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流云》 第1章 不夜天墉 夜色如一袭轻薄的墨色鲛纱将整座天墉城隐在其间。偶有微弱的火光自某户人家的纸窗中发散出来,与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 往日被誉为“不夜城”的天墉似乎一夕之间打破了庙堂与江湖对他的盛赞。 数月前,天墉城首富王全发之子王甫睿即将举行冠礼,却在即冠前夜突然失踪。 起初,王大老爷以为自己儿子又同往日般与那帮狐朋狗友厮混,遂出动家中小厮护院将自家大宅及天墉城内各大青楼楚馆翻了个底朝天,仍未找到半个身影。这时王大老爷才发现事情蹊跷,匆忙起身去找城主。 天墉城主听闻后,遣天刑卫随王老爷回家探查此事。 数日后,天刑卫回城主府复命:“属下无能,未搜到王公子下落。”城主挥袖命其退下。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王大老爷心中悲恸:可我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他发出赏金万两的告示,邀能人异士为他寻找儿子下落。 “可是并没有结果,反而短短几月又发生数起同样之事。”意味深长的陈述令得说书先生住了口。 客栈中人寻声望向二楼,想知此番挑衅之言出自何人之口。 可惜二楼厢房间间门窗禁闭,并未瞧见一星半点人影。 “嗤,这都是第几个想学那什么什么‘流云扇’的了?” 立刻有人想到近月来与失踪案同样出名的一事:为万两赏金假扮“流云扇”。 “就是这位没胆站出来让大伙瞧瞧。” “想来咱天墉城的大牢里又要多一位江湖来客了。”许是刚才故事没讲顺,说书老头儿带了点气性附和着看热闹的众人。 “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不是?” 到了此刻,似乎谁都要踩一脚这即将被天刑卫收押之人,再附上几条话本里常用的句子。否则,便不足以彰显自己的正义。 “呵呵,有趣,有趣。”偏在众人自以为胜利之时,神秘人又语出深长。 江湖人惯于直来直往,如今碰上个这么藏在幕后之人,性子急的大汉立马拍桌怒喝:“有趣个屁!他娘的哪个龟儿子藏头露尾不敢来拜见你爷爷?!” 说书老头儿一看这马上要打起来的架势,赶忙哆嗦着起身拾到细软。不过,许是上了年纪的人都讲究慈悲为怀:“各位壮士,此子如闺中女子般不敢抛头露面,必是武艺欠佳,远不及在坐诸位。大家不妨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可惜老头儿这般说完,自忖武功高强的大侠们反而宛如热锅中的沸水,你撸袖子我拔剑,只需某人再来一句便能冲上去将其削为烂泥。 “哎。”神秘人叹气道:“寥寥数语便令诸位如仇家在世般面对在下……”他顿住,似是为了让这群无脑之辈能理解他接下来的话:“这样看戏不知‘子夜伞’可觉有趣?” “什么?” “‘子夜伞’在这里?!” “哎,你干嘛推老子?” 区区两句便搅地众人自乱阵脚。偏在此时,一阵大风吹开客栈门窗,须臾白雾随着怪风流窜至屋内每个角落。 “这,这是什么?” “小心有毒!” 不过片刻便听得满堂“噼里啪啦”之声,间或夹杂一二句客栈老板的哀嚎。 “小心——咳咳,走——水——咳咳,小心——”慌乱中老者吃力的喊声尤为突出,提醒着大伙莫要将烛台打翻。 有人寻声望去想注意下老头儿的安全,却陡然发现哪里有什么老人佝肩缩背、颤颤巍巍的身影。再定睛一看,一抹倩影在袅袅烟雾中摇曳。 “美,美人!”那人不知不觉惊呼出声。 “哪里?”几个色胚趁着白雾未退想凑近占点儿便宜,一亲芳泽摸个小手啥的,却发现不知何时已动弹不得。 “啊——谁下黑手暗算小爷?” “有本事咱到外面光明正大的较量一番!” “呵!‘子夜伞’尚未露面,便搅得这里血雨腥风,果然好手段。在下佩服,佩服。”神秘人骤然出现在那抹倩影对面,扇缘挟着罡风划破白雾直冲其面颊而去。 “叮——”地一声,扇子被撑开的伞面隔开。待收回伞时白雾又施施然重新聚到二人之间。 “可是妾身从前未曾好好招待过公子,惹得您对妾身不满?”既嗔似怨的女声诱惑着众人停下喧闹转而去寻找这声音的主人。 “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近来在江湖上混了个薄名,当不得子夜姑娘如此高看。” 相谈间白雾由浓转薄只剩丝丝缕缕,其间有白衣人执扇立于二楼一敞开门的屋前。尽管他背对着众人,但当他走向窗边时,仍能令人感受到十足的风雅意趣。 而楼下之人也顺着他看见了靠坐在窗边被伞遮住大半身的女子。 女子转动了下手中之伞,似乎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反笑道:“公子说当不得妾身高看,难道妾身就当得起公子那句子夜姑娘吗?” 白衣人但笑不语。 “是,是‘流云扇’和‘子夜伞’!”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在楼下发出惊喊。 “出现了!出现了!” “天刑卫呢?赶紧来抓人啊!” 第一个人的叫嚷声率先惊醒围观众人,大家开始接二连三的呼喊。 “打,打起来了……”一片高声呼喝中突然有人吞吞吐吐道。 “什么?” “是,是‘流云扇’和‘子夜伞’打起来了!”被吓到结巴的客栈老板解释道。 原来是那女子对白衣人的微笑无甚动容,反而转身猛地将伞往白衣人胸前一刺,随即借着流云扇挡伞的力道悠然飘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 白衣人却也不恼,哂然而笑追去。 徒留满堂恍若身处梦中的客人。 须臾,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自远及近,十二匹汗血宝马被天刑卫骑出雷霆万钧之势,将众人自茫然中惊醒。 “吁——”最前方领头者勒马俯视客栈中人:“便是尔等半夜喧闹‘子夜伞’?” “启,启禀大人!是,是我等。”见守卫这座城的天刑卫出现,客栈老板这才哆嗦着挤到人群前面回话:“还,还有‘流云扇’,他之前……” “无用之言不必再提,我且问你。”领头者打断话:“可是顺着金沙河向天极峰而去?” “或许,可能,是,是吧。”老板不确定道:“他们从那边的窗户直接飞走了!” “行。”领头者应付完客栈老板,命令身后众人:“继续追!”便策马而去。 却说这月光下的金沙河银波闪闪,成片成群的亭台楼阁伫立在岸边,犹如连绵起伏的群山守护着藏匿其间的宝藏。 可现下,屋顶上追逐的两条人影将这一片静默打破。 “流云公子如此追着妾身,可是如江湖中那些臭男人般好奇妾身的容貌?” “臭男人谈不上,好奇还是有的。” “哦?”子夜伞轻盈的落在一处屋脊,侧过半个身影:“公子追着妾身如此之久,还陪妾身谈天说地,着实辛苦了。” “哪里,能为子夜姑娘效劳,是在下之幸。” “那不如让妾身陪公子好好快活一下啊。”尾音未完便以伞为剑近身到流云扇身前。 “既是子夜姑娘邀请,在下定当好好奉陪。”流云扇边回着闲话边不慌不忙接招。 按说女子从先天禀赋来讲较男子是有所欠缺的,可这子夜伞使得一手神鬼莫测的功夫,加之其步法轻功多灵动飘逸,每十数招中便有一二招是借力打力之法,一柱香下来竟与流云扇不分伯仲。 而圆月已升至中天。 “好个正人君子。”子夜伞后退半步向着远方突兀拔地而起的高峰道:“竟不知不觉间要将我带到天极峰哩。” “面对子夜姑娘,在下自不敢再当什么正人君子。”流云扇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再次出手。 “公子便不怕引来天刑卫徒惹麻烦?”子夜伞似是未料到之前好说话的男人突然出手,略显匆忙地抵挡。 “在下本就受城主相邀,来请子夜姑娘至府内一叙。” “说得好!”一道身影自下跃上屋顶,停在流云扇身边:“流云公子。”又向着子夜伞掏出一块令牌,上面赫然写着“天刑”二字:“子夜伞,还请城主府一叙。” “呵呵呵呵。”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自轻轻转动的伞下传出:“我道是谁偷偷摸摸跟着妾身,原来是天刑卫大人呐。” “废话少说。”天刑卫并不会对女人心软:“你要与我二人相抗不成?” 如今子夜伞的身后便是天极峰城主府,前路被流云扇和天刑卫挡住,似是已无路可退。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话音刚落她便凌空跃至流云扇身前,以投怀之势将自己送入其怀中。 流云扇微愣下意识侧身避过,子夜伞却似乎爱煞了他的身子,素手一伸又要在背后揽其腰腹,然仍不能解被流云扇算计之气,还出言调笑:“公子如此正经,妾身追得好辛苦哩!” 流云扇避过数招,便察觉到子夜伞之意图,他拱手相让一招微怒:“那请姑娘恕在下失礼了。”瞬间不再避让子夜伞的触碰,转而贴面与之擦过。 “嗯?”子夜伞弯腰躲过袭向胸前的扇骨,踢向流云扇的玉腿被其挡住,腰间被流云扇的衣袖揽过,她嗔道:“亏妾身适才夸你,想不到竟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尤不解气,又“呸”了一声。 “你不用激怒流云兄。”刚才天刑卫因两人缠斗地紧,一时无法插手。此时见这二人都各退几步相互问候,便直言:“他怜香惜玉,我不。” “哼!”子夜伞挽起刚才打斗中散落的鬓边碎发:“妾身倒忘了这里还有个帮手哩。”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同他一样是个伪君子!”这是气狠了连妾身都不再多言。 流云扇听闻哭笑不得,只无奈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然子夜伞已起身攻向天刑卫,不过天刑卫的武功路数多是大开大合,带着一往无前的架势,一旦对上眼中便无男女老幼残弱之别,相较流云扇的潇洒飘逸难对付多。 但子夜伞既然敢主动攻击,自是有所倚仗。她同之前与流云扇对决时一样,边上手调戏边语出戏言:“妾身曾听闻天刑卫中只有最厉害之人才被赐名天刑,其余皆是代号。不知官爷排行第几呀?” “……”天刑卫并未理睬她,但唐刀击打在伞骨上的声音越发频繁急促。 子夜伞左手一路轻抚过天刑卫侧脸、肩臂,滑至前胸时被天刑卫一掌振退,她却借此力道反旋至天刑卫身后,附在天刑卫耳边低喃:“官爷果真铁血男儿,身体比那小白脸强多了。” 女子身上独有的暗香无孔不入的包裹着天刑卫,令他稍稍目眩神迷,但天刑卫意志向来坚定:“你用了何药?” “官爷您说甚么?”子夜伞佯装不知情,左手持伞以挡住不远处流云扇的视线,右手蜻蜓点水般掠过自己的面纱,在天刑卫略显惊愕中覆住其双眼。 “妾身被官爷看光了,官爷可要负责啊!”而后出口又是一通栽赃陷害。 流云扇本不以为意,几招后却发现天刑卫脚步虚浮凌乱,刀锋绵软无力,与子夜伞的打斗倒像是你情我意之下的缠绵。 他瞅准时机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二人之间,一手持扇挡刀一手握住伞端:“天刑兄如何?” 这一停顿,流云扇立刻发现天刑卫因何受挫。 天刑卫抬手取下覆在脸上的面纱:“迷药,无碍,先抓人。” 子夜伞自不会让他们得逞,伞端被抓她便以伞端为支点用玉足扫向二人,流云扇顾忌天刑卫所中之药,并未还手,而是带着天刑卫落在几步之外的屋脊上。 天刑卫却突然发觉腰间一松,伸手果然未摸到令牌,他怒道:“将令牌交出来!” 子夜伞适才趁机整理自己因打斗而略显凌乱的衣衫,闻言将令牌握到掌中笑道:“官爷怎如此不小心,将这等重要之物交给妾身保管。”说着却是将之放入衣襟内,胸前雪白的一抹光景令天刑卫咽下欲出之言。 “子夜姑娘的面纱想来是价值连城之品。”流云扇突然插话:“天蚕丝所制面纱不说独一无二,却也世间难寻了。姑娘确定不换吗?” “呵呵呵呵——”熟料子夜伞像是听到笑话般语气轻松道:“妾身对官爷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自是要送件贴身之物好让他对妾身念念不忘啊。” “原来如此。”流云扇哂然一笑:“看来是我入不得姑娘的眼了。” “既知如此……” “子夜伞,不必多言。”天刑卫打断她的话:“是我技不如人。” “官爷好胸襟,妾身就爱慕你这样的英雄豪杰。”说罢,她将一直低垂的伞面移开,月光透过透薄的伞帘映出令世人惊叹的容颜—— 似镜中花,水中月,是存在梦中得极致妍丽,让人想如飞蛾扑火般靠近,却又怕触碰之后的破碎。 如天外的紫气红云,嬉戏人间后倏忽离去。 第2章 既见君子 清晨的露水自柳梢枝头滚落。 街边酒肆二楼,流云扇正倚窗小酌。酒是陈酿,景色如画,可他的注意却半点不在此二者,反而对光天化日上街拉客的添香楼艺伎兴趣十足。 确切说是流云扇在昨夜与子夜伞打斗时,乘衣裳相接之机洒下引魂香,后与天刑卫分别,独身追至此地。 何谓引魂香? 其虽名为香,实则无色无味,但偏偏被下药之人无论距引魂香的主人多远,都可被其找到。此等如勾魂使者般追踪的伎俩,便让江湖中人命其为“引魂”。 流云扇又为何独身追子夜伞? 无非信任二字。 天墉城主不信流云扇,流云扇亦不信天墉城主与天刑卫。 天墉城主明面遣天刑卫接流云扇这贵客,实则说是监视亦不为过。 而流云扇虽还未见过这被誉为“大梁贵公子”的天墉城主,却在昨夜天刑卫与子夜伞的较量中发现些许端倪: 按江湖传闻来说,天刑卫无论面对何种威胁,除非是城主亲口改令,否则都要以第一任务为紧要。 可是昨夜面对子夜伞偷走令牌,天刑卫只是怒斥几句,并未不死不休继续追捕子夜伞。 “想来是更看重在下了。”流云扇轻转折扇,得出结论。 得出结论心情颇佳的流云扇,在看到添香楼里走出一位背负箩筐的孱弱郎中时,更是神情愉悦,抿唇一笑翻身跃上屋檐,刹那间宛如春风拂面,流云舒卷,待酒肆里的江湖人回神,已寻不到他的踪迹。 不过,也是因为流云扇过人的轻功,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添香楼后门悄然离开的城主府软轿。 …… 孱弱郎中在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疾走,不时回头确认身后是否有歹人在追。 “这位兄台——”温润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孱弱郎中猛然一惊,抬头上看,只见流云扇从方才立着的屋檐上翩然而下,落在他正前方,笑意盈盈地问:“——何必如此畏惧在下?” 孱弱郎中僵在原地结巴道:“你,你是流云扇,不能,不能随意杀人!” 流云扇觉着有趣,反问他:“为什么流云扇就不能随意杀人?” 顿时,孱弱郎中被吓得浑身哆嗦起来:“你要杀我?!不不不,你不能杀我!江湖传说里你只杀恶人的!” 流云扇被孱弱郎中的说法逗得莞尔:“兄台也知道是江湖传说啊。江湖传说较事实真相总是夸张几分的。” 流云扇意味深长的停顿,令孱弱郎中本就打颤的膝盖霎时与青石板亲密相接。 孱弱郎中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流云扇本该十分自傲。 可流云扇却眉头微蹙,似是察觉孱弱郎中的脾性不大像昨夜交手的子夜伞:“兄台如此大礼作甚?” 只见孱弱郎中慌手慌脚的卸下箩筐,从筐内掏出几个破旧泛黄的布袋。孱弱郎中小心翼翼的解开原本扎紧的布袋口,顿时雪白锃亮的碎银映入流云扇眼眸。 孱弱郎中一面举高双手,给流云扇呈上碎银;一面向流云扇讨饶:“流云扇大侠饶命!小生昨夜去添香楼探望夏荷姑娘,未料夏荷姑娘竟被子夜伞挟持!小生为救夏荷姑娘,只得答应子夜伞的要求……这箩筐里的碎银,都是子夜伞赏给小生的……” 话说至此,孱弱郎中以为流云扇该放过他了。 然而,流云扇突然旋转折扇,扇面划过孱弱郎中蜡黄的脸颊,留下一道蛛丝般的细小伤痕,渗出密密麻麻的微沫血珠。 孱弱郎中吓得愣在原地。 直到流云扇的叹息传入耳中:“唉,想不到有朝一日,在下也会被女人欺骗。” 孱弱郎中霎时回神,双臂抱头跪趴在青石板上,不住磕头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贪图小便宜!流云扇大侠!银子,小生把银子送给你——” 流云扇合起折扇,摇头无奈一笑:“兄台莫怕,刚刚我是在试探,你是否用了人皮面具。毕竟,子夜伞的易容术可谓江湖一绝。” “人,人皮面具?!”孱弱郎中委实被流云扇吓破胆,只听得人皮二字,便两眼翻白,呼吸急促,几近晕厥。 流云扇不由轻叹,继而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掷到孱弱郎中的箩筐里:“今日确是在下之过。只是,如今子夜伞已潜入城主府,在下必须先保证城主安危,万不得已拿黄白俗物向兄台致歉,还望兄台见谅。” 流云扇说罢施展轻功,疾风中袍袖猎猎如翻涌的云海,向天极峰掠去。 良久,孱弱郎中似哭似笑,拿破旧布袋裹起碎银放入箩筐,继而抱紧箩筐状若疯癫地跑回添香楼:“夏荷,夏荷姑娘,我有钱赎你了……” …… 今日的城主府颇为热闹。 按理说,天墉城内年轻男子失踪案尚未勘破,城主府本不该张灯结彩。 然而,今日是天墉城城主“大梁贵公子”梁珩娶妻之日。 梁珩城主宅心仁厚,知晓城内某些人家正经历丧子之痛,非但容忍失踪人口的家中白衣吊丧,甚至委屈自己只在府中举行大婚,免除新婚城主夫妇乘坐花车游街,与民同庆的仪式。 “此等悲天悯人的君子,实在令人佩服。”流云扇翩翩然穿过前院。 在众多姿容绝艳的侍女恭迎下,缓步迈入正堂,不假思索的阻止即将夫妻对拜的城主夫妇:“若是被子夜伞骗婚,岂不令人惋惜?” 此话一出,除却茫然不知所措的新娘,余下新郎梁珩、其母柳月英、以及在座满堂宾客,皆惊疑不定地望向站在正堂门口的神秘白衣公子。 梁珩不愧为天墉城城主,率先回过神,握住新娘无处安放的纤纤玉手,安抚新娘以及满堂宾客的情绪:“流云扇公子,所言何意?” 霎时,仿佛被点穴的宾客们纷纷喧闹打趣起来。 “原是流云扇少侠!果然白衣翩翩,风流倜傥。”自视长辈的中年富商吹嘘拍马。 “莫非天墉城城主真把子夜伞错认成真爱?”代替闭关师父前来贺礼的师姐师妹窃窃私语。 “哼!流云扇终归是江湖人,他所言是真是假还需旁人相证。”朝廷派来的官员神情不屑。 流云扇无视纷纷扰扰的满堂宾客,径直走到梁珩身侧,微鞠躬向柳月英问好:“柳伯母,梁城主,昨夜我与天刑卫同子夜伞交手之际,曾目睹她的真容。” 打小体弱多病的梁珩至今未行走过江湖,只听过府中侍女讲得江湖传说,因此他颇为好奇道:“江湖传说子夜伞的易容术独步天下,可谓一人千面,流云兄如何认定昨夜所见乃子夜伞真容?” “因为是子夜伞亲自摘下的面纱。”流云扇倏然甩开折扇,胸有成竹的解释:“子夜伞行事无拘无束,性情狡诈如狐。在下也是从天机阁得到的消息,子夜伞对于她的易容术十分自信。于子夜伞而言,谁能有幸见到她的真容,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不巧,昨夜子夜伞向天刑卫展露出真容。” 柳月英挥手,天刑卫便立时出现在她身后:“此事当真?” 天刑卫低头抱拳回禀:“确是如此。” 宾客们的目光顿时焦灼在一袭黑衣,面容冷冽的天刑卫身上,似是想探究他有何本事引得子夜伞青睐。 天刑卫毫不受影响,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只在得到柳月英的命令后,立刻融入黑暗,消失在满室红绸的正堂。 “流云兄!”梁珩虽然心里焦急,但该有的礼数分毫不差:“在下府内侍女众多,你凭何认定娘子是子夜伞?不若婚礼过后,在下将府中侍女唤到流云兄面前一一过问?” 梁珩的疑惑令在场宾客们陷入沉思。 须臾,朝廷派来的官员率先道:“梁城主所言在理。缘何流云扇说梁城主的夫人是子夜伞,她便是子夜伞?” 余下江湖人纷纷响应。 幸好流云扇几年来行走江湖听惯各种质疑,是故心态极好的劝道:“诸位听我一言。子夜伞既然敢无视在场的武林豪杰,闯入城主府,必定图谋甚大。若她伪装成区区侍女,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打探到所需的消息?毕竟主奴有别,侍女所知终究有限。唯有梁城主的枕边人,方能知道诸多秘密。” 被流云扇悄无声息的吹捧一通,在场武林豪杰的口风不知不觉偏向流云扇。 流云扇乘胜追击:“柳伯母,在下正是因为知道梁城主对新娘的爱慕之心,才更希望梁城主不要被子夜伞欺骗,将真正的新娘遗落在外。” 柳月英眼神闪烁,似被流云扇说动。 “娘。”梁珩温柔的唤回柳月英的注意,与她对视:“您最清楚不过娘子的相貌,万不能被旁人瞧见。” 不少宾客闻言,顿时将视线投到如临风娇花般颤巍巍发抖的新娘身上,默默嘀咕:哦?不知何等相貌不能被旁人瞧见? 流云扇未理会某些放肆的目光,而是将注意集中在梁珩与柳月英之间的沉默氛围里,心中得出结论:这实在不像是正常母子间的关系,想来天墉城确实有许多秘密。 须臾,柳月英错开视线,似是愧对梁珩的信任,略不忍的命令梁珩:“江湖中人不讲究繁文缛节,珩儿掀起她的盖头吧。” 新娘闻言猛地后撤半步,摇头哀求:“夫君……” 温言软语,百转千回,纵是铁汉亦能化成绕指柔。 然而,在座的诸多宾客都是江湖庙堂中名声显赫之辈,红粉佳人不知遇过凡几,岂会被一道声音诱惑? 相反,他们愈发确信流云扇的判断无错。 事已至此,梁珩原本攥紧新娘的双手也徒然松开。他几度喘息,终于将各种情绪压在心底,恢复成如琢如磨的君子。 而后,梁珩方缓缓抬手,掀起新娘的盖头—— 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流云扇瞠目:她的容貌告诉流云扇,她不是昨夜遇到的子夜伞。因为她的容貌远在子夜伞之上! 她是惊心动魄的美,是祸国殃民的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是九天玄女的神秘缥缈,还是妖娆魔女的灵动狡黠,都不及她分毫。因为,她是美的本源,是红尘俗世永远无法想象的终极之美。 她,是真正的人么? 无数武林豪杰的脑海中闪过此念头,便稍纵即逝。随即被她微微蹙眉,泪光闪烁的模样引动怒火,满堂男女老少,皆恨不能为她赴汤蹈火,除掉令她如此心碎难过的流云扇! 堂内一触即发。 突然,流云扇悄无声息的越过梁珩。 时间仿佛重新流逝,五花八门的暗器齐齐冲向流云扇,想要将他逼退。 极为狭窄的空间,流云扇避无可避之下,竟然如被风吹散的乱云,突兀的碎在众人眼前! 紧接着在新娘背后重新凝聚成流云扇。 此时,流云扇的折扇已将将挨到新娘纤细孱弱的颈侧,而本是袭向流云扇的暗器正冲向新娘。 “姑娘小心!”某个随师父下山历练的少年侠士起身惊呼。 咻—— 燃烧的红烛突然熄灭,袅袅白烟自烛芯向四面八方蔓延,眨眼间满堂宾客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茫里。 下一瞬,新娘抬起包裹在火红嫁衣里的玉腿,向后横扫,流云扇被逼退数步。随即新娘执起不知藏在从何处的伞,撑开伞挡在面前旋转一周,乒乒乓乓打落来自各个方向的不同暗器。 度过危机的新娘扯掉厚重华贵的嫁衣,露出内里神秘优雅的紫裳。不属于人间的美貌随之退去,竟当真是子夜伞! “呵呵呵呵……”子夜伞施展轻功悄然落到横梁之上,冷眼旁观雾中混乱:“流云扇果然聪慧,妾身确实不是新娘子哩!” 子夜伞话音刚落,自堂内向屋外忽然刮起一阵飓风,浓烈的白雾瞬间散得一干二净。 子夜伞坐在高处看得分明,这奇怪的飓风来自年幼时体弱多病,至今未行走过江湖的天墉城城主梁珩的内力外放。 子夜伞伸出纤纤玉指拨弄殷红的唇瓣:“有意思。” 堂内,受邀宾客们皆愤怒的望向被撑开的伞面遮住半张脸的子夜伞。 唯有梁珩、柳月英和流云扇的目光与众人有所不同。 梁珩上一秒爆发出骇人的内力,下一秒又恢复成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烦请子夜姑娘将娘子还与在下。” 子夜伞慢悠悠地摘下发顶凤冠,随手扔向梁珩。待看到梁珩手足无措的接住凤冠时,突然展颜而笑:“梁城主,世间没有你想要的新娘子,从始至终只有我这个名都妖女呐!” 子夜伞话音未落,突然纵身一跃,隐入横梁之上的黑暗里。 好好的大喜之日被流云扇与子夜伞搅成一场闹剧,纵是柳月英再温婉的性子,眼下也忍不住唤出天刑卫追缉子夜伞。 然而,流云扇却在此关头站出来,顶着各方压力阻止柳月英:“柳伯母且慢,子夜伞仍在城主府内。方才我勘破子夜伞假扮新娘,子夜伞索性金蝉脱壳,将计就计让在场武林豪杰以为她已逃离城主府。实则子夜伞此刻应是混在侍女当中!” 第3章 夜探天极 梁珩大婚因子夜伞的闹剧匆匆结束,流云扇应柳月英的恳切邀请暂居城主府别院——梁园。 梁园是天墉城贵客专属别院。虽为别院,却正房、厢房、庭院一应俱全。屋内家具皆为罕见的天然山水花纹极品金丝楠木所制,上铺色彩艳丽花鸟纹饰精致的锦被,单是绫罗绸缎都使得屋内熠熠生辉。 然而,流云扇却百无聊赖的倚靠在罗汉软榻之上,兴致缺缺地观赏天墉城侍女的曼妙舞姿,嘈嘈切切的琴音过耳即忘。 一切只因数日以来,梁园内来来去去一批又一批环肥燕瘦的侍女,流云扇却再未从这群侍女之中找到子夜伞。 与流云扇一道暂居城主府的江湖中人,心思重的暗暗猜测,或许流云扇已经找到子夜伞假扮的侍女,只是暂且假装不知,借此进一步探查子夜伞的目的。 心思轻又脾气燥的江湖人,则嘲讽些流云扇不过尔尔的闲话。 此二者江湖人流云扇都不在意,他只是按照自己的判断,仔细探查完稍显诡异的梁园之后,耐心在梁园内等候某个时机到来…… 子时三刻,天墉城内仅剩城主府烛火通明。 然而,城主府内燃烧的烛火,实则是悬挂在道路两旁树梢枝桠上的木刻雕花宫灯。无论江湖中人,还是城主府之人,此时早已陷入睡梦之中。 倏然,一道黑影从梁园屋顶掠过。 侧躺在床的流云扇猛然睁眼,屏息凝听,却未察觉屋顶门窗外存在任何异样。 他迅速翻身而起,将玉枕塞入锦被之下充作替身。随即施展轻功,悄然翻窗离开梁园,追随黑衣人远去。 许是流云扇一袭白衣潇洒风流的印象太过深入人心,天墉城侍女为他准备的换洗衣物皆是飘逸出尘的白衣。 若是平日,流云扇定会夸赞主人心细识趣。可惜今夜,流云扇要跟踪黑衣人。 明晃晃如一道靶子的流云扇,迫不得已只能远远缀在黑衣人身后。 不过,纵使流云扇与黑衣人相距甚远,他依旧推测出黑衣人的真身:“黑衣人对城主府的各类斜径小道如此熟悉,又能准确避开看守巡逻的天刑卫……呵呵,想不到啊……天刑卫里竟然也有内奸。” 流云扇望向高耸入云的天极峰,黑夜里宛如一尊守护至尊宝藏的洪荒巨兽。 天墉城城主府依天极峰而建,主院坐落在天极峰主峰。 天极峰地势险要,城主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排布在各个峰岭。峰岭之间若横亘悬崖峭壁,则凭借墨家特制的七星锁链吊桥相连。每逢日出日落云海渺渺,天极峰与城主府便若隐若现,端的是奇崛瑰丽。 流云扇跟踪黑衣人向天极峰主峰行去。 与此同时,易容成天刑卫的子夜伞悄无声息地潜入月华院,避开夜间值守的侍女,自后窗翻入柳月英卧房。 瞬间,浓雾般的迷烟四散到卧房的各个角落。 子夜伞趁机变换装束,易容成服侍柳月英的侍女,随即袭向正在床榻酣睡的柳月英。 不料,子夜伞以伞尖挑起锦被之后,赫然发现竟是个假木偶人! “请君入瓮?!”子夜伞心中一紧,立时后撤一步,将伞收回肩上,凝神屏息,警惕地打量屋内,却未等到提前布下的机关暗器袭来。 “床榻,香炉,桌柜……”子夜伞眉心微蹙,轻手轻脚地探查起柳月英的卧房。 而另一厢,流云扇眼睁睁看到黑衣人前脚刚踏入似塔非塔的琅寰阁,后脚便仰躺在地,双目怒瞪,七窍流血而亡。 梁珩立在琅寰阁门口,微微倾倒手中的白瓷玉瓶,瓶内化骨水一泻而下,浇在黑衣人的尸体上,几缕刺鼻的青烟飘起,须臾,琅寰阁门口便只余一滩黄褐色浑水。 处理完尸体的梁珩收起白瓷玉瓶,肆意环视一圈之后,施施然回到阁内。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不是刚杀完人,而是在月上柳梢的氤氲夜景里吟诗作对。 流云扇屏息藏在老槐树树干后,并未紧跟梁珩进入琅寰阁内。 突然,琅寰阁大门再次打开,竟是梁珩去而复返! 梁珩再次仔细环视一圈,仍未寻到躲藏的刺客内奸,不禁自嘲一句疑神疑鬼,再度重回阁内。 片刻之后,流云扇终于确认梁珩今夜不会再出琅寰阁,不禁望向琅寰阁思忖道:“不知琅寰阁内是何构造?” 须臾,流云扇似是做出决断,施展轻功几次兔起鹘落上到顶楼屋檐,随即猛地弯腰后仰,脚尖紧扣屋檐,使出一招倒挂金钩。 此举是因为流云扇担心琅寰阁内部构造中空,六层彼此互通,无论梁珩身处何层,都可能注意到窗外偷窥之人的身影。 是故流云扇直接跃上全是青瓷砖瓦的阁顶,借倒挂金钩之姿,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食指,戳破六楼窗纸,凝神观察起琅寰阁内的动静。 琅寰阁内部果如流云扇所猜测,乃中空结构,类似南方土楼。六层阁楼仅中间两层各有四间房门紧闭的石屋。顶端悬挂一座巨型金铸撞钟,撞钟底部与三楼雕花木刻栏杆齐平。 流云扇仔细寻摸一番,未寻到梁珩的影子。他索性推开窗户,一个鹞子翻身钻入琅寰阁内,正正落在六楼环形长廊之上。 “咚——咚——” 沉闷悠长的钟声突然响彻在空旷寂静的琅寰阁内,惊得流云扇瞬间以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定在原地。 好在梁珩未突然出现。 流云扇稍微松口气,却不敢掉以轻心,继续保持姿势,仔细观察起面前的景象。 流云扇夜视极佳,须臾便弄清楚突如其来的钟声玄机。 原来第六层琅寰阁遍布成百上千根天蚕丝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 按理说,天蚕丝银白透亮,在黑夜里最能反光识别。也不知梁珩请到哪位匠人,竟将天蚕丝染黑,令人难以察觉。 一旦如流云扇般毫无防备的踏入六楼,便会立时陷入这张天罗地网之内。而天罗地网的末端又与撞钟相连,潜入者稍不注意挪动分毫,便能使钟声传递到此间主人耳内。 此等手段着实令流云扇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流云扇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他稍作思考,随即轻抖手腕,甩开折扇,催动内力附在扇缘,旋转折扇切断围绕周身的天蚕丝:“幸亏在下的扇骨乃寒冰玄铁锻制,不然真要束手就擒了。” 寥寥几根天蚕丝被切断的刹那,沉闷悠长的钟声再次响起,几息后方停止。 流云扇敛起折扇,轻敲额头,似乎很是愁闷:“数量如此庞大的天蚕丝,若要全部切断,内力恐怕撑不住啊。” 流云扇对于自己的认知非常清醒,向来不夸张托大。 倏尔,流云扇提气,似是已经找到出路,兀地拔地而起,纵身跃过六楼的雕花木刻栏杆,白衣紧贴天蚕丝,险险穿过天蚕丝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垂直落到五楼环形长廊的雕花木刻栏杆之上。 流云扇经此狼狈,不敢再小觑琅寰阁内的机关。他蹲在雕花木刻栏杆之上,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掷到枯旧地板上。 “刷——” 流云扇脚踩的雕花木刻栏杆齐齐降下! 幸亏流云扇反应敏捷,身手矫健,迅速施展轻功离开栏杆,落在枯旧地板上。 然而,流云扇脚尖甫一落地,整层五楼的枯旧地板上立时冒出成千上万枚玄铁梅花地刺! 若非流云扇及时翻个跟斗,脚尖朝上额头朝下,以折扇撑地支起身体,他双脚定要被玄铁梅花地刺捅出数个窟窿。 流云扇迅速环视一圈,见确实无落脚之处,只得提气施展轻功,一跃离开五楼,顾不得探查四楼机关,径直落在三楼雕花木刻栏杆之上——竟然未触动机关?! 流云扇眉毛微挑,似是不敢置信。他又从袖中掏出几枚铜板,掷到枯旧地板上,仍未引动机关。 “奇也,怪也。”流云扇甩开折扇轻轻摇晃,揣摩起梁珩的想法来。 然而,如梁珩般行事诡谲狠辣者,哪是流云扇一时半会儿能揣摩透的。 故流云扇收起折扇,跳下雕花木刻栏杆,踏上涂满蜡油的地板,动静之大却仍未引动任何机关。流云扇不由心中一紧:“总觉得漏掉某处细节……” 没有机关暗器阻拦,流云扇三五步走到一间石屋前,试探的伸手轻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 流云扇心下明了:琅寰阁三楼的机关暗器恐怕安置在石屋之内。 流云扇不慌不忙站到石门一侧,提起内力一掌击向石门,石门顿时向里旋转,不仅流云扇身前的石屋,其余三间石屋竟同时被流云扇打开! 阴寒的凉气瞬间令侧身躲在石门旁的流云扇警觉。 流云扇迅速走入石屋,看到石屋内铺在砖石上的灰白粉末,神情凝重地蹲下,拿折扇轻轻挑起一撮,立时粉末无火自燃起来! 若非流云扇手中折扇的扇面乃天蚕丝编织,水火不侵,恐怕今日便赔上心爱的武器了。 “磷粉?!”流云扇恍然大悟,迅速后撤退出石屋,重新关闭石门。 “轰——” 三道火龙气势汹汹冲出其余三间石屋,瞬间引燃涂满蜡油的地板。 原来,关闭四扇石门的机关竟不在一处! 流云扇前后道路皆被火焰包围。若此时离去,不出一柱香琅寰阁定会化为灰烬,届时不会再有人知晓谁是纵火人。然而,梁珩藏在此处的秘密便无从得知了。 此番抉择看似困难,实则流云扇早已奔向左侧那间因磷粉而起火的石屋。 因石门受热,流云扇不得不暂时牺牲自己的兵器,提起内力以折扇推动石门,封锁石屋。 待到四扇石门全部关闭时,白衣流云扇已被熏成破布烂衫的乞丐。 环形长廊上烈火仍在燃烧,琅寰阁三楼涂满蜡油的地板已尽数烧焦,露出木板下专门防潮的青石砖。 蒸腾的热气直冲四楼,引动藏在四楼环形长廊底部的机关,露出密密麻麻针尖般大小的细孔,喷洒出滚烫沸腾的细长水流。 热水当然能浇灭熊熊火焰,只是流云扇也险些被热水烫成退毛猪。 流云扇眼下已明白,这座琅寰阁是梁珩用来请君入瓮的! 当流云扇以为顶楼潜入最为安全时,梁珩早已布满天蚕丝。 当流云扇解开天蚕丝,自以为谨慎小心的蹲在五楼雕花木刻栏杆上探查时,梁珩又将地板机关与栏杆相连。 接下来,梁珩预料到潜入者惊惧之下,会越过四楼,直接探查三楼石屋。便在石屋内存好磷粉,并将开启石门的机关相连,关闭石门的机关独立。 当流云扇关闭石门之后,火势渐缓,此时因热气蒸腾而引动的四楼机关开启,降下沸水灭火。 各层机关环环相扣,此等谋算人心的能力着实令人恐惧。 流云扇分心揣摩梁珩安置机关的思路,并不耽误他施展轻功奔向撞钟:“琅寰阁不过掩人耳目。既然城主府依天极峰而建,那么最安全的密室当然在地下!” 流云扇刚下到一楼,二楼的机关便瞬间开启,乱箭齐发,流云扇兔起鹘落,避开箭雨来到撞钟之下。 霎时,撞钟坠落,流云扇被罩在钟内。 旋即流云扇脚下地砖移向两侧,露出个约三尺宽、五丈深的坑洞。坑洞墙壁是被打磨光滑锃亮的山体,便是玄铁锻造的神兵也难以破坏。 一般而言,若是潜入者不幸坠入坑洞,只能寄希望于所学轻功。 幸好此坑洞尽头是一方血池。虽然黑暗中容易被误认成水潭而跌进去,沾染满身血污腥臭,但总比丢掉性命好。 可惜流云扇生性最爱干净,因此血池竟逼出流云扇一直隐藏的深厚功力—— 只见流云扇将内力聚在掌心外放,瞬间内力凝成虚影,如蛟龙出海,直击下方血池。 轰—— 惊天巨响,滔天血浪! 流云扇借力施展轻功落在血池边上,被烈火熏灰烧破的白衣又添些许血渍。 然而,一向喜洁的流云扇此时竟将注意放在血池里。 盖因翻涌的血池之下屹立着一柄柄锋利危险的刀剑! 难怪血池浑浊且深不见底,恐怕勘破梁珩用意的潜入者大多在此关头放松警惕,将血池误认为水潭,坠入其中被刀剑穿身而亡。 “也不知梁城主费尽心机布下机关究竟是为练某种邪功?还是为隐藏某个秘密?”暂且安全的流云扇不禁轻摇折扇,望向身前唯一的狭窄小道。 然而,穷尽流云扇这般天赋奇绝的目力,依旧望不到尽头。流云扇哂然一笑:“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流云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深处。 不知过去多久,琅寰阁骤然烛火通明,一切机关尽数停止,梁珩不紧不慢的从六楼检查起潜入者留下的痕迹。 一路下来,梁珩注意到天蚕丝被利器割断,烈火焚烧过的地砖上似被劲风劈过,逐渐拼凑出潜入者的形貌:“玄铁神兵,内劲外放,虽对机关暗器生疏,却能凭借实力经验化险为夷,运气极佳……是个难缠的敌人啊!” 尽管如此,梁珩却未深入地下追杀流云扇,反而熄灭琅寰阁内的烛火,转身朝月华院行去。 第4章 扑朔迷离 月华院作为前任当家主母柳月英的居处,俭朴至极。 院内除却长满杂草的小道,遮天蔽日的枫树,再无诸如石凳石桌、风雨长廊、雕花屏风等外物修饰。 这一切无不表明月华院鲜少有侍女伺候。 每逢夜晚,月华院便摇身变成天极峰最为阴森黑暗的角落之一。 “叩叩叩——”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敲响柳月英卧房正门。 原是从琅寰阁走到月华院的梁珩。 梁珩笑容不复白日的温文尔雅,而是诡谲异常,眸中的激动渴望闪烁不停。 不过很快梁珩压抑住内心澎湃翻涌的情绪,再次轻叩门扉,唤醒沉浸在睡梦中的柳月英:“娘——” 屋内人影绰绰,柳月英不慌不忙起床,点燃花灯内的烛芯。火光跃动,映出她疲惫不堪的神情。 夜寒露重,已是不惑之年的柳月英披好外裳。因柳月英私下无侍女侍奉,只得亲自给梁珩开门:“珩儿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梁珩随柳月英步入室内,恭敬温谦道:“孩儿想请母亲放过密室内的青壮男子。” 柳月英负手背身,掩住震撼惊讶,沉声一字一顿道:“待我炼成神功,自会放过他们。” 梁珩呼吸猝然加重,痴迷地盯着柳月英背影,似是以目光慢慢描摹她的相貌轮廓。 柳月英亦觉察出此时的古怪气氛,她怒而甩手,扇出一巴掌赠予不知礼数的梁珩:“放肆!丟掉你的龌龊心思!” 轻易杀掉天刑卫的梁珩不躲不闪,直挺挺立在原地,竟是主动以脸接下柳月英的巴掌! 被天墉城城民放在心尖爱惜的“大梁贵公子”的俊脸,立时多出一道红掌印。 梁珩抬手轻抚右脸颊的掌印,倏然一笑,眼神极尽缠绵勾人,竟吓得刚转回身的柳月英一僵。 柳月英不问话,梁珩便痴痴看着她,也不主动说话,屋内一时静默。 突然,柳月英撑开一柄伞,挡在她与梁珩之间。 随即,伞一扫而过,柳月英变回子夜伞。似笑似嘲的绝世容颜藏在轻微摇曳的鲛纱伞帘之后:“今夜妾身的易容当真差劲哩!” 梁珩的目光愈发灼热,言行举止却愈发彬彬有礼:“子夜姑娘有所不知,娘虽然修炼魔功,但娘的意识一直清醒,性情也未出现大的改变,绝非子夜姑娘的易容术差劲。” 子夜伞嗤笑一声,对自己无知无觉间陷入他人罗网而不快:“我还道柳月英给我设下的请君入瓮呢。原来是深藏不露的梁城主,一早便知我要夜探月华院!” 难怪大婚被破坏当日,唯有坐在横梁上的子夜伞,清楚地瞧见梁珩与柳月英的怪异之处。 子夜伞抽丝剥茧,得出结论,越发觉得梁珩碍眼:“呵,想必妾身的所作所为在梁城主眼里愚笨可笑至极。” “绝非如此!”梁珩急急地靠近子夜伞半步,似乎想要解释一番。 不料,子夜伞瞧见梁珩的动作,立时原地拔起,跃上横梁,居高临下的命令梁珩:“退远些!我可不愿与你这般心机深沉之人共处一室。” 话中直白的嫌弃不禁令梁珩面容苦涩。 不过,梁珩不是因情爱抛弃大事者,故而他低头后退三步,面向子夜伞弯腰行礼:“在下请子夜姑娘前来,一则想向子夜姑娘确认,世间是否真无在下的娘子。二则是想助子夜姑娘,将名声洗刷清白。” “哦?”子夜伞旋转而下,瞬间移步到梁珩身前。 子夜伞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在梁珩胸口。 因子夜伞是踮起脚尖,梁珩几乎与子夜伞面贴面,稍微低头便能窥到子夜伞胸前白皙柔嫩的肌肤。然而梁珩僵在原地,满心满眼都是子夜伞与新娘三五分神似的面容。 女子的幽香扑面而来,更是令梁珩情不自禁地目眩神迷。 可惜,子夜伞随之而来的连串问话险些令梁珩哑然:“你可知她姓甚名谁?身体安否?家在何处?家中境况如何?父母在否?兄弟姐妹关系可好……” 子夜伞每问一个问题,便以食指戳一次梁珩胸口。 她的指力惊人,堪比多年修炼铁砂掌的力道,戳得毫无抵抗的梁珩连连后退,险些受到内伤。 许是梁珩表露在外的脸色过于苍白,许是梁珩故作眉心微蹙的柔弱姿态,终于换得子夜伞些许怜香惜玉之情。 子夜伞退回横梁之上,暂且放过梁珩。 梁珩轻抚胸口,以缓解子夜伞给他的疼痛:“方才在下所见,应是子夜姑娘真容?子夜姑娘与在下的娘子……是何关系?” 子夜伞的容貌再次被伞帘遮挡,但是她声音里的复杂情绪依旧透露出不少隐情:“你们为何都喜欢她呢?仅仅因为美么?” 不似嫉妒,也不似羡慕,真要说更像是……怜悯。 这可真令梁珩意外。 子夜伞一双玉腿自然下垂,轻轻摇晃,藏在金丝绣花鲛纱紫裙里若隐若现:“妾身不美么?” 许是梁珩当真一心只有不知名的娘子,他竟再次低头拱手:“子夜姑娘固然美矣,然而在下心里只有娘子一人……” “原来如此。”子夜伞打断梁珩未尽之语,不说信与不信,只给出梁珩换得新娘子消息的条件:“若我以一则新娘子的消息,换一则关于你及你父母的秘密,意下如何?” 梁珩毫不犹豫地同意:“可。” 子夜伞为表诚意,率先道:“你心心念念的娘子今已四十有余,再过不久怕是会长成鹤发黄牙哩!” 只是子夜伞的诚意在梁珩耳中可算不得友好。 梁珩果然面露惊异,然而并未恶心厌恶美人迟暮,相反颇为庆幸道:“世人总爱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可在下却欣喜于她平安无恙。” 子夜伞的方向正好瞧见梁珩的情真意切,她懒得去管是真是假。 梁珩略微平复激动的情绪:“子夜姑娘,天墉城诸多青壮男子失踪,乃家母所为。” “一个嗜好控制儿子、修炼魔功的母亲,一个喜爱美人、出卖母亲的儿子。”子夜伞一针见血。 梁珩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辩解。 不过,最终他也只道出四个字:“事出有因。” 子夜伞立时明白:“与秘密有关?” 梁珩微笑颔首。 于是子夜伞抛出第二则关于美人的消息:“她早已成婚多年,夫君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 说到此处,子夜伞不禁调笑梁珩:“论年龄她大你一倍,论武功她的夫君无人匹敌,你凭什么与她成婚?” 不甘、愤怒、轻蔑等等诸多情绪交织在梁珩心口,令他几乎咬碎后槽牙:“若她生活幸福,我自不会打扰。若是剑客因她迟暮而心生轻慢,我必不会放过。”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梁珩立誓:“终有一日,在下修炼的武功会超越天下第一剑客!” 若是寻常女子,此时此刻怕是要被梁珩的用情至深所打动。 可惜,子夜伞从不寻常。 “啪——啪——啪——” 子夜伞兴致缺缺的鼓掌:“好胆识。” 连赞赏都像是敷衍的嘲讽。 梁珩却好似听不出子夜伞的另一重含义,相反受到鼓舞般,立刻献出第二个秘密:“父亲是被修炼魔功的母亲杀害。” “难怪梁城主不在意柳老夫人的秘密。”子夜伞恍然悟到:“为父报仇?” 梁珩既点头又摇头,似是而非道:“父亲与我不是很亲近。不过,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是我命中重要之人。” 子夜伞奇道:“你既不想杀柳老夫人,又为何要助我洗刷清白?” 梁珩正气凛然,不愧君子之称:“家母做错事,身为其子,我只盼她能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若真有一日,娘废掉魔功,我便陪娘去寺庙里,青灯古佛,了却残生。”梁珩显然早已谋划好天墉城的秘密暴露之后的退路。 可是,子夜伞毫不动容:“你凭甚么认为,我只要讨回清白,就会放过陷害我之人?” 甚至于,子夜伞愠怒道:“又凭甚么认为,被害死的青壮男子的家人们,不会寻你们复仇?!” 子夜伞罕见的怒意令梁珩目光闪烁。 梁珩第三次行礼鞠躬,歉意满满:“是在下想当然了。” 也不知此事勾起子夜伞何种回忆,令她不依不饶,冷嘲热讽:“大家都是江湖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血债血偿,杀人偿命!” “难道因为你们是天墉城的主人,他们便要不看僧面看佛面?”子夜伞一怒未平,一怒又起:“还是因为你们以金银财物补偿过他们,他们便要感恩戴德原谅你们?” 子夜伞嗤之以鼻:“呵!未免太过自大哩!” 室内再次寂静无声。 梁珩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反驳子夜伞所言,子夜伞则是彻底懒得理会梁珩。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子夜伞颇为不耐的丢出最后一则消息:“她姓梁名美人。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冠绝天下的美貌,旁人都称呼她为美人。久而久之,美人之名替代掉她真正的名讳。而大梁开国皇帝,也是当今圣上,曾赠予她国姓——梁。” 梁珩察觉出不对劲:“若梁姑娘当真如此出名,为何在下大婚之日,在场的江湖前辈未认出她来?” “呵呵。”子夜伞觉得,梁珩在江湖武学认知方面确实过于浅薄:“因为当时在场的一流高手不配知晓梁美人的身份!” 不过,好在梁珩一点就透:“子夜姑娘的意思是,只有宗师级别的高手,才可能遇到梁姑娘么?” 子夜伞意味深长道:“美人,尤其是祸国美人,总是有种种特权的。” 梁珩听罢反问:“子夜姑娘也是如此么?” “或许吧。”子夜伞不置可否,只是催促梁珩交出秘密:“梁美人的消息我已如数告知,麻烦梁城主尽快把剩下的秘密说完。” 梁珩无奈而笑:“恭敬不如从命。” “家母姓柳名月英。本是柳家幺女,父母健康,兄长友善。嫁与父亲之后,夫妻和睦。”梁珩许是回忆起未修炼魔功前的柳月英,眉宇温和舒展。 不过,下一刻梁珩阴郁愁闷,沉声道:“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柳家因一部宗师级剑谱怀罪其壁,除外嫁天墉城的母亲之外,举族被灭。” “家母迫不得已,修炼起被柳家封存的归一剑法。”直至此时,梁珩依旧认为柳月英有情可原。 是故,梁珩的娓娓讲述不知不觉间偏向柳月英:“家母修炼到归一剑法第七重时,终于为族人报仇雪恨。但是,母亲的剑心也因此被杀戮影响。” 话到此处,梁珩的神情愈发痛苦:“之后,母亲走火入魔。家父本欲传功相救,谁料传功间隙,母亲再次走火入魔。” “最终……父亲葬身于母亲剑下……天墉城对外声称,家父乃练功走火入魔……去世。”梁珩语声哽咽。 子夜伞静静坐在横梁之上,未出言惊扰梁珩。 估摸是子夜伞为数不多的温情罢。 梁珩深深吐纳几次,情绪缓和之后,继续道出余下的秘密:“本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不料,母亲竟被归一剑法迷惑!为修炼第八重归一剑法,四处掳掠名医炼制的神丹妙药……” 梁珩略微停顿,似是难以启齿:“若只是如此倒也罢,诺大个天墉城难道供不起几粒灵丹妙药?偏偏修炼第九重归一剑法需要纯阳男子之血滋养……” 此时此刻,子夜伞终于明白天墉城失踪的青壮男子都去往何处。 如今的天墉城早已变成吞噬青壮男子的凶兽。 只要柳月英掌管城主府一日,天墉城的青壮男子仍旧会源源不绝的消失。 莫怪梁珩想尽快成家。 只有成家之后,梁珩方能插手城主府的家产,徐徐图之,将柳月英手中逐渐失控的天墉城改回正道。 不过,子夜伞心思细腻,所思所想更为深远。她玩笑似的戏言:“若你当日真娶梁美人为妻,单单她的容貌便可助你结交诸多宗师吧?” 梁珩悚然一惊,继而恍然大悟,之后连连摆手:“在下对梁姑娘真心可鉴,日月可表,绝无任何利用——” “行了。”子夜伞不耐烦的打岔:“月有阴晴圆缺,日有天狗食日。梁城主在旁人面前表现得再是如何情深意切,远在天涯海角的梁美人也欣赏不到哩!” 梁珩无奈袖手,敬听子夜伞高论。 欣赏到梁珩吃瘪,心情愉悦的子夜伞随即正色道:“与其说些无用之言,梁城主还是说回能助妾身洗刷清白的办法吧。” 子夜伞主动说回正事,梁珩不方便再与她纠缠某些言论,只得拱手道:“在下前几日偶然得知,家母令天刑卫将藏在天极峰后山的尸体运送到金沙河下游。” “届时只需子夜姑娘出面,点出尸体与溺水而亡者的不同即可。”梁珩细细思考一番续道:“若子夜姑娘擅长的兵器,与尸体上的伤痕不同,便更加无需担忧。” 梁珩谋算之周全子夜伞令展颜,时常藏于画皮面具之下的脸倏然生动起来:“妾身谢过梁城主哩!” 话音落下,阵风突然吹开屋子门窗,卷起飞沙走石,令梁珩情不自禁地眯眼。 待到风停,屋内哪还有子夜伞的影子。 徒留梁珩望向窗外,神色莫名。 第5章 人皮恶鬼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流云扇仗着天赋异禀的夜视目力,行进在鬼斧神工的一线天裂缝之中。 幽闭漆黑的环境,令人全然不知昼夜流逝,十分容易逼疯潜入者。 哪怕如流云扇这般内心强大者,分出三分心神细数心脉搏动以推测时辰长短,也偶尔因为心系他事漏数几次心脉搏动。 所谓他事,比如上古地理奇书《山异》曾载,地底裂缝极不稳定,轻则乱石坠落,重则重新挤压吻合。 流云扇所在的地底裂缝虽为人工凿刻而成,但保不齐梁珩控制的机关师里,恰有一位能够引动山体内部构造的神工。 又比如,流云扇清楚地感知到地底裂缝呈现一种向下趋势。只是坡度较缓,不易令潜入者察觉。 流云扇闲庭信步走在地底裂缝,胡乱猜想地底裂缝最终通往何处。 是一望无际的深渊尸海?还是藏纳武学秘籍神兵的密室? 再比如,初时能容纳五个流云扇的裂缝宽度,如今将将卡在流云扇臂膀两侧。 一度惹得流云扇怀疑自己,是否需要减重? 万幸的是,狭窄只容一人通过的裂缝终于走到尽头。 被水汽浸润的凉风吹入裂缝,一波又一波水浪也随风而来。 流云扇一面提防诡谲莫测的暗器袭击,一面眺望地底裂缝尽头之外的景象—— 竟是一方难以想象的巨大山洞! 清寒彻骨的水流淹没细密绵绵的河底金沙,河水中央偶尔屹立着冲刷堆积成的金沙礁石,顶壁钟乳石悬垂,仪态万千。 然而,最令流云扇震惊的当属停泊在水中央的一叶扁舟。 撑船人一袭城主府掌事嬷嬷的装束站在扁舟之上,明显是乔装改扮,不愿让旁人知晓他的身份。 不料,掌船人甫一开口,竟主动戳破自己的真面目:“流云扇少侠,老妇久等了,烦请上船一叙——” 竟是柳月英?! 柳月英也不管流云扇是否答应她的请求,自顾划起撑船竹竿。 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扁舟驶出一段距离。 流云扇短短时间之内,只来得及想起梁珩与柳月英不和。 随即流云扇提气施展轻功,足尖轻踏水面,三五步便追上柳月英。 流云扇跃到扁舟之上,与柳月英一人占据扁舟一侧。 流云扇甫一站定,便细细打量起柳月英。 只见柳月英虽身着城主府掌事嬷嬷的装束,却未施粉黛以掩盖岁月痕迹。 所幸城主府掌事嬷嬷的装束乃黑紫相间的劲装,反倒衬得柳月英华贵又不失英气。 柳月英似乎看出流云扇心中的困惑,突兀地问道:“流云扇少侠,可愿听老妇讲个故事?” 流云扇立刻明白,柳月英想要告诉他的故事,应当与柳月英的过去以及天墉城失踪案相关。 于是,流云扇欣然同意:“自然愿意,柳老夫人请。” 柳月英神情恍惚,似是回到过去:“老妇柳月英,乃江南柳家幺女。柳家与其他世家不同。父亲虽心系江湖,却记得家中亲人的各种喜好,且从不逼迫儿女习武。” 江南柳家曾是名门望族,可惜朝代更替,从庙堂沦落到江湖。然而柳月英之父是一位相当睿智的家主,一度将柳家推到江湖四大世家之首。 柳月英苍老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天真如稚子的笑容:“柳家后宅无妾氏,母亲无需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闲暇时除却刺绣弹琴,便是陪着我们几个孩子。” “二位兄长,更是罕见的武学奇才。”柳月英回忆到此处,骄矜的神色不禁浮上眉头:“仅是弱冠之年,二位兄长离家初入江湖,便闯入一流高手之列。若非……” 柳月英话说一半,突然打住,神情郁郁,显然接下来的应是某种惊天变故。 “流云扇少侠见笑了。”柳月英冲流云扇勉强一笑。 “无妨。”流云扇莞尔回笑,不紧不慢地提醒柳月英:“柳老夫人的故事尚未结束。” “是啊。”柳月英背脊愈发挺拔,转瞬恢复曾经的代城主气势,深沉道:“老妇文不成武不就,唯独运气较常人好上几分。” 柳月英的脑海中闪过几幅令她憎恶又惊惧的画面:“可惜遇人不淑,嫁与梁意之这个贼子,牵连全族被奸佞小人灭门!” 流云扇睁大双目,悚然一惊,常年挂在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眼下早已抛之脑后。 山洞内回荡着柳月英的剧烈喘息,她委实气愤至极,费劲功夫方压制住胸腔中翻涌的熊熊怒火:“什么琴瑟和鸣,不过是迷惑世人、迷惑柳家的伪装!” 便是流云扇,也不敢在此刻打断柳月英询问事情经过。 待到柳月英情绪平复之后,想起方才晾在一旁的流云扇,重新说道:“流云扇少侠可知,天墉城为何能坐拥世间财富?” 流云扇转一圈折扇,内心稍有头绪,却被柳月英一声冷笑打断:“呵!” 柳月英自问自答:“天墉城第一任城主其实是个卑鄙奸诈的小偷强盗!他以穷书生的身份入赘到某户只有独女的富商家里,待他害死富商之后,便原形毕露,吞掉富商的万贯家财。” “难怪历任天墉城城主之妻,皆是不惑之年便消香玉陨。”流云扇将柳月英所言与暗中得到的消息比对,得出结论。 “唯独老妇运道稍好。”柳月英续道:“梁意之请九狱九泉的刺客杀死柳家上下近百口人,逼得老妇迫不得已修炼柳家秘笈《归一剑谱》。” “未料此剑法相当适合老妇,修为虽比不得天纵奇才,却也谓一跃千里。”话到此处,柳月英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情绪:“老妇杀入九狱九泉之时,从刺客口中逼问出幕后主使——梁意之!” 梁珩的鬼鬼祟祟,加之柳月英的一番言论,愈发让流云扇厌恶起天墉城。 不过,流云扇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只听信柳月英的一面之词。 “他可真是好丈夫啊!”柳月英不仅是讥讽梁意之,也是嘲笑当年识人不清的自己:“一面假惺惺的安慰老妇,一面借口指教老妇的武功偷偷习得《归一剑谱》。” 流云扇察觉柳月英正处在内疚悔恨中,恰是打破柳月英心房询问某些事情的好时机。 于是,流云扇双手抱拳:“柳老夫人见谅,在下想知道梁意之现在何处?他又为何要嫁祸子夜伞?” “好问题!流云扇少侠果然敏锐。”柳月英直视流云扇,黝黑深邃的眼神险些摄住流云扇心神:“梁意之,梁意之……他就在你们江湖人的眼皮底下啊!” 难得流云扇从柳月英话中推断出错误结论:莫非是天刑卫? “我儿,可怜我儿……”柳月英痛不欲生,哪里注意的到流云扇:“都说虎毒不食子,梁意之却是比毒虎还狠!天墉城历任城主都是……他披地我儿的皮啊!他们都是群人皮恶鬼……” 柳月英断断续续的解释,令流云扇恍然大悟,随即额上冷汗直冒,他似自言自语又似重新确认般:“梁珩其实是——梁意之。” 柳月英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哽咽回忆:“当年老妇逼问出幕后主使梁意之,便杀回天墉城,欲与他同归于尽。岂料……这无耻贼人竟以我儿性命相要挟……迫不得已,老妇只能收手。” “柳老夫人也是爱子心切。”流云扇稍作安慰之后,赶紧追问柳月英:“莫非柳老夫人这些年一直未找到梁珩公子下落?” 柳月英颔首,随后蹙眉纠正:“流云扇少侠唤我儿柳珩吧。” 流云扇拱手赔礼:“在下明白。” “天墉城历任城主长子,不是死便是残,再不便是下落不明。”柳月英似是而非地答复流云扇。 而后柳月英自顾自感慨万千:“想来也是,他们那种人,心心念念只有自己,结发夫妻尚不会放过,何况子女?” 梁意之为柳月英画眉梳头是假,梁意之陪柳月英弹琴练剑是假,梁意之为柳月英母子欢喜庆生亦是假,通通都是假的。 流云扇觑两眼柳月英疲惫愁苦的神态,尽量含蓄道:“可是柳老夫人——” “老妇知道你要问什么。”柳月英打断流云扇未尽之言,直白道:“梁意之不是不想杀死老妇,只是还需要老妇为他办事罢了。” “你道梁意之为何假借我儿身份?”柳月英想起当年梁意之藏在书房暗格里的美人画,便情不自禁地冷笑:“呵呵,无非是疯狂爱慕子夜伞假扮的梁美人罢了。” 梁美人?! 流云扇眉心一动,想起昔年雪山之上师父常在耳畔絮絮叨叨的教诲:“若有朝一日你行走江湖,遇到梁美人的子女,定要阻止她因仇恨误入歧途!” 彼时的流云扇尚不知梁美人及其子女长何模样,好奇地向他师父讨要画像。 不料,师父高深莫测地告知流云扇:“待你遇到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美人,便是梁美人或者她的子女。” 如今,流云扇听到柳月英口中的梁美人,联想到梁意之假扮柳珩成亲当日的新娘子,心中立刻怀疑:莫非子夜伞便是梁美人之女? 然而,柳月英接下来的言辞却打破流云扇心中推测:“许是天墉城作恶多端,老天也看不过去。天墉城历任城主中竟然出了梁意之这么个痴情种子!” 柳月英说起梁意之当年为寻找梁美人做过的种种疯狂举动:“一则梁美人的消息价值万金;谁四处乱说梁美人坏话便被他割去舌头;甚至让老妇配合他以扮演老妇的儿子……” 流云扇双眉紧皱,显然无法理解认同梁意之的所作所为。 柳月英瞧出流云扇的心思,喟叹不已:“这些年老妇只想过两条出路:一则老妇先找到我儿,我们母子二人离开天墉城,再不过问江湖恩怨;一则梁意之先寻到梁美人,杀掉老妇这无用之人。” “可是事无绝对。”流云扇突然插嘴,显然已理清思绪:“子夜伞出现在天墉城。” “流云扇少侠当真聪慧过人。”柳月英愁闷不展的脸倏尔绽出笑靥,如枯木逢春,掀起风韵犹存之美:“不然,老妇为何常说自己的运道较常人好呢?” “虽然不知子夜伞是何由来,但她易容成梁美人偶遇梁意之的举措,老妇还是看得出的。”柳月英想到梁意之被心心念念的美人骗得团团转,心中便升起一股快意。 柳月英恨屋及屋:“老妇不管子夜伞图谋什么,只需将计就计便是。” 洞内的阴森昏暗为柳月英增添几抹杀气:“老妇暗中遣人到江湖中散播天墉城青壮男子失踪乃子夜伞所为的谣言。事情果不出老妇所料,三人成虎,连流云扇少侠和朝廷都被惊动,赶来天墉城。” “柳老夫人魔怔了。”流云扇似是为走火入魔的柳月英惋惜:“按照柳老夫人所言,子夜伞应当是无辜的。” “呵!老妇哪管旁人无不无辜。”柳月英多年来的处境早已令她铁石心肠:“单说子夜伞假扮梁美人勾引梁意之,她目的便不单纯。” “不过,倒是多亏子夜伞易容成梁美人,老妇才能见到流云扇少侠。”柳老夫人终究有事相求流云扇,便随口提起一句子夜伞的好,以免流云扇不愿相助。 流云扇在心里为刚刚胡乱猜忌子夜伞道歉。 随后,流云扇甩开折扇,莞尔微笑,颇为自信道:“柳老夫人欲找柳珩的下落,此事流云扇接了。” 柳月英立时腾出一手轻拍胸口,按捺住难以言表的激动:“老妇谢过流云扇少侠。” 解决心头大事的柳月英撑船都轻快不少。 流云扇注意到山洞前方的晨光若隐若现,猜测应是即将抵达出口。 柳月英所言果然证实了流云扇的猜测:“流云扇少侠,此溶洞出口紧连天极峰后山瀑布,还请做好准备。” 柳月英话音刚落,承载扁舟的水流顿时变得湍急,洞外瀑布拍打山石的激荡声也落入流云扇耳中。 流云扇朝柳月英微微颔首:“多谢柳老夫人提醒。” 柳月英此时已顾不得流云扇,她狠狠划下手中撑船的竹竿,内劲急流相冲,竟激起扁舟飞到半空,瞬息离开洞口。 流云扇、柳月英趁机脚踩扁舟,借力施展轻功,几下兔起鹘落,稳稳落在瀑布下方的深水潭堤岸上。 被柳月英撇在空中的扁舟竹竿,随瀑布轰然坠入深水潭,溅起丈高水浪,瞬间四分五裂。 柳月英没去管深水潭内漂浮的碎屑,而是注意到被波光粼粼、金光闪闪的瀑布潭水吸引的流云扇。 柳月英像是刚回想起某事般,略含歉意道:“流云扇少侠见谅,方才老妇竟忘记,洞内深水乃金沙河源泉。” “瀑布汇聚成潭水,潭水化为山涧溪流,蜿蜒曲折流向天极峰山脚的金沙河。”柳月英的目光顺着溪流一直望向远方。 “若是梁意之抛尸……”柳月英神情闪烁,似是无法确定梁意之的阴谋诡计:“许是选在金沙河下游……” 流云扇闻言,立刻拱手行礼:“在下晓得了,少顷便去探查金沙河。” 柳月英双手抱拳回他一礼:“少侠小心,老妇也要回城主府了。” 流云扇辞别柳月英,沿山涧溪流一路朝金沙河行去。 待到流云扇彻底离开天极峰后山,柳月英才放心离去。 第6章 莫忘初衷 晨光微曦,天墉城的早市热闹开张。 天墉城首富王家大院正门外的一棵百年柳树下,摆着一处茶摊。因茶水、吃食味美价廉,王家便由着茶摊一开便是几十年。 重新换好白衣的流云扇,此时便坐在王家大院正门外的茶摊上,一边吃吃喝喝填饱肚腹,一边盯梢王家。 若说流云扇为何来此茶摊盯梢,无非是因流云扇不相信柳月英的全套说辞。 加之流云扇忆起最初与子夜伞相遇时,子夜伞正易容成说书先生讲述王家幺子失踪之事。 故而流云扇觉得王家许是天墉城青壮男子失踪案里的关键一环。 唇齿留香、余韵无穷的花茶,搭配咸香酥脆、皮薄馅满的牛肉饼,实在不像是十几文钱便能买到的吃食。 以至于吃饱喝足的流云扇惬意地轻摇折扇,一夜的奔波疲惫尽去。 春日阳光正好,险些让流云扇昏昏欲睡,打起鼾来。 与流云扇的舒适悠闲不同,天墉城首富王家内部如今依旧沉浸在少爷失踪生死不明的悲恸中。 王全发的正妻王钱氏虽是后宅女人,心中却明清得很,连日来找不到王甫睿一丝半点的消息,王甫睿多半已经命丧黄泉。 是故,王钱氏想祭奠王甫睿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王钱氏拗不过强势的一家之主王全发。 在王全发看来,最疼爱的幺子下落不明,王钱氏不急不忙问过几次天刑卫之后,便认定王甫睿已死,实在可疑。 本来王甫睿的生母就不是王钱氏,而是王全发最宠爱的一位侍妾。可惜,侍妾生王甫睿时难产而死。自此以后,王甫睿成为王全发最疼爱的幺子。 即使王钱氏诞下的嫡子王甫祥已经逐渐接管王家,王甫睿依旧是王家最受宠的少爷。 因此,当王甫睿失踪的消息传到王全发耳中时,王全发除却怀疑是子夜伞所为,还怀疑过王钱氏与王甫祥! 被怀疑的王钱氏与王甫祥悲怒交加。分明是一家人的王家大院,隐隐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流云扇在脑海里捋顺王家人稍显错杂的关系,决定寻个由头上门拜访王全发。 “小二,结账。”流云扇在茶桌搁下一两雪花白银,径直向王家大院正门行去。 茶摊小二笑成一朵盛放的金菊,脸皮扯出褶子皱纹也浑不在意,专心把银子放到嘴里狠狠一咬:“客观慢走!日后常来——” …… 王家正堂,流云扇认真倾听王全发的种种怀疑。 王家后院,子夜伞易容成小厮偷听王钱氏与王甫祥争执。 噼里啪啦的摔砸声伴随王甫祥的怒吼:“够了!您还要自欺欺人到甚么时候?!” 王甫祥警惕的沉声,然而越说越火大,最终仍旧厉声质问:“……难道摆上睿弟的牌位,给睿弟烧钱贡香,能真把他咒死?” “娘这都是为了谁啊……若不是娘这些年吃喝玩乐都随他意,将他养废成傻子纨绔,老爷能让你掌家?”王钱氏越说越委屈。 说到激动之处,王钱氏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水,哭哭啼啼抱怨:“老爷不喜我们娘俩……他个小蹄子的贱种,给他烧钱贡香都是为娘心善……” 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摔砸声。 王钱氏吓得噤声。 “娘,正因为您是我娘,我只问您一遍。”王甫祥粗重的喘息夹杂阴森的语气,显然已是怒到六亲不认:“睿弟失踪是否与您有关?” 王钱氏吞吞吐吐:“娘只是……柳老夫人偶然提起……睿儿许是已经命丧黄泉。” “咔嚓!”王甫祥一掌拍断红木太妃椅。 王钱氏生怕王甫祥走火入魔误伤她:“祥儿,娘错了,为娘知错了……你相信娘,娘真得不敢杀人啊!” 事已至此,王甫祥只能凶狠地警告王钱氏:“记住,无论谁再问起,都要一口咬定不知情!” 王钱氏魔怔似的连连答应:“祥儿放心,娘记住了,真得记住了……” 察觉王甫祥打算推门离开王钱氏卧房,子夜伞悄无声息地提前离去。 不久,绵绵阴雨从天而降,密密麻麻交织成湿润的粗纱,将整座天墉城勾勒成一幅泼墨山水画。 画中水墨暗潮涌动。 短短几息,晴天白日被黑云压城取代。 正堂内,王全发被突如其来的凉风吹得打冷颤。流云扇内功护体,倒是依旧风流潇洒。 只是流云扇面目凝重,两耳竖起凝神静听屋顶窗外的动静,双目专注的紧盯正堂门外。 王全发注意到流云扇不同寻常的警惕,顿时急急寻问:“流云扇少侠,莫非今日有贼人来我王家?是不是幕后凶手——” 流云扇摇头制止王全发:“噤声。” “不是幕后凶手,而是子夜伞。”流云扇轻声解释:“适才在下已经告知王老爷,子夜伞乃是被陷害,真凶另有其人。” “如果子夜伞想寻找真凶,自证清白,她必定会来王老爷家里打探。”流云扇斩钉截铁做出判断。 春雷轰隆作响,春雨愈下愈大,噼噼啪啪拍打着屋檐。檐上雨水滴答滴答滚落,在堂前门口坠成一面雨帘。 流云扇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在不知名的远处:“在下本以为子夜伞极有可能夜探王老爷家,岂料今日阴雨不断。恐怕子夜伞已潜入院中!” 王全发早在刚刚与流云扇交谈中被其缜密的推测说服。因此,王全发不再仇视惧怕子夜伞,反而期望神秘莫测的子夜伞能给他带来王甫睿的消息。 王全发斟酌再三寻问流云扇:“流云扇少侠,你觉得子夜伞有没有可能告知老夫……睿儿的下落?” 流云扇忆起初见子夜伞便惹怒她的情境,不禁无奈而笑:“子夜伞的脾性,在下可捉摸不透。” 话虽如此,流云扇心里其实存有些许傲气:破案一道颇有实力的流云扇尚未寻到失踪的青壮年男子,缘何子夜伞已经寻到呢? 事实也确如流云扇所想,子夜伞未寻到失踪的青壮男子,因而要来王家寻找可能被忽视的线索。 流云扇与王全发继续坐在正堂内等待子夜伞,蒙蒙细雨转为噼里啪啦的疾风暴雨。 突然,一滴雨珠怪异的横空飘向流云扇。 流云扇甩开折扇挡在面前。 叮—— 雨珠撞上扇骨,破碎的瞬间竟然迸出清脆的声响! 流云扇面容愈加凝重,起身望向雨幕中缓步走近的子夜伞。 江湖传闻,宗师境内功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作为暗器伤人。 然而,子夜伞方才使得暗器是一滴雨珠! 雨珠本就圆润,相较花叶边缘的锋利,雨珠更难伤人。加之雨珠本身易破碎,遇水易相溶,实在不方便作为暗器施展。 纵使流云扇远在天山的大宗师境师父,也很少向流云扇展示此等暗器绝技。 一来流云扇的师父习剑,不喜暗器;二来流云扇的师父可谓一柄三尺青锋打遍天下无敌手,压根不需要暗器伤人。 因此,师父一再告诫流云扇,此等绝技乍见惊艳,实则非刺客难以使用,委实鸡肋。 然而真正遇到此种暗器,流云扇却恍然明白:初遇子夜伞时,子夜伞在刻意隐藏真正的功力! 思索中流云扇合起折扇,如一支穿云箭袭向子夜伞:“想不到当日子夜姑娘面对天刑卫与在下的联手相逼,竟然还能够隐藏功力。恐怕子夜姑娘的武学已是大宗师境吧?” “大宗师境?妾身万不敢当哩!”子夜伞转身避过流云扇袭向胸口的扇骨,随即朝流云扇腰腹划下伞缘:“流云公子今日与妾身打得旗鼓相当,可见初遇之时也不是流云公子真正的实力。” 流云扇滞空旋身,以扇骨挡住伞缘。 铮—— 玄铁神兵的砰撞声,令站在正堂门口浑身瑟缩的王全发捂住双耳。 流云扇与子夜伞彼此一招近乎全力的试探之后,纷纷各退五步。 “既然子夜姑娘与在下都有所保留,不如暂且停手?”流云扇甫一落回檐下,立刻提议:“以免渔翁得利。” 流云扇所言十分契合子夜伞心意,但子夜伞偏要似笑非笑地说些令流云扇难堪之词:“流云公子也不怕王老爷认为你的武功不行,徒有虚名?” 流云扇旋转几圈折扇,端的是肆意轻狂:“闲言碎语,岂能伤到在下?” “是哩——”子夜伞步履摇曳走近流云扇,顺道拆穿:“流云公子无伞遮挡,全身上下也未被雨水打湿,显然内力已臻至化境,收放自如。” “啊!”躲在流云扇背后的王全发闻言瞪大狭长的眯缝眼,仔细打量流云扇的衣袍:“这……” “只够撑一段时间。”流云扇拱手向子夜伞讨饶:“若是在下继续与子夜姑娘缠斗,便顾不得身外之物了。” 察觉到流云扇与子夜伞之间的气氛颇为融洽,王全发小心翼翼地问:“二位侠士……不过招了?” 子夜伞撑伞行至檐下,闻言反问王全发:“莫非王老爷喜欢打打杀杀?” 王全发刚刚探出的脑袋立时缩回流云扇背后:“不不不不喜欢!” “平日王老爷来往的都是官商之人,子夜姑娘勿要恐吓王老爷了。”听到子夜伞的戏谑,流云扇出言制止,顺道安慰王全发:“子夜姑娘绝非杀人不眨眼的魔道妖女。” 流云扇边说边将背后的王全发引到子夜伞面前:“王老爷将贵公子失踪前后的异常之处告知子夜姑娘即可。” “哼,你倒是一贯会装好人。”子夜伞透过薄如蝉翼的伞帘打量王全发与流云扇:“如流云公子所言,有话便讲。” 王全发被迫站在流云扇旁边,尴尬的扯起嘴角朝子夜伞干笑几声,不等子夜伞做何表示,急急开口:“其实睿儿失踪前一个月,确实变得神神秘秘,往常他是藏不住事情的。” “一月前睿儿突然说拜师,家里谁都没当回事。谁让我们王家的列祖列宗在搬迁到天墉城时,曾给后代子孙定下规矩:一绝不可习武;二如果习武,绝不可踏入江湖。”王家的规矩不禁令流云扇与子夜伞眉心微动。 王全发未察觉二人翻涌的思绪,自顾道:“睿儿生母位卑又去得早,即使老夫如何偏爱他,睿儿也从不逾矩。因此,家里都觉得睿儿许是看到某些江湖杂耍心血来潮。” 子夜伞毫无怜悯之心,甚至落井下石的嘲弄讥笑:“呵。” 王全发顿时老泪纵横:“老夫真得想不到啊……睿儿大半个月和别家的子弟一同早出晚归,老夫以为他们又想出捉弄人的主意。” 流云扇委婉暗示王全发:“由此看来,幕后之人相当熟悉天墉城富家子弟们的习惯。” 可惜王全发过于憨直,无法领会流云扇的深意:“直到十天前吧,睿儿突然失魂落魄的跑回家,将自己关在屋里,任谁呼喊都不肯出来。老夫隐约意识到不大对劲……” “不大对劲……”王全发说到此处突然停住,似乎又在自责。 子夜伞半天等不到下文,不耐烦地顺口接道:“此刻的王甫睿已经察觉到危险,但你只以为他许是看上某个东西,欲买回家中,怕你不同意,便使出这种手段逼你。” 王全发擦干眼泪,连连点头:“子夜姑娘聪慧。睿儿以前看上某件古董珍宝,夫人又舍不得出钱给他买时,便会使出此计逼老夫心软。” 流云扇无奈地配合子夜伞扮白脸,安慰道:“此事若怪也只能怪幕后凶手太狡诈,早已谋算出受害者的每一步行为。” 子夜伞若有所思,下意识的轻旋伞柄。 王全发依旧毫无所觉:“不过两三天后,约莫是睿儿失踪前三五日,睿儿忽然想通似的主动走出屋门,继续与之前的富家子弟早出晚归。” 子夜伞毫无恻隐之心,一针见血道:“最后三五日,王甫睿恐怕彻底放弃求救希望,直到忽然失踪,你们方察觉不对劲。” 流云扇近乎明示地指点迷津:“偌大的天墉城内,能逼得首富之子求救无门,王老爷当真从未怀疑过某些掌权人?” 王全发登时呆若木鸡。 子夜伞轻蔑的笑声传入王全发耳中。 王全发如雷轰顶,磕磕绊绊陷入怀疑:“这……此事……怎么可能?有何好处啊……” “谋财害命呗!”子夜伞随口猜想一句,却刺激地王全发浑身发抖,直冒冷汗。 “少侠,流云扇少侠……”王全发打颤的双手紧紧攥住流云扇一条胳膊,嘴唇嗫嚅良久,吐出一则线索:“……约莫睿儿失踪前三五日,金沙河附近的人家看到睿儿与富家子弟们流连。” “金沙河?!”流云扇与子夜伞异口同声,彼此互看一眼之后立刻别过头去,心中各有打算。 流云扇望向正堂门外逐渐减小的雨势,当先双手抱拳,辞别王全发:“既然如此,在下这便去金沙河附近的人家里寻找令郎可能留下的线索。” 王全发恳切的请求流云扇:“若是流云扇少侠找到睿儿,无论是生……是死,都请告知老夫。” 流云扇微微颔首。 子夜伞不屑他二人如此婆妈,只提醒王全发:“若是你想亲耳听到王甫睿的生死消息,记得先去寻朝廷派来的官员保命。” 本已施展轻功穿梭在雨幕中远去的流云扇闻言,不禁对子夜伞的面冷心善莞尔一笑。 王全发后知后觉的低头向子夜伞道谢,待到抬起头时,院中已无子夜伞与流云扇的身影。 第7章 金沙浮尸 细雨初晴,金沙河两岸的人家陆续支起窗户,走出屋门。 窗内的书生提笔写诗作画,屋外的大娘凑作一堆闲话,小儿在金沙河堤岸奔跑玩闹,船夫向跃出水面透气的鱼儿撒网…… 流云扇站在紧邻金沙河堤岸的巷口附近,悠闲的欣赏雨后之景,仿佛已经忘却背负的疑案。 然而,细细观察流云扇背后的阴暗深巷,便能见到一赖躺在青石砖铺就的平整小路边的乞丐。 乞丐虽然容颜苍老,衣衫褴褛,精气神却比诸多文弱书生要好。衣裳破洞露出的劲瘦筋肉显然昭示着他不俗的武功。 按理说,天墉城坐拥天下一半的财富,城内百姓安居乐业,是不该存在乞丐的。 然而,事无绝对。 乞丐究竟是在哪位城主在任时潜入天墉城的,具体已不可靠。如今广为流传的说法是,第一次在天墉城见到乞丐的是一名天真无邪的孩童。 孩童与小伙伴们捉迷藏,不幸误入纵横交错的深巷,因找不到回家之路而害怕啼哭。 恰在此时,一破布烂衫的乞丐突然顶起一块青石砖,自地底钻出! 乞丐拿几枚糖果换得孩童信任,将孩童送回家中。 孩童的亲人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孩童不肯松手,待到回头寻找乞丐赏赐些金银珠宝时,早已不见乞丐踪影。 自此以后,天墉城百姓之间渐渐流传出各种乞丐助人,不求回报的事迹。 为将天墉城乞丐与其他乞丐区分,天墉城百姓自作主张将富庶的金姓按在天墉城乞丐前。 彼时在任的城主担忧金乞丐们会威胁到天墉城的稳定,耗费大量人力财力搜寻金乞丐们的下落。 可惜天墉城依天极峰而建,地底暗道星罗棋布,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年的城主临终前,仍然不死心的命令继任城主,继续寻找天墉城内金乞丐们的下落。 然而,直到梁意之继任城主,直到柳月英代掌天墉城,金乞丐们的下落依旧不明。 眼下,流云扇不仅能让金乞丐主动助他一臂之力,甚至能让金乞丐对流云扇升起后生可畏的钦佩,足以见得流云扇不简单。 一切只因流云扇一语道破天墉城内金乞丐们的身份:“久仰天刑卫之名,在下流云扇。” 金乞丐脏乱的枯发恰到好处遮住他偶尔闪烁精光的双目:“少侠说笑了,大名鼎鼎的天刑卫岂是我等臭乞丐相提并论的?” 流云扇无奈失笑,自顾自拆穿金乞丐的伪装:“在下别的不敢说,朋友却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多。可是即便如此,在下仍然打探不到金乞丐们的来历。” 流云扇注意到金乞丐眉宇间隐藏的一丝得意:“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万事万物总归有个来处。既然天墉城外查不到金乞丐们一丝半点的消息,便只能出自天墉城内部了。” “而天墉城之内来历不明下落不明者,非天刑卫莫属。”流云扇笃定的瞥向赖躺在巷边的金乞丐:“历代天刑卫的年岁在弱冠到不惑之年中间,之前之后的天刑卫皆不知来处,不知去向。” “流云扇少侠果然机敏过人。”金乞丐自知身份暴露,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年方小于二十者,当不得天刑卫;年岁大于四十者,知道的秘密太多,当死于任务途中。” 流云扇适时接道:“然而,事无绝对。” 金乞丐微微颔首:“最初逃脱死亡的金乞丐,是因一名天刑卫在互相残杀时物伤其类,给自己留得后路。自那以后,天墉城地底暗道开始出现源源不绝的乞丐们。” 流云扇仔细斟酌金乞丐故事里的细节,总觉得缺少一环:天墉城,城主府,天刑卫…… 金乞丐双腿盘膝坐直身体与流云扇对峙:“老花子实不相瞒,流云扇少侠想找的真相全部埋藏在天极峰山腹之内。” “天极峰山腹?”流云扇解开困扰历任城主多年的金乞丐来历之谜,却未露出丝毫骄傲的神色,反而若有所思。 只因流云扇早已自琅寰阁下到天极峰山腹内,却未曾找到天墉城失踪的青壮男子。 忽然,流云扇以扇骨轻敲额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星罗棋布!” 流云扇望向掩映在云层中飘渺若仙阁宫阙的天极峰:“前辈曾说天墉城地底暗道星罗棋布,其实前辈真正想说得是,天极峰山腹暗道星罗棋布!” “梁城主故意引在下前往琅寰阁,若阁内机关杀死在下,自然是极好的。”流云扇难得激动地加快语速:“若是在下碰巧破解掉阁内机关,也会坠入梁城主事先安排好的暗道!” 金乞丐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笑声:“原来流云扇少侠已经知道天墉城最大的秘密了。” 金乞丐双手撑住身前的青石砖,许诺流云扇:“既然流云扇少侠与金乞丐们的意图一致,若是日后遇到麻烦,不妨来此地守株待兔,或许老花子会助你一臂之力。” 流云扇察觉金乞丐欲离开深巷,紧急之下脱口而出:“前辈——天墉城历代城主长子皆已逝世吗?” 刹那间金乞丐目光灼灼紧盯流云扇,一字一顿道:“事无绝对。但老花子向少侠保证,金乞丐只是金乞丐,城主长子与天墉城青壮男子失踪案无任何关系!” 深巷内的青石砖被金乞丐掀翻至半空,遮挡住金乞丐藏入地底的身影。 流云扇最终能听到的只有金乞丐斩钉截铁的誓言:“流云扇少侠且宽心,若金乞丐内当真出现叛徒,老花子定亲自手刃他!” 金乞丐话落,青石砖重新齐整整地落回原地。 流云扇只得暂且相信金乞丐所言,先将天墉城失踪的青壮男子寻回。 然而,正当流云扇打算重返天极峰时,凄厉恐慌的惨叫接二连三的从金沙河下游传来。 流云扇心中一惊,立时提气施展轻功向金沙河下游掠去,脑海里回忆起柳月英提到的抛尸嫁祸! …… 一日之内,金沙河两岸再次失去天墉城百姓的人影。唯有爱热闹的江湖侠客三三两两凑作一堆聚在岸边。 天刑卫带刀立在金沙河两侧堤岸上,拦住某些欲上船观看的江湖人士。 流云扇赶到时,梁意之伪装的梁珩城主与柳月英皆已乘坐乌蓬船行至金沙河中央。 抛尸现场并非流云扇想象中腥臭污血流向四处的惨烈。相反,河水依旧清波粼粼,映出河底灿灿闪烁的金沙。 竹条编成的扁舟排成三四三阵型,静谧的停在金沙河中央,九名已经逝去的年轻人容颜如旧,手持竹竿,如时光停滞般定在扁舟之上,纹丝不动。 流云扇欲上船查验尸体,却被天刑卫阻拦。 幸好柳月英眼神尖锐,幸好流云扇喜穿白衣。即使流云扇被数名体格健硕的天刑卫遮挡,也能让柳月英从连片漆黑中窥探到一抹白。 柳月英一面坐在乌篷船上防备梁意之毁坏尸体,一面请流云扇上船:“流云公子不妨上船细看。” 梁意之闻言不禁回头望向岸边的流云扇。 流云扇本以为梁意之欲划破脸面出言刁难,不料梁意之温文而笑,欣然相邀:“娘所言极是。流云兄,请——” 柳月英瞧见梁意之让出空位不禁心中一沉,怀疑梁意之在乌篷船内设下机关谋害流云扇。 然而,不待柳月英替流云扇想出借口拒绝,流云扇先一步施展轻功跃上阵型尾端的扁舟:“梁城主邀请,在下岂敢不从?” “流云兄好胆识!”梁意之以内劲击水,水流反将乌篷船推到流云扇所在的扁舟附近。 流云扇虽然胆识过人,却不是为探案不顾性命之人。 之所以流云扇敢直接跃上扁舟,是因为事到如今梁意之仍旧装作“大梁贵公子”的模样。 流云扇估摸梁意之此时此刻的心理,不外乎欣赏旁人寻不到线索证据的失败模样。 流云扇思及此,不禁颇无诚意的为梁意之哀叹: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外忧内患,可惜可叹。 “流云兄——”梁意之见流云扇站上扁舟后一直不动弹,略显诧异地问:“流云兄有心事?” 流云扇心虚的抬手轻摸鼻梁,岔开话题道:“梁城主可知,天一阁的仵作何时来此验尸?” 梁意之果然不再纠结于流云扇是否找到线索,转而义正言辞的美言:“天一阁乃朝廷为约束武林人士专设的官职,想必片刻之后便能赶来。” 流云扇闻言不禁挑眉,随手把玩折扇:“既然如此,在下还是稍等片刻,与天一阁仵作一起验尸为好。” 梁意之欲再劝,岂料被及时乘坐乌篷船赶到附近的天一阁仵作打断:“流云公子,又见面了——” “老朽天一阁花常卿。”花常卿名字苏雅悦耳,若是年轻个几十岁定是惊动满城女子的俊俏儿郎,可惜如今的花仵作已是鹤发童颜。 花常卿未理会柳月英与梁意之,匆匆一脚迈上流云扇所在的扁舟。若非侍童搀扶,花常卿险些因晃荡的扁舟落入河中。 花常卿混不在意自身安危,轻捋白须仔细察看死者尸体,顺道招呼流云扇:“还请流云公子上前与花某一同查验。” 流云扇欣然应允。 柳月英心里清楚,天一阁的高人各有各的怪癖,如花常卿这种看不上闲杂无关者已是脾气好的。 倒是梁意之,虽然与柳月英一样清楚这些道理,但梁意之到底当了多年天墉城城主,少有落他面子之人。 故而梁意之的笑容不达眼底。 可惜,陷入狂热的花常卿读不懂周遭氛围,只顾埋头探究尸体的死亡真相。 良久,花常卿得出结论:“九名受害者死因相同,皆是失血而亡,体内能抽出的血液基本都被抽干。每具尸体的颈部有一绿豆大小的圆形伤口,估摸是抽血所致。” “能将尸体处理的如此干净,宛如一件艺术品。”流云扇意味深长地瞥向梁意之:“看来凶手对人体十分熟悉。” 梁意之似笑非笑的接过话茬:“或许凶手只是喜洁厌恶脏血。” 面对梁意之的挑衅,流云扇不禁收敛笑容,怒目而视。 “不仅如此!”沉迷验尸的花常卿突然打断梁意之与流云扇充满压迫性的对峙:“流云公子请退后。” 流云扇微微瞠目,下一瞬听从花常卿的安排,退到侍童身旁。 只见花常卿侧立在尸体旁,手拿压板塞入尸体禁闭的口中。花常卿迅速搅动压板—— 绵密的金沙自尸体口中喷涌而出,饱满鲜活如常人的尸体仿佛突然破个洞,双目、双耳、鼻孔、颈侧小洞皆相继喷涌出绵密的金沙! 万幸花常卿心存戒备,尸体喷涌金沙的刹那便退到流云扇身旁,未沾染上腐烂的尸气。 花常卿甫一站定,立刻向流云扇解释:“死者体内的血液被金沙替换,制成人佣,方能维持住生前的模样。” 流云扇双眉紧皱:“花先生可知,江湖中哪位能人异士善使这种手段?” 交谈中尸体内部的金沙具已流尽。尸身变得干瘪,宛如死树枯柴。皱巴巴的皮肉包裹住根根骸骨,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屠户刀下的肋排。 突然,一只剔透晶莹的白胖小虫从金沙堆里爬出! 白胖小虫仿佛已经吃饱喝足,慢吞吞的在金沙堆里打滚。 若非此情此景,白胖小虫也算是个圆润可爱的小宠。 然而,花常卿却表现得如临大敌般,小心翼翼地朝白胖小虫的方向掷出一圆碗。 白胖小虫尚未察觉异常,便被倒扣在圆碗内部。 “此蛊名为白玉盘,借内功之体饲养。白玉盘长成之日,便是宿体身死之时。”花常卿守在倒扣的圆碗旁,等待圆碗内的蛊虫陷入沉眠:“寻常习武人服用一只白玉盘,抵得上修练一甲子的功力。” 流云扇想到江湖传闻,试探道:“江湖传闻能炼出白玉盘的蛊师,自身已是宗师境高手,绝不会轻易被官商收买。” 梁意之偏在此时意味深长地给出流云扇理由:“自古人情债最难偿还,或许蛊师曾经欠凶手人情呢?” “梁城主所言不无可能。”花常卿终于舍得分些心神给梁意之:“传闻中白玉盘的饲养方法从未提到人血。以花某之见,凶手与蛊师应是不同的人。” 流云扇早已料到梁意之会雇凶处理尸体。故而流云扇忧虑的其实是另外两件事: 一是今日的梁意之似乎在刻意帮助流云扇寻到真凶;二是不知道梁意之手下还有多少如蛊师般厉害的能人异士。 恰在流云扇沉思、花常卿查验干瘪的尸体时,此前毫无存在感的侍童不知何时挪动到金沙堆旁,一把抄起圆碗施展轻功踏水远去! “白玉盘!”花常卿惊呼。 “莫非是子夜伞?!”柳月英不出流云扇所料,无论如何也要将子夜伞拖入天墉城的浑水。 梁意之继续装作贵公子的模样,好言相劝柳月英:“刚刚侍童未恢复成子夜姑娘的装束,许是幕后凶手栽赃陷害。” “花先生安心留在此地验尸。”流云扇不愿理会梁意之与柳月英的博弈,安慰花常卿几句后,朝侍童追去:“在下替花先生取回白玉盘。” 流云扇追踪侍童背影远去,紧随其后的是以内力推动乌篷船极速前行的梁意之与柳月英。 破案和凶杀手法都是虚构,不要代入专业角度寻找逻辑,感谢(?′w`?) 第8章 孰是孰非 天墉城金沙河乃大梁八大奇景之一,除却清澈流淌的河水与闪烁耀目的河底金沙之外,最稀奇的当属它紧连湖海。 金沙河下游乃方圆万里的金沙湖,而形貌近似扁圆的金沙湖又紧连外海。 若是自上而下俯瞰,便能看到金沙河、金沙湖与外海恰巧拼凑成一个巨大无比的葫芦。 逃跑的侍童已恢复原貌——果然不出梁意之所料,正是子夜伞假扮! 流云扇与子夜伞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二人脚尖点水一路飞至金沙湖,终于仅相距一步之遥。 子夜伞横扫伞柄,伞面刮向流云扇。流云扇当即施展梯云纵踩上伞尖。 “你——”子夜伞立时双眉微蹙,神情难看,旋身抖伞震退流云扇。 子夜伞退到湖面浮萍上,摘下面纱使劲擦拭流云扇鞋底踩踏过得伞尖,红唇微启毫不掩饰鄙夷:“脏呼呼的臭男人!” 流云扇退到遮天蔽日的莲叶之上,心虚的轻摸鼻梁:“多有得罪,子夜姑娘见谅。” 旋即流云扇反应过来,心虚的不该是夺取白玉盘的子夜伞么? “呸!”子夜伞轻啐一口,不知心虚是何物。 子夜伞望向被连天枯荷映衬的愈发俊美倜傥的流云扇,毫不饶人道:“枯荷莲叶妾身都不忍踩踏,你个臭男人站在花丛里倒是美得很!” 子夜伞擦拭净伞尖,嫌弃地扔掉面纱,再次施展轻功朝外海飞去:“这脏帕子还是交给你这个臭男人处理吧。” 岂料,流云扇未管落在清澈湖面的脏污面纱,而是甩出折扇袭向子夜伞,自己则施展轻功再次追在子夜伞背后:“金沙湖乃梁城主管辖,在下不敢越俎代庖。” “帕子还是交由梁城主处置最为妥当。”流云扇话音刚落,折扇划过伞面、碰撞伞骨的撞击声便传入耳内。 子夜伞回眸轻睨一眼,瞧见流云扇紧追不舍,迫不得已旋身驻足,道破流云扇来意:“流云公子既然想从妾身手里夺回白玉盘,不如猜测一番,白玉盘被妾身藏在何处?” “若是猜对了,说不准妾身就将它还给你。”子夜伞忽悠道。 流云扇接住旋转飞回的折扇,发现适才与子夜伞打斗时,子夜伞的身上并无白玉盘的踪影。 但是,子夜伞这一番问询却让流云扇坚定了心中想法:子夜伞一定将白玉盘藏在身旁! 只是具体哪处,仍需仔细观察。 子夜伞任由流云扇上下打量,显然不认为流云扇找得到白玉盘。 周遭一时寂静无声。 忽然,子夜伞意味深长地抛给流云扇一个问题:“一只白玉盘能增进一甲子功力。你说花常卿如此在意白玉盘,是想通过白玉盘揪出幕后蛊师,还是想自己服用呢?” 流云扇哑然,只因他明白:即使花常卿乃天一阁仵作,流云扇也不敢保证花常卿不会私吞白玉盘。 然而流云扇更加明白的是:子夜伞在挑拨离间。 因此,流云扇未将沉默贯彻到底,转而剖析起子夜伞:“最初子夜姑娘易容成梁美人骗婚,在下以为子夜姑娘与天墉城内青壮男子失踪案相关。” 子夜伞挑眉,显然诧异于流云扇的意图,以及流云扇听说过梁美人。 “其后,从柳老夫人口中在下得知子夜姑娘乃被她陷害。”流云扇话到此处脸上闪过几分愧疚:“在下猜想,或许子夜姑娘与梁城主有旧。” 子夜伞不动声色地控制住面上神情,只眉心微动。 于子夜伞而言,无论是柳月英的诬陷,还是流云扇的猜测,都令她惊诧不已。 “直到方才子夜姑娘夺走白玉盘,在下终于理清部分思绪。”流云扇云淡风轻的做派却掩不住刻入骨髓的自信傲气:“子夜姑娘可能与梁城主有旧,或恩或怨。” 子夜伞轻叹一声,似是为流云扇的推测出错而惋惜:“流云公子竟然也有猜错的一日。” 流云扇丝毫不受打击般继续道:“子夜姑娘明知被人陷害,仍要趟天墉城的浑水,必然有所图谋——报仇雪恨,或是取回某物。” “流云公子莫不是得知天墉城的宝藏财富来历不明,方作此推断?”子夜伞反问,似乎流云扇的推断在她听来极其荒谬。 流云扇颔首,坦然认下子夜伞的猜测:“在下料想子夜姑娘夺走白玉盘,应当是为提升功力之后复仇。” “哈哈哈——”子夜伞倏尔放肆的大笑三声,随后竟然认下流云扇的推断:“你猜对一点,我确实需要白玉盘提升内力。” 流云扇顿时莞尔一笑,但子夜伞接下来的话却让流云扇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 “不过嘛……”子夜伞话锋一转,眼神波光流转,眉目狡黠灵动,犹如山精妖怪:“非是报仇,而是报恩!” “无论报恩还是报仇,白玉盘总归藏在子夜姑娘的伞中。”流云扇并未完全相信子夜伞的说辞,但流云扇敢肯定的是白玉盘藏身之处。 “流云公子真让妾身刮目相看哩!”子夜伞彻彻底底的被仅凭些许蛛丝马迹便推断出真相的流云扇震撼,但她仍有一处困惑:“为何你不认为白玉盘已被我服下?” 虽是请流云扇解惑,子夜伞的言辞之间却也蕴含了潜移默化地误导。 事到如今,流云扇已然明白,子夜伞说话一贯是三分真七分假,没必要纠缠不清。 故而,流云扇随口将子夜伞的破绽相告:“白玉盘的服用方法应当极其苛刻,服用后骤增的内力也需要耗费时间运化。为防万一,子夜姑娘必定不会随意服用。” “至于在下为何认为白玉盘藏在伞中……”流云扇话未说完竟直接出手,且不再留有余地。 子夜伞周遭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骤然掀起丈高水浪,似要将子夜伞吞没! “好深厚的内力!”匆匆赶至金沙湖的梁意之与柳月英,远远望见流云扇催动内力击起的水浪,不约而同的赞叹。 被水浪围困的子夜伞暗自惊叹不已,体内气血翻涌,手中伞嗡嗡颤栗,难以按捺与流云扇一战的欲望。 可惜越是此刻,子夜伞越是冷静。 子夜伞估摸梁城主与柳月英可能已经赶到金沙湖附近,担忧被流云扇、梁城主、柳月英三人联手阻住去路,遂施展轻功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恰在此时,流云扇穿过水浪,手持折扇袭向子夜伞。 子夜伞不敢托大,运转八分内力,挥伞迎上流云扇。 伞尖与扇骨碰撞,释放出铮铮鸣响;刚强纯烈的内力与柔和包容的内力交锋,激荡起阵阵浪潮。 “子夜姑娘的伞过重了……”流云扇额头冷汗直冒,锐利的眼神似乎正透过伞面观察子夜伞的状况,言辞间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想不到子夜姑娘的内力竟比世间男子还要至刚至纯!” 伞面内侧的子夜伞也不轻松,乌黑鬓发被汗水打湿,乖巧的贴服在她清艳的侧脸。 如子夜伞这般刚如利刃的内力,最烦的莫过于碰上以柔克刚缠字决的武功,偏巧流云扇体质阴寒,内力还与她旗鼓相当。 子夜伞轻抿红唇,压下心中烦闷,呛声道:“流云公子怕是幼时受过内伤,不得不修习此等阴寒的内力。可惜,流云公子的旧伤怕是要复发哩!” 子夜伞判断无错,流云扇此时此刻的衣角袖口处已覆上薄薄一层寒霜。 然而,流云扇未松手,甚至欲强行运转被师父封存的内力。 子夜伞立时察觉,想到自己来天墉城不为杀人,只为寻找白玉盘下落,终究先退一步。 子夜伞收伞的刹那,流云扇同时收起折扇,二人各自出掌,瞬间两掌相击数十下—— 轰轰轰! 掀起周遭一里之内铺天盖地的水浪,将子夜伞与流云扇淹没其间。 担忧柳珩下落的柳月英顾不得江湖规矩,施展轻功踏水赶至附近:“流云公子,老妇助你一臂之力!” 柳月英话音未落,便一掌击向刚巧落回湖面的子夜伞! 子夜伞适才与流云扇打斗时内力受损,正需敛息调养之际,偏接到柳月英的全力一击。 纵使子夜伞撑开玄铁重伞护在身侧,亦被柳月英结结实实拍在伞面的一掌击退。 “柳老夫人且慢!”流云扇终究未来得及阻止柳月英。 流云扇立在不远处,清楚地目睹子夜伞如一枚普通石子,坠入金沙湖的刹那便直直沉向湖底。 说时迟那时快,流云扇纵身跃入金沙湖,迅速朝水底飘然若飞的裙裳游去。 “流云公子!”流云扇只听得一句柳月英的呼唤,再之后耳内便是不断翻涌的水声。 随子夜伞潜入金沙湖深处的流云扇发现,此处与想象中不同。 岸上所见的金沙湖澄澈透明,似乎一探便能到底,实则不然。 至少一路尾随子夜伞潜行数丈的流云扇,险些停止屏息,呛水岔气。 幸好子夜伞及时抵达湖底洞口。 几息之间,湖底洞口激烈的漩涡水流便将子夜伞卷入深不见光的漆黑洞内。 流云扇紧随其后,难掩惊讶地穿越湖底深洞,游过狭长的水中隧道,终于窥见水面之上的微弱光线。 流云扇此时此刻实在需要打坐调息,因此,流云扇未凝神静听水面之上的危险,便猛地浮出水面。 流云扇发现自己竟然跟随子夜伞误入某个天然洞穴,山顶堆砌的乱石露出零星斑驳的微光。 子夜伞双腿盘膝坐在水潭边的巨石上,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愣神的流云扇,不禁轻声嗤笑:“呵呵,你这副模样倒是像戏水的呆头鹅。” 流云扇恍然回神,眼神复杂的望向子夜伞,看似询问实则语气肯定:“天极峰山腹。” “咦?”子夜伞装模作样的惊叹道:“流云公子的脑袋未灌水哩!” 流云扇无奈失笑,提气旋身跃出水潭,落在子夜伞附近的另一块巨石上。 恰在流云扇双腿盘膝,欲闭目打坐之际,隔空飞来一团白花花的物什。 流云扇立时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接下,定睛一看,脱口而出:“白玉盘?!” “流云公子莫不是老眼昏花?”子夜伞不放过任何一次能够挤兑流云扇的机会:“分明是半只白玉盘。” 原来,活生生肥胖圆润的白玉盘已然被子夜伞切成两段死物。 “你!”流云扇难得因怒意而哑然。 偏生子夜伞毫无犯错的自觉,甚至添油加醋道:“妾身与流云公子内力损失严重,若眼下探查天极峰山腹,指不定要折在此地。” 流云扇本质是循规守礼之人,岂会找借口为自己谋利? 故而,流云扇严词拒绝:“在下休息数日便能恢复内力,并不需要子夜姑娘——好、意、关、照。” “流云公子无需自作多情,白玉盘乃妾身所需。”听出流云扇咬牙切齿的反讽,子夜伞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讥:“妾身只是想让流云公子担任共犯,免得流云公子不好好探查天极峰,反而一心想抓妾身交与天一阁。” 子夜伞深知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讥讽完流云扇又道:“若流云公子不担心柳月英与梁珩趁机转移天极峰山腹内被囚之人,妾身自然愿意陪流云公子在此地慢慢恢复内力。”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攥紧折扇,显然是被子夜伞戳中内心顾虑。 子夜伞乘胜追击:“左右白玉盘已毁,若天墉城掳走的青壮男子再次失踪……” 子夜伞话音未尽,流云扇却已然明白当务之急究竟是何。 流云扇目光灼灼紧盯子夜伞,似是想探出个子丑寅卯:“子夜姑娘既然敢将白玉盘一分为二,想必十分清楚白玉盘的服用方法?” 子夜伞见流云扇下定决心与她同流合污,独吞白玉盘,当即露出看穿一切的笑容:“蛊虫自然是吞服的。” “吞服?”流云扇满是怀疑。 虽然白玉盘长相较一般蛊虫而言可谓美如玉石,可它本质依旧是个虫! 子夜伞激将道:“不会吧?流云公子竟然怕虫?若是传出去,江湖侠士怕会笑掉大牙哩!” 流云扇明知子夜伞在使激将法,也不得不冷脸将白玉盘送入口中。 眼见流云扇将白玉盘凑到唇边,子夜伞突然轻笑:“算哩,不骗你啦!” 流云扇立时停住动作。 子夜伞从腰封掏出一本薄且小的册子,抛给流云扇:“配合此功法吸走白玉盘身上的内力即可。” 流云扇接过册子,皱眉翻看:“此功法是只能吸走白玉盘身上的内力,还是连习武之人修炼的内力也能夺走?” 子夜伞尚未习惯流云扇的忧国忧民忧天下之心,呛道:“妾身未曾对旁人试过此功法,不如流云公子亲自尝试一番?” 流云扇听出子夜伞言辞间的不耐,索性不再多言,闭目尝试运转功法。 子夜伞见状,也沉下心思吸取白玉盘身上的内力。 一时之间,洞**只偶尔听得山风呼啸之声。 远处,天极峰山腹另一端,一黑衣男子行走在交错复杂的地底暗道。 纵使地底暗道无一丝半点的光源,黑衣男子却总能准确的避开各种坑洼凹陷,如履平地。 当子夜伞与流云扇的内力恢复如常时,黑衣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通往水潭的地底暗道上! 第9章 抽丝剥茧 急促的脚步声令流云扇瞬间睁开双目,戒备地望向正对水潭的甬道口。 早已在甬道口等候多时的子夜伞眉尾轻挑,示意流云扇:“鱼来了。” 流云扇施展轻功跃到子夜伞身旁,压低声音询问:“逃出来的被囚之人?” 此时此刻,子夜伞不愿与流云扇针锋相对。故而子夜伞同样轻声低语回道:“也可能是看守者的伪装。” 流云扇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不如随他深入虎穴,一探究竟。” “还是妾身来吧。”子夜伞抬手推开流云扇,随即双臂抱伞,跌跌撞撞走入甬道内。 “子夜姑娘且慢——”流云扇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子夜伞祸害甬道内来历不明之人。 漆黑不见五指的甬道内,一袭紫衣、明艳动人的姑娘毫无防备地撞入黑衣男子怀里。 怀中女子即使害怕地瑟瑟发抖,也要强撑着推开黑衣男子:“你是谁?” 明媚如黄鹂啼叫又掺杂些许湿润哽咽的女音,令黑衣男子心里情不自禁地泛起酥酥麻麻痒意。 然而,黑衣男子还是一本正经地扶起子夜伞,温柔地安抚道:“姑娘莫怕,我乃天墉城少城主梁珩,被歹人陷害困于此地。” “若是姑娘与少侠肯随我逃离天极峰山腹。”梁珩边说边望向甬道口出现的流云扇:“梁某定会报答二位恩公。” 子夜伞含羞带怯的抬头,眸中似乎闪烁泪花:“妾身……名唤阿紫,被父兄卖到添香楼……” 眼看子夜伞的谎话越扯越大,流云扇不得不打断道:“在下流云扇,为解开天墉城青壮男子失踪之谜,潜入天极峰山腹。” “在下探查天墉城途中,从添香楼赎出阿紫姑娘,使作婢女。”流云扇说到此处,不小心瞥见子夜伞煞人的目光,立刻改口道:“虽是婢女,在下却当作妹妹一般宠爱。” 流云扇不免心虚地侧向一处,抬手抚摸鼻梁:“可惜阿紫姑娘陪在下探查天极峰时,被幕后凶手诱骗至此地。” 梁珩顺口接道:“流云兄与阿紫姑娘确实不是第一批潜入天极峰山腹之人。然而,之前的江湖侠客未能找到出路。” 流云扇颇为诧异,不得不重新确认一遍:“从前探查天极峰山腹的江湖侠客全军覆没了?” 梁珩沉默颔首,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内心悲痛:“他们未找到出路,一些人惨死在山腹机关内,另一些人死于城主夫妇之手。” “柳老夫人?”流云扇没想到柳月英也参与了天墉城青壮男子失踪案。 “梁……城主……是歹人假扮?”子夜伞倒是早已猜到梁城主不简单,不过之前未曾想过他是旁人假扮。 毕竟,子夜伞对于易容术可是相当自信。然而,梁城主却在她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未免太打子夜伞的脸。 “所谓歹人,其实是……家父梁意之。此事说来话长,还请流云兄与阿紫姑娘随梁某去安全之处,路上详谈。”说罢,梁珩转身朝甬道内前行。 子夜伞微微怔愣,似乎未料到梁珩如此坦诚。 旋即子夜伞紧跟梁珩的步伐,想要听个清楚。 流云扇走在最后,与子夜伞不约而同地未向梁珩提起水潭出路一事,想必二人心中都对眼下的梁珩充满怀疑。 “梁某浑浑噩噩十余年,在城主府内当愚蠢无知的少爷。岂料有朝一日被亲生父亲夺去城主长子的位置,关在天极峰山腹内。”时至今日,梁珩依旧深感迷惑。 流云扇在脑海内将梁珩所言与柳月英一一对应,仔细寻找漏洞。 子夜伞则仍旧处于疑惑之中,为何自己无法认出梁意之的易容。 “……我的母亲生性软弱,不敢违逆父亲的命令,只能暗中接济我一些吃食。”梁珩谈到此处的神态语气极其平和,想来已不甚在意他母亲的见死不救。 然而,流云扇却从梁珩的话里察觉不妥:“不知梁兄缘何认定你的母亲见死不救?或许有其他隐情?” 梁珩极其敏锐,闻言立刻反问流云扇:“莫非流云兄曾在天墉城听家母提过此事?!” 继而,梁珩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动,不免沉声问道:“家母……可是有何苦衷?” 流云扇郑重相告:“柳老夫人与梁意之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柳家除柳老夫人之外举族被灭的惨案便出自梁意之之手。” “灭、门、惨、案?”梁珩再也掩饰不住惊诧,激动得停住脚步回头质问:“既是如此,为何娘不……不杀了梁意之那个恶贼?!” 流云扇轻声安抚道:“一是因为梁意之拿梁兄要挟柳老夫人,二是因为梁意之偷师柳家功法,柳老夫人没有把握打败他。” “原来如此。”梁珩语焉不详,似乎未完全相信流云扇的说辞。 子夜伞倒是从流云扇与梁珩的叙述中,慢慢理清之前未查到的天墉城疑事。 梁珩带子夜伞和流云扇走了许久,终于行至一扇巨大厚重的石门前。 梁珩缓缓推开石门,石门旋转成直角,流云扇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琅寰阁的机关石室。 子夜伞随时注意梁珩与流云扇神色,瞥见流云扇斟酌的模样,不禁停下脚步。 梁珩当先走入石室,却未听到背后的脚步声。 梁珩当即回头安抚貌似惴惴不安的子夜伞:“阿紫姑娘,此地是娘为我寻得安全密室,请与流云兄一道进屋歇息吧。” 流云扇未等到意外突生,便走到子夜伞身旁,邀她一起进屋:“暂时无恙。” 子夜伞心中警惕,装作忐忑不安的模样随流云扇步入石室,石室内的景象立时映入眼帘—— 工匠在山腹内开凿的三面石壁围城一处空旷的宛如藏有洪荒巨兽的巨大洞穴,唯一的出口便是沉重无比的旋转石门。 洞穴地面凹凸不平,部分岩石起伏如丘陵,附近聚集着三三两两、失魂落魄的青壮男子。 