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楼》 序幕(含用词注释,非正文,建议浏览) 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 ——《皇后大道东》 1953年。 石硖尾寮屋发生空前大火,数以万计的底层港人丧失居所,极大震荡也同时造就古惑仔团伙雏形。港英政府决定建设成本较低的大规模高层住宅安置灾民,人均面积仅2.2㎡,俗称徙置大厦。 1972年。 时任港督宣布“十年建屋计划”。红港首次出现一系列长远且全面的公屋规划,重建徙置大厦,让私人机构(地产发展商)参与,实现“居者有其屋”。 1985年。 港英政府发表《代议制进一步发展》绿皮书,立法会正式启动议员委任历史变革。从此以后,立法会成为红港社会政治生态晴雨表,掣肘行政主导,影响至深。 1997年。 胆战心惊,毛骨悚然,望而生畏,骇人听闻,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庄周托梦,祖坟冒烟,家宅不宁,巨额按揭,婆媳互殴,二奶上位,老母打仔,老豆失业,惶惶不可终日的红港全民,喜迎世纪大礼,即将接壤内地。 《明报》以伤痛文学佐证,别有用心的人闻“七”色变,声称堪比当年割地喂“英”。 九龙城寨拆了,驻港部队来了,启德机场迁了,大屿山赤鱲角一时间成为【旅游胜地】。港人怎料到新机场居然远得似向西天取经?去到都不想出埠了。 同年以“建屋安民”为目标,港府提出每年兴建公私房屋不少于8.5万个单位,缩短中低收入者轮候时间,俗称【八万五】计划。 东南亚惨遭金融巨鳄摆尾套现。飓风横扫这座东方明珠,升跌不抛的贪婪,击碎岛民“即将靠股市养老”的春秋大梦。 经济重创,坐拥私人楼宇的中产阶层强烈抵抗【八万五】计划,楼价暴跌30%以上。 1999年。 金融风暴余威犹存,【八万五】计划彻底化作乌有。 红港中断连续十数载的经济增长,房地产寒冬,失业率高企。为了刺激经济,纾解民困,向来以价高者得的拍地方式破例——直接划拨南区钢线湾24公顷土地给李生之子,名为数码港。同年,宣布即将兴建迪士尼乐园。 2000年。 雷颂德与林夕在那一年携手打造脍炙人口的电音单曲,EDM经典House风格,派对之王,热舞滚滚,与整个低落社会形成极大反作用力。 陈慧琳身穿超短牛仔裤,在那句“这世界,靠节奏找到一点相似,时间若够意思,全部如大日子”歌词中,舞出千禧年最热女歌手的英姿。 历史无数次重复,时代在旧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你也不能幸免。 这篇小说,仅作纪念我至爱的2000年。 那时世界在下沉,而我在许愿。 一些注释: 阿爷=政府;阿公=帮派/社团;冚家=全家;南番顺=南海番禺顺德(广东地界); 楼花=房子预售;操盘=整体运营销售楼盘; 董事=企业法人(自然人与董事均可做有限责任公司股东); 茶礼=社团暗话,用作买凶的钱物;波子=保时捷;林宝坚尼=兰博基尼 差佬=警察统称;沙展=(分区)资历较深警员/小组长;帮办=督察;大帮办=高级督察;总帮办=总督察; 级别:沙展lt;帮办lt;大帮办lt;总帮办 本故事人物、地名、情节纯属虚构,绝无影射。 第一章 2000年,立夏已过,气温攀升得异常。 “拿到【信】了没?” “唔。” 程真餐毕,咽下最后食物,发音含糊。 她在铭记外摆摊位上打电话。 深水埗福华街,铭记烧鹅濑,堪称一绝。 老板谢恩铭祖籍江门恩平,年过50,只得夫妻及一名小工在店内劳碌,一子一女皆已成家。为供儿子娶老婆,购下何文田一套600呎的二手单位,倾尽谢恩铭这间店积累下来的经营所得。 中国人最舍得为后代花钱。况且摆酒的时候,儿媳隆起的腹部就快藏不住了。 地产广告声称,置业是为第叁代投资。 确有道理。 烧鹅濑,濑粉润糯,米浆细腻,入口的粉须有韧劲,又带米甜,才算上乘。 高汤凌晨叁点开炉。大火转中,又转文火慢煨,天亮即熄,凭灶头余热挤出鲜美,似武林高手过招——隔衫运力。猪筒骨打底,大地鱼吊鲜,纱布袋里扎紧不外传的秘辛,与汤同煮,是祖辈有市无价的遗产。 猪油渣酥,烧鹅皮脆,脂香留存齿夹。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走青。无葱濑粉,即是里安纳度阳痿—— 好看不好吃。 斜阳于十分钟前彻底沦陷,天色青蓝转深,钨丝微不可及地短叫一声,路灯便懒洋洋燃起。 未入夜的红港,光线敷衍。 程真半眯眼,垂颈,拢火,点燃嘴边衔紧的烟。吸一口,指尖星火忽明忽暗。 “今晚组局的人是冯敬棠儿子。” “谁?” 程真碾熄了烟。对面落座一名孕妇,七八个月肚皮,撑着腰,屈着膝,沉甸甸压上那张狭窄折凳。视线瞄见程真夹烟的手,先鄙夷,后委屈。 吃街灯晚餐也要讲公德心。 “冯敬棠,你不认识?” “不认识,你老爸吗?” “叼,传闻下一任内务委员会主席啊。” “这也能指定?世袭制还是禅让制?” 程真捏皱烟盒,后悔了。最后一支,来不及嘬多两口,夭折在手。现在从烟灰缸捡回,是否还来得及…… “拜托你平时多看点新闻啦,整日看古龙小说有什么营养?” “好过你看「荃湾十五狼」。” 孕妇又偷偷抬眼望她。 算了,不捡了。 ”他们今晚还约了另一个议员,冯敬棠的外甥叶世文也在——” “叼你,害我?” 程真听见这叁个字,眉头蹙起,“你想我死啊?” “洪安帮几个头马都金盘洗手了,他也一样,你以为还是1990年?” “你一开始说好没生命危险,我才接的。” 孕妇站了起来,移步到铺内寻找零星逼仄的空位。程真打断话柄,目光游离在那个滚圆肚皮,有点想笑。 她竟情愿站着,也不想与自己搭台。 “想发达又怕死,你究竟做不做?” “不做。” “加多3000。” 程真当即决定与那支残烟永别。 “说到底,大家也算相识一场。你有难又有诚意,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今晚见。” “你个衰女,迟早贪钱误事!” “承你贵言。” 程真拎起挎包,走到收银台。陈娇急忙从后厨出来,边走边拿围裙拭手。拣菜切葱,颠勺泼油,劳动妇女一双被生存磨蚀的糙手,让人恻隐。 “阿真,今晚这么快走?”街坊街里,陈娇与程真早就熟稔,“赶着去开工?” “是呀。” 程真掏出零钱。陈娇接过,又忍不住念叨,“我那个新抱(儿媳)有你这么勤快就好了,贪懒贪靓,失业一年了都不去找工作。上个月我去探望孙子,见她又买了双新鞋。我怀疑她是蜈蚣精转世,每个月都要买鞋。” 程真笑了。 她身边同事大多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少不扮俏,等老来骚吗? 陈娇不过是心疼养家糊口的儿子。 “你新抱就是贪你这间铺,熬到你们百年归老,更不用做啦!”旁桌的琼姐插嘴,“反正你女儿16岁就未婚先孕,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哪有脸回来跟自己亲哥抢祖业?换作是我,我也选你这种家婆,埋头苦干,给钱爽快!” 熟客琼姐,是远近驰名的尖酸刻薄。一张利嘴开开合合,刮得人脸颊煞红煞白。陈娇打开门做生意,只能装聋作哑。 有人替她出头,“问题人家儿子看不上你呢!” “坡脚斌,你不去打听一下?二十年前,福华街玉女波后就是琼姐我啊!” “波后?真的够大,你那个做地盘工人的老公会在广州番禺包二奶?” “你乱讲什么?!” “整条福华街都知道啦,每个月过深圳帮人砌楼,砌着砌着,连床也砌了!” 话未讲完,筷子在彼此头上乱飞。围观群众捧碗弯腰,又伸长颈项,想看看这个回合到底鹿死谁手。 “你再讲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你老公是去传宗接代,谁让你二十年生不出一个仔?南番顺,富贵龙,旺丁旺财,你就住笼屋,北姑住新屋!” 陈娇急忙过去扯开一男一女。 街灯瓦数恒久不变,只因天色变幻,才会转换明暗。 闹剧伴随尖叫,渐渐平息,铭记门前的人影清晰起来。满地长长短短的黑块,拼接,又撕开,拉长,又缩短。食客络绎,却步履匆匆,纸巾抹嘴,决不留恋。 不过一餐寻常晚饭罢了。 车流开始拥堵。 程真没时间听八卦,不作道别,直接离开。 △△△ 夜8点,半岛中心叁楼,尖东中国城。 红港奢华之最,与大富豪齐名。十数载天南地北的来客豪掷出这个销金窟,盘活街头巷尾的食肆、门店、当铺、走鬼。此刻霓虹灯牌泛黄,在一众夜饰中过分显眼——因为俗气。 程真自扶梯而上,从北门入。 雪白廊顶高挑,拱出古罗马风格。西式具象雕塑漠视来往人群,矗立转角,与嵌缀东方螭龙浮雕的等身镜面齐高。倒影每一位穿廊而过,不中不西,非人非鬼的红男绿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裸女雕塑乳房部位掉了些漆,是长期浸淫在酒鬼来客掌下的痕迹。喝多了,吐了,借机咸湿一番,欲望还是下流的才畅快。 所有步履匆忙的侍应,像一饼被收音机卡掉的磁带,五秒曲终,一闪而过。 程真快步进了更衣室。 夜班经理罗力是麦笑琪(Maggie)男友,在廊角窥见来替班的程真。他走到更衣室门前,指节叩了叩,开口道,“阿真,怎么是你来?Maggie还在生我气?” 隔着门,罗力声音闷闷的。程真轻扯嘴角,欢场怨偶玩纯情游戏,她不想奉陪。把长发盘起,套了个酒红色假发。 耳垂夹上廉价的塑胶珍珠耳环。对镜一照,她挑了眉,仅戴叁次就掉色?亏她还斥资20元买下,损失惨重。 罢了,赶时间。 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缠了一圈透明胶,程真轻摸衫袋内物件,确认没有遗漏。 “你自己去问她吧。” 罗力听见回答,不死心,又再追问,“她跟宝姐告假,说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不信女友这般小气。区区一次犯错而已,她就耍足脾气诈病不来,还安排这个冷血动物程真替班。 怕是会扫客人的兴。 程真拉开更衣室门。她眉细,颌窄,唇珠稍翘,一双眼因不耐烦哑掉光亮,整个人都寡淡起来。 毫无风情可言。 “都叫了你自己去问她,我又不是医生。” “……你来替她班?” 他在明知故问。程真没心思闲聊,扣起袖口便往外走,“之前她也替过我的班,很正常,难道有钱不赚吗?” 罗力想起程真不太风光的累累前科。长得不算靓女,又非哪位大佬的相好,这款丧母脸色摆给谁看? 还是麦笑琪好哄。 “Maggie今晚负责文哥那间。” 罗力声音转冷,侧身为她让路,又再叁叮嘱,“都是贵客,我劝你最好醒目点。” 不要惹事。 罗力隐去言下之意。 程真掀唇笑了。 眼弯,瞳黑,眉尾稍稍挑起,双颊白得似敷了层不真切的妆,整张脸生动起来。罗力最讨厌她这个模样,装作无害,实则冷漠。 她这一笑,笑穿了罗力唯唯诺诺的自私。真惦挂女友早就致电,再叁过问,无非是担心自己奖金不保。 他不信任程真。 红港回归了,声色犬马的娱乐城,连装修都未变。 这里没有慈悲心,只渡己,不渡人。 程真从酒水台找到房号酒单,托着一瓶精装人头马及几只空杯,往侧廊走去。她敛起表情,推开包厢的门—— “1990年8月,中国城楼下昌兴当铺开张。平均每个月遭叁合会团伙洗劫3.7次,不敢怨。” 叶世文坐在包厢右边。一屋众人,只有他与正中间的冯世雄吞云吐雾。为免其余绅士有意见,头仰高,他往半空呼出多余烟雾。 然后继续讲。 “油尖旺打开门做生意的都知道,洋布疋头,抵押当铺,中西酒办,装潢印刷,茶餐厅,音像店,烧腊档,畅运道以南,北至柯士甸,全部要靠大佬给面子才有口饭吃。而如今十年到头了,从未变过。UNCLE,这与明抢有什么分别?这些鱼虾蟹老板怎么对撼连锁巨鲸?” “世文。”杨坤铨倚入沙发,“你讲的我都明白,这的确是一件好事,但也是一件难事。公司登记手续变更,牵扯的就不仅仅是我和你这么简单了。你们提的这种动议是在跟阿爷讨价还价,都无需到分组点票就立即被打掉,不讲道理也要讲基本法。” 杨坤铨,立法会地产及建造界选区唯一议席代表,是冯敬棠优先选择的“合作伙伴”。 话刚落音,他半推半受,嘬下美艳小姐递到面前的红酒。小姐手脚似藤蔓,你推开一次,她又软绵绵缠了上来,探得更长,更深入。 中国城,盘丝洞,哪有唐僧,全是俗家弟子——破戒才痛快。 程真只扫视房内叁秒,便稳稳把空杯逐个放下。从左至右,她低眉弯腰,把杨坤铨的酒杯放置茶几边缘,立到一旁候命。 冯世雄一听拒绝,俊白的脸浮了抹虚笑,“UNCLE,互惠互利的事情,对你好,对我好而已。” 杨坤铨未真醉,直接打断,“世雄,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做议员不知市民难缠。我们光想自己好就可以了?那为什么要划分选区,为什么要劳民伤财去投票?中国有句老话,做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番薯啊。” 冯世雄推开旁人递来的酒,脸色变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堂堂冯家大公子也会被嘲讽“涉世未深”。冯世雄毕业于特首母校,主修城市规划,兼修建筑学。回港得父亲冯敬棠资助,以自己名字创办Parko(HONG KONG)建筑设计事务所,为新鸿地产打造过好几个地标项目。 满打满算也叫业界精英,怎轮到这位潮籍议员来挑衅? 叶世文接话,“UNCLE可能有点误会了。我大哥的意思,无非是想做件实事。对你好,对我们好,难道就不是对市民好了?” “回归叁年,大家立场如何一目了然,不信你们可以回去问敬棠兄。”杨坤铨把话再说多叁分透,“拜山头认内地阿爷的只会越来越多,我们撕这个口,是给机会外姓人,蛋糕不是这样切的。” 他有顾忌,各路资本借机登台,涌入红港的便是天南地北的触手。 叶世文笑了,“UNCLE,红港政党是没有【出生证】的,全部要照足《公司条例》注册。我们无非是想搞个微小型工商协进会,引入合法资本而已。UNCLE一向兼济天下,就当出一份力。况且一旦成势,社会排名和市民支持度上来,绝对有机会多占几个议席。自己人同声同气,想谁来想谁走,还不是我们话事?” 杨坤铨沉默,显然是在权衡利弊。 冯世雄与叶世文交换目光,摆明嫌叶世文喧宾夺主,眼底涌出不满,挂了一脸。 叶世文不再开口。 听完整晚的你来我往,酒过叁巡,小姐摸尽,杨坤铨的官架子还离地十尺高。政客就是非洲鬣狗,永远吃不饱。想要好处,又要好看,面子与政绩是身家性命。 冯世雄主动替杨坤铨添酒,“UNCLE,世文讲的就是我爸的意思。腰缠万贯尚有阿爷保佑,蝇头小利却遭层层盘剥,红港是所有人的红港,它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屋人静若死潭。 在夜总会佳丽面前谈天赋人权,犹如佛教徒为救饥民杀鸡——既离谱又合理。 每双眼都在来回梭巡冯世雄与杨坤铨。 “我明白的。”杨坤铨先开口,“师出有名最好,毕竟我这个议席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敬棠兄也一样。” “我们都明白的。先不讲了,今晚是想UNCLE来放松的,怎好谈公事呢,我又没给加班费。” 小姐收到冯世雄暗示,随即哺了酒给杨坤铨。 气氛才算活络起来。 冯世雄岔开话题,“里士满与海德的骑师教练马术最精良。李谷也不错,就在东伦敦,我回港之前常去,教练团我都很熟。下次Wyman要去直接call我吧,VIP最方便,普通会员排课太久了。” 杨坤铨假意婉拒,“我那个衰仔,怎好意思麻烦你呢?” “UNCLE讲这些就见外了,我一向当Wyman是自己亲弟弟。” “他总是无心向学,前两日又问我拿钱,说要去西欧玩。其实我最羡慕你爸,有你这个学业有成的儿子,生意又做得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年轻人,多见识有好处。西欧几个古堡不错,刚好有一个在意大利西南部,新鸿老板长租了七十年。Wyman想去,也就是我讲一声的小事啧。” 杨坤铨笑得合不拢嘴。 来这里玩小姐已是大忌,身边人才是献媚的好去处。 哐当—— —————————————————————————————————— 作者的话: 开新文了,很开心又能和大家一起追更,来微博和我一起玩耍讨论剧情吧@癸之丁甲 由于每一章都很粗长,只能尽量保证隔日更啦 逢周二四六七更,早上十点更,满500收藏/500珠珠加更1章 非常诚恳地求珠珠,求收藏!(丁甲在此鞠躬) 第二章 阔口玻璃杯坠落大理石地面,支离破碎,包间内男的女的眼睛趋向声源。小姐娇滴滴替杨坤铨擦着濡湿的裤裆,指腹巧劲十足,倒为这个插曲添了旖旎。 那只别有用心摆放的玻璃杯,终于为程真制造机会。趁人人关心杨坤铨,她悄摸俯身,为叶世文身旁随从斟酒。 侧身,弯腰,手腕越过男人面前。浓烈白兰地在透明杯内漾起浅浅涡纹,似这一屋划不破的各怀鬼胎。 撩起男人西装外套口袋,指腹勾入。 那包粉末,已换主人。 酒瓶空了,她无心留恋。今夜快外已袋袋平安,速速离去才是上策。有人回过神来,喊添酒添酒,欢乐不要停。 程真退出门外。 叶世文也豪饮一轮,有点困劲与尿意。气氛缓和,房内有人起哄,要唱卡拉OK,为祖籍潮州的杨议员献一曲《爱拼才会赢》。 音不成调,惨过鬼叫。叶世文起身准备上洗手间,却被旁人叫住。 “文哥,去哪里?才刚开始玩呢。” 叶世文似笑非笑,“放水,等我回来。” 一出门,便在廊尾捕捉程真转身消失的背影。女侍应多的是,程真长相更是一道职业护身符。 记不住,想不起,掀不了浪,惹不来祸。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往酒水台的反方向走去,又随手将酒瓶放在廊尾包间外侧的托盘上,会被身后叶世文一眼望见。 他不禁警惕起来—— 这个女人有问题。 叶世文直接跟上。 正值晚间十点,帷幕已开。南不夜城,世界港口,它敞开了怀,纳入叁教九流,纵容贪嗔痴恨。这座供人购买快感的人造城,只顾销魂。 程真漠视一切,走得很快。 叶世文视线紧追。 擦肩而过,有人朝他颔首,他也笑笑,姿态潇洒。 叶世文混迹这一带多年。洪安帮话事人屠振邦在1993年立誓金盘洗手,逐寸拢起爪牙,为迎接97回归作准备。叶世文十岁跟在他身边,从荃湾杀出青山道,砍入旺角,挺进尖沙咀。催收放贷,暴力至上,染金毛裸半身,赚钱全靠斩骨刀。 双十少年郎,哪有什么通天本事。只盘踞了中国城这一间夜总会,连堂主也混不成。 他是屠振邦刻意锻造的一件兵器。炙火烤,寒水浸,经千锤百炼,反复烧融,却无名无利无话事权。 直到他二十岁离开洪安,入了冯家。 廊灯奢华,吊饰水晶似烈风撕碎的云,光影稀薄,随叶世文步伐在壁上滑过,又滑过,销匿于转角。 她似乎如卸重负。视线短暂留连在廊间反光玻璃上,稍纵即逝,人与影又启程往前。 程真早就窥见叶世文。 他一身黑衫,高得让天花也有了压迫感。包厢内听见人开口唤他,程真才恍然——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原来他就是麦笑琪口中的叶世文。 “这种人你也当宝?” “那他真的很靓仔嘛。高高大大,肩膀好宽,看上去安全感爆棚。可惜我比他还要大一岁,听说他不中意比自己大的。” “什么大?胸围?” “叼,年纪啊!” “古惑仔有什么资格挑食?他算个屁。” “他早就洗白了,听说在做正经生意。阿真,25岁前就是女人选男人,25岁后就是男人选女人了。你还年轻,你不懂。” “Maggie,没男人是不会死的。” 程真转第二个弯,左前方雕菱花卷缘的装饰镜内依然能看到他。 浓眉阔额,远远一个照面,叶世文眼内有化不开的凶猛。他在审视程真,由上至下,从左至右,剜穿她所有动机。 东窗事发? 程真佯装镇定,不再细想,脚程加快。又过了一个转角,直接推开右侧安全通道。深灰色楼道弥漫弃置烟头的霉味,遭夏季闷热一蒸,熏得鼻痛。自流平水泥台阶连防滑带也未装,程真艺高人胆大,直接侧坐扶手上,平衡身体,滑翔而下。 无数次贪玩造就一时侥幸。 她已听见上一层安全通道门被打开的声音,闪入二楼廊内。 二楼是商铺仓库通道,天花极低,灯暗影重,似要把人困到老死在此。程真扬手摘下一只耳夹,往右边抛去。 侧身往左,在尽头转弯,然后跑入另一侧楼梯。 她有点害怕,伸手摸住口袋的刀。 叶世文推开二楼安全门。空无一人,他仔细辨了声响,目光被地上那只耳夹吸附。弯腰拾起,廉价塑料充当珍珠,他的眼底浮现不屑。 叶世文往右侧走去,那颗假珍珠被遗落在双开玻璃门的下缘,沾满灰。 倒显得更白了。 △△△ 程真来到一楼。 她边走边脱外套,露出打底衬衫,扯下假发,散落满肩的浓黑。淡金色镶白流苏的短马甲,无数次穿上脱下,领口已起球。程真谨记麦笑琪交代——“换工服要自己掏荷包的,一件烂衫收我200元,你千万不要弄丢了。” 中国城在回归后日渐式微,侍应的小费没以前多。 通货紧缩,薪水蒸发,全港的钱似乎遭遇绑架,不知去向。 “波哥!”程真在定制老西柜台前喊一声。她走得有点急,长发团了股热气,匆忙交代多句,“Maggie的外套,我先放你这里,她明晚上夜班过来拿。” “知道啦。” 王盛波在侧间房内,替刚来的大陆客量身。今晚难得有一台豪客,不敢怠慢。听见程真声音,是熟人,便没出门迎接。 他有一间分店开在兰桂坊附近,程真是那边酒吧的酒水妹。 当时她付不起工服押金,唯有找王盛波依样定制一套。十几岁少女,砍价砍到脸红,20元港纸也舍不得多给。 是个硬骨头。 程真扫视四周,没见叶世文跟上的痕迹,看来他被哄去了北门。抬腕一看时间,快要错过小巴。 她拿出手机向陌生号码发了条短信——【808,事成】。 想了想,又补一条——【改期】。 夜幕被错落楼宇托高,塔尖向天空伸出嶙峋触手,却遥遥未达,孤月独明。光亮如昼的马路,车站站牌下却只有落客,没有归人。 善男信女,染一头紫发,纹身在耳后,香烟夹指间。从旁簇拥而过,撞了她的肩。程真立即摸摸口袋,刀与手机都在,原来不是借机偷窃。 绷足一晚的神经,她累了。 身高只有五尺四,这头黑瀑长发拢下来,让程真添了些人小鬼大的味道。 车来了。 车厢空空如也,她走到倒数第二排,靠窗落座。 站旁的VALLEY唱片店早就换了只碟。老板不知贵姓,自深水埗鸭寮街迁徙过来,终年一件白衬衫,以不肯让步的贵价兜售所有正版唱片。从炙手可热的金曲到乏人问津的黑胶,满了货架,又添置仓库珍藏。 红港过分拥挤。 只得这处“谷地”,从皇后大道西到皇后大道东,承载口耳相传的旧事,一帧一帧,缝于音乐里。 此刻,叶世文从转角走出。 他没想到被程真逃脱了。走往一楼步梯的时候,已知再也追不上这个女侍应,甚至在内心有点嘲笑自己——是轻敌还是过虑? 也许她只是贪懒。夜总会生意江河日下,连侍应也随意旷班敷衍。倒是自己被假象蛊惑,竟然追了出来。 一抬眼,小巴从身侧开过。 灯下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立,直接迎面相望。 程真心脏倏地发紧。 这处灯火通明,连叶世文额上的碎发也能根根清晰。那双狩猎的眼,在她脸上流转。先疑惑后确定,稍顿两秒,豁然开朗。 半眯着,带些笑,他记住了程真。 那对黑色眼珠如墨晕染,漾一池慌乱、无措、强装镇定的波光。长发如云,团住一张煞白小脸,几分游魂野鬼模样。 原来戴的是假发。 车却很快开远。红港小巴司机,都有征服F1赛道的野心。四十码咆哮出闸,转个大弯,甩着沉沉的尾,夺命而去。 程真薄薄冒了一身冷汗,不敢探头回看。 叶世文没去追,他还要赶往包间,下半场才是重头戏。 绕过VALLEY门前,他停下来。 “文哥,买碟啊?” “这只歌叫什么?” “哦,王菲的【开到荼蘼】,我赠你一只?” 递来的专辑封面是五个字:只爱陌生人。叶世文扫了眼,又放下,他并无闲情逸致,打算抬脚就走。 突然警笛大鸣,闯来疾驰的警车。 所有街档老板探出头与身,望眼欲穿。一见来人穿的是POLICE反光背心,为首那位灰西装黑衬衫,胸牌比人更招摇。大帮办(高级督察)出场,老板们立即收回八卦雷达。 西九龙反黑组(O记)来了。 叶世文脸色顿时大变。他留在VALLEY避开警察视线,薄唇紧抿,远远看着他们鱼贯而入,中国城内一片喧闹。为了确保安全,今晚关了大半包厢,来客最敏感的是冯世雄与杨坤铨。 是那个女侍应—— 手提电话响起,叶世文接听,对面呼天抢地,“文哥!O记啊!” “安排他们从北门走!” “北门也被守了,有人设局!” “叫小姐先离开包间,不要出现在房里!” “差佬到门口了!” 连房号都一清二楚,反黑组目标明确,直奔而来。 “叼!”叶世文定了定神,“交代我哥和杨生,无论问什么,一律不许回答!” 电话被挂断前,警察呵斥声音极大。 叶世文在心里疯狂盘算对策,却忍不住叼了一轮程真的老母,甚至她老母的老母。转头用目光去寻,那台小巴早没了影,追也无用。 她也认出自己,肯定半路下车,遁入人海。 最后歌词撞入叶世文脑内,戛然而止。 【每只蚂蚁,和谁擦肩而过,都那么整齐,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碰见所爱的人,都心有余悸】 于他而言,今夜是另一个开始。 第三章 程真在柯士甸站下了车。 她未到家,谨慎起见依然决定换乘。心里乱作一团,担忧被叶世文报复,又怕他去找杜元告御状。 自家义弟开口,总比她这个酒水侍应有可信度与说服力。 不会的。 程真不停安慰自己,只要无人出卖,叶世文根本不知她姓甚名谁。罗力与宝姐怕担责,替班这种事从来不敢透露。 只是一想到叶世文那双眼—— 程真心尖一紧。这个男人望人,似要从你眼内钻至颅底神经末梢,把里外看个通透。直接,激烈,夹带威胁,他要洞穿一切,像一头狩猎的虎。 有十足信心。 程真转了一趟车,终于回到福华街。“达昌塑胶”的招牌灰底红字,过分陈旧。年代已久,白底变灰,还剥落细碎几处,悬在唐楼底层,灯下蛛丝泛银,摇摇欲坠。 适合鬼片取景。 路过铭记,老板谢恩铭探头打了个招呼,“阿真下班啦?” “是呀。” “今晚这么早?要不要食宵夜?” “不了,走啦——” 她住福荣大厦叁楼。这幢半公屋兴建于1980年代,是当时“长远房屋政策”中的产物。私人楼宇改造,只有九层,年事已高,质量堪忧。房东夫妇在港岛中西区上班,听说是给哪个委员会成员聚居的高级公寓做保洁与物业,平日住通铺宿舍。 他们是中低收入者,没资格购买经济适用的居屋。递交那份公屋轮候册排期五年后,才获批低价租下这处,没住多久便悄悄转租程真。 公屋转租属违法,但【利】字就是拿刀割禾,不折腰哪有收获? 程真其实可以租更廉价的房子。尚未拆除的徙置大厦,没有比70年代筲箕湾的寮寨好哪里去,只有一个好处——便宜。为社会底层兴建的巢穴,公共浴室,公共厕所,入住的女人若孕期超过八个月,连转身都不够位置。 龙蛇混杂,又出过事,程真不敢再去住。 墙漆铺灰掉色,裂出的缝隙像覆在心脏上的微细血管,有种经年的霉腥味。楼道坠了盏哑光灯泡,还黏着春夏交季频出的蚊尸蛾干。交尾时头脑发热,往亮处撞去,灯泡薄而高温,一场性爱两条生命。 这里是人间失乐园。 程真进了屋内。开灯,反锁两道锁,脱下脚上的鞋整齐放好,推开客厅唯一窗户。不知是广告牌立得太高,还是这里层高太矮,她与发蓝光的霓虹灯牌“金利芬兰浴”仅一臂之遥。 往下看—— 街巷细长瘦窄,有人路过,发顶的旋看不清。他们笑了,声响通透得像在程真屋内刚刚讲完一个笑话。 隔音太差,负十八层厉鬼的伸冤尽数可闻。 手提电话响了。 程真接起,“喂?” “你现在在哪里?”麦笑琪那边传来吹风筒的声音,“阿力跟我讲差佬去了中国城,有个议员被抓走了。” “我肚痛,所以提早走了,不记得同他讲一声。”程真说话轻声细气,有股难以明状的糯感,“喂,这么快就被男友哄好了?谁讲要憎他到地老天荒的?” “哎,他解释过了,一场误会。翟美玲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自己撞上去。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被人讲是非,宝姐本来对我同阿力拍拖就有意见。” 程真不作评论。嫩妓无缘无故撞入罗力怀抱,岂不是做亏本生意?麦笑琪不会比妓女白痴。 是现实让她选择性失明。 程真说,“夜总会不讲是非,讲什么?” “做女人最要紧体面。你以为我还是十八岁,大把男人可以挑吗?这么多任里阿力算最有本事那个了,他还主动打电话来。男人铺台阶,难道还不下来?高处不胜寒啊。” “下次分手别来找我哭。”程真不想插手他人情事,“感冒好点了吗?” “还有些鼻塞。”麦笑琪忆起程真方才说肚子痛,“你今晚痛经啊?叫你平时不要那么省钱,吃好点啦!从口里省钱,你真的能省出2房1浴来?” 程真笑了,“或者可以呢。” “我听那些专家讲,明年肯定就会升回去,现在是入楼市好时机,二十年一遇的大跌!” 程真不信,“我觉得还能跌,去年我看的那几个单位,今年同楼栋同朝向的成交价又低了,不用急。” “如果你买单间,早就上车啦!就你一个小女人,死都要买两房,另一间拿来放你的骨灰?” “多谢你的建议。” “前段时间楼下有区议员来派过宣传单张,快要搞那个什么强积金。杜师爷出了名精于算计,你换间酒吧赚钱吧。去找那些鬼佬酒吧,西人思想开化,说不定就帮你缴了。” “缴了有什么用,能帮我买楼吗?”程真盘腿在沙发坐下,揉揉泛酸的小腿,“如果帮不了就算了。” “保你退休啊!靓女,青春有限,你又不找男友,不用替自己老了作打算?” “我是不会老的——”程真大笑,“我这种人,只会直接死。” “胡说八道!你没事就行,挂了。” “拜拜。” 程真把手提电话放下。屋内是暖黄的灯,挂得很高,照出白衫黑裤的她一身无形倦怠,连影子也扭曲了。 长长一团,跌在沙发背与墙壁缝隙,有点破碎。 她拿起茶几上的记事本,翻开大半,记下日期与金额,再写上累计数目。 台历圈住5月30日那一天。 是珊珊缴学费的日子。 想到妹妹程珊,程真脸色才变得温和。淌在双颊的光调了蜜,有层难以触及的柔软。记事本夹着笔,摆回原处,迭在最上面。 压着一桌翻阅过的楼宇推介。色彩粗粝,标题浮夸,全是什么“钻石豪庭”、“白领首选”、“红港封面”、“见钱现收”、“最后上车机会”、“地铁开在厅堂”。 圈了几个地址,又画了几个“×”,写满“待估”,“已售”,“贵”, “贵到离谱”,“朝向NO”,“怕撞鬼”,“邻居疑似癫痫患者”。 广告最下面,是一张折起的夜校单张。程真素质太差,中叁肄业,去7-11做收银员也会被嫌弃。更别妄想能踏入中环,供得起湾仔的望海公寓。 那日接过这张传单,她小声问了句:学费多少? 之后回家一算,便算了。 它与程真有一样的宿命——无论生活抑或生存,她们都是末位。 总是第一个被牺牲。 △△△ 副驾驶突然一沉,徐智强关上车门,向叶世文汇报情况。 “文哥,两个钟前,冯老在西九龙总区接走冯世雄。” 叶世文低头衔了烟,点燃,“差佬怎么讲?” “对外说循例排查,抓人是必经程序。小姐知道冯世雄与你的关系,全部一口咬定是杨坤铨召来的,准备移交ICAC。B仔出来支支吾吾说当时身上被人塞了【糖】,但进警署之后【糖】不见了,应该是冯老找人做了手脚。” “B仔?”叶世文挑眉,“他敢?” 徐智强语气犹豫,“文哥,进场之前我每一个都搜过,他是干净的。” “把他绑回荃湾,我亲自审。”叶世文沉思几秒,“有多少个记者在门口?” “原本没有的,差佬串料给八卦杂志,来了起码5个。” “我爸有没有回应?” “当然有啦,他那么要面子——”徐智强模仿冯敬棠端架子的神态,“冯老讲话不知多有水准,他淡淡定定一句: “瓜田李下授人以柄”,所有记者全部愣住。” 叶世文吐了烟圈。 “幸好这时有人挺身而出:冯议员,你可不可以讲些没那么有深度的内容啊?你这种只有《文汇报》才能登喔!”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世文与徐智强同时爆出笑声。 “叼你老味,是哪间报馆的人才?” “不是苹果就是香蕉的啦。” 叶世文笑够了,“傻强,你去逐个封利是,冯世雄不能见报。” “那杨议员呢?两个人就是两份数,狗仔队算盘比财政司长还精。” “给。”叶世文想了想,“给多一倍,叫他们一定要登清楚杨议员的全名头衔,最好写上户籍乡下、毕业院校、哪年破处。” 冯敬棠怎会对杨坤铨孤注一掷。 断一条线,还有一张网,杨坤铨不用费心去保。 叶世文吸完最后一口,烟蒂亮透了抹红光,徐徐熄灭。他侧过头,手指在嘴角点点,“你打我一拳,打这里。” 徐智强一怔,“……打你?文哥,你不要耍我!” 他怕自己拳头下去,魂归西天。 “叫你打就打,不要啰嗦。” “你无端端叫我打你做什么?最近沟那条女中意玩SM?” “我像做M那个吗?” “有时候爱情很盲目,好难讲的。” “快点啊!”叶世文不耐烦,“我赶时间!” 徐智强嘴角垮出一个绝望弧度,眉尾耷成“八”字,“你保证我打了你,你不会还手。” “不会,快点!” “我,我打啦。” 他攥着拳,手臂后弯,腕力朝前。拳风贴上叶世文脸颊那瞬间,徐智强双眼紧闭,不敢去看。 然后他的左腮便肿了。 “你讲好不还手的!” 像个怨妇般。 叶世文忍着痛,在后视镜内检阅嘴角那道明显血迹,颇为满意,“还不快点去忙,现在不用做就有钱收啊?” 徐智强捂着脸,气鼓鼓下车。 车内剩下叶世文一人。 他在整理情绪。 半个钟前,冯敬棠来电,说冯世雄已回了家,要求叶世文也回家——那个根本没有叶世文房间的家。 他一出生便在新界生活。 冯敬棠私生子,六个大字足以让港媒哗然一个月。1991年,港英政制史浓墨重彩的一章,立法会首次引入直选,冯敬棠占据关键一席。家境窘迫,却学业有成,拿全额奖学金留美归来,港男榜样的冯敬棠成功俘获体育世家千金曾慧云的芳心。冯曾夫妇纪念结婚叁周年那日,叶世文的生母叶绮媚,正忍受分娩阵痛,为出埠庆祝的冯敬棠诞下次子。 他是叶绮媚的初恋男友。 男人多数是贪心的。得一想二,对比规规矩矩的曾慧云,叶绮媚就似叁月春水。她在床上会娇吟,会啜泣,会让自己心软。 哪怕结了婚,他也忍不住回头。 不知冯敬棠使了什么手段。曾慧云闹过,骂过,携子出走又回来,最后效仿红港所有上流夫人做法——只在人前鹣鲽情深。 她要求姓叶的母子永远不能公开,叶绮媚永远不能进门。此话一出,正合冯敬棠心意。公开?岂不是前途尽毁,他怎会这样傻。 傻的是两个女人罢了。 世,是冯家字辈,取博大、宽宏、辽远之意。 世雄与世文,一听就知父母是何等偏袒。一个天子骄子,光明正大,誓要雄踞一方;另一个只求斯文,循规蹈矩,不要失礼家风。 似乎两兄弟都人不如其名。 对外叫舅父,进门叫阿爸,叶世文早就惯了。他想好应对台词,从后排座椅摸出一顶鸭舌帽戴上,遮了半张脸才下车。 两手空空,一身T恤牛仔裤,吊儿郎当。 以前登门还会带礼品,那时叶绮媚过世已有叁年。只有这个女人死了,孽种才获得登门资格。叶世文于夹缝生存,深谙讨好之道,就算是自己生父也照样礼数做足,从不落人口舌。 毕竟血浓于水。 曾慧云总在他出门之后,把礼品拎到楼下,全部扔掉。包括他攒了两个月钱,给冯敬棠庆生的那只绿底绘珐琅彩镶钻手表,送出之后就未再见过。 冯敬棠默许一切。 叶世文便不送了。 再送未免太廉价——不是礼品,是他。 他太廉价。 第四章 电梯停在19楼,打开。世上最精明的建筑设计师肯定都在红港高就,否则怎会发明这种叁角形格局的住宅风格——两梯叁户,公摊缩减。 不锈钢镀了金又雕了纹,变成威武贵价的大门。叶世文摁了门铃,半分钟后,来应的是冯敬棠。 白衬衫走线精良,纽扣泛贝母色泽。冯敬棠袖口挽起,一副刚刚忙完的模样。 “阿爸。” “现在才到?” “红磡塞车。” 冯敬棠扫一眼叶世文,“外面日头很大?怎么戴帽了?” 叶世文摘下鸭舌帽。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两道墨黑的眉与一双淡漠的眼,挺拔鼻骨与叶绮媚如出一辙——他更肖生母。 叶绮媚极美,人人笑称新界界花。花,春承露夏沐阳,秋转凋零冬藏糜尸,红不过百日。 注定短命。 “你嘴边怎么回事?”冯敬棠瞄见叶世文嘴角,“二十多岁还与人打架?” 叶世文摸了摸那道痕迹,“昨晚回去救大哥,跟差佬起了冲突。我跑得快,他们没抓住我。” 屋内的曾慧云,听到这句话,脸色暗了。 冯世雄有点诧异,探颈去看门口,被曾慧云用眼神制止,又缩坐回去。 冯敬棠无声叹口气,“入屋再讲吧。” “云姨,大哥。” “嗯。” 曾慧云哼了声,算是打过招呼。 冯敬棠的千呎豪宅,面朝维港。似乎再住得高一点,远远望去,便能如坐海平线上,观日出日落。欧式阔背家具,牛皮折口被工艺师缝得细密平整,怕剥皮时的惨叫会在半夜从缝隙传出。 客厅悬了一幅字,《云山入怀》。行不行,草不草,叶世文一直不知这属哪派书法大家的手笔,只知是由那位叫“承德”的友人题字。 承德,是未回归前当局顾问戴先生的“字”。他喜爱中华文化,还习得一手书法。他的“字”,当年由冯敬棠赠予,寓意“承旧制,启新德”。 二人一见如故,私交甚笃。 “现在人齐了,你们谁先解释一下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冯敬棠坐在单人座,望向自己两个儿子。 冯世雄一向性急。况且在警局饮了整夜冻茶,不自觉抱怨起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跟杨议员好端端坐在包间里面,就突然有一群差佬从天而降。” “而你——”冯世雄目光投向叶世文,“偏偏就在你出去之后,差佬就来了,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啊?” 叶世文态度冷淡,“解释?你要我解释什么?怪我膀胱太窄,怨我屁眼太松?还是你觉得那群差佬是我叫进去的?” 语句粗鄙,曾慧云皱了皱眉。 冯世雄双眼怒睁,“他们进来第一时间搜身,你手下那个B仔身上有粉啊!你作为大佬,你觉得与你无关?” 冯世雄显然受了委屈。 “他是他,我是我,粉不是我给他的,也不是我身上搜出来的,关我什么事?” “中国城在尖东,你一向都在那一带活动,究竟是想搞你,还是想搞我们?你到现在还没跟洪安撇清关系?” “你觉得怎么才叫撇清?劏鸡拜神跟关二爷讲我退出啦,还是要我登报向九龙半岛全民致歉?” 叶世文笑了。 笑出一副反骨样。 冯敬棠直接开口,“世文,你走歪路,不是我逼你的。养不教父之过,我没教过你,但你妈……她应该教好你的。” 他听得出叶世文有怨气。再看看小儿子脸颊的伤,语气软了点,“那包粉,是在白少华身上搜出来的。他是你的人,你确实欠大家一个解释。” “我的人不会碰那种东西的。”叶世文绷着脸接话,“况且我哪有资格接触这门生意,以前都是屠振邦侄子杜元把持的。” 叁十年前屠振邦嚣张嗜赌,受贿选老座(话事人)的同门头马设局,欠下巨债,亲弟被斩首于荃湾关门口街。山穷水尽,他携叁十随从由元朗杀出,丽丽皇宫击毙number帮头号话事人龙泉哥,吞并对家一半地盘。最终在尖沙咀独占鳌头,数百档食肆铺面,几十间娱乐夜总会,每月流水上千万,兄弟家肥屋润,妻妾夜夜双飞。阿公忌惮,赠一【安】字头,封号【洪安帮】,大旗稳插红港灯红酒绿区域。 帮派如宗祠,讲血脉论出身。年年太公分猪肉,杜元食五花腩,叶世文啃猪头皮。 这段坊间野史,来自荃湾的冯敬棠心知肚明。 “你怎么保证?”冯世雄忍不住插嘴,“他们食了也不会跟你讲,古惑仔哪有廉耻心。” “哦,我们一般是向关二爷立誓的,然后讲一套做一套咯。就好像你跟上帝讲愿意承受一切苦难,然后市民挤地铁你就开BMW上班。” 冯世雄音量拔高,“叶世文,你不要侮辱我们家的信仰!” “我哪敢?你们基督徒谈生意还要挑全中国城最贵的小姐作陪,我信共产主义的,付不起这个钱。” 冯世雄气极,生怕曾慧云谴责自己,“是杨坤铨咸湿,不是我!” “人家用嘴喂你吃车厘子的时候,又不见你拒绝?” 叶世文倚入沙发背,瞄了眼佯装镇定的曾慧云。 “够了!两兄弟来的,吵什么!” 冯敬棠已经恼了。从警局接走冯世雄足以拖垮他今日所有安排,抽出半昼空档来解决问题,却要在这听两个儿子赌气争执。 两个都不知所谓,简直胡闹。 他深知妻子脾性,盯紧叶世文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跟你云姨道歉。” 一直不愿开口的曾慧云终于不是木头人。她捏起马克杯,轻嘬了口咖啡,又放下。 老公出面,自然云淡风轻。 叶世文舔了舔后槽牙,“对不起,云姨,我口没遮拦乱讲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重复过无数次的桥段。 事不是他挑的,歉却由他来道。叶世文甚至觉得自己变态,有点爱上这种不断试探这个家底线的游戏。 似乎能证明他有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曾慧云对歉意不置可否,“世文,究竟昨晚是什么回事?” “云姨,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洗手间出来就听到领班在叫差佬来了。我担心大哥和杨议员,未走到包间门口就发现里面被人围住,进也进不去。想从北门遁走,竟然撞见O记的人,打了起来。”叶世文又摸了摸嘴角的伤,“那个差佬不知是不是警察学堂留级生,打两拳就倒,我肯定立即逃啦。” “至于那包粉,B仔不敢的,我从来不准手底下的人碰。经我这边所有交易阿爸每个月都会查流水,现金也是每次按规矩交给Norah,我哪来的本钱做那种生意?” “退一万步讲,我有可能找人来害自己大哥吗?害大哥不就是害自己老爸,大逆不道的事,我做不出。”叶世文抬眼望向冯敬棠,眼神流露沮丧,“阿爸,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去调中国城的监控,一五一十摆出来看清楚。” 真的要查? 冯敬棠还不至于这般羞辱叶世文。 他只是沉默,不知因愧疚抑或无奈。二十多年的偏爱,让冯敬棠略感懊恼,自己竟受这对母子影响至深,第一反应是质疑小儿子。 回冯家七年,叶世文至今居无定所。对比接走冯世雄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此刻,叶世文嘴边的伤更刺眼。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乱讲什么,你是我儿子,我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了?” 此话一出,没人敢反驳,包括曾慧云。冯敬棠御妻有道,十年前岳父过世后,他更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之主。 倒显得曾慧云像个傍老公的花瓶。 他隐去警署内的细枝末节,“警方那边虽然不留案底,但我离开的时候有人通知了记者,媒体肯定会发难,世雄——” 叶世文直接打断,“我已经叫人去摆平了。” 冯世雄与曾慧云一怔。 “好,好。”冯敬棠点头,眉心舒展不少,“现在媒体最中意吹风官员丑闻,连基层区议员都不放过。总之,先把这件事盖下来,对大家都好。” “世雄,以后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要多留心。不要让人害了你,也不要想着去害人。” 害人,两个字让心高气傲的冯公子撇了撇嘴。 这是在怪他与他妈一开始煽风点火,咬定是叶世文惹的祸。倒是曾慧云听出点弦外之意,拿手肘碰了儿子腰侧。 “知道了。”冯世雄闷声回应。 “新界那宗地从91年我当席开始谈,到现在9年了。当时大陆不让以港英名义签批租期超过1997年的宗地,担心在回归这件事上有人耍花样。结果一拖再拖,97洗牌洗掉一半的人,我重头搭线又花了叁年。今年若不跻身地产界,再过两年经济没起色,地价越拍越贱,地政署一定会减少公开拍地竞标。财政收入没进项,免不了要搞意向勾地。以后谁跟银行关系好谁就能拿到融资,我们玩不赢那群地产大鳄。” 冯敬棠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杨坤铨无非是背靠几个富贵团体,出了这种丑闻,弃车保帅,肯定没人会救他。” 似乎是迫不得已,他的语调低下来,“公司登记变更走不通就算了,本来胜算就不大。但Rex的钱要有个壳才能进来,实在不行,钱先到世雄你的公司,你再入股兆阳地产。” 曾慧云面露担忧,“敬棠,不行,这样太冒险了。” 树大招风,资金敏感,还涉及冯敬棠儿子,兆阳地产会直接被老廉盯上。 冯敬棠摆出不满,“才那么一点点股份,能有多大风险?等你的慧云体联拿多几个国际奖牌和赞助,再来跟我谈什么叫【冒险】。” 看来她是对外扮女强人扮上瘾,分不清这个家中的主次。 曾慧云噤声。 冯世雄见母亲表情难堪,想反驳,又被一只纤长的手摁住膝盖。 她不想儿子也受责备。 冯敬棠收回视线,望向两个儿子,“下个礼拜我约了大马一个投资人,你们两个先出面,去帮我探探口风,看最大程度能争取多少银行融资。” “大马人?”叶世文装模作样演惊讶,“没听你提起过。” “他太太是你云姨教会的教友,而且他最近以慧云体联基金名义,捐了2个体育馆和餐厅给大埔中小学。出身不好,传闻七几年的时候非法入港,但胜在发家够早,汇丰几个非执行副主席都与他关系匪浅。” 曾慧云和冯世雄终于有些得意神色。 论左膀右臂,叶世文这个野种绝对及不上他俩,顶多是个鞍前马后的小卒,不要指望能沾走他们家多少光。 叶世文沉默,当作应下这番安排。 冯敬棠使去一道眼风,遣走曾慧云与长子。曾慧云借口说下午要参加健体栏目的专访,讪讪然唤着自己儿子回房,帮忙挑一副衬托貌美的发饰。 自从冯敬棠得势,她便是议员夫人里风头最盛那位,一贯格外注重形象。 客厅仅余冯敬棠与叶世文。 “世文,你大哥性格就是这样,意气用事,我有时候都想打他两巴掌。” 冯敬棠心头萦绕许多闷气。这个家里,曾慧云有怨,冯世雄有怨,如今连叶世文也带了怨。 他是替叶绮媚怨,还是自己在怨?冯敬棠不愿去想。 “你接触的人事比他多,论年纪他在你之上,但论胸襟他不一定比得上你。你要包容他,一世人两兄弟,不要有隔夜仇,知道吗?” “知道。” 叶世文半阖着眼,没了方才的滔滔不绝。 冯敬棠知晓这个儿子心思重,勾唇笑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不器重你,做什么事都要你与大哥搭档?” 叶世文理解冯敬棠有私心。他的身份能把冯敬棠隐去得一干二净,无论多黑心的财富,经过这个儿子一滤,便是清清白白,按劳所得。 屠振邦讲过,冯敬棠最好运的就是叶绮媚为他添丁。 添丁,才好发财。 “怎么会呢?大哥怎么说也浸过咸水,留学英国,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他学呢。” “两父子之间你还假谦虚?你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冯敬棠摆摆手,“我对你的期望与世雄不同。你有贵人点拨,又挨过苦,人情世故比你大哥懂得多。为人父母,只会想自己的孩子好,手段不一样罢了,你不要误会我的用心。” “至于慧云——你也知道,女人总是小气,你不要怪你云姨。” 叶世文突然抬眼,勾唇浅笑,“云姨是长辈,我应该尊重的。” 陈腔滥调,既为自己解释,又替曾慧云母子开脱。捅破天大的篓子,一屋四人,也只有自己被怀疑,被要求道歉,被勉强宽恕。 他更适合信奉基督。 “等到你以后成家立室,你就会明白我讲的了。”冯敬棠见儿子脸色缓和,“留下来吃午饭吧?娟姐已经出街买菜,今日我叫她煮你爱吃的碌鹅。” 叶世文站起身,“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要做,赶着走。” “什么事这么重要?连陪家人吃饭都不行?” 他怎会是家人?这里连一双待客的拖鞋,一杯温热的茶水都不会为他奉上。 叶世文又不傻。 “昨晚那件事不查清楚,我没什么胃口。” 与曾慧云母子吃饭才是真的没胃口。登门已耗光耐心,还要他忍受冯世雄的骄傲和愚蠢? 明枪暗箭,早就让叶世文食不知味。 冯敬棠深知儿子隐藏的理由。薄唇边那道伤痕突然过分显眼,心头稍稍一紧,冯敬棠也站了起来。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煮个鸡蛋,你敷了会快点好。” “这个?”叶世文点了点自己嘴角,不甚在意,“男人老狗,有疤才有型嘛,不用麻烦了。” 他抬腿就往外走,冯敬棠连忙跟上。 眼见叶世文就差半步迈出门口,突然又转身。 “阿爸——” 冯敬棠脸色欣悦起来。他对叶世文有理所当然的权威,父命子从,使唤做事合情合理。却始终在心底存着几分亏欠,毕竟没有在身边养大。 少了点舐犊情深。 只要他肯示好,做父亲的当然会弥补。 “我找人给了封口费那些记者,你记得把钱给回我。你知道的,我一向没多少钱傍身。” 冯敬棠一愣。 眼底的光从聚拢到涣散,似热汤放凉,凝了层一触即破的薄油脂。慢慢审视叶世文脸庞,鼻梁,嘴唇,肤白发密,温和眼神。 许久之后,才听得冯敬棠说一句。 “你去找Norah,她会开支票给你。” 他根本不像他妈——叶绮媚哪有叶世文可怜。 第五章 本港天气近来怪异,还未到端午,已烘得路人短衫薄裙。叶世文从公寓下来,迎面一阵热浪,泼在手臂每个毛孔上。快步赶到车旁,趁交通督导员闪现之前入了咪表。 “你试下再慢多五秒钟,我即刻抄你牌!” 咖啡色衫的阿伯叉腰警告。 “收皮啦你,次次都迟,射精你就最快。” “你再讲一次?!” 一身薄汗,叶世文坐进车里,隔绝街外的港式粗口问候。 手提电话响了,他立即接起:“元哥。” “昨晚中国城被差佬查,你没事吧?” 叶世文脑内闪过那个肤白发长的女人,“没,地头蛇嘛,飞不上天也晓得遁地,哪有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衰仔。”杜元笑了,“你没事就行,大伯叫你下个礼拜叁回来丁屋。佛诞,你知道他老人家最重视的。” “下个礼拜叁?”叶世文语气犹豫,“可能不行,我答应了我爸要去跟人讲数。” “什么数?” “来来去去,不就是那些有钱佬的交易。” 叶世文手指在方向盘摩挲半天,冷笑一声。 他去年下足功夫,花费数月时间摸清这个大马人的底细。甚至发现好些年前自己也照屠振邦吩咐,替这个大马人办过坏事。从那之后,屠振邦收山,他回冯家,大马掮客继续在金钱游戏里驰骋。 红港确实太小了。 相遇都是重逢,却已更换模样与身份。 半年前安排两个像模像样的兄弟在他女儿学校附近传福音、派彩页、赠小旗,才搭得他那位虔诚基督徒老婆上勾,巧遇曾慧云。 富豪乐善好捐,慧云体联正好为他们打通积德渠道。钱怎么来的?不重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哪管刀下亡魂多少? 人世间是是非非,大多不追究来路,只顾去处。 杜元沉默几秒,看来这次数目不少。冯敬棠摆阔摆惯了,现在由奢入俭难,肯定贪性成瘾。 “需要我帮忙的就开口,你回冯家一向受气,还要看他们母子脸色。” “怎么会呢?说到底我也是他的种。” 杜元提醒,“你不要对冯敬棠太尽心尽力了,他真的重视你,不会你妈的生辰死祭他都不来。” 混过油麻地的杜师爷,义字当头,难忍官宦的重利薄情?叶世文听完只觉得好笑,不想应和。 “算啦,元哥,不讲这些了。” “那你下个礼拜来不来?大伯说你认祖归宗就不记得他了。” “什么叫认祖归宗?我是在元朗上契的,拜过菩萨天公,关云长二哥见证。”叶世文言辞恳切,“我是屠振邦的人。” “算你有良心,记得来。” 杜元先挂了电话。 叶世文舒了口气。 烈日当空,在前挡风玻璃透热透光,于车内切割大块暗影,阴阳交织。红港地产商多数迷信,且能“通灵”——因填海而绵延的陆地上,处处无敌海景,楼价逼近炼狱。 不是用冥币估计很难买得起。 港人技多不压身,风水命理头头是道。什么财需有源,煞必用制,青龙高盘,白虎低伏,师奶阿伯信口拈来。 此刻,午时。支藏丁火,阴渐盛而阳始衰,百鬼躁动。待日落,待群星,待月色报幕。 叶世文待不了了。 他现在就要去“抓鬼”。 △△△ 晚上9点,程真一个夜班酒水妹打算撤了。 中环兰桂坊,T-top酒吧。男男女女,于舞池内极力扭动水蛇腰、水桶腰、水泥腰——那截腰身,仿佛嵌满钢板,每个动作硬得似初登月球的宇航员。 他们对羞耻无感,对夜色入迷。扭成一片海景,人浪迭迭,音乐鼓噪。 “喂,阿真,孖八那台客,学生仔扮老成,酒吧初夜——”同事丽仪在更衣室外问程真,“兑一半水他们都饮不出来啦,有钱不赚?” “怎会不赚?我今晚有事,塞钱进你口袋了,你去吧。” 程真剥下半身裙。两条细白的腿套入阔身牛仔裤,边推门出来,边用手指勾着球鞋后跟,“赶时间啊。” “那我今晚去你那区啦。”丽仪根本不会与她客气。她比程真大叁岁,娇嗲性感,倚着门框发问,“约了男人?” 程真瞥见丽仪锁骨上扑粉也遮不住的印。 “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哪有你受欢迎?”她手指在颈间点点,“再嘬多两分钟,可以造条佛珠了。” 丽仪拢起衣领,脸色多了些不寻常。长睫轻眨,又掩饰过去,“杜师爷胃口大,你不懂。” “懂了岂不是要与你姊妹相称?我不敢。” 这次轮到丽仪笑了。程真摆摆手,又穿过走廊往吧台去。她从后门走,经云咸街过,上了港岛区专线小巴。 这一区,昼与夜在窗外闪烁繁华,不受四季干扰。和风流行的年代,日本货LOGO格外细致、利落,少了俗而泛滥的霓虹艳灯。