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掉了(西幻)》 1.我的头掉了 我是一个咒术师,第一声钟声响起时,我的头掉了。 因为异端信仰被教廷斩首,也许是那段时间死刑者太多,我的尸体被草草丢在乱坟岗,于是当第六个血月回归的时候,我跨过六十六条死亡之河,从土地里爬出。 我运气很好,在途经的第六具尸体边摸到了我的头,她——我不确定是“它”,还是“他”,还活着。 我们走。 没有头我当然发不出声音,我抱着自己的头,朝着生前的居所踽踽独行。 我抚摸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太久没有营养供应而干枯如稻草的头发,脖颈的切面处,鲜血和泥土混杂一起,坚硬如石,魔力就此凝滞,她没法和我融为一体。 我翻过十六座山,遇见六百六十六个生灵,最终回到了我的家,被教廷圣火焚毁的废墟,白龙垂下了羽翼,只有不死的尸体徘徊。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指引着我。 头颅睁开眼睛,我感受到了眼皮的颤抖和嘴唇的一张一翕,但我看不见也听不到,我是盲目痴愚的咒术师,我需要一个头。 我抚上白龙的尸体,龙的角和龙的鳞片,在那里面属于龙的生命已经熄灭,这很不常见,龙应该不朽而与世长存——不过不重要了,就算是凝固的龙血也是魔力的媒介,我把龙头装在我的身躯上。 意想不到的适配,我甚至都不需要调整魔力的回路,那颗龙头便与我合二为一,龙的哀思转瞬即逝,在这六十六天内,我终于看到了光,听到我的头在尖叫,我试着询问她,但说出口的却是含义不明的龙语,当我试着说出通用语的时候,我的头终于安静下来。 “我真想你啊。”她说到。 翠绿的眼睛看着我,穿透肉体,仿佛在看另一个灵魂,这让我很不舒服。 “你怎么能用龙的头呢?” 我试着说话:“我,需,需要一个头。”用来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直到我重新打通自己头的魔力回路,这样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咒术师。 她没再说话。 实际上断头对我的精神影响很大,首先是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翻阅了以前的笔记才学会如何配置溶液(要溶解附着在头颅上的魔力结晶,用六种元素调和成的液体,然后把头放进去浸泡叁十六天),再然后,我不知道我该追求什么。 我能活下来并不是因为天赋异禀,而是我信仰的那位神明,【血肉魔女】,她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我生命,但成为神明的眷属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至少对目前的我来说,在我被斩首之前,全身心地侍奉魔女,为魔女献上血肉和死亡,而她从未回应过我。 “为什么?”我并不愿意再次信仰魔女,但我的头阻止我。 “为了死而复生的奇迹。”说罢,她合上双眼,脱离身体对她是个重击,我把她放在溶液里,自己探索曾经的住处。 大部分书籍被教廷焚毁,只有暗门后的笔记幸免于难,里面详细记录了一些我创作的魔法,还有对【血肉魔女】的观察记录。 “【血肉魔女】为真实称号……效忠于绝境女王,被观测到166次死亡,可以确认具有不死性。” “其眷属亦能分享能力,怀疑本体具有神格但尚未证实;在绝境山脉找到少许残留物,进行召唤,失败,可以肯定曾经具有神格,现状不明。” 绝境女王的战役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接着看下去:“不完全成功的召唤,关于████的推测不成立,为堕神。实验引来骚动,暂时停止。” 中间的字被我涂掉了,什么推测?后面的笔记被血浸透,字迹不可辨认。 旁边另有一行小字:“为了卡狄尔,决定继续进行召唤。” 我翻到尾页,密密麻麻全是卡狄尔的名字。 我猜这就是我被斩首的原因,为了复活卡狄尔,我信仰魔女并试图召唤,失败的实验吸引了教廷注意,我被斩首。 头颅漂浮在溶液中沉睡。 我走出门,从行走的活尸身上发现了我存留的魔力。活尸是魔法在人类身上出差错的表现,看来我并不无辜。即便我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也觉得我有义务终结这一切,我召来火焰,将活尸焚烧殆尽。 “安息吧。” 火焰熊熊燃烧,在火光中我眺望远方,白龙的无头尸体横亘在小村,烟灰使它蒙尘,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现在的头。 真神奇,明明是如此庞大的龙,它的头在我身上却恰如其分。 等我回去,我的头刚好醒来,用翠绿的眼睛注视我:“普莉希拉。” “什么?” “我的名字,”她的声音飘渺不定,“我们的名字。我想你也忘了吧?” 我确实忘了。 头身分离是种很奇妙的体验,我忘记了很多,但冥冥之中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因此并不急着寻找,实际上,断头对身体的影响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我还是能和以前一样施展咒术,但对于头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个美好的体验。 我对此深感愧疚。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凝视,我的头转过来:“怎么了?” “我觉得很抱歉,”我如实说了,“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外面都是活尸。我试验了我的咒术,很强,我不觉得教廷真的能砍掉我的头。” 我伸出手臂:“身上也没有伤痕,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而甘愿接受惩罚?” 我没注意到她眼底的讽刺,接着说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复活是不是没有什么意义?” “哦,”她没有评价我的猜想,“如果你觉得惭愧的话,不如继续‘生前’的研究。” “卡狄尔是谁?” 她冷静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不记得了吗?” 她开始尖叫。 “对不起,”我诚恳地道歉,“是很重要的人吗?” 她终于冷静下来:“我,不,我们的恋人。” 她讥讽地看了我一眼:“你记得咒术却不记得爱人,我该说你什么呢?” “我们是一体的。”我提醒她。 “是啊是啊,”她附和道,“我早该知道。血液里不会流淌着爱,我活该受到惩罚。” 我沉默不语。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我这副样子,只是长叹一声:“算了,我没办法——最起码现在,用这种角度看着你可真是奇妙。”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卡狄尔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决心继承对【血肉魔女】的研究,这让我的头很是惊讶:“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是啊。但我总觉得这很有必要。” 她再次沉默了。 我情不自禁地注视她,我用透明的水晶盆盛满溶液,她漂浮其中,火焰般的长发飘逸灵动,衬得皮肤愈发雪白,一双翡翠般水润的眼睛。 “怎么了?” “真美啊,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自己。” 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形象,人类的躯干上顶着一颗白龙的头,有着银色的虹膜和浅浅琥珀色的竖瞳,有四支白角,脖颈上也有少许银白的鳞片。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也是。” 我倒是觉得我的形象和美丽搭不上边,倒不如说是怪诞。 我迟疑片刻:“我之前……是福瑞控吗?” “滚。” ————分割线———— 祝大家新年快乐! 2.我的头发芽了 【血肉魔女】需要血肉的祭祀。 我的头告诉我她之前用山谷的居民祭祀,但我现在所在的狸尾豆山谷已经没有活物了。 在一开始我还担心龙头人的形象会吓到居民,后来发现实在是多虑了,先前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咒术师和法师。山谷聚落一共遭到了两次破坏,第一次有明显的魔法痕迹,食尸鬼在这次事故中诞生,但因为居民通晓魔法,并未遭到大规模损伤,最起码还留下了不少生活痕迹;第二次是教廷所为,圣火焚烧焦土,将此处彻底化为废墟,仅有少数食尸鬼幸存。 我不打算通过猎杀来祭祀魔女,用炼金造物取而代之,好在那位神明似乎也并未拒绝。她的媒介并非神像,而是一团粘稠的血肉,藏在我的暗门中,没有被教廷发现。 这团东西散发出不详的味道,像是无数内脏器官的结合体,眼球和牙齿彼此吞噬,又不断再生,此消彼长。 我的头:“确实很恶心——毕竟是堕神。” 从那团肉块的恢复力看,我并不怀疑它具有复活的能力。 她提醒我:“这是魔女的一部分,你需要召唤出她的本体。” 她一边说着,肉块毫不在意地吞吃了我的炼金造物。 我的笔记对【血肉魔女】的生平语焉不详,大致知道她曾经是绝境女王的眷属,在战争中因杀戮过多而发疯,成为堕神,被封印。 那团血肉已经和我绑定,如果不管不顾的话,我可能会被魔女本人诅咒。 那种级别的诅咒估计会生不如死吧。 我只能召唤,然后遣返,彻底摆脱魔女。 不过令我欣喜的是,溶液有了效果。教廷用来砍咒术师的断头台经过特殊附魔,断口处沾满了魔力结晶,经过几天的浸泡已经有了软化迹象,我谨慎地抚摸创口,去掉多余的血痂,她微微眯起眼睛,看起来很享受。 伤口有愈合的迹象,长出植物根须般的东西。我本想再确认一番,她挣扎着拒绝了:“不不不,这样就足够了。” “真的吗?”我虽有疑惑,却并未勉强。 “快出去转转。”她督促我出门,脸颊红红的。 于是我又出来了。 前两天杀光了食尸鬼,这一片真的只剩下了死寂。我觉得我应该感受到悲伤,仇恨,或者愤怒,但我就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也许是龙的头颅干扰了我的判断,等到我的头恢复之后,我应该会有更深刻的体会。 这次我走得更远,到了山谷的末尾,地势较为低平,流淌着黑色的浊液,是魔法产生的废物,刚好是龙尾垂落的地方,它的身躯是如此庞大,高昂的头颅被我夺走,尾巴也浸泡在污水中。 我想了想。 魔力的结晶自我周围产生,凝结在污水表面,形成一条可通行的路,不过结晶不能维持太久,它们也会被污水腐蚀,在那之前,我先碰触到龙尾。 “从地母中来,到天空中去。” 我太久没用过魔法了,技巧有些生疏,龙尾被风牵引,腾空而起,朝着远离污水湖的方向摆动,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烟灰四起。 当尘埃落定的时候,龙尾和龙身像是被什么东西分割开了,浸没在污水中的龙尾,龙鳞和龙肉都被腐蚀,只剩下雪白的骨头,因为我拙劣的魔法而产生了些许的崩裂。 我觉得很对不起这头龙,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它的骨头拼重新拼好。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我一回去发现我的头没有在水晶盆里,实际上,那个盆被打翻了,溶液散了一地,析出了元素结晶。我的头在地上,红色的,烈焰一般的长发披散开。 我大吃一惊。 早上还看到创口边缘长出了根须,现在已经枯萎了,来不及现配溶液,我收集了溢出物迅速进行稀释,先把我的头放进去。 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到正在忙碌的我:“啊,是你。” 我本来很想斥责我的头,也就是斥责自己,看到这副样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只是一句轻柔的道歉:“对不起。” 我解释了我今天的行程,她沉默地听着。 半晌之后幽幽开口:“我早该知道,我应该相信,我们是一体的。” “那为什么……?” 她有些怅惘:“因为你不记得了,我们讨厌被抛弃。” 我身躯一震。 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带走了,我越是追寻,就越是感到绝望,我知道那是我的头替我承担的东西。 这是不属于我的情绪,眼泪顺着鳞片,珍珠一般滚落,在稀薄的液体被榨干后,流出了赤红的血,和发色一样艳丽的颜色,我几乎痛不欲生,半跪在地上。 “卡狄尔。”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这个名字。 