流云扇眼前一亮,立刻走向其中几人:“原来梁兄已将天墉城失踪的青壮男子救出!” “算不得救出。”梁珩苦笑道:“不知家父喂给他们什么药物,让他们终日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姓甚名谁都记不起来,更别提一起找到出路了。” 子夜伞未理会流云扇与梁珩的你来我往,而是小心又仔细地观察这群神志失常的疯子,试图从中找出几名装模作样假扮的正常人。 突然,一名躲藏在岩石柱后、状若疯癫、穿金戴银的少年疾步冲向子夜伞:“嘿嘿嘿,大姐姐,大姐姐……” 子夜伞如今可是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只得抱紧伞挡在身前,暗中运转内力覆在身体脆弱之处。 然而,当穿金戴银的少年撞到子夜伞之前,子夜伞被流云扇拦腰挪向旁边。 电光交错之际,子夜伞感觉到翩然翻飞的袍袖里被塞入某样东西! 子夜伞不动声色的攥紧袖中物什,目光与穿金戴银的少年交错而过的瞬间,却未看到坚定清明的眼神。 不是他的主意! 子夜伞立刻扫视一圈,注意到或蹲或立在不同方位的几名青年。 待到子夜伞站定,穿金戴银的少年已冲过头,脑门撞到石柱之上,昏死过去。 其他疯疯癫癫之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未站出来救穿金戴银的少年。 于是,梁珩迫不得已走向少年,想将他拖到别处。 流云扇离子夜伞如此近的距离,当然察觉到异样,故而也走向穿金戴银的少年,阻止梁珩:“梁兄不懂武功,抬人略显勉强,还是在下来吧。” 梁珩顿时僵住,转瞬收手,恢复如常:“流云兄请。” 流云扇将穿金戴银的少年拖到刚刚窥探到的神情有异的青年旁边。 短短几步路,穿金戴银的少年却害怕的哆嗦发抖,嘴里停不住的念叨:“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嘿嘿嘿,漂亮姐姐,嘿嘿……我错了!我错了……” 梁珩见流云扇终于不再紧随阿紫姑娘左右,暗自高兴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套放置在木盘上的玉瓷茶具,端给阿紫姑娘。 岂料一疯癫男子惊天一声吼,惊得梁珩平地摔向阿紫姑娘。 流云扇来不及护住子夜伞,子夜伞为维持住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形象,只得任由梁珩将茶水泼在衣上。 好在茶水不是现烧的沸水,未将子夜伞烫伤。 梁珩本摔了一跤,但见到被泼茶水的阿紫姑娘,顿时顾不得自己,急切担忧地拍打阿紫姑娘的衣裳:“阿紫姑娘可否受伤?都是梁某的错!若是梁某不小心伤到阿紫姑娘……” 梁珩演得一手好戏,子夜伞更是不遑多让。 “梁珩……公子放心……”子夜伞双眸通红,抱紧伞委屈兮兮地躲避梁珩胡乱试探的双手:“阿紫无事。” 当然,已经熟悉子夜伞秉性的流云扇知道,子夜伞的双眸不是因委屈红的,乃是气极而红! 赶在子夜伞彻底发作折腾梁珩之前,流云扇走到子夜伞身旁,抬起折扇拦住梁珩好似色中饿鬼的举动:“阿紫姑娘无事,梁兄无需太过忧虑。” “当务之急是寻找出路。”流云扇回归最初探讨之事:“在下观梁兄在黑暗甬道中行走一如常日,不知梁兄在天极峰山腹数年,是否画下地底暗道的布局地图?” 流云扇的疑问直指梁珩最心虚之处! 梁珩沉吟片刻,倏尔郑重地对流云扇与阿紫姑娘行礼:“确有地图,二位请稍等片刻。” “非是梁某不信任二位。”梁珩神情犹豫,面含歉意:“实在是地图——” “在下明白梁兄的忧虑。”流云扇微微颔首,打断梁珩婆婆妈妈的絮叨,意有所指的瞥向空地上的几名青壮男子:“梁兄安心去取地图便是,在下定会看守住旁人。” 然而,待到梁珩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起伏不平、状如丘陵的山岩后面时,流云扇轻巧的宛如柳絮鹅毛,施展轻功乘风而起,几下跃到梁珩近处,悄无声息地盯住他。 疯癫的青壮男子里果然有梁珩布下的细作,欲扬声告知梁珩。然而都被子夜伞出手如电般扔出的铜钱变成哑巴,定在原地。 可是,当流云扇与子夜伞将任何可能引起梁珩怀疑的异样扼杀之后,梁珩仍旧惊叫一声消失在突然弥漫的浓雾里。 流云扇听到梁珩的惊呼声便冲向梁珩,岂料面前突然弥漫的浓白烟雾遮挡住流云扇的视线。 恰在此时,子夜伞从流云扇身旁飞掠而过,只见她目的性极强地冲入白烟内,一把揪住梁珩的衣裳后领,话语间流淌着满满自信:“妾身面前竟敢玩白烟?当真是班门弄斧哩!” 幸亏子夜伞在白烟里抓住梁珩,否则流云扇又要怀疑起子夜伞与梁珩串通演戏骗他了。 然而,梁珩能独自在黑暗无边的天极峰山腹生活数年,当然不是省油的灯。 梁珩毫无预兆的朝子夜伞挥出袖中刀:“阿紫姑娘,得罪了。” 子夜伞撑开伞面,挡住梁珩的袖中刀。 随即子夜伞双手持伞,以伞尖直直戳向梁珩胸口。猛烈的内力裹挟罡风将梁珩打落地面。 “噗!”梁珩吐出一滩浓血,显然某处脏腑已被子夜伞震碎。 子夜伞欲继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占她便宜的梁珩,伞尖却被旋转飞来的折扇打偏。 子夜伞气急而笑:“流云公子当真是会做好人哩!” 流云扇落在梁珩身前,抬头与立在岩石柱上的子夜伞对峙:“救人为先。何况子夜姑娘的名声还需此人澄清。” “呵!”子夜伞扭头嗤笑一声,勉强认同流云扇的说辞。 倒是梁珩听见“子夜伞”三个字时,神情微变,似是想到某种糟糕之事。 可惜,子夜伞见罪魁祸首已被流云扇抓住,便懒得深究梁珩的想法。 此时的子夜伞未曾想到,几日后便是她瞧不起的梁珩险些让她身世败露。 “既然人已找到,妾身也该告辞了。”子夜伞轻整衣裙,准备离开石室原路返回天墉城,顺道叮嘱流云扇:“之后无论是请天一阁出面,还是替妾身恢复清白名声,都是流云扇少侠的责任,可不要拖累妾身。” “理当如此。”流云扇虽是同意子夜伞的说法,但又话锋一转:“不过,此地失踪者众多,还需子夜姑娘助在下一臂之力。” “好说。”子夜伞眉尾轻挑,当即应道:“你是想让我帮你封住他们的穴道,走水路离开天极峰?还是想我帮你打碎水潭上方压住山洞的巨石?” “二者皆不是。”流云扇淡然一笑,说出子夜伞从未想过的选择:“我想请子夜姑娘去天墉城金沙河岸边的深巷里请金乞丐。” “金乞丐?”子夜伞微怔,旋即上下打量流云扇,竟是略为佩服道:“流云公子知道的事情不少啊!” “丑话说在前面。”子夜伞将鬓边碎发撩至耳后:“流云公子得给妾身些好处,否则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妾身可不做。” 流云扇从袖中暗袋掏出一精致小巧的玉瓶,抛给子夜伞:“万雪丹,可解百毒。” “流云公子大气。”子夜伞掀起伞柄底部暗格,将玉瓶放入其内,随后挥手道别:“妾身定将金乞丐带到此地。” 流云扇虽然稀奇子夜伞的兵器暗藏玄机,但此时的他未多加在意。 待到石室只剩流云扇、梁珩与失踪者之后,流云扇开始审问梁珩:“还请梁兄如实招来,为何要替梁意之隐藏天墉城内的失踪者?!” 第10章 暗无天日 安静的石室里,不仅流云扇在等待梁珩的答案,神志尚且清醒的纨绔与江湖侠士也在等待梁珩的答案。 梁珩捂住火辣疼痛的胸口坐直身体,勾起嘴角轻蔑一笑:“哈哈哈哈,为何?流云兄,你觉得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有资格忤逆他的父亲吗?” 流云扇一时哑然。 倒是神志清醒的纨绔之一,钱家三公子忿忿道:“可你如今年纪已长,数年来对天极峰山腹内的暗道熟记于心,便是不肯救我们这群纨绔子弟,自己逃出天墉城难道不行吗?” “呵!愚蠢至极!当真是愚蠢至极!”梁珩像是听到某种笑话般,讥诮道:“你们若是以为天墉城只藏天下珍宝财富,梁某与一群井底之蛙也无甚好谈!” “你——”梁珩可谓一句话捅了马蜂窝,惹得神志清醒的纨绔与江湖皆怒火交加。 唯有流云扇轻叹出声,道出个中缘由:“天下间最珍贵之物当属性情各异的能人异士。” “不愧是流云兄!”梁珩击掌赞叹,旋即怨憎地忆起过去:“流云兄可曾见过驯兽?幼兽被豢兽人圈养,按照豢兽人的意图被鞭打教训,最终长成被拔掉爪牙的乖顺家兽。” 年少时的记忆于梁珩而言是一种痛苦:“第一次逃出天极峰山腹时,我尚且来不及感受重获自由的喜悦,便被天刑卫重新押送回天极峰山腹。” “之后我便学乖了,一面探索天极峰山腹内的各条暗道,一面央求偷偷探望我的母亲与我一起离开天墉城。”梁珩话到此处,自嘲一笑:“可惜再是准备的何等周全,总有意外横生。” 梁珩话音刚落,流云扇当即反应过来:“第一批闯入天极峰山腹的江湖人!” “流云兄所料不错。”梁珩如遇知音的目光落在流云扇身上:“第二次离开天极峰山腹时,我偶遇擅闯山腹暗道的江湖人,被他们威胁,不得不随他们一起寻找宝藏。最终,我与他们一同被梁意之亲自抓获。” “他们威胁你是因为他们本性邪恶,擅闯天极峰为天墉城珍宝而来!”赵三刀的小徒弟圆目怒睁:“我们这群为救你逃离此地的江湖侠士又不同!” “哦,无所谓,你说不同便不同吧。”梁珩兴致缺缺,懒得反驳,自顾自地感慨:“反正梁某人吃一堑长一智,被你们江湖人害得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多待数年,早已神志疯癫不似常人,没有见面之初便杀掉你们已是梁某心善。” “你也配心善?!”赵三刀的小徒弟怒极禁不住恶语相向:“你母亲以重金暗中联络江湖侠士救你逃离天墉城,可惜你自己害怕的龟缩在天极峰山腹,活该你数年来逃不出天墉城!” “不仅是前来相救的江湖侠士——”流云扇听到梁珩的感慨,转而道:“柳老夫人应该也是梁兄仇恨之人。” “柳老夫人?!”神志清醒的江湖侠士皆惊诧不已,议论纷纷:“你怎么有脸记恨她老人家……她是你的母亲啊……” 梁珩沉默不语,任凭富有正义感的江湖侠士指责。 倒是流云扇行走江湖这几年,遇见过不少梁珩这般的天生反骨之人,他们或多或少因亲近之人的背叛而心生恶念,不再信任其他亲近之人,整日沉浸在复仇的痛苦中难以自拔。 “梁兄是因为最初被关入天极峰山腹时,柳老夫人未曾察觉。其后梁兄想要逃离天极峰山腹时,柳老夫人又未能救你离开,因而迁怒于柳老夫人。”流云扇对此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无论是安慰还是训斥都太过单薄可笑。 流云扇从梁珩口中得到需要的消息,便不再与梁珩搭话。 梁珩独自生活多年,早已养成沉默寡言的习惯,故而安静得倚靠在石柱旁,等待金乞丐到来。 然而,流云扇不再搭理梁珩,不意味神志清醒的其他人就此放过梁珩。 流星镖的传人年岁较大,他不在意梁珩、梁意之和柳月英之间的恩怨情仇,只在意身上被内力暂时压制住的毒药能否解决:“什么迁怒报仇老子懒得管!老子只要你把神仙散解药交出来!” 神仙散?! 流云扇眉梢轻挑,诧异于天墉城里卧虎藏龙,连专门摧毁敌人神志的奇毒都能制作出来。 梁珩眼波流转,诡谲地笑容朝向流云扇:“梁某被亲生父亲困在此地,哪里来得解药。倒是流云兄刚刚抛给子夜姑娘一瓶能解百毒的万雪丹。” 似有若无的视线如梨花针般纷纷扎向流云扇。 流云扇浑然不惧,轻摇折扇一派淡然道:“万雪丹只能解最常见的百种毒药,神仙散乃是鬼医特制的针对神志的毒药,非寻常解毒丹药可解。” “不错,江湖传闻确如流云扇少侠所言。”赵三刀的小徒弟走到梁珩附近,以刀背击打梁珩锁骨,痛得梁珩蜷缩闷哼。 流星镖传人则报复性的朝梁珩腰腹狠踢一脚,凶狠警告:“再敢胡言乱语,老子割掉你的舌头!” “哈哈哈哈哈!”梁珩仰天狂笑,似是在嘲笑不听信他的江湖侠士愚笨:“解药梁某已经告知诸位,信不信由你们决定。” “不过梁某要提醒诸位一点——”梁珩极尽可能地挑拨离间:“纵使流云兄有办法将你们送出天极峰山腹,你们身上的毒药也压不住多久了。” 流云扇冷眼旁观梁珩的癫狂做戏,以及听罢梁珩言论而蠢蠢欲动的江湖中人。 双方一触即发。 “流云扇少侠——”金乞丐苍老浑厚的嗓门突然亮起,十八名金乞丐出现在石室门口:“老花子们没来迟吧!” 流云扇轻描淡写道:“老前辈们来得时机恰到好处,堪比及时雨。” 辈分最高的金乞丐二长老朝流云扇微微拱手:“大长老如今正与天一阁的官差老爷赶往城主府,一会儿老花子们带大家从水潭正上方的山洞口离开此地,应该能赶上天一阁的官差老爷审讯梁意之。” 二长老向流云扇说到内部安排时,另十七名金乞丐已拿绳子将梁珩、纨绔子弟及江湖侠士分门别类捆绑起来。 神志清醒的纨绔们如蚯蚓般蠕动躯体,嘴里骂骂咧咧:“臭要饭的,趁小爷没生气赶紧解开绳子,否则小爷家里有成百上千种法子让你们在天墉城混不下去!” 性情急躁如赵三刀的小徒弟这种江湖人士,也跟随纨绔们一唱一和:“当真是天一阁的差爷?我们有救了,他们定有神仙散的解药!乞丐前辈能否通融通融,先让我等拿到解药?” 二长老看似无奈实则鸡贼地抽出几条布满油污的破布,堵住纨绔们的嘴:“老花子们年岁大了,不混天墉城也没啥,反正以后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臭烘烘的烂布条熏的纨绔们眼冒金星,七八名金乞丐趁机将他们带出石室。 江湖人见状后颇识时务,安静乖顺的主动随剩余的七八名金乞丐离开石室。 流云扇与二长老亲自监管梁珩,缀在队伍末尾。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天极峰山腹,向城主府行进。 天一阁创建之初,可追溯至数个朝代以前,十余个诸侯小国各自为政,朝代更迭频繁,天下大乱之际。 起初,创建天一阁的阁主不过问世事,只在山中隐居修炼。 后来,天一阁主的六位徒弟纷纷入世,搅乱风云。而隐居避世的天一阁主也在乱世中偶遇一生的知己——王氏鬼才。 王氏鬼才辅佐小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讨伐江湖人士! 不过,王氏鬼才终究珍惜与知己的情谊,劝服天一阁主,将天一阁一分为二:其一入朝为官,掌管江湖纷争;其二隐居避世,不问恩怨情仇。 自此以后,纵使朝代更迭,只要江湖不老,天一阁便永远存在于庙堂之上。 天墉城乃江湖人士创建的堪比梁都的大城,朝廷相当重视,派来恭贺城主新婚的官差自然地位不低。 素有天一阁财神爷之称的杜潘便是因此来天墉城作客送礼的。 只是未料到天墉城隐藏的秘密凶案如此之多,杜潘迫不得已在城主府客房内接待不速而来的金乞丐大长老一行人。 杜潘从大长老处得到天墉城的秘密之后,赶鸭子上架似的换好朝服,请出同样前来祝贺城主新婚的江湖侠士,告知天墉城的秘密凶案,众人皆义愤填膺的一道在城主府内寻找梁意之下落。 巧之又巧的是杜潘等人在路上偶遇柳月英,柳月英主动邀杜潘等人前往梁园。 杜潘一行人随柳月英赶到梁园,终于见到端坐在正堂内独自悠然对弈的梁意之。 梁意之撂下手中棋子,抬眸询问众人来意:“不知娘亲带杜大人和各位江湖前辈来此有何要事?” 杜潘未理会梁意之深藏眼中的睥睨神色,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杜某接到受害者报案,点名道姓梁意之掠夺亲子梁珩的身份,拐骗天墉城内数十名青壮男子,以残忍手法炼制蛊虫白玉盘,密谋杀害柳月英举族上下等多项罪名!” 杜潘将暗中收集到的梁意之的罪名一一摆出,本是随杜潘来凑热闹的江湖侠士纷纷露出惊诧、愤怒、恐惧等等情态。 梁意之却仿佛被污蔑似的站直身体,张开双臂迎风震袖,复双手交叠鞠一大礼,恭敬温谦道:“梁某行事但凭本心,所作所为问心无愧。虽然不知是何人污蔑梁某,但是相信杜大人定能还梁某一个清白。” “好说,好说。天一阁从不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杜潘笑如弥勒,眯眼点头,应下梁意之的场面话,内心却暗暗发愁。 只因梁意之这种事到临头都能临危不惧的犯人,一般而言特别难缠。 护在杜潘左右的侍卫快速将梁园外厅布置成公堂模样,杜潘端坐在上,黄师爷立在左侧,花仵作立在右侧。 “啪——”杜潘敲响惊堂木,刹那间,肃穆的气氛感染到每一位围观的江湖侠士。 当然,梁意之除外。 杜潘敛去面上慈祥的笑容,严肃郑重道:“将先前失踪的天墉城男子及江湖人士带上堂来。” 乌泱泱的人群站在堂前,大部分是疯癫的病人,话都说不完全,状词自然做不得准。 是故,三三两两神志清醒的纨绔再次诉说起被囚禁在天极峰山腹之事:“梁珩拿大笔生意骗我们与他合作,不料数月后将我们骗至天极峰山腹……” 赵三刀小徒弟在纨绔们诉说完毕之后,紧跟道:“我们应梁珩城主之邀到天墉城作客,岂料因跟踪黑衣人误入天极峰山腹,偶然得知此梁珩乃梁意之假扮……” 待到他们分别讲述完毕,杜潘二拍惊堂木,却是不痛不痒地询问:“不知梁城主有何辩解?” 梁意之淡然一笑,成竹在胸地指出纨绔与江湖侠士话里的漏洞:“你们一会儿说梁珩邀请你们,一会儿又道梁意之要害死你们——难道诸位的神志不清醒吗?你们到底觉得在下是梁珩呢?还是梁意之呢?” “呸!”赵三刀小徒弟怒极,伸出手指骂道:“江湖里最知名的便是人皮面具!你这老贼死到临头还如此无耻!” “既然如此——”梁意之望向立在堂上的花仵作,显然不认为自己会露出破绽:“不如请花仵作验证一番?” 花常卿在杜潘的示意下,仔仔细细又摸又捏梁意之的面庞,却未找到一丝人皮面具的嫌疑。 站在堂外围观的江湖人士窃窃私语。 “不可能!”立在堂下的流星镖传人失声怒喝:“你定是眼花错看——” “肃静!”杜潘再拍惊堂木,吵闹的众人立时安静下来。 在梁意之以为杜潘与花常卿没有办法之际,杜潘突然吩咐侍卫:“请流云扇少侠上堂。” 梁意之闻言不禁眯起眼眸,暗中揣测流云扇目前掌握到的线索证据。 流云扇施施然走到堂前,双手抱拳恭敬道:“启禀杜大人,在下游历江湖这几年,遇到过诸多善于伪装的犯人,因此对于易容术略知一二。” 流云扇得到杜潘准许之后,走到梁意之背后,抬手在梁意之的枕骨后方摸索:“江湖流传的易容术主要分为两个流派:其一是覆盖在脸上的人皮面具;其二是以金针刺入穴道,改变原本骨相。” 然而,流云扇说得头头是道,一番查探下来却未寻到一丝半点的金针痕迹。 再观梁意之坦然的神态,仿佛他确实被污蔑一般。 眼看审问要陷入僵局,一名小吏突然从堂后疾步走到杜潘身旁,凑到杜潘耳边低语几句,杜潘难堪的脸色顿时缓和。 只见杜潘挥退小吏,拍响惊堂木宣道:“请子夜伞姑娘上堂。” 梁意之陡然一惊,望向撑伞遮面摇曳生姿走到堂前的子夜伞。 子夜伞一贯不拘礼数,一来便使唤小吏端盆夷子水给梁意之洗脸。 杜潘、流云扇、纨绔与江湖人士都露出诧异奇怪的神色,唯独一些女侠仿佛得知原因般窃窃私语。 子夜伞见状慢条斯理的解释道:“江湖中有一类能人异士,单凭妆容就能画成另一人的模样。若是再有刺青大师配合,将妆容纹在脸上,不怪花仵作与流云公子看不出他易容的痕迹。” 果如子夜伞所说,梁意之洗净脸上的妆容后,相貌确实变得与之前不大一样,但仍能看出三五分相似。 偏在此时,隐于江湖侠士背后默默围观的柳月英倏尔惊道:“珩儿?!” 难道他真是梁珩? 第11章 一波三折 柳月英的惊呼令杜潘不得不暂时终止审讯。 梁园后堂,杜潘面容严肃,厉声询问柳月英,哪里还有之前笑如弥勒的老好人模样:“柳夫人,你确信自己不曾认错梁珩与梁意之?!” 流云扇思忖道:“杜大人的忧虑不无道理,柳老夫人这些年能够见到柳珩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都是在天极峰山腹这种暗无天日之处,认错柳珩与梁意之也情有可原。” 柳月英与杜潘、流云扇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苦笑道:“珩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若说他之前涂脂抹粉化妆成梁意之我认不出来,可他都卸掉妆面,做娘的哪还有认不出亲生骨肉的道理?” 杜潘不得不让黄师爷与花仵作一同想缘由:“黄师爷、花仵作,你们怎么看?” 黄师爷双手抱拳:“启禀杜大人,学生觉得不如请花仵作给梁珩验骨?” “活人验骨——”杜潘轻捋胡须,摇头晃脑地问花常卿:“可好操作?是否准确?” “……”花常卿未答话。 “花仵作?!”杜潘未等到花常卿答复,不由转头望向花常卿,猝不及防愣在当场。 只见花常卿正与子夜伞互相凝视彼此。 “花前辈——”流云扇主动为杜潘解惑道:“许是惦记被子夜姑娘夺走的白玉盘。” 杜潘想到花常卿验完金沙浮尸回到住处时火冒三丈的模样,顿时对此情此景了然于心。 只是眼下正是需要子夜伞作证之际,自然不好发作子夜伞夺取白玉盘之事。 杜潘不愿当夹在花常卿与子夜伞中间的和事佬,流云扇却不惧麻烦,主动向花常卿解释道:“花前辈见谅,子夜姑娘当日夺取白玉盘,是为探查天极峰山腹。” “子夜姑娘不知地底暗道内的复杂机关,因而需要白玉盘以备不时之需。”流云扇说完又不好意思道:“其实,子夜姑娘与在下一同炼化白玉盘——” “什么?!白玉盘已经炼化?!”花常卿震惊的打断流云扇未出口之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指点点流云扇与子夜伞:“不是说以备不时之需,怎的真需了?” 显然,花常卿已是怒极,却顾忌天一阁名声不敢妄动。 子夜伞见众人已经相信流云扇自发为她找的借口,便顺口插嘴道:“哼,还不是流云公子非要追妾身,甚至与妾身大打出手,结果被柳老夫人偷袭,两败俱伤。” 柳月英感受到,在场众人因子夜伞的一番剖白转而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她,不禁辩驳道:“当日流云公子与你子夜伞可不相熟,老妇当然要助流云公子一臂之力。” 花常卿心里清楚,事到如今无论子夜伞、流云扇还是柳月英,他都怪罪不得,只得暗自将失去白玉盘的悲伤愤怒吞入腹内。 杜潘此时姗姗当起和事佬:“流云少侠与子夜姑娘都是为破案,事急从权,理解理解。”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梁珩的真假。”杜潘拐回正题,打算听听流云扇与子夜伞的想法。 流云扇确实有其它想法。 “梁珩与梁意之的真假当真重要吗?”流云扇觉得杜潘与黄师爷找错审讯的方向:“无论哪位是梁珩,哪位是梁意之,终归一人是主犯,一人是帮凶,否则他二人不会有不在凶案现场的证据。” 杜潘恍然道:“流云少侠高见,无论谁是梁珩,谁是梁意之,都是定罪之后的问题。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承认自己犯下的罪恶。” 黄师爷双手抱拳再次请示杜潘:“启禀杜大人,学生以为天墉城内的各种凶案,人证俱全,接下来该呈上物证,好逼得梁珩或者梁意之,惊慌失措之下主动露出马脚。” 杜潘颇为赞同道:“黄师爷所言不错。” “老朽觉得,既然梁珩与梁意之一为主犯一为从犯——”花常卿终于从失去研究白玉盘的机会里回神,主动提议:“不如接下来一同提审梁珩与梁意之,他二人说不定会狗咬狗。” “不过,为防止梁意之或者梁珩控制另外一人,必须让人从中间隔开他们,避免他二人眼神交流。”流云扇将花常卿的提议补充完善。 杜潘立刻吩咐侍卫将羁押的梁珩带到堂前,与柳月英口中的梁珩对峙。 “诸位是否忘了甚么?”偏在此时,子夜伞突然意味深长地发问。 众人随子夜伞的目光望去,便见到一脸难色的柳月英,方想起柳月英乃梁珩的生母,说不得会在审讯时对梁珩暗中相助。 “呵。”柳月英冷哼一声,对于子夜伞的报复刁难不屑一顾:“老妇待在堂后便是。” “若珩儿当真成为梁意之的从犯,老妇便陪他一起去边关充徭役!”柳月英显然不认为梁珩会与替代他的仇人一起犯案,故发此狠誓。 杜潘闻言不禁好言安慰:“柳老夫人多虑——” 可惜被子夜伞出言打断:“柳老夫人多虑,指不定你的珩儿所犯罪名直接斩立决哩!” “呃……”杜潘不禁哑然,当即改口:“黄师爷、花仵作,随本官升堂,流云扇少侠与子夜伞姑娘便到堂前阻隔梁珩与梁意之的视线吧。” 杜潘一番安排,总算将互看不顺眼的柳月英与子夜伞分开。 待到重新升堂之后,二位梁珩都十分诧异的看向彼此。 “啪!”杜潘拍响惊堂木,肃穆的氛围重新笼罩堂前。 杜潘正经严肃地命令小吏端一盆夷子水给山腹内的梁珩清洗面庞,又命令花仵作与流云扇检查山腹内的梁珩是否易容。 一番与之前相似的查验折腾下来,山腹内的梁珩脸上亦被洗掉部分妆容。 然而,无论是山腹内的梁珩,还是梁园内的梁珩,二者原貌皆与最初的梁意之城主有所出入。 杜潘二拍惊堂木:“本官暂且不计较你二人谁是真正的梁珩,谁是真正的梁意之,只审凶案。” 杜潘示意花常卿:“花仵作,传物证。” 花常卿双手接过小吏递给他的木盘,掀开遮盖木盘的白布,露出被托在木盘上的碎布、玉石以及断裂的剑刃。 黄师爷上前半步,手拿帕子捏起碎布条,给在场众人解释:“这条碎布被救回的孙家幺儿藏于喉中,由花仵作亲自帮忙取出。此布出自江南苏家绣娘之手,是被誉为苏家绝技的双面绣,针脚细密,正面是空谷幽兰,背面是野鹤祥云。” “天一阁《神州江湖志》曾记载,梁意之继任天墉城城主之位时,江南苏家送来的贺礼之一便是九箱双面绣。”黄师爷说罢将布条重新放回木盘。 杜潘拍响惊堂木,道出梁意之心中深埋的谋算:“梁意之,你自以为数十年前的丝绸布匹制成的衣裳无人晓得来路去处,可惜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一阁早已将江湖要闻重事记载在册。” 两位梁珩闻言皆露出既诧异又略显心虚的神色。 不过,被救出天极峰山腹的梁珩率先回过神,撑起重伤未治的身体解释:“数年前,家父曾将此布制成新衣赠予梁某,梁某因衣服珍贵,往日都将它们束之高阁。” 杜潘听罢,转而问起待在梁园的梁珩:“既然柳月英认为你是真正的梁珩,为区分你二人,本官便唤你柳珩如何?” 柳珩微微颔首,拱手行礼道:“柳珩对于衣裳的来历与梁珩的说法一致。” 柳珩与梁珩统一的说辞令杜潘双眉紧皱,他猛地拍响惊堂木,厉声质问:“柳珩,本官命你重新复述一遍衣裳的来历!” 柳珩只得无奈复述:“数年前,家父梁意之曾将苏布制成新衣赠予我。我因衣裳珍贵,往日都将它们束之高阁。” 杜潘趁柳珩不耐烦之际,抓住漏洞询问:“数年前具体是几年前?如实招来!” “梁某十八岁生辰当日。”梁珩兀地出声。 “……我及冠之年。”柳珩慢他一步犹豫道。 梁珩与梁珩终于出现分歧,杜潘满意的轻捋胡须。 当然,梁珩与柳珩的分歧不是最要紧之事,最要紧之事当属梁珩是从犯的证据:“真正的梁珩是在十二三岁时被关在天极峰山腹,若他又在十八岁或者二十岁时被梁意之赐予新衣——” “不就证明梁珩与梁意之并非你死我活的关系!”杜潘威严的目光扫过堂前的梁珩与柳珩:“无论你二人谁是真正的梁珩,都不会逃脱王法制裁!” 杜潘一番义正言辞之语令梁珩与柳珩的脸色骤然难看。 花常卿却从杜潘的话里隐约抓住某些思绪,但稍纵即逝。 花常卿欲细细思考,然而杜潘已经唤他向旁观的江湖侠士解释第二项物证。 花常卿只得暂且将乱成一团的思绪塞回心底,取出被白布遮盖的玉石。 说是玉石,只是单看色泽质地。若是细瞧形状,更像是解石时不小心切错的碎玉废石。 花常卿向众人解释道:“此物乃老朽从金沙浮尸体内剖得!” 花常卿此言一出,不仅梁珩与柳珩二人脸色大变,流云扇与子夜伞的神情也隐隐泛青。 不过,三方担忧的显然不是同一件事:梁珩与柳珩震惊于蛊师背叛;流云扇对死人堆出来的白玉盘心生厌恶;子夜伞担忧白玉盘的功效被碎石影响。 花常卿未注意到流云扇与子夜伞的不同寻常,只专注于梁珩与柳珩青白变幻的脸色,反问他二人:“看来你们确实没想到会被蛊师背叛。” “呵呵,蛊师好歹是宗师级别的人物,就算你们曾经有恩于蛊师,蛊师报完恩便应当离去,而不是替你们掩藏杀人手段!”花常卿作为医者,相当理解蛊师的感受。 故而,花常卿冷嘲热讽道:“一只蛊师炼制的白玉盘,足以抵得过你们的恩情。可惜你二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反被蛊师设计,在金沙浮尸内藏入天墉城历任城主的传家玉佩。” “原来玉佩是被蛊师偷走的。”梁珩诡谲的轻笑几声,突然向花常卿询问道:“花仵作,天墉城确实有蛊师担任城主府客卿,但您不能仅凭这一点便断定蛊师被梁意之控制。” “蛊师的性情本就阴晴不定。”许是梁珩早已得知蛊师死亡一事,眼下使劲将脏水泼到蛊师身上:“说不定是他觉得天极峰山腹内的江湖侠士适合炼制其他蛊虫。” “休要狡辩!”杜潘狠狠拍响惊堂木:“梁珩,你莫不是以为蛊师已死,死无对证?!” 黄师爷在杜潘的许肯下亮出蛊师的证词。 花常卿扎在梁珩身上的目光如看跳梁小丑:“蛊师游历江湖多年,哪种人没遇见过?在蛊师察觉你们想杀死他时,他便开始偷偷炼制枯木逢春蛊。” “枯木逢春?!”梁珩不可置信:“世上怎么可能有枯木逢春蛊?!” 枯木逢春,顾名思义是一种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奇蛊。 在此之前,不仅梁珩不敢相信枯木逢春蛊的存在,流云扇与子夜伞以及诸多江湖侠士都不敢相信枯木逢春蛊的存在。 花常卿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故而替蛊师解释道:“世人对枯木逢春蛊多有误解,真正的枯木逢春蛊是先让人濒死,面貌变得如金沙浮尸般枯瘦僵死,七日之后再重获生机。” 梁珩目光闪烁,不再反驳花常卿。柳珩却不死心地让花常卿请出蛊师:“此乃你们一面之辞,未亲眼见到蛊师,在下可不信甚么死而复生!”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杜潘怒极拍响惊堂木:“白侍卫,请伊寒蛊师上堂!” 杜潘话音刚落,白侍卫就将浑身包裹在黑袍里、靠坐在木轮椅上的伊寒蛊师从堂后推到堂前。 因为伊寒蛊师刚刚苏醒的缘故,他裸露在黑袍外的肢体依旧呈现出死人一般的干瘪枯瘦,行动异常艰难,整个人好似破土而出的僵尸。 花常卿立在伊寒蛊师身旁,代他向旁观的江湖侠士解释:“枯木逢春蛊虽然保命一绝,可惜十分伤身。” 伊寒蛊师阴恻恻地目光瞥向梁珩与柳珩,嗓音沙哑的恐吓他二人:“当日老夫便说过……若是老夫侥幸未死……定不会放过你们!咳咳咳——” 伊寒蛊师断断续续的语句,以及夹杂其间的呼哧粗喘,令在场众人清楚他如今的伤势到底多严重。 杜潘颇为同情,命令白侍卫将伊寒蛊师推回后堂修养。 梁珩与柳珩如今心神浮动,杜潘乘胜追击,命令重回堂前的白侍卫将木箱抬到众人面前。 木箱重重撂在地面,花常卿上前一步掀起盖子,布满铁锈血渍的刀剑断刃暴露在众人眼前。 “此事便由在下说清楚吧。”流云扇甩开折扇,轻摇几下,成竹在胸道:“数日前某个夜晚,在下尾随混入天刑卫中的探子寻到琅寰阁,探子被梁珩或者柳珩城主的化骨水杀死。” 旁观的江湖侠士只是听到化骨水,就情不自禁地汗毛倒竖,脸色煞白。 “在下等到梁珩或者柳珩城主离去之后,悄悄潜入琅寰阁。”流云扇如今想起当夜冲动之举,也不免冷汗涔涔,心有余悸:“琅寰阁内的机关暗器虽不是世间罕见,却也布置精妙,在下可谓历经九死一生——” “仍未逃出琅寰阁。”流云扇戏谑地眨眨眼,逗弄得江湖侠士火燎般心急,流云扇方慢吞吞道出后续:“在下掉入琅寰阁的一处密道,密道下方看似是缓解冲劲的水潭,实则水潭内布满剑尖朝上的兵刃。” “幸亏在下夜视目力较常人好上些许,及时施展轻功避开水潭。否则,在下也要如曾经的探子般命丧黄泉。”流云扇叙述完那夜的经历,转而收拢折扇,扇端指向木箱:“这箱刀剑断刃便是在下拜托金乞丐从满是污血的水潭底所获。” 赵三刀小徒弟兀地双目通红,死死盯住木箱里的刀剑断刃:“佩剑穿环……是……三师叔的剑……” “梁意之!梁珩!”若非侍卫及时阻拦,赵三刀小徒弟恐怕要扑向梁珩与柳珩二人,拼个你死我活。 原本站在堂外旁观的江湖侠士见状,不禁仔细观察起木箱内的刀剑断刃。 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或知名或不知名兵器被在场的江湖侠士认出,堂内堂外的气氛愈发紧张可怖。 第12章 醍醐灌顶 堂外义愤填膺的江湖侠士令杜潘迫不得已再次终止审讯。 杜潘、花常卿、黄师爷与流云扇、子夜伞齐聚堂后最东头的厢房内商议正事,未叫上心疼儿子的柳月英。 杜潘面有难色:“如今梁意之与梁珩的罪行已暴露地七七八八,接下来就是如何分辨二人真正的身份。” “不知流云扇少侠那夜跟踪梁珩或者柳珩时,可曾见到他的真面目?”杜潘突然想到或许流云扇见过梁意之或梁珩的真实面貌。 可惜流云扇摇头叹息:“未曾见过。梁意之与梁珩二人实在谨慎狡猾,彼此都有另一张面孔不说,还利用十余年的时间,潜移默化地影响众人印象里他们原本的相貌。” “流云扇少侠所言极是。”黄师爷亦感慨万千:“若非梁意之与梁珩被迫洗去妆容,恢复原本的样貌,柳月英怕是要错认亲生儿子一辈子。” “且慢——”黄师爷的感慨令花常卿脑海内的灵光一闪而过:“柳月英难以辨认出梁意之与梁珩。” “可是——”花常卿踱步思考道:“梁意之是柳月英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梁珩又是柳月英亲生骨肉,二者皆是柳月英最熟悉之人,差别又如此之大,柳月英为何会分辨不出?” 花常卿总觉得真相离他愈来愈近,就隐藏在薄纱后面,只待他伸出手指轻轻捅破。 “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杜潘安慰眉头紧皱的花常卿,唯恐他脑袋顶本就不多的乌发完全秃掉。 “一个人的习惯是最难模仿的。”子夜伞忽然插嘴,说起关于易容术的经验来:“走路轻重缓急、言谈语速气息、食寝姿态偏好……这等细微之处虽然常人不会注意,但是遇到些微差距,却能立刻察觉不妥。” 此刻的子夜伞看似在引导花常卿等人,实则是在理清自己的思绪:“……除此之外,一个人最难改变的其实是全身骨骼——” 子夜伞话音未落,花常卿突然狠击双掌,激动得近乎低吼:“缩骨功!老朽怎得将缩骨功忘记了!” “既然江湖传闻的枯木逢春蛊都能存在,失传已久的缩骨功自然也能出现。”流云扇率先领悟花常卿的想法,向众人解释道:“壮年与青年骨骼差距甚远,梁意之应是施展缩骨功将身形变得与梁珩一致!” 子夜伞恍然大悟,且终于搞清楚梁意之与梁珩易容术难以察觉的原因:“难怪妾身这一双眼都未察觉梁意之与梁珩面上画过妆容,原来是互换身份哩!” “互换身份?!”杜潘似乎因子夜伞的判断而瞠目结舌:“梁意之害得梁珩终年困在天极峰山腹,梁珩竟能同意与梁意之互换身份?” 杜潘话里隐含的犹豫怀疑令子夜伞不悦道:“不然呢?妾身对于易容之术可是相当自信,若谦称第二,江湖可无人敢称第一。” “以妾身的眼光,以及柳月英对亲生骨肉的熟悉程度,都未察觉梁意之假扮梁珩时的不妥,只能是他们互换身份咯!”子夜伞向来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故得此结论。 杜潘感受到子夜伞对他的嫌弃,不禁轻搓长须,不好意思地再次确认:“不知子夜伞姑娘可有什么证据?” 子夜伞不由得轻嗤一声,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反问杜潘:“若是妾身有证据,哪里需要在此陪诸位讨论?” 花常卿是真得厌烦子夜伞这种妖女,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单听对方的冷嘲热讽都能短寿几年。 但是,若要花常卿不与子夜伞争辩,花常卿心里的气又不顺畅。 眼瞅子夜伞跃跃欲试,等待花常卿自投罗网与她争吵,流云扇急急出声:“要说证据,我们没有。可柳老夫人未必不清楚某些能证实梁意之与梁珩互相假扮彼此的证据。” 黄师爷微微颔首:“流云扇少侠所言在理。只是学生以为,柳月英老夫人估摸只愿意指认梁意之假扮梁珩,不愿意指认梁珩假扮梁意之。” 杜潘听罢,却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我们只请柳月英老夫人指认梁意之假扮梁珩,对梁意之与梁珩互换身份一事,暂且装作不知。” 显然,杜潘不认为黄师爷的担忧是个难解的问题。 流云扇眉心微动,略显探究地问道:“莫非杜大人有其他证人,能指认梁珩假扮梁意之?” 杜潘闻言竟然露出神秘的笑容:“暂时不可说。” 流云扇心下顿时明白:看来天一阁不止杜潘到访天墉城,果然不容小觑啊! 众人按照计划在后堂说服柳月英指认梁意之假扮梁珩,重新回到堂前。 “啪——”杜潘拍响惊堂木,面容严肃道:“梁意之,本官已经清楚你利用缩骨功假扮梁珩一事,若你如实招来,本官能免你皮肉之苦。” 柳珩目光瞥向别处,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 梁珩似笑非笑地询问杜潘:“莫非杜大人要屈打成招?” 显然,无论梁珩还是柳珩,都未将杜潘放在眼里。 杜潘见他二人死到临头仍不悔改,不禁怒道:“白侍卫,请柳月英老夫人上堂!” 柳珩双目微怔,似乎不相信柳月英敢走到堂前指认他二人。 梁珩极度轻蔑的闷笑一声,亦不大相信柳月英能分辨出他二人。 然而,当柳月英真站在梁珩与柳珩中间时,他二人却再也嘲讽不出什么话来。 柳月英甫一站定,便给梁意之再添一场凶案:“多年前老妇全族被九狱九泉杀手谋杀,幕后真凶便是老妇的丈夫梁意之!” 在场旁观的江湖侠士无不震惊,正想撸起袖子破口唾骂梁意之,柳月英却话锋一转。 “好在老妇已亲自将九狱九泉的杀手杀死。”柳月英怒视梁珩:“如今,在天一阁杜大人面前,老妇要将囚禁我儿、假扮我儿身份的梁意之指认出来!还望诸位侠士做个见证。” 柳月英这一次未坚持柳珩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是绕着梁珩与柳珩来来回回转摸三圈。 无论是梁珩还是柳珩,在柳月英目光灼灼的怒视里,皆冒出涔涔冷汗。 柳月英犹如狸奴逗弄雀鸟般,兴致勃勃的观赏梁意之临死前的挣扎。 可惜柳月英这番观赏时间太久,久到杜潘忍不住拍响惊堂木,提醒柳月英适可而止。 柳月英方意犹未尽的收起视线,端方严肃道:“启禀杜大人,老妇仔细观察,确认梁珩乃是梁意之假扮,柳珩是老妇的亲生骨肉。” “你说柳珩是你的亲生骨肉,可公堂之上讲究证据。”杜潘赶在梁意之要求证据前,先询问柳月英:“不知柳老夫人可有证据证明梁珩乃梁意之假扮。” “好说。”柳月英立时答复,显然准备已久:“梁意之背上有一处老妇刺杀他时的旧疤,且老妇曾听梁意之说过,施展缩骨功之人,会服下麻石散以麻痹筋骨痛觉。” “好!”杜潘拍响惊堂木,唤来白侍卫:“劳烦花仵作与白侍卫查验梁珩与柳珩的后背是否有伤疤。” 或许柳珩当真不是梁意之假扮,他率先主动脱下上衣,露出暖玉般的背部—— 然而,一道暗褐色旧疤醒目的映入众人眼帘。 “不可能?!”柳月英不敢置信地凑到柳珩背后,颤抖的手轻抚上柳珩背上的伤疤,心痛道:“珩儿,是谁伤的你……” “梁意之?!”柳月英突然对站在另一旁查验背部的梁珩怒目而视:“一定是你!只有你学过柳家剑法!能模仿出老妇的招式,在珩儿背后划下道一模一样的剑痕!” 梁珩背心处果不其然也有一道旧疤,模样与柳珩背部的伤疤分毫无差。 可惜,柳月英依然坚信梁珩乃梁意之假冒,执意要对梁珩出手,幸好被白侍卫及时阻拦。 柳珩冷眼旁观柳月英与梁珩的闹剧,默默穿好衣裳,站在一旁好似木头桩子般不言不语。 子夜伞趁乱凑到柳珩近处,细细打量一番仍不觉过瘾,干脆动起手来,上下抚摸柳珩的敏感部位。 终于,柳珩眸中划过不耐与厌烦的情绪! 即使柳珩瞬间低头敛眉,重新装作羞赧的模样,子夜伞还是捕捉到柳珩的不妥。 子夜伞勾起红唇,绽开危险诡谲的笑靥,在柳珩耳畔吐气如兰道:“柳公子之前不是沉迷于妾身的美貌,任由妾身予取予求么?怎得今日唯恐避妾身不及?” 子夜伞装模作样地轻拭本不存在的泪水,装模作样地哀怨:“世人都道男子薄性,妾身本以为柳公子乃浊世里的清流,谁料——” 子夜伞谁料之后的幽怨尚未诉出,便被护子心切的柳月英打断:“子夜伞!爱慕你容貌的是梁意之,不是珩儿!你莫要纠缠不清!” 继梁意之雇凶杀害柳月英满门之后,梁意之移情别恋一事再次令旁观的江湖侠士惊呼。 子夜伞虽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却也不想任人围观当猴耍,故而道出个中缘由:“柳老夫人说笑哩!妾身放着大好的俊俏儿郎不去戏耍,为何要纠缠于一年老色衰之人?” “妾身只是想确认柳珩到底是不是梁意之假扮罢了。”子夜伞轻轻旋转伞柄,如梦似幻的鲛纱伞帘随风摇曳:“毕竟妾身易容成新娘被拆穿之后,又去月华院找过柳老夫人,想与柳老夫人探讨一番妾身掳掠天墉城青壮男子的事迹。” 子夜伞这番话令在场众人浮想联翩,聪慧如杜潘、黄师爷等人,便猜到或许是柳月英派人传出子夜伞掳掠天墉城男子的消息。 柳月英既然做出错事,自然不怕承担。 然而不等柳月英坦白,子夜伞继续道:“未料柳老夫人大半夜不睡觉,偷偷离开月华院,害得妾身被梁意之抓包。” “噢?”柳月英似乎不大相信子夜伞的说辞:“你能分清梁意之与珩儿?” “唉,本来妾身是分辨不清的。然而,妾身易容成的梁美人恰巧与梁意之有些关系……”子夜伞的回答耐人寻味。 柳月英早已对梁意之由爱转恨,因而听到子夜伞的话也不生气,反倒认真思考起梁意之与梁美人的关系:“莫非梁美人是梁意之的阿姊?” “非也,非也。”子夜伞摇头否定柳月英的猜测,随后道出真相:“梁美人昔年在战乱中曾偶然救过几名乞儿。这几名乞儿与梁美人分别之后,决定闯一番大事,好得梁美人青睐。” “几名乞儿一起加入当今天子的起义军,征战数年,待到天下平定之后却只活下来一名乞儿。”子夜伞饶有兴味地欣赏梁意之变幻莫测的神情:“这名乞儿运道超乎常人,被当今天子赐给天墉城上任城主,改头换面取代天墉城上任城主之子梁意之!” “乞儿成为天墉城城主之后,坐拥财富权利,唯独年少时遇到的梁美人,翻遍天涯海角也无法寻到……”子夜伞话到此处,欲言又止,突兀的讥嘲道:“妾身为探查天墉城的秘密,自然要施展一出美人计。” 子夜伞说罢,堂前堂外满室寂静,鸦雀无声。 不过,众人望向子夜伞的目光皆是钦佩十足。 毕竟,敢当着天一阁的面直言皇室不可外传的秘密,委实勇气可嘉。 倏然,柳珩淡漠的嗓音惊醒在场众人:“子夜伞又为何知道梁意之与梁美人的过去?莫非子夜伞与梁美人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子夜伞被柳珩的无心之言戳破秘密,当即心中一紧。 不过,子夜伞反应极其敏捷,只听她嘲讽道:“能有甚么关系?!无非家父亦是梁美人裙下之臣罢了。” 子夜伞这番不似解释胜似解释的语句令流云扇与天一阁的官差暂时放下心来。 杜潘拍响惊堂木,重新找回话茬,厉声质问垂头不语的梁珩:“梁珩!如今柳月英老夫人与子夜伞姑娘皆确认你乃梁意之假扮,你还有何辩解?!” 面对杜潘的质问,众人本以为梁珩会痛哭求饶。即便不痛哭求饶,梁珩也会继续将火引到柳珩身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梁珩倏尔仰天大笑,爽快地坐实身份:“不错,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天墉城城主梁意之!” 赵三刀小徒弟冷不丁反驳:“呵,你不是早已改名梁珩?!” 顿时惹得满堂哄笑。 梁意之面色不悦,说时迟那时快,伸出双掌袭向识破他身份的柳月英与子夜伞:“杜大人莫非以为屈屈天一阁的侍卫,便能拦住在下不成?” 子夜伞立时撑伞挡在身前,浑厚的内力击打在伞面及伞骨上,被卸去几分力道,子夜伞趁机借力退到一旁,情不自禁地叹道:“难怪妾身在天极峰山腹内能打败梁城主,原来梁城主隐藏起实力哩!” 梁意之眼见子夜伞游刃有余的避开一掌,便腾出另一手,化掌为爪,在柳月英面前虚晃一招,转瞬抓住柳珩脖颈,将他拎至身前威胁柳月英与杜潘:“哈哈哈哈哈!老夫本是想瞧一出母子相残的好戏!谁料你还真将梁珩辨认出来。” 杜潘临危不惧,拍响惊堂木,直言道:“柳月英与柳珩母子连心,不是你这卑劣小人能挑拨离间的!” 梁意之不置可否,捎上柳珩施展轻功离开梁园,朝天极峰山巅而去,嚣张猖狂之语借由内力送入众人耳内:“哈哈哈哈哈!如今天墉城内已被老夫布满天刑卫,你等都是老夫瓮中之鳖——” 梁意之的回音响彻在四面八方,随之而来的是数批黑衣带刀的天刑卫。 当夜奉命追查子夜伞,与流云扇携手阻拦子夜伞逃跑的天刑首领,如今正站在数批天刑卫的最前方,虎视眈眈望向在场众人! 第13章 反戈相击 天极峰之巅,乱石嶙峋。 梁意之落在五丈高的怪石上,望向逐渐逼近的人群,挥出数道内劲瞬间斩断通往山巅的七星锁链桥。 霎时,十数名奔向天极峰之巅的江湖侠士哀嚎连连,跌落山崖。 梁意之不屑一顾:“跳梁小丑。” 原本梁意之未打算斩断七星锁链桥,熟料天刑卫未拦住这群江湖侠士,任由江湖侠士追在他身后找到此地,致使梁意之不得不斩断七星锁链桥。 梁意之一面在心底怀疑天刑卫的忠诚,一面悠然惬意地欣赏起状况百出的江湖侠士。 这群追梁意之而来的江湖侠士里有未反应过来者,自然也有身姿矫健、轻功卓绝、未跌落山崖而险险攀附崖壁者。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率先赶到天极峰山巅者竟然不是某些江湖前辈,而是流云扇与子夜伞。 确切地说,众人惊讶于子夜伞的轻功竟能与轻功独步天下的流云扇比肩。 子夜伞眼下可无法管落在身后的众人想法,只因流云扇低呵一句:“声东击西!” 便挥起折扇袭向梁意之。 子夜伞双眉微蹙,显然对流云扇将她绑在一条船上的意图十分不满。 然而子夜伞再不情愿,为了杜潘等人的好感,还是听从流云扇的安排朝柳珩飞去。 接下流云扇一掌被激起暴戾情绪的梁意之,见状瞬间退回柳珩近处,再次化掌为爪抓住柳珩脖颈。 柳珩脖颈一圈红肿愈发明显,子夜伞被迫停在不远处的怪石上。 柳月英匆匆赶到天极峰之巅,见到柳珩红肿的脖颈,立刻怒斥:“梁意之!你若还当珩儿是你的亲生骨肉,就放了他,与老妇一绝生死!” 流云扇为柳月英如此天真之言叹息。 果不其然,梁意之未放过柳珩,相反嗤笑柳月英的愚蠢:“如今这么多江湖侠士欲与梁某一较高下,梁某可得为自己备好一条后路。” “何况——”梁意之意味深长地望向柳月英:“你真以为柳珩愿意随你离开吗?” “珩儿!”柳月英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转而被柳珩冷淡如陌生人的视线钉在原地。 “柳老夫人,你亲爱的珩儿早已是梁意之共犯。”柳月英吃瘪,子夜伞不禁心里道声活该,嘴上扎心戳肺:“你可不要执迷不悟啊!” “住嘴!你这妖女!休要挑拨离间!”柳月英已然听不进任何人劝告,一味坚信柳珩是被梁意之逼迫犯下罪案。 柳月英双目含泪,恳切地望向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远隔天涯的柳珩:“珩儿,到娘这边来……” 柳珩终于舍得开起尊口,熟料竟是拒绝:“不必——” “娘不是一直想为族人报仇雪恨?直接动手便是,无需管我死活。”语声凉薄,毫无信任,如一柄利剑刺穿柳月英胸膛。 “珩儿——”柳月英不敢置信。 柳珩挣扎般闭上双目,狠心道:“自数年前您未准时赴约,与我逃离天墉城,我便告诫自己再不要相信任何人。” 柳珩自嘲地叹息:“或许,在母亲心里,我永远比不过您的报仇大计。” 柳珩的一字一句宛如在柳月英伤痕累累的内心撒盐,痛得柳月英浑身战栗,摇摇欲坠。 “啊啊啊啊啊——”柳月英忽然仰天怒喝,狂乱的内劲震地袍袖猎猎作响,本是束成妇人髻的乌发散落在瘦削的肩膀上。 柳月英双目通红,几欲泣血,披头散发仿佛走火入魔的疯子,单手持剑朝梁意之狠狠刺去。 梁意之一手拽紧柳珩,一手亮出君子剑。 “铮——”君子剑如一道白虹撞偏柳月英手中的月华剑。 梁意之趁势跃上另一座三五丈高的怪石。 柳月英紧追不舍,短短几息便使出六十四招归一剑法,罡风赫赫,掀起数丈飞沙走石。 归一剑法本已大成的梁意之愣是被不顾惜性命的柳月英打得节节败退。 终于,梁意之躲闪不耐,将柳珩随手扔至一矮石上,持剑劈向柳月英。 未料柳月英先前早已将心中怒意发泄一空,重新冷静的柳月英借由与梁意之的对决,寻找救出柳珩的时机。 是故,梁意之持剑劈向柳月英的刹那,柳月英竭力冲向柳珩,顺道反手挥出月华剑,挑偏梁意之劈下的剑锋。 “柳月英!”梁意之察觉柳月英意图,顿时转换剑招,化下劈为前刺:“你敢——” 在场众人眼见柳月英即将救下柳珩,情不自禁地屏息以待。 不料,愣在原地的柳珩不知是惧怕还是其他原因,竟轻轻伸手将凑到近前的柳月英推向后方。 “噗——”过于震惊的柳月英来不及反应,便被梁意之从身后刺穿心口。 “为……什么……”柳月英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深受打击之下,满头保养得当的乌发一息之间苍白如雪。 流云扇、子夜伞与急急赶到山巅的杜潘、花常卿皆愣怔当场。 旋即被梁意之的狞笑惊醒:“哈哈哈哈哈哈!柳月英,任凭你如何想杀老夫,老天爷还是站在老夫这边!你只能不瞑目的死在你儿子手中——” “铮!”短促的兵器相击声打断梁意之的自鸣得意。 梁意之循声望去,只见折扇回旋飞入流云扇掌心。 “梁、意、之。”流云扇极力压制住满腔怒火,一字一顿道:“在下前来领教一番天墉城主的武功,请——” 说是请,流云扇却未给梁意之拒绝的机会,话落已如离弦之箭瞬移到梁意之背后。 梁意之匆匆反手,举剑挡下玄铁扇骨。 流云扇一击未中,迅速起手朝梁意之枕骨拍出一掌。 梁意之早已预料,立时矮身躲过流云扇一掌,旋即抬肘击打流云扇露出的腹部空门。 流云扇虽未料到梁意之的招式,却反应敏捷的扭转腰腹,避开梁意之狠辣一击。 梁意之与流云扇战得正酣,杜潘与花常卿紧盯二人,未注意到不远处柳珩正双膝跪地,半抱起柳月英逐渐冷去的尸体,面容痛苦扭曲。 唯独子夜伞不经意地瞥到柳珩微动的嘴唇,辨认出柳珩欲言无声的默语—— “梁意之将儿困在山腹,却赠予柳家剑法修炼。而娘既不愿与儿离开天墉城,亦不忍与儿联手铲除梁意之,甚至暗中探望时阻止儿修炼武功……儿只能先送娘去奈何桥……” 柳珩阖上柳月英怒睁的双目,缓缓起身,犀利尖锐的目光直刺梁意之背心。 梁意之似有所感,兀地扭头,注意到不知何时立在柳月英尸体旁的柳珩。 梁意之当即施展轻功跃回柳珩身侧,重新抓住柳珩脖颈挡在身前,阴冷狠厉道:“呵,若非天刑卫中有人背叛老夫,你们早已葬身老夫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 杜潘立刻怒斥反驳:“梁意之!你死到临头仍不悔改,甚至故意杀死柳月英老夫人,本官今日便要在诸位江湖侠士的见证下生擒你这恶贼!” “凭你?”梁意之不屑地嗤笑:“杜大人有闲工夫放狠话,不如给自己提前置备一副棺材——” 梁意之话音未落,杜潘与花常卿突然同时扔出令牌和剖尸刀,兵分两路袭向梁意之。 流云扇与子夜伞紧随其后,堵住其余空门,以防梁意之逃走。 “好!好个正道人士,朝廷命官!”梁意之神情讥讽:“竟是比梁某更晓得以多欺少!” 杜潘义正辞严道:“对付恶贼自然需要非常手段。” 然而,双方这次尚未来得及交手,便听到乒乒乓乓连续的兵刃撞击声,一道黑影横空而来,拦下袭向梁意之的令牌、剖尸刀、折扇、长伞,在梁意之身前落定——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天刑卫首领。 “天刑来迟,请城主责罚。”天刑双手抱拳,在梁意之面前半弯下腰,一身黑衣布满尘土以及刀剑割破的鲜红伤口,显然是从一众江湖侠士的刀剑下杀出一条血路,赶来天极峰山巅。 梁意之神情复杂地轻拍天刑臂膀,似是在谋划如何利用天刑的武功重新夺回天墉城,杀死来到天墉城的江湖侠士与朝廷命官。 岂料下一刻,梁意之将内力灌入掌心,狠狠拍向天刑。 天刑似有所料,瞬间后撤,将将避过梁意之猝不及防的一击。 同一时刻,梁意之携带柳珩向后飞出十来丈,落在一古刹模样的怪石上。 “天刑卫皆是被驯化的愚蠢家畜,老夫的第一命令是守住天墉城,不放过任何一位江湖侠士,天刑卫便只会死守天墉城,可做不到主动前来寻找老夫。”梁意之内心颇为凝重:“更不会主动躲开老夫的攻击。” 天刑见梁意之已经怀疑到此等地步,索性不再隐瞒,抬手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刚毅俊朗的相貌。 “韩靖?!”梁意之悚然一惊,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 霎时,柳珩的脸色因呼吸困难而涨红发紫。 流云扇不得不提醒梁意之:“梁城主,莫非你要把最后的救命稻草捏死?”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的走狗韩侍卫都已经亲自来到天墉城,老夫今日哪还能有命离开?”梁意之愈发收拢手掌,似是要同归于尽。 “老夫早该料到的,狗皇帝连结拜兄弟都能赶尽杀绝,何况曾经的马前卒。”梁意之似是受到的打击太大,竟是在此等紧要关头自言自语起来:“韩靖啊韩靖,若是今日你没将老夫的项上人头取下,天墉城外静候狼烟的千骑士兵必会攻进城内吧。” 梁意之怕得当然不是哪一位武林高手,毕竟一个人总有懈怠或者露出破绽时。 梁意之惧怕的实则是朝廷大军,应该说每个江湖人都不愿与朝廷军队碰上。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狗皇帝当真想杀死梁意之,无论他改换何种身份,逃到天涯海角,狗皇帝也能将他逮捕。 许是韩靖不善言辞,竟未反驳梁意之口中狗皇帝的称呼,而是直言斥责梁意之:“天墉城乃圣上交与你代为管理,你中饱私囊,妄想追查梁美人下落,圣上自然容不得你放肆。” “哈哈哈哈哈!好笑!”梁意之怒极而笑:“狗皇帝不让梁某觊觎梁美人,自己却做得出谋杀结拜大哥强占嫂嫂之举,当真令梁某大开眼界!” 昔年,当今圣上结拜大哥曾是以武入道的天下第一剑客,而剑客的妻子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梁美人。 坊间传闻,当今圣上爱慕梁美人却求而不得,一怒之下派朝廷大军围剿天下第一剑客,致使天下第一剑客葬身漫天箭雨之中,梁美人不知所踪。 当然,坊间传闻流云扇是不信的,至于杜潘与花常卿等混迹在庙堂里的天一阁之人,亦不大清楚天下第一剑客的死亡真相。 韩靖在当今圣上面前办事,向来知道哪种话该说,哪种事该当哑巴聋子,故而专心正事道:“梁意之,朝廷刑部的手段你应当知道。放过柳珩,韩某给你个痛快。” “痛快?”梁意之不置可否:“据说韩侍卫的快刀世间罕见,敌人被一刀斩断头颅之后,眼珠仍能转动,头颅仍能思考……” 子夜伞厌烦地打断梁意之的絮叨:“是与不是,梁城主亲自验证一番不就知道哩?眼下说些有的没的,莫非是在拖延时间?” 梁意之猛然住嘴,阴森的目光徘徊在子夜伞与韩靖之间。 须臾,梁意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子夜伞竟然与韩侍卫相识,难怪韩侍卫伪装地天刑几乎毫无破绽……此局梁某输得不冤。” 流云扇闻言,诧异地挑眉望向子夜伞,杜潘与花常卿亦是一副未有料到的神情。 梁意之趁众人若有所思之际,倏尔一掌拍在柳珩后心,一把将柳珩抛到几丈之外的怪石上。 柳珩浑身抽搐,蓦地喷出满口鲜血,几欲昏死。 “你——”杜潘气得说不出话来。 韩靖沉默地施展轻功朝柳珩飞去,花常卿见状紧随其后,欲拿丹药给柳珩吊命。 “老夫如何?”梁意之交出柳珩之后也不慌张,悠哉游哉道:“老夫可是按照韩侍卫所言将柳珩交与你们。” 流云扇无奈地摇头叹息:“梁城主真是会钻空子啊。” “呵。”梁意之望向不远处距柳珩几步开外的韩靖与花常卿,奇怪的出言提醒:“莫怪梁某疑心重,柳珩可是被梁某教导长大,你们不怕他装死以便杀掉你们?” 韩靖与花常卿闻言情不自禁地驻足。 花常卿既怀疑梁意之说假话拖延时间,又担心柳珩确实听从梁意之的命令,正暗中准备杀招,一时间脸色几变。 韩靖沉默地凝视柳珩片刻,见他确实快气绝身亡的模样,方重新走向柳珩。 不过,以防万一,韩靖嘱咐花常卿退到杜潘身旁。 天一阁虽然是朝廷管理江湖的衙门,但仍然不比御前侍卫得天子青睐,且花常卿的武功确实不如韩靖,故而花常卿顺从地转头离去。 恰在此时,异变横生—— 山崩地裂,扬起漫天飞沙走石。轰隆隆爆炸响彻四面八方,引燃的火焰直冲云霄。 流云扇与子夜伞察觉到山体异动的瞬间便施展轻功离开天极峰,顺道一左一右拽住杜潘的官服,将他一起带走。 不远处的韩靖面沉如水,明知梁意之恐要逃跑,却不得不先救花常卿与柳珩,任由梁意之离去。 然而,韩靖左手抓住花常卿臂膀,右手伸向柳珩时,却蓦然抓空。 随即耳畔传来梁意之的呼喝:“珩儿,随老夫离开此地!” 第14章 同归于尽 一柱香之前,梁意之故意攥紧柳珩脖颈,实则传音入密,命令柳珩按下怪石顶部的机关。 一柱香之后,机关引动火药摧毁天极峰之巅。 漫天飞沙走石之中,柳珩艰难翻身避开抓向他的韩靖,掏出深藏袖中的瓷瓶,倒出瓷瓶内的丹药一口吞服。 霎时,柳珩体内气血翻涌,磅礴内力犹如惊涛骇浪,在细窄的经脉里胡乱蹿腾撕扯,柳珩几乎咬碎牙槽,额角青筋暴凸,全身筋肉鼓动。 少顷,埋藏在山体内部的火药终于全部燃放殆尽,天极峰之巅变成废墟残垣。 流云扇、子夜伞、杜潘、花常卿以及韩靖立在相距甚远的侧峰悬崖边,眺望到塌陷的天极主峰山巅,以及立在废墟中央,已经梳理平顺杂乱狂暴内力的柳珩。 正当众人疑惑梁意之的去向时,一道黑影倏然从废墟乱石的掩埋下冲出,瞬间抓住柳珩肩膀,欲将他带离天极峰。 熟料,内力大增的柳珩握紧柳月英的遗物月华剑,一剑捅穿他与梁意之二人的心口! “噗——”鲜血四溅,梁意之与柳珩的面庞、衣裳以及二人立足的废墟皆溅上污血。 “你——敢背叛老夫?!”梁意之不敢置信,目眦欲裂地一把掐住柳珩脖颈,另一手欲拔出贯穿二人的月华剑。 岂料,柳珩病态地裂开沾染猩红血液的嘴角,瘆人诡谲的笑容如地狱逃窜的恶鬼:“我从未归顺于你。”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梁意之运转丹田内力护住心口,伸手握住柳珩胸前的月华剑剑柄:“和你那贱婢娘一个德性!” “你能与一个贱婢生下一条狗,岂不是……贱狗?”柳珩颇有闲情逸致地讥讽梁意之:“厉害,厉害,儿委实不及。” 实则柳珩趁梁意之恼羞成怒心神乱动之际,催动被压制在丹田内的磅礴内力,磅礴内力如蛟龙出海,掀起万丈波澜。 刹那间,柳珩全身经脉暴凸。 “住手——”梁意之感受到死亡威胁,惊惧不已地制止:“难道你不想练绝世武功……天墉城珍藏的宝物老夫都留给你——” 可惜,柳珩一心赴死,未理会梁意之提出的种种诱惑,甚至愈加催动丹田内力。 柳珩与梁意之的周遭刮起罡风猎猎,将已碎成废墟的怪石搅成粉末,如此浑厚磅礴的内力已然不是柳珩能够承受—— 一息之间,柳珩爆体而亡,尸体被内力撕扯成万千碎块,鲜血如散落飘零的红梅雨。 梁意之心口处的伤势因爆体而亡的冲击骤然加重,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粗重。 梁意之不死心地抬手握住贯穿心口的断剑,锋利的剑刃划破梁意之右手,梁意之却毫无所觉。 然而,未等梁意之拔出断剑,体内突然爆出窸窸窣窣骨骼摩擦的响声。 梁意之蓦然忆起修习缩骨功时,书封上的寥寥几句告诫之语。 可惜,不待梁意之细细回想,他全身上下的骨骼噼噼啪啪骤然崩断,强大的劲道令上百块骨头瞬间脱出体内,只余梁意之空荡荡、软塌塌的肉皮囊坠入山崖。 立在侧峰崖边目睹一切的杜潘与花常卿愣在原地,流云扇亦是唏嘘不已,甚至一贯面无表情地韩靖都泄露些许错愕的情绪。 唯独不受影响的大概只剩子夜伞:“如今梁意之已死,妾身的清白亦已查明,妾身先走一步。” 子夜伞甚至离去前再次调戏韩靖道:“日后韩大人若仍有需求,莫忘找妾身解决哩!” 子夜伞说罢,施展轻功纵身越过山涧悬崖,朝天墉城外远去。 韩靖因子夜伞浪荡的调戏回神,面色难看,转身朝子夜伞相反方向离去,顺道提醒杜潘与花常卿:“圣上已派人前来接管天墉城,杜大人记得将梁意之所犯凶案全部了结。” 子夜伞与韩靖先后离去,流云扇、杜潘以及花常卿不好继续待在山巅无所事事,便一起回到梁园处理后续事宜。 杜潘派侍卫将受害的天墉城青壮男子送回家中与亲人团聚;花常卿则给受害的天墉城青壮男子以及江湖侠士研制解药,可惜进展缓慢;韩靖到天墉城外迎朝廷军队入城。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混乱的天墉城逐渐回归往常的安居乐业。 酒肆二楼,流云扇倚窗小酌,惬意地打量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顺道盯梢酒肆对面的添香楼。 须臾,背负箩筐的孱弱郎中疯疯癫癫地离开添香楼,流云扇却未追去。 添香楼内,东间厢房,琴音袅袅。 一袭火红石榴裙的夏荷忽然歇手,支走在旁伺候的小玉,神色冷淡地请梁上君子入屋一叙。 流云扇本就没打算隐藏行踪,被夏荷察觉他的到来便不算吃惊。当即跃下屋顶从正门而入,双手抱拳歉意道:“鬼医请见谅,在下流云扇,特来求神仙散的解药。” 流云扇边说边露出对女子几乎无往不利的浅笑,心中却颇为忐忑:鬼医赠药解毒全凭心情好坏,梁意之能拿到神仙散定是有令鬼医欣赏高看之处,若鬼医不喜他流云扇,便只得出手强抢了。 现实果然如流云扇猜测一般,面对温柔多情的江湖少侠,夏荷连正眼也未瞧上一眼。 不过,事情发展倒不尽然。 只见夏荷随手扔给流云扇几包扎好的药包,声音冷淡如天山终年未化的坚冰,与一袭火红石榴裙天差地别:“鬼医乃家师。” “在下替诸位受害者谢过夏荷姑娘。”流云扇立刻改口,似乎颇识时务。 可惜,流云扇接下来的问询却暴露出真实目的:“不知夏荷姑娘的师父除却将神仙散赠予梁意之,还赠予过何人?” 夏荷轻抚琴弦,随意拨弄出几道残音,不知是推诿还是认真答复:“师父云游四方,结交甚广。夏荷虽为弟子,亦不知师父行踪。” 流云扇眉梢轻佻,显然不相信江湖上护短之名流传甚广的鬼医会不告而别徒弟数年。 不过,流云扇未为难夏荷,而是温柔的抱拳告辞:“既然如此,在下不打扰夏荷姑娘了。” 流云扇离去之后,夏荷屋内继续传来绕梁不绝的琴音。 一连数日,流云扇未从添香楼外截到飞鸽传书,自己却收到师父快马加急的来信,只得放弃盯梢,收拾行李,连夜启程赶往碧落崖。 是故,流云扇未曾知道,他前脚刚离开天墉城,后脚子夜伞便重返天墉,落脚在添香楼夏荷姑娘屋内。 夏荷恭敬地站在子夜伞背后,似是怕惊扰到陷入沉思的子夜伞,因而轻声询问:“焽姑娘欲为柳珩公子立衣冠冢?” 子夜伞闻言,回眸望向胡乱摆在地上的脏污碎布,颇为惋惜道:“……若是他未被困在天极,凭他的心性手腕,未尝不能为我所用。” 夏荷却不大高兴子夜伞拿柳珩比肩,是故难得出言反驳子夜伞:“夏荷认为,柳珩公子既做不到恨而杀尽仇人,又不能主动解开心中怨气,怎配与焽姑娘相提并论?” 子夜伞闻言未怎自得,相反自嘲地问夏荷:“他单凭一己之力便能做到如此地步,你又怎知我能做得比他更好?” 夏荷倏尔绽开如冬雪遇春初融的温暖笑靥:“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焽姑娘一声号令,连夏荷师父这般性情孤僻的异士都能唤动,自然比单打独斗之人厉害。” 子夜伞被夏荷的比较逗笑,摇身变回之前放浪形骸的模样,斜躺在铺满雪狐皮毛的茸茸软榻上,柔声媚语道:“妾身听闻夏荷姑娘的琴艺乃是天墉城一绝,不知是否有幸亲耳一闻?” 夏荷低眉坐在古琴前,面含微笑专心拨弄起琴弦来:“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卷完,喜欢本书的朋友记得加收藏哦 本章最后一段夏荷姑娘弹地诗曲出自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 第15章 上穷碧落 大梁最南端坐落着一座老旧的古城——越王城,乃当今圣上赠予庶兄的封地。 越王城附近有一座碧落崖,相传一对有情人因父母逼迫逃往越王城外的碧落崖,慌不择路之下一脚踩空,坠落崖底。岂料这对有情人未命丧黄泉,反而抵达如桃花源一般避世隐居的仙境。 是故,碧落崖成为越王城远近闻名的有情男女出游私会之地。 六月的雨说下便下,噼里啪啦,声势浩大,须臾便将通往碧落崖顶的道路浸润湿透,转眼泥泞不堪。 一袭黄裳的少女慌乱地奔走在暴雨之中,飞扬的裙角沾满污浊泥水,灵动的杏眼布满恐惧,不时回头眺望紧追不舍地刺客。 以至于少女未及时察觉在碧落崖顶的草亭里避雨的流云扇,猝不及防撞入流云扇怀中。 幸好流云扇不是某些恃强凌弱的江湖败类,知道黄裳少女非是故意投怀送抱,而是另有缘由。 故而,流云扇拘谨地扶起怀中少女,语声柔和道:“在下流云扇,不知姑娘——” “你是流云扇?!”不待流云扇问出心中疑惑,黄裳少女就主动离开流云扇怀中,一面绕着流云扇转圈,一面重复确认:“你真得是破解天墉城失踪案的流云扇?!” “天墉城失踪案乃在下与杜大人、花仵作等一同破解,非一人之功。”流云扇一路走来,已是不知第几次澄清他在天墉城失踪案中的功劳。 数月以来,江湖中关于流云扇破解天墉城失踪案的传言甚嚣尘上,以至流云扇不得不怀疑有幕后之人欲将自己推至高处。 谁知黄裳少女压根未听懂流云扇的解释,天真无邪道:“哎呀!我哪管你们的论功行赏?碧落崖我只遇到你一个神探,当然要奉承你以求相助呀!” 少女噼里啪啦倒出一箩筐道理,旋即想起自己尚未将姓名告知流云扇,忙补充道:“我是依依,流云大哥唤我依依便是,可不要拘束的加什么姑娘。” 依依如此自来熟,流云扇不忍拒绝伤她的心,遂莞尔改口:“依依。” 依依顿时露出朝气蓬勃的笑容。 可惜,依依的笑容转瞬即逝。 只因被依依落在身后的刺客终于赶到碧落崖边,手持长刀将依依与流云扇包围。 打刺客现身的刹那,依依便跳到流云扇背后躲藏起来,单单探出半截侧脸,鬼鬼祟祟地问:“流云大哥,你能打过这群刺客吗?” 依依跳脱如疯兔的举动令流云扇摇头失笑:“若只我一人,他们拦不住我。若是要护你周全——” 流云扇欲言又止,急得依依顺口接道:“你心有余而力不足?” “哈哈哈哈。”流云扇倏尔放声大笑,显然在流云扇眼里被不懂武功的依依怀疑极其有趣:“非也,非也,他们亦拦不住我——” 流云扇话音未落,刺客周遭便刮起一阵旋转的飓风,一道白影被飓风包裹,穿梭在慌乱失措的刺客之中。 待到依依回过神来,只见到满地晕死的刺客。 依依激动得揪住流云扇袍袖:“他,他们都被你,嗖——打死啦?!” 流云扇谦虚道:“不过是趁刺客未来得及反应时点住他们的穴道罢了。” 依依似懂非懂道:“不愧是轻功独步天下的流云——” 依依尚未将话说完,就被流云扇揽住肩膀,旋身避过从林间射来的十余支利箭。 余光瞥到利箭的瞬间,流云扇面色骤然变得凝重:“依依,为何越王侍卫要扮成刺客杀你?” “流云大哥认识军中的穿云箭呀!”紧要关头,依依不分主次的惊呼,又心大地道出被追杀的缘由:“当然是依依偷窥到越王谋反的秘密,他想杀人灭口呀!” 竟是与谋反相关?! 流云扇难以掩饰震惊的神色,揽住依依瘦弱的肩膀再次躲过一波箭雨,定睛一望,察觉二人竟已被逼到碧落崖边。 此时此刻,依依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妙:“流云大哥,你是不是打不过暗中射冷箭的刺客呀?” 流云扇罕见的为自己辩驳道:“打自然能打得过。只是,他们距你我二人如今的位置甚远,我手中又无远攻兵器,需得找到刺客的具体所在,方能打倒他们。” 依依闻言立刻放下忐忑不已的心,拿出一往无前的勇气道:“既然如此,我与流云大哥一起去林间抓他们。” 熟料流云扇摇头拒绝:“不可。幕后主使敢派出越王兵,定然早已布好陷阱,若我带你一同前去,怕是要自投罗网。” 依依听罢,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啊?如今岂不是退又退不得,进又进不得?” 流云扇挑眉反问:“谁说退不得?” 流云扇话音一落,便揽住依依的肩膀跳下碧落崖! “啊啊啊啊啊——”许是惊吓刺激过度,依依放声尖叫。 流云扇默不作声地堵住左耳。 须臾,依依察觉到流云扇似在施展轻功,顿时觉得坠崖也不算可怕,古灵精怪的问:“流云大哥,传说里跳碧落崖的有情人都终成眷属,难道我与流云大哥日后有段姻缘?” 流云扇刚云淡风轻地放下捂住左耳的手,便听到如此直白热烈的倾慕之言,一息错愕之间险些忘记如何运转内力,给碧落崖再添几笔亡命鸳鸯的神秘传说。 待到流云扇稳住心神,苦思冥想如何委婉回绝依依,方不令她伤心时,依依竟大大咧咧道:“流云大哥怎得不说话?是不是依依胡言乱语吓到流云大哥?流云大哥莫要往心里去呀!” 流云扇耳畔犹如被成百上千只蜜蜂嗡嗡环绕,内心情不自禁地疑惑:莫非在下曾不经意间做过某件坏事,以至于刚送走子夜伞,又迎来依依? 沉默良久,流云扇终于吐出聊聊数语:“崖底已到。” 依依闻言低头望去,只见一汪百亩见方的翠绿潭水映入眼帘。 流云扇将内力灌入掌心,一掌击在平静无波的水面,震起滔天巨浪,随即借由水浪反冲之力,施展轻功挟依依稳稳落在岸边。 依依甫一落地,便咋咋呼呼地奔向落英缤纷的桃林:“流云大哥,这里难道真是武陵桃花源?好漂亮呀!” 流云扇跟在欢欣雀跃、似乎已经忘记被刺杀阴影的依依身后,缓缓步入桃花林。 碧落崖底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桃花林并非天生如此,而是被避世隐居、鲜为人知的古镇——牵丝镇的代代百姓耕种而成。 牵丝镇里的百姓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理应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可惜,牵丝镇条条框框的规矩太多,框得牵丝镇内外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酉时,天穹阴云密布,好似随时都能落下倾盆大雨,乌衣短打的少年站在朱红大门外。 “叩,叩,叩——”不紧不慢地敲响三下。 深宅大院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女子的柔声细语:“是十三吗?” 单凭声音都能想象到这是怎样一位如水似柳般柔软温暖的女子。 “夜姐姐,是十三。”清冷的少年声应道。 十三话音刚落,夜娘子便打开朱红院门,将十三迎入屋内。 十三回首见夜娘子已架上门内铁锁,瞬间呼出憋在胸腔里的闷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夜姐姐——”十三欲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夜娘子。 “十三,今日是你第一次出工,未累坏身体吧?”岂料夜娘子忽然出言打断,将话茬拐到晚膳:“姐姐已备好你最爱吃的瘦肉粥、莲花酥、凉拌三丝与镇南烧鸡。” 十三脸色瞬变,却不是怒意,而是紧张:难道衙役又在监视他们? 心里念头转瞬即过,十三摆出近些时日锻炼出的天真无知笑容,与走在身侧的夜娘子一同迈入屋内,顺道改口:“夜姐姐辛苦。” 待到姐弟二人面面相对坐在桌前进食时,夜娘子方让十三重新道出打探的消息。 夜娘子既已吩咐,十三便知道监视他们的衙役眼下已经撤离,遂急急道:“夜姐姐,今日镇里都在传,又一对有情人跳下碧落崖,被衙役捡回牵丝镇。” “捡回牵丝镇又如何?熬不过牵丝镇的规矩,终是黄土一抔。”察觉监视他们的衙役离去之后,夜娘子恢复本性,语声既妖且媚—— 分明是子夜伞的声音! “夜姐姐今日可猜错啦。”仍是少年心性的十三只在牵丝镇里走动时沉默寡言,宛如一块枯死的木头,与子夜伞相处时话多的一箩筐都装不下:“牵丝镇新来的这对有情人据说是兄妹。” “哥哥是个武艺超群的江湖人,一来便噼噼啪啪将衙役打趴!”十三愈说愈激动,仿佛亲眼目睹兄妹二人大闹牵丝镇:“妹妹则是个口无遮拦的惹事精,险些气得镇长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恶人自有恶人磨。”子夜伞凉薄道,显然看不惯牵丝镇镇长已久。 “夜姐姐说得是。”十三同仇敌忾:“真希望新来的兄妹二人能将牵丝镇的规矩搅个天翻地覆!” “难于上青天。”十三的想法在子夜伞看来过于天真:“将全镇百姓驯化的不是镇长,而是牵丝镇良久以来的规矩。除非新来的兄妹二人不顾全镇百姓性命,一把火烧毁牵丝镇,否则春风吹又生。” “啊……这么难吗?”十三不敢置信:“不能请官员给牵丝镇启民智吗?” 子夜伞讥诮道:“请来的官员怕是刚说一句话,便被牵丝镇百姓的唾沫淹死哩!” 十三顿时忧心忡忡,仿佛这群牵丝镇的愚民是他亲人一般。 子夜伞委实不喜欢年轻俊俏的少年郎摆出一副苦瓜脸的模样,于是将话茬绕回兄妹二人:“十三,你可打听到作为江湖人的哥哥长甚么模样?” 不知为何,子夜伞在听到哥哥是江湖侠士时眉心微动,总觉得莫名厌烦。 十三回忆道:“镇里百姓说他一袭白衣,风流倜傥,手中一柄折扇,桃花眼似能放电,迷得送餐大娘的心肝怦怦乱跳!” 听罢十三一番描述,子夜伞可算知道缘何内心烦躁。 十三瞧见子夜伞若有所思的神情,连忙追问:“夜姐姐,你也是江湖中人,定能猜出这位俊朗如潘安再世的美男子是谁吧?” “想知道?”子夜伞眉梢轻挑,盯着十三戏谑道:“难道十三怕他抢去你俊俏儿郎的风头?” “夜姐姐!”十三霎时羞得双耳泛红,急急反驳:“我只是自小仰慕江湖侠客,却因父亲的严厉管教难以接触江湖中人。” 大梁当今圣上未登基前都曾混迹江湖,如今哪还有寻常人家忌讳江湖中人? 加之数月前十三被送到子夜伞身旁时,诸多寻常劳作都不知如何亲自动手,子夜伞稍作斟酌便得出十三隐瞒的尊贵身份。 然而,子夜伞装作浑然未察觉的模样,继续与十三扮演彼此依赖的好姐弟:“既然如此,十三可得抓牢这次难得的机会,因为白衣少侠正是名声传遍江湖庙堂的流云扇。” “流云扇?!数月前破解天墉城失踪案的流云扇?”十三果然异常惊诧,激动得反复确认,甚至牵扯出妹妹:“莫非跟在流云扇大侠身旁的黄裳少女不是他妹妹,而是子夜伞?” “子夜伞?!”幸亏子夜伞此刻未喝粥,否则非得喷出粥来。 十三察觉到子夜伞话语中的不信与嗤笑,急忙解释:“这可不是我个人猜测,而是镇长作得推论。” 十三摇头晃脑地模仿镇长,瓮声瓮气道:“老夫听闻流云扇与子夜伞不打不相识,携手勘破天墉城失踪案。恐怕他二人早已互生情愫,此番一起行走江湖,不慎偶遇歹人被迫跳崖。” 子夜伞几番吐纳,终是气急而笑:“牵丝镇镇长不去酒肆茶馆当说书先生真是屈才哩!” 十三听出子夜伞话中有话,目光灼灼地紧盯子夜伞:“难道夜姐姐知道内幕?” 子夜伞内心不畅快,便不想流云扇好过,遂道:“子夜伞的性情可与流云扇合不来,黄裳少女定是流云扇招惹的桃花债。” 子夜伞轻抿一口茶水,悠哉游哉地胡诌起关于流云扇的香艳趣事:“话说流云扇初入江湖之际,曾因轻敌被伪装成孩童的侏儒刺客重伤,性命垂危之时路过位妙龄少女,眉如远山含黛,脸如芙蓉含笑,端的是娟雅秀丽。流云扇不禁心中一动——” “料想,这位妙龄少女定是某位说书人凭空杜撰出来,以吸引往来江湖侠客赠些赏钱的。”温暖如玉的戏谑声忽尔接下子夜伞未尽之言。 “谁?!”十三紧张得循声望去,但见一白衣胜雪的温润男子自屋顶旋身而下。 “子夜姑娘背后道人长短恐怕不妥吧。”正是被镇长打发到子夜伞与十三暂居的深宅大院隔壁的流云扇。 “流云公子……”十三尴尬窘迫地低喃,旋即错愕地回望从容淡然坐在桌边的子夜伞,磕磕绊绊道:“夜姐姐,其实是——子夜伞?!” 纵使子夜伞被杜撰趣闻里的主人翁当场抓包,又被新认的弟弟十三识破身份,依旧不慌不忙道:“谁让流云公子不晓得斩桃花,断流言。” 子夜伞将过错推给流云扇,旋即恨铁不成钢地对十三道:“夜娘子的夜便是子夜伞的夜。除此之外,妾身亦露出诸多破绽。偏偏你个小鬼死活想不到!” 十三被子夜伞教训地垂头丧气。 子夜伞随手弹出一枚铜钱,“啪”崩到十三脑门:“小小年纪唉声叹气像甚么样子!” 流云扇看到轻揉额头与子夜伞说笑的十三,便知晓二人关系不错。再瞧见子夜伞与十三相似的五官轮廓,流云扇不免多想:“易容术?” 子夜伞微微颔首,意味深长道:“流云公子莫怪妾身提醒地晚,牵丝镇规矩繁多,流云公子与妹妹要争取活过半个月呀!” 感谢大家收藏(?′w`?) 第16章 牵丝古镇 子时三刻,流云扇仰躺在屋顶对月小酌。 自打前半夜流云扇从子夜伞口中得知牵丝镇半夜恐有危险,便回到住处守在依依附近,以免牵丝镇的歹人拿不会武功的依依开刀。 已被流云扇告知危险的依依亦睡不安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假寐。 须臾,依依实在无法心静,蓦然起身望向屋顶,轻声问道:“流云大哥,流云大哥……流云大哥在吗?” 屋顶上的砖瓦被掀起一角,吓得依依猛然缩回被窝里,露出一双杏眼小心翼翼地望去—— 但见一只翠绿可爱的藤编兔子探入! 流云扇温和轻柔的安慰紧随而来:“依依若是害怕,不妨让这只月兔伴你入眠。” 依依心里明白:这是流云大哥向她表示今晚会守在屋顶直至天明哩! 瞧流云大哥熟练的藤编手艺,猝不及防的呈现惊喜,以及委婉的安慰话术,也不知自小到大招惹过多少女子? 依依想到此处,略微鼓起脸颊,不明白自己缘何生气。 殊不知流云扇压根未想得如此复杂,纯粹是觉得依依比较像山门里古灵精怪想尽各种办法躲避练武的小师妹,故而为依依编了一只惹人怜爱的藤兔。 流云扇久未等到依依的答复,正欲效仿子夜伞,杜撰些关于月兔的神话传说时,依依终于恢复往常的鲜活:“谢谢流云大哥,依依不害怕啦!” 岂料,依依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三下清晰可闻的敲门声! “叩,叩,叩。” 若是流云扇曾听过隔壁十三的敲门声,定会察觉此时的敲门声几乎与十三敲响朱红院门时一模一样! 霎时,依依重新缩回被窝,似乎只有躲在被窝里方能全须全尾的度过今晚。 流云扇翻身跃下屋顶,打开后窗悄无声息地潜入依依屋内。依依亦默契地未弄出一丝半点儿响动。 院外的敲门声持续不断,皆是响三下停顿一次,之后继续响三下,如此循环往复。 依依被敲门声吵得头痛,情不自禁地出声:“流云大哥,凭敲门者的毅力应是能敲到天亮吧。若不然,我们去问问他意欲何为?” “依依想早些歇息?不怕牵丝镇流传的山精鬼怪了?”流云扇戏谑地看向蜷缩在暖呼呼被窝里的依依。 “子不语怪力乱神!”依依恼羞成怒,一把掀翻被子,青涩胴体包裹在轻薄的中衣里若隐若现。 流云扇当即正人君子的扭过头去,面向墙壁:“敲门声每响三下停顿一次,依依不妨猜猜,敲门者为何要如此循环往复?” “因为敲门者怕累呀!所以敲三下门休息一次。”依依想当然道。 流云扇无奈摇头,道出真相:“以我的耳力,听到得是每次敲门声停顿时,敲门者的脚步声。” “脚步声?!”依依穿好外裳,朝流云扇背后走去,顺道奇怪的问:“为什么会有脚步声?” 不待流云扇回话,依依便自问自答:“难道是敲门者夜间出行遇到鬼打墙?可我们附近都是人家呀,为什么单敲我们的院门?” “非是鬼打墙。”流云扇止住依依愈来愈偏的思绪,继续解释脚步声:“一敲门者的脚步声远离,另一敲门者的脚步声靠近。” 依依明亮的杏眼倏尔瞪圆,恍然大悟地惊呼:“敲门者不止一人?!” 流云扇甫一低头,便见凑到面前的依依,不由地后撤两步:“目前数来,应是十三人。” 依依立时紧张得犹如毛发倒竖的幼兽,连流云扇明显的避嫌举动都未注意:“若我们一直闭门不理,待到天明,敲门声岂不是能把全镇人都引来?!” 流云扇眉心紧皱,犹豫道:“能专门在夜晚控制全镇百姓的魔功,我之前从未遇到。” “流云大哥以前从未遇到,不代表从古至今的江湖里没有这种魔功呀!”依依讲得头头是道,仿佛她知晓何谓魔功似的:“说不定练这种魔功的大魔头害怕被正道人士杀害,一直隐姓埋名,直到魔功大成方跑出来祸害百姓。” 流云扇无奈失笑,思绪被依依的异想天开扰乱。 流云扇沉吟片刻,倏尔道:“依依,你在此稍等,我去前院一探究竟。” “别别别,流云大哥!”依依急忙制止流云扇丢掉自己单独探险的打算:“流云大哥难道不看志怪话本吗?话本里诸如流云大哥丢掉我这般孤弱女子,独自一探究竟之后,无不是我被鬼怪绑架威胁流云大哥的桥段!”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抬手轻揉太阳穴:“依依,你凭日都在翻看甚么奇书?!” 最终,流云扇未熬过依依的软磨硬泡,护住依依一同赶至院门附近。 敲门者似是听到流云扇与依依的动静,愈发激动得敲响院门。 “咚!咚!咚!” 依依注意到门栓上震颤的铁锁,不大确定地问:“他们……在撞门?” 流云扇未回答依依的问题,而是语声艰涩地道出人数:“……二十三。” “不能坐以待毙。”流云扇不动声色的将依依护在背后,继而回应敲门者:“诸位有何要事?” 流云扇短短一句话犹如惊雷炸响,瞬间引出四面八方的训斥: “不守孝悌,不守孝悌,不守孝悌……” “违背三纲,违背三纲,违背三纲……” “不恩不从,不友不恭,无序无朋,不敬不忠……” “请宗法,请宗法,请宗法,请宗法,请宗法……” 依依满头雾水:“流云大哥,我一直都守孝悌和三纲呀,为什么他们要冤枉我们?难道——” 紧要关头,依依再次胡思乱想,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流云扇道:“流云大哥是江湖中人,不大重视三纲五常孝悌,被他们抓住把柄了?” 流云扇腕花转扇,扇柄敲到依依额头:“在下是江湖中人,不是魔教中人。” “何况,父恩子从,兄友弟恭,长幼有序……怎可能你我二人刚到牵丝镇,便违反如此之多的规矩?”流云扇疑道:“怕是牵丝镇里有人故意安排此出,好恐吓我们,以免我们在镇里四处走动看到某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流云扇话音刚落,忽而狂风大作,铁锁被暗中袭来的一道内劲打断,紧闭的院门随风敞开—— 但见聚集在门口的镇民齐齐望向流云扇与依依,瞳仁蓝光闪烁,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已丧失意识,被不知名的魔功控制! 流云扇袍袖翻飞,一息之间掷出数枚铜钱,直冲敲门者的穴道。 岂料铜钱砸到敲门者穴道,却发出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犹如砸到铁块之上,敲门者分毫未受影响! “走!”流云扇率先回神,施展轻功挟依依窜上屋顶,几步远离是非之地。 未料丧失意识的镇民竟然紧追不舍,乌泱泱一群人狂奔在牵丝镇的巷道里,遇到障碍搭人梯,不饿不渴不知疲倦,一时间流云扇竟想不出法子甩掉他们。 最令流云扇感到不妙的是,牵丝镇里几乎没有百姓被这群意识丧失的镇民制造出的异常响动惊出院门。 反倒是巡逻的衙役与打更人,被这群镇民影响,亦丧失掉本人意识,加入到追捕流云扇与依依的人群里。 想来即便流云扇与依依潜入镇长家中,也不过是平添意识丧失的镇长及其护卫罢了。 “流……流云大哥……”依依从未习武,今夜随流云扇上窜下跳,委实胃中难受,脑海泛空,气喘吁吁道:“你……把我放下来吧。” 已带依依在牵丝镇屋顶奔波两三趟的流云扇,气定神闲地反问:“这群镇民失去意识,俨然如行尸走肉一般。据说僵尸爱食人血,依依当真要留下?” 霎时,依依脸色变得青白,恐惧地使劲儿摇头,生怕流云扇同意她先前的想法:“不不不!流云大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陪你比较重要。” 流云扇未将依依的无心之言放在心上,转而挟依依朝原本住处飞去:“诚然,一直躲避不是办法。” 依依听出流云扇言下之意,顿时目光炯炯,激动惊呼:“流云大哥这么快就想出对付他们的法子啦?” 流云扇抬手蹭轻蹭鼻梁,心虚道:“算不得快,只是——” 流云扇欲言又止,在依依满心好奇中,流云扇挟依依落在子夜伞与十三暂居的院落屋顶,朗声道:“子夜姑娘,得罪了。” 屋内,十三蓦然惊醒,披衣下床一气呵成,显然遇到过数次夜半惊醒的境况。 十三小心翼翼地探出食指戳破窗纸,单眼凑到小洞附近望向屋外—— 只见初到牵丝镇当晚袭击过他的镇民竟然再次出现! 幸好,与镇民同时出现的是一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时而叮叮咚咚如泉水流淌,时而嘈嘈切切如玉珠滚落。 铃铛声出现的刹那,十三便反应过来,是先前从镇民手中救下他的神秘人。 原本已经丧失意识的镇民,在听到铃铛声之后,突然如僵尸般一蹦一跳地排起长龙队,鱼贯而出离开院里,回到彼此家中。 伴随铃铛声的消失,神秘人出现在院里——赫然是子夜伞。 于十三而言,神秘人乃子夜伞倒是意料之中的推测。毕竟,每次神秘人击退丧失意识的镇民之后,子夜伞便会出现将十三接回屋内。 “夜姐姐——”十三冲出屋,奔到子夜伞身旁,手舞足蹈好一阵猛夸。 子夜伞毫不谦虚的欣然接受,顺道传音入密与流云扇:流云公子的作风手段可真不像自诩正义的侠士哩! 流云扇自知理亏,连忙传音入密道歉:子夜姑娘见谅,在下此前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魔功,只得来找子夜姑娘寻求一二见解。 子夜伞不置可否:今夜妾身若是不出现,亦或不懂魔功,流云公子怕不是要与妾身一起共赴黄泉? 流云扇有条有理的分析道:子夜姑娘能安稳如常的待在牵丝镇,定然有法子制住镇民。且子夜姑娘连素不相识的十三都出手救下,何况尚算熟悉的在下。 子夜伞不由地嗤笑:流云公子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哩! 流云扇虽然心虚地别过脸去,但仍锲而不舍的追问:不知子夜姑娘驱使镇民的魔功为何?莫非是湘西赶尸术? “这难道是湘西赶尸术?!”依依突然冒出来的惊呼令流云扇与子夜伞心中一紧,诧异地望去,疑心依依装作不懂武功的模样将传音入密听去。 虽然流云扇与子夜伞的传音入密不是甚么重要机密,但他二人要确保自己未看走眼。 气氛一触即发—— 十三突然惊道:“依依?!” 子夜伞与流云扇霎时收回心神,决定稍后再议。 流云扇施展轻功,挟依依落到十三与子夜伞附近。 十三似是不敢相信依依独自寻到牵丝镇,凑到依依面前仔细辨认:“依依,真得是你!你不是在越王府吗?怎会寻到牵丝镇?难道越王苛待你?” 依依亦是不敢置信地盯着十三的面容猛瞧,随即无视掉十三的疑惑,自顾问道:“十三……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难道是坠崖途中不小心毁容?父亲知道吗?其他几位兄长知道吗?” 十三恍然记起他现在的相貌与之前不同,急忙解释:“我现在的相貌是被夜姐姐易容之后的相貌,可不曾毁容,我坠崖时亦是被夜姐姐所救。” 依依得知十三未毁容,不由地松口气,道出沦落到牵丝镇的缘由:“十三哥,我在越王府偷听到越王欲起兵谋反的消息,越王察觉异样之后,派出侍卫一路追杀我。幸好我在碧落崖被流云大哥救下。” “你我兄妹二人分别被流云大哥与夜姐姐救下,夜姐姐又与流云大哥相识,想来也是缘分。”十三颇为感慨。 依依反而异常激动:“夜姐姐……与流云大哥相识……难道夜姐姐是子夜伞?” 子夜伞避过依依灼灼目光,呛声道:“真是奇也怪也,分明妾身与流云公子仅一面之缘,为何江湖中人都传妾身与流云公子的趣闻艳事?” 子夜伞正魔两道都未查出是何人在散播谣言,流云扇自然更不得知,故而一时语塞。 依依仿佛未听出子夜伞话里有话,天真得问:“夜姐姐还未回我话呢!夜姐姐刚刚施展的是不是湘西赶尸术呀?” 子夜伞当真是第一次遇到如依依这般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由得按捺性子纠正道:“非是湘西赶尸术,而是天傀术,乃是将丧失意识者当作傀儡,以音御之。” 依依似懂非懂道:“原来如此。” “子夜姑娘的意思是这群丧失意识的镇民已经被制成傀儡?”流云扇直言不讳地问道。 子夜伞睨他一眼,似是嫌弃流云扇话多,旋即揪住十三后领,朝屋内走去:“也罢,流云公子欲探究此事,便随妾身入内详谈吧。” 由一周一更改为一周两更 感谢支持哦(?′w`?) 第17章 苛刻规矩 满室寂静,袅袅茶香。 流云扇与子夜伞相对而坐,依依与十三凑在一旁。温暖舒适的氛围令十三与依依暂时忘却方才的紧张压迫,险些沉浸在轻松惬意的悠闲品茶里。 幸得子夜伞出言,引回十三与依依的心神:“流云公子与依依应是早先提起过被父母逼婚出逃,故而镇民怨你们不守孝悌;流云公子与依依闹过镇衙,在牵丝镇又无父母、妻子或是丈夫,故而镇民怨你们违背三纲。” “且慢——”依依杏眼圆睁,难以理解:“夜姐姐,我与流云大哥说得是父母已逝,来越王城探亲访友,碧落峰登高时不小心坠崖,为何镇民还要怨我们不守孝悌,违背三纲?” 子夜伞倒未有被依依反驳的不悦,相反欣然解释:“这便是你们初到牵丝镇,不曾了解过的牵丝镇规矩了。牵丝镇里的守孝悌端看你是否穿素衣,依依一袭黄裳,显然坏了镇里规矩,这一方面流云公子倒是赶巧。” “可惜,流云公子再是算无遗策,恐怕也未料到牵丝镇里的三纲吧?”子夜伞即便是讥讽牵丝镇,也不忘捎带上流云扇。 流云扇自知理亏,无奈相让:“愿闻其详。” 流云扇如此相让,子夜伞不好再无事找事,只得继续解释:“牵丝镇里的三纲必须遵守,其隐含之意是:流云公子必须有一位妻子,依依必须有一位丈夫,且你二人的父母或是高堂必须与你们住在一处。” “当然,你二人杜撰的谎言里,父母、高堂、妻子、丈夫已逝,牵丝镇里三纲的规矩便无法约束你们,只是切记素衣守孝。”子夜伞道出得规矩如此详尽,显然她初至牵丝镇时亦遇过不少糟心事。 流云扇闻言,当即举一反三道:“如此说来,镇民口中的无序无朋,是要求在下和依依交到牵丝镇里的镇民作朋友?” “啊——”依依双手捧脸,情不自禁地哀叹:“这不是难为人吗?我与流云大哥去哪里找丈夫和妻子呀?更别提与牵丝镇镇民交友,我现在想到他们就来气,看到他们都怕控制不住我打人的手呀!” 流云扇被依依逗得莞尔微笑,不紧不慢地安慰道:“依依莫急,子夜姑娘与十三已在牵丝镇里住过一段时日,想必是已经找到破解之法。” 流云扇望向子夜伞,熟料子夜伞垂眸品茶,未搭理流云扇。 十三知道流云扇与子夜伞似是不和,便主动替子夜伞解释:“流云大哥猜错了,夜姐姐与我尚未找到破解之法。因为误入牵丝镇之人繁多,不晓得规矩者亦多,故而牵丝镇里丧失意识的镇民,不会每晚都堵在一家门口。” 十三抿一口依依递到唇边的茶水,润好嗓子继续解释:“若是当真轮到我与夜姐姐暂居之处,夜姐姐会使天傀术驱赶他们。” 子夜伞欣慰地抚摸十三头顶,颇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觉,惊得依依侧目而视。 “如此说来,子夜姑娘亦不知牵丝镇完整的规矩。”流云扇皱眉深思:“不恩不从,不友不恭,无序无朋,不敬不忠……应当不仅是字面意思。” 流云扇暂且只考虑到敲门者口中的念词,依依倒是聪明一回:“敲门声呢?夜姐姐,敲门者每次只敲响三下,莫非也是牵丝镇的规矩?” “想不到依依竟是大智若愚,比流云公子更聪慧哩!”子夜伞微微颔首,挤兑流云扇之后回道:“牵丝镇敲门的规矩,只能不疾不徐的敲响三下,待到三下响完,屋内人须得询问敲门者是谁。” 依依蹙眉追问:“夜姐姐,丧失意识的镇民怎么知道谁敲门没依照规矩呀?难道真是鬼神作怪?” “天底下哪来的神鬼妖魔!”子夜伞不由得嗤笑,旋即给依依解释:“无非是人心作怪。你我左邻右舍皆是牵丝镇的镇民,看似巡逻实则监视的衙役,都能给控制牵丝镇的幕后主使通风报信。” 依依情不自禁地抱紧自己,只觉天上地下无不是偷觑她的魔头爪牙。 依依语声颤抖地又问:“夜姐姐,若是我或者流云大哥敲门之后,屋里恰巧没人呢?” 子夜伞事不关己,冷淡道:“如此便自认倒霉吧。” 流云扇听罢子夜伞与依依的一番言论,不禁面含愧色:“在下破解诸多悬案,不曾想竟会在小小的牵丝镇屡屡犯错。” 子夜伞窥到流云扇欲一探究竟牵丝镇的想法,不禁急忙撇清麻烦:“若流云公子想查明牵丝镇的真相,不如去宗祠试试,妾身便不趟浑水哩。” “且慢——”流云扇拦住转身欲走的子夜伞:“十三与依依不懂武功,在下对能够控制意识丧失者的魔功又知之甚少,唯独子夜姑娘的天傀术可与之抗衡。” “所以,流云公子是想赖定妾身咯?”子夜伞侧身而坐,不正眼相待流云扇。 流云扇好言好语道:“只是明晚探查宗祠时,需子夜姑娘的天傀术以防万一。” 子夜伞反对道:“若妾身随流云公子前去探查宗祠,不是得留不懂武功的十三与依依守家?亦或流云公子欲带十三与依依一同潜入?” 子夜伞本以为此问会难倒流云扇,岂料流云扇成竹在胸道:“在下与子夜姑娘去往宗祠之前,会在屋外布好奇门阵法,护住十三与依依。” “奇、门、阵、法?”子夜伞一字一顿地重复,似是细细琢磨:“流云公子懂得偏门左道不遑多让哩!” 流云扇谦虚相让:“不及子夜姑娘的天傀术。” 依依目瞪口呆地听罢子夜伞与流云扇的安排,不敢置信道:“难道明晚只剩我和十三哥守家吗?” 十三心里虽然也同依依一样忐忑不安,可他毕竟是作兄长的,便强撑起无事的模样,握住依依双手安慰:“依依放心,十三哥不会让你出事的。” “我怎么可能放心呀!你又不会武功。”依依颇为嫌弃地挣开十三双掌,水濛濛的杏眼祈求地望向流云扇与子夜伞:“流云大哥,夜姐姐,你们不能再想想其他办法吗?或者等天一阁派人过来?” 不待流云扇相劝,十三先否决掉依依的想法:“牵丝镇与世隔绝,我尚且不知寄给天一阁的书信何时能等到回音,何况天一阁派人来解决此事?” “依依。”流云扇紧随其后严肃道:“牵丝镇各种稀奇古怪的规矩繁多,如果不找出解决方法,每多待一日,危险便增多一分。” “况且,我们不能总是依赖子夜姑娘的天傀术。”流云扇耐心解释,好言相劝:“如今天傀术能控制镇民,乃是因为幕后之人尚未察觉。一旦幕后之人察觉,镇民便难以控制。这群白日与常人无异的镇民,总不能通通杀掉吧?” 依依顿时神色蔫蔫,趴在桌案上嘟起嘴唇:“好嘛!我听流云大哥安排便是。” 流云扇见依依终于应下,不禁轻舒口气。 待到次日,流云扇与依依担忧再破坏牵丝镇的规矩,便仿照子夜伞与十三的生活。 流云扇随十三上工运货,依依随子夜伞守在家中。 一整个白日下来,竟让流云扇揣摩出牵丝镇十数条规矩,亦察觉不少看似苛刻的规矩,实则能较好的护住老弱妇孺。 流云扇不禁奇怪道:莫非制定牵丝镇规矩者其实是位好人? 不管流云扇眼下如何猜测,傍晚流云扇与十三回到居处之后,流云扇仍按照昨夜的计划布好奇门阵法,将依依与十三护在院中。 临走前,子夜伞将三根细长空心竹条递到十三掌心:“竹条内填塞之物是江湖排行第三的迷烟——浮生一梦,乃出自鬼医之手,便是遇到十数名一流高手,亦能瞬息放倒。你且收好。” 十三攥紧竹条:“夜姐姐安心随流云大哥探查宗祠,我一定守好依依。” 待到流云扇与子夜伞离开院落,二人立时恢复先前的冷淡,各自占据巷道一侧的屋顶,施展轻功朝宗祠飞去。 途中果不出子夜伞所料,流云扇直言不讳问起她与鬼医的关系。 子夜伞随即道出早已备好的答复:“鬼医早年爱慕家母,家母逝世之后,鬼医痛心欲绝,便爱屋及乌,将妾身当作他的亲生女儿对待。” “子夜姑娘节哀。”流云扇为不留心提起子夜伞的伤心事而感到歉意,但是对子夜伞与鬼医之间的关系不置可否。 不过,子夜伞与鬼医之间的关系不是流云扇的主要疑惑,提起鬼医只是为引出后续:“如此说来,鬼医赠予梁意之的神仙散,莫非是子夜姑娘所求?”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子夜伞半真半假道:“即使当日柳珩未杀死梁意之,梁意之被神仙散影响,亦活不过数月。” 流云扇果不其然想到别处:子夜伞与韩靖相识,莫非是圣上命令韩靖剿灭天墉城,于是韩靖拜托江湖友人子夜伞,子夜伞遂请鬼医给梁意之神仙散? 流云扇仍旧感觉不大对劲,一路苦思冥想,未再多言。 月黑风高,寒鸦凄凄。 牵丝镇坐落在桃花林内,镇里除却宗祠附近,每隔三五步便能遇到一株粉花绽放的桃树。 是故,流云扇与子夜伞轻而易举寻到被周遭尽是枯枝断叶的宗祠。 流云扇与子夜伞各自落在一株枯树上,不约而同的朝宗祠掷出几枚铜钱,铜钱有落在宗祠附近的地面,旋即陷落者;亦有落在宗祠屋顶触动机关者。 “沼泽?!”子夜伞与流云扇望向堆积着枯枝落叶的地面,异口同声地惊呼。 子夜伞轻嗤一声,似是对自己与流云扇道出同样的言语感到不满。 流云扇倒无诸多思绪,而是思考宗祠可能存在的危险:“宗祠屋顶的机关能够引动门窗,射出箭矢,若是直接破门窗而入,需得再三小心。” “流云公子轻功冠绝天下,怎得害怕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子夜伞不耐烦地讥讽一句,旋即施展轻功朝宗祠左侧低矮的窗户飞去:“既然如此,妾身先行一步哩。” 见子夜伞已然动身,流云扇亦施展轻功朝宗祠右侧低矮的窗户飞去。 二人破窗而入之后,立即寻到梁柱藏身,而后细细观察起这座祠堂—— 许是为容纳所有镇民,牵丝镇的祠堂建得既深且高。外部看不出异样,只觉得是二层吊脚楼,入内方察觉祠堂只有一层,几根约莫两丈高的石柱撑起祠堂屋顶。 祠堂北墙按高矮顺序摆放着三张长条供桌,每张供桌上呈着密密麻麻的灵牌。因着一部分灵牌前摆放有燃烧的红烛,故而祠堂内不算昏暗。 流云扇与子夜伞欲当先确定与屋顶、门窗相连的机关,遂抬头朝屋顶望去—— 成百上千张宛如恶鬼的人脸霎时映入二人眼帘! 流云扇与子夜伞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地屏息,静观其变。 须臾,无事发生,宛如恶鬼的人脸后方未有凶怪爬出,亦未见机关引动,流云扇不由得轻舒口气。 却见子夜伞兀地施展轻功,攀在梁柱上到屋顶附近,抬手轻触人脸,刹那间一股浓雾自人脸后方喷出,子夜伞旋即轻甩袍袖,竟是将内力外化附着在袍袖之上,裹起浓雾甩出窗外! 流云扇暗自惊诧:想不到子夜伞的内力竟运用至如此娴熟的地步。 “竟是真正的人皮!”子夜伞难得遇到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探查完屋顶之后便落到祠堂的地上,准备细看灵牌的不同之处。 本是主动提出探查宗祠的流云扇眼下反倒落子夜伞一步。 待到流云扇确认完成百上千张真人皮鬼脸之时,子夜伞已将燃烧红烛的灵牌姓名与先前打探到的牵丝镇百姓对应完。 “前面燃烧红烛的灵牌,乃是牵丝镇里的活人。”子夜伞幽幽道,空旷的祠堂里传来些许回音,竟显得略微诡异。 流云扇闻言立刻跃至子夜伞身旁,顺道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与一支炭笔,随后颇为悠然的抄录起灵牌上的人名来。 子夜伞不禁失笑:“流云公子准备得倒是充分。” “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总归是要多备些东西以防万一的。”流云扇一心两用,一面抄录人名,一面与子夜伞交谈:“子夜姑娘觉得,造成牵丝镇苛刻规矩者是何人?” 眼见诸多人皮鬼脸,心情沉郁的子夜伞未再与流云扇呛声,而是毫不迟疑道:“规矩,规矩,这世间谁最在乎规矩,谁便是罪魁祸首。” “治理牵丝镇的镇长。”流云扇与子夜伞想到一处,但流云扇仍有些许不同看法:“不过,单凭镇长一人之力,难以控制牵丝镇数百口人。” “无非是有人暗中相助。”子夜伞不觉奇怪,毕竟如梁意之那般的恶人都有人暗中相助。 “或许不仅是某人相助这么简单。”流云扇此时回想起昨夜袭击他和依依的镇民,面色不由得难看:“若是牵丝镇的官差、衙役、以及绝大多数镇民都与镇长一条心,接下来的探查便困难重重了。” 子夜伞不知是否听进流云扇的慨叹,仰头望向屋顶的人皮鬼脸,若有所思道:“不知被剥落的人皮用在何处……” 流云扇误以为子夜伞在询问自己,不禁面带愧色道:“在下如今亦不清楚人皮鬼脸的作用——不过,继续查下去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第18章 天眷之人 待到流云扇抄完前面灵牌上的人名,便与子夜伞一同施展轻功离开宗祠,朝镇长家飞去。 虽然子夜伞担忧守在家中的十三与依依等急,但是流云扇认为难得夜探一趟,又查出幕后之人与镇长相关,当然要趁尚未打草惊蛇之际,潜入镇长家中一探究竟。 镇长家周遭虽无枯树环绕以方便辨认;但相较寻常百姓家,镇长家的占地明显更大。 是故,流云扇与子夜伞不算费劲地便寻到镇长家附近,藏在盛开的桃花树上暗中观察。 镇长家除却占地较大,更突出之处在于院墙之高,若非流云扇与子夜伞立在桃花树上,定然望不到院墙内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四处走动的侍卫。 流云扇传音入密与子夜伞:不知侍卫们大半夜不睡觉是在做何? 子夜伞稍显敷衍的传音入密回道:“自然是不可告人之事。” 流云扇与子夜伞想法一致,遂决定多待片刻,观察事态变化,再做打算。 须臾,三名牵丝镇的镇民被侍卫们羁押到后院,即使仨镇民被粗糙麻绳五花大绑,依旧不死心的挣扎,企图逃脱此地。 旋即被侍卫们厌烦的狠踹几脚,痛得仨镇民眼前一黑,因着口中被侍卫们塞入布团以防他们喊叫,故而仨镇民只能呜呜咽咽、涕泗横流的求饶。 可惜仨镇民相貌平平,如此折腾更显丑陋,引得其中几名侍卫讥笑连连。 “当上侍卫便得意忘形,忘记牵丝镇里的规矩,果然新来的年轻侍卫还需操练啊。”年岁稍长的侍卫板起脸,霎时几名暗卫出现在方才讥笑的侍卫背后,将出言讥笑的四名侍卫卸掉下巴,捆缚起来。 讥笑的四名侍卫在满心茫然之中,与仨镇民一同被喂下一根扭动地如丝线般细长的白虫。 长虫甫一被放入四名侍卫与仨镇民口中,便自主爬向他们喉管,一路钻入胃里。纵使四名侍卫与仨镇民反胃到呕哕,也吐不出长虫。 长虫破坏着四名侍卫与仨镇民的内脏,沿筋脉一路钻入脑髓,痛得他们翻来覆去的打滚。 流云扇望到此景,不禁面色青白交加,忆起当初在天极峰子夜伞拿白玉盘戏弄他之事。 子夜伞瞧出端倪,传音入密戏谑道:怎得脸色如此难看,莫非流云公子又害怕咯? 流云扇不吭不应。 子夜伞顿感无趣,自顾分析起眼前的情况:“依照这位年长侍卫的说法,破坏牵丝镇规矩者都会被喂下长虫……长虫应是蛊虫……然后被做成丧失意识的傀儡。” 