯口遇到沈飞云。 王八蛋,给我解开穴道!李长柏怒吼一声。 话音未落,拳头就先到沈飞云面前,想要揍人一拳,恶狠狠地出一顿气,安慰自己这半年来受的委屈。 半年前,他曾骂了沈飞云一句淫贼,当时被擒住点了几个穴道,因为好几日都无事发生,他还以为沈飞云逗他玩。 结果 还真应了沈飞云那句告诫的话给你小小的教训,三年内,你就老老实实做个和尚吧。 他竟然真的只能当和尚! 好不容易某天夜里,施红英请她去闺房一叙,结果忙活半天,美人脸都青了,冷笑一声,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还当你多有多少本事,原来就是个太监! 他这才幡然醒悟,明白过来始作俑者非沈飞云莫属,害得心上人以为他有难以启齿的病。 沈飞云心中正牵挂苏浪,懒得同李长柏纠缠,便不再同以前一样存心逗弄对方,还尽心给小孩儿喂招,变相陪人练武。 此时,他收起一贯的笑脸,怒形于色,猛地一挥袖,将李长柏的拳头一把打开。 李长柏有些傻眼,同沈飞云过招次数一多,他也知道对方多多少少让着自己,但沈飞云这次动作极大,震得他右臂发麻,好一阵子抬不起来。 沈飞云一把拎起李长柏的衣领,将人压在木梯上。 李长柏的头、肩已探出木梯,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倘若沈飞云当真轻轻一推。 可沈飞云不仅没有推拒,更是紧紧压住少年,单手掐住对方的麻穴,面色不虞。 他厉声斥责:你究竟有完没完,还要闹腾几次才够?本来准备满三月就给你解穴,若不是你当初夜闯我家,给我扣了一堆罪名,我怎么会恨你至此? 当日李长柏避开守卫来到侯府,结果根本躲不过石莉萍。 隆冬夜寒,石莉萍从被窝里起来,被人打搅睡眠,显而易见的不爽,质问李长柏来此所为何事。 她板着脸,很是唬人,当即吓得李长柏一哆嗦。 李长柏碍于面子,不肯说出糗事,又怕被当做刺客抓起来严刑惩治,正当紧急时,灵光一闪。 那沈飞云不是风流满天下吗? 我不正好和他传得沸沸扬扬吗? 夫人,李长柏眼皮一耷拉,双目渗出盈盈泪光,我不是有意要来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是 石莉萍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 李长柏一咬牙、一跺脚,委屈道:我只是来看看沈郎,他好几日没来落英阁找我,难不成是有了新欢,望了我这个旧爱? 石莉萍: 往事历历在目,沈飞云一想到自己被母亲从被窝里挖出来,和这个臭小子当面对质,又被对方胡搅蛮缠,当真恨得牙痒痒。 他再怎么花心,也只存在于外界传闻里。 可李长柏竟真闹到石莉萍和沈照的眼前,叫他还不难堪。 我正告你,沈飞云冰冷道,我日后再给你解穴,平日里你来找我,我还愿意指点你一二,今日我有急事,你若识趣,少给我添麻烦。 李长柏习惯了沈飞云和蔼而欠扁的笑容,难得见对方这样严肃,心中也明白今日不是时候,可他哪里忍得了被这般教训。 滚!他红着眼睛叫道。 你烦不烦?沈飞云皱眉,准备松手,在李长柏这小屁孩身上耽搁时间,叫他大感不耐烦。 李长柏耳尖涨红,怒的,刚憋出一句肮脏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过道里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 他们两人纠缠成一团,楼下的人传来一阵阵哄笑,在沈飞云耳畔嗡嗡作响,但这清爽的声音一出,他再也听不见别的话。 你们好雅兴。苏浪斜靠着木墙,这干柴烈火的,还差几步进房间,一点点路都忍不住,未免太急不可耐。 沈飞云二话不说,立刻松开李长柏,迈步向上。 他其实还未反应过来苏浪说了什么,他只晓得苏浪一定过得不好。 苏浪整个人面黄肌瘦,半年前分别时还只是瘦削,可武人的坚劲一分不少;如今再看,像是生了一场极重的病,精气神都被病魔带走。 苏浪沈飞云轻声喃喃。 苏浪,在我看不见的半年里,你究竟遭受了什么? 苏浪好似强撑着,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知在嘲弄沈飞云果然风流无忌,信步一迈也能碰上蓝颜知己,还是在嘲弄他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只为见这样的人一面。 他没有看沈飞云,目光落在另一边,略带漫不经心的意味。 苏浪。沈飞云离开楼梯,轻声唤道。 苏浪被这温柔的声音刺激,情难自已,偏头向沈飞云望去。 却见一道黑影从楼梯口钻出,趁其不备,猛地将沈飞云扑倒在地,抬头冲他恶劣一笑。 李长柏挑衅道:你就是苏浪?长得是好看,但怎么病恹恹的?听说就是你这小狐狸精勾引了沈飞云,他才要抛弃我,我质问他,他还不分青红皂白胖揍我一顿。 说话前,他早已掐住沈飞云的穴道,此时,长叹一口气,用一种饱含同情的目光和语气,继续劝说。 我这样身强力壮,武功高强,名满天下的少侠,都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破布娃娃,被他压在身下为所欲为。更何况是你这病秧子,一看就弱不禁风 苏浪忍无可忍,垂下双眸,出言打断:说够了没? 李长柏当然没有说够。 在沈飞云手里吃瘪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看到沈飞云魂不守舍地朝一个病秧子走去,估计真是动了心。 他自然要找回场子,叫沈飞云也在心上人面前吃瘪。 这才算扯平,以报他被施红英误会之仇。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那方面规矩多得很,你这小身板肯定受不住李长柏再接再厉,煽风点火。 歇一下。苏浪皱眉,做了个叫停的手势,款步朝李长柏走去。 他容颜昳丽却冷峻,加上病得很重,像是刚从地底爬出的艳鬼,拧眉直勾勾盯着李长柏,瞧着是来索命的。 他走到李长柏面前,缓缓蹲下,一挑少年下颔,吐出一口浊气,幽幽道:他哪方面规矩多得很?你又怎么晓得我受不住?呵,我全不在意,只因我规矩更多,他受得住就好。 李长柏闻言,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一下子误解苏浪的话。 苏浪这句话的意思,沈飞云才是下面的那个? 没有听错吧? 苏浪不知自己鸡同鸭讲,又似笑非笑地问:以及,谁给你的勇气,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也就罢了,怎么还敢压着我的人。 他挑了挑眉,轻声命令。 起开。 李长柏神色讪讪,本想在苏浪面前编排沈飞云,可人家好似不很在意,仿佛已然接受了沈飞云的混账,很是适应。 可他要是就这么听话,乖乖地起开,岂不是很没面子? 正当他犹豫之际,苏浪挑着他下颔的两个手指,狠狠掐住,力道重得几乎能碾碎他的骨头。 苏浪等了片刻,很不耐烦,之前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中在意至极,不愿意李长柏和沈飞云有任何接触。 他压抑道:同样的话,最好不要叫我说第二遍。 说话间,手上力道有些没有控制住,痛得李长柏嗷嗷直叫。 苏浪回过神,怔了一下,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于是低下头,竭力克制自己越来越坏的脾气,深吸两口气,缓缓松手。 他聊表歉意:是我不该,下手太重,有没有伤着你? 顺带露出一个轻浅而讽刺的笑容。 这反复无常的表情与话语,直教李长柏毛骨悚然,当即连滚带爬离开沈飞云。 作者有话要说:苏浪本来的样子很冷艳,加上他戾气重,所以效果比较吓人。 他性格是有点中二有点病娇,其实一点都不寡淡小娇妻,非常非常强势一个人。 我大改了这一卷的走向,原定走向太残酷太不温馨,我全改了,我还是比较倾向于给沈苏两人一个快乐的爱情背景。 这也是这卷写得慢的原因,比上卷慢很多,因为开头要重构很多东西。 本来计划让简亦尘上位,沈家覆灭,沈晚晴跑路,石莉萍留下陪着沈照去死。而原本计划简亦尘上位后,杀死太子,ruan禁简亦善,没有兑现曾经的诺言,反而过河拆桥,直接灭了圣火教,又打压武林人士,实行高压zheng%策。 至于沈飞云,从闲散贵公子到家破人亡,直接发疯复仇。 这本的时间线和逻辑链挺严格,我都全部按照大纲和章纲来的,不太好修改。 开头三章已经敲定时间线,十年前相逢,分别三年,之后就到了这一章的时间,再过两年结婚,婚后五年是开头两章的时间,也就是在苍歌楼遇到祁郁文。中间这两年是沈飞云发完疯后,为沈照守孝,然后再娶苏浪。 现在改了之后,会比较搞笑轻松一些。 我还是希望沈飞云快快乐乐,我真是个亲妈。 第85章 苏浪见李长柏躲开了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万一真气急,因对方几句挑衅就伤了人家,那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既然李长柏知道躲着他,那也免去他苦苦压抑自己骂出滚字。 李长柏立即起身,退到楼梯口,准备随意跑路,警惕道:我皮糙肉厚,你这点动静伤不着我。 那就好。苏浪收起道歉用的笑意,直接垮下脸。等了一会儿,他微微仰头,蹙眉问:你怎么还不走? 他不明白李长柏在等什么,是准备守着沈飞云么? 方才李长柏怎么喊他的来着? 狐狸精。 这倒叫人疑惑不解了。 苏浪有几分相信李长柏的话,还以为对方真和沈飞云有什么,于是才这样提防自己,便出言赶李长柏离开。 李长柏趁着沈飞云神情恍惚,点了沈飞云的穴道,起开时又忘了解穴,等了片刻,竟和苏浪大眼瞪小眼僵持住。 他听到苏浪的问话,心知对方在赶自己走,心中顿时不高兴起来,又疑心苏浪想趁机对沈飞云不利。 毕竟刚才苏浪可是亲口承认过。 我的规矩更多,只要他受得住就好。 这句话包含了什么,李长柏不敢深思。 这沈飞云虽对他犯下可恨的事,但也指点过他的武功,时不时陪他过招。 他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因此才不愿意贸贸然离去,放任苏浪在沈飞云身上施展所谓的规矩。 想到这里,李长柏警惕道:等我离开,你要做什么? 说话间,他走上前去,在沈飞云身旁蹲下,伸出手就准备解穴。 我才想问,你要对他做什么。苏浪倏地握住李长柏的手腕,眯起双眼,目光冷淡,透出些微寒意。 他实在很厌恶李长柏,也实在不希望这人再触碰沈飞云。 李长柏出手速度极快,因此他没料到,眼前这看似弱不禁风的人,能够以更快地出手阻止他。 仅凭这一下子,他立刻确定,苏浪武功深不可测,绝对不亚于他,甚至可能高出他许多。 这样一来,苏浪给李长柏的压迫,比沈飞云更深。沈飞云还会藏拙逗人玩,可苏浪却一点不掩饰,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他竭尽全力抽了下手,结果却徒劳无功,反叫苏浪握得更紧。 在这过程里,苏浪的指节咔哒作响,虽在一群人的围观吵闹下,瞬间便被淹没。 可李长柏却听得一清二楚,开始联想他要是再挣扎,下一瞬咔哒作响的,会不会不是苏浪的指骨,而是他手骨。 或许苏浪给他的感觉太过阴沉不安,是以他再无动作,生怕自己的手腕就此碎裂。 我不想做什么,李长柏识相道,不过是刚才同沈大哥开了个玩笑,偷袭他,现在正准备解穴。 我会解穴,你可以走了。苏浪平静道。 他松开李长柏的手,却并未如他所说一般为沈飞云解穴,而是直接将沈飞云拎起对方的后颈,先将人提溜起来,而后搂住腰,准备将人带进房间。 李长柏急了起来,这苏浪分明图谋不轨。 你想做什么! 他喊了一声,冲上前去,即便打不过苏浪,也不能让沈飞云落入这心怀鬼胎的人手里。 带着被打伤也要解穴的觉悟,李长柏倏然出手。 苏浪转过身,紧抿薄唇,右手毫不留情地向前一挥,内力外放,呼啸的掌风汹涌而来。 李长柏擅长轻功和手上功夫,内力稍逊一筹,就连外放都不能够,怎能抵御,当即被扇着后退一长段距离。 等他站定,身后聚集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叹。 楼梯口挤满了人。有的人来迟占不到好位置,便往扶手上一跳,视野反倒最是开阔。 苏浪这一掌,从过道挥出,至楼梯仍然强劲万分,一下子把立在扶手上的人扇了下去。 最上面几个人也没站稳,多亏身后的人反应灵敏,动手撑住,这次能够站稳,免得连带一群人滚落下去。 危机过去,众人无不叹服,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好厉害的内功,是内力外放! 掌风达数丈却还能有这样的威力,恐怕在座无人能及。 难怪江湖上盛传,流岫城主的关门弟子是沈飞云的心之所属,果然有本事能够折服浪子。 李长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苏浪一点没有留情面,方才那举动等于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分卷(60) 他当然喜欢施红英这样美艳的女子,之前一番话也不过胡诌,准备让沈飞云在苏浪面前难堪而已。 可苏浪这一举动,却让他奇异地领悟到了一点。 他竟很能站在沈飞云姘头这一身份里,咂摸出苏浪对他的告诫,对方那微妙的小心思。 苏浪仿佛在对他说:你也不过如此,还敢近他身。有我在,他能瞧得上你? 李长柏定了定神,暗自唾弃方才的想法,坚定立场,隔得老远,怒骂道:苏浪,做人要正派,你趁人之危,枉为正人君子,为流岫城主抹黑! 苏浪不假思索道:我又不是正人君子,当不得你的谬盼,平生最爱之事便是趁人之危,还有落井下石。 李长柏被他的无耻与理直气壮所震撼,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苏浪直接搂住沈飞云,快步走入屋内,咔哒落上门栓。 别装了。苏浪一把松开沈飞云。 沈飞云直起了腰,微微一笑。 既然已经见到了活人,他就不急于一时,趁着方才的时间平复好心情,此刻并不去看苏浪,而是先走到桌边,摸索起火折子。 苏浪抿唇,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晓得哪怕什么事也不做,单单看着沈飞云,他就十分心满意足。 或许还有一点点缺憾。 如果如果沈飞云能像在青州疏桐峰上,像那一个月里,时时刻刻陪在他身旁,逗他开怀 他不愿再细想,于是便有了十分的心满意足。 沈飞云吹亮火折子,点起油灯,做桌边坐下,而后对着苏浪招招手,示意苏浪过来坐。 苏浪刚走到他身边,外面就传来声响,有说话声、脚步声。 原来好些人都好奇他们在房内做些什么,借着路过的旗号,竖起耳朵探听里面的动静。 沈飞云忍了忍,问:你愿随我回家么? 现在也不算很晚,骑马赶回去,应当是深夜。在自己家,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分外自由,不会被打搅。 苏浪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没想到沈飞云会如此温柔,说出这样引人遐想的话。 他忍不住抿了一下薄唇,低声答应:好。 很美、很浅的一个笑,转瞬即逝。 沈飞云有些心疼,这样好看一个人,当初能够自信说出比陆月染的皮囊应当好看上几分的苏浪,如今竟这般憔悴。 走。沈飞云一把握住苏浪的手腕,带着人朝外走去。 