她被吓到了,撞击水晶盆:“你没事吧?” 我哽咽着,摆手制止她,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安慰自己的话,但只流下了血泪。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我和我的头一直没说话,我好奇,但本能地觉得这些事情不适合询问,我应该自己去探索。 遗忘是背叛的一种。 不过,在晚些时候,我的头主动叫住我:“普莉希拉。” 她没有等我回复,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一直追寻卡狄尔的脚步,即便我的资质并不适合成为咒术师,但我依然坚持下去。” “直到我与卡狄尔并肩,我们分享血液和誓约,成为彼此的盟友。” 我沉默地听着。 “在四季的第六个轮回,卡狄尔陨落,而我逃避了我的职责,在那之后,我发誓我将用自己的眼睛注视着直到终结。” 我的头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这很诡异:昏暗的灯光下,一颗人头,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根须,长发在溶液中漂浮,而那双翠绿的颜色被仇恨和怒火取代。 “我爱你,”我斟酌着用词,“我是说,我应该爱自己,相信自己。” “哈,”她讽刺道,“相信自己?你要我相信一个害自己变成这样的人?” 说罢,她安静下来,阖上眼睛,似乎是疲倦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也许是龙都是些愚蠢的东西。卡狄尔已经死了,我也被砍了头。在我朴素的道德观里,天平的两端已经平衡,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生前召唤来的魔女,我岔开话题:“那【血肉魔女】……” 魔女并不是“拥有魔力的女性”,而是和“龙”、“人类”一样,是对一个物种的统称,在教廷统一后,魔女一族被挫骨扬灰,他们拥有的魔力也就此失传,我想知道魔女要如何复活卡狄尔。 【血肉魔女】拥有不死性。但生死是硬币的两面,二者相伴而生,如果不会死那么也不算真正活着,既然已经踏入了亡者世界,断没有返回的道理。 我刚要询问我的头关于魔女的事情,阴影处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动。 “谁?”我像一头真正的龙那样呲牙,警惕着打量着四周。 我的头倦怠地睁眼:“苜蓿。”她叫出了一个名字。 她喟叹一声:“你来得不是时候。” “是谁?” 第二声钟声响起,黑暗中有血肉汇集,连同我流下的血泪:“凡死者,皆知我名。” 血肉逐渐汇集成人形,而我也在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原初混沌的魔女,不死的魔女,我不太确定她是否具有理性。 等等,“她”? 魔女是一类物种,我为什么会觉得祂是女性? 面前是一位裹着黑袍,戴法术帽并配有法杖的魔女,尽管衣物遮住了五官,但无疑是位身材颀长的男性。 他脱下帽子,恭敬地行礼。 我愣在原地,他有着深灰如灰烬的长发和清透的琥珀色眼睛,极少的皮肤裸露在外,泛着不见阳光的苍白,刻满了符文。 他的声音如淙淙流水,清澈而温柔:“有人呼唤我的名号,我举起权杖,在第六个血月前,穿过六十六条河流,应召而来。” 他如烟雾般绕过我,停在我的头面前:“是你再度召唤了我?” “不,不是你。”他很快推翻了猜测,没有聚焦的眼瞳扫过四周,没有在我的身上停留,“生者于我毫无意义。” 我意识到魔女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但不能用眼睛看到我。 “我仍将在此驻留。”他安静地隐去身形。 我的头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你成功召唤了魔女。” 是肯定句。 她回避我的目光:“是啊,但他来得不是时候。” 我强迫她直视我:“那么,卡狄尔复活了吗?” 即便是念着这个名字我也感到悲伤,我无法想象我的头被怎样的哀思折磨,但这不是她隐瞒我的理由——实际上,我觉得这也没有必要,我们本就一体。 她垂下眼睛,浸泡在溶液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没有。” “别问了,”她近乎是在哀求我,“我总是看到我被砍头,卡狄尔就倒在我面前,我承认我有私心……但别问了,就这样看着我,好吗?” “请看着我。”她的声音在颤抖。 于是,我坐在水晶盆前,注视着我的头,直到时针转了六轮,东方透出光亮。 3.我的头长出了触手 趁我的头在休息,我又徘徊在狸尾豆山谷。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剩下什么了,但我总是想转转,也许是受到了白龙的影响。山谷的残碑上记录道,在教廷收编所有魔法使用者之前,这里曾是魔女、咒术师和法师最后的避难所,后来将他们驱逐,纳入教廷管辖,不少普通人迁入,那头死掉的白龙是这里的守护者,或者说是山神之类的生物,并未随着魔法师们离开,并最终以尸体的形态留在这里。 我慢慢走到山谷入口,也就是龙首所在地,它保持了仰天的姿态,因为没有头颅而显得怪诞,我总觉得是我剥夺了它的生命。 龙脖子上的伤口非常陈旧,流出的血液因为富含魔力而凝成晶体,不用看到创口切面真是太好了。 我抚摸着石头般的躯干,轻轻说道:“【血肉魔女】。” 黑灰的烟尘四起,第叁声钟声缥缈地响起,他从阴影中走来,举目四望。 “我在这里。” 他朝声音的方向转头,眼神空洞而无法聚焦于一点:“生者不该召唤我。” 我故意不去深究他话语中的含义:“不死的魔女,永恒吞噬血肉的魔女,请告诉我,您能否让已故之人能否重回世间?” “不能。” “逝者能否成为生者?” “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您从哪来,又要去往何方?” “我自终末而来。”在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后,他带了浅浅的笑意,并跳过了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打算换种问法,却被他打断:“我以为您会询问自己的状态。” “这是我的下一个问题:我现在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 “活着的。”