流云扇许是缓过劲来,顺着子夜伞的分析继续道:“如此一来,你我二人找到卷宗之后,还要查验被喂入蛊虫之后四名侍卫与仨镇民的躯壳。” 子夜伞未反对流云扇言的计划。 须臾,被喂下蛊虫的侍卫与镇民如烂泥般瘫软在地,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恰在此时,守在一旁的年长侍卫吩咐暗卫将他们送回应回之地。 流云扇与子夜伞顿时一惊,未想到蛊虫被喂入人体之后,无需再施行其他改造,便能铸成傀儡,委实便捷骇人。 随即流云扇恍然道:“子夜姑娘先前在宗祠里说过,燃烧红烛的灵牌乃牵丝镇活人的灵牌,所谓活人其实是被喂下蛊虫丧失意识者!” 子夜伞闻言却是立刻想到别处:“若是如此,不如流云公子追去跟踪被喂下蛊虫的四名侍卫与仨镇民,妾身留在此地盗取卷宗?” 流云扇想到几名侍卫与镇民体内的蛊虫,温润笑容不由得凝固在脸上,立时拒绝:“不必分头行动,在下方才以内力将引魂香洒到四名侍卫与仨镇民身上,稍后在下与子夜姑娘跟随引路的迷蝶便能找到他们。” “流云公子为了不与蛊虫相处,真是煞费苦心哩!”子夜伞嘲笑道。 流云扇只当未听见,施展轻功避过院里的侍卫,朝内院行去,子夜伞顿感无趣,跟在流云扇身后,越过侍卫落在内院屋顶。 流云扇与子夜伞二人甫一落到屋顶,便见屋内烛火蓦地被点燃,当即心中一紧,以为被隐世而居的宗师级高手察觉,或是不留心引动机关,情不自禁地屏吸以待。 未料屋内传来干涩沙哑如破铜锣的嗓音:“……你们运到王府的兵器不错,王爷相当满意,你有何需求尽管提,王爷会尽量满足。” 老者恭敬道:“微臣能在王爷的指点之下,继续为百姓办事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奢望什么要求赏赐。只是……” 老者欲言又止,终是在神秘人的催促中道出缘由:“当年微臣初到此地,被上一任镇长载入卷宗,上任镇长逝世之后,卷宗便不翼而飞——” 老者话未说完,便被神秘人打断:“你追查卷宗这么多年,依然找不到它的下落,只能是内鬼故意藏起来。” “也罢,待我禀明王爷,王爷自会派人前来祝你一臂之力。”神秘人不容老者拒绝地做出决断。 老者本就是有求于王爷,哪敢不从,自然欣喜道:“微臣谢过大人。” 子夜伞听罢,神情颇为古怪,传音入密与流云扇:流云公子的运道当真是极好的。欲查探卷宗,便遇到镇长亲口说出卷宗不翼而飞的消息。不仅如此,还遇到来自越王府的神秘人,听神秘人话中的意思,依依口中越王收买兵器意欲谋反一事得以证实了。 流云扇轻甩折扇,传音入密回道:谁让在下的脾性一等一好呢,或许老天也不愿意为难温柔善良的男子吧。 子夜伞被流云扇这般厚颜无耻的自夸惊诧,冷不防露出些许气息,幸好赶在神秘人察觉前,流云扇与子夜伞已先行施展轻功遁去。 追随迷蝶前去寻找四名侍卫和仨镇民的路途中,子夜伞问起流云扇的打算:“如今记载镇长来历的卷宗下落不明,流云公子意欲何为?” 流云扇不答反问:“子夜姑娘觉得卷宗是被何人藏在何处?” 子夜伞事不关己冷淡道:“此事乃流云公子欲意查探,与妾身有何关系?妾身哪里晓得卷宗被何人藏在何处?” 流云扇佯装未听出子夜伞话语中的冷淡意味,自顾分析道:“牵丝镇上任镇长之死不知道是否与现任镇长有关,但是按常理来说,能接触到卷宗者一定是上任镇长及其亲近之人。” “而上任镇长已经去世数十年,所以他亲近之人定然年岁已高。”流云扇揣摩偷藏卷宗之人:“他亲眼目睹牵丝镇的改变,严苛的规矩,被控制的奇怪镇民,宗祠里的人皮鬼脸,都令他感到害怕无措。” 许是被流云扇的专心致志感染,子夜伞竟然续道:“他知道自己走不出牵丝镇,无法将牵丝镇的诡谲公之于众,是故只能将卷宗藏起来,以防镇长找到卷宗将之烧毁。” 流云扇沉浸在推演之中,尚未察觉是子夜伞主动与他探讨:“他必定是镇长无法怀疑之人,藏匿卷宗之处亦不会让镇长起疑,或者即便怀疑也能轻易洗去嫌疑。” 流云扇隐约感觉到将要触碰真相,可惜话到嘴边就是难以说出,不禁皱眉深思。 偏在此时,子夜伞忽然出言提醒:“流云公子瞧街上巡逻的衙役,其中四名是不是刚刚被喂下蛊虫的衙役?” 流云扇被迫打断思绪,亦怨不得子夜伞的提醒,不得不凝神望去,旋即惊诧道:“确是他们,怎得未被送回家中,而是仍在巡逻?” 子夜伞随意猜道:“约莫今日他们当值。” “当值也罢,故意将他们当作棋子也罢,无论如何烦请子夜姑娘与在下配合,引诱他四人过来。”流云扇诚恳相邀。 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只有八名侍卫巡逻的长街忽然狂风大作,惊走鸟雀寒鸦。 八名侍卫蓦然驻足,背对背互相倚靠,围成一圈,警戒地扫视长街上下,寻找可疑之人。 忽然,一道白影仿佛鬼魅般在八名侍卫眼前飘过,转瞬即逝,惊得八名侍卫惊慌失措,怒喝:“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有本事堂堂正正站出来一决雌雄!” 无人回应侍卫的怒吼,唯有如鬼魅般的白影时而出现在檐下,时而出现在屋顶。 在侍卫瑟瑟发抖,欲高声呼救时,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怨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四名侍卫瞬间耳窍流血,晕死过去。 余下流云扇与子夜伞欲问询的四名侍卫,排成一列,一蹦一跳到藏在不远处的子夜伞与流云扇面前。 子夜伞将内力凝聚在掌心,震碎方才吹奏的树叶,顺道嘱咐流云扇:“天傀术暂且能控制住他们回答某些浅显简单的提问,流云公子速战速决。” 流云扇上前一步,一面按住脉搏查验四名侍卫体内的情况,一面问:“你们可知被喂下的蛊虫为何?” 比流云扇尚且高出半头的憨傻侍卫道:“牵丝蛊,唐镇长专门用来惩罚不守规矩的镇民。” 流云扇面色一沉,继续追问:“你们可知唐镇长的来历?” 贼眉鼠眼的侍卫尖声细语:“镇里老人都传唐镇长是被贬谪的朝廷命官,被发配到越王城之后,因越王赏识得以当上牵丝镇的镇长。” 流云扇内心顿时有了探查唐镇长来历的方法,旋即问起与牵丝镇规矩不甚相干的疑惑:“牵丝镇暗中打造的兵器藏在何处?” “在,在——”长相端正清秀的侍卫结巴道:“在宗——” “宗祠?”流云扇眼见端正清秀的侍卫长大嘴巴,半晌吐不出地点,不禁情急之下反问。 熟料子夜伞突然低喝:“撤!” 瞬间子夜伞单手抓住流云扇一侧肩膀,流云扇来不及细想,当即与子夜伞一同施展轻功跃上后方屋顶—— 啪!啪!啪!啪! 连续四声炸响,四名侍卫脑袋立刻碎成西瓜瓤,血淋淋的肉沫溅在他们的衣物上。远远望去,空旷的长街上孤零零立着四名无头血人,着实恐怖。 子夜伞柳眉微蹙,沉声道:“应是天傀术被发现,唐镇长引爆了盘绕在四名侍卫脑内的牵丝蛊。” 子夜伞话音未落,不远处本已晕死过去的四名侍卫突然呻吟起来,四肢挣扎想要站起身,流云扇欲言又止,终是与子夜伞一同离去,随引路迷蝶朝镇民家行去。 途中流云扇情不自禁地担忧:“若是唐镇长察觉喂下牵丝蛊的侍卫被旁人控制,怕是会警惕之下将仨镇民也杀死。” 子夜伞今夜一直在听流云扇絮叨,委实不愿再多听些许无用之言,故而按捺住心烦勉强算是安慰道:“四名侍卫死于巡逻途中,尚可解释为恶人袭击,仨镇民若是再死于家中,牵丝镇便一夜死去七人,未免说不过去。” “子夜姑娘说得是。”流云扇暂且被子夜伞说服:“如今最要紧之事当属尽早赶到仨镇民家中,以免唐镇长提前杀人灭口。” “说曹操曹操到。”子夜伞突然驻足,瞥向迷蝶流连的某户人家:“某镇民家到哩,流云公子速去查验吧,妾身今夜心情尚可,便行一回善举,替你守在屋外。” 流云扇谢过子夜伞,匆匆潜入某镇民屋内。甫一入得屋内,流云扇便眉头一皱,内心惊诧:未听闻镇民呼吸吐纳的气音…… 流云扇当即跃到床边,镇民苍白如纸的脸立刻映入眼帘,流云扇不敢置信地伸出二指探到镇民鼻下及颈侧,未察觉到鼻息与血脉搏动,不禁惊诧出声:“杀人灭口!” 流云扇掀开盖在镇民身上的薄被,急急检查一遍,却未查出任何伤势,仿佛镇民当真是在睡梦之中寿终正寝一般,流云扇心下暗道:牵丝蛊果真非比寻常。 知晓查不出其他线索的流云扇未多做停留,将镇民恢复之前的沉睡状态,施展轻功离开屋内。 待到子夜伞望见流云扇不佳的面色时,便知镇民已被杀人灭口。子夜伞未多言,与流云扇跟随引路迷蝶赶往另一镇民家中。 途中流云扇主动与子夜伞说道:“牵丝蛊不仅能自爆恐吓欲追查真相之人,还能令被下蛊之人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得死去。” 子夜伞听罢流云扇的解释,不禁奇怪:“流云公子明知另外俩镇民必死无疑,为何仍要赶去查探?” 流云扇若有所思:“因为在下欲验证一条线索。” 少顷,流云扇探查完另外俩镇民,亦如先前查验过的镇民一般,周身无伤口,宛如在睡梦中寿终正寝一般。 除却探查被喂下牵丝蛊的仨镇民,流云扇还翻入诸多无辜镇民家中,不知是要探查甚么东西。 子夜伞因流云扇神神秘秘的举动略微提起兴致,主动询问:“不知流云公子查出什么线索?” 流云扇温润一笑:“牵丝镇非是所有镇民都拥戴唐镇长,子夜姑娘可曾见过,几乎全镇都是成婚多年却分房睡觉的夫妻?” 子夜伞若有所思:“有意思。” 流云扇意味深长地慨叹:“女子的直觉当真是可怕啊。” 子夜伞不置可否。 今夜探查勉强算是顺利,流云扇与子夜伞担忧十三与依依等急,遂未再探查藏铸兵器之地,施展轻功朝暂时的居处飞去。 此时的流云扇与子夜伞尚不知道,十三和依依为他二人准备了何等惊喜。 第19章 威逼利诱 静谧的深宅大院,偶有星微闪烁的烛光在窗纸上摇曳。 “啪!”依依激动得拍响床板,秀眉倒竖,杏眼圆睁:“老实交待,你是不是越王亲信,潜入牵丝镇欲刺杀我与十三哥!” 但见烛火昏暗的屋内,一黑衣人被粗麻绳五花大绑捆在床前。十三坐在近处,手拿抹布提防神秘人呼救;依依手持柳条,威胁神秘人道出实情。 若是不看依依因拍床板导致手疼,藏在背后偷偷揉手的举动,以及哈欠连天的模样,倒是真像刑讯审问那么回事儿。 “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俩皇室出生的小毛娃,真能对老子下手不成!若不是老子一时大意,未料到你俩小毛娃被高人救下,岂会栽在这里?”黑衣人装作不服输的模样拖延时间,被反绑在背后的手却悄悄地解绳扣。 依依与十三都未察觉正在逼近的危险。 依依灵机一动,想出既能折磨人又不会太过血腥的新法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与十三哥不能伤你,便没有法子治你?哼!十三哥,给他脱靴——” 十三屏息拽掉神秘人脚上穿的黑靴,露出黑衣人宽大的脚掌,依依手持柳条轻轻搔刮黑衣人的脚心,酥酥麻麻的痒意令黑衣人情不自禁地蜷缩脚趾,如蛇一般扭来扭去,嘴里不住的发出呻吟。 依依得意洋洋的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断断续续,勉强道出一句完整的狠话:“休……休想……知道老子……姓甚名谁!” “你!”依依又气又急,却拿油盐不进的黑衣人没办法。 十三劝慰道:“依依暂且别管他,等夜姐姐和流云大哥回来,定能让他口吐真话。” 黑衣人闻言不由得浑身一僵,内心惴惴不安:流云大哥?莫非是流云扇?! 显然黑衣人多日未回越王府,尚不知道流云扇挟依依跳碧落崖一事给越王府众人造成的混乱。 依依慵懒的打个哈欠,顿时杏眼朦胧,水光泛泛,强撑起眼皮道:“不……行,流云大哥与夜姐姐今晚已经很累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们干……” 依依话未说完,便一头栽倒床上酣睡起来。 黑衣人眼见古灵精怪总是能想出新法子折磨他的依依瞬间入睡,心下一喜,愈发激动得背手解绳扣。 岂料十三一脸无奈的拽过黑衣人,将第一支竹条内剩余的浮生一梦全部倒入神秘人口中。 霎时,解到一半绳扣的神秘人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十三方安下心来,将脑袋枕在床沿的依依抱回床上,盖好被子,他则守在附近打起瞌睡来。 于是,当流云扇与子夜伞翻窗回到屋内时,看到的便是原本说好守夜实则昏昏欲睡的十三与依依,以及被捆住手脚仍不老实的黑衣人。 黑衣人甫一见到流云扇与子夜伞,便要装死,不料被流云扇掷出的一枚铜钱打住穴道,定在原地。 子夜伞亦掷出两枚铜钱,却是打在十三与依依的睡穴上。本就酣睡在床的依依愈发醒不过来,守在床头的十三则顺势倒在依依旁边。 迎上流云扇略显诧异的目光,子夜伞解释道:“十三与依依一晚上守夜,却没内力护体,撑不住便好好睡一觉,勿要再让刑讯审问惊扰他们。” 流云扇不觉莞尔:“还是子夜姑娘思虑周到。” 子夜伞未理会流云扇的奉承之言,直言不讳问道:“流云公子欲如何审问此人?不如妾身以天傀蛊将他制成傀儡?” 流云扇刚想问子夜伞何时会制蛊之术,便被黑衣人骤然急促的喘息打断思绪,显然黑衣人知道被制成傀儡的可怕之处。 流云扇欲言又止,决定暂时不追问子夜伞的天傀蛊究竟是真是假。 熟料黑衣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强撑道:“甚么天傀蛊傀儡,老子行走江湖多年闻所未闻!你们以为拿出天傀蛊老子便会怕死吗?痴心妄想!” 黑衣人无心之中倒是猜中子夜伞确实未有天傀蛊,可惜纵使子夜伞没有所谓的天傀蛊,她千变万化的易容术亦能仿牵丝蛊造出个天傀蛊来。 但见黑衣人话音刚落,便被子夜伞捏住下巴,喂入一只丝线般粗细的透明长虫! “牵丝蛊?!”黑衣人捂住喉咙干呕,却是毫无用处。长虫甫一落到黑衣人喉咙内,便因子夜伞附着其上的内力跌入黑衣人的胃里。 流云扇一惊,险些当真以为子夜伞曾盗走唐镇长的牵丝蛊,如今正喂与黑衣人。流云扇担忧唐镇长察觉之后杀死黑衣人,正欲阻止子夜伞,谁料听到子夜伞的传音入密:流云公子且安心,此天傀蛊乃妾身以天蚕丝仿造。 流云扇顿时安下心来,听子夜伞欺骗黑衣人:“此蛊乃妾身独门秘制——天傀蛊,可不是甚么牵丝蛊。你只知道牵丝蛊能控制人的生死,却不知妾身的天傀蛊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哩!” 子夜伞话音未落,便挥手摇响银铃,本是清脆悦耳的铃音落在黑衣人耳中却如蓄势待发的毒蛇嘶嘶,头痛欲裂中眼前的人和景逐渐扭曲,黑衣人放声大吼:“啊啊啊啊——老子说……住手!” 子夜伞充耳不闻。 待到黑衣人双手抱头,鼻涕眼泪糊满脸,终于哆嗦着道出来历:“老子是……越王暗卫……影贰,奉命探查……牵丝镇的情况。” 流云扇闻言露出些许错愕的神态:“越王派你们暗卫探查牵丝镇的情况,唐镇长知道此事吗?” 子夜伞见影贰终于老实开口,便停下摇晃银铃的玉手,立在一旁安心听影贰答复:“唐镇长……不知道。” 影贰本想说谎话欺骗流云扇与子夜伞,转而想到刚刚天傀蛊造成的痛苦,终是道出半句实话。 不想,仅是半句实话,就让流云扇猜出部分真相:“如此说来,越王与唐镇长之间非是彼此信任的关系。” 影贰早已听闻流云扇神鬼莫测的断案能力,今夜一见仍是倍感震惊。 流云扇却不认为自己方才的判断多么厉害,继续自问自答道:“莫非越王曾想讨要唐镇长的牵丝蛊,却被唐镇长拒绝?或是越王曾派如你这般的暗卫围剿牵丝镇,却被唐镇长的傀儡打败,以至于越王不得不收敛脾性,与唐镇长合作?” 本就吃惊不已的影贰随流云扇越说越准的推论逐渐张大嘴巴,大到仿佛能塞入整个白水煮蛋,望向流云扇的眼神犹如注视某种怪物:“你……你到底是……怎么推断出来的?” 流云扇未回答影贰的疑惑,装作看穿一切的神秘姿态道:“如此说来,你们暗卫亦不清楚牵丝镇铸造兵器的地点在何处——” “不对。如果越王不清楚牵丝镇的铸造兵器之地,不会如此放心地与唐镇长合作。”流云扇话音未落,便自己反驳自己道:“你们已经查到最具怀疑的铸造兵器之地,但是潜入时遇到阻碍。” 影贰见自己本想隐瞒的事情被流云扇猜的七七八八,彻底歇了其他心思,主动坦白:“不愧是断案如神的流云扇,老子的弟兄们确实找到牵丝镇里最可能铸造兵器的地方,却因难以潜入而无法确认。” 影贰犹豫片刻,忽然认命似的欲与流云扇交换活命条件:“流云扇少侠,如果老子给你带路,让你找到牵丝镇里铸造兵器之地,你可否放老子和弟兄们一命?” “呵,如今是你的性命掌握在妾身与流云公子二人手中,你还敢谈条件?”面对影贰的不识时务,子夜伞不禁出言嘲讽。 然而,令子夜伞始料未及的是,流云扇竟然同意影贰的交换条件! 子夜伞不禁传音入密问道:流云公子不怕他出尔反尔?还是说流云公子欲在找到铸造兵器之地后将他除去? 流云扇听罢,未以传音入密答复子夜伞,而是直言问影贰:“你可杀过无辜之人?” “杀过。”影贰答得干净利落,甚至有心情嘲讽流云扇:“何谓无辜?何谓不辜?一生未动手杀过人便是无辜?若某人亲眼目睹好人被枉杀却不站出去作证是否无辜?若某人为报仇雪恨而杀死仇人是否不辜?” 子夜伞不知被影贰戳中哪般心事,如鸦羽般漆黑浓密的睫毛轻轻扑闪,一番说辞不知是在嘲讽影贰还是在嘲讽天一阁:“若是朝廷未与天一阁合作,凭你是江湖人,自能以牙还牙,报仇雪恨。可惜,如今的江湖已归朝廷管辖,再如以前一般杀人偿命是不可能的。” 流云扇注意到子夜伞话中有话,只是此刻不方便深究,故而按捺住心底疑惑,问影贰作何选择:“如果在下能劝说天一阁放你一马,前提是废去你的武功,你可愿意?” 影贰嗤笑反问:“废去老子武功,再把老子的行踪告知武林豪杰,派他们来杀老子?想得倒美!” “非也,非也。”流云扇自知话未说全,面含愧色补充道:“若天一阁废去你的武功,自此以后你便不再是江湖人,需得隐姓埋名如同大梁普通百姓般过活。” 影贰沉默良久,兀地问道:“此言当真?老子的弟兄们也是此般对待?” 流云扇正色道:“在下以姓名担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不过,你的弟兄们还需在下问询之后再作答复。” 流云扇说得一本正经,偏偏耳畔传来子夜伞的传音入密:流云公子的姓名怕是假的哩! 子夜伞突如其来的戳穿惊得流云扇险些哽住,为防子夜伞将此事说与影贰,流云扇只得无奈地传音入密解释:在下已入师门,过往种种皆已放弃,如今只是轻功尚可的江湖后辈。 子夜伞不置可否,毕竟有些事不是说放弃便能放弃的,还要看某些掌权者允不允你放弃。 不过,关于流云扇姓名为假之事,子夜伞终究未告诉影贰。 影贰呼出憋闷在胸中的浊气,浑身放松下来,抬起下巴招呼流云扇:“麻烦流云扇少侠给老子解绑,老子这就带你们去铸造兵器之地。” 流云扇却拽住捆影贰的绳索,将影贰一把拉起:“不急,今夜我与子夜姑娘都已疲惫,待到休息一日,明晚动手。” 不待影贰提出异议,子夜伞便欣然道:“今夜劳烦流云公子看管他哩。” 待到第二日晌午,依依从睡梦中苏醒时,流云扇已与十三离开居处。 然而依依尚不知情,误以为黑衣人打晕她与十三之后悄悄逃跑,顿时利索地穿好衣物,急急跑出屋外:“流云大哥?流云大哥?夜姐姐?夜姐姐——” “流云公子与十三去扛货哩,你安心待在此地便是。”察觉响动的子夜伞牵住被粗麻绳捆绑的影贰走到院中。 依依惊诧地伸出手指,颇为无礼的指向影贰:“夜姐姐,这个贼人怎得醒啦?万一逃跑怎么办?流云大哥呢?可是仍在睡觉?不知昨夜流云大哥与夜姐姐探查——” 子夜伞闻言,情不自禁地腾出一只纤纤玉手轻揉太阳穴。未免依依念叨个没完没了,子夜伞不得不出言打断:“今儿日头甚烈,依依随妾身入屋再谈吧,你想知道的问题,妾身定会如实道来。” 依依顿时笑得眼如弯月,一把抱住子夜伞胳膊,欣喜道:“都听夜姐姐的!” 待到依依边吃饭边理清所有疑惑之后,正巧碰到下工回屋的流云扇与十三。 依依不禁奇怪道:“流云大哥,你怎得与十三哥这么早便回来了?” 十三眉宇间凝聚着一股不散的愁绪,主动代流云扇回道:“昨夜三名牵丝镇的镇民死在家中,尽管仵作一再强调三人是寿终正寝,今日的牵丝镇仍旧人心惶惶。” “嗨呀,我当是甚么呀!”依依早已从子夜伞口中得知镇民死亡的真正原因,此时略微幸灾乐祸道:“既然是唐镇长下的毒手,导致他治理的牵丝镇百姓人心惶惶,当然是报应呀!” “此时此刻,我们应当庆祝一番才是,十三哥怎得还哭丧起脸来?”依依话到此处,恨不得敲锣打鼓大肆嘲笑唐镇长一番。 立在一旁围观的影贰见状,情不自禁地大笑出声:“你这黄毛丫头倒是有趣!” 依依极不领情,别过脸道:“呸!我只是穿得黄裳,莫要把我与毛发蜡黄的番邦异人相提并论!” “依依——”十三骤然语声低沉,吓得依依立刻住嘴,十三的语气方恢复缓和:“谨言慎行。” 流云扇与子夜伞在旁安静倾听依依一人之言。未想到依依也能如此顺从十三的命令,子夜伞不由得对十三刮目相看。 流云扇则是在依依住嘴之后,答复起依依刚刚的疑惑:“在下与子夜姑娘本欲在今夜随影贰前往铸造兵器之地查探,岂料因镇里三名百姓去世,唐镇长欲请鬼神超度。” “呵!”子夜伞闻言不屑地嗤笑:“倒是会为追查你我二人的行踪找借口。” 依依未能领会流云扇与子夜伞话中的隐含之意,略显娇憨的问:“流云大哥,夜姐姐说得是什么意思呀?” 流云扇耐心解释道:“唐镇长若是超度去世的三名镇民,牵丝镇的百姓便都要前往哀悼。届时唐镇长引动牵丝蛊,谁表现得异样,唐镇长便能指挥丧失意识的镇民将其击杀!” 第20章 牵丝之戏 蒙蒙薄雾与绵绵细雨交织,将牵丝镇氤氲成一幅隽永的水墨丹青。 牵丝镇的镇民早已趁黄昏日光未暗之际,披蓑衣戴斗笠,立在牵丝镇最宽阔平坦的道路两侧,摆好供台、香烛以及各种吃食、衣物、小玩意儿,以备请魂仪式。 道路两边的桃花树上都挂有红灯笼,又大又圆,似是为亡魂引路。然而,若是细究糊灯笼的纸,却会惊诧于缝在灯笼纸上的人皮鬼脸。 凑在某供桌前的依依便被人皮鬼脸红灯笼吓一大跳,旋即被易容成普通百姓的影贰嘲笑胆小如鼠,十三见状急忙安慰依依,未注意到流云扇与子夜伞心照不宣的对视。 子夜伞情不自禁地慨叹:镇里如此之多的红灯笼,怕不是把宗祠里的人皮鬼脸搬空哩! 流云扇刚想回话,随即反应过来子夜伞并未出声,立刻传音入密道:子夜姑娘觉得,挂在树上的人皮鬼脸红灯笼是何用途? 子夜伞刚刚只是随口感叹,哪来甚么想法,故而语气冷淡道:为亡魂引路?恐吓镇民?呵呵,妾身胡乱猜测罢了,哪里抵得过流云公子的推断? 流云扇察觉子夜伞的疏离,不禁暗自怀疑自己何时又惹到子夜伞。 然而,不待流云扇细想清楚,曜日西沉,天幕骤黑。而后顷刻之间,明月高悬,月色如霜自西向东笼罩住整座牵丝镇。 “好美呀!”依依被此情此景震撼,憧憬的望向明月,熟料下一瞬便被人捂住嘴巴拖到道路边的人群后方。 依依正欲挣扎呼救,却听到耳畔传来流云扇温润稍显低沉的告诫之语:“依依,是流云大哥,莫动。” 依依余光瞥到同样藏在人群后方的子夜伞、十三哥以及影贰,心里明白眼下恐怕是危险逼近,顿时不再挣扎。 流云扇见依依懂事的静观其变,顺势松开锢住依依的双掌,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望向道路中间—— 只见唐镇长簇拥在八名身形僵硬、意识丧失的侍卫当中,着一袭深衣,斑斓丝线勾勒出的诡谲图案刺在其上,高约九寸的头冠直冲云霄。 唐镇长虽是年逾不惑的男子,却未蓄长须,面若好女的容颜展露在众人面前。他的桃花眼波光流转,瞳子却是猩红滴血的色泽,看上去极不寻常,宛如山间狐媚成精。 若是细细观察,便能窥见状若透明的天蚕丝一端被握于唐镇长手中,另一端捆缚在八名侍卫的关节处,每当唐镇长向前迈出一步时,便会带动手中的天蚕丝,将八名侍卫摆出一副求神拜佛之姿。 随八名侍卫不断变化的动作姿态,立在道路两旁的镇民纷纷扔掉蓑衣斗笠,露出内里的素衣丧服。流云扇、子夜伞、十三、依依以及影贰有样学样,暂时未引起唐镇长的注意。 不知何时,渺渺浅吟轻唱响彻在天地之间,倒是衬得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然而,远离此地的牵丝镇宗祠附近,却有一群黑衣人正在商讨查探兵器以及盗取卷宗之事。 寒鸦凄凄,荒凉沼泽,忽听一道干涩沙哑如破铜锣的嗓音响起:“影贰怎得不在?” 声音主人的身份昭然若揭,竟是流云扇与子夜伞探查镇长家当夜出现过的神秘人! 影六吊儿郎当道:“估计是被哪家小娘子迷花眼,跑去人家里醉生梦死啦。” 影五与影六是同胞兄弟,脾性相近,故而听到影六如此嬉笑,他也嬉皮笑脸地添油加醋:“指不定不是甚么小娘子,而是兔儿爷嘞——” 话音未落,影五和影六就被看似冷漠无情实则颇有担当的首领警告:“不想喉咙如我一般被毒哑,便提起心神!在此地重伤可不会有人救你们。” 影五和影六面色一寒,明白首领不是在危言耸听,立刻绷直身体恢复暗卫肃杀的模样,齐声道:“是!” 首领方满意的挥手,率领一众裹住全身不留一丝缝隙的暗卫潜入沼泽地。 此时,唐镇长已行至牵丝镇东西与南北两条道路相互交叉之地,平地上长有一株参天桃花树。 流云扇、子夜伞、十三、依依与影贰也跟随镇民汇聚到附近,环绕浓烈绽放的桃花树围成几圈。 桃花树下早已摆放好三具桃木棺材,许是为镇压邪祟,棺盖上贴有黄澄澄、写满朱砂字的符纸。 唐镇长展开双臂,摆出祭舞的起势,八名侍卫立刻分散而去,镇守在桃花树附近的八个方位上,继续随唐镇长起舞而引动的天蚕丝摆出恭请鬼神的动作。 “子时至——鬼门开——”唐镇长一声令下,忽而狂风大作,桃花簌簌飘落,似一场粉雨。 继而,贴在三具棺材上的符纸随风而去,棺盖瞬间被狂风掀翻,“哐当”两三声跌落在地,沉闷的声音令依依蓦地打起哆嗦,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巴,以防惊吓出声。 流云扇眉头紧皱,望向正在作法的唐镇长,似是已推测出唐镇长意欲何为,传音入密与子夜伞:想来被喂入牵丝蛊而丧失意识者仍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牵丝镇,便是因为唐镇长演得这出请魂戏。 流云扇话音刚落,便见本是躺在三具棺材内的尸体直挺挺立起来,旋即唐镇长高呼:“妻子上前——唤魂——” 三名素衣丧服、看似妙龄实则早已嫁做人妇的女子哀泣连连,拽住跟在身畔的孩子,缓步走到彼此的丈夫身前,凄厉悲恸:“夫君——回家啊——回家——” 子夜伞神情微妙,似讥似讽,传音入密道:依流云公子所见,这三名妇人是因丈夫还魂喜极而泣,还是因惧怕唐镇长以及还魂的丈夫而哀怨? 流云扇斩钉截铁道:这三名妇人哭泣时浑身瑟缩,手臂抱紧身侧的孩子,眼眸避免直视唐镇长及丈夫尸体,自然是因惧怕唐镇长而哭泣哀怨。 下一瞬,流云扇与子夜伞便听到唐镇长命令三名妇女的孩子走上前,请回爹爹的神魂。 顿时,流云扇与子夜伞明白缘何三名妇女对唐镇长又惧又怕。 孩子们尚且年幼,正是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时候,骤然离开娘亲身旁,茫然无错之际恰巧对上死人僵硬的躯壳,情不自禁地嘤嘤哭泣:“呜呜呜……娘……我要娘……” 许是孩子们的哭哭啼啼惊扰到牵丝蛊,本已死去几日的三名镇民蓦然睁开双目,犹如被丝线控制的木偶,又如行动迟缓的僵尸,低头时似乎都能听见颈骨咔咔崩断之声。 孩子们虽然不知何谓死亡,不明白为何娘亲前脚说爹爹再也不会回家,后脚爹爹便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是孩子们如幼兽一般的生存本能令他们汗毛倒竖,颤栗哆嗦。 因为惊恐过度,孩子们一时竟忘记逃跑,动弹不得,只能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爹爹伸出双臂抱起他们,脑瓜里迷迷瞪瞪想不出所以然来。 三名妇人虽然内心担忧孩子们在变成不人不鬼的丈夫手里受伤,但是面上仍然装作破涕为笑的模样,亲昵恩爱道:“夫君,夫君可算回来了……” 妇人的未尽之言隐没在骤然绽放、似是为三户人家团聚而庆祝的烟花爆竹里。 可惜,在流云扇看来,牵丝镇的烟花同样阴森,升到天幕之上便化成挂在宗祠屋顶的人皮鬼脸,继而散落飘零。 渺渺吟唱不知何时消失无声,桃花树下看似其乐融融的三户人家,在古怪的气氛里相拥在一起。 十三与依依望向难得一见的烟花,心情激动又忐忑,流云扇与子夜伞却察觉到周遭的暗潮涌动,不由得警惕戒备。 说时迟,那时快—— 唐镇长瞬间引动牵丝蛊,霎时围在桃花树附近的牵丝镇百姓里,至少半数被变成丧失意识、行动迟缓僵硬如木偶一般的傀儡。 依依杏眼圆睁,险些惊叫出声,万幸十三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 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亦惊诧不已,显然镇里被喂下牵丝蛊的百姓远超他三人的想象。 流云扇与子夜伞稍作思考,便将依依和十三护在二人中间,随人潮走回来时的路。 每经过一个供桌,便有一家几口镇民留在供桌后,吆喝买卖东西。越继续往来处走,围在流云扇、子夜伞、十三、依依与影贰身旁的镇民便越少。 十三与依依越发紧张不安,流云扇却仍有闲情逸致传音入密与子夜伞:在下方才观察过,发现牵丝镇的每户人家里都有被喂下牵丝蛊而丧失意识者。 子夜伞亦是无所畏惧,传音入密回道:估摸只有新入牵丝镇的人家里无被喂下牵丝蛊而意识丧失者。不过,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今夜唐镇长便会逼迫你我服下牵丝蛊哩。 流云扇自嘲一笑:端看每户人家里被喂下牵丝蛊的基本都是男人,子夜姑娘便无需担忧唐镇长的举措。 子夜伞走到一供桌后方站定,随口安慰流云扇道:流云公子与影贰连供桌都能寻来,唐镇长应该不会在此时发难。 可惜,子夜伞话音刚落,便被行至供桌前的唐镇长以行动反驳—— 但见唐镇长摘掉戴在左手腕的透白翻花绳,抽出三根丝线般细的长绳,递到站在供桌附近的流云扇、十三与影贰面前,状似和蔼道:“此乃令牵丝镇镇民长命百岁,青春永驻,甚至起死回生之物。云兄、贰爷与十三小弟若是感兴趣,不妨戴在腕上试它一试。” 流云扇一行五人所在的供桌附近不是初入牵丝镇的江湖侠士,便是误入牵丝镇的平民百姓,甫一听闻唐镇长的说辞,不禁心神摇曳,想入非非,视线止不住的往唐镇长拖在手上的牵丝蛊瞟。 在其他人看来天大的福分,却令流云扇的脸色青白交错,婉言拒绝:“唐镇长此物实在是万分贵重,在下未有同等贵重之物交换,不妥不妥。” 唐镇长略微勾起的唇角顿时僵在脸上,猩红的双眸望向流云扇,宛如注视将死之人:“云兄弟便是想要生老病死,也要问问夜娘子与依依姑娘的意愿啊。” 依依未入牵丝镇前,何曾受过这种人的逼迫?便是依依偷听到越王谋反的秘密,明面上越王仍旧客气的好生招待她,故而依依气急反驳:“我——” 无论是流云扇、子夜伞,还是十三、影贰,此时此刻都无法捂住依依的嘴巴。眼见依依即将惹怒唐镇长,恰在此时,另一道高亢浑厚的男音盖过依依:“俺和你交换!” 不仅依依当场愣住,流云扇、子夜伞、十三与影贰亦错愕的循声望去,但见一九尺壮汉挤在供桌与墙壁的夹缝间,伸出健硕的手臂招呼唐镇长,看上去可笑又可怜。 唐镇长被壮汉打岔也不恼怒,反而亲切的问:“这位壮士欲拿何物与本官交换?” 壮汉抓耳挠腮,似是刚刚完全没想到交换牵丝蛊的物什,便只顾喊住唐镇长一般,如此莽撞惹得旁观的江湖侠士一阵发笑。 依依悄悄地拽住流云扇衣袖,神情焦急,似是想让流云扇阻止壮汉。 流云扇微启薄唇,朝依依无声道:放心。 然而,流云扇安慰完依依无需担忧壮汉,转头却未传音入密告知壮汉实情。 注意到流云扇与依依无声交谈的子夜伞不由得眉尾轻挑,传音入密询问流云扇:怎得流云公子不将牵丝蛊一事告知那位壮士? 流云扇意味深长道:在下观那位壮士内力雄浑,应是走得至刚至阳的路子,纵是蛊虫这等阴邪之物亦对他避之不及。 流云扇话到此处,欲言又止,其实他真正想问得是:子夜伞的内力亦是至纯至阳,按理说无需再习一门控制人的天傀术。 不远处,九尺壮汉终于想出能够交换牵丝蛊的物什,抬掌猛拍自个儿脑门:“哎!俺想到哩!” “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壮汉把胸膛拍得蹦蹦响,熟料道出个美男子之名:“屠子都是也。” 霎时,无论是流云扇、子夜伞、依依、影贰,还是旁观的江湖侠士、平民百姓,甚至是神秘莫测的唐镇长,皆因壮汉取的子都美男之名而笑出声来。 偏屠子都本人不觉异样,拿起搁在供桌上的大刀,雄心壮志,满腔豪情道:“俺最贵重之物便是练就的一身刀法,俺觉得以一身刀法与唐镇长切磋来交换神物最为公正!” 屠子都话音一落,满街寂静,鸦雀无声。 “好大的口气!”回过神的江湖侠士们纷纷嘲笑。 连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笑意的十三,此时亦捧腹出声,与早已止不住笑的依依一唱一和:“江湖里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然而,唐镇长却不觉得这是屠子都的玩笑。正因为此,唐镇长的神情异常冷峻狠厉,阴恻恻地确认道:“你……欲以刀法换此神物?” 唐镇长催动牵丝蛊,刹那间满街丧失意识的镇民齐齐望向屠子都,似乎只要屠子都稍有异动,便能蜂拥而上将他撕成粉末。 屠子都却浑然不觉危险降临,憨傻直愣道:“俺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自然说话算话。唐镇长,请——” 唐镇长看到屠子都伸出的宽厚大掌,不禁怒极反笑:“有意思。” 心下觉得便是屠子都在使激将法,今夜也要应下此战:“本官姓唐,单名陵。” 第21章 屠龙之刃 唐陵内力外化,如微风拂面,卷起散落飘零的桃花瓣,聚于掌心,宛如一个桃花绣球,旋即被唐陵一击而出,袭向屠子都。 屠子都双膝微沉,双脚有如老树生根稳稳扎在地上,一双布满老茧的宽厚手掌握住刀柄,瞬间横切竖劈出七八刀,斩碎空心桃花球。 “乱剁!”屠子都浑厚雄亮的嗓门道出此式刀法之名。 “哈哈哈哈哈!”影贰兀地击掌狂笑:“老子好久没遇到过如此狂妄之人嘞!” 依依颇感奇怪,凑到流云扇身旁,轻声询问:“流云大哥,他是什么意思呀?为什么说屠子都狂妄?” 流云扇面含微笑地解释,显然也是因屠子都心情舒畅不少:“屠壮士的刀法至刚至猛,又懂得阳极转阴的道理,于刀法一道上可谓已臻化境,鲜有敌手。” “偏如此厉害的刀法,屠壮士要以乱剁这么个切菜的俗名命名,你说心高气傲的唐镇长是不是要生气?”流云扇说罢,继续欣赏起屠子都与唐陵的一招一式来。 但见桃花瓣未随刀锋裹挟的罡气散去,反而被唐陵隔空化成既粗且长的桃花鞭,瞬间缠绕住屠子都的大刀,一路旋转攀附上屠子都握刀的双掌,直至捆缚住屠子都双腕时,被屠子都使蛮力挣脱! 屠子都松松筋骨,不甚尽兴道:“这便是唐镇长的看家功夫?” 桃花鞭重新回到唐陵手中,唐陵舔舐着殷红的唇瓣,眸中凶光大盛:“莫急——” 话音未落,但见唐陵竟然一把捏碎桃花鞭,旋即单掌凭空划圈,引动桃花瓣停滞在半空,随后唐陵猛然击出数掌。 霎时,成千上万片桃花瓣化作见血封喉的锋利暗器,从四面八方袭向屠子都。 屠子都面对铺天盖地的桃花暗器浑然不惧,高举起大刀,刀尖直冲云霄,屠子都亦绷紧绷直身体,壁立千仞的威仪如高山瀑布般倾泻而出,人与刀在这一刻仿佛已融为一体,只要一人一刀在此,纵是千军万马亦能抵挡相抗。 “来得好!”随着屠子都喉中喊出的震天声响,屠子都骤然拔地而起,一步跃至半空,劈下惊世一刀,瞬间将桃花暗器结成的天罗地网破出一道既深且长的裂缝。 刀锋裹挟的罡气越过长街古道人群,径直袭向唐陵面门,逼得唐陵不得已侧身躲开,致使罡气一路威势不减,直至劈断一株桃花树方消散,震得桃花簌簌坠落。 待到唐陵重新望向屠子都时,便看到屠子都早已从刀劈的裂缝中离开桃花暗器的重重包围,如刮鱼鳞般疾速横出数百刀,彻底毁掉余下半张桃花暗器结成的网。 “刮鳞!”屠子都此式刀法之名果不出唐陵猜测,唐陵不禁冷笑几声,衣袂翻飞之中将桃花瓣重新聚拢到身前,似是仍有后手。 “唐镇长不擅长肉搏啊!”岂料屠子都兀自慨叹道,话中之意显然是已经寻到唐陵的破绽。 只见屠子都未给唐陵重新利用桃花瓣袭向他的机会,足尖猛力一蹬,几乎眨眼之间便双手持刀冲到唐陵近前,刀尖直指唐陵心口,“噗嗤”便将其捅个对穿。 熟料,被捅穿心口的唐陵蓦然裂成两截,哐当跌倒在地。 屠子都大惊失色,只因倒在地上的唐陵兀地变成一尊被劈成两半的桃木偶,而真正的唐陵却毫发无伤的出现在屠子都背后。 “好俊的功夫!”围观的江湖侠士皆被唐陵这出神鬼莫测的功夫震惊,情不自禁地为他高呼呐喊助威。 流云扇亦赞赏道:“唐镇长的移形换影之术确实堪称一绝。” 偏不通武功的依依既看不穿唐陵的身法,又瞧不上唐陵的为人,古灵精怪地拿流云扇作比较:“不知流云大哥的轻功与唐镇长的移形换影之术谁更厉害?” 十三与依依不愧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亦看不上行事鬼祟的唐陵,何况唐陵害得诸多百姓失去性命,是故抢在流云扇之前道:“不过是小人伎俩,怎能比得过流云大哥与夜姐姐?” 流云扇却未被依依与十三逗笑,而是眉头紧皱,面容稍霁:“代替唐镇长承受屠子都一刀的,是之前旁观的牵丝镇镇民。” “镇民?!”依依不敢置信,杏眼圆睁瞧向流云扇:“怎么会是镇民?倒下的分明是硬梆梆的木偶人呀!” 流云扇一面在脑海里拆解唐陵适才的一举一动,一面给好奇的依依与十三解释:“唐镇长周遭环绕的桃花乃是障眼法,专门欺骗敌人的眼睛。当屠壮士下意识将注意集中到立在桃花瓣后面的唐陵时,他便已经误入唐陵布下的陷阱。” “因为唐陵早已控制住因牵丝蛊而丧失意识的镇民,主动挪到他站立之处,而他自己则施展轻功藏在桃花瓣中跃至屠子都背后。”流云扇打心里觉得唐陵的谋划布局属实精妙。 纵使流云扇解释得如此详尽,依依脑海里仍旧如一团黏浆糊,迷迷瞪瞪半晌搞不清唐陵的招式。 倒是十三茅塞顿开,不再只望向唐陵用来施展障眼法的桃花瓣,而是将视线集中于唐陵本身,偶尔也能窥到唐陵施展移形换影术时的影子。 连十三这种尚未习武之人都能在流云扇指点后寻到唐陵的身影,可见唐陵非是一流高手,只是靠些变幻莫测的手段与屠子都战至平手。 何况正在与唐陵交手的屠子都?必定早已将移形换影之术琢磨透彻。 但见屠子都突然原地站定,缓缓闭上双目,不再依靠自己铜铃般的大眼,而是凭借双耳听声辩位。瞬间足尖狠踏地面,冲向唐陵所在的位置! 唐陵亦决定早早了结与屠子都之战。 故而,屠子都右手控制一名喂过牵丝蛊的百姓挪至他原本的位置,自己换到旁观的人群中。左手则一掌拍向地面,击起满地落花,以内力将桃花瓣汇聚成一条巨大的长龙! 巨龙之口朝向屠子都,似是要将屠子都嚼个粉碎。 熟料,屠子都早有预料,行至半途骤然驻足旋身,随即朝混在人群里的唐陵劈出大刀! 这一刀较之前屠子都施展的刀法都要简单干净,仿佛只是初习武时普普通通的一刀下劈,但刀势之威猛却逼得挡在屠子都身前的桃花巨龙逐渐溃散。 屠子都大喝一声:“屠龙!” 刹那间,唐陵以内力汇聚而成的整条桃花巨龙彻底湮灭,变成再无丝毫威力的粉色尘雾,飘散在唐陵与屠子都周围。 唐陵迫不得已,从周遭百姓里控制住被喂入牵丝蛊者,以期阻拦住屠子都。 岂料屠子都未靠近唐陵,而是模仿唐陵控制桃花瓣之举,径直朝唐陵掷出大刀。 大刀在屠子都的掌控之中,只追在唐陵一人背后。 终有一次,唐陵未来得及与牵丝蛊控制的镇民互换位置,躲闪不及之下被袭来大刀划伤左臂。刀伤深可见骨,仿佛稍不小心修养,便会直接断掉。 “断骨!”屠子都伸出手,隔空取回划破唐陵左臂的大刀。 尽管唐陵捂住血流不止的左臂,流云扇与子夜伞仍旧窥到唐陵的伤口处已经变成桃木,且逐渐向整条左臂蔓延。 不知是否欣赏屠子都与唐陵的武功而入迷,久未说话的子夜伞此时蓦然叹息:“果然不出妾身所料,被喂入牵丝蛊之人,若是因蛊师以外的人或死或伤,便会化为木偶人。” 依依情不自禁地抓紧十三衣袖,惧怕道:“世间怎会有如此歹毒的蛊虫?” 影贰马后炮道:“老子还以为你们知道呢!不然为何子夜伞女侠喂给老子天傀蛊之后,老子那么害怕?还不是担忧磕到碰到受个小伤却牵连其他地方!” 影贰的怨念愈发深厚,嗓门愈发洪亮,流云扇以为唐陵要对他们一行五人发难,立时戒备起来。 熟料,唐陵竟是莫名其妙道:“天一阁的人?” 站在不远处的十三闻言猛然摇头,旋即反应过来唐陵是在问屠子都,不由得皱眉望向他二人。 屠子都抬起粗糙宽大的左掌挠挠后脑,憨直道:“唐镇长猜到哩?俺是被天一阁请来打探你武功的江湖人。” 唐陵醒悟到自己竟当真被屠子都这般憨傻鲁莽之人骗去,不禁怒极反笑:“本官许你的长命百岁,青春永驻,你皆不屑一顾,莫非是想入朝廷做官?!” 屠子都忽而将大刀扛到肩上,周遭气息变得极为沮丧失落:“俺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以俺的刀法与天下第一剑决一死战。可惜,天下第一剑已逝去多年。” “天下第一剑?”不远处的流云扇与子夜伞闻言皆露出诧异的情绪。旋即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藏起过往之事。 质问屠子都却得到如此答复的唐陵几欲呕血:“难道天一阁能令天下第一剑起死回生不成?哼!你若是当初能捎上天下第一剑的尸体来寻本官,本官倒是能令他起死回生。” “即便起死回生,天下第一剑也是变成你手中只知打杀的傀儡,忒没意思。”屠子都摇头拒绝唐陵奇怪的想法,旋即道出天一阁的条件:“天一阁就比你老实,人家给俺天下第一剑传人的线索,让俺自己去寻他比试!” 唐陵听罢自己竟是栽在天一阁给出的线索上,不免又气又恼,甚至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委屈。 唐陵压下交织于心的各种古怪情绪,转眼恢复成初见时阴鸷诡谲的模样,冷漠道:“既然如此,今夜本官只能让你们化作滋养桃花树的春泥。” “难怪牵丝镇的桃花绽放得如此浓烈诡异。”不远处的依依闻言,不免轻声嘀咕:“话本诚不我欺。” 依依的感叹刚落,但见大半牵丝镇的镇民骤然而起,如僵尸出笼般扑向误入牵丝镇的江湖侠士与无辜百姓! 唐陵则趁此时机施展移形换影之术逃之夭夭。 “好不要脸!”子夜伞轻啐一句,与流云扇一道护住十三和依依。 流云扇与子夜伞的轻功皆为当世绝顶,故而挟住十三与依依躲避满街僵尸倒也不是难事。 不过,这倒是苦了因惧怕天傀蛊而不得不跟在子夜伞后方一起奔逃的影贰:“这群镇民应当都是死人吧?老子的轻功可不如你俩!你俩若是再不顾忌老子,老子要动手杀人嘞!” 早在与唐陵对决之前便注意到流云扇与子夜伞的屠子都,此刻闻言不禁放声吼道:“大兄弟,再憋屈会儿!天一阁快来哩!” 影贰不由得嗤笑出声,似是极为不相信屠子都口中的天一阁:“他们?呵!下到碧落崖底之后,还要过百亩桃林方能寻到此地,若是中途再迷路遇到唐陵,怎可能——” 影贰话未言罢,蓦然瞪大双眼,望向不远处的天幕,但见成百上千的白纸鸢突然从碧落崖所在的方向飞来,齐整的划过天穹,犹如一盏盏奇异的孔明灯! 屠子都亦望到此景,立时挥手招呼:“俺在这哩——小心古怪的僵尸镇民——” 成百上千的白纸鸢实则载着的是朝廷派来的官兵,不过,冲锋打头之人倒是隶属天一阁的白侍卫。 但见白侍卫朝跟在他后方的官兵比划几个动作,须臾之后,支支箭矢从天而降,犹如暴雨,来势汹汹地袭向满街丧失意识的镇民。 不过,箭矢未刺伤牵丝镇的镇民,而是将镇民的袍袖刺穿之后钉在地上,令镇民挣脱不得。 影贰一时愣怔,险些被尚能行动的镇民抓伤,好在及时被子夜伞拽至一旁。 子夜伞讥诮道:“想死的话,直接冲到官兵的箭雨之下便是,何必如此窝囊被傀儡抓死?” “谁说老子要被镇民抓死?”影贰当即收敛心神反驳道:“老子只是记起还未来得及带你俩去探查铸造兵器之地,万一朝廷官兵不认账,仍要将老子抓入天牢怎么办?” “此言有理。”影贰未料到流云扇竟然赞同他的想法。 子夜伞瞧出流云扇欲率先探查真相的想法,主动提议道:“既然如此,不若将十三与依依暂且交与屠壮士护在身侧,待到朝廷官兵处理完牵丝镇镇民,找到逃跑的唐陵之后,屠壮士再将十三与依依托付给白侍卫?” 依依听罢子夜伞与流云扇的交谈,想到流云扇一路对她的照顾,不愿再拖累流云扇,以免令流云扇在牵丝镇之案里丢掉神断之名,遂急急道:“夜姐姐说得对!流云大哥无需担忧我与十三哥,天一阁白侍卫之名我与十三哥都听过呢!” 十三经此一番变故,成长不少,知道他与依依的身份以及牵扯到的越王谋反案,官差可能不愿处理,需得他与依依出面,在天一阁及朝廷官兵相助之下方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是故,十三沉稳道:“夜姐姐与流云大哥放心去探查便是,屠壮士的刀法我与依依自然信得过。” 十三话音刚落,便听耳畔传来屠子都震如雷鸣的嗓门:“嗨呀!你们这些男侠女侠,做事之前怎得不先问俺愿不愿意?” 屠子都话虽埋怨,行动举止间却是大步走到依依与十三附近,扛刀护住他二人:“也罢,谁让俺喜欢日行一善。你俩娃子日后若是飞黄腾达,记得拿壶好酒招待俺哩!” 险些起名屠龙宝刀?w? 第22章 白玉生烟 流云扇与子夜伞随影贰一路行至宗祠附近的沼泽畔。 流云扇望向毫无变化的宗祠与沼泽地,不免疑惑道:“莫非暗道在宗祠里?可在下与子夜姑娘当夜已经探查过,分明未藏有暗道。” “呵!宗祠里确实未藏有暗道。”影贰上下打量一番流云扇与子夜伞,不禁嗤笑道:“不然老子为何陪你们在沼泽畔吹冷风?” 流云扇闻言脸色骤变,青白交错,如覆寒霜。 只因流云扇先前亦考虑过暗道藏在宗祠附近的沼泽地里,只是沼泽的环境过于脏乱污秽,唐镇长再是如何嗜好折磨旁人也不愿折磨自己。 岂料,影贰如今明明白白告知流云扇,暗道确是藏在沼泽里! “且不论沼泽暗道与铸造兵器之地相距多远,单说沼泽里随时出现的毒蛊瘴气,要如何抵御?”流云扇不由得质问影贰。 影贰双手交叉捧住后脑勺,将流云扇的疑惑反推与他:“这可不是老子能想出法子解决的。江湖里不是都说流云扇少侠多智近妖,应是能轻松解决吧。” 流云扇尚未吐出的诸多疑惑被影贰不咸不淡的答复噎在喉中,未免在此地耽搁太久以至唐陵逃跑,流云扇只得先想出解决潜入沼泽的法子。 子夜伞看不惯流云扇如此窝囊,影贰颐指气使的模样,不由得摇晃起银铃,叮叮咚咚的铃音立刻令影贰抱头哀嚎:“停——停——姑奶***夜伞女侠——老子错嘞!” “认错倒是快,可惜屡不悔改。”子夜伞收起银铃,道出影贰话中的破绽:“你与其他暗卫一道奉命前来探查铸造兵器之地,必定早已备好应付沼泽的物什。” 影贰其实心里亦不愿潜入沼泽,故而以激将法逼迫流云扇想其他法子,岂料被掌控他生死的子夜伞一语道破,只得无奈解释:“越王给暗卫准备的物什有限,只能老子一人潜入。” 从影贰口中得知实情的子夜伞不甚满意,不由得望向凝视沼泽地的流云扇,意味深长道:“莫非流云公子早已料到影贰无多余的物什,才不戳破他的谎话?” “此其一。”流云扇微微颔首,旋即又稍稍摇头:“其二,乃因在下坚信唐镇长不会给自己备一条如此污秽肮脏的暗道。” “呵呵呵……”子夜伞被流云扇喜洁惧脏的脾性逗笑,情不自禁道:“流云公子真不像是风餐露宿,以天为被地为席的江湖人哩!” 流云扇未反驳子夜伞的戏谑之言,而是颇为严肃的吩咐子夜伞与影贰往后避开些许距离。 子夜伞与影贰虽然感觉流云扇的嘱咐莫名其妙,但考虑到流云扇料事如神,还是静默地退至几步远之外。 流云扇亦施展轻功,立在枯树梢头,随后气沉丹田,甩开折扇,如纸般薄厚却异常锋利的扇缘朝沼泽地猛然划下,霎时溅起数丈淤泥。与此同时,些许腐烂生蛆的尸体浮上沼泽面。 待到一切平息,不仅流云扇面色难看执扇掩鼻,子夜伞与影贰亦神情嫌弃,以袖掩面,小心翼翼地避开溅到沼泽地外边的淤泥,走到流云扇身旁,询问所做为何。 流云扇解释道:“在下适才细细观察过,此地沼泽稀如泥水,若是如影贰所言内藏暗道,应是通往水源之地。” 子夜伞当即反应过来,反问道:“碧落崖底的潭水?” 流云扇微微颔首,继续解释:“牵丝镇的土地本不易形成沼泽。在下刚刚掀翻这方沼泽时,发现越是底部的沼泽越是稀薄如水。此外,浮出沼泽面的尸体不仅有牵丝镇镇民,还有前来探查的黑衣人。若是仔细查验便能发现牵丝镇镇民乃溺水而亡,前来探查的黑衣人却是葬身于沼泽地。” 子夜伞又较影贰先一步领悟到流云扇话中之意,仿佛与流云扇一唱一和似的:“流云公子的意思是这些牵丝镇镇民的尸体应该属于铸造兵器之地的镇民,可能因为察觉到唐镇长意图与越王谋反的秘密,而被唐镇长扔到潭水里溺死。” “未料到潭水连通沼泽暗道,将溺死的镇民尸体送到沼泽地底,只待有缘人前来偶遇他们。”子夜伞话到最后,不忘揶揄流云扇一二句。 “非也,非也。”流云扇不慌不忙地拒绝与逝者的缘分:“应该是等待能为他们讨回真相之人。” “嘿!老子管你缘不缘分,公不公道!”影贰因担忧其他暗卫,心里火急火燎的。冷眼旁观流云扇与子夜伞拌嘴,不禁气急道:“既然流云扇少侠已经找到其他潜入铸造兵器之地的路子,赶紧走便是!” “是极,是极。此地委实臭不可闻,难以忍受。”子夜伞相当赞同影贰的想法。 “如此,便去碧落崖底的潭水之下一探究竟吧。”流云扇一锤定音,与子夜伞、影贰施展轻功,越过遍野桃林,落到碧落崖底的潭水畔。 “鲛人?!”影贰错愕地惊呼打破静谧夜色。 流云扇与子夜伞当然也望到一袭纱裙、独自静坐在礁石上的女人。幽蓝的裙摆拖曳在水中,如一抹漂亮的鱼尾,闪烁珠光的透白纱衣仿佛是如霜月色剪裁而成,衬托得女人愈发朦胧虚幻。 “只是穿着打扮形似鲛人的女子。”流云扇纠正影贰的错误认知,尽管流云扇第一眼亦以为女子是志怪里的鲛人浮出水面,对月吟唱感怀。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前朝诗人作的一首七言诗被女人吟唱成惑人心弦的曲子,流云扇心下一惊,但因女人如海妖般魅人的嗓音与今夜唐陵出现时的浅吟低唱相差无几! 女人哼唱完整首诗,回首朝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盈盈一笑,道出姓名:“玉生烟。” 玉生烟即便是在念出自己姓名时,亦像是在吟唱,仿佛歌唱已经融入她的血脉骨髓之中,无法分割一般。 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分别将姓名道与玉生烟之后,流云扇主动询问玉生烟:“不知玉姑娘在此所为何事?” 玉生烟语声空灵飘渺:“唐陵变得和木偶人一样啊——断绝七情,禁锢六欲——若是如此,我宁愿你们将他杀死啊。” 古怪的韵律配和玉生烟可怖的说辞,令流云扇情不自禁地眉头紧皱:“你想让在下与子夜姑娘、影贰随你去找唐陵?” 玉生烟微微颔首,旋即纵身跃入潭水之中,柔顺盈满星辰的裙摆掀起朵朵水花,玉生烟宛如灵动的鱼儿与潭水嬉戏,偶尔浮出水面望向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似是在疑惑三人为何不随她前行。 影贰看上去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岂料此刻却让流云扇做决断:“流云扇少侠,老子觉得这个婆娘有毛病,要不等到白日再潜入水底?” “不必。”流云扇抬脚趟入水中:“虽然玉姑娘言辞古怪,但在下瞧得出玉姑娘确是想杀死唐镇长。” 影贰眼见流云扇随玉生烟潜入潭水之中,不由得咬紧牙槽给自己鼓劲儿。 恰在此时,子夜伞掠过影贰身旁,亦朝玉生烟与流云扇所在的潭水中心游去,顺道讥讽影贰:“若是害怕,不如回去找天一阁寻求庇护。” 气得影贰顿时扑入潭水之中。 少顷,夜幕之下的潭水重归平静。 而遥远的潭水深处,交错复杂的墓碑展露在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面前。 玉生烟穿梭在林立的石碑间,她的裙裳本是繁复拖沓、不便于行,可事实却是玉生烟在水中比内力护体的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更加灵动轻盈,仿佛是水之女神,全然感觉不到水流施加于她的压迫。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传音入密与子夜伞:若非玉姑娘的双腿未化作鱼尾,在下恐怕真要以为玉姑娘是志怪话本里的鲛人。 子夜伞此时正漂在林立的石碑间细细观察,听罢流云扇的感慨不由得泼起冷水:流云公子不妨把观赏玉姑娘的闲情逸致拿来观察石碑。 流云扇不知为何,心中蓦然一虚,兀地游到子夜伞身旁,传音入密道:在下已将墓碑上的姓氏名讳确认过,皆能与宗祠里未燃烧红烛的灵牌对应,想必牵丝镇的墓地便是此地。 子夜伞倒是未察觉流云扇的异样心虚,淡然道:既然流云公子已经探查完此地,赶紧随玉姑娘去寻唐陵吧。 流云扇被子夜伞突如其来的冷淡疏离搞得一头雾水。 然而,终究是探查真相之心占据上风,流云扇按捺住内心的种种疑惑,与沉默无言的子夜伞以及被他二人抛在一旁的影贰一起追上玉生烟袅娜的倩影,游至墓地正中区域—— 一座比其他石碑高出许多的巨型石碑立在墓地正中心之处,其他林立的墓碑环绕巨型石碑围成数圈,不断向外延伸,若是从高处俯瞰,整片墓地宛如朝拜的祭坛。 玉生烟游到巨型石碑顶部,按下巨型石碑顶部几乎难以辨认清楚的机关。霎时,巨型石碑底部出现仅容一人通过的门洞。 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在玉生烟的示意中,当先游入门洞,玉生烟紧随其后,赶在机关复原之前漂入门洞。 门洞内闭塞昏暗,但是能给予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浮出水面呼吸吐纳的机会。尤其是内功不如流云扇与子夜伞的影贰,此时正胸膛起伏,大口喘息,古铜刚毅的面庞憋得紫红,衬得毫无变化的玉生烟愈发诡异。 突然,一抔如月似霜的光自水里缓缓升起,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定睛望去,但见玉生烟双手捧起夜明珠,照亮原本幽暗无光的周遭。 “你们望不到水里的路啊——此行偏凶险异常,危机四伏,我将以海神的名义起誓啊——带你们找到唐陵。”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一路行来,已经习惯玉生烟空灵怪异的吟唱。 三人稍作歇息之后,跟在单手托住夜明珠的玉生烟后方,沿狭窄悠长的隧道一路下行。 隧道内的水冰冷潮湿,不出意外应是每逢机关开启时灌入的潭水。偶有桃木人偶的断肢残骸漂到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附近,惊得三人情不自禁地出手击碎它们。 流云扇心中默默估算,大约游了一刻左右,四人终于抵达略微朝下倾斜的隧道尽头——一扇黑白太极门屹立在此,隔断水流,拦住欲探寻此地之人。 玉生烟抬手按下黑白太极门上的阴阳鱼机关,霎时黑白太极门向两旁打开,水流裹挟住玉生烟、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一起冲出隧道。 甫一离开被水包裹的状态,流云扇与子夜伞便施展轻功飞至石壁某处凸起的砖块上站定,旋即运转内力蒸干衣物上的水汽。 轻功稍差的影贰亦手忙脚乱地施展轻功重重落在某处机关木台上,双掌撑在膝头大口喘息。 唯独玉生烟,仿佛当真对武功一窍不通般,顺着冲出隧道的水流跌入落差极大的地底暗河。 流云扇心中一紧,正欲飞至地底暗河寻救玉生烟,却望到如霜似月的微光自河底缓缓升起,愈来愈亮。 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响过,玉生烟蓦地浮出水面,如海藻般浓密且略微卷曲的乌发披在她胸前背后,遮挡住衣物湿透之后显露出的玉白胴体。 流云扇见玉生烟并未受伤,不禁放下紧悬的心神,正人君子地别过脸去,观察起眼下所处的石室—— 潭水底部的淤泥被挖出,留下一方数十丈之高的洞穴,上好的砖石砌在洞**的六面泥壁上,让原本脏污不堪的洞穴变成整洁干净的石室。 石室内,不同大小的石刻齿轮或严丝合缝地相互连接在一起运转,或撑在天蚕丝特制的宽布条内合成专门传递物什的机关。 因地底暗河与潭水被分别从极低与极高的机关口引入,巨大落差形成的磅礴力量能够自发带动齿轮运转,继而独自完成人皮鬼脸与牵丝蛊的炮制。 因天蚕丝水火不侵而一直呈雪白状态的宽布条,衬得肢解破碎、血肉模糊的镇民尸体愈发血腥,影贰不由自主地弯腰干呕。 流云扇压制下内心的熊熊怒火,冰冷的语声里不知暗藏多少杀意:“此处机关利用的齿轮乃是墨家独有,天极峰山巅的七星锁链吊桥亦是墨家建造而成……” 尽管流云扇话未道尽,子夜伞却已然明白流云扇怀疑幕后之人与墨家相关。 不知子夜伞与墨家是何关系,竟是如此关头替他们说好话:“墨家可是一向主张兼爱非攻,多年来一直救济灾民,或许唐陵是墨家外门收养的弟子吧。” “不知子夜姑娘与墨家有何渊源?”流云扇顺势问道。 片刻之后,未得到子夜伞答复的流云扇倒也不失望,旋即望向漂在地底暗河里的玉生烟:“玉姑娘来此地寻唐陵,可在下并未找到其他人影。” 玉生烟愣愣地望向石室穹顶,朱唇微启:“唐陵啊——我来赴约杀你——唐陵啊——化为木偶人与我永眠在水中吧!” 玉生烟吟唱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锦瑟》。 第23章 机关巨人 伴随玉生烟的吟唱,仿佛雷鸣的隆隆之声响彻在石室上空。 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立刻仰头望去,但见原本平整的穹顶石壁倏尔露出成千上万的漆黑孔洞,尖锐的乌金箭头对准下方众人! “藏到暗河——”流云扇只来得及出言提醒子夜伞与影贰一句。 刹那之间,万箭齐发! 接连三声咚咚落水声过后,便是箭矢噼噼啪啪打在机关上、射入暗河水面的响动。 游至暗河深处的流云扇面色凝重,传音入密与子夜伞:方才是在下失察,未料到穹顶石壁亦是机关,想来穹顶石壁之上便是唐陵的藏身之处。 子夜伞闻言亦传音入密与流云扇:依妾身所料,穹顶石壁的机关停止之后,唐陵恐怕会引动其他机关。 流云扇顺着子夜伞的目光瞥到不远处因在深水里闭息时间过长而脸色涨红的影贰:纵使影贰练过遮掩气息的武功,他体内的内力也不足以支撑他躲过接下来的机关。必须想办法阻止唐陵继续引动机关。 子夜伞静静地凝视陷入沉思当中的流云扇,神情莫测。 她在坠入暗河之前便与流云扇待在一处,此刻与流云扇一同躲藏在暗河深处,耳旁除却水流咕噜噜漂过便再无其他,静谧地氛围令子夜伞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年少时光怪陆离的梦中景色便有深海暗河一晃而过。 只是,当时的梦里只子夜伞一人,如今的现实中却多出一位与她文武相近的流云扇。 子夜伞欲传音入密与流云扇说些甚么,偏在此时,石室上空传来乒乒乓乓打斗的响动,子夜伞骤然回神,按捺住内心莫名的情绪,收回未出口之言。 若是影贰此刻站在穹顶石壁之上,便能瞧见浑身沾满腥臭污泥的十数名暗卫正与唐陵战至一处。 适才暗卫们潜入石室偶遇唐陵,本想好言相劝一番问出兵器下落,熟料唐陵上来便是不分敌我的攻击,暗卫们迫不得已只能与唐陵交手。 许是宗祠附近的沼泽地距离石室确实甚远,以至于十数名暗卫此刻都异常疲惫,连断掉左臂的唐陵都无法生擒。 好在暗卫们虽然无法生擒唐陵,但是已将穹顶石壁机关内的箭矢消耗殆尽,同时阻拦住唐陵伸向下一处机关的右手。 潜伏在暗河深处的流云扇未听闻其他机关被引动的声音,刹那之间,施展轻功旋身而上,犹如振翅而飞的鹏鸟,原地拔起数十丈,罡风裹挟万千水浪伴在他左右,衬得他宛如神祗下凡。 默默凝视流云扇的子夜伞与影贰见状立时跃出水面,仰头望去,但见流云扇一招破开穹顶石壁,致使十数名暗卫慌乱之下跌落在下方的机关木板上。早已注意到暗卫们的影贰立刻施展轻功赶去救人。 猝不及防一同跌落的唐陵却及时抓住一侧石壁上凸起的砖石,燃烧怒火的血眸直刺向流云扇。 许是流云扇的轻功确实震惊到众人,使得一时之间一室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石室内骤然响起子夜伞叹息般的话音:“长风万里。” “长风万里?!”沙哑干涩如破铜锣的嗓音蓦然响起,不敢置信道:“你是……关山月的徒弟?” 十数名暗卫或好奇或探究地望向他们的首领,可惜他们的首领却只将注意集中在流云扇身上,未作解释。 流云扇未因旁人的震惊而故作姿态,仍是一派淡然道:“在下确是出自关山月,不过——” 不待流云扇说完,玉生烟忽然唱起前朝一首五言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子夜伞脑海里纷扰的思绪杂糅成一团线球,但是她仍旧听出隐藏在玉生烟吟唱里的疑惑,不禁简述道:“前朝大宗师关渡以诗仙所作古诗《关山月》创立门派武功。据传,关山月奉行盛世隐居,乱世出山,当今圣上定国之前便有关山月的弟子相助。” 玉生烟仿佛未听懂子夜伞话中深意,又仿佛听懂却不欲理会世间俗事,只是继续轻唱关山月。 暗卫首领神情似激动又似不敢相信,竟然委婉地确认道:“流云公子此次出山,莫非是关山月内修行的高人察觉要改天换地?” 然而,不待流云扇道出此行的真正缘由,唐陵忽而大笑数声,宛如失心疯子般猖狂道:“好好好!想来老天爷都觉得当今天子德不配位,要越王起兵改朝换代!” “纵使关山月重新出山,也无法阻挡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势!”唐陵话到最后,蓦然按下石壁上的某处机关。 霎时,制作牵丝蛊与人皮鬼脸的机关旋转扭曲,最终变成一尊机关巨人,立柱状的双腿一抬一放便形成一个深坑,粗长灵巧的十八条机关臂上下左右挥扫,唐陵坐镇在机关巨人的头部,充当机关巨人的双眼,指挥机关巨人袭向在场众人。 暗卫首领命令暗卫们分散站立,引走机关巨人的十八条机关臂,欲分而击破。 唐陵见状不禁冷笑道:“哼,江湖中人果不能信!本官早就猜到你们心存反叛之心。待到本官除掉你们,将你们送给越王当作投诚之礼,越王事成之后,本官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 “白日做梦。”暗卫首领鄙夷地望向唐陵,随即拜托流云扇:“流云扇少侠,影贰适才已将与你们的交易告知与我,我相信于关山月而言越王造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如合作擒住唐陵?” “首领倒是识时务。”流云扇自唐陵的话里推断出越王的暗卫非是自幼训练,而是雇佣地拮据困难的江湖人士,眼下未免这十数名暗卫突然反水,自然是合作方为上策。 是故,流云扇施展轻功袭向坐在机关巨人头部的唐陵,顺道牵扯上子夜伞:“子夜姑娘不如与在下一道将唐镇长抓捕?” “流云公子真会使唤人哩!”子夜伞话虽如此嫌弃,行动上却丝毫不拖沓,与流云扇一左一右、一扇一伞攻向唐陵。 岂料,唐陵挥手按住控制机关巨人的机关,顿时机关巨人圆胖的身体上射出数百支箭矢,直指流云扇与子夜伞! 流云扇与子夜伞立时施展轻功飞向两侧上空,避开袭向他二人的箭矢。 然而,他二人刚避过箭矢,转而便迎来机关巨人身体最上方连接的四条粗长机关臂。 幸而流云扇与子夜伞早已预料,不慌不忙宛如穿花蝴蝶,在四条粗长机关臂上下左右摇摆的空隙间来回穿梭。除躲避机关臂之外,不时还要躲避唐陵操控机关巨人射出的箭矢。 不过,箭矢或者机关巨人都不是令流云扇震惊之物,真正令流云扇陡然变色的是机关巨人身上的火铳! “火铳乃是墨家与工部专为朝廷制造的武器——”流云扇想到一旦越王得到火铳,本未休养生息几年的天下又要再燃战火,不禁面沉如水,质问唐陵:“墨家究竟出何变故?” 唐陵许是觉得流云扇与子夜伞逃不过威力强悍的火铳攻击,欲让他们死个明白,竟然唠起闲话:“本官不过是墨家外门弟子,还是叛逃的墨家外门弟子,哪里知道甚么墨家变故?” 子夜伞听闻唐陵的来历果不出她所料,不禁劝诫流云扇:“流云公子莫要好言问唐镇长哩!诸如唐镇长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你不让他受些苦,他是断不会实情以告的。” 子夜伞说话间已施展轻功绕到机关巨人背后,两条粗长机关臂在唐陵的控制下紧追在子夜伞身后。 流云扇注意到子夜伞递给他的眼神,心中顿时明悟子夜伞的想法,瞬间出手如电拽住一条粗长机关臂,旋即施展轻功朝子夜伞飞去。 若是直至此时唐陵仍未想到流云扇与子夜伞欲将机关巨人两侧的机关臂捆在一起,以阻碍机关巨人行动,那么唐陵便是白当多年的墨家弟子了。 但见唐陵控制着机关巨人猛地原地旋转起来,十八条粗长机关臂霎时左摇右晃,上下摇摆,瞬间打飞数名暗卫。 本已拽住一条机关臂的流云扇亦被机关巨人施加与他的冲劲甩向子夜伞。流云扇不得不运转内力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冲撞,至阴至寒的内力紧贴流云扇的身体表面,化作形似金丝软甲之物。 当子夜伞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流云扇及其攥在掌心的机关臂时,亦选择内力外化护住身体。但见子夜伞至刚至阳的内力如耀日初升,化作异常醒目的形似金钟罩之物,以抵御流云扇及其攥在掌心的机关臂带来的冲撞。 至阴至寒的内力与至阳至纯的内力相撞击,阴阳相异的内力紧紧将流云扇与子夜伞吸在一起,他二人周遭自下而上刮起漩涡样的飓风,令处在飓风中心的流云扇与子夜伞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眸。 流云扇与子夜伞清楚地感受到他二人的内力宛如太极图的阴阳两极,正在互相吸引转化。若是他二人此时正在一处无人打扰的洞天福地,习得正统的双修之法,倒也不失为一种增长内力的法子。 可惜,如今时辰不对,地点不对,流云扇与子夜伞二人亦是更信任自己,且不喜双修之法,注定他二人此时此刻不会选择更容易破局的法子。 流云扇额头冷汗直冒,却仍旧是一副克己复礼的君子模样:“烦请子夜姑娘高抬贵手。” “难道不是流云公子舍不得放手?”子夜伞乌黑鬓发亦被涔涔香汗打湿,出口之言确是一如既往地不饶过流云扇。 流云扇注意到自己凝霜的袖口,知晓再拖下去他必受到内力反噬,无奈道:“子夜姑娘说得是极,不若在下与子夜姑娘一同收手?” 子夜伞亦注意到流云扇略显苍白的脸色以及覆霜的袖口,联想到流云扇出自关山月,终是决定饶他一次:“也罢——” 子夜伞话音刚落,流云扇便猝然放手,幸而子夜伞反应敏捷,勉强算是同时放手。 刹那之间,好似天地初开时的爆炸伴随阵阵雷鸣响彻在石室内,甚至波及到石室上方的潭水,以及潭水浅滩附近追踪唐陵、流云扇、子夜伞与影贰的官兵。 如此巨大的威力,纵使是铜皮铁骨的机关巨人也难以抵挡,何况机关巨人非是铜皮铁骨而存在木刻榫卯结构,且机关巨人头部的缺口处坐着因断臂而行动不便的唐陵。 烟尘散尽之后,但见机关巨人上身被炸成粉末,机关巨人体内伤痕累累的木块、齿轮、布条暴露在外,十八条粗长机关臂如今只余八条半。 流云扇与子夜伞分别立在机关巨人两侧,注视着趴在半截机关巨人体内、生死不知的唐陵。 唐陵的外裳已被爆炸毁得七七八八,皮肤上斑驳的木纹就此暴露在流云扇与子夜伞面前。 为防唐陵留有后手,流云扇未靠近唐陵:“唐镇长,束手就擒吧。” 流云扇的好言相劝简直像是送给濒死的唐陵一盏走马灯。 然而,唐陵最不需要的便是回顾总是失败的一生,但此时的他已控制不住不断晃过的画面:因被墨家长老指责心性不定只能沦落外门;偷学机关术被内门弟子揭露赶出墨家。 殿试时因猩红瞳子吓到皇帝而被剥夺举子身份;回乡途中遭遇山贼洪水流离失所。 偶遇爱妻却得知她只是一具灵动的桃木人偶;被桃木人偶的主人种下牵丝蛊成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傀儡。 逃亡途中跌入碧落崖,单是养伤便是十余年;熬到镇长去世接管牵丝镇之后却遇到越王谋反;本以为利用牵丝蛊能成功造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熟料谋划被几名怪物般的年少高手破坏…… 须臾,唐陵的两三根右指抽搐几下,艰难缓慢地翻过身,仰望着流云扇,猩红的眸中眼神涣散,却依旧掩饰不了冲天怨气:“本官……不过是……输给运气……” 子夜伞似是被唐陵这句话戳中心事,情不自禁地叹息:“唐镇长既然明知自己运道不好,仍要一心一意干坏事,最终落到如此境地委实怪不得别人。” 流云扇注意到唐陵皮肤上的木纹愈来愈多,猜测再过不久唐陵便会死于牵丝蛊反噬,遂直言问道:“世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如唐镇长将越王谋反的意图写成状书,也好安心阖眼。” “呵……”唐陵不屑地扭动僵硬的脖颈转过头去,呢喃低语也不知是说与谁听:“你把本官……制成傀儡……与夫人放在一处……” 唐陵话语未尽,地底暗河忽然钻出一条巨蟒。长约七丈,硕大的双眼宛如昏黄落日,乌绿泛光的鳞片巴掌般大小,若非巨蟒额头没长角,说是幼龙都有人相信。 眨眼间巨蟒的上半身已靠近烂在石室内的机关巨人,尾部却仍盘旋在地底暗河。流云扇与子夜伞不得不离开机关巨人附近。 流云扇离开之前本欲捎走唐陵,岂料刚牵住唐陵右臂,唐陵体内便传来枯木断裂之声。流云扇只得作罢,与子夜伞一道目睹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咬碎机关巨人,彻底变成桃木人偶的唐陵被跪坐在巨蟒头顶的玉生烟托住腋下与膝窝抱起。 影贰冷不防回想起玉生烟先前毫不受深水影响的模样,悚然惊呼:“这贼婆娘便是唐镇长的木偶爱人?!” 玉生烟吟唱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出自唐朝诗仙李白《关山月》,此处借用。 第24章 罪恶初始 巨蟒体型庞大,行动却迅疾如风,流云扇与子夜伞稍不留神,巨蟒便驮起玉生烟和唐陵潜入地底暗河,尾部左甩右扭掀起数丈浪花,令本就被炸得摇摇欲坠的石室四分五裂。 穹顶石壁噼里啪啦坠落,流云扇、子夜伞与暗卫们顿时顾不得巨蟒是否埋伏在地底暗河里伺机而动,纷纷跃入暗河深处,朝与潭水相连的外界游去。 待到众人游到潭水墓地时,背后倏尔传来异动,回首望去,但见四面八方的潭水汇聚到石室洞穴坍塌处,化作龙吸水似的漩涡。漩涡周遭澎湃磅礴的水浪一路外扩掀翻潭水底部淤泥。 纵使流云扇、子夜伞与暗卫们漂浮在墓地上方,亦被掀翻的水底淤泥牵连,暗卫们的衣物被溅上如星辰般数量庞大的泥点。幸好流云扇与子夜伞反应迅速,将内力附在外裳,袍袖翻飞间已卷起淤泥抛向别处,半点未被淤泥沾染。 子夜伞本想揶揄几句流云扇,熟料本应喜洁恶脏的流云扇竟然露出欣喜的神色。 子夜伞不禁稍感奇怪,顺着流云扇的目光望去,但见墓地淤泥被掀起之后,除却暴露出的惨白骸骨,便是银光锃亮的兵器。 流云扇不由得传音入密与子夜伞:倒是好想法,算准旁人不欲挖坟惊扰亡魂。 子夜伞讥诮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待到水底风平浪静之后,流云扇主动游到墓地近处,内力外化卷起数以万计的兵器,旋即施展长风万里,逆水而上十数丈,如苍龙出海般破水而出,凌空而立将兵器掷到岸边空地,随后落到浅滩上。 子夜伞与暗卫们紧随流云扇跃出潭水,第一眼便注意到等候在岸边的白侍卫。 白侍卫甫一见到流云扇,便略显焦急地问:“流云兄,不知唐陵现在何处?” 流云扇回想起地底暗河深处,玉生烟坐在巨蟒头部怀抱唐陵远去的背影,双手抱拳无奈道:“在下有负白侍卫所期,唐陵因牵丝蛊反噬化作桃木人偶,之后被一位名唤玉生烟的姑娘捡走。” “玉?”白侍卫若有所思,不知联想到何人。 查案数年,流云扇早已知道何事该问个一清二楚,何事该装聋作哑,故而未追问白侍卫关于玉生烟的来历,而是指向堆在浅滩上的兵器:“这些便是越王托付唐陵铸造的用以谋反的兵器。之前被唐陵埋藏在潭水深处的墓地里,在下侥幸发现,便将它们送到岸上。” 白侍卫从流云扇口中得知事情经过,立刻安排官兵前去潭水深处的墓地里查证。 被流云扇与白侍卫晾在一旁的影贰不觉手足无措。眼见流云扇、子夜伞要与白侍卫离开此地,赶紧出言提醒:“流云扇少侠,老子……咳!” 流云扇早已注意到影贰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有意让他提心吊胆一会儿,免得日后再犯同样错误。眼下被影贰喊住,自然顺势将暗卫们的情况解释与白侍卫听。 白侍卫听罢请暗卫们稍等片刻,待到解决牵丝镇里的全部事情之后,赶到越王城由杜潘定夺。 暗卫首领欣然应允,然而影贰仍旧一副忸怩模样,不禁先一步替流云扇询问:“你到底有何要事吞吞吐吐?” 但见影贰望向子夜伞,神情讨好:“子夜伞女侠是不是忘记把天傀蛊的解药给老……我嘞?” 熟料子夜伞闻言,眼神极其古怪的注视影贰,吓得影贰又是自摸脉搏又是自探丹田:“姑奶奶呦——您可甭说老子已经毒入膏肓没救咧?!” 子夜伞不由得哂笑反问:“妾身何时会制蛊之术哩?” 影贰蓦然一僵,旋即想明白似的,颤巍巍的手指向子夜伞:“你、骗、老、子?!” “不对!不对——”倏然,影贰单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另一手指向自己张大的嘴巴:“你当初把啥玩意儿塞到老子喉咙里?!” 子夜伞抽出一根藏在袖中的天蚕丝,举到影贰面前:“你说它?不过是根天蚕丝。” 在影贰再次问出愚蠢问题之前,子夜伞如施展幻术般重新上演一遍如何喂与影贰“天蚕丝”,只是这次的动作较先前慢上许多,加之子夜伞稍作解释:“妾身只是将天蚕丝藏于袖中,再往你喉咙里打入一道绵软无害的内力。” 影贰的脸色随子夜伞的解释红白交错,刚欲骂些狠话,却被子夜伞抢先道出的一番话堵住嘴巴:“若是当夜妾身未逼你反水,如今天一阁与官兵重重围堵,你觉得能逃得出去?” “哼。”影贰顿时偃旗息鼓,只重重地闷哼一声,以示不满。 白侍卫见在场众人闹也闹完,说也说完,遂嘱咐官兵给暗卫们安排住处洗漱歇息,他则邀流云扇与子夜伞前往宗祠。 流云扇当即料事如神地问:“卷宗找到了?” 白侍卫面有难色,忍不住地叹息:“唉,流云兄与子夜姑娘随白某前往宗祠吧,之后便明了牵丝镇的变故为何而生。” 听罢白侍卫如此作答,流云扇与子夜伞皆按捺住内心疑虑,一路静默的前往宗祠不再多问。 待到白侍卫、流云扇与子夜伞赶到宗祠时,仿佛是要让他们清楚地看到宗祠内外的变化,晨光沿天际亮起,自东向西一路覆盖整座牵丝镇,而晨光照耀的宗祠外部变化也展露在白侍卫、流云扇与子夜伞面前—— 许是因为潭水底部石室塌陷导致潭水内陷的缘故,连远在宗祠外部的沼泽地都被影响,沼泽地里的泥浆自暗道下陷入潭水底部,最终只余下空荡荡的泥坑。 白侍卫先前已派官兵搜查过宗祠,将宗祠里的机关一一拆卸,宗祠顶部的人皮鬼脸皆被取下晾在空地处。因人皮鬼脸上附有毒雾,白侍卫便敞开宗祠的门窗,又派官兵驻守。 流云扇与子夜伞随白侍卫施展轻功步入宗祠之后,宗祠内部的变化亦收入眼帘,自然第一时刻注意到跪在宗祠灵牌前的老妪。 老妪是牵丝镇里很常见的百姓,稀疏的白发盖在脑袋顶,蜡黄干瘪满是褶皱的皮肤好似枯桃枝干,松弛的眼皮耷拉住混浊不堪的双眼,仿佛随时会阖眼逝去。 流云扇与子夜伞立在老妪背后,未惊扰沉思中的老妪。须臾之后,老妪娓娓道来关于牵丝镇与唐陵的过去:“牵丝镇最初不唤牵丝镇,而是碧落镇。” “唐镇长未误入碧落镇之前,碧落镇的日子与越王城无甚两样。无非是官老爷们大鱼大肉,百姓冻死饿死病死。前朝诗圣怎么说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妪神情恍惚。 她的思绪回到很久之前:“许是碧落镇里的水土养人,姑娘们各个出落得漂亮动人,导致碧落镇许多年以来的习俗是卖妻女……大部分男人都卖妻女过活,生不出儿子的妻子与女儿被他们卖到越王城,卖到朝廷,卖到贵老爷们家里,便能让他们轻轻松松拿到够花一辈子的钱,重新娶妻生子。” “民妇最开始只盘算着如何逃出碧落镇。谁料,在民妇家里养伤的唐镇长看出的民妇意图之后告诉民妇,无论在大梁哪里都有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败类。” “唐镇长给民妇时间,让民妇想清楚,是就此甚么也不管,一走了之,还是在他的指点之下帮助碧落镇的女人。” “当时民妇大字不识一个,谁的话也不肯信,心里只知道若是杀掉唐镇长便能按照原定的计划逃离碧落镇。”老妪想到当初无知的自己,不禁自嘲一笑。 “唐镇长看出民妇欲杀他的意图,但是他没有求饶,而是让民妇去外面走走,去碧落镇的街道上仔细瞧瞧……当时民妇想着左右唐镇长是个废人,便是欺骗民妇,民妇也能赶回家杀死他。” “民妇便依照唐镇长所言,仔细逛完碧落镇的大街小巷,终于注意到那些与民妇一样一直被困在碧落镇里无法摆脱宿命的女人……唯唯诺诺伺候丈夫,到头来却仍是要被丈夫卖给贵老爷们,或者丢弃在街边、被人牙子们捡回烟花柳巷。” “不知何时,被民妇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枯草根突然被点燃,它一路燃烧成燎原烈火,想要冲破民妇的喉咙将碧落镇的一切烧毁干净!”老妪话到此处,颇为激动,显然今时今日依旧清晰的记得当初碧落镇带给她的痛苦。 但是老妪很快想起曾经的碧落镇已被毁掉,如今只剩牵丝镇,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然而,唐镇长阻止了民妇的冲动,他告诉民妇如果不能给救下来的女人们一个新的、好的归宿,女人们反而要怨恨民妇……于是,民妇决定暂且按照唐镇长所言,让自己的丈夫因病去逝……这便是一切罪恶之始。” 流云扇眉心微动,忽然出言打断老妪的回忆:“老夫人,最初只你与唐镇长二人,若是牵丝镇频繁出现异样,镇长肯定会告知越王城,请越王派兵搜查。” “但是,碧落镇的鬼怪异事在唐镇长继任之前从未传入越王城。”流云扇从老妪道出碧落镇的过往时,便面沉如水,如今猜到唐陵与老妪打算的流云扇心里更是异常沉闷:“唐镇长教老夫人与受害的女人联手,先控制住她们的丈夫,之后悄无声息地杀死前任镇长,推唐镇长继任。” 一连串沉郁顿挫的笑声从老妪的胸腔里憋出,她在笑什么?是笑当时唐陵的计划算无遗策?还是笑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聪明者不只唐陵一人,数十年之后有位年轻人自江湖而来,揭穿牵丝镇隐藏的秘密?流云扇、子夜伞与白侍卫无从得知。 老妪等待片刻,见流云扇不再多问,子夜伞与白侍卫亦未出言打扰她,便继续讲述起牵丝镇的过去:“碧落镇里的男人总觉得一个女人的愤怒微不足道,既不能让这个女人生出儿子,也不能让这个女人逃离镇子。” “可惜,他们不知道当成百上千个内心充斥愤怒的女人们联手时,能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老妪不屑冷笑:“碧落镇里的男人大部分被喂入牵丝蛊之后,变成女人的傀儡。唐镇长便是在此时继任,并将碧落镇改名为牵丝镇。” “因着老妪跟在唐镇长身边多年,晓得他阴狠残忍的手段,为防万一他杀人灭口,民妇便将碧落镇曾经的卷宗藏在桃木食盒里。”老妪时至今日依旧为曾经的远见而自得:“起初,唐镇长勤政爱民,恃强凌弱者、触犯王法者皆被他喂入牵丝蛊,变成傀儡守护牵丝镇。” “随之而来的是,每当牵丝镇发生命案或者不公之事时,唐镇长便会增加几条针对这些坏事的规矩,如此一来,牵丝镇的规矩变得愈来愈苛刻。”老妪谈到规矩时未曾惧怕分毫,反而相当赞同。 流云扇见状不由得摇头否定老妪与唐陵的做法,尽管他知道摇头并不能改变什么。 老妪不管在场其他三人的想法,总归是未听到激烈反对的言辞,便继续道:“牵丝镇的苛刻规矩,老一辈镇民原本是无异议的……然而,如果日子变得平静安稳,人反而会给自己找麻烦。”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妪极力回想唐陵教给她的东西:“原本厌恶无法无天的碧落镇的女人们,一息之间变成最厌恶规矩苛刻的牵丝镇的存在。” “她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互相讨论严苛规矩的坏处,仿佛唐镇长制定的严苛规矩不是用来保护她们,而是用来害她们似的。”老妪脸上厌烦的神情一晃而过,继续讥讽牵丝镇里心软又愚蠢的女人:“女人们不仅心疼她们以为的好丈夫,还心疼逐渐长大、惧怕牵丝镇规矩的坏孩子们……” 许是老妪当真对牵丝镇里天真愚笨的女人厌恶至极,她略过牵丝镇里女人们的改变,直接道出结果:“总之,大约三五次春去秋来之后,几个脑子被驴踢坏的女人跑到唐镇长面前给醉酒之后殴打她们的丈夫求情。” “唐镇长当然不会放过已经破坏牵丝镇规矩的女人丈夫,连带几个女人亦被喂入牵丝蛊。”老妪满目鄙夷:“便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本已认为无忧无虑的牵丝镇女人们重新绷紧心神,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变成活死人……唐镇长由此明白,他治理的镇民不是全部都愿意维护他的。” “然而,此时的唐镇长已经暗中踏上越王的贼船,为防止牵丝镇的百姓破坏他与越王的谋反大计,他必须获得牵丝镇全体镇民的无条件支持。” 老妪话到此处,稍微停顿几息,旋即换掉对唐陵的称呼,似乎昭示着老妪对唐陵不满的开始:“于是,唐陵决定以绝对的力量镇压牵丝镇全体镇民的意愿,并派出傀儡寻找记载过去碧落镇历史的卷宗。” “要不然怎么说女人的第六感强呢?”老妪只要一想到她先唐陵一步藏起卷宗,便难以抑制住心中的得意:“找不到卷宗的唐陵觉得牵丝镇镇民早已背叛他,行事愈发诡谲冷漠,历经数十年,逐渐将牵丝镇变成你们如今见到的模样。” 老妪念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出自唐朝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第25章 赶尽杀绝 老妪讲述完牵丝镇的过去,宗祠一室寂静。 已是第二遍聆听老妪诉说的白侍卫虽然心里仍旧感到不适,但是已经能比照老妪第一次的讲述寻找破绽。 然而,不待白侍卫揪出老妪口述里的破绽,流云扇率先问道:“凭唐镇长疑神疑鬼的性情,他定然是怀疑过老夫人的,不知老夫人将卷宗藏在何处,能让唐镇长数十年间空手而归?” 老妪喉咙里再次传来连串的讥笑声。须臾,老妪收敛起鄙夷不敬的情绪,换上发自内心的崇敬之情,反问流云扇:“你们从潭水边回来,难道没见到玉姑娘?” 不等白侍卫与流云扇问起玉生烟的身份,老妪便主动道来:“玉姑娘是真正强大自由的奇女子!” “当年唐陵谁也不信,派傀儡挨家挨户搜寻卷宗,民妇险些以为会被唐陵察觉杀死……”老妪话到此处,心有戚戚:“民妇不想死,如果某个人能好好活在这世上,又岂会想要寻死呢?” “民妇苦思一夜如何与唐陵谈判,第二日晨光微曦便抱起装满卷宗的桃木盒,前去寻唐陵。”老妪的情绪平静下来,似是想到某种非常美好的事情:“熟料,途中被等候在半道上的玉姑娘拦下。” “玉姑娘是极美的女子,嗓音也空灵动听……”直至此时老妪都不忘饱含深情的赞美玉生烟:“民妇本以为玉姑娘是被唐陵欺骗的女子,便随她到潭水附近的木屋里稍作歇息,想劝说她离开此地。” “熟料,与玉姑娘交谈一番之后,民妇方知道唐陵手中的牵丝蛊乃是玉姑娘赠予他的。”冷漠的笑容重新挂在老妪满是褶子的脸上:“若是没有玉姑娘的牵丝蛊,唐陵什么也不是。” 流云扇陡然变色,连对玉生烟的委婉称呼都顾不上,质问老妪:“玉生烟不是唐陵的木偶人爱妻,而是唐陵的主人?!” 老妪仿佛未将流云扇的惊呼听入耳中,如枯木般苍老的双手轻抚桃木盒:“民妇就此在玉姑娘的木屋住下,帮她看家,唐陵便再也找不到卷宗的下落,因为他根本不敢反抗玉姑娘……老妪站在玉姑娘背后,无数次看到唐陵卑躬屈膝、万分惧怕又不得不奉承玉姑娘的模样。呵!真是令人作呕。” 白侍卫委实不懂老妪的思绪,不明白为何老妪最初本是为弱者出头,却最终沦落为恃强凌弱的一方。他怒而质问:“因为玉姑娘强大,你便眼睁睁目睹唐陵祸害牵丝镇的镇民?!纵使牵丝镇里老一辈的男人女人犯错,他们的孩子总归是无辜的。” 老妪倏尔住手,抬起眼皮瞥白侍卫一眼,眼神里是令白侍卫毛骨悚然的悲悯淡漠:“你不懂……碧落镇和牵丝镇里的错误缘何能传承百代……” 老妪话到此处,兀地欲言又止。瞬间惊得本在沉思的流云扇回神:“老夫人——” 但见老妪本就佝偻的身体愈发蜷缩在一起,黝黑干瘪的枯手死死抓住胸前衣襟,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大颗如豆汗珠自老妪额前背后滚落,逐渐在老妪匍匐的身体下方聚成一滩粘腻腥黄的浑水。 然而,纵使老妪浑身疼痛抽搐,也依旧阻挡不住她满心狂热:“玉姑娘……您所盼之事……终会……” 老妪话音未落,枯瘦如柴的身体骤然鼓胀些许,仿佛被吹得膨胀起来的猪囊球,皮肤被撑得饱满透明。 然而,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下一瞬便见老妪体内的水分从她七窍、腠理倾泻而出,老妪瞬间化作僵硬的干尸,远远望去如纸般微薄。 在察觉老妪回光返照之前,流云扇便已将内力外化作一道灵动的微风,挥袖间引导内力包裹住老妪护在身下的桃木盒。 未曾习过武功的老妪自然未感觉到异样。待到她逝去之后,流云扇便运转内力,抽出在内力的保护之下仍旧干净的桃木盒。 桃木盒甫一落在地上,白侍卫便顾不得盒内是否藏有暗器,当先一步将其打开,定睛一瞧果然是卷宗,立刻急急翻看起卷宗里的内容:“确是记载碧落镇与牵丝镇的卷宗。” 不知因何愣神以致许久未出声的子夜伞忽然道:“既然卷宗已经寻到,之后便是你们如何处置牵丝镇百姓以及越王之事,左右与妾身无关,妾身也该离开此地——” “子夜姑娘莫急。”白侍卫抱起卷宗,拦下子夜伞:“早在子夜姑娘与流云兄去追捕唐陵时,白某便已将牵丝镇的百姓安置妥当。” 白侍卫唏嘘不已:“约莫是唐陵身死,他控制的牵丝蛊失效,牵丝镇里半数以上因牵丝蛊死而复生的镇民骤然逝去。白某已派官兵为他们收敛下葬。” 子夜伞闻言不由得反问:“如此说来,牵丝镇再无旁的事情,妾身为何不能离开?” 白侍卫不慌不忙地解释:“非是白某阻拦子夜姑娘,而是朝廷得知十三皇子与十五公主被困之后,派喜公公和戚将军前来营救,熟料刚赶到越王城外便得到流云兄与子夜姑娘已将皇子与公主救下的消息,故而想请流云兄与子夜姑娘前去一叙。” 子夜伞不置可否:“世人皆知当今天子不喜江湖人,他派来此处的官员不出意外应当与他同样不喜江湖人,既然如此,妾身何必去喜公公和戚将军面前自讨无趣?” 子夜伞话音未落,便不待白侍卫继续劝说,如云团花簇般消散在白侍卫与流云扇眼前。 白侍卫与流云扇因子夜伞这般诡异的轻功蓦然一惊,转头望去,但见子夜伞宛如一抹红霞紫云消失在天际。 “子夜姑娘的内力轻功当真是出神入化。”流云扇意味深长地感叹,不知忆起何人。 白侍卫虽是朝廷派出治理江湖的官员,却也不愿凭白搅进江湖风波之中,只作未听到流云扇探究似的感叹,抱拳道:“不知流云兄是否愿意随白某前往越王城面见喜公公与戚将军?” 流云扇微微颔首:“在下先去寻屠壮士将依依与十三带回,之后再随白侍卫一道前往越王城。” “流云兄无需多此一举。”白侍卫拦下流云扇:“适才流云兄与子夜姑娘前去追捕唐陵,白某因担忧牵丝镇百姓伤到十三皇子与十五公主,便拜托屠壮士先将他二位护送回越王城。” 流云扇未因十三与依依的身份震惊,如从前一样淡然从容道:“既然如此,请白兄带路。” 从牵丝镇回到碧落崖,需得经过一条镇民开凿的相当陡峭惊险的小路。 不过,这难不倒武艺高超的流云扇、白侍卫以及原本保护越王的暗卫们,亦难不倒训练有素的朝廷官兵。无非是需要多花些时辰赶路罢了。 待到流云扇与白侍卫携朝廷援兵抵达越王城外时,但见越王城的城门禁闭,城池内外已换上朝廷派来的将士们。 入得越王城之后,草木皆兵的氛围充斥在空无一人的越王城内,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缠绕在流云扇与白侍卫鼻尖,离越王府愈近,血腥味愈浓。 白侍卫嘱咐官兵以及原本越王府的暗卫们去衙门找杜潘复命,他则与流云扇前去越王府面见喜公公与戚将军。 待到流云扇随白侍卫站在越王府大门前,流云扇被王府内外浓郁的血腥味逼得双眉紧皱,再难掩饰心中的厌恶。 一旁的白侍卫察觉流云扇心情欠佳,不由得轻声提醒:“流云兄,喜公公与戚将军想必已在府内静候,还请流云兄给杜大人一个面子。” 其实,无需白侍卫出言提醒,流云扇本就知晓当今天子的近臣都是何德性,只是近些年在江湖里漂泊久了,险些忘记,故而一时之间恶形于色。 流云扇思绪变换间已经按捺住内心的种种情绪,面上恢复成初见生人时的温雅疏离:“白兄且宽心,在下晓得。” 流云扇随白侍卫一路穿过越王府的庭院,见到满是缟素绸布悬挂其间,不禁为喜公公与戚将军的行事周密而叹服。 流云扇与白侍卫尚未靠近主屋,便已经听到屠子都憨直的嗓门:“好酒!好酒!俺真得没白白护送你们回家,朝廷的御酒俺也能喝上哩!” “屠壮士喜欢便多饮些。”年迈阴柔的婉约奉承想必出自喜公公之口:“公主殿下曾一直对江湖之事感兴趣,如今屠壮士在此,怎不多问些许?” 喜公公是当今天子近前的红人,几乎都是旁人奉承他,很少见他去奉承旁人的,何况喜公公如今奉承之人还是江湖侠士,必是有所图谋。 坐在一旁喝闷酒不出声的戚将军凤眼微眯,显然是心里清楚喜公公想要晾会儿流云扇,免得他识不清身份地位想与公主牵扯上关系。戚将军思及此,情不自禁地为即将抵达此处的流云扇惋惜。 熟料,屠子都忽然两只招风耳微动,听出门外白侍卫与流云扇的脚步声,立刻放下酒盏憨直的冲门外吼道:“哈哈哈哈——白侍卫与流云兄回来哩。流云兄可知道,原来十三和依依是皇子公主哩!” “俺老屠侥幸沾二位贵人的光,蹭到些御酒喝。”屠子都呜哩哇啦一阵猛说,三五句话便将屠子都与十三、依依来到越王城之后发生的事道个清楚,顺道打破喜公公的盘算。 “流云大哥来啦?!”依依甫一听到流云扇来此,激动得瓜子脸泛起红晕,当即起身想去门外迎流云扇。 然而,依依风风火火的举动被喜公公轻而易举地拦下:“公主殿下呦,咱家为您整理衣冠……” 十三较依依年长几岁,在喜公公与戚将军面前已能做到喜形不露于色。 譬如,十三早先时日同喜公公一样察觉出依依对流云扇不同寻常的依赖,但他只觉得是依依小姑娘心性,当不得真,故而未多理会。 岂料,依依如今当着喜公公与戚将军的面,如此看重在意流云扇,十三不得不出言提醒:“皇妹莫非想给流云大哥与夜姐姐留个不知礼数的模样?” 依依自幼在十三的保护下长大,知道十三不会无故驳斥她,因而不大高兴的撇撇嘴,重新坐回金丝楠木椅上。不过,依依的视线仍旧望向门口,翘首以盼流云扇。 白侍卫未与流云扇一道进入屋内,流云扇也不吃惊,坦然步入屋内,第一眼便与依依的视线对上。 流云扇微微颔首,继而朝十三、依依、喜公公与戚将军抱拳:“在下流云扇,见过十三殿下、十五公主。久仰喜公公、戚将军大名。” “流云大哥多礼了。”在场众人里属十三地位最高,故而十三开口请流云扇入座,喜公公与戚将军也怨不得什么。 流云扇甫一入座,不待十三询问,便主动替子夜伞道歉:“子夜姑娘门派有要事需她出面,未能来此,还请喜公公与戚将军见谅。” 戚将军依旧不言不语,仿佛在充当屏风。倒是喜公公略微不满,只是碍于十三在他面前,不好发作:“哼,江湖人果真是不通礼数。” “喜公公!你怎么能这样说夜姐姐呢?”不需十三发怒,依依便抢先撒娇似的埋怨道:“若是在牵丝镇时没有夜姐姐与流云大哥相助,我与十三哥定是要没命的。” 喜公公颇识时务,见依依埋怨他立刻轻轻自扇巴掌:“哎呦,咱家错哩!公主殿下莫要生气,气坏身体陛下可是要心疼的。” 依依最受不得宫人如此自轻自贱,顿时连连摆手:“喜公公别这样呀,依依不是怪罪你——喜公公别打了,我不生气便是。” 十三冷眼旁观喜公公故意做出的闹戏,将对子夜伞的歉意深藏心底,转而道:“喜公公先前想见流云大哥,如今见到了,不知是有何事欲说与流云大哥?” 喜公公闻言收敛起刚刚对待依依时的亲和搞怪,阴柔的模样竟也能作出严肃之貌:“回十三殿下,适才咱家在衙门里与杜大人商量如何逮捕越王府逃走的幺儿。” 依依快言快语:“不过是小孩子,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公主殿下太过心善。”喜公公微微摇头,仿佛极其无奈道:“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若是越王府逃走的幺儿被某隐居避世的武林高手收为徒弟,他日学有所成想要造反谋逆如何是好?” 依依便是再如何心软,她骨子里被无数珍宝养出来的骄矜尊贵还是让她偏向于皇室,故而听闻喜公公这番言论之后低头不语。 喜公公见状,白面的脸转向流云扇,道出真实目的:“咱家先前听杜大人描述流云公子断案如神的模样,一直心驰神往,故而与杜大人商议将逮捕越王府幺儿之事交与流云公子,不知流云公子意下如何?” 不知屠子都是真傻还是故意为之,是欲报复流云扇将十三与依依扔给他之事,还是当真不知道喜公公的意图,但闻屠子都震如雷鸣的嗓门响起:“嗨,俺当甚么要紧事。不就是找人嘛!流云兄弟连牵丝镇之案都能勘破,何况区区寻人?” 第26章 一次机会 “屠兄弟啊——”流云扇无奈摇头叹息,终究是将屠子都给他找麻烦的嫌弃之语压在心底,转而向喜公公立下军令状:“今日酉时之前,在下定将越王府逃跑的孩童寻回,只是——希望喜公公与戚将军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几句,饶他一命。” 不待喜公公冷嘲热讽,戚将军便凤眼微眯,盛气凌人地质问:“流云公子是在威胁喜公公与本官?” “不敢。”流云扇话虽如此,背脊却笔直如竹,言行举止中毫无一丝示弱之意,立在原地与戚将军对峙。 喜公公不动声色地与戚将军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拒绝意味,遂欲含糊过去:“此事等流云公子确确实实将逃跑的贼人带到咱家与戚将军面前再行定论。” 纵使当着依依的面,流云扇依然不言不语不动,定定望向喜公公与戚将军,似是要逼迫他二人同意交换条件。 依依自是能感觉出流云扇与喜公公、戚将军之间的暗潮涌动,可她无论是帮理不帮亲,还是帮亲不帮理,心里都不会舒服。 幸好,恰在此时十三发话:“喜公公,戚将军,此事便依流云大哥所言,回宫之后我亲自向父皇请罪。” 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听罢十三这番话之后,喜公公确是急急阻止:“万万不可啊!哎呦——咱家的小祖宗欸,此事本就与十三殿下无关,哪能让十三殿下去陛下面前请罪?” 岂料,十三等得便是喜公公几句不痛不痒地制止,当即接下话茬:“既然如此,便由喜公公与戚将军陪十三一道向父皇请罪吧。” “呃……哎呦……”喜公公明白自己陷入十三话语中的陷阱,一时语塞,转头望向戚将军以求相助。 “在下谢过十三殿下体恤。”然而不待喜公公与戚将军再说些甚么拒绝之词,流云扇立刻紧随十三的意思说道,旋即告辞:“十三殿下想必与喜公公、戚将军有要事商谈,在下先行告退。” “嗨呀!这便走咧?”屠子都未料到流云扇没喊上他,而是与守在门口的白侍卫一道离去,赶紧放下手中酒盏,风风火火告辞:“喜公公,戚将军,皇家的御酒俺也喝完哩,就不打扰诸位商议正事哩,俺陪流云兄破案去也。” 依依眼见流云扇与屠子都一前一后离去,顿时也撇下十三、喜公公与戚将军,向着流云扇的背影急急追去:“我也去陪流云大哥破案,酉时再见……流云大哥!等等依依呀——” 徒留屋内面面相觑的十三、喜公公与戚将军。 气氛陡然一变,戚将军一改先前依依、流云扇与屠子都在场时的沉默寡言模样,主动品评:“喜公公方才那般作法,除却令十五公主愈发对流云扇心疼之外,可讨不到半点好处。” “呸呸呸!”喜公公闻言轻啐一句,半真半假道:“咱家需要讨好处吗?咱家一腔真心都是在为陛下、为公主考虑啊!” “十五公主尚且年幼,偶然被名满江湖庙堂的清俊侠客救起,春心萌动也不是不能理解。”当了大半辈子太监的喜公公,说起男女之情来似乎头头是道:“可惜,咱家刚刚试探流云扇,流云扇分明瞧出咱家的意思,偏仍要保住越王府的余孽。” “诸如流云扇这种一心只认死理的侠客,可不适合皇宫。”喜公公颇为惋惜地摇头轻叹:“亏得咱家先前还欲劝流云扇考武举夺个状元回来,好博得公主与陛下的欢心。” 戚将军剑眉微皱:“喜公公难道怕十五公主离宫出走,追随流云扇步入江湖?未免太过杞人忧天吧。” 听懂喜公公担忧之事的十三突然出言:“流云大哥对皇妹而言确是少见的青年才俊,较之世家公子亦不逊色。” 十三认同流云扇的出色,但不认为依依爱慕流云扇:“然而,少年心性难定。皇妹如今只是对流云大哥感兴趣,将来皇妹是否会爱上流云大哥,谁也说不准。” “若是阻挠皇妹与流云大哥交往,反而易激起她的叛逆。不若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十三做出决断。 喜公公不得不收回未出口的其他顾虑,转而想到:咱家适才已经借由越王府余孽之事令十五公主与流云扇之间生出些许嫌隙,虽然此时未发作,但是指不准将来会发生何事,令十五公主彻底厌弃流云扇。 思及此,喜公公白面般的奸臣脸上重新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自越王府离开之后,依依、屠子都与白侍卫跟在流云扇左右,在空荡荡的长街上从东逛到西,又从南回到北,似乎全然未想过找一找越王府逃跑的孩童。 依依在流云扇重新从长街东头走向长街西头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皇帝不急太监急地问:“流云大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从越王府逃走的小孩子藏在哪里呀?” “如果流云大哥担忧喜公公与戚将军不想放过那个小孩子,依依可以向流云大哥保证,他不会出事的!毕竟父皇可是很疼我与十三皇兄的。”依依劝说道,唯恐流云扇找错小孩子或者找到小孩子时超过酉时,令喜公公与戚将军借口生事。 熟料,流云扇听罢依依的苦口婆心,半分焦急感也未生出,朝街边开门做生意的酒楼走去:“依依莫急,在下心里有数。” 白侍卫与屠子都跟在流云扇身后步入酒楼。 屠子都甫一入座便招呼小二上一两坛好酒,白侍卫则慢悠悠地劝慰依依:“是极。公主殿下刚问完,流云兄不就入这酒楼询问查探吗?” 流云扇顿时愣怔,旋即失笑摇头:“非也,非也,白兄高看在下了。在下只是因为忙忙碌碌一整晚,连早饭都未曾享用,如今已是正午却腹内空空,故而认为当务之急是饱食一顿。” 白侍卫被流云扇这番坦然而与他相悖的想法堵住嘴巴,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是好。屠子都亦铜铃大眼瞪向依依,唯恐她公主脾性发作。 依依当然不是屠子都脑袋里想得刁蛮任性不讲道理的公主,颇富同情心的她闻言立刻给流云扇夹起一筷子牛肉:“既然如此,流云大哥多吃些肉呀,吃饱之后我们再去找越王府逃跑的小孩子。” 许是吃过些饭菜垫肚子,流云扇心情逐渐转好,如人皮面具般黏在他脸上的笑容诚挚不少:“其实,从越王府逃走的孩童很容易便能找到。” “诶?!”依依、屠子都与白侍卫未料到流云扇只是在越王城的街道上来回走走,便推断出需要寻找的孩童下落,不由得瞠目结舌。 流云扇仿佛不觉得自己抛出的话多么令人震惊,悠哉游哉的问:“依依、白兄与屠兄弟随在下奔走大半日,难道未怀疑过藏匿逃跑孩童的地点?” 依依顺着流云扇话中之意展开联想:“我虽然对破案感兴趣,但是宫里的师父未曾教导过此类学识,若是猜错,流云大哥莫要笑话我呀。” 流云扇欣然应允,想知道依依脑海里古灵精怪的法子能不能蒙准藏匿孩童之地。 依依竖起一根白嫩柔软的食指:“城西粮仓?” 流云扇摇头否认:“无论是对越王还是对接管越王城的朝廷官员而言,粮仓都至关重要。戚将军进入越王城的第一件事,定是率兵检查粮仓。既然如此,熟知朝廷行事作风的越王便不会将幺子藏在粮仓里。” 依依又竖起一根白嫩纤长的中指,这回她的话语中带些推理意味:“世人皆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越王府!” 岂料流云扇亦摇头否认:“越王既然能预料到朝廷派兵围剿他,自然也能预料到朝廷派来的人当中有武功绝顶的大内高手。若是把隐息闭气都不会的孩童藏在越王府暗室里,定然会被大内高手察觉。” 依依两次猜错,不禁失落的放下手指,蔫蔫道:“唉……流云大哥,我实在猜不出呀。” 流云扇于是将目光挪到屠子都身上,屠子都在流云扇的注视里感觉整个人仿佛无所遁形,喜、怒、哀、乐、恶事、好事如此种种皆被流云扇瞧去。 “看甚么看?!”屠子都猛地将酒碗撂在桌上,粗声粗气地掩饰心虚:“你若是已经知道逃跑娃子的藏匿之地,便莫要卖甚么关子看旁人笑话!俺一介江湖草莽,可比不得你这会破案的大侠。” 屠子都对流云扇莫名其妙的指摘令依依瞬间撅起樱桃嘴,义愤填膺的替流云扇辩驳:“屠大哥怎么能如此污蔑流云大哥?流云大哥只是想让我与屠大哥遇事动动脑筋,不要莽打莽干,哪里称得上是笑话。” 碍于依依是公主,屠子都一些骂娘的粗俗俚语未说出口,闷哼道:“哼,俺是粗人,道理说不过你们。” 流云扇眼瞅依依与屠子都互不服气的模样,不得不出言打断他二人:“未能料到屠兄弟的想法,是在下之过。在下便以杯中酒向屠兄弟赔个不是。” “至于藏匿孩童之地——”流云扇与屠子都对饮过后,算是泯去鸡毛蒜皮的恩怨,继而道:“应是在衙门里。” “衙门?!”白侍卫当即起身想回衙门找人,旋即被流云扇拦下。 依依也不敢置信:“如果越王将小孩子藏在衙门里,不也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流云扇微微颔首:“虽然如此,依依却莫要忘记,接管衙门者乃是天一阁之人。