走到一半,发觉忘了熄灯,头也不回,振袖催出掌风,顷刻间灭了灯火。 暗了!过道里有人兴奋地开口,仿佛熄灯后屋内就会发生一些非同寻常的事一样。 这些人还以为说得多小声。 沈飞云听得一清二楚,冷笑一声,推门而出。 霍!李长柏猛地吓了一跳,因为这里有些吵,他没能分辨出屋内的脚步声,因此不知沈飞云要出来,当即惊呼一声。 沈飞云皱了皱眉,问:你怎么还不走? 这语气,有点像嫌弃早已腻味的旧人,为了和新人卿卿我我,便出言斥责旧人。 李长柏摇了摇头,把这奇怪的想法挪出脑袋。 他一定是哪里不对。 沈飞云懒得去理,不等李长柏回答,直接牵着苏浪的手往外走去。 原本竖起耳朵,紧紧盯着这间屋子的人,纷纷移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缓缓踱步。 沈飞云和苏浪走得飞快,三两下就踩着楼梯下去,转眼间消失在厅堂里。 外面明月高悬。夏风阵阵,带着夜里特有的凉气,柔柔地扑在两人面上,拂去日间劳累。 蛙声与蝉鸣不绝于耳,轻快吵闹。 沈飞云笑了起来,拉着缰绳,翻身上马,将苏浪圈在怀中,大喝一声驾,朝官道中飞驰而出。 当初在宿雨峰,我从何祐、陆月染手中救下你,也是起了一匹白马,吹着清风,就着鸣蝉,一路飞奔。 沈飞云回想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字字缓缓说给苏浪听。 苏浪靠在沈飞云胸口,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终于有些倦意,想要赶快休息。 他略一回想,道:那时,我有些讨厌你,但你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其实心底有些感激。 原来你还讨厌过我?沈飞云佯装薄怒,我自一开始就十分喜欢你,觉得你人很有意思。 有意思?苏浪抓住这三个字,略感疑惑,似乎在问沈飞云,他这性子不生厌已极难得,有从哪里看出有意思来的? 沈飞云打趣道:你叫我回去给邱慎言收尸,还有你装陆月染那矫情劲;以及我为你疗伤,叫你脱了衣服,故意贴我很近;你手起剑落,一剑封喉,杀糜勒时干脆利落种种都有意思极了。 他说话时,将下颔抵在苏浪的右肩,很亲昵。 苏浪的耳尖微微泛红。 第86章 还有沈飞云低低道。 还有什么,接下来的话他又不肯一下子说尽,仿佛存心吊苏浪胃口一般。 还有什么?苏浪追问。 还有,我带你回去见一下我的家人。沈飞云微笑道。 他明知苏浪坐得很稳,绝不可能从马上跌落,可依旧将人圈得更紧,牢牢与自己贴在一处。 沈飞云悠闲道:我见过你的二哥和二嫂,以后还要去见你的大哥和父母,你的师父。 好。苏浪答应,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变快。 一路上两人没有说太多话,很快就在半夜抵达侯府。 平日里这个点早就大门紧闭,沈飞云若是半夜回家,都直接用轻功□□,省得深更半夜还敲门叫人来开。 今夜却不同寻常,大门敞开,隔得老远,就能听见沈晚晴和同伴的欢声笑语,朝里望去,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从大道进去,穿过长廊,很大抵达大堂。 其实可以直接绕过厅堂,离开长廊,绕小路回房,但沈飞云想带苏浪去见见大姐。 不是以一个商人,也不是以流岫城主关门弟子的身份,而是他沈飞云的知己好友。 沈飞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姐。 沈晚晴放下茶杯,朝他看来,又仔仔细细大量苏浪。末了,她饱含深意,笑道:你不是说今夜不回来了么? 那边人太多。沈飞云言简意赅,而后牵起苏浪的手,将人领了进来,这是我的朋友,你也见过,以后他就住这里。 沈晚晴笑了笑,咳嗽一声,挑眉道:我这许多朋友,厢房正好住满,你的朋友就麻烦你自己照管好。 房间当然有空余。 沈飞云心中了然,谢道:我会小心照看,现在就带苏浪回房歇息,你们吃好玩好。 快走快走!沈晚晴挥挥手,不耐烦地赶人。 沈飞云立即拉着苏浪回房,一进门先点灯,接着将苏浪按在木椅上,说:我去拎两桶凉水,我们好好洗个澡,接着便歇息,瞧你神色劳累,眼下乌黑一片,定然是没有睡好。 我陪你去。苏浪不由分说,直接站起。 沈飞云心疼苏浪,因此抢着做事,不愿对方出力。可仔细一想,苏浪这样要强,又岂愿事事让别人为他办好,自己安坐不动。 好。沈飞云想通后,一口答应,和苏浪一起去天井打水。 这天热得令人发指,只有到了晚上才凉快一些,而井水冬暖夏凉,在夏日用来洗澡再好不过。 两人一人拎着一大桶水,都十分轻松。 他们曾受训练,那时是双手双脚都绑上了沙袋,手上拎着几千斤重的铜铁,在崎岖的山道上来回反复。 拎着这样的水桶,简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很快进屋,这次沈飞云给门落了栓,虽然别人不大可能在这时推门进来,但他还是颇有些心虚。 等他走到浴桶旁,苏浪已经将冷水倒了进去,正在宽衣。 我来。沈飞云一把环住苏浪,将人搂紧,用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 苏浪忍不住瑟缩一下,用自己原貌来同沈飞云打交道,他始终觉得有些怪异。 大约已经习惯躲在面具后面,觉得无论犯下何等过分的错事,也是由别人来兜底,轮不到他。 可真当沈飞云对他本人温柔相待,他就忍不住回忆起当初在青州,他以解蛊为由,冠冕堂皇地睡了沈飞云,接着不辞而别。 那是他第一次犯错,一时鬼迷心窍,过后愧疚难耐,又生怕沈飞云醒来后与他决裂,这才落荒而逃。 事后,他有想过回去认错,又想到沈飞云赠与自己的无价披风,被他落在圣火教,因此赶去取回,又在那里遇见莫听风。 回去寻沈飞云,却是人去楼空,再见已是他冒名顶替莫听风,看到对方和简亦善滚做一团,忍不住在马车中对沈飞云动手动脚。 一切都如此巧合。 苏浪很想问问沈飞云。 不过儿时相处后一段时间,又在青州相逢一个月,你究竟对我是何感受? 可终于没有问出口。 沈飞云放置好脏衣物,取来干净的衣物挂在架子上。 他迈入浴桶里,帮苏浪擦背。 贴得很紧,他自然觉察到苏浪的异样。 好了。沈飞云慌忙起身出去,将自己擦干,套上中衣。 苏浪双臂架在浴桶边沿,额头抵着手臂,压抑道:很抱歉,见笑了有没有吓到你? 沈飞云轻笑一声,原来他这反应,在苏浪看来,是落荒而逃,被吓到了。 他见过苏浪更孟浪的时刻,怎会因这小事而惊慌。 没有吓到我。沈飞云拿着浴巾上前,起来,我给你擦干,好早点上床休息。 苏浪咬紧牙关,仍旧激动着,如果起来让沈飞云替他擦身,岂不是一目了然? 我自己来。他闷声道。 沈飞云语带笑意:我是觉得你如今太虚弱,不适合,没有被吓到,纯粹为了你着想。 苏浪根本不信,以为是借口,狠下心道:你不若不为我着想 沈飞云自认正人君子,听到这句话,也觉得这君子风范要端不住了。 他忍了忍,静心道:起来。 苏浪也没什么理由再羞怯,于是深吸一口气,坦坦荡荡地站了起来,迈出浴桶,缓缓转身,正对沈飞云。 他紧紧盯着沈飞云,试图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惊慌,可到底没有。 沈飞云目光清澈,和当初拿他当好友时一样,并没有因为他异样的情况而闪躲。 苏浪略一思索,仿佛想通了什么,直言问:你习惯了这样么,总是这样三年前你救我,给我递宝剑,总是这样热忱。可我那样对你,现在又你还是这样。当初可以托辞朋友,如今是想要我么? 他还有话没有说清。 沈飞云一开始很厌恶莫听风,可后来也倾心相待;对祁师兄更是初次见面,就热络非常;更不用提与简亦善相处,多年好友默契非常。 沈飞云总是这样。 经历过沈飞云多次移情别恋,苏浪看得很开,以为沈飞云对他别有心思。 沈飞云失笑,不住摇头:当然。 他这样喜欢苏浪,怎么可能不想要。 他立刻又问:不然? 原来如此。苏浪松了一口气,这好办,我绝不抵抗,任由你施为。 竟隐隐有些期盼。 沈飞云莞尔一笑,这和当初苏浪扮做简亦善时说的一样,苏浪到底有多期盼他做点什么? 不会。沈飞云用浴巾将人包裹起来,你现在虚得很,我明天给你做药膳,等你气血旺盛再说。 三两下,将苏浪擦干,把衣物递了过去。 苏浪穿好,轻轻地瞥了沈飞云一眼,似乎在怀疑对方的说辞,觉得只是不想碰他的借口。 沈飞云看不过去,将人推到床边,塞入薄薄的天蚕被中。 天蚕丝即便在盛夏,也冰凉丝滑,能瞬间抚平人的焦躁不安,静下心来。 沈飞云折腾许久,此刻略微感到疲乏,可心系苏浪,听对方呼吸并不平稳,反而越来越急促,因此不敢轻易入眠。 又过了许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沈飞云忍不住问:怎么了? 苏浪猛地一掀被子,跨过沈飞云下床,朝着屏风后面走去。 等等。沈飞云连忙跟上,将人一把捞了回来。 半刻钟里,苏浪一直剧烈挣扎,但半推半就,因此身怀绝世武功也没有挣脱。末了,一把扯住沈飞云的头发,试图将人拉开。 沈飞云猛地咳嗽几声,抬起头,眼尾泛红。 你怎么不躲开。苏浪话都有些说不利索,直接伸手,在沈飞云嘴边摊开掌心。 沈飞云喉结滚动一下,嘶哑道:没了。 苏浪有些崩溃,这太过了,再没什么荒唐的想法,立即打滚一般起身,扯着沈飞云去漱口。 沈飞云端着杯子站在水盆前,沾了牙粉,停顿片刻,又放下。而后笑吟吟地搂住苏浪,动情一吻。 良久,他总结道:咯手,排骨一样,明天多吃点。 苏浪双颊通红,紧抿薄唇,轻轻推开沈飞云,后退几步,不敢再靠得太近,免得重蹈覆辙。 或许折腾太久,或许身旁躺着日思夜想的人,分外安心。 苏浪半年来只能睡个囫囵,且极易惊醒,今日却格外香甜,一连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他刚一睁眼,就闻到一股苦味。 快起来洗漱,我给你炖了一锅药膳。沈飞云催促道。 桌上摆着五花八门的食物,除了用陶瓷锅里的药膳是沈飞云自己亲手做的,其余都是厨娘的功劳。 沈飞云并不拿其余的邀功,只重点提及自己炖的药膳。 可其他看来都美味非常,只有他那一锅药膳惨不忍闻,激得苏浪胃里一阵阵翻腾。 分卷(61) 苏浪忍着恶心,穿戴整齐,洗漱过后,端正地坐在桌边。 他犹豫许久,不知是拿起筷子吃美食,还是握住勺子品尝令他反胃的药膳。 作者有话要说:苏浪因为饮食不规律,胃病很严重,基本一吃东西就吐。 第87章 沈飞云这样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若说煮过什么东西,那也一定是药或毒。 他信心满满地顿了一罐滋补的药膳,以为对苏浪有十足的作用,吃上十天半个月,少说能胖上五斤,可他未曾想苏浪是否愿意吃。 吃吗?沈飞云将勺子递了过去,又将白粥推了过去,看你的脸色,又为你把了脉,你现在胃很差,早上先喝点粥垫一下。 苏浪面无表情,点点头,接过勺子,舀了一勺白粥。 大热天,这粥却放得温了,不太烫,正好够他一口吞下。 粥很粘稠,但味道清淡,几乎可以说没什么滋味。当白粥被咽下的那一瞬间,苏浪只觉得自己胃里一阵阵抽搐。 一直以来,竭力忽略的痛疼,再次细细密密地翻涌上来。 一开始只是忙得昏天黑地,懒得吃饭。 后来是美味佳肴、玉馔珍馐摆在眼前,也照样食之无味。 有时,苏浪躺在床上,皱眉忍受一阵阵细微抽痛,会忍不住疑心自己就是喜欢疼痛,能够感受到自己还切实生活着。 而非像一具没有喜怒哀乐的行尸走肉。 现在已然十分严重,即便吃一点东西,都会吐出来。 苏浪强忍着恶心,舀起第二勺,看不出喜欢与否,整个人淡到没有情绪起伏。 沈飞云温柔地笑着,用筷子夹起一片金黄的煎蛋,趁机放进勺子里,想要苏浪多吃一些。 慢慢吃。 苏浪抬眸,扫了沈飞云一眼,二话不说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后,只觉得奇怪的味道在嘴里炸开,引得他胃部剧烈抽搐。 他猛地咽下,克制想要呕吐的欲望,又舀起了第三勺。 这已经超出他自己的需求,而仅仅为了在沈飞云面前扮演出一个假象。 他饮食无忧的假象。 一勺勺落尽肚子里,除了习惯细微的刺痛,苏浪也渐渐习惯了恶心反胃,装得若无其事。 这样的白粥,即便是当初在漠北被莫无涯所伤,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他也能喝下一次喝下三四碗,更别提现在情况显然比那时好上太多。 可苏浪强撑着不适,如今顶天也只勉强喝下半碗。 显然不对劲。 我饱了。苏浪抿了抿唇,将粥完推得很远,虽面色淡淡,却显得有些不太喜欢这粥一般。 沈飞云一下子留意到他的话。 他说的是我饱了,而非我不想再喝粥。 沈飞云总算明白,昨日阿姊说的话不假,苏浪仅在半年内就瘦得吓人,着实是有原因的。 再喝一点? 沈飞云重新端起粥碗,舀了一勺,试探着递到苏浪嘴边。 不用你喂。苏浪蹙眉,略带寒意地瞥了勺子一眼,看不出悲喜。 没有张嘴。 沈飞云顿时明白苏浪的意思与坚持,心中不由得十分疼惜,却不好意思勉强,悻悻地放下了手,准备再劝说苏浪多吃一些。 不等他开口,苏浪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不用你喂,我自己会吃。 他所言的自己会吃,指的是把着沈飞云的手,将勺子递到嘴边。含下这一口冷热恰好的白粥时,苏浪低头垂眸,神色晦暗不明。 苏浪也不放手,以这别扭的姿势,用蜗牛爬行一般的速度,平缓地喝完这一碗白粥。 难受,胃里翻江倒海。 这感觉苏浪太过熟悉,每一次呕吐前,就是这般。 只不过这次分外强烈,叫人恨不得连带着把胃也一并呕出来,这才算痛痛快快。 他只在喝完那一瞬间,露出了释放的轻快,终于解脱,不必再勉强自己喝下反胃的东西。 再来十口。 沈飞云没有放过他,将瓷碗搁在一旁,端起圆圆的黑色瓷罐,从里面舀出一勺滋补的药膳。 桌上这许多菜肴,惟有药膳的气味最重,苦,极苦。 当勺子递到鼻子底下,苦味愈发明显。 苏浪轻声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沈飞云有些得意,毕竟是做给自己心慕的人吃,免不了带上点卖弄的意思。 他自己也觉察出来,却不收敛,继续道:早上你睡得太沉,我起来动作不小,也没有吵醒你。我刚到厨房的时候,厨娘还在煮粥,这药膳都是上好的材料,不会有错,熬了大半个时辰,你趁热吃点。 沈飞云看出苏浪吃得勉强,就连粥都是,也不好逼着对方吃药膳。 做事要循序渐进。 他猜出苏浪没调养好自己的胃,食量小,于是提出只吃十勺,也算是他一点点心意,没有辜负耗费的时间。 苏浪勾了勾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他用自己的面貌,习惯了冷冰冰板着脸,这个笑就变得不伦不类。 沈飞云根本没看出苏浪在笑,在为他做的一切动容。 苏浪的神情更似纠结,根本不想吃,却不愿辜负沈飞云的心意,因此才会撇嘴。 不想吃就算了沈飞云讪讪道。 吃。苏浪想了想,下定决心,一把夺过沈飞云手中的勺子。 这次他不强迫自己去笑,又因心意已决,眉目间反而捎带了一抹轻松自在。 他没有低头,一双半年来都无神涣散的双眸,此刻直勾勾地盯着沈飞云,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了精气神,意气飞扬。 沈飞云心中忽地淌过一阵暖流,意识到苏浪的确非常喜欢自己。 他把药罐往前一推,手中的陶瓷管还热着。 苏浪吞咽得十分艰难,这一次嘴里的东西,比之前的白粥、煎蛋、肉糜都要难以下咽,一到嘴里,就能感到胃在翻涌。 