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长舒一口气。 被断头这种事情太少见了,我担心我的头出了什么问题导致我死掉,毕竟,龙的头颅只能用来应急。 魔女并不急着离开,我和他并肩走了一段路。 “‘召唤’是一个不准确的描述,我为暗,我亦为光,我如影随形。我需要能在此世行走的躯壳,但最后的魔女和咒术师都已经离开,我寄生于人类却将其腐化为血肉,普莉希拉短暂地维持了我的形态,我们曾拥有共同的目标。” 当我想再问些别的事情时,魔女告诉我那超过了他的权职,同时,拒绝进入我的住处。 “普莉希拉不太愿意见我。”他解释道。 我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魔女化为烟尘消散,而我的头在怒斥我背叛了卡狄尔。 “你这个色批,是不是因为魔女长得好看?” 我点头:“他确实挺好看的。” 我的头很生气:“我就知道!你这个见一个爱一个用下半身思考的家伙!” 我纠正她的说法:“因为我只剩下了身体,严格来说,我是由下半身组成的。” “——况且,我们是一个人。” 她撞击水晶盆表达自己的愤怒,这让我觉得奇怪:“我明明是对的,你为什么生气?” “我气我自己,”她愤愤不平,“我无能狂怒。”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魔女到底长什么样?” “不然我召唤他来看看?” “就为了看他的脸?这不变态吗?”她大吃一惊,“况且我跟你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 “为什么?”我敏锐地发现了重点。 “因为你用龙的眼睛啊!”她恨铁不成钢,“好蠢。” 我大失所望:“哦。” 我改口道:“那你看到的魔女是什么样?” 她闭上眼睛:“一团烂肉,动来动去。” 然后又补充道:“实际上,我看周围的一切都是这样——除了你。” “是啊,”我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因为我们本是一体。” 我坐在她身边:“那我就是你的眼睛。魔女是一位灰发的男性,琥珀色的眼睛,穿法术袍,至于五官……” 我竭力回忆,但他的具体相貌如水雾般模糊不清,在惊鸿一瞥之后只剩下了虚妄,我试图组织语言,却说不出口。 在我和她闲聊的时候,魔女悄无声息地站在阴影处,我回头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您什么时候……?” “我如影随形。”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看着我的头。 火焰般的头发和森林般翠绿的眼睛,但只是一颗头颅,在脖颈处,长出了大量触手状的不明肢体,我曾想清理它们,但她拒绝我的触摸,声称那是正常现象。 我相信自己,普莉希拉。 她说是正常的,那便是。 我的头一直让我看着她,我向来照做,即便闭眼,我也能回忆起我的每一根发丝,我的眼睛怀有万千柔情。 卡狄尔何其幸运。 但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嘿,我的身体。” 她竭力从溶液中露头:“能不能请你,就是,我想和魔女先生谈谈。”生怕我不同意,她补充道:“关于一些召唤的细则。” 我压下心中的情绪:“好。” 但我没有走太远,夜幕下龙的尸体蜿蜒,洗去灰尘,鳞片有玉石般的光泽,月色如水,我却无法冷静。我在想我的头,我默念了六遍我的名字,我数了六百六十六次心跳,想她的嘴唇,想她的鼻梁,想那些伤痕和血迹。 我告诉自己冷静,却发现自己在颤抖。 当房屋里传来尖叫的时候,我几乎想也没想,喷吐出银白的龙息,在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前,我已经在攻击魔女了。 他正双手捧着我的头,似乎也被我吓到,迅速把头放回水晶盆,我的咒术劈头盖脸地砸下去,在那一刻,我完全不在意我是否是魔女的对手,我只是本能地拦在他和我的头中间。 我的头尖叫着让我停手:“是我让魔女去掉那些触须的!别担心,没关系!” 溶液被血染红,我无法克制自己。 即便我知道她没事,我仍然在大口喘息,我不是真正的龙,使用龙息完全是意料之外的状况,龙息烫伤了我,创口出长出小小的结晶,很痛,我不想让我的头和魔女看到,只把手藏在身后。 但魔法的波动瞒不过魔女,他对此深表歉意,向我解释道,正常浸没在溶液中的头颅不会产生那些根须。 “也许是我的缘故。” 我的头在疯狂使眼色,我假装没看到。 “真的没事吗?” 她点点头。 “好吧。”冷静下来后回想之前的失态,我羞愧万分。 然而这次魔女并没有急着离开,他伫立在阴影处,高高地俯视我,很难说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真实情绪,但我想是同情,是全知者对无知者的怜悯。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生前和魔女达成了某种隐秘的约定,而现在的我被排除在外,实际上这根本没有必要,我甚至不觉得我是一个完整的人,驱动我活动的是一颗死掉的龙头,和斩首前身体里的魔法残留。 即便他们的约定是牺牲我,我也无所谓,因为我的头会活着,我们本就一体。 那就尽管同情吧,我不在乎。 我静静等着魔女离开,但他沉默地阖眼。 “您不离开了吗?”我想了想,“应该说,献祭使您的力量变强了。” 强到足以保持形态。 他默认了。 不过魔女的存在并没有对我和我的头造成什么干扰,多数时候他只是不悲不喜地看着一点,偶尔帮我收拾房间,给我的头加溶液,最重要的是,长相俊美,看着赏心悦目。 有魔女在,我外出的时候也更放心。 说来奇怪,我对狸尾豆山谷的记忆仅限于废墟中的记载,但我对这片土地莫名感到熟悉,在我的头沉睡时,我总喜欢外出走走,死寂的空气凌冽而清新,我漫步在尸横遍野的主街道,身旁便是折翼的巨龙,当我仰视它的双翼,发现龙腹被猎龙枪打穿,灼热的龙血在融化岩石后冷凝为结晶,反而遮盖了血腥的本质。 就算这样,依旧有人打扰龙的安眠。 龙血的生命力再度唤醒了一些食尸鬼,它们环绕着结晶,漫无目的地徘徊,我丢出咒术把他们统统烧光,很快,肉眼范围内便没有活物存在,但有道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流连,我仰头望去,他踩在无头的龙尸上闲庭信步。 他绝非等闲之辈,长发在阳光下黄金般璀璨,如神祇一般,手里拎着一只食尸鬼的头颅,在我看到他之前都没有察觉在魔力的流动,如果不是他主动出现,我都无法发现。 我应该云淡风气地来一句“别来无恙”。 