蓝色温柔,白色纯洁,连个马桶品牌都显得像坐在云端如厕。 上帝般的感受。 程真落座倒数第二排。待前面乘客已经稀稀落落,在红棉道纷纷下车,她才开口,“今晚这么早?” 后排男人交迭胸前的手松开,架在程真椅背,“怎么,碍着你发达了?” “凌晨四点前收工的酒水妹,你见过?” “又不是第一次见。” 男人笑了,气息略重,轻洒在程真肩上。她缩了缩肩,往后探看,细眉挑起,“咦?你不是吧?搭小巴穿老西,公务员冻薪而已,需要下班兼职做保险?” 程真想起今日下午房东给她致电。一分钟内道尽所有艰难困厄:阿爷出台救市政策,达官贵人首遭冻薪,业委会要求降物业管理费,他们两夫妻每月餐费补贴全减—— 一句讲完:加租。 “你这张嘴从来都讲不出好话。” “想听好话?给钱咯,讲到你厌都行。” “银行应该摆你在门口,劲过貔貅吸财。”男人从裤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到程真面前,“呐,拿着吧。” 程真直接夺过,毫不犹豫打开,露出钞票真容。 当着男人的面开始逐张清点。 “需要这样?不信我?” “人情是人情,钱银要分明。”程真点完数,挂了抹笑在嘴角,这张素来平静的脸灵泛起来。 终于像个22岁的女人。 “多谢啦,德叔。” 洪正德40出头,商业罪案调查科大帮办,隶属刑事部。国字面孔,阔嘴狮鼻,些许眼纹不减威风,俨然一副精明模样。车内禁烟,他却无视标识,掏了包新开的骆驼,晃出一支给程真。 “要不要?” “纪律部队带头违法?” “叼,不要就算。” 程真见洪正德打算收回烟盒,眼珠眨出狡黠的光,“这么久没见,就给我一支?好小气。” 洪正德怎会不知程真本性,整包抛给她,“拿去,拿去!” “祝你早日升官发达换老婆。” “老婆就不换了,线人怕是要换。”洪正德眼神一敛,“重案组有个伙计见完叶世文就失踪了。” 那双锐眼在程真脑海闪过。 她手上动作一滞,又故作轻松回应,“那你去抓他啊。” “无凭无据……不如你帮我去陷害他,这样我就有理由抓他了。” “你不要找我。”程真轻嗤,“古惑仔没人性的,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她不愿趟这种浑水。 “以后清明重阳,我会亲自为你上香。” 程真剜了洪正德一眼。 “讲笑而已。”洪正德目光随车身移动,掠过摩利臣山道沿街的灯饰铺面,“我在西九龙总部搜翻天也找不回那包粉,手脚这么快,肯定有内应,要不就是在现场收集证据的时候遗漏了。一听说这单案移交给ICAC,O记那几个沙展(警长)六点准时收工,相约去打台湾牌……” “行了行了,停!”程真做了个暂停手势,“我只是兼职【邮差】,帮忙送【信】,知道越少越安全,你有什么话还是留着跟你那群手足讲吧。” 他们只交易,不交心。 “你觉得我做这种事可以跟同僚分享?” 设局栽赃,这是大忌。 “那你也不要和我分享。” “自私!” “多谢!” 洪正德拨了拨头发,有点无奈。想起许久前在赤柱见过曹胜炎,低声问一句,“你没去看过你爸?” 程真嘴角僵住。一头长发罩在薄肩瘦臂,二十多度气温瞬间寒凉如水。她抿了抿唇,齿关一咬,摆明嚼下心酸。 却又扬眉笑了。 “我是从石头里面爆出来的嘛,哪会有老豆?” “他有问起你同珊珊的近况,其实他很后悔的。” “现在算什么?夜间心声栏目?”程真笑得越来越虚,像在脸上生出一副苍白面具,镶骨嵌髓,难辨真假,“你这声音确实可以去应征电台主持人,专讲鬼故事。” 她不想听。 恨比爱更让人有骨气。 洪正德闭嘴。眼见程真把挎包拉链拉好,准备下车的态势,他转而旁敲侧击,“最近杜师爷那边怎样?” “他做正行好几年了,规规矩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真半垂着头,望了眼手表,“回归后世界和平,O记没工开了,要靠你们帮忙翻旧账?” “我们在配合ICAC,市道太差,官商勾结很正常。” “例如——小超人的数码港?” “衰女,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你入了李生的股票啊?这么帮腔。”程真头也没转,往后摊开五指,比了个money的手势,“你想知道多少?你话事。” 洪正德恨不能一掌打在面前这颗小小头颅上,泄一口闷气。他掏出钱包,摆了两张大金牛在程真手中,“帮我留意杜师爷,我不信他会金盘洗手。” “这个价,我最多帮你留意1个月,不包证据。” “2个月!” “1个月。” “1个半月!” “1个月。”程真站起,侧身向洪正德交代,“做完这次我不会再帮你。杜师爷是笑面阎罗,让他知道我串料给你,以后你见我只能去香槟大厦,劏房凤窦,先付后食。” 板间房楼妓尚算好归宿。 最怕就是尸骨无存。 “这次算我优惠给你,从明日开始计时,今晚当是赠你的。” 她快步走到车门边,小巴已经停下。门一开,程真便闪身下车,随即融入人群,像一尾狡猾的鱼。洪正德倚着车窗,大喊一声,“喂——你赠什么啊!” 程真回头。 “赠你晚安啦!” “叼你老味!” 时缓时急的人群化作溪泉,她的黑发在风中摆动柔软弧度。是鱼鳍,是鱼尾,是逆流而上的那抹生命。 在这个都市流淌。 半个钟后。 程真从长沙弯道转入福华街。这里路灯虽悬得不高,但瓦数太低。钨丝嗤嗤响了几声,暗黄摊涂在地,团着大片大片的模糊。 连石砾形状也分辨不明。 她转过弯,挎包内钥匙随脚步晃出声响。小小声,哗啦,哗啦,清晰干脆,听得出街巷静谧。 “程真。” 两个字,半秒钟,猛地闯入耳膜,先抑后扬,充满试探。 倚在墙边的人,蓝衫黑裤,宽阔肩线勾出无边无际的危险。 那双眼又再次瞄准猎物。 第六章 程真脚步只滞了一秒。 几乎是瞬间反应,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动作,她立即后转,沿来路撒腿狂奔。恐惧自腰脊而上,短促阵麻冲入头皮。洪正德讥笑过她天生适合作奸犯科,皆因每次逃命至上。 似乎合情合理。 还未跑到转角,一只大手自身后抓紧程真手腕。猛地一扯,右肩磕上石灰剥落的水泥围墙。神志未清,程真双手已被粗暴反钳身后,压制所有反抗,整个人抵在墙上。 痛楚与低呼齐齐袭来,她喊了一声,“啊!” “不准叫!” 声音从头顶传来,阎罗王恐怕也比此刻的叶世文温柔。 程真两道细眉紧拧,胸口被挤得喘不过气,“放开我!” “跑得挺快——”叶世文俯身凑近,“惯了做贼?” “你是不是点错相啊?先生,我不认识你的!” 叶世文用力掰着程真手指,她痛得频频抽气。这个姿势投降得太彻底,只能先哄他松懈。 叁十六计,认输上计。 “文哥,文哥,给条生路……” “现在认得我了?” 叶世文空出另一只手,开始搜身。程真扭动躲避,后悔今日没带刀出门。 “认得,当然认得,怎么可能不认得呢,化成灰都认得!文哥,可不可以先松手?” 音调柔柔弱弱,程真煞白小脸透着哀求,“求求你,我的手快断了,好痛……” 叶世文轻嗤一声。 还以为是个江湖女侠,原来不过是只矮脚小猫。 脚背突然被球鞋狠狠碾踩,力道之大,叶世文松了警惕,直接受袭。程真使劲向后仰头,撞得叶世文撤离半步,随即转身,这个孱弱小贼骤变奸狡狐狸。 眼尖手快,目露凶光。 她探手到叶世文腰间,左右滑过口袋,被他抬手一挡。扯住她右手手腕往反向掰紧,程真既惊且痛,提膝朝男人胯间狠狠顶去—— “叼,这么阴毒!” 叶世文立即护裆,保住那寸千金不换之地。 长指一握,程真膝盖落在叶世文手上。 下一秒,叶世文呼吸收紧。程真已扣着他的喉颈,拇指嵌入半寸在颈动脉处。 短短交锋,以这个拍案叫绝的动作片定格。互相钳制,殊死挣扎,二人却同时松了口气。 “她/他没有带枪在身。” 叶世文确认B仔清白之后,在中国城审了那群脸色惨淡的侍应两个钟头。欢场中人无真话,撒谎比撒尿更流畅。他不着急,让傻强逐个策反——讲吧,包庇无用。再不讲,大家一齐死,出了中国城的门,全港没一个场肯再收你们。 “文哥最憎二五仔。” “没了这份工,下个月房租你找谁借?” “难道又要你阿妈周游各区去轮平安米,与年过七十的落魄耆英争那几口慈善打赏?义气不能当饭食。” 罗力不愿再看麦笑琪脸色,第一个站出来捅破这层义薄云天,“昨晚程真来替Maggie的班。” 叶世文走后,麦笑琪气得眼泪直流,“你连阿真都出卖,你还是不是男人!” “万一我失业,谁给你钱买楼?” “讲这么好听,你一直不肯和我登记结婚,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妈在背后搞事?叁十岁人了,还什么都听你妈的!” 谁扬言过情比金坚?明明黄金至软。 伤心女人的眼泪最终都会变成钻石——又冷又硬。 叶世文遣了徐智强去T-top查人。 “程真22岁,中叁肄业,哈,比我还差,我起码念完中五。”徐智强见叶世文没反应,收起笑,“住深水埗福华街,几年前就在T-top卖酒了,她是因为袭警认识杜师爷的。” “袭警?”叶世文挑眉,想起那张苍白的脸,“瘦得像晒干咸菜一样,她有本事袭警?” “T-top阿威讲的,可信度很高。袭警那次杜师爷去保她,算是欠了杜师爷人情,所以才一直留在T-top。她就是个侍应,没什么特别的。但人很勤力,估计是因为长得不够靓怕卖不出酒水。”徐智强复述着别人的话,“况且杜师爷的女人不是她。” “是那个靓女呐——”他在胸前比了个弧度,“我是杜师爷,我都中意这款啦!” 叶世文盯紧眼前的程真。 两个人终于近距离,面对面。月光高得离谱,根本照不穿这条瘦窄巷子内的剑拔弩张。一个俯身,一个仰头,尝试以视死如归的眼神制服对方。 可惜未果。 “那包粉是谁安排的?” “什么粉?”程真嘲讽,“糯米粉、胡椒粉,还是沙河粉、陈村粉……啊!” 她的手腕关节传来钝痛。 “你说呢?嘶——” 他的颈侧已被指甲划破。 “你放手。” “你先放。” “你放不放?” “你放我就放!” “我看你是想死了!” “那你肯定走在我前头!”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叶世文手劲又重了几分。 程真痛得眼眶湿润,流转英勇就义的光,“也没见你赢啊!” 叶世文耐心有限。这个女人顶多算清秀,与靓字无缘,月下盈泪也勾不动他的怜香惜玉。 “死八婆,信不信我拧断你的手?” “不妨试试,看下谁更快——” 啪嗒一声。 性命攸关之际,二人同时望向左边。只见一名补习归来的学生妹,校裙齐膝,衫领洁净。在灯下被程真与叶世文惊着,失手打翻一盒铭记烧鹅濑。 是程真楼上黄姨的女儿张欣园。 “真,真真姐……”张欣园紧张得舌头打结,却仍有几分法治社会赋予的胆量,“喂,你,你最好放开她!长沙弯道上面有PTU特警(机动部队),你不要乱来啊!我大叫一声,他们冲进来,很快的,叁分钟都不用!” 这是公然恐吓。 叶世文听罢,脸上多了点犹疑,却无畏惧。他见来人认得程真,压低音量开口,“叫她走。” 程真嘴角弯弯,“叶世文也会怕差佬?” “你猜我杀了她需不需要叁分钟?” 程真手腕已痛得有点失去知觉。 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在杜元酒吧打工,赌叶世文不会轻易下手,但张欣园—— “她是无辜的,你不要乱来。” “从这里拖去后巷那个唐楼,都不用叁分钟,我单手就可以拧断她那条细颈。”叶世文眼神敛光,“这里是深水埗,不是湾仔。你猜是我动作快点,还是差佬来得快点?” 程真忍下不忿,“阿园,你先回家吧。” “真真姐……” “听话,快点回家温书。” 张欣园音量拔高,“你是不是被威胁了?” 叶世文锐眼半眯,手指掐紧程真腕关节。她深吸一口气,万分不甘,咬牙切齿。 “他是我男友。” 张欣园瞠目结舌,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游走,“但是,你掐住他喔!” “这种叫情趣。”程真愤懑抬眼,迎上叶世文轻佻目光,“男人就是下贱,你越用力他越刺激。” 叶世文嘴角扬起,人与影彻底笼罩程真,盯紧她逐渐慌乱的眼。 真要玩刺激?他考虑奉陪。 张欣园呆了。 好奇与害羞的种子,经这副猴急画面浇泼,在这个18岁女孩的心内疯狂滋长,蔓延所有窥探欲望。 她竟移不动脚。 叶世文无视程真眼内警告,侧头去问,“还不走?今晚不用做功课?不如别看了,加入我们,哥哥教你什么叫一炮双响——” 张欣园跑得无影无踪。 跑之前受惊过度,还踩了饭盒一脚,剩那袋汁液横飞的烧鹅濑滩在原地。 “你松手。” “你先。” “我数到叁。” “幼稚园大班在读吗?还数数,弱智!” 程真率先放手。右腕失去钳制,似被用锤开凿骨缝,痛从深处冒出。叶世文也不好过,指腹一抹,颈上带血。 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赢。东窗事发来得太早,二人卸下蛮力,薄汗加身。此时此刻,有种荒诞的轻松,徜徉在这条无人途经的断头路。 悄声无息。 程真倚在墙边,斜斜抬眼,一副耍赖模样。 叶世文也倚着墙。一番闹剧后,他竟然烟瘾犯了,“有无烟?” 程真想起那包洪正德送的骆驼,“没。” “叼,你不食的?” “不食。” 叶世文回视程真。个子不高,头发细软,五官透一股隐约稚气,没比刚刚那个学生妹年长多少。 上翘唇珠毫不可爱,反而像带了抹嘲弄在脸。 不知想笑话谁。 几缕长发浸汗,覆在她颈侧,随喉管高高低低,于脉搏之上招展无限倔强。她居然敢单枪匹马与自己狠斗一轮,看来罗力说得对。 “程真硬过猪头骨,又奸险狡猾,文哥你要小心。” 小心?小心她会虎口脱险,还是小心她的情色陷阱? 她哪有色相可言。 “谁安排你去中国城的?” “冯世雄。” 程真毫不犹豫,把冯世雄供出。早在被制服那刻,她已想到这个答案。 叶世文笑了,“你知不知道,冯世雄跟我是什么关系?” “知道,他是你表哥。”程真也笑,“利字当头,亲兄弟都会自相残杀,一个表弟算得上什么。” “你当我傻的?进警署的人是他。” “你当他傻的?他爸是冯敬棠,下一任内务委员会主席啊。”程真依着洪正德的话说,“他肯定不会出事的,他想害你而已。” 叶世文简直想捶墙大笑,这个女人讲大话的本事超出想象。 “你这种人能认识冯世雄?” “我这种人?”程真挑眉,“冯世雄可以有你【这种】亲戚,怎么就不能认识我【这种】人?” 古惑仔看不起酒水妹?放到十年前,谁会信今时今日红港竟有这款奇观。 “你帮冯世雄做事,你猜杜师爷会不会有意见?” 连洪正德也找不回那包粉,程真笃定,“无凭无据,你猜杜师爷信不信?” “你怎知道无凭无据?” “连警情通报都没有,不过是议员叫鸡的叁流新闻。你想害我,没这么容易。” 叶世文不搭话。他直接拿起手提电话,拨出号码,当着程真面前,叫了一声,“元哥。” 程真盯紧叶世文。 “听说你酒吧里面,有个酒水妹叫程真?”叶世文抬眼扫视周围的旧楼,又把目光放在程真身上,“我见到她与港岛中区那个瘦骨仙差佬在佐敦吃糖水——” 程真双眼圆睁。 “就是每月都要扫你场一次那条粉肠,姓许的,要不要我帮你去抓?我看这个程真应该串通差佬很久了,奸夫淫妇,一边食一边喂,人赃俱获。” “喂,你乱讲什么!” 程真急了,伸手去抢手提电话。无论再假,由叶世文嘴里说出,杜元肯定先信叁成。政客不足为惧,卧底才是大忌。 叶世文痞笑躲开。 程真才看清,电话根本没拨出去。 “不是说无凭无据,杜师爷不会信吗?急成这样,原来你也知道杜师爷最憎卧底?” 她才顿悟叶世文并非为报复而来,“大晚上守在这里,你不会是想找我吃宵夜吧?” 难得她有些审时度势的聪明。 叶世文单刀直入,“你帮我做一件事,中国城那摊苏州屎,我可以考虑不与你计较。” 程真诧异,“如果我不肯呢?” “你觉得你有得选?” 叶世文懒洋洋挺起腰脊,站得笔直。昨夜剧情本应如他所愿,待杨坤铨与冯世雄酒饱饭足,各搂一名风月佳人出中国城南门,各路狗仔队现身,争拍今日的头版头条。 是程真乱了自己计划。 误打误撞,又完成一半。 况且他的仇家要出手,凭一包粉?还放不到他身上?未免太小儿科。程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冯世雄还是杨坤铨,都无所谓。她敢私下替人【送信】,可见并不忠于杜元。 收钱办事,推卸责任,还有一张不起眼的脸,这个女人很好用。 “你现在就通知家属,去天水围帮你收尸。”叶世文抬腕看了看手表,“这个钟数的路况,1个钟吧,去到尸体应该还是热的,甚至不需要惊动杜师爷。红港日日都有人死,多你一个不算多。” 程真身上的汗被吹至半凉。 叶世文衣领在打斗中泛起皱褶。歪了,松了,袒半侧胸膛,透无穷体力。只差一点点,便能窥见厚实胸肌上那抹浅褐色的乳头。 他像一头盛年的兽。 他若铆足了劲,自己确实会死。 程真犹豫半天,语气往地底里沉去。 “我只帮一次。” 第七章 深蓝色西装的新闻报道员话音刚落,镜头便转接到人群中去。 画面晃动几秒,似乎摄影师被人撞着,然后凭扎实马步扛稳长枪短炮。 “冯议员,请问你对议员杨坤铨因宿嫖妓女,私德败坏而引咎辞职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特写过分离谱,恨不得捅到冯敬棠人中上。 “这次是杨议员的个人所为,与整个立法会无任何关系。我相信ICAC秉公执法,会给公众以及公务员队伍一个明确的交代。” 中环立法会道1号,立地玻璃幕墙,倒影熙攘攒动的人。他们着各色马甲,持硕大的麦克风与摄影机,挤成半圆,水泄不通。 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怎回去向总编交代? 好歹也要套得几句擦边球,摘头去尾,添油加醋,在销路上力压众同行一头。 “听闻你与他过从甚密,你之前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 “绝对没这回事——”冯敬棠转向问话的记者,目光笃定,“我与杨议员一向不甚来往,私下也不相熟。在我的信仰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嫖娼,是要下地狱的。” 镜头内,立在冯敬棠背后的区旗国旗,在风中摇得格外起劲。 记者一时面面相觑。 “所以我希望他不会错上加错,傻到用纳税人的钱招妓。” 这番话一出,各人哗然。闪光灯又纷纷叫嚣,把冯敬棠这个指示性极强的瞬间摄下。 “那你认为他这种人,有没有私相受贿的可能呢?” “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嫖娼呢?” “根据被捕妓女爆料,说杨议员有性瘾,立法会会考虑给当局议员提供心理咨询帮助吗?” 问题一个比一个滑稽。 冯敬棠保持微笑,“由始至终我与大家一样,知之甚少。况且他这样做,我认为最伤心的是他太太,还有他远在英国念书的儿子。” “这样讲——他儿子会不会也是用纳税人的钱送出国的啊?” “他太太杨何美凤在上环有连锁商铺,传闻是纺织大王郑先生赠予的,这件事属不属实?” 冯敬棠不再回应,点到即止。 政客忌牵连。 他是有心落井下石,要把杨坤铨的关系网竭力打尽。弃子一枚,又未最终达成交易,他怎会心软。 保安挤出一条通道,引着衣冠楚楚的冯敬棠离开。轿车横在路边,冯敬棠自行打开后排车门,冲各路记者颔首示意,堪比天王演唱会告别那幕。 “这么热的天气,辛苦大家了,后续消息还是等官方披露吧。” 见他坐入车内,又再冲窗外微笑。 洪正德把电视关了。 “无线为什么要将影视城选址在将军澳?应该选在立法会,里面每一位都能角逐影帝影后。” “哈哈!” 同僚间互相逗趣,见洪正德脸色严肃,又各自转向别处,佯装忙碌。 内线电话响起。 洪正德接了,那边交代几句他便收线,站起往外走。临出门,洪正德又转过头对一屋年轻男女交代,“警察部不是街市,注意你们讲出口的每个字。” “Sorry sir。” 有人小小声回了一句。 洪正德敲开总督察的办公室门。郑志添头发花白,大腹便便,逢人戏谑自己这个是将军肚——统领队伍,度量过人。 八个字成了他的职业写照。 “添哥。” 二人在商业罪案调查科并肩作战十年,不拘礼节,私下以名谓称呼。郑志添正摆弄着自己的新茶具,抬眼见来人,只点头示意。 “坐下吧,杨坤铨那边如何了?” “已经结案,他自己也认,咬死是一时贪玩,没供其他人出来。” 杨坤铨有妻有儿,顾虑太多。 洪正德有点不忿,以手撑额,对郑志添斟在青白瓷杯内的热茶兴趣寥寥。 “你都40岁了,胃口还这么大。”郑志添一眼便知下属不甘心,“博升职啊?我这个总帮办的位子有刺喔,不好坐。” 洪正德舌尖抵着腮帮,讪讪然开口,“那晚冯世雄与叶世文也在中国城的,可惜我没证据,咬不进冯家这块肉。” “没证据就是污蔑,疑罪从无,这个你比我懂。”郑志添捏起茶杯慢慢嘬饮,“杨坤铨小打小闹,也及不上当年曹胜炎案,你亲自跟的你最清楚。” 洪正德眼神移向别处。 “差不多就行啦。”郑志添放下茶杯,“你脾气比铁硬,挖下去只会挖穿地球,没结果的。况且O记已经移交给老廉,你不用操心。” “我不信。” “不信又如何?现在市民对我们的公信力越来越差,有钱佬交税多,又对阿爷各项财政支出诸多意见。你拿人家纳税的钱诛人家九族,想开尽turbo(涡轮)冲,也要考虑油耗同油价啊。” “问题是现在这副turbo就快烂了!” “那就送去维修嘛。” “不如直接换!” “换谁?”郑志添往后一倚,兴致满满望着洪正德,“换你,还是换我?索性连特首也换了吧,你写匿名信去筹委会,记得用简体字,任免是由那边阿爷点头的。” “叼!” “讲粗口也没用,事实就是事实。” 洪正德不作回应。他深知郑志添这几年中庸为道,讲再多也激不起赤子之心。一个等退休的阿伯,收帆下锚,只受得起岸边浅浪,决不会启程入海。 这十年共事,二人也因年岁渐长开始有了分歧。 “我收到线报,今晚跑马地私人会所“官商勾结”,可能会有枪械。”郑志添转入正题,“我会帮你申请重案组协助。” 洪正德挑眉,“来源可靠?” “我之前安排那只【眼】跟我讲的。怎么,现在连自己人也不信了?” “我怎会不信自己手足?我现在就去准备。” 郑志添惯了洪正德这种风风火火的做法,“哎哎哎,急什么?上次O记嫌抓个叫鸡的官像大炮打蚊,这次千万不要食诈糊。你去到切记低调行事,跑马地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去的地方,还要顾及那些马会会员的人身安全,个个都是有钱佬……” 洪正德嫌郑志添啰嗦迂回,直接站起。 “行啦,你教的嘛,出事就说是重案组乱插手!” 郑志添笑了,“几十岁人,还是这么热血冲动。阿德,我有时候真的好欣赏你。” “肉麻!我走了。” “喝多一杯茶再走吧?” “没心情啊!” △△△ 程真把那瓶黄道益活络油装回盒内。 指腹来回摩挲手腕关节,直至药油渗透肌理,生热,微微发红,才算完事。她可能是肌腱伤了,也可能是韧带伤了,反正能医自医,不求甚解。被叶世文辣手摧花,骨眼浮肿,整整叁日才消。 这盒黄道益活络油还是楼上黄姨“借”的。 那夜叶世文拂袖而去,她应下这种亏本交易,心情极差。右手连钥匙都拿不稳,走在楼道内如野鬼游魂,一步一顿,在阶梯掀起细微的尘。 “阿真?” 她的拖沓引起身后黄姨的注意,目光在程真狼狈脸上关切一轮,停留于她微微发抖的手腕。 “怎么弄伤的?” “扭到了。” 程真坐在黄姨家里那张藤制沙发上。稍稍侧身,避开老旧藤椅背穿插而出的几条藤枝铁线——扎得她有点痛。 环视四周,与自己那处格局相似。一室一厅,一厨一浴。阳台仅供一人转身,衣物晾得层层迭迭,晒不入,干不透,霉味靠风吹。张欣园胸脯微微隆起那日,黄姨便把夫妻物件搬出,让女儿单独睡房间。 甚至换了把门锁。 几十元球形门锁,钥孔幽深,有凹有凸,迂回精细得像一个母亲的心,廉价地呵护女儿自尊。 “肿得这么厉害,要立即擦油。” 黄姨从那个分辨不出原色的电视柜抽屉,取出一盒黄道益活络油。 开盒之后,透明玻璃瓶身内还有大半棕色药液。 她主动替程真上药。惯做担架厂的活计,黄姨显然力大无穷,粗糙指腹碾着红肿处揉圈。程真痛得快要飙泪,龇牙咧齿求着,“轻点,轻点,太痛了!哇,黄姨你是不是同我有仇?我何时得罪了你……” “傻女,不用力揉它,会积淤的。” 一番蹂躏过后,黄姨终于收工。程真手腕经传统疗法“烹饪”,变得又红又热。她忍不住拿左手替患处扇风,被黄姨斜乜一眼,尴尬收回。 “不能受凉。” “唔,知道了。” 程真才发现本应早早到家的张欣园居然不在,“阿园呢?” “她去了9楼,快要会考了,说跟同学仔一起温书,效率高点。” 提及张欣园,黄姨常年拧紧的眉头似乎有了松懈之象。怕赞女儿显得虚荣,硬是先自贬五成。 “成绩平平,人又不聪明,MISS讲最多就是考个浸会大学。” 程真听罢,替她高兴,“大学生喔,鸡笼飞得出金凤凰,你应该开心。” “唉,考得起也不知供不供得起。” 每一处花费压在她双肩,日积月累,腰椎间盘早已突出。 黄姨身上也有股药油味。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怕什么。”程真见黄姨笑得苦涩,只好以毒攻毒,自行卖惨,“你们已经算好了,亲戚租给你们,叁年没升过租。我那个业主已经打电话来讲加租了。” “不是吧?就这个烂屋,都要加租?” 程真无奈笑笑。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黄姨担忧地望了眼阳台未干透的衣服,又突然想起程真的热心。 “上次你送她那条裙,她不知多喜欢,想毕业那日穿回去跟同学仔合照。阿真,多谢你了。” “你客气什么?同事买来不合身送我,我穿了也不合身,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程真拍拍黄姨的肩,示意要回家了。黄姨连忙站起,“这么快就走?不再多坐一会?” “今日太累,想回家冲凉,早点休息。”程真已走到门口。 “那你要注意不要食生冷发物,不要碰凉水。” 黄姨攥着那盒黄道益活络油。她似乎想递给程真,又想到这是家中最后一瓶,犹犹豫豫,短甲在盒身来回轻刮。 穷人连做好事都无法干脆。 程真意会,“这点小伤,明日就能好,放心吧,我先走了。” 黄姨突然就急了,黯淡肤色下泛起层浅红,慌张把药盒塞进程真挎包里,“伤筋动骨哪有这么容易好,你每晚都要自己揉一次,知道吗?” 程真没有推拒,视线落在黄姨袖口,那个被旧藤椅勾穿的洞。 小小一个黑点,深似崖底,吞噬女人的年少、爱慕、子宫、乳汁、乌发、明眸,饱满肌理,单薄骨气。 这时拒绝比开口讨要更让黄姨难堪。 垃圾桶传来哐的一声。 程真决定今晚完事回来,去街口【仁济堂】买两盒黄道益活络油。一盒留着自己用,今晚可能又要“伤筋动骨”,她不信叶世文会安排什么好差事。 另一盒送给黄姨。 她准备出门,手提电话响起。 以为是叶世文来催,程真有点不耐烦,没好气地接通,“又有什么吩咐?” “家姐!” 是程珊。 “珊珊——”程真心情随程珊来电雀跃起来,“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吃饭了吗?” “早吃完啦,今日教练请了半天假,我们上到四点结束,换完衫就跟同学去吃饭了。”程珊比程真小了7岁,语调脆生生,很稚气,“家姐,八月学界体协在红磡搞体操比赛,曾校长选了我去。” 程真笑了,“这次上什么项目?” “艺术带操。”程珊难掩得意,“我最擅长。” “要比多少轮?”程真想起去年观赛的时候,坐到屁股发麻也只见妹妹上场2次,“不会又要坐足一日吧?” “都要先预赛,再看下个人成绩能不能入决赛。今年团体赛取消了,都是单项奖,你一定要来看!” “好。” “说不定我又能赢一只手表给你。你手上那只戴了叁年,要换啦。” “这是你第一次参赛的奖品喔,我哪舍得换。”程真边讲电话边出门,视线落在左手腕际那只白底黑带的手表,忆起程珊领完奖冲自己嫣然一笑的模样。 粉蓝紧身衣,长发挽脑后。杏眼如鹿,四肢修长,母亲的貌美在程珊身上无一遗漏。 她是最好的。 程珊听见锁门声,“你要出门了吗?这么早,不是晚8到早6的班?” “今晚有点事,要早走。先不讲了,我过几日去慧云体联找你。” “那你要带钵仔糕给我——” “行啦,为食猫(馋猫)。” 程真走到二楼,手提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又再响起。看来程珊有话没讲完,“傻猪,又想食什么?” 叶世文被嗲得皱了皱眉,“……你发什么骚?” 程真停步,立即涌一股不忿在胸口,语气冷淡,“有屁快放。” “你坐街口那台孖7AC9过来。” “我可以自己搭车。” “搭小巴?等你来到宵夜都结束了。”叶世文降低音量,“今晚是对方的场,你自己进不来。” 程真不回答便挂了电话。 街口铭记刚刚迎来第一波晚客,有白领,有住家,有熟客,有新人。男男女女,喊一声老板,油烟渍过的菜牌过塑后,悬于风扇左侧。个个抬头,望着那手写改动的标价,犹犹豫豫下单,便又是一餐。 潮闷天际响雷鸣,乌云压在屋脊,将人间烟火罩紧于这处密不透风的巷角。 程真望见那辆77AC9的车身。走近后拉开车门,直接落座后排。关门声极响,驾驶位的徐智强立即往后探头。 似乎不敢确定,又来来回回扭头,看多几次。 程真挑眉,“还不走?等人来抄牌啊?” “你……”徐智强大脑盈满各类困惑,脱口而出,“小姐,你是不是上错车?我这台是BENZ,不是红鸡的士喔。” 文哥什么时候出家食斋了?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神色冷淡,教养为零,毫无礼貌,连一声“麻烦哥哥仔”都不讲。通身吊丧气场,明明盂兰节未到—— “你不是叶世文的人吗?开车啦,婆婆妈妈。” 徐智强听见大佬名谓,确认接对人。 他把车驶出,又忍不住内心煎熬,侧过脸向后八卦,“你是……文哥的新女友?” 程真冷笑一声。 “我是他老母。” 第八章 “酒盒,摄影机都在这里了。” “衣服呢?” “没喔。” 程真挑眉,“有没有搞错?他打算让我就这样进去里面偷拍?” 徐智强瞄了程真。T恤牛仔裤,俏白脸上不着脂粉,长期夜班裸出两个幽幽黑眼圈。若披上袈裟,捧化缘钵,估计也有善长仁翁愿意施舍。 怎样看都不像跑马地的会所侍应。 “文哥叫你自己想办法。”徐智强原话转述,“他说如果你想不出办法,或者调头就走,我立即帮你call杜师爷。” “……” 叶世文这个扑街一定会遭天谴。 程真忍下怒火,从挎包拿出一包绿箭口香糖。拆开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像在撕咬叶世文那副让人生厌的血肉。 “还不走?” 程真说完便下车,站在电梯前仔细回想跑马地会所的装潢格局。尘封记忆在脑内一帧帧掠过,她踏入电梯开始吩咐。 “整条走廊都是摄像头,正对私人包厢门口,只有厕所没有。上去了就分头走,我们不要凑在一起,你去女厕等我。” 徐智强瞪大眼,“女厕?” 程真点头,“谁进去你就打晕谁,不用给面子。” “万一你进来了呢?” 程真哭笑不得,“怎么称呼你?” “哦,叫我阿强就行了,徐智强。” “……这个名字与你十分相衬。” 智慧有待加强。 二人在叁楼各自分开,程真抬腕看看时间,这场酒局估计才刚入席。她数着包厢编号往走廊深处走去,不敢随意停留。 散步散到身上的汗都被空调蒸干,才见到有一名身姿袅娜的女侍应从包厢出来。 黑长裤,黑衬衫,酒红马甲,发髻高盘,比波音客机的空姐还要端庄矜持。程真尾随上去,地毯厚实如棉,纳尽所有声响。 “你——” 女侍应突然被撞得歪了身形,瞪眼去看来人。衣着寻常长相普通,一看就知不是贵客,立即发火,“走路不带眼的?!”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程真急急道歉,目光落在侍应身上,“靓女,你的裤子脏了。” “啊,好恶心!” 女侍应瞥见那抹黏紧在裤腿的口香糖,浑身一个激灵,急急往厕所方向去。程真闲庭信步,推开门时只见徐智强满头大汗,架着被打晕的侍应。 “我差点被她毁容!”徐智强喘气,“现在的女人为什么指甲都那么长?” 程真笑笑,“你先出去。” 十分钟后,程真换妥衣服,捧着一盒酒走至私人包厢门口。 双开实木大门,雕饰云,镀金箔。圆阔门把雍容华贵,像个守候多时的闺秀夫人,裙摆一转,程真推门而入。 “20年前,在红港找英国银行贷款,全部要靠我们这些黄皮红心的华裔。鬼佬不想扶植华人产业,递信递钱都没用,不会高看你一眼。” 秦仁青嗓门极大。他是大马人,祖籍福建,经营过80年代最热门的投资公司——银行买办,俗称掮客、牙人、中介、经纪,只为牵桥搭线而活。各大商行、洋行、银行资源于他手中流转,各路大亨也要给他叁分薄面。 结果却在金融风暴中宣告破产,负债数亿。公司负债,又不是他个人负债,烂船叁斤钉,东山再起不过分分钟的事。 他剃了光头,颅顶青白,脸颊鼓胀,有种辨不清年龄的模糊感。 一副被巨额回扣滋养的皮囊。 “我在那个年代,雇人也要优先雇用洋人。这个是美国顾问的侄女,那个是商行董事的表亲,全部拿高薪不做事,你说我不破产谁破产?现在好多了,阿爷一言堂,还哪有鬼佬话事的余地。” 雪茄烟灰颜色很深,掸在洁白桌布,过分显眼。 冯世雄附和,“回归对大家来说确实都是好事。” 传闻秦仁青靠地下赌庄起家,贿赂成性,大马土着银行曾一度禁止他在业务范围内进行所有交易。 传闻而已。 时过境迁,如今大马土着银行也是秦仁青的靠山之一。所谓破产不过是资本撤场,游戏规则任谁也不会点破,冯世雄只能谨慎对待。 “秦主席,关于汇丰那边……” 秦仁青直接打断冯世雄,“我听说冯少是留英归来的,生活节奏应该比红港慢才对,怎么讲话这般着急?还未适应回归祖国怀抱?” “秦主席讲笑了。”冯世雄维持风度,“我是红港土生土长的,不过出去几年,算不上什么。” “看不上又怎会出去念书?”秦仁青笑得晦暗不明,“是港大不够好,还是港中文水准太差?” 冯世雄音量低了,“只是求学而已。” 酒过叁巡,大家仍在畅谈古今。冯世雄穿一身挺括西装,领带打半温莎结,饱满细窄,相貌堂堂地继承着冯敬棠的儒雅。 此刻眼底却尽是狼狈。 他根本掌握不了话语权。 秦仁青指尖摩挲雪茄,“这个问题我同样问过你爸,他答我:师夷长技以制夷。冯公子,你长得像你爸,可惜境界没他高。” 这是一记敲打。 冯世雄尴尬笑笑,自尊受挫。 秦仁青眼见把冯敬棠儿子的气焰压了大半,才肯步入正题,“不知冯议员跟我讲的条件,你代表他来,还作不作数?” “作数,怎会不作数呢。”冯世雄立即答话。 叶世文在桌下勾了冯世雄一脚。 他恨不得这脚能踢在这位大哥头上。竟然有人蠢钝至此,在对方给足下马威后,还迎难而上,赶着替人缝嫁衣。 冯敬棠若真的谈妥,怎会派他俩来探口风? 冯世雄回视叶世文,才意识到自己答得太快。 秦仁青笑意加深,瞄了眼一直沉默的叶世文,又把视线落到冯世雄身上,“行吧,我这人做事一向很爽快,讲讲你能给的条件。” 冯世雄把捂了半天的尽调结果与竞标条约递出。 “目前这块闲置宗地是农业用地,要开发成商住综合体,需要转换用地性质。总地盘面积四十公顷,预计初期置地的成本……” 秦仁青翻了两页就抛到一边,没心情听冯世雄背台词,“这些你跟我讲有什么用?别说在红港,你这种诚意,回村里那些乡绅都不会给你捐款。” 他没兴趣了解冯敬棠到底要造航母还是搭火箭。 叶世文又踢了冯世雄一脚,见他不耐烦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隔空用视线点了点另一份资料。 冯世雄忍着翻涌的羞愤,递出文件。 “秦主席,这份是我们草拟的投资测算书。融资一旦批付,我们愿意比同期其他地产发展商设定更短的还款时间,甚至在现金流允许的情况下,绝对优先偿还银行部分的开发贷款,接受所有资金监管。先息后本,先本后息,由银行作主,我们没有问题。” 这是摆明让利给债权人。 秦仁青终于恢复些笑容,“这就对了嘛。” 冯世雄端起酒杯喝掉大半,才缓过气,“还是要靠秦主席帮帮忙。兆阳毕竟是个新公司,一下子拿这么大的地块,不容易的。” “冯敬棠议员和他儿子开口,我肯定帮。”秦仁青耐心看完投资测算内容,又抛到一边,“我给你妈咪的慧云体联捐过不少钱,做慈善我很乐意。但一码归一码,这份投资测算里,我没有看到你打算分我多少。怎么,准备让我在你这也做慈善?” “当然不是。”冯世雄当即否认,又有些不敢决定的犹豫,“主要是看秦主席你的要求。” 秦仁青差点大笑出声,“什么要求都可以?我要你们兆阳51%的股份你也给?” “当然不给——” 叶世文终于开口。 足足被秦仁青吊打一个钟,他对冯世雄的嫌弃又有了新的理由。 “我们一间无名无姓的小公司,增值不了什么资产,完全配不上秦主席。唯一值钱的是冯议员这个招牌,秦主席眼界高,投资当然是看回报率的。” 秦仁青却不回应。目光在叶世文脸上探究,突然转了话题。 “我没想到冯议员的亲戚竟然是叶绮媚,你妈和你舅父两兄妹长得也不像啊。”秦仁青眼底带笑,“我很多年前在新界见过你妈,还和她跳过舞呢。” 叶世文一怔,重复反驳过无数次的话,“她不是舞女。” 秦仁青吐了口青白浓烟,“我听说她后来去开了个士多店做小本生意,看来养你这个儿子不容易。你长得与她简直一模一样,我记得她身材也很好,又白又滑,怎么靓女都死那么早?” 他在咂味当年艳物的美色,毫不避忌当事人的遗孤在场。 冯世雄露了抹不屑的笑。 叶世文眼神暗下来,“我以为秦主席对钱更感兴趣。” “哪个男人不想财色兼收?后生仔,我是在赞你老母。” 秦仁青语气挑衅,一副不受反驳的模样。他这种身份,阿谀奉承的人能填满整个沙田赛马场。 叶世文算什么。 “她走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挂,秦主席有心了。” 叶世文扬手,让程真过来。守着一堆红酒低眉顺眼,她安静得毫无存在感。见谁杯中空了,才悄步上前,添酒,又默默退后。 百分百称职的酒水妹。 她走到叶世文旁边斟酒,叶世文嫌太少,指腹轻点杯沿。 程真稍愣,哪有人喝红酒满杯的?见叶世文脸色僵硬,一意孤行,她只能顺从,抬手一倾,斟了整杯。 随后用洁净餐巾轻拭瓶口,退回原地。 “这杯我敬秦主席,连好话都听不出,是我不懂事,希望不要扫了你的兴致。” 秦仁青噙笑望着叶世文一饮而尽。 “哎,你们年轻人性格最冲动,同我当年一样,只顾蛮头饮酒。我与你妈好歹有过交情,我怎会轻易怪你呢?我是教你而已。” 叶世文伏低认小,点了点头。 他怎会不知秦仁青要的只是个态度。 秦仁青慢悠悠开口,“你们都知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兆阳在地产界毫无名气,没人背书,很难有融资额度批出来的。又比不上五大发展商有现金流实力,转换费你们付得起?” “农用土地转住宅土地的转换费,我们早有准备。”叶世文接话,迂回试探秦仁青的态度,“找了几间凑数公司,费用可以在竞标的时候压到最低。投标私定本就是这一行的暗规,这点秦主席可以放心。” 秦仁青心中踏实几分,看来冯敬棠在地政署也说得上话。这么大的地块,居然可以把其他知名地产商限制在竞标以外。 冯议员有资源,缺的只是钱。 他重新让人点了支雪茄,“如果我帮你们争取购置地皮的首期,后续兴建预售至少要两年,你们怎么保证足够的钱操盘?万一是个烂尾楼,怎样向业主交代?” 叶世文自知戳中秦仁青胃口,“我们的Limited Partner(LP,有限合伙人)确实尚有几席,已经准备引入有资金实力的股东,不知秦主席感不感兴趣?” 冯世雄回踢了叶世文一脚。 他有点慌,真让秦仁青直接加入?简直大胆包天,会被冯敬棠叼到跳海。 叶世文无视冯世雄的动作。 秦仁青绝对不会轻易投资兆阳。一间白手起家的公司,叁年就能负债数亿破产,秦仁青是赚快钱的人。 他不买【预期】,只易【现货】。 叶世文在等他的底牌。 秦仁青眼神在叶世文与冯世雄之间来回流转。一身白肉,一个光头,纵横世俗的履历,组成这个贪得无厌的人类。 他再叁判断,让秘书掏出一份协议,递到二人面前。 “玩长线,我没兴趣,长揸(长期持有)一只绩优股,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本。但你——”秦仁青夹雪茄的手指点了点叶世文,“你有诚意,证明你妈教得好。后生仔,我再同你上多一堂课。” “别看现在没到六月,银行可以批的额度已经很紧。你们要首期与二期的置地总额,银行那边我最多争取到七成,剩下叁成,我自己帮你们解决。一年内还本付息我那份,也不过是多了8厘而已。” 冯世雄接过那份协议,俊脸霎时涌怒。 指腹碾出折痕,他只差破口大骂,“按照地政署竞地条件、建筑条例和土地契约登记要求,发展商至少要投入30%以上的资金才能开卖楼花(预售)。而且竞地条件里面,那块地有10%要优先建成后无偿移交给阿爷做社会福利房,我们没办法出售盈利的!” 他生平第一次亲身体验高利贷。 预售前就要还钱?这是明抢。 秦仁青突然哈哈大笑,“死读书,读死书,简直是死蠢!这样计数,学人做什么地产发展商,千亿身家都要被你败光!” 冯世雄被粗鄙指责,瞬间颈都红透。 他创业以来,凭冯敬棠之子的名号,接几百万设计费的项目轻轻松松,哪有遇过这种蛮不讲理的人。 简直荒谬。 “我今日肯来见你们,是因为我给面子冯议员,想交他这个朋友。按我上面的条件去做,我能保证钱会到位。冯公子,回家之后跟你表弟长长见识,了解一下什么才叫【诚意】。你们决定好,我在跑马地随时恭候。” 秦仁青先下一城,心情大好。 叶世文没想到局面走势超出预期,冯世雄居然连半秒都不能忍,直接功亏一篑。他黑着脸接过冯世雄递来的协议,还未细看清楚条款,门外急急跑进一个来人。 “秦主席!”那人脸色慌张,声音发颤,“差佬,差佬来了!” 屋内众人显然一惊。 秦仁青脸色沉似锅底,站起来问,“讲清楚是什么差佬!” “商罪科带了重案组的人一起来啊,王经理在大门口找理由拦住,叫我快点来通知你走!” 冯世雄的冷汗从头顶冒出,昂贵衬衫黏在背脊。只见秦仁青冷眼一抬,紧锁他与叶世文身上。 “为什么差佬会来?” 叶世文忍下慌乱,“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秦仁青直接从口袋掏出手枪,瞄准冯世雄躯干,“我同你做生意,你摆我上台献祭?” 叶世文同时站起,左手抬枪,右手从后袋抛了一支银色勃朗宁45手枪给冯世雄,“我们背后的人是谁你很清楚,报警?我们没这么蠢,是你的人有内鬼!” 冯世雄吓破胆,接过枪手抖得厉害。 “世文,我……我不会用枪啊!” 一屋人如像蚂蚁入热锅,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余下叶世文硬气地与秦仁青对峙。程真也惊着,转身抱起酒盒趁乱窜入包厢隔间。 她快速拆开纸盒,掏出里面隐藏的佳能XV1摄像机,把闪存卡拔出。 不知是谁先开了第一枪。 玻璃碎了,大门开了,桌子倒了,乱七八糟的乒乓人声,在那个奢华溢彩的包厢里骤响,开始回荡更多叫喊。 轰隆一声,石破天惊,黑色密云终于兜不住下坠重量,捅破磅礴雨水。 程真把闪存卡用酒盒内余下的塑料纸包起,塞入内衣。蹲下拧开隔间的门,与同样蹲在椅后的叶世文直直相视。 他喘着气,用眼神示意程真从前门出去——掩护我! 程真不假思索,立即摇头拒绝,关上门从另一侧逃跑。叶世文双目怒睁,恨不能喂她吃下六发子弹。 这个冷血的女人! 他让徐智强掩护冯世雄先走,屋内只余秦仁青的两名下属与叶世文纠缠。秦仁青离门口最近,早在冯世雄误开第一枪后,便让人护驾出逃。 他与冯世雄,谁得了其中一人,都是撕开产业链的利刃。秦仁青明明可以全部撤离,却偏要留下两个拦路虎。 不取性命,不让离开。 他要叶世文担下今夜所有责任。 —————————————————————————————————— 送上满500的加更 求珠珠,求收藏 第九章 程真从侧门跑入窄廊。地毯再软也掩不住脚步纷踏,她仔细辨了声源,把显眼马甲剥掉,往人群反向跑去。 是警察在追逃跑的人。 一道惊雷轰然。两叁辆豪车在暴雨中急刹,急转,慌忙调头铲入山光道。车胎碾磨湿漉漉的地面,抓出黑痕,又即被雨水洗刷。 警车鸣警笛开路,紧咬不放。 程真来到一楼。大雨滂沱,自无穷尽的天顶倾斜而下,为黑夜添了擒贼难度,辨不明东南西北。 她望着大门口涌动人头,心开始慌。 警察是有备而来,誓要把这座会所搜个底朝天。这场夜雨像黏在捕蝇贴上的廉价胶水,浸湿所有人脚步,无一幸免。 黑影从侧角闪入,程真没来得及尖叫,便被一把手枪抵住。 “别动!” 抬头借余光扫视,才发现是一身湿透的叶世文。他屏住呼吸,以为是哪个躲在暗角的警察,立即上膛。 “是我。” 程真小声开口。 叶世文望见是她,气愤交加。一边急急回视大门口那群涌动的警察,一边把程真推入更暗的角落,“你居然敢自己走?” “我只答应帮你偷拍,不包掩护撤退的!” “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死,是吧?” “祸害遗千年,哪有这么容易死!” 叶世文视线焦灼得可以烫穿程真。知他盛怒当前,程真往后缩了缩肩,瞄见叶世文衫袖染上暗色,“你受伤了?” “废话,他们两个人12发子弹,我只有一把枪。”叶世文被击穿的玻璃划伤手臂,后悔把另一支枪给了废物冯世雄,“差佬上去搜屋了。” “屋里面其他人呢?” 叶世文把目光落回程真脸上。他的发梢湿透,隐约水珠淌在棱角分明的颌线,勾勒暴雨中的危机四伏。 “你说呢?” 他是被利益抛下的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能屠戮,才有生天。 程真背脊泛起丝丝凉意,此地不宜久留,“快点走。” “先把卡给我。”叶世文再望了眼大门口的警察,“然后你往那边去,走荷塘道。” “不行!”程真语气慌乱,“你要掩护我走!” 叶世文似被几分钟前擦破夜色的闪电劈中,听力出现障碍,闻见不可思议的声音。 “你脑进水了?” “难道你不要闪存卡?” “你敢威胁我?!” 叶世文眼底愤怒再次涌现。这处角落朦胧晦暗,仅有光亮中二人只得模糊轮廓,程真却总能捕获他那双眼。 泛着暴躁、愤怒、不受约束的光。 “我藏了起来。”程真贴墙与叶世文交涉,“差佬搜不出。” 叶世文冷笑。程真看不见,只知他凑近过来,气息洒在自己额际,“信不信我直接搜尸就能搜出来?” 枪眼抵在她小腹。 程真压下恐惧,抬头在幽暗中开口,“信不信我大叫救命?一分钟内差佬就到,你根本连卡在哪里都不知道。” “叼你老母!” 叶世文想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刮醒这个自以为是又掐紧自己命门的女人。他深呼吸几秒,才镇定下来,“把你的枪给我,我没子弹了。” 没子弹也敢叁番四次拿枪要挟。程真也气急,居然被他诈了两回,“我没枪!” “没枪学人出来混?” “你以为7-11大酬宾?到处都能买到?” 况且很贵,程真哪舍得花这种钱。 “那你有什么?” “我有刀。” 叶世文气得快要笑出声,“这样的距离——”他指着大门口,“怎么用?小李飞镖?” “是小李飞刀。” “有区别吗?” “没文化!” “你看小说就叫有文化了?” 程真被呛得难堪,伸手推开他的胸膛,“还不走,等差佬来抓?” 雨愈大,似海洋倒挂星空,瓢泼而下。未修整好的市政道路满街污秽,人与车沾泥淌水。交通电台声气沉闷,畅与不畅司机摆明有目共睹,哪用你来播报。红绿灯转换不停,行人撑伞、闪避、疾步,穿插停滞的车流而过。 天公从不讨好人间。 黑暗中,叶世文深深呼了口气。 “跟着我。” 他抓起程真的手,直接闯入雨中。 △△△ 雨太大了。 程真感觉双肺就快爆炸。她哪有叶世文体力好,二人绕过嘉乐楼,避开脚步匆匆的警察。 “走这边!” 她贴在墙根,用力扯住叶世文。 叶世文刹紧脚步,“你傻了?那边是去正门的!” “那边的墙最矮,你以为走侧门能出去?车库肯定被封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来过。” “来偷东西?” 程真瞪了他一眼。幽深黑夜,又逢暴雨,叶世文根本看不清她在表达愤怒。二人藏在暗处,借灌木丛躲避,抬头迎接铺天盖地的雨,丈量墙身高度。 程真开口,“我先踩你肩膀翻过去。” “……不行!” 让女人骑自己头上?他根本不会答应这种傻事。叶世文跳起攀着墙头,长臂运劲,一招引体向上便翻坐在墙头。 一看就是中学期间只顾逃课的坏学生。 叶世文低声催促,“快点!” 程真不情不愿伸手。他俯身拉住,眼见她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在墙面猛抓一轮,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最后才艰难爬上来。 “你刚才好像一只蟑螂。”叶世文忍不住笑,“电视广告里被黑旋风杀虫水喷中那种。” “……” 二人跳下墙头,浑身湿透,沿荷塘道跑往西北方向去,没有中场休息时间。 仿佛这场雨全部下在港岛区。 有侧门警察发现他俩形迹可疑,开着警车在马路上追,朝天鸣枪示意。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白一黑。滂沱龙舟水,在五月夜晚疯狂砸在二人身上,肩上,脸上。程真睁不开眼,凭叶世文开路,跑动间磕了某台车的前挡板,又撞了路人的雨伞骨。 顾不上痛。 他们冲进窄巷,脚步踏在每一级楼梯,溅开匆忙水花。程真紧张,反握叶世文的五指,不许他中途撇下自己。 霓虹招牌经雨水洗刷,透水般的光,映满脸逃亡的焦虑。 穿聚文街而出,碰见一台的士,去往天国也无所谓,二人直接上车。 的士司机流日不顺,最憎下雨天。见着上来两个玩湿身浪漫的鬼混男女,衫袖带血,脾气更加暴躁。 “喂!后排座位湿了要加收20%服务费啊!” “走……”叶世文半瘫着喘气。 “去哪里?我从来不经殡仪馆的,不坐你们就下车!” “深……水埗。” 程真开口。她跑得没了半条命,却不肯往后靠,双手扶紧前排副驾驶椅背。 叶世文喘顺气才说话,“你这样坐不难受?” “靠背是布的,会弄湿。” “我会给钱的。” “做人要讲公德心。” “做贼的时候也不见你讲公德心?” “你以为我天生中意做贼?” “难道不是?” 程真不答。炮弹居然哑火,叶世文有点好奇,侧头望去。只见程真长发尽湿,跑得双颊绯红,目光迷离,像一头在雨中精疲力竭的小野兽。 连弄湿的士座位都不情愿,她的自私似乎有底线。叶世文顺她脸庞往下,黑色衫袖滴水,服帖布料勾出让人惊艳的曲线。 程真冷冷开口,“你看什么!” 她抱住了胸。 叶世文吹起一记口哨,挑眉浅笑,“这样显得更大。” 像特意捧着供他观赏一样。 “叼你啊,再看我就报警抓你这个色魔!” 程真侧过身,连同难得的羞恼一并背向叶世文。只听得他低声地笑,似在回味什么。 她脸更红了。 “喂,大波妹,你还没告诉我东西在哪里。” “等到我安全下车再给你。” “给?你不是说藏在跑马地吗?” “我讲你就信?死蠢!” “……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打女人?” “淫人妻妾,鱼肉弱小,我看得出你是这种败类!” “程真!” “吵什么吵?!”的士司机突然怒吼一声,“吵得我看不清路了,再不收声你两个就下车!” “……” “……” 待二人回到深水埗,那场大雨只剩下沿街的小滩积水。高矮交迭的屋脊湿透,被涂了层更深的暗色,在夜间低迷起来。路上人少了,车渐远,宵夜档炊烟飘出,白雾寥寥,所有味道带了湿意,像有了形状。 在空气中游走。 还未转入福华街,叶世文懒洋洋开口,叫住程真,“喂,我要先吃饭。” 他早就饿了。 她也是。 二人首次意见相投,坐在铭记外摆的圆桌边。刚走了四个客人,残羹冷菜还未来得及收拾。陈娇见是程真来了,连忙应下,“例牌是吧?你同你朋友先坐,等我进去拿块抹布。” 叶世文听见“朋友”二字,笑了。 程真知他笑什么,懒得搭理。低头望见那双小牛津皮鞋的鞋带松开,她俯身去绑。 烧鹅濑冒着热气端了上来。 “难得阿真带朋友来吃,先上给你们。” 程真笑着起身,朝陈娇道谢。拎起汤匙,勺了一口准备送入嘴里——这是什么东西?! 一张湿透的纸巾盛于匙内,惊得她把汤匙掷回碗里。 竟是那碗未撤走的剩菜。 “哈哈哈哈——”叶世文拍桌大笑。 他把桌上的碗调了位置,程真差点埋头急吃。陈娇连忙捧着另一碗新煮出来的濑粉救场,“哎呀,今晚太忙了,阿真你不要见怪。” “没事,忙才代表生意好。” 程真胸口一股闷气,敷衍应和,脸色垮了五成。 叶世文终于笑够。嘴角依然放不下,高高勾起,准备填饱肚再继续笑,程真直接夺过他手中汤匙—— 塞进嘴里,两抹嫣红的唇一抿,沾了她的气味,插回叶世文碗里。 她挑眉迎视,“趁热吃吧,凉了对胃不好。” 叶世文目不转睛盯紧程真。她的发梢被夜风撩干,半湿半透,覆在裸露颈侧,那里有一颗深红色的小痣。 皮下脉搏浅浅跃动,蓬勃生命从那个红点透出。明明想一枪做掉她,偏偏被逼得带着她奔走逃亡。 眦睚必报。 吝啬小气。 极其幼稚。 叶世文掏空所有负面词语去形容程真,薄唇大胆抿住那个白色汤匙,笑意渐深。眼见对面那张白脸由粉转红,痣更显眼,小小的,诱人咬上一口。 他大快朵颐,像舔着了程真嘴里的温度。 程真低头,长发掩下。这个转折太难为情,换个汤匙他会死吗?快些再来一场暴雨吧,雷神电母下凡,替广大市民收拾这位人间渣滓。 无耻下流。 贱格卑鄙。 极其幼稚。 二人意见又再次统一起来。 叶世文率先吃完,汤匙掷在碗里哐当作响,“现在几点?我没戴表。” 程真抬腕,才发现手上空空如也——“我的手表不见了!” 叶世文见她表情慌乱,有点好笑,“杜师爷的人买不起枪,连手表也买不起?” “你知道什么!那是——”程真立即闭嘴,“你根本不明白!” 这个没人性的机器,哪懂世间有真情。 叶世文听罢,一副了然模样,“哪任男友送的?初恋啊?” “我初你老母!”