他竭力控制好表情,缓缓咽下。 过程痛不欲生,但他掩饰得滴水不漏。 一口。沈飞云记着。 苏浪舀出第二勺,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明明没有丝毫表情,却忽然灵动非常。 两口。沈飞云握住苏浪的手腕,揉了揉,然后放开,以示鼓励。 苏浪接连咽下第三口、第四口 很快达到沈飞云要求的十口。 但他没有停下,很是珍重沈飞云为他所做的一切,就连感到恶心反胃的药膳,也强忍不适,准备吃完。 够了。沈飞云打断他,你的情况不适合一下子吃得太多,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先让你喝碗白粥填填肚子,免得一下子吃药膳太过刺激。十勺已经足够,不能贪功冒进,是我考虑不周了,熬得太多。 苏浪摇了摇头,不是沈飞云考虑不周,是他一直一直在劳烦拖累对方。 苏浪自顾自下手,并不听从。 沈飞云一把握住苏浪的手,接着从怀中掏出素帕,替苏浪将双唇擦拭干净,凑上去轻轻一吻。 不急,来日方长。沈飞云低声道,我想你现在总该有很多时间,可以陪我一起下棋、练武、吃喝玩乐,漫遍人间山水了。 苏浪眼神闪躲几下,坚定道:来日都是你的。 我也 沈飞云一句动情的话还未说完,苏浪紧接着道:你也要回我同等的付出。 苏浪的声音中隐隐掺杂着偏激,极深重。 我会陪你,每一日;你想做什么,我都乐意之至;若真要与我在一起,便只能拥有彼此。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苏浪将勺子放在桌上,反握住沈飞云的手腕,阴沉道:除了你,我不会再有其他人,你也必须如此。莫听风、祁师兄、好友、弄影公子、李长柏所有人,你都不能再沾染。 沈飞云失笑,这些人他本来也没有沾染。 这有何难? 自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说得太过轻巧,反而有种不真实感,叫人疑心他总有一日会打破此刻的誓言。无论多信誓旦旦,反悔的时候,总是更加坚决。 骗子!苏浪咬牙切齿。 他不敢相信沈飞云竟然说得这样轻松,好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用一句话来打发他,将他的诚挚变成了乞讨。 苏浪道:你不知对多少人说过这话,海誓山盟,矢志不渝,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到头来还不是留不住人!沈飞云被气到,反唇相讥,不管我多用心,好话歹话说了多少遍,总有人听不进去,还要来说我骗人。 到底谁才是小骗子。 沈飞云上手掐住苏浪的后颈,将人一把按在怀里,狠狠揉了一通出气。 没等他多揉几下,外面传来脚步声。 沈飞云立即放开苏浪,准备前去开门,刚走到门口,便听得叩门声。 听脚步声,来人应当是施红英,开门一看,果然如此。 施阁主,有何贵干?沈飞云问。 闲来无事,就不能找沈大侠叙叙旧?施红英懒懒挑了一眼,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沈飞云不知自己又怎么得罪这姑奶奶了,叹了一口气,道:当然可以,只是我这刚和好友重逢,我们阔别多年,实在有太多话要聊,不巧,不若施阁主过几个月再来。 施红英忍了忍,一拍门框,薄怒道:月底就要比武,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我什么,替落英阁出战这句话是否早已被沈大侠抛之脑后? 说到这里,尤嫌不解气,嘟囔一句:贵人多忘事。 沈飞云不由得微哂:记得,只要比武前日来喊我,我必然在第二日之前赶到。 这还差不多。施红英怒气散去,脸上挂笑。 沈飞云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离开,客气发问:还有事么? 施红英正色道:当然有事找你,简亦善那小子派人来喊我,让我顺道捎带上你。 好。沈飞云答应,还有事么? 施红英忍了忍,扶额道:你还不准备一下,收拾着跟我走,我是来带你一起去的。 第88章 沈飞云和苏浪说了一声后,跟着施红英,上了对方的马车,一同前往皇宫。 等下车迈步时,天已转热。 沈飞云穿着天山冰蚕丝,身上沁凉,觉察不出不适;而他身旁的施红英却感到一阵阵烦闷,热得挽起一片衣袖,不停地往脸上扇。 沈飞云瞧她脸上尽是汗珠,善意问道:需要扇子么? 说话间,将手中的素面扇递了过去。 扇面是天山冰蚕丝,扇坠是积年寒冰玉,只需轻轻一摆,出来的风就十分凉快,能够消除炎炎夏日带来的焦躁烦闷。 施红英出来时还早,没现在这么热,因此忘了带伞,自然也没有带扇子。 她倒是想接过沈飞云的素面扇,但顾虑到这是沈飞云珍重万分的武器,便悻悻作罢,摆摆手拒绝。 不是很热,拿你的武器像什么样子。 施红英一边说,一边唾弃自己,这种一听就是睁眼瞎的话说出来干什么。 沈飞云忍俊不禁,摇了摇头,回忆道:半年前在落英阁,高月曾像我约战,当时我手无寸铁,施阁主当即拔了一把铁枪助我应战。如今我将素面扇借你,也算偿还当初的恩情。 这都何年马月的小事,他若不提,施红英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 两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句给人台阶下的话。 沈飞云当真会做人。 施红英冷哼一声,笑道:说起来,你当初从我手中救下闫肆,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至今还没有偿还,怎么又欠了借武器的恩情?你未免欠了我太多人情。 她一把推开沈飞云的扇子,说是不用就是不用。 等走到宫殿前,宫女已进去禀告,她却嫣然一笑,对沈飞云说:我又反悔了,借你的扇子一用。 沈飞云二话不说,直接递了过去。 施红英推门进去时,里面刚好传来简亦善的声音:进来 简亦善正端盘腿坐在书桌前,底下是精心编织的竹簟。看得出来,他很疲惫,脸上满是颓唐。 沈飞云放眼望去时,简亦善扶额,正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揉眉心,等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头,换上了欣喜的神色。 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直接站起身就要迎接。 你们来了,快坐。 沈飞云和施红英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任由简亦善跑过来,拉着他们的手,接着脱鞋,盘腿坐在书桌前。 沈飞云微笑问道:什么事? 简亦善也笑着回道:闲来无事就不能找你叙叙旧么? 这和施红英的回答如出一辙,难怪这两人脾性相投,这么几年都熬了过来,做了许久的露水夫妻而不翻脸。 沈飞云想了一刹,很快回神:你这样子像是闲来无事找我们叙旧?前几次你喊我来陪你,结果是都你埋头做事,我在一旁瞧得昏昏欲睡,聊上不上几句话。原来这样也算叙旧? 简亦善开怀大笑,目光中已带上充盈而诚挚的歉意,让人很难不去谅解他的难处。 之前是在太忙了,又想你。他说,况且你若有事,直接推拒即可,若是愿意来见我这个老友,陪陪我,也算行善,可怜我这个寂寞人。 接完沈飞云的话,又三言两语安抚情绪后,简亦善才拉着沈飞云的手说正话:我有个忙想要你帮。 你若有事办不到,要来求我帮忙,恐怕我也爱莫能助。沈飞云耸了耸肩。 他实在想不出,现在简亦善已是九五之尊,还有什么事情非他不可。 你能做到,简亦善眼神明亮,而且只有你能做到。 沈飞云愣了一下,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好奇发问:什么事? 简亦善兴奋道:我若是有了儿女,便认你做干爹,如何? 分卷(62) 这的确是我能做到的。沈飞云忍不住扬起一抹灿烂的笑意,我乐意之至,只是没想到你如今孤家寡人,想得竟然如此长久,这不是兴致而来,能够一蹴而就的事。 简亦善点头,极认真:我考虑许久,底下一直有人催促,或许是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二哥只身一人,不留子嗣。大哥如今被困在冷宫,早年有二子、三女,我已托人妥善教养。我若真孑然一人,或许会从两位侄子 说到这里,他微微蹙眉,停了下来。 没什么他说,是我想得太久太深远,若我以后有子嗣,便留给他。 他这话说得极明了,一点不遮遮掩掩。 沈飞云和施红英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沈飞云道:你要立后。 是。简亦善沉痛道,还有两年半才过孝期,届时便会大婚。 施红英脊背发凉,摇了摇纸扇,讪笑道:这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沈飞云和简亦善齐刷刷看向她。 沈飞云又转头去看简亦善,直白道:你准备迎娶红英? 这次叫得亲热了,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只肯称呼施阁主,而非红英。 施红英直接被他的揣度吓到,更加用力摇了摇纸扇,尴尬道:我作风不良,使不得。 简亦善淡然一笑:我也作风不良,着实般配。 施红英绞尽脑汁:我不喜束缚。 绝不束缚你,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不生孩子。 那就只好将位置还给大哥的儿子了。 我花心。施红英大感疑惑,你真不怕到时候得了一个孩子,结果孩子不是你的吗? 简亦善沉吟道:孩子是不是我的不重要,贤后是我的就行了。 施红英: 贤你个头。 沈飞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鼓起了掌,看到两人投来诡异的目光,他轻声道:继续。 简亦善、施红英: 继续你个头。 沈飞云想了一下,劝道:施阁主她不想嫁,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简亦善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兄弟,你这是在帮谁说话呢? 简亦善拼命使眼色,示意沈飞云就算不帮他说话,也不要拆台。 施红英却重重点头,俨然再认可不过,问:听见没有,我不想嫁人,你又何苦强人所难? 瞎说!简亦善急得直挠头,我怎么听说你在和李长柏谈婚论嫁? 施红英略一回想,从众多艳遇中扒拉出李长柏这么一个人,无语道:不过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长得还显小,还是个不举的。 简亦善听到,非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加颓丧,懊恼不已:你宁愿和一个不举的毛头小子谈婚论嫁,也不肯当我的一国之后。 施红英忍了忍,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拍案质问: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什么时候和李长柏谈婚论嫁了? 至此,简亦善不是个傻的,还有什么不清楚。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原来你不曾和他人谈婚论嫁? 当然不曾!施红英气急败坏,我难道不要寻欢作乐的么,做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简亦善闻言,反驳:此言差矣,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歪脖子树的,你看看我,不就十分合适与你婚配,保准你婚后自由逍遥,绝不说你半个字。而我每天都忙得要死,也没时间拈花惹草,保准对你一心一意。 你当我是个蠢的?施红英冷笑一声。 不用她动脑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若真成了一国之后,到时候口诛笔伐有得她好果子吃。 简亦善此刻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骗她入局罢了。 你要知道,有些人宁愿曳尾涂中。施红英又使劲摇了摇手中的纸扇。 简亦善终于注意到,神色一凛,冷冷问沈飞云:你把素面扇借给她用了? 别人不知道沈飞云有多宝贝这扇子,他可一清二楚,以前太热,想借沈飞云的扇子去热,任他磨破了嘴皮子,就是骗不过来。 沈飞云这人什么都好说,惟有这一把扇子不好随便触碰。 据说是因为清韵剑为打造这把扇子,耗费心血,因此沈飞云才珍重万分,不肯经由他人之手。 可这扇子竟到了施红英手中。 施红英你不知道其中缘由,轻巧道:不过一把扇子而已,只扇面用了天山冰蚕丝,我难道是洪水猛兽,借用不得? 没。简亦善扯出一个笑容。 沈飞云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岔开话题:你们提及李长柏,我到想起来了,他人健康得很,怪我给他封了几道大穴,没想到你真会对他下手 他这样一说,简亦善也反应过来了。 施红英说李长柏不行,可她又从何得知? 简亦善脸色更差,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飞云瞧见,发现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这还不如不说。他朝施红英伸出右手,亡羊补牢:我有点热,你把扇子还我吧。 施红英却勾起嘴角,合拢纸扇,往胸口一塞,无赖道:到我手里的宝贝,岂有还回去的道理。 沈飞云: 他已经不敢去看老友的脸色了。 施红英和老友明明没有成亲,谈得也不多愉快;并且他也明明只是好心,什么都没做,但 为什么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仿佛自己插足了施红英和简亦善一般。 施红英不肯轻易放过他,尤其知道自己忙活半天,结果李长柏没有反应,这是他干的好事之后。 她变本加厉,问:沈大侠,你是不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沈飞云头皮一紧,也开始脊背发凉,于是试图祸水东引,奋力自救。 他立即道:现在不是谈论还人情的时候,若水,还不快和红英谈谈婚嫁之事,只剩下两年半的时间,你还不快抓紧。 简亦善袖手旁观,阴恻恻道:我倒很想听听看,红英要你怎么还人情。 第89章 沈飞云颇为头疼,劝道:施阁主,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的一个人情可大可小,还望你不要浪费在细枝末节上。 不会。施红英满怀自信。 你想要我做什么?沈飞云只好苦笑。 施红英拍了拍插在胸口的纸扇,问:我看你这把纸扇妙得很,能去热,又坚韧远胜寻常刀剑。我若要这把纸扇,你待如何? 此言一出,简亦善大感不妥,摇头道:过了 施红英冷笑一声:是我在同沈大侠说话,有你什么事?