但我做不到,这是来自身体的本能反应,我颤抖着咬紧牙关,尽力不露出恐惧和愤怒的表情,在那一刻我仍然想保持可笑的尊严。 是的,他杀了我。 在这里捕获了最后的咒术师并将她斩首。 仅仅是看着,我便觉得浑身血液凝固。我记得我倒下的时候,一如今日的灿烂的阳光,但我的身体却逐渐失去温度,他冷眼旁观,我在血泊中徒然地挣扎,最后溺死在自己的血中。 我并非愤怒于死亡,而是死亡的理由如此轻盈,我自认为我不应当被如此对待。 那么,是要再死一回吗? 电光火石间我想了很多,魔女和我的头在一起,即便我被这家伙再杀一回,以魔女的实力也能再找具身体—— 我闭上眼睛。 他举起了猎龙枪。 4.我的头蔫了 我听到风声和第四下钟声。 是地狱的硫磺味,是烟尘的焦糊味,我想死亡的过程也没有想象中漫长,睁开眼准备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发现魔女挡在了我面前。 他用权杖挡住了猎龙枪:“别来无恙,艾尔德奇。” “【血肉魔女】。” 两人如此亲昵地招呼,眼神却狠辣阴毒,不死不休。 魔女随手将左手的东西丢给我,是我的头,从溶液中取出,湿淋淋的头发黏在我的手腕上,我有一瞬的恍惚,她双目紧闭,五官依旧美丽,脖颈上却长满了畸形如肿瘤的肉块,魔女示意我躲到一边,我照做了。 我是想逃离这神仙打架,但艾尔德奇开了结界,用六枚刻印石进行定位,我出不去,为了避免波及到自己只能尽量站远些。 艾尔德奇的目光转移到我身上。 猎龙枪对准了我,但魔女的动作更快,当他举起权杖时,大地为之颤抖,几乎榨干了周围所有魔力,翻涌出黑色的脓液,魔女从中抽出被污秽覆盖的镰刀,漆黑的镰刀上有六只渴望鲜血的眼睛,永眠的死者从黑暗中醒来,它们拥抱六次重生的机会,围绕在魔女周围。 艾尔德奇从龙尸上翻身跳下,魔女单手挥舞着镰刀,但雷鸣划过黑暗,闪电撕开了魔女的法术袍,我才看到他裸露的背部,被密密麻麻的符文覆盖,在电闪雷鸣间,猎龙枪穿透了他的胸口。 艾尔德奇嫌弃地从魔女身上拔出猎龙枪,后者的身体无力地倒下,他甩掉雷龙枪上的污血,将围绕在身边的食尸鬼尽数焚毁,而后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我转身就跑。 他举起猎龙枪,正欲投掷时,已经倒下的魔女徒手挡住了艾尔德奇。 被猎龙枪捅穿的地方掉出淅淅沥沥的血肉,我才意识到魔女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他有人类的外形,但也仅此而已,在人皮下不过是一堆支撑皮囊的混沌血肉罢了,肉块增殖,填补伤口。 他的声音如清泉一般:“我赐予你们短暂的自由,在雷光到来前发泄你们的愤怒。” 魔女的手被猎龙枪腐蚀,艾尔德奇正欲劈砍下去,旁边的食尸鬼受到召唤,以脓水为连接,组成一坨巨大的【憎恶血肉】,那团亵渎神明的东西有六十六只眼睛和六十六个肢体,从背后朝艾尔德奇袭击,他被迫调转注意力,而这边魔女的权杖也在积蓄力量。 他倏忽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个小的金色法阵,另外一个法阵,出现在——离我不远处? 我迅速拉开距离。 这是一个临时而劣质的传送法阵,有诸多限制,我想艾尔德奇也没打算用这个抓到我,他象征教廷的白袍被魔女的魔法腐蚀出洞,看起来有些许的狼狈。 而那边,【血肉魔女】和【憎恶血肉】的攻击同时打中了对方,【憎恶血肉】因为体型庞大,看不出有明显损伤,而魔女的上半身几乎被打成了碎肉,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碎肉再度聚合成完整的人形。 我好像明白不死性是个什么东西了。 魔女的身体没有恢复完全,就提着法杖和镰刀朝艾尔德奇砸过去,以魔女为中心,地上一个大坑,过多的魔力凝集成晶体,但这只是种不稳定的状态,结晶内部沸腾的液体扑簌炸开,浊液滴在地上嘶嘶作响。 他脱了法术袍,露出精壮的上身,歪着头打量艾尔德奇,琥珀色眼睛中的平静被癫狂取代,他以手捂脸,似乎是控制不住地大笑。 艾尔德奇皱眉。 魔女彻底放弃了权杖,以镰刀劈砍,大开大合间完全敌我不分,他攻击【憎恶血肉】,殴打艾尔德奇,也砍杀自己,不断死掉又重生着站起来,在不断的轮回中积累力量,断肢和血液横飞,场景一度十分混乱。 我能感觉到,每次死亡后都有什么东西从魔女的身体里流逝,他因此走向疯狂的深渊。 好在艾尔德奇在硬吃了几次砍击后放弃了,在魔女陷入彻底的疯狂前,撤掉了结界,留下一个残影,用传送法阵逃走了。 他离开之后,魔女迅速和【憎恶血肉】厮杀起来,但后者的实力远不如艾尔德奇,魔女没受什么伤,不再死亡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你还好吗?”我试探着问。 “再好不过了,”他重新穿上法术袍,“第六次钟声敲响前,我要血债血偿。” 因为脱离溶液,我的头在痛苦地大口喘气,脖颈处的肉块反而在剧烈蠕动,我突然意识到,这肉块的组成成分和魔女如出一辙。 “契约的代价。”他是这么说的。 回去之后,我迅速把头放在溶液里,她看起来好多了,只是还没有转醒。从魔女口中我得知,艾尔德奇是教廷的处刑人,忽然出现在狸尾豆山谷,看到他朝我过来后,魔女迅速赶来援助,又怕我的头被肃清,就一并带了来。 我很感谢魔女。 “这么说,您不知道艾尔德奇?” 我确实不知道,在我知道名讳以前就已经死了,我不配。 “您和他有过恩怨?” 魔女点头:“是。我正是因此聆听召唤,在第六个血月回归。” 今天的魔女难得健谈:“我们是绝境女王的眷属,在我的部下悉数战死后他引导了我的疯狂,我重复着死亡的过程,直到我对死亡产生抗性。我没能像承诺的那样守护女王的子民,也未能在战争中取得胜利。我们唯有自相残杀。” “等等,你不是【血肉魔女】吗?” “我是,”他温和地看着我,“但有人说过【血肉魔女】是一个人吗?” “我可以以那种形态现身,但我想不是令人愉快的场景。” 我想到我的头说过的“一团烂肉”,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我斟酌着问出来,“艾尔德奇的引导应该是个非常复杂的魔法,他为什么选择这么复杂的办法?” 魔女微微垂眼:“我杀光了他镇守的城的所有居民。” “那这也挺——” “并把他们变成了【憎恶血肉】。” 我把“过分”两个字吞下去。 “然后让【憎恶血肉】带来艾尔德奇的父母和妹妹,让他们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知道我在和一个疯子对话。 魔女似乎对他带来的痛苦颇为得意,浅浅地微笑。 我为什么会觉得魔女长得帅? 