程真语气极冲,她指了指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腕,“我只答应帮你偷拍,现在连手表都弄丢了,你要怎么赔?” “你先将闪存卡给我。” “赔钱!” “我问你拿卡啊!” “你不赔钱,不要指望能拿到卡!” 叶世文也火了。方才还觉得她有点可爱,不过十来分钟又原形毕露,“一只烂手表,大不了我叫人买给你!” 他瞄过那只旧表,最多值五百。 “我不需要你买,赔钱!” 程真根本不想收受任何礼物,他俩之间不过雇与被雇,钱是唯一交流途径。 “程真,我耐性是有限的!” 叶世文抓住程真手腕,捏出让她生痛的痕迹。程真收不回手,拉扯间涌了道泪痕在眼眶内——手表没了,还要受人威胁。 是疼,是委屈,是死里逃生后的疲惫。 那是珊珊送的。 “叼,我最憎女人哭!”叶世文见她泛泪,立即松手,面露厌恶,“要多少钱?我给你!” “两……”程真灵机一动,花多几分力气挤着眼里酸意,“万。” 叶世文只恨自己应得太快,“你不如去抢?你那只玩具手表最多值500!” “现在雇人做事是免费的?你试下再逼我,我就将闪存卡拿去ICAC,转做污点证人,申请入住安全屋,全天候有阿sir罩我!” 程真抛了道眼风往远处。 两个戴深蓝帽的机动部队特警正站在转角,你一言我一句,“早叫你入两球的啦,震仓都不怕,冲淡它!时势造英雄,我相信港股有奇迹。” “两球?阴司纸(冥币)啊?两百万我没有,裤裆倒是还剩两个球,哪位富婆要的话我立即卖身,骑得我腰骨骨折都行。” 叶世文怒火攻心。 从未有女人敢这般威胁他。 凭一张俊脸,万花丛过,多的是想哄他开心的姐姐妹妹。唯面前这个程真,叶世文只想立即在她身上捅十八刀,“卡给我,我拿钱给你。” “一手交钱,一手交卡。” “没带这么多现金!” “那算了。” “立借据,你先将卡给我!” “叶世文,我不过见你叁次,我已知我们之间毫无信任可言。”程真不想与他纠缠,从口袋掏出零钱,放在桌上,“你连你表哥冯世雄都敢暗算,你不是什么好人,立借据?你当我叁岁。” “那张卡比我的命金贵,所以你也不要打算威胁我,难保大家一拍两散。我死了不要紧,你的宏图大计没了这张闪存卡,肯定痛过98斩仓。” “总之,卡在人在,人不在卡也不会在。你什么时候给钱,我什么时候交卡。” 叶世文被激得只剩愤懑。 这个女人分明已踩上他胸口,还碾着鞋底,生怕他不够难受,原地狂跳叁百多下。 程真站起,又补一句,“我只付我那份钱,你的自便。” ——直至他胸骨破碎。 吐血身亡。 第十章 “跑马地会所在前日夜间发生枪击,两名男子中枪重伤送院,警方初步判断是二人互相开枪击倒对方。根据会所管理职员提供的消息,怀疑凶案发生是前台监管不力,未经核验身份便许可陌生人进出私人包厢范围……” 叶世文熄车。 车载电台也熄了。 这种案情通报—— 看来秦仁青与冯敬棠在短短48个钟内达成统一口径,大概率还暗示冯敬棠要有所牺牲。闷头食哑亏,冯敬棠胃灼肠伤,对冯曾氏母子又多添几分嫌弃。 叶世文指节在方向盘轻敲。 “冯世雄怎样了?”他想抽烟,却忍下,“没断手断脚吧?” “当然没有,除了吓到打冷颤,什么事都没有。那晚我见秦仁青去到地下室上了小货车,叫自己秘书去开那台林宝坚尼,掩人耳目啊,我肯定也不开BENZ!” 徐智强为自己难得的聪明而骄傲。 “撬了部铃木,开出山光道我就叫你大哥下车,进毓秀街那间糖水铺避避风头。” “我爸没找你?” 叶世文手机泡水,从铭记离开后找了个士多打电话给徐智强。换了身衣服,也换了新号码。 “有的。”徐智强眼神有点闪烁,“有打来找我,问你如何。” “什么时候打的?” “……昨日晚上。” 叶世文笑了。时隔一日才想起有个野种儿子流落在外,生死未卜。这位形象高大绅士恭谨的父亲,爱港爱民,爱钱爱名。 唯独不爱他? 徐智强不敢安慰叶世文。他们中学结识,叶世文高大好斗,打架不要命,徐智强很快便对他产生崇拜,这么多年蒙受恩惠。他试过讲些好话,去缓和叶世文因冯家亏待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却招来更可怕的反应。 叶世文会失控。 他数次摧毁租住的房子,朝天花开枪,在皇后大道醉驾,放火烧曾慧云的车。那次冯世雄正与中学女友在曾慧云车内偷欢,二人衣衫不整冲出,被叶世文借机诱来的冯敬棠当场抓奸。 后来。 叶世文居无定所,甚至时常睡于车内,宾馆,夜总会包间或骨妹按摩椅,戴了副面具行走世间。 那只困兽似乎随叶绮媚的逝世,也一并死在他体内。 “如果他今日再打来,你就跟他说,我有时间会回复他。” “他昨日就叫我跟你讲,快点回他。”徐智强小心翼翼,“他打了四次电话。” 叶世文挑眉,“这么急?” 徐智强点头,“我说是你叫我先救走冯世雄的。” 内疚催人主动。 这份诡异父爱,经冯世雄的懦弱无能与自己的慷慨就义发酵,在冯敬棠体内奏效。叶世文决意再拖—— 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让冯敬棠想起对叶氏母子的亏欠。 叶世文拍了拍徐智强肩膀,“做得好,卫生署投诉热线打了吗?” “你吩咐的,早就打了,打了十几个。一听是投诉慧云体联的,接线员比狗仔队还兴奋。”徐智强嫌不够劲爆,主动请缨,“要不要我再找人去搞手脚?” “之前安排那个餐厅经理也够用了,都是学生,别弄出人命。赶紧叫那些记者过去追着问,卫生署发言人最中意出风头。” 曾慧云前头搭线资本大鳄失势,后脚助捐校舍餐厅被彻查,简直火烧冯敬棠眉毛,他是政客,名声高于一切。 枕边人不力,最致命。 “陈康宁果然安排了他侄子陈启明进兆阳做办公室经理。”徐智强带来另一条线报,“真是一刻都不能等,仗着帮冯老持股,什么都由他话事。听说开6万一个月的薪水,大把人有意见。” “谁跟你讲的?”叶世文挑眉带笑,“连薪水都摸清了?” 徐智强满脸吊儿郎当,“怎么说我都算荃湾band 3级别中学里面的佼佼者,有少女对我暗里着迷,不过闲事一桩。” “叁流野鸡学校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你也是那里毕业的。” “我考到大学,你呢?” “……” 叶世文又问,“陈启明什么来路?” “年过叁十,一直未婚。全因家境窘迫,一房5口人住屯门公屋,叁代同堂。” “看来很缺钱。”叶世文点头,“兆阳准备从荃湾搬出中环。软硬装修、卡位电脑,以陈康宁现在的挥霍程度,加起来也要百来万。我有一个相熟的装修佬,你去搭线。” 徐智强有些费解,“不查账的话,陈启明私下吞多少钱都没人知道的。” “有人讨厌他就好办了。你将装修市场价目表夹在情信里面,寄给你那位红粉知己。”叶世文笃定,“Norah尽忠职守,年底内部审计,绝对查得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冯敬棠亲信大多与他识于微时,出身不够优越,胜在知根知底。叶世文尝试过撬断Norah这条线,一直未果,倒不如借力打力了。 Norah全家靠她养,做事只为冯敬棠一人着想。 各自婚育又如何?他们绝对有床笫关系,曾慧云驭夫能力实在堪忧。 “最近事情太多了,你叫B仔从荃湾出来,去盯关绍辉。”叶世文停顿几秒,“宝姐和她儿子还住在那里吧?” 徐智强点头,“也好,B仔生面孔,没几个人认识,我把钥匙给他。” 叶世文准备下车,却发现牌坊处停着杜元那台丰田皇冠。他望了许久,只见杜元从围村外围走出,身后跟着个鬼佬。 叶世文勾了抹嘲弄的笑。 屠振邦是红港元朗原居民,祖祖辈辈扎根于此。建丁屋住围村,满口忠肝义胆,民族自尊,最憎外国人。 怎会允许自己侄子私下与异邦人士建交。 他收山前已插手内地与红港的货贸产业,虽然所占份额比不上身家清白的巨贾。第一桶金,是泰国给的。义安当年北至北区南至尖东,交易尽数纳入屠振邦口袋。第二桶金,是阿爷给的。低于国际市场价格25-30%的衣食物资自港北入,供各大连锁商铺,原意是扶持红港经济。 屠振邦得了益处,又惯会见风使舵,声称早就想入户内地。 一颗红心,好真。 “傻强,等下跟上去。”眼见车辆疾驰而去,叶世文低声交代。 徐智强点头。 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去跑马地会所帮我找一只手表。” “什么手表?” 叶世文下车,头也不回,“总之就是一只表。” “喂,大佬,什么颜色,什么花纹,什么牌子?男款女款?”徐智强见叶世文越走越远,急得朝车外大喊,“跑马地会所这么大,我去哪里找?你当我是警犬啊——” △△△ 十岁那年,是叶绮媚带他登门的。 她穿了身嫩黄的裙,方领,束腰,小鸡翼袖镶粉边,裸露肩颈肌肤。白,白得过分,像灯泡骤亮的刹那——要微微眯眼,才敢直视。 在叶世文记忆里,叶绮媚从未老过。无皱纹,无色斑,腰肢细软,长发飘飘。鼻梁英气却唇丰脸小,两道眉弯出无限春情。 只是那双美目浊了。 黑睫骤合骤离间,流转她的苦涩、可怜、幽怨、憎恼,汇成两道破碎目光。 在他未出生前的旧照里,叶绮媚的眼不是这样的。 不知她在焦虑什么。离门口还有十米便停步,弯腰替叶世文整理衣领,语气很急,“我在家里跟你讲的,你都听明白没?” 叶世文不答。 那时他倔似蛮牛,记恨着叶绮媚要他认人做契爷。他只有冯敬棠一个阿爸,为什么无端端要去上契。 契爷契爷,爷字一出,辈分比亲爸还尊贵。 他不懂。 万一他认了契爷,冯敬棠生气便不再来,怎么办?他已经很少来看他们母子了。 “阿文——”叶绮媚抓紧儿子手臂,“我跟你讲话,你要答我。” “我不想去。” “不想去都要去。” 叶绮媚拉不动他。 “阿妈,我不想去。” 叶世文还未到变声期,声音脆生,很单薄。 “你听我讲,你乖乖地去,等下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你不是中意狗仔吗,阿妈等下带你去买只狗。” 叶绮媚温声哄儿,眼内却越来越冷。 老天爷只赐倾城容貌,却不留半分耐性在她血液里。 叶世文开始哭了。她这副模样,就像那日忍无可忍,把他捡来的流浪小狗从叁楼窗户扔出去的神情。 “冯世雄养的是马,你养狗?想一世人都做冯家的狗吗?!” 叶世文害怕。 “我不要狗……阿妈,不要,不要买狗……” “你哭什么?!” 叶绮媚两道细眉拧紧。冯敬棠出尔反尔,当初应下的全不作数,她实在走投无路。一介女流,样靓命苦,唯剩这个儿子。现在才来罢工,万一误了上契时辰,屠振邦肯定会发火。 她得罪不起,又恼恨身边没一个男人待她好—— “你已经到人家门口了,还哭?!你还哭?!你到底是不是男仔,哪有人像你这样的!” 她打了叶世文一个巴掌。 啪地一下,像叶世文声线般脆生,却很沉重。 叶世文不敢哭了。 哭,会招致更可怕的报复。他的母亲会因为他有情绪而报复他,哭得越猛,打得越狠,像仇人一样。 叶绮媚生他时才20岁,或许她也只是个孩子,懂生不懂养。 长大后叶世文偶尔会替叶绮媚的所作所为找些恰当理由。不是为了原谅她,纯粹是想自己好过些。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爱,也能暖一暖每个节庆里孑然一身的冷清。 叶绮媚见他不哭,自己却哭了。 两道泪痕涌出,似春露打花瓣,姣好的脸愈发楚楚可怜。她惯了凭这副面孔博所有人同情,包括这个绝无仅有的儿子。 “阿文,是不是好痛?阿妈不想打你的,真的不想……但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当我求你……” “你不去上契,阿妈就要去做鸡了。” 叶世文心里很酸。 因为他听得懂什么叫“做鸡”。 他伸手替叶绮媚拭泪,明明自己脸颊泪痕仍在。 然后。 叶绮媚领着叶世文迈入屠振邦的大门。 这一步,便是一生。 堂前关二爷,神像栩栩如生。美髯长须,衣摆飒飒,脚踩金靴,腰身扎实。冲天的眉,入鬓的眼,红脸一沉,气提丹田,青龙偃月刀砍尽世间宵小之辈。 无人敢在此放肆。 叶世文十分听话。净手,磕头,上香,割指,滴血,烧黄纸。契誓立帖,上书蝇头小楷,“屠振邦”在右,“叶世文”在左,生辰八字,父慈子孝,忠义两全。 屠振邦无妻无子,只有五个女儿,分别由不同的女人为他生下。算命佬不敢妄言,只道屠爷八字制杀过度,又逢比劫当旺,得兄弟易得子嗣难。 过继一个身强稚子,四柱气势专横,才可安度晚年,有仔送终。 许是天意。魁度天门事莫为,那日戌弄权,亥为客,挟天子以令诸侯。写照的是屠振邦,抑或叶世文,命运难辨。 此刻敬天敬地,神谕作证,红盒谨藏。 陈姐在堂外摆素斋。大红烛火在日间似勾魂的眼,摇摇曳曳。祭天公,秉菩萨,得列祖列宗默许,容这位外姓之子过继进来。 成一方气候,旺屠家门楣。 堂内屠振邦与叶绮媚并肩而立,望着这个肃穆端正的仪式。叶世文肤白,那记巴掌迟迟不消,屠振邦瞥见,低声问,“他不肯?” “怎会呢?”叶绮媚循屠振邦视线望去,立即解释,“早起被蚊咬了,自己挠的。” “咬脸上了?” “小孩子脸嫩。” “看来是遗传了你。” 一只冷血的手,像蛇行,抚在她腰身后侧。叶绮媚移了半步避开,小声哀求,“屠爷,快礼成了。” 屠振邦不想收手。 他又探半寸,想摸她挺翘的臀—— “契爷!” 叶世文拔高音量,喝了一声。 他站在关二爷面前,烟熏火燎,双颊通红,讲出这两个不甘愿的字眼。那副脆生嗓音,那道羞愤目光,直直打在屠振邦亟欲急色的手上。 无人能料到这个单薄少年,也会长成一百八十五公分的猛男。 屠振邦位于元朗的丁屋,是妈庙路上一幢漆白底铺红方小砖的楼。高叁层,占地700呎,阳台外伸,围罗马柱式栅栏,底雕波纹。 叶世文自屋外迈入,高呼一声。 “契爷!” 第十一章 “文哥仔,先装香。” 陈姐递来叁支燃起的细香。 叶世文接过,客气道谢,“麻烦陈姐了。” 规规矩矩,腰骨板正,向关二爷、祖宗奉香完毕。 坐在太师椅上的屠振邦,穿白色对襟绸面唐装。盘扣精细,祥云纹路,苏绣针法缀金色细丝描云边,贵气逼人。 金融风暴中屠振邦损失了不少钱。 倒不影响他继续奢靡。 他发已花白,气息却沉,瞄了眼叶世文后淡淡开口,“在外面蒲了那么久,舍得回来看我这个老头了?” 叶世文勾起嘴角,“契爷,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吃醋。” “乱讲——”屠振邦撇嘴,“冯敬棠算什么,能跟我比?” “那肯定及不上你。” “他是你亲生老爸。” 叶世文绕开焚尽纸钱腾着白烟的化宝盆。双眼轻轻扫过,在所有灰烬里窥得白色一角。纸扎金宝,往往不舍得用这种雪白厚实的纸张,难燃且贵价。 看来他迟了一步。 屠振邦锐眼仍锋利,捕获叶世文的有心探究,不着声息。 “亲生老爸又如何?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 叶世文落座酸枝沉木沙发,抓了把花生便开始吃。陈姐受教于屠振邦,格外惜物,平日只拿鸡毛掸子轻轻拂拭,少用湿布,怕伤了木,又蚀了精雕细琢的纹。 再昂贵也不过是张沙发。叶世文两条长腿懒懒散散,架在茶几上毫无形象。 屠振邦指着他,“脚放下来!” “这么小气。”叶世文把腿放下,“最近生意怎样?听元哥讲你斩仓喔,跌到北回归线以下,壁虎断尾,痛不痛?” “你个衰仔——”屠振邦知他没有正形,不作回应,“你是不是想帮我分担,是的话就快点回来,大把事情可以做。” “我想做二世祖,你给不给我做?” “你现在不是二世祖?又不上班,又不加班,每日吊儿郎当,与二世祖有什么分别?胸无大志,我白教你了!” 屠振邦拎起紫砂壶,便被叶世文夺去,替他沏茶。 “今日想饮什么?你这么燥,适合菊花。” “……菊花就菊花。” 叶世文只笑,不再逗他。瓷瓮内的陈年野山菊,有股水汽晒尽的干涩味,花皱叶枯,一副惨败死气模样,难怪能泄火。 万物有道。 “前晚跑马地是什么回事?” 叶世文表情淡淡,“你看新闻就知道啦,两条傻佬互相开枪帮对方自杀。” “你手上有伤,又换了电话号码,上个礼拜你跟阿元讲佛诞那日要帮你爸谈数——”屠振邦怎是容易敷衍的人,不用推敲也能知道,“怎么,没谈成,玩出事了?” 叶世文坦白,“我爸想问银行借点钱。” “我记得冯世雄的公司只做设计,最贵便是人工,花不了多少钱。” “自己做设计自己兴建,那就要不少钱了。” “搞地产?你爸现在嫌体育不好做?” 叶世文把瓷杯放在屠振邦面前,斟下浅黄通透的茶液。他没抬头,也能察觉屠振邦在审视自己。 屠振邦一向多疑。 叶世文不正面回应,“哪有人嫌钱腥的?给你机会赚10亿,你还会想去赚10万?” “贪得无厌!”屠振邦冷哼一声,“这种就是鬼佬心态,搞殖民,搞民主输入,都要走了还屙泡尿留味。红港就是给这些政客搞衰的,回归前十几年港英突然搞【政变】,玩什么代议制,贪心,自私,就是不想红港好!现在市民一个个都以为有张选票可以天下共富,选出来那些什么议员,一个比一个丑闻多,不做实事!深水埗日日塞车,观塘月月改路,我就没见交通什么时候好过!” “你啊,不要学你爸,披个黄皮,心是白的!” “要不要挖出来给你看?”叶世文拎起茶几的水果刀,指着左胸,“来,这里,看下你还有没有横行油尖旺的魄力。” 屠振邦气得笑了,“一刀扎死你!” 叶世文也笑。 “阿爷贴钱大兴公营房屋,低收入者个个上车,正经公寓、二手楼、商铺都贬值贱卖了。你爸还敢冒险入地产,你是他儿子,也不知道规劝一下?” “我也贪心,想分钱啊。” “他会分给你?”屠振邦往后倚入椅背,双眼仍在叶世文脸上审视,“跑马地那件事,你立功了?我没见冯世雄或者银行的人上新闻,你安排他们走的?还是你报的警?” “我傻了才通知差佬来抓自己。”叶世文换了副语气,试探一句,“我去谈数只有冯家和元哥知道,是不是元哥报警的?” 屠振邦没料到叶世文玩“反咬”,倒也不慌,“那你去问他咯,看他敢不敢做反骨仔,捅兄弟背脊。” 叶世文不过是想诈他,无所谓地耸肩,“估计是冯世雄公司有内鬼。” “你最厉害就是抓鬼啦,上次不是解决了一个?”屠振邦嘬一口茶,“这次出事,你有没有留后手?” 叶世文又笑,“没喔,凭冯敬棠良心,看他愿意分多少父爱给我。” “分爱?不如分钱实际。” “钱就是爱,爱就是钱。”叶世文望着屠振邦,“契爷,现在不是十年前,靠拳头打天下?没人玩了。” 屠振邦套不出话,便知叶世文有心维护冯敬棠。毕竟是亲生的,又回了冯家这些年,哪怕是只狗也晓得摇头摆尾,替主人看家护院。 “我老了,生意太小,你看不上。” “又吃醋?” “世文——”屠振邦眼神一沉,又夹带可惜的语气,“关二爷面前立誓,你是我唯一的契仔,这么多年我对你是教养并施,想你出人头地。我尊重绮媚临终遗愿,把你给回冯家。但老实讲,我是有意见的。冯敬棠一个假洋鬼,趋炎附势不讲道义,还嫌弃你跟过我,他不会对你真心真意。” “这么多年,他分过多少钱给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到现在连置一间屋都没有,是不想买还是不够钱?他住湾仔你住车尾,我是看不过眼了!” “契爷——”叶世文见他佯装生气,又作解释,“我是不能见光的儿子,那两母子又整天诸多闲话,我爸在意脸面罢了,他相信我的。” 屠振邦又恼,“你只会编话哄我。地底泥已经埋到上胸口,我一个半死的人,你不会对我说真话了。我怕到死那日,都见不到你改姓冯!” 叶世文见这招“以退为进”,想尽办法要他吐话,又开始插科打诨,“你属龟的嘛,自然长寿。” “胡说八道!”屠振邦瞪眼,“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会打你!” 叶世文突然鼻头一痒,狠狠打了个喷嚏。 “契爷,有人骂我!” “肯定是菩萨在骂你!” 陈姐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打断二人对话,“屠爷,文哥仔,可以开饭了。” 叶世文立即弹起,“哇,有没有碌鹅?” “当然有啦。” “陈姐最有我心。” 屠振邦跟在后面,慢慢往餐厅走去,豹目半眯,忆起十七年前叶世文在祠堂认契的模样。小小年纪,一身骨气。明知认契就要入黑道,做坏人,真刀真枪,无恶不作,却为了叶绮媚也肯磕头。 一眨眼这个瘦弱少年居然就长大了。懂人事,晓栽赃,你来我往没半句真。 放虎归山。 终有后患。 第十二章 “叶世文,简直是瘟神!” 程真骂了几百几千声。额似火烧,身若炉烤,骨缝软绵,眼皮沉重。一场大雨,把她这个号称百病不侵的人击倒,在床上小小声哀嚎。 发烧了,周身都痛。肌肉痛,脑袋痛,唇干口涩,只有麦笑琪前来慰问。 “哇,阿真,你有没有照过镜?你好像快死那样啊,可以去演【午夜胸围】了。” “如果我死了,床头那只tweety要一起烧给我。” “一只黄雀,有什么好的?不如烧个壮丁给你,在下面有个伴。” “免了。” “喂,上次中国城那晚,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程真掀起眼,“Maggie……” “不是我!”麦笑琪拔高音量,“是罗力那个扑街!我什么都没讲,他爆了你出来。你放心,我已经与他分手,这种男人信不过的!” 程真笑了,“你是不是有了plan B?” 麦笑琪貌美,梨涡浅笑,参选港姐也绰绰有余。半个月空窗期都不肯忍受的她,爽快分手一定是有了替补上场。 “做女人不要太聪明,会折寿的。”麦笑琪不否认,“唉,还小我四岁,指望他买房要下辈子了。我帮你带来新手机,你看还需要什么?” “其他不用,麻烦你了。” “讲这些,姐妹来的嘛——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去请假?” “不要,我明日还要兼职。” “你小心把病菌染给客人。” “未断气都要赚钱的。” 程真退了烧,依然昏沉。六点时分,途人尽归,楼下熙攘声四起。斜阳凶猛,地平线追赶得泄气,便作罢了,残余未暗的光在路尽头。 楼下吵得异常。 有女人尖锐的哭,与男人呵斥的骂。脚步在楼梯间急急赶来,少女泪流满面,狂捶程真的门。 “真真姐,真真姐!你在不在家?在不在家?” 是张欣园。 程真从床上爬起,昏眩感袭来。她在床边歇了几秒,门外敲得越来越响,“真真姐,你在不在?你应一应我,我是阿园啊!” “什么事?” 程真打开了门,目睹一张比自己更惨白的脸。 张欣园扯着她的手臂哀求,“快点,快点去,帮帮我妈,我爸快打死我妈了!” “什么?”程真瞠目,“你讲清楚,究竟什么回事?” “阿爸……”张欣园欲言又止,眼内泛滥痛苦,“他现在就在楼下打我妈,个个街坊都只是望着,没一个上去阻止,我叫他们报警,他们都不帮手!” 她哭得涕泪横飞。 楼下争执声愈大,已听出有拳声。女人惨叫,快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阿爸也打了我……”校服衫下的两条小臂铺满红痕,张欣园几欲跪下哀求,“真真姐,快点,求求你去救我妈!” 程真转身,到房内把手提电话拿来,递给张欣园。 “你先报警。” 她思考几秒,从门后掏出一支褪色棒球棍。42吋身长,经实木片压制而成,弹性佳而不易折,能敲穿人头。程真用手掂量,握紧棒身,越过张欣园快步下楼。 一楼大门外,八卦街坊伸长了颈,站得稀疏,又隐隐团了个圈。生怕错漏经典镜头,又担心拳脚无眼误伤自己。 似在动物园围观猛兽交配——指指点点,拒不加入。 张勇城已半骑在黄萍燕身上,手腕使劲力,朝老婆太阳穴拍去。黄萍燕哭叫凄凉,指甲划穿老公的衫,道道血痕昭示她的反抗。 毫无作用。 “我娶你回来,什么事都与我作对,你看我今日打不打死你!” 她左颊肿得很高。嘴唇擦破,眼角耷拉,鼻下淌了两条清涕,黄萍燕犹如遭弃的布偶玩具,肢体横歪,狼狈不堪。程真眼内带火,一手推开围观的某个成年男性,冲张勇城脊骨狠狠敲下一记闷棍—— “啊!” 他吃痛从黄萍燕身上跌下,程真乘势拉起黄萍燕推到一边,又对着在地上打滚的张勇城打去。 棍棍不遗余力。 “叼你老母!女人你都打,你妈个臭——” 最后一字消音在张勇城的惨叫中。 他腿骨生生受力,痛得快要断开两截。 “阿真!阿真!”黄萍燕反应过来,哭着拉住程真的手,“不要打,不要打了!” 程真火滚。一瞬间回到最不堪忆起的场景,曹胜炎也是这样骑在林媛身上,边打边骂:竟敢阻他发达,碍他前途,收集他的犯罪证据想起诉离婚? 曹胜炎杀红了眼,口口声声讲升官发财必定先死老婆,才叫名正言顺。 珊珊还那么小,只到大人腰身高度,惊得嚎啕大哭,“家姐,家姐,抱抱,抱抱我。” 程真立即抱起珊珊,把她关入房内。 十五岁的她选择亲自替林媛出手。那支SRIXON高尔夫球杆,一眨眼,换成现在手上的DECATHLON棒球棍。 程真眼白发红。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尽力气吼黄萍燕,“你傻了?!他就快打死你了,你还帮他求情!” 有围观街坊在此时高呼一声,“打死他啦!” “是咯!打死他啦!老婆都打,不是男人来的!” “打得好!” “社会败类,替天行道啦!” “你给他走,你给他走!”黄萍燕拉紧程真的手,小声求着,“他不回来就最好,你给他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了!真的打死他,差佬来了你怎么办啊?” 张勇城听见警察二字,似乎有了底气,从地上爬起冲程真怒骂,“我要报警!你啊,无端端插手别人的家务事,还持械行凶!我要等差佬来,告到你坐牢!” “有本事你就叫差佬来抓我,现在即刻叫!” 程真挣开黄萍燕的手,棒球棍指着张勇城那张满脸横肉的脸,“看下是差佬来得快,还是我打死你更快?” 男人一听,立即缩了半边胆。 黄萍燕朝他大喊,声嘶力竭,“你走啊!你以后都不要回来!我就当死了老公做寡妇!快点走啊!” “扑街!” 张勇城啐了口痰在地。眼见自家女人有了帮手,他瘸着腿往街口走去,边走还边讲,“你等着!我肯定回来,叫一群兄弟回来轮了你这个死八婆,多管闲事!” 黄萍燕跌坐在地,与从楼上赶下来的张欣园搂抱在一起痛哭。 程真仍在病中,拼了这番力气,胸口喘得厉害。她定了定神,绕视周围,远远捕捉到一双带笑的眼。 她对漠视的人群怒斥,“是不是很好看?一个两个眼睁睁看着一个大男人打女人,连帮手都不肯?看看看!回家看你们老母啊!” 街坊一听,这波逐客令下得真快。 大龙凤散场,窄巷恢复平静只消叁五分钟。回到家,洗米的洗米,打仔的打仔,看黄碟的看黄碟。待一家人齐齐整整落座饭桌前,又有了绘声绘色的八卦可谈。 “哇,那个张勇城,身穿破洞T,脚踩蓝拖鞋,凌空踢飞黄姨!” “眼见老豆丧打老母,阿园会不会有心理阴影?” “她那个老豆,说不定关起门来母女通吃!” “哇?以后还怎么嫁人?念书再好都没用了!” 这处屋小街旧,龙蛇混杂,人均仅20呎的物理空间,叹个气也能街知巷闻。肉体逼仄,连灵魂也被挤得失型扭曲,只好参悟红港地产方针——“向空中发展”,拓宽精神境界,提炼生存哲学。 公屋叔本华,盼你比我惨。 程真喘顺气,才开口问,“他为什么打你?” 黄萍燕脸颊太肿,又哭又叫,张嘴半天解释不出。张欣园抬头,红着双眼小声道,“阿爸……回来拿钱,阿妈不肯,就打了起来。” 张勇城烂赌出了名,程真也知道。他失业叁年,一直懒懒散散。去年忍无可忍,被黄姨赶出家门,几个月才现身一次,两夫妻往往会在屋里大吵。 这次竟然打到来楼下。程真追问,“又不是第一次为钱吵,怎么会打成这样?究竟发生什么事?” 张欣园埋下头,瘦弱双肩耸动得可怜。 黄萍燕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吐着字,很锥心,“他……闻阿园的底裤。” 程真怔在原地。 张欣园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那个场景,能成为她的半世噩梦。 良久,程真才找回自己声音,对张欣园说,“扶你妈回去,我屋里有活络油,你拿一盒去给你妈。” “阿真……”黄姨抽噎半天,才讲得出一句,“多谢你。” 张欣园搀扶着自己妈妈站起。 走了几步,程真突然开口。 “阿园。” 她把手里棒球棍递出,仿似从未认识这对母女,一副陌然语气,却言辞恳切,字字入肺。 “拿去。我不可能每次都帮你,不想受人欺负,不想阿妈受罪——” 程真一字一顿。 “你要靠自己。” 黄姨母女身影消失在楼道。 穿堂风不大,也拂起程真衫摆。她只穿一件宽身T恤,下身居家裤,未扎的长发扬高几缕,吻上她因病失色的唇。 “你站在那里,看够了没?” 程真侧头,对倚在墙边全程八卦的叶世文发问。 “亚视连续剧【我和泼妇有个约会】,挺精彩,会不会有续集?” 叶世文边笑边讲,走到程真身旁,两条长腿迈得懒散。 这个自私精,又矮又瘦,竟敢突围而出,替人报仇。 俗套剧情,叁流市民,这个弹丸之地,再不堪入目的情形叶世文也见识过。只是程真最后那句话,是难得的骨气。 她还妄想凭这份骨气,教晓那位学生妹做人。既傻却真,难怪名叫程真。 又褒又贬,叶世文掩不住脸上笑意。 “这么中意看八卦,搬过来住啊。”程真瞥了眼巷尾蜷于烂席之上的流浪汉,“就睡他旁边,有人作伴,说说笑笑,日子很快过的。” “你的声——”叶世文无视这番话,挑眉疑惑,“病了?这么孱,淋一场雨就病了?” 程真想到生病便无名火起,“还不是你害的,赔汤药费!” 她耗尽体力,呼吸稍急。声线从喉间过了道浓稠病气,嗡嗡的,似在撒娇。 “病了还帮人打老公?” “我不像某些人,只会冷眼旁观。” “又不是我女人被打,为什么要插手?我看你能打能跳,好得很。” 说罢,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贴上程真额头。她往后缩,打掉叶世文的手,“你搞什么!” 随随便便就摸上来。 程真眼神移向别处,掩饰瞬间涌现的怯气。 “没发烧,普通伤风而已。”叶世文收回手,想起那支陈旧棒球棍,“唯一家伙都送人了,你之后怎么办?” “要你管?” 叶世文轻嗤一声,“懒得理你,我的卡呢?” “钱呢?” “你先交卡。” “一手交钱一手交卡。” 叶世文难得有点耐性。见她这副病态,软了软态度,“你上去把卡拿下来。” 程真没力气与他辩论,“你钱带了吗?” “我像讲话不算数的人?” 程真不答,转身往楼道走去。 待她下楼,不见叶世文踪迹。 七点钟夜晚,无雨,阳落,风也闷了,月也累了。每颗星隐在云层深处,藏光潜热,不发一言。塔尖矗立,泛光外墙黏附商厦,霓虹灯泡换了千颗,毫不环保,闪耀世间。 人造的美,始终少了情感。 叶世文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去买这杯热饮。 他稍抬眼,只见程真还穿着单薄衫裤,纸造身板,弱不禁风地站在巷内。她侧过头,也望见叶世文,第一次不带怒火与威胁,朝自己走来。 在跑马地会所包厢,听见秦仁青盛赞他遗传母亲美貌,夹带下流的追忆。 那一刻,他恼了,牙关隐隐咬着。 原来他也有软肋,并非冷血。 二人目光渐行渐近,直到能探清彼此突如其来的心软。程真的心猛跳两拍,像触了些电,视线往下低去。 叶世文走到她面前开口,“卡呢?” “你先给钱。” “你是不是穷鬼投胎,每一句话都是钱钱钱。”他从口袋掏出信封,“拿着。” 程真伸手要接,叶世文突然收回,“我的卡——” 她撇了撇嘴,交出闪存卡。叶世文把信封抛给她,夺走那张至关重要的卡片。程真打开信封口,认真清点,专注得旁若无人,希冀能数多两张出来。 “够数了没?” “够。”没多没少,程真愿望破灭,“我走了。” 叶世文把热饮递出,“饮了它。” “什么来的?” “毒药。”叶世文浅笑,又带了点不耐烦,“拿着,不要让我讲第二次。” 程真犹犹豫豫,伸手去接。 她闻到浓郁姜味,混入红茶,甘且辛香。姜切薄片,磨了蓉,黄簇簇带着湿,与红茶并煮,沸腾熄火。 烘出鲜辛,驱寒暖体。茶餐厅不供这款热饮,五月时节兴食艾草,嫩绿带涩,哪有人会贪这口鲜姜的辣。 这应该是叶世文要求的。 程真混迹街坊食肆,菜单如数家珍,怎会猜不到。黑直睫毛掩下,涌动暗藏,小声开口,“多谢。” “原来你也会讲礼貌。”叶世文抬头,望了眼这幢老旧大厦,“你住几楼?” 程真信口拈来,“九楼。” “顶层……不热吗?” “租金便宜。” 叶世文看她T恤上的tweety图案已经褪色,明黄洗成浅黄,却很洁净。小心翼翼捧着热饮,是怕脏了衣襟。 贪钱,但惜物。她为什么这般矛盾,装腔作势地惹人垂怜。 叶世文心头轻轻塌了一处。 程真饿了。直接拆开吸管,微翘的唇含住,嘬一大口热辣红茶。慢慢往下咽,细白颈项便轻轻起伏。 夜风带过,撩起黑发。 颈侧那颗红痣像个不可言传的秘密,在她发间时隐时现。叶世文眼神略暗,又亮起,似饿极的虎衔着肥肉。 “喂,你有没有男友?” 程真差点呛到。没有抬头,避开迎视,牙齿啃噬吸管,细密落下她的慌张印记。 “……有。” 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叶世文笑了,连眉弓也挑高,在玩味她这句谎言,“又凶又泼辣,谁娶了你,家门不幸。” 他才不信程真会有男友。 程真不屑,“你下流淫贱,谁嫁了你,霉足八世。” 叶世文俯身,声音低得像在程真耳边吹气,“你又知道我下流?你试过?” 他凑得太近。 红晕从程真颈下爬上脸颊,像漫山遍野的粉霞,暖得冒泡。难得一见的慌乱,在她眼中荡漾。 母老虎的害羞,比落日更有看头。 程真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脸上写的。” 她觉得自己真的病了。病得不轻,病得昏沉,一而再心跳紊乱,即将引爆另一场高烧。 “嘁,走了。” 叶世文勾勾嘴角,挺直腰脊,大步流星往巷外走去。程真视线停留两秒,也转过身,沿步梯拾级而上。 饮食男女,刹那暧昧交集,转瞬消散。 二人背对背,脚尖各朝一边,分明不甚相熟。 —————————————————————————————— 今日份更新 晚上加更满500收藏那章,谢谢大家 第十三章 “文哥,上次那两个鬼佬同杜师爷一起上了祥丰大厦。” “几楼?哪个单位?” “……不知道。” “你没跟上去?” “文哥,杜师爷开车我怎么靠近?在地下停车场记住了他们的月保车位567,连电梯都不敢搭同一趟。你知道啦,杜师爷很精的,我怕他认出我。” “你每次都差临门一脚,我看你妈下辈子才有孙抱了。” “……” 叶世文坐在祥丰大厦四楼物业管理处。面前一杯每斤50的铁观音,茶液浓浊,摆明浸泡许久,又不舍得倒掉,兑入温水就端上来。 嫌他不是贵客。 “叶生是做哪行的?大概需要多大面积?楼层方面有没有特殊要求?目前我们3A、13A层还有空置的区域,分别是800呎、1000呎。精装交付,天花吊顶和地毯都有,廊尾是公共洗手间和茶水间。” 租赁部职员张文杰戴黑框厚底眼镜,经培训上岗,依书直说。手持一张客户需求问卷表,叶世文答一句,他就打一个勾。 又不是甲级物业,服务自然差强人意。 叶世文挑眉,“13A?你们这里不租给鬼佬的?” 港人在乎意头与口彩。4与14,一听就摇头兼摆手,改作3A与13A,附赠物业管理费折扣,大把人愿意进驻。 只是洋人也有忌讳。 职员立即回答,“那一层不租就行啦,鬼佬都集中在顶楼叁层。” 叶世文特意选了上班时间,电梯高峰期,发现到顶楼叁层的人根本不多,反而6楼那间律所客如轮转。 都是来咨询办理破产的债务人。 “我要5000呎,左右打通,或者上下连层也可以,最重要视野够好。”叶世文往后倚入沙发,“我做电子出口的,来的都是外籍客。在长沙湾有两间厂房,这张是我的卡片。” 行走江湖,以前掏枪,现在掏卡。 仅仅十年光景,红港彻底变了。 职员睁大眼,双手客气接过这张黑底镀金粉的名片,“你……你稍等一下。” 他跑回隔间办公室,唤来租赁部主管李小姐。李小姐一听见需求面积,踩着2吋高跟鞋哒哒而来。再看看来人,外形俊朗不凡,又没戴婚戒,这种家底殷实的靓仔简直见一个少一个。 她亲妹还待字闺中,年方26,十分匹配。 打工仔也有私心。 “叶生——”李小姐态度极为热络,“我姓李,听说你想租视野够好的楼层?你放心,我们顶楼绝对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叶世文轻笑,“刚刚那位张生讲只有3A与13A有闲置。” “顶楼叁层已售,是业主委托我们转租出去的。他刚来两个礼拜,对情况不熟,以我的口径为准。”李小姐也不惊慌,转头向张文杰交代,“冲两杯热茶过来,记得拿我办公室的茶叶。” “不用了,我想看看场地。” “没问题。” 23楼电梯打开。李小姐走在前头,替叶世文介绍,“目前就是B区那边有1500呎的两个闲置区域,如果加上22楼同向的2000呎,就有5000呎。平时不想搭电梯,走防火梯上来一样方便。我们这里禁明火禁烟的,别看是乙级,物业服务水准直逼国金中心。” 叶世文走在廊内,叁米天花吊顶白灯,本港写字楼大同小异。 他视线落在右边那间没有挂牌的办公室。前台靓女正与派信人交谈,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往年租这两个位置都要竞标的,23楼肯定比22楼贵,推窗就望会展中心街景。但业主开口了,只要是港人产业一律扶持,不需要竞标,同心同德嘛。签五年赠六个月物业管理费,每年还送镀金生肖摆件,优先出让外墙广告牌位置。同商圈的秀华与东惠绝对给不出这种条件,我做这么多年招商,不骗你。” 经济不景气,连这种位置的写字楼也不敢搞竞标租赁。 若再推拉几个回合,招商的销控价格表立即拿出来。声声啜泣说,你看看我们的定价,全港最低了,简直是割肉喂商人。 好景坏景,套路不变。 李小姐保持职业笑容,回头一看,叶世文目光落在对面公司前台靓女身上。超短裙,紧身衫,勒得那截细腰快断了。一头棕红卷发披左侧,露出右边闪眼的浮夸耳环。 贪色忘事,这种人,做不了她妹夫。 李小姐清清嗓,换一副口吻,“叶生,你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叶世文回神,“挺好,不错。对面公司是做什么的?我见他们没有挂牌,如果是同行的话就算了。” “做冷冻食品海运的,与你不一样。”李小姐松了口气,原来不是贪图美色,“别看他们低调,生意一直不错。我们这里是旺地,进来的没哪个生意不好的。” “冷冻食品?哪里出货为主?” “九龙码头那边。”李小姐疑惑,“你们做出口的,在码头也要争泊位?冰鲜与电子产品应该无关吧,储存方式也不一样。” 叶世文摇头,“泊位是船坞公司的事,我们租仓卸货,确实没关系。” 李小姐才有些安心,难得有台大客,不能松懈,“我们不是商场,不搞业态竞争的。” “他们老板贵姓?” “不太清楚,A03是业主那边私下放租给他们的。” “那业主贵姓?做哪行的?” “叶生你真是面面俱到,问都问得比其他人详细。”李小姐笑出一口白牙,“业主姓秦,做投资生意的。” 姓秦。 叶世文目光一敛,“你们有没有赠他们车位?” “有,负一563-567都是他们的。”李小姐怕叶世文觉得不公平,又立即抛饵,“你想要多少个车位?我尽量帮你申请,靠电梯附近还有几个靓位,方便你接送客人。” 567。 叶世文心中有数,点了点头,“我看看这边的洗手间。” “直走尽头右边就是了,茶水间也在旁边,我带你过去。” “不用,你回物业处,我等下去跟你谈租金。” “不如我在门口等你吧。”李小姐怕丢了客,“有什么需要,你叫我一声,我也方便接应你。” 叶世文挑眉,“男女有别,你想怎样接应我?” 李小姐霎时脸红,“那……你拿着我的卡片,有什么需要,立即call我。” 她决定下去叫张文杰上来守住这尾大鱼。 叶世文接了名片。 从A03公司门前经过,只见那个派信的人还站着,低头不知在写什么。叶世文确认没看走眼,径直推开厕所的门,在隔间内点燃一支登喜路,拨出电话号码。 “元哥,你今日在不在酒吧?”叶世文听见对面的答话,“又去澳门?怎么不叫上我?” 杜元语气带笑,“我被朋友临时叫过来的,过几日再回,你到时候来酒吧找我。” “好。” 看来虎不用调,自行离山。 五分钟后,烟抽完,叶世文将烟蒂抛入马桶冲走。他洗干净手,听见走廊上传来呵斥,打开男厕大门,一团娇小人影由远至近,即将在他身侧掠过。 想从防火梯跑?她腿太短,肯定会被追上。 叶世文抓住对方手臂扯入怀里,另一手捂紧对方半张脸,掩盖所有惊叫,拖进厕所隔间。 四目相对。 叶世文笑了,程真愣了。 △△△ “你今日派哪里?” 程真没说话,递出信封封面,收信人地址明晃晃四个大字:中环广场。 近两年来,大量律师事务所裁员,闲杂人等统统失业。财务掐指一算,外聘兼职派信员比雇佣打杂师爷更优惠。 同为律所兼职的陈家乐对程真说,“我这里有几封祥丰大厦的,你去中环广场顺路,帮忙派了吧。” 往日这种无耻要求程真只会立即拒绝。 但她瞥见信封上那个收件人“David To”,伸手接过,“可以。” 陈家乐诧异,听到声音才知道程真带病上班。与她共事半年,话不投机,却第一次觉得程真柔弱可怜。 是他过分了。 “我派上环附近,你有没有那边的?我帮你派吧。” “真的?” 陈家乐点头,“嗯。” 程真把一半信件掏出,无视陈家乐瞪大的眼,爽快塞入他那个即将撑爆的信袋,“这些都是。” 她直接离开。 打工而已,讲同情心?好幼稚。 杜元的信,封面全是英文,程真学历有限,只读取了几个关键字眼。Kawasaki,日本川崎,盛产叁得利威士忌,她看得懂。Engineering,她看了半日,连拼都拼不出读音。 这一封来自日本公司的信件,显然十分谨慎,特聘红港律所发出,大概率与合作磋商的邀约有关。 程真从电梯出来,找到了祥丰大厦23楼A03单元。 没有挂牌,掩人耳目。前台靓女身姿娇娆,与丽仪同款,看来这处确实是杜元私下租赁的经营场所。 至于经营什么,就在信里。 前台靓女站起,在程真的签收单上确认。程真却突然开口,“不好意思,这封信可能内含卡片,麻烦你拆开看看,确认没有遗漏。” 前台靓女看了眼收信人,“这封信我不能私拆。” “你不拆开确认,万一丢失重要物件,我好难交代呢。” “这是我们老板的信。” “不如你致电给他问一问?” 前台靓女拎起听筒又放下,美丽面孔浮出“麻烦”二字。杜元日常收无数信件,连账单也发来此处,因这种小事叨扰他本人,会被骂死。她决定自行拆开,美工刀只割了一半,又犹豫起来。 “我还是去问下健哥吧,你等我一下。” 前台靓女离开,程真确认四下无人,轻轻把封口撕开,掏出信纸一看—— 叼,全英文,摆明耍她! 程真只浏览两秒,从前台便签纸撕出一张,快速拓印信纸上那个Kawasaki公司的LOGO。 她把信纸折好塞回原处,立即离开。 刚走到电梯厅,男人的吼叫在廊内回荡,“快点!她肯定还没走掉,穿绿色格仔衬衫!” 梁荣健一向观察入微,程真大意了。 她疯狂摁着电梯下行键,却停在17楼,就是不上来。回字形办公楼层,她立即绕过另一侧往B区跑去。 尽头是防火楼梯,追赶声音从两边回廊穿透过来。 程真加快脚步。 有人从厕所推门出来,她来不及闪避,就被男人用力扯住手臂,捂紧嘴,连拖带抱推入男厕隔间。 刀未出鞘,程真惊得怔住。 是叶世文。 第十四章 “不要出声。” 叶世文锁上隔间的门。 有人在外面呵斥,“男厕也搜!” 男厕大门随即被踢开,开始逐格搜人。程真急得脸红,抬眼盯紧叶世文。只见他终于松手,用嘴型传话。 “求我。” 他捂紧程真身侧装有小刀的口袋。 有人用力拍门,“有没有人?!不出声我就撞进去了!” 叶世文继续笑,菱形薄唇在双颊勾出两个俊俏括号,占尽上风,十分得意。程真眉心拧紧,皱得像一只刚出屉的小笼包。 这时要她求饶,简直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漏煤气锁门窗,大白鲨教游泳。 他偏偏就是这种人。 “求、你。” 程真惜命,不情不愿,讲得咬牙切齿。 叶世文用力把她推到门后,程真忍下痛叫,恼得想从身后捅他几刀。他直接打开快被拍烂的薄门,迈出厕格。 “你们搞什么?” 杜元这处的打手都是新人,显然不认识叶世文,“里面就你一个人?” “你上厕所要两个人才能上?”叶世文语气不耐烦,“那条东西太软,要人扶啊?” “你……”打手忍下粗口,“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绿色衫的女人?” “找女人来男厕?” 叶世文欺身往前,两个打手下意识退后。他掏出手提电话,“我看你两个不像正经人,我现在就叫保安上来。” 另一人丈量几眼叶世文的身形,扯了扯同伙手臂,示意闭嘴。再看看厕格,确实不像有人,“可能走步梯下去了,走不远的,去追!” 二人又匆匆忙忙跑开。 “喂,走了。” 叶世文回头,见程真从门后出来。身形矮小,被门板夹住也不占空间,她果然适合作奸犯科。 抬脚就要走,程真被叶世文叫住,“你哑了?连多谢也不会讲?” “若不是你拦我,我早就跑了。” “我不出手,单凭你那15吋短腿,不用一分钟束手就擒。” “……讲话就讲话,不要人身攻击。” “还没病好又去做贼?” 程真讲话带鼻音。她伸手把信袋拉开,露出白色信件,“做兼职啊!你见过有人做贼,带着信去做的吗?” 叶世文瞥了眼,确实都是律所的信,“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有一封信被人撕了,以为是我做的,就追出来。” 叶世文还想开口,却被程真动作打断。她把扎起发髻松开,眨眼间倾泻而下,幽深如绸,皮筋压出的折痕似春风拂过高低的浪。 有摄人心魄的光。 细白手指从上往下,她逐粒解开衬衫纽扣。 叶世文眼神暧昧起来,“如果你想这样报恩的话,我不介意。” 他还记得那晚雨夜里的曲线。 “我不报复你就算好了。” 程真冷语击穿叶世文的绮丽幻想。衬衫大开,她露出里面的打底T恤。叶世文连硬起来的机会都被剥夺,黑色T恤不是黑色T-back,好扫兴。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易容?不如直接淋镪水。” “这样肯定不行,但我有帮手。” 叶世文轻笑,“不会是我这个幸运儿吧?” 程真不答,眨了眨眼,翻出包内口红。壳身掉漆,拧了叁四下才露出膏体,她认真对镜涂抹。 艳色正红,分明是浓烈美人专属。叶世文想笑她审美畸形,幼稚小妹扮半熟少妇,却在镜里与程真目光不期而遇。 心硬如钢,讲个“求”字像要了她狗命。轻轻挑起的眼角,睫毛短密,偏生出扇形的弧。眼风吹过,波光粼粼,瞬间勾住叶世文呼吸。 黑发黑眸,配这抹红唇,太合适。 程真与叶世文视线纠缠,心跳快了几拍,移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逛街。” “写字楼厕所比较好闻?” 叶世文不答,“你撕烂的是什么信?” 竟然重要得派人来追。 “不是我撕的。”程真耐心解释,“律师楼的信,损毁一封要扣5倍日薪,你当我傻的?况且上面全英文,我哪看得懂。” “这一层只有杜师爷公司租下来,信是谁寄来的?”叶世文走近,“你看得懂收件人,肯定看得懂寄件人。” “你是杜师爷义弟,你不去问杜师爷——”程真试探地问,“莫非你们两个有仇?” 程真刚出事,自己立即去套话,只会被野蛮驱逐。命运太过离奇,逼得他又要从这个女飞贼身上下手。 叶世文笑不出来,“告诉我,谁寄来的。” “我可以讲。”程真侧过身与叶世文面对面,“但你要保证我安全离开这栋楼。” “凭什么?” “凭你想知道。” 只一刹那,二人四目相接,在各自颅内达成某种交易。仿佛天生就该一起违法犯罪,甘苦自负,互揭证据,共赴刑场。 叶世文语气挑衅,“不如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你去吧,我就说是你指使我来的,还包庇我藏在男厕。”程真不甘示弱,“反正那两个人见过你,你也跑不掉。” 叶世文单方面宣布自己撞邪,否则怎会每次见她都恨得牙痒。 双眼在程真脸上来回巡视,他突然抬手搂住,不顾程真扭动反抗,连推带拥把人夹在身侧拖出男厕。 “好痛啊,放手!” “再叫?还可以更痛,不是要我带你走吗!” 租赁部职员张文杰就站在门口,见二人搂抱而出,惊得张嘴,“啊……叶生?” “张生,我女人嫌你们写字楼的洗手间不够刺激。”叶世文特意大声解释,又低头假装哄怀里的人,“我现在就回家凿烂所有墙,以后你冲凉全程直播给我看!” 程真双颊透出羞愤的红,“你个扑街!” “得不到满足的女人往往容易暴躁,你是在怨我。” “我怨你老母!” 张文杰的嘴从此合不拢了。 程真被叶世文拖入电梯,还刻意绕路去海运公司门口,大摇大摆。前台靓女犯了错,被梁荣健怒斥一番,根本没心情看这对怨偶。程真却惊得把头低下,状似鹌鹑。 叶世文又气又好笑,她怕杜元的人,却屡屡挑衅自己。 这是觉得他比不上杜元? 二人簇拥到楼下,穿过大厦侧门,程真被叶世文带去了一间刚开门迎午市的茶餐厅。 “你要吃什么?” 叶世文攥紧她肩头,站在门口强迫程真去看墙上餐牌。 程真犹豫叁秒,“……肥叉饭。” “我要手撕鸡拼油鸡,鸡腿肉,不要给我鸡胸,鸡胸太柴。再加个西多士,雀巢鹰唛,不要淋日本炼奶。一杯冻鸳鸯,奶茶同咖啡要3比7,冰至少五块,不冻不收货。” “靓仔,这样点餐,你自己去厨房煮啦!” 叶世文与餐厅伙计示意,“会给小费的,找她买单。” 程真拔高音量,“我什么时候讲过买单?” “小气鬼,碟头饭而已。” 碟头饭,以快着称。熟食为主,米饭为辅,下单五分钟内不上桌,便是老板失职。 熟食又唤作“斩料”,凭一把沾油不锈钢片刀,背黑刃锐,肉料斩出十八般花样。垫在台上的松树实木砧板,经年受力,圆心凹陷而木脂不溢,上乘得可作传家之宝。 耐磨,耐砍,剁骨如削铁,一刀一板,养活一家叁代。 这是升斗市民命运里的韧劲。 叉烧要“片”,靠指劲,刀要斜,手要稳,厚薄凭眼力,每块都不偏心。油鸡要“斩”,使腕劲,刀背直,皮骨断,白肉切面平整,骨髓带血才算至鲜。 程真咬一口叉烧,脂厚而嫩,给这间门面简陋的中环茶餐厅,打了个满分。 叶世文诧异,“你吃这么肥腻的?” 白肉多,红肉少,油汪汪,她竟嚼得有滋有味。 “下午还要去送信,不吃多点哪有力气。”程真瞥了眼叶世文,他慢条斯理地用筷子逐条夹出手撕鸡里的芫荽,“你不吃就不要点这个啦,浪费。” “错——”叶世文反驳,“我吃,但吃的是味,而不是菜。” 程真为他的矫作翻了个白眼。 人来人往的店铺,吱喳不停,白领踩着碎步来与走,生怕油污蘸染身上布料光滑的西裙。一顿午饭赔一条裙,确实不值。 全场只有程真与叶世文沉默就餐。 “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程真吃罢,眼珠优哉游哉转两圈,“我学历好差,看不懂。” “你不讲就不要指望出这个门口。”叶世文双手抱胸,在桌下踢了程真一脚,“今天等于白做,兼职费也拿不到了。” 程真想踩回去,却被他缩开,扑了个空,“一封信而已,说不定是水电催缴,又或者是信用卡公司寄来追数。” “你派的是律所出的信,不重要他们不会追你,识趣的话就快点讲。” “不会被我猜中了吧?”程真挑眉,“你真的跟杜师爷有仇,不敢去问他?你们是十几年的兄弟呢。” “不该你知道的别问。”叶世文失去耐性,“不要以为我每次都会放过你。中国城,跑马地,还有今日的祥丰大厦,你猜杜师爷想不想知道?” “那你也猜一下,那张闪存卡冯议员想不想知道?” 曾经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说翻就翻,二人脸色沉得比铁达尼号更快。 叶世文早料到她绝非善类。他直接站起来,背光而立,又过分高大,黑影拢在程真身上。 然后挤坐进来。 程真呼吸一敛,刀口抵在她腰侧。 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两个热恋中的连体婴。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市区,不是天水围。” 他趁下楼的时候摸走程真身上的刀。 “十年前我就做这种事,你放心,我很熟练的,痛一下就过去了。”叶世文把她半拥在怀里,姿态亲密,语气冰冷,“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胡万友律所。” “寄件人是谁?” “不知道。”程真挣扎不开这个拥抱,“我中叁肄业,单词太长,我不会读。” “写出来。” 叶世文用膝盖顶了一下她的信袋。程真不情不愿从袋里拿出纸笔,犹豫半天,写了个“entrance”。想了想,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劲,再写多个“enjoyable”。 她写成了“enjoeyble”。 “差不多是这样,e和n开头的。” “entrance这么难也拼对了,enjoyable这么简单你竟然拼错。”叶世文感慨字迹虽美,但语法实在太差。他夺过笔,自己写了一个“engine”。 “这个呢?” “……这个比较像。” “你果然是文盲。” 九龙码头出货量极大,光靠这个单词,根本猜不透是什么。但与机械相关,似乎只有两个国家。 “是日本还是德国的公司?” 程真揉了揉呼吸不畅的鼻头,被店内风扇吹得声音嗡嗡然,“好像是G开头的,德国?” 说谎而已,她十年前就做这种事,放心,她也很熟练,骗一次就过去了。没花钱就想买料,程真不做赔本生意。 叶世文挑眉,“看来你也不算低能儿,还懂德国是G开头的。中国呢,是什么开头的?” “Z——”程真咽了咽口水,把话吞回去,“是广东话发音,C开头才对。” 叶世文被她逗笑,连胸膛都在颤动。目光落到那个红红鼻头,又掠过腿边一大沓未派的信,沉默几秒,他收起自己的手。 “不要走开。” “我还要去送信。” “你敢走我就拧断你的头。” “……暴力狂!” 叶世文不理,径直出门。 程真把那张画了LOGO的纸迭好,塞在信袋最底层。数一数剩余信件,看来今日要奔波到下午六点。 两分钟后叶世文回来。 