又转向沈飞云,你意下如何? 沈飞云沉默片刻,曾经为救闫肆,一把拦住施红英的铁枪,的确答应过施红英要还一个人情。 他还以为施红英的要求会极为刁钻,在恰到好处之时提出。 可没想到她竟然要一把纸扇。 这把纸扇虽珍贵至极,可若要修炼到他这程度,能轻而易举地把玩,用得比刀剑还纯熟,几乎没有可能。 只是为了去热,则未免大材小用。 沈飞云淡然问:你确定,要将一次人情用在这等细微之处? 自然。施红英垂眸浅笑,你少啰嗦,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将纸扇给我? 她不过是信口一说,谁都知道这是沈飞云独有的武器。对武林人士而言,有时头可断、血可流,但惟有手中的兵器不能丢。 她也想看看沈飞云为难的样子。 只准沈飞云捉弄李长柏,害得她好没面子,不准她捉弄回去? 可万万没想到 沈飞云颔首道:这有何为难,你拿着就是。 施红英瞬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她怎会如此轻易就得到这把传说中的扇子。 这样一把扇子,沈飞云又怎会如此轻巧地赠与她? 简亦善眉头紧皱,叹息道:红英,你把扇子还给他吧,你不知道这把扇子于他而言有多重要,他当初手腕受伤后,差一点 不必。沈飞云断然拒绝,然后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掏出把一模一样的扇子来。 简亦善直接无语,他还提心吊胆,结果送给施红英的竟然只是一把赝品。 施红英一把从怀中抽出纸扇,左看看右瞧瞧,再和沈飞云手中的一做对比,丝毫破绽都没有看出。 沈飞云解释:你手中这把,扇大骨不是精心锻造的玄铁,不能和极锋利的宝剑交斗,否则容易伤及自身,在夏日用来扇风去热倒是正好。 他会做出这一把赝品,纯粹是当初苏浪两次咬着纸扇,叫他好不心疼。 若真要咬,便用另一把代替。 只是没想到,今日能用这一把赝品,来偿还昔日欠下的一个人情,当真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施红英吃了个闷亏,怏怏不乐道:多谢。 不客气。沈飞云含笑道。 他似乎故意一般,展开手中的正品,用力地摇了几下,扇出一阵阵清爽的凉风。 施红英竭尽全力,才抑制住翻白眼的欲望。 调笑完,沈飞云敛容正色,问施红英:你真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施红英明知故问。 沈飞云却不继续,只一味含笑,饱含深意地看着她。 简亦善也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道:红英,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施红英来了兴趣。 我若是能在接下来二年半内不寻任何一人,你可否愿意嫁给我?简亦善问。 施红英嗤之以鼻:这对我有何好处?我如今得到的已经够多,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虽贪婪,却还未到这等程度。 别急。简亦善道,这只是第一个条件,这个赌很大,你且听第二个条件。 施红英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简亦善看向沈飞云,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你如今可忘却祁郁文,还认流岫城主的首徒为你的伴侣么? 不认,我早忘了。沈飞云一口否决,他心里如今只想着哄骗苏浪与他成婚。 那么,简亦善缓缓开口,第二个条件,如果沈飞云两年半内没有再婚,你便嫁给我,否则便不嫁给我,如何? 施红英皱眉,瞥了沈飞云一眼,不知如今将沈飞云给绕了进来。 你她低低喊了一声,复杂地注视着简亦善。 还没完。简亦善紧盯沈飞云,相应的,你也陪我一起押注。反过来,若是红英两年半内答应嫁给我,你便在这两年内不再婚。如何? 沈飞云不假思索道:不如何。 说完,他面无表情,直接起身,一拂衣袖:你少强人所难。 这句话,既是要简亦善尊重施红英的意愿,也是要简亦善尊重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何事都能用来下注。 况且,他不认为他能获利,毕竟他从未看清这个善于埋线的老友,能将皇位算计到手,又有什么不能算计? 至少感情不能,沈飞云心想。 你的赌局,恕我不奉陪。 沈飞云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便朝外走去。 破局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精心策划,小心翼翼地走每一步,另一种是拒绝押注,从一开始便不做那局中人。 停下。简亦善语气极平淡,你来之前,我正批到一本参苏子甫的奏折,他能否安坐原位,在我一字之 沈飞云猛地转身,惊诧异常,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简亦善。 他立在原地,右手紧紧攥着纸扇,沉默片刻,冲上前去,一把扯住简亦善的衣领,将人拖了起来。 他冰冷道:你在威胁我。 不是问句,这是一句描述。 对简亦善所说的话的描述,也是他内心感受的描述。 精准,致命。 简亦善垂眸,勾起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柔声道:红英,打个赌,你应下这个赌局,我就直接将青州拱手相让。你若嫁了,青州以后就是施家独大,且我后宫只你一人,千呼百应,不涉朝政我全都听从。 施红英闻言,忽地了然,陷入沉默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嘶哑道:原来你真的 如何?简亦善语带笑意。 施红英拢了拢轻薄的纱衣,问:我若要豢养成千上百英俊的汉子,你也应允? 允。简亦善毫不犹豫。 那太好了,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有两年半内的时间考虑,若是再不答应,岂不是有点不识抬举? 施红英脸色阴沉,霍然起身,穿好靴子,边走边道:希望两年半一过,你不要后悔你今日夸下的海口。 她实在不愿意多做停留,只丢给沈飞云一句话:我在外面等你,你出来后直接去马车里,我带你回府。 不多时,殿门嘭的一声合拢,脚步声渐行渐悄。 放开我,简亦善平静道,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想你应该不是一无所察,不是么? 沈飞云忍了忍,终究还是坐了下来,问:你什么意思? 你不懂我什么意思?简亦善反问。 沈飞云只静静地看着简亦善,一言不发。 你赌么?简亦善打破沉默。见沈飞云不言不语,他又笑着补了一句:苏子甫。 分卷(63) 苏子甫是苏浪的父亲。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在摊牌,坦诚地告知沈飞云,他已经知道沈飞云喜欢苏浪,不会拿对方的父亲开玩笑。 而方才沈飞云已然证明了这一点,听懂并给出了预料中的反应。 沈飞云眨了眨眼,问:我若不答应,你要如何? 不如何,你大可一试。简亦善洒脱一笑。 我不试,我答应。沈飞云认命道。 简亦善替沈飞云倒了一杯茶水,轻声道:喝杯茶,顺便有什么话,尽可问我,我这次一定悉数说清。 沈飞云松开拳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简亦善也给自己续上一杯,胜券在握。 我想知道沈飞云先是停顿一下,接着下定决心,觐见先帝前一夜,和我交谈的人,是你,还是苏浪。 简亦善抬手,指了指沈飞云的心口。 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我明白了。沈飞云点头,我只这一个问题,再无其他疑虑,我们就此告别,你如今政务繁忙,若无必要,还是不要同我叙旧为好。 简亦善放下茶杯,低头道:我很爱红英。 那祝你得偿所愿。沈飞云伸手,将面前的茶杯推开,定了一阵,终究还是起身告辞。 沈飞云俯身,拍了拍简亦善的肩膀,万分诚挚:祝你得偿夙愿。 他刚穿好鞋走出两步,身后又传来简亦善的声音。 对了,他说,苏浪现在应该和你在一起,是么? 沈飞云停住脚步:何必多此一问。 你别告诉他,简亦善饮了一口茶,等这个赌局结束,你再等等,两年半,不久的。 很久。沈飞云压抑道,思念着一个人的时候,怎能像你这样算计,纵然是一日之内,我也要想他不知多少回。 或许。简亦善笑了。 沈飞云再不停留,直接快步走了出去,离开皇宫,行至施红英的马车前。 第90章 回去的路上,施红英忍不住问:你难道准备和苏浪成婚? 沈飞云愣了一下,点点头。 难怪。施红英严正道,他上位不过半年,沿用的大多为先帝旧时臣子,最多打过两三年交道。他依靠扬州那批人上位,却未必完全信任,或许还要敲打他们,叫他们听话。 沈飞云知道施红英聪明,从她口中听到的简亦善仿佛另一人。 其实这些事沈飞云未必想不到,只是不愿去想。 施红英沉着道:他要娶我,又何须为伯父守孝,不过是将我架在上面两年半,以此来试探各地反应。他守身半年,各方势力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要往后宫塞人,我不过是个借口。 你不嫁?沈飞云揣摩她的心思。 不。施红英皱眉,其实我本来不过和他拌嘴几句,心里都几乎快要答应他了,他却扯出打赌一事。 沈飞云忽地沉默下来,这件事他亦牵扯其中。 且看似没有由来,却偏偏向他而来。 第二个条件,是双向的。施红英面不改色,首先,你如果没有在两年内再婚,我就要嫁给他;其次,我若答应在两年半内嫁给他,你便不能在这段时间同苏浪成婚。他的意思,你如何看待? 两年半,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成婚。沈飞云分外疲惫,有一种莫大的失落感。 不错。施红英点头,我若即刻答应,你必然不能同苏浪成婚;若不答应,也有两年半的时间。也就是说,只有等到两年半的最后一刻,方才算数,你便一直要等下去,我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飞云很想问施红英,简亦善这样做有为了什么。 可正如简亦善所言,他心底已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他在平衡各方势力么? 施红英淡然分析:反正苏浪同你走到一起,他绝不放心,扬州的势力若和沈家牵连,他估计要吃不好、睡不好。 沈飞云也佩服自己,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好心态,能够笑出声来。 我还从未见过他吃不好、睡不好的时候。 那是你没做过他的枕边人,我了解的事太多。施红英道。 此言一出,沈飞云顿时警觉,试探道:你了解什么? 施红英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了解什么?是了解你和苏浪暗通曲款,还是了解苏浪曾代替简亦善一段时间? 沈飞云没想到施红英这么直白,颇有些不自在。 我早就疑心,施红英轻蔑一笑,不然也不会没有邀约,深夜贸然去找他,还不顾一切踹门要看他,是因为有人同我说他佳人在怀,可我却在其他地方瞧见了他。世上怎么会有两个简亦善,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赴生死宴? 沈飞云一下子抓住生死宴这三个字。 不知道苏浪那些年冒了多大的风险,才为简亦善铺平这成皇的道路。 沈飞云无话可说,只好夸奖:原来你早就心知肚明。 装得蠢一点也有好处。施红英也面露疲态,我当初不过想两边倒,从中捞一笔,结果临阵时还是觉得他更可靠,倾向了他。可如今看来,不过半斤八两,他算是和烂人比烂中好的那一个。 你准备如何应对?沈飞云有些担忧。 走一步看一步。施红英低声道,我还算是好的,至多熬上两年半不嫁给他,他无论如何也是一个顾念旧情的人,我日后收敛着点,回到青州,好好经营落英阁就是。 说到这里,她看向沈飞云,倒是你,你和苏浪 沈飞云憧憬道:我准备等武林大会结束后,和苏浪回金陵,再不过问朝堂,只一心一意过我们的小日子。 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苏浪知道得未免太多 会。沈飞云已经恢复平静,以我和苏浪的武功,加上我擅长用毒,任凭谁都要掂量掂量。他要是真不怕死,或许可以试试,损人不利己的事,我想他这样的聪明人,绝不会做。 一路上,沈飞云又和施红英聊了许多话。 快到侯府前,施红英忽地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两人聊了一路,却还是没能够彻底说清,好似简亦善的一个决定,有层层叠叠的深意蕴含其中。 或许很简单,沈飞云缓缓道,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在两年半内不成婚而已。 很快,马车行到侯府,此时已日上中天。 沈飞云同施红英告别后,回到房间内,就见苏浪坐在床上运功打坐。 我回来了。沈飞云轻声道,语带笑意。 只要瞧见苏浪,仿佛世间其余不快都能消散,单单剩下眼前这一人便心满意足。 苏浪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这时从床上下来,抬头静静注视他,也不说话,看起来乖巧万分。 你吃过了没?沈飞云走上前去,坐在苏浪身旁。 苏浪并不开口说话,他自然没有吃饭,不久前沈晚晴叫人来喊他,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同沈家人一桌吃饭。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吃。 早上吃下的东西,到现在他才觉得消化得差不多。 沈飞云一看便知,不说什么,只道:我也没吃。于是起身,伸手问,不如我们现在去厨房看看,每日剩下来的饭菜,都会搁到傍晚。夏天的菜,很多不能隔夜。 当然,他们也绝不吃隔夜饭,剩下的自有人会拿去送掉,给饥饿的人饱餐一顿。 苏浪根本没有食欲,但能和沈飞云一起吃饭,他便十分愿意,没有什么多余的不满了。 他起身穿鞋,自然而然地牵住沈飞云的手,而后跟随前往厨房。 厨房里此刻空无一人。 沈飞云自嘲道:这个时候来,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偷吃的耗子。停顿片刻,补充,当然,你不是,你永远都漂亮体面。 苏浪认为沈飞云在哄他,可实在忍不住泛起甜蜜,很是受用。 你也不是。苏浪低低道,你也永远漂亮体面。 沈飞云往瓷罐里舀满水,开始烧煤煮了起来,解释道:我方才看了一下米饭都冷了,你胃不好,我先烧热水泡开,你吃着会舒服很多。 这样细心体贴。 苏浪捏了一下沈飞云的掌心,过了一阵,问:你如何看出我胃不好? 你忘了么?我跟随师父学过医术。沈飞云耐心道。 和别的很多人聊天,他大多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挂着笑闲扯。 