天一阁虽然归属于朝廷,但是某些属于江湖的行事作风依旧不曾改变,若是偶然寻到孩童定会将其送走,救他一命。” 屠子都听罢流云扇的分析,当即击掌赞叹:“不错,这才是有血有肉的好侠官!” 从流云扇口中,依依第一次得知天一阁竟然能做出擅自放跑逃犯之举。回想记忆里因江湖风波而心力交瘁的父皇,依依心底不由得生起些许愠怒:“流云大哥,天一阁擅自放跑逃犯,分明是知法犯法,难道无人敢去告御状吗?” 白侍卫未料到流云扇将天一阁一直隐藏的秘密告知依依,竟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流云扇答非所问:“依依是觉得诸如越王幺儿之类的无辜人该死?” 依依一时被问住:“流云大哥,我不是……” 屠子都懒得理会流云扇与依依之间的暗潮涌动,直言直语道:“公主殿下不适合江湖里的恩怨打杀,待找到越王府逃跑的娃子之后,公主殿下尽快回宫吧。” 依依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流云扇,下意识的希望流云扇说些什么。 流云扇确如依依所想那般,瞧见她茫然无措的眼神便主动开口。然而,流云扇此次道出的话却令依依瞬间杏眼通红:“屠兄弟说得是。依依,你不适合这个江湖。” 依依顿时摔下碗筷,扭头转身生闷气。 屠子都本欲说些甚么,见状立刻住嘴,摸着脑袋看向流云扇,示意他去安慰人家小姑娘。 流云扇心里不免感到无奈:未想到依依如此憧憬江湖。也不知那般厌恶江湖中人的天子,是怎样教出一心向往江湖自由的依依? 终归是流云扇的一番话令依依闷闷不乐,况且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懂什么江湖规矩、朝堂博弈呢,流云扇想通这点之后便将种种思绪藏在心底,好言好语哄依依忘记此事。 至于被流云扇提起的藏匿在衙门里的越王幺儿,此时正缩在后堂墙壁的暗格里,狼吞虎咽啃馒头。 暗格被开启一条寸宽的缝隙,子夜伞相当不敬地坐在正对缝隙的桌案上:“妾身只给你一次机会,当真不愿随妾身离开此地?” 男童充耳不闻,只戒备地朝暗格深处挪动些许,像是受到惊吓却仍要死死咬住到口干粮的狗崽。 子夜伞自然不会与一五六岁的孩童计较。她不管男童是否能听懂其话中深意,自顾劝道:“你父王将你藏在此地,便是希望天一阁能寻到你,将你送走。” “然而,谁也没料到越王城与牵丝镇事物之繁多,竟然令天一阁抽不出空闲来找你。”子夜伞轻飘飘地透过缝隙瞥一眼暗格里的男童:“若非妾身及时寻到你,给你送来干粮,你怕不是要饿死在此。” 听到干粮,男童蓦地望向子夜伞,浑身灰扑扑的男童与黝黑的暗格几乎融为一体,唯独一双溜圆的琥珀色双眼在丝缕微光的反射下愈发耀眼,如上好的玛瑙。 子夜伞注意到男童的动静,莞尔一笑,继续道:“纵使天一阁饶过你,你独自一人孑立于世,又能怎样过活呢?” “不若拜妾身为师,至少妾身会传授武功与你,顺道教你如何复仇。”子夜伞循循善诱。 岂料,将馒头啃得一干二净的男童竟然拒绝道:“娘不让我复仇,不值得——” “我从前在王府里时常饿肚子,已经习惯……大姐姐,我叫梁昼,日后你来找我,我会报答你的。”五六岁的男童尚且说不连贯事,只想到一句说一句,但已能令子夜伞听出他话里坚定的拒绝意味。 子夜伞定定注视梁昼半晌,似是被梁昼说服,忽而感慨万千:“你有个好娘——” 话音未落,子夜伞倏尔眉心微动:“有人来哩。” 第27章 姑射仙子 待到流云扇、依依、屠子都与白侍卫回到衙门时,子夜伞已经重新关闭暗格,悄然离去。 许是子夜伞不经意间留下的暗香作祟,流云扇径直朝衙门后堂行去,一眼便注意到桌案后面的墙壁上挂有一幅格格不入的山水画。 流云扇掀起山水画,轻敲山水画后面的墙壁,不出几息便听到一处不同寻常的空响。 因为不清楚传来空响的墙壁后面的暗格是大是小,流云扇担忧击碎墙壁时伤到暗格里的孩童,故而将右掌掌心贴在传来空响的墙壁处,旋即使出一招抓手,竟是以附着在掌心的内力震裂暗格附近的墙壁,旋即将碎裂的壁砖吸附在掌心抽出。 霎时,伴随壁砖噼里啪啦坠落地面的嘈杂声,暗格以及躲藏在暗格内的梁昼出现在众人眼前。 “竟然真得藏在衙门里……”依依凑到流云扇身旁,细细观察被流云扇单臂抱出暗格的梁昼,甚至伸出食指轻戳梁昼肉嘟嘟的婴儿肥脸颊:“你叫什么名字——” 可惜,依依话未问完,便被梁昼一口叼住食指:“呀?!” “公主殿下——”本是站在一旁观望的白侍卫见状,顿时焦急地冲到依依与流云扇中间,隔开依依与流云扇抱在怀中的梁昼。 “住口!”流云扇亦抱着梁昼远离依依几步。 依依蓦地缩回手轻轻揉搓,但见她白嫩的食指肚印上红彤彤的牙印。依依不忿地杏眼圆睁怒瞪梁昼:“我哪里招惹得你?你要如此咬我?” 梁昼不言不语,沉默地挣扎出流云扇怀抱。实则是流云扇未免梁昼跌落在地,索性将他放下。 梁昼脚一落地,便步履蹒跚地走到白侍卫腿边,揪住白侍卫裤腿,极力仰头望向白侍卫双眸:“我是梁昼……你是天一阁的侍卫,送我离开吗?” 不待白侍卫说些甚么,依依忽然哼唧两三声,颇有种小人得志的模样怪里怪气道:“白侍卫可不是将你送走的,你爹爹犯下重罪,白侍卫奉天一阁之命将你抓回皇宫,秋后问斩!” 梁昼沉默半晌,突然望向依依,吐出不知从何人何处学到的言辞:“妖女!” “嗨呀?我怎得又变成妖女啦!”依依不服气的双手叉腰,似乎已经全然忘记公主礼仪:“流云大哥,你来评评理,他凭什么说我是妖女?” 本是立在一旁观戏的流云扇忽然被依依牵扯其中,顿时收敛起脸上不算明显的浅笑,状似认真的安慰依依:“公主殿下尊贵端方,当然不是江湖里的妖女。” 继而流云扇走到白侍卫身旁,低头望向腿边的梁昼,宽慰道:“依依公主刚刚是骗你的。白侍卫与我虽然奉命将你寻回皇宫,但是十三皇子已经保证,会劝当今天子饶你性命,你无需担忧惧怕我们。” 不知梁昼是否听懂流云扇一番详尽的解释,亦或是梁昼听懂流云扇的解释,后悔未随子夜伞离去。 总之,梁昼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将脑袋埋到流云扇飘逸在腿边的外袍里,不再理会外界言语。 “胆小鬼。”依依经此一番,早已歇了对梁昼的兴致,轻声咕哝一句,便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直到杜潘、白侍卫与戚将军留在越王城等待新任官差前来复命,流云扇与屠子都骑上高头大马,跟在依依的马车后面随喜公公回皇宫时,依依与梁昼仍旧互不搭理彼此。 自大梁最南端骑马回皇宫,至少需要一月余,且是在每途径驿站便换上毫无疲惫的良马前提之下。 故而不出十日,依依便如来时一般,百无聊赖地躺在敞亮的马车里睡起觉来。十三倒是仍旧维持着皇室礼仪,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翻阅书籍。 在依依心大的休憩时,流云扇却绷紧心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试图揪出藏在暗处的不知名跟踪者。 流云扇最初察觉到跟踪者是在一行人路过充满瘴气的深林里。因着一行人初入深山老林便未听闻鸟兽鸣啼,故而相当长一段时间,流云扇只以为深林里许是有猛兽镇压以至于鸦雀无声。 直到一行人即将离开深林,树梢枝桠突然无风自动,流云扇立刻施展轻功从马背上飞起,瞬间已跃到依依前面的马车顶。 于是,无需流云扇道出突然动手的缘由,喜公公与屠子都亦立时赶到马车附近,前者是为保护公主,后者是为与流云扇一道对敌。 然而,一行人定在原地良久,竟是未等到躲藏在暗处的刺客。 待到重新启程,除却因昏昏欲睡而尚不知情的依依,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警惕起周遭陌生人。 思虑之间,一行人已经行至布满瘴气的深林边缘,即将踏上回皇宫的官道。官道宽阔平坦,无参天巨树遮挡视野,届时便无需如此警惕了。 然而,恰在众人稍微放心些许时,前方忽然传来笛箫琴瑟演奏的仙乐,伴随洗涤人心的仙乐,二十四名姑射仙子般出尘飘渺的白衣姑娘与一顶四面透风的华贵软轿步入众人眼帘。 不知软轿内是何许人也,竟能令八名仙子使出踏雪无痕的轻功只为其抬轿;四名仙子使出生生不息的内功吹散周遭瘴气只为其护法;八名仙子一心二用演奏笛箫琴瑟只为其而歌;四名仙子一面提一盏莲花灯为其引路,一面撒出纯白花瓣为其造势。 流云扇一行人不由得驻足,静观其变。喜公公担忧对方是魔门妖人,早已戒备地望向依依与十三的马车,唯恐他二位被行刺。 流云扇沉吟须臾,见对面一行人未打算停下与他们互道身份,仿佛当真只是路过一般,便轻声道出她们的身份:“二十四桥明月夜。” 流云扇的一语瞬间惊醒沉醉在幻梦中的众人,令众人忆起江湖传闻里的诡异门派——二十四桥明月夜,无人知其来历去处,无人知其目的深意,只是每逢偶遇便能瞧见二十四名绝色女子护在一顶透风软轿附近,故而以前朝诗人的一句诗词称呼她们。 众人自觉对面仙气逼人的姑娘们应当无害,略微放下心神。却见屠子都脸色倏尔涨红,仿佛害羞似的,可惜嗓门依旧洪亮:“流云兄,俺向师父发过誓,要娶天底下最漂亮的婆娘为妻。” “你说这么多漂亮的仙姑们竟能毫无怨言地陪衬在软轿里的人左右,软轿里的人岂不就是比她们还要漂亮的、天底下最美的婆娘!”屠子都掷地有声,引得喜公公等朝廷之人纷纷侧目。 流云扇无奈地轻抚鼻梁,似乎很是后悔与屠子都立在一处。 然而,一袭白衣飘飘的姑射仙子们仿佛未听到屠子都的恼人言论,半分眼神都不赠予他,似是撇他一眼都是对自己以及主人的亵渎。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屠子都竟然山不就他,他便去就山,双腿蓦然拔地而起,兀地掠至软轿附近,瞬间出掌欲掀起层层叠叠如白云密布的纱帘。 可惜,四名护法仙子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内力护在软轿外,屠子都的手掌尚未碰到纱帘便被弹至一旁,八名抬轿仙子继续向前行进。 许是内心里也如屠子都一般对软轿里的人好奇,旁观屠子都举动的流云扇与喜公公等人竟然感动些许失落。 然而,屠子都一掌未掀起软轿纱帘,竟毫不罢休,刹那间抬起另一掌,使出七八成内劲击在四名护法仙子外化内力结成的无形网罩上。 尽管屠子都一人七八成的内劲无法破坏四名护法仙子的外化内力,但是仍旧让外化内力结成的无形网罩如水面一般泛起丝丝涟漪。 一息之间,层层叠叠的纱帘吹起又合拢,却足以令武艺在旁人之上的屠子都、流云扇与喜公公三人看清楚软轿内端坐的男人—— 说看清楚其实是不大准确的,因为男人的内力外化如一团云絮,缠绕在周遭,层层叠叠的纱帘掀起时,云絮恰巧蔓延到男人的脸部附近,将他的相貌遮挡,未让旁人窥去分毫。 男人虽然与流云扇一般着一袭白衣,但是他周身凛冽如霜似雪的剑意,让屠子都与喜公公一眼便瞧出他的冷漠无情,与温雅疏离却好说话的流云扇截然不同。 软轿纱帘掀起又放下不过是瞬息之事,待到流云扇等人回过神来,二十四名惊鸿一瞥的姑射仙子早已远去。 流云扇、屠子都与喜公公坐回马背,众人重新启程,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官道上。 屠子都一路都在喃喃自语,缘何二十四名貌美婆娘要护一个不解风情的野男人。听得流云扇耳朵险些长茧。 须臾,流云扇忽而想到某事,骑马行至梁昼乘坐的马车旁,欲问些事情。 岂料,流云扇未听到马车里梁昼的微弱呼吸声,顿时顾不得其他,蓦地掀起车帘,空空如也的马车立刻呈现在流云扇眼前! “停车!”流云扇当即高喝一句,喊住欲继续前行的喜公公。 “梁昼被二十四桥明月夜劫走了。”待喜公公赶到流云扇旁边,险些被流云扇轻飘飘的一句话震晕过去。 流云扇细细揣摩道:“应当是在与我们擦肩而过时使出隔空取物的招式,将梁昼从马车窗处劫走的。” 喜公公欲哭无泪,忍了一路的口头禅破口而出:“陛下万岁呦——咱家怎得交差呦!” 话虽如此,喜公公先前在越王城时已经飞鸽传书与当今天子复命,如今只能派出部分官兵沿原路返回布满瘴气的深林,追踪梁昼的下落,而喜公公则继续陪在十三与依依身旁,赶回皇宫复命。 “等等,俺也要去!”屠子都因着对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兴致,主动随派出寻找梁昼的官兵离去。 是故,待到月余之后,站在皇宫宣政殿面见当今天子者,唯流云扇一人而已。 但是,流云扇未能见到天颜,只因据前来赏赐金银珠宝的喜公公所说,皇帝正与玉娘娘一起在长生殿悟道,无法空出时间亲眼瞧一瞧救下十三皇子与十五公主的侠士。 流云扇明面上好言应下,心里却暗自琢磨玉娘娘的来历,总觉得与牵丝镇里神秘莫测的玉生烟有关。 可惜玉娘娘如今明显是天子眼前的红人,流云扇自然不方便质问她。 是故,流云扇决定暂且离开皇宫,待到今夜潜入长生殿再一探究竟。 是夜,流云扇难得未托大,换上一袭夜行衣,将身形隐入夜色里,避过巡逻侍卫,几番纵跃潜入长生殿内。 流云扇躲藏在梁柱上方,但见袅袅白烟弥漫在整座长生殿内,当今天子和玉娘娘皆一袭道袍,双腿盘膝,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矮几。 静默须臾,玉娘娘忽然出言问道:“不知陛下在识海里望到的是何人?” 玉娘娘的声音未出流云扇预料,与玉生烟的空灵飘渺极其相似,只是玉娘娘未似玉生烟一般吟唱歌谣。 天子低沉磁性的声音里藏着不易令人察觉的温柔:“一位故人。” 玉娘娘未捻酸呷醋,仍旧淡然从容地问:“陛下无需掩饰,我辈求仙问道当一心赤诚。” 天子缓缓睁眼,威严的气势溢泻而出,看似是向玉娘娘请教,实则逼问道:“不知玉道长可否请回她的神魂?” 即使流云扇藏在梁柱之上,也能感受到帝王威势,玉娘娘却仍旧将天子视作初习道的童子一般,挥起拂尘微微颔首:“可。” 拂尘在玉娘娘的挥扫之下,将弥漫在她与天子周遭的白烟聚成一道虚无缥缈的纯白倩影。 天子甫一瞧见纯白倩影,双目便蓦地通红,原本阴鸷泛着精光的吊梢眼瞬间朦胧柔和,微微颤抖的手抬起欲触碰倩影,却又僵在倩影近处,唯恐将其碰散。 流云扇察觉出倩影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团白烟,但是在当今天子眼中,却是心心念念之人。 流云扇心里不免疑惑道:莫非又是蛊? 时间便在天子痴迷地凝视纯白倩影时悄然流逝。须臾,许是时辰已到,玉娘娘轻甩拂尘打散白烟。 心念之人骤然消失,天子震怒地清醒过来,急急追问:“玉道长,梁——她去何处了?” “陛下心念之人乃天上仙客下凡,此番请神时辰一过,自是回天庭去了。”玉娘娘面不改色地编着漏洞百出的谎言,继而漫不经心地打开摆放在矮几上仅巴掌大小的精致桃木盒,露出盛放在桃木盒内的乌赫丹药:“陛下若是仍想见到心念之人,可服此内丹,增强识海以便修炼时事半功倍。” 天子沉默地拿起所谓内丹,眼见要放入口中服下——却见梁柱上方射来的一枚铜板瞬间将天子手里的内丹打落。 “什么人?!”天子愤怒地抬头望向梁柱上方,但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 面对刺客大摇大摆的挑衅,天子当即将内丹修炼等事抛之脑后,怒喝着唤来侍卫:“来人!抓刺客!” 一时之间,皇宫长生殿附近乱成一团。流云扇趁势离去。 然而,流云扇途径十五公主寝宫时,被半夜不睡觉,候在敞开的窗边欣赏月色的依依喊住:“流云……大哥?!” “二十四桥明月夜”出自唐朝诗人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此处借用。 第28章 迷雾重重 尽管流云扇知道半夜擅闯姑娘闺房不妥,可是当流云扇思及被下蛊的天子之时,他的脚步不知不觉间慢下,终是翻身跃入依依的闺房。 “流云大哥未穿白衣,我险些认不出来了。”依依关好窗户,兴冲冲地走到流云扇身边:“流云大哥是来探查事情吗?若是遇到难处,直接找我帮忙便好,不要嫌麻烦呀。” “确有一事。”流云扇长话短说:“今日,我从喜公公口中得知陛下随玉娘娘修道一事,颇觉蹊跷。故而于今夜潜入长生殿探查,熟料竟然看到玉娘娘劝陛下服用蛊虫。” “蛊虫?!”依依大惊失色,娇俏的嗓音瞬间拔高,随即传到寝宫外,引来守在门外的侍女询问:“公主殿下——可是刺客闯入公主殿下寝宫?” 依依只道自己是被噩梦惊醒,未允许侍女入屋内服侍。 尽管如此,流云扇仍旧未放下戒心,撂下一句:“依依,明日你让十三殿下请我入宫坐客,我们再详谈此事。” 流云扇话音未落,便施展轻功跃出窗外。 流云扇将将远离依依寝宫,下一瞬,寝宫正门便被三五名带刀侍卫撞开,领头侍卫定睛朝屋内望去,愣是未找到一丝不妥之处。 领头侍卫欲继续查探,岂料被依依的怒喝打断:“放肆!” 但见依依秀眉倒竖,显然是因擅自闯入寝宫的侍卫而动怒。 领头侍卫立刻弯腰抱拳:“公主殿下恕罪,微臣奉陛下之命搜捕刺客,不幸惊扰到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见谅。” 依依自幼长在深宫,当然听出领头侍卫话语里以天子压她之意,只得暂且饶过眼前的三五名侍卫,勒令他们尽快离去。 皇宫里混乱的一晚令十三与依依未睡成好觉,以至于第二日与流云扇会面之时,独流云扇一人神采奕奕,十三与依依二人昏昏欲睡。 流云扇轻摸鼻梁,略感心虚:“昨夜是在下之过,扰了十三殿下与依依的清梦——” 依依想到父皇可能被蛊虫控制便心神不宁,闻言立刻提起精神来,急急打断流云扇的道歉:“流云大哥莫说这些无关之言了,我与十三皇兄只想知道父皇的身体如今是好是坏?” “这正是我所奇怪之处。”流云扇眉心紧皱,望向长生殿的方向:“在下虽然不精通医术,却能观察出陛下的身体健朗无恙。” 依依与十三闻言,顿时轻舒口气,放下高悬在半空的心。 岂料,流云扇话未说完:“但是,昨夜长生殿内飘起的白烟确是被陛下认作心念之人。因而,我怀疑玉娘娘给陛下服用的蛊虫,可能与牵丝蛊类似——乃是为控制陛下,如此一来,蛊虫未发作时陛下才会与常人无异。” “牵丝蛊?!”依依与十三异口同声,显然是清楚牵丝蛊的可怖。 流云扇微微颔首,继而问道:“难道天一阁或者太医署未曾察觉陛下的不妥之处?” 依依未直接答复流云扇的疑问,而是与十三对视一眼,应是有难言之隐。 于是,流云扇颇为识趣道:“无妨,在下不过随口一问,具体如何处置此事,自然是十三殿下与依依做决定。” 十三略感歉意道:“流云大哥见谅,不是我与皇妹想故意隐瞒,实在是先前天一阁与太医署各执一词,惹恼父皇……故而,我与皇妹不愿将流云大哥牵扯进来。” 流云扇不置可否:能让天一阁与太医署都察觉不出问题,不是此蛊太过稀少罕见,便是天一阁或者太医署里藏有内奸。 流云扇再联想到当今天子统一天下时的狠厉无情,说不定当今天子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思及此,流云扇未再多言,只叮嘱十三与依依莫要小觑玉娘娘,平日里吃穿警惕些,便告辞离去。 流云扇从皇宫返回客栈的途中,偶然在街角听到少年郎说笑的打油诗,诗里的内容赫然是在嘲讽当今天子识人不清,官员尸位素餐,害得牵丝镇百姓死不瞑目。 流云扇不由得驻足,双目一瞅便瞧出几名少年郎里谁是老大,顿时将其揪出,施展轻功将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拎到无人打扰的街角,沉声质问:“这首打油诗是谁教与你的?!” 少年郎甫一获得自由,立刻张嘴大喊:“救——” 呼救尚未出口,少年郎便被流云扇“啪啪”两下点住哑穴。 少年郎惊骇地瞪向流云扇,但见流云扇面沉如水,凛冽气势犹如整日里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屠夫,少年郎不禁吓得打颤。 流云扇趁机逼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谁教你的打油诗?!” 流云扇话落解开少年郎的哑穴。踢到铁板上的少年郎老老实实答复:“是个五六岁、长得乌漆麻黑的男娃子,找我陪他玩儿,教给我的打油诗。” “他还给你些银钱,让你把这首打油诗传出去。”流云扇一语道破少年郎故意藏起的秘密,盯着少年郎狡猾的双眼,提醒道:“你应是已经与一起玩耍的伙伴们将这首打油诗传唱过几遍,也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今后这首打油诗便与你们无关。” “谁说与我们无关?!”少年郎颇具反骨:“老皇帝瞎指派朝廷命官,害得百姓枉死,凭甚么骂不得?我们将来是要成为行侠仗义的大英雄,与你这皇帝走狗小人不同!” 闻言,向来好脾气的流云扇竟然怒极嗤笑,语声凉薄道:“尚不清楚世事真假便义愤填膺,旁人的言辞是劝慰还是引诱亦分辨不明,遇到武功远甚于你的敌人只知意气用事,如此可当不得大英雄——最多只能成为给大英雄鞍前马后的莽夫。” “你——”少年郎撸起袖子想放声大骂,可惜流云扇眨眼间便窜上屋顶,渐行渐远,徒留少年郎挥舞拳头咬牙切齿冲他的背影怒吼:“莫欺少年穷!” 流云扇在听闻打油诗之后,便心生不妙,思量再三决定回师门请司辰长老推演一番大梁运势。 此时的流云扇尚不知晓,墨家弟子竟然已经造访过破败凋零的牵丝镇。 晨光微曦,浓雾弥漫的秦岭山脉迎来三名衣着朴素的少年郎。 三名少年郎一路避过断崖泥沼,越过溪流瀑布,终于寻到一处建在深山里的可疑五层吊脚高楼——高楼牌匾上以草书写以“墨阁”二字。 整座墨阁高约二十丈,夹在两座青山之间,宛如一扇守关的城门。 但见仨少年郎三五下解开墨阁乌金大门上的机关,步入阁内,沿着甬道石阶一路下行,一套动作相当自然熟悉——原是与墨阁主人相识。 待到仨少年郎走出甬道,热闹的街市与来往的人群顿时映入眼帘。 若是被流云扇威胁的少年郎在此,定会注意到一五六岁、长得乌漆麻黑的男娃。若是流云扇在此,则会认出男娃竟是被二十四桥明月夜劫走的梁昼! 入得阁内,环视一圈,便不难发现,因着依山而建,墨阁的高楼内里相当宽阔,左右绵延出去近乎一里地,能容纳成千上万间房屋。而绵延的尽头处与秦岭山峰相连,恰将这里围成三面环山、易守难攻之地。 仨少年郎垂头耷脑地步入墨阁一楼议事堂,把在牵丝镇里打探到的消息告知早已等候多时的墨家钜子:“我们未能寻回唐陵的尸体……我们按照镇里人所说,潜入碧落崖底的潭水里,只寻到墓地和塌陷的废墟。废墟里只有机关巨人的残骸,没有唐陵的尸体。” “无妨。”钜子微微摆手,给已经出师的三名少年郎道出他们潜入过的废墟来历,以安抚他们:“焽姑娘以昔年墨家欠她父亲的人情债为由,让墨家在四处不同寻常之地,建造布满机关的亭台楼阁。” “而今,亭台楼阁早已建成,即便被江湖里颇负盛名的流云扇阴差阳错之下破坏,焽姑娘也断然怨不到墨家头上。”钜子简述完废墟由来,继而道出托付仨少年郎寻找唐陵尸体的缘由:“老夫托付你们去寻回唐陵尸体,不过是担忧陪在焽姑娘左右的蛊师将唐陵的尸体制成袭击人的傀儡。” “若是能找到唐陵的尸体,念在他曾是墨家弟子的份儿上,为他敛尸入葬,总好过被蛊师利用完之后曝尸荒野。”钜子话到此处,重重叹息一声:“也罢,终究是与他无缘。” 钜子沉默半晌,终是决定提醒三名已经出师的少年郎:“你们三人日后行走江湖,记得避过金银海与黄泉路,莫要因贪念而葬送性命。” 新一年时间稍微充裕,试试一周三更,喜欢的话记得加收藏支持哦,感谢(?′w`?) 第29章 大漠沙匪 千里冰封的祁连山脉,苍茫大雪绵延万里,昔年关渡创立的关山月坐落在此。 白玉青瓦堆砌的楼宇宫阙利用八卦阵相当精妙的隐藏在冰天雪地之中。 摘星殿乃关山月的至高之处,依断崖而建。虽称为殿,却形似高塔。殿分五层,其内一条竖直狭窄且无任何攀附物的通道将一至五层上下贯通,专门用以试炼关山月的独有轻功长风万里。 摘星殿顶层遍布卜筮古籍,无论是从地面一路延伸至屋顶的书柜,还是铺就西域羊毛编织毯的地面,都塞满不同类别的卜筮古籍。 卜筮者若是想在此地冥想打坐或是推演观运,只能坐在暖融融的地毯上。纵使是摘星殿殿主司辰,或者可能继任掌门之位的流云扇,亦得遵守摘星殿自古以来的规矩。 但见司辰双腿盘膝坐在毯上,右手撑起下巴,左手相当随意地撒下蓍草,旋即轻摸下巴略感疑惑道:“凶?” 司辰轻振以银丝绣满日月星辰的乌袖,掸走蓍草,随口安慰流云扇:“无事,卜筮都是先筮后卜,待我拿龟壳卜一番。” 许是先前随意挥撒蓍草以致出现凶数,司辰再次卜筮时态度端正不少。 然而,龟壳依旧显示的是凶象。司辰不禁眉心微皱,再说不出甚么安慰话来,只问道:“两次卜筮皆为凶,卜筮不过三,你要卜第三次吗?” 流云扇陷入沉思。 司辰见状不由得劝道:“所谓逆天改命,多是不晓得自己真正命运之人,不肯轻信旁人所言,逆天而为,如此或能成功。而熟知自己命数之人,大多因为记在脑海里的命数,下意识将所有不幸归为命数,如此只能败亡。” 流云扇听罢司辰长老的一番见解,仍旧微微颔首:“请司长老第三次卜筮。我想测得不是己身,而是国运,即便三次皆凶亦与我无关,只是需得准备不让天下大乱、烽烟四起的法子罢了。” 司辰见流云扇心意已决,不再多言,难得近乎崇敬地卜第三次象。 龟壳落地,司辰凝视须臾,长舒口气:“吉象——凶中有吉,你若想阻止天下大乱亦或某些人造反谋逆,尽管去做便是,终归是逢凶化吉之象,无需过于忧虑,顾此失彼。” “谢过司长老。”流云扇站起身恭敬地向司辰行一鞠礼。 司辰不在意地振袖摆手:“小事而已。有要事便赶紧去做,莫要错过时机。” 流云扇确是想告辞的,然而,摘星殿顶层敞开的窗户处兀地飞进来一只雄鹰,雄鹰松抓落下一小截细竹筒,便骤然离去。 细竹筒甫一滚落在地毯上,筒塞便与筒身分离,露出筒内卷成柱状的微微泛黄的信纸。 流云扇注意到雄鹰被主人养护得极好,雄鹰抛下的细竹筒尾端刻有“御”字,想来飞鹰传信来自于皇宫。 流云扇思及此,上前一步拾起细竹筒,倒出其内的信纸,展开阅览之后赫然发现信纸之上写得是: 依依皇妹不欲远嫁塞外而擅自离宫,途中却被玉生烟劫走,玉生烟以依依皇妹的性命要求流云大哥前往金银海相见。 父皇震怒于玉生烟的挑衅,一气之下派大内刺客前往金银海追杀玉生烟。 近日父皇性情大变,我不知父皇派出的大内刺客是否会顾忌依依皇妹的性命,故恳请流云大哥出面相助。待到救下依依皇妹之后,我定会劝说父皇放过依依皇妹的婚事。 ——十三留。 流云扇重新卷起信纸放入细竹筒内,再将细竹筒收入袖中,旋即直接从窗户处跃下摘星殿,只留给司辰简短的一句告罪之言:“朋友有难,烦请司长老代我向师父赔个不是——” 流云扇依照记忆里关于金银海的江湖传闻,前往地处大梁西北方的丹巴沙漠。 缘何流云扇要前往沙漠寻找大海?不过是因为金银海虽然被称作海,却不一定是真正的海,且传说里金银海藏于苍凉大漠之中。 关于金银海的江湖传说里记载:海水奔流不息,如银丝缎带,穿梭在金灿耀眼的沙丘之间。亘古的月光中,熊熊烈火以焚尽万物之势,将古老的城池灼烧成废墟残垣,世间最珍贵的财富正悄悄绽放。 每年,数不清的江湖人都要前往丹巴沙漠寻找藏在金银海的宝藏。然而,他们无不死于非命。 黄沙漫漫,残阳如血。 依依的双手被天蚕丝织就的白绸布绑在一起,天蚕布的另一端被握在背对依依的玉生烟手中。依依不得不跟在玉生烟背后,奔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之中。 先前玉生烟将依依劫走之后,是与依依同骑一乘赶到丹巴沙漠附近的。 原本玉生烟早已为依依备好一匹良马,可惜依依幼时在宫里学到的马术不过是观赏用的,哪里跟得上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的马术,故而玉生烟只得与依依同骑一乘,赶到丹巴沙漠附近。 纵使如此,依依娇嫩的大腿内侧仍被摩擦出些许红痕,一碰就痛,走路极为困难。 玉生烟为赶路,不得已拿出雪莲膏给依依涂抹。待到半个时辰之后,腿伤好转的依依被玉生烟拿天蚕布捆住双手,随玉生烟一路步行约莫三日三夜。 每逢依依白嫩的双足因走路过多而磨出水泡时,玉生烟都不得不给依依挑破水泡然后涂上雪莲膏。 一来二去,依依心里莫名亲近起玉生烟,但她面上并未表现得多么明显。 丹巴沙漠广袤无垠,景色除却黄沙还是黄沙,纵使是熟悉路线的人也容易走错路而迷失方向,何况从未深入过沙漠的依依。 因而,依依很是担忧父皇派来的人能否寻到她。 当然,依依的内心里亦想过流云扇是否会来救她,不过这不现实的想法刚浮现在依依脑海里,便被她自己否决了。 依依感觉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周遭景象顿时翻天覆地——绵延不绝的黄沙之上赫然屹立着一座堤坝似的城池,不知如何引来的水流奔腾在阡陌纵横的城池河道里,令城池宛如被无际大海包裹,而大海则被黄沙围困。 “好……美呀——”依依被眼前雄浑壮丽的景色震撼得险些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方喃喃道:“这便是金银海么……” 看到金银海的刹那,玉生烟便扯上依依施展轻功瞬间飞到金银海的边缘,继而跃入海中。 依依连呛几声,挣扎扑腾激起阵阵浪花:“救——救命呀——” 玉生烟在水底浸泡几息,缓过炎炎烈日的蒸晒之后,方浮出水面,从依依后方拎住她的衣领,将依依救起,继而携依依朝城池里游去。 当依依随玉生烟回到金银城时,流云扇正与丹巴沙漠里的一群沙匪对峙。 这群沙匪瞧起来风尘仆仆,大当家是名英姿飒爽的劲装女人,二当家则是位沉默寡言的老实男人,他二人虽是夫妻,但是流云扇却难以在他二人之间感受到老夫老妻的烟火气息。 大当家更像是在迁就二当家,而二当家却完全感受不到大当家的心意。 有意思,流云扇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呢喃。 流云扇脸上挂起温雅无害的浅笑,双手抱拳颇为友好道:“原来是阿九大当家与安平二当家,失敬失敬,在下流云扇,来此只为寻找妹妹下落,非是与诸位为敌。” 阿九与安平闻言,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不知他二人传音入密说道些甚么,片刻之后,阿九重新看向流云扇,清冽的声音如冰泉流淌:“你知道金银海藏在何处?” “金银海?”流云扇略微愣怔,继而回过神来,半真半假地试探:“在下此次只是为寻找妹妹而来,怎么可能知道金银海的下落?莫非阿九大当家欲携一众弟兄们去往金银海寻找宝藏?” “你确定是要找妹妹,而不是找公主?”阿九神情微怒,显然是察觉到流云扇在撒谎。但是流云扇心里清楚,阿九不是依靠推理得出的结论,而是她一开始就坚信流云扇为救公主一定会前往金银海。 流云扇不由得拿起折扇轻敲脑门,显然对于皇宫内竟然能走漏消息颇为头痛。 不知安平是否察觉出流云扇的怀疑,赶在阿九再次问话之前抢先道:“江湖里早已传遍玉生烟请流云扇的战帖。你若真是流云扇,定知道如何前往金银海。” 流云扇听罢安平的解释,心道:倘若江湖里当真传遍流云扇知道金银海的下落,恐怕接下来他不得不面对来自至少半数江湖人的追杀。毕竟财帛动人心。 “真是不妙啊……”思及此,流云扇忽然自说自话起来:“在下委实不愿当瓮中捉鳖的鳖——” 流云扇话音未落,人却已跃至沙匪中间,独步天下的轻功令流云扇纵使面对数量众多的沙匪,亦游刃有余,面不改色。 流云扇本想如之前在碧落崖一般,瞬间点住沙匪的穴道,岂料这群沙匪的武功比越王城的侍卫高出不是一星半点,约莫是江湖里一二流侠客的水准,简直让流云扇怀疑他自己是否惹到江湖里某刺客组织。 待到流云扇自十九名沙匪间穿梭而出,但见被他点住穴道动弹不得的沙匪仅七八人而已。而这七八名沙匪硬生生以内力强行冲破穴道禁锢,口中喷出的鲜血不留神染红他们布满沙尘的外袍。 沙匪如此不顾惜性命的举动,令流云扇愈发联想到刺客,不由得摇头轻叹:“难办啊。” 话虽如此,流云扇却未展现出丝毫退缩之意,相反,他倏然双臂交叉,从袖中取出八枚铜板,夹在十指之间,继而掷向朝他攻来的沙匪。 沙匪未在意流云扇的铜板,在他们看来此铜板无非是用以隔空点穴之物,左右闪身避过铜板便继续攻向施展轻功后撤的流云扇。 岂料,被流云扇施以内力的铜板落在沙丘之上,溅起黄沙漫漫,如一场小型沙暴,令这群沙匪暂时眯起眼,被困其间。 流云扇趁此时机,施展轻功纵身跃入沙匪之间,旋即手执扇柄,朝沙尘暴里的沙匪使出一招月出天山。 月出天山原是最适合在被霜雪覆盖的祁连山脉之中使用,敌人的双目会在银装素裹的雪景中暂时患上雪盲之症。 此时,通体银白的长剑如月光出鞘,罡风掀起漫天飞雪,令本就视物模糊的敌人难以分清剑招虚实,只得瞬息之间丧命于剑下。 然而,茫茫大漠之中哪里来得雪?是故,流云扇只得先以铜板击起沙暴以迷住沙匪的眼睛,再以折扇代替长剑,使出一招月出天山刺向十九名沙匪。 尽管折扇相比剑的威力减轻不少,但是流云扇这次使出的月出天山招式里全是实招,未有虚晃的招式,故而十九名沙匪皆被流云扇所伤。 待到风平沙止,流云扇早已离去。十九名沙匪或因重伤躺倒在沙丘之上,或点住身上的穴道止血。 阿九原本红润英气的俏脸眼下变得苍白如纸,略显虚弱地靠在安平肩膀处。阿九的右肩被扇缘割出一约莫三寸长的口子,这是她替安平挡的伤。纵使阿九伤口附近止血的穴道已被安平点住,鲜血依旧滴滴答答地浸透她的外裳。 阿九逞强道:“……不要管我,去追流云扇……” “先处理伤势。”安平宽厚的手掌抵在阿九背心处,为她输送内力。安平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互相搀扶、处理伤口的弟兄们,未注意到因他的温厚内力融入体内,而略微羞涩的阿九。 却说只是打伤沙匪而未赶尽杀绝的流云扇,一路寻找水源,以期依靠水源寻到金银海所在之处。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前一息尚且湛蓝澄澈的天穹,转眼间变得昏暗无光,乌云自丹巴沙漠边际与天幕交接之处翻滚至流云扇头顶的正上空,狂风裹挟起沙粒在丹巴沙漠之上乱舞。 流云扇逆着狂风沙暴独行,赶在更大的狂风沙暴来临之前,终于寻到最近的一处巨岩。 流云扇躲藏在巨岩底部的某一石窟内,观赏起与秀丽江南、冰封雪山截然不同的奇景。 猎猎狂风之中,羚羊、沙狐等野兽四处逃窜,偶尔也路过几名同野兽一样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江湖人。 流云扇注意到这些江湖人门派不一,武功高低不等,少有独行者,至少也是二三人一行。 流云扇心道:如此看来,玉生烟要他一见之事当真是江湖庙堂人尽皆知。 流云扇不欲暴露行踪,恰好此时的沙暴几乎迷住这群来意不明的江湖人双眼。故而,流云扇但凡瞅到欲前来巨岩附近躲避沙暴的江湖人,便率先掷出铜板击退他们。 若是遇到不退反进欲一探究竟的江湖人,流云扇便使出一招月出天山,打伤他们,让他们不得不避让三分。 如此半个时辰过后,巨岩附近再无旁人打扰,流云扇便安稳地坐在石窟内闭目打坐养神。 待到风停沙止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流云扇睁开双目,未料到眼前之景与两个半时辰之前全然不同! 流云扇心下怀疑,状似普通的巨岩实则是某阵眼,遂步出石窟,施展长风万里,瞬间跃到巨岩顶端,四下望去—— 但见在落日余晖的照耀里,宛如黄金流淌的金沙,将一汪浩瀚无边的澄澈银海围困,一座堤坝似的城池赫然屹立在银海中央,城内阡陌纵横的道路被银白的海水灌注,构成一幅鬼斧神工的金银交错图。 流云扇亦如依依一般,被眼前壮丽雄浑的景象震撼,情不自禁地念道:“金、银、海。” 第30章 玉氏鲛人 既然金银海近在眼前,哪怕里面是龙潭虎穴,流云扇也要前去闯它一闯。 是故,流云扇施展轻功跃下巨岩,继而绕着巨岩反复踱步,将巨岩的模样仔细印在脑海里,以防遇到无法逃脱的险境时,处于阵眼的巨岩能救他一命。 流云扇琢磨完会随狂风沙暴自由挪动的巨岩,随即朝金银海走去。偶尔吹来的湿润海风将略带咸腥的独属于大海的气息送入流云扇鼻中。 流云扇在浅海滩上漫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浸透他的鞋袜,被烈日烤灼而触之温凉的海水给风尘仆仆的流云扇心里注入一丝快慰。 流云扇未直接游过银海或是施展轻功径直越过银海,但因他回想起在碧落崖底的潭水深处,玉生烟骑乘的巨蟒。银海与城内阡陌纵横的河道互通,玉生烟豢养的巨蟒想必定会为她牢牢守住此地。 故而流云扇一路在金银海的浅滩处漫步,想引诱巨蟒出洞。以免他在施展轻功越过银海之时,巨蟒忽然窜出海面打他个措手不及。 须臾,银海海面之下浮出一抹庞然大物的阴影,它如暗中窥视猎物伺机而动的老练猎户,悄无声息地朝浅海滩游去。 流云扇浑身放松,似乎仍在漫不经心地围绕浅海滩漫步。然而,流云扇缩在袖中蓄势待发的执扇之手,却昭示着他与巨蟒之间究竟谁是猎人,谁才是被狩猎之物。 当巨蟒游到距离浅海滩约莫十三丈处时,巨蟒的攻击倏然而至——但见它绷紧原本柔软的蟒身,兀地跃出海面,一纵便是十五丈之远,瞬间出现在流云扇背后,眼瞅要以粗长的蟒身缠起流云扇,将他绞死。 可惜,流云扇先巨蟒的缠绞一步,施展轻功长风万里跃至十余丈空中,及时避过趁机猛抽向他的巨蟒摆尾,借由巨蟒摆尾掀起的尘沙,手执折扇朝准巨蟒七寸狠狠劈下。 罡风裹挟锋利的扇缘劈在巨蟒七寸处,却只划破一道丝线般细长的口子,仿佛巨蟒斑斓的皮囊比钢筋铁骨还要硬实。 巨蟒痛得张开血盆大口,怒冲向落回浅海滩上的流云扇。流云扇自是不会与巨蟒硬碰硬,施展轻功再次避过巨蟒硕大的脑袋,旋即稳稳跃到巨蟒背部,三五步疾行至巨蟒七寸处,手执折扇使出一招月出天山。 但见折扇化作残影,一息之间在巨蟒七寸处划下十余道丝线般细密的伤痕。面上看去,巨蟒的七寸只伤到肌腠,流云扇的招式似乎毫无用处,实际上这些伤口相当深,已经伤及巨蟒的筋肉。若是刚刚流云扇手中执得是一柄利剑,巨蟒早已被一分为二。 巨蟒痛得顾不上流云扇,圈起尾巴欲将蟒身盘成一团,若非巨蟒长得委实可怖,它这番作态倒是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因着巨蟒可怖的威力,流云扇欲斩草除根,免得在他入城营救依依时引来后患。 熟料,流云扇正欲出手了结巨蟒,忽然自海面深处再次窜出一条同样花纹斑斓却大约一倍的巨蟒,惊得流云扇瞬间施展轻功长风万里,退到十余丈之外。 窜出海面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朝蜷缩在浅海滩上奄奄一息的巨蟒扑去。 流云扇以为眼前一幕不过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然而,窜出海面的巨蟒一口叼住奄奄一息的巨蟒,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将它拖回海里。流云扇已然来不及阻止。 待到巨蟒以及翻涌的海浪平息之后,从巨蟒消失的海水附近浮出一空灵不谙世事的女子。 流云扇定睛望去,但见女子的相貌与玉生烟七八分相似,若是遇到眼神不好之人,定会将她视作玉生烟。 “奴婢玉七七,流云公子请随奴婢前往金银城,天女已在城内等候多时。”玉七七的嗓音与玉生烟、玉娘娘一样,皆是飘渺空灵,于不经意间诱人沉醉。 可惜,流云扇先前早已听惯玉氏一族女子的声音,又因玉生烟劫走依依之事而心存戒备,故而流云扇颇为冷淡道:“在下流云扇,前来赴玉生烟之约。” 玉七七未在乎流云扇的疏离,听罢流云扇愿意赴约,当即跃入银海内,朝金银城游去。 流云扇紧随玉七七之后跃入银海,一面游水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澄澈透明的银海。 银海既然敢称作海,深度自然不是天墉城里的金沙河可比。 尽管在流云扇未跃入银海时,银海的澄澈透明带给流云扇的感觉与金沙河相似。但是,当流云扇真正徜徉在银海之中,便瞬间觉察出银海与金沙河的不同。 金沙河的水澄澈透明,水位较一般河流浅,故而连河底金沙泥都瞧得一清二楚,直至金沙河汇入湖底遍布淤泥的金沙湖中,金沙水方变得混浊。 金银海则水位极深,甚至可能永远都触不到底部。透明澄澈的银白海水约莫二十五丈之深,不同种类的鱼儿们在银海中游来游去,宛如在空中飞掠的鸟雀。 若是下潜到二十五丈以下的银海深处,便会看到澄澈透明的银白海水逐渐混入或深或浅的蔚蓝海水,如幻梦仙境般迷人心魄。 然而,莫看银海瑰丽壮阔,二十五丈以下的银海确是大宗师都不愿探寻的存在! 本是银白的海水逐渐变成黯然无光的墨蓝,无数潜伏在深海里的怪物海兽伺机而动,使出各种解数捕捉猎物。 二十五丈以下的深海极度危险。相较之下,二十五丈以上的澄澈银海应是较为安全的。 然而,玉氏一族为守护金银城,在二十五丈以上的澄澈透明银海里豢养起巨蟒。 正在游水的流云扇望向偶尔从玉七七与他身旁掠过的巨蟒,尽管猜到巨蟒是被玉氏一族的女子豢养,流云扇依旧浑身冒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冷汗。 待到流云扇一路提心吊胆地游过无门无墙仅以石柱支撑的城门,入得金银城内,仍未寻到常人行走的以砖石铺就的道路,只得跃到河道水面停泊地某条乌篷船上。 流云扇甫一跃上船板,便运转内力烘干衣裳。 因着流云扇的举动,玉七七不得不趴在船缘催促流云扇:“为何不继续向前走?天女已静候多时。” 流云扇见玉七七未打算上船,索性双腿盘膝,端正的坐在玉七七面前,答非所问:“金银海里的巨蟒是你们玉氏一族豢养?” 玉七七不知道流云扇此问是何目的,但是左右影响不到什么,于是坦诚道:“御使万物确是玉氏一族自古以来的特殊能力。” 玉七七话音未落,流云扇突然轻轻晃动些许,他定睛望去,原来是乌篷船在晃动。 只见玉七七一面答复流云扇的问题,一面像是突然发觉好玩事物的孩童般,轻轻推起载着流云扇的乌篷船,向城中心游去。 “玉氏一族的浮水之术确实令在下叹服,若非七七姑娘的双腿未化作鲛尾,在下定要将七七姑娘误认成鲛人。”流云扇略微心虚地夸赞玉七七,试图捧得玉七七飘飘然,以便打探其他线索。 可惜,玉七七不是流云扇想象中不谙世事的少女,她只捡些无关紧要的玉氏传闻说与流云扇:“玉氏一族因为自古以来生活在海边,当然能将浮水之术练得炉火纯青。” “至于鲛人……”玉七七朝流云扇狡黠一笑,整个人霎时灵动起来,仿佛比之玉生烟也丝毫不逊色:“玉氏一族最古老的卷宗里确有记载,鲛人祖先食得龙涎之后,鲛尾化作双腿,上岸与爱慕的男子成婚,诞下玉氏后人,自此以后临海而居。” “不过,奴婢觉得这则记载是欺骗后人的。”玉七七似乎未对玉氏祖先怀有崇敬之情:“许是玉氏祖先怕后人怀璧其罪,被朝廷追杀,故而传出真龙鲛人等奇闻异事。” 流云扇不置可否。毕竟几年前流云扇受邀去某位友人的山庄破案时,便遇到过祖先流传下来的传闻。经过流云扇的推断之后,众人发觉传闻虽然存在夸大的成分,但某些地方又确有其实。 故而,流云扇沉思起玉七七口中的传闻,未再与玉七七搭话。 许是即将抵达金银城中心的缘故,玉七七重新恢复成初见流云扇时抛却七情六欲的空洞模样。 戌时,玉七七与乌篷船行至金银城中心的宫殿正门,流云扇望向只有数十根高大圆石柱支撑的宫殿正门以及雕刻在圆石柱上的盘蟒,与城门处极其相似的构造不禁令流云扇若有所思。 然而,玉七七却在此时打断流云扇的思量:“奴婢今日需得守在银海,不能与流云公子一同入宫殿参拜天女,望流云公子见谅。” 流云扇微微摇头:“无妨,在下自银海行至宫殿已经足够劳烦七七姑娘,也请七七姑娘警惕沙——” 流云扇话未说尽,便见水面之下浮出一抹粗长黑影,下一瞬玉七七已经跪坐在浮出水面的巨蟒头顶,被巨蟒载向来时的方向远去。 随着玉七七的离去,乌篷船附近的水面之下再度聚集过来十余条巨蟒的黑影,流云扇不得不暂时屏息,抬手朝乌篷船后方海面击出一掌,掌风击在水面,瞬间反推乌篷船前行十余丈。 乌篷船悠悠划过宫殿正门,将蓦然跃出水面欲吞食掉流云扇的三五条巨蟒抛在圆石柱外。 也不知是不是圆石柱上雕刻的盘蟒存在,以至于真正的巨蟒未敢越过圆石柱追至宫殿内。 流云扇按捺住内心的种种疑惑,细细观察起宫殿内部的构造——注满海水的河道依旧是宫殿内通行的道路,但是除此之外,河道正中央却铺就一条三丈宽的白玉石道,想来应是专供天女行走之路。 宫殿内部的河道七拐八绕,以致宫殿内临河道而建的房屋参差不齐,难以记住方位。 在流云扇催动乌篷船一路直行,穿过三扇仅以盘蛇圆石柱支撑的殿门之后,终于见到伫立在宫殿尽头,仰望漫天星辰的玉生烟,渺渺仙音自玉生烟的朱唇里传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流云扇稍作思考,立时想明白玉生烟借此诗句嘲讽当今天子沉迷修道,当即质问:“玉娘娘果真是玉氏族人?!你们玉氏到底与当今天子有何恩仇,竟然不惜麻烦如此谋害他?” 玉生烟转身望向立在船板上的流云扇,抬手轻抚身旁的盘蟒圆石柱,答非所问:“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玉生烟话音未落,盘蟒圆石柱上的机关兀地被引动。 霎时,宫殿内的河道水面骤降,流云扇及其踩在脚底的乌篷船皆朝下方不知名的深渊坠落。 流云扇本欲施展轻功长风万里跃出此地,然而,一方形阴影瞬间笼罩在河道上方,死死堵住向上的出路。 流云扇不得不施展轻功缓慢降落在被抽干海水的河道底部,继而察觉到河道底部的玄机—— 河道底部以及四面墙壁非是砖石砌成,而是烧制出整面白玉砖石之后再以榫卯结构嵌合在一起。 因而,纵使流云扇玄铁扇骨与天蚕丝扇面打造的折扇在手,丹田里的内劲亦未消耗多少,也无法破坏所处的密室。 流云扇想到自己向来不愿随身携带干粮,不由得自嘲道:“多少大风大浪闯过去,莫非要饿死在金银城?” 话虽自嘲,行动间却未放弃求生之意。毕竟玉生烟以依依的性命要求流云扇来此赴约,定是有其他要事让他去做,岂会在刚碰面之时便将他困死? 是故,流云扇轻掸下摆,旋即双腿盘膝坐在冰凉的地砖上,默默在脑海里思忖既能救出依依又不必听任玉生烟命令的法子。 流云扇不禁回忆起刚刚玉生烟唱与他的最后一句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前朝诗佛所作的七言诗……” 可惜不待流云扇想清楚,如沙粒摩擦的嗡鸣声忽然响彻在流云扇耳内,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震颤以及密室的移动。 流云扇在震颤出现之际,便蓦然起身,运转内力外化做一层薄而透明类似金丝软甲之物。随后,流云扇凝神静听,确认翁鸣声与震颤来源于整座密室的倒退平移。 倒退平移过后,原本呈立柱状的密室兀地旋转,流云扇掐准时机施展轻功凌空在密室墙壁之间,待到密室重新与地面相平时,流云扇方落回地砖上。 密室不再变动之后,沉重的白玉石门被玉氏族人从外部引动机关开启,昏黄的月色洒入门内,令流云扇一眼便望到立在门外的一行侍女。 她们鱼贯而入,沉默无言地将原本空旷无趣的密室装点成适宜居住的卧房。 在一行侍女为流云扇布置卧房时,流云扇便立在房屋正中,细细观察九名侍女—— 但见九名侍女的相貌与玉生烟七八分相似,皆是飘渺出尘,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深藏在骨子里的优雅灵动。 然而,仙子在前,流云扇却觉得可怖,只因他无法想象玉氏一族的所有姑娘可能都长着同一张脸! 是蛊虫作祟?还是鬼医的削骨易容之术?亦或是只有长相与天女玉生烟相似的姑娘才会被选作玉氏族人?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出自唐朝诗人李商隐所作《贾生》,此处借用。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出自唐朝诗人王维所作《老将行》,此处借用。 第31章 软禁城内 待到九名侍女沉默无言地布置完流云扇的卧房,便鱼贯而出,跃入卧房门前的河道里,如列队的鱼群游向远方。 流云扇收回视线,欲转身回卧房内歇息,好生思考一番今日遇到的种种事情。 熟料,流云扇将将转过身,河道对面精致吊脚楼的二层小窗忽然被人从内向外推开,随即依依惊喜的呼喊传入流云扇耳中:“流云……大哥?!真得是流云大哥!” “父皇拜托流云大哥前来救我的吗?”依依边说边欲下楼给流云扇开门。 流云扇思及藏在河道里的巨蟒,立刻施展轻功跃过河道,落在二层小楼的雕花窗框上:“无需依依亲自开门,河道暗藏巨蟒,我过来便是。” 依依先是一惊,以为流云扇会被突然跃出水面的巨蟒卷入河道,继而瞧见流云扇安然无恙,顿时长舒口气:“我知道流云大哥的轻功厉害,可是河道里的巨蟒二十余丈,跃出水面遮天蔽日……这几日,我已经见到好几起误入此地的江湖人被巨蟒吞入腹内……” 依依越说语声越低,显然是被巨蟒在她面前吞食江湖人之事吓得不轻。这约莫是依依第一次直面死生无常的江湖,或许其中的某位江湖人还曾试图救走依依,然而,一切的希望都被玉氏控制的巨蟒绞碎。 如今,依依只要想到河道和银海里四处游走的巨蟒,便说不出请流云扇将她救离金银城的话。 流云扇抬手,温凉的掌心轻抚过依依乌黑的秀发:“依依且宽心,陛下已派大内刺客前来此地剿。至于我,一是来赴玉生烟的邀约;再则是受十三殿下所托,前来救走依依。” “流云大哥真得能救我出去?”依依不确定的低喃。 流云扇肯定道:“虽然我打不过河道与银海里的诸多巨蟒,但是与大内刺客联手,确是能救走依依的。” 流云扇未将十三写在信里的残酷真相告知依依。经此一番遭遇成长不少的依依索性装作未看穿流云扇隐瞒的模样,配合流云扇善意的谎言。 依依转而将玉生烟告诫她的话语道来:“流云大哥,玉生烟曾告诫我,勿要在金银城内的各处房屋里乱逛,是不是离开金银城的机关藏在某处房屋里呀?” 说起如何逃离金银城,依依重新鲜活起来。流云扇见状略微放下微悬的心,驳回依依的想法:“非也。我刚刚所处的房屋,原本是玉生烟寝宫里的河道。” “玉生烟引动机关抽干河道里的水,让河道变成一方密室,再引动机关,密室几经变换之后方移动到这座吊脚楼对面。”流云扇将适才发生过的事情详尽地告知依依,让依依打消掉随意走动的想法。 依依果然领悟道:“所以我与流云大哥不仅不能随意走动,最好还要一直待在屋里,以防机关开启时房屋的方位随意变换,甚至被注入海水?” 流云扇赞许的微微颔首。 “这是谁建造出的奇葩机关城呀!”依依不由得抱怨道。 流云扇心里早已怀疑墨家,只是一路行来确实再未见到除唐陵这位除名弟子之外的墨家人,故而未将话茬引至墨家:“金银城由谁建造不重要,重要的是金银城既然是人为建造,必定存在能拆毁它的破绽,亦或离开它的机关。” “可是我们不能随意走动,如何查找离开金银城的机关呢?”依依秀眉微蹙,近日来因忧虑而消瘦下去的脸颊透出一种脆弱通透的美感。 “倒也不是不能走动,只是需避过玉氏族人以及巨蟒。”流云扇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既然我暂住的居室乃河道变换而成,待到明日它或许会还原回河道。我们不妨暂时住在此屋,且观察它的变换规律。” 依依顿时杏眼圆睁,不敢置信道:“我可以随流云大哥一起探查金银城咯?会不会拖累流云大哥呀?” “依依怎会是拖累。”流云扇摇头否决掉依依自轻的想法,继而揽住依依肩膀,施展轻功携依依跃出窗户,稳稳落在河道对面的卧房门口。 恰在此时,粗长的蟒尾跃出水面,继而潜入河道深处,掀起哗啦哗啦的水花,吓得依依惊呼一声,扑入流云扇怀中。 可惜,流云扇倒退半步,令依依的投怀送抱僵在原地。依依蓦地抬头,愣怔的杏眼望向流云扇。 流云扇仍旧如哄山门里的小师妹一般,抬手将掌心轻轻抚过依依的乌发,宽慰道:“虽然不清楚玉生烟给依依说过何种歪理,但是我相信依依定能不被她的歪理所惑,毕竟依依可是大梁的十五公主。” 依依久久凝视流云扇清俊的外貌,鼻息间掠过流云扇袍袖间独有的新雪清香,倏尔绽开一抹极其绚烂明媚的笑容:“流云大哥说得是,我可是大梁的十五公主呀,绝对不会被坏人控制的!” “如此,依依便去床上歇息吧,今夜由我守夜。”直到目视依依躺在床上,流云扇方重回门口,双腿盘膝席地而坐。 流云扇刚刚为安慰依依,未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半点的异样,实则流云扇见到依依的刹那,脑海里忽然灵光而至,立刻想起玉生烟吟唱的“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乃是大梁立国之前,江湖中人借以称赞天下第一剑客的。 昔年的天下第一剑客游历山水,出入庙堂,惩奸除恶,救过诸多战乱中的百姓,杀死过诸多大奸大恶之徒。 然而,如此侠肝义胆之人,却不得善终。江湖传闻里,当今天子派出朝廷官兵围剿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剑客因万箭穿心而死。 若是玉氏一族当年受过天下第一剑客的恩惠,那么,无论是派玉娘娘入宫给当今天子喂蛊,还是玉生烟劫持依依以儆效尤,都能够说得通了。 流云扇思及此,情不自禁地叹息:如此一来,玉生烟约他前来金银海的正事,无非是以依依的性命,要挟他回皇宫刺杀当今天子! 当流云扇苦思冥想如何携依依一起逃离金银城的软禁之时,银海浅滩上却出现一群沙匪,若是流云扇在此,定能认出这群沙匪便是今日被他打伤的十九名沙匪。 明月皎皎,银波粼粼。 于银海守夜的玉七七悠然地坐在浅海里某处礁石上,双腿交叠轻晃,盛满月光的裙摆随水波摇曳,她笑意吟吟地对月吟唱三两声,全然不将这群风尘仆仆的沙匪放在眼中。 一息之间,九条巨蟒从平静无波的银海窜出,蜂拥跃上浅海滩,将十九名沙匪团团围困。 十九名沙匪不慌不忙,除却安平之外,两两凑作一对,立在前方的沙匪单手覆在刀柄之上,冷静的与九条巨蟒对峙;藏在后方的沙匪手持机关连弩,各自瞄准面前巨蟒的七寸处。 彼此都在静默无言的等待最佳攻向对方的时机。 忽然,遥远的天幕处银白耀眼的烟花绽放,散落的银辉如千树万树飘落的梨花,又似漫天星辰雨簌簌坠落。 不知这场烟花刺激的是玉七七还是巨蟒,总之,巨蟒较沙匪先一步绷直蟒身展开攻击。 沙匪虽然行动慢巨蟒半步,但是机关连弩瞬间齐发,九条巨蟒仗着通身铜皮铁骨不退不让,任由二十七支箭矢三支一簇纷纷射入九条巨蟒七寸处。 岂料,射入巨蟒七寸处的箭矢裹挟或阴冷或炽烈的内劲,自巨蟒七寸的伤口处窜入巨蟒体内,在巨蟒体内横冲直撞,痛不欲生的巨蟒霎时停在半途,巨大粗长的蟒身在浅海滩上翻滚,扬起阵阵尘沙海浪。 说时迟那时快,九名单手覆在刀柄上的沙匪趁势双脚拔地而起,单手拔刀出鞘冲向或蜷缩或翻滚的九条巨蟒。 半途中九名持刀沙匪又将另一只手覆上刀柄,双手高举过头,刀尖垂直向巨蟒七寸处的伤口,继而腰部发劲,将全身力道汇聚于双臂、双掌,最终与磅礴的内劲一道灌注于刀尖—— 但见刀尖狠狠刺穿巨蟒七寸处的硬厚鳞皮,径直没入其体内深处,独留沙匪掌心的刀柄在巨蟒体外,腥臭的毒血自巨蟒伤口处曰曰流出。 巨蟒扭动的愈发凶狠,尾部甩到七寸附近欲打落沙匪,头部亦竭力向七寸的伤口处靠拢,欲吞食掉沙匪。 可惜,九名手持机关连弩的沙匪及时瞄准巨蟒双眼射出箭矢,箭矢没入巨蟒灯笼般硕大的眼内,喷出腥红毒血,痛得巨蟒蜷紧身躯,来回翻滚,欲砸死这群渺小如蝼蚁的敌人。 若是流云扇在此,定会惊诧于十九名沙匪的武功与内力,竟然皆逼近宗师级高手,完全与今日对决之时不同!倘若这群沙匪以当下的实力与流云扇对决,流云扇怎可能轻易以一招月出天山伤及他们? 不远处坐在礁石之上观战的玉七七亦察觉出这群沙匪的端倪,不由得微微蹙起一双远山眉:“真是一群有备而来的沙匪,可惜今夜公子驾临,奴婢可不能陪你们继续玩耍下去——” 玉七七欲催动巨蟒体内的万钧蛊,此蛊能够令巨蟒不再惧怕疼痛,且提升巨蟒攻击的劲道。 岂料,看似无所事事的安平其实一直在留意玉七七的一举一动。 当安平望到喃喃自语的玉七七时,便心知不好,立刻悄无声息地隔空从浅海滩上吸来一枚小石子,继而运转内力,右手轻弹,将小石子掷向玉七七。 海浪翻涌之声将小石子的破空声掩盖。 玉七七甫一运转内力,便倏然感受到丹田处传来一阵剧痛。玉七七不敢置信地低头,但见一枚小石子将她腹部破开一血肉模糊的窟窿。 安平拔刀欲乘胜追击,彻底杀死玉七七。 然而,本是平静无波的海面蓦地掀起阵阵峰浪,逼得安平不得不暂时立在海边,戒备地观察波涛汹涌的海面。 但见海面之下,巨蟒被玉七七腹部渗出的鲜血吸引,鱼贯朝玉七七游去。甚至浅海滩处与持刀沙匪缠斗的九条巨蟒,亦忽然将头部扭向银海的方向,似是要放弃沙匪,转而袭向玉七七! 幸而玉七七竭尽全力运转体内紊乱的真气,暂且压制住巨蟒,让其只在礁石附近徘徊,不敢冒然攻击玉七七。 浅海滩上,阿九清冽的嗓音响起:“蛊虫反噬?” 阿九虽是在询问安平,但是冷静的神态却昭示着她不认为蛊虫反噬的推断有错。 “玉氏一族能够通过蛊虫控制自幼豢养的巨蟒,倘若玉氏一族的控蛊之人受到重伤,她们体内的血液反而会吸引巨蟒吞食她们。”事实果然不出阿九所料,只是安平的解释更为详尽:“天一阁给的消息。不过,今夜之前只是天一阁的推断。” 无法运转内功的玉七七,虚弱又无力的吟唱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哪里有最初的空灵惑人?她趴在礁石上,厉声命令徘徊在礁石附近的巨蟒速速离去。 可惜,玉七七愈急愈错,她凶狠的语声与凌厉的气势反而击起巨蟒的杀心,愈靠愈近—— 玉七七不甘心葬身于此:她和每位入得金银城的江湖人士拉近关系,不为其它,只因她知道以自己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成为天女,更不可能被公子选中离开这座囚牢般的金银城。所以,她一直期望有一位江湖侠士能毁掉金银城,为此她不惜舍掉脸面好言奉承入得金银城内的江湖侠士。 终究玉七七想象中的离开金银城之后,在江南平静生活独自老去的场景无法实现…… 忽然,如泣如诉的笛箫琴瑟声由远及近,生生不息的内劲逼得银海里原本跃跃欲试的巨蟒瞬间灰溜逃远,浅海滩上奄奄一息的巨蟒亦挣扎着挪向海里底深处,不愿面对危险的敌人。 安平与阿九当即命令沙匪们结阵,以应对逼近的不明敌人—— 伴随笛箫琴瑟演奏的仙乐,二十四名出尘飘渺的白衣仙子施展踏雪无痕的轻功,护在一顶四面透风的华贵软轿旁,在这群沙匪的上空飘然而过,全然未将这群沙匪放在眼里。 “二十四桥明月夜!”阿九不由得诧异道:“她们怎得会在这里?天一阁给出的消息里可未提及二十四桥明月夜与玉氏一族的关系。” 安平摇头,沉默地注视着二十四桥明月夜飞至礁石上空时,一股磅礴如海的内劲自软轿内挥出,竟是隔着十数丈之高,瞬间将躺在礁石上昏迷不醒的玉七七抓入软轿内! 十九名沙匪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望着二十四桥明月夜远去的背影。 说时迟那时快,安平当先反应过来,命令其余的十八名沙匪:“跟在二十四桥明月夜后面,我们便能渡过银海!” 阿九犹豫不定:“万一激怒软轿内的大……神秘人……” 安平咬紧牙关,狠心做出决断:“江湖传闻里,二十四桥明月夜只救她们想救之人,却从未传出过她们杀人的流言——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 第32章 九死一生 为避免二十四桥明月夜不耐烦他们,十九名沙匪只远远跟在二十四桥明月夜之后,不敢离得过近。 故而,当十九名沙匪游过仅以石柱支撑的金银城正门,三三两两地跃上停泊在城门附近的乌篷船船板上时,早已望不到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背影。 “几日几夜的赶路,兄弟们已经累极,不若歇息一时半会儿,再赶去城中心。”阿九作为沙匪里唯一的女子,较其他沙匪而言心思更为细腻。是故,瞧见其他沙匪难掩疲惫的模样,不禁与安平商议。 “也罢——”安平本欲同意阿九的提议,岂料眨眼间巨蟒如苍龙出水,张开血盆大口,兀地衔起一名沙匪。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撞入余下的沙匪耳内,巨大的恐怖令余下的沙匪面色煞白,僵直着身体却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巨蟒吞食掉他们的兄弟之后,大摇大摆的潜入水面之下,在河道里围绕着乌篷船打转。 “老四!” “四哥!” 安平与阿九异口同声的怒喝令余下的沙匪们纷纷回过神来,或拔刀或持机关连弩,欲攻击徘徊在河道水面之下的巨蟒。 阿九一马当先,刀尖逼近河道水面—— “铮!”熟料安平横过未出鞘的长刀拦下阿九。继而安平抬起左手,隔空一掌击向河道水面。 内劲击打在河道水面之上,反推的劲道令乌篷船瞬间向金银城中心漂出十余丈。安平沉声命令尚在原地的沙匪:“跟上!莫要忘记此行目的。” “可是……”纵使余下的沙匪里再怨愤巨蟒,想要为四哥报仇,当安平道出目的之后,这些余下的沙匪终是清醒过来,相继出掌击打水面,以反推的劲道驱使乌篷船赶往金银城中心。 然而,不知是否因九条死去的巨蟒刺激,豢养在河道水面里的巨蟒忽然之间变得聪慧不少。常常趁沙匪稍不留神之际,跃出水面欲锨走一名沙匪;亦或使劲摆尾拍打水面击起数丈高的峰浪,以便把乌篷船撞翻使沙匪掉落水中。 若非阿九与安平确实未察觉到周遭藏有玉氏族人,定然以为这群巨蟒的行动乃是被玉氏族人控制。 当一行沙匪赶到金银城中心处的宫殿时,耀眼的红日已高悬在丹巴沙漠上空,乌篷船的船板上只余下包括阿九与安平在内的十四名沙匪。 沙匪们眉宇间难掩焦躁,近日来只饮用过几口水的嘴唇干裂起皮。最糟糕的是他们的精神,原本是罕有敌手的宗师级高手,如今却在小小的金银城里屡屡受挫,尚未濒临疯癫已是属实不易。 可惜,沙匪们不知道,即便进入金银城中心处的宫殿,危机仍未结束。 十四名沙匪两人一对,乘坐乌篷船沿着宫殿内的河道四散而去寻找依依与玉生烟的下落,暗中守夜的玉六六已引动宫殿内的机关。 一息之间,灌注于河道内的银海海水骤然下降,十四名沙匪的轻功无法与流云扇比肩,因而躲闪不及,三三两两随乌篷船坠入无水灌注的河道里,随之而来的是河道化作密室,密室随机关牵引朝向不同方位旋转。 十四名沙匪的待遇较流云扇而言糟糕得不是一丝半点,至少流云扇与依依所处的密室暂时只是平稳地移动。而沙匪们所处的密室不仅翻滚旋转,甚至是将尚未来得及离开河道的巨蟒也关在密室里! 等待沙匪的无非是九死一生…… 且说好生歇息一晚上而重新打起神采的流云扇与依依,一早便守在密室内,希望玉生烟再次引动机关,以便流云扇通过密室移动的规律推断金银城宫殿内的房屋排布规律。 为避免没有内功护体的依依在密室翻滚旋转时被家具砸伤,密室内原本被玉氏族人摆放布置的各种家具,今日一早皆被流云扇掷入密室门外的河道里,惊起逡巡的巨蟒与水花阵阵。 约莫一刻钟之后,流云扇与依依所处的密室终于缓慢平移起来,依依立刻望向流云扇,杏眼里满是不确定:“流云大哥,接下来我们便是等这间密室停下吗?” 流云扇微微颔首,柔声安抚略显不安的依依:“依依莫怕。依我之间,待到密室停下之后,石门应当会开启,届时若是海水灌注,我便施展轻功携你离开密室。” “若是你与我的运道略差,以致密室停在玉生烟的寝宫里,你便寻一处安全之地暂时躲藏起来,待到我打败玉生烟,便与你离开金银城。”流云扇将可能发生的两种情况分别道出,好令依依无需太过忧虑。 熟料,恢复精神的依依忽然口出奇言:“流云大哥,万一我们所处的密室停止移动、石门开启之后,出现的是河道里的巨蟒怎么办呀?” 流云扇因依依的奇思妙想一时语塞,内心里忍不住叹息:玉氏族人豢养的巨蟒究竟给予依依何等打击,以致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先考虑面对巨蟒时的可怖景象。 流云扇欲出言安慰依依几句,岂料原本正在向上移动的密室戛然而止,石门蓦地从外部开启,霎时,一条巨蟒的粗长尾巴直冲流云扇与依依甩来! 如此紧要关头,依依竟脱口而出:“流云大哥,我不是故意的!要怪你就怪曹操呀——” 流云扇拽住依依的左手,施展轻功携依依避过巨蟒甩向他们的尾巴。旋即流云扇望向盘绕成一团将石门几乎全部堵死的巨蟒—— 透过巨蟒与石门之间仅存的微小缝隙,流云扇注意到他与依依所处的密室石门,恰巧与另一间密室的石门对在一处,以至于原本的两间密室眼下变成一间密室。 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头部在另一间密室里寻觅口粮,尾部在流云扇与依依所处的密室里来回扫动,欲将流云扇与依依当作储备粮。 “哼,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另一间密室里传来流云扇颇为熟悉的声音,流云扇寻声望去,但见衣裳略微破损的阿九与安平正与巨蟒战至酣处。 狭窄的空间被巨蟒堵住大半,合二为一的密室在机关引动中再次移动,相当不利于阿九、安平与流云扇、依依躲避巨蟒的攻击。阿九与安平见状,欲与另一间密室里的江湖人联手杀死巨蟒。 因着阿九与安平在与巨蟒对决时互相担忧彼此,故而阿九与安平未腾出功夫朝缝隙里望一眼另一间密室里的人究竟是谁,而是由安平直接朗声询问:“对面的江湖人——不若与我们联手,将巨蟒杀死。” 安平看似是在询问,实则语气凿凿,坚信对面的江湖人会依照他的想法行事。 然而,流云扇温润的嗓音响起,惊得阿九与安平险些愣在原地:“联手自是可以,只是你二人需得保证,巨蟒死后不与我动手。” 阿九与安平回过神来,不由得庆幸,适才察觉到密室里存在其他江湖人的吐纳气息时,便主动将原本宗师级的功夫变换成一二流的常见武功路数。 思及流云扇是为救走十五公主而来,阿九与安平当即朝缝隙里望去,果然见到流云扇护在依依身前,手持折扇正与巨蟒的尾巴缠斗。 阿九与安平施展轻功,避过袭向他二人的血盆蟒口,相互对视一眼,皆读懂彼此眼中的犹豫。 阿九传音入密与安平:十五公主在流云扇手中。 安平微微颔首,显然明白阿九的顾虑,提刀挡过巨蟒的三五次攻击之后,沉声对流云扇道:“我与大当家向流云公子保证,待到杀死巨蟒之后,必不与流云公子动手。” 流云扇不置可否,心里不认为别有所图的阿九与安平对付一条巨蟒需要与旁人联手,但流云扇仍然对阿九与安平道出巨蟒弱点:“稍后烦请阿九大当家与安平二当家随在下一道攻击巨蟒的七寸处。” “便依你所言。”阿九替安平道出决断。 说罢,阿九与安平施展轻功避过不断扭动袭向他二人的巨蟒头部,自巨蟒头部的左右两侧分别朝巨蟒七寸处袭去。巨蟒一时犹豫,不知先攻向阿九还是先攻向安平。 流云扇趁机揽住依依肩膀,将依依护在怀中,旋即避过巨蟒四处甩动的粗长尾巴,手持折扇瞅准巨蟒七寸处使出一招月出天山。 当折扇扇缘在巨蟒的七寸处破开数道细长却深可入骨的伤口时,已抵达巨蟒七寸处的阿九与安平顺势举起长刀,刀尖垂直插入流云扇在巨蟒七寸处造成的伤口内。 “撤!”流云扇短促的提醒一句,便施展轻功携依依落回密室里的某处角落。 巨蟒因剧痛而盘旋扭曲成一团,阿九与安平立刻拔出刀刃,腥臭毒血霎时随刀刃的拔起喷涌而出,飘洒在半空。阿九与安平施展轻功避过毒血,落在密室里的另一处角落。 纵使巨蟒已经死去,它的尸体仍在不住地扭动,阿九、安平与流云扇、依依索性坐在密室的对角处,隔着巨蟒的尸体相互交换线索。 为避免流云扇起疑,安平当先沉声问道:“流云公子可是已经寻到金银城的财富?” 流云扇无奈摇头,随即想起自己不是与安平面对面的商议事情,立刻出言:“在下一早便告知阿九大当家与安平二当家,在下入金银城不是为财富,而是为寻救依依公主。” 安平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流云公子既然已经救出公主,想必已经寻到河道密室的旋转移动规律,应当能领大当家和我离开金银城吧?” 安静的密室衬得安平的声音愈发清晰,依依情不自禁地蹙起一双秀眉,回忆起究竟何时何处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流云扇沉吟片刻,直言否认:“安平二当家委实高看在下。我与依依公主刚入密室不久,便碰到阿九大当家与安平二当家。后因与你二位联手杀死巨蟒,难以分心听声辩位,自然不知道如今的密室移动至何处。遑论金银城内河道密室的布局与旋转移动规律。” 阿九以为流云扇是在糊弄安平,极其看不顺眼他吞吐犹豫的模样,不由得反驳:“究竟能否一心二用,听声辩位,皆是你一面之词,我们怎知你是否在说谎?” 阿九的话语瞬间惹怒依依,依依脸颊微鼓,因愠怒而变得红润的圆脸像是一颗饱满的红石榴:“阿九姐姐怎能这样污蔑流云大哥呢?流云大哥可是堂堂正正的侠士,岂会欺骗你们?若说证人,难道我不是吗?” 不知是否因忌惮依依的公主身份,阿九被依依一通反问逼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阿九闭口不言,依依却犹豫地一语道破安平的伪装:“总觉得……安平二当家……和韩靖大人相似呀!流云大哥觉得呢?” 流云扇微微错愕,随即注意到阿九与安平一晃而逝的神情变化,以及安平欲盖弥彰地否认:“休要胡言。” 流云扇一路行来可谓罕见的感觉心力交瘁,如今他实在懒得与阿九、安平相互演戏,故而紧随依依道:“依依这次的奇思异想倒是误打误撞蒙对了。” “真得是韩靖大人?”依依显然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戳破韩靖的伪装,情不自禁地确认:“流云大哥莫要骗我呀!” “我为何要欺骗依依。”流云扇望向阿九与韩靖,胸有成竹地解释:“先前我在丹巴沙漠偶遇诸位伪装的沙匪时,便察觉出阿九姑娘伪装的大当家,反而要事大事需听韩靖大人伪装的二当家安排。” “此其一。”流云扇在阿九与韩靖想出其它辩驳之词前抢先道:“其二,丹巴沙漠里的沙匪一般是骑骆驼来去,罕有靠双腿走遍沙漠的。因而,当时我怀疑你们不是刚伪装沙匪没多久,便是武功已然高到无需以骆驼为坐骑。” “之后在下仅以一招月出天山便打伤你们一行十九名沙匪。”流云扇忆起当时与沙匪的交手,不觉好笑:“在下便想到一个问题,若是你们武功当真如此低微,能安然无恙的当数年沙匪,必是谨慎小心行事,怎会突然想要得到金银海的宝藏?” 流云扇不紧不慢地指出阿九与韩靖等人的破绽:“因此,只可能是你们一行十九人伪装成沙匪。” 安平揭下覆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属于韩靖的面庞。他被流云扇揭穿身份亦不慌张,反而坦然道:“不愧是神断流云扇,我们故意藏拙仍能令流云公子察觉破绽,确是我们想得过于天真。” “无妨。”流云扇毫不谦虚道:“能令在下察觉不出破绽之人,当世应是未有吧。” 流云扇忽然灵光一动,望向韩靖神情古怪道:“话说回来,韩靖大人这次的人皮面具又是出自子夜姑娘——” 可惜,流云扇话未说尽,原本移动中的密室戛然而止,令流云扇兀地止住未说完的言辞。 韩靖与阿九见流云扇侧耳倾听,面沉如水,心下明白流云扇对于即将降临之事感到颇为棘手。 依依情不自禁地抓紧流云扇冰凉的左手。下一瞬,却见密室上方的石墙因机关引动而开启,蔚蓝的海水如奔腾的瀑布般倒灌入密室! 第33章 第一公子 “闭气!”流云扇只来得及提醒一句,便施展起轻功长风万里,拽住依依径直冲入海水之中。 然而,二十五丈以下的深海覆加的磅礴压力令流云扇的轻功长风万里难以施展顺畅。 流云扇只拽住依依向上游出五丈左右的距离,聚在丹田处的内劲便被海水击散,遑论轻功本不如流云扇的阿九与韩靖。 按理说,宗师级武林高手,一剑可移山,一刀可断海,本不该如流云扇、韩靖、阿九般狼狈。可惜,如此种种皆是在宗师级武林高手未被山海压制时能够使出的力量。 若是如眼下的流云扇、韩靖与阿九一般,尚未使出宗师级的内劲与武功便被汪洋大海的力道牢牢压制,自然是敌不过的。 韩靖显然明白此番道理,传音入密与阿九,命其腾出右手拽紧自己左手中的长刀刀鞘,他则腾出右手拽住流云扇漂在海水中翩然若飞的衣袂,随后不甚诚心的传音入密与流云扇:流云公子,得罪了。 流云扇虽然无奈于韩靖的举动,却也理解韩靖此举不过是为保命,故而传音入密与韩靖:既然如此,劳烦韩靖大人助在下一臂之力。 流云扇未明说究竟要韩靖如何助他,韩靖也未继续追问流云扇,搞个一清二楚。 但是,当流云扇再次施展轻功长风万里之时,韩靖却实实在在、恰到好处的给流云扇体内送入一股真气。 于是,流云扇借由这股真气,携依依、韩靖与阿九向上游出约莫十丈的距离。 流云扇四人周遭充斥的海水终于变成银白透明的色泽,而玉氏族人豢养在银海里的巨蟒亦清晰的暴露在四人眼前。 正当流云扇与韩靖欲继续重复刚刚的一番动作,以赶在巨蟒袭来之前逃离银海时,凌空一道雷霆万钧之势的罡风划过流云扇四人眼前的银白透明海水,将银海自海面至十丈以下的海水分割成一道通向深渊的瀑布。 与此同时,原本游向流云扇四人的巨蟒瞬间灰溜溜反向逃走。 流云扇与韩靖当即联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神秘主人! 出路近在咫尺,加之无论是依依还是阿九都难以继续在银海里闭息,流云扇与韩靖不约而同的选择趁此时机离开银海。无论海面之上有何危险等着他们。 四人破水而出之后,流云扇、韩靖与阿九立刻察觉出他们正处在金银城城门附近的银海面上。 韩靖当即松开揪住流云扇衣袂的右手,转而与阿九踏水而行,欲离开此地。流云扇亦揽住不断呛咳喘息的依依,同样踏水而行,欲离开此地。 然而,无论是流云扇还是韩靖,皆未料到静止在半空中的软轿忽而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帘,强大的内劲将流云扇与依依、韩靖与阿九打晕之后,吸到半空之中,最后落入软轿内。 流云扇、韩靖与阿九甚么也未看清楚,便昏迷在软轿里。 软轿悬挂的层层叠叠的纱帘落回原处,二十四桥明月夜重新施展起踏雪无痕的轻功,抬起软轿飞向金银城中心里的宫殿。 待到将昏迷中的依依交与玉生烟之后,二十四桥明月夜又抬起软轿朝某处神秘的六层吊脚楼飞去。 流云扇睁开双眸,漫天繁星映入眼帘,他恍惚一瞬,继而忆起被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神秘主人抓走一事。 流云扇缓缓起身,四下望去,但见阿九与韩靖已经苏醒,如今正双腿盘膝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打坐养神。 流云扇心里不禁怀疑:莫非神秘人忌惮他的武功?不然,缘何他会比阿九与韩靖晚些时候醒来。 除此之外,流云扇注意到他与韩靖、阿九三人如今所处的位置是一方白玉青瓦砌成的高台。 这座高台是金银城的至高之处,立在高台边缘,能将未被层云遮挡住的金银城与银海甚至是沙漠与天际交接处瞧得一清二楚。 流云扇猜测,此处约莫与关山月的摘星殿类似,皆是用以卜筮之地。毕竟,传闻里离天愈近之处愈能聆听到神明的旨意。 流云扇仔细将高台环视一圈,未从屹立在高台之上的巨型石柱背面窥探到依依的影子,只望到停在高台正中心区域的软轿,以及守在软轿前后左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 流云扇不由得心下一沉,三五步走到软轿附近,双手抱拳恭敬地问:“晚辈流云扇,不知依依公主可在前辈的软轿内歇息?” 因着流云扇不清楚软轿内神秘人的长相,而软轿内神秘人的武功又高于他,流云扇索性按照江湖规矩尊称其为前辈。 二十四名姑射仙子如水中莲花,亭亭玉立在洁白柔软的牡丹花瓣上,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会流云扇的问询。 流云扇见此,亦不觉得软轿内的神秘人会主动答话,僵持片刻欲转身离去,重新寻找依依的下落。 岂料,仿佛是算准时机般,层层叠叠的白纱帘被掀起一道缝隙,流云扇定睛望去,竟是玉七七探出头来:“流云公子勿需惊慌,依依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被第一公子送去天女身边。若是流云公子担忧依依公主的安危,可自行去天女的寝宫里寻她。” 第一公子?流云扇内心揣测不定,如今的江湖里可从未听闻甚么第一公子的名讳。莫非是假名? 流云扇自是想要留在此地以便继续观察软轿内的第一公子,可惜依依却被第一公子重新送入玉生烟手中,流云扇眼下不得不重返玉生烟的寝宫,先救出依依。 “不知上下高台的阶梯建在何处?”韩靖低沉磁性的声音自流云扇背后传来,原是韩靖瞧见流云扇询问软轿内的第一公子却未惹怒他,故而紧随流云扇之后亦来询问事宜。 韩靖将流云扇尚未出口的疑惑问出,流云扇顺道侧耳倾听。 然而,玉七七却放下撑起纱帘的左手,任由层层叠叠的纱帘落下,重新遮住外人对玉七七以及在渺渺白雾中若隐若现的第一公子的窥探。 流云扇、韩靖与阿九不由得皱起眉心,皆因他们心里知晓高台距海面异常之远,怕是近乎五十丈之高,若是施展轻功飞下,必定会令脚踝膝盖受伤,更甚者直接死亡。 纵使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面对被海浪打磨地相当光滑的高台支柱,亦做不到在毫无借力之处的情况下径直跃下近乎五十丈的距离。 是故,流云扇、韩靖与阿九耐心地等待第一公子或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答复。 少顷,不知第一公子是否传音入密与二十四桥明月夜说道些甚么,但见四名护法仙子的袖中忽然飞出白绫,四条白绫分别击打在东、西、南、北四根巨型石柱上,四根石柱上顿时凹陷出一块青砖大小的机关。 与此同时,如雷鸣般隆隆声响起。流云扇、韩靖与阿九立时转头,随即注意到他们正后方的地面上出现一七尺见方的幽深昏暗甬道。 流云扇当即三五步走到甬道边缘,向甬道内望去,岂料竟然未见到一直通道高台底部的阶梯! 与所料想的相反,所谓的甬道一眼便能望到底。与其说是甬道,不如说是密室更为贴切。再确切地说,与金银城内的河道密室相比,根本瞧不出差别。 韩靖与阿九小心谨慎地跟在流云扇背后,同样注意到密室。阿九情不自禁地叹道:“又是密室?!” 思及高台地处金银城外围都有密室贯通上下,韩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询问流云扇:“金银城内外是由河道密室相连……” 流云扇暗中记住向下眺望的金银城内河道布局,继而仿佛毫无顾虑般跃入密室里,顺道答复韩靖:“韩靖大人所言是极。说不准此密室便是通向玉生烟的寝宫里。” 韩靖与阿九瞧见流云扇安然无恙的立在密室里,方一起跃到流云扇身旁。 因公主重新被送回玉生烟寝宫而白忙一场,心情略微不悦的阿九不禁以清冽的嗓音给流云扇泼冷水:“流云公子想得倒是美好。就是不知第一公子缘何要遂你心愿?” 流云扇理解阿九与韩靖此番失去兄弟又白忙一场的心情,故而未恼怒于阿九的冷水,而是不正经道:“谁说一定要第一公子遂我心愿?说不定老天爷觉得在下查案太过辛苦,中途搞出些阴差阳错,将密室直接传入玉生烟的寝宫。” 阿九冷笑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理会流云扇的臆想。 高台上四名护法的姑射仙子见流云扇、韩靖与阿九皆已入得密室,当即收回白绫关闭机关。 密室被一面白玉砖石封顶,之后一路下沉,直至流云扇、韩靖与阿九的耳畔传来阵阵海浪拍打石壁的声音,三人终于回到高台底部。 流云扇、韩靖与阿九提起精神,戒备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唯恐密室的白玉石门开启之后要面对来自巨蟒的偷袭。 但见白玉石门缓缓开启,三名沙匪打扮的韩靖部下互相搀扶着扑入密室内,他们的衣裳破败不堪,将将遮住身体的重要部位,应是被巨蟒口中含毒的涎液腐蚀。 三人暴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磕肿的淤青、巨蟒鞭挞的红痕、毒液腐蚀的烂肉,伤势最重的二人,一左手被绞断,一右腿自根部截断,鲜血几乎如小溪般流到地上。 阿九脸色倏尔变得煞白,与韩靖三两步上前扶住三人。韩靖单手抵住伤势最严重者的背心,缓缓输入内力。 与此同时,不知是哪位玉氏姑娘引动其他机关,众人所处的密室石门忽然关闭,密室重新朝金银城内移动起来。 阿九为三人处理伤口,语声艰涩:“八哥,十弟,十九弟……回来便好。” 岂料,韩靖脱口而出的状似质问之语令阿九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寒:“你们遇到的是何种危险?竟然如此狼狈?其他弟兄们呢?” 阿九顿时微微侧目,眸中泛起丝丝愠怒:“韩大哥!” 伤势最轻的十九认真的回答韩靖的问题:“我与十哥落入密室之后,在密室里遇到上百只傀儡人……它们的武功可与江湖里的一流高手比肩,且无惧疼痛,受伤也几本不影响行动,几乎是赶不尽杀不绝。” 十九年纪最小,约莫十七八的模样,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如今不过是妻儿炕头,哪里需要遭逢如此苦难。 但是,十九仍旧倔强的撑住本该溃散的心神,坚强的给韩靖娓娓道来遭遇之事:“最可怖的是,傀儡人身上不知被何人放入机关器械……十哥的手便是为救我而被锋利的齿轮绞断——” “够了!”伤势最重的老八因韩靖输送到他体内的真气,总算提起些精神,耳中十九的絮叨令他心烦意乱,他知道自己失去一条腿,此后便是无用的弃子,愤怒之词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自己未受甚么伤,当然无所谓我们的感受……他们都已成为死人,如何到你面前复命?!” “本就是伪装成沙匪兄弟,何必被流云扇戳穿之后仍旧惺惺作态?!”老八虽然性情急躁,但是如此境况里都能观察得相当仔细,流云扇心里佩服不已。 “八哥——”阿九心里难受,欲安慰老八,然而尚未出口便被老八打断。 “你自己有师门,能够修炼宗师级内功,遇事自然不怕……”老八说一会喘一会,不仅是因为怒意,更是因为他确实虚弱:“我们的宗师级武功不过是从江湖犯人里偷师……” “我们这种人……”老八说着思绪恍惚起来,不知是忆起何事。 韩靖察觉到老八体内的真气运行狂乱无序,似是在不住地冲刷着老八的筋脉,韩靖不由得眉头紧皱,提醒老八:“凝神!” “不必多此一举……我们这种人啊——”老八长叹一声,倏然强行运转内力震退韩靖。 老八体内原本被韩靖暂时压制住的真气,因着他强行运转内力重新狂暴起来,挣破筋脉的束缚,窜出肌表腠理,百余道渗着血珠的伤痕兀地出现在老八本就布满伤痕的皮肤上:“……终究要不得好死。” “八哥!”阿九不敢置信地想要唤回老八的神志,旋即被冷静如常的韩靖按住肩膀,强迫着冷静下来。 老八在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面前阖上双眼,死得瞑目。 老八的死令老十陷入自我怀疑,是否也应当如八哥一般自裁,以免拖累韩靖大人。幸而十九率先察觉十哥不对劲之处,急急阻止。 韩靖原本出神地整理老八的衣冠,被老十与十九的动作扰乱思绪,蓦然问道:“流云公子确信此间密室通往玉生烟的寝宫?” 流云扇行走江湖数年,虽已习惯生离死别,心里却仍旧会为江湖人的死生无常而感到哀恸。 是故,流云扇未说些含糊不清之言,而是解释道:“第一公子不与天女玉生烟待在一起,反而单独待在高台之上,我想第一公子与天女玉生烟兴许只是暂时合作,因而才会作出如此明显的互不信任彼此的选择。” “第一公子既然心里不信任玉氏一族,必是想尽快完成此行与玉氏一族的相关之事。”流云扇成竹在胸道:“故而,第一公子会极力促成玉生烟与在下会面,以便腾出时间给他解决与玉生烟之间的恩怨。” 第34章 不得不为 清冷空旷的寝宫,玉生烟怡然自得的平躺在冰凉的河道水面上小憩。 依依坐在玉生烟特意为她引动机关而升起的砖石铺就的寻常道路边沿,双腿垂落在水中,随着她忽上忽下的心情不时拍击水面,溅起串串水花。 依依终是未忍住心里的种种疑惑,问出翻来覆去不知在心底念叨几十遍的问题:“你究竟想让流云大哥做什么呀?” 许是玉生烟带依依回金银城的路上看清依依作为公主被教成懵懂无知的模样,许是玉生烟想离间依依与流云扇之间的感情。 总而言之,玉生烟竟然未吟唱甚么古怪莫名的小曲,而是以空灵的嗓音一本正经道:“自然是让你的流云大哥去刺杀当今天子。” “刺杀……父皇?!”依依兀地愣在原地,自骨髓深处泛起的冷意令她唇齿打颤:“玉娘娘是你们的族人?!你……你们玉氏一族到底与父皇有何深仇大怨?” “倒也算不得甚么血海深仇,只是前任天女的爱人死于当今天子的命令。”玉生烟神情空洞,似是全然搞不明白情爱为何物,怎得能让前任天女潜心谋划十余年只为爱人复仇。 依依天真到残忍的站在当今天子的立场上指摘:“父皇立国之后,哪日不是矜矜业业为百姓办事?若是你们玉氏一族前任天女的爱人当真死于父皇的命令,必定是前任天女的爱人做过鱼肉百姓之事!” 不知是否因为依依的想法过于荒谬,玉生烟一时静默无言。 良久之后,玉生烟缓缓道:“天女的爱人是江湖里最公正之人,他救过的百姓比当今天子杀过的恶人都多,他行过的善事亦比当今天子犯下的杀孽更多。” 依依坚持己见,固执道:“你们玉氏一族处在江湖,是按照江湖人的规矩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而我的父皇在庙堂里身居至高之位,自然比不得你们口中的大侠。” “父皇派人修建水渠、大坝,救活多少本可能因干旱而渴死的百姓?”依依忍不住举证为天子辩驳。 岂料,玉生烟不当回事,反而仿照依依所言也举证辩驳:“天女的爱人亦曾一剑劈毁半座山头,挡住奔腾咆哮欲冲毁城镇的山洪。” “一剑劈毁半座山头?”依依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继而不悦的反驳道:“你莫要看我年幼便骗我!我又不是没在皇宫里见到过江湖高手,哪里有甚么一剑劈毁半座山头的厉害人物,不过是一座小土坡却被一传十十传百夸大罢了。” “你不信我所说,便缩在宫里继续当翠鸟便是,何必离宫出走到江湖里凑热闹?”依依胡搅蛮缠的功力令玉生烟委实无话可说,只撂下一句简短之言便不再搭理她:“左右流云扇会杀死当今天子。” 依依被玉生烟这句笃信的言辞勾得心急火燎:“你说话藏一半做什么呀?难道流云大哥的亲人与父皇有何关系吗?反正——我相信流云大哥不会无缘无故听任你的命令刺杀父皇的。” 依依一番言辞愈说声音愈小,显然已经被玉生烟动摇心绪,拿捏不准流云扇的脾性举动。 玉生烟仍旧适时地沉默不语,冷眼旁观依依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须臾,玉生烟一把拽住依依手腕,将她带离凉泉,落在专供常人步行的砖石道路上。 前后不过一息,玉生烟与依依几乎刚一站稳,凉泉里的银海海水忽然倾泻而出,打湿玉生烟与依依所站之处——原是一间密室自深处上升至与地面平齐的位置。 密室最上方的白玉砖石自动移向两侧,露出待在密室内的流云扇、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五人。 五人望见被玉生烟拦在背后的依依,立刻跃出密室。 “依依可曾受伤?”流云扇立在距玉生烟不远处的地面上,因着顾忌玉生烟可能伤到依依,故而未第一时间冲上去救她。 依依轻轻摇头,顺道阻止已施展轻功跃至半途的韩靖:“我没事,流云大哥、韩靖大人请放心。” 依依想到玉生烟欲以她性命要挟流云扇去皇宫刺杀当今天子,不由得急急道:“流云大哥千万不要去刺杀——” 依依话未说完,便被玉生烟三两下点住穴道,顿时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急得杏眼通红,含泪望向流云扇。 流云扇有意威胁玉生烟:“若是只在下一人,玉姑娘以依依性命相要挟,在下或许当真会顺从玉姑娘的命令。可惜,眼下不止在下一人与玉姑娘为敌,朝廷派来寻救依依的韩靖大人及其部下亦在此——” 流云扇话语未尽,便递给韩靖一眼神,旋即手执折扇袭向玉生烟。玉生烟许是未来得及反应,竟是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然而,流云扇尚未凑到玉生烟近前,便在中途被韩靖出鞘的快刀拦下。 “韩靖大人这是何意?”流云扇注意到阿九、老十与十九犹豫的神情,好言询问韩靖所做为何。 玉生烟趁此时机搂住依依的细腰跃到不远处的河道里。 毋须担忧跌落河道水中,因为玉生烟与依依的足尖甫一接触水面,便被一条花斑巨蟒顶在头顶上,浮出水面。 韩靖见公主未被巨蟒所伤,方回过头答复流云扇:“陛下密令,寻救十五公主,重伤流云扇!” 依依被韩靖转述的天子命令震得惶惶不已,她想不明白为何父皇要让宫内高手重伤流云扇,亦不想明白为何救她的命令在重伤流云扇的命令之后。 只是依依忍不住回想起刚刚玉生烟告知她的天子犯下的罪孽,不禁再次陷入巨大的怀疑之中,她不仅是怀疑自己,更怀疑自己身边的亲人。 因而,依依没有心情去注意不远处已经战至一处的流云扇与韩靖,以及在流云扇背后蠢蠢欲动的阿九与十九。 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流云扇手中的折扇对上韩靖、阿九与十九的长刀,自是凶险万分。何况韩靖同流云扇一样皆是宗师级高手。 当韩靖不再隐藏武功时,流云扇便能感受到内力源源不绝的自韩靖手中的刀刃传递给他,震得他掌心发麻。 在场众人明知流云扇与韩靖、阿九是鹬蚌相争,玉生烟是坐收渔利。 但因着依依的性命,他们不得不依照玉生烟的命令行事。 然而玉生烟料错一点,便是流云扇与韩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二人心里都清楚,眼下的境况里,无论是谁艰难取胜,接下来都要面对玉生烟的胁迫,说不得还要被玉生烟喂入牵丝蛊。 流云扇原本想与韩靖、阿九假意对决重伤。 然而,流云扇未探出玉生烟的武功到底多高,这说明玉生烟的武功极可能不亚于在场的宗师级高手。 若是流云扇装作受伤,怕是会当场被玉生烟戳穿。若是再因此惹怒玉生烟,依依恐怕会受到牵连。 故而,流云扇趁与韩靖短兵相接之际,寻找别的破局之法。 流云扇余光扫过失去左手的老十以及护在老十左右的十九,立时眼前一亮,似是寻到破局之法。 但见流云扇抬脚横踹向韩靖腹部。韩靖霎时反应过来,左手立刻下撤挡住流云扇的腿鞭。流云扇趁此时机抽回原本架住长刀的折扇,继而旋身施展轻功远离韩靖,冲向阿九。 一直提防流云扇的阿九顿时高举长刀,狠劈向流云扇。 岂料,流云扇最终目的根本不是阿九。 但见流云扇轻挥折扇悠悠然挡住阿九划到他脸侧的刀刃。继而以合拢的折扇顶端轻戳阿九的长刀刀面,借一丝微末的力道直转冲向十九以及十九护在背后的老十。 “小十九——”阿九一声轻叱,转而与赶到身旁的韩靖一道追在流云扇身后,顺道提醒十九:“机关连弩!” 阿九话音甫一落地,十九的机关连弩便已朝流云扇射出三支连环箭矢:“自寻死路!” 本是施展轻功跃向十九的流云扇,竟然在空中停滞一息,继而腰腹使力,蓦地在半空侧翻半圈避过三支箭矢。 流云扇趁三支箭矢越过他呼啸冲向阿九面门之际,单手一撑一推近处的盘蟒圆石柱,便将自己送到十九面前。 可惜流云扇尚未触到十九,追在流云扇背后的韩靖便右手长刀挽花打落冲到阿九面门处的三支箭矢,左手掷出刀鞘—— 刀鞘如一尾流星破空划过,直奔流云扇背心。 流云扇微微侧身,再次不甚费劲的躲过背后袭来的刀鞘,继而戏谑道:“想不到韩靖大人亦会使些偷袭的把戏。” “哼!我们朝廷中人可不讲究你的江湖规矩。”被十九护在身后的老十抬起仅剩的左手抓住刀鞘一端,越过十九头顶,运转内力刺向流云扇脆弱的双目。 流云扇倏然矮身躲过刀鞘以及背后刺来的长刀,继而旋身转到十九背后,左手趁机按住老十的命门,右手以折扇轻推出十九悬在头顶上空的刀鞘。 恰到好处的令韩靖刺来的刀尖没入刀鞘内。 眼见流云扇要以老十的性命相要挟,说时迟那时快,自阿九的方位兀地射出三支连环箭矢,箭矢直逼流云扇制住老十命门的左手!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一愣,在流云扇附近一直观察他的十九当即拔刀逆锋横砍向流云扇。 流云扇迫不得已放开钳制老十的左手,继而旋转左臂,引得广袖翻飞,绞住挥到近前的刀刃。与此同时,流云扇的右手甩开折扇,以天蚕丝织就的扇面挡住三支连环箭矢。 “好险,好险。”流云扇颇有闲情逸致地感叹。 十九蓦然一惊,未料到流云扇神兵在握,竟能挡住机关连弩射出的箭矢。 不过,十九反应极其敏捷。眼瞅流云扇未挥退他的长刀,便运转丹田处的真气,流转于持刀的掌心。 霎时,被流云扇以广袖卷绞的刀刃掀起威猛的罡风,将流云扇的广袖震碎。 流云扇立时后撤,施展轻功长风万里瞬间拔地而起十余丈,飞到盘蟒圆石柱的顶端。 韩靖与阿九见状,相互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彼此心中意图。 但见韩靖双手横举裹在刀鞘中的长刀,阿九则脚踏横刀,借力施展轻功跃到盘蟒圆石柱中部。 阿九运转内力将长刀捅入盘蟒圆石柱内,单手握紧刀柄,脚踩盘蟒圆石柱凸起的石棱,空出的另一手朝下方挥出一条长鞭。 韩靖趁机施展轻功跃到长鞭低垂之处,伸手拽住长鞭,双脚重重踏在盘蟒圆石柱上,与此同时阿九猛地向盘蟒圆石柱顶端甩出长鞭。 霎时,韩靖借脚踏盘蟒圆石柱的劲道,以及阿九甩出长鞭的劲道,施展轻功跃上盘蟒圆石柱顶端。 “可惜,在下旁的算不上入流,唯独轻功无人能及。”流云扇自谦一笑,赶在韩靖落上盘蟒圆石柱顶端时,再次施展轻功长风万里,飘飘然如临风起舞的仙人,跃向另一根盘蟒圆石柱顶端。 “天真。”韩靖冷嘲一句,反手拽紧长鞭甩向流云扇。 长鞭另一端的阿九立刻抽出嵌入盘蟒圆石柱内的长刀,旋即被韩靖甩出的长鞭带到另一根盘蟒圆石柱的上端。 阿九趁势向上施展轻功,三五步便攀上盘蟒圆石柱顶端,刀尖直指同一时刻跃上盘蟒圆石柱顶端的流云扇:“躲躲藏藏算什么江湖好汉?!” 流云扇微微侧身,原本刺向他喉咙的刀刃自颈旁划过:“在下行走江湖数年,能在不断管闲事的同时活得如此之久,最要紧的便是在下从不硬抗高手的武功。” 流云扇口中的原因只是其一,其二是因流云扇与韩靖皆是宗师级高手,他二人对武功、内力的掌控皆已臻至化境,若当真生死相搏,一招便能分出胜负。 然而,韩靖接到的密令只是重伤流云扇,而非杀死他,流云扇则是本就不愿与韩靖等人动手。 是故,流云扇一直施展轻功躲避与韩靖正面交手的机会。 流云扇抬手掐住阿九脉门,随即旋身转到阿九身后,折扇一拍一打阿九肘窝。 霎时,阿九持刀的右手微微颤抖,长刀自盘蟒圆石柱跌落,径直坠入河道之中。 流云扇瞅准时机将阿九右手反钳背后。 透过阿九微侧的半边脸颊,流云扇瞧见阿九倒竖的英眉,微眯的眼眸,神情已然愠怒至极。这样愤怒的神情出现在阿九原本如覆霜雪的面容上,犹如崩颓的雪山冰川。 阿九一声轻叱,竟是生生以内力自折右臂! 流云扇未料到阿九如此刚烈,稍微愣神之际令阿九逃脱。 阿九趁此时机,左手猛然收紧长鞭。长鞭另一端的韩靖趁势跃过半空,落在盘蟒圆石柱中部,掌中长刀亦如先前的阿九一般插入盘蟒圆石柱内。 流云扇眼疾手快,瞅准长鞭祭出折扇。折扇旋转着削断韩靖与阿九各执一端在手中的长鞭,之后重新回旋到流云扇手中。 流云扇看着再无退路的阿九,淡然从容道:“将军——” 话音未落,流云扇蓦然双目圆睁。 但见阿九傲然一笑,纵身跃下盘蟒圆石柱! 第35章 破壳而出 莫说直面阿九跃下盘蟒圆石柱的流云扇,便是以刀撑在盘蟒圆石柱中部的韩靖都面色一沉。 说时迟那时快,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跃下盘蟒圆石柱顶端,欲救下阿九。 岂料阿九根本不领情,甚至使出不甚出彩的轻功刻意朝下飞降,以期远离流云扇。 恰在此时,韩靖握紧被流云扇截断一截的长鞭,猛然朝阿九甩出。被截断一截的长鞭瞬间飞出,如灵蛇出洞缠住阿九腰部。阿九趁势拽住长鞭另一端,在韩靖的配合中救下自己。 阿九带来的巨大下坠力道,令嵌入盘蟒圆石柱内部的刀刃猛地朝下划出二三丈。 纵使韩靖已经习惯面无表情,阿九仍旧能从韩靖握紧刀柄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瞧出端倪。 “韩大哥……”阿九神情犹豫,似是想松手。 岂料韩靖左臂向上一抬一收,栓住阿九劲瘦腰肢的长鞭便朝韩靖靠拢,径直将阿九送入韩靖怀中。阿九双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可惜她因韩靖而起的少女情怀未落入韩靖眼眸。 流云扇望见阿九与韩靖皆未出事,不由得轻舒口气,略微放下紧绷的心神。 偏在此时,一鸦羽般乌黑暗沉的巨蟒兀地跃出水面,直冲韩靖与阿九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空灵飘渺的女声缓缓响起,令韩靖与阿九情不自禁地晃神,待到几息之后他二人回过神来,但见鸦羽般乌黑暗沉的巨蟒已经落回水底。 韩靖与阿九向玉生烟望去,搞不懂玉生烟为何要救下他二人。 谁料韩靖与阿九竟然望到玉生烟赶在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跃到她面前之前,率先引动盘蟒圆石柱底部的机关。 察觉不妙的韩靖与阿九立时施展轻功跃下盘蟒圆石柱,三五步横跨过河道水面,落在流云扇附近。 暗中靠近玉生烟的十九和老十见状,顿时按捺不住,自左右两侧同时扑向玉生烟。 玉生烟似乎背部也长有眼睛似的,立时揪住依依的衣襟跃入河道水面之下。再出现时,玉生烟已与依依跪坐在一花斑巨蟒头顶。 老十不信邪的单手持机关连弩瞄准玉生烟射出三支连环箭矢。 可惜,箭矢尚在半道便被另一条跃出水面的赭色巨蟒挡下。 “外族人将引来灾祸啊——山崩海啸,天地倾颓。埋葬于垒垒尸骨之下啊——以死赎罪。”伴随玉生烟倏然吟唱的渺渺曲音,盘蟒圆石柱上雕刻的盘蟒石像寸寸崩裂,密密麻麻填塞满盘蟒石像内部的圆白巨卵暴露在流云扇、韩靖等的眼中。 流云扇、韩靖等人无不震惊又戒备地望向充满生机的圆卵,以及因圆卵的引诱而蠢蠢欲动的巨蟒,全然将乘蟒远去的玉生烟与依依抛之脑后。 阿九原本清冽的嗓音眼下变得干涩无比,她想不通玉生烟的目的,竟是直接问起流云扇来:“玉生烟的目的不是让你刺杀陛下吗?缘何连你也不放过?” 流云扇总是淡然从容的脸色终于在金银城内一变再变,他攥紧手中折扇:“无非是玉生烟瞧出在下与韩靖大人未殊死相搏,亦或是在下展露出的武功不能令玉生烟满意。” 伴随阿九的疑问与流云扇的答复,盘蟒圆石柱内的圆白巨卵簌簌坠入河道。 甫一与河道水面相触,圆白巨卵便瞬间裂成几瓣,孵化出盘卧在卵内的幼蟒。 密密麻麻的圆白巨卵相继在河道水面碎裂,远望过去犹如接天连日绽放的白荷。 流云扇、韩靖等人却无甚心思观赏这幅百年难遇之景。只因他们正忙于躲避四处倒塌的盘蟒圆石柱和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的巨蟒。 此时此刻,流云扇的轻功长风万里便显露出与旁人截然不同的优势。 但见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穿过周遭晃动倒塌的盘蟒圆石柱与跃动的巨蟒,纵身跃出十余丈之高眺望远方。恰巧窥到玉生烟拎起依依朝与高台相连的六层吊脚楼飞去。 “随我来。”待到流云扇重新落回地面,他顾不得细细解释,便招呼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随他翻越过倒塌的盘蟒圆石柱,避过巨蟒来势汹汹的攻击,在砖石铺就的道路上几番腾挪跳跃,终于离开玉生烟的寝宫。 然而,玉生烟寝宫里的危险刚过,在河道两旁伪装房屋的密室石门倏然开启——百余名傀儡人直手直脚地袭向几乎毫无防备的流云扇、韩靖等人。 “傀儡人!”十九惊慌失措地提醒众人。 流云扇近乎本能地跃起三五丈之高,韩靖立时反应过来抓住阿九,阿九拽住十九,十九护住老十,一拖一的紧随在流云扇身后向前狂奔,一面奔走一面使出招式挥砍袭来的傀儡。 可惜,一路前行的河道两旁皆有密室,密室石门接二连三的开启之后,每相对的两间密室内亦涌出百余名傀儡人,将流云扇、韩靖等人的出路堵得严丝缝合,不露半点空隙。 与此同时,紧追在流云扇、韩靖等人背后的百余名傀儡人将他五人的退路也堵得严严实实。 流云扇、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不得不背靠背围成一圈,将兵器直指密密麻麻围成数圈的傀儡人。 傀儡人前赴后继的扑向流云扇、韩靖等人。 此时此刻,流云扇已顾不得有无遮挡敌人视线的风雪沙尘,直接施展轻功凌空使出一招月出天山,以折扇施展出的剑招落在傀儡人身上,只削掉数名傀儡人的脑袋以及十余名傀儡人的胳膊。 被削掉脑袋与胳膊的傀儡人,自伤口处僵化成桃木,行动攻击愈来愈缓,但是杀死流云扇、韩靖等人的欲望仍未消失。 韩靖与十九见状紧随流云扇之后,快刀施展的虎虎生风,因着同是皇宫刺客的默契,韩靖效仿十九三五刀将一名傀儡人大卸七八块。 被四分五裂的傀儡人再也无法拼凑成人形站起来攻击他们。 阿九脸色煞白,显然是之前杀人几本都是一刀毙命,很少有如此残暴的时候。但是她仍旧按捺住内心里的厌恶,欲拔刀上前助韩靖与十九一臂之力。 岂料,阿九的右手探到腰间却什么也未摸到。 阿九顿时回想起在盘蟒圆石柱顶端,她的长刀被流云扇扔下河道深处一事。 阿九不由得微微蹙起双眉,怨怒的看向流云扇。流云扇似有所感,轻抚鼻梁朝她歉意一笑。 正当阿九不知所措之时,老十忽然将自己的长刀递到阿九手中。阿九微微愣怔地看向手中长刀,随后抽出不知何时重新缠回腰间的截断以后的长鞭,急急劝道:“十弟,把你的刀拿回去。我有长鞭作兵器,你仔细自己的安危便是。” 熟料老十伸出左手一把抢过长鞭,奋力一甩袭向十九面前的傀儡人,顿时替十九分担些许火力:“我既不是左撇子,又不是练得左手刀法,如今长刀在我手里已发挥不出甚么作用。你若是觉得愧疚,便好好搏杀一番,让这些傀儡人知道你的厉害!” 阿九咬紧牙关,微微颔首,继而拔出长刀无畏的冲向傀儡人,与韩靖、十九一道将傀儡人砍得七零八落。 