他衔了支燃尽一半的烟在唇上,又在门口处逗留半分钟,走进来的时候抛出一小袋东西到桌上。 坐下,他捏着烟蒂碾熄,骨节分明的手指拆开塑料袋的活结。 “一个礼拜开七日工,你是永动机?我看你要病到明年。”叶世文看了两眼用药说明,掰出锡箔板的药片,递到程真面前,“吃了它。” 程真一怔。 她没想到叶世文会去买药。 “是不是要我喂?”叶世文被她这副傻样逗笑,“嘴对嘴那种?” 程真立即捏起药片,用温水服下。 水不热,人却热了,绯粉从鼻头晕向两边面颊,她控制不住自己。比起在楼上男厕那副煞白面孔,现在披头散发竟有些娇俏迷人。 眼见她把自己鼻头揉红,还捧一大堆信,靠劳力赚钱又不怕人笑。叶世文禁不住心软,鬼使神差去买药。 该是见色起意的年岁,却对这具灵魂动念。 可惜他没时间沟女。 “走了。” “不送。” 程真抬头,目睹他站起,又出门。风鼓动叶世文的衬衫,拢出肩宽腰窄的线条,脊骨挺拔,仪态堂堂,他有足够本钱让女人脸红心跳。 可惜他太危险。 程真背起信袋,站在收银台前,“多少钱?” “你男友买单了。”收银伙计递出打包好的饮品,“姜煮红茶,他说你走的时候给你。” 程真接过。 隔着纸杯也有些烫,郎朗夏日,这个白痴竟赠她热饮。千年冰山遭遇温室效应,裂出无数隐约缝隙,是程真的心。 她暗里有点后悔—— 那是日本公司呢。 第十五章 “程珊,注意手部动作!彩带抛得不够高,要手腕用力!再跳!右脚绷直,保持挺胸!”穿了身红色运动装的教练在深蓝地毯上拍着手指挥,“叁、二、一!” 程珊如幼鹿奔跃,迎着鼓点往对角线迈腿,叁步后猛地用力一踩—— 干净利落的前空翻,接上挺拔的ending pose。 彩带却绕在左边脚踝。 音乐停了。 教练激动上前,凑在她旁边逐项指点,急得像只松绑的蟹,来来回回,在高温蒸屉中横行。 “我讲了多少次……” 程珊只顾点头,抬手抹去脸侧的汗。长发扎髻,盘于脑后,袒露那张青春少艾的稚嫩面孔。从侧面望去,肩颈秀美,胸脯微隆,脊骨自颈下伸去,细长优雅,稳稳架住这朵待放花苞。 程真来慧云体联多次,面孔熟悉,也惯了与体联的人套近乎,像个小心翼翼的家长,生怕程珊受委屈。 她得到允许可入场观看训练。 许多年前,站在一千六百呎橡胶赛地的人是她。 程真并不活泼,人又贪懒,每个礼拜日上午必定朝林媛无病呻吟。肚痛,脚痛,头痛,心口痛,十二指肠痛,如果可以拥有的话——她可能连前列腺都会痛。总之身体无一处好,妈咪,放我一马,不练了。 林媛在被窝里摸到程真小巧的鼻,捏紧了,“还装睡?我看你怎么喘气。” 五秒之后,程真掀开被,扑入林媛怀内,“妈咪,我不去了,不如让你肚里的妹妹或者弟弟代我去吧。” 程真的小手覆在林媛隆起的肚皮。 鼓鼓的,圆圆的,藏了个幼小玩意,听说几个月后便要出来与自己争宠。 能争得赢她?程真不信。 “你不是一直讲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吗?”林媛丰腴的脸上挂满笑,“现在又肯要了?” “如果肯代我去上体操课,我愿意要。”程真戳戳肚皮,“要七个!礼拜一到礼拜日,一日一个,那我以后连中学都不用上啦!” 林媛笑得眼弯。 与程珊转过来的脸重迭起来。 秀眉如黛,鼻骨丰隆,平滑的颧侧线条,紧致收拢在下颌。不点而朱的唇,未语先笑的眼,程珊与林媛一样,温柔而貌美。 程真挥了挥手。 程珊快步跑来,短短裙摆像绮丽鱼尾,在腿上生姿。她倚在围栏边,“家姐,你再等下我,我要练多两次才可以走。” 程真点头,“你鼓点踩准些,收脚要稳。不要贪靓穿这种训练服,裙摆会打到彩带,刚刚你还差点出界了。” 程珊吐了吐舌,又冲程真皱眉,嫌她啰嗦。转过身,这条小小美人鱼游回浅蓝色的场地。 音乐又起。 程珊要应对八月的比赛,提气聚神,依着场边教练的咆哮,又再踏上舞步。她长相拔尖,性情活泼,天赋极高,曾慧云总是偏爱这种类型的学生,送去参赛容易博镜头关注。 连教练也对程珊有偏袒。 毕竟程真送了不少礼品。 怕影响程珊专注,程真站起身,从观席位置往西边去,经小门出。天空蓝色的外墙在日照下泛海洋的光,烟波浩渺,整幢场馆是一艘漂浮的舟。前窄后阔,入门先见接待区域,奖牌镶框,置于高处,暗绿棕榈科植物配深棕浅白的外摆家具。大理石地砖常年雇人打蜡,又聘了专业人士维修细微裂缝。 场馆主人十分好面。 听说这里是冯世雄设计的,寓启航之意,红港体坛在此扬帆。 程真只是想去个洗手间,目光收回,沿连廊小径往女厕方向走去。推开木门,一只夹带火气的珍珠发夹从主人手里掷出,打在程真鞋边。 △△△ “Norah,你转给敬棠,我有话跟他讲。” 曾慧云站在洗手池镜前,任由助理唐玉薇替她盘着细密的发。眼眶泛些许血丝,看来烦事忧心,不得好眠。 电话那头女声直接婉拒曾慧云,“冯太,老板交代今日要你自己出席。新闻稿我也问过,昨晚已经提前给了你助理唐玉薇。” 曾慧云深呼一口气,“他究竟发够脾气没有?是不是要怀疑自己亲生子?我不需要你传话,你叫他来听电话!” “冯太,老板怎会这样想呢?他今日真的太忙,我也只见了他十分钟。” 曾慧云挂断电话。 “冯生不在荃湾吗?”唐玉薇以手指抚好碎发,又凑近问,“可能是太忙而已。” “他肯定在荃湾,他不想理我罢了。” 曾慧云抿住唇。 冯敬棠私下数目,摆不上台。从前在荃湾沙咀道租了一层旧写字楼,有几个亲信帮忙打点。刻薄脸Norah骨头最硬,成了首席财务官。寒酸鬼陈康宁傍身最久,还能替冯敬棠把持股份。口风密实的裙带关系,谁发薪谁是老板,曾慧云气得胸闷,无从入手。 加上跑马地会所那一夜,关系是她搭的,差点连冯世雄也出事。 冯敬棠更恼。 卫生署声势浩大,嫌她【慧云】这个招牌碍眼。又因经济不景人心浮躁,早就想杀鸡儆猴,让市民相信阿爷一直在行动。 维护全港安危,刻不容缓。 曾慧云不走运,撞枪口了。 荃湾——曾慧云暗讽,不就是那只白面狐狸精的销魂窦么?人都死了许久,还要叁番四次出来勾魂,遣个孽种来扮委屈。 冯敬棠是儿子命,情愿要子不要母,对叶世文越来越上心。这次还因保护了冯世雄,怕是遗诏要易名了。 年过五十,曾慧云自以为参透半生,恩怨消弭。说到底维系夫妻感情的,是利益与孩子。所以叶绮媚死了,留个野种,于冯敬棠而言就有情分在。 情分? 不如说是纠缠叁生叁世的孽障,与她十足相似的脸,越看越让人生厌。 唐玉薇见曾慧云不言,又道,“明日还约了秦太去大角咀宣道堂,不要难过,你眼角红丝都出来了。” “她答应与我见面,秦主席那边应该还有机会的吧?”曾慧云盯着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助理,有种慌措涌上,问得紧张。 唐玉薇立即笑了,“当然啦,卫生署摆花架子,一个记者会罢了,没事的。过两个月就是旧历七月,还要筹资派平安米呢,正事要紧。” “年年都一样,需要这么早就搞?” “冯生上个月建议再加些物资,毛巾牙刷牙膏,棉被床褥也可,今年会是个寒冬。” “他倒是对闲人有心了,我呢?我这个冯太太,他准备把我陈列在哪里?冷宫吗!” 唐玉薇噤声。 曾慧云苦笑。她一个世家千金,深信主爱世人,众生平等,每个礼拜在圣约翰大教堂唱赞歌,布施爱与包容。 却要在家忍受前清作派,以夫为纲。 他说过最爱是她。 今年结婚纪念日曾慧云喝掉整瓶红酒,等足一夜。冯敬棠不归,初夏被衿便凉得像坠入冰窟。 怨她的也是他。 “校长,不要戴这只,太红了,这么显眼会被八卦周刊乱写的。” 唐玉薇小声提议。曾慧云对着镜子发呆,眼内流转悲欢离合的愁绪,不自觉拿起那只缀红宝石的饰夹。 切面平整利落,鸽子红色泽均匀通透。 冯敬棠送的。 她肤质一向偏沉,这只饰夹却能衬出几分好看脸色。曾慧云重重叹了口气,把红宝石饰夹放回化妆包内。见唐玉薇拎起一只密排珍珠发夹,“这只吧,不俗气又端庄。” 又白又圆,精细优雅。曾慧云接过,往头上一比,镜面内珍珠华彩夺目,她这张脸顿时竟像熄掉了灯,暗哑无光。 曾慧云眼眶泛红,似极叶绮媚骑在自己头上嘲笑一样,狠狠往地面掷去—— 洗手间门被打开。 曾慧云转头,见程真弯腰拾起那只珍珠发夹。 “曾校长,是你的?” 她认得程真,是程珊的亲姐。两姐妹眼型近似,但相貌区别颇大。程真眉宇间少了许多秀丽,目光又冷,不及程珊讨人中意。 估计是一个像爸,一个像妈。 外人出场,曾慧云条件反射,收起所有情绪。 “是我的。”曾慧云露出合宜的笑,连眼球的红也瞬间逼退,“刚刚没拿稳,掉地上了。” “这么贵重,不要摔坏了。” 程真把发夹递回。 唐玉薇用眼神询问曾慧云,只见她点了点头,才敢把珍珠发夹夹上。曾慧云贪靓,今日要开记者会,穿这身暗灰套装已经火上胸膛,还不能戴心仪饰物,简直气愤。 她的相貌焦虑有时超出了唐玉薇的想象。 明明她长得不俗。 “玉薇,时间差不多了,不要让记者等。”曾慧云交代一句,又转身与程真道别,“最近珊珊表现很好,八月我们在红磡有比赛,你记得来看,家属我们都会赠票的。” 程真点头。 她已经听说了,卫生署介入调查慧云体联所有赞助的学校餐厅。曾慧云也不傻,记者会特意设在这里,无非是盼着大家念在她为红港体坛作出的贡献,给几分薄面。 甚至打扮素雅,一派歉疚模样。 唐玉薇收拾好东西,先推开卫生间的门。高大背影撞入眼内,唐玉薇语带惊讶,“冯生?” 敬棠来了?! 曾慧云急急扳开唐玉薇,越过程真,却只见冯世雄站在门外。 “妈咪。” 冯世雄一身藏青色暗纹西装,眉宇轩昂,比冯敬棠多了几分倜傥风流,又比叶世文少了几分雄性野气。 他带笑开口,“我来陪你去记者会。” 曾慧云一股气凝在心头,不上不下,冷暖交杂,像冰天雪地里吞了口发烫的水。 长睫轻眨,她突然湿了半圈眼眶,忍着泪意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今日公司不忙吗?” 冯世雄牵起母亲的手,往自己臂弯挎上,“我怕你应付不来,有我陪你,你会安心点。” 曾慧云倚紧儿子。 像茫茫大海中浮沉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的木。 “玉薇怎么帮你戴这只发夹?” “不好看?” “好看,但是太单调,要配多双耳环。等记者会结束,我们去宝格丽看看,最近新款都不错。” 冯世雄知道今年曾慧云没有收到结婚纪念日的礼物。 “好,你的眼光妈咪信得过。” 曾慧云这时才肯真心地笑。 她始终是赢家——她有世雄,世雄有她,那两母子只有天人永隔。 二人往记者会的会场步去。一母一子,眼角眉梢全是彼此依赖的爱与呵护,密不可分,半丝供人置喙的余地都不留。 血缘是隐形的脐带。 程真望够了,收回视线,脸色淡淡。 有钱人真矫情。 △△△ “吃这么快?有人要来与你抢?” 程真望着程珊大快朵颐的动作。 “好久没吃了,还是朱古力味的最好吃。”程珊塞了满嘴钵仔糕,“家姐,你感冒还没好吗?” 这种以钵装盛的糕体,竹签长长,戳在细密边缘,沿钵身一撩,撬起,插入,剥离——滑腻浸了层油光,冒甜气,叁两口便能嚼完下肚。 程真点头,“病气太重,我原本都不敢来,怕传染你。” “那你有没有吃药?”程珊流露担忧,“我陪你去看医生吧?还是我过去陪你住?你现在需要有人照顾,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煲白粥的。” 程真揉了揉程珊发顶,只觉得妹妹格外可爱,“小病而已,看什么医生,分分钟开完药我病得更重。” 花钱买药,会致穷病积重难返。 程真忍不住又啰嗦,“你不要吃这么多,木薯粉不容易消化。” “我太瘦了。”程珊杏眼一转,目光落到程真鼓胀的胸前,“我不多吃点,何年何月才能有家姐的胸围。” 程真翻了白眼,“要那么大做什么,好麻烦的。” 林媛曾开玩笑讲过,程真在肚皮里太不挑剔,只择了眼睛与胸部似妈咪。程珊就不一样了,挑叁拣四,什么好看的都安自己身上。 程真怨过很久——为什么偏她长得像爹地更多。 那时候,她还会唤曹胜炎“爹地”。 “之前德叔来过。”程珊想起前段时间来看过她的洪正德,“他说他会来看我八月的比赛。” 洪正德与曹胜炎是旧识。 都是富家子弟,念同一所中学毕业,经老讲师介绍结识。二人年岁虽有些差距,洪正德却坚持以兄弟相称。 再后来,法律面前,兄弟也没情面可言。 曹胜炎是洪正德亲手送入监狱的。 “他无端端来看你?”程真又惊又气,心里咒骂洪正德卑鄙小人,罔顾程珊安危,“以后除了我,任何人来看你,你不要见!” “他因为工作来的。当时我在大埔那边校区,好像是哪个富商有赞助过,又出了不知什么事,所以他就来了。”程珊知道程真生气,声音也低下去,“放心啦,家姐,我听话的。” “珊珊,我不在你身边,你要保护好自己,不是什么人来你都可以见的。还有,不要学人随随便便ICQ网聊,你都不知对面是人是鬼……” 长姐为母。 程真开了口,便收不住。程珊听得耳膜起茧,想打断,又怕程真生气。家姐中学肄业,为供自己学体操,还打着一份日夜颠倒的工。 要牺牲自己去成全亲妹的天赋,程真不容易。 “知道了没?” “知道。” “不要太早拍拖,你还未成年的。就算中意,也不要跟人kiss,他摸你,你就大声叫救命!” 程珊瞪大眼,“家姐,你拍拖不kiss的吗?” 她是十五岁,不是五岁。半知半解的年纪,与同学翻透《YES!!》杂志,内含各种天花乱坠的劲爆描述。尤其至爱个人投稿栏目,“深夜路口剥下我的校裙,我不想的,但又受不住JY起势哄我。他大叫一声“SM狂来啦”,扑到我身上,摸得我好痛……” 到底摸哪里会痛?程珊也想知道。 程真反驳,“我没。” “你之前不是跟一个大学生拍过吗?斯斯文文的。”程珊还记得照片里那位戴眼镜的高瘦青年,“你下班他还去接你,凌晨六点等在酒吧门口,我才不信你们没Kiss过。” 果然孩子大了不好骗。 程真不是食草动物。她早熟,又混迹风月场所,多少也贪男色。况且行走世间,有食不吃,罪大恶极。 只是那段感情仅一年好景。她这种身份,不属良妻美妾。对方家长充满敌意,任那位好好先生如何一意孤行,这份情始终难有童话收场。 程真提的分手。 渣女从良,浪子回头,是男人与女人对爱情的最大误解。都深信自己魅力无边,能救赎对方,同时夹带攀比,自以为战胜了他/她历经无数的过往。 佛祖听到也想笑——拍拖啧,当成修行啊? 程真不指望任何人来救。 “八婆珊,以后不要再提他。” 程珊撇了撇嘴,“那你现在有男友吗?” 程真移开眼,盯着人来人往的休息区门口,“没。” 有人也这样问过她—— 那个扑街笑起来太淫贱了。 “家姐,你在想什么?” “没事。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啊,吃的!最多分一个给你。” “这么小气?” 程真抢了叁个。 “你什么都跟我争,哪有这样做家姐的!” “你小我7岁,就输了我7年,做小的要认命,孔融让梨没学过?” “你每次都欺负我!” “我是鞭笞你,教育你,让你提早适应社会的冷酷无情。” 重感冒,味觉失常,舌尖发痹,对一切酸辣辛苦无感。偏这口甜,丝丝缕缕,在软韧爽滑的糕内溢出,溢满,溢洒了。 一定是糖精下太多。 程真边嚼边想,下次不买这档了。 第十六章 今夜T-top搞美女与野兽主题揽客。一众女侍应换上兽皮短裙,臀缀毛绒长尾,头戴猫耳发箍,低头一看,上衣开襟快要低至肚脐。 雪波荡漾,好不惹眼。 程真用针线把领口缝起。 “有料怕什么给人看。”丽仪见程真从换衣间出来,发表职场高见,“开得越低,赚得越多。” “卖酒又不是卖肉。” 程真缺乏足够休息,大病一场,拖到现在声音还有些嘶哑。 “等下差佬来扫场,你这副病猫样,跑都跑不快。” “肯定跑得没你快——”程真笑了,“你最近是不是换了只香水,差佬闻到自动弹开,搜也不会搜你?” 丽仪笑得爽朗,“我身上长了刺,一摸就扎手。” “杜师爷摸就行,其他人摸就不行?” “衰女,什么时候学会咸湿的?” “跟丽仪姐姐学的。” 程真往吧台去。 迷离光束,在特意挑高的天花乱窜,又游弋到各人脸上,身上,照出一派放浪骸俗。裸露的大腿,无处安放的手,酒水卖得侍应快要忙不过来。巨大音浪掩盖每一句正常的话,只好伏在旁人耳边低喃。 由陌路至熟稔,不过半分钟的事。 我无需知你姓甚名谁,这里只图躯壳,哪有灵魂。 叶世文刚落座吧台角落,与邀他前来的杜元搭话。 杜元生得高大,是屠振邦早逝亲弟的唯一儿子,与他有几分神似。同款的高眉峰散眉尾,眼型偏长,鼻骨挺拔,颇有些风流气韵。 他刚过40岁,妻儿都在温哥华。岳父曾在纺织大王郑生公司任执行董事,商界名望甚高,当年要求杜元改姓入赘。屠振邦表态不同意,气得在祠堂撒火,说这摆明要你食软饭。 杜元却心甘情愿,挨了帮规责罚,左手再也拎不动重物。 是为爱抑或为钱,众说纷纭。 “你们今晚搞什么?”叶世文眼神梭巡场内,带点色气地笑,“禽兽派对?个个穿兽皮,扮齐天大圣?” 杜元也笑,“这就叫生财有道。” 入目一双美腿,站在叁人圆桌旁。白皙,纤直,骨肉紧致,雪白的脚踩一字带高跟,连小小脚趾也翘着俏皮的粉。灯暗影浮,时而交迭,时而舒展,这双腿格外勾人。 可惜不够长,要是再长10公分,叶世文愿意约她去富丽华酒店玩足一夜。 他的笑停在望见美腿主人那刻。 程真刚接过客人递来的纸钞,眼尾透光,看来小费颇丰。长发披在肩后,往自己胸前熟稔塞入钱币,“第一次来啊?玩得开心点,有什么需要记得叫我。” 抬起头,遥遥与叶世文视线相碰。程真像遭点穴,嘴角凝于面部半空。 叶世文笑意更深。 杜元循叶世文视线望去,发现程真僵着脸走远。他开口探问,“你们两个认识?” “谁?” 叶世文立即回神,装作不知。 “程真——”杜元朝程真消失的方向挑眉,“你不是只中意靓女吗,怎么突然换口味了?” 叶世文还在回味程真呆滞的可爱模样,心不在焉地答,“我一向来者不拒。” “有兴趣?”杜元笑了。 表情意味深长,嘴角悬着稍稍不满。 叶世文没想到杜元会有这种反应,语气一顿,“她是你女人?” 轮到他有点不爽了。 “我哪敢?为了你大嫂我连烟也戒了。”杜元否认,“你上次不是问过我关于她的事吗?” 叶世文确实在事后致电问过杜元。 “中国城那晚她在场,替了一个女侍应的班。”叶世文半真半假地坦白,“我以为是她做的,所以才问你。” “不是她做的?” 叶世文摇头。 “几年前她袭警,当时未够16岁。差佬一定要她认,不认就判叁到六个月,认就判少一半。她蹲了一个月,从教导所出来找不到工作。人不靓但挺醒目,我就当做好事让她留下卖酒了。”杜元犹疑几秒,“她很缺钱,如果你想找她帮忙做点事,也无不可。” 叶世文想起她棒打张勇城的模样,竟十分相信程真袭警。肯定对差佬又咬又踢,野猫一样。 他隐下笑意,还未色令智昏,“缺钱?那你帮她加薪水咯,找我做什么。” 杜元不接话,转了态度,“跑马地那一单,你差点出事。到现在还对冯敬棠死心塌地,他立遗嘱写你名了?” “他哪有这么快立遗嘱。” “那你不如回来。你入冯家,满打满算七年了吧,他给了什么你?” 叶世文仰头饮酒,喉结滚动,似乎想把真心话埋葬腹中。 “我与他是父子。” “你同大伯也是父子。”杜元也饮尽杯内的酒,“你5岁开始大伯就接济你们母子,养了你多少年?说回去就回去。世文,养恩大过生恩,你有的本事都是大伯教的。现在他老了,身边可靠的人越来越少,还开始担心你。” 接济?世间猛禽只饲稚兽,怎会哺喂猎物。 叶世文在心里发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又不成家,又不立业。洪安以前的堂主里面,哪个现在不是住半山开跑车,老婆都换叁四个了,你看下你自己。” “又不见你换老婆?” “乱讲。” “成家就算了。”叶世文又要来一杯酒,“我手头有笔闲钱,不多。这两年传统工业没出路,新兴的话,做零售还是精加工机件出口好?” 杜元抬眼,与这个义弟视线相碰,他没避开。 “精加工吧,在东南亚本港做不过日本,但做欧标或者美标的产品应该可以。厂址设在广州南沙或者深圳盐田,地价优惠,有赚头。” “做零售不好吗?半成品加工,或者急冻食品也可以。世道不好,人照样要吃一日叁餐。”叶世文假意疑惑,“可惜红港地贵,码头仓位也不便宜,你说我要不要回去找契爷帮忙?他比我有门路。” 杜元沉默几秒,才隐晦笑笑,“看来你自己已经有打算,回去问下大伯吧。” 有人喊了杜元,说二楼包间贵客在等。叶世文顺着抬头,又见玻璃隔间内两个金发模样的人。杜元应下,转头对叶世文交代,“玩多一会再走。” 起身后又补两句,“世文,其实我们两兄弟重新搭档,好过你跟冯世雄争家产。你想好做什么,到时候我跟你一起玩。” “好啊。” 叶世文爽快答应。 回归后红港惨遭金融风暴,传统产业北上。为求重振港风,阿爷要搞信息科技港,扶持轻工业与进出口贸易。免关税的地界,屠振邦倚着内地贸易那点过路费只会越收越少。 几年后经济腾飞,内地加入世贸组织,没他玩的余地。 未雨绸缪,屠振邦的决断力他从不质疑。鬼佬,海运,杜元的口吻,是想做出口生意。德国精加工机件?不是屠振邦风格,看来要舍身去九龙码头一探究竟。 叶世文不是蠢人,他已心动。 十年前就心动了。 威士忌入肚,室内气温再低也挡不住体内缓缓燃起的热。叶世文要赶赴下一个局,先酒过叁巡壮壮胆——他约了秦仁青,私下。 秦仁青也投资物业,租给杜元不算奇闻。若不是他出面牵线,冯家这艘豪艇连下水机会都没有,叶世文不会因小失大。 冯敬棠从愧疚到恼火,直至泄气,两个礼拜磨蚀所有暴躁。 卫生署已介入调查慧云体联赞助过的学校餐厅。曾慧云召开记者会,一改往日装扮,人与声都很低调,“请校方及家长无需过分担心,我们会积极配合卫生署调查……” 电台主持人说她装腔作势,鬓边那只珍珠发夹已有八卦周刊起底:裸眼鉴定是天然珍珠,价值不菲,绝对是餐厅供应商私相受贿之物。 没人想听公关新闻稿,坊间野史总比文献记载诱人。最懂市民的不是阿爷,而是媒体。 冯敬棠担忧声誉遭连坐,焦头烂额,约叶世文后日见面。 他欲站起,只见程真从眼前穿过,面无表情。叶世文伸脚,却被细幼鞋跟踩中,急急缩回,“喂,会痛的!” “谁让你拦住我。” 叶世文听得出她病未痊愈。 “未病好还学人穿短裙,怕没机会入院?” “不用开工就有钱吗?我不像你游手好闲,我有工作的。” “工作”二字,程真讲得用力。看来是嫌自己碍着她做生意了,叶世文挑眉,“你这副丧样,谁会做你生意?” “你第一日来酒吧?饮多了酒,师奶赛貂蝉。” “哪有貂蝉把衣领缝起来的?”叶世文瞄了眼程真胸口,“你事业线纹了前男友的名字,怕被人看见?” 程真拿托盘挡在胸前,视线落在他的闲散坐姿,“你把腿岔那么开是裤裆藏了针,怕扎伤自己?” 叶世文忍不住笑出声。他没太多时间逗留,站起来挨近程真,低头便见那对假猫耳立在她颅顶。 伸手去摸,叁角形,毛茸茸,与她十分衬。 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 叶世文想到等下又是鸿门宴,心里乱。开口哑了几分,带点醉气,“程真,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凶?” 程真。 薄唇一开一合,舌尖抵着齿缝,音平而糯。 “叶世文,你对我的态度也不见得好。” 叶世文指腹微热,从头顶落,于她颈侧那颗红痣上抹过,带了电,会刺痒。程真突然一滞,忘了避开。 “我要走了,明日再来找你。” 22岁——指尖触及之处,好嫩。 “我负责那区,低消5000。” 程真心脏鼓动,从喉间传出,在头顶共振。讲出口的声音也不大,生怕叶世文能从她嘴里听见心跳。 这种时候谈钱,也只有她做得出。 “明日不要穿裙。” 这么关心,怕她着凉?不,是怕其他男人觊觎,他要把这口肥肉啖下,谁都不能来沾。 程真反驳,“轮不到你来话事。” “听话点的女人比较可爱。” “懂收声的男人比较靓仔。” “嫌我?” “是呀。” “我这样都不叫靓仔,谁是靓仔?” 叶世文屈指在她脸颊一刮,转身就走。程真见他离开,也快步往吧台去,脸颊热度犹存。 叶世文真的带了瘟病,害得她心浮气躁。 站在楼梯间目睹二人交头接耳的杜元,看了许久,久到似读唇语一样,把二人暧昧涌动的台词全部念出。 最后把目光落到程真身上。 第十七章 冯敬棠只有半个钟时间。 工作餐是餐蛋叁文治,配了薯仔沙律。清脆蔬菜切丝或切块,千岛酱或蛋黄酱?随便吧。冯敬棠无心品尝,味如嚼蜡。 他乘电梯至M层。 那台BENZ,十分惹眼,泊在角落临停车位,才能挡一挡贵气。此刻,驾驶座有人阖目养神。 冯敬棠上了车。 “这段日子去哪里了?累到在车里睡,怎么不回家里休息?” 先开口的是父亲。怕单刀直入伤儿子自尊,又急于知道他到底愿不愿低头。 叶世文睁开眼。年过50的父亲,保养得宜,半吋赘肉都没有。发染黑,肤透白,一双阔耳齐眉,唇薄但带笑,是聪明相。 叶绮媚16岁便迷上冯敬棠的才华睿智,在一众穷鬼中鹤立鸡群,解她胸罩的时候心甘情愿。每个女人的初次都很痛,她的尤甚——这份掠夺误了终身。 叶世文收回视线,“逃出生天,我不躲起来,可以去哪里?” 不仅不低头,一上来还占领道德高地。 冯敬棠不满,眉心拧紧,“阿强同我讲你没事,我才放心。但你这么多天不复我电话,你觉得你这样像话吗?” 父亲威严犹存。 “你与云姨要过结婚周年纪念日,我不好打搅。”叶世文半垂眼帘,欲言又止,“之前她就试过发脾气,所以没找你。” 儿子委屈得很。 冯敬棠泄了道气。他隐约觉得这是一种报应,上帝或佛祖看不过眼他对叶绮媚的始乱终弃,才让叶世文在那日出生。 “你二十七岁了,阿爸记得的。”冯敬棠倚入靠背,“我每年都记得,所以每年都不是真心真意过这一日的。哄女人而已,你要理解我。” 叶世文不答。 冯敬棠没哄过叶绮媚,叶绮媚这一生,只有叶世文哄过她。 “世雄与阿强不敢跟我讲大话,秦主席那边我也问清楚了。那日跑马地,是你大哥不够成熟,差点误事。”冯敬棠解释起来,怕叶世文对冯世雄有龃龉,“新闻公关是秦主席去搞的,毕竟那是他的场。” 叶世文前日夜里已知。 “大哥没事吧?”他假意关怀,“我怕他吓到,当时其实不至于开枪的,他太慌了。” 冯敬棠想起冯世雄那副怯懦模样,在家里大声说是枪支走火,差点没命回来见父母。曾慧云吓得搂紧儿子,泪流满面。此情此景,冯敬棠竟觉得送出国不如送入社团。 拿一百个学位还比不上混黑社会。 起码胆够肥。 “能有什么事,有手有脚又没中枪。”冯敬棠不想提了,“我们身边有警察眼线,我在排查世雄公司与慧云体联的人。西九龙总部那个旧同学帮了中国城那次,这次不肯再帮我查了。” 接二连叁,又牵扯政客,不过是一个升职无望的帮办,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世文问,“秦主席那边呢?” 冯敬棠揉了揉自己眉心,有点头痛,“他肯定自己会查的,我与他电话沟通过,他相信这次不是我们报的警。毕竟我的身份敏感,况且当时你被撇下又成功逃脱,他对你很赏识。” 叶世文不语。 “慧云那边出了点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 叶世文抬眼望着周围。有台车从前面开过,走远了,他才开口,“云姨一向很谨慎,卫生署定期都会来查,我相信没事的。” “哼——”冯敬棠冷笑,“就是好日子过太久,失了分寸,连被谁栽赃的都不知道。迟点若真查出来什么,连我都要下台谢罪。教育界事关民生,很敏感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还会影响到Rex那边!” “可能是供应商一时大意而已。” 叶世文说得敷衍。 “你云姨不是第一次了,秦主席这条线我担心日后合作有问题。她连本职都没做好。” 冯敬棠沉默几秒,压低声,“以后她只负责慧云,兆阳的事不准她插手。” “云姨肯吗?” “我做事不需要女人同意。” 论大男子主义,冯敬棠与屠振邦不相伯仲。只是屠振邦在表,冯敬棠在里。 叶绮媚喝醉时也讥笑过:阿文,若你是女孩,凭这张脸十五岁就能供人沽价初夜,哪有你认祖归宗的机会。 “阿爸,我前日见过秦主席。” 叶世文见冯敬棠语带愤懑,开口道了个让他振奋的消息,“屠振邦与他很多年前有过交情,知道我是屠振邦旧人,肯给几分薄面,愿意与我再谈一次。” 叶世文盯紧冯敬棠的脸色,“那日大哥口直心快,他觉得我们不够诚意。” 冯敬棠眉心紧锁,“他昨日打电话给我了,话里话外就是嫌慧云出事影响他赞助的校舍,又对世雄意见颇大。要不我亲自约他,地点他定,你与我一起去。” “你这样的身份与他见面,廉署闻到味,来得比大白鲨还快。”叶世文摇头,“他有跟你说新界地皮的事吗?” 交易怎么可能一通电话就谈妥,冯敬棠语气诧异,“他跟你谈了?” “谈了。” “他是什么意思?” “照旧——”叶世文想起前日夜晚种种,把备好台词念出,“之前谈的条款照旧,但他借资那部分,加多3厘息。” 冯敬棠气急,却遭叶世文拦住发话机会,“阿爸,银行融资肯定会被监管,但这次托管律所有得谈。我可以想办法与银行那边搭线,争取关绍辉律所,就是两年前帮你解决陈康宁被人栽赃假付款证明那单案的大状。人很醒目,只要我们账面做得好看,这些钱怎么花他不会过问。” 关绍辉,中国城常客,宝姐多年相好,只有叶世文知道他们私生子在何处。 他从十七岁起就知道要为二十七岁作准备了。 “银行融资缴纳完置地费用还有剩余,就以设计费明目支付到大哥公司,商业楼宇设计费没有所谓的标准,想定多少都是我们说了算。他是Parco股东,先以分红的名义计提出来,反正在红港股息分红又不计税。” “这笔钱放入资本市场,玩借贷都行,足够分期付秦仁青的利息了。Rex的钱不多,而且本就计划迟些再给。我们有银行与秦仁青两笔首期,应付今明两年绝对可以。” 叶世文十分笃定。 “他们想有个自己的【营地】,争取市民支持度不是易事,后期商业与学校运营开始的时候介入更好。说是这样说,早些给Rex也不是不愿意。”冯敬棠站队站得明显,“我都明白,就是打时间差,但有风险。而且这样玩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分成收益?我们的钱肯定要先到手。” 叶世文在心里嗤笑冯敬棠的鼠目寸光,却顺他话去回应。 “七成,开卖到七成,是现金净流量转正值的时候。减去税费也有赚头,兆阳的LP可以开始做收益计提,还能偿还银行开发贷款。秦主席愿意帮我们谈更宽限的延期支付,本金不着急,LP的钱照样拿去利滚利,下一宗地怎么说后年也该拿了。” “阿爸,说到底,秦主席这份利息我们不想给也要给。没有他牵桥搭线,银行哪会与我们玩?况且这些资金,摆在银行就是棺材本,摆在市场就是老婆本,一个死一个生,你选哪个?” 冯敬棠听罢,陷入沉默。两个儿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种交易确实只能由叶世文去操作。 他想了想才开口,“但拿世雄公司股息分红去利滚利,不太安全。” 叶世文知他心思,拿【冯】字头的钱去玩擦边球放贷,实在危险。 这个父亲顾忌甚多。 “如果你担心的话,你让我入股大哥公司。以我的名义做股东分红,我去帮你赚息。”叶世文小心试探,立即补了句,“但也要先问下大哥意见。” “他不敢有意见。”冯敬棠应得很快,“他两母子所有钱和资源都是我给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叁十年前的寒门贵子,熬到岳父驾鹤西游,翻身做主,早就忘了【感恩】二字怎么写。 “那——” 叶世文未讲完,冯敬棠似乎被点醒,突然仓促决定。 “世文,稳妥起见,以你的名义入股兆阳吧。” 再让冯世雄母子作乱,只会心力交瘁。曾慧云始终是世家出身,又把这份虚名遗传给冯世雄。路数正统,胆小怕事,玩台底数玩不赢人。 冯敬棠亟需一个得力的人替自己周转,回归叁年,他已被上面压得喘不过气。 叶世文不动声色。 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楼宇规划、资金周转、甚至兴建成本他都心中有数,做得不比冯世雄差。至于多了那3厘息?他已谈好,与秦仁青对半分。 秦仁青眼见有人主动送钱,笑得拍手称赞。他就中意叶世文这种见利忘义,罔顾亲戚人伦的无耻行径,有他当年风范。 万事俱备,叶世文却沉声反问,“我以自然人身份持股?” “当然不行。”冯敬棠立即反驳,“你手头有两个空壳。投资公司没持牌没做过交易,拿来做兆阳的董事股东。以后再通过调整投资公司的股份比例来变更控制权,这样更好。” 知父莫若子,拿持股比例调度自己的势力范围,是冯敬棠惯用伎俩。 这时叶世文才应下。 冯敬棠抬腕,发现已过大半个钟,“迟点我再与你谈细节,到时候Norah配合你。至于秦主席那边,你跟紧一些。” 叶世文点头。 他急着离开,走远几步,突然又折回来。 叶世文摇下车窗,“阿爸,还有什么事?” 冯敬棠沉默。抬眼时,仿似又见到叶绮媚,目光暖了不少。那个温润如水的美人,分手时肝肠寸断,说你走了我就只能死了,棠哥,求求你不要撇下我。 哪有男人舍得霜打娇花。 但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志在望北,金字塔尖,情爱始终排最末。 亏欠叶绮媚的,要还到叶世文身上。 “世文,生日快乐。最迟明年吧,阿爸陪你过一次生日。” 直至冯敬棠消失在电梯门口,叶世文仍未离去。 他为这句话苦笑良久,却一滴泪都没有。 △△△ 叶世文确实在第二日来了T-top。 岔开腿坐,衬衫松垮,一派败类模样,借酒吧昏暗的光掩盖发涩的眼。他绷着一口气,与秦仁青试探至半夜,哄得这位前辈笑逐颜开,又应邀去玩富豪游戏——清晨七点的高尔夫球。 屠振邦也爱打高尔夫球,叶世文耳濡目染,尚算擅长。 “世文,打得不错。下次我同其他大佬打的时候,你也一起来。” “不召美女打球,召我这个粗人?” “我们一杆入洞100万,分分钟刺激过炒股,你不来?” “那肯定要去了。” 午后陪秦仁青去沙田看赛马。还未到马季,难得有场草地赛,嗜赌的秦仁青不肯错过,大声吼着“金枪不倒”。 那马匹仿佛受了感召,果然金枪不倒,一气呵成,最终头位冲线。 “哈哈哈——世文,你的八字肯定好,这是我今年第一场赢马,你旺我!” 翠色欲流的赛道由金钱堆砌,比凡尔赛宫的地砖还要美丽。站在私人包间俯瞰下去,就像俯瞰整个香江,马匹追逐,观众呐喊,都以为会是这场比赛的赢家。 没人想输。 叶世文一日一夜未合眼。 惦记赴她这场单方面许下的约,便又驱车来了。 “喝什么?” 程真站到叶世文面前。她今日穿了长裤,皆因主题派对落幕,转换西式古堡风格,蛋糕裙太大不好走动,改作长裤。 衬衫后摆全开,是露背装。程真一头长发,刚好遮住,还能保暖。 叶世文开口,声音沙哑,很慵懒,“威士忌。” “你怎么了?”程真第一次见他累成这样,脚尖轻踢他的腿,“刚做完鸭?” “多谢你关心。”叶世文挑眉。 “一杯威士忌达不到这里的低消,你去其他地方坐。” “今时今日这样的服务态度?我要去杜师爷那里投诉你。” “你尽管去——”程真语气嘲讽,“我立即致电民政事务处,拖走你这个碍人生意的无业游民。” “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 叶世文长得高,斜斜靠着抱枕。衬衫松了纽扣,露出顺颈而下的肩窝锁骨。光照上去,便截出阴影,有了色相的起伏。 “好不好看?” 他知道程真在望自己,噙着笑低声问。 “好丑。” 程真耳廓热了,转身就走。 她端来威士忌的时候,叶世文已睡着。诺大卡座只有他一人,声乐鼎沸,吵得快要戳穿天花,也唤不醒他。 程真找来一张薄毯,为他盖上。 直到她收工下班,叶世文仍在梦里。人如潮退,酒吧也入眠,街道熄了灯。骄阳徐徐,自高墙缝隙而起,淡黄又转金,等来了第一趟小巴驶出。杜师爷的场,大多认得这位不羁义弟,有的是争着做他闹钟的人。 程真回家了。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关心叶世文。 就像想不明白叶世文为什么要赠她热饮。 感情这回事,好难讲得清。 再过一日,叶世文便没来了。原来他说的“明日来找你”,真的只有“明日”一日。程真难掩心中稍稍失落,冰凉酒杯摸到发热,印上浅白指纹,又立即抹掉。 她很快说服了自己。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丽仪从她身旁经过,挤眉弄眼,往侧门方向使一道眼风。 “有个男人在那边,说要找你。”难得见程真开张,她语气揶揄,“不要回来啦,我今晚帮你看着,春宵一刻值千金。” 说罢还拍了她的臀,催促程真过去。 程真嗅着她身上有烟味,多嘴讲句,“你最近烟瘾大了不少。” 丽仪眼尾低下,“心情不好啧。” 鼓点过激,灯光散乱,夜场酒吧犹如雨打芭蕉。音乐淅淅沥沥,空气所及之处尽是滑腻,挤着掏空快感与汗水的人。 寂寞易生暗涌。 程真突然带了丝期望,叁两步就穿过通道,走到侧门。 徐智强捧着一个长形盒子,转身便见到程真。他还记得这位凶神恶煞的小妹妹,坐在车里施威,心中难免叹息,原来文哥真的“受虐”。 要母老虎才能管得住。 程真见是徐智强,脸上有些强掩的失意,“什么事?” “文哥叫我给你的。” 程真接过,“他——”想问他去哪里了,却不知以什么身份去问,“又去犯法啊?” “文哥这几日都没空,叫我问你拿你的新号码,他到时候打电话给你。” “想要电话?叫他自己来问我拿。” 程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智强原话转述,听电话那头的叶世文哈哈大笑,“好刁蛮,没见过这么难伺候的!” 徐智强只觉得他乐在其中。 程真捧着那个盒子回到休息室。趁四下无人,解开丝带后,发现盒内是一支全新的RAWLINS棒球棍,深红棍身,黑色握柄。 他附了张纸:FOR 真真,下次遇到坏人,要先敲头,打在背脊,死不了。 落款:阿文。 “神经搭错线,哪有人送这种礼物的。” 程真忍不住嘴角的笑。 第十八章 短信息:【今晚】 程真复:【哪里,几点?】 短信息:【照旧】 程真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日期,答应帮洪正德的期限仍有半个月。拿命换钱,又不肖猫,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她消费。 最后一次了。 今夜酒吧玩学生妹主题。白袜堆膝下,乐福小皮鞋,灰色百褶裙仅盖住臀线,行进间漾出诱惑,侍应小费与淫贱目光成正比。 五月过了中旬,已经热得离谱。 程真把袜脱了,来不及换掉上衣,拎起挎包就离开。兰桂坊街灯一贯亮堂,斜坡上人人体味干净,衣着大胆。间杂些湾仔收工职员,V领白衬衫,后开衩西裙,比学生妹侍应招惹途人流连。 夜晚九点,古龙水未掺酒气。再过叁个钟,又是另一种景象。 程真上了专线小巴。 车未开出,她在过道就见到坐在最后排的洪正德。欲盖弥彰,特意戴了顶蓝色鸭舌帽扮有型,遮住一双金刚怒目。是的,跑马地一无所获,他火上天灵盖。 才会急约程真。 程真落座倒数第二排。 “怎么穿得跟中学生似的?”洪正德两道浓眉带了鄙夷,“不叁不四,差点认不出你。” 程真语气不好,“大佬,赚钱艰难,我也不想的。” “又玩临时失踪,杜师爷不会怀疑你?” “明知他会怀疑我,你就不要约这么急,我命薄,怕死啊。” “怕死又帮我?” “今晚最后一次。” “叼,你这么不讲义气?” “跟你无义气可言——”程真侧过头,“我是什么情况,你还敢单独去找珊珊?怕人家不知道你是差佬,想早点递帛金给我?” “我只是顺路帮胜炎去探望她!” “讲得这么好听?他与你都没资格见我妹!” 程真动怒了。 “你想怎样就怎样!”洪正德也气急攻心,却不忘正事,“跑马地那一单枪击案,冯世雄与叶世文也在场,你知不知道?” “我又不在场,怎会知道!” 车即将开出。 今夜司机耐心十足。门已关上,又被人截住,慢慢悠悠打开,跑上一名乘客。程真脸色大变—— 是叶世文。 浅灰色衬衫沾汗,额发湿了大半,他目光如炬,只望程真一人。洪正德牙关紧闭,往后倚去,装作与程真毫无关系。 从九龙码头逃命而来,叶世文想窜入窄巷,却没料到“金钱奴隶”程真竟然提前收工,就在他前面上了这趟小巴。 犹豫两秒,叶世文当即截住车。 车启动,有点晃,由慢至快,渐驶渐离。路灯簌簌而过,像万花筒转换光怪世界,明暗经车窗剪裁,在她脸上流淌声息。 鼻管细直,却不高挺,秀气地架在双颧之间,经稍圆的眼点缀,显得幼态。那抹唇透红,肤呈乳色,目光怦然紊乱,荡无边的水,很动人。 她长得耐看。 叶世文走到程真旁边空位坐下,视线从沉默的洪正德身上带过,不作停留。狭窄座位无法施展长腿,只好故意岔开,隔着裤子触碰程真膝盖。 “今晚走得这么快,不想赚钱了?” 程真呼吸一滞。 已经无法装作不识。 “多管闲事。”程真维持镇定,“你刚偷渡上岸?还是去澳门输剩了两条蛋卷,游水回来?” 叶世文扫了眼车外,神经紧绷,“我这个人,逢赌必赢。” “赌神,今晚打算去哪里砍人?” 程真瞥见他衬衫上一片擦痕,口袋里手机叮了一声。 叶世文不答,趴到前排椅背喘气,侧头往后望她。浪荡哥儿,天生一副含情眼眸,先窄后阔的眼褶,长而密的睫毛。伏羲鼻挺拔,眉心稍隆,叁五笔画勾勒棱角。叶绮媚不吝啬,每一处惹眼均赠予叶世文。 程真被盯得心跳漏拍,耳垂红了。 她低下眼,一束光掠过,翘起唇珠像雨水浸润的樱果。叶世文心痒,想直接伸手去摸,但肯定会惨遭报复,忍了冲动,“礼物中不中意?” “不中意。” 程真说得小声,这个场景并不适宜谈情说爱。 “程真,你好难哄。” “没人求你哄我。” 叶世文无声笑了。 洪正德自然觉得诧异。但已至不惑之年,又与程真非亲非故,她爱跟谁陷入情网,轮不到他来管束。沉默太久,洪正德失去耐心,伸脚往前座轻勾,触了触程真小腿。 程真知道那声信息来自后排。 “你今晚来找杜师爷?” “不是。”叶世文降低警惕,倚回座位,“杜师爷最近见过什么人?” “我怎会知道,我又不是CIA雇员。” “他见的是不是鬼佬?” “酒吧日日都有鬼佬。” 叶世文摆出耐心,“二楼隔间,我见丽仪一晚送了四次whisky neat上去,美国佬的至爱。他们不是德国人,也不是做机械的,究竟杜元见的是什么人?” 程真查了信纸上的Logo,是日本山崎的造船商社。 这个消息她打算今夜透露给洪正德,半卖半送,便宜叶世文了。 “酒吧又不是只卖Jake Daniel's。”程真说得隐晦,“叁得利那款whisky也很多人饮。” 叶世文立即意会。 他没想到今晚自己点错相。那些鬼佬,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什么冷冻食品公司,是杜元借屠振邦周转的货物继续做黑色生意。 巨大货轮沉沉依偎海岸。 一个钟前,叶世文借集装箱的阴影笼罩自己,用相机拍下关键信息。 “文哥,我查过货运信息,屠爷一个礼拜只入一次货。都是例牌,正经货品,成衣与塑料数量少了很多,现在那些厂都搬去越南了。逢礼拜五靠岸,租2日泊位,礼拜日走。” “有没有电子产品?” “没有。” 叶世文在心里嘲笑屠振邦生意越做越小,“傻强,你去北面,引开他们。” 徐智强有些担忧,“撇下你一个,你行不行啊?” “叼你!”叶世文伸手拍了他的头,“男人可以讲不行的吗?万一出事——” “报警求助嘛,知道啦叶sir!” 哐当作响的金属碰撞,海风送去信号,几个黑衣人迅速纠集到北面。叶世文潜行至仓位木柜旁,用废弃铁棍撬开木板。泡沫箱厚实,又被封了几层塑封胶布。 他用力凿穿,才在冰块里发现这些急冻硬火鸡。 真的只是食品? 叶世文不信,折迭刀一扎,嵌紧鸡肚叁寸,手腕往下压,刀口生生剖开结冰的肌肉纤维。内藏塑料袋也被划穿,他捻了一指冰凉粉末。 闻了闻,不用吸食也知纯度惊人。 叶世文心中既惊且喜,拍完照片准备让徐智强一并撤离。结果听见狂奔的脚步由远及近,踩在沥青路上,夺命般急促,叶世文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智强远远大叫,“他们有枪啊!” 他怎会不知道对方有枪?叶世文没时间用粗口问候讲废话的徐智强,“徐sir,我先走啊!” “没义气!我回去新界北找警司投诉你!” 二人默契非常,叶世文一听便知徐智强要往东遁入观塘,他决定立即过海。 话刚落音,枪声即起。 叶世文已跑到车旁,开门,点火,安全带也来不及扣。方向盘往右打死,门嘭地关上,猛踩油门,车头一抬,咆哮铲出大路。 车窗玻璃被子弹击中边角,却截不住叶世文的逃命速度。 一方以为是便衣警察,另一方以为是海运大佬,双双从九龙码头杀出,追过西区海底隧道。叶世文身上只余2颗子弹,只好把车弃在毕打街,最后上了小巴。 屠振邦向来只啖肥肉,不吮骨髓。叁得利,日本人,是造船业。 叶世文后悔今晚打草惊蛇。 但能从程真嘴里免费套到,比拿到新春贺礼还要高兴。叶世文忍不住凑近,撩起她脸侧长发掖到耳后。 “今晚这么乖,问什么都答?如果跑马地那日,你……” “我什么?”程真立即打断,“我只是个酒水妹,什么都不知道。” 她半掩下薄薄眼皮。 叶世文神色凝起,嗅出不妥。在上车闯入程真视线时,那种慌张,不是因为少女怀春—— 他突然把目光投向一路寡言的洪正德。 洪正德屏息,如临大敌。 车里只有他们叁人。 “扑街啦!” 小巴司机突然大喝一声,方向盘往右打尽,也避不开从转角逆行而来的黑色轿车。高速相撞,一大一小两台车咬得前盖凹陷,震荡极大。 程真没扶稳,跌入叶世文怀里。 枪声四起—— “趴下!” 叶世文低呼一句,掏出手枪,护紧程真的头。程真被枪声震得耳鸣,趴在叶世文腿上呼吸急促,“叶世文!你到底有多少仇家?!” 她还不想这么快死。 “我没数过!” 叶世文锁紧车外动静,几枪后消声。 他竟被追上。 小巴司机打开车门,自己先逃一步。车外有人尖叫,逃跑,脚踩了脚,肩撞了肩。四下散窜,怕遭误杀,似极深夜开灯时一哄而散的蟑螂。 若地上有缝,恨不得钻入。 叶世文拉起程真的手,“快点走!” “现在?” “还问?想留在这里等人烧车啊!” 程真被他拖下车。二人在德辅道上逆车流奔跑,车祸立即造成交通瘫痪。所有人像避光的蝇,沿车身间隙扑棱,觅着更安全的空间而去。 保命要紧。 几个黑衣人,夜半叁更墨镜挂脸,敏锐度堪比詹士邦。他们下了轿车,即刻发现叶世文。 他太显眼,紧随的程真也成为枪靶。 —————————————————————————————— 1000珠珠加更奉上,今天还有1章更新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十九章 二人跑进上环地铁站。 从德辅道中大堂而入,在光滑砖面超速跋涉,倒影命悬一线的紧张。站内标识黑底白字,形似灵堂挽联。广播女声死气沉沉,广东话完了便是英文播报——免费接驳机场快线,听上去像接驳地狱快线。 无人同情亡命鸳鸯。 有市民被他俩撞开,急急开骂,“赶着去死啊,你两个冚家铲!” 黑衣人从扶手梯上快步逆行而来,虎视眈眈,朝天花开了一枪。 地铁内众人尖叫着抱头蹲下—— 叶世文松开程真的手,右臂撑在闸机顶上,纵身一跃,潇洒逃票。他立即转身,想扶程真过来。只见她踩上闸机侧面,连裙底也不遮掩,袒露那条紧身打底短裤。 轻巧以双臂撑高,腿绷直,腹背用力,她做了个自由体操的侧空翻。 叶世文惊艳一怔。 “还不走?” 程真冲得极快,眼见列车到站,大门启动,只抛下这句话给叶世文。 又一记枪声从上空擦过。 已出车的人听见,惊得立即跑回车内。一时间如鱼夺食,身迭身,博头位,挤在门口水泄不通。 黑衣人越过闸机,离列车门口渐近,来不及了。 叶世文掏出手枪与相机,塞进程真手里,“枪里只剩下两发子弹,你拿来以防万一!” “那你呢?” 程真瞪大眼。 “我引开他们,你先走!” “叶世文!” “听话!” 叶世文趁尚未关门,把程真硬推入列车内。她身形娇小,叁两下滑过人堆,回头一看,叶世文往林士街大堂方向跑去。 黑衣人紧追其后。 那两枪打在天花,看来杜元的命令是生擒,而非见尸。 生擒,尚有口气也叫生擒,断手断脚断子孙根,下场让人不敢想象。 还未跑到出口,叶世文就被其中二人持枪截住去路。他收紧脚步,胸口起伏激烈,识趣地举高双手往后退。 “嘿,嘿,easy,OK?我英文好poor,你们应该听得懂广东话吧?” “叼你老母,我们是中国人!” 叶世文苦笑几声,“两位身手不凡,看来是少林弟子——” “搜他身!”黑衣人无心讲笑,“他肯定有枪!” 砰! 枪声擦过—— 其中一个黑衣人捂腿倒下,墨镜剥落,露出痛苦表情。腿上枪眼汩汩冒血,不知被从何而来的子弹击穿肌肉。 叶世文立即反应过来,趁机扑倒另一名黑衣人,把他压在中枪那位身上。夺过他手中的枪,枪柄用力砸在最底下那个男人后脑,惨叫声断绝,当场半死。 在凭武力话事的时刻,叶世文确实像极一只禽兽。 他挥拳打在另一个的太阳穴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直到那人无法抵抗,昏迷不醒。指骨与肉体撞击,响得可怕,是正常人类都要捂耳避开的声音。 他已经不是在抵御危险。 而是沉浸这种发泄式的快感。 “停手啊!” 程真躲在通道角落,握枪的虎口仍在震颤,眼见叶世文要把人打死,忍不住大声开口呵斥。 她上了车,却为引开另外两个黑衣人,又下了车。 二人发现她的踪迹,立即调头去追。 程真往后跑,未到车尾,又再钻入列车,灵活挤着人群移动。走过叁个车门,她知道身后危险越来越近,心跳激烈,不敢回头。 叮叮叮—— 在即将关门前叁秒,她顺手抓了靠近门口那位师奶的屁股,用力一捏。师奶吃痛,震惊望向身旁年轻男人,抬手就打,扯高嗓音尖叫。 “连我都摸?!我这个年纪可以做你老母了,死衰仔!” “我会摸你?!八婆,你是不是在做春梦?!” 二人男女混双狂打,群众纷纷围观,挡住出口,呼吸稀薄空气。程真趁乱弯腰闪离列车,车门锁上,把只差几个身位就能擒获她的黑衣人一并带走。 她要去救叶世文。 叶世文松开了手。 他快步走到浅啡色通道,不发一言,拉住程真的手往月台去。下一趟反向列车很快到站,门打开,只见地铁站内一片狼藉。下车市民目睹人人蹲下抱头,周遭没有警察身影,误以为外星物种来袭,吓得当即拿起手提电话——不是报警,是讲八卦。 比电视栏目《今日睇真D》的案例更加离奇。 叶世文握紧程真手腕,用力推开熙攘的人,站到车厢连接处的短廊。 车辆再次启动。 “你个扑街!次次遇见你都没好事,我迟早被你害到冚家富贵!” 发髻松了些,几缕黑发濡湿在程真脸侧,面红气喘,惊魂未定。她骂不过瘾,又伸手去打那副厚实胸膛。 “你是不是傻的,人家用枪,你用拳头?你身上这件是金钟罩还是铁布衫?!” 叶世文伸手捧起程真恼火的脸。 “我叫你先走,为什么不听我的?!” “我……” 程真仰头,被他炙热眼神融化,答不上这个世纪难题。 吻狠狠下来。 他的舌很张狂,舔着那抹唇珠而入,掠夺一切甜美。她先是不愿,舌尖抵在齿关,指腹推不开山一样的肩背。那只揽在腰上的手,撩起衣摆,猛地捏住细瘦脊骨,酥麻窜出,她骤然软下几分力—— 半推半就,便从了。 舔舐间,叶世文占尽上风。吮嘬,咬噬,感受她呼吸颤抖。仿佛渴了千年,只有她这津液交融的吻,能挽回一丝生机。 拥紧她,抵死缠绵。 程真记得叶世文那句,“我这个人,逢赌必赢”。而她,第一次“认输”。 唇舌分开的时候,二人仍喘,胸口你来我往地起伏着。叶世文手臂收紧,想贴得更深,深到能摸着她的魂魄。 “我没时间送你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 程真不自觉收紧抓住衬衫的手,心跳仍慢不下来。 叶世文从她挎包里摸到手机与相机,拨出自己的号码,又把手机放回包内,“我会解决那两个追你的人,过几日我再找你。今晚太危险,你跟着我走会拖累你。” “你现在知道拖累我了?!” 她踢中叶世文小腿。 叶世文忍住痛,低声笑,“真真,你恶得像只母老虎。” 他又捧起程真的脸,认真地看。明明还是那双眼,那张嘴,偏偏一吻之后,恼怒也倍感可爱。 只叹时间太紧,他看不够。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世文不答,“担心我?” “巴不得你快点死!”程真瞪着他,“以免继续害我!” 叶世文的手往下滑去,在圆翘臀肉上狠捏一把。又软又弹,比想象中更有手感。 “未与你爽过怎舍得死?” “放开你的咸猪手!” “这么小气。”叶世文压低声音,“我要回兰桂坊,去做丽仪奸夫。” 程真睁大眼,“勾二嫂?你……” 叶世文吻了吻她的鼻尖,笑而不答。 程真蹙眉。 杜元没来酒吧那些日子,丽仪颈上也有过吻痕。大家只当作老板的艳情俗事,一贯心照不宣,高高挂起,哪会在意合不合理。 杜元早就戒烟,丽仪身上烟味与他无关。 丽仪不止一个男人。 ——叶世文也发现了。 “你在酒吧假睡?”程真脱口而出。 叶世文笑意更浓。想赞她聪明,又想怨她迟钝,满腔满肺的喜爱打闹不停,他俯身凑在程真耳边。 “真真,那张薄毯好香,与你一样。” “早知我就冻死——” 最后一字消音,程真心跳又快了起来。 这次是吻别。 第二十章 楚河汉界,九纵十横。 上手执红,下手执黑。叶世文辈分最低,每每与屠振邦对弈,拾黑棋先走。前炮进一,架马攻红帅,隔河“将军”。 屠振邦帅六退一,倚仕围救。他拎起斗彩瓷杯嘬饮,一寸大小的杯身,釉面绘青翠莲蓬,花托逼真,茎身招摇。热茶斟满,杯口氤氲白气,那朵莲蓬便在水下活了起来。 这是屠振邦新得的一套昂贵礼物。 叶世文瞥了眼,看来是个有心人。 “喂喂喂!哪有人这样走棋的,教了你多少次?你飞象我就红车进叁,那只黑马脚被绊,无人傍身救驾来迟啊。” 屠振邦下手指点。 “知道啦,用车嘛。” 叶世文车七进叁,前方兵阵列前。己方九宫内黑卒仍守边线,初局甫开,屠振邦折了只红炮,叶世文损了只黑马。 今晚第五盘棋,暖过身,对弈兴致渐浓。 叶世文在晚饭陪屠振邦这个“人间酒埕”饮了一斤女儿红。御寒的酒在午月时节宴饮,糯谷酿就攻心热气,与夏夜焖焗一冲,格外躁动。 他连棋风也急了。 “阿元最中意用卒,中局子力最强。”屠振邦嗜棋,点评起来头头是道,“你呢,就最中意用车,同我一样,开局冲到残局,死都死得其所,生猛!” 