可和苏浪聊天,简简单单,即便是废话连篇,他也愿意掰开了、揉碎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经历都告诉苏浪。 我自幼跟随许清韵,她很严苛,我小时候学剑,剑用得很好。沈飞云回忆道。 我知道。苏浪手上一紧,我以前和你比过剑,还输给了你你剑法很好,有着远胜于我的天赋 不仅将沈飞云的手握得很紧,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很紧。 此前因见到沈飞云而产生的轻松惬意,忽然在提到这件事后,消失殆尽。 这件事是沈飞云的心结。 可沈飞云见到苏浪如此神情,便知自己不得不去放下心结,先去宽慰对方,只因苏浪比他更加在意。 你说错了。沈飞云直视苏浪,一共比了五局,有输有赢,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你输给我,说得好似没有赢过一般。 苏浪薄唇紧抿,低头垂眸,闭口不语,反握沈飞云的手腕,推开宽大的衣袖,露出还残留着红痕的手腕。 看了许久,火炉上开始响起水声。 苏浪这才愿意开口:都是我不好,如若你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么会受伤,如今还好好地用着剑,剑法一定比我精妙高超,何须放弃多年所学,辛辛苦苦由头来过,重新学用扇。 沈飞云听得直皱眉:如果你以后一开口,就是气我的话,那我就不再让你开口了。 我 沈飞云凑上前去,轻轻在苏浪唇上烙下一吻,问:还要说么?你明明知道我听得不这样的话。 苏浪悄声道:不说了。 真可惜。沈飞云感慨,我还盼着你再多说两句,好多借机亲你两下。 你若要吻我,何必借机?苏浪眨了眨眼,睫毛扫过沈飞云的睫毛,微微泛痒。 苏浪不会拒绝,更不会反抗,沈飞云若要亲他,他说不准还要攀着沈飞云的肩膀、后颈。 他这样喜欢。 水声滚动,瓷罐里的水开始渐渐沸腾。 沈飞云只留心苏浪:可有个由头,会觉得你更甜,也更有趣味。 苏浪不说话,只轻轻又吻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及离。 我还是想同你说清楚,沈飞云严肃道,当初我们一齐出剑,我不是为了救你,全是自救而已,只是恶人划伤了我的手,而非你的。我的伤,与你无关,你若因此内疚伤心,我又要为你的伤心而伤心,所以 沈飞云恳请道: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如今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只谈快活事,好么? 好。苏浪郑重应下,怔了一下,而后指着火炉上的瓷罐,水开了。 第91章 沈飞云先盯着苏浪看了一会儿,确定对方的那个好字不是随口糊弄,这才放心去取水。 他用一块沾了水的白布裹住陶瓷手把,将热水倒在米饭里,而后搅拌几下,等凉掉的米饭变温,把碗里的水倒在水桶里。 他将一碗饭递了过去:吃吧。 苏浪接过筷子和碗,缓缓扒拉一口,细细咀嚼,这次的反应比早上好很多。 胃里虽还一阵阵抽痛,却减缓许多,从一把匕首在锋利地搅动,变成了一把针若有似无地扎着。 当然能够忍受。 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苏浪吃得极慢,沈飞云却很快将一碗泡饭吃光,而后生火热了几个菜。 你吃一口鱼。沈飞云加了一片无刺的肉片过去。 苏浪未想太多,直接张嘴,于是沈飞云的筷子转了个向,从进碗变成了进嘴。 苏浪慢慢品尝细嫩的鱼肉,安静淡然,混合着身上的煞气与戾气,融汇出奇异的美感。 他的手瘦到和剑一样,没有一点点肉,却能轻轻一动,掐断一截脖颈。 苍白肌肤,浓黑的眼圈,垂眸时细密修长的睫毛落下一圈影子,黑白灰三色交织。 慢,筷子拨动的速度慢,拒绝的速度慢。 沈飞云笑了笑,又夹了一块肉片,这次就不放到苏浪碗里,直接送到嘴边,看着对方张嘴。 慢慢吃。沈飞云笑着,筷子一直点在苏浪唇边。 苏浪咀嚼几下,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拂开,平静道:不要戏弄我。 我若偏要呢?沈飞云深深地望着苏浪,而后移开眼,夹起肉片自己吃了一块。 此后倒是老老实实,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顿饭吃了许久,苏浪吃的量远超清晨,吃完后非常撑,胃也不适至极,但为免沈飞云担忧,他丝毫没有表露。 沈飞云却主动问:你感觉如何? 不错。苏浪道。 他答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自然也听不出真假,沈飞云只好时刻留心,可苏浪惯会伪装,根本无从分辨,一刻也不。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苏浪才吃得勉强不算少,逐渐能够品出饭菜的滋味。 分卷(64) 沈飞云分外满足,不枉他天天炖煮药膳。 苏浪眼下的青黑仍然浓郁,却有减淡的趋势,说明操心劳碌的事少,睡眠也足够。 这样生活下去,沈飞云简直就要忘却一切不快,连一丝丝烦恼的影子都瞧不见。 等快到月底,苏浪住进侯府已十多日,和沈家人都打过照面,聊了几句,还算融洽。 沈飞云早已同石莉萍交代过,他喜欢的人是苏浪,兜兜转转几年下来,果然领进门的人不是别的花花草草,就是昔日他承认的人。 沈照倒是找过他好好了解了一番,毕竟除了简亦善,沈飞云还没有主动将任何人带回家。 沈飞云别的不多说,一口咬定苏浪就是自己的伴侣,此后绝不变心。 又将自己的谣言一桩桩解释了一遍,重点关照李长柏,说明这小子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除了教训和指点对方。 他的态度有目共睹,沈照、石莉萍和沈晚晴都颇感意外,没想到他是真要收心,还开始学起厨艺。 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些,沈飞云都没有同苏浪说,只默默关怀苏浪的一切。 过来,我抱一下。沈飞云张开双手,看看你有没有变重。 苏浪走到他身前,任由他搂住自己的腰,将自己抱了起来。 唔估摸着重了有三斤。沈飞云满足道,以后会重得更快,你这样高,应当再重上二十斤,估计也就两三个月的事。 嗯。苏浪点点头,你陪我。 沈飞云放下苏浪,将人搂紧,耳语道:一直陪你,陪到你老掉牙,陪到春秋的雨淋在我们坟头。 这话有些有点过,好好的竟然连合葬都想了出来。 可苏浪偏偏很吃这一句话,靠在沈飞云肩头,分外安详。 抱了不知多久,沈飞云询问道:我们去练武? 好。苏浪当即答应。 这几日,他们闲着无事便开始切磋讨教。两人会得太多,这么多日来下,也没能完全摸清对方的套路,因此新鲜感十足。 走到武库中,苏浪一样样看去,最后抽出一把铁枪,评价:施红英用的就是铁枪,她功夫很好,我用铁枪也不如她纯熟。 看家本领。沈飞云道,我倒是听她难得抱怨过,说是家里从□□着她学,练得很刻苦,这一双手都是厚茧。 苏浪想了一下,问:你手上 沈飞云一听就懂,回道:我儿时一长茧,师父就用会药水将其浸泡掉,说是茧生得太厚,影响我用扇。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终于不再生茧,能用内力趋使,诀窍在一个巧字。 苏浪郑重颔首,明白这多次反复究竟要受多少苦楚。 从头学起,你那时都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沈飞云如实道,我脑海一片空白,就有点恼恨师父,为什么我的手都伤了,还不肯放过我,现在我却很感激、敬重她。 提到许清韵,沈飞云便想着要回践雪山庄,将苏浪带去给她看。 沈飞云二十多年来,也就这几个分外珍重的人,如今终于和苏浪确定下来,当然想着要将苏□□每个人都看过、认识。 他这是彻彻底底将苏浪算作自己人了。 沈飞云回过神,笑道:其实比不过你,我很快学成,后面好几年时光都是荒废,整日里吃喝玩乐。你学得才叫多,我看了自愧不如。 苏浪却摇头:贵精不贵多。 将剑法学到最高,其他武器皆触类旁通,但到底不是从小学起,虽也学得似模似样,堪称绝妙,但到底及不上剑法,颇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如果不是为了易容,其实只会剑术已足够。 再多也不是锦上添花,只是徒费工夫。 交谈几句,两人便收敛心神,瞬间移动,将全部精力都灌注在每一次交锋上。 对战苏浪,沈飞云不敢掉以轻心,若用对待李长柏、高月的方式,肯定会叫苏浪大为恼怒,自己也会瞬间败下阵来。 他倾尽全力,毫无保留,汹涌澎湃的内力震得门框不住颤动。 扇子对铁枪,自然要近身,否则绝无胜算,只能被苏浪压着打。好在诚如苏浪所言,枪法不如剑法精妙,沈飞云才有机可趁。 两人都运着燕子三抄水,但沈飞云的步伐略微快上一些,衔接变幻处也更极自然流畅。 这是被逼到极限的结果。 用扇必须要配合无人能及的轻功。 苏浪一□□来,沈飞云踏着湍流转急猛地拐了个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避开铁枪。 铁枪的劣势也在此处,一□□出,招式变化到底不如扇子轻巧快捷。 等苏浪改变招式时,沈飞云的扇子已挥到他的肩膀,罡风破开素色外袍。 铁枪也如影随形,在苏浪后退之际,朝着沈飞云扫去。 火花迸溅,纸扇和铁枪交接,刺耳的剐蹭声似秃鹰长鸣。 这是兵器与内力的比拼,而非独独招式。 到底是沈飞云的内力与纸扇更切合,最终将铁枪削断。 叮的一声,铁枪头落地,清脆,刺耳。 甘拜下风。苏浪收手,不甘地拍了拍裂开的衣服。 沈飞云看出苏浪并不甘心,于是提议:你用我锻造的剑,我们再来一场。 好。苏浪一把甩开断裂的铁枪,从架子上取出之前搁置的长剑。 还没开打,外面传来脚步声。 沈飞云无奈开门,却见沈晚晴站在门口,说:施红英喊你过去,说是明日就要比武,别耽搁。 好。沈飞云对苏浪一点头,两人收势,并肩朝外走去。 两人乘着马车赶到落英阁,里面热闹非凡,声音最多的地方当属演武厅,于是他们朝着演武厅走去。 演武厅很大很宽敞,可一旦塞满了几百人,想来也会变得拥挤。人群熙熙攘攘,厅内充满欢声笑语,好几个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动起手来,预演明日的比武。 你们来了!施红英起身,走到栏杆前,指着沈飞云,大家看好了,这就是我们落英阁的一员大将。沈大侠早就答应我,代替落英阁出战! 这句话一出,顿时喧嚣一片。 有嘘声,也有羡慕的。 当即有人质疑:施阁主,这就有点不厚道了,沈大侠又不是落英阁的人,他师承清韵剑,怎么能代替你们? 不等施红英答复,有人站出来反驳:当然可以,这规则一早言明,可以拉拢其他门派,也可以结伴。 说话的人是天琴宗宗主,名画筝,请了飞霜阁的柳噙霜出战。 这属于强强联合,有人质疑规则是否合理,画筝当然要开口说话,这也是为了自己着想,毕竟说动柳噙霜可耗费了她不少口舌。 好一番争辩后,绝大多数人终于认可这一事实,纷纷朝沈飞云投去目光。 沈飞云等到人群逐渐平静下拉,这才笑道:不知明日与谁较量,还请豪杰手下留情。 顿时嘘声一片。 二楼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沈大侠谦虚了,和你动手,是要请你手下留情,我们竭尽全力都未必能胜。 沈飞云抬头望去,是叩悲轩的高月。 沈飞云笑着招呼: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高月抱拳道:多谢关心,在下一切都好,只是分别的时日里,一直盼着能够与你相遇,再向上次一样讨教一二。能得你指点,进益非凡。 这是实话,沈飞云和他打架,多含指点意味,并不着急取胜。 他自从学成之后,很少再得到这样的指点,看清自己学艺不精,还有很多疏漏。 自然。沈飞云答应。 几次来回,众人的目光变得不确定起来,好似沈飞云又和高月旧情复燃一般。 毕竟,在说书人口中,沈飞云可是连叩悲轩的扫地大妈、倒马桶大爷都没放过,更别提高月了。 苏浪默默靠得更近,牵住沈飞云的手,十指紧扣。 楼上的高月见了,忽地眼神黯淡,强颜欢笑:也已深,我先去歇息,明日在领教沈大侠风采。 沈飞云淡然道:再会。 刚走了个高月,李长柏倏地从二楼跃下,怒道:沈飞云,还不快给我解穴! 沈飞云忍俊不禁:不急在一时,这次比武过后,我保证为你解穴,你再等两日。 勉强再信你一回。李长柏强忍怒意,这次你要是食言,我就闹到满城风雨,叫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够了。沈飞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和李长柏能有什么关系。 看来还真得给这小子解穴,这小子都被他逼到这份上了,宁愿名声扫地,也不惜拖他一道下水。 若是再不解穴,还真不知道李长柏能散布什么谣言。 如今沈飞云只想和苏浪安稳过日子,并不想自己和其他人闹得满城风雨,莫须有的事传得人尽皆知。 我们走吧。苏浪紧攥沈飞云的手,眉间微蹙。 沈飞云点点头,最后告诫李长柏:我这次肯定说到做到,你也给我仔细着这身皮,别胡说八道,败坏我的名声。 李长柏无语,说得自己好像真有名声一样。 他可是真真正正被施红英误解,好不难堪,这又是谁的错? 我们走吧。沈飞云不再去看别人,眼中只剩苏浪,拉着苏浪往外走去。 两人很快回到主楼。 当初在这间屋子里,苏浪还在扮演简亦善,如今却是以自己的身份。 洗漱过后,沈飞云忍不住抱住一袭薄衫的苏浪,轻声道:等比武过后,我们回金陵,就寻常地过日子,每天都在一起,好么? 苏浪亲了一下沈飞云,柔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剧情快走光了,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正文一定能完结。 第92章 翌日,两人早早起床赶往演武厅。 天方蒙蒙亮,里面早已聚满了人。等到卯正,施红英便出来主持比武。 比武三局两胜,每一方各派出三人,一对一,点到即止。 规则在场的人早已心知肚明,于是她只简单说了两句,接下来便喊出比武的门派:第一场,天琴宗对宜辉坊。 天琴宗出战的是画筝、画琴和柳噙霜。画筝以筝为器,画琴以琴为器,而柳噙霜手握一把带着倒刺的玄铁柳条。 宜辉坊出战的则是弄影公子、流芳与晋意,三人分别怀抱古琴、琵琶与毛笔。 出战的人在一楼,二楼栏杆前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苏浪见到弄影公子,忍不住侧脸去看沈飞云的神情。 沈飞云微笑,看了回去:怎么? 问出这一句话,他早已了然,不过人多眼杂,他不好同苏浪解释,便随口说了一句:你想得太多,什么也没有。 苏浪自然知道,可当日沈飞云搂着弄影公子的画面历历在目,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叫他介怀不已。 他垂下双眸:我什么也没想。 沈飞云渐渐有些摸透苏浪的想法,明白对方说的是违心话,只好无奈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耳垂。 交谈间,场上已经开打。 没过一刻钟,天琴宗的画筝和画琴便赢了宜辉坊的流芳和晋意。 