老十虽然右手被机关砍断,但是内力尚在,长鞭挥起来打退傀儡人倒也不算难事。 因着老十失去使刀的右手,流云扇一直无声无息的注意着老十的安危。 当流云扇望到傀儡人被老十的长鞭卷起跌入河道深处,并未被河道里游来游去的巨蟒吞噬时,不免皱起眉头:“种入巨蟒体内的万钧蛊与傀儡人体内的牵丝蛊恐能共存。或者巨蟒体内既被种下万钧蛊,又被种下牵丝蛊。” 韩靖回首望一眼他五人拼死搏杀方向前挪动的十余丈距离,视线又掠过仍旧层出不穷的傀儡人以及河道里虎视眈眈的巨蟒,不禁问流云扇:“流云公子可有法子摆脱它们?” 流云扇摇头否认:“尚无法子,这些傀儡人堵得委实紧凑。除非傀儡人能忽然停下——” 流云扇话音未落,兀地愣在原地。只因傀儡人当真十分突然的僵在原地,乍然间像是被流云扇的命令喝止。但是流云扇知道真相非是如此。 流云扇本想自嘲几句运道不错,谁知面前的傀儡人如摩西分海般朝两侧退去,随之出现的是一名打扮极其华贵的红眸男子,流云扇认出男子,当即脸色骤变:“唐陵?!” 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亦纷纷侧目,神情恍然大悟,像是在说原来他便是搞出牵丝镇悲剧的幕后主使。 许是流云扇、韩靖等人的目光过于灼热,唐陵忽然使出移形换影之术挪到流云扇、韩靖等人近前,欲将掌心牵丝蛊喂入流云扇、韩靖等人体内。 流云扇、韩靖、阿九与老十、十九分别躲向两侧,避过唐陵两只手掌的指缝间夹着的细长牵丝蛊。 唐陵仿佛仍有意识般紧追最弱的老十,十九、韩靖与阿九不得不挡在老十前面,替他分担些唐陵的攻击。 若是十九、韩靖与阿九不主动攻击唐陵,唐陵便无视掉他三人。 流云扇立在一旁,注意到唐陵以外的傀儡人未再继续主动上前攻击。似乎只要流云扇不动弹,傀儡人便能与他对视到天荒地老。 流云扇不禁朝围成数圈的傀儡人试探的迈出一步。 霎时,聚在流云扇近处的傀儡人重新恢复行动,齐齐攻向流云扇。 流云扇后撤一步退回原地,使出一招月出天山,将袭向他的傀儡人切成数块,继而折扇一挥卷起一阵狂风,转瞬将傀儡人的尸体扫入河道深处。 待到流云扇收敛内息之后,便察觉到傀儡人重新僵在原地,不再继续攻击他。 流云扇若有所思,望向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只觉得变成傀儡人的唐陵较其余围困他们的傀儡人厉害得不是一丝半点。 至少其余围困他们的傀儡人被砍断肢体之后,自伤口处会逐渐僵化成桃木。 而唐陵的肢体却如之前较量过的巨蟒般铜皮铁骨,韩靖裹挟内劲罡风的刀刃劈在他身上,都无丝毫裂口,遑论僵化成桃木。 流云扇沉吟之际,忽然听到阿九语声艰涩地问:“韩靖大人……我们要怎么做?” 韩靖神情亦是难得一见的凝重,他知晓如今需要自己作为主心骨好让部下们安心,可是他又不愿欺骗部下们,以防他们白白抱有希望。 是故,韩靖沉默不言。 正当十九忍无可忍,欲冲上前与唐陵拼个你死我活之际,流云扇倏尔开口:“韩靖大人可曾注意到十余丈之外,河道主干水面上停泊的乌篷船?” 韩靖目不斜视地继续紧盯傀儡人,口中却问起流云扇:“你欲如何?” 流云扇忽然露出一抹肆意张狂的笑容,继而解释道:“唐陵体内许是被种下牵丝蛊与万钧蛊两种蛊虫,能使他号令傀儡人,亦不会被巨蟒袭击。若是韩靖大人能以长鞭将唐陵从头裹到足,我们便可借助唐陵离开此地。” 韩靖略微沉思几息,而后询问起老十的伤势:“老十,能坚持吗?” 老十猛拍两下胸膛,似是朝韩靖保证道:“韩靖大人放心,我身体无甚大碍。区区傀儡巨蟒,可杀不死我。” 韩靖听罢放下心来,接过老十甩给他的长鞭另一端,趁唐陵冲向老十之际,韩靖施展轻功绕唐陵数圈,捆住唐陵手脚。 纵使如此,韩靖依旧担忧唐陵挣脱长鞭,索性与老十拿长鞭两端将唐陵完完全全的从头捆到足。 韩靖拎起捆好的唐陵,试探地走向包围他们的傀儡人,傀儡人果如流云扇所预料的那般,动也未动,直愣愣地僵在原地,甚至连视线都未扫过韩靖。 流云扇、阿九、老十与十九立刻紧跟在韩靖背后,安然无恙的渡过傀儡人的包围。 五人心下稍安,一路利用被捆绑的唐陵跟随流云扇的指点行至一六层吊脚楼前。 六层吊脚楼的匾额上书有“云生结海楼”五个草字。 整座云生结海楼建在无砖石铺就道路的银海之中,以青砖白瓦构造,四面无墙壁挡风,仅以浅淡透光的水蓝纱帘悬吊在横梁上,海风拂过,漾起旖旎的纱浪。 整座云生结海楼唯一略显诡异之处便是大,超乎寻常的大。 云生结海楼掩映在海天一色之间,楼门敞开,且无人看守,似是诚邀各位江湖侠士入楼一聚。 流云扇等人却丝毫不敢大意,只因金银城内的种种机关早已让他们付出代价。 然而,令入得楼内的五人未想到的是,云生结海楼内没有任何机关暗器毒雾! 事出反常必有妖。 流云扇等人速速环视一圈楼内景物,未瞧见丝毫可疑之处,只鼻息间闻到缕缕腥臭气息。 流云扇等人相互对视几眼,朝如群山绵延的巨型青玉石屏风之后走去—— 但见九条巨蟒尸体赫然摆放在地上。九名相貌与玉生烟八九分相似的白衣玉氏女子各立在一条巨蟒旁,似是要将巨蟒抽皮扒筋刨煮一番。 云生结海楼,借用唐朝诗人李白所作《渡荆门送别》。 第36章 剥皮剔骨 一扇厚重的屏风,将云生结海楼的底层划分为两面,一面是海中仙境,一面是修罗地狱。 九名玉氏女子不理会流云扇、韩靖等人,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堆在她们身前地砖上的巨蟒,仿佛正在心里估算以何种刀法庖解巨蟒。 流云扇、韩靖等人纵使满腔好奇,也不会主动上前寻死。只立在屏风附近,沉默地等待九名玉氏女子的后续动静。 须臾,九名玉氏女子立在巨蟒禁闭成一线的巨口前,齐齐伸出托住白玉瓶的左手,右手抚上巨蟒头顶,运转内功。 巨蟒倏然张开血盆大口,仿佛未死去一般。骤然见此场景,流云扇与阿九不由得心中一紧。 流云扇与阿九险些出言提醒,却见九名玉氏女子右手挪到巨蟒张开的血口前,隔空以内劲一吸一拽,瞬间九枚石子状的坚硬灰黑蛊虫从九条巨蟒口中飞出。 九名玉氏女子立时横举左手中的白玉瓶,九枚蛊虫顺势落入白玉瓶中。完成此举之后,九名玉氏女子右手轻拍蟒头,阖上巨蟒的血盆大口。 九名玉氏女子将白玉瓶收回袖中,继而从系在腰间的宫绦上取下一把雪白锃亮的刮鳞线刀。 刮鳞线刀约莫一寸宽,一尺长,厚度虽薄如丝线,韧性却实打实的好,刀尖转到刀柄处都不会折断。刀刃在日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眼的银光。 “可惜,如此好刀却暗藏缺处。”流云扇不由得低喃,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解释与韩靖、阿九等人:“巨蟒外皮犹如铜皮铁骨,此刀虽锋利无比,切入巨蟒鳞片时却需要耗费内力。” 九名玉氏女子充耳不闻流云扇的惋惜,走到巨蟒靠近尾部的一侧,右手紧握刮鳞线刀的刀柄,左手轻轻按压住刀背,锋利的刀刃紧贴巨蟒坚韧的外皮。 一切动作敲定之后,九名玉氏女子运转内功,将刮鳞线刀自巨蟒尾尖逆刮向巨蟒头部。 刮鳞线刀被玉氏女子掌心的真气引动,刀刃状似轻松的嵌入巨蟒鳞片之下,继而顺畅无阻的向巨蟒头部逆行而去。 或乌青或斑斓的鳞片簌簌坠落在地砖上。待到一处鳞片刮完,玉氏女子便重新站回巨蟒尾部,继续自尾尖逆刮向巨蟒头部。 直至刮完整条巨蟒的鳞片,暴露在流云扇、韩靖等人眼中的巨蟒皮肉除原本遭受的致命伤之外,再无一丝损毁。 而玉氏女子手中的刮鳞线刀皆未折断。这无不说明在刮鳞的一时辰里,九名玉氏女子的内劲施展如吐纳般自然顺畅平稳无波。 “好俊的功夫!”流云扇、韩靖等人错愕地双目圆睁,显然是被玉氏女子已臻化境的施展内功的手段震惊。 九名玉氏女子依旧对流云扇、韩靖等人的惊诧不闻不问,沉默地收起刮鳞线刀,随后从系在腰间的宫绦上取下一柄剥皮刀。 九名玉氏女子使用的剥皮刀较寻常庖厨的剥皮刀大约一倍,质地坚韧,刀头弯曲上翘,宽约二寸,长约一尺。 流云扇、韩靖等人注视剥皮刀时,自巨蟒头部正前方的墙壁里忽然射出九根银丝,银丝自巨蟒未闭严实的血口缝隙中钻入巨蟒体内。 不知此机关如何破除巨蟒体内的障碍,竟能一路从巨蟒头部飞至巨蟒尾尖,又穿透巨蟒尾尖,稳稳地钉在巨蟒尾尖正对的墙壁上。 本是纤细的银丝瞬间撑起巨蟒尸体,将它们悬在距地面三尺左右的地方。 “天蚕丝?”阿九微蹙起一双显露英气的平眉,对长度如此罕见的天蚕丝钻入巨蟒体内而感到可惜。 岂料流云扇摇头否决她的想法:“不是天蚕丝,天蚕丝非玄铁不能抵挡。若真是天蚕丝,早已将巨蟒自体内划成两截。” 流云扇细细观察不远处的银丝,得出不敢置信的结论:“此银丝应是以天蚕丝与其他丝线融合而成,这种奇技淫巧未免太过骇人。” “墨家?”韩靖率先想到墨家,当即反问流云扇。不得不说韩靖的推断确实无错,只是流云扇未应他,他便按捺住对墨家的怀疑。 流云扇察觉出韩靖等人未放下对墨家的怀疑,思及墨家几经战乱围剿仍旧能避世隐居,未免朝廷派韩靖等人送死,他叉开话茬:“玉氏女子刚刚是以内力引动巨蟒体内的银丝。” 韩靖闻言果然不再纠结于银丝是否乃墨家织造。他双目微眯,沉声慨叹:“玉氏武功的诡异程度属实罕见。” 若非玉氏女子的耳朵在流云扇交谈时偶尔一动,流云扇简直要怀疑她们是聋人。 九名玉氏女子立在巨蟒一侧,专注地紧盯巨蟒头部,似是在心里估计如何剥皮。 忽然,九名玉氏女子齐齐以手中剥皮刀在巨蟒头颈交接处划下约莫一尺长的刀口,丝丝暗沉的血水顺着刀口处缓缓流出。 许是巨蟒死亡过早的缘故,鲜血已在巨蟒尸体内凝聚,这恰好方便九名玉氏女子内力外化,裹住从巨蟒体内抽出的脏污毒血,旋即震袖甩出云生结海楼,任其坠入海底。 待到九名玉氏女子放完巨蟒体内的全部毒血,已是半时辰之后。她们仿佛不知饥渴,不觉疲倦一般,继续行剥皮之术。 剥皮之术讲究完整干净,万不可将蟒皮污染,因而下刀时需得快准狠。但剥离皮与肉时,手却要既轻又稳,尽力做到不在蟒皮上残留筋肉油脂,也不将蟒皮划破。 但见九名玉氏女子手握剥皮刀,抵在巨蟒头颈相接的刀口处,自刀口两端分别环绕巨蟒划下两刀,瞬间蟒头与蟒身相连的皮被分离。 九名玉氏女子以剥皮刀插入蟒身与蟒皮之间的缝隙处,环绕巨蟒旋转一圈,将巨蟒的皮与肉分离出约莫一尺的刀身长度,继而以温和的内力将分离出的长约一尺的蟒皮掀翻。 随后重复此前的剥皮之术。 巨蟒之长,令九名玉氏女子耗费一个半时辰方剥完整张蟒皮。流云扇、韩靖等人早已双腿盘膝坐在地砖上打坐歇息。 九名玉氏女子将剥皮刀收回腰间。与此同时,钉在云生结海楼两面墙壁上的银丝重新穿过巨蟒尸体,缩回机关内。 赶在已经剥好的蟒皮掉落地面被污染之前,九名玉氏女子内力外化,一面吸住蟒皮,将蟒皮自蟒身上脱离,一面拖住蟒身不要被地面污染。 此刻,九名玉氏女子外化的内力相互融合,化作一生生不息的罡风,包裹住剥去鳞皮的蟒身。 “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功夫?”流云扇一语道破玉氏女子与二十四桥明月夜之间相似的内功路数,随即陷入沉思之中,不断揣测着玉氏女子与第一公子的关系。 韩靖等人见状,未出言询问,以防打扰到流云扇的思考推断。 袅娜的倩影穿梭在九张蟒皮之间。九名玉氏女子以外化的内力隔绝己身,未直接触碰到蟒皮。而后以外化的内力不断打在蟒皮的不同部位上,几息之间便将蟒皮在空中叠好,掷入忽然从二楼降下的桃木箱里。 桃木箱承受住九张蟒皮的重量之后,自动升回二楼。 九名玉氏女子缓缓将只余淡红肉身的巨蟒放回地面,继而取出系在腰间宫绦上的银光锃亮的剔骨刀。 剔骨刀宽约一掌,长约三尺,薄厚适中,以乌金锻造,锋利无比。抓一捧青丝轻轻搁在剔骨刀刃之上,青丝便被拦腰截断。 九名玉氏女子手握剔骨刀,自巨蟒头部与后颈相接处朝蟒尾划下笔直的一刀,一直划到巨蟒的肛口处方停止。 至此,巨蟒体内的脏器彻底暴露出来。 本应暗红充满毒素腥臭的巨蟒内脏,暴露出来的刹那忽然变成桃木雕刻似的假物。 九名玉氏女子以内力吸出巨蟒体内的脏器,继而内力外化包裹住巨蟒的内脏,掷入云生结海楼外的涛涛海浪之中。 刚刚破壳便追随流云扇、韩靖等人而来的幼蟒似是被死去巨蟒体内的脏器蛊惑,纷纷跃出海面,争相而食。 本应令流云扇、韩靖等人感觉血腥不适的场景,却因巨蟒内脏散发出的诡异浓香被迫沉迷在九名玉氏女子的剔骨刀法之中。 但见九名玉氏女子将剔骨刀插入巨蟒肛口左侧,再将剔骨刀以紧挨左侧脊骨的姿势划向巨蟒头部。 当巨蟒莹白光滑的左侧肋骨暴露出时,玉氏女子重复之前的剔骨动作,将巨蟒体内本不该如此莹白光滑的右侧肋骨亦暴露出来。 “蛊虫搞出得明堂……”阿九喃喃自语,垂在腿侧的双手死死攥成拳头,似是在估量自己与九名玉氏女子殊死相搏时能杀死几人。 韩靖因身旁冽冽杀意回过神来,察觉到诡异浓香能激起人的搏杀欲望,立刻抬手重重拍打阿九、老十和十九的肩膀,将他们唤醒。 阿九、老十和十九回神之后戒备地观察九名玉氏女子的一举一动。倒是韩靖望向似乎毫不受影响的流云扇,意味深长道:“流云少侠好定力。” 流云扇藏起覆上一层薄霜的袖口,淡然从容的浅笑不语,心里却是惊诧于浓香的蛊惑之力,险些令他耗尽真气命丧于此。 韩靖自觉无趣,重新将视线挪回九名玉氏女子身上,细细观察起她们以刮鳞线刀踢出巨蟒体内骨头的刀法。 刮鳞线刀极薄且利,既能轻松插入骨头与肉的缝隙间,亦能轻易旋转刀身剜掉与肉相连的骨头。 踢除的骨头与先前的内脏一样被九名玉氏女子外化的内力裹住掷入云生结海楼外的银海里,引得诸多幼蟒争先恐后的吞食。 月上中天,稀星闪烁。 九名玉氏女子面前只余干净粉嫩的蟒肉,她们收回剔骨刀,取下系在腰间宫绦上的刮油刀。 这是她们系在腰间的最后一柄刀,虽然锋利却无尖锐棱角,刀刃宽约一掌,长约一尺,刀柄与刀刃之间有道弯曲的直勾,使整把刮油刀与勺相似。 在流云扇、韩靖等人专注于刮油刀时,云生结海楼一层楼顶与二层楼顶的最中间忽然裂开一圆洞,随后降下一五尺见方的桃木箱。 流云扇、韩靖等人正在疑惑之际,便见九名玉氏女子手持刮油刀,如寻常庖厨般刮下巨蟒体内粉白滑腻的油脂。旋即挥舞刮油刀,将上面的生蟒油甩入桃木箱内。 约莫半时辰之后,九名玉氏女子方刮完巨蟒体内的油脂。 流云扇、韩靖等人已轮流守夜,每人闭目歇息过一两刻。 伴随装满巨蟒油脂的桃木箱升回三楼,一层楼顶与二层楼顶最中间裂开的圆洞亦重新合起,九名玉氏女子以内力抬起鲜嫩的巨蟒肉,掷入云生结海楼外的海面之下,以死去巨蟒的肉体饲养尚未成年的幼蟒。 韩靖、阿九等人当即起身,欲跟在九名沉默无言的玉氏女子身后继续探查云生结海楼。 恰在此时,立在一旁的流云扇忽然从沉思中回神,朝韩靖、阿九等人重复一遍玉七七曾述与他的传闻:“鲛人祖先食得龙涎之后,鲛尾化作双腿,上岸与爱慕的男子成婚,诞下玉氏后人,自此以后临海而居。” “在下终于想明白玉七七姑娘曾经提过的玉氏传闻,它隐含之意究竟是何。”韩靖、阿九等人尚在思索当中,流云扇却已甩开折扇轻摇三两下,成竹在胸地解释:“玉氏祖先最初便是临海而居,捕杀巨蟒为食。” “偶然的机会,玉氏一族发现巨蟒的油脂炼化之后,涂抹在人身体上或是与织造的纱衣融合,能减轻海水压在人身上的劲道。于是,玉氏一族的鲛人传闻流传开来。”流云扇注意到九名玉氏女子眼观鼻鼻观心,径直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流云扇遂决定速战速决,将他的推断全部抛出:“玉氏一族应是母系部落,她们只需要外来的男子助她们孕育出女儿。故而,会在与误入玉氏部落的男子交合之后,杀死他们并投入海中喂养巨蟒。” “玉氏一族真正的过去恰与传说相反……”听罢流云扇的解释,韩靖不禁皱眉深思:“莫非金银海宝藏的真相也与传闻里的描摹相反?” 流云扇微微摇头:“我不是否决韩靖大人的想法,而是我如今仍未想出多少关于金银海宝藏传闻的思绪。” 韩靖略感失望,不由得叹息出声。 岂料,流云扇随之而来的话语令韩靖、阿九等人大喜过望:“不过,依在下的推断,二十四桥明月夜恐怕出自玉氏一族。” “哦?”韩靖欲询问详情。 偏在此时,云生结海楼内忽然传来一道空灵飘渺的女声,邀流云扇、韩靖等人上楼一叙:“奴婢玉十五,流云公子连玉氏一族的过去都能猜出,何不上楼亲眼一观?” 本是不谙世事的声音,道出的言语却暗藏深意:“或许亲眼目睹之后,流云公子便能得出全部的前因后果——” 第37章 金银之困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韩靖拎起许是因玉氏女子控制而暂无动静的唐陵,与流云扇一道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阿九、老十、十九紧随其后。 待流云扇、韩靖等人上得云生结海楼二层,放眼望去,竟然未寻到先前剖尸的九名玉氏女子。 呈现在几人眼前的是另外十八名与玉生烟八九分相似的玉氏女子。她们正在处理剥落的蟒皮。 生蟒皮被十八名玉氏女子投入到药材熬制的汤桶里浸泡,以去除残存的腥臭味道。 浸泡蟒皮的同时,十八名玉氏女子顺道施以内力鞣制蟒皮,使蟒皮愈发柔软。 约莫一时辰之后,木桶里原本清澈的琥珀色药水变得污浊不堪。十八名玉氏女子每两人一对,分别捏住一张蟒皮的两端,将其捞出。 流云扇、韩靖等人于是瞧见原本斑斓厚重遮光的蟒皮,眼下变得轻薄通透,色泽也变成如盛月光的浅淡蓝紫。 阿九虽然相貌英气,心里却是愿意如寻常女子般梳妆打扮的,毕竟爱美之心男女皆有。 是故,阿九率先联想起先前遇到的玉七七身着的裙裳:“原来玉氏女子皆穿得蟒皮。难怪她们即便不施展蛊术,巨蟒也不怎么攻击她们,想必是将玉氏女子当作同类。” 十八名玉氏女子细心的以桃木框封好鞣制成功的蟒皮,晾晒在云生结海楼九面通风的窗前。 待晾晒好蟒皮之后,三楼机关再次被十八名玉氏女子引动,二楼顶层最中间裂开一五尺见方的圆洞,之前盛装过蟒皮的桃木箱自三楼缓缓降落。 十八名玉氏女子仍旧每两人一对举起木桶,将木桶里混浊的药水依次倒入桃木箱内,随后桃木箱重新升回三楼。 少顷,二楼顶层最中间裂开的圆洞合拢。二楼地砖最中间的部分亦裂开一五尺见方的圆洞,朝云生结海楼一楼降下一桃木箱。 须臾,桃木箱升回二楼,满载九张斑斓厚重的蟒皮。二楼地砖最中间的圆洞缓缓合上。 透过方才二楼地砖上裂开的圆洞,流云扇、韩靖等人窥探到不知何时新入得云生结海楼内处理巨蟒尸体的九名玉氏女子。 她们亦是一袭白衣,容貌与玉生烟八九分相似,若非流云扇、韩靖等人习惯分辨相似容貌者的不同之处,定会误将她们认作先前处理巨蟒尸体的九名玉氏女子。 十九不禁疑惑道:“之前处理巨蟒尸体的九名玉氏女子去了何处?她们之前不是已经走在阶梯上吗?” 流云扇当然不可能仅凭刚刚的些许线索,便推断出先前处理巨蟒尸体的九名玉氏女子现在何处。 正当流云扇不知如何答复十九的疑问时,云生结海楼内再次传来玉十五的说辞:“此地乃是前任天女为玉氏一族设下的试炼之地。你适才提及的九名玉氏女子,此刻正在渡海。” “当然,若是她们实力不济,许是已经葬于巨蟒腹内。”玉十五的声音虽然同玉氏一族的所有女子一般空灵飘渺,却明显更为成熟,是故流云扇、韩靖等人侧耳一听便确认出她的身份:“诸位若想知道真相,请上顶楼一叙。” 流云扇、韩靖等人压下心中种种困惑,思及仍被玉生烟绑架在身边的依依,不禁迈步朝云生结海楼顶层走去。 经过云生结海楼三层时,流云扇、韩靖等人注意到正在熬制蟒油的玉氏女子。 经过云生结海楼四层时,流云扇、韩靖等人又注意到玉氏女子正在将晾晒完的蟒皮缝制成衣裳。 至于五楼的玉氏女子,则是把炼制成功的蟒油膏分装在一枚枚小巧精致的白玉瓶里。 依流云扇的观察,若说她们与二楼的玉氏女子有何相似之处,便是死水无澜般的气质,仿佛是毫无自我意识的傀儡人,只知道完成鞣制蟒皮或是熬制蟒油的命令。 待到流云扇、韩靖等人终于上得云生结海楼顶层,赫然发觉原来云生结海楼顶层是无遮风避雨亭阁的。 自云生结海楼顶层边沿朝流云扇、韩靖、阿九三人曾到过的高台顶端以九根极其细长的铁链相连。 适前在云生结海楼一层处理巨蟒尸体的九名玉氏女子如今正以足尖轻踩在九根铁链之上,朝高台飞去。 以流云扇、韩靖等人的目力望去,只能望到通往高台顶端的铁链自中部开始便在云朵里若隐若现。 九名白衣玉氏女子迎风施展轻功,裙袂飘飘宛如正在横渡银海的姑射仙子。 “小心!”阿九兀地惊呼出声。 但见第三根锁链上前行的白衣玉氏女子蓦地脚底一滑,险些从铁链上坠落。 幸而她反应极快,勾起脚背搭住铁链,继而腰腹使力猛然翻回铁链之上。 正当流云扇、阿九替这名玉氏女子长舒口气时,一条白绫忽然自层云背后射出,径直袭向刚刚的玉氏女子。 玉氏女子躲闪不及,眨眼间被白练打落铁链,坠入海底,继而被逡巡的巨蟒吞食。 流云扇、阿九看到此景,不免心中一寒。韩靖、老十与十九虽然未露出多少情绪,但是眼底亦充满惋惜与怜悯。 许是瞧出流云扇、韩靖等人复杂情绪,不知何时出现在流云扇、韩靖等人背后的玉十五忽然出言:“流云公子可是心疼她?” 被玉十五仿佛来无影去无踪一般的轻功震惊的流云扇、韩靖等人骤然回身,或握紧折扇或手抚刀柄,警惕以对。 玉十五浅浅一笑,原本空洞的傀儡人好似倏然活过来,满是温婉柔情的魅力。 只见玉十五一派淡然的为流云扇、韩靖等人解释:“这便是玉氏一族的女子想要离开金银城的最终试炼。诸位若是想救走十五公主,便也要如同玉氏女子一般——横渡铁链!” “玉夫人说笑了,在下与韩靖大人、阿九姑娘可是被高台上的密室送到底下的。”流云扇未对玉十五的言辞上心。 韩靖与阿九亦是如此。 玉十五似乎早已料到流云扇的反应,不疾不徐道:“忆乡台,即是流云公子口中的高台,其内的密室机关只建在顶端。换句话说,流云公子只能依靠机关密室从忆乡台顶端下来,而不能依靠机关密室从忆乡台底上去。”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趁流云扇陷入沉思之际,韩靖替他质问玉十五。 玉十五不屑地瞥一眼韩靖,仿佛韩靖是某渺小的蚂蚁微尘,旋即重新将视线挪回流云扇身上:“流云公子应是苏醒之后已经在忆乡台上吧?奴婢所言是真是假,想必流云公子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流云扇沉吟片刻,忽然问出一个与先前玉十五之言不甚相关的疑惑:“方才是何人在忆乡台上掷出白练?为何如此做法?” 玉十五先是感到错愕,不明白流云扇为何要问此问题。随即玉十五思及流云扇的疑惑阻碍不到大事,甚至还能替她拖延些时辰,便答复道:“自然是玉氏女子的功夫不到家,天女要惩戒她们。” “便是说,在下与韩靖大人一行人横渡铁链时,亦会受到守在忆乡台上的玉生烟袭击?”流云扇不禁以扇柄轻敲眉心,思索应对玉生烟偷袭的法子。 岂料玉十五摇头否认流云扇的猜测:“非也。诸位皆是天女的贵客,天女怎会袭击诸位?” 十九听罢玉十五的解释,顾不得她所言是真是假,便上前几步欲跃上铁链:“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过去救下公主吧。” 韩靖手拎唐陵,一时未来得及拦住十九。 幸而流云扇赶在十九踏上铁链之前,施展轻功跃到他面前,阻拦住心急如焚的十九:“不急。玉夫人既然一再强调让我等前去忆乡台救走公主,便是说明公主此时并无大碍。” “如今需要考虑的是忆乡台上恐怕已经被玉氏女子布置好机关暗器,只待我等自投罗网。”流云扇谨慎道。 韩靖微微颔首,赞同流云扇的想法:“流云兄所言不错。十九,你心急的脾性也该改掉了。” 十九被自己崇拜的韩靖大人训斥,只得蔫头耷脑地退回老十身侧。 流云扇见韩靖已然发话,知晓之后无论是他做事或者问话,韩靖的部下都不会无故打断。流云扇当即试探地问玉十五:“不知玉夫人可愿与我等外人倾诉一番过往?” 玉十五望向掩映在层云之后的忆乡台,眼神迷离,似是已经因着流云扇的一番话,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 然而,须臾之后,玉十五忽然出言反问流云扇,似乎只有流云扇想知道的事情她才会如实以告:“流云公子想听奴婢说些什么呢?” 流云扇双目微瞠,被玉十五反问得怔愣一瞬,继而回过神来,从满心疑问里择出其一:“若我所料不错,横渡铁链抵达忆乡台的玉氏女子会变成第一公子的侍女。玉夫人便说说玉氏一族与第一公子之间的关系吧。” “可。”玉十五欣然应允,娓娓道出玉氏一族与第一公子的过去:“流云公子曾推断出,玉氏一族假扮鲛人吸引过路的游侠留在族里孕育后代,待到他们年老色衰无甚用处之后,便杀死他们投喂巨蟒。” “三十年前,第一公子因缘际会之下误入金银城,以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划破玉氏一族和巨蟒的围剿,赢得天女青睐。”玉十五平淡的简述完天女与剑客本应荡气回肠的初遇一事。 余光未瞥见流云扇困惑不满的神情,便继续道来后续:“可惜,第一公子修炼得是无情剑道,拒绝天女的求爱之后毅然离去。” “若此事到此为止,也不过是一出妾有情郎无意的错过……可惜世事难料。”玉十五话到此处,语气里终于出现些许波澜:“四年之后,一直暗中留意第一公子消息的天女,偶然得知第一公子娶妻生子。” “天女愤恨之下,与贼人联手欲生擒第一公子。”玉十五许是察觉到刚刚自己的语气不对,于是重新恢复平淡无波的复述:“然而,贼人出尔反尔,将第一公子杀死。” “天女气急之下,向鬼医求得蛊术,欲复活第一公子。”玉十五回想起天女的复出,不禁心底动容:“可是当天女费劲千辛万苦将鬼医教与她的蛊术融会贯通之后,方得知第一公子尸骨无存。” “纵使蛊术如何诡谲莫测,也不能让尸体都不复存在的第一公子起死复生。”玉十五一声轻叹,惋惜世事无常:“于是,怀抱希望的天女变成疯子。” “她时而清醒,时而丧失人性。”玉十五回想起天女疯掉之后的种种举措,仍旧感到毛骨悚然:“天女清醒时命令玉氏一族外出的女子与官商结交,赠予他们蛊虫,期望他们日后能在她为第一公子复仇时出力。” “天女疯癫丧失人性时,逼迫玉氏一族的女子修炼武功,研制出万钧蛊以提升巨蟒的力量,又以牵丝蛊控制诸多江湖庙堂里的人士,如此种种皆是为第一公子复仇。” “许是天女的痴情感化老天,终于在某日让天女偶遇闯入金银海寻找父亲遗物的第一公子之子。” “岂料,与父亲神似的第一公子之子,竟然令天女的疯病彻底爆发。”玉十五继续以旁观者的口吻述说:“天女研制出能够改头换貌的玉颜蛊给玉氏一族的女子服下,又命令外出的玉氏一族女子带回无数与她容貌相似的姑娘。” “这是天女无声的向旁人示威,只有与她容貌相似的姑娘才能够出现在第一公子的儿子面前。”玉十五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是何等霸道,又是何等无理。” “终有一日,天女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衰败。于是,她逼迫被玉颜蛊改造过容貌的女儿,必须为第一公子报仇雪恨。” “之后天女将毕生内力传给第一公子的儿子,便阖然长逝。”玉十五道完玉氏一族与第一公子之间的旧事,长舒出胸中憋闷的浊气。 流云扇理清玉十五话中各人物之间的关系,继而语气凿凿地问:“即是说我等如今遇到的第一公子,只是之前第一公子的儿子。而金银海的天女玉生烟亦是前任天女的女儿?” 玉十五微微颔首:“然也。” 流云扇不由得奇怪道:“前任天女去世之后,玉氏一族之中难道无人逃离金银海?玉生烟真就心甘情愿的顺从于已经失去效力的命令?” 玉十五淡朱砂红的唇瓣勾起一丝冷笑:“因为前任天女研制出的万钧蛊根本无解,居于金银海畔的玉氏一族皆种过此蛊。” “流云公子觉得注定要死的玉氏女子会选择坐吃等死,还是完成前任天女的遗愿,轰轰烈烈地逝去?”玉十五看似是在询问流云扇,实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流云扇虽然喜爱横插一手,救人于火海之中,但是不欲救自轻和自寻死路之人。 是故,流云扇沉声质问:“玉生烟抓走依依,无非是因为曾经的第一公子是天下第一剑客。在下的推断可对,玉夫人?” 第38章 同归于尽 韩靖脸色倏然难看,上前一步确认道:“第一公子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儿子?!” 玉十五意味深长地望向韩靖、阿九、老十与十九,似翘非翘的唇角满含嘲讽讥诮,双眸却淡漠无情,似是在注视将死之人:“不然第一公子为何要与玉氏合作?” 韩靖听罢玉十五的反问,缓缓拔出长刀,凝重焦灼的气氛令流云扇情不自禁地呼吸一滞。 阿九、老十、十九却怡然自在,仿佛他们最初认识的便是这般的韩靖。 无需韩靖明说,老十伸出仅剩的左掌,接连两下拍到阿九与十九的背心处,温和的内力裹挟掌风将阿九与十九二人送到云生结海楼边缘的铁链附近。 韩靖嘱托阿九与十九二人:“此地交与韩某与十弟,你们速去忆乡台救走公主!” 在十九眼里,只要韩靖开口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因而十九听罢韩靖的命令,当即顺从的从腰间取出一截短鞭,一端死死系在自己腰间,一端松垮垮系在铁链上,随后施展轻功踏上通往忆乡台之路。 阿九牙关紧咬,怔怔望向韩靖伟岸挺拔的背影良久,想到韩靖不显山露水一路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终究说不出甚么劝韩靖一道离开之语,只轻声呢喃:“韩靖……大人保重。” 阿九如一尾矫健的海燕,旋身跃上铁链,与十九一般迅速系好短鞭,施展轻功踏上通往忆乡台之路。 玉十五奇怪的望着韩靖,不疾不徐地问:“你先前在金银城内得知部下战死都未生气,缘何如今摆出一副同归于尽也要为他们复仇的姿态?” “我何时未生气——我胸腔中的怒火分明每时每刻都在灼烧!”韩靖话说一半,出鞘长刀的刀尖已逼近玉十五的喉咙:“若非陛下密令为先,你们早已死在韩某的浩然刀下。” 玉十五不躲不闪定在原地,仿佛料定韩靖的浩然刀无法刺穿她的喉咙一般。 事实确如玉十五所料,只因玉十五催动了唐陵体内的万钧蛊。 唐陵内劲瞬间暴涨,立时震碎原本牢牢捆绑他的长鞭。 随后,唐陵施展移形换影之术挪到玉十五身前,以满身铜皮铁骨挡住韩靖袭向玉十五的浩然刀,继而以攻为守反袭向韩靖。 唐陵掌中虽然未握有兵器,但是他能够以铜皮铁骨的掌侧当作刀锋来使用。 起初韩靖未在意唐陵的掌刀。 但是在谋次交手时,韩靖为砍伤唐陵选择放弃抵挡唐陵的掌刀,而使自己腰腹两侧被唐陵的掌刀划伤时,韩靖不得不放弃硬抗唐陵掌刀的想法,转而以自己手握的刀面或是刀背格挡。 立在云生结海楼边缘旁观的流云扇,其实早已在韩靖喝令阿九与十九速速离去时回过神来。 然而,回过神的流云扇一时望向已施展轻功在铁链上走出一段距离的阿九与十九,一时紧盯与唐陵战至酣处的韩靖。 显然流云扇未下定决心助韩靖一臂之力,还是助阿九与十九一臂之力。 候在一旁的老十却已迫不及待的掏出机关连弩,瞄准唐陵,悄无声息地朝唐陵的双目射出三支连环箭矢。 本是与唐陵战至酣处的韩靖,仿佛背部也长有一双眼睛似的,兀地后撤半步,屈膝避过射向唐陵的三支连环箭矢。继而持刀上挑,刀尖自下而上划向唐陵腹胸。 然而,三支连环箭矢将将停在唐陵面前。旋即掉落在地砖上,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韩靖定睛一瞧,原是立在不远处的玉十五掷出一根银丝,横空拦下射向唐陵的三支连环箭矢。 眼见玉十五出手,流云扇决定暂且助韩靖解决眼前的麻烦。 岂料,流云扇刚做出决定,横渡铁链的十九突然遭遇危险,惊呼出声! 一直以眼角余光注意阿九与十九安危的流云扇,清楚地望到经过:是十九左侧铁链上的一名玉氏女子被白绫打落跌下铁链时,白绫裹挟的罡风引动十九脚下的铁链晃动,致使十九也自铁链上跌落。 幸而十九腰间系着水手结的短鞭一端与铁链相连,十九方没有跌入浪涛汹涌的银海里。 “十九,拽住我的手。”踩在十九右侧铁链上的阿九俯身朝十九伸出援救之手。 “阿九姐姐莫管我,我能行的。”十九微微摇头,拒绝阿九的好心。 但见十九双手拽住面前短鞭,如猴儿般灵活的三五下攀到铁链附近。 随后,十九将原本抓紧短鞭的双手转而挪到铁链上。 旋即一个鹞子翻身,双脚重新稳稳地踩在铁链上。 阿九见十九已然无恙,方放下胸腔里悬挂的心,继续朝忆乡台行去,顺道想起刚刚掉下铁链的玉氏女子似乎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玉六六。 阿九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为玉氏女子的一生而叹息。 少顷,阿九方凝神静心,小心翼翼地继续步向忆乡台。 流云扇见状,收回刚刚担忧阿九与十九的心神,转而盯紧眼前唐陵与韩靖的较量。 不出几息,流云扇便察觉出韩靖与先前的不同之处——此刻的韩靖终于展露出属于宗师级高手的武功。 他屈膝沉刀,浑身真气静如千倾无波的海面,海面之下暗藏欲来的山雨。 倒是衬得唐陵的移形换影之术花里胡哨。 唐陵若是意识尚存,定然感到不悦。可惜,眼下的唐陵非但不觉得受到鄙夷,反而以为韩靖已经放弃挣扎。 唐陵出现在韩靖面前,二人几乎面面相贴,唐陵的五指拢起化作锋利的刀尖直插韩靖的心口。 韩靖终于抬刀。 刀锋仿佛掀起万丈海浪,无尽的真气挤压在唐陵周遭,不时炸出爆裂的响声。 纵使是流云扇的目力,亦险些忽视韩靖真正的出刀。 落在玉十五眼中,便是一息之间,唐陵就动弹不得。 若是唐陵意识尚存,他便能感觉到自己如今仿佛是乘坐一叶小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海浪的威力根本不是小舟能抗衡的。 然而,唐陵不知道自己是正在与海浪搏斗几欲散架的小舟。 于是,韩靖与唐陵擦肩而过。 风平浪止,唐陵在韩靖背后碎成数块残渣断木。 唐陵已死,韩靖缓缓将刀尖指向玉十五。 可惜,韩靖尚未再次出刀,难以言喻的轰鸣声兀地响彻在几人耳边。 流云扇定睛望去,但见原本玉十五站立之处被韩靖方才施展的浩然刀法削掉半截,坠入银海,浪花四溅。 玉十五迅速的施展轻功越到韩靖、老十与流云扇所站的一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但玉十五不是因惧怕韩靖施展的浩然刀法而脸色煞白,她只是惊骇地望向云生结海楼,喃喃道:“云生结海楼的自毁机关……引动了。” 流云扇、韩靖、老十尚在好奇什么样的机关能令玉氏女子都谈之色变,却见玉十五当即施展轻功踏上通往忆乡台的铁链。 韩靖与老十自然不能让玉十五逃跑。 正当老十举起机关连弩瞄准玉十五的背心处时,云生结海楼忽然四下振动,仿佛地龙来临。 流云扇、韩靖与老十定睛望去,但见一行行火铳与炮口对准流云扇、韩靖与老十。 流云扇与韩靖惊诧万分,情不自禁地异口同声:“此地怎会出现火铳?!” 下一瞬,火星四溅。 流云扇、韩靖与老十顿时顾不得逃跑的玉十五,反而同玉十五一样踏上通往忆乡台的铁链。 然而,火铳与炮口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亦或受人控制般,竟然对准铁链的方向射出弹药。 幸而流云扇、韩靖与老十尚未踏上铁链,还能施展轻功躲避四溅的火星。 在躲避炮弹的间隙里,流云扇、韩靖与老十目睹到玉十五的背部被火铳打出碗大的窟窿,坠落铁链。 流云扇一面躲闪一面思考如何渡过铁链:“火铳是有射程的,只要赶到铁链被掩映在层云里的部分,便毋须惧怕它们。” 韩靖不甚乐观:“问题是如何走完前半截尚在火铳与炮口射程范围内的铁链。” “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坠海声扰乱流云扇与韩靖的思绪。他二人定睛望去,原是待在云生结海楼一至五层的玉氏女子纷纷跃入银海里,四散游去。 流云扇心里不由得感到些许不妙:“云生结海楼的自毁……自毁机关……自毁?!” “底下埋藏的是火药——”流云扇惊呼出声,继而拽住韩靖的衣袖,一同跃上通往忆乡台的一条铁链。 韩靖本已伸手拽住老十,岂料被老十强硬拍开,老十低沉的告别落入韩靖耳中:“韩靖大人保重。” 流云扇松手让韩靖站稳,他则疾步朝正举起机关连弩瞄准火铳膛口射出连环箭矢的老十走去。 “走啊!”老十挡在流云扇与韩靖身前,直面火铳与炮口的袭击。失去的右手令他不大好掌握身体平衡,被火铳射中三枪。 霎时,三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出现在老十的肩胛、大腿和腹部。 流云扇双目微瞠,正要抓住老十小臂之际,突如其来的爆炸与直冲云霄的火焰令流云扇情不自禁地以袖掩面,震彻天地的轰鸣声令流云扇的双耳不知不觉间被嗡鸣堵塞。 待到流云扇放下衣袖,但见云生结海楼的梁柱自下至上层层断裂,通往忆乡台的铁链正逐渐倾斜。 “走……”老十浑身染血,踉跄地推流云扇一把,继而扑倒在铁链近前。 他颤巍巍地伸出左手将面前的铁链一端死死攥紧。 云生结海楼仍然在朝向银海倾斜,暗藏在楼内的火药继续炸响,冲霄火焰将原本瞄准铁链不断射出弹药的火铳与炮口引燃,连环爆炸终于将整座云生结海楼焚毁。 老十已被熊熊烈火灼烧成黝黑的干尸,烈火焚身的痛楚令他手脚蜷缩。 脆弱的干尸在碰撞中如枯枝般折断,除却几乎与铁链熔化为一体的左手,其余断裂的残肢同碎成沙石的云生结海楼一道坠入银海。 失去一端捆缚的铁链穿过仿佛因海兽狂龙戏水而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峰,撞向忆乡台光滑的墙壁。 流云扇与韩靖一上一下的攀附在同一根铁链上。 许是感觉到韩靖正因老十的赴死而自责失神,流云扇抬起右掌,丹田处的真气灌注于掌心,继而在掌心及右臂一侧外化作一层薄而透明的软甲。 赶在铁链重重撞上忆乡台光滑的墙壁之前,流云扇伸出覆上外化内力的右掌,猛击出一掌打在忆乡台的光滑墙壁上。 流云扇击出的精妙力道恰好与铁链撞向忆乡台的力道相抵,铁链微微颤动数息,旋即静止垂落在忆乡台的光滑墙壁外。 韩靖似是被流云扇捣鼓出的响动惊回心神,他意味不明地叹道:“流云兄的武功应是能够突破宗师吧。” “不敢当,不敢当。”流云扇在断案一道上有多自信,在谈及武功时便有多虚心:“昔年天下第一剑客之子,如今神秘莫测的第一公子才是最能突破宗师的存在。” 韩靖被流云扇的谦虚一时噎住话茬。片刻之后,韩靖不确定道:“第一公子的武功……怕已经是大宗师。” 流云扇心里确实认同韩靖的观点。 只是有史以来每位大宗师级的高手出现,不是使江湖陷入腥风血雨,便是使天下大乱。只因他们能在万军之中取敌人首级! 当年天下第一剑客因万箭穿身而死,之后便有谣言流传到江湖:若是天下第一剑客被狗皇帝背叛之前已经突破瓶颈,成为大宗师,岂会怕箭雨飘摇? 如今第一公子欲为父报仇,他的武功若是已经达到大宗师的境界,纵使当今天子躲在皇宫,被天一阁和羽林军层层保护,亦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死于某个血流成河的夜晚。 沉闷的气氛倏然弥漫在流云扇与韩靖周遭。 须臾,流云扇打断韩靖的沉思,状似轻松的说:“韩靖大人若是想思考个一清二楚,不如先爬上忆乡台?再待在此地,在下怕与韩靖大人变成巨蟒的盘中餐啊。” 流云扇边说边意有所指地望向银海,韩靖亦顺着流云扇的目光向下望去,但见各色斑斓鳞皮的巨蟒正在忆乡台底部的银海里相互追逐。 韩靖方从如何防备第一公子刺杀一事里收回心神,继而叼住长刀的刀背,双手与双腿攀住铁链,沉默地施展轻功向上疾速攀爬。 流云扇紧随其后,施展轻功攀爬的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一路顺畅无阻的攀爬到铁链拴在忆乡台上的一端,翻身跃上忆乡台,立时注意到正与玉氏女子鏖战的阿九与十九二人。 因着玉氏女子人多势众,配合默契,阿九与十九二人身上皆带伤挂彩,几乎被玉氏女子逼得连连败退。 若非等待韩靖到来的信念支撑着阿九与十九,他二人早已殒身于此。 紧要关头,韩靖二话不说,当即挥刀冲入阿九、十九与玉氏女子的厮杀中。 韩靖的浩然刀灵感来源于宋代苏轼所作《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第39章 推断错误 当真正宗师级实力的韩靖加入厮杀之中,原本对阿九和十九咄咄相逼的玉氏女子顿时齐齐后撤,空出一圈空地,慎重以待。 此时此刻,阿九与十九方注意到老十未与韩靖一道赶来忆乡台。 阿九不愿去想最可能的答案,声音沙哑颤抖的询问韩靖:“韩大哥……十弟……在后面吗?” 韩靖内心悲恸,却为着阿九与十九的情绪不敢表露出来,只沉声道:“老十……为让我与流云兄离开,与云生结海楼同归于尽。” 阿九蓦然双目圆瞠,牙关紧咬,脸上薄皮微微抽搐几下,死死攥紧掌中刀。 这原本是属于老十的长刀。 阿九忽然一个箭步跨到玉氏女子面前,挥刀横砍向她们。 十九亦紧随阿九,怒喝着与玉氏女子搏杀起来:“你们要给十哥陪葬!” 趁韩靖与阿九、十九联手对抗玉氏一族的女子时,流云扇望向玉生烟以及被玉生烟挟持的依依。 不知玉生烟是否对依依说道些甚么,如今依依的神情几乎与玉生烟一样空洞无神。 无论是韩靖、阿九与十九拼死相抗玉氏女子,还是流云扇走到依依与玉生烟面前,依依的眼神都毫无波澜。 流云扇试探的安抚依依:“我不会刺杀当今天子。” 许是仍旧放心不下父皇的安危,依依双眸终于痴痴的望向流云扇。 然而她被玉生烟点住穴道,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于是只能将满腔情绪通过脸颊上滚落的热泪隐晦的传达给流云扇。 依依无言委屈的模样令流云扇想起师门里因行事出错而受罚的小师妹,不由得心中一紧,眼含怜惜。 流云扇正欲出口说些甚么,不料被玉生烟冷情的言辞打断:“你们叙完旧,道完情,该轮到正事登场了。” 许是玉生烟的谋划已进行到最后一环,她不再神神叨叨的浅吟低唱些小调小曲,而是如常人一般简明扼要的说:“谁会蠢到请流云公子刺杀狗皇帝呢?毕竟流云公子可是狗皇帝的亲生骨肉啊。” 依依蓦然杏眼圆睁,不敢置信地望向流云扇。 她想不明白为何流云扇会变成早已失踪的大皇子,更不明白既然流云扇是大皇子,为何父皇仍要派宫内高手重伤他。 流云扇同样未料到玉生烟竟然知晓他隐藏许久的身世,还当着依依的面说出来。 以至于流云扇尚未想出如何解释与依依听,便与依依相望对视。 这应当是依依十五年以来最复杂难辨的眼神,流云扇不合时宜的想到。 不远处的韩靖、阿九与十九正与玉氏女子战至尾声,理所当然的将玉生烟的话语听进耳中,顺便注意到流云扇诧异过后的默认,皆对此感到错愕。 为弄清事实真相,韩靖、阿九与十九三人如疯子般朝仅余的七名玉氏女子挥刀横砍竖劈。 不出半刻便解决掉除玉生烟之外的全部玉氏女子。 忆乡台上,白衣鲜血相互交织。 韩靖、阿九与十九刀尖直指玉生烟。 于韩靖、阿九与十九而言,事实真相远不如救出十五公主的密令重要。 何况除密令之外,天子还派出士兵潜入丹巴沙漠来围剿金银海。韩靖、阿九与十九作为天子手中最尖锐锋利的刀,当然要替天子清理掉不该存在之人。 玉生烟垂眸浅浅一笑,静谧如睡莲绽放。她轻轻玩转勾在纤纤玉指间的银丝,神情烂漫天真,仿佛不谙世事只知翻花绳的孩童。 然而,无论是流云扇,还是韩靖、阿九与十九,皆情不自禁地捂住腹部,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滑落。 四人不约而同的想到牵丝蛊。 但是,玉生烟究竟是何时将牵丝蛊种入四人体内的,他们却不得而知。 流云扇咬紧牙关,运转丹田处的真气,勉强压下腹内绞痛。他当机立断的沉声质问:“我等是何时露出破绽让你种入牵丝蛊的?” 应是觉得流云扇、韩靖等人已经被种入牵丝蛊,接下来不得不顺从于她的命令。玉生烟好言为其解惑:“你们被傀儡人围攻受伤之时。” 流云扇立刻反应过来,心有不甘的嘲讽道:“玉姑娘好算计!原来牵丝镇时唐陵是在演戏,好让我等误以为牵丝蛊只能通过吞服的方式种入敌人体内。” “纵使唐陵不演戏,你们也会误会牵丝蛊的种蛊之法。”玉生烟否决掉流云扇的侥幸:“玉氏一族与外人交易的牵丝蛊只能通过吞服种蛊。” “原来如此。”韩靖亦运转丹田处的真气暂且压制住被玉生烟引动的牵丝蛊:“谋划确实周密。” “如今我等皆在玉姑娘的控制之下,玉姑娘要命令我们自杀?亦或是命令我们与宫中的玉娘娘里应外合,刺杀当今天子?”流云扇轻飘飘地道出最可能的两种结果,神情平淡的仿佛将死之人不是他自己。 玉生烟微微歪头,颇有种惹人怜爱的意味。 她奇怪道:“我为何要杀死你们?或是指使你们完成不可能的命令?” 听罢玉生烟的反问,流云扇非但没放下高悬的心,反而再次沉声问道:“玉姑娘究竟想让我等如何为你卖命?” 玉生烟忽而抬头,视线眺望远方的金银城,似是在等待某事降临:“我请诸位观一出戏——一出韩靖大人早已知晓的好戏。” 流云扇听出玉生烟话里有话,又注意到韩靖面沉如水,当即在脑海里思考之前的推断错过何处细节,方导致如今的一切仍旧在按照玉生烟的谋划进行。 少顷,玉生烟眺望的远方沙地上忽然掀起阵阵狂沙,千军万马隐藏在狂沙之下奔腾咆哮而来。 流云扇目力极佳,纵使相距甚远,亦认出一马当先的正是处理过牵丝镇之事的戚将军,他持戟戴盔,宛如远古战神重临人世。 跟随在戚将军后方的士兵,皆被盔甲包裹住即将冲锋陷阵的躯体,手持长矛,胸前挎一杆火铳。 他们是大梁最尖锐的精兵。 然而,流云扇未将注意集中在当今天子为围剿金银城派出如此多的士兵,而是每一名士兵胸前都挎有火铳! 即便是攻打周遭小国都未出动的火铳,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展露在众人面前。 流云扇终于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却受制于玉生烟,不能动亦不能出言提醒戚将军及其率领的士兵。 玉生烟语声凉薄:“天子派兵围剿金银海,韩靖大人必然是知道的。毕竟你们要替天子清理掉金银海内外不该存在之人。” 韩靖深吸口气,沉默以对。 玉生烟懒得自讨无趣,转而道:“流云公子好生瞧清楚,狗皇帝是如何覆灭他所厌弃之地的。” 但见戚将军拎动缰绳,策马停驻在银海前,追随在戚将军后方的三万精兵亦立时驱使胯下战马停驻在银海前的浅滩上。 行军甫一停止,处于军队中间偏后方的五千精兵立刻下马,在浅滩上拼凑起宫内御匠特制的榫卯结构的战船。 前排精兵摞起远高于寻常人的铁铸盾牌,防止巨蟒突如其来的偷袭。后排精兵举起火铳瞄准银海的方向,随时准备击穿跃出海面的巨蟒双目。 举起火铳的精兵中间,穿插排布着能够在沙地上移动的火炮,炮口亦对准随时可能跃出银海的巨蟒。 流云扇见玉生烟只是远眺观望,未催动万钧蛊和牵丝蛊指使豢养在银海里的巨蟒偷袭大梁将士,不禁奇怪道:“你为何不动手?” “流云公子断案如神,莫非猜不到我不动手的意图?”玉生烟把问题抛还与流云扇。 流云扇在玉生烟面前吃个闭门羹,也不恼怒,慢悠悠的抽回视线,随后陷入沉思之中,思考玉生烟与第一公子的真实目的。 约莫半时辰之后,流云扇尚未得出结论,金银海附近的浅滩上却已摆好二十艘战船。 戚将军率领两万五千名将士登船,留下五千名将士驻守在浅海滩上看守马匹。 战船入海之后,一路畅通无阻的行驶到金银城仅以十余根盘蟒圆石柱支撑的正门前。 戚将军把每五艘战船划为一伍。除却戚将军指示的五艘战船继续驻守在金银城正门前之外,其他三伍分别前往金银城的两面侧门与后门,以堵死城内玉氏一族的每一条出路。 韩靖最是清楚朝中人的手段,他试探的问玉生烟:“你想等他们出手之后,再控制巨蟒,以便让他们全军覆没?” 玉生烟不置可否。 于是,流云扇、韩靖、阿九与十九只能等待戚将军率领的将士们先有动作。 戚将军的行动之速果然未超出韩靖的预料。 只见战船上的将士们张弓搭箭,分别以一石弓、三石弓、六石弓、九石弓将捆绑有油布条的箭矢射入金银城内的不同方位。 浓烈的油腥味令暗藏在银海水面之下的巨蟒蠢蠢欲动,不时浮出水面,观察这群主动走到它们嘴边的猎物。 然而,玉生烟仍旧以牵丝蛊压制住这群巨蟒,不让它们给戚将军率领的众将士们添乱。 若非流云扇、韩靖等人知晓玉生烟的母亲与皇室的恩怨,以及玉生烟极其顺从于她母亲的命令,恐怕要误以为玉生烟是皇室派到玉氏一族里的内奸。 待到捆绑有油布条的两万支箭矢全部射入金银城内之后,众将士又奉命将沾满磷粉的箭矢射入金银城内。 磷粉极易自燃,甫一沾到箭簇便灼烧起来。 箭矢顺着海风一路射入金银城内,将箭簇上正在燃烧的火焰迅速吹到金银城内的各个角落。又借由浸满油脂的布条让火势迅速旺盛起来。 伴随熊熊烈火迅速在金银城蔓延,躁动的巨蟒自金银城的河道里争先恐后的窜出,唯恐慢一步便在烈火中化作烤蟒肉。 因着受到火焰高温刺激,纵使玉生烟极力压制巨蟒的行动,逃出金银城的巨蟒仍旧拿硕大的蟒头撞击船底,亦或以粗长的蟒尾拍打船壁。 幸而战船使用的木头、工艺皆为当世绝顶,加之玉生烟种下的牵丝蛊控制,战船才未被巨蟒撞沉。 二十艘战船自银海绕过被烈火吞噬的金银城,朝唯一不受烈火困扰的忆乡台行去。 恰在此时,忆乡台底部的密室忽然朝忆乡台顶端升去。 可惜忆乡台下端被层云遮掩,是故流云扇、韩靖等人无法得知有人乘坐密室逃出被烈火包裹的金银城,朝忆乡台而来。 若是流云扇事先知晓,便不会让金银海之事闹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少顷,轰鸣声在流云扇、韩靖等人的背后响起。 几人回头望去,但见忆乡台中心区域的地砖裂向两侧,暴露出挤满人的密室。 “昆仑奴的大弟子,浪人神僧,第七任聂隐娘,蜀中唐门的族长,背覆太乙剑的道长……”流云扇愈是将面前的江湖豪杰认出,便愈是心惊肉跳。 只因这群江湖豪杰不仅仅是大侠这般简单,他们还肩负有维稳武林平定,维系江湖与庙堂平衡的重担。 可是,今日他们皆来到金银海,为不知究竟是何物的金银海宝藏! 玉生烟似是看出流云扇心中的想法,不由得打断他的思绪:“虽然金银海的宝藏传闻是上任天女胡编乱造的谣言,但是请来这么多位江湖豪杰,却不是简单的宝藏传说能够做到的。” 浪人神僧眉眼风流,神态却庄严肃穆。他转动佛珠,老神在在道:“这位女施主说得是。有人告知贫僧金银海宝藏一事会引得江湖大乱,贫僧只好来此走一遭。” 第七任聂隐娘浑身被黑衣包裹,站在众人的阴影里:“有人给我一张纸条,上面说欲知天下第一剑客的死亡真相,便到金银海一叙。” “天下第一剑客?!” “不是说他练功走火入魔,杀死妻儿……” “莫非他真是被暗害而死?” 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声令诸位江湖豪杰议论纷纷,险些忘记如今身处何处。 流云扇却不是这般心大之人,他注意到已经由远及近行驶到忆乡台附近海面上的二十艘战船,也终于意识到他之前的推断错的多么离谱。 “错了……推断全错了……”纵使流云扇喃喃低语,也瞬间引起在场诸多宗师级高手的注意:“韩靖大人,玉生烟不杀我们,不是因为我的武功不如她所愿,也不是因为她想让我们潜入皇宫刺杀当今天子。” “刺杀当今天子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的引导,一场专门为误导在下的推断而设得局。”流云扇惨淡一笑,心底愈发佩服设下如此计谋的第一公子。 流云扇望向忆乡台底停泊的战船上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们:“玉姑娘是想让在场的江湖前辈看清楚当今天子的行事作风,铲除异己的狠辣手段,还有当年天下第一剑客的死亡真相!” 第40章 不能放过 玉生烟欣然颔首:“流云公子此刻能猜出前任天女与第一公子的谋划,已经属实难得。” 在场诸位江湖高手哪位没经历过一些事情?听罢流云扇的解释与玉生烟的肯定,当即明白过来玉生烟是要让他们当金银城覆灭的证人! 韩靖因玉生烟的算计厌恶地皱起眉头:“你如何认为戚将军不会连韩某以及诸位豪杰一道处死?” 玉生烟意味深长道:“我想诸位大侠来之前心里一定万分清楚金银海一行可能有去无回,必然做好万全准备,包括交代后事。” 唐家族长相貌虽然憨实敦厚,行事作风却谨慎细致:“玉姑娘所言不错,老夫已将后事安排妥当。” 韩靖定定望向唐家族长,继而视线扫向其他十数位江湖豪杰,略微心虚地沉声辩驳:“金银海既然埋藏的是江湖人追逐的宝藏,诸位的生死理当与朝廷无关。” 第七任聂隐娘看似冷静的话语里暗含杀意:“若我等当真不明不白的死于此地,便怨不得旁人怀疑朝廷。毕竟,当今天子派兵前来丹巴沙漠寻找金银海是江湖庙堂皆知之事。” 玉生烟冷眼旁观江湖人与韩靖之间的不对付,神情愈发愉悦。 流云扇注意到因玉生烟短短几句话便造成的混乱,不由得击掌赞叹:“玉姑娘好手段,在下佩服。” 一番冷嘲热讽,不禁嘲的是玉生烟,也讥讽了迈入玉生烟阳谋里的韩靖、聂隐娘等人。 众人蓦然回神,低眉垂眼,似是感到方才的意气之举不妥。 传闻里武功最高的浪人神僧,眼下局面里难得如流云扇一般气定神闲之人,忽而开口:“流云公子见笑。贫僧以为当务之急是让戚将军知道贫僧与诸位施主尚在这方高台之上。” 流云扇欣然颔首,愿意卖给浪人神僧这位前辈一些面子:“此事需得韩靖大人出马。” 韩靖不置可否:“戚将军不是韩某的部下,岂会听韩某一面之词?” “若是如此,韩靖大人需得做好与在场众人共赴黄泉的准备。”流云扇无奈叹道,然而话中之意却是将诸位江湖豪杰的生死交与韩靖选择。 似是为应和流云扇的言辞,自下而上忽然射来成千上万支箭矢。幸而忆乡台委实过高,箭矢皆射在忆乡台的光滑墙壁上,随后纷纷坠入银海。 立在船头仰视忆乡台的戚将军见状,不由得凤眸微眯,视线似乎要透过层层白云径直望到忆乡台最顶端。 此时,站在戚将军身旁候命的曹副将见状,恭敬地凑到戚将军耳畔低语:“启禀将军,这处高台的建造极其精良坚实。将士们弯弓射出的箭矢既射不到顶端,也扎不上墙壁,不好硬攻。” 戚将军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颔首:“想玩火炮?” 曹副将挠头憨厚一笑:“火炮被朝廷和工部管得太严实,平日里碰都碰不到。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用到它,属下当然想试试准头。” 戚将军挥手命令曹副将去将火炮推到船头来,顺道叮嘱他:“一会儿我先试试威力,以免闹得太过分,伤到十五公主。” 少顷,曹副将与两名士兵把火炮从船板一侧推到戚将军站立的船头处。 戚将军再三告诫:“虽然陛下把寻救十五公主的命令压在最后,但是也未真正想过我们会给他捎回去一具尸体。” 曹副将连连保证:“属下明白。绝对不将炮弹打到高台的下方。” 戚将军正在专心调试火炮,闻言未理会曹副将。 曹副将却因为跟随戚将军身边多年,能从戚将军如今放松的神态里察觉到他略显愉悦的心情。 故而曹副将试探的问:“既然将军不愿意伤到十五公主,为何不派属下前去高台底座搜寻机关?” 戚将军轻飘飘的瞥曹副将一眼,然这一眼却令曹副将冷汗直流。只听戚将军状似温吞道:“陛下派出三万精兵前来金银海,如此大张旗鼓,岂会惧怕区区江湖人的反抗?” “我等应做之事,便是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戚将军已经调整完炮筒的角度:“陛下如今最希望的是通过朝廷大军的威力,让江湖人知道,莫要不自量力,无视王法!” 话音一落,戚将军倏然引燃火药。震天巨响过后,火药被炮筒掷到忆乡台中部偏上的光滑墙壁处,炸出半丈长宽的大洞。 忆乡台的震感传到流云扇、韩靖等人的脚底,以浪人神僧为首的江湖豪杰无不眼神充满压迫的望向韩靖。 韩靖面对如此多宗师境高手,自知此事推脱不得,不由得气沉丹田,朝身处忆乡台下方的戚将军喊话:“戚将军——十五公主——与韩某等人——皆被困在忆乡台上——烦请戚将军——暂且停手——” 上下相距约莫五十余丈,导致韩靖喊出的话语传到戚将军耳中时略微失真。 纵使如此,戚将军也兀地停下手中动作,与身旁的曹副将一同疑惑的望向被云层遮掩的忆乡台。 戚将军狐疑地命令曹副将代替他自己传话:“问问他,何种人物能将他困在台上。” 曹副将欣然领命,以丹田声怒吼:“韩靖大人——戚将军问您——敌人如何将您——困在台上——” 背后是目光灼灼的浪人神僧等江湖豪杰,忆乡台下的战船上立满万名朝廷将士,韩靖已经许久未感受过如此尴尬的场面。 好在一直崇敬韩靖的十九察觉出韩靖的难堪,抢先一步道:“戚将军——我乃韩靖部下十九——玉生烟将牵丝蛊种入我们体内——我们不得不暂时妥协——” 戚将军剑眉微蹙,薄唇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这么多人打不过一小姑娘。” 许是早已料到戚将军所言,不待戚将军吩咐曹副将再说道些甚么,韩靖紧跟在十九后面喊道:“玉生烟——与天下第一剑客之子——联手——” “天下第一剑客?!”熟知天子秘事的戚将军顿时站不稳当,右手撑在曹副将的臂膀上,环视周遭海面,自我安慰的问:“哪里来得天下第一剑客之子?” 忆乡台上,许是玉生烟的注意也放在韩靖与戚将军的相互传话之中,以至于忘记盯紧依依,让一直藏在阴影里的聂隐娘寻到时机,夺回依依。 依依甫一被聂隐娘解开穴道,便踉跄的三五步迈到流云扇身旁,似是想扑入流云扇怀中寻求安慰。 然而,距流云扇还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时,依依突然顿住脚步,不知如何面对流云扇。 流云扇瞧出依依如今谁也不信却又希望有人能给她依靠的模样,不禁心下一软,抬手轻轻抚摸依依的乌发,柔声安慰道:“莫怕,已经无事了。” 若是流云扇不安慰依依,依依尚且还能忍住泪水。 可惜流云扇这般温言好语的安慰一番,依依再也忍耐不住,蓦地扑到流云扇身侧,借由流云扇的袍袖挡住她落下的泪水。 浪人神僧面含微笑的注视着眼前兄妹相相爱亲的一幕,手指轻轻转动佛珠:“如今这位女施主已经得救,只剩给几位施主拔除体内的蛊虫一事。” 玉生烟仿佛被浪人神僧提醒之后才回过神似的,愣怔一瞬。旋即跃上忆乡台边缘处摆放的碎石堆上,神情淡然地望向流云扇:“流云公子,一切都要结束了。” 流云扇双目微瞠,当即明白玉生烟是想一死了之! 第一公子的真实相貌尚未得出结论,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玉生烟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去。瞬息之间,流云扇脑海里闪过诸多要事。 随后流云扇轻轻推开依偎在他身旁的依依,迅速施展轻功,一个箭步冲到玉生烟面前:“玉姑娘不想亲眼目睹你与第一公子的谋划如何成功或者失败吗?” 玉生烟望向流云扇背后相隔甚远的江湖豪侠,露出纯粹清澈的笑容:“谋划已经成功一半。难道流云公子以为,知晓天下第一剑客乃是被当今天子害死的真相之后,诸位江湖豪杰仍旧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吗?” “至于当今天子最终的死亡,亦是明摆在眼前的事。”玉生烟话到此处,倏然望向立在流云扇侧后方的韩靖一行人,语气虽然轻柔,内容却饱含威胁嘲弄之意:“毕竟,历史上真正的大宗师可从未有谁拦下过。” “凡事总有例外。”流云扇的劝说愈发牵强。 玉生烟意味深长道:“既然流云公子认定自己是例外,便试着去阻止第一公子吧。” “其实,前任天女与第一公子的计划实现也好,不实现也罢,都与我关系不大。”玉生烟的嗓音愈发空灵飘渺。 她变换脚步在忆乡台边缘的碎石上往复跳跃,未踩鞋袜的白皙赤足仿佛感觉不到碎石嵌入足底的痛楚。海风刮起她的长发与裙摆,似是要将她带离此地。 流云扇心里清楚,对于一生活得不自由,只能寄希望于死亡自由的玉生烟而言,世间已经没有能够阻止她赴死的人事物。 就在流云扇放弃阻止玉生烟的寻死,后撤回依依身边时。 忽然闪过一条长鞭,长鞭一端被握在阿九手中,另一端袭向玉生烟细软的腰肢。 玉生烟轻盈灵动的宛如跳舞般,旋转着避过长鞭,继而道出最后的筹码:“我若死去,你们体内的牵丝蛊便不药而除。” 此话一出,阿九再度袭向玉生烟的长鞭不由得慢下来。 玉生烟趁机纵身跃下忆乡台,空灵飘渺的嗓音响彻在天地间,自然也落入戚将军耳中:“戚将军啊——你可曾记得——天下第一剑客身死的场景——” 明知此情此景之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戚将军仍旧被玉生烟的说辞吓破心神,竟然不由自主地做出命令万名将士们射箭的动作—— 一息之间,数万支箭矢凌空射向跃下忆乡台的玉生烟! 玉生烟毫无反抗之意,任由自身被箭矢穿透,一袭白衣被鲜血染红。 戚将军凝视着玉生烟的尸体坠入银海深处,原本低沉惑人的嗓音而今变得干涩颤抖:“错……大错特错……” 曹副将欲出言安慰戚将军几句,熟料视线对上戚将军宛如凶兽恶鬼择人而噬的眼神,惧怕得浑身一激灵,立时沉默低头,退至戚将军背后。 不知何时,环绕在忆乡台上端的层云被海风吹散。 戚将军双目通红,久久仰视忆乡台顶端暴露出的各色人士,嘴唇颤抖,内心不断挣扎:“不能……活着离开……” 忆乡台顶端,原本因玉生烟死亡而感到桎梏自己的牵丝蛊一瞬间灰飞烟灭的流云扇、韩靖等人,情不自禁地放松紧绷的心神。 熟料,由于得知天下第一剑客死亡真相而一直暗中注意戚将军与数万士兵动静的浪人神僧,忽然望向忆乡台底部的战船,开口提醒流云扇、韩靖等人:“火炮全部被移到船头,炮口已经瞄准忆乡台各处,箭矢亦瞄准忆乡台上的贫僧与诸位施主。” 流云扇眉心微动,心口忽然剧烈跳动起来,这确实是不甚乐观的兆头:“韩靖大人可能说服戚将军放过我等?” 韩靖沉默摇头。 浪人神僧面上宽厚包容的笑意逐渐褪去,转动佛珠不断思考:“这就难办了。” 情急之中,流云扇忽然从袖中掏出四枚铜板,同时掷向屹立在忆乡台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四根石柱上,四根石柱上瞬间凹陷进去一块砖石大小的机关。 与此同时,忆乡台中心区域的地砖移项两侧的摩擦声忽然响起。 韩靖顿时佩服道:“流云公子的记忆属实厉害,堪称过目不忘。” “眼下不是互相夸赞的时候,赶紧躲到密室逃离此地方为上策。”流云扇一面谢绝韩靖意味不明地赞赏,一面随众人跳入密室之中。 连天炮火不断破坏着忆乡台原本坚厚的墙壁。 许是偶尔破坏掉部分忆乡台内部的机关,致使密室下降的愈发缓慢,甚至不时晃动几下,仿佛随时会跌落到忆乡台的最底端。 紧密狭小的空间最易使人胡思乱想,将灾祸怪罪到与皇室朝廷联系最紧密的依依身上。 为防止某些江湖枭雄寻依依的麻烦,流云扇不得不出言转移众人注意:“眼下朝廷的战船已经将忆乡台包围,纵使密室下落到底部,石门开启之后依旧会暴露出我等的存在。” 韩靖未如流云扇一般思虑周到,只因他想的是万一江湖豪杰发难,大不了以命相博护住十五公主便是。 然而,流云扇话语里的深意似乎是已经想出逃离朝廷大军的对策。 若流云扇所言当真,在场众人便毋须送死。 纵使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韩靖,亦不想死得毫无建树。 是故,韩靖问道:“流云公子意欲何为?” 流云扇不动声色的揽住依依肩膀,轻描淡写的道出方法:“只需在密室停止下降之际,诸位一齐以内力击打石壁。十数位宗师级高手的内功,不仅能将忆乡台毁得粉碎,更能掀起数十丈波涛。” “趁此时机施展轻功远离战船之后,戚将军与将士们便再也奈何不得诸位。”听罢流云扇描绘的前景,在场众人稍作思索之后,便欣然同意。 于是,戚将军亲自指挥自己乘坐的战船行驶到正对忆乡台密室石门之处。 岂料,迎来的却是瞬间炸裂的忆乡台底部,爆炸掀起的阵阵海浪与漩涡,以及不再受蛊虫压制而四处窜动的巨蟒! 第41章 流云身世 “撤——”戚将军在曹副将的掩护下单膝跪在船板上,以丹田之气大声嘶吼,命令其余战船上的掌舵士兵:“暂时撤退!” 听到戚将军命令的掌舵士兵当即将战船往远处行驶出一断距离。 然而,躁动的巨蟒依旧未放过移动的巨型战船,一路尾随在战船左右,不断以硕大的头部和粗壮的尾巴撞击拍打船体,将战船上的士兵撞得摇摇欲坠。 流云扇捎上依依,韩靖、阿九与十九一起,浪人神僧率领其余江湖豪杰,众人瞬间分成三波,悄无声息地避过守在一侧浅海滩上的五千名将士远去。 流云扇注意到银海附近的丹巴沙漠里,将他送来此地的类似阵眼的巨岩仍屹立在原位。 流云扇当即施展轻功,带上依依绕到巨岩背后的底端石窟前。 直至此时,流云扇才稍微放下高悬的心神,与依依坐在石窟内歇息。 纵使离开金银海,依依仍旧心神不宁,流云扇不由得安慰道:“此处石窟乃是出入金银海的阵眼,估摸晚些时日沙暴便会来临,届时巨岩会被沙暴吹离此地。” “眼下安心待在此处歇息便是。”流云扇边说边在石窟前的沙地上升起一堆篝火。 依依双臂抱膝,下颌枕在膝头,犹豫的问:“父皇当年真得做错事……杀错人吗?” 流云扇微微颔首,未再隐瞒依依:“不错。当今天子昔年爱慕天下第一剑客之妻——梁美人,登基之后心里仍旧放不下梁美人,便派出朝廷大军围剿天下第一剑客。” 依依闻言,一双嫩白小手揪起自己的裙裳。似是因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甚公道,故而语气极为内疚,且夹杂些许心虚:“第一公子一定会杀父皇吗?” 流云扇肯定道:“第一公子自幼长在血雨腥风的江湖之中,耳濡目染天下第一剑客杀人偿命的规矩,必然不会放过当今天子。何况他谋划多年,想来对杀死当今天子势在必行。” 依依心里被这些往事旧怨压得沉甸甸,一时沉默以对。 流云扇打心底觉得依依没必要太过担忧当今天子,不免从另个角度劝说道:“左右当今天子与第一公子之间的恩怨乃是江湖庙堂的往事,你与十三皇子没必要牵扯到局中去。” 熟料,依依听罢流云扇的劝说,略显激动的反问道:“父皇杀死第一公子的父母,第一公子便要杀死父皇。若是继任皇位的天子要杀第一公子为父皇报仇,岂不是翻来覆去无穷尽?” 流云扇慨然一笑,为依依的天真无邪之言。 少顷,流云扇叹息道:“第一公子乃是大宗师,若是主动隐居山野,非是朝廷士兵能够寻到的。便是如我这般善于断案追查线索之人,也难以寻到他的踪迹。” 依依情不自禁地对流云扇口中的大宗师境界心驰神往:“大宗师这么厉害呀!完全想象不出大宗师的武功是何模样呢?” 流云扇亦对大宗师的武功好奇已久,依依的询问让他不经意间打开心底的话匣子:“仅存的史料里记载,大宗师与自然融为一体,一滴水珠一片雪花都能成为他们手中的武器。” 思及水珠作为武器,流云扇不由得想到子夜伞。 可惜,子夜伞仅是单纯以水珠作为偷袭敌人的暗器,此类功法若是自幼修炼倒也算不得难事。 依依听罢流云扇的描述,思来想去不明白一件事:“既然大宗师已经天下无敌,为何他们不拿趁手的兵器,反而要耗费内力还是真气什么的,专门拿暗器伤人呀?” 流云扇闻言不由得微微摇头,否认依依的纯真想法:“趁手的神兵大宗师当然是有的。但是遇到不讲武德的敌人包围时,大宗师的一把神兵对上敌人的诸多兵器,比如朝廷数万将士拉弓射出的箭矢。此时,大宗师当然要借周遭自然之物化为己用,方能战胜他们。” 依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倏然,依依话音落下,沙地上空兀地刮起狂风。 未避免大风致使火星四溅,流云扇立刻扑灭石窟前燃烧的篝火。继而牵住依依的右手,防止依依被狂风吹走。 须臾,沙地上空的风势愈来愈大,掀起的沙尘扑面而来。 依依猛地闭上双眼,正欲感受风沙袭面的痛楚,熟料狂风与沙尘皆被流云扇外化的内力挡在石窟外。 依依未感觉到逆风呼啸,喘息困难,不由得睁开杏眼—— 瞬间,依依惊讶地看到流云扇空出的右手正抵在石窟口前,外化的内力在流云扇掌心化作一方漩涡,令袭向石窟的风沙顺势旋转,继而逆向远离石窟。 依依杏眼圆睁,好奇道:“流云大哥的武功好厉害呀!流云大哥是不是以后也要成为大宗师呀?” “非也。”流云扇被依依逗得抿唇浅笑,与依依一道坐在石窟内,随沙暴飘离金银海。 金银海内,戚将军与将士们仍旧留在银海海面停泊的战船之上。 金银海风平浪静,此时已经可以算是作战后, 金银城已变成断壁残垣,废墟之上燃烧的火焰仍未熄灭。巨蟒与士兵们的尸体皆漂浮在银海海面之上,腥臭污浊的脓血染红透明银白的海水。 韩靖、阿九与十九早已率先离开此地,快马加鞭赶回梁都,欲赶在流云扇带依依回皇宫之前找到他们。如此勉强算是完成当今天子派他们救回十五公主的命令。 隐隐以浪人神僧为首的十数名江湖豪杰,在适前的数十丈峰浪里,亦如八仙过海般施展各自武功,远离金银海这方是非之地。 想来经此一遭,这些江湖豪杰应该会暂时隐居避世,以免不留神触到当今天子亦或第一公子的霉头。 戚将军茫然失措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心绪翻涌,仿佛才从梦魇之中回过神来。 曹副将不敢打扰他,只沉默无言的站在戚将军侧后方。 少顷,戚将军终于意识到先前做下的决定是多么离奇错误,他心中暗叹:不知是否被玉生烟的蛊虫影响。 然而,无论如何后悔,事情已成定局,戚将军如今能做的唯有亡羊补牢:“曹副将,战船火炮暂时交由你来接管,我会把组装战船的五千名将士留给你。” “江湖豪杰和韩靖等人应是早已趁乱逃走,他们由我处理。”戚将军眉目冷峻,沉声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地打捞尸体。一定要尽快确认十五公主是否身死。” 曹副将双手抱拳:“是。” 戚将军嘱咐完曹副将之后,命掌舵士兵先将战船开回浅海滩上。 约莫半时辰之后,战船停泊在浅海滩附近,戚将军与活下来的两万名士兵依次下船,重新站回沙地上。 战马被留守在浅海滩上的士兵们喂养得极好。 戚将军话不多说,点兵之后便与两万名从战船上下来的士兵骑上战马,策马奔腾远去。 曹副将与留下的五千名士兵把戚将军留给他们的五千匹战马挪到战船上,继而一行人向金银城的方向重新出发。 晨光微曦。 巨岩在丹巴沙漠里缓慢前行。 许是气氛尚好,依依忽然轻声问道:“流云大哥……为何会流落江湖?” 流云扇蓦然愣怔,险些忘记运转内功而让风沙灌入石窟之中。 依依瞧出流云扇一瞬间的不自在,不由得略含歉意,小声辩解道:“流云大哥不要往心里去呀,我只是随便一问——” “无妨。”流云扇打断依依的自责,恢复一直以来云淡风轻的模样:“本不是什么难言之隐。” 须臾,流云扇整理好思绪,在依依期盼的目光里,娓娓道来:“此事要追溯到当今天子尚未立国,仍在打天下的时候。” “娘自幼被师门收养,习得一身好武艺。当年,师门里许多人都认定娘要继任掌门之位。”流云扇知道的事情多是从师门长辈口中得知。 “娘亦对掌门之位感兴趣。为此,她毅然决然接下试炼,于三十年前的某日夜晚,下山寻找能够济世救人平定天下的霸主。”流云扇话到此处,缓和一下心情,为后续不添颜色的讲述他的娘亲与当今天子的初遇做准备。 少顷,流云扇叹息道:“师门不讲究美丑之分,所以娘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相貌是多么缥缈出尘如姑射仙子下凡,以至于让当今天子一眼相中。” “娘不知男女情事,最初只是以客卿的身份陪在当今天子左右。后来,娘经常听侍奉她的婢女在耳旁说些当今天子的好话,便渐渐对当今天子生出些许好感。”流云扇神情淡漠,似是对他的娘亲与当今天子的风流往事无感:“时日一长,连当今天子坐下的其他客卿都希望娘与当今天子结为夫妻。” 流云扇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当今天子为了能将关山月合入他麾下,忍辱负重,与娘亲热。” “直至娘怀上我,偶然在当今天子书房的暗格里发现一幅画像,上面描画的是除了美便再也找不到词形容的梁美人。”流云扇许是顾虑太多,未将梁美人的具体事迹道出。 “娘本就冰雪聪慧,转瞬便想明白当今天子的谋划。”此刻的流云扇眉眼低垂,令依依难以窥探到他的神情:“娘当即暗下决定,离开当今天子的营地,一路赶回关山月。” “岂料,当今天子以为娘认出梁美人乃是天下第一剑客之妻,竟然派刺客一路追杀她。娘当时怀有身孕,自然不敢与刺客抵命相搏……”流云扇沉默片刻,未将他的娘亲与刺客搏杀的详情道出。 少顷,流云扇直接道出此番旧怨的结局:“总之,娘未来得及赶回关山月,在山脚的村镇里诞下我之后,大出血而亡。因着当时是寒冬腊月,娘在死前将毕生内力送入我的体内,让我平安无恙的度过天寒地冻的一夜,等来关山月的救援。” 流云扇叙述完这则被他埋藏在心底许多年的往事,终于感觉到心里积压的沉甸甸的情绪轻快不少。 然而,对于猛然间得知父皇抛妻弃子,甚至派出刺客追杀妻子的依依而言,委实感到不适。 而且依依注意到流云扇已然变得轻松,明显是已经放下过去的神情,便想不出来能够说些甚么话语安慰流云扇。 正当依依绞尽脑汁思考其他话茬时,石窟外一直刮着的风沙逐渐缓和,最终趋于静止。 流云扇收回施展内功的右手,拽住依依起身步出石窟外—— 但见接天连日的黄沙出现在流云扇与依依面前。 终于远离金银海的依依霎时将刚刚想要安慰流云扇一事抛之脑后,激动得在沙地上来回奔走几步:“出来啦!流云大哥,我们终于出来啦!” 流云扇正欲张口说些附和之言。 偏在此时,巨岩上方传来一道戏谑的女音:“金银海出了何事,竟能令流云公子如此狼狈?” 流云扇循声望去,但见子夜伞撑伞立在巨岩之上。 可流云扇刚刚全然未感觉到子夜伞的到来! 依依同样望到子夜伞这位曾在牵丝镇救过她性命之人,当即挥手高呼:“子夜姐姐!你是怎么找到我与流云大哥的呀?” 子夜伞施展轻功翩然跃下巨岩,继而从巨岩前方绕到流云扇与依依面前,手里牵着两匹骆驼:“妾身当然是为入得金银海在此地等阵眼开启,熟料恰好偶遇你们二人。” 流云扇不置可否,但是也暂时找不出子夜伞话语里的漏洞,只得暂且阻止子夜伞深入金银海的想法:“子夜姑娘毋须去金银海寻宝藏了,不过是玉氏一族与第一公子联手欺骗江湖人的把戏。” “哦?”子夜伞听罢流云扇的说辞,忽然骑上一匹骆驼:“玉氏一族与第一公子得多厉害,才能将断案如神的流云公子也欺骗过去?” 流云扇单臂揽住依依细软的腰肢,把她抱到驼峰上,随后一个箭步跨坐在依依背后的另一驼峰上,答非所问道:“子夜姑娘若是想听我在金银海的奇遇,回宫这一路我都能说与子夜姑娘听。” 子夜伞闻言不屑一顾道:“流云公子真是爱自说自话。妾身专门来驮宝藏的骆驼,你倒是一丝半点也不客气。” 流云扇拎动缰绳:“在下自认如今已是子夜姑娘的好友,好友之间岂能如此斤斤计较?” 子夜伞骑在骆驼背上,与流云扇并肩而行:“呵,总觉得被流云公子认作好友不是甚么好事……” 伴随流云扇与子夜伞的拌嘴,骆驼慢悠悠步向远方,徒留沙丘上的串串蹄印。 月余之后,流云扇重新将依依送回宫内。 依依因私自离宫,被当今天子下令拘在寝宫抄写经书,不得随意走动。 在喜公公的讲述中,流云扇方得知韩靖、阿九与十九比他与依依提前回到皇宫复命。 因韩靖一行人伤亡惨重,却连一道密令都未完成。是故天子欲惩罚他们。 幸而韩靖、阿九与十九带回关于玉娘娘的消息,令天子压下胸腔中的震怒,只罚掉三人半年的俸禄。 相较之下,最后率领两万名士兵赶回皇宫的戚将军属实惨烈,不仅遭受棍棒之刑,还被罚掉一年的俸禄以及降官职。怒气冲冲的戚将军险些拜托天一阁寻第一公子复仇。 然而,看似轻松宁静的氛围里,却笼罩着山雨欲来之势。 第42章 天下皆知 正如流云扇所料想的一般,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掉玉娘娘武功,又将其关押在长生殿,不许任何人探视。 不过,流云扇只料到一半,即当今天子处置玉娘娘,未料到天子竟然留玉娘娘一命。 流云扇心里不由得嘀咕:莫非天子欲以玉娘娘的性命引第一公子前来入瓮? 思及此,流云扇决定趁夜再探长生殿,以免当今天子偷鸡不成蚀把米,直接被引来的第一公子刺死在长生殿内。 可惜,流云扇此次考虑偏颇,可谓百密一疏,竟是以自己宗师级的武功作考量,认为第一公子会选择夜晚潜入长生殿。全然忘记第一公子大宗师的身份,根本无需顾忌白昼黑夜之分。 故而,在流云扇尚未知晓时,第一公子已成功潜入本是守卫森严的长生殿。 长生殿内,玉娘娘被四根玄铁乌金链捆住手腕与脚踝,玄铁乌金链另一端绕梁柱几圈,最终钉在梁柱底部的地砖里,防止江湖人前来救走玉娘娘。 玉娘娘专门拿来迷惑当今天子的白烟亦被侍卫收走,送往太医署,查验白烟内有无损害当今天子的身体之物。 因担忧玉娘娘体内被种入蛊虫,天一阁特意请伊寒蛊师来长生殿,取走玉娘娘体内被前任天女种入的蛊虫。 细长如丝的牵丝蛊甫一被伊寒蛊师取出,玉娘娘的脸色骤然苍白,神情憔悴的仿佛瞬间老去十余岁。 彼时,立在一旁的当今天子见状,顿时心生厌恶,双眉紧皱。 当今天子为赏赐伊寒蛊师的所作所为,特意在喜公公的陪同之下亲自走到伊寒蛊师面前,赏赐他黄金万两和一块赞赏伊寒蛊师蛊术的牌匾。 除却伊寒蛊师自己,谁都未察觉当今天子在扶住伊寒蛊师双臂免去他行礼时,被伊寒蛊师悄无声息地种入牵丝蛊。 当伊寒蛊师与天子寒暄之时,第一公子似流风回雪,举手投足间飘然若云,侍卫只觉得似乎柳梢上的露珠滚落在眼前,下一瞬第一公子已经出现在长生殿内。 不待藏在长生殿内的暗卫出言呼喝,环绕在第一公子周遭、外化如白雾的内力便倏然朝他们散去。 一息之间,长生殿内的暗卫们皆被白雾抹脖! 旋即,染血的白雾消散在空中,其余白雾重新缠绕回第一公子周身。 拆分之后如此复杂的动作,落在同样会武的玉娘娘眼中,不过是短短一二息。她根本未来得及瞧清第一公子的长相! 每每意识到自己与第一公子之间犹如天堑的差距,玉娘娘便情不自禁地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他为何不杀你?”第一公子冰凉如雪的嗓音传入玉娘娘耳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打颤。 诸如玉氏一族的女子自幼被前任天女教导,提起当今天子都以狗皇帝代称,仿佛她们才是当今天子的真正仇人。 而当今天子的真正仇人第一公子却异常冷漠,便是话语里也难以窥探到他对于当今天子的仇恨不屑。 玉娘娘不知不觉间思绪翻涌如潮,险些忘记第一公子的问话。待到猛然惊醒,连忙答道:“许是他仍想见梁美人一面。” 第一公子不置可否,转而抛出另一个问题:“你欲走欲留?” 玉娘娘闻言,不由得感慨万千:“玉氏一族已灭,如今我哪里还有其他的退路呢?” “二十四桥明月夜。”第一公子既非悲天悯人的劝说,也非居高临下的施舍,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公子好意,妾身心领。只是妾身心意已决,不若像天女一样自由自在的死去,顺道为公子的复仇大业添一抔薪火,倒也算死得其所。”玉娘娘久久凝视被白雾缠绕的第一公子,神情坚毅。 第一公子微微颔首,单臂抬起,伸出食指轻点在玉娘娘的眉心处。 霎时,一道难以凭肉眼观察到的内劲窜入玉娘娘前额,眨眼间搅乱玉娘娘颅脑内的血肉筋骨。 第一公子缓缓收手。 玉娘娘七窍流血,重重倒在地上。 第一公子未扶住玉娘娘,也未以内力掩盖长生殿内的响动,故而玉娘娘倒地的声音惊动守在长生殿外的侍卫。 侍卫们五次三番询问长生殿内的玉娘娘和暗卫,皆得不到回应,不得不冒着惹怒阴晴不定的当今天子的风险,擅自撞开长生殿大门。 但见玉娘娘尚且温热的尸体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死人啦——玉娘娘死啦——”伴随侍卫惊惶不定的嘶吼,皇宫里顿时混乱起来。 谁也未发现,在侍卫们急匆匆涌入长生殿时,第一公子早已明目张胆的逆着人潮离宫而去。 许是人多口杂,尚未入夜,玉娘娘身死长生殿的消息已经传遍梁都。 纵使当今天子如何震怒,亦不能将满京城的百姓全部杀死。 如此人心惶惶之际,流云扇当然也得知玉娘娘被杀死的消息。 流云扇与听风便是雨的寻常百姓不同,在他看来天子不会在杀死玉娘娘之后闹得满城皆知,玉娘娘应当是自尽或者被第一公子杀死的。 许是说曹操曹操到,流云扇刚怀疑起玉娘娘的死亡真相,天一阁的白侍卫便寻到流云扇的住处。 白侍卫奉当今天子之命请流云扇前往长生殿,与天一阁一道查验玉娘娘的死因。 流云扇不免心中冷嘲当今天子贪生怕死,怀疑天一阁里有内奸,便将他曾经抛弃的长子请回去验尸。 尽管流云扇心中如何厌烦当今天子的命令,他仍旧对第一公子大宗师境界的武学感兴趣。 是故,流云扇随白侍卫赶到长生殿之后,未理会立在一旁等候答复的当今天子,而是径直与蹲在玉娘娘尸体旁的花常卿一道查验。 许是当今天子顾念些许亲情,许是当今天子仍旧需要流云扇,又或者当今天子惧怕流云扇背后的关山月。总而言之,当今天子未因流云扇的失礼之举而恼怒。 因着玉娘娘是七窍流血而亡,花常卿首先检查的是玉娘娘的头部。 花常卿粗糙的手掌在玉娘娘头部摸索一阵,神色倏然一变,惊骇道:“一念指!” 流云扇闻言,当即如花常卿一般摸索一遍玉娘娘的头部,继而沉重道:“确是一念指。” “江湖传闻,一念指乃是第一位武功突破宗师境的大宗师所创。这位大宗师以一念指断人生死,令恶人临死前遭逢最痛苦之事,好人则忆起生平里各种美好之事无憾而亡。”天一阁关于一念指知之甚多。 流云扇望向面色凝重的天一阁众人:“如今可以确认,第一公子确实是大宗师境,且不知从何处习得已逝大宗师的一念指。” “第一公子既然敢明目张胆的在白日潜入长生殿,杀死玉娘娘,他便不怕皇宫里的层层守卫。”流云扇心里已经大致清楚第一公子的谋划。 只听流云扇斩钉截铁道:“第一公子是想告知陛下,他会以一念指来裁决陛下曾经犯下的罪孽!” 第43章 状告天子 流云扇掷地有声的不敬之言落入当今天子耳中,令当今天子本就不悦的心情更添几分难堪。 然而,许是当今天子还顾虑些许父子亲情,许是当今天子欲作态给流云扇背后的关山月看。当今天子竟是未惩处流云扇,只暂时将流云扇赶出皇宫,且勒令流云扇远离此案相关之事。 相较近些时日里,只因说错话而被当今天子下令杖毙的宫内侍女,以及每逢早朝时因议论政事而莫名其妙戳到当今天子痛脚,以至于被罚掉一年俸禄的官员,不得不说当今天子对流云扇确实足够宽容。 便是在满朝廷满梁都如此紧张的氛围里,一约莫年过六旬却仍背脊挺直的老伯赶到京城,在大理寺门外击鼓鸣冤,欲告御状。 近些时日被当今天子喜怒无常的暴脾气反复折磨的大理寺卿陆逡,当即把老伯请至衙内,询问老伯状告何人何事。 老伯率先简述一番来历:“老朽姓郑,无名氏,家主自幼唤老朽郑伯。” 大理寺卿陆逡微微颔首,示意他已知晓郑伯的来历,而后命令郑伯直接道出此行目的。 郑伯恭敬地以布满老茧的双掌呈递上一纸状书:“老朽此行乃是要状告当今天子梁淳,谋害老朽的主人——昔年天下第一剑客——第一玄!” 郑伯话音甫一落下,陆逡便吓得脚步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眼下陆逡心里最庆幸之事莫过于刚刚眼皮跳动,他当即吩咐侍卫拦下围观看戏的百姓。 “休要胡言!”陆逡两腿颤颤,色厉内荏地呵斥郑伯,欲阻止郑伯未出口的惊天言论:“若是再胡言乱语一句,本官不得不赏你五十大板!” 郑伯临危不惧,俨然一副风骨如竹的高洁模样:“请大人先翻阅一遍状书。此状书不仅是老朽一人撰写,当年知道此案详情的父老乡亲们、江湖侠士们皆在状书最后留下姓名。” “这纸状书不仅仅是状书,更是知道当年真相之人的请命书!”郑伯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陆逡在郑伯刚刚解释请命书时,便接过侍卫手中的状书,仔细分辨一番,得出确是不同人留下的字迹。 陆逡心里的懊悔无限翻涌,再也说不得拒接此案的言论,更不敢使一出屈打成招,唯恐郑伯背后之人将他今日在堂上的所作所为暴露给百姓。 陆逡心思急转,决定暂且安抚下郑伯,再听从当今天子的打算。 于是,陆逡先是邀郑伯入座,之后吩咐侍童给郑伯端茶递水,最后好言相劝:“郑伯护主心切,本官能够理解。只是此案特殊,本官需得上报朝廷与陛下。” 郑伯微微颔首,神情肃穆,言辞犀利:“老朽相信陆大人绝不是朝中尸位素餐的官员,定能替老朽讨回公道!” 陆逡回给郑伯一丝肤浅的皮笑,转身回到堂后。 陆逡来不及换身衣裳,便急匆匆地从后门离开大理寺,疾步朝皇宫内行去。 然而,当陆逡在宣政殿见到当今天子时,当今天子已经从天一阁口中听闻郑伯告御状一事。 当今天子先是斥责一番陆逡的遇事慌张,处事又不沉稳。继而坐上早已备好的御辇,随陆逡一起重返大理寺。 未避免百姓的闲言碎语,当今天子难得从后门入得大理寺内,一时因过于新奇而心情略微好转。 陆逡最会察言观色,立刻趁此时机请天子到堂前与等候在那的郑伯会面。 天子此行出宫本就是为郑伯而来,闻言不仅未怪罪陆逡,反而主动步到堂前,坐在郑伯对面的木椅上,细细观察这位胆大包天敢状告当今天子的郑伯。 如今距当年天下第一剑客之死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当年与此案相关之人也早已模样大变。 纵使当今天子再如何对梁美人刻骨铭心,与梁美人不相干之人确是不值得他记在脑海里的。 故而当今天子见到郑伯的第一面,不是在回忆过去的旧事,而是问道:“你……是第一玄的管家……郑伯?” 许是郑伯早已心知肚明梁淳的冷酷无情,根本不会对谋害天下第一剑客之事感到愧疚,故而郑伯未对梁淳认不出自己一事感到恼怒。 郑伯缓缓站直身体,几步走到梁淳面前,沉声质问:“梁淳,你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犯下的罪孽会被老朽公之于众!” 守在当今天子两侧的侍卫担忧郑伯气急之下伤人,恪尽职守的上前一步,手持长刀,刀刃相交,拦下欲继续凑近梁淳的郑伯。 梁淳双眉微蹙,淡然从容的反问:“纵使你将当年第一玄身死的真相公之于众又如何?百姓依旧需要朕给他们平静安稳的生活;江湖人同样需要支持庙堂与江湖共存的皇帝。如此一来,你捅破天又能如何?” “难道你觉得朕会因此而碾转反侧?”梁淳不屑地嗤笑郑伯:“一将功成万骨枯。朕打天下时手中染的血沾的命何其之多,朕可曾无法安眠?” 按理说,当今天子的一番话令陆逡都深感不适,莫说与梁淳有仇的郑伯。 然而,出乎陆逡意料,郑伯未怒极失去理智,反而平淡地叙述道:“你是否因所犯罪孽而碾转反侧难以安眠,皆与老朽无关。甚至百姓是否因你所犯罪孽而不相信你,或是百姓无所谓你犯下的罪孽,如此种种,老朽皆不在乎。” “你如今不忏悔不思过,不代表日后遭受第一公子的一念指仍能无恙。”郑伯的部分想法相较许多朝廷重臣不遑多让:“至于温饱尚且要听天由命的百姓,偏袒能让他们至少衣食无忧的皇帝,当然说得过去。老朽岂会迁怒于他们?” 郑伯谈论完无关紧要之事,道出真正目的:“老朽独自来到皇城,不为其他,只是为还当年天下第一剑客之死一个真相。” 少顷,抑扬顿挫的掌声响起,竟是当今天子似笑非笑的赞赏郑伯:“以你的见识,只当某江湖人山庄里的管家,委实屈才了。” 郑伯不置可否。 许是郑伯的言辞当真令天子刮目相待,天子竟然未为难郑伯,反而命令陆逡依法审案,毋须太过在意自己的心情。 陆逡战战兢兢地端坐在最上方的主位上,两股扭来扭去,如坐针毡:“既然郑伯欲状告陛下,需得叙述一番你所知道的旧事细节。” 郑伯微微颔首:“理应如此。” “老朽自幼伴在主人身边,亲眼瞧着他习武长大。”郑伯尚未回忆多少事情,便听到“啪”的一声,顿时住嘴。 郑伯循声望去,原是陆逡手中的惊堂木拍在桌案上。 面对郑伯惊疑的目光,陆逡一派正色:“第一玄的父母何在?他为何是在你的看顾里长大?他师从何人?” 郑伯未因陆逡打断他的叙事而恼怒,仿佛这一路行来,郑伯已经习惯于旁人的种种疑问。 郑伯一一回复道:“主人的父母皆在主人刚刚出世时便命丧黄泉。主人的父亲是因走火入魔而死,主人的母亲是因难产而亡。” “主人的父母尚在人世时,我便是山庄里的管家。主人的父母故去之后,便是老朽一直陪在主人身边。”许是忆起第一玄的往事,郑伯笑容可掬:“主人的父亲临终前,曾将毕生功力传入主人体内,使主人较寻常江湖人提早步入先天武学境界。” “主人的武学天赋随主人的父亲,尤其是剑道造诣颇高。仅是自学父亲留下的第一剑谱,便能在十四岁时打败诸多上门挑战的高手。”郑伯话到此处,神情难掩得意:“直至主人十五岁时,江湖上已不再有人前来自取其辱,挑战主人。” “于是,这一年主人主动搅入江湖风云。”郑伯略去第一玄四处比武论道中的艰辛,简述道:“最终,主人在二十岁时,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陆逡微微颔首,继续引导郑伯的思绪:“第一玄前二十年的生平本官已经知晓。接下来你便说说第一玄与梁美人之间是如何相识的?他二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如何?” 郑伯沉思片刻,理清思路,缓缓开口:“主人入江湖之后,老朽便不再跟随主人左右,很多事情都是后来听主人提起的。” 不能入江湖替主人操办事宜,郑伯一直略感愧疚:“关于夫人,老朽知之不多。只是偶然听为主人护法的侍女提起过,乱世纷争,夫人凭借美貌游走在诸侯列强之间,合纵连横游说他们。” “只是,夫人不会武功,加之容貌极美,令某些色胚利欲熏心,欲囚禁夫人。” 郑伯说到“色胚”二字极其咬牙切齿,吓得陆逡急急以余光瞥一眼当今天子的面色。 可惜,当今天子城府颇深,陆逡一无所获。 陆逡做小动作时,郑伯仍在叙说:“幸而主人偶然路过,于千军万马之中救下被士兵层层围困的夫人。” “主人与夫人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情投意合之下,夫人被主人带回山庄完婚。”郑伯边说边笑得合不拢嘴,似是为第一玄有夫人照料而欣慰。 陆逡似乎也被郑伯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所感染:“如此说来,第一玄与梁美人之间确是情投意合,不存在子虚乌有的囚禁之事。” 听闻陆逡口中的囚禁流言,郑伯立刻脸色阴沉,不悦反驳:“老朽的主人刚正不阿,最讲究世间的公平正义,哪里会因些许私情便打破底线!” “老朽也曾听闻某些见不得人的江湖鼠辈把主人与夫人之间的你情我愿,胡诌成主人强娶,夫人怨恨。”郑伯愈说愈动容,情不自禁地嗤笑道:“哼!可怜可笑!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咳咳!”陆逡一直暗中注意着当今天子的脸色。再次听闻郑伯似乎意有所指,当即故作咳嗽打断郑伯的涛涛不绝。 面对郑伯困惑的神情,陆逡一本正经道:“第一玄与梁美人之间的过往本官已经知晓,接下来便是最紧要的问题——第一玄与陛下之间是如何相识的?可曾发生过龌龊之事?” 陆逡看似严肃认真的询问郑伯,实则他眼尾余光仍旧瞄向当今天子,心中亦是忐忑不安,唯恐当今天子被郑伯激怒,进而牵连他的乌纱帽。 可惜郑伯压根未读懂陆逡的害怕。亦或者郑伯早已读懂陆逡的害怕,只是陆逡的乌纱帽与郑伯无关,因而郑伯一开口便吓陆逡一跳:“你既然审案,便得一视同仁,不能只对梁淳使用敬称。” 陆逡眉心微动,立时僵在座位上。 还是当今天子瞧出陆逡的不自在,主动替他解围:“郑伯言之有理,陆卿切记下次唤朕姓名。” 陆逡唇齿打颤,哆哆嗦嗦应道:“……是……臣,遵旨。” 郑伯这才满意的回答陆逡方才的疑问:“主人与梁淳之间的往事,老朽亦是从为主人护法的侍女口中听闻。据说,梁淳征战天下之时,对江湖人的武功十分向往,便重金聘请主人一叙。” “熟料主人根本瞧不上这些俗物,反而飞箭传信,命梁淳把黄金融成金豆,发放与百姓。”第一玄心系百姓的言行举止令郑伯与有荣焉。 “梁淳被主人拒绝之后,不仅不恼,反而认为如主人这般的高人,性情本该直率任性。”谈及当年的梁淳,郑伯感慨万千:“梁淳为与主人一见,便依照主人所言融掉黄金,分发给百姓。” 陆逡一面听郑伯的状词,一面留意到当今天子正闭目微微颔首,似是被郑伯的话语勾起心底许久未念的往事。 陆逡不由得咋舌:如此看来,郑伯确实未欺骗他。但这恰是此案最难办之处。 正当郑伯欲继续诉说梁淳为请第一玄一见想出的其他法子时,陆逡忽然瞧见日光射入大理寺堂内,当即制止郑伯的回忆:“午时已至,不若在后堂歇息片刻,饮些饭食再继续审问?” 当今天子被陆逡的询问打断思考,缓缓睁眼,打量陆逡几眼,旋即颔首同意:“可。” 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陆逡,都未过问立在一旁的郑伯的想法。显然他们已经习惯于忽视部分百姓微不足道的声音。 好在,郑伯也未计较陆逡与梁淳的无视,坦然拒绝陆逡不甚诚心的邀请之后,便重新坐到先前侍童给他摆放在堂前的椅子上。 许是担忧郑伯年岁已长饿坏肚子,陆逡命后厨侍童给郑伯送去一盒饭食。 郑伯欣然接纳陆逡的好意,未怀疑陆逡或是梁淳会指使侍童放毒药谋害他。 然而,无论是郑伯还是陆逡皆始料未及,端给郑伯的饭食里竟然真被贼人下毒! 郑伯尚未来得及出声喊话,便掐住嗓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少顷,用完午膳的天子在陆逡陪同之下回到堂前,入目的便是嘴唇紫乌、死去多时的郑伯。 且不说郑伯之死给大理寺带来何种混乱与麻烦,单说眼下陆逡与当今天子之间的气氛,已是暗潮涌动—— 当今天子怀疑是陆逡手下为讨好自己而偷偷在郑伯的饭食里下毒。 陆逡则恰好相反,怀疑是当今天子派宫内刺客趁众人离去、独留郑伯一人之时杀人灭口。 第44章 牵丝重现 许是当今天子仍在与流云扇置气,以至于郑伯被毒死在大理寺一案过去三日,都未能惊动流云扇。 在当今天子严令保密的前提下,仅天一阁的杜潘与花常卿能够每日到大理寺与陆逡商议案情。 然而,纵使当今天子不欲流云扇牵扯入郑伯毒杀案,流云扇仍旧凭借他的广结善缘,在三教九流口中探出事情经过。 流云扇甫一得知郑伯毒杀案,当即趁夜色潜入大理寺内,欲一探究竟。 思及梁都近些时日风声鹤唳的气氛,流云扇暗下决定,速战速决。 是故,流云扇在大理寺内攀檐上瓦,不多时便跃入存放验尸文书的房屋内,找到关于郑伯的验尸文书之后,迅速翻阅一遍。 流云扇注意到验尸文书里记载毒死郑伯的药物是出自宫内的牵机散,不觉双眉紧皱,翻身而出,赶往大理寺内存放郑伯尸体的冷窖。 路上流云扇在心里揣摩:郑伯究竟是死于第一公子之手?还是死于当今天子的杀人灭口? 第一公子乃是大宗师,武功卓绝。不知不觉间潜入皇宫,盗出牵机散,下到郑伯的饭菜里,于第一公子而言当然是十分轻易的一件事。 若是第一公子杀死郑伯,缘由不必细想,定是欲嫁祸到当今天子的头上,让官员、江湖人和百姓都以为当今天子是嗜好杀人灭口、铲除异己之人。 可验尸文书里记载,郑伯死相惊恐。仅从神情判断,不像是知道第一公子谋划的模样。说明第一公子让郑伯上京告御状确是阳谋,未想过要毒死郑伯嫁祸当今天子这一阴招。 至于当今天子,确是向来喜欢兵行险招,剑走偏锋。加之听命于当今天子的暗卫刺客众多,亦是能够轻易毒死郑伯而不使人知晓的一方。 若是当今天子杀死郑伯,缘由可能是两种:其一是最简单的杀人灭口;其二便是让旁人误以为郑伯之死乃是第一公子故意陷害到当今天子头上。 思忖片刻,流云扇觉得无论何种怀疑都挺有道理,当务之急是寻找更多证据,证明真相究竟是何。 是故,流云扇撬开冷窖大门的锁头,欲亲自查验一番郑伯的尸体。 岂料,流云扇未见到郑伯的尸体! 冷窖本是一方密室,其中堆满防止尸体腐烂发臭的冰块,案情未查明的受害者尸体便依次横陈在冰块上。 冷窖只正门一个出口,正门被沉重的铁锁锁死,未留半点缝隙。正门口还有值守侍卫轮流监管,以防贼人潜入大理寺破坏受害者尸体。 流云扇方才为从正门入得冷窖内,还是打晕值守侍卫之后再撬锁的。 然而,便是在如此严苛的环境里,郑伯的尸体不翼而飞! 且不说冷窖内部全然无潜入盗走郑伯尸体之人留下的痕迹,便是流云扇刚刚撬开的锁头都完好无缺,仿佛之前盗走郑伯尸体之人是穿墙而入的冷窖。 流云扇知晓此事蹊跷,便不打算在冷窖内多做停留。只细细观察一遍冷窖,将种种细节记在脑海之后,匆匆离去。 流云扇甫一离开冷窖,便有新的值守侍卫来替换被打晕的二人。 新到的值守侍卫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望向敞开的冷窖大门。 须臾之后,二人异口同声的惊呼:“郑伯尸变啦——” 值守侍卫虽是男子,但惊慌失措之下,他们声音的穿透力亦不容小觑。瞬间引来一大批侍卫,以及今夜留在大理寺整理郑伯毒杀案卷宗的陆逡。 如此混乱之际,流云扇路过先前陆逡审案的公堂,不由得脚步一转潜入堂前,欲一观郑伯被毒死的现场。 许是因为大理寺的公堂还要审问其他犯人,在当日大理寺丞记载完郑伯被毒死的周遭情境之后,公堂上的饭菜、椅子、唾沫皆被侍童收拾干净,很难再窥探到不同寻常之处。 然而,当流云扇立在堂下,朝大理寺卿端坐的位置瞧去时,却见到他正对的雪白墙壁上,被不知名的潜入者拿红艳的鲜血上书“天理难明,黄泉相见”八个楷字。 流云扇当即凑到近前,耸鼻嗅闻,顿时扑面而来异常明显的血腥味,细闻之下,还夹杂些许腥膳。 流云扇伸手试探地触摸墙上的血字,发现血字轻而易举地便沾染到他的指腹上,立刻察觉出留字之人应是刚离开不久。 流云扇当机立断施展轻功离开大理寺,欲在梁都里寻找留字之人。 当然,流云扇离去之前,未忘记弄出些许动静,引来陆逡与部分侍卫及时发现潜入者留在公堂上的血字。 流云扇既然不知道潜入者长何模样,离开大理寺之后又藏到何处,他如何能寻到潜入大理寺盗走郑伯尸体之人呢? 无非是能够在夜晚备上如此多新鲜血液之人肯定与屠夫有关。加之公堂墙壁上的鲜血含有腥膳,潜入者平日里不是以屠夫伪装自己,便是与屠夫相交甚深。 整座梁都内,杀猪刀法最为熟练者当属住在西街尾的赖屠户。 流云扇施展轻功赶到赖屠户住处,见门扉虚掩,不由得提起心神,轻敲几下门扉。 未听到屋内传来回复,流云扇当即破门而入,就见赖屠户的住处荡然一空,所有可能暴露赖屠户身份与踪迹的东西全部被清空。 流云扇不由得心下一沉。 恰在此时,被流云扇破门而入造成的响动惊醒的左邻右舍,悄悄走出房门,欲贴在墙根偷听。 流云扇立刻从思考中回神,施展轻功远离是非之地。 因着赖屠户提前离开梁都,流云扇探查不到其他有用线索,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回客栈歇息。 恰在流云扇回客栈途中,他忽然浑身一激灵,险些脚底打滑摔下屋顶:“忘记询问因给郑伯端饭而羁押在大理寺牢狱内的侍童了!” 流云扇懊悔万分,立刻施展轻功返回大理寺,在灯火通明里悄无声息地潜入牢狱。 却见被羁押在牢狱内的侍童已然被气绝身亡,陆逡与花常卿此刻正蹲守在侍童旁边,为他验尸。 以防不小心惊动陆逡与花常卿,流云扇未敢靠得过近。 但是以流云扇的目力,依旧瞧出侍童的尸体毫无伤痕,仿佛只是昏睡过去。 “花仵作,你说郑伯尸体不翼而飞,侍童也如失去魂魄的躯壳般死在狱中,是不是……厉鬼报仇?”在陆逡哆嗦的声音里,流云扇瞬间明白一桩接一桩的连环案目的为何。 花常卿却相当淡定道:“世间哪来的厉鬼?都是人心作怪。既然江湖里有能让人假死又重活的蛊虫,自然也有让人在睡梦中逝去的蛊虫。” 流云扇立时想到牵丝蛊! 流云扇心绪复杂,不再继续偷听陆逡与花常卿的探讨,转身施展轻功离开牢狱。 待流云扇回到客栈,已是月上中天。他沉默地坐在桌边,以茶代笔,在桌上写下已知的线索,继而推断出幕后之人恐是第一公子及其手下,接下来梁都会继续出现死人! 翌日清晨,流云扇倚窗小酌,一面注视着楼下街道上来往慌张、步履匆忙的行人,一面不动声色的偷听楼底客栈老板和小二的闲谈。 小二应当是名尚未而立的男童,口齿颇为伶俐,上下嘴皮一秃噜,便将今早有人发现大理寺丞之子死于家中讲述的明明白白。 流云扇随手朝桌上撂下几枚碎银,旋身施展轻功离开客栈,朝大理寺丞家中赶去。 尽管流云扇不觉得犯案凶手此刻仍藏在大理寺丞家中附近,但是他心里还是期望能找到些许凶案有关的线索。 因着当今天子只阻止流云扇勿要出入大理寺,未阻止流云扇与其他官员往来,流云扇便着一袭白衣,以吊唁为由,堂而皇之的从正门步入大理寺丞家中。 按理说,大理寺丞复审凶案多年,应当能在凶案现场寻出些许蛛丝马迹。 然而,流云扇随大理寺丞步入发生凶案的卧房之后,只看到卧房内干净整洁,压根没有缠斗碰撞的痕迹。 除却雪白墙壁上以殷红鲜血书写的“天理难明,黄泉相见”八个楷字,其余的墙壁、地砖以及饰物上皆没有四溅的血渍。 流云扇猛然回想起昨夜死在大理寺牢狱内的侍童。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只听大理寺丞悲痛道:“流云公子,本官……我实在没办法了……今晨天色朦胧,本官被前去我儿屋里伺候他洗漱的侍女惊动……本官疾步过去,只见到我儿似在酣睡的尸体。” “寺丞大人节哀。”流云扇简短的安慰大理寺丞一句,旋即将话题引到侍女身上:“不知发现令郎尸体的侍女长何模样?” “流云公子怀疑本官家中的侍女乃玉氏女子假扮?”大理寺丞恍然明白流云扇话中暗含的意思,随即竟是否决掉流云扇的猜疑:“本官起先也同流云公子一般怀疑过家中的侍女,可是花仵作仔细查验过后,确定她们当中无人与玉氏女子画像上的容貌相仿。” 流云扇闻言暂且按捺住种种怀疑,继续委婉地询问大理寺丞:“寺丞大人可曾询问发现令郎尸体的侍女?” 大理寺丞微微颔首:“本官早已审问过她,仍旧是毫无所获。尤其她去我儿卧房的时辰与发现我儿逝去的时辰几乎无差,根本做不到无声无息的杀死我儿,或是替凶手掩藏行踪。” 流云扇手握折扇,轻敲眉心,双目扫视屋内:“此案当真难办啊。” 偏在此时,大理寺丞突然犹豫道:“流云公子,本官左思右想,查阅天一阁记载的关于牵丝镇的卷宗之后,怀疑是……牵丝蛊作祟。” “流云公子熟知江湖异事,定然比本官清楚牵丝蛊使人死亡之后,造成的尸体变化。”大理寺丞因为痛失爱子,竟是主动打破当今天子不让朝廷官员与江湖人牵扯过密的命令。 但见大理寺丞朝流云扇深鞠一躬,眼含热泪,语声哽咽:“本官恳请流云公子一句准确的答复,日后……若是流云公子有求……本官定然竭尽所能,以报此番恩情。” 流云扇虽是侠士,却与慈悲为怀的圣人不同,数年行走江湖的经历更是让他不做亏本买卖。 故而,流云扇受下大理寺丞郑重的一礼,而后一面双手扶起大理寺丞,一面思忖道:“在下确实一直怀疑是牵丝蛊作怪。牵丝蛊种入人体之后,施蛊者催动蛊虫,一来会使被种入牵丝蛊之人失去意识,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死去。” 