不,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不能接受我与这样的怪物达成交易,我的头显然知道这点,竭力隐瞒着什么,但为什么,我最后还是选择召唤魔女?倘若卡狄尔还在,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我思绪凌乱。 艾尔德奇在我们这种异类间非常出名——实际上,他本来也是异类的一种,但他与教廷为伍,猎龙枪上沾满了无辜的血液。我没想到他成为这样的契机是魔女。 他和魔女的恩怨完全就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段历史已经佚失,从现有材料看,魔女确实受到女王的命令攻打教廷,艾尔德奇也是如此,因为双方势力的冲突让艾尔德奇和魔女一个成为处刑人,一个成为怪物,我应该去责备谁? 我只有旁观的资格罢了。普莉希拉为了复活米狄尔召唤魔女,这是教廷处刑人艾尔德奇所不能接受的,现在,咒术师被斩首后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魔女和艾尔德奇为了复仇,我的头为了复活卡狄尔,那么我呢,龙头的怪物? 即便知道艾尔德奇随时可能回来,但我和我的头都不能轻易离开,狸尾豆山谷还保留着除教廷外的最后奇迹,如果离开这里,我的头和身体不一定能拼在一起。另外一个问题是我和我的头都受到了明显的污染,我身上长出了龙的鳞片,而她生出了扭曲的肉块。 唯一的好消息是头创口处的魔力结晶再过两叁天就能溶解完了。 如果不再生事端的话,我换上我的头,然后永远地离开狸尾豆山谷,魔女和艾尔德奇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我看着我的头,她还在沉睡——最近沉睡的时间明显增多。 “快结束了,”魔女还没彻底从疯狂的状态中清醒,他望向我的头的眼神中夹杂了欲望。 我觉得恶心。 我分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我在她翠绿的眼睛中看到龙的瞳仁,想到她的嘴唇,她的头发,在我们孤独而相依为命时,我曾无数次描摹她的轮廓,我醉心于自己的美貌并期待我们最终融合的那天永不到来,这样我能一直注视着自己。 溺死在湖边的美少年那喀索斯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的心情? 对卡狄尔的嫉妒使我的灵魂不得安宁,在最后几天,我不打算外出,只是在房间里整理生前留下的笔记。 我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卡狄尔和生前种种,但都到了最后……我想也不重要了。 似乎是为了让后来者阅读,普莉希拉留下的笔记很详细,魔女帮我去掉了脏污,我的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想要了解卡狄尔?还是我,普莉希拉?” 她尽力做出狡黠又满不在乎的神情,却遮不住眼底的疲倦:“可以直接问我啊。” 那些畸形的血肉在吸取她的生命力。 “睡会吧。”我安慰她,远处传来第五次钟声。 5.我的头的日记 【新纪606年血月日6】 本来可以准时回家,被老师骂了,因为咒术释放的方法不对,她扬言如果不是魔法衰退根本不会收我做徒弟。卡狄尔抱了我。 【新纪606年血月日16】 今天卡狄尔做饭,难吃死了。腹痛难忍,上吐下泻。我以为那家伙不知道,半夜起来发现床头有杯温水。 【新纪606年血月日18】 不详的8,大雪封路,难以外出。想到第一次见卡狄尔也是这个天气,我拒绝了安诺的邀请,她知道我和卡狄尔在一起之后露出了“我都懂”的表情,我很得意。第一次遇见卡狄尔也是这种恶劣天气,如神明一般救了所有人,并向我们这种流放者提供庇护,我心怀感激。 和卡狄尔共进晚餐,不用去想论文和教廷的政策,真是太好了,就算在这时死掉也没有遗憾了,她嘲笑我太容易满足了。不过幸福本来就是这种东西吧。 读到这里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看来我不光是福瑞控还是女同。 【新纪606年银月日26】 杀了老师,获得咒术师资格证。 【新纪606年银月日36】 教廷的处刑人艾尔德奇杀掉了魔女的末裔,小姑娘被活活烧死。担心同样的命运降临在我身上,我嫁祸于另一个人,去狸尾豆山谷避难,因为杀了普通人被卡狄尔责备,我想获得她的原谅。 旁边的批注写着“罪恶之源”。 我往后翻了几页,整页纸只写了一句话。 【新纪608年金月日88】 卡狄尔死了。 没有什么意义的。 我的头召回我的思绪,她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虽然说是爱人,但这样的称呼太轻浮了,我们是师生,是姐妹,是朋友。我一直希望她能活的自由一点,你知道吧,她很强所以一直有职务在身。” “咒术师和魔法师不断消失,我终于说服了卡狄尔一起去狸尾豆山谷,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她竭力回想,“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先离开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卡狄尔死了。” 她看起来非常痛苦:“唔,明明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怎么会忘记呢。” 翠绿的眼睛陡然睁开,一字一顿:“——我不能原谅,要要血债血偿。” 我一惊,这是魔女说过的话。 “你是谁?” “最后的咒术师,普莉希拉。” “来抱抱我吧。”她说到,“最后一次了。” 我长舒一口气,但心头的不安挥之不去。 从溶液中捞出湿漉漉的脑袋,用毛巾擦掉多余的水分,尽量不去想那些肉块,然后用长满龙鳞的爪子拥抱,我捧着自己的头,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谢谢。” 她闭上眼睛。 魔女目睹了一切,在我的头沉睡之后,我问他:“我的头没事吧?” 他点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您真是不擅长撒谎。” 他定定地看着我:“您不能阻挡我的降临。” 我沉默了。 他僵硬地岔开话题:“不必担心。” 更急切的问题是艾尔德奇随时会回来。 魔女:“我打不过他。” “为什么?” 他伸出手,从掌心到小臂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文:“不完全的召唤。” 