输了也好,苏浪道,弄影公子根本不会武功,因此不必出场。想来是宜辉坊昨夜得知要和天琴宗对打,觉得必输无疑,因此才选了名气最大,但手无缚鸡之力的弄影公子出场。 他这是在为弄影公子庆幸,不必上场丢人。 虽内心有些嫉妒,但到底不愿见人出丑。 沈飞云只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偶尔有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却到底还是舒服的时刻居多。 打了很久,已经过去三场。 施红英终于抬头看向苏浪,喊道:接下来这一场,渡缘坞对战亨通钱庄。 话音刚落,苏浪翩然飞下,款步行至二哥身侧。 另一旁的陈乾看见苏浪,忍不住挖苦讥讽:这不是流岫城主的关门弟子么?还以为你是多清高的公子,如今不也做了沈飞云的胯下客,可曾记得自己是扬州人,真是不嫌丢脸。 这陈乾便是亨通钱庄的庄主,在金陵也算是高门大户,人人礼让三分,多的是有求于他的人不吝吹捧之词。 可苏家对他不假辞色,反而看不上他的行事作风。 他好不容易逮着苏浪的把柄,自然要言辞犀利,好好讨回昔日吃瘪的苦闷。 苏浪闻言,还未开口,一旁的苏潮却恼怒万分,直接问施红英:我若是打他,算不算违规? 最好不要。施红英懒懒道。 万一发生个好歹,来日算到她头上,可就得不偿失,自然要出言阻止,但也不能说得太实,因此才这样轻飘飘。 苏潮耿直却不是不通人情,一听施红英的话,也愿意卖个人情,收起三分火爆的脾气,冷笑道:陈庄主,你最好嘴上干净点,逞能的话少说,免得待会儿吃苦头。 我会怕你?陈乾信心满怀。 为了这次比武,他重金聘请三位高人,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就算对上苏潮和吴湘,也绝不会输。 我手下三位高人,定叫你晓得什么是礼义廉耻! 他先是请出一位扛着九齿钉耙的长髯大汉,恭敬道:还请赖先生倾尽全力。 自然。赖八应道。 沈飞云站在楼上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不是当日在凌霄观落荒而逃的那个人么? 赖先生?沈飞云高声道,你真是好气派,可否还记得沈某? 赖八抬头看去,冷哼一声,并不理睬。 几年前简亦恪惺惺作态,在凌霄观宴请众人,为孝文帝求取解药,这赖八出言恭维谄媚,被沈飞云好一顿讽刺,之后又被苏浪假扮的莫听风赶走,可谓颜面扫地。 分卷(65) 当日苏潮、画筝、柳噙霜、高妍等人都见证过这一场面,如今也在场。 这样丢人现眼的事,赖八自然衔恨在心,难以忘却,少不得还在夜里咒骂臆想自己把沈飞云、莫听风打得涕泗横流。 沈飞云这一招呼,虽没有点明,却叫赖八瞬间想起丢人的事。 赖八毫不掩饰,没有一点好脸色。 可其余的人不明所以,还以为沈飞云这人风流无度,竟然连赖赖八都不放过! 也是沈飞云声名狼藉,不然赖八这形象,无论如何也扯不到风月上去。 苏浪见到赖八,面无表情,淡然出列,连样子都懒得做,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冷冷道:原来是你。 你认得我?赖八有些意外,果然自己名声远扬。 苏浪点头:我让你一只手。 赖八乍一听到苏浪要让自己一只手,不仅不愤怒,丝毫没觉得自己被羞辱,反而有些窃喜。 他不等苏浪反悔,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小子太狂妄,今天就让我来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不是什么大话都可以说出口! 苏浪等他说完才出手,右手背在身后,并不拔剑,只左手挥出一掌。 罡风强劲,如奔涌的浪潮,瞬间将对方淹没。 赖八得意地挥出九齿钉耙,准备冲上前去,可被掌风催得连连后退,胸口一阵滞闷,呼吸也开始变得迟缓。 苏浪不等赖八反应,又是一掌挥出。 这次的罡风蔓延极广,直接打到最边缘的陈乾身上,震得对方心口疼痛不已,还以为自己差点就要丧命。 内力外放难如登天,可苏浪眨眼间挥出两掌,内力之深厚当日鲜有人及。 苏浪半个月前在过道里制服李长柏,挥出的那一掌令人心惊胆战。 可如今这两掌下来,鸦雀无声。 二楼的人也收到掌风牵动,勉力维持,有的人已经开始开始后退。 沈飞云气定神闲,鼓掌道:好功夫。 苏浪闻言,回过头,微微一笑。 艰难睁眼的人瞧见这一笑,都大为惊艳。 可这一笑稍纵即逝,再定睛看去,只剩下苏浪瘦削俊挺的背影。 你还要打吗?苏浪问赖八,你若要继续,我也可以奉陪,但绝不会再这般客气,下一掌就废了你的右手,你意下如何? 他将废人右手这件事,说得如同吃饭睡觉一样轻巧,仿佛不值一提,不过顺便为之。 可没有一个人怀疑这句话,更不敢有人去试是真是假。 赖八脸色铁青,双手紧握钉耙。 内力外放耗费极大,就算苏浪内力再深厚,也决不能坚持十掌。 赖八还想再拼一下 苏浪清冷道:你想得太慢,我数到三,若是你不回答,我就直接一掌劈断你右手。 赖八恨得咬牙切齿。 这苏浪若是问他服不服气,愿不愿意认输,他指不定说句恭维的话,继而就坡下驴。 可苏浪说要废他右手,他若是认栽,显得好似惧怕,而非敬佩苏浪武功高强。 赖八紧盯着苏浪,思考苏浪究竟只是本性桀骜张狂,还是心思深沉,故意给他难堪。 就连一开始让他一只手,如今也变成了自己实力不济的明证。 赖八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三苏浪淡然数道。 且慢!赖八下定决心,我认输了。你武功深不可测,我甘拜下风,是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好。苏浪面无表情道。 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平淡到极致,就成了另一种张扬。 苏浪既然听见赖八认输,便不再看他,转头问陈乾:下一位是谁? 陈乾忍了忍,心想三局两胜,虽赖八输给了苏浪,可剩下的苏潮和吴湘绝不如苏浪这样厉害,自己有把握能胜。 此刻,他的锐气已被消减一半。 陈乾正准备走到孔骐身边,请孔骐出战,可刚迈出一步,自己的裤子忽地掉了下来。 顷刻间,笑声满堂。 苏浪轻浅道:这不是亨通钱庄的陈乾么?还以为你是多好脸面的人,不也连裤子都穿不好,原来还记得自己是扬州人,真是不嫌丢脸。自己连礼义廉耻都顾不上,怎还有脸来教训他人? 陈乾双手拉着裤子,满脸通红,怒道:你!你!你!好你个苏浪! 苏浪皱眉,问:我只轻轻打了一掌,给你个教训,手下留情了,不足以让陈庄主变得痴呆,怎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 你等着瞧!陈乾吼道,我定然叫你有好果子吃! 苏浪只平静地瞥了陈乾一眼,说了句我等着,便飞身上楼,立在沈飞云身侧。 沈飞云拍了拍苏浪的肩膀,问:怎么在乎这一两句刺耳的话? 在他心中,苏浪不会在意他人所言。 他提到了你。苏浪认真道。 言外之意,提及了自己无关紧要,可若挖苦讽刺沈飞云,他绝不能轻饶。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在意别人的话,可沈飞云在意,沈飞云会难受、会反唇相讥。 沈飞云心中顿时一片柔软,抬手将苏浪的一绺鬓发拨至耳后,轻声道: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陈乾是第二章的那个。 赖八是第二十二章的那个。 苏浪的性格是,你骂他本人可以,骂沈飞云不行。 沈飞云是我觉得不爽了,我就要让别人更加不爽。 第93章 接下来苏潮打得艰难,但终是获胜。 陈乾脸色沉得能滴水,一个字也没有多说,提着裤子,灰溜溜地往外走去,也不理睬重金聘请的三位高手。 接下来的比武乏善可陈,沈飞云和苏浪看了一阵子,携手离去。 走到主楼三楼,沈飞云还未推门,便觉察到屋内有人,想明白来人是谁后,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沈飞云边推门边道:不去演武厅,来我房间,所为何事? 简亦善端坐在椅子上,脸上再无一点赖皮顽劣的习气,只手把玩茶杯,微笑注视沈飞云,挑眉道:来找你,还需禀明来意?我想来就来了。 沈飞云道:你见我自不必。 你见我也不必。简亦善漫不经心道,你若想来见我,随时可来,我一定放下手上所有事情,恭迎大驾。 这已不知是说得好听,还是反讽。 沈飞云懒得接茬,走去坐下,问:有事么? 无事就不能来看看你?简亦善避重就轻。 沈飞云叹了一口气,起身,转头对苏浪道:走,我们去你房间。 好。苏浪点头答应。 慢着。简亦善喊道,我确实有事,不过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有事相同苏浪商量。 沈飞云停下脚步,转身冷淡地看向简亦善,有事找苏浪,不去苏浪的房间候着,却来他这里。 苏浪也转身问:什么事? 简亦善似笑非笑道:你确定要我当着沈飞云的面说? 苏浪立即皱眉:我们去楼上。说完,看向沈飞云,虽目光清澈,却好似有些深意。 沈飞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去吧,好好说清楚,我等你回来。 苏浪的目光愈发深邃。 简亦善轻笑一声,放下茶杯,起身拂了拂衣摆,同沈飞云擦肩而过时,开口道:借你的苏浪片刻。 他将你的二字咬得极重,叫沈飞云听得难受。 不用想也知道,简亦善绝不赞成沈飞云与苏浪在一起。 待两人走远,沈飞云才立在桌边,伸手捞过简亦善把玩过的茶杯,垂眸深思,究竟在何时,老友忽地变了模样,已不是他初始的那位。 可简亦善幼时伴读,在皇宫长大,十多岁时才回到扬州。 沈飞云早早认识对方,如今再细想,才觉得能一直乐天开朗,全身而退的老友,当真不简单。 沈飞云放下茶杯时,复又想起那个飘忽的吻。 他从架上拾起一本闲书,坐在窗边,就这日光读了起来。 天色渐暗,一本闲书也翻到末页,沈飞云合上书放回架子上,不住地按揉眉心。 没了书籍打发时间,他便不由自主地思索,简亦善究竟要同苏浪说些什么,对方究竟目的何在。 沈飞云心想:短期内,他无法与扬州势力抗衡,而各方都想着提携自己门生,这不是他所愿见到的。官员换血非一日之功,培养心腹更是几年方可。 说到底,简亦善上位借助别人,此刻别人便要从他身上获利。 到了该兑现的时刻,简亦善又不愿付出。 所有的念头纷乱闪现,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一点。 他对我怀着何种心情? 惟有这一点,沈飞云刚一想到,便下意识避开,连深究都不愿。 我要同苏浪回金陵,两年半后任由别人折腾,我和他必定成婚,然后了度余生。 沈飞云念及苏浪,面上不禁浮现笑意。 日色渐暗,太阳已然落山,沈飞云刚点上油灯,苏浪和简亦善便走到门口,轻叩房门。 不待沈飞云去开,他们自行推门。 苏浪缓缓入内,简亦善却开怀大笑道:沈二,但愿你这次真能长长久久,算我送你的一个小小礼物,再会。 说完,脸色顿变,沉如乌云密布,疾步而去。 苏浪关上门落栓,一豆灯光印在他脸上,即便一点表情也无,都能看出风雨欲来的阴沉。 他和你说了什么?沈飞云微微蹙眉,连忙上前搂住苏浪,在人耳畔呢喃,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千万别听。他这次特意前来寻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苏浪冷淡地打断:我不在意他为何而来,我只在意他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沈飞云问。 这是你送给他的么?苏浪推开沈飞云,从怀中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玦。 沈飞云定睛一瞧,仔细思索,这不是他受简亦善嘱托,好不容易从世外高人那里寻来的么? 据简亦善所言,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该爱却放不下的人,他那次终于准备放下,好好去爱该爱的人。 这已经是三年前深秋的事,那时他还认苏浪是知己,结果被苏浪强上,颠覆了认知,整个人陷入颓丧之中。 他抽空寻来这枚玉玦,从青州赶到长安,在玉枫楼里赠与简亦善。 他当时对简亦善说:这是你要的东西,去赠给你不知道第几个老相好吧。 沈飞云知道简亦善情人极多,在同施红英蜜里调油之前,刚和金陵第一人分手,且这手分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自然而然,以为简亦善要这玉玦,是打算赠与金陵第一人。 玉玦,代表绝然,意指分手之事无可转圜。 可简亦善竟然没有将这枚玉玦送出,反而留存三年。 沈飞云伸手,嘶哑道:是我送的。 苏浪将玉玦递了过去,静静地凝视沈飞云,一字不发,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又仿佛什么念头也没有。 沈飞云脑海乱成一团乱麻。 一会儿是三年前送出玉玦时的场景,他极力回想简亦善的神情,却发现面容模糊,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根本没有留意,还以为小事一桩。 转念又是苏浪假扮简亦善时,他对苏浪说过的混账话。 我们对于彼此而言,是独一无二的。 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人。 完全无法同你相提并论,简直相形见绌。 在品尝过你的滋味后,我如今食髓知味,很想与你一直如此。 苏浪一定以为这是他对简亦善说的,是自己的真心话。 沈飞云真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将自己说过的话一字字收回。 我很爱你。沈飞云心跳得越来越急切,苏浪,我只爱过你,我愿一生同你相伴。 苏浪点点头,双唇紧抿,仍旧不出声。 沈飞云一狠心,直接将玉玦摔到地上。 这一块玉玦再好没有,却不被人珍惜,叮的一声脆响过后,落在地上,一分为二碎成两瓣。 苏浪怔了良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俯身将玉玦拾起,抽出一块白帕包好,放在桌上。 沈飞云上前一步,将人搂在怀中,埋首对方颈侧,一遍遍道:苏浪,我只有你,除了你再没有其他人,你和我好,我会一直一直陪你。这次过后,我们回金陵,我们再不和其他人来往,只有我们。 苏浪听了一遍又一遍,等到沈飞云终于呜咽着说不出话,才痛苦道:你对几人说过这话? 只你一人。沈飞云笃定道。 苏浪轻笑一声,只笑得过轻,轻到宛若自嘲,末了却道:好,你说,我便信。 不论从前,若是以后但凡做出一丝违背的举动,他就将沈飞云捆起来,在对方肌肤割上一刀,自己也割上一刀。 直到沈飞云认错,再不敢犯。 他要一个承诺。 我好想占据你。苏浪推开沈飞云,缓缓捧住沈飞云的脸,你说只我一人,愿陪我天长地久,不若昭告天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同我成婚,如何? 沈飞云自然万分愿意,可之前答应简亦善的事还不能违背。 等两年半,沈飞云柔声道,等先帝三周年祭日过后,我们便成婚。 