叶世文颧下浮了暗红,开口也带酒气,“你老了,我还后生,肯定我更猛。” 屠振邦哈哈大笑,不甚在意,“姜越老越辣,酒越陈越香,你懂什么!” “契爷,我一晚7次喔,你呢?”叶世文挑眉回望屠振邦,“7次夜尿?” “死衰仔!” 叶世文挨了一记打在后脑。 “讲这些,近来有女人了?什么时候轮到我饮你的新抱茶?” “叼,最烦结婚。一辈子被一个女人绑住,有什么好?你看元哥,现在连陪你吃饭都没时间了。” “他结不结婚都在外面玩女人,有区别吗?玩无所谓,但被女人玩就是死罪!” 杜元从门外进来,只听见最后那句话,“背着我讲八卦?” 叶世文抬眼,“哪有人敢讲杜师爷八卦,不怕遭算计?” 师爷,谋生靠盘算。杜元最精,做事如蚺捕食,慢缠至死。 “我看你什么都敢做。”杜元走近,冷眼瞥往棋局,“这么快就出车了?好猴急,没看见那只红马在后面?” 杜元替屠振邦走了一步。 屠振邦少见杜元这般主动。他往后倚入太师椅,嘴角一抹玩味,来回扫视面前这两兄弟。 叶世文倒也不慌,抬手挪了棋子,黑炮进一,隔卒打马。 “我有帮手的嘛。” “这炮出得不似你,娘娘腔。”杜元长指一点,落在别处,“摆这里,攻兵打相。” “我这只是娘子军,柔情似水。但你这只红马,贪食我的卒,又觊觎我只车,瞻前顾后,卧底马变蹩脚马——多余了。” 叶世文眼泛酒色,不肯移棋。 杜元与他对视片刻,便收了手。落座旁边,双腿折起,平整衬衫下坚实胸口鼓起,又缓慢凹回去,他长舒一口气。 气氛转换颜色,月光透不入窗。红黑棋黏在宫格,散乱数只,却带一股往下坠去的力,把这屋内空气压得紧实。 “元哥,不玩了?”叶世文先开口,又瞥了眼面带疑惑的屠振邦,“契爷,你呢?” “看不出你哥今晚心情不好?不要惹他。” 屠振邦笑笑,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他一贯不参与这两兄弟的争斗,事不关己,这座山头藏不住二虎。 当初让叶世文回冯家,也有这个因由。 哪有人观斗蟀还加入的。 杜元听得出话外有话,“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叶世文不应。 屠振邦手指敲着光滑扶手,“阿元,你身边鬼比人多,你要反省了。” 杜元沉默。 丽仪留在他裤腿的泪迹已干。当初是他先起的色心,丽仪身形婀娜,有股超出年纪的妩媚,越洋婚姻又很寂寞。明知她有男友,也强上,也施压,仗着权势要她认命。 不管她自愿与否,乐享在她体内放纵快感。如鱼得水的叁年,他也讲真心,几乎只与她一人做爱。 而她却在叁个钟前,跪求自己饶她一命。 本来只是调查叶世文行踪,他却在监控里看见丽仪整理衣襟,与叶世文前后脚迈入酒吧。 杜元怒从胯间起。 丽仪妆也花了。眼见保镖要带走自己,不用心存幻想,也知杜元要遣她去做什么。她破罐破摔,大声哭诉,“杜元你算什么男人,当初是你强奸了我!我因为你连婚也结不成,做鸡都比我有尊严,至少可以拣客! ” “你是不是犯贱?那个是我弟,你敢给我戴这种绿帽!” 丽仪怔了。 杜元才反应过来,奸夫不是叶世文。叶世文却知道她出了轨,利用这段秽情,来制造不在场证据。 一石二鸟。 他是反将了自己一军。 杜元怒不可遏,狠狠打了丽仪一个巴掌,似要把她颈也甩断。扯起细密的发,强迫她仰高肿了半边腮颊的脸。细皮嫩肉,丽仪受不住这种力。 “你讲出他是谁,我就放过你。” 丽仪的泪坠到地上,晕了朵花,“我死都不会让你知道是谁。” “玩真爱?” “是啊……”丽仪扯了个凄惨的笑,“你与我玩不起,我就去找其他人玩。” 杜元回想近来酒吧发生的事,音调寒似冰封叁尺。 “这几个月来扫场那个差佬,生嫩面孔,手脚粗鲁,一看就知刚当差。但每次来都专门上二楼隔间去搜,偏偏不搜一楼舞池的人,是不是他?” 丽仪眼神熄了光。 答与不答,撼动不了她即将面对的命运。 杜元却流露可惜口吻。 “丽仪,我是真心中意过你。” 那些旖旎与颤栗,她也曾投入。 “是吗?我从来没中意过你。” 原来都是演的。 杜元松开手。沉默许久,他才开声,“拖走,我不想再见到她。” 保镖带走丽仪。 一个中学毕业,家境低下,弟妹成群的美艳女人,大多命薄。她将去往哪里,今晚身边会是谁,叁更暖五更寒,无人关心。 那朵泪花只留下浅浅的印,杜元鞋底碾过,没了踪影。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叶世文说得坦荡,浮了困惑在脸上,“在元哥酒吧卖了几年酒水,反正又不傍身,应该不会传出去多少风声吧?” 杜元厌恶卧底,屠振邦更甚,他最恨男人因色误事。若他知道丽仪是杜元豢养的妾,又借他的货运毒,杜元将彻底失去另一只手。 酷刑与忠诚,是帮派基因。 屠振邦掀眼去看杜元脸色。似乎他在外面已泄下一轮火气,此刻恼在胸膛,没有上头。但额角也凸起几抹青筋,事不小。 “当然没有。如果有,她不会今日才被发现。”杜元又舒了口气,让胸闷减退些,“世文,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动静这么大,半个酒吧的人都听到了,还能收不到风?” 叶世文只笑。 他不过是赌,赌丽仪的恨足够多,多得要找一个足以威胁杜元的情人。上流人士她攀不起,低等贱民又不入眼,只剩警察。 丽仪也在赌,可惜未追注就输了。 “听酒吧里面谁讲的?”杜元追问,“丽仪家庭负担不轻,经常截单争客,她在酒吧没朋友的,除了程真——” 叶世文酒醒大半。 这种试探,是诚意十足的挑衅。叶世文舔了舔牙根,“傻强今日去你那边饮酒,回来跟我八卦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文告诉我,不是想添油加醋,而是怕我责备你。”屠振邦终于开声,皱着眉,“不捞黑你反而这么容易被人盯上。阿元,你在搞什么?” “我也想知道,是不是今年没拜祖宗,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杜元望了叶世文一眼。 “前几日九龙码头那件事,你查清楚了没?”屠振邦追问。 叶世文与杜元对视。 杜元眼底透出两个漩涡,黑而幽深,语气却十分轻松,“查了,小事而已。有两个傻佬偷货,不走运掉海里淹死了。” 把柄在手,你瞒我瞒,叶世文挑眉笑了。早就料到有此一日,这幕假戏由他俩这对伪兄弟扮演,也算实至名归。 屠振邦摇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事情交给你,之后还要搞代理公司,你想我被阿爷盯上?” 杜元转头向屠振邦解释,“大伯,哪有这么严重?况且开公司又不是一日就搞得完的,还需要从长计议。” 屠振邦听不进去,“手脚不快又怎么把握机会?你太保守了,这样不行的。期货代理这件事,你有没有跟世文讲过?” 杜元半掩眼帘,“还未讲。” 叶世文望向屠振邦。 “你——算了,你不讲我讲。”屠振邦瞄了眼杜元,又换上大家长的口吻,“世文,这件事迟早你都要知道。我现在同你讲,免得你到时候去街外听其他人乱说,以为我屠振邦吝啬,一把年纪还玩专制,不敢给机会下面的人发挥。” “我准备今年在红港开一间期货代理公司。我收到风声,内地很快要加入世贸组织,最迟不会超过两年时间。红港得天独厚,免关税又不限外汇,境外大宗商品金融平台放在这里最合适。” 叶世文浮了疑惑。 这与造船商社似乎关系不大。 “只有我一个玩,肯定是不够的——”屠振邦捏起瓷杯,嘬了口茶润喉,“秦仁青你还记得吧?多年前我俩也有过几分交情,这次他有意向私下同我一起玩。” 屠振邦说罢,轻叹口气,“世文,你这么大个人了,有私心很正常。玩台底数这种事情是我教你的,教会徒弟就想摆脱师傅?跑马地那单事我问过你,你没跟我讲老实话。” 叶世文顺从道歉,“对不起,契爷,我只是不想那对母子看不起我。” 他装傻扮蠢,不过是想试探屠振邦与秦仁青深交到何种程度。 一试便知,没断过线。 “你十岁就跟了我,屁股一抬我就知道你屙屎还是屙尿。”屠振邦嘁了一声,“你是怕秦仁青吹水,让你老爸知道你还跟我有瓜葛?我是混过江湖,但我也走了正道,甚至还帮内地与红港作出贡献!他冯敬棠会什么?一句话十个字,里面有七个是英文单词,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荃湾汀九的屋邨仔了!他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他!” 叶世文不答。 屠振邦惯会摆长者姿态,好话丑话由得他讲完。若敢驳斥半句,他就能恼上银河系,架着月亮撞地球。 “秦仁青一听说你是我契仔,不知多高兴。人家是真心赏识你,在我面前赞了你许久。这次我有心预你一份,反正与你爸那边不冲突,你自己说,要不要?” “契爷开声,我肯定要的。” 再婉拒就要被屠振邦家法侍候了。叶世文抬眼去看杜元脸色,只见义兄不愠不火,一副早就接受安排的模样。 “查过通胜又问了李师傅,九月份立秋之后的日子最好,新公司一定搞个乔迁礼,才算有好彩头。”屠振邦现在才面露喜色,“我与阿元在商业罪案调查科上过榜,虽然已经没事,但也要现买一个空壳公司去办证监会的授牌,否则无法交易。” 杜元听罢,插了一句,“世文年纪最轻,义安以前的事参与也最少,底细干净,不如找他。” 屠振邦倒想起,“没错,我记得你有一间没做过交易的投资公司,注册了好几年的。” “契爷,可能不行。”叶世文不得不拒绝,“我手头的壳准备入股兆阳,大额融资进来,会被税务局盯上的。” 屠振邦笑了,“衰仔,你真的哄到冯敬棠分钱给你?” 他以为才刚开局,没想到黑车大杀四方,先下一城。 他确实没看错叶世文。 叶世文含糊其词,“最近慧云体联那条线出事,信得过的人太少,只好找我罢了。” “好事,绮媚在天有灵,肯定替你开心。”屠振邦嘬了口茶,“反正还有时间,到时候再来商量吧。新界那块地,是六月还是七月竞标?” “七月。” “那我同你哥,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好。” “世文,我虽然不中意你那个老爸,但你是我屠振邦契仔。有什么要契爷帮忙的,你不要跟我见外。如果以后你的消息我要靠其他人同我讲,就是你这个儿子不孝,听明白没?” 恩与威并施,是警告与震慑。 叶世文自然识趣,“我明白的。” 直到叶世文道别背影消失,陈姐进屋,替屠振邦收拾茶具。她望了眼棋盘,低声询问,“屠爷,还下棋吗?” 屠振邦抬眼,冷冷扫了杜元,“不用收,你先出去。” 陈姐托着茶具离开。 “40岁人,还跟一只鸡玩真心,你以为我猜不到那个丽仪是什么人?杜元,我看你的右手也不想要了。” “她不是鸡。”杜元想反驳,又立即收声,“是我错,大伯,是我大意。” “我早知自己是没儿子的命,我唯有倚重你。”屠振邦老目矍铄,“你怕岳父不满,连【屠】这个姓都敢改,我照样当你亲生地对待,什么时候没给过你好处?要在这种时候跟后生仔争一口气?” “跑马地是你串的警,是不是!想玩陷害,踢叶世文出局,是不是!” 杜元敢怒不敢言。 “杜师爷,你这个【师爷】的招牌还要不要了?这是做大事的人该有的样子?那只鸡都比你有谋略,至少知道搭个差佬来搞你!” 屠振邦站起身,又瞥一眼初开的棋局,“你老婆好歹给你生了两个儿子,长得是没那么上镜,但至少听教听话!男人,管不住裤裆那叁钱肉,就是废物!” 他伸手走棋,红车倚兵,追在黑马脚后。 “我不管你有多少私心,总之我一日未死,就不要妄想在我底下搞花样。这盘棋你敢给我打翻了,亲叔侄,我也不会给面子!” 杜元咬紧牙,“我知道了。” 叶世文踏着月光离去。 他酒气未消,又不愿留在元朗过夜——这里的夜晚凄寂得很。 屠振邦跟他讲,你打得赢就可以见你妈,打不赢,一世都见不着了。往往这时杜元立在一旁帮腔,又屡屡对叶世文下暗手,从未软过心肠。 叶绮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看过他。 鼻青脸肿的夜晚,呼吸也会牵动伤口疼痛,叶世文捂紧嘴,不敢哭出声。 一个人要往下坠,只需要被抛弃一次就够了。 于是十七岁的叶世文,趁械斗场面混乱,拿嵌满生锈长钉的木板狠爆了杜元后脑,让这位师爷在医院躺足半个月。 屠振邦对他说,“你妈死了,我也留不住你,你回冯家吧。” “契爷,他不认我。” “你自己想办法。” 他把染得不伦不类的头发剃成寸头,在凌晨叁点的中国城温书。基础太差,又非红港叁大不去,中七念了整整叁年,二十岁才迈进大学。 那天叶世文主动约冯敬棠来见,“阿爸,我考上了港中文。” 两个月后,冯敬棠其中一名亲信死于非命。一场车祸,血肉模糊,为叶世文换来登堂入室的机会。 十年了。 叶世文喉间发涩。 “文哥,不如去开间房给你睡吧?”徐智强转头去看后排的叶世文,“饮了这么多酒,还睡车上?被人打劫都醒不来。” “不去。” “……有一件事。“徐智强声音越来越小,“我在慧云体联盯记者会那日,见到程真。但当时离得太远,我没办法确认所以没跟你讲。昨日才偷偷查到监控,她连访客登记都不用填写就进去了。” 车厢比夜色沉默,只听见叶世文的缓慢呼吸。 倒后镜里,他眼泛厉色。 “去海坝街。” 徐智强闭嘴。 那是叶世文从小长大的旧宅。 第二十一章 凌晨4点。酒鬼谢绝监管,幻化人面兽心,通宵直落,酩酊一场,又开始天南地北地散去。 脚步虚浮,行尸走肉,大摇大摆,摊成烂泥,酒吧门前赏遍各式人间孤儿。还有失业岛民以歌会友,今夜是此生最后一餐花酒!钱尽了,命犹在,只剩两粒肾结石对我不离不弃。太阳升起,我便与资本主义恩断义绝! 隔着双车道马路,此起彼伏,有人回应他,“傻仔,失业又不会死!” “我还失恋了!拍足七年拖,她竟然跟保险佬私奔,连雪柜都搬空了!Joanna Leung,你嫌我穷,我憎死你!” “过罗湖叫两只北姑解秽啦!” “你给钱?!” “去申请综援啊,蠢材!” “有命拿没命享,公安劲过飞虎队啊!” “怕什么!最多就在回乡证上印【淫棍】两个字啧!你不去叫鸡,也长得像咸湿佬啦!” “我等下就去淫你老母!” “我叁十年前就淫了令堂,不然怎么会有你啊?!” 玻璃酒瓶敲穿的不知是人头还是栏杆,惨叫声传得比路灯还远。喝饱酒的人胃囊空空,吐光了便失劲,正当防卫看上去似欲拒还迎。 热心市民见血光,当即报警。去到警署,每一位都是受害者。阿sir,是他先叼我老母的。阿sir,借酒消愁啧,犯法的吗?阿sir,双失啊,叁十岁一无所有,我要求红港当局对我余下的人生负责。 艰难世道,人人无辜。 闹剧落幕,已至5点。程真换下短裙,坐在更衣室内。有同事推门进来,多嘴搭话,“还不走?反正杜师爷一早走了,客人都没几个,怕什么。” “快了。”程真还在愁绪当中。 几个钟前,丽仪被杜元保镖带走,捂紧口鼻也能看见泪光。无人可怜她的遭遇,个个都在讲,背信弃义,咎由自取。一张靓面反而招惹祸端,倒不如普普通通,一世清白,做女人还是本分点好。 这里的受害者早被剥夺无辜的权利。 程真不想听。 手提电话响起。她心尖一惊,犹豫接起,“喂?” “出来——” “你在哪里?” “出来就见到我了。” 程真从酒吧正门走出。天未亮,月犹存。那颗叫勾陈一的星,从肉眼不可见的银河里抛头露面,脱颖而出,亮晶晶,很夺目。 它又称作“辰”,旧历叁月为辰,阳气动,万物生。 程真原名,就叫曹思辰。八字旺父,曹胜炎有了她之后升得比日立电梯还快。叁五年便露了头角,结交上流,荷包渐隆。 后来败得比日立电梯更快,好景难长久。 几个钟前,杜元就站在她身旁问:【阿真,是不是快忘记自己姓曹了?】 程真抬眼。 叶世文立在车边。他一夜无眠,饮饱酒与夏风,眼眶薄红。见程真出来,勾勾嘴角,把她尽收眼底。 杜元又说:【程珊的监护权,我可以给回你。】 程真心里压力过载,脚步慢了。还未走到叶世文面前,他已失去耐心,自顾自打开车门落座。 “怎么来了?” 程真坐在副驾驶,转头去问。 “睡不着,出来游车河。”叶世文酒醒了些,不顾道路交通安全协会的严正声明,打算直接上路,“陪我一起?” “你饮酒了?”程真闻见酒气,立即蹙眉,“想一车两命?” 叶世文大笑,“怕啊?同命鸳鸯才浪漫。” “我上世没做过好事才会跟你一起死。”程真打开车门,“我来开。” “你会?” “开飞机都会。” 叶世文没拒绝,与她换了座。程真系上安全带,“你想去哪里?” “去看日出。” 寰宇安眠,夜幕太重,初阳尚未有足够气力掀起。纵横交错的街道,默契保持安静,生怕惊扰阖眼后那个世界。 连做梦也奢侈的世道,多数人愁得无法入睡。 程真绕行至柯士甸山道。 太平山顶连晨运的师奶阿伯都少见,夏日无雾,露华薄而空气燥,闷热未至,气温宜人。 他说要看日出,那便来看日出。 来全港至Top的山顶,捕捉冷眼看待人间的光——世事无常,它如常。 “你不下车?”程真把车停稳,“坐在车里面怎么看?” 叶世文懒洋洋下了车。 感激红港地产发展商,城市设计条例,以及未来即将面世的南丫风采发电站,诚意巨献这幅星火璀璨、繁华奢靡的人间景象。 灯光似过气影星误入歧途,玩堕落博出位。慵懒躺入维港,食够了福寿膏,又饕足财政预算,洋洋洒洒,叁点毕露,娇娆多姿地绽放。 九龙半岛、青马大桥、海洋公园,讲得出,你就能看得见。 程真沉浸其中。 下一秒,她落入叶世文怀内。后背贴着他的胸膛,酒精催促血液加快循环,他心跳有力,臂弯箍在她腰间。 程真怔忡片刻,见他没上下其手,或者……也会同意他上下其手吧。程真心乱如麻,便随他了。 “靓不靓?” “靓。” 他问的是夜景,她也答夜景。 “天亮之后,就没这么靓了。”叶世文微微俯身,把下巴放在她肩头,“我七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太平山顶,是我妈带我来的。” “来看日出?” “是。” “两母子挺有情趣。” 叶世文把脸埋入程真颈窝。在旧宅坐了太久,久到傻强惴惴不安,“文哥,这里没水没电,你连媚姨的牌位都没供奉,回来看两眼也够了,不如走吧。” 叶世文又多留了一个钟,才肯走。 “那日她煮了一煲花生眉豆鸡脚汤,很香,你吃过吗?我这世人最中意就是这煲汤,因为我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煲给我。” 程真有些心酸。 林媛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尽管后来死于非命,也曾供给程真无尽的爱与呵护。想到因病逝世的叶绮媚,她莫名地与叶世文共情低落。 “不如我们等下去吃?” 叶世文没回应这个提议。 “她打完电话,又哄我饮下汤。凌晨叁点带我出门,走了很久才来到这里。” 话刚落音,叶世文突然把她抵紧在高至腰上的栏杆,鬼魅般在程真耳边轻说—— “她想我陪她一起跳下去自杀。” 程真呼吸一滞。 叶世文肩往前压,强迫程真与自己低头去看。 黑,黑得无边无际。山底像巨物张开嘴,啃噬被舍弃的生命,蚀骨熔髓,失重下坠。命贱,触不了底,地府也去不成。自杀的人永远飘零,枉死城谢绝到访。 纵然不是万丈深渊,回荡山风却狠狠拍着二人的发。 程真感到害怕。 此刻的叶世文,比山底让人惊悚。 “我妈是第六个女儿,家里穷,她又生得靓,很快就被送人了。”叶世文声音很平静,“寄人篱下,担忧两个养兄奸污自己。16岁遇到个青年才俊,毫不犹豫抛身给他,20岁就有了我。” “真真,你20岁的时候,有没有中意的人?想不想同那个人一生一世?” 程真声线稍颤,“没。” “当然,你这般聪明,怎会置自己于死地?”叶世文的吻很凉,像失温蛛丝,缠紧程真的颈,“是我妈自己傻,想拿自杀威胁男人。但她又确实赌赢了,那个男人对她有感情,怎舍得她去死。” “你呢?” 一把黑枪抵在程真腰后。她睁大眼,听叶世文一字一句地问。 “你对我有没有几分薄情?舍不舍得我死在其他人手上?” “世文……”程真稳住呼吸,“你做什么?” “叫得好亲热,世文。”叶世文把枪上抬,抵在程真太阳穴,“不如直接叫阿文吧,我不中意那个【世】字。” “阿文。” 程真指尖绞得发白。 “乖,就中意你这么乖。”叶世文脸颊贴着她的发顶,“你去慧云体联做什么?” 程真惊惧,“你找人跟踪我?” 叶世文假模假样叹了口气,“我关心自己女人也不行?” “怀疑我?” 叶世文轻笑,胸膛隐隐在颤,“那你自己说一下,你有什么值得我怀疑?” “我没。”程真半低着头,强迫自己冷静。 “讲,去慧云体联做什么?” “我去找人。” “找谁?” 叶世文手指在程真腰侧摩挲。若不是今夜,他大概真的会史无前例,对这个女人念念着迷。是现在才想起要质问她吗?不,不是,也许早就想问,早就该问。 不过是等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程真不答,“你拿开枪。” “怕死?” “怕——”程真小心翼翼,手心贴上叶世文手臂,声软了,“我不想你这样对我,拿开它。”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中意你吧,程真?”叶世文语气比夜色寒凉,“我还未与你上过床呢,你在我这里能值几个钱?” 他根本不吃这套示弱。 程真语塞。 露水姻缘,也讲究“肉帛相见”,扮场“一夜夫妻”,交换“临时奸情”。 而他俩?只有孽缘。 大难临头,她听见这句羞辱,竟有种酸涩不忿的恼怒,“我不过是个酒水妹,确实不值钱。你不信我,干脆直接动手。” “现在又不怕死了?” 叶世文手臂收紧。 “趁没人上山,你还有大把时间清理犯罪现场。放心,我这种无依无靠的社会贱民,不是烧炭就是吊颈,死在这里起码房东会赞我有人性。” 程真不肯让步,“没拖累他那间屋。凶宅,不易放租的。” “你要同我斗硬气?” “我认命而已。” 枪眼用力印入程真额鬓,叶世文耐心耗尽,“你到底去慧云体联做什么?” 这一下,程真怕了。她浑身僵直,薄薄冷汗自头顶到脚,堵塞所有毛孔,隔绝夏季的暖。她真的怕,怕得指尖颤抖,怕叶世文丧心病狂。 他本就不是良人,哪会有善心。 “我去找我妹,她在慧云体联学体操的。” “你有个妹?“叶世文反问,“亲生的?” “亲生的,15岁。” “我没查到你有这个妹。” “她叫程珊,监护人不是我。”程真心脏似被猛力捏紧,“我有案底,儿童院不同意我做监护人,我找了个远亲帮忙。” “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你有个亲妹?” “我在那种地方上班,龙蛇混杂,哪日得罪大佬便殃及全家,我当然不敢让人知道!” 叶世文凝视她提及亲妹的神情,这双月下泛光的眼,他没见过。 “这是你看过的小说里面,哪一章节的剧情?” “我没骗你!”程真惊惧加深,“我连我妹都同你讲了,你还不信我?!” “你?我信不过。那晚在小巴后排的男人是谁?” 程真疑惑,“哪晚?我哪有认识什么男人!” “扮傻?我在九龙码头那晚!” “你什么时候去了九龙码头?” 她确实不知情。 叶世文语气带火,逼问回去,“你不是杜师爷的人吗?你会不知道?” “我不是杜师爷的人!” “我出事,你就旷工,他没怀疑过你?看来你一直都是他的人。”叶世文想起今晚杜元的语气,“难怪他叁番四次拿你来试探我!还跟我讲什么德国公司,其实你早就知道是日本公司,是不是?!” 枪眼嵌得太深,好痛。 慌张泪水涌在眼角,程真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晚的事,他只处理了丽仪,根本没理会过我!而且我不是已经讲了是日本公司吗!还不够吗!” “我出事你才讲,你不如等我死了再讲!”叶世文决意追问到底,“中国城究竟是谁安排你去的?” 杜元阴暗的笑在程真脑里挥之不去。 【他真的没跟你讲过?他是冯敬棠的私生子。】 程真浑身颤栗,牙关磨紧,“都说了是冯世雄!冯敬棠太信任你,事事都让你参与,你以为他们两母子容得下你?” 她又忆起洗手间门前那幕。母凭子贵?错了,是子贵母凭,儿子不好,曾慧云晚年不安。毁人清梦者,得而诛之,冯世雄母子作恶动机充分。 “从你嘴里,我没听过一句真话。” 叶世文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有种可悲可惜的冷血感慨。 咔哒——枪上膛。 “不要!”程真哀求一声,心脏泵出的血太冷,她四肢发软,“我真的没骗你,如果我是杜师爷的人,我为什么要在地铁里面救你?那晚我明明可以自己走的!” “你自作多情而已,大把女人想救我,你以为差你一个?” 叶世文冷语以待。 原来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只是程真刹那的情难自禁。 她好后悔。 “我妹什么都不知道的。” 程真越讲越小声,“你放过她……当我求你,可不可以放过她?她只是个女仔,年纪还很小。” 生死关头,她仍不敢泄露杜元与洪正德,怕程珊出事。 “有什么话,留着上坟的时候再讲吧。” 叶世文低下头。他要挨得至近,听得至真,亲眼目送灵魂从肉体剥离,做一回变态杀人犯。 “我……” “砰!” 叶世文在她耳边大叫一声。 程真脑里嗡地炸响。 茫茫空白,热泪涌出。她被腰间手臂箍着,挨在叶世文怀里,心跳狂乱,似足一具被抽走骨骼支架的残旧娃娃。 柔弱无力。 “哈哈哈哈,是不是怕了?”叶世文忍不住大笑,把程真拥得更紧,“真的怕死?我以为你人瘦胆肥,原来这么不经吓。” 程真讲不出话。 这是一场使诈,欺诈,甚至敲诈的“严刑逼供”。步步为营的主谋,逐寸崩溃的疑犯,离地千尺的海拔,大音希声,只有程真脑内回荡不停的尖叫、愤恨、诅咒、问候叶世文祖上叁代的粗口。 他竟然在笑。 “叶世文……你这种人一定会下地狱的……” 她声哑了,竭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只挤得出几个字来反驳。 “真真,黄泉路上有你作伴,我恨不得死快点。” 她有一双倔强的眼,不服从,又假意冷漠,心软心硬于脸庞来回切换,叶世文忘不了程真。 情爱在尚未回神时,滋长过快。 他低头去吻程真脸颊。尝到她淡淡泪水的滋味,竟有几分沉醉,就爱看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楚楚可怜,低声哀求,半点泼辣凶狠都找不到了,好满意,好满足。 中意到不得了。 “死扑街,你真的有病!” 程真恼得失去理智,拼尽全力抢过叶世文手中的枪,抵着他胸膛疯狂扣动扳机—— 什么都没有。 只有山风吹过,嘲讽她一输再输,似个撒赖孩童,天真幼稚。 “哈哈哈哈,傻女,弹夹是空的。”叶世文笑得更大声,“万一走火怎么办?我不舍得你死呢。” 程真怒火攻心,立即把枪抛入山谷泄愤。 “喂!两万一支啊!说扔就扔,你以为是玩具水枪?!” 叶世文大吼,程真却不回应,站在原地用手背抹泪。 惊魂未定,软弱无辜,月下柔柔汲泪,程真十分委屈。叶世文暗叹,这副面孔明明初遇时就见过,此刻印在眼内,竟心软得一塌糊涂。 像重新认识了她。 “算了算了,我打个折给你,你赔我一万九就行了。” “你去死啊!” “讲笑啧,每次谈钱都这么小气。”叶世文强行把程真抱入怀里,扭动挣扎当作她在示爱,“不过高空掷物是违法的,你小心教坏你妹。” 他想起徐智强说,“那个程珊才15岁,确实与程真有几分相似。品学兼优,跳艺术体操还拿过不少奖。” “关你屁事!” “我是姐夫,你说关不关我事?” 程真张嘴咬上叶世文手臂。她恼了,羞了,怕了,泄愤般用力,又禁不住落泪。像野蛮的兽第一次尝试撒娇,少了许多有技巧的温情。 她庆幸自己尚未泄密,侥幸自己虎口脱险。 与叶世文斗硬气,真斗不赢?今夜之后,程真不信了。 不信他没陷入这片情网,不信他能全身而退。以身饲虎,也要剥下他一层皮,大家都不要好过。 叶世文不怕痛,反把她抱紧,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才肯帮我咬下面?咬字分开那种。” “不如现在?”程真松口,眼眶红红,半明半暗煽动旖旎,“你敢不敢?” 一口就断子绝孙那种。 “你说呢?” 他直接撩起程真衫摆,手往上探,隔着胸罩拢住她的丰乳。既大且软,事业线深不可测,叶世文太过满意。跌倒在地也要抓一把沙,才不算尽输。 是的,自己非要选择信她,玩遍心机又如何? 上天总是公平的,不给她祸水红颜,就赐她撩人身段,不赠她温柔性情,就送她坚韧伶俐。 输了,输了,偏偏是他中意得更多。 就中意她这只母老虎。 “真真,为什么那晚要救我?”叶世文佯装叹息,“你的舌头是不是浸过迷魂药?舔完就中了你的蛊。” “放手啊,死淫虫!”程真未平复的心跳又再急促起来,“我是鬼上身才会救你!” 叶世文笑了,“舍身救我,又不想我知道你妹。程珊肯定长得比你靓,你怕我移情别恋。” 程真语气不屑,“你以为她会看得上你这种猥琐佬?” “不反驳是不是会死?” 好不过叁秒,针锋对麦芒。 叶世文又用力揉弄起来。 第二十二章 “喂!”程真扯紧叶世文手臂,“不要在这里发情!” “你怕什么?又没人看见。” 荒郊野岭,席天幕地,就此媾合?她不要——“叶世文,我给你两百,你去叫只鸡好不好?” “等你试过,你就知道鸡也爽到要回水给我。” “接客接到太监,当然要退钱给你,晦气!” “我应该一早毒哑你!” 他解了背后暗扣,手掌在程真胸前作乱。薄薄T恤衫下,鼓起色情指浪。那两点嫣红乳头,颤巍巍挺起,磨得叶世文胯间硬挺。 “不要!你放手,放手!” 程真挣扎不开,拼命摇头。叶世文见状,低声问她,“第一次?” “你就想!” 叶世文挑眉,“拍过多少次拖?” “好多次!”程真侧头瞪了他一眼,“比你多!” 叶世文松开手,打横抱起程真,往车边走去,“哪一任跟你试过车震?我带你温故知新。” “不要,不要!” 保了性命无虞,又跌落狼窝,程真不想这么快“献身”——至少让她准备好再说。 后排座椅宽阔,程真跌躺入内,叶世文也覆了上来。她踢着腿,脸红透,黎明前的星辰也没程真这般娇艳。 羞恼无处可藏。 叶世文堵上程真的嘴,撬开牙关,舌伸进去。含嘬咬舔,又吮她嘴里津液,惊扰平稳呼吸。二人皆喘,一个进攻,一个防守。他强行拉高程真衫摆,袒露两团布满指痕的乳房。 雪峰腊梅,白的白,红的红,该是一派寒冬美景,竟看得人体燥身热。 “你这对波,值得我做禽兽。” 叶世文直起上身,准备解她牛仔裤扣钮。程真急急扯住作恶的手腕,“今晚不行,真的不行!” “做爱也要择日?你这么封建的。” “我来月经了!”程真夹紧双腿,打死不从,“你们拜关二爷的,经血毒过黑狗血,你确定要做?” 叶世文动作稍顿,“你脱裤给我看下是不是。” “你摸——”程真把手松开,“刚好第二日,又多又腥,你不怕的话就伸进去摸。” 眼角带泪又强装坦荡,她凛然得像面对二战日军的贞节悍妇,下一秒就要把侵犯她的人送上远东国际军事法庭。 叶世文盯紧程真,可怜自己才是鬼上身那位。 性欲被判决投降,胯间队友低下头颅,似足认罪战犯。 他竟不愿勉强这个大话精。 “你不想做就讲。”叶世文伸手摸入她后背,扣起胸罩,“扮烈士英勇就义?拿卫生巾救国啊?” 程真知道他决定收手,小声反驳,“我讲了,你不听。” “……坐好,我要睡觉。” “你自己睡。” “就睡你大腿。” 叶世文枕在程真腿上。 地平线被无心纵火,燃了束光,又蔓延遍野,明黄转金红,破窗而入。整个车厢被晨光扮上妆容,似诗人醉宿的烟花柳巷,短短一歇,胜却无数。叶世文一夜未阖眼,讲好来看日出,自己却先入了梦乡。 还把程真的手捂在胸前,十指交握,他不肯松开。 程真失去睡意。 她记住了叶世文这副毫不设防的模样。呼吸沉稳,惬意至极,长睫掩作半帘,如峦起伏的五官放松,睡相安分。 这一局,程真坐庄。骨牌头尾摆出,黑底红白点,庄家天牌配杂九。再看对家叶世文,人牌配杂七,文武皆不为尊——输了。 他信了自己。 程真心尖一紧,像遭绣针轻刺,又像埋头闷在水底,发不出任何剧烈声响。 【丽仪想活命,跟我讲叶世文手下那个傻强,前段时间送了份礼物给你。】 程真对丽仪那点仅有的悲悯荡然无存。 【他只是一时贪新鲜而已。】 【那你想办法帮他保鲜。】 【他不会同我讲他的事,你找我没用。】 【他会不会同你讲,不是你说了算吗?】 【杜师爷……】 【比起叶世文,你猜全港谁更想知道你是曹胜炎女儿?听说程珊体操成绩很优秀,还计划参加国际大赛,你不考虑自己,也要为她着想吧?才15岁,以后大把世界等着她,你说是不是?】 【我不能保证他会对我真心。】 杜元用力捏住程真左肩,痛得她咬紧牙关。 【不记得这里了?同我做生意,我愿意开价,劝你最好接受。】 程真企图忘掉与杜元的对话,却一句比一句深刻,像焊死在脑底,连潜意识也不放过她。 指尖传来的体温,太清晰。 程真又去看叶世文的睡颜。这次他不再假寐,像累极的鸟,找到个栖身枝丫,小气地占住不放。 几分真,几分假,不过一场渺梦。成人情爱就是白砂糖掺刀片,又甜又腥,真心当游戏,程真没有后悔药可吃。 阿文,祝你好梦。 醒来之后,盼你也别后悔。 △△△ 梦里那煲花生眉豆鸡脚汤,在砂锅猛窜热气。叶绮媚无心看火,捧着黑色话机啜泣。 “棠哥,你上次在电话里面答应给钱的。” 电话那端的男人语气流露不耐烦。 叶绮媚泪湿了襟,声略哑,却添无限可怜,“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答应过你,永远不会出现在她们母子面前。我只是想你分点关心给阿文,他已经七岁了,不可以没爸爸。” 男人许了个承诺。 叶绮媚却摇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棠哥。我一个女人带着儿子,在这边真的好难,那些男人——” 对面似乎态度大变,叶绮媚脸色慌张,“没!没有,我没对不起你,我情愿死都不会做那种事!你要信我!” 鸡脚软烂,煮出胶质,黏了底,焦与香并逸。 叶世文跑入厨房熄火。 煲汤不是煲咖啡。过了火候,又糊了汤底,再香也会带苦,不好喝。 叶世文不介意,全因这是叶绮媚绝无仅有的母爱。凉了就加热,烫了就放温,薄盐也好,浓油也罢,世上妈妈不能尽如人意,这煲汤却会由他独自饮尽。 哪怕苦也不愿分半匙出去。 “冯敬棠,你以后都不会见到你儿子了!”叶绮媚抹掉脸上的泪,温柔声线阴沉起来,“我今晚就带阿文去扯旗山跳下去,你同曾慧云睡在半山公寓望着吧!” 电话被挂断。 “阿文!” 她叫了一声,叶世文从厨房跑出来。嘴角还沾着油荤,来不及拭净,他已贪喝下一碗热汤。 叶绮媚笑得像只缥缈的鬼,艳丽而幽暗,“饱了吗?” “饱了。”叶世文怕叶绮媚责备,“阿妈,我有留一半给你的。” “阿妈不饮了,你再去饮多碗。” 叶世文又添一碗。叶绮媚却不停说,“再饮多两碗,饱点才有力气。” “阿妈,我饱了。” 叶绮媚把汤水勺入碗里,“你不够饱的,再饮。” “我真的饱了。” “你讲大话,根本不够饱,快点饮!” “阿妈,我真的饱了,我没骗你,真的……” “我讲了你不饱,你就是不饱!”叶绮媚尖叫出声,蹲在地上,拼命把瓷碗边缘抵在叶世文唇边,“你不饮多点,怎么长高?如果矮过冯世雄,你爸就不要你了!” 叶世文挣扎得厉害。 “你一定要比冯世雄好,什么都比他好!” 汤汁洒了母子一身。 叶绮媚怔在原地,美目透红,凝视裙摆上濡湿黏腻的痕迹。叶世文慌得发颤,生怕她又动手。半夜叁更,阿妈打仔,肯定无人来救。 叶世文怕痛。 静了许久,预期中的巴掌并未出现。叶绮媚低声开口,“我去换条裙,等下我们出门。” “阿妈,我们去哪里?” “去看日出。” 这次她异常冷静。 叶世文跟着叶绮媚出门。她锁上士多店的门,换了浅蓝连衣裙,腰身系起,束出玲珑线条。又把左胸侧用剪刀割了个裂口,不怕夜风袭人,惹来沿途的目光流连。 她早就习惯。 一个女人怎会大摇大摆,花枝招展地赴死? 她不过赌气罢了。带着叶世文坐在山顶等了不到半个钟,果然,冯敬棠就驱车赶来。 “阿文,你在这里等我。” “阿妈,你要去哪里?”叶世文认不出那是冯敬棠的车。毕竟这个阿爸见得太少,连他的模样也无从忆起。 “你听话,眼困了就在这里坐着睡,我等下就带你走。” 叶世文似乎看见是个男人,有点惊喜,“是不是阿爸来了?” “我叫你坐在这里等,你就只能坐着等,不要再问!” 叶世文噤声。 冯敬棠在车内发火。 “怎有人像你这样做老母的,大半夜带儿子出来跳崖?” “如果我不去死,你怎肯出来见我?” “你在发什么神经!” “是啊,爱你爱到我发神经啊!” 叶绮媚第一次与他争得面红耳赤。 一哭二闹叁上吊,她玩尽了,泪洒当场,又装模作样不愿哭入冯敬棠怀里,“我不想哭脏你的衬衫,等下还要回去,你家里那个不好对付。” 冯敬棠心软了些,瞥见她裙子上显眼的裂口,“都裂开了,你还穿出来?” “哪里?”叶绮媚假意在裙摆上探索破损之处,“这条裙是你送我的,我不舍得扔。” “我再买一条给你。” 冯敬棠抬手,食指点在她高耸胸脯左侧,动作暧昧。她乘势往前,那根手指顺裂口滑入裙襟,叶绮媚倒在男人怀里。 “棠哥,为什么你舍得对我狠心?” 叶绮媚早已解开腰后拉链,冯敬棠的手如入无人之境。 她太白了,像只勾魂索魄的女鬼。丰满娇艳,如蛇软滑,深谙自己的优势,逐寸击中男人的弱点。 “阿媚,你与世文在我身边,我会分心的。我刚搭稳港英那边,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不能任性。” “我知道我没本事,帮不了你什么。” 她又喘又哀,又去吻他的脸,像一株飘摇藤萝,紧紧系在冯敬棠身上。 天大的火气也没了。 “我无名无分怨不了人,但阿文是无辜的,都是你的儿子,你怎可以这么偏心,不让他回冯家?难道要他念屋邨学校,出来做个飞仔,二十岁就被人砍死吗?” “我什么时候偏心过?”冯敬棠有些心虚。近几年曾慧云似泄愤般花钱,家里家外开销太大,确实给这对母子的钱不多,“他要念书我可以给钱,但回冯家不行。至少现在不行,无端端多个儿子,我怎么对外解释?” “棠哥,阿文想去圣保罗。” “不行!”冯敬棠想也不想便拒绝,“世雄就在里面念书的,他们两兄弟不能在同一间学校。” “那——拔萃书院,在九龙,不会影响到世雄的,好不好?”叶绮媚柔情满目,只想为叶世文争个出头机会,“下个月就可以报名了,还要交学费。” 冯敬棠抽回手,把证件取出后,整个钱包塞进叶绮媚裙侧口袋。 “拔萃就算了,要推荐信的。这些钱够他去报一间不错的公立,哪里念书都一样,只要他有心上进。明年我会在新界搞一间公司,到时候安排人给钱你们母子,以后不要再拿你和世文的命来威胁我。” 天下间,哪有父亲想儿子做烂仔。 叶绮媚主动迎上,像月下海妖,带淫靡的香。在诱冯敬棠纵欲前,她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让他十岁就回冯家吧。” “这个迟点再商量。” “你现在就答应我,棠哥,求求你了。” 叶绮媚早知冯敬棠惯了在电话里敷衍。不骗得他出门,上了她这艘鼓足帆的船,畅游一番,他永远不会点头。 真爱?不过是脐下叁寸的交易。 叶绮媚心里很痛,却笑得让男人心醉。 冯敬棠一向抵挡不了她的风情,否则叶世文从何而来。裤内那双细滑的手,摸搓揉捏,性欲上脑,他心甘情愿应下,“好好好,十岁就十岁,我答应你,答应你。” 尚存一丝理智,冯敬棠追问,“世文呢?” “我不舍得带他出来受凉。放心,他在家里睡觉,不会有人来扫兴的。” 叶绮媚目光闪烁,怎会不知男人骨子里自私享乐的本性。 冯敬棠略喜,又开始扮正义,“你怎么能扔他一人在家?” “他很懂事,又早熟,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就是有时候太挂念你。” “世文是个乖仔。”冯敬棠有些愧疚,“过段时间,我去看他。” “那我呢?”叶绮媚娇嗔,“不想来看我吗?几个月都不来一次,我好想要,再帮你生多个儿子好不好?” “我看你是想要我的命——” 冯敬棠喘息浓重,竟有些后悔带出来的钱太少。 叶绮媚值得更多的打赏。 “她有没有这样跟你玩过?”叶绮媚吻着男人的耳,“她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天际泛了鱼肚白。痴缠的奸夫淫妇,只图快活,早就忘记还有个七岁男孩在山顶饱尝冷风。幸好,他垫肚几碗花生眉豆鸡脚汤,也能抵御些无可奈何的寒凉。 那时的叶世文怎会通晓人事。 他只知不能随便露宿郊外,要守候在此,等着叶绮媚带他回家。一夜无眠,叶世文站在栏杆前仰高了头,去看冉冉升起的骄阳。 哇——好红,好亮,他连眼都睁不开。却仍不死心,再望去,望得真点。云野烧红,香江染醉,船舶呜鸣太远,只瞥得叁五只黑影,在雾里若隐若现。 树叶不绿了,楼顶不白了,路灯不闪了,空气不静了。 维港沿岸,镀满红的、艳的、狂的、怯的,金色浆液在这个世界流淌,像上帝一心奢靡,买下几百吨百威啤酒倾泄庆祝。深色染了嫩黄,浅色缀了浓橙,马路弯弯曲曲,车流断断续续,有人出门,有人归屋。凡尘被注入温度,烫得叶世文身子也暖了。 原来日出,是这样的。 好可惜,阿妈竟然没看到。 一座山顶,一辆丰田,一颗红日,一个可有可无的父亲。七岁的叶世文只盼欢乐,二十七岁的叶绮媚只顾期望,心事未曾交换,两母子说到底也是陌路人。 叶世文许下愿望—— 总有一天,他要自己再来看一次。 第二十三章 保加利亚苏丹公主号,215呎,云白外壳古欧内饰。奢华客轮改装苏联间谍船,曾参与黑海行动,冷战年代并入俄罗斯舰队,命运离奇,风头一时无两。 所以租不起。 金钱并非万能。 意大利阿兹慕游艇,105呎,自动化娱乐系统,内置头层牛皮弧形沙发,航海如行陆,价格高昂,年产估计没有百艘。 尚不算罕有。 富豪玩具罢了。 此刻,海洋沉寂,舱内哄闹,冰镇香槟冒淡金气泡,衣香鬓影的来客一口接过一口。听闻有一款“沉船香槟”,自海底二战残船中觅得,与英勇士兵遗骨同出,有价无市。 倘若当下天降惊雷,击沉这艘吨位四百的私人豪艇,到世纪末出土,或许也会有一款“沉艇香槟”。 伴着一堆无人认领的残骸。 秦仁青肥白脸颊泛红光,头顶比皮鞋蹭亮,继续道喜,“敬棠,还是你家教有方。你这一子一甥,劲过李生那两位小超人。” 冯敬棠不嗜酒,只碰杯几次就收手。 “秦主席过奖了。” “哎?又叫主席,这么生分?都说了叫名字就好。” “惯了,改不来。况且今晚你坐头位,不是主席是什么?” “来来来——你坐,你坐,我特意替冯议员捂暖了座!” “哈哈哈哈——” 一船数人,来头不小,皆为庆祝竞地成功而聚。兆阳投地公告一出,街知巷闻,半个红港哗然。新界地皮,价格洼地,历史新低,坊间戏称兆阳这次是冷手捡了个热煎堆,有运行。 各路学者纷纷马后炮:【八万五】公屋计划不复存在,阿爷极力兜住跌至谷底的楼市,又抛几块贱地叫卖,这是分明是担忧大发展商跑路,去追逐14亿人口的庞大需求。 北上发展二奶村、情妇镇,幢幢花园别墅,层层两厅双套。港人至懂港人,楼宇风格保证与本土并无二致,绝对能冲淡有钱佬的“思乡情切”。 穷人哭,富人笑,今夜有一亿人在地球亲吻,也有一亿人于苦海深陷。 西贡码头的boat boy,泊船洗船,铲蚝打蜡,机件检修样样精通,还兼负船只安保工作。为有钱佬打工,逐月出粮,积蓄买屋,缴付按揭,又把钱给回有钱佬。星期一做到星期七,多劳多得。 你的多劳,是他所得。 秦仁青设宴他新买的“移动豪庭”,从西贡码头出,迎星露月华去。离了岸,海水不再湍急,静若摇篮。 冯敬棠只收到个人邀请,却仍携眷而来。 “世雄,规划图还没好吗?”秦仁青目光落在冯世雄身上,“世文说你还在搞,怎么搞这么久?当时投资测算初稿都有了,改一改图有多难?” 又是叶世文吹风。冯世雄忍下不满,“已经七七八八了。而且40公顷,不是40公分,概念方案出来还要深化方案,再给些时间我们team的人吧。” “今年先奠基,造一造势。明年双春兼闰月,择个好日拜神开工。” “我妈咪信基督的,我们不太讲究这些。” 半屋人面面相觑。投身地产界,竟有人敢在地主爷头上动土,口口声声讲不用给面子。 秦仁青笑了,“你帮新鸿地产设计过那么多楼宇,难道他们老板不信风水?你在开什么玩笑。” 冯世雄一时语塞。 “服务业主和自己做业主,一向都是两回事。我看冯少爷是艺高人向禄,画出来肯定风水好,到时候秦主席要不要自持几套?买屋就如得地气,旺财啊。” 兆阳地产的总经理陈康宁替冯世雄解围。凭借与冯敬棠二十年交情,得到替冯敬棠持股兆阳的大好机遇。大股东,话事人,自然帮腔这位名正言顺的冯少爷。 冯家这棵大叔,他势必依靠到老。 “好啊,敬棠,你们准备打几折给我?” “赠两套又何妨,大家这么熟。” 冯敬棠终于开口,冷眼扫过冯世雄。俗语有云,慈母多败儿,不无道理。 “这样不就是摆明占你便宜,我怎好意思?买是肯定要买的啦——”秦仁青来回扫视,“世文呢?你这个外甥旺我,我要买在他楼上,同个单位,镇一镇他的福气!” 大家哄笑起来。 “文哥在外面,估计是靓女多,不舍得进来陪我们这群无聊人。” 有人抛了句话。 “世雄怎么不去?”秦仁青又望向冯世雄,“年纪轻轻不玩,老了就玩不动了。你看你表弟,一点都不会跟我客气,在我的场,你也不要见外。” 冯敬棠直接替儿子回答,“两个人性格差得远。世雄一向稳重,世文没大没小惯了,还需要跟他哥学习。” “世文是有本钱。敬棠,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叶绮媚儿子的。你这个远房表妹艳名在外,世文长得像她,光是外表已经赢你儿子半个马位。” 句句不离“世文”,已不属于“暗示”。 曾慧云银牙轻咬,不再给任何好看脸色。 今夜秦仁青大大方方站队叶世文。多么小气,卫生署风波早就平息,秦仁青却摆明记恨,每月助捐直接腰斩一半。 说是投资了新界这宗地,现金流吃紧,公司财务官建议削减慈善支出。曾慧云今晚肯来,是为了邀他参加下个月学联体操比赛的。 如今,连口都不想开了。 “我反而觉得世雄斯斯文文,有冯议员风范,气质更出众些。”陈康宁眼见曾慧云低落下来,大胆替冯世雄说话,“世文性格太直,多少带点戾气。血缘又远,始终没遗传到冯家惯有的儒雅。” 世人早已忘记曾家家主是谁,如今一提【慧云】,都称之冯曾慧云体联。 就连那份世家儒雅也冠夫姓,成了冯家渊学。 “男人又不参加选美,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冯敬棠反驳。叶世文也是亲儿子,得到夸赞有何不可,倒有些嫌弃陈康宁的多嘴,“世文性格像他妈,是幼稚了些,也算赤诚。以后秦主席不用给面子我,该敲打的时候还是要敲打他。” 陈康宁尚算醒目,立即饮酒掩饰。 秦仁青倒不介意这种安排,“帮人教孩子,这是越界。不过看在你份上,我绝对不会手软!” 冯敬棠嘴角带笑,“迟些要封个拜师利是给你了。” 秦仁青瞄了眼冯曾夫妻间隔半米距离的坐姿,“阿嫂,是不是这款香槟不合口味?坐得这么远,是在怪我没尽好地主之谊。” “秦主席是在笑我怕羞。”曾慧云接话,“我今日伤风,怕挨大家太近而已。” 冯敬棠抓住曾慧云微凉的手。她先是一怔,想抽走,冯敬棠不肯,“是有点凉。” 秦仁青的侍应十分醒目,立即捧来一条薄织开米司披肩。 冯敬棠想为曾慧云披上,还未触及她的肩,就被侧身躲过。一旁冯世雄见状,马上接手。羊绒软滑,覆在裸臂,这次曾慧云没拒绝。 两个月,从焦虑到失望,死半条心,她现在也敢不给面子冯敬棠了。 “我那个女儿如果有世雄这份孝心,我要偷笑了。”秦仁青假意赞叹,“还是生儿子好,儿子多肖母,老婆贤惠,叁代无忧。” 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有人偷笑,有人低头,不过是夫妻间耍花枪,几杯酒后谁还会记得。 冯敬棠家教失威,脸色沉了下来。 叶世文从舱外进来,玩得尽兴,又被敬了四五杯酒,飘飘然,没嗅到一屋尴尬的冷。 “怎么都不出去玩?来游艇打坐啊?”他瞥见曾慧云在仲夏夜裹披肩,“舅母,你不舒服?” 冯敬棠道,“她今晚伤风。” 而且寒气入脑,冻得她失去分寸。 叶世文才发现这屋怪异气氛。倒是主座上的秦仁青,一派看戏表情,翘着腿,啖着酒。恩怨由他挑,家事不插手。 比TVB台庆连续剧有趣。 “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叶世文虽不担心,倒也客套,“海风这么大,吹多了会头痛的。” 曾慧云直接打断,“不用。” 她厌恶叶世文这副嘴脸。 与他妈一模一样,装谦恭,扮体贴。世间无人及他们母子懂事,会伏低做小,又会忍气吞声。谁见了不心生可怜,把她衬得像个赶尽杀绝的怨妇。 “我今晚来,是想邀请秦主席的。”曾慧云挤出笑容,“下个月学界体协与我们【慧云】共同组织体操比赛,不知秦主席有没有空,到时候赏脸去做我们的特约嘉宾?” “阿嫂开口,我肯定要到,时间地址通知我秘书就可以了。” 曾慧云点头,“这次是世雄第一次主导筹备,我相信会比往年有新意。” 秦仁青挑眉,“世雄?” 冯世雄怔忡,定定望着身旁的曾慧云,明明平地一声雷,母亲却云淡风轻。 “我正式准备将【慧云】的一切交给世雄。”曾慧云笑意转深,“今晚算是我占秦主席好处,就在这里向大家公布这个好消息。辛苦几十年,铁人也会累,我偷懒想退休了。也当是给个机会世雄早点接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他。” 冯敬棠没料到有这出好戏,心中骇浪而脸色平静。 看来冷落曾慧云月余,她根本没反省过自己,甚至傻得要与自己丈夫“宣战”。 “这件好事,我当然要带头支持!”秦仁青举起酒杯,朝冯世雄示意,“世雄,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的,你妈用心良苦啊!” 用心良苦。 冯世雄嚼下这四个字,回敬秦仁青一杯酒。 一屋人见风使舵,纷纷道贺。又开始赞冯世雄是年轻有为,曾慧云是女人典范,冯议员这一家叁口,真真是各有千秋。 模范家庭,全红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叶世文不言不语,眼帘半垂。他想笑,笑曾慧云气度太小,走错至关重要的一步。却又觉得酸,酸冯世雄何德何能,有个慈母将自己的一切拱手相让。 只为了做掉他这个二奶仔? 真伟大,伟大得让他决意痛下狠手。 曾慧云笑出两抹红晕在脸,见气氛差不多了,才舍得道别,“今晚确实不舒服,我还是先回去吧。” 秦仁青遣了另一艘船来接人。 冯世雄见母亲起身,也跟着起身,却被一直不开口的冯敬棠拉住,“我陪你妈咪回去就行了。” “我——” 冯世雄未开口,就被冯敬棠凌厉眼风截断了话。 一家叁口,在一层甲板上无言等候那艘将到的船。冯敬棠被风吹得胸口愈热,散不尽火气,侧头去看这一对母子。 “慧云,这件事你没有与我商量过。” “你让叶世文入股兆阳,也没与我商量过。” 冯敬棠轻哼一声,“是你自己不想世雄入股的。” “是——”曾慧云语调上扬,十足嘲讽,“但也轮不到那个孽种。” “他是世雄亲弟。” “他跟我没任何关系,我已经在准备商事登记手续了。” “世雄现在未到可以接手的时候,Parco业务繁忙,他分不出身。” “我可以协助他。” “现在【慧云】是你独家持有了?” “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只把我那一半给世雄。” 冯世雄想插话。见二人脸色甚异,张嘴吃了几口海风,又把话咽回去。 “没有我冯敬棠,你以为你会有【慧云】?” “我正正经经大学毕业,凭家境凭自身,为什么不可以有我的【慧云】?我不是新界叁流村妹,一件露胸衫穿街过巷,靠出卖色相维生!” “讲到底,还是因为她。” 冯敬棠笑了。他也年轻过,英俊过,迷人过。眼尾细纹是岁月沉淀,挺拔仪态是自我约束。八卦周刊写他是全港最富魅力的老男人,皆因专一顾家,好想嫁他。 “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还要与她比?要跟她儿子争?你是唯一的冯太太,还不够?” 曾慧云也笑了。 “不如我跟她换吧?让她来坐冯太太这个位,看下会不会比粉岭的坟场舒服?” 冯敬棠皱眉,“她从来没想过要入冯家,她由始至终只是想我对世文负责!” “只有你这样想而已,冯敬棠!” 曾慧云音量拔高。往事历历在目,他脐上的吻痕,大腿的齿印,多么无耻下流,多么淫秽不堪。这世上,竟有人会替这个下贱女人解释,解释她的放荡自私,解释她的蛇蝎心肠。 而这个人偏偏是她的丈夫。 “只有你觉得她无辜,觉得那个孽种无辜!她和她儿子只需要在你面前哭哭啼啼,假意委曲求全,你就什么都肯了!你对不起她,对不起孽种,但你从来没觉得对不起我和世雄!” 曾慧云再也哭不出眼泪,只觉得这对母子神憎鬼厌,恨不能饮血啖肉。 “这个家,我占一半,所有的钱,我都有一半!我现在就要给世雄,我就是摆明支持他同叶世文争!争不赢,我就去粉岭铲了那个女人的坟!” “她早死,是天有眼!每年她的忌日,我巴不得烧多几串炮仗庆祝!她儿子入会,我不知多高兴!日日盼着他当街被人斩死,我第一个去半岛酒店设宴,请全港的人食解秽酒!” 女人的积年哀怨,理由充分,尖酸刻薄。被海风刮出十万里水域,震得太平洋石斑掩面而逃。 基督教徒行至绝路,也会抛下福音里颂唱的爱与慈悲。 冯敬棠咬牙,摇着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没答话,越过曾慧云,越过冯世雄,走向舱门——叶世文手里拿着那条开米司披肩,不知站了多久。 曾慧云回头,怔在原地,悲愤交杂。 所有理直气壮变成面红耳赤,她又一次被叶世文衬得像个只会吼叫的泼妇。 “阿爸。”叶世文面色寻常,朝冯敬棠递出绵软布料,“云姨漏了这条披肩,晚上风大,还是披着走吧。” 冯敬棠接过,抬眼去看儿子。他真的老了,老得开始缅怀年轻时光。比起家底殷实衣食无忧的曾慧云,叶绮媚只是贫瘠山涧里一朵无依无靠的野百合。 听说她生叶世文,痛足一日一夜,不敢打电话给自己。 曾慧云也痛过。但只会抱怨他不懂抱婴儿,把小小冯世雄揽得哇哇大哭。她不知道,冯敬棠从未抱过襁褓里的叶世文。 