我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我当时和您的约定是什么?” “保存——啊,”他很快意识到,“我失言了。” 我的头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似乎没有听到我和魔女的谈话,“我又想到了一些事情。” 我其实更想知道魔女的“失言”,但我的头声称她在不断遗忘,希望我能记住这个故事。 我洗耳恭听。 “我和卡狄尔来到山谷的时候这里还都是魔法师和咒术师,教廷迁入了一部分普通居民,法师们都很反对,我也不例外,卡狄尔保持了中立态度,意识到教廷的命令不可更改后,她聆听了凡人的祈祷,成为了他们的守护者。” “那么,你,不,我在干什么?” “卡狄尔预言了魔法的衰落,她希望我能将剩余的魔法使用者集中起来,我照办了。后来——” 我知道这会是故事的重点。 “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法师和普通人爆发了冲突,卡狄尔阻止了事态扩散却没能真正平息双方的怒火——实际上,更严重了,法师们假装治愈伤者,也可能真的只是纰漏,但结果是,错误的魔法把人类变成了食尸鬼。卡狄尔救了他们,但那群家伙以为卡狄尔的血肉能让他们永生。” “教廷派出了军队镇压法师与普通人之间的冲突,卡狄尔死了,暴怒的法师和咒术师用魔法对抗圣火,最终毁灭了整个狸尾豆山谷。” “我一直在想,卡狄尔是不是知道命运,才让我离开,毕竟,在回到山谷后,我的称号变成了‘最后的咒术师’,普莉希拉。” 她强撑着从溶液中冒头:“我一定要亲自……问她。” 我:“被砍头是因为召唤魔女?” 我的头愤愤地说:“我快要成功了,但被艾尔德奇发现,在被砍头前我一直在完善法术,但最终也是一个不完全的召唤。” “我本可以做到,但我没有。”她闭上眼睛。 我在心里暗想,这已经做的很好了。如果没有魔女的能力,头身分离就死定了。 “你也要尽快。”魔女不明含义地对我的头说道,随后化为烟灰离开了。 艾尔德奇返回的时候比我们想象中快很多,当天际响起惊雷的时候我知道情况不妙,寄希望于魔女,但他只是握着权杖,面对着我,眼神却在我的头上流连:“你们谁来完成最后的仪式?” 魔女需要献祭的容器。 我冷静地询问:“如果没有会怎么?” 魔女风轻云淡:“我打不过艾尔德奇,我曾经爱他胜过自己,即便疯了也一样。”而后又补充道:“你们不会想看到那个画面的。” 他双手捧着脸,放肆地大笑,我看到他喉咙深处长出的牙齿,眼神癫狂而扭曲:“做出决定吧,我会向另一位提供庇护。” 既然到了这时候我想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没有让头与身体结合固然遗憾,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果我的头能活下来,以魔女的能力再找一具身体想必不是什么难事,也许不一定适配,但普莉希拉还能活下去。 “我来献祭。” “不。”我的头打断我。 她最后用翠绿的眼睛看着我:“我早就死去,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话音刚落,十字落雷从天而降,我下意识地抱住我的头,魔女举起权杖,无头的龙尸展开双翼,再度庇护了山谷最后的居民。 但死龙的鳞片在雷击下片片炸开,用于填充身体的黑色脓液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魔女在催促我俩做出决定。 我的头贴在我胸前:“您最后也保护了我们,谢谢你,白龙【卡狄尔·弥斯】。” 我身形一僵。 我的头挣脱我的怀抱:“我和魔女的能力只能保持一部分的身体活性,现在这种状况完全在意料之外,但如果我的身体能拯救您的话——” 我打断她:“普莉希拉!” 头部下的肉块蠕动,和那些脓液一同汇集朝着魔女前进,她笑道:“被砍头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魔女抱起了我的头,她和魔女同时说话,男人和女人的声线交迭在一起:“我真想一直看着你。” “但我的时间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头在魔女手中溶蚀,红色的长发和翠绿的眼睛,溶解了魔女身上的符文,那琥珀色变得愈加明亮,他抽出镰刀,朝着闪电的地方走去,徒留我一人。 他的声音和普莉希拉合二为一:“拜托了。” 卡狄尔·弥斯。 名字唤起了我的记忆。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普莉希拉被砍头后凭借着不完全的魔女能力,跌跌撞撞地回到狸尾豆山谷,而在那里保存着我,白龙卡狄尔一息尚存的头颅,魔女只是延长了死亡的过程,普莉希拉知道自己必死的命运,选择用最后一个咒术师的身体让白龙复生,所以她一直看着我,希望在最后的时间,在与疯狂的魔女融合前最后记住我。 我是卡狄尔·弥斯。 他们称为我狸尾豆山谷的守护者,但这只是我居住在此的条件,普通人畏惧于我的体型,法师们觊觎龙的魔法。我并不真的认为他们需要一头龙。 当山谷中的法师们和普通人因为生存方式的不同而爆发冲突,最终引起了教廷的注意,无上的猎龙枪随闪电一起从天而降,我从空中坠落, 但我并未因此死亡,我眼睁睁看着艾尔德奇屠杀我曾庇佑的法师与普通人,龙啸响彻山谷,那些存活的生灵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我的羽翼下,金发的处刑人终于来到我面前:“我来让你解脱。” “不。”我站起身,以愤怒,以仇恨,拦在他面前。 那位沾满鲜血的处刑人眼中充满了同情,我在回忆起来,是否和魔女的怜悯一样呢? 他轻轻搭在我的龙角上,贴着耳朵:“没有人值得你庇佑。” 我以龙息和爪击回应他。 “好吧,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让一个咒术师离开了……我会放过你,但,”艾尔德奇留下了燃烧的圣火,以此震慑普通人和法师,阻止他们的争端,“你会被你庇护之人杀死。” 我不信。 实际上,即便他们不信任我,我依然为自己能保护他们而骄傲,不过,猎龙枪造成的伤口需要恢复时间,在那之前,龙血淅淅沥沥地流淌。 我不记得第一个饮用龙血的人是谁了。 “龙血能够永生”,传闻四起。 我飞不起来,那些喝下龙血的人表现了强大的力量,而后,有一些人变为了食尸鬼,他们怀疑魔法师,怀疑普通人,怀疑我,当怀疑的种子播撒后,爆发了更为严重的后果,有人推倒了盛放圣火的高塔,流淌的液火将一切焚毁殆尽,我亦不能幸免。 