苏浪摇头,冷冷道:我不要等,等比武结束,在长安,或是回金陵,我要你立即兑现。 苏浪沈飞云凑近,吻了苏浪一下,而后按捺不住,直接将人一把抱住。 相逢半月以来,沈飞云实在温柔至极,此刻的粗暴透出隐隐不安。 苏浪喉结滚动,认命地闭上双眼,不愿再问,缓缓抬手攀上沈飞云的肩膀。 分卷(66) 长久的亲吻过后,沈飞云松开苏浪,用拇指拭去嘴角的鲜血。 我不骗你,他说,这一次是我此生最认真严正的时刻,说的话发自肺腑,没有一点虚假。 沈飞云贴着苏浪的双唇,轻声道:我从未像爱你这样爱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去爱除你以外的任何人。往昔,如今,日后,我只有你。 苏浪明知不该,却情不自禁被打动。 可那枚玉玦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加上简亦善的话,心如刀割不过如此。 他叹息道:我真怕不用两年半,你也赠我一枚玉玦。 沈飞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比话语更快的,是他的眼泪。 苏浪,沈飞云低低道,我和简亦善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那枚玉玦不是我用来同他了断的。 好。苏浪不假思索地答应。 应得太快,一听便知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信。 苏浪侧过脸,幽幽道:沈飞云,你等着我也等着今夜就这样,明日还要第二轮比试,早些歇息。 沈飞云只得点头,于是两人下楼取水,接着便是洗漱。 一路沉默无言。 惟有入眠时,苏浪搂住他的腰,紧紧贴了上来,不愿松开。 沈飞云侧身回抱,在苏浪鬓边不停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温柔动情。 沈飞云原以为苏浪会辗转难眠,却不知对方再煎熬的时刻也多了去,此时还算能够忍受,因此很快入睡。 徒留沈飞云一人思绪纷乱,想到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94章 接下来又比了四日,第二日才轮到落英阁,可惜施红英和骆湖两人已赢下比赛,无需他出场。 众人无不扼腕叹息,恨不能再一睹沈飞云的风采。 待到第五日,便只余下四支队伍。 上午又一场比试过后,便是落英阁和渡缘坞一决胜负。 对这结果,最高兴的人竟然李长柏。他因设下赌局,除需赔付沈飞云外,其余要赔付的都是小头,可他收下的金银为数不少,两相比较,竟是赚了许多。 待到傍晚,众人齐聚演武厅,人头攒动,但却阒然无声,室内落针能闻。 施红英颇为激动,到此境地,即便不能胜出,也大大赚了面子。 落英阁已然跻身最一流,江湖上人人都得敬她三分。 落英阁感谢诸位英雄赏光,千里迢迢赶赴长安,共享盛事。期间历经先皇崩殂,新帝即位,半年动荡,仍未变易心志,我佩服之至。 此言一出,众人皆十分动容,纷纷鼓起掌来,你一言我一语也感谢起施红英来。 施红英又说了两句,等平息下来,接着便面向苏潮,拱手拜道:最后一局,还请苏掌门赐教,此次不论输赢,我都心满意足。 说完,一脚踢起铁枪,面色凝肃。 客气。苏潮回礼道,施阁主武功高强,便由夫人与你一较高下。 一旁的吴湘拔剑,冲施红英点点头。 也好。施红英道。 这一次比试耗费了整整半个时辰,有些没吃饭的人饥肠辘辘,却丝毫不觉,目不转睛,一招一式尽收眼底。 重视施红英技高一筹,仗着内力充沛,一枪挑落吴湘的长剑。 施红英收归铁枪,大汗淋漓,欢笑道:承认。 佩服。吴湘拾起长剑,爽快认输。 第二场,苏潮对战骆湖,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直接获胜。 如此一来,胜负落在沈飞云与苏浪的一战中。 等到苏潮与骆湖缓缓退开,两人才从二楼翩然飞下,足尖轻点,运的是一模一样的燕子三抄水,灵动飘逸。 苏浪武功之高,众所目睹。 而沈飞云连日来少有出招之时,不过之前同李长柏、高月动过手,但都藏拙于巧,大多人不能看出其中精妙。 但李长柏、高月也是顶尖高手,众人无不叹服,更不用说沈飞云能胜他们二人,自有过人之处。 因此在场的人都认为这场比试绝对精彩绝伦,但心底隐隐觉得苏浪或许会胜。 相比他人激动异常,沈飞云反而十足平静。 他含笑道:儿时一别,再没有机会同你用剑过招。如今能再领略你的剑招,也算幸事,不枉此行。 他微微一顿,又说:你的剑由我锻造,我也想知道它与你究竟有多相配。 苏浪点头,接着剑光一闪,只听一声脆响,剑鞘飞出,深深插在木墙上,看得施红英直咬牙。 而后两人再没有开口说话,只剩下他人一声声惊呼。 同样的轻功,沈飞云显然运得更加高妙,一举一动都如飘忽不定的浮云,上一瞬分明就在眼前,顷刻间便消失,出现在身后,叫人目不暇接。 不独燕子三抄水,不足五十招,他变换了约莫五种轻功,飞云诀、纵云梯、懒人偷闲、千山飞雪。 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再无与高月对战时的沉稳,变化多端,奇巧至极。 他如此竭尽心力,不过是为了近身,如若不能靠近苏浪,那再厉害的轻功也无济于事。 这便是扇子的短处。 苏浪的剑招既快且密,若想穿透,当真有些吃力。 又是一剑刺出,毫不留情,快到只见白光闪过,人已在眼前。 沈飞云蓦地一个腾越,翻到苏浪背后,一扇子挥出。 换了其他人来,恐怕非死即伤,但苏浪到底是苏浪,这般紧急的情势之下,仍然一个转身,在扇子迫近脖颈时,寒剑已然出手。 剑身与扇骨交接,耀眼的火光从中迸溅。 与此同时,阴寒的内力与炙热的内力撞击,汹涌澎湃,源源不断朝外散开。 这阴寒与炙热非但没有相抵,反而纠缠,一飞冲天。 二楼的人再抵挡不住,猛地朝后退去,只觉得一会儿如坠冰窖,再一眨眼如火烘烤。冷热夹击,当即有人扑通跪地。 苏浪与沈飞云倒是可以再耗下去,但惟恐拆了这木楼,于是两人以目示意,心领神会,共择了一刹那,双双松手。 只是甫一松开,沈飞云便又追击,紧紧贴着苏浪,不叫对方有机会施展剑招。 一旦被他近身,苏浪再要脱离便难。 沈飞云黏在苏浪身前身后,无论怎么变动步伐,却始终不离开苏浪三寸。 呼吸相闻。 苏浪苦练剑招,轻功也绝顶,不料仍旧奈何沈飞云不得,这已不是他学艺不精,或是技不如人,而是根本没有办法用出毕生所学。 无奈之下,他冥思苦想,只得以退为进。 招术依旧绵密繁复,再精妙不过,看似也更凌厉,却给了沈飞云可趁之机。 这样一来,可以是不破不立,也极有可能就此落败。 兵行险着。 沈飞云却并不中招,依旧稳扎稳打,寸步不离,扇子却在苏浪周身大穴边缘游走,苏浪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得筋骨寸断。 这不是两人的玩笑,是心心相惜、棋逢对手,因而竭尽全力,以示尊重。 二楼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将之前的丢脸抛在脑后。 惟有少数几人稳稳立在原地。 简亦善戴了面罩,斜倚着柱子,不住鼓掌,笑道:般配。 众人见他气定神闲,不受影响,便凑上前去,问:阁下觉得苏浪和沈飞云,谁会最终获胜? 简亦善唔了一声,蹙眉沉思,半晌不给出答案。 正当众人以为他不会作答之时,他轻笑一色,答道:估计还是苏浪吧。 众人啧啧惊奇,最初不知沈飞云武功之高,他们也都认为最终会是苏浪胜出。可如今一看,沈飞云内力浑厚不弱于苏浪,轻功更是无人能及。 苏浪落入下风,怎么又会获胜? 阁下为何作此判断。有人忍不住追问。 大约是苏浪想赢心切,简亦善看得出神,敷衍道,沈飞云这人不足以成大事,就连打架也不过看似心狠,实则留有一手,苏浪可不讲这道理。 果不其然,又过了五十多招,苏浪再次不顾自身安危,拼着两败俱伤的打法,一个转身留出间隙。 本不可如此急转,这正朝着沈飞云的扇面而去。 素面扇灌注纯阳内力,辅以积年寒冰玉,浑然相成,锋利远胜刀枪剑戟,别说直愣愣撞上去,便是刚凑近便能用罡风割裂骨肉。 可苏浪只分出不多的内力护体,余下悉数注入剑身,在一掌的间隙里,用极其刁钻的剑招,不可思议般刺出一剑。 如此一来,胜负难分,惟有真正两败俱伤时,才能分辨出来。 沈飞云原本就手下留情,只是朝着苏浪的脊背挥出,而苏浪也有所顾念,长剑刺向沈飞云右肩。 沈飞云大为惊骇,忽地想起当初玉枫楼内,苏浪装扮成莫听风。 当日他与简亦善为躲避九节鞭,就地一滚,抱做一团,想来苏浪很是吃味,于是假意挥出一鞭,要取简亦善性命。 如今回过头再看,当然能够明白,苏浪那一鞭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到简亦善。 可三年前他不明白,还因此大发雷霆,为救简亦善,宁愿两败俱伤,也要杀死苏浪。 不知苏浪当日是何心境。 此刻至少两人并未痛下杀手。 即便如此,沈飞云也大为痛心,明知此时收手是在轻视苏浪,不把对方的绝地求生放在第一位,但他却仍然撤回纸扇,生怕伤及苏浪。 这样一来,苏浪即便获胜,也胜之不武,不是凭借武功取胜,而是因他心软。 这样的胜利,苏浪绝不会要。 苏浪一瞬间察觉到沈飞云的变化,可再来不及收手,撤回一般内力后,剑尖已没入沈飞云的右肩。 惯性使然,苏浪猛地压在沈飞云身上,将人扑倒。 沈飞云喉结滚动,却未能将鲜血尽数吞咽。 赤红的鲜血缓缓从唇角溢出。这鲜血倒不是因苏浪所伤,纯粹是临时撤回内力,反噬之故。 沈飞云浑不在意地抬手一抹,咳嗽两声,爽朗道: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苏浪大为光火,立即将剑拔出,快速点了止血的穴道,咬牙切齿道:谁要这样赢你。 此时,室内一片静默,而后爆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声响。 众人为苏浪的扭转乾坤而喝彩。 惟有一人,依旧云淡风轻,看穿一切般,鼓起掌来。这掌声似是催动内力,竟穿透层层响动,直抵每一人的耳畔。 简亦善从怀中抽出那碎成两瓣的玉玦,在掌中碾成齑粉,随手撒下。 粉末在空中飘荡。 他叹息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们二人委实般配。 听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听到这饱含内力而又无比熟悉的声音,沈飞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在他印象中,简亦善武功稀疏平常,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他一抬眼,透过纷纷扬扬的细粉,看到老友戴了面罩,正靠在柱子边。 第95章 简亦善的声音响亮干净,传出有上一阵子,却仿佛仍在众人耳畔不断回响。 他的声音既出,其余人皆纳罕,很快收声,纷纷朝他望去。 简亦善一派悠然自得,更靠近栏杆一寸,乐道:苏兄,你问过他了没,结果如何? 沈飞云躺在地上,粉末飘动中,隔着面罩的老友愈发面容模糊。 他怔了一瞬,讷讷问苏浪:简亦善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苏浪冷峻的脸忽然变得痛苦。 沈飞云看向苏浪,虽未得到回答,心中却早已明白,于是放缓声音:苏浪,你别听他的,他每一句话都在算计你,若你当真,就上当中计了。 苏浪张了张嘴,好久没有发出声音,末了,才颤抖着问:你愿意同我成婚么? 说得轻声细语,武力不高者根本听不见。 可简亦善却嗤笑一声,唯恐天下不乱,大声道:沈二,这么容易的问题,你还不立即回答?苏浪让你娶他,你答应了便是! 此言一出,场内顿时沸腾起来。 什么,苏浪说了什么,这位仁兄你可开不得玩笑! 沈二风流天下闻,这么多年来,情人遍布东西南北,即便在这里,少说也有十几个他的相好,要他定下心来成婚,这 苏浪是疯了么?先不说他们同为男子,简直不顾礼数,单论这沈飞云,怎么可能迎娶苏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各种声音混合着,呈排山倒海之势,压向沈飞云与苏浪二人。 苏浪本有些恳求的意味,盼着沈飞云能够收心,从此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白头。若是沈飞云拒绝,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随着对方的心意。 但被众人这么一议论,便无法收回。 于是苏浪眼中沁出雾气,牢牢掐住沈飞云的胳膊,咬牙道:你同我成婚,我必不负你。 这句话声音太小,就算离沈飞云的耳畔不足三寸,他也无法听清。 沈飞云忍无可忍,咆哮道:都给我闭嘴 饱含内力的吼叫顷刻间充斥整座阁楼,震得木板不停颤动。 众人顿时噤声,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简亦善却有恃无恐,笑吟吟道:沈二,你为何不允? 沈飞云心中盛怒,他虽心眼极小,却鲜有真正怒不可遏的时候,多是讥讽或调笑间便把气出了。 此时,他当真怒火攻心。 若水,我同你相识已有几年?他问。 简亦善收起笑意,一下恍惚,回过神后,立即回答:已有十七年三月十二日。 沈飞云没想到简亦善能答得这样快,这样准,接下来的话忽地有些说不出口。 他本想说,我与恐怕也只能做十七年的朋友。 一片寂静。 谁能同沈飞云相识这般久,且字是若水?已有人猜出简亦善的身份,并因此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静默中,简亦善到底了解沈飞云的性子,一下子料到对方要说什么。 他惧怕沈飞云当真说出口,于是讪讪道:罢了,逗逗你们两位,算是给你们二位的惊喜,如今看来只有惊吓,而没有欢喜,是我的错。 分卷(67) 算是让步,以退为进。 沈飞云却觉得远远不够,沉声道:你之前无论如何戏弄我,我全都忍下,不是因为我好欺负,而是我仍旧把你当朋友。你的小心思,你的算计,我全都不当回事。可如今 简亦善叹了一口气,打断道:你赢了,我上次同你的话不作数,只求你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若我偏要说清楚呢? 那我亦无可奈何。 至此,简亦善心中全无希望,只好淡然一笑,心想终于走到这一步,也不全算坏事。 他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此山高水阔,恩怨两休。 但绝非一时半刻能够放下,他如今心中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怅惘。 玉玦散下的粉末已然落地,简亦善的身形清晰地落入沈飞云眼中。 半晌,沈飞云最后那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既然你收回上次要我答应的话,那我也收回我这次要说的话,我们两不相欠。 沈飞云咳嗽两声,笑了笑。 他内力反噬,受伤颇重,却全然不当做一回事,加上了却一桩心事,反觉轻松一些。 他抬手摸了摸苏浪的后颈,决意要同苏浪成婚,一阵阵甜蜜涌上胸口。 他忍不住打趣道:你要同我成婚,可我声名狼藉,保不准以后要传出同别人的流言蜚语,如若我以后并非只你一人,你还要不要我? 苏浪极度紧绷之下,竟分辨不出这一句调笑,做了真。 