冯敬棠开口,声哑了,“你替我再陪一陪秦主席,今晚是他的局,一家人说走就走,很失礼的。” 叶世文点头。 冯敬棠若有所思,拍拍儿子肩膀,当作道别。船及时来了,瓦解这场难言尴尬,仅剩冯世雄与叶世文两兄弟站在甲板。 直至看不见船只身影。 第二十四章 船灯在海面失踪。 今夜浪沉,溅不出花样,轻拍船舷,气力全无。一下又一下,似钵兰街撩客的站街女在兜售自己。 “来不来?来不来?不来拉倒。” 懒得做你生意。 冯世雄先开口,“如果不是因为你,大家都会很开心。” “是吗?”叶世文轻佻地笑,“你指今晚,还是指以前?” “今晚,以前,一直以来。”冯世雄替母亲不忿,“都是因为你!” “我看今晚人人都开心,除了你——”叶世文脸皮厚,自尊低,哪管冯曾母子自杀倾向严不严重,“你有没有照过镜子?谁欠了你几十亿?这副脸色,人家以为你来瞻仰遗容。” 冯世雄被呛得不是滋味,“个个都捧你,你是不是很得意?” “当然得意。”叶世文本就不是谦虚的人,“我凭实力赢你的。” “我是君子,你是小人。是不是实力,大家心中有数!” “伪君子,你不会输不起吧?” “我姓冯,你姓叶!”冯世雄眼泛怒火,“你本来就输给我了!” 叶世文直接大笑起来,“那冯家的神主牌你记得衔紧了,千万不要松口啊,冯少爷!” “你——” 冯世雄想去攥紧叶世文衣领,却被他侧身躲开,趔趄半步,差点摔倒。 “才饮几杯酒,醉成这样?你跟你那个妈一样,善妒小气,永远做不成大事。” “叶世文!” 这声呵斥太大,二层甲板上人人俯身,去望这两兄弟。叶世文用手指整理衣领,潇洒离开。酒喝多了,需要去放放水,顺便放放松。 食一支得意的事后烟。 秦仁青实在大方,借下巨款。又听叶世文暗示摆了这场豪艇派对,誓要把钱花在刃上,庆祝他与冯氏一门狼狈为奸,分食地产界蛋糕。 公告上了报纸,上了新闻,上了红港地政署历史。从此,四十公顷的地盘面积,全区至肥地块,任他们鱼肉。 逆市而为,兜售预期,待产业复兴,就不是现在的地价了。 他们要的何止是四十公顷。 至于冯曾母子——叶世文扯扯嘴角,浮了个嘲笑在脸。心有多怒,声有多大,怕是深圳罗湖联检大厦的人,都能听见曾慧云堆填数十载的幽怨。 关他屁事。 又不是他拿枪指着冯敬棠,逼他与叶绮媚偷情的。 叶世文将秦仁青备下的烟盒拆开,全部倒入洗手间垃圾桶。从口袋掏出自己带来的香烟,逐支轻轻塞进盒内。 他打开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姿态矜持,眉目带笑。 鹅蛋脸,俏凤眼,吊带抹胸裙束紧身姿,却遮在膝上两寸,不露刻意勾引。画中走出的复古人儿,弱柳扶风,颇有韵味。她半倚着白色门框,柔声开口,“文哥。” “没人见到你?” “舱内的人都去了甲板,我趁没人才过来。” 叶世文脱下手表,放在石面,认真洗去手上残留的气味。 温怡微微俯身,从他臂侧挨近。距离若有若无,却不触碰,只是替叶世文取来拭手的干净纸巾。 他接过纸巾擦手,戴回腕表。眼角瞄到腰间皮带上多了道白光,叶世文笑着开口,“温怡,摸我要付钱的。” 温怡也笑,“你开个价,看下我给不给得起。” “刚好有个富婆抄底入手,现在不肯抛售。”叶世文挡开她往下探的手,“等她玩厌,我再找你。” “又未结婚,不用守贞操吧?” 温怡换了副嘴脸,“你真的不中意我这款?” 她虽非绝色,也属姿容出尘,温怡摸爬滚打多年,偏不信这个邪。听说过叶世文生母靓绝香江,所以挑女人一向眼高于顶。风月场合擦身而过,他却始终对自己兴趣淡淡。 叶世文直接把那包烟掏出来,递给温怡,“去吧,交代你的不要忘了。” 温怡面露难色,“文哥,秦主席今晚派我来陪你的。” 她早就投奔秦仁青门下,在秦仁青投资的俱乐部再次相遇。叶世文那晚和她说有一宗生意想跟她交易。 “有我在,他不会有意见的。”叶世文又笑,“不是吧,温怡,对自己没信心?” 温怡挑眉,“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失手?” “冯少爷最中意你这款。” “真的?” “真的。”叶世文点头,“假正经,扮良家,与他妈一模一样。” 温怡差点翻白眼。 真庆幸没跟他上过床,否则会被这张嘴气死。 叶世文走入船舱,只剩秦仁青与两个佳丽作伴,一众人都去甲板寻欢。他见叶世文孤家寡人而来,有些惊讶,“温怡服侍得不好?” “世雄看上了,我怎会跟自己大哥争女人?” 叶世文落座沙发,仰头又饮了杯酒。他与秦仁青已熟稔至此,杯弓推盏的客套尽免。秦仁青遣走两个美女,舱内顿时只剩他与叶世文。 “有女朋友了?” “暂时未有。” 程真算什么女友。 叶世文忙了月余,竞标结束才发现程真根本不会想他。这么长时间,连一个主动问候的电话都没有。每次来来去去那几句,“不用开工啊?”、“不用睡觉啊?”、“我那边有客来”。 最后她不耐烦,“煲什么电话粥,你今年贵庚? Form seven(中七)未毕业吗?” 叶世文气得不再致电。 一个礼拜后,她终于主动打来,却问的是:“我拿你电话号码登记换百佳满额现金券,你把傻强的也报给我,可以申请多一张。100减10,满200还可以换——” 可以换什么,换个女友吗? 叶世文立即挂断。 第一次自我怀疑,是不是未在床上征服她,才会这般嚣张。 “还想玩?玩多两年就要收心了,男人,早点成家立室没坏处。”秦仁青的声音把叶世文唤回,“世雄也是未结婚,刚刚你舅父还叫我介绍几个世家千金呢,要不要顺便介绍给你?” “千金?我不好这味。”叶世文直接拒绝,“难伺候。” “哈哈,你不要告诉我,看见曾慧云这款,你怕啊?” 秦仁青酒量深不可测,喝得脸红也神清志明,拎起酒瓶想继续豪饮,被叶世文接了过去。 他替秦仁青斟酒,“我怕她做什么?” “男人一辈子不征服几个难搞的女人,等于没事业心。”秦仁青坐姿懒散,一派惬意,“你舅父有本事,收服曾慧云,又扮足gentleman。论装腔作势,没人及得上他。” 冯敬棠携妻子来,无非是做个挡箭牌。 他在乎清誉,若被有心人捕风捉影,很难向公众交代为何叁更半夜出现在秦仁青的私人游艇上。听说还有美人随侍,足够记者写叁万字艳情新闻稿。 这是他冷战妻子后,愿意低头示好的唯一原因。 “屠爷准备跟我一起玩,他说你也有兴趣。” 叶世文不答,目光左右来回扫视,担心有人窃听。秦仁青瞄见,哈哈大笑,“衰仔,你怕什么?怕冯世雄偷听?” 叶世文递出酒杯,“我舅父不中意我跟着契爷做事。” “我说老实话,讲魄力与眼界,肯定是你契爷比你舅父有本事。但你舅父精,早二十年前就占了港英好处,他在阿爷那边有话事权。你契爷捞黑出身,比不上。”秦仁青口直心快,“冯家叁个眼高于顶,你不要学。” “我舅父不是那种人。”叶世文替冯敬棠解释,“他只是要考虑的东西比较多而已。” “你比冯世雄醒目,兆阳,迟早都是你的。”秦仁青笑得隐晦,“我听我老婆讲,冯世雄还去替曾慧云出头,说是你舅父误信谗言,委屈了曾慧云。同样世字辈,怎么你这个外甥反而替别人老爸说话呢?” 叶世文也笑,“冯世雄就是那样,改不了。” “我那笔钱,你们要等一等。”秦仁青懒得再去评价冯世雄,“银行批的额度应该够你们先缴付置地价,奠基动工就往后延一延,反正不急。” 叶世文疑惑,“其实你不需要担心冯世雄那边……” “当然不是。”秦仁青摇头。【慧云】这个盘,小得像猫碗,分来分去就那叁五粒粮,塞牙缝都嫌不够,“我准备北上开期货投资公司,牌照屠爷找人帮忙,大部分钱放了进去,暂时拿不出来。” “不是在红港搞?”叶世文疑惑。 “红港一间,内地一间,天地线要搭通的嘛,红港那间你契爷话事。”秦仁青流露赏识的表情,“屠爷眼光独到,你跟他这么多年,你也知道他就是条大白鲨。两万颗尖牙,闻到腥就咬,我自愧不如,要跟他学呢。” “内地外资不好搞吧?”叶世文没想到秦仁青这么大胆,“监管单位要审资金来源的。” “钱早就有办法了。现在上面期价中轴线振幅超过700人民币,股市势头已经不妥,下半年期货市场肯定有热钱涌入,交易绝对会上来。” 秦仁青胸有成竹。他惯了速战速决,热钱再烫,也要火中取栗。甚至公开嘲讽过东南亚人热衷积蓄的“陋习”——这是替人作嫁衣。储蓄率越高,银行可投资额度越大,大亨借贷如在自家后花园游玩般随意。房地产、风电站、港口船舶、修桥铺路,建设社会有赖各位平庸市民的每滴汗水。 而这个社会超过一半是属于资本家的。 所以他不做长线,只争朝夕。 “做完这一次,信不信我可以再买多几艘游艇?”秦仁青挑眉,“你要不要一起玩?” 叶世文迟疑几秒, “我手头的钱不多,吃不来大茶饭。” 他信不过屠振邦与秦仁青。屠振邦是为生意冒险,秦仁青是见现钱眼开,两个各怀鬼胎,如巨物浮游掠过,鲸吞一切,尸骨无存。 捡钱的机会,从来轮不到他。 “傻仔,你没,你舅父有啊。再不行,他背后的人也有。” “他同我契爷是南北两极,背道而驰,他不会想玩的。” 叶世文直接拒绝。 秦仁青触手伸过了界,摸不着好处,又收回,“我答应给新界地皮的钱,最迟年底会给。世文,人生苦短,就算死也要做只饱死鬼。” 叶世文笑着点头。 比预期早了些,但也不算意外。有人先借故离座,就会有人乘势补位。动工奠基必须赶在今年,建筑公司也该筹备起来了。 终于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提前接近冯敬棠背后的Rex。 酒气攻心,叶世文蠢蠢欲动。 —————————————————————————————————— 明天上大肉 第二十五章(H) 夜半叁更登门的,只有鬼。 饱死鬼,饿死鬼,老死鬼,夭折鬼,车祸鬼,空难鬼,宇宙飞船爆炸鬼,海底潜艇入水鬼。 还有不同朝代的,匈奴鬼,女真鬼,青铜鬼,官窑鬼,民国旗袍鬼,唐朝露胸鬼。 五花百门,形状各异,除了死在塌台事故中的戏园鬼——青衣脂粉入鬓,武生额中抹红,其余各鬼,皆得一张惨白的脸。 才算作有鬼味。 城官也是鬼,却因拥有职业身份,地府属性upgrade,便在芸芸众鬼中高了一等。也许无人讲过,其实下来了,照样要打工,否则烊铜熔炉谁来看火?夜叉刀戟谁来打磨?鹰蛇狼犬谁来饲养? 孤苦伶仃的鬼,只有盂兰盛会时才窃得路口几张多余纸钱。通货膨胀离谱,买不了叁秒饱腹,穷则思变,只好出卖劳力。 地狱也要求生。 一只,两只,叁只,叁只半,四只又五分之二……城官抬头一望,原来是核弹擦过村口,这只死得支离破碎,拼不全了,唯有按生前躯干比例折算。 咦?为何这只扎扎实实,无半丝透明,脸庞气色极佳? 城官走近一看,叼!原来是只色鬼,快点,快点,赶走他! 敲锣打鼓的声传到阳间,受了天地灵气——氧及二氧化碳,不再真空,声响愈大,整层楼的人都在梦中挣扎醒来。 包括程真。 她醒得最快——那只色鬼就在她屋外,捶着门,唤着她。 “真真。” 叶世文没想到她居然又骗了自己。若不是遇见那日在楼下惨遭毒手的师奶,多嘴搭问一句,他已经在九楼敲遍整层的门。 “程真,快点开门!” 程真下床,把这鬼叫听得真切。她从房间穿过客厅,心跳失频,又极恼火,不愿打开家门。 用脚思考都知道他这个色鬼想做什么。 程真脸红至颈,“你不要再叫了!” “你醒了?开门给我进去。”他知道她今日排休,没去上班。 “你进来做什么?” 叶世文额头抵着门板,“你说呢?” “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真的?”叶世文根本不怕,“那你顺便也帮我报,有人性骚扰我。” “是你去咸湿别人吧?” “你不知道,街外女人好凶残,一个两个都想轻薄我,她们想摸我那里。”叶世文装腔作势,“我死死把持住了,你要颁个牌坊给我。” 浪子演烈士,护裆守贞洁。 程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家是猎奇,没见过你这么小的。” 叶世文也笑,“想到你就变大了,你要不要看下?” “你饮了多少酒?”程真心跳加速,“我叫傻强来接走你这只酒鬼。” “等不到他来了,我尿急,你给我进去。” “你先忍住!” “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 “我不忍,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在你门口屙泡尿。” “叶世文!” 程真就差尖叫出声,怎会有人这般无耻。 “你再不开门,我只能就地解决了。”他特意翻拨皮带扣,弄出声响,“真真,我真的好急……” 急着把你生吞入腹。 程真怎会不知小白兔不能给大灰狼开门。这终将到来的第一次,发生在措不及防的深夜,她很犹豫,很紧张。 手指却轻轻搭在锁上,拧开,清脆声音,似在脑里挣断两根细弦,砰!砰!连同理智抛到九霄云外。 然后她拎起门边棒球棍。 ——哦,原来理智是只纸鸢,经一缕合成纤维遥遥系紧在手。 她打开门,藏了半个身在门后,借楼道昏黄的光去看来人。叶世文衬衫熨烫平整,几枚纽扣浸染墨绿,如幽幽猫眼,大胆窥看衣衫单薄的程真。 今夜他是大赢家,威风加持英俊,眼神挑逗得很,又坦然无耻地笑着。 无法忽视的酒味窜入鼻腔,程真开口,“上完厕所,你快点走。” 叶世文不答,迈入屋里。 门刚关上,他却转身拥紧程真,钳住她手持凶器的右手,捏紧拇指掰开虎口。程真倒抽一口气,撒了手,棒球棍跌落地上。 “你以为我会信你好心开门给我?” 叶世文把她抵紧在门后。左臂箍紧程真细窄的腰,右手急色地往上探。一团柔软纳入大掌,满至溢洒,拢不住。 顶端那点硬了,蹭着手心,他痒,她也痒。 “bra都不穿。”叶世文喘了口气,叹谓带着满意,“人瘦波大,你今晚是想榨干我。” “你放开我!” 程真推不开醉鬼,又去掰他拢在胸前的手。室内没有开灯,叶世文借夜色去看,只觉程真有种若隐若现的艳丽,吐出的气也带热度。 “我摸摸下面是不是真空。” “回去摸你老豆!” 话刚落音,程真立即弓身去挡淫掌。失策了,夏季时节嫌热,她只穿宽阔T恤与底裤睡觉,现在成为叶世文窃玉偷香的助力。 他还未摸着,见程真俯身,立即顺势把她扛在肩上——这个姿势叫作束手就擒。 程真头朝下,脑充血,拍着叶世文的背大叫,“你放我下来!禽兽!淫贼!咸湿佬!” 两条细腿猛蹬,只蹬了一团无用空气。 “你继续骂,越骂我越兴奋,等下带你上天台野战。” “变态!” 叶世文长臂夹紧,一脚踢开她未锁上的房门。程真气得急了,倒趴在他背上,狠咬一口—— “嘶!”叶世文吃痛,朝肩上圆翘的臀拍了一记,“牙尖嘴利!” “啊!” 程真惊呼一声,跌回自己床上,热辣掌印有点痛。她抬腿就踢,脚踝却落在叶世文手里,把她扯往自己身下,高大躯干覆了上去。 似是天生自带磁力,叶世文毫不费劲就能觅着那抹翘唇,低头吮住,粗厚的舌喂了进去。 她不肯,又咬紧牙,心砰砰跳着。 叶世文只好轻嘬那抹唇珠,难得有耐心哄她,“给我舔下,我想吃你的舌头。” 程真侧头去避,被他酒气熏得也醉了叁成,“走开!” “你乖点——” 叶世文的手摸入衫底。白皙肌肤如锻如绸,带茧的指夹住乳头,小小一粒,又软又弹。程真急喘一声,小嘴便张开了。 他卷起她的舌,咬住轻舔,又大力嘬弄,刺激得她不停分泌津液。程真叫声含糊不清,许是还在骂人。叶世文只当她在叫床,吸吮小嘴里的一切,吞咽入腹。 指尖绕乳晕画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那两粒倏地绷得紧实,高高挺翘起来,用力一捏,一扯,撤手时乳波在黑暗中荡漾不停。 低低呻吟消没在二人喉间。 程真腿软了,腰也软了,身体深处融了一块热冰,汩汩往出口涌去。 叶世文吻得尽兴,才挺起身,“帮我脱衣服。” “手断了?”程真喘着气,声线掺嗲,又不甘心服从,“你是过儿吗?先叫声姑姑来听一下。” “姑你个肺——” 叶世文轻笑,懒得逐粒纽扣去解,抽出衫摆从头顶剥下。块垒分明的肌肉彻底舒展,窗棂拦不住不夜城的亮堂,五成光就能描画这副躯壳十足的男色。 他低下头,脊背与宽肩微微拱起一个弧度,似张开的弓蓄势待发,手指落在腹前。 程真往天花上看。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前一团灰白,模模糊糊,深深浅浅。明明只有耳朵在听,偏偏脑内就能临摹他的手指如何解开皮带,如何解开纽扣,如何拉下拉链,如何弹出那条—— 打在她大腿内侧,好烫。 程真立即闭紧眼。 叶世文笑了,伸手轻拍她的脸,“紧张?” 程真不肯答。 他又凑近,胸膛贴住她软绵的乳,轻嘬红唇,“多久没做了?” “上个礼拜刚做完。”程真脸颊发热。 “大话精。” 叶世文扯着她的手腕,往下身探去,“摸下它,硬到受不了,好想叼你。” 程真还未摸到就抽走手,心跳得很乱,低声说了句,“不要。” 叶世文没勉强。 隔着薄薄T恤,他衔住那粒肿胀乳头,口水濡湿衣襟,用牙齿磨,又用舌尖去拨。程真仰头喘气,压抑喉间叫声,“你轻点,会痛。” “这样就痛了?” 叶世文拉高她衫摆,舔着乳房下沿,沉甸甸一团,连平躺也隆得翘挺,好诱人。他张开嘴,咬入乳晕,大力嘬紧,又往外扯。 像一只泄欲的兽。 程真哭叫一声,下腹酸痒起来,伸手去推他的头,“你好粗鲁!” 叶世文揉着另一侧绵软,指腹力度时大时小,像捏住了程真心脏。 “你不爽?” “爽你老母。” “在床上都要反驳?”叶世文低声笑,伸出右手去摸床边,“台灯开关在哪里?” 程真倏地紧张起来,“……不要开灯!” 她忘了剃腋毛。 一种极难解释的尴尬弥漫程真心头,性欲与焦虑天人交战,急急扯回叶世文伸出去的手,“我不中意开灯!” 叶世文吻着她颈侧,又往上去,含住圆润耳垂嘬咬,“我想看你高潮的表情。” 看着她迷失自我,全身泛红,满面泪水叫阿文我要死了。叶世文光是想,就觉得下面又硬叁成。 “不要!不要开灯,就这样,就这样可以了……” 程真话刚落音,叶世文已摸着开关。啪地一声,满屋暖调的黄。程真腮粉唇红,T恤卷至锁骨下面,露出两只鼓圆的乳,在轻晃。 乳头被嘬成深红色,娇娇立着。 双腿岔开,夹在叶世文腰侧。粉白内裤濡湿一块,透着热气般,浓密毛发半裸。 程真立即拉下衫摆,脸更红了。 她一眼扫过叶世文的裸体。肌肉鼓胀,胸膛中线分明,大腿结实,长臂青筋隐现。脐上是六块还是八块?瞥得太匆忙,来不及数,却记住那两条凹陷的人鱼纹延伸至—— 程真咽了咽口水。 腿间那只野兽颜色深沉,与他白皙肤色差异极大。前端溢了些透明润液,湿漉漉挺着,生怕人看不见它。 好丑。 程真心想,又长又粗,毛又多,太丑了。 第二十六章(H) “舔都舔过了,怕什么羞。”叶世文无视她的反抗,拉着衫摆往上剥。程真急了,“你关灯,你关灯我再脱!” “我硬成这样了,怎么忍?快点!” 叶世文失去耐性,用力一扯,那件T恤从程真头顶而出。她气得想打人,却立即抱紧胸侧躺。 又羞又恼,程真从颈红至肩,白皙镀了层粉,嫩得像内酯豆腐。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要关灯。 “真真……”叶世文只觉得她可爱,嘴角勾起,“怕什么?我也有的啊。” “你收声啊!” 程真知道他看见了。 她希望地球立即原地大爆炸。 叶世文扯开她的手臂往两边摁住,见程真不肯与自己对视,低下头绕过她肩膀,唇舌落在腋下—— “你……” 程真惊得哑口无言,痒意透骨,连肩也软了。 “这样更性感。”叶世文舔舐她的毛发,细密地吻。嘴唇又绕上那团白乳,叼住吮了一口,留下牙印,“以后都不用剃,我中意你这样。” 有种野生的美。 他又拉起程真的手,这次稳稳握住胯间那根肿胀阴茎。见她没反抗,叶世文挺腰,在她柔软掌心内抽送。 这种快感远远不够。 再低头看,程真浑身已红得似只熟透的桃。 叶世文剥下她身上仅余布料。掰开两条细白的腿,长指往腿心摸去,毛发湿了大半。很黏,很滑,拨开柔软花瓣,透出深不见底的红。 “你是不是没发育好?这么窄的?” 程真气得一脚踢在叶世文肋下。他闷哼一声,笑了,又抓起她脚踝,细白的腿缠上自己的腰。 “我今晚饮了好多酒,你忍下。” 他没有怜香惜玉的耐性。 说罢,腿间那肉刃抵上去,温度偏高。只摩挲几下,立即挺臀,挤入那条窄小缝隙。程真没有拒绝,刚喘口气,就被猛地贯穿—— 她狠狠咬住了唇。 叶世文轻拍程真大腿外侧,胸口鼓鼓起伏,声也哑了几分,“不要夹这么紧,我还未插到底。” 程真被撑扯得失魂,开口带颤,“好涨。” 叶世文掐住她腰侧,臀腿用力夹紧,生生挺入。 程真眼里盈了泪。在尖叫快要出来那刻,她咬住自己手背,深吸几口气才抱怨,“你太用力了。” 有点哭腔,很撩人。 叶世文被腔径绵绵密密地嘬着,欲仙欲死,只顾畅快,立即抽送起来,“早就想叼你了,你就当哄我开心,忍一忍。” 每一下都顶到尽头。 顶入心脏。 程真长发散了满床,细碎叫声夹带压抑,眉头拧紧,又随他狠狠挺入而舒展。她吸含不住粗长柱身,只能由它在体内捣出了水,又带出体外,濡湿二人胯间毛发。 “你轻点好不好?”程真只能求饶,脸红透,连一口气也喘得破碎,“我还痛呢。” 摩擦带着火辣辣的滋味,与那掌打在臀上的印记一样。 “插多几下就不痛了。”叶世文顿时有种难言的胜负欲,“没试过我这么大的?” 程真不肯认输,“我以前同鬼佬拍拖的,啊——” 这一记太深,层层褶皱被他熨平,程真浑身发软。 “我要你今晚之后只记得我一个。” 叶世文眼神暗下来,伸手去抓那两团晃得厉害的乳,听程真吸着气叫唤,“温柔点,阿文。” 他更用力了。 肉体相击的声响,被抽插水声迭上,淫靡得不可思议。 比程真的叫喊更诱人。 叶世文情难自禁,直起上身,捧起她的臀半坐自己腿根。细窄的腰抬高,手掌从腿根往上,细皮嫩肉如想象般娇软,虎口握住腿窝往两边扯开,有种荒淫幻象——她正敞开腿接纳一切。 他用力征伐程真身体,又伸手去摸藏在毛发里那粒硬挺阴蒂,两指夹紧,捏扯,听程真长长哭吟一声。 “我想咬它,给我咬一口,好不好?” “不好……”程真从枕上滑落,臀被抬高,叫声也哑了,“别捏它……” 嗲得很。 “别捏什么?”他猛地顶入,挤了道水痕出来,又用指腹去揉捏她的乳头,“上面还是下面?” 躺着的人儿满面潮红,不肯回答。 身体深处极痒,只有他碾到顶点,才能舒缓。但他总是碰到就走,好空虚,好酸痒,不够,不够,这样不够。 程真快要哭了。 “口是心非。”叶世文嘴角带笑,只想看她更无助的样子,“你里面好滑,是不是中意我叼你?出这么多水。” 他顶着尽头的宫颈瓣隙而去。 肉刃毫不留情,用力捅入,把深处捣得软烂。嘴上说不要不要,腔道却嘬他阴茎,咬他龟头,涌出滑腻汁液。舍不得他抽离时,那媚红的肉也翻出小截,贴着柱身,格外色情。 程真仰高头,身体撑至极限,小腿夹紧叶世文的手臂。 “不行了……” “怎会不行?你好浅,大腿张开点,我插到你子宫里面,爽到你死为止。” “我不要!”她像即将溺毙的人,听到“威胁”,又蹬腿挣扎,“出去,出去,我怕……” “听话!” 叶世文粗喘口气,一掌打在她臀上。啪地一声,她更紧了,他更硬了,说不出的酥爽。 “又不是要杀你,做爱不会死人的。” 程真大口吸气,濒临至高阈值,小嘴张张合合呻吟,讲不出反驳的话。摇头摇得满床幽黑乱发,一身白肉,欺霜赛雪也不为过。 叶世文看得眼热,劲狠了,发泄数十下,迎来她的尖锐叫声。 “你太深了——啊!” 痉挛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久未迎合性爱的身体,逢了这场铺天盖地的甘露,泥土软烂,根茎舒展,狠狠嘬吮所有汁液。 淋漓畅快。 程真小腹颤着,腰使不上劲,四肢百骸的酥麻逼得她哽咽起来,“太大了……好难受。” 每一下收缩仍在释放快感。 叶世文喘了几口气才把射精冲动压下。他从程真体内抽离,胯间阴茎湿透,水液为它黏了层淫靡的光,显得更凶。 “好敏感,这么快就高潮。” 程真掀眼去看叶世文。想怨他粗暴,眼皮却颓然,眼风送过去,全是妩媚。 也不驳嘴了。 叶世文把程真翻过身,揉着她的臀,“跪好。” 程真把头埋入床单。 长发滑落,撒在她赤裸的肩。脊骨细瘦,臀却饱满。两团晃眼的乳随动作漾了漾,灯下藏影,轮廓性感。叶世文忍不住伸手去摸,被咬肿的乳头泛起麻痒,程真急喘一声。 他在粉白臀上捏了几下,红红指印浮现,“再翘高点,你太矮。” 程真羞了,抬腿往后踢,击中叶世文的腰,“不准打我!” 下一秒她就被摁趴在床。 叶世文覆了上去,膝盖顶开她的腿,沿臀缝往下探。凹陷之处软绵至极,他单手撑床,握着肉刃挺入—— 程真呜咽一声,过分饱胀让她只能细细喘气,侧着头,连眼尾都红透了。 叶世文半秒都不能忍。既然她已舒服过,这回便轮到自己话事。动作骤然激烈起来,顶得程真在床上摇晃。 “就要打你,用【鞭】打你,爽不爽?” 他入得很深。 才刚到过的极限,已被打破。抽插毫无阻隔,绵密细腻的内壁,嘬着,吮着,像舔舐他每寸凸起的青筋。捅到尽头,强迫她接纳,再接纳,撑扯这副娇小躯壳。 程真受不住了。 “啊……不爽,不爽……” 她好怕,怕他下一秒就要撕开自己。但又好痒,痒得她腿心的水淌流不绝。快慰与酥麻并起,腔道那块半软嫩肉,经反复碾磨,绷得愈紧。 “不爽?”叶世文仰头喘了口气,挺腰探着程真体内的敏感点,“你就快嘬断我了,讲不爽?” 龟头狠狠擦过,程真小腹一紧,快慰触及全身,叫声极媚。 大股热液渗出,刺激着柱身顶端那道缝隙。叶世文倒吸口气,“是不是这里最痒?一插就出水。” “……嗯。” 她否认不了。一张俏脸,在黑发中露着侧脸鼻骨,翘唇微启,圆目半眯,似被折磨得魂飞魄散—— 叶世文眼眶发红,铆劲撞上那片浑圆的臀,誓要狠狠蹂躏程真。啪啪声,肉臀泛了粉,在胯下颤动,恨不得咬上一口泄欲。 “就中意你这么乖,叫大声点。” 叶世文伸手撩开程真肩后的发,动作突然缓了缓。程真正在欲海沉沦,快要攀上顶点,猛地感觉体内劲道骤减。下一秒,薄唇吻上她左肩后侧,舌尖舔过细密渗人的凹凸。 程真的泪涌了出来,却被压制得无法伸手去挡,“不要看。” ——那是她不为人知的疤。 “真真。” 叶世文心尖一紧,趴在她背上,迭得贴密。臀抬挺,往前送,又后撤,带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再送,送得更深,深得听见她慌乱地叫,“我要到了……” 他吻住了她。 她在颤栗,在流泪,身体深处疯狂绞紧他的阴茎,心脏跳动得贴在她身后也能听见。那抹舌很无助,任他舔舐,抚慰,再哺入津液—— 喂不下了,顺颌线而落,濡湿被褥。 叶世文压紧程真的腰。高潮中的身体像一触即发的浪,她这艘孤舟摇曳其中,无处可依。 “啊——” 一道惊雷撕开密布的云,程真哑声哭叫,脚背绷紧。深处被打开,他探了进去,好痛。 “插到了。”叶世文被快感催得声音沙哑,“试多几次你会中意的,越深越舒服。” “好痛……” “让我插多一会,很快了。” 叶世文大操大干,毫不怜惜。那个至窄入口,紧得惊人,像汩汩冒热的泉眼,浸着他,咬着他,要他弃械投降,才肯松口。 程真只顾发抖,分不清是更痛还是更爽。 体内被撑得好紧,他即将喷薄,不肯出去了,在尽头用力碾着快感。程真闭起眼,鼻头红红,软弱乏力地哀求,“阿文,真的好痛,你快点……” 这副无助面孔,勾得叶世文腰脊发麻。 他吮住程真颈侧那颗红痣,迎着她的哭叫拼力冲刺。 那截窄腰被掐出指痕,红的白的,欲望避无可避—— 喘息与热流一并释放。 叶世文忍不住低吟了声,只觉酥麻窜上后脑,情愿这刻死在她体内。 程真被叶世文射精时的力度狠撞一番,余韵犹存,四肢酥软。明明共赴云雨,她却心生委屈难受,哭了。 她后悔了。 她不应该开门的。 也不应该交出自己的赤裸——她的秘密都在身上。 第二十七章(H) 隔壁有人关了门。 砰地一声,带着火气,又怕真的甩烂这个廉价公房的廉价木门——最后关上刹那收了手劲。 雷声大雨点小,钱包空空的人发脾气也寒酸。 “半夜叁更,叫得劏猪一样,吵死人了!” “你收皮啦!人家叫了起码半个钟,你呢,你每次只有半分钟!” “不如再大声点?明日深水埗人人都知你老公只有半分钟,你很骄傲?” “不行就认命,还学人去惠州饮蛇酒,新闻说那些蛇是塑料造的!” “……每次饮完回来,你明明赞我有进步!” “是,多了十五秒咯。” 叶世文趴在程真背上喘息,听得发笑。伸手抓住一边绵乳,抬起她半个身子,吻又落在程真布满泪痕的脸。 “有这么痛吗?” 他今晚意气风发,只想强迫程真接纳所有,做个胯下逢迎的女人。只是没料到她人小穴窄,吃尽了像要她半条命,让人又心疼又爽。 细思之下,似乎爽比心疼多得多。 男人的劣根性。 程真不答,伸手去推他的腰,声音夹杂鼻音,略娇嗲,“你拔出去,不要这样插着。” 软了的尺寸也不容小觑,程真腰腹酸胀。 “重新打火——”叶世文不肯抽离,“伤引擎啊,就这样,这样我舒服。” 程真抱怨,“你第一次做爱吗?连外射都不会?” “不中意外射。” “红港十八区,你有多少个野种流落在外?” 叶世文皱眉,“叼,用避孕套的好不好?” “那你今晚又不用?” “我对着你就是不想用。”叶世文语气带笑,“你这款基因帮我生出来,绝对可以做社团大佬,够凶恶。” “傻仔,我生出来的就肯定是你的种?” “……你是不是想我叼哑你?” 叶世文往后靠着枕头,揽起细腰,翻了个身,让程真仰躺自己胸前。两条细白的腿夹在他双腿之外,秀气脚掌垂着,又被他勾起,脚背缠上叶世文汗毛浓密的小腿。 姿态密不可分,私处片刻不离,裂着洞,含紧那只憩息的兽。 二人肉搏一场,汗水黏腻。小小头颅枕在他左胸,黑发又长又密,连乳房也透了粉,被叶世文拢在手心。 乳头被咬肿,大了些,他捏在指腹拨弄,听程真细细地喘。 “我们做一晚。” 叶世文撩开长发,吻上那只圆润的耳。 程真摇头,他的舌便钻进耳蜗,舔舐声格外刺激,“嗯……不要……” “我还想要。” 叶世文挺了挺腰,让自己滑入更深处。被她这样夹着,硬起来特别快,已经感受到软肉在不停嘬吮。 “你才刚射完。” 程真脸上热度根本未退。 叶世文低声笑,“未见识过这么猛的?” “你转行做鸭吧。”程真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知有多无耻淫贱,“师奶买春,肯定出手阔绰。丰满阿姨至爱你这种畜生,红唇烈焰,亟待你的抚慰!” 叶世文咬她耳朵一口,“我先拯救你这个饥渴女人!” 程真侧头笑着去避,露出左肩后侧的疤。叶世文手指摸上去,她身子徒然一紧,推开他的手。 “不要摸。” 程真说得很小声。 “怎么弄的?” 叶世文的手又覆上,轻轻抚摸这片陈年伤疤。深浅不一,嶙峋可怖,像腐肉重生,凸起处粉,凹陷处黑。边缘似被烧得卷起的纸烬,在雪白肌肤映衬下,让人担忧一触即碎。 他只希望这是意外。 “不小心。” “什么情况下的不小心?” 程真陷入回忆。 当时一屋四人,门窗紧闭,空气越来越稀薄,血氧浓度降至随时可以谋杀的下限。曹胜炎见程真揽着昏迷的程珊爬去门口,却拧不开门锁,又立即爬回主卧打算去叫醒林媛。 曹胜炎恼了,他气力全失,只好伸腿一绊,踢翻那炉烧红的碳。 纵下无可挽救的火。 程真低声说,“小时候贪玩,在乡下被蜂窝煤烧到的。” “几岁?” “十五。” “十五还叫小时候?我看你天生反骨,肯定调皮到你妈受不了,是不是好痛?”叶世文仔细地摸,上面几处圆点,似是—— 他目光暗下去,“这里,不是烧伤,是雪茄印。” 程真又一次推开他的手。 “是不是杜元?” 叶世文语气变了,似这道疤烧在他身上般滚烫。 “不是。”程真否认,却没有底气,“阿文,你不要想……” “我想什么?你觉得我想什么?”叶世文捏住她下巴,不接受任何谎言,“杜元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戒烟前只抽雪茄,你答我,是不是他?” 程真沉默。 沉默比承认更具杀伤力。她不答,是因为杜元确实做过这种事。她不答,是因为她想知道叶世文愤怒什么。 是新得玩具遭人破坏的不满?还是单纯八卦一个市井奇闻? 她摸不准。 他叹口气。 “真真,我想对你好。” 程真心尖一麻。 叶世文双手在她身上游走,不带亵玩暗示,只是小心翼翼地抚摸安慰,奉若珍宝。 “你连怎样受伤的,都不愿意同我讲?” 他献出所有耐心,在等,等这个女人抛下铠甲,在做尽性事后坦诚一回。 程真犹豫了。 杜元确实用雪茄烫过她——因为她替杜元顶下袭警罪名,却在警署反口不认。杜元以抹去曹胜炎女儿身份为饵,诱她替罪。那时,她还差2个月就16岁,人生刚起步,案底伴随一世,她便要被拿捏终身。 她不情愿。 后来律师传话,带给她几张程珊的照片。小小女孩一脸无辜,望着镜头,下一秒会遭受什么,程真不敢想。离开教导所那晚,雪茄烧在肩上。她该庆幸,杜元当时刚生了次子,心情好,否则雪茄落在哪里? 谁知道。 “我不想你知道。” “为什么?” “怕你不信。” 叶世文侧头,轻吻她的额角。柔情蜜意,十分难得。是的,怎会轻易信她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全身上下,只有这对大波与性高潮是真的。 但他非知不可。 “你讲,我就信。” 小巧鼻尖碰着叶世文下颌,程真轻轻开口,“有个贵客想买我第一次,当时才16岁,我不想做鸡,他就拿雪茄——” 腰侧突然受力,她急喘起来。 几乎是瞬间,体内那只野兽苏醒,硬挺,涨得可怕。叶世文大手往下,掐紧程真腰侧,就着二人方才泄出的所有体液,狠狠挺入。 每一下都在撞击,在侵占,不顾她这次痛不痛,叫得惨不惨。 “你……轻点,我的腰,要被你……撞断了……” 叶世文胸膛绷紧,“再等一年。” “什么一年?” 他不肯答。 程真红唇溢出呻吟,叶世文脑内理智遭遇塌方,决堤,凹陷,倾泄。 那句话是他的逆鳞。 她好紧,又吸又夹,生怕他下一秒要彻底抽离,绵密软肉狠狠吮住柱身。黏热的水不停渗出,混杂白色精液从交合处淌下。 动情得比第一次更快。 食髓知味。 程真半眯着眼,迭在叶世文身上,身体往后微弓,突出丰满摇晃的乳,“阿文,我想要……” “想要什么?”叶世文声音低哑。 “要你,我想要你。” 她在催促叶世文。 程真缠不住他的腿,雪白带粉的脚跟撑在床上,小腿绷直。暖调的光为她镀了层蜜,腿心绵得像奶油,被炙热肉刃一再捅开,融化,汩汩冒着腥甜气味。 她从未试过湿得这么彻底。 叶世文手指摸到撑薄的穴口,捏住那粒鼓胀圆肉,扯紧,又用指腹去弹。来回数次,随他挺腰深入的动作,反复磨蚀程真的矜持。 “我今晚要用嘴含住它睡。” 他又用拇指碾过,阴蒂肿了一圈。程真小腹颤抖,双腿踢得床单泛满皱褶,不敢想象他描述的场景,“你好咸湿……” 太刺激了。 “好舒服的,高潮一晚,你不想?” 程真被他抽插得话不成句,“想……想再多点……给我……” 手指夹紧,松开,再夹紧,再松开。明明作用在体外,小腹深处却瘙痒起来,嫌不够,嫌不深,主动迎上他的挺入,粉臀在他脐下摆动。 二人有说不出口的满足。 一副雪白躯壳,毫无廉耻,放浪地叫,叶世文被程真惊艳。 明日传遍街坊又如何? 哪怕世界末日,海啸地震,蚩尤大战,白垩纪重来,进化论消失——那也是明日的烦恼,与今夜无关。 叶世文在叹谓,在喘息,“真真,好中意你这样。” 好中意你这样骚。 情欲在灯下裸露。 宛如一场活祭。月下冷清,座席无人,光线晦涩。黑洞洞的门被打开,凶猛的虎四肢健硕,毛发浓密,一步一震。 他在啃噬冰冷圣坛上呈献给他的女人。 黑发如云,丰乳晃浪,她跌躺在猛兽怀里,双腿被迫敞开。容忍傲人的性器一再侵犯自己最软弱处,含夹,吞吐,捣出湿滑带白的汁液。 她在垂死之际体验无法承受的兽爱。 而他吮吸她的一切。 这是夏夜最艳的可怖春梦。 秀气脚掌,白皙,纤瘦,比叁寸金莲稍长。程真弓起脚背,双腿折出承力角度,在迎接冲刺前最后一番折磨。 他太勇猛。 腰脊使劲,肌肉结实,年轻威武,比她高出二十五公分,足够把控所有力气,营造致命快感。 她往后仰。 吻他耳垂,呵气呻吟,声声叫他名字。分不清是宣泄压力,抑或博弈情感,浪扑在胸口,浑身湿透。 “阿文,我怕……” “怕什么?” “怕你……有一日会憎我。” 他撕破圣坛上女人的喉管。 细白大腿使劲绷紧。 程真抬起臀,又跌下去,膝盖稳不住双腿,剧烈地随身体前后摇晃,失去所有支点。 喉间全是啜泣音调,哭哭啼啼叫着“不要,不要,不要了,你要插穿我了”。 好可怜。 小腿往后缩,再缩,再缩,腰脊往上拱,再拱,再拱,她挣脱不开,被狠狠摁了下来。双脚猛地往前蹬去,从床单碾过,似抵御飓风的帆,随之一震—— “如果有那一日,你会死在我手里。” 她在绵长呻吟中,高高踮起脚尖。 ————————————————————————————— 开启日更1章模式,打滚求珠珠,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八章 程真是饿醒的。 傍晚莅临,日光威胁分文不减。直直穿透针脚稀疏的窗帘,打在一屋简单陈列的家具上。 她浑身赤裸,浸浴室内热浪。掀开薄毯,在床上摸索不知被叶世文扔去何处的底裤,移动时大腿内侧格外酸胀。 仿佛耗了整夜,为杨贵妃千里走单骑,加急送荔枝。 “你偷吃我的即食面?” 程真只穿了件T恤,打开房门,质问沙发上半裸的男人。显然他已沐浴一番,围了条白色围巾在腰,舒展雄性体魄。发梢半湿,往后梳,用眉头额角去印证美色有用。 出前一丁应付他代言费。 “麻油味不好吃,你下次记得买黑蒜猪骨那款。” 叶世文饿极了。身为男人,言出必行,说做一晚就做一晚,非鸡鸣不收兵。二人难辨黏腻的到底是汗水、泪水抑或……某些水,总之天色拂亮,他才肯抱着没了半条命的程真入睡。 睡了一整个白昼。 他冲完凉,去厨房探索一轮。此刻筷子在碗里搅拌两圈,叶世文撩起冒着热气的面条送入嘴里,“你是不是女人来的?冰箱只有可口可乐,你不如别买冰箱,浪费电。” 程真翻了个白眼,“我不会煮饭。” 她实话实说。 “看得出——”叶世文咽下食物,“你厨房空得像被人打劫过一样。” 程真走上前,抢过他手中筷子。坐入沙发,挤开叶世文,又踢他小腿,非要占个舒适空间才罢休,“坐过去,你煮了我多少包面?” “叁包。” “……不好吃还煮那么多?” “饿。” “叼。” 程真埋头吃了起来。 长发掖在耳后,她脸颊透着一夜欢愉的绯粉与疲倦。瘦窄的腮一鼓一胀,细细咀嚼,控制音量,独坐破屋照样进食得体。叶世文像得了个宝似的,越看越中意,大手摸入她嫩白腿心。 “这里痛不痛?” 他记得最后那回,程真从头哭到尾,脊背抵紧房门,双腿挂在他臂弯。胡乱吟叫,求他快点射,好酸,好胀,好难受,不做了,你不准再来找我。 “那怎么行?我以后都只跟你做。” “你快点死吧,我情愿守寡。” “寡妇?更刺激,我最中意你这种绝望少妇,够淫贱。” 啪地一声。 叶世文抽走手掌,摩挲遭她狠力打红的手背,“关心你也不行?” “明知故问。” 程真耳廓红了。 昨夜她没饮酒,讲过的话,做过的事,用过的姿势,程真心中有数。 “这样就怕羞了?等下出去,你怎么面对那些八卦街坊?” 叶世文笑了。昨夜有人忍不住捶墙怒吼,做爱又不是行刑,需要叫得这么离谱吗?是不是要call白车来抢救? 程真羞成一尾熟虾,张嘴咬在他肩上,摁下尖叫,满面高潮的泪。 “这层廊尾住了个楼凤。”程真捧着碗饮下味精汤,舔舔唇才继续说,“人家只会以为是你来嫖了一夜。” 说罢,还瞄了眼叶世文锁骨上的鲜艳齿痕。 对比她周身情欲印记,他似乎不遑多让。 叶世文爽了整晚,决定不与她斗嘴,拿起茶几上那本他翻阅过的记事本,“H是谁?” 程真打算抢回,他这一问,让她收起手。 “什么H?” “又扮傻?你里面写的。” 叶世文翻遍这间窄屋的所有秘密,包括床头边那只灰扑扑的旧tweety。嫩黄绒毛褪了色,却很干净,标签绣着歪歪斜斜的一个“辰”字。 “不记得了。”程真不慌,却有点诧异。只帮过洪正德叁五次,也能被叶世文在这本记事本上发现,“可能是兼职吧。” “什么兼职可以一次有八千?” “你见过的,帮律所送信,叁个月结一次数。” “不是说不抽烟吗?”叶世文掀起报纸一角,露出空烟盒,“你妈应该帮你改名叫程假。” “戒了。”程真脸不红心不跳,“吸烟有害健康。” “去年的楼宇推介你都没扔,哦,还有夜校广告——”叶世文想抽出那张垫底的单张,却被程真推开手。 “乱翻别人东西,没家教。” “看了这么久,不见你入手?” 程真嘟囔一句,“等楼市再降。” “你还没睡醒啊?”叶世文笑了,“有没有看过新闻?市道再差阿爷都坚持公开招标或者拍卖,地皮价格只会越竞越高,红港是不限制土地开发时间的,发展商玩囤地抛售。再过两年,你的钱只够买一格厕所。” “我又不是只看新盘。”程真摊开一份地产经纪推介书,“我也有看二手的。” “【黄大仙最后笋盘,业主跪地割肉,总价狠挫叁成】、【九龙城大热恩贵园,中介0抽水,赠送面积超五十呎】,中心城区,你供得起吗?还有沙田,【毕架雅苑2房1浴,南北通透,实用率逼近九成,劲过厂房】,骗你的。凿烂非承重墙,打通厨卫就叫提升套内面积了,分分钟贵过老工业区观塘、荃湾,你不用想了。”叶世文手指点在程真做过笔记的位置,“哇,湾仔你也敢去看?” 程真挑眉,“你一个常年睡在车里面的人,好意思讲我?” “想做业主,又想念书,你是不是前两年学人炒股,欠了周身债?” “没喔——”程真不甚在意叶世文的询问,“纯粹贪慕虚荣,想买楼做嫁妆,不行吗?” 她比叶世文想象中更缺钱。除去在酒吧正职收入,每周会有各种零星进账,记录日期都在她排班休息那日。 甚至变卖过客人的遗留物资:4月30日,鬼佬RAYBAN墨镜,500元。阿弥陀佛,麻烦菩萨保佑她下次捡副贵价GUCCI。 又好笑又心酸。 她很少休息。 支出大头是房租水电,以及程珊各项学杂费用,林林总总,密密麻麻。对比她半年才添一件新衣的频率,程真对这个妹妹慷慨得让人咋舌。 难怪死到临头也求他放过程珊。 字迹格外遒劲,一如她的品性,看来摹过欧体楷书。记事本最后几页的涂画,是手绘的五线谱与蝌蚪符,“The Butterfly Lovers”。 一段《梁祝》的小提琴协奏曲谱。 草桥结拜?十八相送?抑或哭灵控诉?坟前化蝶?叶世文不懂,但他可以肯定,程真在中叁肄业之前,家境不错。 “文哥,阿嫂姐妹的父母7年前车祸双亡,家产祖业全部挂在亲戚名下,估计是乘人之危骗走了。两姐妹被送去保良局儿童院,后来阿嫂满16岁就自己出来打工,接走了程珊。” “谁让你叫阿嫂的?” “……那叫程真咯。” “程真是你叫的?” “……” 叶世文想起她肩后那块烧伤的疤。 “就算嫁给黎明也不需要全年无休赚钱吧?万一年纪轻轻熬一身病,怎么办?”他的手在程真腰侧徘徊,将脸埋入浓密发间。很香,香得想深深嗅尽她所有气味。 “我养你,包括你妹。” —————————————————————————————————————— 今天1500珠珠加更1章,晚点写完放上来,是肉 第二十九章(H) 程真一怔。 感动瞬间涌起,又被立即驱散。程真放下筷子,缩着肩去避开叶世文的亲近,“你是不是没剃须?好扎人。” 她没答肯或不肯。 叶世文性事狂妄,又饮得半醉,游戏人间的猛兽,情话至多保鲜一夜。他无非是看了记事本,贪新鲜,又大男子主义,想演英雄救美。 就算没杜元作祟,他俩也不会有好结果。 况且杜元已逼她出手。 叶世文惯了程真不会讲好话哄人,历经昨夜,只当二人默认这段关系。隔着T恤去抓两团挺翘的乳,满手腻滑软弹,他低头含住程真耳垂,“你帮我剃。” 程真脸红,“我只有剃刀。” “剃刀就剃刀。” “我平时拿来剃腿毛的。” “又想骗我?你浴室有一只未拆封的。” 程真拆开剃刀的塑封。 傍晚六点,艳阳终于被煮至九成熟,凝在天角,从炙热的白转黏稠的橙。上帝收紧火气,在为最后上碟前拌入紫蓝靛灰的散溢晚霞。 程真坐在沙发扶手,微俯身,托起叶世文下颌。刀锋锐利,她极小心,轻轻剃净薄唇边泛青的胡茬。 仲夏闷热被这副认真神情消弭。 心静自然凉。 夕阳映满屋亮堂。裸露的腿,奶白的肤,嫣红的唇,甚至她体内幽现的香,残存昨夜风流过的痕迹。 “你看什么?” 程真抬眼与叶世文对视,被他带热度的目光烫着了心脏。 “看你。” 叶世文嘴角勾起。 程真视线在他五官流转,“你是不是长得像你妈?” “嗯。” “她很靓?” 叶世文笑意更深,“想赞我靓仔,不需要拐弯抹角。” “是不是想破相?”程真脸颊微热,剃刀刮在叶世文颌线,“只得一张脸可看,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妈是我见过最靓的女人,你说要不要骄傲?” 性感的不及她清纯,清纯的不及她娇娆。绮媚,绮丽妩媚,世间艳物大多致命,却赶不走趋之若鹜的贪婪,叶世文厌恶所有觊觎叶绮媚的男人。 那种目光,对一个女人而言,是酷刑。 程真收起剃刀。手指在他脸上温柔抚摸,确认无一处遗漏,“我信她有这么靓。” 只有足够貌美的女人,才会是战利品。每位提及她的人,都在扼腕她的早逝——包括杜元。 【他妈死得早,否则凭那张脸,叶世文早就改姓冯了。】 “不吃醋?”叶世文摸上程真膝盖,凑近她脸庞,“我赞其他女人靓,你没反应的?” 程真笑了,“那个是你妈。” 她从来都不是有外貌焦虑的人。 “我妈也比不上你,因为你可爱。”叶世文仰视程真,难得深情,“那首歌怎么唱的?说过请你别要别离,赞过你可爱动人无比……” 万物有灵,阴阳有道,能量守恒,国际惯例。 靓仔注定不会有靓的歌喉。 程真皱眉,“好难听,走音走到隔壁七楼那个植物人都要吓醒了。” 叶世文痞笑,撩起T恤下摆,吻在她大腿内侧。 程真娇喘口气,“我等下要上班。” 他不理会。 剥下她的内裤,又抬头,含住她腿心的花瓣。 “还有一个钟,够时间。” 程真仰头,双手撑在沙发旁的角几。他的舌钻了进去,急切寻找最易动情之处。拨开柔软毛发,在小阴唇上来回舔弄,品尝鲜花的蕊,好嫩。 “你这里最敏感,一舔就湿。” 这副身体,叶世文探索整夜,如获至宝。 程真小腹轻颤,涌出潮气,连顶在T恤下的两粒乳头也硬挺了起来,“我只给你半个钟……” 她还要梳洗才能出门。 叶世文低声笑,舌头用力碾在阴蒂上,听她哼叫,“半个钟,你食得饱吗?明明在叫饿。” 舔舐十分淫靡。 他刻意弄出声响,口液沿着舌尖淌出,涂满她的花瓣,又卷紧那粒鼓胀圆肉,吮食所有滑腻。 程真不敢低头去看。 分秒流逝的光线,混入情欲,逐渐停滞,二人呵出的气也凝固于半空。程真仰高脸,夕阳为鼻角翘唇晕了层淡金,顺细颈往下,直至双腿尽头。 室内,男人为美色伏身,以肝脑涂地的姿态。 两道柳叶眉,色黛如峦,越拧越紧。骤然松开,松得双眼睁圆,又蹙起,蹙得气力尽失。 她在抵御体内流窜作祟的快慰。 越舔越痒,阴蒂被舌尖拍得发麻。经他磨咬几口,立即肿如黄豆,娇娇挺着。下一秒,又被抿入嘴里猛嘬。 她受不住了,俏目盈泪,脐下隐隐痉挛,架在宽肩的双腿陡然夹紧,“到了……不要咬……” 吞咽声格外清晰。 程真被拽着往下,跌睡在沙发上。T恤顺势卷高,裸露一身销魂记号。 那条白色围巾不知何时被抛在地面。 “啊——” 她被立即穿透。 突如其来的撑扯,身子软绵,又泄下一股润滑的水,刺激叶世文狠狠撞她。半个头在沙发边缘递出,程真长发坠地,浑身泛粉,似足一具任人摆弄的情趣玩偶。 叶世文剧烈耸腰,盯紧二人交合之处,“你今晚别去了。” 他还想与她鸳鸯戏水,让程真赤裸跪地,被水打湿全身,小巧嘴里填满他胯间的大型玩具。 就像她现在这样——狭窄穴口,吞吐艰难。 只有这点时间,哪够他玩。 “慢点……太快了……” 程真压抑叫声。下班时段,若被上下楼的邻居听去,真以为她人小胃口大,欲壑难填,要做一日一夜。 叶世文嘴角带笑,摸上两团甩得激烈的圆乳。乳尖早已挺高,遭他蹂躏一晚,红得惹眼,忍不住用手指磨刮。 “怕人听见?” 他看穿了程真。 程真不答,夹紧他腰侧。脚跟在叶世文脊骨摩挲,催促他快点完事。 “呵——” 叶世文被她磨得腰脊格外酥麻,手掌沿滑嫩大腿摸去,在身后握紧程真一边脚踝,往外折起她的腿。 岔得这样开,更显淫荡。 程真羞了,腿心抽搐几下,又被叶世文猛撞,下意识吮紧他又硬又热的柱身。二人下体牵连,密不可分,程真半身酥软,又嗲声叫唤,“你快点……” “究竟要慢还是要快?” 他俯下身,衔住一边乳头,用力地吮。 “啊——痛,会痛!”程真尖叫出声,眼内盈满委屈,“松口,你松口,好痛,你为什么总是要弄痛我!” 疼痛让她绷紧身体,招致叶世文更凶恶的撞击。狭窄腔道哪承受得起这种力度,化作一池温水,浸着,润着,拼命讨好那根粗长阴茎。 那粒缀在花苞上的肉蒂,被粗粝毛发反复碾过,程真忍不住轻颤。 “痛了,你才会怕。” 他松开口,娇嫩乳头肿了一圈,乳晕被吸出深红色泽,随冲撞摇曳,迷人而艳丽。叶世文整个人覆上程真,只盯紧她沦于情欲的脸,偏不赠吻。 狂妄加深了目光的掠夺。 “怕我,你才会爱我。” 程真的心在战栗。 彻夜缠绵,他哪有醉,句句刻肺入心。 “自私……”她抿紧唇,呼吸急促,不知要抵御抑或迎合,“你不爱我,还指望我会爱你?” 叶世文吻了下去。 抵在她身体深处,碾磨尽头至软那道入口,又不停抽出小截,高频撞击,捅得她红透了,熟透了,湿透了。 她被夺去呼吸,身体感官放大,高潮如期而至。 层层迭迭的绵肉,像千万张嘴,在吮,在咬,在含,在舔,他又生生涨了一圈,硬得浑身有泄不出蛮力。腔道痉挛时不断涌出暖流,刺激龟头,叶世文便失去控制,一再冲撞。 直到最后一滴精液被榨出,才肯停下。程真汗水落入鬓角,一头长发缠上彼此的肩,缠上叶世文的心。 所有吟叫微不可闻,消失在嘴里。 包括他那一句——我会爱你。 世间最可笑的一男一女终于携手。二人不讲道义,妄语频出,造尽口业,仇家转世。剥光了衫裤,又起劲地交配,才敢在情欲沦陷之际,讲些胆战心惊的真话。 她如此。 他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章 “你不用送我,又不顺路,我自己搭车就行了。” “就走个西隧过海,需要多久?” “你去元朗,我去港岛,南辕北辙好不好?” “我真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叶世文把皮带扣好,又忍不住凑前去,替坐在床上的程真扣起胸罩背扣,“想对你好都不行。” 程真套入长裤,“做过古惑仔的人,怎会有未见过的女人?你们平日不就是打家劫舍,非礼骨妹,淫乱义嫂,搞未成年吗?” “我没搞过。” “没搞过谁?” “我不搞未发育好的。” 程真想起麦笑琪的话,“你不是只中意比你年纪小的?” “谁说的?我沟过比我大……”叶世文突然话锋一转,“你打听过我?真真,什么时候对我起色心的?” 程真懒得理他。 “恼了?以前都是你情我愿玩玩而已,你不要那么小气。”叶世文手往后撑,仰坐在床,视线流连于程真半裸身体,“下次穿白色bra,拣蕾丝那款,我中意。” 薄,透,半遮半掩,绝对兜不住她这对引人犯罪的乳球。晃动间,重力撕扯布料,欲破不破,圣洁而淫艳。 想象无声,却足够刺激。 程真语气轻蔑,“不要,白色最不耐脏。” 叶世文的性欲被泼熄大半。 见程真穿戴完毕,他顺手拿起床头边那只tweety,指腹在“辰”字摩挲,“谁送你的?” 程真瞥了眼,“我妈咪。” 这是林媛的遗物。 “她的名字里有【辰】字?” “不是。”程真摇头,“我是旧历辰月出世的。” 林媛手把手教程真绣自己的名字。细细针头,缀一根丝线,穿插间刺破程真手指,她委屈得扁嘴,“妈咪,好痛!” “我帮你吹下,还痛不痛?” “还是很痛,不绣了。” “差两笔就绣完,你确定要半途而废?” “差两笔,不算半途。”程真圆眼轻眨,“算叁分之二途,你收不收货?” 这是她“精心准备”给林媛的生日礼物。 “我是无所谓啊,以后人家叫你【思尸】,迭音,更好听。” “……我绣。” 十二岁的程真,每缝一针,便龇牙咧齿,频频抽气。针眼小的伤口,被她无限放大,像在堂前遭狗头铡伺候。 林媛笑着叹气,“拿来。” 她完成了最后两笔。 “妈咪,送给你,祝你生日快乐!以后这只tweety就代表我,思辰思辰,你见到它就会思念我了。” “傻女,就算见不到,妈咪也会挂念你的。” 妈咪,我们永远都见不到了。 我很挂念你,你呢?听说泉下严寒酷热,枉死的人会被剥夺追忆前世的资格,生身父母想得头崩额裂,也记不起自己的骨血是谁。 那个世界似乎更残忍。 忘了我,可能你就不用受苦。 “这个字你绣的?好难看。”叶世文打断程真的追忆,“绣得似狗咬过一样。” 他才应该遭狗头铡伺候。 程真伸手去抢,“给回我!” “不给——”叶世文决定要把它带走,“认真看看,它跟你还有几分相似,我摆在车里坐镇,牛鬼蛇神不敢挨近。” “叶世文!” “走了,大波真,我送你去开工。” “给回我!” “你看你多矮,我举高手你就拿不到了,死心吧。” “你这是明抢!不准亲我!” “乖,这只我要定了,下次我重新买只给你。” “不要!” “那我租它一段时间,玩够了再给回你。” 直到叶世文把车泊在中环摆花街,程真依然闷闷不乐。叶世文侧头去看她,忍不住又笑,“你真的好小气,一只公仔而已。” “你收声。” “你还不知道我脾气?你越不想给我,我就越想要。”叶世文挑眉,“特别是在某些时候。” 程真剜了他一眼。 “就当送给我了。” “不行。” “为什么?” 程真抿紧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它是我妈咪的遗物。” 她望向叶世文。 眼内一池无边无际的静水,是临海湖泊,历经潜藏深处的融汇,能尝出淡淡咸苦。叶世文想抱她,却忍住,讲了句真心话,“因为上面有你的生日,所以我想要。” 又嫌自己极其矫情,他立即敷衍过去,“随便你了,要就拿回去,在车里等我。” “你去哪里?” “去买蛋挞。”他解开安全带,“我契爷同杜元中意食泰昌的,中环这间的老板打包得最细心。” 竞地成功,屠振邦早就致电,要叶世文去元朗痛饮一场。他不缺钱不缺物,偏好这味软滑蛋挞,夜晚7点半是最后一炉。锡纸托保留,盒口勿封,袋口勿扎。炉火蒸腾的热力若形成水汽,潮了,湿了,酥皮松软度立即大打折扣。 讨好,是叶世文习得的生存技能。 “你今晚是去见杜——”程真改口,“去见屠爷?” 叶世文听到那半只字,换了副认真语气,“是。” 程真沉默。 他伸手去摸程真手背。肤白,又年轻,她的肌理本应嫩滑而饱满,却因酒水工作添了不少细碎伤痕。 凹凹凸凸,让人心疼。 “一年。”叶世文摸得出程真坚忍的一切,“你再做多一年。” “为什么?”程真语气变了,“想我帮你监视杜元?亲兄弟我也不打折的。” 叶世文手心使劲,不肯给她抽走自己的手,“杜元试探过我对你的态度,不止一次。” 