但龙鳞挡住了一部分火焰,我的死亡过程更为漫长,也让一部分肢体在普莉希拉到来前一直保有活性。 很难说是因为被夺走龙血而死还是被圣火烧死 我唯独放心不下普莉希拉。 6.我的选择 魔女说“凡死者,皆知我名”,而普莉希拉准确叫出了名字;她想让我看着她,却对狸尾豆山谷闭口不提;她召唤魔女并不是为了“复活”,而是以自身为代价保存龙的一部分躯干。 我让普莉希拉离开狸尾豆山谷是因为我抱有最后的希望,我觉得我能庇佑他们,但实际上…… 没有遵守和普莉希拉的约定。 她希望我能自由一点,但借用她的身体的我,真的能够自由吗? 而那边,魔女与艾尔德奇的争斗已经接近尾声。 不死的魔女砍下了艾尔德奇的头,他拎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朝我走来,金色的长发被血色玷污,末端滴落黑色的脓液,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处刑人。 魔女身后,几只食尸鬼在啃食他的躯干。 实际上,是我散播了流言,在他们让我去抗下猎龙枪的时候我隐约意识到某些隐藏在笑意下的恶,于是我诅咒了自己的血脉。如果他们没有杀死一头将死的龙,那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微微眯起眼睛,该说我咎由自取吗? 魔女的状态不太好,他被杀死了很多回,虽然不死性能让他站起来,但每一次死亡都会流失人性,加剧疯狂,更何况,他也吞食了艾尔德奇的一部分,灰色的发尾隐约透出几分金黄,艾尔德奇的意志和他本身发生了冲突。 当然还有我的普莉希拉。 “太棒了,”他朝我笑着,脓血从嘴角滴落,“我从未如此快乐。” 我的思绪飘到了过去,我很想再听到普莉希拉的声音。在我亲手推动了狸尾豆山谷的毁灭之后,我祈祷普莉希拉能够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不过现在都毫无意义了,魔女和艾尔德奇的恩怨已经终结,狸尾豆山谷荡然无存,最后的魔法师和咒术师已然谢幕,我也需要做出选择。 我抱住了魔女:“告诉我,你的真名。” 他身形一僵,手上提着的头掉下来,骨碌碌滚出去,食尸鬼追逐着头颅。 “在你离开之后我按照你的计划带走了魔法师和咒术师——当然也遇到了很多阻碍,但我总在想,你一定在看着我。” “不,”我声音干涩,“我不值得。” 魔女长叹一声。 我踉跄着后退。 他撕开了我的身体,鲜红的液体从体腔里流出,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内脏,但并不是很痛。 魔女舔舐着指尖的血。 我想我的味道应该比半死的尸体和血污的残肢更加美味。 我真的很抱歉,我应该感谢普莉希拉的付出,但在那之后我无法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愿背负着他们活下去,而活着的每一天都将被违背职责的愧疚所折磨,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值得如此的善意和牺牲,让我们在地狱相见吧。 我攻击魔女,血肉横飞间我们彼此融合,我听到他说出了真名。 “我乃生,我乃死,我如影随形。” 我好像知道【血肉魔女】是什么东西了,我们居然试图“召唤”它,这是一种亵渎——直到最后我才意识到。 我看到了猎龙枪的余晖,复燃的圣火,我后仰着跌进黑色的污水中,在朦胧中,普莉希拉向我走来,而名为苜蓿的年轻魔女和艾尔德奇一起并肩行走。 我听到第六声钟声在远处响起,惨叫与哭泣此起彼伏。 太棒了,我逐渐理解一切。 ————分割线———— 备注: 艾尔德奇的名字灵感来自于游戏《黑魂3》里的艾尔德利齐 【血肉魔女】的设定来自被我坑掉的《魔女之歌》里的魔女苜蓿,这里客串为男性,她在《勇者与魔物》里也有出现,大致上是一个不死的疯子,来源可以追溯到《山海异闻》里的陆长安和素华,其实这几个作品都共用了一个世界观,但我笔力太差了,没写完()。台词“我乃死,我乃生。我为暗,我亦为光”来自游戏《脑叶公司》里的异想体白夜。《脑叶公司》我是打了全收集+真结局,到通关的时候几乎镇压过了所有异想体——除了白夜,对它的感情还挺复杂。 都是很好玩的游戏,推荐给大家! 关于《我的头掉了》,我写的时候只顾着自己爽了,很多设定没有解释清楚,实在不好意思。 魔女和艾尔德奇原本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战争立场不同而站在对立面上,最终双方都对彼此采取了过激的报复行为,艾尔德奇成了处刑人,而魔女被镇压。他们的仇恨延续到了卡狄尔和普莉希拉那一代,在处刑人的主张下,野生的魔法师和咒术师几乎被屠杀殆尽,幸存者躲到了魔女的故乡,狸尾豆山谷。出于恐惧和敬畏,白龙卡狄尔被推到了保护者的地位,她同样出于担忧,借口让恋人普莉希拉暂时离开,在普莉希拉离开后,艾尔德奇攻入了狸尾豆山谷,重伤白龙后离开,白龙受伤后,山谷的居民蠢蠢欲动,白龙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认为居民不再值得守护,散播谣言,诅咒了自己的血脉,凡是饮用龙血的人都会受到惩罚,最终彻底毁灭了山谷。 而普莉希拉为了拯救将死的白龙,召唤魔女来保存卡狄尔一息尚存的肉体,并计划让卡狄尔借用自己的身体活下去,但在魔女最终现世前,她被斩首死去,不过,在魔女权能的支配下,死亡的过程被延长,直到最后才被献祭,完整地召唤出魔女。魔女最终杀死了艾尔德奇。 但对卡狄尔来说,一方面她对死前的报复,还有普莉希拉心怀愧疚,另一方面,就像魔女所说的,逝者不能复生,就算借用了普莉希拉的身体,也只是和她的头一样,延长死亡的过程罢了。所以在最后,除了魔女,其他人都死了,而不死的魔女将要承受疯狂的代价。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好人,魔女和艾尔德奇不用说,白龙卡狄尔虽然善良,可也不是真心庇佑居民,在失望之下,在死前的愤怒之下,直接诅咒并摧毁了山谷;普莉希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是献祭自己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其他人。 大概是这样一个故事,想表达的东西很多,但我是空有设定不太会写故事的那种,看起来也不太好,胜在免费,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