他怔忡片刻,抿了抿唇,眼中积聚的雾气霎时间凝聚,两行晶莹的泪水蓦地流了下来。 愿意苏浪呜咽着开口,将头低下,心想你但凡有移情别恋的苗头,我便将你困住。 这次的想法最是认真,没有丝毫不舍。 沈飞云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明显的一句调侃,引得苏浪潸然泪下。 罪过。沈飞云亲了亲苏浪的鬓角,我方才同你开玩笑,你千万不要当真,权当耳旁风就是,我心中装了你,再容不得 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觉得自己颈边一阵阴寒。 苏浪缓缓抬头,目光阴鸷。 我听倦了,苏浪道,我只要你一句承诺,愿不愿同我成婚? 愿意。沈飞云丝毫无惧,轻笑出声。 本就不用苏浪逼迫,他自是这般想法。 沈飞云拍了拍苏浪的脊背,安抚道:有话我们回家再说,比武完毕,你这样趴在我身上,委实有些不妥。 沈飞云在清晨,还想着晚上回府,与苏浪好好温存,免不了要做些隔了太久没做的事。 可真回府洗完澡躺在床上,他胸口剧烈疼痛,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浪。沈飞云轻轻唤了一声,简亦善恐对你父亲不利,不愿见到我们两家结亲。 苏浪冷笑道:所以你白日里说的,只是敷衍我,现在推脱才是心里话。 你误会了,沈飞云颇感无奈,我是想告诉你,简亦善不愿见到此种情况,于是之前叫我进宫,逼迫我答应了一件事。 什么事? 本来绝不能告诉你,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 快说。苏浪握紧拳头,暗自忍耐。 他以为先帝守孝为由,叫我同他一样,两年半内不得成婚。因此他才千方百计地算计你,要你来问我是否愿意同你成婚。 沈飞云说完,长出一口气,终于讲明。 苏浪反应过来,他早知有诈,却被简亦善的话煽动,只因他太过在乎沈飞云。 沈飞云曾经为救简亦善,能够舍弃自身性命,拼死搏斗。加上沈飞云说过,世上再无露水情缘能和简亦善相提并论。 他自认在沈飞云的心中,地位远不及简亦善。 如若如此,如若有玉玦佐证,他必然不会轻易逼问沈飞云。 苏浪回过神,低声退让:那便两年半后成婚。 好。沈飞云答应,其实按照之前他和简亦善的对话,其实可以收回两年半的承诺,但他生怕简亦善对苏浪的父亲下手。 但也不能如此轻易低头。 沈飞云微笑道:成婚不急,但订婚很急,趁着各路英豪齐聚落英阁,不如我们明日直接在落英阁订婚。 翌日,两人身着红袍,办了一场闻所未闻的订婚宴。 两个男人订婚,不到三个月,传遍四方。 苏浪一时间沦为笑柄,众人纷纷在金钩赌坊下注,买两年半后,两人必然分手。 可时间一到,沈飞云同苏浪的婚宴如期而至,在渡缘坞,由苏潮和吴湘夫妇一手操办。 婚礼宴请的人不多,据说有不速之客,据说有沈飞云昔日的露水情缘。 只是到底如何,去的人却笑而不语。 如此又过了一年,全江湖的人都在耻笑苏浪。 一个大好男儿竟然要雌伏人下,就是断袖也没这样大张旗鼓的。谁不知道那沈飞云最是薄情寡性,好过的旧情人,能从南山南一直排到北山北。 无人不盼望着他们夫夫二人和离,或是沈飞云再度寻花问柳。 可到底没有。 一晃眼,五年过去,他们不知给多少人作闲聊时的谈资,又不知叫多少人在金钩赌坊赔了家当。 距离当初青州相逢已十余年。 前几日苏浪说是要去漠北一趟,一去便是大半年光景,沈飞云说要陪同,再怎么软磨硬泡也不许。 沈飞云心中有气,曾经苏浪转身消失半年、两年的旧事,复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本想冷落苏浪,叫苏浪知道自己也不是没有脾气,事事都顺着对方。 可一见到苏浪露出温柔的神色,所有决定都化为乌有。 他亲了亲苏浪,将人拉起,撑伞走去苍歌楼吃早点。 多年下来,他同街坊邻里,甚至比苏浪同他们还要熟悉,一路上含笑打着招呼过去。 他为人和善,又生得俊美风流,人人都愿意同他搭上几句话。 不多时,两人走到苍歌楼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明天完结,但我明天和后天要赶高铁,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如果来不及我会请假。 这一章回到开头,这本小说结构真的很完美,是个圆,我好爽。 等小说完结,我准备重头看一遍,真的太快乐了。 第96章 刚进苍歌楼里坐下,两人便听得亨通钱庄的陈乾,和一群人闲扯诋毁苏浪。 沈飞云又岂能忍? 五年前,落英阁内比试,陈乾出言不逊,被苏浪教训,一直记恨到现在,舌根长得很。 沈飞云当即拉着苏浪往隔壁走去,准备让陈乾知道好歹,以后都不敢再犯,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刚走到隔壁门口,但见素未谋面却面貌熟悉的一位才俊。 祁郁文指了指自己,和陈乾说:我,流岫城主的首徒,你们口中为了沈飞云退出江湖的人。 这!陈乾大为吃惊。 他们只知苏浪和祁郁文都师出同门,为流岫城主辛含雪座下弟子;却不知两人,一个是大弟子,一个是关门弟子。 其实陈乾不过是一个生意人,却偏偏要沾染江湖事,听了点鸡毛蒜皮,以为自己深知内幕,极懂。 当年他重金聘请三位高手,结果第一轮便败给渡缘坞苏潮、苏浪两兄弟,于是不给高手脸色,大大羞辱了他们一番。 因此他在江湖上名声一落千丈,愿意投他门下的,只剩下一些仰人鼻息的三流客,再无一流高手。 这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 祁郁文轻轻瞟了陈乾一眼,淡然叹道:九年前我为圣火教教主莫无涯所伤,侥幸保住性命,不久前方才痊愈,至于杀死莫无涯,另有其人,并非如江湖传言一般是我。 除此以外,我更吃惊的是,我同沈公子素未谋面,只在病中听得小师弟与他成婚,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何又传出我和他好过,并为他隐退的谣言? 这等于直接否认了两件关于自己的事。 一件关于他声名远扬,一件关乎他的情&事,两件为人津津乐道的竟然是假,这是传谣的人万万料想不到的。 陈乾作为信谣传谣的人之一,此刻当真尴尬至极。 背后说人闲话,不仅被人当场抓住,还被人戳穿,这滋味,难以言喻。 陈乾顿时羞得耳尖都通红一片,老半天,才抓耳挠腮,憋出一句疙疙瘩瘩的辩解。 这这若是谣言怎么怎么不见沈飞云讲明? 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向沈飞云。 沈飞云倒是气定神闲,而他身侧的苏浪却面色凝重。 苏浪原本只记得自己假扮师兄同沈飞云成婚,担忧沈飞云与师兄二人旧情复燃。 可现在好,师兄否认了九年前的两件事,说出了未同沈飞云碰面的事实。 那当初和沈飞云同乘马车,前往漠北苍风城,杀死莫无涯的人,又究竟是谁? 苏浪忍不住咬紧牙关,目光闪躲,偷偷望了沈飞云一眼。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飞云竟然毫无惊诧的神色,一派淡然,仿佛早就料到九年前陪他拜堂成亲的人,不是眼前的祁郁文一般。 沈飞云也侧头朝苏浪看去,忽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摇头道:我本来想赏陈庄主几个大嘴巴子,叫他晓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如今看来,有比这更急的 说到此处,笑意越来越淡,已然有几分肃穆。 苏浪,他继续说,有件事你一直隐瞒我到现在,我也一直隐瞒你到现在,如今看来,再也瞒不下去了,我们回家说清楚,如何? 苏浪心如擂鼓,惴惴不安,但却灵台清明,好似一切疑惑之处都明朗起来,拨云见日。 他隐隐有预感,猜到沈飞云要说些什么。 沈飞云牵着苏浪的手,将怔在原地的苏浪拉走。 他边走边笑道:陈庄主,这次念着我头回听见,便既往不咎,还望你日后莫要再嚼人舌根。若有下次,被我抓到,我连本带利,加上这次你欠我的三个巴掌,一起讨要回来。 陈乾终于偃旗息鼓,原本他如此嚣张,依仗的就是祁郁文。 可如今看来,因为自己的多嘴,算是将沈飞云、苏浪和祁郁文三人,统统得罪彻底了。 他单以为,苏浪和祁郁文为了沈飞云而反目成仇,根本没有想过这是谣言,明明穿得似模似样,结果祁郁文竟然和沈飞云素未谋面! 这太过荒诞不经! 他见识过沈飞云和苏浪的本领,明白没有祁郁文帮忙,沈飞云三个巴掌下来,能把自己扇成猪头。 陈乾悻悻地闭嘴,任是心中再有愤懑嫉恨,却也不得不咬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沈飞云同苏浪回到房内,淡淡蔷薇香气还未散尽,因着梅雨,略微支起透气的木窗漏进湿气,屋内有种暧^昧的黏稠。 你坐。沈飞云将苏浪按在床边,而后去将木窗关紧,接着取了一面铜镜,走到床边。 他居高临下,问: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要同我交代的没有? 苏浪咬了咬下唇,期期艾艾:你知道多少? 沈飞云心中发笑,面上却认真严肃:你猜。 苏浪目光游移,微微涣散,十足心虚的模样,轻声道:师兄曾去过苍风城别雪酒肆刺杀莫无涯,但身受重伤侥幸捡回一条小命,治疗了足足十年。这十年他足不出户,就在海外流岫城中 说重点,沈飞云打断,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如此多的话,不如直接坦白。 我我会易容苏浪被沈飞云的眼神烫到,不敢直视,缓缓低下了头。 这模样乖顺而讨人怜爱,简直叫沈飞云恨不能再蹂躏他一番。 哦。沈飞云怪声调戏,听你这意思,原来当初我见到的人不是祁师兄,而是你苏浪易容的。 苏浪本打定主意承认,可巨大羞耻让他无法脱口而出,一句话的事,非要拆成遮遮掩掩的好几句。 沈飞云这怪腔调,让他一瞬间红了眼。 我没想到你早猜出来了!苏浪猛地抬头,跪坐在床边,伸手小心翼翼地环住沈飞云的脖颈。 此刻心里的委屈压倒了内疚。 他忍不住自己的小性子,控诉道:你猜出来了也不和我说,偏要见我吃吃味难怪你当初同我一开始有些疏离,后来百般狎狎昵 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酸涩的甜蜜。 素来无甚表情的脸上,破天荒地展露出一丝狡黠与得意,可惜很快重归冷淡。 苏浪搂进沈飞云,埋首颈侧,闷声问:你何时发觉的?怎么发觉的? 你先松手。沈飞云扒拉着苏浪,将人强硬地拉开,而后动手,接着将手中的铜镜凑去。 苏浪因心虚内疚,不敢反抗沈飞云的举动,是以再如何羞赧也并不躲避,最终看到铜镜中的燃烧标志。 燃烧般的红,细微却极打眼。 苏浪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他竟不知! 原来沈飞云竟是靠着这标志认出来他,他易容了也不管用,天底下除了他苏浪,难道还会有第二个人生着这红痣? 沈飞云见他傻呆呆,忍不住勾起嘴角,伸手触碰,岂料一直不动的苏浪却如惊弓之鸟。 别动。沈飞云低声呵斥。 苏浪闭上双眼,十分听话,好久方才缓过神,哑声道:原来是在我受伤之后,当时你照料我,肯定发现了我身上的标志,明白我不是祁师兄。 不错。沈飞云低下头,亲吻红痣,语音越来越模糊,我对你真是 真是又爱又恨。 苏浪对沈飞云做过太多过分的事,欺骗过沈飞云不知多少次,还两次咬着沈飞云最珍爱的素面扇。 分卷(68) 可轮到自己被沈飞云亲吻,他却有些放不开,哀求道:你先把把话说完。 苏浪彻彻底底反应过来,为何沈飞云会如此风流薄幸,不是对方见一个爱一个,而是他频繁易容。 他自己,还有祁郁文之间,隔了一个莫听风。 苏浪头疼欲裂,弱弱问:当初在东宫,你是真的饮了茶,还只是找个借口?你是否在那时,就已经发觉我不是莫听风了? 不错。沈飞云直起身,靠坐在床头,将苏浪搂进怀中,我当时用锁链锁住你喉咙,看了红痣确认是你。 他抿了抿唇,停顿片刻,诚恳道:不过是茶有问题,彼时仍未对你动心,是那次之后,再不能自欺欺人,对你生出异样的心思。 苏浪听了,有片刻失落,低声说:我自从你赠我宝剑,我就 你沈飞云略感惊讶。 苏浪对他动心竟这么早,他还以为苏浪强迫他,不过只是为了解蛊而已,原来是以解蛊之名,行夫夫之实。 苏浪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再过分。 如果他不喜欢苏浪,那简直就是人间惨剧。 沈飞云心中别扭,忍不住道:你做错了事,我不想因如今是好结果,就轻易揭过不表。 你罚我,无论何种,除了分离,我都接受。苏浪语气坚定。 沈飞云想岔,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不禁面带微笑,问:什么都接受? 是。苏浪毫不犹豫。 那你等着。沈飞云顾念苏浪,今日作罢,想着明日再试。 苏浪又问:最后还有一人,也是我最顾忌的一人,你可曾对简亦善动过心? 这话就问得毛骨悚然了。 沈飞云不假思索:绝无一瞬动心,若有,你又如何能够插足?我也是知道当初你假扮他,我才逗着你玩,同你说了些不经的话。 两人不约而同,回想当初沈飞云说过的话,心下宽解轻松。 苏浪心结已散,于是坦然大方道:简亦善同我说,你俩好过,你赠了他一枚玉玦分手。 他骗你的,沈飞云面色变沉,这块玉玦是他当初托我去寻的,说是准备放下一段感情,以玉玦为戒,绝不再犯。他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又如何得知他他竟对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亲了苏浪一下,严正担保:我对他只有兄弟情谊,绝无其他,不然叫我不得好死。 我信了。苏浪认真地盯着沈飞云的双眸,心中所有的阴翳都散去,豁然开朗。 你还有什么要问么? 唔苏浪沉思,或许有那就是你打算如何罚我,何时罚我?我跟你坦白最后一件事,你一并算账。 沈飞云心中一凛,怎么,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的? 苏浪不好意思道:我说去漠北半年是骗你的,我原打算假扮莫听风诈尸,再假扮祁师兄来质问你为何再次成婚,还有假扮简亦善问你,自己是否在你心中分量最重 苏浪都不敢再看沈飞云脸色。 好了,就这些,再没有其他了。 你个猪头!沈飞云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捏住苏浪的双颊,你脑子都装得什么乱七八糟? 苏浪怔了一下,讷讷道:这还用问? 他脑子里装的,自然全都是一个人。 姓沈,名飞云。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 会有单独的《我全部都要(番外)》。 真的感谢支持的小天使们,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不会坚持到现在,把故事写得这么圆满。 真的太太太感谢了,鞠躬!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如有侵权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