程真错愕,看着叶世文。 他却没有回望。视线落在车前,眼见踽踽独行的老人,弓起背,拄着杖,拎一袋生果硬闯马路。 车来车往,老人似乎嫌命长,在找死。 “你现在走就是摆明递刀给他,坐实我们的关系。我不去酒吧,久而久之,他就不会怀疑你。况且你现在能走去哪里?全港除了特区政府大楼,他要挖一个人出来,多花点时间心机肯定做得到,你留在酒吧做场戏而已。”叶世文终于回视程真,笑得痞气,“当然,你这么聪明,肯定会帮我的。我欠你一条命呢,以后双倍奉还给你。” 他不能因为程真这个“意外”,放弃自己要做的事。况且事成之后,程真要上九天揽月,他也愿意倾囊购买宇宙飞船。 难道还不够吗? 程真听罢,只觉得心灰,“一辈子也就一条命,你怎么双倍还?” “有来世的嘛。” “来世我是人,你是猪,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免了。” 叶世文只觉得她在闹情绪,“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认真?” 他想与她有未来。 程真却没心情听好话,“杜元是你义兄,屠振邦是你契爷,你跟了他们十几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人上人。” 叶世文敛起玩笑表情,目露凶光。 砍人分尸,群殴聚赌,食四号仔饮白兰地,说叼你老母,就叼你老母。无人会在浸染过穷凶极恶过的黑社会后,能放下斩骨刀,抵达智慧彼岸。 披贵价衬衫,讲伦敦英文,掩不去叶世文的暴戾好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商场即战场,要见血的。 程真摇头,“欺师灭祖?你已经入了冯家,有正道不走,要走回头路?” 洪安屠爷,威名赫赫,身份可以洗白,手段却是本性,叶世文是在拿命赌。 “讲道义,论尊卑,我活不到今日。”叶世文语气严肃,“我要做的事你别问了,知道越少越安全。” “那就拜托你,千万不要拖我下水。” 她并非开玩笑。 “又发脾气?” 叶世文有些无奈。明明一夕欢愉,都深入到那般境地了,她还要逞嘴边威风。这个小小女子,软硬不吃,好难征服。 “你们女人是不是天生中意钻牛角尖?你是我的人,你觉得我会看着你去送死?” 语气好狂妄。 程真不答话。 每一句搪塞充满大男人主义。他所有的心计筹谋,陈年积怨,家仇血恨,贪嗔痴念,始终不是为了她。无论是冯曾母子,还是屠杜叔侄,没一个能容得下他。原来世上真有人这般运背,要遭黑白两道同时追杀。 叶世文,不值得赌上她与程珊的命运。 程真心口却隐隐作痛。 “不开心了?”叶世文叹气,又凑过去,吻她半凉的唇,“只是一年而已。” “你不是要买蛋挞吗?还不去?七点半,人家要收铺了。” 叶世文下了车。 程真从车内窥见他渐行渐远,视线落到遗留在中控台的tweety。心跳剧烈,犹豫间,她又抬起头,再去寻叶世文踪影,发现只有车水马龙的路与人。 直到叶世文回来,又驶停车在酒吧后门,程真始终不发一言。 他语气无奈,“又要恼,又不舍得走,打算这样冷战我到下世纪?” 程真睨他一眼,拎起那只tweety,“不准弄丢它。” 黄澄澄,毛绒绒,tweety眼睫长长,小嘴翘翘,叶世文越看越中意——果然物似主人型。 “这么大方?” “不要?不要我收回了。” 叶世文夺过。 程真下车,走了叁步,又被叶世文叫住,“喂!” 程真转身。 叶世文手指落在tweety背后拉链位置,滋啦一声,扯开大半。程真骇然,心脏搭上失控电梯,从99楼猛地往负18层坠落。脑内回荡尖叫,走,快点走,他徒手就能打死两个大男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双腿却似灌满了铅,寸步难移,眼睁睁望着叶世文抽出一张黄纸。 “什么来的?”他前后翻看,读取上面用朱砂草写的【平安】,露了抹笑,“符箓?你想下我降头?” 是她当年去黄大仙为林媛求来的。 程真拢回叁魂七魄。 她咽了咽口水,忍着狂烈心跳,“没错,泰国最毒那只邪降,看一眼就折寿二十年,快点塞回去。” “放心,我会在你身上采阴补阳。” 叶世文喜出望外。以为她恼了自己,没料到她口是心非。这个妖女,肯定是参考了武侠小说里那些淫教女魔头的沟仔路数,专门迷魂他这种年轻猛男。一颗心如坐入海盗船中,忽高忽低,总为她一张一缩。 十分蛊惑。 叶世文吻了吻这道符,塞回tweety里面,拉起拉链。 “走了。” 程真目送他驾车离去。 【你将这个窃听器放在叶世文身边,电池要记得换。】 【他会发现的。】 【那是你的事。】 【杜师爷,我只做这一次。】 【想摆完就分手?阿真,我还没拿到我想要的,你也别指望拿到你想要的。】 那个拎生果的老人走远,没有车敢挨近他。毕竟孤寡、独居、糖尿肾衰、横街惨死,新闻元素多得足够上叁日头条。肇事车主职业身份将被挖爆,连家人也牵连蒙羞。 老人赌赢了。 “你再做多一年。” 程真眼里涌出酸气。 “以后双倍奉还给你。” 我的叁分真情,权作哄你五秒开心。 由始至终,这条马路,程真要独自硬闯过去。 第三十一章 一只玉蝴蝶。 纤细的身,优雅的翅。展开,滑翔,又敛翼,穿花,饱尝无数粉蜜,她的甜是天然自得。凤、绢、蚬、喙、眼各型科属,也无法归类她的美。 以足尖步迈出,她轻巧如鹿,一步一转,朝观众与评委示意,在训练有素的微笑中克制亢奋与紧张。 长笛吹出了雀鸟的欢腾——是《梁祝》。 情爱萌动,往往被命运赋予诗意。 她听见了,眉眼笑弯。湛蓝彩带如棒状触角,于额顶抛高。高得要她仰着颈项,挺直腰脊,夏蒂絮步踏踩四拍,走叁,并拢,跃起,后腿踢高,指尖抓紧带尾。 收回,棒柄执于左手。 接华尔兹步,轻快迈叁,两周垂直轴转。彩带如蛇,又似藤蔓,缠身而过,不沾蝶翼分毫。 她奔跃起来,腰肢轻扭,以阿拉贝斯克的芭蕾舞姿,定格抛棒刹那。 小提琴在双簧管淡出后加入,低回婉转。 一瞬间回到每个林媛还在世的午后。她持琴伫立,揉弦运弓,纤瘦指节因孕晚期而浮肿,却乐于为程真献奏。 “妈咪,不如换一首吧。” “不好听吗?” “这个爱情故事太惨,弟弟或者妹妹听了会不开心的。” 林媛笑了。 与面前的玉蝴蝶重迭。 小提琴音调高起,是英台。 小小女子,身娇志远,决意负笈游学。阳春叁月,早长莺飞,在那个记不起名的凉亭里,她邂逅命中注定的山伯。 彩带弧度极大,于左右交替画圈。甩高那刻,她单手俯身撑地,挺紧腰背完成前翻,乘势与坠下的彩带并坐,蓝色波浪在周遭涌起。 小提琴音调又低下去,是山伯。 勤勉好学,木讷蠢钝,叁番四次与同窗谈理想论古今,偏偏发现不了眼前这位女儿身。原来世间感情也讲求一个时来运到,他注定错失英台。 双簧管插入分节音调。 她从坐而起,脚尖后打的同时甩出棒柄,前滚翻后握持,顺曲调伏地躺下,又昂高头。彩带是引路的灯,是指针的旗,是远航的塔,在身前舞动。她以腹部运劲,双腿在身后交迭直起,单手往后扶紧。 翻滚,抬臀,下腰顶立,足尖竖直,一气呵成。 她继续扭动,渐入佳境。年少身姿软而柔韧,无半处赘余,尽是得天独厚与勤学苦练的犒劳。 最后二十秒。 她举腿纵轴旋动,波利卡转身,蝴蝶翅膀迎风而上,腾空了。棒柄再次离开双手,却没有走远,带尾拽而归来,在她滑跪后稳稳回到掌心。 最后一组舞步。 她又站起,旋转跨跳并进,接鹿跳,蝶与彩带,竟分不出孰轻孰重。她笑意渐浓,交腿跪下,原地侧躺后翘高脚尖,手心握紧脚踝。 音乐翩然而止。 故事定格在二人初遇,恰似春江水暖,未有任何雨雪冰霜的跌宕,与十五岁少女的纯情曼妙契合。 程珊微微喘息,姣好面庞不敢懈怠笑容。 这只玉蝴蝶太美。 掌声热烈而慷慨,吵得观众席上的程真收回所有感触的泪。 “思辰,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心甘情愿的,这叫浪漫。” “心甘情愿一起去死?听上去更惨了。” “你不懂,爱一个人,为他做什么都值得。” “所以你一定要为爹地再生一个?你的脚肿到穿不下鞋了,医生说你什么血什么高,我听不明白,反正不是好事。” “为他,也是为我自己。妈咪没事的,放心吧。” 妈咪,是你不懂。 人会变,月会圆,敦厚老实的曹胜炎也能生异心。梁祝之所以浪漫,是因为他们没有好下场。 而不是爱情伟大。 程珊在等待打分结果。 场内广播播出分数,她又赢来一阵猛烈的喝彩。粉蓝眼影过分俗气,却强调了她杏眼如水的模样,和队友簇拥,又与嘉宾席上的曾慧云挥手示意。 曾慧云微笑点头,当作回应。这场程珊的表现,她很满意。 “曾校长的得意门生?”秦仁青凑近曾慧云询问。 “是的。”曾慧云难掩骄傲,“今日港队代表团的几位负责人也有来,我还打算推荐程珊给他们。这两年她的成绩进步很大,很有潜力。” “代表地区参与世界赛事?”秦仁青挑眉,“曾校长迟早桃李满天下,分分钟是下一个霍氏。” 冯敬棠开口,“仁青又在讲笑,霍生的成就哪有人能随便比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记者席就在临近区域。 秦仁青哈哈大笑,“谦虚!敬棠就整日只会谦虚!我又不是赞你,我是赞世雄,这次比赛搞得好,明年你们来找我,我要独家资助一次!” 冯世雄立即奉上笑容,却难掩日夜忙碌的疲倦,眼下泛青。还未开口,用手掩嘴,轻轻打了个不礼貌的呵欠,“这里人人作证,秦主席到时候不要耍赖。” 叶世文眼见他毒瘾愈深,说不上是窃喜还是感慨。 蜜罐里喂大的冯公子,抵御诱惑与风险的能力并驾齐驱——低得没眼看。 “大丈夫言出必行。”秦仁青侧头回应,“但你要保证到时候个个选手都有程珊这种水平,我看好她,等下我要亲自颁奖给她。” “秦主席,这次你是颁奖给冠军的。”曾慧云解释,“还有几个选手未比赛呢。” “我眼光一向独到,她摆明冠军相,是哪里人?” 曾慧云答,“祖籍广东梅县的,家里条件一般,就是有天赋。” “一般?”秦仁青又笑,“看上去像个富家千金,不似乡下妹。你看,她跟谭志华太平绅士女儿站在一起,根本没输。” “只是外形条件稍微优越些而已。” “过多几年,说不定可以去参选港姐。” “仁青再帮我们指点几次,【慧云】可以转做model培训班了。”冯敬棠再开金口。 秦仁青听罢,识趣闭嘴。 冯氏一门叁人,一个比一个做作,连玩笑也要慎讲。看来冯敬棠的风度维持不了太久,他在介意自己答应要付的钱迟迟未到账。 曾慧云也沉默,心中涌起鄙夷。体操讲求力与美结合,不是富豪选妃环节,秦仁青这番打量,唐突又无耻。 满身铜臭的人,闻不出艺术信念的芬芳。 又一名选手上场。 叶世文的目光却落在程珊身上。 两姐妹只有细眉圆目相似,程珊灵动,而程真倔强。并蒂齐开,共享一根花径,果然世事难双全。 一朵大,一朵小。一个极有可能名成利就,一个屈居陋室卖十年酒。 叶世文叹了口气。 明知她情愿,却为她心酸。 “阿真。” 身后传来熟悉声音,程真没有回头,戴了顶宽沿渔夫帽,挡住眉眼。她混在观众席内,如沙入海,难寻踪迹。 “来多久了?” “珊珊出场之前来的。”洪正德挨近程真椅背,“《梁祝》,媛姐的拿手曲,珊珊今日表现得很好。” 林媛文艺感性,曹胜炎是花光十世好运,才娶得这个才色兼顾的女人。 而他不珍惜。 “她怀珊珊的时候,就经常拉这首歌。”程真表情淡淡,“这种就是胎教做得好。” 好过在深水埗听街坊八卦哪个楼凤的36D是真是假。 洪正德笑不出来。 “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自从那晚小巴上不辞而别,洪正德联系不了程真。他知道程真有心回避自己,却没想到前几日她竟主动致电约见。 “做社团阿嫂咯——”程真往后仰,双手交迭在胸。这个角度,叶世文绝对发现不了她也在场,“油尖旺最靓仔那位浪子,是我男人,厉不厉害?” “你在讲笑?” “那晚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你想玩什么?” “玩火,玩自焚,再烧多一次看下能不能死。” ————————————————————————————————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第三十二章 洪正德搬出长辈态度,“你这样讲,对得起媛姐?” “是曹胜炎对不起她,不是我。” “他是你爸!” “他杀了我妈!” “他当时想不开,怕他死了你们都没法脱身!” “所以就擅自决定冚家铲,烧炭一起死了?!”程真音量拔高,“我真是多谢他老母个臭——” “咳咳!” 旁席大声咳嗽,又对程真与洪正德抛去鄙夷目光。程真压低帽檐,忍住怒火,“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 “你知道就好。”洪正德瞄了眼嘉宾台上的数人,“你不要跟我讲,你与叶世文是真的。” “我连名字都是假的,我能对他有多真?” 程真不愿再望向嘉宾台。 叶世文过分突出,明明人浪浮沉,她偏偏能一眼捕捉。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入户内地。”程真开口,“但我有案底,而且【程真】这个身份不是红港永久居民,很难获批。偷渡北上也不实际,珊珊需要进正经学校继续练体操。” “你无缘无故要去内地?”洪正德费解,“你在那边包养了鸭?” “哪有钱养鸭?”程真翻一记白眼,“全副身家50万,换成人民币只够在佛山置一间屋。我要你帮我去找佛山公安局,你老婆祖籍顺德,肯定认识人。” 洪正德意识到事态超出预期,“你没有珊珊的监护权,你能走,她走不了。” “我会拿回她的监护权。”程真语气笃定。 “杜元肯?” “我有办法。” “你——”洪正德突然顿悟来龙去脉,语气略急,“你是不是想死?帮杜元做线人,还抛身给叶世文?他们随便一个都可以斩开你扔到公海喂鲨鱼。” “我没得选。”程真不愿废话,“一句话,帮不帮?” 场内观众突然哗了一声。 正在比赛的选手摔得惨烈,急急爬起。面红耳赤继续跟音乐舞动,却心浮气躁,没有一拍能踩在点上。 程真瞥了眼,视线又忍不住掠过嘉宾台。 他怎么坐无坐相的?嫌腿长,不如锯断它。 “杜元在帮屠振邦准备期货投资公司的事,他们做得很隐蔽,又是自有资金,与日本造船商社关系不大,我找不到机会切入。” 洪正德越讲越小声,眼神在四周游弋。 程真忍不住讥笑,“红港廉洁程度,不是全球状元也至少是榜眼进士。青天大老爷当政,你们商罪科不是应该很空闲吗?这么多时间,还找不到机会切入?” “你以为那么容易?”洪正德被呛得胸闷,“造船商社供全球的货,24个港口那么多泊位,中英美日德印各国都有关联,没凭没据哪敢大张旗鼓去查?” “杜师爷两个月前杀了自己情妇,是个差佬内鬼。她跟了杜师爷叁年,估计有漏过风声出去。” “你把那个情妇的资料给我。”洪正德犹豫两秒,还是开口要求,“叶世文与屠振邦没断过关系,他那边?” “如果你有办法帮我迁我妈咪的坟,别说叶世文,冯敬棠我都可以。”程真语气轻蔑,“你信不信?” 他信。 但他做不到。 “媛姐的坟,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洪正德知道林媛与程真母女情深,“不是我不想帮你,你很清楚当时为什么同意帮杜元认罪,甚至到现在逢年过节还不敢去祭媛姐。” 他倒是阴暗期待,若程真出现在林媛坟前,再散播她手头留存证据的假风声,估计能引老蛇出洞——曹胜炎当年咬死是他一人所为。 但程真怕死,更怕程珊出事。 “斩草除根,你已经不姓曹,算了吧,媛姐会理解你的。” 林媛从来都是大方得体的人。哪怕要做世间最孤苦那座坟,草木萋萋,霜降雨打,未能再见爱女一面,她也不怨命运残忍。 程真眼神黯淡下来,“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让叶世文帮你迁坟?他如果知道你的身份是杜元换的,你觉得他还会不会信你?” “你少管闲事,好好想想怎么帮我入户吧。” 又是这种颐指气使的口吻,洪正德忍不住替叶世文可怜,“他竟然中意你,真是瞎了眼。” “中意?你们男人不过是精虫上脑罢了,街边公狗一样没底线,例如在赤柱那位。” 要洪正德“伸出援手”,一向是“明码实价”,他是亲自送曹胜炎入狱的人。 明知当年杜元诱程真替罪,他也只是嘴上谴责,未有过任何实际行动。他对这双姐妹的怜悯,无非是出于旧识道义的歉疚,短暂而无谓。 程真过分清醒。 洪正德语带嘲弄,“你就这张嘴厉害,小心被人搞大肚,家计会不包堕胎的。” 程真轻嗤,“叼你,我防弹防洪防生仔,叁位一体,劲过上帝。” “你什么时候要走?”洪正德知道二人达成默契,“如果不尽快,我怕杜元会发现你有异心,太危险。” 是她有危险,还是他有危险?程真想讽刺回去,又觉得算了。 本就无人真心在乎她的死活。 “最快春节后,最迟明年年中。”程真提醒,“叶世文怀疑过你,又找人跟踪过我。你最好小心点,不要再被他发现我们见面。” “怀疑我?那晚我没出过声。” “他会记住你的。” 就像当初记住她一样。 程真笑了,笑意隐没于稀稀落落的掌声里。老天从不厚待弱者,她在这个黑色漩涡苦求一线生机,连叹息都要格外谨慎。 洪正德对程珊颁奖礼不感兴趣,交代完就离场了。 程珊换下比赛服,头发依然扎紧,妆容未卸,靓丽稚气。 秦仁青为她戴上冠军奖牌。 有观众在奏乐之后开始离开,懒得去看嘉宾大合影这种无聊环节,又酸溜溜地边走边讲,“都不知道是不是内定的,我看那个冠军有两次差点踩出界!” “你妒忌人家长得比你女儿靓而已。” “我亲眼见的,她的尾趾踩到白边了!” “哇,离这么远都能看清?奥运会还没邀请你去做裁判吗?” 程真拾级而下,站到离台前最近的围栏位置。 台前一众嘉宾在听候摄影师的安排。曾慧云已封过利是给媒体,今日务必替冯世雄第一次举办比赛拿下各路头版,上镜绝对要靓。 “我们先合影一张,来,珊珊你站在曾校长旁边。” 程珊却瞥见观众席上的程真,毫不犹豫,立即从颁奖台跑了过去。 “家姐!” 她似离群的燕,身姿轻盈,一步一跳,笑容甜过今夏海滩边第一口沙瓤西瓜。程真忍不住张开手,让她扑入自己怀里。 “思辰,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你一定要照看好思娴。” “妈咪,不会的,我们叁个永远会在一起。” “我怕我来不及,他在想办法转移证据和财产。” “那你等我,我去偷他的钱,到时候我带你同妹妹走。” 程真摸上程珊粉白的脸颊,认真夸奖,“今日表现得很好,恭喜你拿了第一。” “家姐,你看——”程珊把奖牌递给程真,“这次没奖励手表,我把奖牌送给你!” 摄影师忍不住喊了一声。程珊回头,见人人都在等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家姐,你等我一下!” “程真,你也一起过来吧。”曾慧云开口,又转头向各位解释,“她是程珊的家姐。” 众人不置可否。 唯独叶世文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程真没有推拒,怕曾慧云尴尬。她半低着头,自觉站到合影群众的最角落处,摘下渔夫帽。一只大手从身后覆上腰侧,她已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叶世文从她家里顺走两个檀香调的固体蜡烛,摆在车内,染一身薄薄气味。 “我没偷,我问过你的。” “我没同意!” “那也不算偷,叫【抢】。你国文水平好差,我送你去念夜校。” 程真勉力保持表情,脸颊微热,探掌去掰这个登徒浪子的手。 第三十三章 “大家站得靠前一些,再前一些。” 摄影师急急指挥众人。 叶世文不接受程真的反抗,带茧指节摸入她指缝,交错,握上,身体往前贴。细白手背触及绸面衬衫下微微起伏的腹肌,热度、硬度、美观度,皆属上乘。 欲念浓重时,她也肆意看过,摸过,甚至差点舔过—— “放手。” 程真咬牙警告。 “程珊果然比你靓女。” 叶世文对镜头微笑。 “仔细看,冯世雄也比你靓仔,唔!” 程真忍下痛叫。 “你什么时候盲的?嘶!” 叶世文忍下痛叫。 摄影师终于舍得收工,挽救一场断手惨案。众人作鸟兽散,记者争相访问曾慧云,围了半个圈在台前。她搂着程珊的肩,状似母女,形同姐妹,亲密得难舍难分。 爱徒出众,为师的自然骄傲。 “我们在去年重金聘入俄罗斯籍的教练团,无论是艺术编排还是动作难度的提升,都有了质的进步,程珊是这次师资引进中最具代表性与突破性的学生。” 记者向程珊发问。 教练早已交代过应对话术,她也不算怯场,乖乖回应,“这次比赛能有这种成绩,我最感激的人是曾校长。” 秦仁青一向厌恶记者群体,抬眼望曾慧云叁秒,立即收回视线。 “我这双手今日颁过奖给冠军,手气绝对好,你们两兄弟今晚想去永利皇宫还是威尼斯人?” 冯世雄流露尴尬。 当着曾慧云的面,想去也不敢开口。况且他明显感觉自己在出虚汗,恐怕熬不到晚上就要回办公室开档(吸粉)续命。 那个美丽恶毒的贱女人。 “你在不开心什么?整条船最靓仔是你,脸最臭也是你。”温怡声音娇滴滴,“要吗?” 烟盒从她手上递出。 冯世雄眼内流露惊艳,无形间被她逗得嘴角上扬,“没心情。” “那吃糖吧,吃不吃?” “什么糖?” 一记香吻落在他唇角。烟味夹带甜气,她像一颗即将爆出蜜汁的熟透粉桃,悬在高处,蠢蠢欲动,只待他来摘取。 “甜吗?” 他主动吻了回去。 那夜实在太失意。冯世雄被烟蒂上那抹唇印蛊惑,就着温怡吸过的滤嘴嘬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后来赤身裸体,她一边扭腰一边说,“世雄,舒不舒服?你快点,再快点……” 一夜风流。 她衣着得体,根本不似妓女。又说自己是兆阳职员,负责商务谈判。事后冯世雄想去兆阳挖人,却忙得没有时间。终于逮到机会旁敲侧击陈康宁,他却声称没有印象,这些入调离事务全由陈启明负责。 陈启明,挂着办公室经理头衔,一向尸位素餐,职业道德就是保持失职。 冯世雄再也找不到温怡。 翌日临别时,温怡曾把粉头联系方式给了他。是他没忍住,起初以为只是一包有料的新款烟,在英国念书也越界玩过。直到发现瘾劲入骨,他浑身冷汗—— 浪子回头只需戒色,道友回头,要戒命。 冯敬棠早在颁奖前就离场。【慧云】商事变更办妥,他没有与曾慧云继续争这口气。来观赛只是为了赞助商及媒体信服,冯敬棠叁个字,就是生招牌。 他是为儿子第一次举办赛事,留几分情面罢了。 临走前还当众与叶世文耳语一番,根本不介意曾慧云脸色如何。 叶世文见冯世雄不出声,主动应下,“当然是威尼斯人啦,荷官身材正啊。尤其逢礼拜五晚,百家乐那个金发鬼妹,见到都不想摸牌了。” “是不是真的?”秦仁青笑了,“世雄,你这场比赛办得好,今晚我做东,你也一起去。” 曾慧云的助理唐玉薇出现,适时替冯世雄开脱,“冯生,校长叫你过去接受访问。” “不好意思,秦主席,我要先过去。” 秦仁青点了点头。 程真站在旁边没走远,重新戴上渔夫帽,对这番对话摆了副嘲讽表情。眼见秦仁青与叶世文一同离去,十分钟后,她手机收到信息。 【放心,吹水而已,我今晚只玩不吃。】 叶世文发完信息,打开自己副驾驶的门对秦仁青说,“秦叔,上我车,请你去蛇窦食野味。” 秦仁青对身旁秘书挥了挥手,直接入座叶世文的车。 “不用去罗湖就有得吃?我要真蛇真野味,穿山甲炒饭,饭铲头(眼镜蛇)煲鸡。不是蔡生推荐那些街巷茶餐厅,什么咖喱角菠萝油,听见都没胃口。” “保证是真的,珍珠都没有这么真。” 叶世文收到程真回复——【你就算去吃屎也不关我事。】 秦仁青自说自话,没留意到叶世文表情异样,“世文,现在政策宽限,我内地的期货经纪公司增资扩股,光是做绿豆这个品种,我赚了——” 他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上证指数破了2000,但涨幅还是比不上去年。深圳已经筹备停发新股,估计创业板很快要上,内地再玩四个月就是大限,我的资金很快回笼。听说你们在筹备奠基仪式,这么急开工,钱到位了?” 叶世文低头回复信息,顺口敷衍秦仁青,“自有资金还有些可以周转。” 秦仁青的贪念为叶世文赢得时间机会,冯敬棠终于肯让他与那位金发碧眼的Rex对接。 又为了满足冯敬棠套现心态,私下定标,五期规划全部由叶世文名下的另一间建筑公司承建。 甲乙双方都是自己人,才能称之为懂行。 “阿爸,钱就是从左口袋进右口袋,你不点头我不会轻易处理的。兆阳大部分股权借陈康宁名义把持在你那里,你不用担心。万一银行真的要查,也只会查我这个投资公司的小股东而已。” 地块闲置十年,面对经济下行,冯敬棠怕战线太长回本艰难,等不来秦仁青。从傀儡到实控,叶世文有把握过年前让冯敬棠双手奉上所有—— 他要一人鲸吞兆阳。 “我看你舅父的意思,是全权放手给你去做了,你手头有这么多钱?”秦仁青诧异,“把持几个亿你跟我讲不玩期货,衰仔,你不当秦叔是自己人。” “几个亿?做地产都是以小博大,谁会花几个亿去造势?” 叶世文放下手机。 “找了几个不入流的八卦媒体和二手中介吹一吹风,就说深水埗要搞旧城改造。那些扎居在老街旧巷的叁流白领肯定全部要找地方搬,原居民也会在周边找新屋,怕到动迁的时候再来找就找不到了。一来一往,供应出现稀缺,价格自然暗抬,这些就叫行规。行规就是人气,人气才能变现,全部引流去我们那块地。” “再请个歌手在海港城做场show,搞好访客动线。包十来台巴士从尖沙咀接些阿伯师奶去新界看荒地,沿途有山有水有树荫,靓不靓?售楼现场直接帮你凭空做城市规划,2005年新界极有可能与深圳通车,这块地接驳14亿人口需求,你猜他们会不会心动?中午每人赠一份咸蛋肉饼碟头饭,我再大方点,加多碗西洋菜煲陈肾汤,才需要多少钱?” 叶世文挑眉,“买楼,人人都以为买的是【地段】,想博升值。我们做发展商卖楼,卖的不是楼花,而是【预期】,希望越大,钱银越多。” 秦仁青笑得停不下来。 这哪是地产行业的低等经营学?这可是全世界有钱佬的发家致富经——赚钱全靠信息不对称。 “世文,你不发达谁发达?以后富贵了记得学那些大亨,买几个博士学位装身。身份即是地位,有头衔才有特权,人人见到都要喊你Dr.Ye。” 叶世文没理会这个笑话,“你这么八卦,是不是我契爷斥巨资请你做线人打听兆阳的事?看来今日这餐饭应该你请。” 他惦记冯敬棠离开时那句话——再催一催秦仁青的钱。 “我跟你舅父是一单,跟你契爷是另一单,牛头不对马嘴,你想这么多?”秦仁青听得出话里有话,“我还想跟冯议员做多几年朋友,他不中意屠爷,我心里有数的。让你舅父放心,答应你们的钱,讲好年底前,绝对不赖账。” 叶世文只笑不答。有钱就是朋友,没钱就是不熟,秦仁青的分寸源于打得精明的算盘。 程真手机又响。 【赢了钱分你一半,要不要?】 她回复得很快。 叶世文点开信息——【。】 句号? 她只复了个句号! 叶世文当即决定,必须送程真去念书。 第一课,先学会讲Honey Baby 傻猪猪。 第三十四章 中环金融街,国际金融中心一期。 叶世文在电梯内照镜整理衫领,又拨了拨头发,“傻强,你觉得我剪这个发型,有没有比谢霆锋靓仔?” 他的胜负欲已接近离谱那种程度。 全因程真随口一句,“谢霆锋好有型”。叶世文听了不满,她便添油加醋——港式摇滚,电到她晕,弹吉他的手势好chok,恨不得邀请他在自己身上奏乐。 叶世文快叁十岁人了,现在报班学吉他?好丢脸。 “有。”徐智强手捧沉重贺礼,语气无奈,“文哥,你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美色,你是不是被程……” 他顿了顿,“阿……” 又顿了顿,“真……唉!她比我还小四岁,叫姐我真的叫不出口!我到底要怎么称呼她?” 电梯门打开。 叶世文大步迈出,“当然叫阿嫂,你还想叫什么?” “上次你又说——”徐智强立即闭嘴。 十七楼走廊内,两排花篮缀红底金字贺语,溢美之词远胜娇艳的花,一句比一句气势磅礴,仿佛在贺玉皇大帝宫殿乔迁。礼花刚刚爆完,铺一地金银蓝红长长短短的彩屑,无明火无烟雾,比炮仗环保。 回到十年前,屠振邦必定要在祠堂门口拿竹竿吊高99响“大富大贵”,不烧到半村人耳鸣,绝不罢休。 社团大佬,也会与时俱进。 “契爷,秦叔,元哥。”叶世文逐个打招呼,又见熟人,“陈姐也来了。” 双开玻璃门内,陈姐一身粉衫,也凑个喜庆彩头。使唤完两个年轻同事搬走切开的乳猪烧肉,她收拾着不能在高级写字楼焚化的纸宝,抬眼一看,是叶世文,立即露出笑容。 “文哥仔,一大早就迟到,下午要回祠堂上香,记得准时。” 屠振邦对传统文化可谓是不离不弃,只有陈姐能应付他所有要求。 “靓女开口约我,当然不会迟。” “油腔滑调!” 杜元先看见叶世文,却没答话,只是点头。屠振邦与秦仁青正在笑谈,转身就见叶世文到了,佯装恼怒,“衰仔,这种日子你也迟到?” “契爷,我要去选份大礼贺你,当然要花时间。”叶世文奉上那盆冠幅茂盛的罗汉松,“这盆,在顺德陈村养足两年,从最贵那棵长青杉上扦插过来。景德紫砂盆属水,深色绿针叶属木,承上启帆,如水载舟。契爷,你这间公司是红港巨轮,注定一日千里,左擎天右接地,包你旺到下世纪!” “养你十几年,就只会吹水哄我!”屠振邦爱听好话,早已笑得皱纹飞扬。 秦仁青也笑,“我看世文是深得屠爷真传,这盆罗汉松,不得了了,快点搬去办公室。” 杜元对叶世文早有嫌隙,经那夜发酵,只勉强维持表面客套。他与另外的人在交谈,始终不插嘴叶世文的话。 “文哥,先签名吧。” 一旁有人递上签到帖。烫金红底,比婚宴喜帖惹眼,简直不伦不类。叶世文隐下嗤笑,对屠振邦这副作派又添了不少讥讽心态。 他还未接过笔,抬眼就问,“这位是?” 这人叶世文不认识,却认识叶世文。 “我从摩根亚太挖回来的操盘手,杨定坚。”屠振邦主动介绍,语气十分亲昵,“他父亲以前是英国维高达证券行的明星股票经纪,定坚是青出于蓝了。这个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世文,以后多些帮我指点他,我还想他快点储好老婆本,生两个孙给我抱下!” “屠爷太看得起我了。”杨定坚主动伸手,“初次见面,文哥,幸会。” 徐智强轻笑一声,又在叶世文身后假装咳嗽,掩饰过去。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兄弟在笑什么。 这人若改姓刘,那这个名真是一绝。 “杨生一看就比我成熟稳重,受不起“哥”字,叫我世文就行了。” 叶世文伸手反握,摸到杨定坚无名指上的婚戒,看来还是个颇讲体面的人。叶世文再拿起笔,却迟迟不动,“记号笔太难写,万一签了个丑名怎么办?” “就你多事,你那手字,用康熙的笔也写不好看。” 屠振邦只当叶世文又在嬉闹。 杨定坚十分识趣,从西装上袋抽出钢笔,“世文,不介意用我这支吧。” 叶世文毫不客气接过,写毕,又礼貌归还回去。 秦仁青拍拍叶世文肩膀,“我带你看看办公室,秦叔今日教你什么叫国际化风水。” 这处简直是金碧辉煌的鬼佬王国。 为接轨国际,又彰显品味,有白墙的地方就有油画,有展台的地方就有雕塑。叁分之二的职员有着异域肤色,浅发碧瞳,五官刀凿似的深邃。经秦仁青介绍,才知道有不少人是杨定坚从摩根亚太带过来的。 叶世文从不质疑屠振邦对摆脱旧身份的决心,只是想一探究竟,是何等庞大的利益,能驱使屠振邦执着到底。 他也决意一尝暴利的滋味。 黑白灰叁调,摩登落地窗,连前台也雇了个金发女郎,通晓中英粤叁语。 徐智强正想方设法问她,“譬如,love,用叁种语言如何表达?” 靓女摇头,就是不答。 “how about今晚我们试试用肢体语言表达?” “叼你老母,我不出声是给面子这群大佬罢了!鬼妹你都敢搞,信不信我去告你性骚扰!” “……” 秦仁青领着叶世文从会议室出来。 “做期货交易,人手不用多,最重要的是精英气派。皆因港人不信邪,情愿信鬼,越白越prefessional。” 秦仁青二十年前就做无本投资,简直深谙其道,“如果工业革命起源地在广东,现在全世界都讲“冚家富贵”。谁有钱谁话事,大国小家,不外如是。” 叶世文大笑,“秦叔,最近做铜做金,还是做原油做美豆油?对冲选什么好?” “这种问题当然要去问定坚,你问我?我只会讲做铁矿石!”秦仁青笑得开怀,“现在这个时势,欧洲房价跑赢通胀,美国还是牛市,国际建材这个大盘绝对稳得住。日本战败那波房屋潮纯属回光返照,东南亚只有新加坡同红港有实力在金融风暴中重振,外汇优势明显嘛,房地产到时候绝对有人买单。” 若真有人要,那个名盘灏景湾,就不会被全体负资产业主称作“浩劫湾”了。 铁矿石这种标的货品,耐存耐放,但国际运费成本偏高,货期又长,不像秦仁青快买快卖的作派。叶世文笑笑,听完就算。 秦仁青打开右侧办公室大门,“世文,我特意叫人留了一间给你,欢迎随时加入。你先坐一会,我还有两个朋友要过来,等下介绍你们认识。” “好。” 窗明几净,还能观景。一屋纯白家具,按曼哈顿标准打造。大班椅讲究舒适宽敞,电脑大得举起就能连杀叁人。你只要落座,签名,饮美式,接电话内线——“Kelly,叫那个Alex 鲍明日不要上班了,fire他。” 你就是成功人士。 牛皮沙发,手工缝制,针脚细密,入座闻一闻,哇,是金钱的香气。 几分钟后徐智强灰头土脸过来,见叶世文坐在沙发,杯内红酒已空,正在悠闲阅报。他抬眼,示意徐智强关上房门。 又用手一指,徐智强拉起窗上的百叶帘。 “文哥——” 叶世文却摇头,双手开始在沙发缝隙摸索。 徐智强意会,立即地毯式排查房内各个角落。摆设,挂件,桌角椅背,只差把那盆发财树的湿泥挖尽,看看里面有没有FBI对线前苏联级别的窃听窃录器材。 “文哥,clean。” 叶世文松了口气,“无端端讲英文?怎么,前台那位对你青眼有加?” “别说了,粗口比我还地道。”徐智强顿感尴尬,“我还是中意柔柔弱弱那款,搞母老虎,分分钟没命。” 叶世文剜了他一眼。 徐智强不再多嘴。 叶世文走到窗边,拨开两片窗叶,隔着开放式办公区,望见杨定坚。屠振邦的手拍在他肩上,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不知在交代什么商业机密。 “傻强,去养和医院查一下这位杨生老婆的排班时间。” “杨生老婆?” 叶世文坐回沙发,拿起那份《经济日报》,却无心浏览,“他那支钢笔上面有养和医院的缩写,是内部用笔。他随身携带,婚戒不离手,肯定是老婆要求的。” 一个是金融资本操手,一个是私立豪院医生,牵桥搭线的最佳拍档,自然要无时无刻帮对方打广告揽生意。 婚姻讲利益。 “你要搞他老婆?”徐智强疑惑,“最多就是一个医生,认识些去保养身体的富商名流而已。” “拿他老婆的排班表,她哪日上班,你就哪日安排个靓女去帮她服侍老公。”叶世文又补一句,“只要新人,我会亲自去中国城选一个醒目的。” 窃听窃录,都不如枕边人吹风。 秦仁青摆明与屠振邦共乘一条船,只讲钱,不讲真话,叶世文要从这个杨定坚入手。 徐智强也落座,却忍不住揶揄,“之前跑马地叫你选个靓女,你又不要。找了阿嫂,又被她威胁……” 叶世文卷起报纸,打在徐智强头上,“你找个靓女去做侍应,是怕秦仁青留意不到她?做什么事用什么人,跟我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意思是阿嫂不靓咯。” “她那种叫可爱,你懂个屁。” 尤其那对丰乳,那双美腿,那头长发,那身肌肤,任玩不厌,会有瘾。再细看那张白脸,眼圆唇翘,虽不是艳冠全港,也称得上可爱动人。 要是嘴甜些,叫他老公仔而不是死扑街,那就太完美了。 “好肉麻,求你收声吧。”徐智强摸摸手臂鸡皮疙瘩,顺口讲下去,“都不知你俩结婚的话,会生个什么怪物出来,好在你们不想要BB。” 叶世文显然一怔,语气流露质疑,“你什么意思?” 徐智强慌了,“我讲笑而已,你这么靓仔,阿嫂这么聪明,生出来绝对是人中龙凤!” “不是。”叶世文脸色阴沉下来,“谁跟你讲我们不想要BB的?” 程真不可能与徐智强分享床事。 情急又贪图快感之时,带些幻想与自私,叶世文偶尔也不愿戴套。想冒险,想满足,见她没拒绝,当然提枪上阵百步穿杨,他从不抵御程真的诱惑。 真的不想要BB吗?想,只要由她孕育,他也开心,愿意一世只对她好。 男人留住女人的手段,大多是卑劣的。 “阿嫂去打避孕针嘛,我以为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徐智强眼见叶世文表情不对劲,越讲越小声,“她只是6月的时候打过。” “她去打避孕针?”叶世文音调低下,情绪却燃起,“6月就去打了?” 原来在第一次做爱之前,程真已作充分准备。 准备好与他毫无瓜葛。 “她之后就没去了。”徐智强小心讨好,“可能阿嫂改了心意,想要呢。” “改心意?”叶世文勾勾嘴角,笑得足够嘲讽,又拿报纸去打徐智强的头,“她会改心意?她那种人会改心意?!是她发现你跟踪她,把你甩掉了,傻强!” 徐智强抱头躲避,不敢再乱开口。 叶世文胸口一团闷气萦绕,不知该如何发泄。是他搞不懂程真,还是程真从不肯让他搞懂,越想越觉得怒火难挡。 她不想与自己有未来。 这个念头一起,叶世文的声音跌入寒武纪。 “你后日下午帮我去接她。” “文哥,后日是中秋。”徐智强冒了半身冷汗,“是媚姨的——” 死忌。 徐智强不敢讲出这两个字。 “我知道。” 叶世文从窗帘缝隙瞄见秦仁青遣了随从过来。他立即调整自己面部情绪,打开大门之前抛下一句—— “你接她去粉岭,让我妈见一见她。” 第三十五章 程真从车上下来。 她只睡了五个钟。昏昏沉沉,疲倦不堪,却仍按足礼数,穿了身黑裙,捧一束白菊。 徐智强在电话里被她震慑了十几分钟。从“这个钟点找我,叶世文他是不是有病?”骂到“司徒华为什么不是他老爸,反中乱港,整个深水埗可以帮我一起叼他!” “阿嫂,今日是文哥老母的死忌。” “……你不早讲?” “是你不给机会我讲。” 时至中秋,却逢天色阴暗,鸦未栖枝,月未上树。传闻在史前年代,粉岭和合石坟场这处,是女娲死后身体幻化的一部分,为其双手,主打捏造繁衍。所以这数百条阳间寻不回的性命,于不言不语间,在异世界孕育着、等待着、期盼着转世为人。 这是一个灵异童话。 主要作用于上坟时害怕撞鬼的富人。 至于穷人?连穷都不怕,怕什么鬼。 秋风已起,石塘咀、天后庙、春秧街、鲤鱼门、甚至青衣路上的市井街头,横巷私窦,也有了黄柚与紫苏叶的香气。一个经麦芽糖浸渍,一个拌田螺爆炒,两种迥然的烹调方式,在这个月圆之日碰撞。 你惯爱哪种味?都不爱?不要紧,食物穿肠而过,甜酸苦辣辛,蒸炒焖炖煮,只存下记忆与可降解残渣,多么环保。 如同墓地。 程真远远看见叶世文站在墙前。他也穿了一身黑,知道程真走近,却没望她,直至她站到身旁。 程真弯腰摆下花束,终于相信叶世文那句话——我妈是我见过最靓的女人。 旧照而已,四四方方,却框不住一个女人的绝色。多一分嫌俗,少一分嫌寡,37岁寿终,是老天爷太小气。程真必须承认,叶绮媚比林媛还美。 叶世文这副皮囊,真是上世积了大德。 “不叫人?”叶世文低头去望程真,“这么没礼貌。” 程真睡眠不足,语气慵懒,“我叫了,你听不到,她听到。” “叫什么?叫阿姨还是叫阿妈?” “阿姨。” 叶世文伸手揽着程真肩头,“叫阿妈。” “不要。” “叫。” “不要。” “怕羞?”叶世文轻笑,“你迟早都要叫她做阿妈的。” 程真想打呵欠,又觉得不礼貌,深深呼出一口气宣泄困劲,“你是不是每个带来这里的女人,都要逼她叫阿妈?你有没有问过你妈愿不愿意听?” “没。”叶世文松开手,直接坐下,脑袋旁便是叶绮媚照片,“我没带过其他女人来,你是唯一一个。” 他不是讲第一个,而是讲唯一一个。 程真立即困意全无。 她半低着头去看叶世文,一瞬间竟觉得这对母子同时在盯紧自己,难免有些毛骨悚然。 “哦。” 她只找到这个字眼回应。 叶世文仰高脸,“你跟我妈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让她抱孙?” “你发什么——”程真咽下后半句粗口,以免惊扰周遭安息的魂魄,“问啊!这也关我事?” “你瞒着我去打避孕针?难怪我在你里面射了那么多次,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真听得脸颊微红,“这种问题,你觉得适合在这里谈?” 这是坟地,不是产房。 “我觉得很合适。”叶世文态度轻佻,“你欠我和我妈一个交代。” 程真无话可说。这个男人摆明玩幼稚,扮委屈,八月十五来上坟,死人面前讲射精,哪有人及得上他的思路离奇,厚颜无耻。 她只是出于对女人的怜悯,答应来送一束花。 她不是来受审的。 “我不中意BB。”程真显然休息不足,又懒得应付,“没兴趣做人老母。” “你是不中意BB,还是不中意我的BB?” 叶世文眼神阴沉下来,像天角压顶的乌云,逐寸挤走空气。 程真不答。 她只把视线落在远处,远到无穷无尽,去躲避这个问题。良久,像下定决心般,她把头转了回来。 “不打避孕针,生个私生子出来?”程真强忍对叶绮媚的莫名愧疚,“一出世就没老爸,还要受人指指点点。擦屎擦尿,供书教学,鞍前马后十几年,我花多少钱他都不会还。随便病一场,两母子连去医院都没钱付诊金,抱一起哭,求佛祖开恩,很好玩吗?” “你当我死了?”叶世文压制怒火,“你觉得我不会对你负责?” 程真挑衅到底,“对我负责的人,不会叫我在杜元酒吧继续上班。” “你有没有搞错,就因为这样?”叶世文终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脑容量有限,永远只记得这件事?” 他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扯紧程真手臂,“不对,你6月就去打针了,你是从一开始就不信我!” “是又如何?” 程真甩开他的手,“你自己呢?你信我的话你会找人跟踪我?” “我是在保护你!而且我不找人跟你,我怎么知道你又去做兼职?讲好我养你的,日熬夜熬,黑眼圈又大,瘦得跟女鬼一样,你从来都不领我的情!” 做男人做到这个份上,叶世文觉得好没面子。 “一开始利用我的是你,威胁我的是你,现在讲保护我的又是你?你这么伟大,早两百年出世可以挽救中华民族,《南京条约》怕是没人敢签,红港全靠有你!” 这种时候她偏偏学富五车,还懂近现代史,挖苦当好话,叶世文恨极她这副脾气。 他早就转变态度,是程真不信。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叶世文把程真扯到怀里,用尽力气钳制,“你不要以为我每次都能容忍你!” “我不是钵兰街799包夜的女人!”程真不忿眼光在他脸上审视,“我想做什么,轮不到你来决定!”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奸到你怀孕?绑你十个月,你不想生都要生!” “来啊——”程真誓不低头,“看下我生出来的,是不是要像你这样!契一个社团大佬,入黑道斩兄弟,玩反骨拿命赌,我以后连收尸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收!” 叶世文只差半秒就要彻底发火。 他忍受不了自己对程真的感情,像投石入海,毫无回应。她太嚣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不教训她一次,永远都不会—— “你是不是担心我?” 叶世文声音低下来。 箍在身上的手臂泄了力,程真怒火也软下来,“我懒得理你,最好死在太空,以免污染地球。” “我死了,你很开心?” “开心,还会开香槟。” “你可不可以讲一次真心话?”叶世文似被她挥拳砸凹胸腔,闷劲难消,“就一次,你好好讲话,不要总是激我!” 程真没有抬头。 来坟场谈心?这种绝妙桥段应该纳入深夜交通电台栏目,让的士司机在滂沱雨夜壮胆。后排乘客长发飘飘,一身红衫,递出印着天地通的巨额冥币,不必惊慌,直接收下。 反正你也没法找零。 共坐一程,也算缘分,每只【鬼】都有心事罢了。 额头抵在他左胸,程真开口,“我怕死。” “怕你死,还是怕我死?” “都怕,行不行?就是怕突然有一日找不到你,行不行?那个是屠振邦,不是路人甲,你想死我不会陪你的!” 这是胆怯? 分明是示爱。 叶世文突然觉得左胸好暖,被野兽舌苔上的倒刺温柔碾过,摩擦生热,“我不会出事的,也不会让你出事,我保证。” “电影里面每个反派都讲这句,下一秒就死无全尸了。” “叫你讲真话,不是叫你咒我。” 程真见他态度软了,双手摸在他腰侧。来来回回,是少女诱情郎口供的姿态。 “那你也没跟我讲真话。” “你想听什么?宝贝真真?乖乖老婆?BB猪,love you forever——” 程真听不下去,“我想呕。” “……实不相瞒,我也是。” 程真指甲来回刮弄他脐上那颗扣钮,偷偷有些得逞的窃喜。 “那你告诉我,你与屠振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叶世文手臂收紧。缠在臂弯,长长一头黑发,缠、软、柔、韧,织出绵密情网。罢了,哄她这次又有何妨。 “就这些?你只是想知道这些?”叶世文想笑话她小事化大,“我五岁认识他,十岁上契,十七岁他出江湖令赶我离开洪安,讲完了。” “不止这些。”程真手指收紧,“现在呢,你跟他在做什么?” “冯敬棠好面,不允许自己的人与屠振邦有牵连。屠振邦贪钱,又不舍得我这条冯家的水鱼,我不过是戏演两头罢了。”叶世文斟酌再叁,“屠振邦的期货代理公司私下拉拢了秦仁青,我不敢贸贸然加入去玩。派人去套他们那个操盘手杨定坚的口风,很有可能与日本造船商社有关。他想做干净生意,一定会走捷径,秦仁青很关键。” “这些都是后话,我现在没太多精力去顾及屠振邦,只能暂时这样。新界宗地很快要面世,我忙不过来,还要应付你这个麻烦精。” 叶世文真想咬她一口,咬在两乳之间。看看她那颗捂不热的心,是不是流黑色的血。 原来又是这个【秦仁青】。 程真知道关键所在,“新界那块地,你们不是要借秦仁青的钱吗?你不怕他跟屠振邦合伙?” “怕——”叶世文坦白,“我只是兆阳的小股东,况且那笔钱到时候会入冯世雄公司,明面上与我无关。” 程真诧异,“明知自己股权少你还给冯世雄?他会好心吐出来?” “他不会得逞的。”叶世文见程真想问,立即打断,“其他的你先不要过问,我以后再跟你讲。” 再等一等,等他有把握照顾好她,他什么都愿意讲。 这十年的心酸忍耐,只想与她一人倾诉。 程真只好罢休,小心试探,“那杜师爷呢?” “他是屠振邦的开山刀,专门拿来斩我的,你信不信?” “我信。” “他与我面和心不和很多年了,暂时留他一条狗命。讲到底,九龙码头那晚还要多谢你呢。”叶世文在程真脸上用力吻下去,印出淡淡红痕,“是不是波大的女人比较旺夫?” 程真剜了叶世文一眼,低声开口,“你已经入了冯家,冯敬棠也很器重你这个外甥,有这一份还不够吗?” 叶世文反驳,“不够。” “阿文,做人不要太贪心,会出事的。” 程真实话实说。 “真真,你不明白。”叶世文摇头,“人人都讲我妈出卖色相,只有我知道她不是自愿的。我被迫认契爷,走歪路做坏事,也不是我自愿的。一百几十也能诱人去偷去抢,几十亿的地皮生意谁肯松口?弱肉强食,我今日认输,明日便尸骨无存。他们欠我的,我一定要拿回来,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拦我。” 叶绮媚在坟里沉默。 被冯大议员遗弃的女人,下场堪比社团大佬惨遭暗杀后的遗孀,叁教九流都要凑上来,肮脏的手纷纷摸进她裙摆之下。 掐她,撕她,听她哭,又强迫她笑。 那间小小士多店内,叶世文发誓要拼命长大。吃许多饭,饮许多汤,撑到胃痛也不只是为了赢冯世雄。 他要做不受欺辱的人上人。 一双母子,靠血脉延续不甘与仇恨。程真难以追问下去,唯有伸手轻轻抚摸他起伏的后背。 惯做大姐的人,既霸道又心细。程珊因各种原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也会这般抚慰,哄小孩似的,给足耐性。 珊珊是真小孩,眼前这位是超龄儿童。 “阿文,不讲了。” 她好温柔,简直难能可贵。叶世文沉默许久,才说一句,“我没事。” “我知道。” 程真为那道疤说的谎,也揭了他的疤。 “以后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好不好?”叶世文发完脾气,竟有些挫败,“不想跟你吵,每次都输。” 当然好,好到不得了。这声线像催眠,程真也坦白,“我不想二十出头就做老母,过几年再说吧。” 再过几年,也不知大家到底是何光景,理智始终战胜情感,她谨记自己的选择。 这个诺言,虚无缥缈,直飞外太空。 叶世文却起了担忧,“那些针会不会有副作用?万一打完你身材缩水怎么办?我避孕算了。” 程真拍了他胸膛一下,像在撒娇,“……你连拔出去射都不愿意,我不指望你。” 叶世文抓紧她的双手,“你再给我些时间,最快明年,我请十个八个泰籍菲佣来帮你调理身体。保证一索得女,最好是孖女。” “发神经,菲佣哪有泰籍的?” “没反对就当你认了。”他伸手去摸程真的脸,又捧起,在额头赠吻,“真真,我在我妈面前发誓,我一定会娶你。” 带来的米酒是为了祭奠,倒像叶世文喝个精光,醉语连绵。 爱河里的男人,就是猪八戒与蜘蛛精共浴濯垢泉,一个字——痴。 程真霎时脸红,“乱发誓,你小心走出去就遭雷劈。” “放心,你这么矮,不会劈到你身上。”叶世文笑了,搂着她的肩就往出口走,“见完我家长,要去见你家长了,你爸妈葬在哪里?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祭。” 程真慌了,“他们,他们葬在乡下!去不了,太远了,又要爬山又要涉水!” 她自己都不知道档案里的假父母到底身葬何处。 叶世文停步,“真的?” 程真点头,“真的。” “想见不难,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到时候再说,今晚八月十五,我带你去裸体赏月。中意哪间酒店,望海还是望山?由你选。” “不要,我要回家。” “大家这么熟,我实话实说了。不是嫌弃你那间屋,但真的隔音好差。你楼上那个学生妹每次见到我,眼里都写着淫贼两个字。” “你确实是。” “等下我塞满你的嘴,看你还能说什么。” “等下我就赐你做叶公公!” “我妈还在这里,文嫂,你讲话注意些礼貌。” 午后日头破云,犹如刺客亮剑,一道道反光打在眼睑,十分吸睛。九月末,金气盛,肃杀季节,墓地被时令注入养分,薄薄灵魂从地底渗出。 一个个无形地趴在自己照片上,孩童老人,牙齿剥落,裂开嘴笑看这一男一女耍花枪。 你看,还是做人好玩。 ——————————————————————————————————— 明天会有1章加更,但由于字数很多(超5000字),为了保证剧情连贯性,直接合并成1章奉上。 谢谢你们支持和推荐《望北楼》 第三十六章 “阿嫂,你信我吧。全庙街最准就是这位神婆,人称四姐,一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有实力!” “……” “我花了不少人情才问到她的地址。”徐智强从口袋掏出一张自烟盒撕下的废纸,边看边念,“油麻地榕树头西南方向,走180步,斜对面洪鸡士多左侧步梯,2楼C单位,门口挂十字架那间。” “……神婆门口挂十字架?” “它上面就是这样写嘛,你看,到了!” 门刚打开,程真表情像宿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警局——我到底喝了多少才会来这里? 百呎客厅,左墙挂鹿头,右墙悬双斧,垒得四处皆是的古旧书籍,在袅袅香烟前浩渺失真,恍若误入聊斋秘境。 隔着黑桌,只见坛前供了文殊、观音、地藏、普贤四尊菩萨。慈眉善目,璎珞垂胸,发髻束冠,身坐莲而持法器,利剑、净瓶、锡杖、金刚杵,形态优美。另一手作说法印,为一切受苦受难者席坐谒佛,求无上智,修波罗蜜,缘起四谛,究竟涅槃。 问题是为什么菩萨中间会有个耶稣?! “来来来,坐坐坐,不用客气,吃水果!”四姐敷白脸上两道悠悠扬扬的眉,一身波西米亚风长裙,夹趾黑拖,人在油麻地,心在兰卡威, “我这里叁四年都没有客人了,一下子来叁个人,你看,显得我屋也窄了!” 程真睁大眼望向徐智强,一脸震惊。 说好的全庙街最准,竟然无人问津?! 同时入屋的叶世文却对餐边柜上的裸女雕塑十分感兴趣,“哇,四姐,这个在哪里买的?不错喔。” “我老公朋友送的结婚礼物。”四姐眉开眼笑,“听说是在埃及出土的。” 徐智强也凑上去看,“咦?上面贴着made in Vietnam 1998?” “呵呵呵——可能是我记错了。” 程真好想走。 “你们是哪位想问事?”四姐目光落在一言不发的程真身上,“我真是多此一问了,这位靓女,一看就知道是你有心事,快点过来。” 程真反驳,“我没有。” 叶世文直接把她从沙发上拉起,半推半拥到黑桌前,“不用怕的,我在这里。” “我不要,走吧。”程真不肯。 “你就当玩玩咯,来都来了。” 程真靠在他怀内推攘,“哪有人玩这些的?” “见自己父母亡魂,你怕什么?”叶世文挑眉,“难道你父母未死?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乱讲。” 程真不情不愿配合落座。 “男朋友长成这样,还说自己没心事?”四姐坐在程真对面,笑得揶揄,“等下我赠你两页【倒入翎花】【弹打银鹅】,保证他一个礼拜有七日舍不得下床。” 叶世文坐在沙发上笑,“《金瓶梅》?我中意,最好有VCD,一边看一边学。” 程真转头瞪了他一眼。 四姐识趣,直入正题,“靓女,你想见哪位?父母兄弟,子侄叔伯,叁姑六婶我都可以。问猫问狗问蜥蜴,问人问神问邪魂,种死的花淹死的鱼,失事飞机核爆潜艇也没问题。只要断气了就行,没断气那种我要额外收钱的。” 