流云扇说到此处,大理寺丞连连点头,似是已经认定他的爱子死于牵丝蛊。 流云扇不受影响地继续说:“二来施蛊者引动牵丝蛊,能够控制被种入牵丝蛊之人攻击他人。三来施蛊者引动牵丝蛊,能直接使被种入牵丝蛊之人爆体而亡。” “若是令郎当真死于牵丝蛊,幕后凶手只能是第一公子的手下。”流云扇眉心微皱,凭空道出推断:“因为玉氏女子基本死的死,伤的伤,难以留有活口。估摸只有曾经与玉氏一族勉强交好的第一公子手中能留有前任天女研制的牵丝蛊。” “第、一、公、子!”大理寺丞咬牙切齿,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 流云扇不得不提醒大理寺丞,以防他怒火中烧,失去理智:“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玉氏女子曾经提到过,前任天女的蛊术师从某不知名的蛊师。若此蛊师尚存于人世,兴许也能制出牵丝蛊。” 大理寺丞心底翻来覆去咀嚼着第一公子与蛊师的名讳,仿佛魔怔一般,久久方回过神来。 “恐怕我儿之死只是第一公子为报仇雪恨的起始,之后大理寺内应是还有其他大人的爱子爱女死于非命。”大理寺丞沉重道。 流云扇的神情同样凝重,推断的结论甚至比大理寺丞更可怖:“或许不仅是大理寺的官员,而是梁都内满朝文武的亲人。” 大理寺丞惊骇地望向流云扇。 耳中传来流云扇沉重又无奈的解释:“如今案情皆发生在大理寺内,自会给旁人一种第一公子只将复仇之事放在处理刑案的朝廷官员上,致使其他官员放松警惕之心。” 大理寺丞逐渐被流云扇说服,不由得急道:“不知流云公子可猜出第一公子接下来的目标是谁?本官亲自与侍卫前去守在附近,定要将他派来的凶手逮捕归案,为我儿报仇雪恨!” 流云扇罕见的不大自信道:“在下只是猜测——天一阁乃是天子所设专门用以监管江湖命案纠纷的官署,或许会是第一公子的新目标。” “流云公子所言在理。”大理寺丞听罢流云扇的解释,当机立断吩咐侍卫前去天一阁报信。 大理寺丞则邀流云扇到会客室稍坐片刻,等待侍卫从天一阁带回的答复。 须臾,侍卫慌里慌张的奔到大理寺丞面前,声音高昂尖锐,显然吓得不清:“寺丞大人不好——天一阁杜潘大人……妻子死了!” 第45章 三途河川 自杜潘爱妻去世,大理寺丞与流云扇一同前往吊唁之后,数日以来,梁都内已接二连三相继死去十余名朝廷重臣的亲属。 每每流云扇、大理寺与天一阁的官员寻摸到些许蛛丝马迹,急急赶去抓捕真凶时,都慢幕后凶手一步,只能给死者收敛尸体。 梁都内几乎所有的官员如今都已经意识到,幕后凶手是在逗弄流云扇、大理寺与天一阁的官员,欣赏他们奔波破案、抓捕凶手却一无所获的心情。 一时之间,梁都内人人自危。尤其是朝廷官员及其亲属,无论上朝下朝或是出门,身旁必须有侍卫陪同。 纵使如此,朝廷阁老的愚笨孙儿也于某一看似风平浪静的夜里逝去。 阁老悲愤交加之中,与十余名失去亲人的官员一起上书给当今天子,请求当今天子下罪己诏。 当今天子是真刀实枪打来的天下,杀伐果决,自然不肯屈从于诸位官员的逼迫。 于是,今儿这个官员称病,明儿当今天子便罢朝,后儿那个官员又要告老还乡,双方一直僵持不下。 直至一日深夜,十七皇子死于宫中。当今天子方心急担忧起自己的性命来。 当今天子不仅传召来大理寺和天一阁的一众官员,挤在原本算是宽敞的十七皇子寝宫内,审问服侍十七皇子的侍女和守护十七皇子的侍卫。 当今天子甚至在大理寺和天一阁审问完侍女和侍卫之后,命人把渎职的侍女和侍卫拖出去乱棍打死,以宣泄心中怒火。 十七皇子之死一事令当今天子再也不能逃避他的罪责。 当今天子思量再三之后,命钦天监选一黄道吉日,在朝廷百官面前念出不甚走心的罪己诏。 天子念完罪己诏之后的三日里,梁都内竟然当真未再出现离奇命案。 梁都官员稍微放下心神。 唯独当今天子仍旧心怀芥蒂,暗中派韩靖与阿九守在十七皇子尸体附近,以守株待兔幕后凶手。 终于在某个深夜,韩靖与阿九等到异动。 连同最早死去的侍童尸体在内,一共十三具尸体皆骤然起身,宛如尸变的僵尸一般,朝梁都外一蹦一跳的走去。 除却暗中盯梢十七皇子尸体的韩靖与阿九,一直守在大理寺冷窖旁的流云扇亦跟上侍童尸体。 此外,静坐在爱妻尸体旁的杜潘,同样主动跟在妻子后面,朝不知名的神秘地点行去。 虽仅有四人跟踪尸体行动,但他们却察觉出彼此是三方不同的势力。 故而,他们未露面确认彼此是敌是友,否则早已认出彼此皆是老熟人。 十三具尸体是在梁都外的护城河畔汇聚成一列的。他们仿佛被护城河河底暗藏的水鬼吸引,依次跳入护城河内,既不挣扎也不划水,径直沉入护城河最深处。 藏在护城河附近的韩靖与阿九见状,思及身上穿的是掩护他二人相貌体态的黑衣,便未理会暗中观察的另外两方不知名势力,立刻紧随尸体跃入护城河。 流云扇的视线只在韩靖与阿九身上掠过一瞬,因而未认出他二人。 杜潘眼见不知名的一方势力已跳入护城河追尸体远去,情急之下亦跃入护城河内。 “杜大人?”一直耐心等待的流云扇立刻注意到杜潘的官服,顿时按捺住内心深处对混浊护城河水的厌恶,施展轻功欲追上杜潘。 偏在此时,子夜伞自远方天际飘来,伴随她戏谑的声音:“呦,流云公子不惧脏喜洁哩?” 因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心被子夜伞轻易打断,流云扇不由得万分头大,双眉紧皱,不悦质问:“子夜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子夜伞施施然落在流云扇面前,以压根听不出诚心的声音道:“妾身在丹巴沙漠里听罢流云公子描述的金银城,便怀疑起墨家。索性趁流云公子与朝廷的注意集中在梁都时,去墨家探到些情报。” 不得不说,子夜伞在某些时候确实比已经习惯亦步亦趋探案方法的流云扇更为靠谱。 流云扇当即决定不去理会跳入护城河内的十三具尸体,先从子夜伞口中问出重要消息:“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听?子夜姑娘三更半夜独自前来护城河,想必护城河底藏有墨家特制的机关暗道?” 子夜伞微微颔首,坦然承认流云扇的猜疑确是无错:“这条护城河,被墨家称为三途河川,亦或黄泉路。” “天理难明,黄泉相见。”流云扇当即想到留在尸体附近墙壁上的八个大字:“难怪要说黄泉相见。” “除此之外,子夜姑娘可探听到黄泉路上的机关暗道?黄泉路最终通往何处?”流云扇已经得知黄泉路的来历,心中倏然担忧起杜潘的安危来,立刻询问子夜伞。 子夜伞却在此紧要关头反问流云扇:“流云公子想知道的详情妾身全都清楚。只是,妾身辛苦打探来的消息,凭什么要告诉流云公子呢?” 流云扇被子夜伞的一番话问住,这才回忆起子夜伞不是如他一般将断出江湖疑案当作目标的侠客。 流云扇心中暗道:此番子夜伞主动打探黄泉路的消息,定然别有所图。 流云扇脑海内思绪翻涌:除却子夜伞第一次出现在天墉城是为还自己的名声清白之外,接下来子夜伞出现在牵丝镇、金银海的目标皆不明朗。 流云扇担忧时辰一长突生变故,不由得无奈摇头,双手抱拳坦诚认输:“请子夜姑娘明示。” 子夜伞许是已与流云扇熟稔,颇不在乎容貌的瞥流云扇一白眼:“想来流云公子对妾身的印象不深哩!妾身在天墉城得到白玉盘,在牵丝镇得到牵丝术秘笈。原本妾身也能在金银海得到玉颜蛊制造方法,好让妾身的易容术更上一层楼,可惜被流云公子破坏。” 子夜伞话到此处,神情幽怨,可见对于流云扇等人破坏掉金银海一事有诸多不满。 流云扇伸出手指,上下抚摸鼻梁,歉意道:“如此说来,在下确实要向子夜姑娘赔个不是。” 随后,流云扇为使子夜伞道出关于黄泉路的一切事宜,主动向子夜伞保证:“不知子夜姑娘在黄泉路里想得到甚么物什?在下定然竭尽所能助子夜姑娘一臂之力。” “流云公子果然上道。”子夜伞听罢流云扇的保证,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转而语焉不详道:“妾身看中之物,待到需要流云公子相助时,自会如实相告。” “至于妾身打探到的黄泉路相关消息,流云公子随妾身一路行去便知。”子夜伞话音甫一落下,便施展轻功离开护城河畔,朝梁都内行去! 流云扇心中虽然感到诧异,但是思及子夜伞没必要欺骗他,遂施展轻功追上子夜伞。 子夜伞与流云扇二人一前一后越过梁都内的各条街道,一路飞至宫墙内方停止持续不断的赶路。 流云扇稍作思考,便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黄泉路通往某处皇宫内殿?” 子夜伞颇为神秘的解释:“确切说,黄泉路通往位于皇宫正下方的地下陵墓。” 流云扇悚然一惊:“大梁皇宫建在前朝的皇陵上?” 子夜伞微微颔首:“是哩!流云公子是否觉得当今天子过于胆大包天?” 流云扇无奈一笑,不知道如何应和子夜伞是好。 子夜伞眺望一眼月色,叮嘱流云扇:“先赶去冷宫,以免夜长梦多。” 流云扇欣然赞同,旋即施展轻功跟在子夜伞身后飞到某两面宫墙夹杂的一巷道尽头。巷道尽头处,紧挨两面宫墙建有一座丈宽单房——这便是真正的冷宫,狭窄且荒凉。 “此间冷宫无人居住。”子夜伞当先推开未锁死的宫门,步入冷宫内。 流云扇紧随其后,顺道将宫门关上,以免四处巡逻的侍卫注意到他二人。 冷宫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可以想见生活在此的宫妃一生是多么凄惨冷清。 子夜伞施展内力,隔空推走碍事的木床。继而走到刚刚木床紧挨的墙边,伸手在墙壁上轻敲三下。 霎时,子夜伞脚下的地砖裂开,露出一个二尺见方、不知高度的垂直暗道。 毋须流云扇出言提醒,子夜伞已经施展轻功,安然无恙的落在暗道底部。 想来子夜伞不是第一次潜入这暗道。 子夜伞催促道:“流云公子莫要磨蹭哩!记得下来前将木床复到原位。” “承蒙子夜姑娘看得起在下的轻功。”流云扇不由得失笑。 流云扇估摸好木床的位置,随即施展轻功跃入暗道。流云扇在坠入暗道底部之前,双腿忽然叉开,双足卡在暗道两面的墙壁上,撑住流云扇下坠的身体。 趁此时机,流云扇内力外化,如狂风一般隔空将木床吸至暗道的正上方,挡住暗道。 木床落回原位之后,暗道机关被重新引动,位于流云扇头顶的地砖重新合起。 流云扇见状,赶紧施展轻功落到暗道底部,与子夜伞一道前往黄泉路的终点。 流云扇一路走一路细细观察。他注意到皇宫底部的陵墓暗道被墨家重新修葺的痕迹,暗道墙壁被打磨的干净光滑,暗道两旁的墙壁上饰有用以照明的宫灯。 流云扇嗅到些许浓郁的古怪香味,不由得望向宫灯内燃烧的火烛,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说:“宫灯内的蜡烛似是添入玉氏女子豢养的巨蟒体内的油脂。” 子夜伞闻言奇怪地问:“流云公子在丹巴沙漠里提到过玉氏一族与第一公子的关系。此地既然与第一公子有关,缘何不会出现玉氏一族的东西?” 流云扇被子夜伞反问的哑口无言,伸手轻抚鼻梁掩饰道:“在下只是瞧出此地宫灯和长明灯颇为相似,故而怀疑宫灯内所使用的蜡烛有异。” “呵呵呵。”子夜伞轻笑几声,似是鄙夷流云扇过于胆小谨慎:“妾身先前已经探过此地一遍。若是蜡烛有异,妾身早已中招,哪里能出去寻流云公子?” 话虽如此,流云扇心里依旧觉得有某处不对劲不寻常,只是他如今的思绪过于混乱,因而揪不出最主要的能串联起一切事情的线。 子夜伞瞧见流云扇苦闷的模样,难得好心劝慰:“有些事情真相,流云公子急是急不来的。” 流云扇闻言又思考起子夜伞是不是话中有话,知道些甚么。 因为此,流云扇反而安静下来,未再向子夜伞询问某些疑惑。 暗道以一种缓慢地坡度朝下延伸。每隔一里地,暗道会分出岔口。子夜伞有时走向左侧岔口,有时走向右侧岔口。 流云扇细细观察之后,仍旧寻不到子夜伞选择岔口的规律,索性暂时放弃,只专心在脑海里硬记路线。 约莫半时辰之后,子夜伞在一处岔路口的尽头驻足。 流云扇注意到此条岔路口的尽头不是显眼的门,而是一堵墙壁,当即联想到机关:“暗门?” 子夜伞微微颔首,以适前在冷宫内敲击墙壁的手法,同样在暗道尽头前的墙壁上敲击三下,墙壁瞬间朝两侧裂开,露出一扇空门。 子夜伞与流云扇踏入空门另一边,出现在一建在高处的占星台顶楼内。二人背后裂向两侧的墙壁恢复原貌。 流云扇走到占星台顶楼的窗户边,只露出半边身子,偷偷瞥向下方宫殿群—— 但见巍峨绵延的宫殿群此起彼伏。占星台与金银海的忆乡台类似,皆是远离宫殿群的至高之处,能够一眼望到整座宫殿群的尽头。 按理说,如此深的地下,没有日光照射,应当难以看清远处的景象。 然而,兴许是添入巨蟒体内油脂的蜡烛过于有用,加之宫殿群的墙瓦皆为熠熠生辉的琉璃砖,二者交相辉映之下,将整座宫殿群照得仿佛阴雨天里的白昼。 一条奔腾不息的地底暗河蜿蜒流经宫殿群,将原本错落有致的各处宫殿连为一个整体。 忽然,流云扇眼前一亮。他瞧见地底暗河上漂浮的十三具尸体,以及悄悄跟踪十三具尸体的杜潘、韩靖与阿九。 此地光辉明亮,纵使韩靖与阿九再如何蒙面隐藏身份,以流云扇对他二人的熟悉程度,几眼便瞧出他二人的身份。 只是思及韩靖与阿九隐瞒身份潜入此地,必是奉当今天子的命令,与如今的流云扇恐怕不是一路。 流云扇不愿打草惊蛇,亦不愿与当今天子牵扯上关系,故而未喊住杜潘、韩靖与阿九。 岂料,子夜伞意味深长地询问道破流云扇心里的打算:“地底暗河中的三人,不仅有杜潘大人和韩靖大人,另外一名女子应当也是流云公子相识之人。流云公子怕打草惊蛇,便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子夜姑娘此话何意?”流云扇不慌不忙地反问,眼神已透过斑斓的琉璃砖瓦,注意到驻守在宫殿群走廊里的侍卫。 子夜伞将抽出的卜筮古书放回架上,慢悠悠地走到流云扇身旁,继而指尖点向杜潘、韩靖与阿九:“流云公子且瞧——” 子夜伞话音未落,但见黑白无常打扮的二人,手持沉重的乌金铁链,相互配合,三五下便将暗河里未来得及过多挣扎的杜潘、韩靖与阿九三人捆住手脚,拖向宫殿群。 十三具尸体似是受黑白无常控制,亦纷纷离开暗河,重新列成队伍,一蹦一跳地跟在黑白无常身后远去。 第46章 阎罗地狱 尽管流云扇语声凝重,他的面色却流露出对于此地的不屑:“不仅是黑白无常,连阎罗地狱都存在,幕后之人真当自己是阎王!” 子夜伞闻言,立刻回忆起当日在天墉城时柳月英讲述的刺客组织:“流云公子可还记得,当初在天墉城,柳月英曾说她一人一剑灭掉九狱九泉?” 流云扇微微颔首,显然经子夜伞提醒也回忆起九狱九泉,转而明白子夜伞话中隐藏的深意:“子夜姑娘认为柳老夫人未灭掉真正的九狱九泉,亦或是九狱九泉的核心人物被第一公子救下?” “如今阎罗殿近在眼前,除流云扇刚刚的推测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面对如此显眼的真相,子夜伞实在懒得深思,转而轻佻的问:“流云公子不跟上去瞧一瞧?” 流云扇无所谓子夜伞的态度,手中折扇轻转,欣然道:“自是要跟过去瞧几眼阎罗殿的。” 流云扇说罢,施展轻功飞出占星台,跃上宫殿群的琉璃瓦。 子夜伞施展轻功紧跟在流云扇身后,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踩在流云扇脚步踏过的位置。如此精准的步法,按理说应是极为耗费心神。 可是,子夜伞的语气仍旧轻松从容:“流云公子若是瞧完阎罗殿之后,还要大闹一番的话,千万莫将妾身牵扯进去。” 流云扇停在上书“溟泉狱”三个楷字的宫殿屋檐上,伸手掀开紧挨屋檐的一扇小窗,继而施展轻功自小窗处飞入溟泉狱内,悄无声息地落在溟泉狱的横梁上。 子夜伞亦仿照流云扇的行动,潜入溟泉狱内,落在流云扇身旁的空处,顺道轻轻合上方才流云扇推开的小窗。 因着溟泉狱主尚未坐到堂上,黑白无常二人正在紧盯杜潘、韩靖与阿九以防他三人挣脱铁链逃走,加之此处宫殿高大辉宏,故而谁都未注意到横梁上突然冒出来的流云扇与子夜伞。 流云扇谨慎起见,传音入密与子夜伞:溟泉狱主摄刑亡横死。 子夜伞闻言,不由得眉心紧蹙,传音入密问道:如此排场,难道溟泉狱主真要审问一番死人不成? 流云扇微微颔首:兴许溟泉狱主想要震慑杜潘大人、韩靖大人与阿九姑娘,以牵丝蛊控制十三具尸体表演一番审问的场面。 子夜伞听罢流云扇的解释,嗤笑道:这算哪门子震慑?杜潘与韩靖又不是不清楚牵丝蛊的作用。 事实确如子夜伞所言,因而流云扇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流云扇索性不再多做无用之思,静待溟泉狱主到来。 少顷,一袭黑衣花脸的溟泉狱主以类似唐陵的移形换影之术坐到堂上。 溟泉狱主红唇微启,声音端的是诡谲阴森、雌雄莫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十三具尸体如子夜伞与流云扇先前所料想的一般,在牵丝蛊的操控之下,一一道出姓名。 十三具尸体很快报完姓氏名讳,随即轮到杜潘、韩靖与阿九,三人不确定是否要实话实说。 只因此情此境之下,无论他三人是不按实话说,还是依照实话说,都有可能惹得溟泉狱主发难。 一旦溟泉狱主发难,以此地与外界相距甚远的程度,除却留在此地躲避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的抓捕,又或者与溟泉狱主拼命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退路可言。 是故,杜潘、韩靖与阿九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溟泉狱主可无甚耐心等待杜潘、韩靖与阿九想明白退路之后再做答复,他阴恻恻地威胁:“你们跟在十三名死者身后来到阎罗殿,却不愿将你们的名讳告知本官,莫非你们便是害死十三名死者的元凶?!” 杜潘自知不能继续当哑巴躲避溟泉狱主的审问,当先模仿往日里受害的告状之人,双手抱拳坦然道:“下官杜潘,乃云娘的相公。因云娘含冤而死一事,来此追查。” 溟泉狱主听罢杜潘所言,像模像样地拿起桌案上一本书册,翻阅一遍之后,微微颔首:“天一阁的杜大人所言不虚,本官定会给杜大人满意的交代。” 杜潘双目微瞠,未料到此地的阎罗殿如此有模有样,竟然连他的身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韩靖与阿九亦惊骇不已,当即放弃说谎话欺骗溟泉狱主的打算,转而模仿杜潘的说辞:“草民韩靖、阿九,乃十七皇子的暗卫,为查明十七皇子被何人害死而追踪到此地。” 溟泉狱主听罢韩靖与阿九所言,亦在桌案上拿起一本书册阅览。 趁此时机,子夜伞传音入密与流云扇:溟泉狱主与朝廷有关?不然为何能查到杜潘的身世? 流云扇既不摇头,也不颔首,显然是无法给子夜伞的疑惑一个肯定答复:子夜姑娘忘记江湖里的天机阁,专门买卖秘密。 子夜伞顿时明白过来,不应当如此草率的下结论:是妾身想偏哩! 溟泉狱主把书册翻来覆去一遍之后,意味深长道:“本官今日心情尚可,便不追究你三人擅闯溟泉狱之举。” 杜潘、韩靖与阿九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溟泉狱主话锋一转:“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三人需得判断出谁是害死你们重要之人的幕后凶手,方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地。” 杜潘、韩靖与阿九闻言面面相觑,不明白溟泉狱主此话何意。 然而,黑白无常早已等不及三人慢吞吞的言行举止,拽住捆绑杜潘、韩靖与阿九的乌金铁链,将他三人拖到一侧,好让十三具尸体按照死亡的先后顺序排成一行,站在溟泉狱的中间,正对溟泉狱主。 横梁之上,目睹这一幕的子夜伞奇怪地问:流云公子觉得溟泉狱主会如此简单的放过他们?如今天下皆知,这些尸体是因当今天子而丧命于第一公子手中的。 流云扇如今已推断出溟泉狱主的真正目的,当即解释道:这十三具尸体究竟是第一公子杀死,还是第一公子的手下杀死?第一公子的手下姓甚名谁?长何模样?从未有一丝半点的风声。 子夜伞顿时从流云扇的解释里明白溟泉狱主的意图:如此一来,杜潘、韩靖与阿九可不好离开此地哩! 经常查案的杜潘也同流云扇一般,想明白溟泉狱主的意图,继而传音入密与韩靖、阿九。 韩靖与阿九得知之后,神情皆不太轻松。 溟泉狱主可懒得理会杜潘、韩靖与阿九的心情。他像是人间的大理寺卿一般,挥袖间招来四名抬着大油锅的鬼差。 甫一瞧见滋滋冒烟的油锅,杜潘、韩靖与阿九的额头与背脊上便兀地冒出细密的冷汗。 流云扇亦面色沉重,传音入密与子夜伞,剖析道:你我坐壁旁观,姑且能一直意识到十三具尸体乃是被牵丝蛊控制的活死人。可是,杜潘大人、韩靖大人与阿九姑娘却身临其境,很难不被溟泉狱里的氛围影响。 子夜伞兴许当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面对眼下不感兴致之事,冷冷淡淡的提醒流云扇:流云公子若要救人,切莫将妾身暴露。 流云扇无奈承诺:子夜姑娘放心,在下岂是拖旁人下水之辈? 流云扇说罢,继续将注意集中到下方。 只听溟泉狱主命令十三具尸体如实道来死亡时发生的一切异样,且告诫十三具尸体:“如有半句作假,油锅伺候!” 十三具尸体在牵丝蛊的控制下,立刻连连点头告饶,乞求溟泉狱主不要把他们送入油锅内煎炸。 溟泉狱主被十三具尸体的吱哇乱叫惹得心烦,怒喝一声,使十三具尸体安静下来之后,命令自死在大理寺牢狱内的侍童说起。 侍童“咚”的双膝跪地,双手抱拳高举过头,继而重重的把脑门磕在地砖上,很快便在地砖上留下一滩血渍:“阎王老爷饶命啊!小的未给郑老爷送的饭食里下毒!郑老爷真不是小的害死!阎王老爷明见——” “本官只是溟泉狱主,当不得阎王老爷。”溟泉狱主怪里怪气地否认侍童对他的敬称。 刹那间,无论是立在一旁的杜潘、韩靖与阿九,还是藏在横梁之上的流云扇与子夜伞,皆明白过来,此方阎罗殿里估摸确实存在九位狱主与一位阎王爷。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敌众我寡,不好办啊。 子夜伞只觉流云扇惺惺作态,不由得出言相激:流云公子连敌人数量远胜于你的金银海都能闯过去,怎得惧怕起区区地宫? 流云扇耐心解释道:子夜姑娘既然知道这里是地宫,莫非忘记地宫之上是梁都的皇宫?此地宫殿群建的非常精妙,若是缠斗时不小心破坏掉随意一座宫殿里的某一根梁柱,指不定都能引起连串的倒塌。 不待流云扇继续解释清楚,子夜伞便恍然大悟:你是怕地宫的倒塌会牵连梁都皇宫塌陷? 流云扇微微颔首:然也。 子夜伞无所谓皇宫塌陷与否,因而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慰流云扇几句:流云公子忧国忧民之心,妾身佩服。 流云扇因着横梁之下的侍童叫错溟泉狱主称谓而挨打一事,未将子夜伞不甚走心的奉承听入耳中。 子夜伞觉得自讨无趣,蓦地扭过头细细欣赏起溟泉狱主脸上斑斓的色彩来,似是要透过溟泉狱主的花脸,描摹出他的真实样貌。 溟泉狱下方,挨了一通板子的侍童趴在地上,脸皮痛得一抽一搐,不敢再多说一句废话,哆嗦道:“郑老爷身死当日,小的和往常一样,伺候大理寺的官老爷们。直到小的给郑老爷送完饭食,回到后堂,都未出现异常。” 侍童回忆完郑伯被毒杀之日的场景后,又急急向溟泉狱主说自己身死之日的场景:“小的因为被大理寺的官老爷们怀疑被第一公子买通给郑老爷下毒,于是被关入大理寺的牢狱内。牢狱里又冷又黑,小的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一觉睡醒之后,小的就出现在溟泉狱主面前。” 溟泉狱主听罢侍童毫无用处的状词,竟然未惩罚侍童,逼迫侍童再想出些不对劲之处,反而继续审问起第二位死者——大理寺丞的爱子李郎。 大理寺丞的爱子约莫刚及冠,自幼在大理寺丞的熏陶下,长得一副清秀刚直的相貌,背脊挺拔,仿佛毫不惧怕溟泉狱主:“李某身死当夜,忽然觉得屋内熏香变得浓郁。李某本想招来侍女询问熏香的异样,岂料尚未言出,便陷入沉沉的梦境之中。待到李某再次苏醒,便是在溟泉狱主面前。” 伴随大理寺丞爱子的话音落下,杜潘、韩靖与阿九不由得皱起眉头。 只因他三人原本以为是无色无香无味的牵丝蛊作祟,岂料大理寺丞爱子却嗅到浓郁的熏香。 横梁之上,子夜伞注意到流云扇波澜不惊的神态,不由得问道:流云公子不觉得古怪?为何十三人是被同样的东西害死,却察觉出截然不同的异常。 流云扇淡然的解释:天一阁和宫内暗卫与大理寺交情不深,因而杜潘大人、韩靖大人与阿九姑娘不清楚大理寺丞的爱子嗅觉极其出色,堪比狗鼻子。 子夜伞立刻明白流云扇之意:操控十三具尸体的蛊师故意令他们说谎? 流云扇微微摇头,否认子夜伞的猜疑:不一定是蛊师控制他们故意说谎,也可能是其他缘由让某具尸体不得不说谎。 下方,溟泉狱主听罢大理寺丞爱子的状词,亦未为难他,继续问起第三位死者——杜潘的爱妻云娘。 杜潘面容紧绷,神情紧张。 纵使杜潘知道云娘已死,他仍旧不希望溟泉狱主以惩罚的名义破坏云娘的尸体。 好在云娘本是大家闺秀,不该说的话向来不会多说一句,她的声音一如生前般温柔:“禀溟泉狱主,妾身身死当日如往常一般在屋中刺绣,岂料暖风微醺,使妾身打起瞌睡。中途妾身食指的指腹被绣花针刺伤,妾身感觉到痛意,却不愿醒来。待到妾身再次苏醒,便是在溟泉狱主面前。” 溟泉狱主微微颔首,证明云娘未说谎话。 云娘之后,余下十具尸体陆陆续续回忆完身死当日的情景。 包括十七皇子在内,皆是莫名其妙的昏睡过去,随后便是一梦不醒。 听罢十三具尸体的状词,溟泉狱主拍响惊堂木。 黑白无常上道的拽起乌金铁链,把杜潘、韩靖与阿九三人带到十三具尸体的前面,直面溟泉狱主。 溟泉狱主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戏谑道:“本官被三位历尽艰险来到阎罗殿,只为寻找重要之人的真正死因所感动,决定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判断出谋害你们重要之人的幕后凶手,本官便饶过你们的性命,且送还你们重要之人的尸体。” 子夜伞若有所思:溟泉狱主此番话隐藏的深意是,谋害云娘与十七皇子的幕后真凶,杜潘、韩靖与阿九都认识? 流云扇微微颔首,顺着子夜伞的思路道:杜潘大人、韩靖大人与阿九姑娘认识的幕后真凶,不仅是第一公子或者当今天子,还有近日来许许多多遇到过的其他人。 子夜伞闻言,不禁替杜潘、韩靖与阿九叹息:在线索极少的情况下,从诸多曾经遇过的人里推断出真凶,当真是道难题哩! 横梁之下,杜潘、韩靖与阿九显然也想到流云扇与子夜伞担忧的问题,不免眉心紧皱,满脸愁苦。 第47章 谁是真凶 杜潘、韩靖与阿九三人传音入密商议之后,选出杜潘这位天一阁里专门审案断案的官员,代问溟泉狱主。 杜潘上来便是一番义正言辞的奉承:“禀溟泉狱主,下官与二位同僚不如溟泉狱主明察秋毫。在阳间审案时,需得问清楚诸多细枝末节的问题,方能判断受害者所言真假。” 许是溟泉狱主演戏上瘾,真把自己当作百年难得一遇的地狱判官,欣然受纳杜潘的阿谀之词:“杜大人所言不假。看在杜大人乃是阳间断案官员的面上,本官便允许你们询问一番想知道的细枝末节。” 杜潘顿时双手抱拳:“谢过溟泉狱主。” 在杜潘、韩靖与阿九寻思问十三具尸体何问题时,流云扇与子夜伞亦在横梁之上传音入密,相互讨论。 子夜伞不屑地嗤笑道:溟泉狱主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恐怕他只是想观好戏,欣赏杜潘、韩靖与阿九绞尽脑汁也猜不对真正幕后凶手的模样。 此刻的流云扇颇为赞同子夜伞的想法:子夜姑娘所言不错。溟泉狱主不在意杜潘大人多年的断案经验,只能暗示一件事,即是杜潘大人审问完案件所需要的细枝末节之后,仍然会推断错真凶。 子夜伞留意到流云扇话语里的寒意,又瞧一眼他凝重的面色,当即猜出流云扇欲传音入密,提醒杜潘。 尽管不清楚流云扇传音入密与杜潘是否会让溟泉狱主注意到他二人,子夜伞仍旧提前划清界线:妾身还是那句话,流云公子若是想帮杜潘、韩靖与阿九,千万莫将妾身牵扯进去。 流云扇无奈失笑:子夜姑娘安心,在下必不敢让子夜姑娘做挡箭牌。况且,未到最后一刻,谁知道杜潘大人一定推断不出幕后真凶? 流云扇意味深长地望向横梁之下。 杜潘已经得到溟泉狱主的保证,十三具尸体不会对杜潘有任何隐瞒之事。 杜潘虽然最关心爱妻云娘,但是涉及正事,他仍旧按照审案流程,当先询问起侍童:“你被关入大理寺牢狱之后,可曾有人探视过你?” “不曾。小的家人逃避牵连都来不及,怎会来探望小的。”侍童先是摇摇头,继而像是突然想到甚么似的,又连连点头:“小的最初被关入大理寺牢狱时,大理寺丞曾来审问过小的。” 杜潘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走到大理寺丞的爱子李郎面前,和蔼慈祥的问:“李郎君可曾听闻令尊提起过郑伯与侍童之死的疑点?” “李某确有耳闻。”李郎君微微颔首,继而眉心紧皱,似是为难道:“可惜,面对李某的好奇,家父只偶尔提起一两句不痛不痒的疑点,之后便警告李某勿再追问。” 杜潘慈蔼一笑:“无妨。本官要问你之事,不是令尊提过的案件疑点,而是只有你能察觉到的可疑之处。” 李郎恭敬地朝杜潘行一鞠礼:“杜潘大人请讲。若是能帮到杜潘大人,李某也能含笑九泉。” 杜潘胸有成竹地问:“本官听闻李郎君的鼻子能嗅到旁人不可闻的味道,想请李郎君细细回忆一番,身死之前接触的人里,谁的味道最为古怪。” 杜潘此话一出,子夜伞立刻传音入密与流云扇:流云公子何时偷摸告诉杜潘大人的消息?妾身真是一无所觉哩! 流云扇不知是真是假的面露疑惑:子夜姑娘可猜错了,此事不是在下传音入密诉与杜潘大人的。想来杜潘大人与大理寺也有一番不为人知的交情。 子夜伞不置可否,重新将目光放回横梁之下。 但见李郎君左思右想,忽而恍然大悟道:“李某死前的几日里,因为梁都内风声鹤唳,家父一直严禁李某外出。若说李某待在家中闻到的最古怪味道,只能是自大理寺牢狱内回来的家父!” 李郎君此番话一出,霎时惊得溟泉狱主怪笑的花脸僵住。 好在溟泉狱主注意到杜潘一直背对他审问十三具尸体,故而认定杜潘未察觉他的不对劲之处,神情不由得放松下来。 溟泉狱主未料到,与杜潘暂时合作代替杜潘暗中观察黑白无常与溟泉狱主动静的韩靖与阿九,已经将溟泉狱主的异常记在心里,而后传音入密与杜潘。 杜潘不动声色,接过李郎君的话茬:“李郎君怕是误把令尊身上诡异的味道当作令尊在大理寺牢狱内沾染的味道。” 李郎君懊悔连连:“杜潘大人提醒之后,李某方知错过多么重要的线索。若是李某早一日告诉家父——” 许是杜潘审问李郎君得到的线索极其重要,以至于让控制李郎君尸体的幕后凶手骤然引动牵丝蛊,掐断李郎君的懊悔。 杜潘眼睁睁地看着李郎君的脑袋在他面前炸成血沫白浆。 经此一遭,杜潘咽下本欲出口的安慰之词,不断在心里重复告诫自己,眼前的十三人早已是十三具冷冰冰的尸体,不能因他们情真意切之言而受到影响。 杜潘稳住心神,深吸口气,站到爱妻云娘面前,语声哽咽道:“云娘莫怕,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家中伺候你的婢女可曾出去过?” 云娘摇头否认:“相公曾告诉妾身,近些时日梁都内不太平。妾身便未曾出去,顺道约束身边的婢女,也未允许她们外出。” 杜潘听罢云娘的叙述,不知不觉间脸色煞白。他忽而惨然一笑,自怨自艾道:“想不到竟是本官害得云娘如此地步!” 韩靖与阿九神情诧异,尚在思考杜潘话中深意时,溟泉狱主突然击掌赞叹:“杜大人比之江湖盛传的流云扇不遑多让!” 溟泉狱主话音落下,挥手命令黑无常念判词。 黑无常拿起腰间系挂的卷书,翻阅一遍之后沉声念道:“云娘,杜潘之妻,因被种入寄存在杜潘体内的牵丝蛊,于睡梦中死亡。” 无论是溟泉狱主还是黑白无常,都未正眼看待杜潘骤然得知是自己害死云娘的痛苦。 溟泉狱主甚至拍响惊堂木,欲赶走杜潘:“既然杜大人已将造成爱妻身死的真凶寻到,本官便派鬼差送你重返阳间。” 溟泉狱主的一番言辞令沉浸在哀伤悲痛中的杜潘回过神来,他竟婉言拒绝道:“禀溟泉狱主,云娘虽然是因下官而被种入牵丝蛊身亡,但是在下官体内寄存牵丝蛊之人,制造十三起疑案的幕后真凶,下官尚未查清。” 溟泉狱主闻言也不恼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杜大人之意是想继续留在阎罗殿,寻找到真正的幕后凶手?” 杜潘颔首,郑重道:“是。此乃下官的心愿,还望溟泉狱主应允。” 溟泉狱主懒洋洋地倚坐在紫杉木椅上,被染料涂抹成花的脸上再次露出冷笑,似是在嘲讽杜潘的不自量力,又或是在心中勾勒杜潘的死亡场景。 韩靖与阿九亦担忧地望向杜潘,欲劝说杜潘暂且离开此地,给当今天子通风报信,派朝廷大军来此围剿。 杜潘暗中传音入密,告知韩靖与阿九,对于幕后真凶,他目前已有几分猜测。 韩靖与阿九思及若是杜潘当真离去,他二人对于推断案情一事确实不精通,便咽下未出口的劝说之词,依照杜潘的传音入密行事。 杜潘正欲继续询问剩余的尸体死前异常,却听溟泉狱主忽然发话:“杜大人精通审问断案,先前一人询问些细枝末节便能得出部分真相。若是杜大人继续替旁边的两位宫内刺客审问,这出戏本官便不能继续观赏下去。” 随着溟泉狱主的话音落下,守在杜潘身侧的白无常忽然抬掌,重重地拍打在杜潘手臂上。 杜潘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钻心疼痛传遍全身,让他犹如触电般几多抽搐。 “杜大人——”阿九稍显焦躁,欲询问杜潘如何。 但是当阿九瞧到杜潘痛不欲生的表情时,阿九转而将目光挪到白无常如敷粉面的阴阳脸上:“你做了什么?!” 白无常眉眼含笑:“奉溟泉狱主之命,暂时以筮心蛊压制住杜潘大人的内功,以免杜潘大人在二位审问时传音入密,打扰到二位的思路。” 白无常话音甫一落下,杜潘、韩靖与阿九顿时明白,原来刚刚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不是不知道他三人在传音入密,而是假装不知给予他三人希望,再以绝望逗弄他们,观赏他三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是何等歹毒的心思! 可惜,溟泉狱主注定要失算,毕竟韩靖与阿九在宫内练得最多之事便是控制面上的肌肉神情。 何况,韩靖与阿九其实早已猜测到溟泉狱主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二人,毕竟他二人与杜潘不同,背后站着的是当今天子,狱主极其厌恶之人。 因而,纵使韩靖与阿九突然得知要依靠自己审问断案,且得不到杜潘一丝半点的帮助,亦未露出明显的错愕。 许是疼痛已过,杜潘舒展开适前因疼痛而蜷缩的身体,厚厚的唇瓣微起,欲说些甚么辩驳之言。 可惜,杜潘欲说之词尚未出口,便被溟泉狱主堵在心底。 “杜大人想清楚自己的处境再开口。”溟泉狱主脸色阴沉地警告杜潘:“毕竟,杜大人的内功如今可不管用了。” 藏在横梁之上的子夜伞与流云扇清楚地望到杜潘欲言又止的模样。 子夜伞嘲笑道:甚么天一阁杜潘!一入溟泉狱便已跳入溟泉狱主专为他三人挖好的深坑中! 流云扇忽略子夜伞对于杜潘的不屑,继而好奇地问:若是子夜姑娘被黑白无常抓住,面见溟泉狱主,子夜姑娘会如何行事? 子夜伞轻嗤一声:以妾身的轻功,最初就不会被黑白无常抓住。 流云扇不由得失笑,微微颔首:子夜姑娘说得是极。 在流云扇与子夜伞相互打趣之际,横梁之下的韩靖与阿九已经开始效仿先前的杜潘,审问起剩余的十具尸体。 除却阁老的愚笨孙儿之外,韩靖与阿九的审问进行的相当顺利。 可是依照死亡顺序,偏巧阁老的愚笨孙儿死在十七皇子之前,因此阁老孙儿的状词极为重要。 眼下韩靖与阿九已经从十七皇子口中得知他身死之前见过的人皆是宫中侍人。 可是究竟哪位宫中侍人此前出过皇宫,见过阁老孙儿,阴差阳错之下害死的十七皇子,韩靖与阿九一筹莫展。 溟泉狱主偏在此时催促道:“二位可想出答案?若是想不出答案,便化作鬼差留在此地与本官作伴吧。” 韩靖与阿九闻言,不禁彼此对视一眼,似是在传音入密。 不多时,韩靖随口道出一名十七皇子方才提过的侍人。 溟泉狱主扭曲的眉毛上下挑动,欲言又止,将视线转向阿九。 阿九如韩靖一般,随口道出另一名十七皇子方才提过的侍人。 溟泉狱主深吸口气,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夸张地又笑又叹:“好!好!好!有趣!实在是有趣至极——” 纵使韩靖与阿九如何戒备,也未料到竟是被杜潘以袖中的判官笔背刺! “噗——”判官笔自阿九的后心处穿过,刺透她的前胸后背。 韩靖来不及细想,转身一掌拍在杜潘胸前,杜潘倒飞去三丈之远,跌落在溟泉狱的正门附近,喷出大口鲜血。 刺穿阿九心口的判官笔因着杜潘被韩靖打飞而从阿九心口拔出。 韩靖抱住阿九仰面朝天倒下的身体。 没有判官笔堵住伤处,阿九的心口瞬间喷溅出三尺高的鲜血,染红韩靖半边黑衣。 纵使韩靖再如何点住阿九周身止血的穴道,亦无济于事。 阿九的意识逐渐模糊。 她曾想过自己兴许会死于暗杀目标的反杀,会死于和暗杀目标的同归于尽,或者会死于替默默爱慕的韩靖大人挡住冷箭。 阿九唯独未料想过自己会突然死在此地,毫无防备的死在本不该背叛的天一阁人手中。 “或许……当真世……事无常。”阿九抬起颤抖的手,想要抚摸一直未敢触碰的韩靖面庞。 却终是力不从心,垂下手臂,阖上双目。 韩靖脸上的皮肉几经抽搐,宽厚的手掌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久未放开,显然是在竭力压制胸腔里的怒火。 “为何……如此?!”韩靖缓缓放下怀中阿九的尸体,质问杜潘,质问溟泉狱主,质问黑白无常。 杜潘纵使有内力护体,也在刚刚被韩靖十成十的内力打得口吐血沫,几乎昏死。 杜潘缓过神后,惊愕地望向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地五次三番注视手中染血的判官笔:“筮心蛊……也能控制人的行动?!” 白无常狐狸眼微眯,嬉笑道:“是哩!溟泉狱主想观戏,你们却不好好演,无常只能出此下策。” 韩靖缓缓走近溟泉狱主。 溟泉狱主本以为韩靖会发难,岂料韩靖直直望向高坐在上的溟泉狱主,一字一顿道:“害死十七皇子的真凶是——当今天子!” 韩靖话音未落,藏在横梁之上的子夜伞当即问道:流云公子忍耐不住,传音入密与韩靖大人哩? 流云扇叹息道:谁让在下见不惯生离死别呢?可惜,在下未料到被筮心蛊控制的杜潘大人的举动,铸成大错…… 第48章 郑伯重现 溟泉狱主面上怪模怪样的笑容第二次僵在脸上,显然是因溟泉狱主未料到韩靖竟然能推断出害死十七皇子的真正凶手。 溟泉狱主定定地注视韩靖良久,方缓缓开口,道出一连串刺激韩靖的言论:“你先前分明与死去的女刺客一般,根本不知道谁是真凶,故而胡言乱语。缘何女刺客一死,你便知道谁是真凶?莫非你是拿女刺客之死试探本官?” 韩靖胸膛起伏,竭力压制住心底隐而未发的怒火:“既然阎罗殿溟泉狱都能存在,她逝去之后化作鬼魂告知我真相有何不可?” 韩靖拿溟泉狱主搪塞他的说辞反问溟泉狱主,整得溟泉狱主一时之间愣怔原地,险些不知道说些甚么。 须臾,溟泉狱主回过神来,面色阴沉,桀桀怪笑:“有意思,有意思。本官倒是不知,在这方溟泉狱中,死人的鬼魂不赶紧前来面见本官,反而徘徊在故人左右。” “她是不是在装死啊——”溟泉狱主话音未落,韩靖倏然瞪大双目。 但见横陈在地砖上的阿九尸体蓦然僵直地站立起来,浑身肌肤眨眼间变得青白无光,唯独唇瓣殷红染血,宛如僵尸一般。 在韩靖几欲弑人的目光里,阿九一蹦一跳到溟泉狱主身旁。 溟泉狱主状似享受地沐浴在韩靖充满杀意的目光里。 待到溟泉狱主目睹韩靖彻底平复下心绪,方无趣地望向慢吞吞重新走回殿中的杜潘:“既然杜大人已经无碍,便与韩靖刺客一道寻找致使十四人真正死亡的凶手吧。” “鉴于你二人心里对本官心存不满,本官改变主意,只送你们其中一人返回阳世。”溟泉狱主趁机挑拨离间:“谁最先寻到害死十四人的真凶,谁便能活命。” 韩靖闻言,不屑地口出讥讽之词:“溟泉狱主好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掉舌头?” 流云扇在横梁之上瞧得清楚,此刻的韩靖已经不在乎溟泉狱主是否会突然发难。甚至于,韩靖正在等溟泉狱主发难,以便令他有理由放弃当今天子的密令,转而大闹一番溟泉狱,杀死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为阿九报仇雪恨。 许是溟泉狱主颇为期待即将到来的好戏,许是溟泉狱主猜到韩靖的心思故意而为。总而言之,面对韩靖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溟泉狱主不仅不恼怒,反而阴声怪气道:“韩靖刺客欲与第一公子动手?” 韩靖顿时不言不语,沉默以对。 杜潘因着对害死阿九,而对韩靖心存愧疚。 杜潘见溟泉狱主拿大宗师第一公子威胁韩靖,当即插嘴打断韩靖与溟泉狱主的口舌交锋,状似奇怪道:“烦请溟泉狱主告知下官,第十四位死者是谁?” “还是杜大人轻易便察觉出本官话中的重点。”溟泉狱主一面不甚诚心的赞赏杜潘,一面冷嘲热讽韩靖,唯恐他二人不离心:“第十四位死者自然是最初死在大理寺公堂上的郑伯啊!” “郑伯?!”杜潘与韩靖异口同声地惊呼,显然是未料到郑伯当真被送回阎罗殿内。 而且,依溟泉狱主话中之意,郑伯之死似是与第一公子无关。 溟泉狱主轻哼一声,继续刺激韩靖与杜潘,以盼他二人互相搏命:“杜大人审问断案的能力一流,若是不先杀杜大人,韩靖刺客注定要留在溟泉狱与本官相伴残生。” 杜潘此时重伤在身,听罢溟泉狱主的挑拨离间,又思及自己体内的筮心蛊,瞬间变化脸色,故作戒备地望向韩靖:“韩靖大人,接下来请你我防备好彼此。” 韩靖看上去既未受到溟泉狱主的言语挑拨,也未在意杜潘是真是假的戒备,冷漠如一尊冰雪雕刻的人像:“理当如此。” 藏在横梁之上的流云扇与子夜伞,亲眼目睹溟泉狱主的挑拨离间未对韩靖与杜潘造成太多影响,不免心底赞叹他二人的品性之高洁。 不过,子夜伞此刻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流云公子断案如神,想必已经知道究竟是何人谋划杀死的这十四人? 岂料流云扇摇头否认:若只是害死十三人的真凶,在下倒是有考虑过何人的嫌疑最大。可是郑伯一出,在下便不大敢确定了。 听到流云扇猜出可能杀死十三人的真凶,子夜伞好奇心骤起,紧追不舍地询问:既然如此,流云公子便只说杀死十三人的真凶呗! 流云扇拗不过子夜伞的紧紧相逼,只得略显心虚地小声道:约莫是伊寒蛊师。 子夜伞神情微妙,似是不相信流云扇所言:流云公子为何会怀疑到伊寒蛊师?妾身可是记得,在天墉城时,伊寒蛊师在梁意之手里死而逃生之举。何况,当今天子可是邀请伊寒蛊师排查宫内蛊虫—— 子夜伞话到此处,忽然停顿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正是因为伊寒蛊师排查过宫中蛊虫之后,当今天子的体内却仍暗藏蛊虫,所以伊寒蛊师的嫌疑最大! 流云扇微微颔首:然也。在下最初便是这样认为的。 子夜伞听出流云扇话外之意,继续询问:流云公子为何眼下突然改变想法?莫非是因为溟泉狱主所谓的真正幕后凶手? 流云扇再次颔首:子夜姑娘果然是在下的朋友,深知在下心中所想。 不待子夜伞嫌弃“流云扇的朋友”这一说辞,流云扇速速道出原委:伊寒蛊师如此明显的异常,杜潘大人与韩靖大人必然能够猜到。但溟泉狱主的得意模样,显然是幕后凶手不简单,不大可能只是能够轻易让杜潘与韩靖猜到的伊寒蛊师一人。 子夜伞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皱眉苦思的杜潘与韩靖:如此一来,便重新回到伊寒蛊师究竟是听从于谁的命令而犯下十四起凶案。 流云扇若有所思道:究竟是当今天子,还是第一公子,端看郑伯能够提供的线索。 流云扇话音甫一落下,横梁之下的杜潘似乎亦想到此处,兀自双手抱拳询问溟泉狱主:“下官如今在十三具尸体上已经收获不到太多线索,不知溟泉狱主可否将郑伯请来,容下官询问一二?” 藏在暗处的流云扇眉眼含笑,似是觉得杜潘此番询问颇符合他的心意。 溟泉狱主闻言,当即从百无聊赖的呆愣中抽回心神,似乎也因着早已料到杜潘的询问而心情愉悦,袍袖一挥—— 霎时,郑伯的尸体自溟泉狱主正上方的横梁上翩然落下。 同样藏在横梁之上的流云扇与子夜伞蓦然愣怔,旋即明白过来横梁之上恐有机关暗道。 思及此处,流云扇与子夜伞二人愈发谨慎小心。 却说落在杜潘面前的郑伯尸体——因着被溟泉狱主种入蛊虫,以至于不败不腐不烂不臭,灵巧生动宛如活人一般。 杜潘瞧见郑伯走到他面前之后,未再整些虚头巴脑的礼节,急急询问道:“郑伯可曾记得侍童送饭时有何异样?” 郑伯摇头否认:“未曾察觉到甚么异常。给老朽送饭食的侍童与寻常人家里的侍童无甚两样,神态恭敬,面含笑容。” 杜潘微微点头,示意此事告一段落。继而问出下一个疑点:“郑伯身死当日,可曾接触过陛下的身体?” 郑伯原本严肃的面容上,蓦地露出个稍显滑稽的惊诧神情:“老朽赶到京城只为主人鸣冤,为何要触碰梁淳?!” 杜潘简短的解释道:“本官只是怕你与陛下身体接触时,被种入寄存在陛下体内的蛊虫。既然郑伯未接触过陛下,想来你的死因确实与蛊虫无关。” 立在一旁的韩靖闻言,不由得做出推论:“如此说来,郑伯确是死于毒杀,杀死郑伯的真凶与杀死其余十三人的真凶非是一人。” 溟泉狱主闻言,忽而挥手撤去一旁端油锅的鬼差。 不仅杜潘与韩靖觉得诧异,流云扇与子夜伞亦感到奇怪,皆在心中升起万分戒备。 但见溟泉狱主轻轻振袖,周身顿时冒出十六道黑雾般的内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走在整座大殿的地砖上。 黑雾般的内劲如灵蛇出洞,每掀起一块溟泉狱里的地砖,地砖之下便窜出一抹跃动的火焰。 不过短短几息,溟泉狱便化作火海炼狱。 火海不知被何机关控制,未朝别处蔓延,亦未将溟泉狱烧成灰烬,而是被控制在掀起的地砖内,仿佛是种在地砖里的束束火花。 火焰的热度令横梁之上的流云扇与子夜伞都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内劲外化挡住冲天热气。 何况横梁之下被火焰包围的杜潘与韩靖? 杜潘被火光映照的通红脸庞上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他抬起衣袖擦擦额汗,继而小心地询问:“不知溟泉狱主此举何意?” 溟泉狱主似乎早已习惯火海机关,以至于全然不受火海影响,悠哉游哉道:“鉴于杜大人与韩靖刺客武功过高,鬼差般来的油锅无法震慑二位,本官只好招来火海地狱。” 溟泉狱主说得好似他才是被逼无奈的一方。 韩靖嘴角略微下撇,不屑嗤笑。 溟泉狱主见状,忽然一改先前无所谓的看戏姿态,充满压迫性地逼问韩靖:“韩靖刺客,你确认杀死郑伯的凶手与杀死十三人的凶手不是一人吗?” 韩靖一字一顿道:“我、确、认。” “好!哈哈哈哈哈!”溟泉狱主蓦地仰天长笑,击掌而叹:“推断得不错。” 却在下一瞬,溟泉狱主兀地收起笑容,变换脸色,望向杜潘,似离间似提醒:“分明是杜大人在审问推断,结论却被韩靖刺客抢去,本官真是替杜大人寒心呐。” 杜潘装作因溟泉狱主的劝诫而气急败坏的模样:“溟泉狱主言之有理,看来下官审问推断之前,得先道出明确的结论。” 溟泉狱主微微颔首,唇角几乎裂到耳根,形成一派狰狞的笑容,犹如处在蛛网中间等待猎物上钩的毒蜘蛛。 杜潘只当未瞧见溟泉狱主的幸灾乐祸,沉思片刻后,忽然双手抱拳道:“下官认为谋害郑伯之人应是陛下——梁淳。” 韩靖不敢置信地反驳:“怎么可能是陛下?难道不是第一公子?!” 溟泉狱主为杜潘与韩靖二人终于出现分歧而叹道:“真是不容易啊!本官竟然能目睹杜大人与韩靖刺客的争执。” “杜大人快细细将推断道来。”溟泉狱主上半身前倾,迫不及待地催促杜潘。 杜潘微微颔首:“下官道出推断之前,需得再问郑伯几个问题。” 郑伯的尸体在牵丝蛊的控制下及时答复杜潘:“杜大人请问,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敢问如今的第一公子是什么性情的人?”杜潘的问题突然从郑伯身死之前的异常跃到第一公子身上,不免令韩靖与溟泉狱主略感诧异。 倒是横梁之上的流云扇与子夜伞似有所悟。 郑伯似是忆起照顾第一公子时的往事,和蔼可掬道:“公子继承了家主的剑术与说一不二的诚。” 杜潘得到想要的答复,试探地问:“郑伯上梁都告御状,可是第一公子准许?” 郑伯郑重道:“不错,公子得知老朽欲来梁都告御状之后,相当支持老朽。因而,老朽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是公子害得老朽命丧黄泉!” 韩靖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打断:“知人知面不知心。” “呸!”郑伯气得朝韩靖狠啐一口:“公子与旁的小人不同!” “郑伯稍安勿躁。”杜潘随口劝慰一句郑伯的尸体,转而问起侍童:“你端给郑伯的饭菜确是从大理寺后厨所得?不许撒谎!想清楚之后再答复本官。” 侍童被杜潘的一席话吓得战战兢兢:“小的,小的……确实是从大理寺后厨端的饭菜啊!只是,只是小的途中与另一端饭的侍卫大人撞上,幸而侍卫大人眼疾手快,才没让小的手中饭菜打翻在地。” “因为怕旁人怪罪与你,你便未说出这段经历。”杜潘不由得叹息一声,继而厉声质问:“事已至此,还不速速将你撞到的侍卫长相如实道来!” 侍童皱起粗粗的八字眉,苦思冥想良久,突然雀跃道:“小的记起来啦!他当日穿的是一袭黑衣,但是没有拿黑布遮住脸,像这位刺客似的——” 侍童边说边手指韩靖:“不过,小的撞到的侍卫大人,眼睛又大又圆又亮,贼爱笑,一笑露出对尖尖的虎牙,瞧着脾气贼好——” “十九?!”韩靖蓦地惊呼打断侍童的回忆。 杜潘瞅瞅韩靖,又望向高坐在上的溟泉狱主:“如今韩靖大人已经确定与侍童在半道相撞的侍卫乃是宫内刺客十九,当日之事也该水落石出。” “无非是郑伯告御状之举惹怒陛下。陛下明面上无所谓,一派宽宏大度,实则心存不满,派十九故意与送饭侍童相撞,借机下毒谋杀郑伯,顺道将一滩浊水引到第一公子头上。”许是当今天子未出现在杜潘面前,杜潘毫无所惧,一气呵成道:“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杜大人推断得妙啊。”溟泉狱主颇为夸张地击掌赞叹。 伴随溟泉狱主的话音与掌声落下,环绕在韩靖周遭的火焰倏然窜得如人一般高。 与之相对的是环绕杜潘周遭的火焰,猛然从杜潘的腰间下降到杜潘的小腿肚边。 溟泉狱主幸灾乐祸的威胁再次响起:“眼下杜大人已经推断出害死郑伯的真凶。韩靖刺客若是想活命,必须比杜大人提前推断出害死其余十三人的真凶!” 第49章 图穷匕见 韩靖如今的处境确如溟泉狱主所言,相当不妙——如果韩靖仍旧想要为无法赶到此地的朝廷士兵拖延时间,暂时不打算与溟泉狱主、黑白无常鱼死网破的话。 许是念及曾与韩靖有过几面之缘,子夜伞倏尔轻声询问流云扇:眼下韩靖的推断稍逊杜潘一筹,流云公子是否要传音入密与韩靖,助他一臂之力? 流云扇坦然承认:自是要帮韩靖大人拖延一下时辰的。 子夜伞似是因流云扇只助韩靖而不管杜潘的态度而奇怪地再度讯问:流云公子何时与韩靖的关系如此密切?流云公子此举可对杜潘不甚公平哩! 流云扇正在传音入密,把推断告知韩靖,故而一时半会儿不能答复子夜伞。 少顷,流云扇与韩靖以传音入密交谈完毕,流云扇方答复子夜伞的疑惑:倒也谈不上密切。只是先前与韩靖大人传音入密时,互换过一个小条件。 流云扇未就小条件多做解释。子夜伞只得一人念念有词,左思右想韩靖有何消息是流云扇无法知道的。 横梁之下,与流云扇以传音入密交谈完的韩靖已经平复好心绪,立刻朝溟泉狱主复命:“杀死十三人的真凶是——伊寒蛊师。” 高坐在上的溟泉狱主闻言,顿时露出异常滑稽的不敢置信的神情,甚至想让韩靖收回出口的真凶:“你可要仔细想好再做答复!” 韩靖不管不顾,上来便直奔重点:“当日因玉娘娘的身世被揭穿,陛下不放心宫人是否曾被玉娘娘种入蛊虫,因而寻来曾在天墉城露过面的伊寒蛊师检查。” 未免溟泉狱主再度打断,韩靖解释地相当迅速:“伊寒蛊师检查完宫内所有人之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宫人被玉娘娘种入蛊虫——如此明显的假话,却令陛下信以为真。” “联想到十三人当中最先死亡的侍童,平日里见到的人屈指可数一成不变,唯独在见到陛下之后,无声无息地死在大理寺牢狱内。” “如此一来,只能是陛下本想以郑伯之死嫁祸第一公子,洗清自己的威望——”韩靖依照流云扇的传音入密,娓娓道来:“可惜被伊寒蛊师将计就计,利用最初寄存在陛下体内的牵丝蛊,连杀十三人,彻底在百姓眼里坐实陛下滥杀无辜的印象,同时在朝廷与江湖人眼里坐实第一公子为报仇雪恨草菅人命的印象。” “可谓一石二鸟之计。”伴随韩靖的话音落下,环绕在韩靖附近如人一般高涨的火焰倏尔变矮到韩靖腰部。 与之相对的是环绕在杜潘小腿边的火焰再次上升到杜潘腰间。滚烫的热浪令刚刚凉爽不久的杜潘再度满头大汗。 此等境况之中,杜潘尽量舒展紧皱的眉头,韩靖则竭力保持冷静自持。 溟泉狱主赶在杜潘与韩靖的耐心告罄之前,适时出言:“想不到杜大人与韩靖刺客各自破解出一宗疑案。这可如何是好?本官只答应放你们其中一人重返阳世。” 杜潘未多思考,当即下定决心:“下官体内已被无常大人种入筮心蛊。想来此蛊是不好解的,纵使有命出去,也不一定能够完好无缺。韩靖大人——” 杜潘的谦让之词尚未说完,便被韩靖无情打断:“杜大人明察秋毫,审问断案无不精通,一名好官不该丧命于此。韩某领的是陛下密令,请杜大人不要为难韩某。” 溟泉狱主百无聊赖地瞧着杜潘与韩靖在他面前上演的一出互相谦让的好戏:“如何?杜大人与韩靖刺客可商议好谁走谁留?” “韩某留下。”韩靖斩钉截铁。 “下官留下。”杜潘不容拒绝。 “好!好!好!好一出感人至深的情义。”溟泉狱主夸张地击掌赞叹,继而道出惊人之语:“既然二位如此深明大义,不妨一起留下当鬼差陪本官——” 溟泉狱主话音未落,乍然起身。袍袖翻飞之间,地砖上的火焰被溟泉狱主外化的内力掀飞,化作万千逆行而上的星火,直冲溟泉狱的横梁而去! 藏在横梁之上的流云扇与子夜伞见状,不得不施展轻功,在横梁之上四处游走,以躲避袭向他二人的火焰。 横梁之下,一直暗中戒备溟泉狱主的韩靖和杜潘亦一面躲避四处飞窜的火星,一面警惕蛊虫控制的尸体以及黑白无常,一面质问溟泉狱主此举何意。 溟泉狱主闻言仰天大笑:“韩靖刺客最初分明不会审问断案,怎得每每杜大人审问完案情,将要获得重返阳世的机会时,韩靖刺客又突然推断出来其他真凶?” “躲藏在横梁之上的鼠辈!莫不是当真以为本官甚么也不知情?”溟泉狱主讥诮流云扇、子夜伞与韩靖、杜潘的愚蠢。 伴随溟泉狱主的话音落下,溟泉狱的横梁之上蓦地降下以天蚕丝编织的巨网,天蚕丝与天蚕丝相交接之处挂有尖锐的乌金梅花刺。 面对铺天盖地的天蚕网,纵使是流云扇与子夜伞这般手持玄铁利器之人,亦不敢硬碰硬。 是故,流云扇与子夜伞相继施展轻功跃下横梁,轻巧的落在因燃烧的火焰而热烫的地砖上。 流云扇与子夜伞甫一落到地砖上,自横梁上方降落的天蚕网便被收回机关内。 “流云兄,子夜姑娘。”杜潘与韩靖异口同声的招呼二人。 清楚地听闻流云扇与子夜伞前缀的溟泉狱主,立时推断出他二人的来历,夸张地感叹:“原来是流云扇与子夜伞。贵客来临,怎不与本官打声招呼?” 流云扇当即恍然,效仿溟泉狱主的语气慨叹:“原来溟泉狱主一早便怀疑在下与子夜姑娘藏于横梁之上,果然心思缜密,令人佩服。” 子夜伞委实看不惯溟泉狱主与流云扇的虚假奉承,眼眸一翻,不顾容貌地嘲讽:“和你打招呼?呵!你这种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的人,难道会好生恭迎我们不成?” 溟泉狱主何曾被人当面奚落?闻言怒极反笑,蓦然出掌,直冲子夜伞面门而去。 子夜伞挥动原本架在肩膀上的伞柄,在溟泉狱主冲至她面前时,迅速以伞尖对准溟泉狱主的咽喉,以伞面挡住溟泉狱主的双掌。 黑白无常见子夜伞的功力远超溟泉狱主的预期,当即挥动沉重的乌金铁链,齐心攻向子夜伞。 可惜,沉重的乌金铁链在半道被流云扇以折扇轻飘飘拦下。 流云扇注意到三五下收回乌金铁链欲再次攻击子夜伞的黑白无常,语声柔和却饱含坚定:“二位无常的对手是在下。” 原本在一旁警惕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举动的杜潘、韩靖见状,当即动身,施展轻功越过熊熊火焰,一人抱起爱妻云娘,一人扛起部下阿九,欲暂时离开溟泉狱。 然而,余光一直留意溟泉狱内各色尸体的白无常及时催动尸体内的牵丝蛊,致使云娘、阿九与其他死者的尸体皆忽然“诈尸”,纷纷袭向杜潘与韩靖。 溟泉狱主注意到因为杜潘与韩靖而造成的动静,不禁冷笑讥讽:“既然已经入得溟泉狱,再想离开可由不得你们!” 子夜伞趁溟泉狱主分神之时,侧腰抬起一脚,踢在溟泉狱主的花脸上。踢得他立时头破血流,倒栽在地,险些被附近的火苗烧到满头乌发。 溟泉狱主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当即收敛起脸上漫不经心的阴森笑容,转而从怀中掏出一支判官笔,攻向子夜伞。 子夜伞原本未在意溟泉狱主手中的判官笔。毕竟子夜伞曾见过杜潘使用判官笔,招式章法不算如何精妙。故而子夜伞收起伞,以伞当剑,刺向溟泉狱主。 岂料,溟泉狱主的判官笔超出子夜伞预料。 但见溟泉狱主以笔杆架住子夜伞刺到他面前的伞尖,继而笔杆顺着收拢的伞面,滑到子夜伞握住伞柄的纤纤玉手处。 眼瞅判官笔似乎要割伤子夜伞的纤纤玉手,子夜伞当即手臂划圈,带动伞体挑走判官笔。 溟泉狱主应是已经习惯敌人的挑式,待判官笔被子夜伞手中旋转的伞体挑走之后,急出一掌,直冲子夜伞面门而来。 子夜伞临危不惧,伸出未持伞的一掌,与溟泉狱主蓄着长指甲的一掌相碰。 碰撞的内劲化作蒸腾的雾气,迅速充斥在布满火焰的溟泉狱内。 数息之后,雾气散去。 子夜伞与溟泉狱主被磅礴的内力震得相继倒飞出去。 黑白无常注意到溟泉狱主有难,当即甩出两条乌金铁链,架住被内力震飞的溟泉狱主后背。 本在与黑白无常周旋的流云扇见此,当即施展轻功跃到子夜伞附近,欲出手相扶。 然而,子夜伞足尖轻点地砖,在地砖上留下几枚深到震碎地砖的足印之后,稳稳地停下。 “好一招足尖缷力!”流云扇不合时宜的赞道。 子夜伞许是行走江湖早已听惯旁人的阿谀奉承,是故未理会流云扇的赞叹,反而朝杜潘问起心中的疑惑:“杜潘大人可有同门师兄弟也习过判官笔?” 子夜伞闲谈之际,白无常未停止催动牵丝蛊,杜潘和韩靖仍在与死而复生的十五具尸体缠斗,是故杜潘简短道:“判官笔本不是多高深的武功,天一阁的文官基本都会使判官笔。” 流云扇闻言,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溟泉狱主的身姿,似是发问,又似自言自语:“莫非溟泉狱主是天一阁的文官?” 子夜伞许是与溟泉狱主打出火气,颇为不耐的将流云扇一掌推向黑白无常,旋即对溟泉狱主道:“是男人便莫让旁人相助!” 被子夜伞所言激怒的溟泉狱主抓起撑在他背后的乌金铁链,连带乌金铁链另一端的黑白无常二人,一起甩向流云扇。 流云扇匆忙挥起合拢的折扇,以玄铁扇骨挡住来势汹汹的乌金铁链,顺道装模作样地轻舒口气:“好险,好险。” 溟泉狱主懒得搭理流云扇的惺惺作态,重新执起判官笔袭向子夜伞。 子夜伞许是已经摸清楚溟泉狱主的功底,竟是将伞合拢搁在肩窝处,仅以空出的左手与溟泉狱主缠斗。 待到三五息之后,过完十余招的溟泉狱主与子夜伞再次各退几步。 只是这一次,溟泉狱主明显比子夜伞退地远。 子夜伞趁溟泉狱主尚在调息之际,忽而撑伞旋转,伞缘裹挟的罡风卷起地砖上的火焰。 无论是流云扇、黑白无常,还是杜潘、韩靖,皆纷纷避让。 “溟泉狱主方才是这般使出的火焰吧?”子夜伞看似询问,实则心中早有论断。 但见子夜伞一掌击在伞柄末端,瞬间将伞、伞缘刮起的罡风以及罡风卷起的火焰推至溟泉狱主近前。 溟泉狱主立时施展轻功跃上横梁,未敢正面相抗。嘴上却因为被子夜伞整得颜面全无而出言嘲讽:“莫怪世人都说女子难养!先前本官逼你与流云扇出面之举,都要被你报复回来。” 子夜伞运转内力,将掷出的伞吸回掌心:“手下败将,只能一逞嘴快。” “是么?”溟泉狱主穿过火焰,缓缓走向子夜伞,他周遭罡风乱舞,每经过几丛火焰,便将其熄灭。 直至溟泉狱主站到子夜伞身前一丈远之处,溟泉狱内的火焰已被其熄灭大半。 只听溟泉狱主气沉丹田,高喝一句:“溟泉有难,速来相助!” 子夜伞闻言双眉微蹙,神情凝重,竟是未嘲笑溟泉狱主打不过她便搬救兵之举。 流云扇、杜潘与韩靖亦不知不觉退到子夜伞附近,警觉得环视溟泉狱上下。 能令子夜伞、流云扇、韩靖与杜潘同时如此警惕,显然藏在暗处的敌人十分危险。 流云扇不禁传音入密与韩靖,询问他朝廷援兵何时到来。 韩靖不确定地摇头。 流云扇无奈地以折扇轻敲眉心,似是在想拖延时辰的法子。 恰在此时,溟泉狱主功力忽然暴涨,双掌横推,猛烈的黑色罡风将子夜伞、流云扇、杜潘与韩靖推至溟泉狱外。 黑风及其溅起的烟尘散去,但见与溟泉狱主相似打扮的另外八名狱主配合溟泉狱主将子夜伞、流云扇、杜潘与韩靖围困。 “阎罗殿的九名宗师境高手齐聚一堂,未免太过看得起我等。”危机当前,流云扇仍有闲情逸致说闲话。 溟泉狱主阴恻恻道:“谁让本官不想与玉氏一族黄泉相见呢?只好委屈几位先死一步。” 流云扇相当会抓旁人言辞里的破绽,闻言当即反问:“溟泉狱主之意是,欲给天下第一剑客报仇之人,谋划各不相同?” 溟泉狱主被流云扇问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改口是好,最终沉声威胁:“哼!黄毛小儿!如今也只能一逞口舌——” 流云扇察觉溟泉狱主不欲继续和他纠缠言论,当即打断溟泉狱主未出口之词,抢先道:“在下可不是胡言乱语,只为逞强。在下只是想确认,诸位如今已经是与伊寒蛊师合作,背叛第一公子了吧?” 不待溟泉狱主答复,酆泉狱主也抢先回道:“甚么背叛第一公子!休要胡诌八扯!本官只是一心为公子分忧,好早些助公子杀死狗皇帝,哪来的背叛之说?” 酆泉狱主急切的辩解之言暴露出他们九位狱主异常惧怕第一公子的事实。 流云扇心中愈发对第一公子大宗师境的武功感到好奇。 然而,流云扇心里清楚眼下不是好奇的时机,最要紧之事是如何从阎罗殿九位宗师境狱主手里逃脱。 毕竟,流云扇可不认为他们四人能打过九名宗师境联手。 倏然,流云扇眼前灵光闪过。 但见流云扇从袖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纱布,亮给九位狱主:“此物乃是二十四桥明月夜赠予在下的信物,不知诸位狱主可否放我等一条生路?” 第50章 东躲西藏 韩靖微微错愕。 然而不待韩靖传音入密仔细讯问一番流云扇,黄泉狱主已拖着嘶哑的嗓音质问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白绫!你从何处得到的?” 趁黄泉狱主等待流云扇答复之际,子夜伞传音入密与流云扇,戏谑地问:流云公子怎得喜欢收藏些女子衣物?若非清楚流云公子的为人,妾身怕是要把流云公子当作采花贼哩! 流云扇刚传音入密与韩靖,解释完手中白绫的来历,哪料到又迎来子夜伞的戏谑猜疑。 流云扇哑然失笑。 落在九位狱主眼底,便是流云扇背后有二十四桥明月夜撑腰,有恃无恐。 溟泉狱主悄悄后退半步,应是效仿流云扇,也传音入密与其他八位狱主,商量眼下境况。 流云扇心细如毛,当即打断面前九位狱主传音入密的商议,状似轻松道:“原来九位狱主也认得第一公子的护法侍女——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白绫。” “至于在下手中为何会有她们的白绫,自然是她们交与在下,倘若遇到不听公子命令之人,便祭出此物引来第一公子。”流云扇揣摩着第一公子与伊寒蛊师以及九位狱主之间的关系,胡诌道。 许是察觉子夜伞的目光愈来愈奇怪,未免子夜伞误会他与第一公子相识,流云扇胡诌完,赶紧传音入密与子夜伞解释:此物乃是玉生烟姑娘跳下忆乡台之后,我在银海海面偶然捡到的。当时只觉得兴许能凭它寻到二十四桥明月夜,谁料先在此地派上用场。 子夜伞听罢流云扇的解释,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是好,终是简短道:流云公子的运道当真奇绝。 流云扇赧然一笑:谬赞,谬赞。 流云扇话音刚落,方才趁流云扇与子夜伞传音入密之际商议完正事的九位狱主,已经决定好是否放走流云扇、子夜伞、杜潘与韩靖。 但见溟泉狱主上前一步,左侧嘴角翘起,右侧嘴角耷下,整一幅似哭似笑的容貌,雌雄莫辨的声音自他喉咙里传出:“流云公子真是有意思!明知道本官畏惧第一公子,仍要拿出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物什吓唬本官。本官自然——不能放掉你们!” 溟泉狱主话音未落,九位狱主已经齐齐冲向流云扇、子夜伞、韩靖与杜潘。 恰在此时,子夜伞与流云扇不约而同的自袖中掷出某样能够释放迷烟的暗器。 趁烟雾未散尽之际,流云扇、子夜伞、韩靖与杜潘分别向东南西北四处不同方位施展轻功逃走。 九位狱主皆是宗师境高手,自然能闭目闭息仅依靠听声辩位察觉出四人逃跑的方向。 “本官与子夜伞有怨,她交与本官处理,其他人你们随意。”溟泉狱主说罢,施展轻功窜出烟雾,朝子夜伞追去。 黑白无常紧随其后。 寒泉狱主、阴泉狱主、幽泉狱主三人卷起阿九的尸体,追在韩靖背后。约莫是想在必要之际,拿阿九尸体威胁韩靖。 酆泉狱主、黄泉狱主、衙泉狱主三人控制着除阿九与云娘之外的十三具尸体,朝流云扇逃跑的方向追去。 因着杜潘已经被种入筮心蛊,仅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二人捎上云娘的尸体,朝杜潘追去。 眨眼之间,溟泉狱前再无一人。 却说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追在子夜伞背后,一路行至占星台的密道前驻足。 溟泉狱主望着昏暗曲折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密道,不禁犹豫起来。 溟泉狱主思虑再三,命令黑白无常献出他二人的兵器——乌金铁链,系在三人腰间。若是遇到危险,便拽动乌金铁链。 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系好乌金铁链之后,小心翼翼地步入原本对他们而言颇为熟悉的密道内。 空旷无人的密道令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的脚步声以及乌金铁链偶尔的碰撞声愈发明显。 当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走到第一处分岔口时,三人仍未发现子夜伞的踪迹,不免略感焦躁。 溟泉狱主仔细审视一番岔路,吩咐黑白无常:“你二人一左一右前去探路,本官在原地等候你二人。你二人探查完是否有异样之后,尽快回到此地复命。” “遵命。”黑白无常异口同声道。 溟泉狱主不时望向黑白无常分别远去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股忐忑不安之情,似乎他忘记甚么重要的线索。 须臾,溟泉狱主感觉到系在腰间的乌金铁链缠得愈发紧绷,不由得愠怒,厉声呵斥黑白无常:“够了!先不管密道是否探查完,回来重新商议。” 然而,本应听命于溟泉狱主的黑白无常竟然未及时返回溟泉狱主面前。 但见黑白无常宛如被种入牵丝蛊的傀儡一般,失去意识之后被不知名的人控制,执着的继续朝密道尽头走去。 溟泉狱主眼瞅腰间的乌金铁链愈缠愈紧,勒地腰腹凹陷一大块。 溟泉狱主难忍疼痛之下,迫不得已拿双掌抓住腰旁的乌金铁链,试图阻止继续前行的黑白无常:“给本官回来!” 若是溟泉狱主能看到黑白无常无神且瞳子散大的双目,便不会寄希望于黑白无常主动清醒。 尽管溟泉狱主不清楚黑白无常的身上发生了何种变化,他仍旧当机立断的双膝微沉,双臂骤然使力,将失去意识的黑白无常猛地拽向他自己。 黑白无常宛如两袋沉重的沙包,以倒栽葱的样式,在密道半空倒飞至溟泉狱主面前。 黑白无常甫一跌落在溟泉狱主面前的地砖上,系在溟泉狱主腰间的乌金铁链便寸寸断裂,同样坠落在地,撞出沉闷的响声。 溟泉狱主惊骇地低头,久久凝视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死去的黑白无常。 片刻之后,溟泉狱主回过神来,牙槽紧咬,喉间憋出几丝微弱的呻吟:“谁……是谁……装神弄鬼?!” 溟泉狱主倏然回头,却只见到一根瘦削有劲的苍白食指点在他眉心处。 一息之后,溟泉狱主的脑海里只余大段大段痛苦的过往回忆。 溟泉狱主七窍流血而亡之前,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道出心中话语:“你……认识……子……” 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宗师境溟泉狱主之人,如无意外,只能是大宗师境的第一公子。 但见第一公子环绕周身的白雾蓦然卷起倒在地上的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的遗体,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密道内。 藏在宫殿群内躲避狱主追杀的流云扇,尚不知道溟泉狱主与黑白无常已经身亡,亦不知道他无心之言,竟然真令第一公子重新出现。 流云扇眼下仍旧为如何躲避三位宗师境狱主的追杀而苦思冥想。 先前流云扇因自己的一袭白衣极好辨认,不得不试着躲藏在琉璃瓦下、门匾之后、花瓶之中等地。 然而,许是酆泉狱主、黄泉狱主和衙泉狱主手中有专门寻人的物什,竟然每每都能找到流云扇的藏身之处。 若非流云扇手中的迷烟存货颇多,且轻功确实独步江湖,怕是要在阎罗殿栽跟头,被三位狱主抓住制成活死人傀儡。 此刻,流云扇正藏在占星台顶楼的暗门后面,上下摸索自己身上是否有九位狱主偷偷留的标记,心里思忖道:来时瞧见的守在宫殿群走廊里的侍卫,如今都去到何处? “难道……他们已经被九位狱主派去潜入皇宫?!”流云扇心底一跳,唯恐伊寒蛊师已经杀死当今天子。 流云扇既然明确说过不在意当今天子的生死,如今为何又要担心当今天子的安危? 无非是流云扇害怕当今天子未立遗诏便突然死去,引得宫内大乱,皇子厮杀,甚至可能使民间再度掀起起义狂潮,引得本未休养生息多年的天下重新大乱。 许是流云扇思考得过于专心,直至他身后的暗道内传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时,流云扇方惊诧的回过神来:难道宫殿群有其他暗门通往此处密道?! 流云扇上下左右环顾密道一圈,未找到适合藏匿之处,当即欲开启暗门,到占星台内躲藏片刻。 岂料,恰在此时,暗门后的占星台内也传来不甚明显的脚步声! 流云扇顿时明白:前后听到的脚步声,应当属于两方不同的势力。 “密道内的脚步声沉重,内息绵长,不似刚刚追踪我的三位狱主使得功夫。”流云扇一面思考,一面掏出仅剩的一小竹筒迷烟,打算趁敌人走到附近时放出迷烟,让密道内的不明来历之人与三位狱主对打。 可惜,流云扇的算盘打得再如何精妙,落入流云扇耳中的憨声狂笑却让流云扇不由自主的慢下半步。 便是这半步,令笑声的主人出现在流云扇面前。 “屠壮士?!”流云扇惊呼出声,明显是从未想过屠子都会出现在阎罗殿。 屠子都肩扛大刀,满脸潮红,一派兴奋地嚷道:“流云兄定然知道二十四桥明月夜藏在何处!俺还未和她们比试出胜负,她们便不知所踪。幸好俺有天一阁赏赐的追踪秘药,一路寻到这里。” “屠壮士是追踪二十四桥明月夜来到此地的。如此说来,第一公子兴许已经潜入皇宫。”流云扇不确定地推断道。 “第一公子?大宗师!”屠子都听到第一公子比听到二十四桥明月夜还要兴奋难耐:“他潜入皇宫是找天子报仇?哈哈哈哈哈——正好俺去拦下他!” 纵使不是如流云扇这般擅长断案之人,也能轻易得出屠子都嗜好与高手比试的论断。 “屠壮士且慢——”流云扇急急拦下屠子都,为刚刚的口快之言解释:“在下只是随口一说,第一公子最终肯定是要刺杀当今天子的,但他目前已经潜入皇宫姑且只是我的推测。” 屠子都转动他不太灵光的脑袋瓜,思索良久,恍然大悟地连续猛拍脑门:“俺晓得咯!俺去皇宫里给当今天子守株待兔!” 屠子都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流云扇哑然失笑,只觉得不将屠子都牵扯入局,委实对不住这般猖狂自傲于自身刀法的屠子都:“屠壮士若是想与高手比试,何须如此麻烦?此地便有九位宗师境高手——” 流云扇话到此处,猛地停顿,继而扭头,惊骇地望向暗门之外,自内心深处涌出的压迫令流云扇兀地僵在原地,背脊上冷汗直冒,险些一动也动弹不得。 屠子都不知晓流云扇因何突然住嘴,大大咧咧地扛刀走近暗门,口中因激动而念念有词:“九位宗师境高手——好!哈哈哈哈哈哈!俺老屠今日定能一战成名!” 眼瞅屠子都宽厚的手掌欲持刀劈开暗门,流云扇连忙制止:“屠壮士稍等——” 屠子都三番五次被流云扇阻拦,面色已然不悦:“流云兄此举又是何意?莫非是欺骗俺,其实根本没有甚么宗师境高手?!” 流云扇收回搁在屠子都左臂上的右手,从屠子都紧绷的左臂筋肉感受到他压抑的怒火,顿时解释道:“适才屠壮士走到在下面前时,在下曾听到这扇暗门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不出意外,脚步声应当属于三位追捕在下的狱主。” “俺明白哩!流云兄是想告诉俺,三位宗师境狱主正站在暗门后面等俺俩自投罗网?”屠子都打断流云扇的解释,自顾自地做出推论。 “此其一。”流云扇微微颔首,旋即又补充道:“其二是,在屠壮士与在下交谈间,属于三位宗师境狱主的脚步声已然消失无踪。” 屠子都抬起粗糙的手掌轻挠后脑,铜铃似的大眼里满是迷茫:“嘛意思?” 流云扇见状,只得以最简单的话语重新解释一遍:“三位宗师境狱主兴许已被不知名的高手杀死。” “甚么不知名高手!”屠子都可算搞懂流云扇的意思,没好气道:“能无声无息地杀死仨宗师境狱主,只能是大宗师第一公子呗!” 谈到大宗师第一公子,屠子都兴致勃勃,当下再也不顾流云扇的阻拦,执意一掌打碎暗门! 流云扇薄唇紧抿,显然未料到屠子都的功夫在短短数月里又有长进。 在碎石簌簌坠落溅起的尘埃里,屠子都猛拍流云扇背脊,高声呵斥:“我辈习武之人,纵使遇到强手,亦要咬紧牙关,迎难而上,如此方能从生死之间领悟真正属于自己的功夫!” “流云兄处事太过谨慎,虽然行走江湖有利,但是对于武道而言委实不妥。”屠子都的一番见解简直震聋发聩。 若非流云扇心智坚定,早已确认自己不是遇强更强的料子,肯定会被此刻的屠子都说服,冲出去寻三位宗师境狱主一决死生。 流云扇叹息一声,拒绝屠子都的好意:“江湖人各有各的活法。有人能从打打杀杀里领悟绝世武功,有人喜好以一己之长探寻悬案真相。” 烟尘散尽,落在流云扇与屠子都眼中的是空无一人的占星台。 流云扇心底不愿屠子都一直说道武学一事,故而打岔道:“屠壮士,在下欲前往底下的宫殿群内寻找关于第一公子的线索,其间可能碰到宗师境敌人,不知屠壮士可愿同行?” 屠子都欣然应道:“流云兄不是废话嘛?俺此次前来,便是为寻第一公子比试!” 第51章 狱主是假 正当流云扇与屠子都在阎罗殿里小心翼翼地查找关于第一公子的线索时,杜潘已经被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抓住。 杜潘望向被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操控,立在他二人身旁的云娘,心头一颤,握紧捏在掌心的判官笔。 下泉狱主催动云娘体内的牵丝蛊,命令她不断的饱含深情的呼唤杜潘:“杜郎……杜郎……为何不看云娘一眼……” 下泉狱主很快察觉到,杜潘果然如他所料想的一般受到云娘的影响,当即出言讥讽杜潘:“连死人都能影响到你握住兵器的手。呵!心智不坚,武功低微,又被种入蛊虫,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与本官交手。不若你跪下来求本官,说不定本官一时心软,还能放你一马。” 毋须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明言,杜潘早已心知肚明,以他一流武者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敌得过二位宗师境狱主。 何况,杜潘的爱妻——云娘的尸体也被二位宗师境狱主操控,不时呼唤杜潘到她身边去。 是故,杜潘打从一开始便未想过离开阎罗殿。他逃跑的方向是最容易被狱主寻到的地底暗河附近。 杜潘心绪翻涌几息之后收敛起心神,握紧手中的判官笔,径直刺向站在一丈外的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 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相视一笑,相继亮出双爪,暴露出他二人寸长的碧绿指甲。 苦泉狱主不待杜潘先使出招式,便施展移形换影之术,瞬息间出现在杜潘背后,尖锐的指尖直戳向杜潘的后脖颈。 下泉狱主配合苦泉狱主,正面迎向杜潘,锋利的指尖抓向杜潘心口。 前后二位狱主夹击的危难时刻,杜潘竟然不管不顾背后抓向他脖颈的苦泉狱主,而是晃身避过面前抓向他心口的下泉狱主,随即朝下泉狱主背后的云娘奔去! “蠢货!”苦泉狱主一眼便瞧出杜潘是想趁机先夺回云娘的尸体,不由得讥诮一句,旋即自袖中射出八根银白透明的丝线。 八根丝线瞬间越过一丈远的距离,越过挡在云娘身前的杜潘,缠绕到云娘的手腕脚踝与手肘膝窝处。 若是韩靖或者流云扇在此,定然能够认出,自苦泉狱主袖中射出的丝线正是玉氏一族在云生结海楼内处理巨蟒尸体时用到的丝线。 趁杜潘因突然而至的变故愣神之际,苦泉狱主拨动丝线,云娘立刻变换出一副诡异的姿态,双臂张开,手腕低垂,似是要以怀抱锁住杜潘。 杜潘微微愣怔。 岂料,下一瞬杜潘直直撞入云娘怀中,并以左臂紧紧搂住云娘细软的腰肢! 苦泉狱主勾起半边的唇角顿时僵在脸上,似乎全然猜不透杜潘的打算。 下泉狱主直接奇怪地感叹:“本官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自寻死路之人!” “今日你便见到哩!”苦泉狱主回过神来,配合下泉狱主一唱一和。 许是因为在下泉狱主和苦泉狱主眼中,杜潘之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谁来都无法改变杜潘死亡的结局。 故而,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眼瞅杜潘单臂抱起云娘,却未立刻施展轻功追上他二人。 苦泉狱主确认杜潘已经跑出七步远的距离之后,方缓缓拨动缠绕住云娘的丝线。 丝线泛起阵阵涟漪,配合下泉狱主催动的牵丝蛊,令云娘白皙娇嫩的柔荑瞬间化作锋利的刀刃,割裂杜潘已无内力护体的脆弱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杜潘与云娘的衣裳。 如此境况,纵是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也始料未及。 杜潘仿佛无知无觉般,半拖半抱着云娘,步伐踉跄地走到地底暗河边,因歉意而语声哽咽:“云娘……杜某对不住你……” 杜潘断断续续地说道些意味不明的歉语,继而朝下泉狱主和苦泉狱主掷出判官笔。 内力被筮心蛊封锁的杜潘,掷出的判官笔与其说是偷袭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不如说是他彻底放弃自救之举。 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冷眼旁观杜潘与云娘共赴黄泉的戏码,不时品头论足一二。 若是屠子都在此,纵使是濒死之际,也定要挥刀与下泉狱主、苦泉狱主拼命。 可惜意识已然涣散的杜潘,眼下唯一做的事情却是突然自怀中掏出一油布包裹的火药,几不可闻地呢喃:“事到如今……杜某只能护住云娘的躯体……不被歹人打扰……” 杜潘耗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双手一撮,立刻将火药点燃! “轰——” 剧烈的爆炸击起堆堆云朵状的尘埃。 刺目的火光与喷溅的碎石泥块使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情不自禁地以袖掩面。 待到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重新望向暗河畔,杜潘与云娘的尸体已然在爆炸中化作一滩血水肉沫,随暗河飘向远方。 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已然明白,刚刚杜潘是在声东击西,故意让他二人放松警惕,以便彻底毁掉杜潘自己与云娘的尸体。 “本官尚未打痛快,他便已经主动赴死,真是乏味无趣。”下泉狱主被杜潘整得兴致缺缺,转头欲询问苦泉狱主,接下来是否要去寻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陪韩靖与即将到来的朝廷援兵玩耍一番。 熟料,下泉狱主将将扭过半边头颅,便被一白雾裹挟的食指轻点在眉心:“公子……” 一息之后,下泉狱主悄无声息地七窍流血而亡,与不知何时逝去的苦泉狱主一起躺倒在暗河畔的湿润泥地上。 白雾包裹住下泉狱主与苦泉狱主的尸体,将他二人朝宫殿群拖去。 暗河畔的爆炸可谓震天撼地。不仅惊动流云扇、屠子都与韩靖,亦惊动余下的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 一刻之前,韩靖秉承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环绕宫殿群一圈之后,重新回到溟泉狱,藏在横梁之上。 熟料,恰巧与重返溟泉狱追查线索的流云扇与屠子都碰面。 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简短地叙述完分别之后的一时半刻经历,继而欲寻找子夜伞与杜潘的下落。 偏在此时,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耳内突然传入隆隆爆炸声。 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相互对视一眼,当即施展轻功赶往爆炸声响起的地方。 然而,不待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赶到暗河,他三人便先在宫殿群的正前方驻足—— 但见除却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之外的六位狱主尸体,加之黑白无常二人的尸体,正齐齐摆放在宫殿群前方的泥地上。 流云扇眉心一跳,急急走到八具尸体旁,蹲身俯首,查验八具尸体的头部。 韩靖与屠子都紧随流云扇的举动,也站到尸体旁,静观其变。 须臾,流云扇凝重的嗓音传入韩靖与屠子都耳中:“第一公子,一念指。” “第一公子!在哪?俺正要寻他比试两招嘞!”再度听闻流云扇提起第一公子,屠子都兴致重燃,蓦地凑近流云扇,效仿流云扇的模样把手搁在尸体头部,轻压重按。 “咦?他们脑袋里咋没骨头啊?”屠子都奇怪地问。 流云扇简短的解释:“第一公子施展的一念指,会在瞬息之间摧毁敌人脑袋里的骨肉筋髓。” 若是常人听闻此等杀人不眨眼的功夫,定会担惊受怕。 可惜,屠子都不是能按常理推断之人。 屠子都得知第一公子将数百年前的一念指重现人世之后,当即放声大笑数声,欣喜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此生得见一念指,虽死无憾矣!” 然而,屠子都尚未喜悦多久,便被韩靖一盆冷言冷语浇在头顶。 只因事到如今,韩靖已然不在乎狱主是生是死,第一公子的武功多么深不可测,只想尽快探明当今天子想要知道的真相之后携阿九的遗体离开此地。 故而韩靖冷漠地打断屠子都的狂笑,询问流云扇:“流云兄可知第一公子为何杀死狱主?按理说,纵使九位狱主不顾第一公子的命令擅自行事,也仍旧是以另一种方式相助第一公子。” “何况九位宗师境高手,是相当厉害的助力。第一公子这般做法不亚于自断一臂。”韩靖的疑问正是流云扇思考之事。 “哪来那么多为甚么?!”屠子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不待流云扇细细推断,抢先道:“自古以来,大宗师来去自由,纵使面对千军万马亦能取敌人首级。这八名宗师不听命令行事,不就是拖后腿嘛?第一公子处死他们有啥难明白的!” 流云扇听罢屠子都的一番见解,连连点头应和:“屠壮士此言不错,对于已经大宗师境的第一公子而言,杀死谁都可能毫无缘由。只是——” “按照九位狱主先前所言,真正违背第一公子命令之人应是伊寒蛊师,九位狱主也是听从伊寒蛊师的命令之后,才违背的第一公子。”流云扇的转折之词令原本兴致高昂的屠子都瞬间垮下脸来。 屠子都嘟嘟囔囔:“搞半天俺还是猜错嘞!” “好歹屠壮士猜对一半真相,即第一公子不在意他人生死。”流云扇轻摇折扇,勉强安慰几句屠子都,继而道出第一公子此行的真正目的:“另一半真相是,九位狱主里有一位是伊寒蛊师假扮而成!” 韩靖因流云扇的一番推论而惊诧不已,甚至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如今六位狱主和黑白无常已死,只剩追踪在下的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 韩靖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忽然响起诡谲阴森、雌雄莫辨的三道嗓音:“原来本官与二位同僚之间有一人是伊寒蛊师假扮而成。” “纵使本官与二位同僚死于公子的一念指,亦能先杀死你们。” “同僚怎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本官尚不想死在此地,本官要保护好自己的脑袋。” “嘿嘿嘿嘿!同僚要反抗第一公子——定然是伊寒蛊师假扮。” 伴随不知名的狱主做出论断,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所站的泥地上突然涌出汩汩水流。 泥泞的道路令流云扇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竭力按压住内心深处上涌的厌恶,出言提醒:“小心水里有毒。” 汩汩水流蜿蜒曲折,被寒泉狱主控制着徘徊在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脚边,三人不得不低头观察水流的走势,以免沾染到水流里不知名的蛊毒。 倏然,屠子都背后的污水滩骤然跃出一道人影! 原是以内劲搅动水流的寒泉狱主藏匿在污水里伺机而动,试探屠子都的武功路数。 “小心——”流云扇当即回身,欲替屠子都拦下寒泉狱主的偷袭。 岂料,兵戈相交的铮鸣声令流云扇收回脚步。 屠子都甚至未回身正眼瞧一瞧寒泉狱主,便反手以刀面拦下寒泉狱主的偷袭。 寒泉狱主毫无宗师境高手的风范,一击偷袭未得逞,眨眼间便潜入污水滩下不知何时挖好的泥坑暗道里。 屠子都的大刀受寒泉狱主一击却未出现异样,故而屠子都不甚在意地继续把刀扛在肩上,欲追上逃跑的寒泉狱主。 流云扇见状,不得不出言提醒:“屠壮士最好仔细检查一遍兵器,毕竟余下三位狱主的武功诡异过头,似乎与蛊毒有牵扯。” “婆婆妈妈!”屠子都话虽不耐烦,行动却不迟缓。 右手握住刀柄,横刀在前。左手从怀中掏出块粗布,擦拭银白锃亮的刀面上异常惹眼的污浊。 事情果不出流云扇所料。 屠子都手里的粗布甫一触碰到刀面上的污浊,便被不知是蛊虫还是剧毒的污浊消融。 “啧。”屠子都丢掉粗布,满脸不悦地盯着刀面上的污浊愣神。 趁此时机,寒泉狱主已经逃到安全的地方。四面八方重新响起先前三道诡谲阴森、雌雄莫辨的嗓音:“真没用!真没用!偷袭都未伤到他。” “本官只是替同僚试试不知名壮士的武功路数,怎得算作偷袭?” “同僚试探出甚么?本官只看到不知名壮士尚未出招,同僚的试探便被拦下。” “同僚的武功不似宗师境,定然是伊寒蛊师假扮。” “好心当做驴肝肺!嫌弃本官武功低微,有本事自己去试探一番!”此话明显出自被嫌弃武功低、污蔑是伊寒蛊师假扮而生气震怒的寒泉狱主。 寒泉狱主话音甫一落下,忽听一声哨响,旋即铺天盖地的蝙蝠不知从何处飞出,眨眼间扑向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 屠子都惊讶地大喝一声:“嘛玩意儿?!” 韩靖右手抚上刀柄,颇为冷静地回道:“吸血蝙蝠。” “俺当然知道是蝙蝠!俺是疑惑江湖里哪种武功是和蝙蝠一起练得?”屠子都一面提些奇怪的问题,一面高举大刀,欲使出刮鳞之招。 流云扇不似韩靖与屠子都一般小看漫天扑棱的吸血蝙蝠,而是招呼韩靖与屠子都:“退到殿中——” 流云扇话音未落,当先施展轻功朝最近的酆泉狱飞去。 韩靖与流云扇已经颇为熟悉,闻言立刻收手,紧随流云扇身后远去。 “嘿!你们跑啥啊?”屠子都被流云扇与韩靖二话不说走为上计的态度震撼,险些僵在原地。 早已远去的流云扇与韩靖当然无法回答屠子都的疑问。 仅仅只是一息愣神的功夫,屠子都回过神来时,吸血蝙蝠已飞至近前。 屠子都只好凝神静息,独自面对冲向他的吸血蝙蝠。 第52章 宗师之战 屠子都一如当初在牵丝镇时面对唐陵铺天盖地的桃花暗器一般,浑然不惧,犹如巍巍高山,令人仰止。 但见屠子都绷紧绷直身体,高举起大刀,刀尖直冲云霄,至刚至纯的内劲外化作一圈泛着浅淡光晕的金刚圈,将圈内的屠子都从头到脚牢牢包裹起来。 几乎是一前一后,在屠子都外化的内力将全身包裹住的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吸血蝙蝠随之而来,如飞蛾扑火般不断地撞向包裹屠子都的金刚圈。 “让俺老屠会一会你!”伴随屠子都嗓门里吼出的震天声响,屠子都与在牵丝镇迎击唐陵时的动作一模一样,骤然拔地而起,一步跃至半空。 然而,眼下屠子都迎击的吸血蝙蝠明显与当日的死物桃花瓣不同。 吸血蝙蝠本身会飞的缘故,令阴泉狱主毋须费劲操纵它们,它们也能振翼攀附在屠子都外化的内力凝聚而成的金刚圈外,紧随屠子都一同跃到半空。 躲入酆泉狱内的流云扇与韩靖相继注意到:直至此刻,操纵吸血蝙蝠的狱主仍未现出身形。 思及此,流云扇与韩靖皆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韩靖大人且退后。”流云扇提醒韩靖。 韩靖虽然不知流云扇欲做些甚么动作,以引出操纵吸血蝙蝠的狱主或者围困吸血蝙蝠救出屠子都。但是依韩靖对于流云扇的了解,流云扇不会无故做此提醒。 因而,韩靖后撤几步,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流云扇。 但见流云扇忽而施展起月出天山的前半式,袍袖翻飞间裹挟猛烈的罡风,如先前的溟泉狱主一般,掀起块块酆泉狱殿内的地砖。 地砖甫一被流云扇掀飞,便暴露出下方深埋的磷粉。磷粉接触到空气,瞬间灼烧起来。在内劲刮来的风势加持里,熊熊燃烧。 流云扇见状,满意地收回施展内力的双掌,自谦道:“幸好在下未猜错先前溟泉狱主令地砖燃烧火焰的方法。” 韩靖旁观完眼前的一幕,又听罢流云扇所言,顿时明白流云扇的打算:“流云兄欲以火驱散吸血蝙蝠?” “然也。”流云扇微微颔首。 正当流云扇欲离开酆泉狱,前去助屠子都一臂之力,与屠子都一道对付吸血蝙蝠和阴泉狱主之际,被吸血蝙蝠层层围堵的屠子都与金刚圈忽然绽放出丝丝缕缕的金光。 确切地说,丝丝缕缕金光是银白锃亮的刀刃在屠子都地挥舞中泛出的千万道光晕。 流云扇怕自己突然的行动惊扰到正在施展功法的屠子都,不得不暂时驻足旁观。 屠子都此番与先前使出刮鳞式时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未先劈下惊世一刀,将吸血蝙蝠结成的天罗地网破出一道既深且长的裂缝。 只因屠子都明白,当初在牵丝镇时,唐陵以内力凝聚操纵的桃花网被一刀划破之后,唐陵会受到反噬。 然而,被阴泉狱主操纵的吸血蝙蝠乃是活物,阴泉狱主本不需要耗费过多内劲操纵它们。阴泉狱主只需要在最初训练吸血蝙蝠时,令吸血蝙蝠习惯某些哨声,便能轻而易举地操纵吸血蝙蝠攻击敌人。 若是此刻屠子都以惊天一刀划破吸血蝙蝠汇聚而成的天罗地网,结果无非是再招惹来更多宛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的吸血蝙蝠。 是故,屠子都选择变化招式,以内力外化的金刚圈作保护,宛如市集上的屠户剁肉似的,横切竖劈百刀。 刀锋泛起的冷光随罡风一道击向铺天盖地的吸血蝙蝠,犹如噼里啪啦的狂风骤雨,将这群环绕屠子都的吸血蝙蝠打得七零八落。 尸体与血水落满屠子都脚下的泥地。 可是,纵使刚刚袭击屠子都的吸血蝙蝠死去大半,在酆泉狱内暂且避难的流云扇仍旧未寻到操纵吸血蝙蝠的阴泉狱主下落。 与吸血蝙蝠缠斗的屠子都与流云扇一样,未察觉出操纵吸血蝙蝠的阴泉狱主躲藏在何方,不由得皱起八字眉。 屠子都虽然爱寻高人比试,但他是为突破自己的武功境界,而不是面对诡谲莫测、热衷偷袭的敌人自寻死路。 是故,屠子都未收敛外化作金刚圈的内力。一面继续挥砍仅剩的百只吸血蝙蝠,一面不动声色地朝流云扇所在的酆泉狱退去。 流云扇见状,当即以外化的内力包裹住一团火焰,托在掌心上约莫一寸处,施展轻功前去接应屠子都。 纵然吸血蝙蝠被阴泉狱主训练的不惧生人,在面对明亮滚烫的火焰时,仍旧无法克制深埋在骨髓里的恐惧。 于是乎,流云扇将原本被外化的内力包裹住的火焰抛掷向吸血蝙蝠,趁吸血蝙蝠踌躇不前之际,与屠子都一道离开摆放狱主尸体之地,躲回酆泉狱中。 被屠子都砍死诸多吸血蝙蝠,阴泉狱主颇为心痛。眼瞅屠子都随流云扇离去,当即吹响哨声,勒令吸血蝙蝠四散而去,重新隐藏到黑暗之中。 隐匿在污浊泥浆里的寒泉狱主一直在暗中观察阴泉狱主与屠子都的比试。 寒泉狱主瞧见阴泉狱主唤出看家本领吸血蝙蝠,都未曾奈何屠子都,不由得嘲笑道:“嘿嘿嘿嘿嘿!本官只是偷袭不知名的壮士未得逞,同僚却是使出看家本领被不知名的壮士轻易化解。” “依本官之见,同僚定是伊寒蛊师假扮。” “同僚真是有意思!本官何时说过吸血蝙蝠是看家本领?” “最好如此。免得让外人听去,堂堂宗师境人物竟拿外物当武功手段,叫人贻笑大方。” “同僚有闲情逸致讥讽本官,不若好生思考一番自己有何本事!免得比本官还不如,丢人现眼。” 失去击杀目标,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重新互讽起来。 屠子都趁此时机,双腿盘膝坐在被火焰烧热的地砖上,也不嫌弃地砖烫他的腚,只顾专心调息之后再出去与吸血蝙蝠一战。 流云扇无奈摇头,心里清楚如今恐怕只他一人是在认真思考牵制狱主的对策:“既然殿外的三位狱主不信任彼此,不如趁机离间他们?” 韩靖一心记挂阿九的尸体,听到流云扇说什么便随口应和什么:“流云兄欲如何离间三位狱主?” 流云扇忽然眉尾轻挑,神态风流的望向酆泉狱上方的横梁,语声乍听似乎极为恭敬:“如今阎罗殿内被第一公子杀得只剩三位狱主,如果三位狱主不希望死于第一公子之手,必须趁第一公子追至此地之前,揪出伊寒蛊师假扮的狱主。第一公子方可能放过另外二位狱主。” 流云扇将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心照不宣之事挑明。三道黑影不约而同地出现在酆泉狱的横梁之上。 “寒泉狱主。” “阴泉狱主。” “幽泉狱主。” 三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依次向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道出自己在此地的官职。 流云扇注意到三位狱主脸上皆以颜料涂抹有不同纹路的花案,外袍一赭黑一暗红一深紫,很是方便区分。 三位狱主甫一露面,便自顾自地互相说起话来:“待本官领教完不知名壮士的武功,再揪出伊寒蛊师假扮的狱主。免得同僚将本官误当作伊寒蛊师。” 屠子都调息完毕,蓦地起身,憨厚敞亮的嗓门赶在其他狱主接下话茬之前率先响起:“俺不叫不知名壮士,俺叫屠子都。” “嘿嘿嘿屠子都,子都嘿嘿嘿——好端端健硕的莽汉偏要取美男子之名。” 显然,屠子都刚刚的纠正之言未能令三位狱主闭嘴,反而愈发来劲起哄。 “同僚不赶紧与子都壮汉比试一番,证明自己非伊寒蛊师假扮?” “说不准同僚是公子放在狱主之间的细作!” “同僚这般拱火,更似细作。” “啰嗦!”屠子都不耐烦地打断三位狱主间的针锋相对,挥刀直指幽泉狱主,听来似是在挑衅,实则只是因为嗓门过大性情过急:“要打便打!甭学酸腐书生小白脸那一套!” “莫急,莫急。”幽泉狱主温温吞吞的慢性子,简直比流云扇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官需得好生谋划一番。” 屠子都闻言,当即垂头耷脑,叹息道:“你的功法难道是龟壳功——只守不攻?!” “哼。”幽泉狱主被屠子都这般莽汉以言语鄙夷,顿时不悦地轻嗤一声,但是恼怒不明显,反而像是似笑非笑:“本官的本领来哩!” 随着幽泉狱主话音落下,稀稀落落如雨滴般的水状毒雨自屋顶落下。 毋须流云扇提醒,韩靖与屠子都皆敛息闭气,防止毒雨侵袭。 毒雨如缠绵的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地砖上,落在燃烧的火焰上。 地砖被毒雨腐蚀成斑驳的残砖断瓦,暴露出堆在地砖之下的磷粉。 磷粉甫一暴露,灼烧成炽热的火焰。 室内原本尚且算是温暖如春的气候顿时化作炙热的苦夏。 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的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小汗珠。 可惜,火焰尚未窜到人高,便被毒雨强行压制熄灭。 与此同时,毒雨也被火焰的高热蒸腾,化作点点雾珠,弥漫在整座酆泉狱内。 流云扇担忧毒雾能够通过皮毛窜入人体,早在毒液落下时内力外化如一层透明柔软的银丝甲,护住全身上下。 屠子都与韩靖瞧见流云扇如此谨慎小心,当即也效仿流云扇,使出各自的功夫,躲避周遭的毒雾。 但见韩靖周身刮起强大的劲风,将落在他周遭一尺内的毒雾纷纷刮散。 屠子都则如先前一般,内力外化成一座金钟罩,把屠子都从头到脚罩在其间。 “毒已下,解药同僚亦服下。接下来便不是本官的战场,要看二位同僚的武功哩!” “同僚真会推脱关系,待本官解决掉三人,定要试探一番同僚的武功。” 互嘲互讽间,寒泉狱主已融入阴沉昏暗粘稠的毒雾里,借由与毒雾色泽几近一致的外裳,施展移形换影之术,几息之间便出现在韩靖背后。 于寒泉狱主而言,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 眼瞅寒泉狱主以内力将毒雾重新凝聚成流动的水,悄无声息地将毒水顺着韩靖周遭的罡风方向融入其中。 待到毒水一半在罡风内时,一半在罡风外的毒水骤然因寒泉狱主的操控而变得坚硬锐利无比,随即罡风内的一半毒水也被影响,蓦然间化作利刃刺向韩靖。 “铮——”化作利刃的毒水被韩靖倏然朝后捅出的刀尖戳碎。 韩靖猛然旋身,第二刀紧随其上,猛烈的罡风逼得寒泉狱主不得不以内力将周遭一丈以内的毒雾皆吸至身前,化作一滩粘腻柔韧的黑水泥沼,抵挡住韩靖的浩然刀法。 韩靖与寒泉狱主缠斗之际,阴泉狱主重新唤来先前藏匿起的吸血蝙蝠,与吸血蝙蝠从不同方位一起袭向屠子都。 因着铺天盖地的吸血蝙蝠遮住屠子都的眼帘,屠子都不得不听声辨别阴泉狱主的位置与动作。 尽管屠子都先前在牵丝镇与唐陵对打时,也利用过听声辨位的手段,成功判断出唐陵真正的位置。 但是,此刻与阴泉狱主厮杀的屠子都,从动作力道上看却明显不如与唐陵对决时来得轻松。 一则因为唐陵只是江湖里的二流高手,阴泉狱主的内力却是宗师境级别。 二则因为唐陵操控的桃花瓣是死物,无声无息,而阴泉狱主操纵的吸血蝙蝠扑棱棱挥扇翅膀的声音确实能够打扰到屠子都听声辨位。 加之阴泉狱主一味地疯狂攻击屠子都,未留给屠子都积蓄内力以杀死环绕在屠子都旁边的吸血蝙蝠的时机。 屠子都不得不转攻为守,不断横刀抵挡吸血蝙蝠与阴泉狱主的攻击,与阴泉狱主缠斗在一起。 三位狱主最闲者当属说到做到的幽泉狱主,除却挥洒毒雾,便是躲藏在毒雾背后,半点未流露出踪迹,更别提与流云扇动手。 流云扇一面暗中戒备,一面思考眼前的困境:三位狱主不惧怕毒雾,韩靖与屠子都却需要一面控制内力隔绝毒雾侵袭,一面与狱主厮杀。时辰一长,自然是韩靖与屠子都先败下阵来——如果韩靖与屠子都不能及时杀死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的话。 “如今之际,在下能做之事,无非是驱除毒雾,抑或杀死幽泉狱主。”流云扇话音甫一落下,便施展轻功跃上横梁。 流云扇未在横梁之上来回走动,也未四下眺望试图寻找幽泉狱主的行踪。因而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分神扫视一眼流云扇,随即别过脸去继续与韩靖、屠子都缠斗。 流云扇趁此时机,一把甩开折扇,使出一招月出天山的前半式——强劲的气流回旋在酆泉狱内,继而将毒雾吹散吹离酆泉狱。 毒雾散尽,韩靖与屠子都暂且收起护体内力,专心与寒泉狱主、阴泉狱主厮杀,一时战至酣处。 流云扇望向出现在横梁之上,与他相对而立的幽泉狱主。在感受到幽泉狱主恨不得生吞活剥他的目光之后,假装致歉:“多有得罪,烦请见谅。” 幽泉狱主拿出一根细长小竹管,缓缓将其折断,淡蓝的毒雾从细长小竹管内飘出:“除非你有实力杀死本官,否则可无法阻止源源不绝的毒!” 第53章 韩靖背叛 流云扇未及时回应幽泉狱主的自夸之词。只因流云扇正震惊于幽泉狱主手中的细长小竹管—— 这根细长小竹管分明与子夜伞在牵丝镇时赠予十三皇子的迷烟竹筒一模一样! “子夜姑娘?!”流云扇越想越难以置信,以至于一时之间未按捺住心底的惊呼,脱口而出。 流云扇的一声惊呼,不仅引来韩靖与屠子都的注目,也惹得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狐疑地望向幽泉狱主。 “本官早觉得同僚可疑!哪里有不敢使出武功与敌人厮杀的宗师境狱主?原来早已被子夜伞替换。” “江湖盛传,子夜伞的易容术乃是大梁三绝之一,难怪本官瞧不出同僚的异样。” 被寒泉狱主和阴泉狱主一番怪里怪气的嘲讽而气到有口难辩的幽泉狱主,又怒又急,脸色瞬间涨红。 可惜,幽泉狱主脸上被色彩涂抹成斑斓的模样,配上红彤彤的面庞,活像是在猴屁股上作画。令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无法感受他的怒意,反而纷纷讥笑出声。 “血口喷人!欺人太甚!本官的武功是要藏起来擒住伊寒蛊师的。哪像二位同僚尚且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伊寒蛊师,便朝本官泼脏水。” 趁幽泉狱主忙于辩解之际,流云扇施展轻功飞向屠子都,挥舞折扇使出招式月出天山,几息间便将趴在屠子都内力外化的金钟罩上的吸血蝙蝠劈死大半。 屠子都与阴泉狱主同时反应过来—— “庖丁解牛!”屠子都当即大喝一声以庖厨施展的技艺而命名的刀法,瞬息之间横砍竖劈出数百刀,内劲随刀锋挥出,化作千百道气劲,斩向流云扇未杀死的剩余吸血蝙蝠。 阴泉狱主亦从挤兑幽泉狱主中回过神,趁乱施展移形换影之术,瞬间消失在原地。 一息之后,阴泉狱主融入粘附在金刚圈外的吸血蝙蝠之中。袖刀自阴泉狱主的臂弯滑落至掌心,狠厉地刺向屠子都。 屠子都仿佛唯恐阴泉狱主一击不成转而逃跑般,竟然使出阳极转阴的功法,将宛如金刚圈的外化内劲转变为如流云扇一般贴附在身体表面的金丝软甲。 因着惯力存在,阴泉狱主霎时朝前一扑,正扑到屠子都近前。掌心袖刀戳在屠子都内力化作的金丝软甲上,未捅到屠子都体内。 阴泉狱主相当珍惜性命,见一击不成,当即欲转身逃走。 岂料屠子都早有准备,先一步拽住阴泉狱主持刀的左手,阻止阴泉狱主逃走之举。随即屠子都横刀一砍,欲将阴泉狱主拦腰截断。 阴泉狱主见状,立刻以空出的右手化作鹰爪,内劲几乎全部附着在右掌心,险之又险地抓住横到腰侧的白刃。 “啪!”不待阴泉狱主稍松口气,屠子都便骤然松开拽住阴泉狱主的右掌,旋即以空出的右掌拍在阴泉狱主左侧腰腹。 因着阴泉狱主已将周身经脉里的大部分内力汇聚在右掌,以抵挡屠子都的刀锋,以至于游走在阴泉狱主左半边身子的内劲未能挡住屠子都的掌力。 骨裂的脆响与腰腹部的痛楚令阴泉狱主的面容极度扭曲。在阴泉狱主注意到屠子都原本拽住他的右手已经松开时,当即施展移形换影之术,后撤至幽泉狱主所在的横梁之上。 许是未料到会被重伤,阴泉狱主的脸上露出不豫之色。他一手按压在左侧腰腹部的伤处,另一手三五下点住身上止痛的穴道。 幽泉狱主见状,不仅不担忧屠子都在杀掉阴泉狱主之后会把大刀指向他自己,反而幸灾乐祸地嘲笑道:“同僚先前不是污蔑本官乃是伊寒蛊师假扮?依本官之见,堂堂宗师境高手敌不过初入宗师、境界尚不稳定的江湖新人,方是伊寒蛊师假扮吧?” 阴泉狱主伤痛在身,胸腔里积压着怒火,闻言没好气地呛声:“子都壮士的刀法已臻化境。若是同僚不信本官的说辞,不妨亲自与子都壮士搏杀一番。” 幽泉狱主可不管甚么化境不化境。幽泉狱主知道方才自己被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嘲讽的多难堪,眼下便多想加倍奉还与二人。 恰在此时,失去毒雾这一能够凝聚成水作为助力的寒泉狱主,被韩靖反击得连连后退。 几番缠斗之后,实在抵挡不住韩靖攻势的寒泉狱主,也施展轻功退到幽泉狱主的另一侧。 “啥宗师境狱主?”屠子都扛刀在肩,连连大笑,轻蔑鄙夷道:“连俺都打不过,还敢自夸宗师境狱主?呸!” 嫌弃完三位狱主,屠子都仍旧不得劲儿,又数落起流云扇:“俺当初在密道里瞧你四处躲藏的模样,以为宗师境狱主多可怕!谁料连俺都打不过!真搞不明白你有想嘛玩意儿的功夫,咋不硬碰硬打他仨一场!” 流云扇当初躲避狱主的追踪,一则确实是因为狱主人数众多,不似如今被第一公子杀得只余三位狱主。二则流云扇确实打得隐藏实力的主意,好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在此地的第一公子。 是故,流云扇略显心虚地抚摸鼻梁,歉意道:“屠壮士便当在下不嗜好杀戮吧。” 幽泉狱主为替自己出气,此刻竟然不顾流云扇与屠子都瞧不起三位狱主武功实力的言谈,转而附和屠子都刚刚的说辞,鄙夷寒泉狱主:“同僚连狗皇帝的走狗都打不过,也好意思污蔑本官是伊寒蛊师假扮?好歹本官是堂堂正正以毒杀人。” 寒泉狱主不服气地反驳:“同僚难道是在说笑话?本官亦是堂堂正正以水流杀人。真要说隐藏实力,难道不是旁的同僚?” 阴泉狱主气息虽然微弱,语气却相当强势:“呵呵。本官与子都壮士殊死搏斗之际,二位同僚怕不是在坐收渔利?” 眼瞅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又要争执起来,流云扇急忙打断:“三位狱主请听在下一言——” 流云扇的声音成功令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只是如此咄咄逼人的目光,令流云扇险些忘记自己涌到嘴边的话。 流云扇深吸口气,按捺住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思绪,略显恭敬地开口:“三位狱主不是彼此怀疑谁是伊寒蛊师假扮?其实,在下可助三位寻出伊寒蛊师假扮的狱主。” 寒泉狱主狐疑地望向流云扇:“本官要杀你,你会如此好心的助本官查明真相?莫要说笑哩!” 流云扇坦然承认他的谋算:“只需幽泉狱主给在下解个简单的困惑作为交换条件即可。” 阴泉狱主闻言,目光在流云扇与幽泉狱主之间徘徊:“你是真得已经知道谁是真正的伊寒蛊师假扮?还是妄想欺骗本官,令本官与同僚反目成仇,互相残杀?” 不待流云扇回答,屠子都没好气地插嘴道:“说得好像你们现在不是互相残杀似的!” 流云扇闻言哑然失笑。旋即想起正事,赶紧把屠子都的言辞抛之脑后,双手抱拳道:“在下神断之名,好歹江湖人都有所耳闻。岂敢以自己的名声换取一则无关紧要的消息?” 幽泉狱主阴恻恻盯一眼流云扇,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你最好说到做到。” 流云扇甩开折扇,轻摇三两下,倏然成竹在胸地抛出一则推断:“既然三位狱主不见兔子不撒鹰,便由在下先指出一个小小的破绽吧。” 流云扇的目光缓缓扫过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继而斩钉截铁道:“幽泉狱主的看家本领,除却毒之外,应当还有蛊。” “只是幽泉狱主担忧,其他二位狱主怀疑你是伊寒蛊师假扮,故而未使出蛊术。” “至于幽泉狱主行动间慢吞吞,因为你尚且不习惯隐藏烂熟于心的蛊术。”流云扇合拢折扇,明知故问:“不知在下的推断可对?” 纵使幽泉狱主满脸涂抹乌七八糟的颜料,无论是流云扇、韩靖、屠子都,还是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都瞧得清楚幽泉狱主乍然变色的面容。 寒泉狱主当即质问幽泉狱主:“原来同僚会施展蛊术。藏得倒是深!想必同僚便是一直假扮狱主的伊寒蛊师!” 阴泉狱主不甘落后的污蔑幽泉狱主:“本官的推断哪可能出错?若非同僚不与本官联手,杀死假扮狱主的伊寒蛊师,本官哪会身受重伤?” “说得倒是好听!”幽泉狱主怒极反笑,像是突然间变得聪慧一般,借由流云扇话中的隐含之意,为自己辩驳:“流云少侠只是说本官擅长蛊术,可没指认本官是伊寒蛊师假扮!二位同僚如此心急火燎的想抓住本官,不是心虚又是甚么?伊寒蛊师假扮的狱主定然在二位同僚之间!” 幽泉狱主反驳完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尚不算完,转而看向流云扇,勒令流云扇赶紧道出想要交换的真相:“流云少侠勿要再说废话!直接说出想交换的条件便是。但凡本官知道,都能说与你!” 流云扇清楚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话未说完,仍想与幽泉狱主争执,顿时顾不得安抚三位狱主的情绪,抢先道出疑惑:“烦请幽泉狱主告知在下,盛装毒药的竹筒与子夜伞之间的关系。” 幽泉狱主恍然大悟:“本官道是甚么难解的疑惑,原是询问竹筒的来历——此竹筒乃是与公子相识的墨家专门制给我等分装药物的。” 流云扇闻言,情不自禁地叹道:“子夜伞亦是第一公子的相识人。” 幽泉狱主将流云扇的自说自话当作询问。未免流云扇再次将矛头对准他一人,幽泉狱主坦然道:“公子的知交遍布天下。虽然本官不清楚子夜伞与公子是否相识,但是流云少侠若当真见过与本官手中的竹筒相同之物,那么毋须怀疑,确是出自墨家。” 流云扇哑然失笑,似是在嘲讽自己终日打雁竟然被雁啄眼。 幽泉狱主可不管流云扇有的没的情绪,见流云扇的疑惑已经解开,立刻要求流云扇指认真正假扮狱主的伊寒蛊师。 流云扇正欲开口点明真相,自刚刚起便一直沉默不言地立在流云扇背后的韩靖,忽然将刀架在流云扇颈侧。 流云扇微微错愕,回过神之后好言询问:“韩靖大人此举何意?” 韩靖简短地表述歉意:“流云少侠,得罪了。” “嘿!这是干嘛?!”屠子都大为震惊,顿时将大刀架在韩靖的颈侧,以此威胁韩靖:“你若是想换回同伙的尸体,一早传音入密与流云兄,何必以刀威胁?” 韩靖当然想传音入密与流云扇。可惜流云扇说话太急,韩靖尚未传音入密,流云扇便道出只需交换一个小条件的要求。 若是韩靖再传音入密与流云扇,令流云扇出尔反尔惹怒三位狱主,未免得不偿失。 于是,韩靖只得出此下策。 韩靖纵使刀在颈侧,也浑然不惧:“屠壮士出刀也无妨。韩某一条命换流云少侠一条命以及三位狱主的性命,如何想都不是亏本买卖。” 屠子都闻言,没好气地放下架在韩靖颈侧的大刀:“嘁。” 韩靖见状,重新望向三位狱主,威胁道:“若是寒泉狱主、阴泉狱主、幽泉狱主想让流云少侠指认假扮狱主的伊寒蛊师,便交出阿九的尸体。否则——” 韩靖话未说尽,留出余地给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尽情想象。 寒泉狱主气道:“你莫以为拿第一公子压本官,本官便会怕你!” 阴泉狱主同样掷地有声地否决韩靖提出的要求:“勿要闹笑话。流云少侠的轻功也是你能拦得住的?” 幽泉狱主兴许当真不是伊寒蛊师假扮,此刻竟然不与寒泉狱主、阴泉狱主一道拒绝韩靖,反而煽风点火道:“本官的二位同僚瞧不起韩靖刺客,韩靖刺客不做出些甚么,以展示一番武功的威力?” 赶在韩靖真拿自己试刀之前,流云扇抢先道:“既然寒泉狱主与阴泉狱主认为在下的推断无关紧要,在下不如再道出一则小事?” 韩靖冷言命令:“说。” 流云扇将视线投向阴泉狱主:“阴泉狱主分明未被屠子都打断骨头,何必装地如此像模像样?” 幽泉狱主似是看到同类一般,忽然欣喜怪笑:“原来同僚也是在装模作样,隐藏实力,以便应对公子时尚有逃跑之力。” 流云扇不待阴泉狱主反驳甚么,率先否决幽泉狱主的推断:“非也。阴泉狱主只是因为身形过于惹眼,故而需要在身侧和脚底捆绑一些木棍。” “屠壮士的右掌确实拍打到阴泉狱主的左侧腰腹,但是被阴泉狱主绑在腰间的木棍卸掉部分力道。”流云扇意有所指地望向阴泉狱主的腰腹与脚底。 屠子都恍然大悟地惊吼:“难怪俺拍过去感觉硬邦儿的很,还以为他练过硬气功嘞!” 立在一旁围观的寒泉狱主趁阴泉狱主思绪混乱之际,忽然发难,单手五指拢起作掌刀,朝阴泉狱主的小腿边划出一道罡风。 阴泉狱主阻挡不及,瞬间被罡风砍断脚底一尺长的木制高跷! 寒泉狱主火上浇油的讥讽:“好矮!莫非同僚出自小人国?” 原来去掉一尺高跷的阴泉狱主不足六尺高! 阴泉狱主反唇相讥:“本官虽矮,却比黑炭同僚好上不知凡几。” 幽泉狱主似是与同样被流云扇拆穿伪装的阴泉狱主惺惺相惜,竟然帮他呛声:“本官与矮子同僚皆是因私事而伪装,唯独黑炭同僚未被流云少侠道出破绽,想必黑炭同僚便是伊寒蛊师假扮。” 幽泉狱主一面说一面注视流云扇,瞅到流云扇先是摇头,继而颔首,不知是何意思,遂讯问道:“流云少侠有何高见?” 流云扇看似自谦实则暗藏威胁:“在下只是想提醒三位狱主,若是想知道谁是伊寒蛊师假扮,只需交出阿九姑娘的尸体即可。” 寒泉狱主闻言不由得嗤笑一声:“呵!你这人质当得倒是会替绑匪考虑。” 第54章 公子无敌 幽泉狱主经历过先前被流云扇揭穿伪装,心里早已信任流云扇的推断。 是故,当流云扇再度揭穿阴泉狱主的伪装时,幽泉狱主便暗中施展控蛊之术,命倒在占星台附近的阿九尸体朝酆泉狱行来。 眼下,面对流云扇与韩靖的要挟,幽泉狱主成竹在胸的朝酆泉狱正门勾起食指:“急甚么!本官不是已将女刺客的尸体唤到你们面前?” 韩靖与流云扇闻言,不约而同地朝幽泉狱主食指指向的地方看去,果不其然见到阿九的尸体正摇摇晃晃地步入殿内。 韩靖心神震动,险些要放下架在流云扇颈侧的长刀。 还是流云扇主动假意轻咳几声,方唤回韩靖的心神。 韩靖深吸口气,平复下混乱的思绪。待阿九的尸体一步一跳地蹦到幽泉狱主身旁之后,厉声命令幽泉狱主:“拔掉种入她体内的蛊虫。” 幽泉狱主不耐烦地皱起两根卷曲的细长眉毛:“莫要得寸进尺!最初你只是让本官把女刺客的尸体交与你。” 韩靖闻言微微颔首,仿佛极其认同幽泉狱主的言辞一般:“不错,韩某说的是尸体,可不是被操控的傀儡。” “呵呵。”阴泉狱主兴许因为与幽泉狱主同病相怜,兴许因为先前幽泉狱主曾帮他说过话,如今也回报幽泉狱主,嘲讽韩靖道:“想不到你冷眉俊眼的刺客,也会咬文嚼字,做些言辞文章。” 韩靖沉默以对,仿佛懒得搭理对蛊术一无所知的阴泉狱主。 眼瞅韩靖与幽泉狱主之间的气氛逐渐变得僵硬,流云扇忽然开口相劝:“幽泉狱主不妨看在我送给你和阴泉狱主的两则提示上,帮韩靖大人这个小忙?” 幽泉狱主思及第一公子应当快要寻到此地,不再想让流云扇绕圈子,故而直接质问流云扇,以期得到准确答复:“只要本官拔除女刺客尸体内的蛊虫,流云少侠便直接道出伊寒蛊师假扮的究竟是哪位狱主?” “流云少侠可敢保证,子都壮士不会效仿韩靖刺客,劫持流云少侠作人质,以换得其他人其他事其他物?”听罢幽泉狱主质问流云扇的寒泉狱主急忙补充要求。 屠子都不高兴三位狱主把他一行事坦荡的刀客与韩靖这等行事剑走偏锋的刺客相提并论,当即大声驳斥:“呸!俺跟没本事对外便不要脸偷袭自己人的小贼不同!要不是俺大肚里能撑船,早废掉他筋脉不让他拿刀嘞!” 面对屠子都如此直白的厌恶,韩靖不气不恼,仍旧是一派冷静自持的模样。 流云扇不担忧韩靖回宫之后,寻天一阁出面找屠子都麻烦。只是为屠子都轻视韩靖而感到歉意。 是故,流云扇急急开口,打断屠子都不依不饶还欲出口之言:“既然屠壮士已经表明不会以在下的性命要挟三位狱主,幽泉狱主与阴泉狱主大可放心。” 幽泉狱主思量再三,终是未再犹豫,极其迅速地拔除掉种入阿九尸体内的蛊虫。 但见透明银丝般的细长牵丝蛊自阿九心口处的大洞里爬出,慢悠悠爬到幽泉狱主的掌心,旋即被幽泉狱主捉住,放入幽泉狱主另一只手攥着的小竹筒里。 未有蛊虫操控的阿九尸体软绵绵跌向地面,却在半空被眼疾手快、提前收刀入鞘的韩靖托住。 未有韩靖的长刀架在颈侧,流云扇当即脱口而出:“伊寒蛊师假扮的是寒泉狱——” 流云扇话音未落,寒泉狱主已化作一滩粘稠污浊的黑水跃向酆泉狱外。 可惜,寒泉狱主的轻功尚未完全施展出来,便被铺天盖地的内力压制在半空,旋即身子僵硬地跌倒在酆泉狱的地砖上。 强势的内力威压自寒泉狱主跌倒之处逐步蔓延到整座酆泉狱内。 无论是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还是阴泉狱主与幽泉狱主,面对如此澎湃汹涌的内力,纵使想要提起反抗之心,身体的本能却令他们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 五人眼睁睁看到,浑身上下被白雾包裹的第一公子,随意挥出一道白雾便将寒泉狱主的伪装全部掀起,暴露出伊寒蛊师的真实面容。 应是觉得伊寒蛊师根本逃不出酆泉狱,第一公子将施加在伊寒蛊师身上的内劲略微收起些许,以便伊寒蛊师能够回答第一公子的问话:“为何自作主张?” 伊寒蛊师顶着滔天压力,语声虽然微弱,言辞却十分强硬:“公子不欲亲自动手杀死梁淳,老夫只能出此下策。” 第一公子未表现出相信伊寒蛊师所言或者不相信伊寒蛊师所言的模样,只是看似无关紧要地讯问:“夏荷在哪?” 伊寒蛊师自然知道自己的徒弟夏荷是如今的保命牌,断然不可能将囚禁夏荷之地说与第一公子。 流云扇瞧见伊寒蛊师状似硬气地别过脸去,不理睬第一公子的问话,又联想到夏荷是否会与天墉城的夏荷姑娘有关,故而小声试探地讯问第一公子:“公子……” 岂料,流云扇口中刚蹦出两个字,便感到喉间一窒。险些经脉逆转,喷出一口鲜血来。 第一公子骤然察觉有人竟然能在他如此磅礴的内力之下,勉强开口,不由得提起几分兴致,打量起流云扇。 即使第一公子浑身被浓如白雾的内力缠绕,流云扇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第一公子如芒在刺的目光。 忽然,第一公子朝流云扇抬起手臂,内劲宛如泥沼流沙,瞬间缠住流云扇,把流云扇瞬间吸到近前。 流云扇尚未来得及抵挡,便已站到躺倒在地的伊寒蛊师身边。 流云扇甫一落到伊寒蛊师旁边,便明显的感觉到刚刚挤压他的内力骤然一轻。虽然磅礴的内力仍旧使他的行动缓滞,但是如常人一般说话已不是甚么大碍。 流云扇把第一公子的危险在心底重新估算一番,继而缓缓开口,替他自己与韩靖、屠子都拖延时辰:“在下流云扇,略通审讯断案。公子若是想知道夏荷姑娘的下落,不妨由在下审问一番伊寒蛊师?” 许是流云扇在江湖里的名声确实响亮,第一公子竟是沉吟一会儿同意道:“可。” 流云扇未做他想,只以为第一公子口中的夏荷姑娘对于第一公子而言十分重要。 在审问伊寒蛊师之前,流云扇再度问第一公子一句:“不知公子口中的夏荷,可是天墉城添香楼内的夏荷姑娘?” 第一公子微微颔首,继而想起流云扇无法透过白雾观察到他的动作神态,方简短应道:“是。” 流云扇察觉出第一公子的性情与他先前猜测的暴虐弑杀不同,当即打蛇上棍,再朝第一公子提出一个不算过分的请求:“不知公子有何法子令伊寒蛊师实话实说?” 伊寒蛊师不屑一顾道:“可笑——” 伊寒蛊师话未说完,便被第一公子从白雾中掷出的一枚丹药打断。 但见伊寒蛊师因被第一公子塞入丹药,不得不双掌掐住自己的喉咙,以内力逼迫自己吐出不留神咽下肚里的丹药。 可惜,伊寒蛊师体内绝大部分的内力都被第一公子压制,他根本做不到以内力逼出已经咽入腹内的丹药。 流云扇见状放低姿态,足够谦逊地问:“公子给伊寒蛊师服下的是何种丹药?” “珍珑丹。”第一公子是在为郑伯之死而报复伊寒蛊师。 流云扇不仅想到此处,还想到第一公子简直是将大梁皇宫当作后花园一般来去自如,且珍珑丹发作之后,他有俩时辰来审问伊寒蛊师。 流云扇尚在思索之中,伊寒蛊师服下的珍珑丹已然开始发作。 伴随来自骨髓深处的剧痛,伊寒蛊师原本趴在地上的姿势逐渐扭曲蜷缩,汗珠嘀嗒在酆泉狱的地砖上,逐渐汇聚成一滩水渍。 “伊寒蛊师勿要逞强,早些告知公子夏荷姑娘的藏匿之处,也好早些解脱。”流云扇简短地劝慰伊寒蛊师几句,随即抓紧时间审问:“若是在下所料无错,夏荷姑娘应当是伊寒蛊师的徒弟?当初你在天墉城假死时,应当是夏荷姑娘特意接应的你。” 伊寒蛊师咬紧牙槽,不言不语,只偶尔因强烈的痛楚闷哼几声。 流云扇也不在意,依照自己的思绪继续推断讯问:“夏荷姑娘是你的徒弟,都说虎毒不食子,何况你要以夏荷姑娘的性命保全自己——” 流云扇话锋一转,似是不确定地随口胡诌一地点,再从伊寒蛊师的神态反应里判断对错:“夏荷姑娘被你藏在皇宫?” 伊寒蛊师兴许确实因珍珑丹造成的痛楚而心神不宁,以至于听罢流云扇明显狐疑的推断之后,竟然轻轻地放松了身体。 当然,一息之后,伊寒蛊师便因珍珑丹造成的疼痛重新绷紧筋肉,指甲抠入掌心。 流云扇瞧出自己的推断错误,仍不心急,毕竟他根本不知道多少关于伊寒蛊师与夏荷姑娘的往事。若是如此都能随意推断出正确的答案,流云扇恐怕当真是天道的亲儿子嘞! “看来在下推断错误啊。”流云扇手执合拢的折扇轻敲脑门,一面观察伊寒蛊师的神态,一面继续推断:“都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伊寒蛊师莫非把夏荷姑娘藏在阎罗殿里?” “嗯……”伊寒蛊师闷哼一声,似是不留神之下应和流云扇的推断。 然而,流云扇清楚地瞧到伊寒蛊师是因指甲抓破掌心的痛楚而闷哼出声。 是故,流云扇抛掉此番推论。 偏在此时,第一公子仿佛看穿流云扇所思所想一般,突然开口纠正流云扇的误解:“先闷哼出声,后抓破掌心。” 毋须第一公子言明,流云扇便知道第一公子指的是伊寒蛊师。 原本伊寒蛊师发出闷哼声与抓破掌心是几乎同时发生之事,诸如流云扇便理所当然的将伊寒蛊师的闷哼理解成因痛楚造成。 但是眼下大宗师境的第一公子开口,直言伊寒蛊师是先不留神的以闷哼回应流云扇,再亡羊补牢的抓破掌心。 尽管第一公子全身被流淌的白雾缠绕,连双眸也未露出,但是流云扇仍旧相信第一公子的判断。 于是乎,流云扇重新细细打量一番伊寒蛊师的神态。 最终,流云扇从伊寒蛊师对于阎罗殿如此警惕的神情里肯定道:“想来夏荷姑娘确实在阎罗殿,甚至于——” 流云扇话未说尽,忽闻背后传来一道巨响——毋须辨别就知是冲破内劲压制的声音。 流云扇惊诧地回头望去,但见屠子都持刀直指第一公子,看似一派挑衅实则只是过于憨直:“俺道是何等困难,不曾想如此简单。区区内力压制,俺不到半时辰便强行冲破哩!” 流云扇见状,不由得在心底为屠子都的逞能摇头叹息。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第一公子抬手,将食指隔着虚空朝屠子都轻轻一点—— 但见第一公子的内劲化作一道气剑,瞬间冲至屠子都眼前。 屠子都压根未设想过第一公子不与他短兵相接的场景,故而愣怔一瞬。 旋即屠子都回过神来,双手持刀举在面前,刀刃划向袭来的气剑,欲一刀劈开。 岂料,第一公子施展出的气剑与寻常宗师境高手挥出的气剑截然不同—— 竟然在被屠子都的大刀一劈为二之后,又散落成暴雨梨花针般细小绵密又连绵不绝的气针,瞬间刺入屠子都双臂之中,在屠子都双臂的经脉里四处游窜搅动! “啊啊啊——”强烈的痛楚令屠子都高声痛呼。 纵使如此,屠子都依旧攥紧他的大刀,未让大刀跌落在地。 许是第一公子被屠子都对大刀的呵护所打动,竟然抬手朝屠子都的方向一抓,顿时隔着虚空把屠子都双臂经脉里乱窜的内力吸回! 眼瞅第一公子不仅能将自己的内力控制得收发自如,甚至能将打入敌人体内的内力也控制自如,这是何等令人惊骇畏惧的实力! “这便是……大宗师境。”流云扇情不自禁地呢喃自语。 “不愧是大宗师!俺老屠心服口服!输得不冤。”屠子都心胸甚广,刚刚被第一公子打伤,如今无大碍之后,立刻佩服地赞赏第一公子几句。 第一公子不言不语,只因他根本不需要武功境界不如他者的恭维。 兴许伊寒蛊师觉得流云扇与第一公子的注意都放在屠子都身上,暂时顾不上他。伊寒蛊师竟然趁此时机,再度施展轻功朝酆泉狱外逃去。 第一公子随意抬手,将伊寒蛊师重新吸至面前。 如今约莫过去半时辰,伊寒蛊师服下的珍珑丹即将真正发作——届时伊寒蛊师的全部筋骨都将自行断裂! 流云扇知晓珍珑丹的歹毒,故而急急道出夏荷姑娘的藏匿之处:“公子,在下已经知道夏荷姑娘藏在何处。” “说。”第一公子不疾不徐道。 流云扇紧紧盯住伊寒蛊师,唯恐他做出甚么不要命之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夏荷姑娘为保住伊寒蛊师的性命,在公子出现之前,将自己与伊寒蛊师对调!” 伴随流云扇话音落下,趴在第一公子面前的伊寒蛊师骤然变成夏荷的模样。而被第一公子的滔天威压定在原地的阴泉狱主,则恢复成伊寒蛊师的模样。 第一公子薄唇微起,瞧不出喜怒地道破夏荷与伊寒蛊师的手段:“玉颜蛊。” 第55章 天降援兵 第一公子笃定的话音甫一落下,伪装成阴泉狱主的伊寒蛊师倏然而动,施展移形换影之术朝第一公子站立之处的相反方向逃去。 许是伊寒蛊师背叛公子之前早已料到最糟糕的可能,因而往吸血蝙蝠体内种过蛊虫。 此刻伊寒蛊师一面慌忙逃命,一面略微催动内力施展控蛊的功法,眨眼间地砖上的吸血蝙蝠尸体化作傀儡,扑棱到半空,挡住第一公子的视线,给伊寒蛊师创造逃跑的时机。 同一时刻,被第一公子喂入珍珑丹的夏荷,体内筋骨开始因珍珑丹的药效发作而寸寸断裂。 骨裂筋断的痛楚夏荷再也无法忍耐,放声尖叫:“呀啊——” 情急之中,流云扇欲代第一公子追上伊寒蛊师—— 熟料第一公子随意地打入夏荷体内一道白雾,同时挥袖横扫,罡风顿时以第一公子为中轴,如乍起的风波吹皱的粼粼波光海面,朝伊寒蛊师逃跑的方向蔓延奔涌而去。 三五息之后,第一公子打入夏荷体内的白雾逼出夏荷胃中尚未完全消化的珍珑丹。 第一公子再略微引导夏荷体内以内力凝聚而成的白雾,使其柔和温润,如春风般抚平夏荷的痛楚,又将夏荷因珍珑丹而寸寸断裂的筋骨重新接续。 处理完夏荷的伤势,第一公子方望向不远处的伊寒蛊师。 适才,原本由伊寒蛊师操纵的吸血蝙蝠被第一公子一击斩断与伊寒蛊师之间的联系。伊寒蛊师受到反噬,被狂暴的吸血蝙蝠咬啄啃噬而亡。 双目圆瞪,死不瞑目,可谓极其惨烈可怖。 第一公子许是看在伊寒蛊师曾与他相识的面上,抑或看在夏荷的面上,再度挥袖,瞬间杀死扑在伊寒蛊师尸体上进食的吸血蝙蝠,未让伊寒蛊师尸骨无存。 无论是流云扇、韩靖与屠子都,还是幽泉狱主,皆被短短数息间的变故整得惊惧不已,心底里把第一公子的危险再度提高数分。 良久,幽泉狱主回过神,情不自禁地慨叹:“原来三位狱主之中,唯独本官是真正的狱主,其他二位皆是假扮而成。难怪一直挑本官的刺儿!” 幽泉狱主一番话说得仿佛他最是清白无辜,也从未挑剔过伊寒蛊师与夏荷假扮的狱主刺儿似的。 流云扇哑然失笑,正欲打趣幽泉狱主,不料被第一公子打断。 但见第一公子抬起食指,隔空点向幽泉狱主的丹田:“不遵命令,肆意妄为,废汝武功,了却残生。” 伴随第一公子淡漠无情的话音落下,一道内劲自第一公子的食指指尖飞出,凝聚成雾状白刃,瞬间窜入幽泉狱主的丹田内。 第一公子挥出的气劲在幽泉狱主的丹田和经脉里几番搅和,便将幽泉狱主数十年辛苦修炼的内功毁之一空! 幽泉狱主凄厉地惨嚎几声,许是不敢接受自此以后再无内力的日子,许是怕往日结交的仇家寻上门报复,以至于一时刺激过大,瘫软晕厥在地。 处理掉幽泉狱主,第一公子重新将目光凝在夏荷的眉眼间,直言讯问夏荷的想法:“你欲如何?” 经过第一公子打入体内的真气调理,夏荷勉强支撑起身体,稍显恭敬地跪坐在第一公子面前,然而断断续续的语气仍旧显示出夏荷经此一遭的病弱之躯:“谢公子挂念,夏荷已无大碍……师父虽然待夏荷不好,但是毕竟收留夏荷……把夏荷喂养长大……恳请公子准许夏荷,将师父葬回青山。” 第一公子兴许确实与夏荷交情颇深,听罢夏荷的请求,竟然未怪罪夏荷助伊寒蛊师欺骗他一事,反而平静地同意夏荷明显无礼的请求:“可。” 更令流云扇惊诧的是,第一公子不仅同意让伊寒蛊师入土为安,还主动关心起夏荷的打算:“你欲回庄还是留在故土?” 连流云扇都能轻易察觉出第一公子对于夏荷的纵容,夏荷自己又岂会察觉不出? 只是夏荷实在无颜面对第一公子,故而语声哽咽道:“……谢公子好意,然而夏荷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夏荷既已背叛公子,自无颜继续面对公子……夏荷愿守在青山祠堂,为公子祈福。” 若是诸如流云扇这般怜香惜玉之人,闻言定然于心不忍,好言相劝夏荷毋须如此惩罚自己,把师父伊寒蛊师的过错强加到自己头上。 可惜,第一公子非是寻常人,他更仿佛压根不懂得寻常人的情绪一般,不言不语的听罢夏荷的叙述,淡然同意:“可。” 既然夏荷已经做出选择,第一公子便不再理会阎罗殿之事,挥出两道内力凝聚而成的白雾,包裹住夏荷与伊寒蛊师,旋即从来路施展轻功,仿佛腾云驾雾的仙人一般,飘飘然离开酆泉狱。 第一公子的威压尽数随他一起远去,韩靖终于能够重新动弹,扛起阿九的尸体,转身朝黄泉路行去。 不出意外,韩靖应是打算原路返回皇宫,将地宫发生之事禀告当今天子之后,再重新回到此地摧毁地宫。 屠子都调息完毕,活动几番筋骨,武学又精进一层。 屠子都顿时眉开眼笑,下定决心道:“俺要去皇宫守株待兔第一公子!” 眼瞅屠子都也施展轻功离去,压根未给流云扇告之他与韩靖二人其他回宫暗道的机会,不禁哑然失笑,无奈地离开酆泉狱。 流云扇不疾不徐地走到阎罗殿前摆放的尸体旁,静候韩靖率朝廷士兵赶来。 却说韩靖抱着阿九的尸体,与屠子都一前一后,相继从黄泉路游回梁都的护城河。 韩靖与屠子都甫一浮出护城河面,驻守在护城河堤岸上的士兵便落入他二人眼帘。 领兵的戚将军立在最前方,不甚恭敬道:“韩大人可算回来咯!我险些以为韩大人已经死在阴曹地府里。” 韩靖懒得搭理戚将军不怀好意的挑衅,径直施展轻功朝皇宫飞去:“我尚要禀告陛下关于地宫之事,没功夫与戚将军多言。” 韩靖到底是宫内刺客,武功自然在戚将军之上,话刚一说完,人已经出现在护城河堤岸的七丈远之外。 “嘁!”戚将军没好气地翻起白眼,正眼也未瞧屠子都,转身率兵离去。 屠子都不是靠旁人眼光讨生之辈,见状未怎么动怒,自顾自地施展轻功,追在韩靖背后朝皇宫内飞去。 应是顾忌第一公子趁夜色前来刺杀当今天子。近些时日以来,夜里的大梁皇宫总是一派烛火通明。 韩靖回宫之后,先处理掉一身血腥污渍,顺道命部下整理阿九的遗容。 韩靖本欲寻十九问个清楚,岂料部下告知韩靖,十九正在当今天子附近值守,不能过来见阿九最后一面。 韩靖彻底冷了心。 韩靖把怒火压在心底,面色如霜似雪,整个人宛如被冰封的火山,沉默无言地赶到当今天子面前复命。 韩靖叙述地宫之事的中途,抽空瞥一眼藏在横梁之上的十九。尽管韩靖未瞧清十九如今的神情,但是却能感受到十九与先前在金银海时的种种不同。 历经地宫之事的韩靖对于十九的改变委实懒得深思,只做不知道,重新低眉垂眼,专心给当今天子描述地宫发生的一切。 当今天子听罢韩靖的复命,得知皇宫正下方竟然被一群江湖人不知不觉间建成一座宫殿,不由得又惊又怒,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当今天子召来宫内画技最绝的画师,命其依照韩靖的复述勾勒出地宫原貌。 随后,当今天子召来工部侍郎,命其依据画师绘出的地宫图纸,在皇宫的地砖上寻找能够直通地宫的“眼”。又派戚将军配合工部侍郎,率兵在工部侍郎指定的地方如凿井一般,朝地底宫殿挖隧洞。 在地宫内静候朝廷援兵的流云扇,忽然清楚地听到地宫正上方不时传来的敲击粉碎砖石的嘈杂声,不禁皱起眉头,奇怪道:“莫非韩靖大人未寻到通往地宫的暗道?” 约莫四时辰之后,流云扇的猜疑得到证实——但见数百个一尺见方的孔洞自地宫正上方出现,让丝丝缕缕正午的日光落入地宫,照耀的地宫顶端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结实粗长的麻绳自深邃幽长的孔洞上方一直垂到地宫内,数不清的大梁士兵四肢夹紧麻绳,滑落到地宫。 整个场面,宛如天降神兵,震撼人心。 甫一瞧见站在不远处凝视他们的流云扇,大梁士兵便把流云扇误认成第一公子的手下,立刻拔刀相向。 流云扇轻挥折扇,左挡一刀,又避一剑,轻轻松松地穿梭在大梁士兵之间,不忘好言相劝:“在下流云扇,非是诸位的敌人。不如诸位请韩靖大人出面,以便确认在下的身份?” 大梁士兵既然已将流云扇视作敌人,哪里肯再听敌人的花言巧语?继续不管不顾地袭向流云扇。 流云扇无奈之下,欲施展轻功离开是非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韩靖与戚将军先后顺着麻绳滑下地宫,不约而同地出言制止。 不过,韩靖阻止的是流云扇离去:“流云兄且慢——接下来寻找第一公子真身之事还需流云兄相助。” 戚将军阻止的则是大梁士兵:“都住手!这位可是真正闻名江湖庙堂的流云扇少侠,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唯一能推断出第一公子真身的神断。” 戚将军不甚诚心的恭维落下,持刀包围流云扇的大梁士兵立刻收刀入鞘,异口同声地道歉:“流云公子恕罪。” 流云扇被乌压压的大梁士兵整得略微尴尬,赶紧摆手做出不在意大梁士兵先前的冒犯模样:“毋须如此。” “道完歉,行完礼,和该干正事了。”韩靖看不下去戚将军与流云扇做作的恭让,稍显不耐地打断二人。 “正事?”流云扇奇怪地讯问:“韩靖大人是指将这些狱主的尸体运回大理寺的冷窖存放?” 韩靖简短的解释:“不仅如此。陛下让工部侍郎来此,寻出此地不会破坏皇宫地基的部分,将之全部毁掉。然后以泥土碎石填满此,以防日后再有贼人将此地当作密谋造反之地。” “这可是精卫填海啊。”流云扇闻言情不自禁地感叹,继而讯问韩靖:“此事与在下无关。韩靖大人先前之意,莫非是陛下仍有用到我的地方?” 涉及当今天子,戚将军刻意插话,以彰显他对当今天子的忠心:“天一阁与大理寺认为,此间事毕,第一公子定会刺杀陛下。天一阁与大理寺希望流云公子助他们寻找第一公子的下落。” 流云扇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流云扇虽然颔首,但他接下来的举动却完全不是留在此地的意思—— 但见流云扇倏然施展轻功长风万里,径直跃上一根粗麻绳,望向韩靖与戚将军的方向道别:“可惜,在下委实不愿牵扯入第一公子为父母报仇之举。毕竟,曾经的江湖规矩可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流云扇话音未落,便四肢攀附粗麻绳,朝孔洞上方的出口爬去。 戚将军眼疾手快,以口作哨,吹响两道尖锐的哨音。 哨音是戚将军与守在洞口处的士兵早先定好的暗号。 一道哨音暗示戚将军等人在地宫里遇到难以解决的危险,需要守在洞口的士兵援助。 一道哨音暗示地宫里有陌生人顺绳逃走,需要守在洞口的士兵割断绳索。 守在洞口处的士兵甫一听到哨音,当即割断绳索,防止地宫里的陌生人逃走。 流云扇双手只觉一轻,继而朝下方坠去。 紧急关头,流云扇不慌不忙地叉开双腿,以双足抵住墙壁,旋即施展轻功长风万里,径直飞出洞口。 长风万里刮起的罡风令守在洞口处的士兵倒飞出去。 流云扇趁此时机,继续施展轻功长风万里,三五息便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 落在地宫里的戚将军脸色难看,轻啐一口:“可恶!江湖人就是棘手。” 韩靖较戚将军更熟悉流云扇的脾性,故而此刻仍能冷静地打断戚将军无用的气话:“莫耽误时间,如今最紧要之事莫过于让士兵把尸体运回大理寺。” “毋须韩大人提醒,本将军记得正事。”戚将军嘴上不留情的反驳韩靖,行动却极其利索,立刻命令部分士兵先把狱主和无常的尸体装入袋中,背回大理寺。 又命一部分士兵搜寻因蛊虫操纵来到此地的十三具尸体。 戚将军随士兵大肆搜查地宫时,韩靖也未歇在一旁,而是护在工部侍郎左右,陪工部侍郎在地宫里勘察,寻找支撑地上皇宫的基石。 少顷,部分士兵搜寻到十三具尸体。戚将军急急命令士兵把尸体送回各自的亲眷家中。 待到士兵完成送还尸体之事,工部侍郎也判断出地宫里不能损毁的部分。 戚将军闻言立刻下令,命留在地宫的士兵依照工部侍郎所言,拆毁地宫的冗余建筑。 地底上方的皇宫内,得到命令的部分工匠开始朝地宫里运送泥土。 韩靖眼见当今天子吩咐的要事正在逐步完成,顿时朝戚将军告辞:“陛下交与韩某的密令,韩某已经完成。如此便不打扰戚将军与诸位。” 彼时,戚将军正坐在士兵从地宫里搬出的紫檀太妃椅上,悠哉游哉地指挥监督士兵干活。 乍然闻言,戚将军险些未回过神,以为是陛下屈尊此地,惊得立时从椅子上站起。 待到戚将军发现只是韩靖在与他告辞,当即不耐烦的挥手请韩靖速速离去。 韩靖话不多言,沉默地攀绳离开地宫,回到皇宫里的住处。 韩靖甫一推开门,便见子夜伞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品茶:“韩大人,别来无恙?” 第56章 酒后真言 韩靖心里一紧,一步迈入屋内,反手闭死屋门,无情质问:“你来这里做甚?” 子夜伞轻睨一眼韩靖,似嗔似怨:“韩靖大人此番话真是伤透妾身的心哩!” 韩靖不为所动,仿佛是块顽石:“要事直说,旁事勿扰。” 子夜伞见状,当即效仿韩靖不为所动的模样,只遵照自己的想法拐弯抹角地刺激韩靖:“妾身一早便叮嘱过韩靖大人,不要踏上黄泉路,否则定会后悔。韩靖大人不信任妾身,如今自食苦果咯。” 子夜伞不提此事倒还好,一提此事,顿时惹得韩靖上前几步,凑到子夜伞面前,欲抓住她的皓腕仔细审问。 然而,子夜伞不是任由韩靖拿捏的闺房女子,旋身施展轻功坐到屋里的横梁上,嬉笑般奉劝韩靖:“韩靖大人说话便好好说,莫要随意动手动脚呀!” 韩靖抓子夜伞抓空,神情却丝毫不显尴尬,一面坐到子夜伞刚刚坐的位置上,一面讯问子夜伞:“你从第一公子口中得到的消息?” 子夜伞不正面答复韩靖,而是反问道:“不然呢?妾身还能从何处得到黄泉路的消息?” 韩靖沉默一会儿,忽然脱口而出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疑惑:“你与第一公子究竟是何关系?” 子夜伞轻轻旋转伞柄,引得伞帘随风蹁跹飘动:“妾身不是一早在天墉城时便说过,妾身已逝的父亲是梁美人的裙下之臣。如此一来,妾身与公子自幼相识,不是很好得出的论断吗?” 韩靖未料到子夜伞今日如此好说话,只他随口一问,子夜伞便认真答复。 韩靖按捺住翻涌的思绪,继续追问:“第一公子究竟要做什么?除却杀死陛下为父报仇之外,第一公子为何要派伊寒蛊师杀死天墉城的城主?又为何要派唐陵在牵丝镇当镇长?” 子夜伞沉思片刻,方缓缓开口解释:“妾身与公子虽然自幼相识,但是公子的心思,妾身却不大好猜测。天墉城之事,许是因为城主梁意之贼心不死,仍想寻到梁美人春宵缠绵,令公子感到冒犯,方派出伊寒蛊师杀死他。” “妾身便是暗中监视伊寒蛊师是否听从公子命令之人。”子夜伞眉心微蹙,似是同样愁苦于第一公子难以捉摸的心思:“莫看玉氏一族与伊寒蛊师好似公子的手下,实则并非如此。” “公子向来独行独往,牵丝镇与金银海之事,大多是前任玉氏天女一早谋划好的,与公子的关系不大。”子夜伞娓娓道来:“公子顶多偶尔帮她们处理几位难以应付的江湖人。” “伊寒蛊师不是也与梁意之一般对梁美人心存邪念。为何第一公子不当先处置伊寒蛊师?”不知是否因为韩靖经历过阎罗殿一事,推断能力猛然上涨,与子夜伞短短交谈一番便揪出她话语里的破绽。 子夜伞倒是未因韩靖与以往明显不同的表现而过于惊诧,反倒一本正经的继续解释:“因为伊寒蛊师起初以真言蛊欺骗公子,说是只要当今天子服下真言蛊,便会实话实说。届时,公子把当今天子绑到皇宫城墙上,质问当今天子害死天下第一剑客的真相,便能让全天下的百姓和江湖人知道当今天子的真面目。” “可惜公子未料到,伊寒蛊师暗中谋划其他惩罚杀死当今天子的法子,以至于酿成大祸。”子夜伞话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摇头叹息。 韩靖再度沉默良久,倏然开口:“日后,你莫要再来寻韩某。” 子夜伞微微错愕,显然是因韩靖此番话出乎她的意料:“为何?因为阿九姑娘为你而死?” 子夜伞冷不防的提起阿九,韩靖一时愣怔,想不明白子夜伞此话何意。 但是阿九终究是因为韩靖的自大而命丧黄泉,是故韩靖冷下脸色,附和子夜伞:“不错。但也不仅因为阿九……你终究与第一公子是一路人,而第一公子的复仇大计牵连到太多无辜人。” 子夜伞心底一叹,知道做出决断的韩靖不会因旁人言辞而几经更改犹豫不定,故而略惋惜伤感道:“既然韩靖大人心中已有论断,日后若是再相逢,妾身可不会留情哩!” 子夜伞撂完狠话,当即施展轻功,破窗而出。 躲在韩靖屋檐上偷听的流云扇见状,立刻施展轻功,紧随子夜伞身后,朝不知名的远方飞去。 少顷,子夜伞落在梁都内的添香楼屋顶上,内力传音讯问流云扇:“流云公子跟踪妾身一路,有何贵干?” 流云扇未料到子夜伞竟然能察觉他的跟踪,不由得疑窦丛生。 流云扇当即施展轻功跃到子夜伞身旁,与子夜伞一同坐在添香楼的屋顶上闲谈:“子夜姑娘何时察觉到在下的跟踪?” 子夜伞兴致缺缺地解释:“韩靖今日的问话太奇怪哩!若非背后有高人指点,怎可能每每问到关于公子重中之重的线索?” 流云扇哑然失笑:“如此说来,是在下牵连的韩靖大人。” 子夜伞许是心情不好,不给流云扇道歉辩驳的机会,继续戳穿流云扇与韩靖之间的联系:“流云公子先前在溟泉狱内提到过,曾与韩靖互换一小条件。想来便是潜伏在韩靖的住处,偷听妾身与韩靖的谈话?” 流云扇知晓如今万不能继续欺骗隐瞒子夜伞,否则子夜伞定然怒极离去,是故他坦然承认:“不错。” 子夜伞眉尾轻挑:“流云公子是如何瞧出妾身与公子相识的?” 流云扇应是想从子夜伞口中套出更多关于第一公子的情报,故而当先认真答复子夜伞,以便安抚好她的情绪:“子夜姑娘露出的破绽确实不多。在下也是因为注意到阎罗殿里的巡逻侍卫众多,跟随子夜姑娘一路走在通往阎罗殿的暗道时,却未碰上一名巡逻者而产生的怀疑。” 子夜伞似是挑刺般反问:“倘若妾身只是提前将暗道里的侍卫全部处理掉呢?” 流云扇见招拆招,反驳子夜伞:“宫灯一日不扫,便会积攒些许灰尘。而当日在下随子夜姑娘走过暗道时,宫灯鲜艳明亮的过分。” 子夜伞倏然一笑,似是自嘲:“妾身果然辩不过流云公子哩!” 流云扇正欲自谦几句,却听子夜伞话锋一转:“流云公子想从妾身口中得到公子的甚么消息?今日妾身心情不好,能告知的都在韩靖屋里尽数相告。流云公子切莫为难妾身。” 流云扇被子夜伞戳穿目的,不禁尴尬心虚得抬手抚摸鼻梁:“子夜姑娘稍等——” 流云扇撂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施展轻功朝远处飞去。 子夜伞索性近日无事,便待在原地等候流云扇归来,瞧一瞧流云扇欲以何物从她口中撬出关于第一公子的秘密。 子夜伞从日落西沉侯到月上柳梢,可算等到流云扇施展轻功而归。 子夜伞一眼便瞧见流云扇提在手里的酒坛,当即美眸一亮,主动接过一坛酒:“原来流云公子是去盗宫里的御酒哩!” 流云扇揭开坛盖,浓郁醉人的酒香瞬间倾泻而出。不说香飘十里,五里确是有可能的。 流云扇往自己口中倒一嘴酒,甫一咽下便涨得清俊白脸染上一抹红霞:“好酒!好烈!” 子夜伞倒是酒量出乎意料的好,一连抿下好几口酒,都不带脸红的:“纵使流云公子拿御酒讨好妾身,妾身也断然不会道出公子的所在之地。” 流云扇闻言不由得摇头否认子夜伞的怀疑,以略带微醺的口吻道:“在下只是瞧着今日的子夜姑娘似乎不像往常一般开怀,在下既然将子夜姑娘当作朋友,自然要替朋友解一解愁苦。” “哦?”子夜伞不置可否,继而假设道:“若是今夜流云公子不问妾身丝毫关于公子的事情,妾身便信了流云公子这个朋友。” 流云扇举起酒坛,与子夜伞手里的酒坛一碰,随即豪迈的饮下一大口美酒,成竹在胸地保证:“好说!” 子夜伞闻言不由得嗤之以鼻:“呵呵。流云公子知道妾身因何失落?” 流云扇胸有成竹地问:“这有何难?不就是韩靖大人因阿九姑娘之死自责,以至于与子夜姑娘分道扬镳吗?” 子夜伞未摇头否认或是点头承认,只是忽然反问流云扇:“流云公子不也惹得依依公主落花有意?可惜流云公子这淌流水过于无情哩!” 流云扇闻言连连摆手,义正言辞道:“我一直把依依视作妹妹。何况依依确实与我有血缘关系?明知如此仍与依依两情相悦,我得是何等不要脸之人,才做得出此般禽兽之举?” 流云扇应是确实微醺,以至于说话颠三倒四起来。 子夜伞哑然失笑,附和流云扇道:“我亦与流云公子一般,同韩靖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义,可不敢永结同心。” 流云扇选择相信子夜伞所言,转而问道:“既然如此,子夜姑娘何必露出如此失落的情绪?” 子夜伞不知是因流云扇所言打开话茬,还是有意为之,又或者她已经如流云扇一般微醺却不自知。 总而言之,子夜伞忽然主动谈起第一公子:“只是思及公子将要完成复仇……此后何去何从,略感迷茫罢了。” 流云扇未明白子夜伞话中深意,思来想去之后,简短的宽慰几句:“子夜姑娘与第一公子一直以来隐居于江湖,待到第一公子完成复仇大计之后,子夜姑娘与第一公子做一对神仙眷侣,继续游历江湖,岂不快哉?” 子夜伞被流云扇的畅想之言逗得连连轻笑:“承流云公子吉言。” 流云扇与子夜伞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 直至月上中天,流云扇与子夜伞喝光所有酒坛里的御酒,躺倒在添香楼的屋顶上,任由晚风吹拂。 良久,子夜伞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与流云扇告别:“今夜时辰已晚,妾身要回去见公子哩!” 流云扇轻揉太阳穴,断断续续地讯问子夜伞:“在下……送子夜姑娘……一程?” 子夜伞开怀而笑,足尖踩踏在屋瓦上,晃晃悠悠地朝远方行去:“流云公子……毋须多礼,妾身可是……千杯不醉哩!” 话虽如此,子夜伞踩在屋顶边沿的步伐却令流云扇瞧得心惊胆战,唯恐她摔下屋顶,断掉一双玉腿。 然而,子夜伞生生以如此令人惊骇的步伐远去,愣是未出一丝半点的差错。 令人情不自禁地怀疑她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 子夜伞离去良久,流云扇方站起身。 此刻,流云扇的眼中异常清明,哪里还有方才一丝半点醉后胡言乱语的模样? 流云扇拎起屋顶上的空酒坛,施展轻功朝子夜伞相反的方向飞去。 少顷,流云扇把空酒坛放回皇宫内的酒窖之后,竟然落在十三皇子居住的院内! 十三皇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知已等候多少时辰:“流云大哥可从子夜姐姐口中打探到什么消息?” 想来十三皇子已经从宫人口中得知子夜伞与第一公子相识一事。 流云扇微微摇头:“子夜姑娘只道出第一公子不日之后定会来皇宫刺杀当今天子,为父报仇。其他的事情子夜姑娘并未多言。” 十三皇子陷入沉思。 流云扇不由得提醒十三皇子:“十三殿下尽量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第57章 绝世难题 距离地宫一事已过去月余之久,地宫已经尽数被碎石泥块堵死。当今天子总算放下些许紧绷的心神。 在风雨欲来的压抑氛围里,当今天子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梁都百姓熬过去一场没有没有欢声笑语的新年。 然而,纵使大梁皇宫内外侍卫如何戒备,当今天子重新临朝之日,属于第一公子的意外仍旧降临到当今天子面前—— 一支箭矢自远方射入太极殿,正正钉在当今天子的冕冠之上。 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满朝文武百官,一时之间皆震撼的僵在原地。 尤其是当今天子,简直被直冲他而来的箭矢吓得心跳骤停。只因箭矢若是稍微偏差一毫,便会令当今天子命丧九泉。 当今天子未吓死在皇椅上,已是属实难得。 不知时辰过去多久,喜公公忽然扑到当今天子的膝前,又尖又细的哀嚎响彻殿内:“陛下呦——陛下—伤在何处?你们这群饭桶还愣啥?赶紧宣御医啊!” 满堂寂静骤然被喜公公打破。原本因惊惧而僵在原地的文武百官匆匆忙碌起来。 武官跑到殿外去寻找射箭人的踪影,文官跑到太医署拖来御医,文武百官的匆忙奔走逐渐唤回当今天子的神志。 但见当今天子一把拽掉戴在头顶的冕冠,留下的文武官员见状,顿时急急惊呼:“陛下不可——” 当今天子如今满腹怒火,懒得搭理文武官员,而是将注意放到挂在箭矢上的泛黄信纸。 当今天子一道怒喝,瞬间让惊慌失措的文武官员恢复往常的冷静自持。 当今天子轻揉眉心,继而取下箭矢上的泛黄信纸,展平一阅,原本紧皱的眉头更添几道沟壑。 只因泛黄信纸上写的是“清明将至”四个草字。 先前跑出去追寻射箭人踪影的武官重返朝堂,向当今天子告罪他们的无能,未能捉住闯入皇宫射箭的贼人。 当今天子心底已经确定射箭人乃是第一公子,因而未为难几位武官。只是命令拖来御医给自己诊治的几位文官,把御医送回太医署。 退朝之后,当今天子在偏殿招来大理寺丞陆逡与天一阁阁老白同尘一同商议,如何在清明时节逮捕前来皇宫刺杀当今天子的第一公子。 陆逡一面翻来覆去的琢磨当今天子扔给他的泛黄信纸,一面慎重思考:“微臣审问郑伯时,郑伯曾言第一公子说一不二,诚于人诚于己。地宫梁都一案证实第一公子确实不屑于说谎。因而,微臣觉得第一公子既然写明清明时节前来刺杀……刺杀陛下,应当不会再改换时日。” 白同尘虽然因年岁渐长,越来越少得出现在重要场合里。但是他作为白侍卫祖父,知道的消息一点儿不比专注于第一公子相关案情的人少。 是故,白同尘赞同道:“陆寺丞言之有理。第一公子大宗师境的武功令他不屑于一般的阴谋诡计。老臣认为,若是布置机关暗器,可在此处做文章。先让第一公子降低警惕之心,再一举将他抓获。” 天子鹰眼微眯,似是在考量难以抉择之事。 陆逡与白同尘安静的侯在一旁,不敢惊扰到天子。 良久,天子缓缓开口:“能让第一公子放下戒备之心者,非朕莫属。” 陆逡与白同尘顿时明白过来,当今天子此言之意是欲拿自己当诱饵,引第一公子上钩。 “不可!不可!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陆逡急得连连阻止,恨不能以头抢地,让天子放弃这般危险的计划。 可惜,当今天子做出的决定岂是区区大理寺丞能够劝说动的? 天子面色稍微一沉,陆逡便把喉咙里的连串劝说之词咽入肚内。 白同尘早已见惯各色官员,如陆逡这般胆小如鼠、天子稍微不悦便急忙改口者,他早已不会惊奇或是鄙夷。 白同尘未劝说当今天子,只因白同尘知晓天子的脾性,根本不会因为官员的劝说而更改自己做出的决定。 当然,不劝说天子更改决定,不代表白同尘不担忧天子的安危。 为避免意外横生,白同尘转而提议:“陛下,既然江湖盛传的流云扇少侠刚把地宫疑案破获,不如趁热打铁,请流云扇少侠在清明时节镇守皇宫?” “当然,若是能请动流云扇少侠背后的关山月出面,捉住第一公子的把握便更大。”尽管白同尘知晓当今天子与关山月之间的陈年旧怨,但是危机当前,白同尘仍旧提议请流云扇与关山月出马。 天子当然清楚当年之事乃自己之过,但是坐在高位多年,早已将颜面顶在颅顶,怎可能亲自给关山月负荆请罪? 是故,天子沉声拒绝:“此事与关山月无关,休要再提。” 白同尘微微颔首,不再多劝。 “你二人去布置皇宫里的机关暗器吧。勿要等到第一公子送上门来,瓮还未铸好。”天子话落,挥退陆逡与白同尘。 陆逡与白同尘恭敬退下,旋即转道工部,商议抓捕第一公子的机关暗器。 天子立在原地沉思良久。 直至喜公公招来九位皇子,天子方回过神来。 当今天子竟是命九位皇子配合大理寺与天一阁,在清明前后逮捕第一公子归案。 不仅如此,当今天子甚至以权势威逼利诱:“谁能逮捕第一公子,谁便能代朕监国一段时日。” 当今天子话音甫一落下,偏殿内便传来几道急促的喘息,或惊、或喜、或惧。 十三皇子偷偷抬眼,望到高坐在上的父皇满脸漠然,周遭的兄弟则满脸兴奋激动,似乎马上要撸起衣袖大干一场。 十三皇子重新低头,心里面已经盘算好,晚些时辰请流云大哥前来一叙。 是夜,已经熟悉皇宫值守侍卫巡逻规律的流云扇,一袭白衣明晃晃,悠哉游哉地落到十三皇子院中。 在一面小酌十三皇子备好的御酒,一面听罢十三皇子的叙述与请求之后,流云扇难得面露尴尬之色:“逮捕第一公子?哈哈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十三皇子心里自然明白父皇的异想天开,因此未反驳流云扇的嘲讽,而是请求道:“我知道逮捕第一公子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故而不求流云大哥助我逮捕第一公子,只是想请流云大哥寻找出第一公子的一丝踪迹即可。” 十三皇子慢条斯理道:“既然第一公子是人,必然不会如鬼神般突然出现在皇宫。若第一公子只一人一剑前来刺杀父皇,面对全部禁军的威力,应当不会单纯依靠轻功潜入皇宫。而子夜姐姐据说与第一公子是青梅竹马,想必第一公子会在子夜姐姐的帮助下,以易容术混入皇宫。” 流云扇越听十三皇子的陈述,越佩服他细致入微的观察:“若是十三殿下喜好探案,在下神断的名头怕不是要拱手相让。” 十三皇子被流云扇夸得脸颊微红,急忙谦虚道:“流云大哥抬举。我只是借大理寺与天一阁的论断,推测出的种种结论。真要论审讯犯人或者推理真凶,万万不及流云大哥的。” 流云扇听罢十三皇子的恭维,不由得朗笑三声:“我与十三殿下勿要相互恭维了,再彼此夸赞下去,怕是天都要大亮。” 流云扇不再弯弯绕绕的与十三皇子相互试探,而是直言不讳道:“十三殿下欲让我寻出第一公子的踪迹,这可当真是绝世难题啊!” 流云扇虽然面上感叹十三皇子给他出的难题,言外之意却是想要迎难而上,尝试一番。 十三皇子趁机把一枚令牌递给流云扇:“虽然不知流云大哥与父皇发生过何种龌龊,但是父皇既然肯将此事分给我与其他八位皇兄皇弟,流云大哥若是受我之邀前来宫内搜查第一公子的行踪,父皇应当是不会阻止的。” 流云扇欣然接过令牌:“如今距清明时节尚有月余空闲,在下需得先去大理寺与天一阁熟悉一番宫内机关暗器的布防,再仔细斟酌第一公子可能藏匿之处。” 十三皇子拱手一礼:“此事便拜托流云大哥费心。” 流云扇虚扶起十三皇子,好心叮嘱:“十三殿下身处宫内,需要担忧的是阎罗殿突然消失的侍卫,是否已经潜入皇宫。” 十三皇子面色微沉,郑重地颔首:“我明白了,多谢流云大哥提醒。” 商议完正事,十三皇子再无其他请求,流云扇遂施展轻功离去。 翌日,流云扇手持令牌,光明正大地步入大理寺内。 本在大理寺后堂独自琢磨机关暗器布防图的陆逡,乍一听闻流云扇到访,赶紧急走到堂前,状似亲和地恭迎:“流云扇少侠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啊。” 许是如今距清明尚早,流云扇悠闲自在的与陆逡打官腔:“陆大人客气。陆大人公务繁忙辛苦,仍要抽空前来迎接在下,在下不甚惶恐。” 陆逡本是因为当今天子不喜流云扇的态度,想亲自前来把流云扇送出大理寺的。 岂料与流云扇甫一见面,陆逡便一眼瞧见流云扇握在手中的属于十三皇子的令牌。 陆逡立时联想到已经传遍皇宫内外的当今天子考教九位皇子之事,瞬间明白流云扇是代表十三皇子而来。 思及此,陆逡不得不挂上苦笑脸,把请离流云扇的话咽回腹中。 流云扇好整以暇地静候陆逡收拾好心情思绪,随即跟在陆逡背后入得内堂。 流云扇与陆逡入座。 陆逡因刚刚走得较急,未来得及收起皇宫内的机关暗器布防图,以至于让流云扇瞧得一清二楚。 陆逡讪讪一笑,试图亡羊补牢:“不知十三殿下请流云扇少侠来大理寺有何贵干?可是得到某些线索?” 流云扇状似苦恼地感叹:“唉!十三殿下命我寻出第一公子的踪迹。纵使我的推理断案能力再如何神通广大,也难以在毫无证人线索的情况下寻出第一公子的踪迹啊!” 陆逡只听前半段时,以为流云扇当真能在毫无线索的前提下,寻到第一公子的踪迹。 岂料听罢流云扇的全部说辞,竟然是流云扇也难以寻到第一公子的踪迹,因而来大理寺抱怨一番。 陆逡顿时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流云扇少侠所言极是,这寻出第一公子的踪迹,和逮捕第一公子一样困难。” “本官这段时日也是愁得连连落发。翻遍史书典籍,却压根寻不到有何种机关暗器能够真正囚困大宗师。”陆逡同流云扇一般抱怨起来,似是要与流云扇比惨一般,愈说愈动容,愈说眉头皱得愈高。 不知不觉间,陆逡已经把宫内机关暗器的布防图递给流云扇一观。 流云扇一面在心中牢牢谨记布防图上机关暗器的具体位置,一面假意给陆逡出谋划策:“布防图可是出自天一阁之手?竟然要在皇宫内的每间屋子里和屋顶上布下迷烟毒雾,未免太过劳民伤财。” 陆逡虽然心里与流云扇想到一处,但是嘴上却替天一阁解释道:“这是没办法之举。谁让先前的玉娘娘被囚在长生殿里,有层层守卫看管,都能被第一公子无声无息地杀死。” “白阁老只能出此下策,即在第一公子潜入皇宫时,以迷烟毒雾耗费第一公子的部分内力。”陆逡觉得白阁老既然是江湖人,想必他的第一重布防应当能够抵御第一公子片刻。 流云扇不置可否:“大宗师境未必会如此简单的束手就擒。” 陆逡兴许以为流云扇在小觑大理寺与天一阁的谋划,当即抬起手指,点在布防图上:“这只是最基础的防御。除此之外,主殿、偏殿、寝宫的横梁之上皆藏有玄铁铸造的囚笼与天蚕丝织就的密网,加之弓箭、火铳、火炮伺候,不信第一公子能插翅而逃。” 流云扇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史书典籍里记载的大宗师确实未有对抗火铳和火炮者。想来陆大人与白阁老今朝定能改写有关大宗师的江湖传闻。” 纵观大梁庙堂,谁当官不是想名留青史呢? 是故,陆逡被流云扇夸赞的飘然若仙,连连摆手点头,自顾自地矛盾道:“流云公子谬赞,此事非本官一人之功,白阁老亦居功至伟。” 尚未真正逮捕第一公子,陆逡便已然如烂醉的酒鬼般胡言乱语起来。 流云扇面不改色,仍旧一派恭敬如常的模样,请陆逡与他一起面见白同尘:“既然陆大人与白阁老短短三日便将布防图设计完善,在下欲随陆大人入宫面见白阁老,将在下部分不成熟的猜想告之二位。” 陆逡欣然应允:“此事好说,本官这便随你一道入宫。” 天一阁紧挨大梁皇宫东墙而建,自成一座子城,无要事旁人不得擅自面见天一阁的官员。 久而久之,大梁官员便将天一阁算作皇宫宫殿的一部分。 流云扇随陆逡穿过逼仄的宫道,入得天一阁议事堂。 不知白同尘是掐算出流云扇此行目的,还是靠遍布梁都的眼线得到的消息。总而言之,白同尘已经等候流云扇与陆逡多时。 不待流云扇说道些甚么,白同尘先发制人道:“流云公子可是替子夜姑娘前来打探皇宫内机关暗器的布防?” 第58章 自证清白 陆逡被白同尘的质问吓得险些跌坐在地,立时惹来白同尘咄咄逼人的目光,正巧将流云扇一瞬间略微错愕的神情掩盖过去。 陆逡抖着食指颤巍巍指向流云扇:“你,你竟然是细作!本官,本官就不该把你带过来,万一陛下怪罪……” 陆逡颇为夸张地惋惜懊悔令流云扇忍俊不禁:“陆大人稍安勿躁,白阁老只是询问在下有无背叛大梁之心,非是已经认定在下有罪。” 流云扇话音甫一落下,陆逡顿时收敛起哭天喊地的无泪干嚎,脸色变化之快不得不令人击掌而叹:“流云公子早说嘛!本官一早便认定流云公子不是甚么是非不辨、公私不分之人。” 白同尘只当不认得陆逡是谁,别过脸去不瞧陆逡一眼,继续质问流云扇:“流云公子尚未答复本官的质疑。” 流云扇拱手一礼,状似恭敬道:“白阁老请安心,在下虽然不喜当今天子,却不会因小失大,让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几年的天下重新大乱。” 白同尘细细打量一番流云扇,凝重的威压与磅礴的内力交织,压上流云扇的背脊。 流云扇巍然不动。 白同尘眼见未瞧出流云扇因说谎而神情闪烁、飘忽不定的模样,当即放下心来,好言致歉:“流云公子见谅。第一公子刺杀陛下一事干系重大,本官不得不小心行事。” 流云扇宽宏雅量道:“白阁老为国为民而忧,堪称侠之大者,在下岂会怪罪与阁老?” 白同尘见流云扇说话间未有怨气,心里明白流云扇确实未记恨他的试探,当即畅怀而笑,邀流云扇一道商议如何逮捕第一公子:“流云公子此番前来,想必已有第一公子的线索?” 流云扇微微颔首:“不错,第一公子的踪迹,在下已有些许猜想。” 白同尘袍袖一挥:“流云公子直言便是。” 流云扇伸出食指,点在布防图上环绕梁都的护城河上游:“地宫修建需要的木材砖瓦数量极其庞大,若是由马车往返运送,定会被天一阁察觉。” “既然天一阁未能察觉出异样,便说明墨家在运送木材砖瓦时走得是旁人难以想象的道路。”流云扇以食指在布防图上划出一道蜿蜒曲折的线。 陆逡虽然遇事容易惊慌,但是能够当上大理寺丞,靠得可是真本事。 正如此刻,陆逡闻弦歌而知雅意,脱口而出:“水道?!” 流云扇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不错,正是水道。” 白同尘细细思考一遍,继而试探地勾勒墨家借水道运送物资的场景:“河水自上游顺势而下的力道,远比牛马驮运方便省事。倘若墨家再在河道深处建铸齿轮机械,确实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木材砖瓦运送至地宫。” “不仅如此。”流云扇补充道:“梁都运河的上游是燕山,曾经的天下第一庄恰巧伫立在此。” “天下第一庄不是早已被火炮轰成废墟?”陆逡又开始提心吊胆,自己吓唬自己:“陛下特意让禁军驻守在燕山山脚,防止天下第一剑客的旧部死灰复燃。” 流云扇摇头否决陆逡的说辞:“陆大人怕是忘记最重要的一点——第一公子可是大宗师境,怎会避不过区区朝廷禁军?” 流云扇话到此处,不再多言,转而提起黄泉路:“墨家将环绕梁都的运河命为黄泉路,此前我只以为是因地宫阎罗殿的存在方如此命名。实则,倘若运河上游乃是第一公子藏匿之处,于旁人而言便是通往黄泉路的存在。” 白同尘闻言,当机立断道:“未免夜长梦多,本官这就派白侍卫率领天一阁众官员前去搜查燕山。” 流云扇微微颔首,好言提醒白同尘:“还请白侍卫保重性命为先,勿要与第一公子硬碰硬。” 然而,白同尘毫不领情地嘴硬道:“白侍卫乃是本官的孙儿,岂能贪生怕死,止步不前?流云公子的好意本官替他心领,旁的莫要多劝。” 流云扇早已预料到白侍卫与白同尘的关系,故而此刻闻言不甚惊讶,只淡然颔首,算是晓得白同尘的想法。 陆逡许是顾虑流云扇的好心被白同尘当作驴肝肺,害怕流云扇怒极之下不再如实以告他寻到的线索,故而主动讯问:“流云扇少侠可还寻到其他关于第一公子的线索?” 流云扇摇头否认:“未曾。” 应是瞧出陆逡的担忧,流云扇解释道:“非是气愤之言,关于第一公子的其他线索在下确实尚未寻到。不过,第一公子如何在重重包围里潜入皇宫,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白同尘顿时借坡下驴,主动接下话茬:“愿闻其详。” 流云扇几乎是在明示白同尘与陆逡,他欲与子夜伞划清关系的决心:“白阁老与陆大人想必已经知道,子夜姑娘与第一公子乃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 白同尘不动声色。 陆逡连连点头,附和流云扇:“所以呢?” 流云扇继续解释:“子夜姑娘的易容术堪称大梁三绝之一。第一公子能够畅然无阻的出入皇宫,除却依靠他大宗师境的武功之外,便是子夜姑娘的易容术。” 陆逡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将士们总会跟丢第一公子,原来是因为第一公子有子夜伞相助啊!” 白同尘听到流云扇主动提起子夜伞,张口欲问流云扇对于子夜伞的看法以及关于子夜伞的线索。 可惜,被担忧流云扇生出逆反之心的陆逡急急打断:“流云公子都说到如此详尽的地步,调查子夜伞的过往之事便交由本官吧。我们大理寺在这方面可是不容小觑的。” 流云扇也不愿与白同尘在天一阁内发生争执,闻言立刻附和陆逡:“如此便拜托陆大人了。” “在下与子夜姑娘的交情算不得深厚,只是在阎罗殿时偶然得知子夜姑娘与韩靖大人相识。兴许陆大人可以从韩靖大人的过往追查起。”流云扇短短一句提醒竟然牵扯出韩靖,无论是白同尘还是陆逡,都被流云扇此番话整得惊疑不定。 “且慢稍等……子夜伞与韩靖大人相识?此事流云扇少侠从何处得知?”陆逡难以置信地讯问流云扇。 白同尘也因震惊而多问一句:“莫非流云公子刻意对天一阁与大理寺隐藏起某些线索?” 流云扇因白同尘的怀疑哑然失笑,摇头无奈叹道:“未想到自证清白之后,白阁老仍旧不肯相信在下。” 陆逡瞧出流云扇话不投机转身欲走的打算,顿时急急替白同尘解释:“流云扇少侠误会,实在是本官与白阁老未料到子夜伞能与韩靖大人牵扯上关系。若是流云扇少侠所言为真,本官可是要怀疑韩靖大人通过子夜伞之口给第一公子通风报信的。” 白同尘微微颔首,应和陆逡:“不错。” 流云扇听罢陆逡与白同尘对韩靖的怀疑,不由得为韩靖解释道:“陆大人与白阁老过虑。韩靖大人一心为当今天子,与其怀疑韩靖大人,不如怀疑是子夜姑娘借由与韩靖大人曾经相识的机会,刻意套取机密。” 未免陆逡与白同尘继续追问乱七八糟之事,流云扇一口气说完余下的话语:“在下不敢隐瞒甚么线索,只是在地宫时曾以救下韩靖大人的性命为条件,交换过韩靖大人的住处。之后在韩靖大人的住处附近守株待兔,等到子夜姑娘。” “陆大人与白阁老与其担忧在下与韩靖大人背叛,不如先寻出天一阁里的叛徒。”兴许是白同尘一直怀疑流云扇,以至于惹得流云扇不悦。话到最后,竟然怀疑起天一阁:“毕竟,天一阁的判官笔江湖颇具盛名。而地宫里的九位狱主基本都使得一手精妙的判官笔。” 流云扇话音落下,不待陆逡与白同尘作何反应,便施展轻功长风万里,一跃离开天一阁。 陆逡乍然得知天一阁内有细作,顿时磕磕绊绊地不知如何安慰白同尘是好:“这……此事……需得白阁老多上心,本官……本官需得派侍卫去运河里寻找墨家建造的机关……不打扰白阁老,先行告辞。” “恕不远送。”白同尘应是同样因天一阁内出现细作而震惊不已,未理会不辞而别的流云扇,也未阻止想要躲避麻烦而急急离去的陆逡。 须臾,天一阁内只剩白同尘一人。 白同尘独自品茶半晌,方下定决心似的,神情郑重地起身朝宫内行去。 不出意外,白同尘应是要向当今天子禀报今日获得的线索。 却说流云扇独自离去之后,未与白侍卫一道前往燕山查探。 只因在流云扇看来,如子夜伞与第一公子这般走一步看三步者,既然敢毫无顾忌的把破绽暴露在他面前,必然已经想好接下来的行动。 因此,搜查燕山能够得到的线索少之又少,交给天一阁白侍卫权当练手。 眼下流云扇当务之急,是阻止天下第一剑客的旧部不顾第一公子的命令,朝知道内情的夏荷姑娘施以毒手。 是故,流云扇施展轻功飞到驿站,掏出碎银租下一匹良马,快马加鞭朝青山奔去。 路途中,流云扇共换乘五匹骏马,方在第二日天黑之前赶到坐落在江南水乡的青山村。 许是青山村里鲜少有流云扇这般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以至于流云扇只是在村长家少作歇息,等候村长安排房屋居住的短短时辰里,便有数名孩童奔到村长家大敞的屋门外,偷偷摸摸打量流云扇。 孩童天真无邪、叽叽喳喳对流云扇品头论足的模样,令流云扇难得升起几丝尴尬的情绪。 未免继续待下去情况愈加尴尬,流云扇主动催促道:“伊村长可寻到能够暂居的空房?” “少侠随老夫来。”伊村长吩咐流云扇一句,便右手拄拐,颤巍巍朝前走去。 一路上,流云扇耐心的与伊村长交谈,试图套出青山村的某些秘密。 可惜伊村长软硬不吃,不是支支吾吾装作谈吐不清,便是连连讯问装作耳朵半聋。 流云扇自讨无趣,不得不停止自顾自地废话行为,改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细心寻找青山村的异样之处。 青山村环绕青山山脚而建,幢幢高大的白墙青瓦屋子在青山山脚连成一道圆环状的围栏,阻挡住山间野兽闯入村民家中觅食。 伊村长把流云扇送到唯一一间房前无繁花绽放,仅一颗枯树茕茕孑立,屋檐廊下布满灰尘蛛网的屋里:“少侠安心住下吧。屋后是菜地,若要吃饭自己拔菜便是。” 伊村长嘱咐完流云扇,便不顾流云扇的客套寒暄,颤巍巍走回家中。 流云扇左右一瞧,注意到眼下日头已经西沉,刚刚还聚在附近的孩童而今已回到家中吃饭。 四下无人之际,流云扇当机立断施展月出天山的前半式,引动山间的流风破窗而入,将屋檐廊下的灰尘蛛网吹得干干净净。 暂且拾掇的差不多之后,流云扇缓缓步入屋内环视一圈,心里细细揣摩屋中可能藏人之处。 少顷,流云扇确认屋里简陋的如当初随子夜伞潜入的冷宫一般,连横梁都没有,只一把长条凳与一张木桌摆在屋子正中央,一张无被褥铺垫的木床摆在墙角。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屋子的后墙上开有一扇寻常模样的窗户,流云扇注意到之后,不禁眉头紧皱,上前几步凑到刚刚被风吹开的窗前,霎时后院长满野菜的田地与一丈高的院墙映入流云扇眼帘。 “竟然无后门?”流云扇一面喃喃自语地怀疑,一面入乡随俗,翻出窗外,在后院菜地里择几捧野菜,又疾步到院外井边打上两桶清澈的井水,旋即开始在屋前灶台上刷锅、生火、煮汤。 袅袅炊烟升起,一直留心流云扇暂居之处的伊村长暂时放下心来。 伊村长吹响挂在脖上的小细竹管。 眨眼之间,被青山村村民养在家中深缸里蠢蠢欲动的五毒纷纷安静下来。 不少青山村村民见状,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暂无威胁。” 第59章 蹊跷青山 在屋内灶台边安心煮汤的流云扇有一瞬间感到莫名其妙的杀意。 流云扇不由得摇摇头,嗤笑自己混江湖太久,太过谨慎小心,连青山村里不见外人的淳朴村民都能怀疑。 真要论怀疑,青山村的伊村长当属第一。伊村长暂时未瞧出问题,流云扇便暂且按捺住心底的种种疑虑。 话虽如此,但是当流云扇把野菜汤端上桌之后,他仍旧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针,捏住针柄,把针尖放入野菜汤里试毒。 须臾,银针未有变色,流云扇方安心地端碗喝汤。 流云扇一面喝汤,一面四下环望。 许是因为青山村的屋子都是平房,村民家家户户都养狗,防止盗贼撬锁攀墙而入。 除此之外,青山村淳朴的氛围令屋子里的器具摆放布置相当大气,不仅衬得屋中宽敞明亮,而且能够一眼望到屋子的尽头,毫无曲折拐弯之处,令流云扇难以寻到适合藏匿之地。 流云扇想到此处,不由得思考起来:是翻过后墙偷溜去后山搜查夏荷姑娘的下落?还是提前告之村长,光明正大的前去后山寻找夏荷姑娘? 不待流云扇选择好偷溜还是光明正大,院门忽然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以及一道清脆嘹亮的女音:“男娃子——在嘛?我是你隔壁邻居伊婶儿,给你送被褥来咯!” 流云扇余光瞥一眼硬梆梆的木板床,当即起身走到院里给伊婶儿开门。 院门打开之后,一名三十余岁、风韵犹存的俏娘子正以臂弯夹紧被褥,明眸一眨一眨地望向流云扇,谈吐间露出贝壳般的皓齿:“娃子接好被褥,婶儿不入屋替你捯饬嘞。” 流云扇面含浅笑,接过伊婶儿递来的被褥,客客气气道谢:“晚生谢过伊婶儿。” 正在放松胳膊的伊婶儿闻言,顿时面皮一红,连连摆手,连称呼都文雅几分:“不敢!不敢!算不得甚么大事!公子能用到便好。” 流云扇状似不经意道:“伊婶儿与伊村长都姓伊,莫非是伊村长的女儿?” 岂料,伊婶儿听罢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是老村长的女儿。村里的人都姓伊,难道都是老村长的儿女儿孙不成?” 流云扇装作不好意思地低眉垂眼:“是晚生误会,请伊婶儿不要恼怒。” 难得一见的俊俏公子如此有礼貌的道歉,伊婶儿当即把流云扇的胡乱猜疑抛之脑后,转而提醒流云扇:“不恼怒!我哪会因这么一点儿小事便恼怒公子?只是公子切记,千万别在老村长面前提他的女儿啊!” 许是瞧出流云扇面上与眼神里的困惑不解,伊婶儿突然放低声音,小声解释道:“村长的女儿被村长的干儿子拐到村外哩。数年之后,有一女婴被放到村长家门口,村长便把她当孙女养大。岂料,孙女长大之后,村长的干儿子恰巧回村,把村长好不容易养大的孙女也给偷走哩。” 流云扇微微颔首,表示已经知道个中缘由,不再多问伊婶儿关于青山村的其他事情,而是道谢:“晚生明白伊婶儿的担忧,定不会做出如村长干儿子一般的狼心狗肺之举。” 伊婶儿连连点头:“是极,是极。我一瞧公子,便知公子不是那种白眼狼。” 伊婶儿话到此处,不好意思地抿唇垂眸无声浅笑,愣是将昏黄静谧的青山古村衬出些许柔情。 可惜,这股柔情未持续多久,便被伊婶儿亲自打断:“今日天色已晚,婶儿不与你废话咯,公子有啥需要敲响左边的院门便是。” 流云扇点头应下,目送伊婶儿入得旁院之后,方怀抱被褥回到自己的屋内。 少顷,流云扇铺好被褥,洗刷完锅碗,却未躺倒在喷香暖绒的被褥里睡觉,而是点燃一根白烛,又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稻草人。 流云扇布置好稻草人的位置,令旁人从屋外窗边望去是一道端坐在桌边读书的影子。继而施展轻功翻窗翻墙而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青山村的后山。 流云扇以防遇到夜间巡山的青山村村民,索性施展轻功跃上枝叶茂密的树端,在树端上穿梭腾挪,以期寻到青山古村的墓地。 若无意外,夏荷姑娘应当将伊寒蛊师的遗骸葬在青山村的墓地里。 月光洒落在夜晚的林间,阵风不时穿过枝叶,掀起窸窸窣窣的低语。蝉鸣吟唱,伴随流云扇的跃动此起彼伏。 流云扇施展的轻功长风万里,在山风的相助下,愈加迅速,令流云扇宛如天际的白云抑或山间的清泉。 大约一刻之后,流云扇竟然出现在伊村长的后院围墙上。流云扇屏息凝神,望向包裹在绿油油毒雾里的后院—— 但见伊村长家的后院里根本未种有蔬菜,仅一棵参天槐树茕茕孑立,块块墓碑伫立在槐树附近。 流云扇不由得胡乱猜疑道:莫非伊村长的干儿子是伊寒蛊师,伊村长的孙女是夏荷姑娘? 流云扇为探明真相,不由得施展轻功落到参天槐树的枝干上。 然而,陷入深思的流云扇未注意到脚踩的树枝背面正爬向他的毒蝎。 “嗯……”流云扇闷哼一声,低头便见不知何时爬到他脚边的毒蝎,朝他脚踝处狠蜇一下,顿时刺破流云扇的裤腿,伤到流云扇。 无论是流云扇乍然受伤的情况,还是流云扇突然发出的闷哼声,都令流云扇不能继续待在此地。 流云扇抬手“啪啪”两下点住穴道,防止蝎子有毒,蜇伤他之后毒素在体内蔓延。继而施展轻功,趁突然响起的犬吠尚未惊醒村民之际,速速回到自己的屋内。 流云扇甫一翻窗入得屋内,便迅速收起摆在桌上的稻草人。与此同时,流云扇匆忙的扫视一眼屋子,未见到任何异样,当即轻舒口气,放下些许紧绷的心神。 流云扇从衣襟内掏出一本讲述风俗人情的薄书,装作认真研读的模样坐在桌边。实则暗中运转内力,把方才点穴时禁锢在腿侧经脉里的毒素彻底逼出体内。 许是担忧村民已经被犬吠惊动,流云扇一时心急,额前不禁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幸而流云扇未愈慌愈错以至于走火入魔,赶在伊村长率领村里的青壮汉子敲响院门之前,把毒素彻底逼出。旋即以外化的内力裹住毒素,挥袖掷出窗外。 窗外的野菜地因流云扇掷出的毒素冒出一股青烟。 立在窗边的流云扇见状,当机立断以内力裹住旁边的泥土,覆盖在被毒素侵蚀的菜地上,随即闭紧窗户,步入院外。 流云扇在伊村长率领村里的青壮汉子敲响伊婶儿的院门时,主动打开自己的院门,眼神略显疑惑地问:“出了何事?伊村长和大伙儿为何大半夜的敲响院门?” 伊村长乍然瞧见流云扇出门,先是一惊,继而沉默不言地上下审视几番流云扇,尤其是流云扇的裤脚边,未发现异样之后,方缓缓开口讯问流云扇:“少侠在此地住得可习惯?今夜青山村里不知为何突然潜入一小毛贼,希望没有惊扰到少侠。” 流云扇恭恭敬敬地侧过身,露出没有任何异样的院子,抬臂伸手请伊村长入屋:“此地自然无家中住得舒适,不过别有一番趣味。只是床板纵使铺上被褥依旧硌得背上难受,索性在桌边品读一番风俗人情的杂书。” 流云扇说话间已将伊村长邀入屋内。 伊村长眯成缝的小眼睛扫视一圈流云扇暂居的小屋,也未寻摸到任何异样之处,连桌上燃烧的白烛和摊开的杂书都恰到好处。 伊村长不着痕迹的眉心微皱,在屋内踱步。 流云扇好整以暇地静候在一旁。 突然,伊村长像是想到甚么关键之处,径直走到后墙窗边。 伊村长此时此刻的步伐之快,险些让流云扇以为他先前是在假装年长体虚。 伊村长却管不了流云扇诸多杂七杂八的想法,蓦然推开窗户—— 映入伊村长眼帘的是生机勃勃的野菜地,压根嗅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腥味。 伊村长不信邪的来回反复寻摸。 可惜,直至入伊婶儿屋内探查完的青壮村民等在流云扇暂居的院外,担忧地呼喊伊村长,伊村长也未寻到能够证实流云扇可疑的蛛丝马迹。 赶在院外村民闯入流云扇暂居的屋内之前,伊村长恢复慢吞吞的步伐,离开流云扇暂居的屋子,走到院外沉声呵斥:“吵嚷甚么!非得把全村人都喊起来不成?继续去下一家。” 伊村长相当具有威严,不高不低地呵斥几句随他一道出行的青壮汉子,便吓得他们立时闭嘴,乖顺的跟在伊村长背后,敲响流云扇右边的院门。 流云扇目送伊村长率领村里的青壮汉子入得旁边的院子之后,方回到自己暂居的屋内,把杂书收回衣襟内,吹灭蜡烛,坐在床上打坐思考青山村的种种蹊跷。 “今夜入青山未瞧见豺狼猛兽,伊村长家中养有毒蝎,村民皆以伊村长为尊,不敢言辞辩驳伊村长……”流云扇愈分析愈困顿,终于在混乱的思考中昏睡过去。 不知时辰过去多久,流云扇在规律的颠簸中醒来—— 竟是坐在马背上! 流云扇却仿佛毫无所觉般,挥动马鞭,策马奔向五里外的山村:“驾——” 须臾,流云扇拎起缰绳,在山村石碑前驻足。 流云扇一字一顿地念道石碑上的行书:“青、山、村。” “此地便是青山村。”流云扇知道自己已经来到欲寻之地,当即坐在马背上,眺望整座青山村—— 但见幢幢白墙青瓦的屋子环绕青山村而建,在青山山脚连成一道圆环状的围栏。青山村里与寻常人家截然不同的高大院墙能够阻挡山间野兽闯入村民家中觅食。 流云扇翻身下马,牵起缰绳,漫步在青山村房屋前的古道上,面含浅笑地注视来回跑动、嬉闹玩耍的孩童。 一时之间,岁月静好的氛围令流云扇油然而生一股恍惚,仿佛他曾经在这座小小的青山古村里短暂的居住过。 忽然,流云扇被一道年迈苍老的声音唤住:“少侠打哪儿来?寻人还是歇脚?” 流云扇蓦然回首,顿时愣怔一瞬。只因流云扇全然未料到枯瘦如柴的老伯是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 流云扇心下暗自警惕,面上却露出令人好感的笑容:“晚生梁扇,来青山村探望一位葬在此地的江湖朋友,不知老伯是——” “青山村的村长,唤我伊村长便是。”伊村长右手拄拐,慢吞吞走到流云扇面前,背对流云扇带路:“少侠随老夫来吧。既然是探望已逝之人,估摸想在清明之时给他扫坟上香?” 忽然听闻伊村长提及清明,流云扇不由得心中一紧,愈发认定青山村有古怪。 流云扇所谓的探望已逝朋友只是编出来的说辞,事实当然不是如此,故而流云扇略显心虚地伸手抚摸几下鼻梁,状似从容道:“此事晚生尚不确定。若是能尽早寻到朋友的坟地所在,晚生应当会赶在清明之前给他扫坟上香,清明之时尚有其他要事相待。” 伊村长了然的颔首,嘱咐流云扇:“村里人的坟地基本都立在各家各户院墙后面正对的山坡上,无论清扫还是看管都很方便。” 伊村长告知完流云扇想要知道的坟地所在,转而不经意地套起流云扇的话来:“不知少侠已逝的江湖朋友姓甚名谁?老夫作为一村之长,各家各户的情况多少都是知道些的。” 流云扇自然听出伊村长话里暗藏的打探之意。如此机会难得,流云扇当然想要直接道出夏荷姑娘的名讳,以试探伊村长的反应。 然而,流云扇此时尚不清楚伊村长有何手段留作后招对付他,故而一时之间犹豫不决。 伊村长这般大岁数,若是瞧不出流云扇的猜疑不定,便白活大半辈子哩。 故而,伊村长以退为进,状似不在意道:“无妨,谁都有难言之隐。少侠朋友的名讳若是不方便相告,老夫不问便是。” 流云扇行走江湖数年,见识过诸多善于或不善于说谎的凶手,如何瞧不出伊村长此番话的本意? 是故,流云扇未按常理一般闭口不谈,反而接下伊村长的话茬:“倒不是甚么难言之隐。” 流云扇假装不好意思道:“只是晚生这位相识不久的朋友,在江湖里的名声不大好,晚生担忧牵连到伊村长与诸位村民。” 伊村长闻言轻扯唇角,眼尾一耷,神情里满是不屑:“老夫这么大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你直说他的名讳便是。” 流云扇正巧欲试探伊村长,闻言缓缓开口:“晚生在天墉城时偶遇一位伊寒蛊师,之后偶有书信往来。岂料,伊寒蛊师竟与第一公子扯上关系!更让晚生始料未及的是,伊寒蛊师竟然背叛第一公子,而后被第一公子杀死!” 银针试毒作用不大,不要效仿流云扇。 第60章 循环往复 流云扇与伊村长交谈间不忘观察伊村长的神情变化。 当流云扇注意到伊村长因为他每次提到伊寒蛊师而露出不豫之色时,立刻猜测伊寒蛊师也许曾与青山村发生过某种龌龊。 既然伊寒蛊师与第一公子相识,不知道青山村是否也与第一公子相识?流云扇不由得想到此处。 流云扇本欲把伊寒蛊师的徒弟——夏荷姑娘经历的事情继续说与伊村长。 熟料,伊村长先一步打断流云扇欲出口之言:“少侠猜的不错,老夫确实不喜滥用蛊术之辈。少侠若是想给此人祭拜,只得劳烦少侠亲自去寻此人的墓地。” 流云扇察觉出伊村长话里隐藏的深意,即伊村长应当颇为擅长蛊术。 流云扇不禁陷入沉思:莫非伊寒蛊师的蛊术师从伊村长?伊寒蛊师因为不顾伊村长的命令执意离村,方惹得伊村长厌弃?抑或伊村长本不愿收徒,伊寒蛊师偷师…… 思索间,流云扇已经随伊村长行至一间房屋前。 因这间屋外的道路上未种植花草点缀,故而与其他村民的房屋比较起来,稍显凄凉破败。 许是嫌弃流云扇一路走来问东问西颇为扰人清静,伊村长当先推开院门,主动解释道:“少侠若是想寻到伊寒蛊师的坟墓,估摸得废些功夫,四处走动讯问一番村里人。幸而老夫能够作主,把村里唯一的一间空房借给少侠暂住。” 流云扇甫一入得院内,脑海心底再度生起一瞬恍惚之感,似是曾经来过此地。 流云扇听罢伊村长的解释,赶紧重新聚起心神,扫视一眼院内情况,把冒出的疑惑抛给伊村长:“既然是村里唯一的一间空房,怎会房檐屋角未积落灰尘?” 伊村长漫不经心地解释:“早在少侠来到青山村之前,青山村已经迎过一波打扮诡异的江湖人士,说是寻找白玉盘。老夫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为何这群江湖人士坚信青山村里藏有白玉盘?村里的青壮汉子们打不过江湖人士,老夫只得寻一间空房,暂且让他们住下。” 流云扇听罢伊村长的解释,当即将心中推断如实相告:“恐怕是因伊寒蛊师而起。伊寒蛊师先前在天墉城时,曾制出白玉盘,炼化之后能够增长一甲子内力。” “又是伊寒蛊师惹得麻烦,把江湖人引到青山村。”伊村长喃喃自语,仿佛毫不在乎流云扇从他的自说自话里揣摩出他与伊寒蛊师关系匪浅。 流云扇刚想讯问伊村长,之前来到青山村的江湖人士如今去到何处。 岂料,伊村长压根不给流云扇问话的机会,转身不紧不慢的朝院外行去:“少侠拾掇一番吧,老夫不打搅咯。倘若遇到难事,敲响左邻右舍的房门,请他们帮忙即可。” 流云扇闻言,知道再难从伊村长口中套出线索,故而未多做挽留,目送伊村长离去之后,流云扇关死院门,三五步入得屋内,细细检查起来。 “伊村长未正面答复上一波来到青山村的江湖人士如今去到哪里,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被伊村长的蛊术炼成傀儡……”流云扇自打步入青山村以来,疑虑之处简直层出不穷。 无论是伊村长可能擅长的蛊术,抑或青山村似曾相识的场景,都令流云扇心头隐隐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因而,流云扇在屋内反复踱步,仔仔细细将屋内寻摸三五圈,以期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少顷,流云扇竟然当真注意到几处藏匿起来的异样。 首先,屋内仅一张木床、一床被褥、一张木桌、一把长条凳和一副碗筷。 倘若先前来青山村的江湖人士当真入住过此屋,屋内的寝具坐具不应当如此简陋。 除非“一波江湖人士”是伊村长说得谎话,真正来到青山村入住此屋的是一对江湖兄弟或者姐姊妹,又或者是一对江湖夫妻,甚至有可能只是孤身一人的江湖旅人。 再者,流云扇推开屋内后墙上的窗户,望向后院里的野菜地,注意到野菜地里一处不甚明显的松散泥土。 流云扇使出内力,将松散泥土掀至一旁,顿时注意到藏在下面的土壤被毒液腐蚀过,里面夹杂有星星点点的血渍。 流云扇正欲翻窗而出细细查看,岂料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与一道略显泼辣的女音:“新来的男娃子——” 流云扇心中一紧,当即施展内力,把刚刚移走的松散泥土重新挪回原地。继而关紧后墙上的窗户,方不疾不徐地朝院里走去。 流云扇打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风韵犹存的俏娘子,明眸善睐,肤白若雪,唇红似丹。只是如此俊俏的娘子偏着一袭黑衣,想来是在守寡。 流云扇拱手一礼,恭敬道:“晚生梁扇,不知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嗨呀,甚么娘子不娘子!我姓伊,唤我伊婶儿便是。”伊婶儿的性情相当豪爽,与柔媚的相貌截然相反。 流云扇当下也不推辞,立刻改口道:“可是伊村长让伊婶儿来给晚生送些米面?” 伊婶儿把抱在臂弯里的两袋米面递给流云扇:“男娃子细心哩!一下子便注意到婶儿来做什么。” 流云扇状似害羞地垂眸:“晚生较梁都里的大臣差得远。” 伊婶儿仿佛被这般害羞守礼的流云扇戳到心头柔软之处,竟是改换称呼:“公子莫要谦虚,我遇到过的人里,属公子最厉害。” 流云扇听出伊婶儿的态度软化,立刻揪住时机讯问:“伊婶儿可是伊村长的女儿?是否知道伊寒蛊师葬在何处?” 伊婶儿甫一听到流云扇的前半句困惑,倏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看似明媚如夏日骄阳,实则令流云扇突感诡异背脊发凉。 伊婶儿许是瞧出流云扇突如其来的不自在,赶紧收敛起莫名的笑容,给流云扇认真解释:“我怎会是老村长的女儿,青山村的村民都姓伊。” “原来如此。”流云扇微微颔首,歉意道:“晚生鲁莽,伊婶儿莫怪罪。” 伊婶儿不在意道:“甚么怪不怪罪!公子太过客气嘞。” 兴许流云扇的恭敬守礼委实戳到伊婶儿心中瘙痒之处,伊婶儿急急提醒流云扇:“公子万不敢在老村长面前提起伊寒与老村长的女儿。” 流云扇不由得困惑道:“这是为何?晚生刚刚入村时,已经向伊村长提起伊寒蛊师……” 流云扇欲言又止,似是担忧自己打破村里的规矩会招来灾祸。 伊婶儿闻言,果然惊诧地问:“老村长未迁怒你?” 未等流云扇答复,伊婶儿便自说自话道:“你如今能安然无恙的入住这间小屋,想来老村长是没有迁怒你的。可是老村长为何不迁怒你呢?先前来得外人曾向老村长提起伊寒蛊师,可没落得好处……” 流云扇左等右等,未等到伊婶儿主动说出伊村长迁怒他的缘由,只是翻来覆去的念叨迁怒或是不迁怒。 无奈之下,流云扇只得再度讯问:“伊婶儿?你尚未说与晚生,为何不能在伊村长面前提起伊寒蛊师与他的女儿?” 伊婶儿闻言,顿时不好意思地叹息一声:“唉,瞧婶儿这脑子,愈来愈不灵光哩!” 伊婶儿埋怨完自己,立刻给流云扇解释:“伊寒其实是老村长的干儿子,自幼聪慧机敏,于蛊术一道颇有天赋。老村长本来想让伊寒继承他的村长之位,守护青山村。熟料伊寒志在四方,刚过弱冠之年便偷摸地离开青山村,闯荡江湖去。”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毕竟是老村长养到大的孩子,孩子有自己的主见,做父母的纵使不助孩子一臂之力,也不能竭力阻拦啊?”伊婶儿状似是在讯问流云扇,实则心底早有答案:“可惜,谁也未料到,伊寒临走之前,已经与老村长的亲生女儿暗生情愫。是故,伊寒偷偷离去时,把老村长的亲生女儿给拐跑嘞!” “伊村长的亲生女儿——可是夏荷姑娘?”流云扇许是听伊婶儿讲得入迷,许是试探伊婶儿,许是想从伊婶儿口中再打探出其他线索。 总而言之,流云扇突然提起夏荷。 开启话茬的伊婶儿说得酣畅淋漓,闻言当即驳斥流云扇:“夏荷一小姑娘!哪是老村长的女儿?人家夏荷是老村长的孙女。” 伊婶儿话到此处,忽然轻叹一声,语声里饱含惋惜:“唉,伊寒一去便是十余年。十余年之后的某日深夜,伊寒偷偷回村,把尚在襁褓里的小夏荷与老村长女儿的骨灰留到老村长的院门前,旋即孤身离去,再未回村。” “老村长十余年来一直记挂女儿的安危,每逢遇到途经青山村的江湖人,都会嘱托他们寻找女儿的下落。虽然一直未等到江湖人的回信,但是老村长坚信女儿被伊寒照料的很好。”伊婶儿熟知老村长的往事,谈起来颇为感慨:“老村长未料到,与女儿再相见时,竟是直接目睹女儿的骨灰。” 流云扇听罢伊婶儿的叙述,同样感慨万千:“想不到伊村长有这般过去。如今想来,先前晚生在伊村长面前毫无顾忌地提起伊寒蛊师,伊村长却未惩戒晚生,晚生走了天大的运道啊。” “晚些时辰,晚生亲自去伊村长面前赔罪道歉。”流云扇给伊村长道歉的心意不假。 不过,流云扇也打定主意,趁道歉之际,从伊村长嘴里套出其他线索。 适才一直回忆往事的伊婶儿,从流云扇的慨叹里察觉某处异样,突然问道:“公子从何处知道的小夏荷?” 流云扇半真半假地简述:“伊寒蛊师在第一公子面前与夏荷姑娘互换身份,妄图逃过死劫,可惜被第一公子识破。第一公子杀死背叛他的伊寒蛊师,夏荷姑娘以伊寒蛊师徒弟之名,求第一公子允她带走伊寒蛊师的尸骸,葬于青山。” 伊婶儿一面听流云扇述说,一面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困惑。 直至流云扇重复呼唤三五遍伊婶儿,伊婶儿方回过神来。 流云扇暂且按捺住内心的疑惑,状似关切地问:“伊婶儿可是想起某重要之事?” 伊婶儿此刻刚刚回神,心神仍旧不太安宁,压根未留意到自己被冷汗打湿的鬓角,含糊不清道:“公子见笑,我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疑神疑鬼,兴许是因为近几日青山村里总有外面的江湖人士打扰吧。” “时辰已经不早,我得回家拾掇东西,公子也早些生火熬饭吧。”伊婶儿话音坚决,不待流云扇挽留,转身朝左边的屋子走去。 流云扇目送伊婶儿入得院内,关紧院门之后,方轻轻松松地单手拎起两袋米面,悠哉悠哉地回到屋中。 流云扇走到灶台边,生起柴火,又从院中打来井水,再到后院摘几捧野菜,随后刷锅、淘米、煮饭。 饭煮到一半,流云扇忽然浑身僵硬地定在灶台前。 这一刻,流云扇不是感受到似曾相识的场景,而是确确实实察觉出灶台上菜刀、案板、炒锅等物什的摆放位置,异常符合他的习惯! 诸如流云扇喜洁恶脏,他执扇使剑的是右手,拿菜刀便必然使用左手。 倘若流云扇切完菜,菜刀摆放的位置亦要按照流云扇的苛刻要求,放在案板左侧三寸之处。 除此之外,井口附近的木桶要倒挂摆放,以便沥干净木桶里的水滴。 流云扇一愣便是半晌,险些令锅里煮饭的水烧干糊。 锅里传出的焦味令流云扇回过神来,急急扑灭灶火。 须臾,流云扇端一碗浆糊似的白粥,坐在吱嘎晃悠的木凳上,一面吃饭一面沉思道:“今晨在马背上醒来,转眼便来到青山村。可是,平日里行走江湖,我根本不会在马背上睡觉,而是寻一处客栈酒肆暂时歇脚,遑论一面骑马一面打瞌睡?” “一入青山村,心里便油然而生一股熟悉感,仿佛曾在梦里遇到过嬉笑玩闹的孩童与沉闷寡言的伊村长。”流云扇抬起的竹筷迟迟不落到碗里,只顾自言自语:“当然,我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不是最怪异之事。毕竟,按伊婶儿所言推断,青山村的村民皆能施展蛊术。倘若入村时我已经被种入某种蛊虫,未尝不会产生幻觉。” “真正最奇怪之事,当属伊婶儿莫名其妙的出神、健忘以及疑神疑鬼。”流云扇说道半晌,方把黏在竹筷上的几粒米吞入腹内:“伊婶儿是青山村里的村民,按理说不该出现问题……况且,伊婶儿如今不过三十有余,缘何伊村长的往事知道的如此详尽?” 第61章 幡然醒悟 “除非——”流云扇话到此处,忽然顿住,似是想到某种可怕之处,瞳子蓦然一缩:“我如今是在梦里!” 流云扇甫一做出推断,当即从衣襟内取出数根银针,依次扎在自己身体的几处醒神穴位上:“虽然不知何时陷入梦境之中,但是——” 流云扇话到一半,再度顿住,不敢置信地拔起银针,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眼前之景仍未出现变化。 流云扇不由得呢喃自语:“怎会……如此?” 流云扇因为难得一遇的推断错误,一时之间陷入沉思当中:“能够感到痛楚,眼前景物未出现变化,说明此地真实存在,不是我的梦境……但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存在,难道……我曾经来过青山村,只是如今不记得——我正处在失忆之中?!” 流云扇蓦然走到屋内后墙上的窗边,欲前往后山一探究竟。 然而,流云扇尚未翻出窗户,突然转身望向摆在木桌上未来得及拾掇的碗筷。 流云扇思考几息之后,竟是回到屋内洗刷起碗筷来。 流云扇此举之意,是希望意外一旦横生时,他能够通过符合自己摆放习惯的碗筷等物什,提醒可能再度失忆的自己,此地蹊跷。 少顷,流云扇布置好屋内能够提醒他的物什,转身迈出屋门,仿佛已然忘记刚刚想要翻墙入青山探查之举。 只因流云扇刚刚从窗口望向青山时忽然觉得万分熟悉,仿佛他对青山上的一草一木了若指掌。 流云扇因而怀疑起自己失去记忆之前,恐怕已经探查过青山。更甚者,很可能自己是在探查青山时失去的部分记忆。 “如果无论如何都要再度失忆,与其探查青山,不如直接讯问伊村长。”流云扇做出决断。 流云扇路过院中时,注意到倒挂在井口的木桶,满意的微微颔首,随即朝伊村长家中疾步行去。 伊村长家处在青山村的村口——尽管青山村的房屋都是环绕青山而建,首尾相连,本应辨认不出哪处是首,哪处是尾。 然而,伊村长家门前恰巧立有一块巨石,巨石上刻有“青山村”三个草字。 外人毋须行至村口,便能一眼望见古村名讳,久而久之,便把伊村长家作为青山村村首。 流云扇一路行至伊村长家高大的屋门前,敲响院门:“伊村长,晚生有事相求。” 院门朝内缓缓打开,露出低矮瘦弱的伊村长以及伊村长背后宛如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的阴森院落。 直至此刻,流云扇方注意到伊村长家相较其他村民的房屋约莫大出三倍,似乎是把左右两边的房屋与院落全部打通造成的。 应是流云扇观察院落的时刻过长,加之视线过于明目张胆,以至于惹得伊村长不大高兴。 伊村长手持拐杖,重重地捣几下地面,提醒流云扇收起不该存在的好奇之心:“少侠有何要事寻老夫?直接道出便是,毋须吞吞吐吐。” 尽管流云扇瞧出伊村长不愿让他入屋一叙之意,但是为搞清楚真相,为尽早离开青山村,流云扇厚起脸皮:“晚生想要讯问之事,一时半会儿可能说不完。不如伊村长让晚生入屋好生详谈?” 伊村长闻言,本生得狭长的双目愈发眯成一条窄细小缝。 伊村长端详流云扇几眼,似是在审视一自寻死路之人。 良久,伊村长背过身,慢吞吞地步入屋内:“想来便来吧。” 流云扇闻言,当机立断跟在伊村长背后,穿过奇花异草的院落。 为防止奇花异草里突然窜出蛇蝎等毒虫,流云扇不动声色地使出内力,外化作透明柔软的银丝甲,覆在全身上下。 伊村长仿佛未察觉到任何异样,自顾自地步入屋内,端坐到朝南摆放的金丝楠木椅上。 伊村长横过拐杖,指向红杉木桌另一侧空出的金丝楠木椅,请流云扇入座:“少侠请入座。” 凭流云扇的目力,自然瞧得清楚金丝楠木椅上未藏有毒针之类的细小暗器,故而欣然入座。 伊村长不疾不徐地开口:“少侠要谈何事?如今可以说道吧?” 流云扇微微颔首:“当然可以。晚生想与伊村长谈论之事很简单——敢问伊村长是如何让晚生失去部分记忆的?” 流云扇竟然把心底的怀疑直言问出! 纵使是老神在在的伊村长,闻言也不由得瞠目。 流云扇注意到伊村长乌紫的唇瓣微微张合,似是正在召唤蛊虫。 流云扇当即施展轻功长风万里,一跃飞至院墙上。 流云扇甫一落上墙头,便望到院前栽种的奇花异草间忽然窜出的各种毒虫,不禁摇头劝道:“伊村长这般一被戳中心事便要杀人灭口的习惯委实不好。” 伊村长拄拐立在屋门口,仰头望向流云扇:“少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将老夫的寒舍当成甚么?” 流云扇应是觉得自己已经逃出伊村长的蛊虫围困,因而恢复成原本淡然从容的神态,悠然自得的立在墙头,反驳伊村长:“在下只是来青山村寻人,伊村长却要令在下失去记忆,怎得有脸恶人先告状?” 伊村长闻言不怒不恼,似是想要先搞清楚流云扇如今的记忆恢复几成:“少侠记起多少事?” 流云扇眼下只是依据伊村长的反应而做出的判断,实则压根未恢复甚么记忆。 瞧出伊村长试探的流云扇,不得不装作恢复全部记忆的模样,胸有成竹道:“自然是已经逼出体内蛊虫,恢复全部记忆。” 熟料,伊村长闻言忽然露出一抹轻蔑的诡笑,一语道破:“流云公子勿要费尽心机地说谎辩驳咯——” 语末的“咯”字被伊村长拖得又长又绕,似乎伊村长正在施展某种与音相关的功法。 一如刚刚伊村长震惊的瞠目,如今轮到流云扇倏然瞪大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错愕地望向伊村长。 山风拂面,卷起簌簌花瓣落叶。 流云扇的意识逐渐溃散。 院角突然冒出一壮汉,瞧衣裳应是青山村的村民。 壮汉三五步走到院墙下,一把捞起失去意识跌下院墙的流云扇,单手扛在肩上,静候伊村长吩咐。 伊村长淡然道:“药再加重些。” 翌日,清晨。 流云扇在叽叽喳喳的鸟雀声里苏醒,醒来发现自己正倚靠树枝而坐,树下是拴着缰绳的骏马。 流云扇不由自主地眉心微皱,脱口而出:“马上赶到青山村,不知夏荷姑娘是否安全。” 流云扇正欲施展轻功跃下树梢,骑上马背,策马奔向青山村之际,林间不远处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流云扇当即施展轻功,跃到旁的树梢上屏息以待。 不久,十八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出现在林间。 “大哥,树下怎得栓有一匹骏马?”肩膀扛枪的壮汉凑到骏马旁左右张望,似是在寻找骏马的主人。 手持长刀的壮汉心思缜密细腻,应是扛枪壮汉口中的大哥,但见他蓦然仰头,望向树梢,旋即皱起粗黑的眉头:“怕是青山村搞得鬼。那贼老汉最爱做得事便是拿他的宝贝蛊虫喂给敌人,套出敌人的过往来意之后,再让敌人失忆,而后让敌人循环往复的经历过去之事。” 藏在树梢上的流云扇听罢持刀壮汉的言论,脑髓深处蓦然传来阵阵剧痛,以至于流云扇的气息微微泄露,令树下的十八壮士察觉。 “谁?!”执鞭壮汉高喝一声,瞬间朝流云扇藏匿的树枝上挥出长鞭。 流云扇当即回过神来,顾不得脑髓深处的疼痛,施展轻功在林间树梢上来回腾挪跳跃,几息便消失在十八壮士眼前。 执鞭壮汉本想施展轻功追上流云扇,熟料被持刀壮汉拦下:“老九,莫追穷寇。眼下最要紧之事,是去青山村给父老乡亲们报仇。” “是。”执鞭壮汉悻悻应道,转而多嘴一问:“大哥,这匹骏马咋整?” “留给那位轻功卓绝的侠客吧。”持刀壮汉思来想去,总觉得在某处见过这位施展轻功的神秘人,故而放出善意:“行走江湖,多位敌人不如多位朋友。” 持刀壮汉话音落下,意味深长地瞥几眼树梢,继而率弟兄们离去。 流云扇刚刚从持刀壮汉的阐述里与脑髓突如其来的痛楚中察觉到端倪,当然不会就此离去。 是故,流云扇施展轻功紧跟在十八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壮汉背后,一路行至青山村。 许是流云扇未依照伊村长的预想,按时骑马来到青山村村口。以至于伊村长拄起拐杖,立在青山村村口的石碑旁,静候流云扇的到来。 然而,伊村长未料到今日前来青山村者不是流云扇,而是十八位虎背熊腰的壮汉。 伊村长面色微沉,心中不悦,唯恐流云扇已经脱离蛊毒的掌控,因而颇为不客气地讯问壮汉的来历:“江湖人来我们青山村有何贵干?” 持刀壮汉闻言不禁冷笑一声,快言快语道出缘由:“哼!老村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数年前,真正的青山村村民在山里头住得悠闲自在,靠打猎种田为生。若非你这贼老汉率领江湖人把青山村的村民赶尽杀绝,我们岂会成为你口中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 “如今你倒是有脸提你们是平民百姓?!”持刀壮汉讥讽道。 伊村长被持刀壮汉的说辞勾起些许回忆。 他沉默片刻,忽然感慨道:“原来是青山村的娃子们,想不到你们都这般大咯。” “嘿!你这死老头——”执鞭壮汉极其厌烦伊村长,连伊村长短短一句感慨之语都听不入耳,急急呛声:“休要与我们套近乎。” 伊村长连连摇头,失望道:“看来老夫当初放走你们是错的……” 扛枪壮汉委实不愿听伊村长狡辩,当即打断道:“可不是错的!你这贼老汉当初放走我们,恐怕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学艺有成,杀回青山村,为死去的父老乡亲们报仇吧?!” 伊村长听到此处,顿时失去解释的耐心,冷嘲热讽:“不愧是青山山匪的后人!贯会强词夺理。老夫当日便不该看在你们年幼的份儿上饶你们一命。” 伴随伊村长话音落下,密密麻麻的蜘蛛、蛇蝎等毒虫自村民家中爬出,转眼便将十八壮士围困。 执鞭壮汉怒急攻心,猛挥一鞭抽烂挡在面前的毒虫:“父老乡亲已经被你这贼老汉害死,你不仅不感到愧对他们,还以言辞污蔑!当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伊村长瞧见放在心尖上的宝贝毒虫眨眼间被壮汉挥鞭杀死,脸色顿时变得阴沉如水:“也罢,都被年轻小辈骑到脸上欺负,老夫若是再不使些手段,更得让小子们瞧不起。” 伊村长的话音甫一落下,各色毒虫便速速袭向十八壮士。 十八位壮汉应是早有准备,不畏不惧,挥起十八班武器蜂蛹而上,一面砍杀被伊村长操纵的毒虫,一面朝伊村长逼近。 持刀壮汉杀得最凶,且不时口出嘲讽之言:“贼老汉在村里待得太久,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殊不知村外的蛊师多如天上繁星,数都数不清楚。我们拿些银钱贿赂,外面的蛊师便道出你这贼老汉施展的蛊虫乃是一梦黄粱。” 伊村长原本因壮汉们不惧毒虫而略感错愕,然而听罢持刀壮汉的阐述,伊村长突然收敛起震惊的神色,仿佛被持刀壮汉一语道破的一梦黄粱蛊根本不值一提。 伊村长略显鄙夷地望向持刀壮汉:“当年老夫放走的幼童里属你年岁最大,老夫本以为你知晓何谓善何谓恶,知晓青山山匪烧杀抢掠恶行满满。岂料你竟是有奶便喊娘的鼠辈!” “只能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只能打洞。”伊村长一面惋惜当初未杀死这群青山山匪的血脉,一面唤来两名高壮的药人立在左右护法。随即伊村长运转丹田里的真气,罡风刮得袍袖猎猎作响。 伊村长探出双掌,宽大的袖口对准十八壮士所在的方向,奋力一击—— 掌风裹挟藏在伊村长袍袖里无色无味的毒蛊袭向十八位壮汉。 十八位壮汉立刻屏息以待。 熟料,毒蛊乃是活物,环绕在十八壮士上下前后,自十八壮士的肌腠侵入他们体内。 须臾,十八位壮汉相继闭上双目,松开原本握紧兵器的手掌,瘫软在地。 伊村长稍作调息之后吩咐药人:“多喂些药,让他们回到来时的山林。” 藏匿在不远处目睹一切的流云扇渐渐拼凑出部分真相。 第62章 以药换人 流云扇脑髓深处的痛楚逐渐平息,他如今已经确信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更甚者他先前已经被伊村长喂过一梦黄粱蛊。 流云扇暂且不知道如何解除伊村长喂下的一梦黄粱蛊,为避免再度中招之后失去记忆,流云扇未选择跟踪伊村长探查蹊跷的青山村,而是施展轻功跟踪在高壮的药人后方。 流云扇倚靠树枝而坐,亲眼目睹药人是如何把十八壮士相继送到来时的林间,继而拿生肌膏把十八壮士的伤处治好,再以针线缝补十八壮士的破损衣裳,最终给十八壮士染血的衣裳敷上药物以除掉血渍。 少顷,药人无声无息地离去。被留在林间的壮士们面上皆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态,似是正经历某心心念念之事。 思及先前十八位壮汉想要杀死伊村长为曾经青山村的父老乡亲们报仇之举,流云扇估摸眼前的十八壮士在梦境中遇到的便是此景。 十八壮士在美梦中酣睡,一睡便是一整夜。 直至翌日辰时,十八位壮汉方踉踉跄跄地从地面上爬起来,拿好各自的兵器,睡眼惺忪地朝青山村的方向行去。 此时此刻,施展轻功跟踪十八壮士的流云扇,轻而易举地察觉出十八壮士的异样——他们分明尚未恢复意识,却能自行朝青山村走去。 流云扇不由得联想到先前来到青山村的自己兴许也如眼前的十八壮士一般,顿时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少顷,十八位壮士逐渐神志清醒。 持剑壮士从衣襟内掏出一块棉布,仔细擦拭剑刃:“今儿该走到青山村喽。” 扛枪壮汉跃跃欲试:“俺等这天真是等得太久了,幸好来得不算迟。今日俺定要手刃仇人,为青山村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长鞭缠腰的壮汉不悦呛声:“嘿!你别抢我的活儿。我可是从十年前便一直坚持那贼老汉要由我杀死的。” 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咚”地一下把斧刃插到地上:“得嘞!都别吵吵!到时我们十八位弟兄一人给那贼老汉一下,如此谁都能亲手杀死他。” 腰缠长鞭的壮汉闻言激动得连连鼓掌:“还是老五聪慧!考过秀才的就是不一样!” 藏在树枝间的流云扇听到使两柄巨斧的壮汉竟然考过秀才,不禁哑然失笑,暗道人不可貌相。 林中气氛一派祥和之际,持刀壮汉突然开口,给嬉笑的其他壮汉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你们仍未察觉到异样吗?” 除持刀壮汉之外的十七位壮汉闻言顿时静默下来,有人目露疑惑,有人猛敲脑壳苦思异样之处。 流云扇亦面露惊诧之色,显然未料到竟然有人比他更清醒,被一梦黄粱蛊迷惑一夜,翌日仍能察觉异样。 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流云扇心里刚感慨完持刀壮汉的神志坚定,转眼眼瞅持刀壮汉神情笃定的模样,不禁揣测道:莫非这位持刀壮士本就知道青山村与一梦黄粱蛊的秘密? 持刀壮汉瞧见弟兄们困惑迷茫的目光,不得不耐心解释:“先前我们打探过消息,青山村的贼老汉精通蛊术,他的一梦黄粱蛊能让人失去青山村有关的记忆。” 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意味深长地问:“大哥的意思,莫非是弟兄们昨日已经去过青山村,杀过贼老汉?” 腰缠长鞭的壮汉急急插嘴:“只是弟兄们被贼老汉的蛊毒药倒,又被喂入一梦黄粱蛊,以至于今日醒来将先前发生过的事情通通忘得一干二净?” 扛枪壮汉兀自低头,仔细扫视一番补丁衣裳,旋即附和持刀壮汉:“老大可能猜得不错。我们以前分明靠走镖赚过许多银钱,眼下来青山村只是装作寻常猎户的模样,而不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如此一来,弟兄们怎会刻意穿上打补丁的衣物?” 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细心打量衣物上的补丁良久,忽然确认道:“缝补的痕迹非常斑驳,似芝麻洒在白米面里,确实像毒虫啃咬的痕迹。” 腰缠长鞭的壮汉顿时大惊失色,又捏又摸自己的筋肉,唯恐蛊毒仍留在体内:“好家伙!今早俺们迷迷瞪瞪在林间走路,不会是留在体内的一梦黄粱蛊作祟吧?!” “大哥!我们能逼出体内的一梦黄粱蛊吗?”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将疑惑抛给率先提出问题的持刀壮汉:“而且,弟兄们无论如何都要去青山村杀死那贼老汉,得想个不中蛊毒的万全法子。” “是哩!是哩!”肩膀扛枪的壮汉连连应和:“如今俺们都失去记忆,便说明先前弟兄们为抵抗贼老汉的蛊毒而做得准备全都白做嘞!压根是无用之功。” 藏在树枝间的流云扇闻言不由得连连颔首,显然是十分赞同肩膀扛枪的壮汉所言。 流云扇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只见持刀壮汉阴狠一笑,随口道出计划:“不中蛊毒的万全法子暂时没有,但是我们仍能对付青山村那贼老汉。那贼老汉定以为我们失去记忆,便会依照先前的行动循环往复。我们偏不如他所愿,暂时先藏在林间。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再潜入青山村里劫持俏寡妇。” 持刀壮汉意味深长道:“据前几月离开青山村的江湖人所述,青山村的贼老汉可宝贝这俏寡妇。我们劫持她,以她性命要挟贼老汉,不信贼老汉不交出一梦黄粱蛊的解药。” 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听罢急急赞成:“果然得大哥出马,轻松解决困境。” 显然其余十七位壮汉都非常相信持刀壮汉。接下来十八壮士便在林间来回走动,以提防伊村长派出药人寻到他们的踪迹。 流云扇一路跟踪十八壮士,最终停在山林间一处距俏寡妇家最近的地方。 却说青山村村口的石碑前,久未候到十八壮士与流云扇出现的伊村长面沉如水,心底浮出最糟糕的猜想:“想来无论是流云扇还是青山山匪遗留的血脉,都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老夫信誓旦旦向公子保证,绝对能困住流云扇!可惜天道不公,未站在老夫这边。”伊村长一面感叹,一面唤来高壮的药人,以腹语命令药人去林间搜寻流云扇与十八壮士的下落。 是夜,月黑风高,正是劫持人质的好时机。 十八壮士兵分两路,十二位壮汉去青山村村口前吸引伊村长的注意,余下六位壮汉潜入青山村的俏寡妇家中。 流云扇从十八壮汉谈论俏寡妇的言辞里察觉出俏寡妇与青山村的格格不入。 加之流云扇注意到十八壮士里的老大哥——持刀壮汉略不对劲。 偏巧持刀壮汉坚持由他潜入青山村劫持俏寡妇作人质。 流云扇当即决定跟踪持刀壮汉,兴许能寻到夏荷姑娘的踪迹。 少顷,青山村村口前,十二位壮汉排成一行站定。 尽管持刀壮汉千叮万嘱此行只是与伊村长周旋,勿要与伊村长真正动手。 但是,当十二位壮汉目睹伊村长缓步而来时,仍旧无法克制心中的杀意。 估摸青山村家家户户喂养的猎犬感受到十二位壮汉的浓烈杀意,忽然此起彼伏地吼叫起来。 行至青山村附近的六位壮汉当机立断,在犬吠的遮掩里,施展轻功跃上俏寡妇家的屋顶。旋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死俏寡妇院里的猎犬。随即堂而皇之地跳入俏寡妇院中。 许是院中猎犬突然不再吼叫,许是血腥味传入屋内,疑心出事的俏寡妇竟然主动推开屋门,转眼便望到六位不速之客:“呀啊——” 俏寡妇突然出现,突然尖声一叫,竟是谁都来不及拦住。 立在青山村村口前与十二位壮汉对峙的伊村长,乍然听闻俏寡妇的惊叫,当即吹响挂在脖颈上的小竹哨,唤来蛇蝎、蜈蚣等毒虫应付堵在村口的十二位壮汉,自己则转身疾走向俏寡妇家中。 十二位壮汉本是为拦截伊村长而来,见状哪里肯让伊村长离去。当即不顾毒虫围困,施展各种兵器朝伊村长一人扑去。 却说来到俏寡妇院里的持刀壮汉,在俏寡妇尖叫之后率先回过神来,三五步便行至俏寡妇面前,粗糙宽厚的大掌轻轻一握,顿时掐住俏寡妇纤细的脖颈。 藏匿在暗处的流云扇目睹此景,本欲掷出几枚铜钱,点住六位壮汉的穴道,救下俏寡妇的性命。 岂料,流云扇望到俏寡妇正脸时,脑髓深处忽然再度传来熟悉的痛楚。 想来流云扇曾经出入青山村时,遇到过俏寡妇。 流云扇脑髓深处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难以屏息凝神。幸而青山村其他村民家里的猎犬没有停止吼叫,不然流云扇定会被持刀壮汉察觉。 “大哥!那贼老汉擅蛊毒,估摸弟兄们撑不了多久。俺们这便去村口找贼老汉讨解药!”以棍撑地的壮汉急急催促。 持刀壮汉神色莫名。 恰在此时,俏寡妇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向里撞开—— 但见伊村长被青山村青壮村民环绕簇拥,站在被撞开的院门之外。每位青壮的村民手里都高举一支火把,照得俏寡妇院中异常明亮。 原本阻拦伊村长的十二位壮汉因蛊虫再度晕厥,被伊村长唤出的药人扛在肩上。 伊村长状似温吞地质问:“不是欲以伊婶儿的性命要挟老夫交出一梦黄粱蛊的解药吗?不知你们十二位弟兄的性命是否比得过解药与伊婶儿的性命!” “你——你个卑鄙无耻的贼老汉!将他们都放下!”以棍撑地的壮汉听罢伊村长的要挟,不禁破口大骂。 伊村长胜券在握,对于无关痛痒的谩骂只作耳旁风,甚至心平气和的耐心辩驳:“若说卑鄙无耻,老夫怎敌得过诸位又是声东击西又是偷袭不懂武功的妇人?传到江湖里不怕笑掉别人大牙……” 藏在暗处的流云扇暂时听不到伊村长与壮汉的互相嘲讽,只因伊村长提到“伊婶儿”时,流云扇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几幕伊婶儿给他送被褥米面的场景。 流云扇当即双腿盘膝,原地打坐。一面努力从脑海中不断闪烁的人或景里回想相关记忆;一面运转丹田内力在经脉中游走,以探寻体内被伊村长种入的蛊虫。 少顷,伊村长与以棍撑地壮汉交谈腻烦,本就皱巴巴的眉头愈发沟壑纵横:“也罢,老夫便给你们解药。只是,你们需得放过伊婶儿。至于你们的弟兄们,老夫觉得,你们的老大哥既然不紧张担忧他们的性命,便让他们留在青山村陪老夫吧。” 持棍壮汉欲继续驳斥伊村长,岂料持刀壮汉忽然抢先应道:“说话可算数?我交出伊婶儿,你这贼老汉交出一梦黄粱蛊的解药。” “大哥!”伊村长尚未答复,以棍撑地的壮汉已当先不乐意起来。 持刀壮汉睨他一眼,似是暗示以棍撑地的壮汉此刻青山村人多势众,暂且按捺下来,稍后再做打算。 以棍撑地的壮汉当即闭嘴,垂头耷脑,不再多言。 伊村长见状满意的颔首,旋即与持刀壮汉商量道:“未防你我身边的人不遵守承诺,打断交换,不妨请你身边的弟兄们和老夫身边的青山村村民退避三舍?” 持刀壮汉未料到伊村长竟然把他想说的话抢先道出,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持刀壮汉立刻欣然应道:“你这贼老汉思虑得倒是周到。” 持刀壮汉话落,立时喝退围在他左右的五位壮士。 伊村长眼瞅持刀壮汉当先做出表率,赶紧挥手命令簇拥他的青山村村民倒退几步。 不久,伊婶儿家的院门内外只余伊村长、持刀壮汉与被持刀壮汉劫持的伊婶儿。 伊村长郑重道:“你与老夫一起倒数三声,同时交出人和解药。” 持刀壮汉眼神闪烁,语声却相当坚定:“好!” 只听伊村长温吞沙哑的嗓音与持刀壮汉高亢的嗓门相交织:“三——二——一!” “一”字甫一落下,伊村长便朝天上抛出一梦黄粱蛊的解药。 持刀壮汉狞笑一声,一掌拍在伊婶儿后心。 伊婶儿瞬间呕出一口鲜血。 趁伊村长急急奔向伊婶儿之际,持刀壮汉施展轻功朝半空中下落的解药飞去。 熟料,一道鬼魅般的白影掠过持刀壮汉,赶在持刀壮汉之前抢走一梦黄粱蛊的解药,旋即仰头服下。 从未想过会被别人抢走一梦黄粱蛊的解药,以至于太过震惊的持刀壮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流云扇!” 第63章 水落石出 “失敬,失敬。没想到在下的名声这般响亮。”仿佛刚刚抢夺一梦黄粱蛊的解药不是他一般,流云扇竟然不躲不逃,怡然自得地立在丈高的院墙上,无视六位壮汉的愤怒不满。 伊村长趁六位壮汉的注意被流云扇夺走之际,赶紧给伊婶儿喂入保命的丹药。 丹药甫一被伊婶儿吞入腹内,伊婶儿原本苍白的面色瞬间泛起红润。 伊村长稍微放松下心神,重新簇拥到伊村长周围的青山村村民见此,方开口讯问:“老村长,我们眼下怎么办?是帮流云扇还是帮持刀壮士?抑或谁都不管?” “流云扇少侠岂需我们相助?”伊村长不甚在意的随口一答,随即唤来一名药人,命药人抱好伊婶儿,旋即颤巍巍地拄拐起身:“只是,老夫刚刚与流云扇少侠交换了一个条件——” 应是伊婶儿已无大碍,伊村长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慢吞吞地吩咐青山村村民:“把十二位壮汉唤醒,再给他们服下麻沸散,只要让他们能够清楚地听到流云扇少侠接下来的推断便可。” 青山村村民闻言,立刻依照伊村长的吩咐唤醒十二位原本昏厥的壮汉,又在十二位壮汉的骂骂咧咧声中,强行给他们喂下麻沸散。 按照伊村长的吩咐将一切处置妥当之后,青山村的村民望向院里已经与流云扇战至酣处的持刀壮士。 十八位壮汉本是江湖里小有名气的一流高手,能与宗师境的流云扇过上几招显然属实不易。 诸如持刀壮士以外的五位壮汉,本是蜂拥而上一起对付流云扇,以助持刀壮士一臂之力。 然而,不出数息,五位壮汉便被流云扇以一招月出天山打得落花流水,躺倒在地。 因此,当十二位被青山村村民劫持的壮汉与五位被流云扇轻轻松松打败的壮汉,亲眼目睹持刀壮士此番与流云扇缠斗地时辰之久时,皆面露惊诧之色,不敢相信持刀壮士与他们相处这般久,竟然隐藏了真正的实力。 流云扇内力化气,使出招式月出天山,凝聚而成的数道气刃瞬间划破持刀壮士的皮肉。 纵使伤痕累累,持刀壮士也毫无退缩之意,反而突然爆发出宗师境的实力,探出双掌,高喝一声,顿时与流云扇双掌相接,比试起内劲来。 持刀壮士的内劲甫一施展出来,伊村长便情不自禁地惊呼:“七十二使!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旧部!” 持刀壮士眼见自己已经暴露,顿时再不做任何伪装,呛声道:“老子是大宗师第一公子的使者,与丧于普通士兵箭雨之下的废物无关!” 流云扇听罢持刀壮士的说辞,当即再不留情,十成十的内力瞬间爆发,顿时打得持刀壮士倒飞出去,重重撞到院墙上方停止,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口中蓦地喷出大滩鲜血。 流云扇效仿当日子夜伞在阎罗殿里与溟泉狱主比试时的缷力动作,足尖在地砖上轻点三五下,留下几枚深坑似的脚印,旋即毫发无损的站定。 持刀壮士不敢置信道:“怎么会……你一修炼武艺顶多十余年的毛娃,单论内功怎能与我战平?!” 流云扇执起合拢的折扇,轻敲眉心,状似无奈道:“唉,实在令这位壮士失望了,谁让在下曾经炼化过半只白玉盘?一只白玉盘能增进一甲子内力,半只白玉盘自然能令在下增进三十年内力。” 听罢流云扇暗藏得意的言辞,持刀壮士气得又吐出大滩鲜血。 伊村长亦情不自禁地轻声讥讽:“得便宜卖乖。” 流云扇应当也知晓自己此番作态委实惹人生厌,遂改口道:“如今时辰已经不早,在下尚有要事待办,便长话短说——” 流云扇一面说一面施展轻功重新跃上院墙,望向院门外的伊村长与青山村村民:“伊村长为完成第一公子的命令,拖延在下的时辰,当真是煞费苦心,连一梦黄粱这种江湖排名第一的蛊虫都舍得拿出来。” 许是流云扇曾与伊村长交换过条件,许是第一公子未强迫伊村长杀死流云扇,如今流云扇道破伊村长的秘密,伊村长也未放出毒虫蛊物杀死流云扇。 “约莫第一公子未想让伊村长取我性命——”流云扇显然也心知肚明,故而直言不讳道:“只是想拖延时日,令在下晚些时辰再从夏荷姑娘口中探到线索,以防在下赶在第一公子潜入皇宫刺杀当今天子之前,推断出第一公子的踪迹。” “在下从梁都赶到青山村约莫耗费掉三日光景;被伊村长后院墓地里的一梦黄粱蛊迷晕之后,在青山村重复生活两日;随即跟在诸位壮士身后两日。如今距离清明时节只剩二十余日。”流云扇话虽如此,但是瞧他悠哉游哉细细阐述的模样,倒真是瞧不出一丝半点的急迫。 既然不能杀死流云扇,伊村长只得拖得一时算一时。 因此,伊村长故意讯问道:“流云扇少侠不似七十二使,一早便知晓老夫的手段。既然如此,流云扇少侠又是如何晓得自己失去过部分记忆的?” 伊村长的疑惑正问到流云扇心底麻痒之处。 流云扇当即顾不得伊村长是在拖延时辰,娓娓道出缘由:“伊村长行事确实仔细周密,担忧时间仓促变不出灰尘蛛网,便告之在下,先前曾有江湖人士来青山村暂住。可惜,伊村长不知道,在下对某些物件的摆放别有嗜好。” “诸如盛饭水的木桶,大部分江湖人不是喜好正挂在井口,便是喜好置于井内水面。唯独在下认为木桶正放容易被桶壁残留的水滴侵蚀腐烂,因而习惯于倒挂在井口。”流云扇耐心解释道:“又如在下擅长右手剑,加之喜洁恶脏,因而菜刀多是放在靠近左侧的案板上。” 伊村长恍然大悟:“倒是老夫未考虑详尽,竟然令流云扇少侠第二日前来青山村时,便察觉到诸多异常之处,莫怪流云扇少侠第二日的举动未如前一日一般。” 流云扇如何勘破失忆一事,伊村长已然知晓。 不过,伊村长仍旧有其余的困惑需要流云扇解答:“流云扇少侠如何得知老夫乃是公子的手下?” 似乎是伊村长的此番困惑过于简单,以至于流云扇轻摇折扇,百无聊赖道:“因为伊寒蛊师与夏荷姑娘师徒二人皆会蛊术,皆出自青山村。除却第一公子,在下委实想不出,青山村的施蛊高手,为何执意要与隐藏姓名的在下过不去。” 伊村长闻言情不自禁地反问:“如此说来,倘若老夫效仿寻常村落,热情好客地招待流云扇少侠,流云扇少侠说不定能多待几日?” 流云扇不置可否:“事未发生,谁也说不准。” 却说一直旁观流云扇与伊村长交谈的十七位壮汉,无不满脸茫然,宛如听天书一般。 执鞭壮士率先按捺不住内心的种种疑虑,打断流云扇与伊村长的交谈,直言相问:“你这贼老汉的意思是,我们老大哥已经被第一公子的手下杀死?如今陪弟兄们来青山村者恰是杀死我们老大哥的七十二使之一?!” “这位壮士显然误会在下的意思了。”流云扇瞧出伊村长懒得搭理除持刀壮士之外的十七位壮汉,不得不好心接过话茬:“若是在下所料不错,这位七十二使之一,便是与诸位壮士一同长大的老大哥。” “只是给诸位隐瞒了他的真正身份而已。”流云扇一面耐心阐述,一面悉心观察持刀壮士的神情。 留意到持刀壮士闪烁不定的眼神,流云扇便知道自己的推断未出错。 扛枪壮汉闻言,顿时不乐意地质问持刀壮士:“大哥,你把咱弟兄们拉扯大,弟兄们都清楚你的不容易。倘若大哥把真正的身份和布好的计划告之弟兄们,弟兄们定然毫无怨言的支持追随大哥!可是,大哥为何要欺骗弟兄们?!” 持刀壮士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辩解之词,故而沉默不语。 伊村长见状,不禁轻蔑地嗤笑一声。乍一听是给十七位壮汉解释困惑,实则是落井下石:“老夫早先提醒你们,这位持刀壮士是青山山匪的血脉!青山村本是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山匪窝,被偶然路过此地的天下第一剑客覆灭。” “老夫当年作为天下第一剑客的侍从,代天下第一剑客处理青山村的后续事宜,在禀报天下第一剑客之后,放走尚且年幼无知的青山村血脉。”伊村长话到此处,不免后悔当初心慈手软之举。 流云扇顺势接下话茬:“如此说来,这位持刀壮士很可能是习得武艺之后,前去寻第一公子,为父报仇。怎料被第一公子轻轻松松打败,自此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为第一公子座下七十二使之一。” 持刀壮士趁流云扇与伊村长交谈之际,速速调理好内息,靠墙站直身体:“流云扇少侠推断错了!我向来崇拜武学大家,前去寻第一公子也非是给一群早已记不清相貌之人报仇雪恨,只是想再亲眼见识一番昔年一剑惊天下的剑术。” “幸而老天待我不薄!”持刀壮士谈到此处,忽然仰天而笑,畅快道:“竟然让我目睹第一公子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剑招,当即我便决定成为第一公子的马前卒。” 纠正完流云扇的错误推断,持刀壮士转而望向伊村长,恨铁不成钢:“第一公子这般厉害的人物,偏有你们这种宛如废物的下属!竟顾忌些儿女情长,给第一公子拖后腿!” 流云扇闻言恍然:“难怪你要隐藏真实身份来到青山村,原来是想杀死夏荷姑娘!你怕在下从夏荷姑娘口中打探到第一公子的事迹,破坏第一公子刺杀当今天子的大计。” 持刀壮士颔首:“不错!本来我打探到的消息相当充足,制定的计划亦算得上天衣无缝。可惜世事难料,百密一疏,事到临头竟让我碰上你这种神断!” 流云扇从容不迫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持刀壮士欲杀夏荷的意图激怒伊村长,伊村长立时与流云扇同仇敌忾:“公子看重夏荷,不欲伤夏荷性命。可是,你却公然违背公子的命令,毋须老天惩罚你,公子便不会让你好过!” “哈哈哈哈哈!”持刀壮士兴许已经走投无路,竟然癫狂地疯笑起来:“未能铲除公子身边的废物,是我无能!本想杀死你们再去公子面前赎罪,可惜时也命也。毋须劳烦公子费心,此事不成,我已无颜面再见公子——” 话落,持刀壮士忽而抬掌,连拍三掌,击向自己胸前! “大哥——”几位壮汉蓦然见此,顿时急急呼唤持刀壮士,以期他改变赴死之心。 诸如手握两柄巨斧这般念过书习过字的壮汉,眼下已然明白持刀壮士的真面目,便呆愣在原地,吼不出劝阻持刀壮士勿要赴死的话来。 本应是悲情壮烈的一幕,偏因持刀壮士嫌弃的怒吼作罢:“老子受够你们这群哭哭啼啼、婆婆妈妈的废物!缘何你们这群废物事到如今仍旧想不明白?!你们的爹娘都是被青山村山匪掳到山上的!老子是你们的杀父杀母仇人——” 在几位壮汉满面惊怒交织的神情里,持刀壮士仰面倒地,重重地砸在地砖上,睁眼而去,可谓死不瞑目。 流云扇幽幽叹息一声,旋即将目光移向伊村长:“伊村长,前来刺杀夏荷姑娘者已死,接下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刻。若寻第一公子的踪迹,该从何处入手?” 伊村长沉闷的叹口气,话语里全是无可奈何之意:“实话说与流云扇少侠吧,老夫昔年虽然是天下第一剑客的旧部,但是自从天下第一剑客与当今天子牵扯上关系之后,老夫便辞别天下第一剑客,携家带口搬迁至此,再不过问江湖世事。” “可惜,老夫收养的义子与老夫年轻时一样,最是向往江湖自由,偷偷拐带老夫的亲生女儿入得江湖之后,又害死老夫的亲生女儿。”伊村长所言与伊婶儿曾经告之流云扇的故事大差不差。 流云扇如今委实无功夫与伊村长周旋,听罢伊村长口中意义不大的过往,当即打断道:“既然伊村长不知晓第一公子的内情,在下只能请夏荷姑娘亲自解答一番。” 流云扇一面说,一面望向不知何时苏醒而今正被药人搀扶的伊婶儿! 第64章 独闯墨阁 伊村长未料到流云扇竟然连夏荷改换面貌之后的模样都能认出,院内院外一时之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夏荷主动开口,当先便是一番恭维:“流云公子不愧是焽姑娘选中的人,果然聪慧机敏。我尚未完全恢复记忆,流云公子却已猜出我的身份。” 涉及最擅长的断案解谜一道,流云扇毫不谦逊:“这有何难?谁让夏荷姑娘作为伊婶儿时,朝在下搭话太过自然。诸如青山村的其他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可是皆对在下敬而远之,唯独伊婶儿凑上前来。想必夏荷姑娘失去记忆之后,下意识里觉得在下颇为眼熟。” “加之在下二入青山村时,已经对青山村内的种种似曾相识之景产生怀疑。恰逢伊婶儿告之在下,近些时日经常头痛,经常油然而生似曾相识之感。是故,在下怀疑夏荷姑娘被迫失去记忆,扮作伊婶儿。”流云扇轻摇几下折扇,神态颇为笃定从容。 流云扇欲刺激夏荷,以便令夏荷道出第一公子的事迹:“既然第一公子已经饶过夏荷姑娘背叛他之举,为何夏荷姑娘仍会失去记忆?想来只能是夏荷姑娘亲近之人动得手脚,为避免夏荷姑娘道出第一公子之事。” 不待伊村长紧张地反驳流云扇挑拨离间之言,夏荷倏然浅浅一笑。纵使夏荷如今的脸面上不是她真正的容貌,依旧美得动人心魄:“流云公子所言我岂能不懂?无论阿爷是希望我不要道出公子的秘密也好,还是希望我忘记江湖往事留在青山村终老也罢。于我而言,阿爷的所作所为都是为我好。” “流云公子不妨换种思绪。”夏荷转而举证,以反驳流云扇所言:“倘若我在青山村遇到流云公子时,失忆得彻彻底底,完全没有恍惚感和似曾相识之感,流云公子要如何瞧得出异样,从而察觉出伊婶儿便是夏荷?” 然而,流云扇的意志可不会被旁人轻易动摇:“可是夏荷姑娘未失忆彻底,而我眼下已经点明伊婶儿便是夏荷姑娘。假如之事除却安慰失败之人,毫无意义。” 被流云扇当面指责失败,夏荷仍旧不卑不亢:“流云公子所言在理。” 流云扇顺势接下话茬:“既然夏荷姑娘赞同在下所言,烦请直言道出第一公子相关之事。” 夏荷略微沉默几许,旋即郑重开口:“阿爷已经答应告之流云公子第一公子相关之事,便不会出尔反尔。只是阿爷与公子不如我与公子相熟,因此由我道来吧。只是如今我的记忆尚不完整,兴许有错漏之处,烦请流云公子见谅。” 流云扇欣然应道:“甚么见谅不见谅。本来入青山村之前,在下未曾期待过夏荷姑娘告之关于第一公子之事。如今夏荷姑娘肯坦然以告,无论如何在下都是喜的。” 流云扇一番言辞打消掉夏荷心里的忐忑,夏荷再度沉默几许,方缓缓开口:“我是被师父,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伊寒蛊师拐走的。因为我自幼喜欢蛊术,阿爷却禁止我修习蛊术。” 伊村长听到此处,不由得露出异常明显的后悔情绪,似是在感叹,若是早知道夏荷是为学蛊术才入得江湖,定要提前将毕生蛊术倾囊相授。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夏荷敏锐地察觉到伊村长骤然低落的情绪,当即轻拍伊村长臂弯安抚他,顺道继续给流云扇述说第一公子之事:“我甫一入得江湖,便被师父领入公子居住的山庄。在偏院内,我一面修习蛊术,一面等待公子传召。” “只是尚未等到公子传召,先等来焽姑娘。”夏荷话到此处,唇角难以自持地翘起,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焽姑娘最喜我抚筝。每当我抚筝时,焽姑娘总会心情甚好,提及一两句公子。” 流云扇瞧出夏荷如今心情正好,恰是等她多说多错的好时机。 故而流云扇把对焽姑娘的怀疑藏在心底,继续聆听夏荷的叙述。 夏荷的语调轻盈又明快,犹如流水淙淙:“随着焽姑娘到访的次数愈来愈多,夏荷的存在终于被公子察觉。终于一日,公子传召我去面见他。当然,即使我与焽姑娘十分亲密,我依旧未能亲眼得见公子的真容。” 夏荷话到此处,终于笃定的告之流云扇:“若是流云公子当真想知道公子的行踪,只能期盼焽姑娘主动相告。” 流云扇听罢夏荷无关紧要的回忆,只提出一则疑惑:“夏荷姑娘口中的焽姑娘,莫非就是子夜姑娘?” 夏荷微微颔首:“正是。流云公子果然才智绝伦。” 流云扇未在意夏荷的恭维之词,而是忽然忆起天墉城白玉盘一事,不禁脱口而出:“天墉城时,夏荷姑娘不仅是为接应伊寒蛊师,还为将白玉盘交到子夜姑娘手中。” 夏荷继续颔首,未反驳流云扇的推断。 流云扇如今已然得到自己想要的线索,当即朝伊村长与夏荷告辞:“多谢夏荷姑娘相告,在下就不继续为难伊村长与夏荷姑娘了,这便告辞。” 许是伊村长活过大半辈子,偏在流云扇这栽个跟头,以至于听罢流云扇的谦逊之词,立刻不屑地撇嘴闷哼:“嘁!若当真觉得是在难为我们,流云扇少侠一开始便不该交换此种条件!” 可惜,伊村长话落之际,流云扇已然施展轻功长风万里速速远去。 未能挤兑成流云扇,伊村长不由得意兴阑珊。随手把一梦黄粱蛊的解药丢给十七位壮汉,又吩咐村民松开对十七位壮汉的钳制,各回各家。 已经恢复记忆的夏荷,自然是在药人的保护里,与伊村长同归。 突然获得自由的壮汉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皆愣怔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少顷,念过书的持斧壮汉沉声安排事宜:“纵使大哥拉扯我们长大成人,他亦是弟兄们的杀亲仇人之子,弟兄们有怨言有想法谁也不能指摘。欲送大哥最后一程的,便留下把大哥葬入山间。不愿再见大哥一面的,便去来时的林间等候。” 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话落,当先迈步走入院内。三五步走到死去的持刀壮士身边,捞起持刀壮士的尸体,转身朝山间走去。 手握两柄巨斧的壮汉尚未走出几步远,余下的十七位壮汉里约莫有九位陆陆续续跟在他背后,欲送持刀壮士一程。 剩下的八位壮汉拗不过心里的别扭,慢吞吞朝林间行去。 不久,外来者全部离去,青山村恢复到往日的宁静。 却说流云扇施展轻功自青山村离去之后,先到来时的山林间寻回他租借来的骏马,旋即跨上马背,策马朝秦岭山脉疾行而去。 如今距清明时节只余二十几日,若算上途中赶往秦岭山脉耗费的时日与返回梁都皇宫耗费的时日,以及可能在秦岭山脉里耽搁的时日,约莫只余数日给流云扇寻找第一公子的踪迹。 是故,流云扇不由自主地焦急起来。反映在明面上,便是流云扇每经过一处驿站时,都直接扔下碎银,旋即翻身跨上新换的骏马,继续马不停蹄的赶路。 然而,事实皆有意外。 正如,当某处驿站内歇脚的江湖人士杂七杂八的谈论落入流云扇耳中时,流云扇突然翻身下马,三五步入得茶棚下,讨要来一壶茶水,一面细细品味,一面光明正大的偷听几位江湖人闲话。 这几位谈天侃地的江湖人只是三流武功,因而未注意到流云扇的不对劲之处,只以为流云扇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几位武功三流的江湖人为彰显自己在江湖里的地位,说话声音愈加高亢。 相貌平平的汉子一面以余光偷瞄流云扇,一面状似小声的说悄悄话:“前些时日,朝廷突然派天一阁前去燕山围剿第一公子的手下……” 年轻的小辈相当捧场:“等等!等等!燕山不是早在天下第一剑客逝去之后,便被朝廷派重兵把守,以保证无人出入吗?怎得第一公子的手下突然出现在燕山?” 年长的剑客高深莫测道:“这你便不知道吧?昔年天下第一剑客曾于战乱中救下墨家,让墨家欠他的人情。待到天下第一剑客逝去之后,墨家便把人情还给第一公子,为第一公子在燕山悄无声息地修复好曾经的天下第一庄!” “天下第一庄——不知有生之年能否有幸瞧上一眼?”年轻小辈的眼神里满含憧憬。 可惜,不待年轻小辈陷入妄想,迎面便被相貌平平的汉子浇上一盆冷水:“别痴心妄想嘞!尽管子夜伞以一人之力击退天一阁的官员,但是在子夜伞与天一阁官员的厮杀中,天下第一庄已被摧毁。” 年轻小辈闻言不由得连连哀叹:“可惜!可惜!早知如此,我定然早些赶去燕山,一睹天下第一庄的风采。” 年长的剑客闻言,不由得嗤笑道:“早些时日,子夜伞与天一阁对决之事尚未流传至江湖,你怎可能主动前去燕山?” 年轻小辈被年长的剑客一番嘲笑,气得急红眼,高声反驳:“我怎不可能——” 然而,无论是年轻小辈的反驳之语,还是年长剑客与相貌平平汉子的八卦闲谈,都无法传入流云扇耳中。 只因流云扇刚刚听到子夜伞以一人之力击退天一阁的官员时,脸色骤然一变,当即起身走出茶棚,跨上马背,纵马赶往秦岭山脉。 流云扇应是已经推断出甚么,因而赶路的步伐略微缓慢下来。 约莫三日过去,流云扇终于赶到秦岭山脉。 晨光微曦,红晕透过秦岭山脉内弥漫的浓雾,照耀到流云扇的面颊上。 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几下纵横跃上树梢,又使出月出天山的前半式,搅散周遭半里内的浓雾,终于望到墨阁之所在。 流云扇当即施展轻功,一路避过断崖泥沼,越过溪流瀑布,赶到墨阁附近。 流云扇只想证实一件事,故而未鲁莽的直接闯入墨阁,而是施展轻功环绕墨阁几圈之后,借浓雾重新藏自己的踪迹,旋即施展轻功跃入墨阁内部。 流云扇想到先前从天机阁买来的消息,为避免引动墨阁机关,流云扇未在墨阁的各层屋檐上停留。 流云扇成功潜入墨阁之内,眨眼便被墨阁内部热闹的街市与来往的人群震撼,险些回不过神来。 幸而墨阁虽然能隔绝山林,却无法隔绝弥漫的浓雾,不然流云扇定要被四处走动往来的墨家弟子察觉。 流云扇收敛心神,效仿先前阎罗殿里的狱主,施展移形换影之术,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墨家弟子之间,寻找接下来需要用到的物什。 倏然,流云扇急停在卖酒的摊贩前,探出双指三两下点住卖酒汉子的穴道,令他不能动弹亦无法呼救。 在卖酒汉子又惊又怒的目光里,流云扇内力外化,托起满地酒坛酒缸。旋即施展轻功长风万里,携酒坛酒缸跃上数丈高空。再使出一招从未在人前展露出的苍茫云海—— 眨眼之间,酒坛酒缸被流云扇的内力震得粉碎。伴随炸裂的酒坛酒缸,烈酒喷涌而出,在流云扇的内力操纵之下,宛如奔腾咆哮的银河。如霜雪般的彻骨寒意自流云扇的周遭散发出来,将烈酒汇聚而成的河流冻结,继而碎成细小的冰晶,落向墨阁内的地面上。 流云扇如此巨大的动静怎可能不引来墨家钜子的注意? 但见流云扇甫一落到地上,便被墨家的青壮弟子包围起来。 墨家钜子站在弟子们中间,面容严肃,沉声质问流云扇:“不知少侠擅闯墨阁,有何贵干?” 流云扇悠哉游哉地从衣襟内掏出一火折子,好整以暇道:“无甚要事,只是想请教钜子一个问题。” 墨家钜子不置可否:“少侠这般大动干戈,可不似无关紧要之事。” 流云扇摇头否认墨家钜子的猜疑:“唉!钜子这般误解在下,在下委实颇感冒犯。在下不过是怕钜子因情义而说谎,方出此下策。倘若钜子如实相告,在下怎会以熊熊烈火相要挟?” 谈话间,浓雾裹挟酒气弥漫在墨阁的四面八方。 墨家钜子眼瞅流云扇欲将火折子抛向地面上蜿蜒流淌的烈酒,引燃熊熊烈火,烧毁墨阁,当即神色一禀,冷然道:“少侠欲问什么便问吧,老朽保证实话实说。” 流云扇状似漫不经心地把玩折扇,轻飘飘道:“第一公子是男是女?” 第65章 是男是女 墨家钜子紧绷的脸皮蓦然抽搐几下,显然是因流云扇问出口的问题令墨家钜子心绪大震。 本就聚精会神盯着墨家钜子的流云扇,见状恍然而笑:“钜子毋须出言答复,钜子的反应已然告之在下,第一公子确是女子。” 听罢流云扇掷地有声的论断,莫说早已知晓第一公子其实是女子的墨家钜子异常惊诧,便是不知晓第一公子是女子,但是对第一公子的赫赫威名耳熟能详的墨家弟子们也大惊失色。 幸而墨家弟子们都受过严苛训练,不然此时此刻定要喧哗吵闹起来。 墨家钜子知道自己刚刚的异常神情太过惹眼,纵使想要继续隐瞒也无济于事,故而坦诚道:“不错,公子确是女子。” “此前公子从未想过刻意隐瞒。不过江湖人觉得自古以来,男子相比女子更容易成就大宗师境,故而以讹传讹,将公子误认作男子。”墨家钜子替第一公子解释道。 “如此说来,第一公子是将错就错,反利用江湖人士的讹传,误导我等。”流云扇不觉得能够与前任玉氏天女密谋者是位纯善无辜之人。 墨家钜子未理会流云扇因此得出的结论,转而下起逐客令:“少侠既然已经得到心心念念的线索,和该离去了。” “是极,是极。”流云扇确实说话算话,未再多问一句第一公子之事,只深深望一眼藏在墨家弟子之间的男童,转而收起火折子,施展轻功长风万里翩然远去。 墨家钜子拦下想要引动机关暗器的三五名年轻徒弟:“勿追了。这位少侠来去墨阁时,未踩踏一片砖瓦,引出机关追杀。此般独步天下的轻功,纵使墨家引动机关暗器,亦奈何不了他。” 注意到年轻墨家弟子们不甘的神情,墨家钜子态度坚决道:“老朽一早便叮嘱过你们,墨家只替公子修建屋宇,不参与公子的复仇大计。” “无论此人是谁,为何要确认公子是男是女,都与墨家无关。”墨家钜子沉声告诫:“你们需谨记,墨家如今能够保全下来,皆是因为当初举族隐居于此,未管战乱闲事。” 年轻的墨家弟子们不情不愿的低眉垂脸:“是。” 却说流云扇自墨阁离去之后,施展轻功一路翻山越岭,走出秦岭山脉之时,红日尚未悬挂在正午的高空。 流云扇心下稍定:“想不到梁昼竟然被第一公子送入墨阁,真是有意思!此行未耽搁时日,待回到梁都之后,应当来得及寻出子夜姑娘的下落。” 流云扇心下主意已定,当即施展轻功赶到附近驿站,扔下几两碎银租来一匹良马,快马加鞭仅用三日便赶回梁都。 然而,流云扇施展轻功甫一入得梁都城内,便注意到城门口张贴的布告上竟然有他的画像! 流云扇心中一紧,立刻以余光四下一瞧,不仅朝廷禁军与天一阁的官员埋伏在暗处,连宫中刺客都已出动。 流云扇再不迟疑,施展轻功远去。 “追!”率先察觉流云扇逃跑的白同尘立刻命令天一阁的官员去城外追捕流云扇。 韩靖与宫内刺客紧随其后。 流云扇无奈之下,不得不逃到令梁都官员惧怕的燕山腹地。 恰逢月黑风高之夜,冰凉湿润的山风如冷刃刮过流云扇的面颊。 流云扇倚靠树枝而坐,尽力回忆张贴在城门口布告上的内容:“白同尘与韩靖大人为何会怀疑我是第一公子?难道仅仅因为子夜姑娘认识的人里唯独我的武功最高……” 流云扇喃喃自言半晌。 良久之后,流云扇的视线忽然落到不远处的树梢上,仿佛在等待何人到来。 须臾,一团白云般的浓雾自天际飘来,落在距流云扇不远不近的树梢上—— 竟是第一公子! 流云扇心头顿时涌起诸多无奈。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问候:“子夜姑娘,或者说——第一姑娘,别来无恙?” 原来第一公子竟是子夜伞?! 子夜伞沉默不语,似乎世人以为的第一公子是何性情,她便要一直扮演何种性情。 甚至不只是性情,连声音都不是婉转悠扬略显魅惑轻佻的女音,而是清冽如天山冰雪的男声:“你如何得知?” 子夜伞未顾左右而言他,相反默认流云扇的推断不假之后,便质问流云扇从何处得到的线索。 流云扇应是被白同尘误认作第一公子以至于心情不佳,闻言立刻讽刺道:“第一姑娘扮作子夜伞时,破绽之多犹如天上闪烁的繁星,在下为何如今才想到子夜姑娘便是第一公子?” 流云扇一面回忆子夜伞的种种破绽,一面细细道来:“先说令在下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之事——第一姑娘扮作子夜伞时,以一己之力击退天一阁的诸多官员以及当今天子派出的朝廷禁军。” “如此厉害的武功可谓世间罕有!至少于在下而言,如果不是第一公子,便是关山月的掌门亲自出马。不然,我委实想不出江湖里还有何人如此厉害。”流云扇话到此处,突然薄唇微抿,停顿一息,继而反讽式的感叹:“第一姑娘费尽心思压制武功,委实不易啊!” 子夜伞不言不语,似是正在通过的流云扇述说回忆往事。 流云扇不清楚子夜伞是何意图,索性自顾自道:“此事之后,我突然想起当初在阎罗殿里,我谎称与二十四桥明月夜相识,子夜姑娘的眼神颇为奇怪。” “其后,我与韩靖大人重逢,唯独子夜姑娘不知去向。” “再往前推,子夜姑娘对付溟泉狱主时,把掷出的伞收回掌心一招与第一公子施展内力的手段颇为相近。” “继续往前推,便是在天墉城里,第一姑娘扮作子夜伞时,轻描淡写地以水滴作武器。”流云扇话到此处,情不自禁地为曾经做出错误论断的自己摇头叹息:“可惜,当时在下只以为子夜姑娘是自幼修习此种暗器之法,未考虑过子夜姑娘本就是大宗师境。” 第一公子微微颔首,旋即想起自己如今正裹在内力凝聚而成的白雾里,遂开口道:“你观察得确实细致。” 流云扇得第一公子夸赞,却未继续说道其他的破绽,而是问起旁的问题:“我与第一姑娘交谈良久,尚不知第一姑娘的真正名讳?” “第一焽。”第一焽淡然道出自己的姓氏名讳。 流云扇恍然大悟:“原来第一姑娘便是夏荷姑娘口中的焽姑娘。” 如此绕来绕去的一番话,估摸只有与流云扇相熟的第一焽能够瞬间参透。 “如此我便明白为何当初在阎罗殿里,第一公子异常明显地表露出对待夏荷姑娘的不同。”流云扇感叹道:“因为第一公子在世人眼中是男人,我当日据此得出的论断是夏荷姑娘对作为男人的第一公子十分重要,夏荷姑娘应是第一公子的红颜知己。根本不会怀疑第一公子是女子。” “眼下想来,第一姑娘扮作子夜伞时,言谈举止间便经常表露出与第一公子熟悉亲昵的感觉。此番种种亦是在误导我把子夜伞与第一公子当作两人看待。”流云扇细细揣摩一遍之后,不由得叹服:“第一姑娘好深的算计!” 第一焽坦诚道:“非是刻意为之,仅是顺水推舟。” 流云扇略微沉思数息,旋即选择相信第一焽的说辞:“如此说来,第一姑娘随机应变的能力委实可怖!幸而第一姑娘不主动谋害他人,否则天下怕是又要大乱!” 第一焽不置可否:“你与关山月具在。” 流云扇被第一焽如此直白的赞赏夸得面颊一红,状似不经意地轻摇几下折扇,吹散面颊上的热意,转而问道:“既然第一姑娘是假扮而成的子夜伞,缘何曾经与真正的子夜伞相识的韩靖大人察觉不出异样?” 第一焽意味深长地望向流云扇背后的密林间,缓缓开口:“当年确是真正的子夜伞救下濒死重伤的韩靖。可惜,未过多久,真正的子夜伞便被仇家杀死。真正的子夜伞身死当日,我恰巧经过。真正的子夜伞以身份做交换,求我给她报仇雪恨。我因而继承了她的过往。” 流云扇恍然:“如此说来,与韩靖大人相知相识者,其实一直是第一姑娘。” 第一焽微微颔首:“不错。” 第一焽话音甫一落下,便见韩靖自流云扇背后的林中缓步走来。 流云扇望向第一焽,看似试探讯问,实则了然于心:“第一姑娘早知韩靖大人到来?” “他的气息不稳。”第一焽既是在答复流云扇,亦是在告诫韩靖勿要白费力气阻拦自己。 韩靖在流云扇身侧站定,长刀出鞘,周遭是猎猎罡风。 韩靖一字一顿道:“先前韩某已经说过,你既与第一公子一道,再见之时韩某定然不会手下留情。熟料,你竟是第一公子……” 兴许第一焽确实与韩靖颇有交情,听罢韩靖满含杀意的论调,第一焽不恼不怒,只平静的陈述事实:“纵使你与流云扇联手,亦敌不过我。” 流云扇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只因第一焽说得确是实话。 然而,韩靖尚在一旁虎视眈眈。以防韩靖回到梁都与白同尘会面之时,将流云扇不战而退之事告之白同尘,令白同尘笃定流云扇已然背叛大梁,投靠第一焽。 流云扇暂且以合拢的折扇轻敲眉心,状似怒极反笑的问道:“不试一试如何得知?” 第一焽许是忆起天墉城初遇之时,同样是韩靖与流云扇联手对付她假扮而成的子夜伞的场景,以至于语气难得颇为客气:“请——” 但见流云扇当先便是月出天山的前半式,乍看毫不迟疑留情。 流云扇施展出的气劲引动山风,回旋在第一焽周遭,似是要吹散缠绕第一焽的浓雾。 与此同时,韩靖的浩然刀已然袭至第一焽面前。 第一焽不慌不忙,抬起单臂挡住袭来的刀面,继而以一截包裹在白雾里的单臂与韩靖的浩然刀缠斗起来。 韩靖的武功走得唯快不破的路子,宗师境之中,鲜少有人跟得上韩靖的连环招。 然而,第一焽的武功招式竟是比韩靖更快更疾。 三五息之间,韩靖与第一焽已你来我往数十招。 第一焽已经掌握浩然刀的武功精髓,当即以掌侧作刀锋,毫不费力地使出一招韩靖当初在云生结海楼时施展的浩然刀法! 与此同时,流云扇刚刚施展出的劲风也被第一焽夺走,化作磅礴的气海,挤压在韩靖的四面八方。伴随第一焽施展出的浩然刀法,全力压向韩靖。 韩靖瞬间被击退数丈之远,倒飞出去,接连撞倒三棵粗壮的树干方跌落在地,死生不知。 而第一焽则举重若轻的重新落回树梢,细细回想刚刚施展出的浩然刀法:“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话落,第一焽将目光投向刚刚未配合韩靖偷袭她的流云扇,好奇讯问:“怎不出手?” 流云扇倏尔尴尬地抬起食指轻抚鼻梁:“在下的剑尚在关山月。” 第一焽不置可否:“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话音未落,第一焽竟是以内力在掌心凝聚出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 流云扇知晓第一焽欲出手试探自己的武功,顿时收敛心神,再不敢说道甚么闲话。 流云扇使出一招月出天山,裹挟山风枯叶以作遮挡,自己则不时施展移形换影之术,虚实招式相间,袭向第一焽。 第一焽漫不经心地随手挥出内力凝聚而成的气剑—— “铮铮铮!” 瞬间挡住流云扇的三道剑招。 流云扇见月出天山未伤到第一焽分毫,立刻变化招式,使出不久前在墨阁施展的苍茫云海。 但见流云扇周遭半里地的枯枝落叶瞬间粉碎,继而随烈烈罡风环绕在第一焽周遭。 流云扇趁第一焽琢磨招式之际,掏出衣襟内的火折子,“嗖”地掷向化作粉末的枯叶。 一息之间,漫天遍野的枯叶粉末被引燃,将周遭缠绕白雾的第一焽笼罩在内。 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跃上树枝,尚未歇息几分便双目突然圆睁—— 但见第一焽以内力震散缠绕在她周遭的浓雾,浓雾化作丝丝缕缕的烟气,流窜在火焰中。 罡风吹得第一焽的长发缭乱飞舞,恰巧挡住流云扇探究的视线。 白雾在火焰内几番游走,转眼便将熊熊烈火覆灭。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叹道:“这便是大宗师境的功法?!” 烈火熄灭之后,第一焽瞬间以内力重新凝聚起白雾,缠绕在自己周遭,以阻挡流云扇探究的目光。 应是察觉出流云扇眼下未存有杀意,第一焽未再继续攻击流云扇,转而论起流云扇的功法:“你幼时曾被打入体内的内力,若能够炼化,佐以半只白玉盘三十年的内力,亦能突破至宗师境巅峰。” 流云扇闻言,哑然失笑:“果然武功一事瞒不过第一姑娘啊!” “可惜,在下逍遥自在惯,只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破解世间全部的疑案,委实不愿勤练武艺之后,被些江湖人士找上门打打杀杀。”流云扇悠哉游哉地拒绝第一焽的忠告。 第一焽深深地望一眼流云扇,似是在劝流云扇又似在自言自语:“行走江湖,最常见之事莫过于恃强凌弱。武艺凌驾于众人之上,方可能达到真正的逍遥自在。” “第一姑娘幼时遭逢天下第一剑客被万箭穿心而亡一事,自然言之有理。”流云扇听罢第一焽的言谈,先是微微颔首,表示第一焽所言不错。继而又连连摇头,道出自己的看法:“只是,关山月掌门的经历影响在下颇深。倘若一人有翻江倒海之能,他便会被诸多官匪寻上门,或是比武或是求教或是请出山,难以得到片刻空闲。故而我曾下定决心,必不要成为这般忧国忧民的正道大侠。” 第一焽了然:“关山月确实都是群仁义侠士。” 流云扇再度因第一焽直白的赞赏面颊微红,欲岔开话茬道些甚么。 偏在此时,晕厥在旁的韩靖食指微动,似是将要苏醒。 第一焽当即打断流云扇未出口之言:“韩靖将醒,你该寻地方躲避麻烦了——” 话音尚未落下,第一焽已经出现在数十丈之外的树梢上,如天幕高悬的明月一般,翩然远去。 流云扇咽下未出口之言,不假思索地施展轻功追第一焽而去。 只余韩靖一人留在燕山,受冷风徐徐之冻。 第66章 陈年旧怨 韩靖缓缓睁眼,意识清醒过来,见自己如今正躺在舒适的软床上,而非燕山林间,想来是被赶到燕山的天一阁官员救下。 思及燕山发生之事,韩靖顾不得调息休养,立刻下床,推门而出,欲告之白同尘真相。 韩靖独自穿过被两面高墙相夹其间而显得逼仄的宫道,步入天一阁议事堂内,白同尘与天一阁众官员恰巧正在商谈如何逮捕流云扇。 韩靖当即脱口而出,打断天一阁众人不靠谱的推断:“白阁老,韩某在燕山时偶遇第一公子与流云扇,从他二人口中得到线索,流云扇只是流云扇,不是第一公子。第一公子实则是子夜伞。” “子夜伞?!”在场天一阁官员,包括白同尘在内,无不露出惊诧之色。 “且慢——”白同尘率先回过神来,略显狐疑地上下打量韩靖几番:“倘若真正的第一公子是子夜伞,与子夜伞少时相识的韩靖大人怕不是亦有嫌疑?” 白同尘此话一出,天一阁一众官员望向韩靖的目光瞬间微妙起来。似乎韩靖稍有异动,天一阁一众官员便会齐力而上,逮捕韩靖。 韩靖担任宫内刺客多年,岂会察觉不出眼前官员的细小微末变化,顿时出言解释:“当年我初出任务,被目标暗算重伤,恰巧被真正的子夜伞救下。我伤好之后,去寻真正的子夜伞报恩,未料真正的子夜伞早在我养伤期间被仇家害死。当时,第一公子恰巧途经事发之地,便借下子夜伞的身份,伪装成子夜伞的模样,与我结交。” 未免白同尘与天一阁官员继续讯问不必要的问题,韩靖扯出流云扇:“白阁老与诸位大人倘若不相信韩某所言,不妨请流云扇前来一叙。” 韩靖说得是“请”,而不是“逮捕”。 白同尘沉声道:“老朽当然想如韩靖大人所陈述的一般,请流云公子来天一阁一叙。只是,逮捕流云公子的布告已经张贴出去,此刻出尔反尔,怕是容易动摇民心。” 韩靖听罢白同尘的拒绝理由,不禁眉毛拧紧,沉声质问:“难道一错再错,便不会动摇民心吗?!” 面对韩靖的此番质问,天一阁官员里有人垂眸羞愧,有人恼羞成怒瞪视韩靖。 唯独白同尘不羞不恼,缓缓开口:“非是一错再错,而是将错就错。” 韩靖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眼眸一转,讯问白同尘:“白阁老已经想出逮捕第一公子的计划?” 白同尘轻捋长须,胸有成竹道:“既然韩靖大人被第一公子重伤,本官便派人传出风声,韩靖大人已被天一阁逮捕,本官不相信韩靖大人所言,欲拷问韩靖大人。想来如流云公子这般公正之人,必不能忍受韩靖大人被天一阁当作犯人对待。” “如此一来,只待流云扇潜入天一阁内救走韩某时,围困住流云扇即可。”韩靖若有所思道。 白同尘叮嘱韩靖:“以流云公子的轻功,他定能在天一阁的屋檐上来去自如,探查流言是否属实。近几日需得劳烦韩靖大人暂居牢狱,以免流云公子察觉异样,无法引蛇出洞。” 韩靖微微颔首:“好说。” 商谈完毕,白同尘派出四名天一阁官员陪同韩靖前往天一阁内的牢狱。 传出韩靖被关入天一阁牢狱内的消息当日,流云扇正追在第一焽身后,欲劝说第一焽放弃前去皇宫刺杀当今天子。 可惜,第一焽曾经扮作子夜伞时展现出的轻功非是她真正的水准。待到第一焽回归第一公子的身份时,纵使流云扇一路施展长风万里,也难以追上第一焽,理所当然地无法跟踪第一焽的来路去处。 第二日,流云扇施展轻功潜入皇宫,飞到韩靖在皇宫内的居处,欲探望韩靖的伤势,顺道从韩靖口中套出些许宫内布防的线索。 岂料,流云扇未寻到韩靖,而是在皇宫屋顶偷听时得知韩靖被天一阁救走之后,天一阁竟然未相信韩靖的说辞,欲审讯拷问韩靖。 流云扇当即面色一沉,施展轻功离开皇宫,朝天一阁飞去。 行至半途,流云扇忽然顿住步伐,宛如醍醐灌顶般朝天一阁的反方向行去:“姜还是老的辣,险些栽在白阁老手里。倘若韩靖大人当真出事,韩靖大人的同袍怎会坐视不理?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流云扇施展轻功重返燕山,随意寻一棵古树,在交错纵横的枝叉间歇息打坐,丝毫不去理会韩靖与白同尘的陷阱。 第三日,流云扇本欲继续待在燕山与白同尘比较耐心,未料第一焽再度回到燕山。 当流云扇望到远处一团白雾飘至近前,不禁奇怪道:“第一姑娘不去打探皇宫内的机关暗器布防,前来此地有何贵干?” 第一焽立在树梢上,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大宗师可能与火铳火炮一战?” 流云扇应是知道自己无法抓住第一焽,又猜到第一焽不欲伤他,故而悠哉悠哉道:“我以为如第一姑娘这般天下无敌之人,应当不会考虑败于火铳火炮之事。” 第一焽坦然心迹:“我欲杀死梁淳,非是与梁淳同归于尽。” 流云扇听罢第一焽的解释,被第一焽口中的梁淳戳中心底旧伤,不由自主地为第一焽分析起来:“火铳火炮是近十余年与外商交易时的造物,史书典籍里确实未记载过大宗师与火铳火炮相抗衡一事。” “但是,倘若在下所料不错,第一姑娘早在金银海时便仔细观察过火铳火炮的威力,心里应当已经有了判断。”流云扇话一出口,便蓦然想起丹巴沙漠里偶遇子夜伞的情景。 如今想来,皆是第一焽有意为之。 第一焽倒是未如流云扇这般思绪跳跃,忆起丹巴沙漠之事,仅是平静地陈述眼前之事:“我有论断——大宗师境之上可有其他武学境界?” 流云扇被第一焽问得愣怔一瞬,旋即想起关山月的历任掌门。 流云扇思索良久,方缓缓开口:“我不知。不仅我不知,想必天下的宗师境武者与曾经的大宗师境武者皆不知。” 流云扇听出第一焽话中的深意,遂试探地讯问:“莫非第一姑娘已经达到大宗师境巅峰,如今正面临突破大宗师境的瓶颈?” 第一焽沉默以应,未正面答复流云扇。 流云扇瞬间明悟,第一焽此举是默认流云扇所猜无错。 流云扇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如此年轻便已抵达大宗师境巅峰。倘若第一焽志在天下,世间可还有人能够阻止她? 第一焽瞧出流云扇的顾虑,难得升起一丝好奇:“你为何认定我志在天下?” “志在天下不意味第一姑娘会登上皇位宝座,君不见史书典籍里,历任大宗师境武者或多或少都与庙堂有所牵连。”流云扇先是解释一番他认为的志在天下与第一焽认为的志在天下有何不同,随后感慨道:“世人所求无非权、名、力。第一姑娘如此年纪便已达到大宗师境巅峰,倘若不继续在武道一途孜孜以求,难保不会对权与名产生兴趣。” 第一焽了然,转而驳斥流云扇的推断:“倘若我对武道之外的事物产生过兴致,便不会如此年纪成就大宗师境。” 第一焽言外之意是她一心只在乎武道,不在乎权势与名利。 流云扇闻言,不禁奇怪道:“其实早先我便一直想讯问一事,可惜一直未等到机会,如今正巧与第一姑娘谈到此处——” 流云扇欲言又止,似是不确定是否要当第一焽的面问出心底疑惑。 第一焽仿佛事不关己:“讲。” 流云扇沉思几息,调整好思绪之后,缓缓开口:“在下尚未揭穿子夜伞即是第一公子时,便察觉到一处疑虑……第一姑娘遇到何事都无动于衷,甚至是旁人污蔑天下第一剑客,第一姑娘也不恼不怒。” 第一焽因流云扇敏锐地洞察难得愣怔一瞬,旋即回过神来反问流云扇:“你想知道我与天下第一剑客的过往?” 被第一焽揭穿潜藏目的,流云扇哑然失笑,随即坦然承认:“不错。第一姑娘提起天下第一剑客时的神情语态,委实不像谈论自己的父亲。” 流云扇此话问出之后,第一焽沉默良久,许是在回忆与天下第一剑客的过往,许是在思忖究竟是否要将过往道与流云扇。 少顷,在流云扇以为第一焽不会回答他的疑惑之际,第一焽缓缓开口:“我扮作子夜伞时,有一部分说得是真话,有一部分说得是假话。” 流云扇顺势猜道:“第一姑娘扮作子夜伞时,曾在天墉城里说过,父亲乃是梁美人的裙下之臣——此为假话。” 第一焽微微颔首:“不错。天下第一剑客毕生之求乃是剑道,绝非儿女私情。” “天下第一剑客之所以与梁美人成婚,一则梁美人的容貌冠绝天下,自古美人配英雄乃是佳话美谈;二则天下第一剑客彼时已经预感到此生恐怕无法突破宗师境,故而需要留下子嗣继承他的遗志。” 流云扇顿时恍然:“如此说来,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之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皆是仆人侍女想象出的场景。” “不全是想象。”第一焽的否决令流云扇略显错愕。 第一焽许是被流云扇勾起话茬,许是觉得她已经得知流云扇的过往,但是流云扇却不知她的过往,如此一来不甚公平。故而第一焽简短的解释道:“梁美人之所以与天下第一剑客成婚,一则梁美人爱慕豪杰侠客,认为只有当世的第一剑客方配得上她的容貌;二则梁美人曾想令天下第一剑客争夺天下与皇位;三则第一剑客的容貌在追求梁美人的人群里实属上乘,梁美人欲与天下第一剑客成婚,以诞下超越梁美人容貌的婴孩。” “想不到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的过往藏有此般隐情。当真是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流云扇一面感慨不已,一面不由自主地推断道:“如此说来,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岂不是一对怨偶?既然如此,仆人与侍女又是因何觉得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颇为恩爱呢?” 第一焽平和地陈述:“纵使梁美人婚后察觉出天下第一剑客与她各有目的,知道自己嫁错良人,但是顾忌颜面自尊,仍旧在仆人侍女与外客面前演出一番深情恩爱的戏码。” “只要梁美人的所作所为不打扰到天下第一剑客练功,天下第一剑客便任由梁美人演戏。”第一焽说罢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的过往,不再多言。 流云扇则陷入沉思之中。 一时之间,燕山林间恢复往常的宁静。 须臾,第一焽欲转身离去,流云扇忽然开口问道:“想来第一姑娘幼时过得比较艰苦吧?” 本已背对流云扇的第一焽闻言蓦然回首,透过内力凝聚而成的白雾望向流云扇。 尽管流云扇不清楚第一焽是否正在注视他,但是流云扇依旧自顾自地道出推断:“倘若天下第一剑客只是需要一位子嗣继承他的武道意志,天下第一剑客必然想要一位如他一般坚毅无情的儿子……得知第一姑娘诞生之时,天下第一剑客应当是失望的。” 第一焽因流云扇的说辞驻足,愣怔一瞬之后缓缓道:“出生之事何人能够记得?只是平日里除却习武练剑,确实难以得见天下第一剑客一面。” 流云扇见事实果然如他所料想的一般,便继续说道:“至于梁美人,眼见第一姑娘未能挽回天下第一剑客的心意,便整日里冷面以对。因此第一姑娘对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的感情都不甚深厚。” “你的推断大体无错。”第一焽不得不承认,流云扇审问断案的能力确实一流,江湖庙堂无人能及。 第一焽反问流云扇:“如今你已然得知我的过去,如此便算扯平,你还欲如何?” 流云扇忽然轻叹一声,双手交握置于脑后,整个人斜倚在枝干上,悠哉游哉道:“不欲如何。只是想与第一姑娘谈些闲话,唠些家常,以免第一姑娘大仇得报之际,忘掉我这位朋友。” “你仍当我是朋友?”第一焽奇怪道。 流云扇仰头望向繁星闪烁的天穹,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应当未告之过第一姑娘吧?最初得知娘亲被当今天子害死之时,我曾想闯入皇宫杀死当今天子,给娘亲报仇雪恨。” 第一焽一面听流云扇陈述过去的心思念想,一面辩驳:“我非是为天下第一剑客复仇,只是为完成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的遗愿。” 流云扇丝毫不受第一焽辩驳之词的影响,继续说道自己的情况:“幸而关山月的长辈阻止,我方未犯下大错,令九州再起战乱。” “你如今不阻止我,是否说明心中仍旧怨恨梁淳——”说话间,第一焽收起笼罩在她周遭的浓如白雾的内力,露出子夜伞时的相貌打扮,只是神情与当初的子夜伞略微不同,蛾眉倒竖,端的是英气摄人:“欲借我之剑将他杀死?!” 第67章 棋逢敌手 流云扇甫一瞧见恢复子夜伞相貌打扮的第一焽,当即绽放出一抹由心而生的笑容:“第一姑娘果然是在下的知己,与在下心有灵犀,知晓在下内心深处不甚磊落的想法。” 第一焽许是已经扮作子夜伞,脾性竟然随之变成先前阴晴不定的状态:“妾身万不敢与流云公子心有灵犀。毕竟流云公子可是遵守王法之人,怎能与以杀止杀的江湖魔女成为朋友知己?” 流云扇被第一焽状似自谦自贬的言辞整得哑然失笑,旋即温润耐心地道出内心想法:“可是第一姑娘扮作子夜伞时,在下便已将第一姑娘当作朋友。” 流云扇的坦诚相待令第一焽倏然目光一紧,似是已经因流云扇的言辞而动容。 第一焽沉默片刻之后,朝流云扇确认道:“流云公子此言当真?” 流云扇郑重颔首:“诚于己,诚于心。” 听罢流云扇的剖心之言,第一焽忽然畅怀朗笑数声,转而讯问流云扇:“流云公子可还记得,当日与妾身在添香楼顶饮酒时,妾身说过何话?” 流云扇稍作思考,不疾不徐地开口:“第一姑娘当时说的是,倘若我不讯问第一公子相关之事,第一姑娘便认下我这个朋友。” 扮作子夜伞的第一焽戏谑道:“然而你喝醉酒,提起第一公子之事。” “非也,非也。”流云扇连连摇晃合拢的折扇,反驳第一焽之言:“当日的情况分明是第一姑娘醉酒之后,主动提起的第一公子。以防醉酒的第一姑娘得不到旁人响应而耍酒疯,我索性接下第一姑娘的话茬。” 第一焽恍然大悟:“原来流云公子当夜是装醉哩!” 流云扇挑眉反问:“如此说来,第一姑娘当夜应是也在装醉?” “不错。”第一焽坦然承认,旋即慨叹道:“你我当夜竟然都在装醉,倒是有几分心有灵犀之意。” 流云扇听到第一焽改口,当即打蛇上棍,追要承诺:“既然我与第一姑娘是心有灵犀的朋友,第一姑娘可愿为我这个朋友改变主意,暂且饶过当今天子?” “流云公子当真是贼心不死哩!”第一焽随口感叹一句,旋即效仿流云扇刚刚的说辞,不疾不徐道:“既然妾身与流云公子是心有灵犀的朋友,流云公子可愿为妾身这个朋友改变主意,任由妾身杀死当今天子,完成当年许给天下第一剑客与梁美人的承诺?” 流云扇未直言拒绝,也未点头应是。 沉思片刻之后,流云扇忽然想通似的,脱口而出:“第一姑娘可知管鲍之交?” “略有耳闻。”第一焽望向流云扇,好奇他能借由典故想出何种劝阻之言。 未料,流云扇出口之言竟是不再阻止第一焽:“不如今日我与第一姑娘效仿前人约法三章?第一姑娘继续筹备刺杀当今天子的大业,而在下继续助十三皇子追踪第一姑娘的踪迹,顺道洗清自己不是第一公子的冤屈。” 第一焽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接下话茬:“如此一来,究竟是流云公子成功阻止妾身刺杀当今天子,还是妾身顺利完成当年许下的承诺,端看各自本事哩!” 流云扇微微颔首:“然也。” 第一焽朗笑三声,应下流云扇的提议:“流云公子一路行来,破坏掉前任天女、伊寒蛊师等人密谋的诸多计划,与流云公子交锋,确实有棋逢敌手之喜。既然如此,妾身便与流云公子以此为约。” 流云扇未料到能够如此轻易的令第一焽应下约定,再三确认:“第一姑娘可会如当夜装醉一般后悔?” “不会。”第一焽这次语气坚定,且不忘反问流云扇:“流云公子可会如当夜装醉一般顺水推舟?” 流云扇同样语声坚定的保证:“不会。” “妾身这便放心哩——”第一焽话音未落,便重新以内力凝聚出白雾,缠绕起全身上下。 随后,第一焽宛如高悬在上空的明月般悠然远去。 流云扇说到做到,未施展轻功追在第一焽身后,以寻到第一焽的落脚之处。而是施展轻功朝天一阁飞去。 天一阁内,久未等到流云扇自投罗网的白同尘已然要失去最后的耐心。 恰在此时,流云扇施展轻功,悠哉悠哉地落到天一阁高耸入云的宫墙上,朗声与白同尘打招呼:“白阁老——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白同尘注意到流云扇只待在宫墙上,并不落到天一阁内,当即明白过来,流云扇已然猜到他与韩靖的布局。 白同尘挥退欲爬上宫墙抓捕流云扇的侍卫官员,转而命他们去牢狱里请出韩靖。 待到天一阁的侍卫官员皆步履匆匆地离去,天一阁内只余白同尘一人之时,白同尘缓缓开口:“想来流云公子又寻到某些事关第一公子的线索?” 流云扇轻摇折扇,颇有闲情逸致道:“在下寻到的线索,韩靖大人应当已经告之白阁老。无非是子夜伞便是第一公子,第一公子实则是女人。” “莫非白阁老只相信从在下口中说出来的推断,不相信韩靖大人所言?”流云扇立得高眺望得远,余光瞥见韩靖正跟随侍卫走来,当即耐人寻味地挑拨离间。 可惜白同尘丝毫不上当,仍旧是一派公正严明的模样:“一人之言,无论出自流云公子之口,还是出自韩靖大人之口,本官都不会相信。唯有流云公子与韩靖大人分别道出同样的线索,本官才敢确认二位皆不曾说谎。” 恰逢韩靖赶到此地,听罢白同尘的言论,欣然赞同道:“白阁老所言不错。流云兄和韩某皆与第一公子假扮的子夜伞相识,被天一阁和大理寺怀疑也不甚奇怪。” 流云扇不置可否:“韩靖大人说得轻巧,谁让被张贴布告之人不是韩靖大人,而是在下呢?” 白同尘听出流云扇话中的不满,当即拱手致歉:“此事确是本官之过,推断错误以至于连累流云公子的名声,本官给流云公子赔个不是。” 流云扇轻摇折扇,似乎不大相信白同尘的道歉之言,因而略过此事,说道起旁的事情:“在下来此,一为确认韩靖大人安然无恙,二为提醒白阁老,阎罗殿侍卫早已潜入皇宫多日。” 白同尘早已知晓流云扇提醒之事,闻言丝毫不露惊诧之色:“尽管流云公子的提醒来得略迟,本官仍旧要为万千黎民百姓给流云公子道个谢。不过,韩靖大人回宫复命时,已将阎罗殿内本来有侍卫驻守的异样道来。因此,本官有充裕的时日布局以待。” 流云扇听罢白同尘的解释,不禁以合拢的折扇轻敲眉心,略显尴尬道:“如此说来,倒是在下马后炮了。” 白同尘宽宏雅量道:“无妨。流云公子不计较本官推断错误,仍旧愿意给天一阁提供线索,此番胸襟本官钦佩不已。本官代大梁文武百官谢流云公子义举。” 流云扇心里清楚白同尘此番话是把他往高台推,强迫他与天一阁、当今天子站到一处。 流云扇薄唇微抿,半晌一字一顿道:“白阁老客气,为生民立命本是我辈侠士应做之举。” 白同尘闻言,不由得老怀欣慰:“流云公子当真有先贤风范。” “白阁老与在下勿要奉承彼此了,再继续说道下去,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流云扇思及此刻距清明时节已不足十日,不愿再耽搁时辰,转而直言相问:“如今已经明确第一公子便是子夜伞,而子夜伞的易容术乃大梁三绝之一,加之宫内暗藏第一公子的属下,若想逮捕第一公子,难度不亚于上青天。” 白同尘听罢流云扇的担忧之言,胸有成竹地一笑:“流云公子且宽心,既然本官早已知晓宫中侍卫里暗藏第一公子的属下,怎会未做准备?” 流云扇下意识的疑惑道:“哦?不知白阁老的准备是——” 白同尘但笑不语,未正面答复流云扇的问题:“暂时不便相告,流云公子见谅。” “无妨。”流云扇本也不想知道甚么重大布局秘密,以免消息泄露之时被怀疑是他所为:“此事本来就与在下的关系不大。” 流云扇颇为识趣的话锋一转,问起天一阁之事:“不知白阁老可揪出天一阁里的叛徒?” “叛徒层出不穷,若不能一网打尽,只会打草惊蛇。”纵使白同尘仍旧未正面答复流云扇,但是流云扇已经听出白同尘的话外之意是尚未处理天一阁内的叛徒。 流云扇不由得以合拢的折扇轻敲眉心,只觉得二十余日过去,白同尘仍未做出任何可靠的排布,不知到时能否成功阻拦第一焽。 白同尘瞧出流云扇无奈忧虑的神情,漫不经心地安慰一番:“流云公子且宽心,不抓捕叛徒不代表放过叛徒,只是某些事情比抓捕叛徒更急需完成,故而暂时不去处理叛徒。待到紧要关头,一切都是要清算的。” 流云扇不置可否:“既然白阁老心中有数,在下便不打扰白阁老与韩靖大人谋划布防,先行告辞——” 流云扇话音未落,便不顾白同尘不甚诚心的挽留,施展轻功远去。 如今,无论是天一阁还是大理寺,又或者是十三皇子的请求,都毋须流云扇继续插手。 流云扇闲来无事,不知不觉间竟然飞到梁都内的添香楼顶。 月上中天。 流云扇往院内一瞧,竟然望见子夜伞相貌打扮的第一焽大摇大摆地坐在院中饮酒。 尽管第一焽表现得熏熏欲醉,毫无防备,但是当第一焽察觉到屋顶上的视线之后,瞬间清醒回神,朝屋顶望去—— 但见流云扇一袭白衣,好整以暇地拱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第一焽抛给流云扇一坛酒,流云扇欣然接下,施展轻功落到院中,取掉坛盖,豪饮一口。 第一焽环视一圈倒在院内的添香楼艺伎,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流云兄会当先劈头盖脸质问一番缘何杀死她们哩!” “哦?她们不是未死吗?”流云扇先是否决掉第一焽刻意抹黑她自己的言辞,旋即肆意道:“何况在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明知敌不过第一姑娘,仍要为一些不相干之人出头,第一姑娘未免太过高看在下的品性。”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这种人比自诩正道的江湖侠客有趣得紧。”第一焽因流云扇的一番说辞欣然大悦,拿起一盏酒坛与流云扇掌心的酒坛相撞:“干!” 第一焽与流云扇各自饮空一坛酒,又拿起新的未开封的酒坛,继续对饮。 许是酒壮人胆,许是流云扇瞧出第一焽已经将他当作半生不熟的朋友,流云扇一面喝酒,一面直言讯问:“清明时节将至,第一姑娘为何会来添香楼?” 第一焽未正面答复流云扇的问题,而是以流云扇的疑惑反问:“流云公子呢?为何会来添香楼?” 流云扇略微思索几许,认真答复:“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天一阁,都已无需在下相助。无所事事之余,在下施展轻功随心中所想来到此地。” 流云扇答复完,再不多言,只专心饮酒,顺道侧耳倾听第一焽的回答。 第一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本来想去寻韩靖,请他为我收尸的——万一我不能在火铳火炮的围攻里活下来。” 纵使谈及生死,第一焽的情绪亦不激动外露,仍旧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想到韩靖已与我割袍断义,便未去打扰他。” 第一焽并不感到失落,自然也不需要安慰。 第一焽只是觉得可惜,好不容易结交的朋友分道扬镳。 流云扇瞧出第一焽心中所想,便不安慰她,只是轻声讯问:“既然如此,第一姑娘何不拜托夏荷姑娘?” 忽然被流云扇提起夏荷,第一焽仰头望向高悬在半空的明月,似是在思忆往昔:“既已远离是非,何必再将她牵扯入局?” 流云扇未料到,第一焽在某些时候比性情中人更懂情义二字,不禁慨叹道:“幸而在下与第一姑娘心有灵犀,寻到添香楼。” 第一焽闻出流云扇话中深意,当即不客气道:“既然流云兄如此主动,我岂有拒绝之理?若我此行不能活下来,便由流云兄为我敛尸,葬于天山冰瀑吧。” 流云扇郑重应道:“第一姑娘且宽心,我必谨遵承诺。” 许是道完身后之事,第一焽与流云扇都有些出神,未再互相说道闲话,只是灌下一坛又一坛的烈酒。 直至夜色阑珊,第一焽与流云扇相互拜别。 一人朝梁都城外,一人朝梁都皇宫内,背向而驰。 第68章 席幕开场 清明刚至,春雨便如细密的珠帘般簌簌落下,滴在屋瓦上,又顺着屋檐滚落地面,逐渐聚成一滩又一滩水洼。 戚将军率大梁士兵驻守在梁都城外的堤岸上,环绕护城运河一圈,确保方圆十里地,无一只蝇虫胆敢飞入皇城,也无一只鸟雀能够从皇城离去。 此乃当今天子布下的第一道防线,当戚将军率北梁军出现在护城运河畔的堤岸上时,便再无百姓与江湖人出入梁都城门。 想要潜入皇宫观戏的江湖人士早在清明时节之前,便施展出各自的本事,乔装改扮潜入梁都与皇宫。 寻常百姓则只顾自家安危。若非不能彻底远离梁都这块是非之地,岂会老老实实呆在屋中?早已拖家带口投奔亲戚。 既然梁都百姓皆老老实实呆在屋中,如今梁都城内又怎会是一派其乐融融的热闹街市之景? 无非是梁都城内,各街各道上的百姓皆为天一阁官员假扮而成,以勾引第一公子上钩。 可惜,第一公子是否会上钩暂且不得而知,但是有几分本事的江湖人士已经渗透到乔装改扮的天一阁官员里。 白同尘与大理寺合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究竟是会起到作用逮捕第一公子,还是会在关键时刻反水一击,暂时不得而知。 皇宫内,满目缟素,不知是为第一公子提前准备的,还是为当今天子提前准备的。 流云扇跟在十三皇子身边,暂且充当十三皇子的侍卫,保护十三皇子的安危。顺道与十三皇子漫步在阡陌纵横的宫道上,寻找第一公子的踪迹。 十三皇子不时仔细盯视一番来往巡逻的皇宫禁军,试图从中揪出易容改貌的第一焽。 然而,直至耀日高悬于正空,十三都未察觉出甚么蛛丝马迹,是故郁郁不乐地讯问流云扇:“流云大哥可曾望到疑似子夜姐姐之人?” 流云扇摇头叹息:“尚无。” 十三皇子闻言只得继续在宫道里穿梭,以期偶遇第一焽。 撇去当今天子布下的第三道防线——宫道里来往巡逻的禁军,第四道防线便是白同尘与陆逡一早便商议好的各主殿主屋内的毒物迷烟。 至于当今天子所待之地,肯定早已布好第五道防线,也是最重要最要紧的防线。 只是目前为止,除却当今天子与其心腹,尚无人知晓最终迎击第一焽的究竟是何人何物。 却说梁都城外,护城运河堤岸上站满的大梁士兵,在等候多日以至于将要不耐烦之际,终于等来异样发生。 “咔嚓,咔嚓……”微弱的机械启动声自河面之下传来,一箱箱密封严实的铁盒自河道底部浮出水面。 戚将军目露疑惑之色:“这是何物?” 护在戚将军左右的副将闻言连连摇头,答复戚将军,他们也不清楚铁盒的作用。 戚将军不由得皱起剑眉,恶声抱怨:“大理寺与天一阁不是告之本官,他们已经将运河底部的机关暗器尽数卸走,缘何仍有铁盒存留?” 可惜,天一阁与大理寺未有官员在此陪同戚将军,故而无人能够解答戚将军的疑惑。 戚将军提高戒心,勒令道:“火铳军上前扫射!” 士兵们令行禁止,持枪矛者退避三舍,持火铳者顺势上前,瞄准浮在运河水面上的箱箱铁盒,瞬间射出弹药。 戚将军未料到铁盒如此不堪一击,火铳轻轻松松便击破铁盒,射出的弹药击打在放置于铁盒内的粉末上,瞬间引起连串爆炸。 无人料到,装在铁盒内的竟然是能够引起爆炸的震天雷! 戚将军猝不及防之下,被四溅的火星与震聋发聩的炸响震得耳窍流血,颅脑嗡嗡作响,犹如百只蚊虫绕他盘旋。 不少靠近护城运河的火铳兵在连环爆炸中化作碎肉血沫。至于距护城运河稍微远些的持枪矛的将士则被炸断臂腿,徒留残破之躯躺倒在堤岸上。 相较之下,仅是耳窍流血的戚将军已然幸运不少。 连环爆炸仍未消退,戚将军趴伏在堤岸上,神志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甚么天一阁大理寺流云扇,全都猜错……不是通往燕山第一公子住处而命名为黄泉路,只是因为它确是送人命丧黄泉……” 戚将军的埋怨之声愈来愈小,直至吼中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竟是已然晕厥过去。 墨阁确如先前承诺的一般,从头至尾都未露面,但是他们埋下的震天雷却轻而易举地打破当今天子布下的第一道防线。 梁都城外的炸响传至城内乔装改扮的天一阁官员耳中,部分官员心中一急,欲出城查探异样。 未料,另一部分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天一阁官员突然站到通往外城与通往内城皇宫里的几处城门口前,阻拦住部分心急如焚担忧将士们与当今天子安危的天一阁官员。 白侍卫作为奉命监管天一阁官员之人,早已从祖父白同尘口中得知天一阁内有官员背叛,因而一早便做好准备,只待天一阁内的叛徒露出破绽。 眼下,天一阁内将近大半的叛徒将白侍卫与未背叛天一阁的官员围困,白侍卫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掏出八枚雷火珠,夹在十指之间,瞬间射向四面八方围困他与同僚的叛徒们。 天一阁叛徒里有人识得白侍卫掷出的暗器,当即高喝道:“不好!雷火珠——” 雷火珠之名一出,围困白侍卫与天一阁官员的叛徒们顿时纷纷掩面,避过骤然炸裂的雷火珠。 顷刻之间,飞沙走石漫天。 白侍卫与天一阁官员趁此时机,拔刀砍向围困他们的叛徒,欲一击毙命。 未料,天一阁里的叛徒同样不是好相与的,他们避过雷火珠袭击面门之后,瞬间凝神,挥刀格挡,在漫天飞沙走石里与白侍卫率领的天一阁官员混战起来。 少顷,飞沙走石散尽。 白侍卫一面挥刀与叛徒对砍,一面厉声质问:“朝廷可曾缺你们俸禄?为何背叛天一阁?莫非忘记当初入阁时发过的誓言?!” 一相貌邪佞的叛徒反唇相讥:“哼,你是白阁老之孙,自然被他保护得甚么肮脏污事也不知情。且不说当年围攻偷袭天下第一剑客,也不说当年追杀大皇子生母之举,单论近十数年以来,江湖里稍微有些势力的人物,哪位没被天一阁弄死?” 相貌邪佞的叛徒话到此处,不再多言,趁机攻向因他一番言辞而略微愣神的白侍卫。 白侍卫踉跄避过,再不敢分散心神想些有的没的,只专心对抗眼前的叛徒们。 天一阁与大理寺合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如今被天一阁的叛徒搅散。 转眼间,第一焽已从梁都城外堂而皇之地步入城内,继而越过缠斗在一起的天一阁官员与叛徒们,不疾不徐地朝皇宫内行去。 无人料到,第一焽根本未靠易容术假扮成侍卫埋伏在皇宫内,而是选择光明正大的从城外走入皇宫。 第一焽此举应当与她最初的谋划布局相关。 当第一焽扮作子夜伞时,曾刻意抬高自己的存在感,令旁的江湖人士与庙堂官员能够轻而易举地注意到她。 待到第一焽施展出真正的大宗师境实力之后,无论是流云扇还是其他江湖庙堂人士,便想不到武功达到大宗师境之后,会与周遭景物融为一体。 故而,纵使第一焽与白侍卫擦肩而过,白侍卫也全然未察觉出异样。 连一流江湖武者与宗师境武者都察觉不出第一焽的踪迹,在皇宫宫道内巡逻值守的禁军又岂会察觉出第一焽的踪迹。 是故,第一焽轻轻松松穿过当今天子布下的第三道防线,甚至颇有闲情逸致地瞥一眼忙碌如无头苍蝇的十三皇子,以及陪在十三皇子身边护他安危的流云扇,转而继续朝当今天子所在之地行去。 第一焽未如白同尘与陆逡猜测的一般,不断地闯入皇宫各主殿主屋内寻找当今天子的踪迹。 相反,第一焽的目标相当明确——径直朝紫宸殿行去。 倘若白同尘与陆逡瞧见此景,定要怀疑当今天子的心腹之中有内鬼走露消息。 少顷,第一焽行至紫宸殿前。 屠子都一人抗刀,立在紫宸殿门前的空旷场地上,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阻拦住妄想闯入太极殿之人。 屠子都乃是宗师境武者,起初当然未能瞧见第一焽。 只是,当第一焽与屠子都擦肩而过之时,屠子都忽然汗毛倒竖,背脊一凉,瞬间回忆起在阎罗殿时与第一焽交手时毛骨悚然的感觉。 屠子都不过是恍神一瞬,第一焽却已背对屠子都走出三步之远。 一如当初在阎罗殿时一般,屠子都以略微颤抖的双掌握紧刀柄,强行勒令自己忘记恐惧,旋即持刀转身,一个箭步跃至第一焽背后,挥刀劈向第一焽。 第一焽应当是瞬间躲避过屠子都这奋力一击的,但是屠子都眼中能够望到的景象,只有碎成白云的浓雾。 下一瞬,屠子都意识清醒地僵在原地,粗壮结实的四肢因经脉麻痒萎软在地。 屠子都沉闷的倒地声令紫宸殿内埋伏的宗师境巅峰武者心头一紧,愈加戒备地静候第一焽的到来。 当今天子同样惊骇不已,只是他早已习惯喜形不露于色,故而仍旧状似安稳地端坐在高位上。 紫宸殿正门被第一焽的内力搅碎,第一焽被浓如白雾的内力缠绕包裹,未触碰到紫宸殿内的物什。 当今天子幽幽一叹:“既然来做客,便勿要破坏主人家的东西。” 第一焽冷言纠正当今天子的错误:“不是做客,是杀人。” 当今天子明显是在拖延时辰,以期紫宸殿内无色无香无味之毒令第一焽失去内力:“无论是什么,在你死或者朕亡之前,能否让朕瞧一瞧你的容貌?朕已经许多年未梦到过你娘,真怕有朝一日连朕也忘记她的相貌。倘若如此,世间又有何人能够记得,曾有一冠绝天下的女子短暂的来人世间走过一遭呢?” “不必。”第一焽未被天子的一番臆想言论激怒,只淡然拒绝:“我未继承梁美人冠绝天下的容貌。” 刚刚异常平静的天子,闻言倏然大惊失色:“怎会如此?!纵使你父相貌平平,谈吐举止确是难得风雅。早知如此,当初朕定不让你父抢走梁美人。” 纵使当今天子如此失态无礼,第一焽仍旧未如当今天子料想的一般失去理智。 当今天子眼瞅一计不成,立刻再生一计,状似奇怪地讯问:“不曾想朕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莫非你达到大宗师境之后,便彻底忘情?以至于连旁人议论你的父母都毫不在意?” 第一焽早已洞察当今天子的想法,故而不答反问:“为何在意死人的名誉?” 第一焽此话一出,紫宸殿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暗藏于紫宸殿内的宗师境武者,皆对第一焽的棘手程度有了更为清晰明显的认知。 第一焽却不管不顾紫宸殿内突然而来的沉默,兀地施展内力,趁当今天子与其他暗藏于殿内的宗师境武者尚未反应之际,在掌心凝聚出一枚晶莹剔透状似琉璃珠的丸药。 第一焽一把将丸药掷入藏匿在横梁之上的一名容貌具毁的女子体内。 琉璃珠似的药丸甫一打入容貌具毁的女子体内,触到她血肉的刹那,犹如活物蛊虫一般,彻底钻入容貌具毁的女子筋肉之间,继而四散到容貌具毁女子的经脉里,游走窜动,痛得容貌具毁的女子尖声哀嚎。 渐渐的,容貌具毁的女子瘫软成一堆烂泥,重重跌下横梁,率到当今天子面前的空地上,晕死过去。 “毒娘子?!”天子几不可闻的惊呼一声,旋即望向立在原地的第一焽,不甚诚心地叹服:“不愧是大宗师境!想来黄泉之下,你父瞧见此景,定会感到欣慰吧。” 第一焽无动于衷,冷言道破天子的意图:“殿内已无毒蛊,你拖延时辰已无甚用处。” 天子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倘若只看神态,忽视他阴鸷的相貌,竟与流云扇有几分神似:“拖延时辰有无用处,朕确实不知。不过,与你同为江湖人的宗师境武者应当是知道的——” 当今天子话音未落,但见喜公公、白同尘、韩靖、聂隐娘突然从东南西北四处方位袭向第一焽。 第一焽了然一笑,似乎藏匿在紫宸殿内的宗师境武者的出手,正中她下怀。 四人当中,第一焽最了解之人莫过于韩靖。是故,第一焽率先迎向韩靖的浩然刀。 落在喜公公、白同尘与聂隐娘眼中,便是第一焽突然碎成絮状云雾,飘向韩靖。 喜公公、白同尘与聂隐娘尚在惊愕之际,第一焽已经以双指夹住韩靖的刀刃,轻轻一折,便将韩靖握于掌心的神兵利刃折断。 与此同时,缠绕第一焽的白雾涌入韩靖的四肢,震断韩靖的经脉,令韩靖如屠子都一般萎软在地。 韩靖晕厥之前,只来得及提醒喜公公、白同尘与聂隐娘一句:“小心……白雾……” 第69章 火树怒放 喜公公、白同尘与聂隐娘闻言,当即施展轻功退至紫宸殿内的阴影之处,以期暂时避过第一焽周遭四散而出的浓如白雾的内力。 然而江湖厮杀时,纵使武功低者竭力隐藏招式章法,武功高者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识破,这便是境界不同造成的差距。 于第一焽与喜公公、白同尘、聂隐娘而言,此番说法相当合适。 不出三息的功夫,第一焽便出现在藏于紫宸殿梁柱阴影处的聂隐娘背后,探出一掌抓向聂隐娘脖颈。 聂隐娘在第一焽逼近她的刹那,便如先前晕厥在紫宸殿外的屠子都一般,感受到汹涌澎湃仿佛深海般的内力压迫。 幸而聂隐娘成名已久,实力已逼近宗师境巅峰,与江湖人交手的经验亦颇为丰富。 因此,当聂隐娘感觉到不对劲的刹那,立刻宛如游鱼一般,施展移形换影之术,欲从深海中逃之夭夭。 然而,令聂隐娘始料未及的是,第一焽不仅能以粗放的招式——滔天内力压制敌人,也能瞬间转化为细腻的招式,将至刚至猛的内力扭转为缠绵如水草的阴柔内力。 落在不远处欲上前相助的喜公公和白同尘眼里,便是白雾骤然散作数条细长似白蛇的白练,牢牢捆缚住欲借影逃跑的聂隐娘。 应是觉得聂隐娘不会再挣脱白雾的束缚,第一焽转而朝喜公公与白同尘缓步走去。 行至半途,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数道铮鸣之声。 第一焽蓦然回首望去,但见聂隐娘正手握匕首,转动灵活的腕部,不断地以匕刃割裂捆缚她的白雾。 第一焽似是因聂隐娘这般寻死之举而无奈摇头,立在原地眼睁睁注视聂隐娘被内力凝聚而成的白雾反噬,一袭黑衣被数条白练割出十余道既长且深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浸透外裳。 “怎会……如此……”聂隐娘满心不甘地阖上双目,软倒在地。 捆缚聂隐娘的白练如有意识地活物般,眨眼间从聂隐娘身上退下,旋即回到第一焽身畔,重新融入缠绕第一焽的白雾之中。 藏匿在暗处目睹一切的喜公公与白同尘皆露出不敢置信地神色。 只因按照常理而言,刚刚聂隐娘割断捆缚她的白练时,遭受内力反噬者应当是第一焽,而非聂隐娘。 喜公公与白同尘终究是朝廷中人,第一要务是保护当今天子,第二要务是逮捕第一焽,至于江湖中人的生死,与他二人关系不大。 是故,喜公公与白同尘注意到第一焽未遭受内力反噬之后,便停下原本欲助聂隐娘一臂之力的想法,转而思索起第一焽的古怪内力。 第一焽来此是为杀死梁淳,而非与宗师境武者比试,故而懒得讲究甚么武德,甫一注意到喜公公曾经受过内伤,当即施展轻功掠到喜公公面前。 然而,纵使喜公公曾经受过难以治愈的内伤,他的实力仍旧是宗师境巅峰。 因此,喜公公内力外化作软甲护在周身,防止缠绕第一焽的古怪白雾侵入体内。随后喜公公略微安下心神,与第一焽拳脚相向。 第一焽只从白雾中探出一单臂,便轻轻松松地化解掉喜公公的拳法。 趁喜公公与第一焽对决之际,当今天子得空讯问白同尘:“白阁老怎不去助喜公公一臂之力?” 白同尘不置可否:“倘若老臣现在过去横插一脚,定会激起第一公子的怒意,说不得逼她使出甚么毁天灭地的招式,牵连整座紫宸殿里的人。” 当今天子不知是否想到昔年围剿天下第一剑客的场景,当即颔首赞同:“白阁老思虑周到。” 约莫数息之后,喜公公突然感觉肌腠针扎般的痛楚,神情蓦然一变,惊骇万分地望向正在与他单掌相对的第一焽。 只见喜公公内力外化凝聚而成的软甲不知何时已经破破烂烂! 与第一焽单掌相对的喜公公正欲收手,未料到他的掌心被极大的吸力粘附在第一焽的掌心上,被迫与第一焽内力相抗。 “救……”喜公公言语未尽,便被第一焽吸尽内力,化作一枯瘦如柴垂垂将死的普通老者,晕厥在地。 第一焽夺取喜公公的内力之后,未炼化入自己体内,而是与先前对付毒娘子的毒蛊时一般,在掌心凝聚出一枚幽紫的丸药。 眼见韩靖、聂隐娘与喜公公相继或晕或死过去,第一焽将目光投向当今天子,当今天子再也按捺不住焦躁恐惧的内心,倏然站起—— 下一瞬,便见玄铁铸就的囚笼自紫宸殿上方疾速落下,将第一焽困在其中。 难怪自第一焽入得紫宸殿内,当今天子便端坐在高位上动也不动,原来是因为当今天子的座位上布有机关!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当今天子眼瞅第一焽被困,不禁放松些许心神,悠哉悠哉地调侃。 不过,纵使第一焽被困在玄铁铸就的囚笼里,当今天子仍不敢凑到玄铁笼近前。 不止当今天子如此,白同尘亦未凑到玄铁笼近前,应是下意识觉得第一焽仍留有后招。 事实果然如此,第一焽仅在玄铁笼出现时错愕一瞬,旋即面色恢复如常,波澜不惊的将躺在掌心的丸药向上一掷。 “陛下小心——”尽管白同尘不知第一焽欲使出何种手段逃脱,白同尘仍旧先将当今天子护到背后。 只见被第一焽抛掷而出的丸药击打在玄铁笼上,辅佐以第一焽的古怪内力,瞬间与玄铁笼发生激烈的碰撞。 一息之后,凝聚喜公公毕生修炼内力的丸药与玄铁笼同归于尽,猛烈的罡风激起漫天飞尘,当今天子与白同尘不得不掩面闭目。 第一焽施展轻功自玄铁笼被炸成的万千碎块之间跃出,丝毫不受烟尘的影响,一步跃至当今天子面前。 眼瞅一念指将要点上天子眉心,怎料横空斜来一柄剑刃,恰巧抵在第一焽的一念指前。 一念指与剑刃相碰撞,激起清脆的铮鸣。 “白同尘。”第一焽由剑识人,一字一顿道出白同尘的名讳。 白同尘持剑与第一焽一番搏杀,将第一焽引到刚刚尚未被炸毁时的玄铁笼附近。 眼瞅危险远离当今天子之后,白同尘方缓缓讯问:“第一姑娘认识本官?” 第一焽简述道:“昔年和光剑之主,败于第一玄剑下,本应退隐江湖,未料梁淳邀你任天一阁阁主。” “第一姑娘好见识。”白同尘不甚诚心地赞一句第一焽,继而祭出和光剑,内力化气,以气御剑,与第一焽缠斗在一起。 数息之后,白同尘与第一焽已过完十余招。 和光剑重新落回白同尘掌心,第一焽未再靠近天子一步。 端看面上,白同尘与第一焽不分伯仲。实则白同尘知晓自己胜不过第一焽。 毕竟,昔年白同尘便是败于天下第一剑客的剑下。继承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术,又突破至大宗师境的第一焽,怎可能被白同尘打败? 白同尘清楚地知道事实,便不会麻痹欺骗自己。 当白同尘退至天子近前之际,立刻握起背在身后的左手,看似是在蓄积内力,实则是暗示天子唤来火铳军。 尽管凭天子的武功眼力确实瞧不出第一焽与白同尘刚刚缠斗时孰强孰弱,往日里天子的性情更是疑神疑鬼、阴晴难定,但是紧要关头,天子仍会选择相信朝臣的判断,当机立断按下座位上的机关—— 几乎是眨眼之间,紫宸殿的墙壁向两侧裂开,暴露出数间暗阁,浑身包裹在冰冷铁甲里的火铳军出现在紫宸殿内。 毋须当今天子下令,火铳军甫一出现,便朝第一焽射出密密麻麻的弹药。 弹药如疾风暴雨袭向第一焽,危险程度较数十年前万箭齐发杀死天下第一剑客的箭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第一焽的武功境界终究与当初的天下第一剑客不同。 于宗师境武者而言是杀器的火铳,于大宗师境而言不过是相较寻常机关厉害几分的暗器而已。 只见缠绕第一焽的白雾骤然凝聚成泥沼般的透明软甲,瞬间将火铳军射出的弹药吸附其间,弹药好似石沉入海,激不起一丝半点的波澜。 当今天子成竹在胸的笑意不知不觉间凝固在脸上。 下一刻,第一焽催动内力,震出陷入白雾里的弹药,将它们原路送回火铳军体内。 纵使火铳军有铁盔护体,也难以阻挡住被第一焽附加上古怪内力的弹药穿透铁盔,打入火铳军体内,继而爆炸的惨烈之景。 顷刻之间,紫宸殿内的火铳军十不存一。 无论是当今天子抑或是白同尘,皆哑然侧目。 第一焽再度逼近当今天子,与拔出和光剑的白同尘重新对上。 却说仍在宫道里转圈的流云扇与十三皇子,本在疑惑缘何第一焽直至此刻仍未出现。 怎料突然之间,宫道里巡逻的部分侍卫朝紫宸殿疾步而去,另一部分侍卫则突然脸色一变,持枪挡住前者的去路。 “他们是潜入皇宫的阎罗殿侍卫!”流云扇见状,当即施展轻功带十三皇子跃上高高的宫墙,避过阎罗殿侍卫与宫内侍卫的厮杀。 “糟糕!”十三皇子尚未站定,便陡然想起要紧之事,面色一变,不敢置信道:“莫非子夜姐姐早已不知不觉间闯入紫宸殿?!” “十三殿下随我来。”流云扇话音未落,便捏住十三皇子的肩膀,施展轻功携十三皇子朝紫宸殿飞去。 然而,行至半途,流云扇突然顿住脚步,再度落到某处宫墙上。 “流云大哥?”十三皇子神情疑惑。 流云扇松开捏在十三皇子肩膀处的手掌,望向翩然而来,落在流云扇与十三皇子正对面的白发老者,抱拳恭敬道:“流云扇参见掌门。” 原来白发老者便是关山月的掌门! “见过前辈。”十三皇子顿时效仿流云扇抱拳行礼,顺道讯问一番:“前辈可是为救父皇而来?” 白发老者摇头否认十三皇子的猜想:“非是为救一人,而是为救天下苍生。” 十三皇子不明所以。 倒是流云扇瞬间领悟关山月掌门的言外之意,与关山月掌门一道在十三皇子面前打起哑迷来:“掌门不拦我?” 白发老者淡然一笑,眼神充满洞察世事的智慧:“你可记得关山月追求得是何?” “乱世出山保天下太平,盛世隐居求武道巅峰……”流云扇话到此处,忽而停顿许久,随后缓缓续道:“以及,但求问心无愧。” 关山月掌门闻言,满意的颔首:“不错,但求问心无愧。关山月上下劝你抛弃过往二十余年,只是希望你勿要被仇恨蒙蔽双眼,以至于受到牵累,走火入魔。” “然,今时不同往日。你若是想做何事,勿要继续犹豫,以致将来追悔莫及。”关山月掌门一面提点流云扇,一面将目光投向十三皇子:“此处交与老夫便是。” 流云扇神情动容,俯身弯腰鞠一大礼:“谢过掌门。” 话落,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远去。 紫宸殿内,第一焽与白同尘仍在交锋。 在此之前,白同尘已经败在第一焽掌下三次。 然而,第一焽未赶尽杀绝,而是察觉到某有趣之处似的,继续与白同尘缠斗。 待到白同尘第四次被第一焽打落到当今天子面前时,已然无力再战。 第一焽终于开口道出不赶尽杀绝的缘由:“你已困在宗师境巅峰多年,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步入大宗师之境。” 当今天子闻言蓦然瞪大双目,不敢置信地望向白同尘:“此等重要之事,白阁老怎不告之朕?倘若朕提前知晓,定然派人去寻物华天宝,助白阁老突破宗师之境。” 听罢当今天子隐含怪罪的言辞,白同尘不禁苦笑道:“老臣谢陛下忧心。只是,老臣早已知晓自己此生必不能突破宗师之境,毋须劳烦陛下兴师动众,平白耗费人力财力。” 不待当今天子继续好言相劝,第一焽果断道:“不错。倘若你在败于第一玄剑下之后,继续与人交锋,或能寻到突破契机。可惜,你却选择挂剑入庙堂。” 白同尘慨然一笑:“无甚可惜。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 第一焽似是因白同尘的决心而略微动容:“如此,便让你死于一念指之下吧——” 第一焽话音未落,身已先行,眨眼间来到当今天子与白同尘面前。 铺天盖地的内力忽然而来,压制住白同尘与梁淳的反抗之举。 第一焽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分别点在当今天子与白同尘的眉心。 当今天子的面孔骤然扭曲苦痛。白同尘却眉眼含笑,周遭内力竟隐隐有突破的迹象! 与此同时,紫宸殿外静候多时的三位皇子不再顾忌当今天子的性命,勒令部下点燃火炮。 无数炮弹直冲紫宸殿而去。 一息之间,炮弹与深埋在紫宸殿内的火药一同将紫宸殿炸得粉碎。 流云扇赶到紫宸殿外的宫墙上时,见到的便是熊熊燃烧的紫宸殿,宛如火树怒放,不夜银花。 第70章 子夜流云 流云扇沉默良久。 紫宸殿前,下令以火炮炸死第一焽的三位皇子已经派出投靠他们的部下相互厮杀。 流云扇仍未回神,似是无法相信紫宸殿内的第一焽当真已被火炮炸死。 直至又一位皇子在其他两位皇子的簇拥里,以清君侧围剿反臣的名义率领私军赶到紫宸殿时,流云扇方回过神来。 不顾六位皇子与各家私兵的惊诧猜忌之心,流云扇施展轻功长风万里飞向熊熊燃烧的紫宸殿。 回过神的私兵朝流云扇射出箭矢,旋即被流云扇借紫宸殿的火势使出一招苍茫云海化解。 趁六位皇子与私军因流云扇施展的苍茫云海而犹豫不前之际,流云扇内力外化作透明柔软的银丝软甲,护住全身上下,旋即步入正在坍塌的紫宸殿内。 甫一入得紫宸殿,流云扇便注意到高高在上的座椅中死去多时的当今天子。 流云扇情不自禁地慨叹:“终究未能亲眼目睹梁淳之死。” 流云扇为梁淳之死叹息一句,便不再哀叹伤感,转而环顾紫宸殿内,寻找第一焽的踪迹。 流云扇始终坚信:大宗师境巅峰绝不会葬送于火炮。 兴许为履行之前与流云扇的承诺,被白雾裹缠的第一焽竟未离去,而是闲庭信步的出现在流云扇面前。 尽管流云扇的视线无法穿透白雾,观察第一焽如今的面色是否有恙。但是流云扇能够凭借双耳,听出第一焽的气息未出现紊乱。 流云扇不由得放松心神,转而将注意放到第一焽从白雾里抛出的几人身上:“韩靖大人、白阁老、聂隐娘?” 第一焽本欲将韩靖、白同尘与聂隐娘三人抛出紫宸殿外,未料流云扇突然出现,第一焽不禁略感奇怪的陈述道:“梁淳已死,纵使你出现在此,也无济于事。” “非为梁淳而来。”流云扇否决掉第一焽的猜想,也未主动坦白是担忧第一焽的安危而来,只答非所问道:“选择十三皇子称帝,亦能阻止天下大乱。” 第一焽顿时明白流云扇话中隐含之意,当即简短的解释一番流云扇刚刚疑惑之处:“毒娘子被毒蛊反噬,喜公公油尽灯枯,白同尘濒死突破宗师境,屠子都在殿外晕厥。” 流云扇使出内力,接过第一焽抛给他的韩靖、白同尘与聂隐娘:“适才我经过殿外,未瞧见屠壮士的踪影,想来他已经提前离去。” 第一焽略微颔首,以示知晓:“阎罗殿侍卫皆已离去,接下来之事,再与我无关。” 第一焽转身欲走,怎料被流云扇突然唤住:“第一姑娘且慢——” 流云扇略微停顿一瞬,随即缓缓开口:“好歹在下也与第一姑娘相识甚久,尚不知第一姑娘的真正容貌。倘若在下所料不错,今日之后,第一姑娘便会彻底抛弃子夜伞的身份吧?” 流云扇之言令第一焽罕见的沉默片刻。 纵使周遭火焰丛生,炙热灼烧,流云扇依旧不急不缓,耐心等待第一焽的答复。 须臾,缠绕第一焽的白雾渐渐散去。白雾消散的同时,顺道清空第一焽前后左右一丈内的烈火—— 与世人想象中如梁美人一般艳冠天下的绝世之美截然不同,第一焽是清丽又不失倔强的孤傲之美。 第一焽既未完全继承梁美人的容貌,也未完全继承天下第一剑客的性情。相较之下,她更似由天下第一剑客的五分冷情与天下第一美人的四分美貌勾勒而成。 流云扇未如第一玄与梁美人的故人一般,乍一见到第一焽便流露出异常明显的遗憾之情,因而惹得第一焽心情甚好,倏然绽放出笑容。 霎时,三分独属于第一焽的风流倾泻而出,在火光里的映衬里令第一焽十二分的迷人,仿佛是在告之世人第一焽只是第一焽,不是天下第一剑客亦不是梁美人,而是纵览古今都举世罕见的大宗师境巅峰强者—— 毋须似梁美人一般,以容貌魅惑天下,却不信真正有人能够不因容颜而爱慕她。亦毋须如第一玄一般,以独行于剑道的清冷孤寂拒绝世人的关心。 第一焽散去内力凝聚而成的白雾不过是几息之事,下一瞬第一焽便消失在流云扇面前,施展轻功远去。 流云扇回过神来,以内力拖起韩靖、白同尘与聂隐娘,从容不迫的步出紫宸殿。 紫宸殿外,帝位之争已在关山月掌门的插手下提前结束,十三皇子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成为最终赢家。 尽管十三皇子仍旧有些不明所以,处在状况之外,但是十三皇子在牵丝镇的遭遇令他遇此变故仍能泰然处之,状无波澜的收下十九率宫内暗卫刺客的投诚。 数日之后,十三皇子正式登基,大赦天下。 白同尘告老还乡。 处理完天一阁叛徒的白侍卫继任天一阁阁主之职。 韩靖仍旧是宫内刺客统领,只是如今多出一位深受新帝信赖的十九担任宫内暗卫统领,与韩靖分别掌管皇宫东西的安危,甚少相见。 新帝本欲留下流云扇。然而,流云扇以不喜皇宫礼教拘束而拒绝新帝的旨意。 深知流云扇脾性的新帝无奈之下,赏赐给流云扇一枚令牌,能够使流云扇行走江湖审问断案时不受官府中人约束。 流云扇谢过新帝赏赐,又探望过为梁淳守孝的依依公主之后,施展轻功离开皇宫,离开大梁都城,继续一面行走江湖,一面断案。 途中,流云扇再度遇到在生死之间突破武学境界的屠子都,二人醉饮三日,相互拜别。 流云扇继续行走江湖,屠子都继续追求武道巅峰,约战第一焽。 多年以后,酒肆茶馆的说书先生总免不了以相同说辞开场:“正所谓‘白衣书生流云扇,名都妖女子夜伞’,这江湖的故事,便要从那天墉城说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