四姐顿了顿,“因为更准。” “我妈咪吧。”程真只想快点结束这趟荒唐之旅。 “不打算问下姻缘?”四姐忍不住自我推介,“这方面我是专家喔。我看你眼圆发密,脾气又倔,肯定是阴木命。水库在地,乳腺必然发达,天干透甲,总有人替你挡煞。些许燥土虽不浊你的肤白,但身上容易留疤。比劫多见,乙木如风,须知穿凿之功,你这条命用官煞最好,就是你老公啊。弱柳扶风的形,韧如蒲苇的心,看来你的庚金男友注定百炼钢成绕指柔,被你利用还被你缠死。” “又白又靓仔,一看就是金水成势,性欲同心思一样重。你们两位印堂微红,打情骂俏,摆明是红鸾星动又有咸池作配,我怕今年不结婚好难收场。” 程真听得云里雾里,“没这个打算。” “不结婚,好寂寞的。”四姐撅起红唇,撒娇般追忆蜜恋,“我也是结婚了才知道结婚的好,我那个神父老公不知多浪漫。” “神父?”程真实在笑不出来,“神父可以结婚的吗?” “还俗就可以啦。他摸了个五岁男仔的屁股,被家长投诉,坐完牢出来我们就结婚了。至今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程真终于知道为什么门口十字架,耶稣摆中间了。 不深刻忏悔,这段婚姻确实好难收场。 “靓女,不如我们开始吧?我怕误了时辰。” 程真以为这份职业是有客就接,“这些也讲时辰?” “是啊——”四姐十分认真,“4点钟我约了陈师奶打麻将。” “……” 四姐看了眼程真写在纸上的姓名与死亡年份,又摸一摸程真的手。她不燃香,不念咒,纯粹咳了两声,然后阖目不语。 一屋中西荟萃的神佛,气氛顿时让人捉摸不透。 程真细看,才发现四姐很年轻。颈部肌肤紧致,手心手背也嫩,哪像个纵横江湖的神婆,一脸选错色号的粉底倒给她硬添了些年岁。 会不会是老千? 视线继续在四周游弋,程真企图看破玄机。徐智强说因为四姐太准,替菩萨办事的人大多随缘乐助,请香钱任你付,多多益善,少少不拘。 这趟神秘之旅,通前世来生,见想见之人。补憾事,偿缘债,为红尘中人解心结。五十六亿七千万年才有下一位普度凡人的佛祖降世,你这次开悟,你认为值多少钱? 由你决定。 良久,四姐睁开眼,“靓女,她不想见你。” 程真没料到是这样,条件反射问了句,“为什么?” “怕你不开心。” “我怎可能不开心呢?” 程真在心里嗤笑。她原名又不叫程真,给出来的母亲姓名也与林媛毫无关系,难怪叁四年不开张,看来这个四姐在骗人。 “慢着!慢着!”四姐突然合上双眼,“她好像又想来了,我再去问一问。” “……” 程真转头去看叶世文,只看他轻轻耸肩,一副任由四姐发挥的态度。 她回头,被睁开眼的四姐吓到。 “真真——我好挂念你啊!衰女,你看你,是不是不吃饭的,瘦成这样哪里好看?皮包骨,洗衫板,一点都没有妈咪当年的风范!” 程真当即顿悟,看来上身的另一种“妈咪”。 况且她怎会是洗衫板?瞎的也看得出她胸怀广阔,程真敷衍回去,“有时候工作太忙,来不及吃饭。” “在夜场做事好辛苦的,妈咪心疼你呢!”四姐眉飞色舞,倒真有了娱乐城妈咪的派头,“现在客人的小费有没有比以前多?” “经济不景气,客人也小气。” “那你要学会放低身段的嘛,你比男人还硬,怎么做生意?” 叶世文听得诧异,又见程真对答,似乎这位真的是她母亲。原来岳母是这样的,这次的请香钱花得值了。 回去就立即调教她,要像她妈一样嗲气才好。 程真无心搭理,“行了,我知道了,你在下面……挺好的吧?” “好什么好,一样要做。”四姐在叹气,“下面不分昼夜的,你又不烧纸给我,我哪有钱花?去打工咯,香火蜡烛尚算够吃,饱腹罢了。你有空烧两台叁星 anycall下来给我啦,翻盖那种啊!纸扎的又不是正品,花不了你多少钱。” “……叁星,只有直板机。” “傻女,我鬼来的嘛,未卜先知,两年后的大热款!” “你要一台就够啦。”程真开始讨价还价,“你就一只鬼,要两台做什么?” “一台拿来打给你,一台拿来打给珊珊咯!” 程真像触电一样怔住。 她盯紧四姐那张白脸,连呼吸也在颤抖,不敢相信方才听见的名字。四姐却笑了,十分娇俏,“算啦算啦,知道你小气的,一台就一台。你赚那点钱不容易,尽早找个好归宿,有男人养你才不会辛苦。” 程真不知如何作答,“你……有没有挂念珊珊?” 这明明不是林媛。 “没喔——”四姐摇头,“我是为了博儿子才生她的,生出来又是女儿。你那个死鬼老爸祖籍客家梅州的,没有儿子送终,都不知道多恨我,我后悔死了!” “不可能!”程真反驳,“你不会这样想的!” 林媛不会的,她爱珊珊,她比任何人都爱珊珊。长得最像她,性格最像她,思娴,是她取的名字。 娴,文雅美丽,离俗流光。 哪是面前这个妖冶泼妇能够相提并论的。 是她傻了,一句珊珊就乱了心智。程真直接站起来,“我没什么想跟你讲的,你走吧,我不问了。” “哎——”四姐伸手越过桌面,拉住程真,“走什么走?叫我来就来,叫我走就走?我明明就是你妈咪,你真是没规矩,我以前是这样教你的吗?” “你没教过我!”程真挣开手腕。 “喂!你不要得寸进尺!” 四姐用力拍了桌面,声响颇大,震得沙发上的叶世文也皱起眉头。他以为这对母女感情深厚,光看程真对那只tweety的态度就能知道。 没想到是这样的? “我肯来看你,是念在骨肉亲情。没想到你这个不孝女,逢年过节不祭祖,大时大庆不打斋,饿得我在地府头昏眼花,还敢叫我走?我偏不走!” “随便你。”程真离座,转身要出门口。 “你是不是还在内疚?” 程真怔在原地。 “我死了是我的事,命不好罢了,你还要自我责备多久?”四姐浮了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很轻佻,很无奈。又拿起桌上那张程真写的纸条,折迭,撕成两半,“坐过来吧,别走,再讲多两句。” 叶世文站了起来,见程真脸色不妥,轻声地问,“是不是想走?如果——” 程真没有看他,直接回头。 她又走到桌边坐下, 望着那几张撕开的碎纸,“为什么要撕了它?我写得不对吗?” 哪有真的能穿透生死的重逢。不过是如梦如幻,镜花水月,又或是误打误撞,心理博弈。 魂牵梦萦太久,程真懊恼,竟上了这骗子的当。 “不撕掉难道要烧掉?你知道我怕火,好烫。”四姐双手交迭胸前,微微扬颌,笑意加深,“况且你这手字真的差强人意,练那么多年都写不好,妈咪看到觉得眼痛。” “你不是我妈咪。” 她的手在轻颤。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四姐从桌面烟盒敲了支烟,衔紧,点燃,“反正你这一世也不可能认回我,谁让你姓了程?而且我当时那副死样,自己都嫌难看。” 程真心跳乱了,“我妈咪不吸烟的。” “人会变的。”四姐凑近桌面,用夹烟的手在半空指指点点,“你是没钱买靓衫还是没钱弄发型?T恤洗到皱巴巴,那只挎包背了四年都不换,好寒酸!” “她不是在意外表的人,你不要再装神弄鬼。” 程真只想拆穿这场让她胆战心惊的把戏。 “我帮你改名叫程真,你真是一点都不醒目!程真,情真,戏假情真嘛。情是真的,戏是假的,这八个字是妈咪毕生绝学。你要是学会叁成的话,现在已经生两个男丁了。”四姐收起笑容,“你真的跟我完全不一样,不懂做戏,又不会逢迎,难怪没人追你!” “我不需要男人追。” “也没见你追到男人——”四姐瞄了眼沙发上的叶世文,“这个,不算,我不会认他的。一看就是风流债,傻女,你到时候会伤心的,出了这个门口就分手!” “喂——”叶世文语气不耐烦,“阿姨,不要仗着你是鬼就乱讲话。” 四姐又认真看了看叶世文,收回视线对程真说,“如果只是玩玩那也无妨。他够傻,又注定会富贵,什么都信你,拿够分手费再走。” 叶世文总不能跟一只半人半鬼计较。吵起架来,也不知该女士优先,还是女鬼优先,吵赢了也没成就感。 连鬼都骂?丧心病狂。 他睨了徐智强一眼,又低声怨,“你在哪里找来的邪神?!没一句真!” “文哥,她赞你富贵啊!” “……” “你不要再讲了,我要走了。”程真不想再听下去。每一句话都触目惊心,反复暗示,到底面前是不是林媛,她自己都分辨不明,“你也走吧,我不会再来看你。” “行啦,反正我也要赶着去开工。我向阴司递了申请,下世轮回我们不会遇上。你也别怨我,毕竟我死在你前面,我有优先选择权。” 四姐碾灭香烟,拿起笔,在纸上写字,边写边念。 “心上有田,容万家灯火,辰藏蜇虫,如厚物初生。程小姐,我盼你有屋有田有真心人,叁餐四季,衣食无忧;添丁添财添福寿,祸不及己,夜夜安寝。” “母女一场,今生缘今生尽。人鬼殊途,日后梦醒梦回,不必再见。” 四姐把纸递出,程真看了一眼,心跳漏拍,涌出无限泪水。 ——【思辰,带娴走,别顾及我,余生勿念。】 见她没接纸,怕是担心身后的人要看。四姐随即收起,在烛火上点燃,一切了无痕迹。 “靓女,她走了。” 叶世文起身走近,程真脸颊两道泪痕,看得他心头一酸,俯身去问,“真真……” “阿文——”程真直接打断,站起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她自顾自走到门口,打开门就闪身出去。叶世文追在她身后,剩下急急掏请香钱的徐智强,“四姐,要给多少?” 四姐大手一挥,“盛惠2999。” “不是随缘乐助吗?” “问米是赠的,问米前我讲了这么多,你当我讲废话啊?” “……” 门关上了。四姐数着纸钞,头也没抬,“你还不走?见也见了,还不舍得什么?你看她健健康康,有人疼爱,你不用愁。” “她瘦了很多。” “哪有你瘦?”四姐语气带笑,荤素不忌,“烧到只剩一副骨架,殡仪馆开炉也没你家里那场火大。你不敢现身,不是怕自己丑,是怕她心痛而已。” “她还内疚。” “算啦——她当时只有15岁,能救你小女儿就不错了。你们有钱人就是贪光鲜,桌布又长又拖地,一烧就烧整屋,你睡在房内,注定没命的。” “你说,她会相信吗?” “你看她哭成那样,至少信叁成。” “四姐,请问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下她之后——” “不行!”四姐表情严肃,立即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由业果,我写那张纸已是大忌。你守在我这里太久了,如今终于得见,你走吧。再不投胎,你要做生生世世的无主孤魂了。” 魂单吊影,无人祭奠,又算得上什么苦? 思辰,我儿。万般叮咛如鲠在喉,我却只能隔世遥望,无从启齿。若世间真有能穿透生死的重逢,那便是我对你从未停歇过的牵挂。 余生勿念,勿念,珍重,千万珍重。 “四姐,多谢你。” 一声叹息过去。 人鬼皆退散,四姐伸一个懒腰,又熄掉灯。坛前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永远缄默,又永远受苦,像极她那个早死的老公。 “还是死老公好。死一个男人,快乐半生,死一个女人,叁代伤神。” 她抬腕一看,“哎呀,今日真是见鬼,我打麻将要迟到了!” 第三十七章 “老大,还不走?” 洪正德没有抬头,扬手一挥,当作与下属道别。 老婆打了第叁个电话来催,“还不舍得回家?日日加班也没见你升职加薪,还不如回来教导儿子做功课!他今日又考了个D啊,D for Daddy,你这个Daddy不回来督促他?” “你又不用上班,你看着他不行吗?”洪正德语气不耐烦,“我明日下午要回大陆,你帮我收拾两套衣服。” “你是不是在上面养了个北姑?这么有本事,你自己收拾!” 女人挂断电话。 洪正德明知她始终会乖乖去做,仍恼她讲话刺耳,用力把座机扣回原处。 啪地一声,惊扰了门外路过的郑志添。他侧过肥胖身躯,探入半个脑袋与肚腩张望,整个商罪科像刑场般死寂。 “这么大火气?” 洪正德抬起头,音调低下来,“添哥。” “老婆打来的?” 郑志添从廊外迈入办公室。廊灯惨白,窗台透亮,这幢警务处大楼在夜间也分外光鲜,映出一坐一立两抹截然不同的人形肉体。 愁绪万千的洪正德,心宽体胖的郑志添。 “嗯。” “你家那位是贤内助,这么晚不回家,担心你而已。” 洪正德老婆是家庭主妇。一副纤巧面孔,当初就是爱她弱不禁风,能温顺顾家。这些年下来,家顾得好,温顺不再。生活磨蚀掉少女的期待,幻变成毒妇,一个东西没摆放好,她都能在家发整日的脾气。 洪正德理解不了这种歇斯底里的强迫症。 自然也理解不了一个家庭主妇的绝望,竟要通过规整物件来获得些许不为外人道的自我肯定。 菟丝花被男人剥夺抵御任何变化的能力,极其不安。 “对她万般好照样疑神疑鬼的。”洪正德不想提自己老婆,“你怎么也这么晚?” “下午去陪几个大佬开会,刚刚才有时间看完你递的资料。” 郑志添随意拉开一张办公椅,狠狠一坐,椅背咿呀惨叫。嫌坐得不稳,肥臀往深处挤去,嘎地一下,椅背被压得喊不出救命。 “何丽仪的尸身找不到,又没人报失踪,你想怎么查?”郑志添回想文件内容,“反黑组那位伙计与她勾搭几个月,只换了两次摇头丸交易出来,没什么作用。” “可能反黑组对我们有所隐瞒。” “那是当然的啦,你以为他们是傻的?自己兄弟牺牲色相这种事情可以到处讲?” “说不定是真爱呢。”洪正德不屑地笑。 郑志添也笑,“也是,杜元能看上的女人,差不到哪里去。” “新界那块地——”洪正德转了话题,“冯敬棠处理得很干净,根本没有他任何痕迹。冯世雄签的设计合同也走竞标手续,程序全部合规,好棘手。” “再给些时间,不用着急。地产是资金密集型行业,大额周转手续不容易的,你要等他们自己露马脚。况且他背后是港英,除非自杀,否则一出事大把人想尽办法救他。” 郑志添心明如镜。 “再迟些,他就赚到盆满钵满,说不定提早退休,白跟他这几年了。” 洪正德突然觉得自己老婆骂得对,一介妇孺也知道没得升职加薪还奔波什么。年过四十,还讲信念,讲正义? 难免幼稚了些。 郑志添诧异,什么时候开始洪正德也会泄气,“不是吧?讲这种话,不像你。” 洪正德扯了个苦笑,“造船商社你不肯给我查,秦仁青又说太敏感,现在冯敬棠连头绪都没有,我能怎么办?” “阿德,不是我不让。”郑志添摇了摇头,语气在嫌洪正德没有大局观念,“你查商业犯罪没问题,查秦仁青也可以,但是你要挖阿爷官员就是踩过界了。每次都一意孤行,又把持所有资料不放,你以为廉署没意见?我们不是隶属一个机构的,我是提醒你而已。” “难道他们没勾结官员?船只交易不简单的,大部分船坞公司都有银行持股,还需要申办特许经营证。没阿爷的人批准,没秦仁青从中斡旋,杜元他们能拿到?” “一切都凭你的猜测,你猜得对,你也要有证据。证据呢?”郑志添摊手,“才跟这条线索多久,你就拍胸口要去搜港口?警察学堂哪位阿sir教你破案靠直觉的?” “当年曹胜炎也说没勾结官员,还不是怕得要自杀?他真的没有贿赂过,我不信!” 洪正德胸腔一团闷气。 曹胜炎案,他并不甘心。但曹胜炎选择全部担责,一个人名都不肯透露。十亿银行资金去向不明,公款养情妇,还过失纵火烧死自己老婆,入狱简直便宜了他。 “他都被判刑了,你还惦记?打算去赤柱把他嘴撬开啊?”郑志添语气不屑,“他烧到半边脸都烂了,你能分清楚哪张是嘴?” 洪正德不答话。 郑志添怎会不知这个兄弟的脾气,“你一开始说要跟冯敬棠这条线,这么多年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又突然跟我讲要跟造船商社的事,你究竟想怎样?” “这两条线,一定有关系的。” 洪正德目光停留在自己桌面手写的人名上,纵横交错的线条,串联点停在那两个名字—— 秦仁青与叶世文。 “行行行,我给你足够的时间,你慢慢来。” 郑志添扶膝站起,才看见黑色办公桌上那份报纸。少女貌美窈窕,印刷劣质也难掩明眸皓齿,举着奖牌的笑容甜得沁人心脾。 郑志添指腹摩挲上去,禁不住问,“这个女仔,长得很眼熟。” 洪正德从座位站起,郑志添余光瞄见,收回了手。洪正德走近,发现郑志添看的是体育专栏内的程珊。 艺高人靓,媒体毫不吝啬替她大贴金糠。溢美之词闪亮亮,光刺刺,不知情的还以为夺下了世界锦标赛冠军。 “是靓女你都说眼熟。”洪正德怕郑志添认出这是曹胜炎女儿,把报纸翻了个面,“二楼咖啡厅哪个侍应你没赞过?” “那她们确实清丽脱俗。”郑志添不恼同僚嘲笑,食色性也,他这个将军肚潜藏男人本性,“你不也经常去看?” “别乱讲,我虽然烦我老婆,但我没二心的。” “走啦——”郑志添走到门边替洪正德熄掉灯,“再不走你老婆肯定在家摆脸色。你明日不是请假了吗,打算带老婆去哪里玩?” 洪正德也走到门口,“回乡下探亲,她外婆的死忌。” “你看,她多有孝心,你平时对人家好点啦,女人都是要哄的。” “哪有心情哄她。” 洪正德回到家后,屋内静得出奇。只有餐桌上的灯遥遥点亮,笼罩那碗暖汤。女人连时间都计算清楚,入口温度不烫不凉,是她日复一日的情感,僵硬,又精准。 夫妻这条路,没人觉得好走。 却风雨兼程,也讲一个“认”字。 洪正德要回顺德替程真打点,心事重重。饮完这碗汤,才想起那个考了D的儿子,打开次卧的门,男孩睡得十分踏实。 翻一翻桌上作业本,功课尚算完成。薄薄纸张上两叁滴泪痕,看来还是遭了母亲责备。 女人背对门口入睡,即将四十岁的她依然苗条。红港高薪养廉,洪正德的收入与家境让她没愁过钱,美容纤体也常常去做。 他边走边脱,上床时只剩下半身的裤子。大手摸了上去,从睡裙探入,脱掉她的底裤,有些急色。 “你做什么?” 女人惊醒,听见拉开裤链的声音,脸红了。 “明日要去找二奶,先交公粮——” 老夫老妻连耳鬓厮磨都懒,洪正德提腰挺入,女人呜咽一声,当作默许。 他只觉得那碗汤很甜,儿子睡相可爱。她换了款新的身体乳,茶花还是姜花?玫瑰花还是水仙花? 总之很香。 “怕我中意其他人?”洪正德喘着气问,“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女人有些想哭,不知是快感还是心酸,声音哑了大半,“你快点,别吵醒儿子!” “不爽吗?一进去你就有反应了,咬枕头吧,儿子听不到的。” 女人没答。 黑暗中她脸色潮红,保养得当的肌肤手感软滑,洪正德摸上去十分满意,“阿茵,你下面好嫩,紧得像你十七岁的时候。” 黎茵的腿在打颤。十七岁就与洪正德偷吃禁果,那段日子刺激浪漫,哪有现在冷言冷语的态度。 “未成年就叫我做老公,你注定一辈子是我女人。” 直到二人身上细汗密布,洪正德才摁着她的腰交代在她体内。 黎茵咬紧牙关忍住高潮中的尖叫。 四十岁夫妻,这种质量的性生活,洪正德很满意,因为他知道黎茵满意。 “你没冲凉就上床?床单会脏的。” 黎茵仍在喘气,却开始计较洪正德的卫生习惯。她拧开床头灯,用手指梳着乱了的长发,连掉落发丝也攥在手里,抽出卫生纸包起。 洪正德皱了皱眉,觉得十分扫兴。 他把裤链拉起,站在床边问,“我明日出门的衣服你收拾了吗?” “在你书房。”黎茵语调没了亲热时的软糯,“你回内地做什么?” “帮人办事,你爸是不是在顺德大良还有一套房?” “那是我姑妈的。” “她家不是准备移民吗?房子不卖?” “明年8月才走,不急着卖。” 洪正德有了想法,坐回床边。黎茵盯紧他没换掉的外裤,嘴角撇下,不满涌在齿间,即将开口。 有事求人,不能过分嚣张。他立即站起,免得玷污老婆圣洁的床单,“我有个朋友想在顺德置业落户,我记得你姑父在派出所做过所长。” 黎茵觉得好笑,“朋友?男的还是女的?你需要这么上心,还亲自跑一趟?” 一回来就兽性大发,想在床上先获得认可,开口才没那么突兀。 他用下半身思考,她可不是。 洪正德读懂黎茵眼里的不屑与质疑。若不讲实话,今夜她能掀翻天花板,吵到榻楼。认真想想,那碗汤其实也没那么甜,儿子睡相也很邋遢,这款身体乳气味过分浓郁。 高潮永远只有半分钟,半分钟后是一地的鸡毛鸭血。 “你还记得媛姐吗?” 黎茵脑里闪过一道倩影,“记得。” 任谁也难忘记,芳华绝代,却死得惨烈。 “她两个女儿还在红港。” 黎茵双眼睁大,大得连眼角细纹也浮现起来,“她们不是在医院失踪了吗?你找到她们了?” “是。”洪正德隐去这几年与程真的交易,“你知道当年那件事有多严重,她们两姐妹不敢出现。但曹思辰找到我,要我帮她入户顺德。” “为什么不出国?”黎茵疑惑,“回内地还不如留在红港,上面没那么好的。” “出国?你给钱啊?”洪正德望着自己老婆。 “神经病,又不是我女儿,况且我当年跟媛姐关系也就一般般吧。”黎茵毫不犹豫地反驳,“你无缘无故帮她们?给什么好处你了?” 洪正德预判准确,嘴边勾了个笑。 明明当年她与林媛同进同出,只差结义金兰,就像他与曹胜炎称兄道弟过一样,黎茵这些心思洪正德全部都懂。 不是一类人,睡不到一张床上去。 “你明日早上打电话给你姑父说我会过去探望他。”洪正德剥下外裤,又上了床,欺身压住黎茵,“我可不可以升职就看你和你姑父了。” 黎茵挣扎不开,仰头去问,“你说真的?” “真的。” 黎茵立即顿悟洪正德在暗示什么。 “她们两姐妹不会是做小姐吧?还是做哪个官员的情妇?我记得思娴长得很像媛姐,当时我还说长大了会是个靓女。” “你想哪里去了?媛姐教不出这种女儿。” “你确定她们可以帮到你?你是不是想帮曹胜炎翻案?” 洪正德嗤笑一声,觉得自己老婆电视剧看得太多,“我亲手送他进去,我还翻案?哪有人自己打自己脸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曹思辰有本事,沟了个掮客。那个人很关键,我需要的东西,都在他身上。” 他拉开黎茵的睡裙,捏紧她饱满的乳,“就好像我需要你这里一样——” “你轻点呀……” 黎茵身体很快兴奋起来。 是性欲还是丈夫即将得势的虚荣?她不想去分辨。菟丝花与宿主,讲到底就是共生共死。他越强壮,她越攀附,黎茵离不开洪正德。 逢迎姿态少了嫌弃,多了索求。 咿咿呀呀的床配合洪正德的动作在叫唤,黎茵把所有念头抛下,只剩最直白的想法—— 等他爽完,要先换张床单。 第三十八章 “阿威,赠客的糖果摆在哪里?我的派完了。” “洗手间斜对面那个储物室,你今晚派了这么多?” “我那区来了几个失恋学生妹,五粒费列罗换十杯金汤力,女人至懂女人心。” 阿威看着程真递来的酒水单,笑得像捡到钱。 程真手持托盘穿过熙攘的人。万圣节,街上连鬼影也不多见,酒吧内却个个奇装异服冒充地府在册人员。 机枪爆头的护士,额贴符箓的僵尸,跳楼死的白领衬衫染血,厨房爆炸的主妇头发蓬松。南瓜灯,蜘蛛丝,有人颈缠白绫,有人脸画红痕,再不济的也贴满医用胶布,假装刚刚车祸丧生。 居然还有人扮倩女幽魂。 只见喝醉的聂小倩白裙开衩,脚踝系铃,跨坐宁采臣腿上以唇哺酒。茫茫人生路,风霜幽怨顷刻扑面,这一吻太绵长。旁边男人看得眼球快要跌下来,痛恨自己爽快答应出演燕赤霞。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早知道就扮黑山老妖了! 来了个扫兴的同伴,穿一身老西,领带打得很紧,满面愁容。人人都问,“你这回演哪位?” “我演董特首,有他在,遍布劏房的红港就是炼狱。” “今晚你赢了!” 程真推开储物室门,在纸箱内拆开一盒费列罗,放了几粒在自己裙侧口袋。有些嘴馋,她剥开吃下,腻得眉头皱起。不是吧,失恋要吃这个? 未苦死,先甜死。 她离开储物室,赶着去送酒给洪正德。 自从那次荒唐问米之后,叶世文几乎日日都来造访她那间破屋。 程真十分懊恼。懊恼自己离开四姐家里,哭得停不下来,把叶世文衬衫哭出地球七大洲五大洋的图案。 “那个不是我妈咪。” “我知道。”他伸手抹去程真脸颊的泪,指尖落在她左腮下方,“你这里连个薄茧都没有,那首《梁祝》是你妈中意的吧?一个拉小提琴的女人,不会是那样的。” “我以后再也不去油麻地。” “好,不去就不去。” “贴钱买难受。” “傻强付钱的,他更难受。” 你只是太想念她。 叶世文没说出口,抱着程真整夜,直到她累极入睡,又不停轻吻那头长发。 程真似乎驯服了这头猛虎。 于是失去“自由”,连单独约见洪正德也变得格外困难。今夜他冒险前来T-top,是入户顺德有了些眉目,带一堆资料表格偷偷塞给程真。 他在电话里声称连定居的房都替她留意好了,但价钱需要再谈。 万圣节,人鬼难分,做坏事最适合不过。 程真从吧台端来一杯全酒吧最贵的鸡尾酒。马天尼混入拌出细腻泡沫的红茶,颗颗昂贵鱼子酱缀于其上,她走到一身黑衫黑裤的洪正德面前。 “靓仔,你点的特调,鱼子酱马天尼,慢慢饮。” 洪正德睁眼一看,气得差点爆出粗口,“我刚刚点的是蓝妹啤酒!” “酒水概出,一律不退。你消费得起,就当帮衬我生意。” “……快点填完给回我!” “放心,很快。” 程真眉开眼笑,托盘往下,兜住黑色文件袋往洗手间方向走去。推开厕格的门,她放下马桶盖,取出资料,借昏黄灯光坐在马桶上认真填写。 刚写完,洗手间的门就被人撞开。 程真停笔,仔细分辨,这纷踏的脚步,看来不止一双腿。空气中还有接吻的口水声,女人哼哼哎哎,男人短促急喘,缠绵得欲罢不能。 活春宫,不少见,酒吧常态罢了。只是这把女声颇为熟悉,程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你今晚不要回去了……” “不行呢,我答应了老婆今晚要陪儿子过Halloween。” “那你走吧,你现在就走,免得碍着你回家讨好那只河东狮!” “生气了?” “我哪敢。” “你看你,嘴翘得这么高,下次买只手表补偿你好不好?表盘有个镶碎钻的字母【L】那只,与你名字一样。” “你还记得?” “你中意的,我当然记得。” 女人又嗔又娇,二人进了旁边隔间。现场直播偷情,程真白眼翻上天花板。淫词浪语迭迭,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两位有耳疾的人在交配,非要大声确认对方到底爽不爽,哪里爽,需不需要更加爽。 一分钟后偃旗息鼓。 女人却说,“你好厉害,人家腿都软了。” 程真差点笑出声。 男人喘着气,在拉裤链,“美玲,你是不是妖精转世,专门来勾我的?每次同你做,我都比平时持久。” 程真这回笑不出了。难怪有印象,原来是中国城下海不久的翟美玲,与传说中的操盘神手杨定坚。 上亿的交易,真是要多快有多快。 “你要走了?”翟美玲语带抱怨,“酒也没喝一杯。” “乖,下次再约你。我老婆最近盯得我好紧,如果不是今晚送合同过来,我还找不到机会出来。” “你不是在屠爷面前很有话语权的吗?不如安排一个职位给我,我去你公司上班,你就可以日日都见到我了。” “你懂怎么做交易吗?” “哎呀,你教我嘛。”翟美玲压低音量,十分诱惑,“在办公室不是更刺激吗,西裙下面是真空的。” 杨定坚喘了口气,似乎二人开始接吻,对话中断。好几分钟后才依依不舍分开,杨定坚婉拒翟美玲要求,“教你赚钱你也懒,还想去上班?” “我听姐妹讲,现在地产行情不好,买铁矿石那些会亏的。” “傻女,你听街外人讲?她们懂个屁。”杨定坚语气十分自信,“几个月后会有一单大交易,我给个Number你,1633,你现在有多少就买入多少。” “真的?为什么啊?” “先不要问,我要走了,等下你再出去。” 程真听见二人前后脚推门离开,立即在白纸上写了几句话,把资料匆匆塞回文件袋里,从厕所出来。 翟美玲竟然未走,在对镜整理被杨定坚粗鲁扯开的衣领。她侧过脸,发现是程真,眼神先是慌乱,却很快镇定下来,“是你啊?” 原来是小气女人麦笑琪的朋友,来中国城替过几次班,翟美玲认得。 程真戏谑,“美玲姐姐换男人的速度快过换衣服。” 麦笑琪向她哭诉过,分手后罗力火速搭上翟美玲,还赠送钻石项链——“他同我一起,连个玉镯都没送过给我!不就是图她那张销魂脸么!” 程真细看,确实销魂。沙漏身材搭一双猫眼,眉峰挑得颇高,吊一脸媚气。听说她混了些葡国血统,双眼皮折痕深邃,一舒一眨,平添无限诱惑。 是个满分的尤物。 “你讲哪位啊?”翟美玲讥笑,“不会是那个穷鬼罗力吧?连黄大仙800呎的旧楼都买不起,我玩两日就把他送回给Maggie了。” 程真诧异。 她诧异的不是翟美玲看不上罗力,而是麦笑琪竟然吃回头草,还是一棵被嚼烂嚼碎,毫无滋味的草。 好友摆明自降身价,程真有些可惜。 翟美玲瞥了程真一眼,“你有空也可以劝劝Maggie,多见识一下世面,不要什么男人都当宝。” 世面?一分钟,连泡在热水里的即食面都未变软,那位兄台就软了,这种世面确实非常人能够见识的。 程真忍下心里所有刻薄话语。 翟美玲把手边的半片面具戴上,挡住所有美丽,腰肢摇摆款款而去,融入酒吧夜色。她入行不足一年,根本不怕被杜元的人察觉她的身份,拣这种节日,既聪明又大胆。 程真重新回到洪正德桌前,借托盘遮挡递出文件袋。马天尼特调已被洪正德喝光,杯内干净通透,像洗过一样。 “饮这么快?度数不低的。” “2000一杯,我不饮尽,难道还打包回家做宵夜?” “那些鱼子酱确实是空运过来的。” “吹水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兑水兑雪碧。”洪正德站起来,欲立即离开。程真掏出口袋里的糖果递上,“万圣节快乐,欢迎下次再来。” 洪正德皱着眉接过,目光流露了然。 连同那张小纸条一并拢在手心,他匆匆离开酒吧。 △△△ 八个钟后,第一趟小巴驶出。程真在收工回家路上,打了个电话给麦笑琪。听得出好友声线疲惫,也是刚刚结束夜班,在怨客人小费吝啬,还企图揩油。 “笑了十分钟才给我20,他好意思拿出那两张青蟹,我都不好意思收了!” “收了吧,迟些出新版纸钞,这两张就是古董,升值啊。” “你下班了?一起吃早餐吧,吃完我还要去阿力家里搞卫生,我们复合了。” “嗯。” 程真没有指点他人生活的兴致。 但麦笑琪几乎是她唯一好友。多年前她在王盛波店内定制那套酒吧制服,麦笑琪也在场。比她大五六岁的模样,一头时髦细卷,偏偏抹粉色唇膏,格外俏皮。仗着貌美也有些高傲,拿眼尾去睨一脸稚气的程真。 结果在程真讲价不成的时候,她立即帮腔,“波哥,让她20你也有赚,不要这么小气。” “Maggie,我也是赚鸡零狗碎而已。” “那我帮她给。” 程真脸红着拒绝。麦笑琪哈哈大笑,递了两张青蟹给王盛波,“我刚下班,你请我吃早餐吧。” 铭记是麦笑琪带程真去的。当年15一碗,鹅肉只斩叁件,脂肥皮脆。麦笑琪嫌油腻,拿没用过的筷子夹起,放到程真碗里。 “吃多些吧,第一日出来打工?卖酒水也要靠体力的。” 程真困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麦笑琪又笑,“看见你好像看见以前的自己。” 后来麦笑琪从兰桂坊去了中国城,说那边客人格调高些,小费大方。家中独女,她也硬气,任宝姐如何力劝,就是不肯下海。 古道热肠的江湖儿女,过了义气年代,也有为五斗米折腰的时候。明年就29了,欢场中人与麦笑琪年纪近似的,大多已经择木而栖。又听人说这样日夜颠倒的工作,雌激素分泌容易紊乱,卵巢早衰好难怀孕。 麦笑琪忧心得很,青春临近过期,直接把自己从专柜拿下,放到促销货架。 程真到铭记的时候,麦笑琪正在与陈娇的女儿谢莹莹搭话。 “你生完两个身材还是这么好,好羡慕。你看我眼角下面,已经有细纹了。” “早生早修复,我两个都是20岁前生的,现在走出去没人觉得我是做阿妈的人。” 谢莹莹瘦得像纸板一样,确实不像做妈的人,像佣人。铺内陈娇喊了一声,谢莹莹拍拍麦笑琪的肩膀,又进去帮忙。 程真落座,“怎么谢老板女儿会回来的?” “回来分钱咯。”麦笑琪难掩心里酸气,“现在吹风这一片计划旧区重建,估计迟些就会出收地公告了。货币补偿或者产权房屋调换,哪条路都不亏。谢老板这个铺面还会有商业损失补偿津贴,临老发达,女儿肯定要回来尽孝。怎么我就没这种福气,只有一个卖报纸住棺材房的老爸,房还是租的。” “要拆?”程真睁大眼,“这一带住那么多人,说拆就拆?” “就是人多才要拆啊,住得快要变危房了。你最近在忙什么,以前你比我还在意地产新闻,你居然不知道?”麦笑琪语气无奈,“新界卖了一大块地皮,说要搞什么【泛市中心化】,反正我听不懂。总之就是要那些老板去新界做生意,公司搬过去,职员都跟着去的啦,这边住的人肯定减少。到时候新界房价一升,又多了个买不起的地方。” 程真没接话。 她找了另一条出路,红港千变万化,也与她未来无关。但麦笑琪不一样,生于斯长于斯,还盼着老死在此。 她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任何风吹草动,于市井百姓而言,就是切肤之痛。 “你又收错钱了!”陈娇大声呵斥女儿,把二人目光吸引过去,“以前叫你多念书,你就是不肯,跟个飞仔同学鬼混,还生了两个,绑死你一世!现在连几十元也能计错数,你回来就是帮倒忙!” “两次而已嘛……”谢莹莹心虚回应,“都是熟客,就当优惠咯,反正他们下次还来的。” 陈娇仍在撒气,“还不快点去厨房帮忙摘菜?怎么我就生了个你这么蠢的!” 程真收回视线,见麦笑琪一脸复杂神情。那对梨涡失去活力,挂在嘴边似两抹嘲讽,若是挨这几声骂也能分得一套房产,麦笑琪乐意至极。 “还不吃?”程真咽下食物,“不饿吗?又是你说等下要去搞卫生的。” 麦笑琪摇头,“就是想到等下要去做免费劳动力,没胃口。” “你自己选的。” “我是没得选。” 程真沉默。麦笑琪味如嚼蜡,又开始讲,“你是不是想劝我分手?” “没。” “是不是想讲,下次你不要来我面前哭?明知那个是垃圾堆填区,还妄想能捡两张红杉鱼出来?” “没。”程真叹气,“我从来不会这样想你。” 这回程真竟然叹气,麦笑琪当然明白,此生甘苦只有自知了。她不介意,甚至把右手递出,无名指上的钻戒火彩耀眼,“第一个通知你,我要登记结婚了。” 程真捏起她的指尖,认真看了看罗力的诚意。50分,不大也不小,无论是八星八箭还是excellent切工,这滴女人的眼泪收买了女人的心。 程真由衷说一句,“恭喜你。” 多说无益,白费口舌。成人世界只讲情愿二字,程真懂,麦笑琪懂,罗力更懂。 “阿真,我们准备买房了。荃湾愉景新城,叁年新盘,不到500呎,也有2房1浴,他是有心跟我过下去的。” “写你名吗?” 麦笑琪苦笑,“他妈不肯,无所谓啦,反正都是留给孩子的。” 程真诧异,“你有了?” “在备孕而已,登记之后我就不去中国城了,找份文职做。” “只要你觉得开心就行。” “其实他有时候就是幼稚了些,男人嘛,年轻都贪玩的……” “那不是挺好?你可以提前感受做老妈子。” “叼你!” 麦笑琪知道任她说破嘴,程真也不会相信罗力浪子回头。再多讲几句,程真就无法真心祝福下去了。 “摆酒你来不来?” “人和礼都会到。” 麦笑琪现在才露出真正喜悦的笑意,“到时候花球抛给你,其他人我都不给。” 程真挑眉,“不要了吧,像在咒我。” “不要就算——”麦笑琪目光落程真身上流转一圈,才看见她背了个新手袋,“哇!你是不是瞒着我搭了条大船,对你这么舍得?这个手袋新款来的,快点给我看下!” 程真毫不犹豫递上,“莞货,超A级,真假难辨。” “这个仿得太好了吧。”麦笑琪爱不释手。 叶世文明知问米是假的,倒是把四姐的荒唐话听了进去,也嫌程真挎包寒酸,装阔绰送出一堆绫罗绸缎。 她最中意的是脚上那双miu miu的方跟鞋。 miu miu哎,谁能抗拒它的复古俏丽?在叶世文单膝跪下替她穿上的时候,程真笑得十分开心。 她虽不是落难公主,但也贪这一时叁刻的柔情眷顾。 叶世文连连感慨,“我应该一早送你鞋,还问什么米。” “假的——”程真把手袋从麦笑琪手上拿回来,“别看了。” “你下次去买,记得叫上我。” “行啦。” 麦笑琪赶着去替罗力收拾狗窝,只吃一半就匆匆走了。程真走到收银台买单,发现是谢莹莹在收钱。 “两碗?盛惠60。” 程真递出100。 “找你40。” 这回钱没数错。程真转身就走,却听见谢莹莹叫住她。 “你这个手袋是真的吧?”她的笑容有了些不一样的意味,似要看穿程真背后到底是哪个大腹便便略有财力的老年采花贼,“脚上这双miu miu也是真的,我看就能看出来,根本不用摸。手袋肯定是双层真皮,够重,才会往下坠。菱格饱满,五金件也很精细,看刻字就知道。” 程真与谢莹莹狡黠目光对上,却没答话,直接离开。 她连夜赶来大献殷勤,抢在哥嫂前头。地契面积一赔多少?暂不用理。置换房在将军澳?南丫岛她都没问题。有祖业才不会失业,有身家才不会搬家,逼仄狭窄的寮屋谢莹莹住够了,生两个孩子又如何?只要她有钱,离婚就是一纸证书的事。 有人扮猪食老虎,看来陈娇要家变了。 第三十九章 【只需五万,置业红港】 这一句离谱的话穿街过巷,从中银大厦塔尖吹到长洲深水渔港。 按照中文的传播路径,往往超过七个字,就很难达到最理想的宣传效应。但这次人人都在问,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家地产发展商遭雷劈了? 天降纸钞一样啧啧称奇。 闲置十年的新界商住用地,内地段第6868号,听上去就吉利到爆棚。批租期五十年,于2000年12月20日盛大奠基。 卖地章程中言辞直接,【泛市中心化】的旗帜、标杆、头啖汤。小小一块闲置地,直接对标美国芝加哥,英国伯明翰。 四十公顷,嚣张得像四百万平方公里。 地块呈梯形状,又恰似一把利斧。将计划兴建占地20公顷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甲级写字楼,中央空调,叁层泊车设施,大堂架空透阳。引入新兴产业,大刀阔斧,助力红港真真正正的经济结构转型。 【失业?来新界开工】 标语一出,连中环白领也扶不稳咖啡杯,急急跑去茶水间与同事Michelle八卦,“快点叫你老公去新界递简历啦。” 打造二中二小四间公私立学校,联合马来西亚圣约瑟夫国际基督名校办学,一站式国际教育体系,全方位培育红港未来精英。 这里无海滨长廊,却有面山豪庭。 从高端公寓到普通屋苑,硬性刚需到改善型住房应有尽有,可住、可租、可卖、可投资。比不上寿臣山道的达官洋房,但也有新贵至爱的轻奢会所。电影感的杏色滤光玻璃外墙,泰式古铜框门,原生石阶,从门口到出口,动线神秘而低调。 你想谈公事抑或沟靓女?由你作主。 【全港至低价】 衣食住行全包,生老死葬尽揽。 一期住宅率先面世,首付五万立即上车。择日认筹,人人翘首以盼。这趟车要开去哪里?别管了,上吧,上吧,连邻居何伯都上了,这台摆明是诺亚方舟啊。 就算不买车票,也买份报纸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来红港济世为怀。 哦,原来是兆阳地产。 程真也被售楼书震撼,差点打电话去问叶世文,“五万?是不是真的?” 哪会是真的。下面一行比蚁小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剩余首期一年内缴清,可作低息融贷。 这已是地产发展商最大诚意。 没有致电是因为程真在另一份娱乐周刊中,发现【业界新贵暗沟女星】【人比楼价靓仔】两个醒目标题,配上兆阳奠基活动那日媒体摄得的叶世文。 一身黑西装,剪裁利落帖服,又格外高大醒目。被记者爆出是大牌春款,打底衬衫也要两万港币一件。 他笑着与邀来唱歌助兴的新晋女歌手KIKI低语,眉眼含情,十分下流。 下流是程真的评价。 又在另一内页中看见衣衫单薄的女歌手身披黑西装外套,【见面就脱,新贵好猴急】【姣KI扮纯情:我们都是第一次,他好体贴】。 下面一行比蚁小的字写得含含糊糊——天寒地冻,初次见面,兆阳背后股东竟然燥得当场脱衣,看来KIKI的34C并非浪得虚名。 “靓女,这本杂志你翻到皱了,到底买不买?”报摊老板忍不住问。 程真把杂志合上,“不买。” 走没两步路,她又回头,“还是买吧。” 20元一份的“抓奸”证据,比请私家侦探划算。她反复告诉自己,八卦杂志一向捕风捉影,标题要淫,用词要狠,看一眼就是暗渡陈仓,摸一下就是私定终身。 他就算双飞、四味、八仙过海、十六金花又如何?讲到底大家最终陌路,也轮不到她来责备。 心中那一点点想阉人的冲动,纯属虚构。 推开T-top的后门,有同事把今夜制服递给程真,又笑着说,“今晚平安夜,可以早走。” 程真接过,“杜师爷这么大方?” “他飞回温哥华陪老婆孩子,今晚男人女人都去开房,叁点之后这里肯定冷场。” 程真不置可否。来到更衣室,她换上那条红色丝绒面的紧身短裙,裙摆滚了一圈白色毛边,搭拉链款无袖马甲,活似一颗圣诞树。 “叼!” 程真看见丝袜的时候咒骂一声,被旁边隔间的同事嗤笑,“算啦!人人都穿,你这么白,不穿的话更容易惹色狼。” “这种怎么穿?像做鸡一样!”程真边拆包装边骂,“谁买的?” “当然是老板要求买的啦,你以为我们比做鸡的好很多?” 同事先她一步换完离开。 程真不情不愿换妥衣服,手提电话响起,“喂?” “在哪里?” “酒吧。” 叶世文话带酒气,磁性十足,“圣诞节还开工?我现在来接你。” 她想起杂志那几句标题,再看看自己衣裳单薄,连件保暖外套都没有,没好气地讲一句,“我好中意上班的,永不收工。” 电话就被挂断了。 △△△ “文哥,皇天不负有心人——”徐智强把手表递到副驾驶位,“足足找了半年,还捡到两只劳力士,一只假刁舵。” 叶世文接过手表。 黑色表带残破,表壳也被踩出裂痕,唯独表盘完整。用电镀镌刻着人名,shan ching,The Gymnastics League 1997。 这是程珊参赛的奖品,叶世文终于知道程真为什么会因一只廉价手表恼羞成怒。 “你要这只表来做什么?” “它是程真的。” 徐智强疑惑,“你干脆买一只新的给她算啦,难道拿这只做圣诞礼物?” “少管闲事,帮我去找个修表的。” “那我走了?”徐智强早就约下美女,无心陪侍这对可怕夫妻。但从秦仁青与银行高级职员相约的酒局出来,叶世文已然叁分醉,他难免有些担心,“你确定阿嫂可以开车?” “她连飞机都会开。”叶世文未真醉,“上次跑马地偷拍那张闪存卡我录成磁盘,放在老地方。屠振邦尾巴还未露出来,过年前先动冯世雄。” 徐智强点头,“他现在瘾开始大了,四仔混必理痛一齐啪,听说能爽到飞起。” “给咯。他怕戒不掉的话,就摁住打两针,以后就会主动问你拿了。曾慧云的钱足够养十个道友,不用心疼。” 叶世文毫无手足之情。 “但新界还在开工,冯世雄公司账户也有秦仁青的钱。文哥,陈康宁才是兆阳最大股东,他摆明帮冯世雄多过帮你。你股份太少,胜算未到最大的时候。” “我会有办法的。” 叶世文查了那只1633的股票,背后最大控股方是东印度船只租赁公司,确实由日本山崎造船商社供过船,专门运跨国建材,风险甚高。今年年初股价直接下挫60%,却在叁个月前又突然升回去。 看来屠振邦赚居间佣金还不够,妄图通过这间红港期货公司敛尽财源,打算一路跟风炒火建材市场,难怪秦仁青高歌猛进支持他。 这两只黏附众多投资散户身上水蛭,吸盘使尽了力,嘬得满身腥臭。 叶世文目光笃定,又带隐忧,“别让屠振邦知道。这种程度的动荡,他闻着味就来了,不知会出什么招数。” “行啦,能出什么事?”徐智强笑着摇头,“你教的嘛,真的走投无路,就立即报警求助!” 叶世文也笑,“说你傻,你是真的傻。” 徐智强下了车,叶世文摸出手机。酒气上头,又逢程真无理取闹,他十分不耐烦,“你现在出来。” 电话对面的人显然不肯。 “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如果你不出来,我就拿枪进酒吧挟持你。”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 叶世文脸上浮了笑,“我今日新车落地,波子Boxster S,快点出来看。” 程真在讽刺挖苦。叶世文恼了,“怎会有女人像你这般不识趣?你讨好我简直应有尽有,去服侍那群酒鬼做什么?不想我血洗酒吧就快点出来,一分钟啊,我没耐心!” 这次轮到他挂断电话。 程真来不及换衣服,把长外套披上就出来了。 午夜十一点街头,那台Boxster S确实出众,与叶世文口吻一样,又骚又霸道。什么人开什么车,她刚刚在电话里说“有调查显示,开波子的男人得性病的概率更高”,不无道理。 他若开车经过钵兰街,楼上浇花的私娼怕是要浇到他车上。 好一个尖东西门庆巧遇旺角俏金莲。 驾驶座虚位以待,程真知道叶世文肯定又是半只酒鬼,直接落座前排。 “你搞什么?” 二人同时发问。叶世文先答,“找自己女朋友过圣诞节也不行?去西贡码头。” “跳海?我不奉陪。” “准备了惊喜给你,走吧。” 程真见车头摆着那只tweety,脸色保持寻常,把车驶离。 叶世文视线落在她腿上,竟是黑色丝袜,顿时醋意翻飞,“现在买裤子很贵吗?天文台说降温,你就穿这点布料,想给谁看?” 程真敷衍,“打工而已,又没露叁点。” 他打算伸手去掀衣摆,又被程真袭击。收回手的时候手提电话响起,叶世文想了想,先挂断电话,转头望向程真。 “我要跟你讲一件事。” 程真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你讲。” “我是冯敬棠亲生子。” —————————————————————————————— 稍晚奉上2000珠珠的加更 第四十章 程真愣了几秒,还未回神,就被后面车辆用喇叭催促。她松开脚刹,往前驶去,这句坦白实在让她始料不及。 “你不要出声。”叶世文回电过去,“阿爸。” 程真闭嘴。 叶世文瞄一眼程真,不再顾忌,“秦主席的钱给进来了,我让他先支付到Parco,搞了份往来合同平账,税费Norah有办法摊到最低。之后投资公司会有Rex的钱,混在一起怕有麻烦。况且大哥也需要资金支持,我不能什么都揽上身,亲兄弟怎么说也要拍档一起上的。” 冯敬棠似乎很满意。 程真听叶世文口吻变得轻松,“秦主席刚出手了几百份长期期货合同,内地公司撤资,肯定是对我们有信心。” “Rex那边?”叶世文笑了,“没什么问题,我已经沟通过很多次。Rex那边推荐的基督学校已经谈妥,就差看场地了。学校不像其他建筑,有日照和户外空间要求,洗手间都有标准的,过段时间他们想亲自到港看看,我去接机。” 程真从东隧过海,经鲤鱼门道北上。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叶世文听着冯敬棠开始家教,劝他早些收心,上次那个歌手太过轻佻,不能领回家。 “我只跟她讲过两句话而已,记者乱写,阿爸你别当真,她身上那件外套不是我的。” 叶世文盯紧程真,却发现她波澜不惊,像聋了一样。 他有些不爽,“不过她也有暗示我的,说有空出来单独饮茶。看来她既传统又乖巧,不饮咖啡香槟,要饮茶。” 单独,饮茶,好暧昧。是一盅两件还是私下品茗?是去铜锣湾翠园还是湾仔五星酒店? 叶世文来不及编撰更多引人遐想的对白,就被冯敬棠呵斥,“别被女星的外表骗了,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你想玩我不会拦你,但不要被狗仔队拍到。” 程真没反应,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叶世文意兴阑珊,“我知道轻重的。” 冯敬棠又啰嗦一轮,叶世文耐心十足,句句孝顺到底。提起登报的事,叶世文在解释,“我没给过钱媒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我出来。” 倒是冯敬棠看得开,“虽然八卦周刊乱写,但官方报道的口径,你的形象都很正面,好事来的。兆阳以后发展起来,需要一个掮客出面周旋,Rex对你很满意,外资讲究企业形象,这样他给钱也会给得爽快些。我不方便露面,世雄又是公开的儿子,你更妥当。反正你离开洪安很早,没人会去追查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还博得金主高兴,叶世文不抗拒上镜。 “Norah和我说,复核年末资产盘点表,陈康宁手下那个陈启明在兆阳搬迁装修的时候,每样东西都高过市场价30%以上买入。”冯敬棠语气明显阴沉下来,“你知道兆阳内部对陈启明的评价吗?” “没听说过。”叶世文十分冷静,“我没去那边上班,不太清楚。” “我当初没让Norah持股,就是想她做财务官,与陈康宁互相牵制,才半年就出这种事。Norah已经重新逐项审核,但凡陈康宁有签字,他都摆脱不了关系。” “阿爸,都是自己人,家丑不可外传。”叶世文安抚道,“私下调查就好,免得人家说你不近情面。” “怕就怕不止一次。”冯敬棠恼了,“你大哥还帮陈康宁讲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陈康宁就是想尽快站队,当冯家是摇钱树。” 叶世文敷衍回应。 一个出身卑微靠老婆上位的男人,胸襟与眼界有限,匹敌不了人家叁代富商沉淀下来的超前经营理念。兆阳地产落到冯敬棠手里,与家庭作坊没什么区别。 自己就能拆自己的台。 车停下的时候,叶世文也与冯敬棠道别。那艘意大利阿兹慕游艇静静守在水上,看来叶世文今夜是要出海畅游。 “上船。” 程真没拒绝。 天文台录得的西贡气温,摄氏10度,相对湿度70%,只吹北方,刮到你痛。程真一下车就裹紧外套,两条腿在寒风中打颤。连给叶世文扮绅士的机会都没有,越过他直接踩上甲板钻入船舱。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船童早就调好室温,冷暖交替,她立即打了个喷嚏。 叶世文在吧台斟酒,“喝酒吧,喝完就暖了。” “不要。” “怕喝多了跳艳舞?” 程真不理他。 船已开出。她脱下鞋,跪在靠窗的宽阔沙发上,凝视极远处的海。上一次坐游艇出海,是珊珊5岁生日的时候。 十年前的游艇,只有一层日光甲板,舱室内饰简单,船身造型笨重,却也处处彰显昂贵。 程真好奇跑到驾驶舱,曹胜炎把她拥在怀里,手把手教。哪个是电子海图,哪个是卫星电话,没有标线路牌的海面,如何靠雷达探深。 生命往往在无常之前,一切如常。 如常的殷实家庭,如常的贤父慈母。可惜那晚的生日蜡烛太脆弱,富贵浮云,一吹就散。 “在想什么?” 叶世文从她身后拥住,打断程真的神游。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叶世文稍顿,“你不是什么都想知道吗?” “我的意思是——”程真侧身,望进他坦然赤裸的眼底,“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因为是时候了。”叶世文倚着她腿旁落座,“十年,真真,我等了十年才有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叶世文笑了。眼稍弯,唇上翘,一个不折不扣的靓仔放电,没有雌性生物能够幸免。二十七岁年纪,尚未因时光刻薄增添皱纹,却以遭受风摧霜打为由,一双眼眸道尽故事。 甚是迷人。 “娶你回家做富太的机会。” 程真听得脸红,未反驳就迎来热吻。 蜻蜓点水不是他的风格,咬一口稍凸的唇珠,那张不讲好话的嘴便化作温柔乡,纵容他企图侵占的姿态。 吻尽千百次,她也不矫作,双手绕在他肩颈,诱他再深入些,再吮紧些。舌尖缠他,也舔他,两头交换气味的兽,耳鬓厮磨是自然本能。 外套扣钮即将沦陷,程真胸口一松,才突然想起那双可怕丝袜。 “不要在这里。”她挣脱亲热,摁住叶世文的手,“这里不行。” 叶世文唇舌落空,又去咬她耳垂,“怕什么?舱里只有我和你,每个角落都可以玩。” 当然不行。若被他窥见这双丝袜,今晚必是这头月夜人狼的幻变之夜。叶世文禽兽起来,程真实在太难招架。 “我想去厕所。”她推开叶世文胸膛,“我急尿。” “水都没喝两口就急了?我不信。” 叶世文性致被中断,才想到有要事未讲。他站起来,走到吧台处打开其中一个文件袋,“你过来。” “做什么?” “过来就知道了。” 舱内铺设地毯,程真只穿丝袜踩上,格外柔软。她站在叶世文面前,见他献宝一样递出,“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是一份购房合同。 第四十一章(H) 程真愣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丽景道宝晶苑,实用面积一千叁百呎。叁房两厅,闹中取静。上一手业主是做电路板生意的,入住五年身家翻了叁十倍,证明这个灶位旺财。你之后想搞装修没问题,但灶台不能动,起码不要断我财路。” 叶世文翻开签署页,直接递上签字笔,“签名吧。” 程真不用翻看也知这套豪宅价值几何。 她没有接笔,眉头蹙起,“你什么意思?” “送礼物啊,第一次收这么贵重的?”叶世文屈指在她鼻头轻刮,“你看你,吓到像签卖身契一样。” 他扯住程真手腕,这副娇躯靠入怀中,把签字笔塞在她手上,“先签这里,签完还要签骑缝,过段时间我陪你去办手续,最快过年后就能拿钥匙。” 程真不敢落笔。 这份看似梦寐以求的礼物,薄薄一迭纸,顶得上压在胸口的千万斤,她甚至无法用以往过分刻薄的态度去拒绝。 叶世文见她不肯动笔,有些急了,“你不中意?浅水湾那个位置全港最靓了,这样都看不上?” 他现在的钱也就只够买这一处。 “不是——”程真也急了,“不是不中意,太贵了,你收回去吧。” “你不要?” 叶世文松开手。 “我不能要。” 程真相信这是他掏尽家底买的。 叶世文用脸颊去贴程真额头,温度如常,“吹风吹傻了?你还是不是程真?我现在买给你属于赠与,你妈不是叫你拿多些分手费吗?” 程真反驳,“讲过很多次,那个不是我妈咪!” “行了行了。”叶世文重新握紧程真执笔的手,“当然不是分手费,这是聘礼。你签了名,这间屋和我这个人以后都属于你了。” 怎忍心让她继续穿梭于酒鬼之中。 才22岁,书没念多少,长又长不高。身上的疤丑得心惊,又生了张不饶人的嘴。立志不依赖任何一人,好硬气,港女代表也不及她飒爽。全港中低价楼盘被她踩尽,买不起,也死不开口叫他赠寥寥几分的溺爱。强悍到底,却会因想念啜泣,会中意靓鞋,替无辜邻居出头,冒险折返救他。 任岛内300万女人在他面前来回泳装展示,叶世文也只惦记程真。 什么情啊爱啊,太过俗套。 千言万语都敌不过那一句,我想对你好。 “算了。”程真不肯下笔,“我这种人住惯深水埗,豪宅风水怕是与我合不来。” 他不怕,她怕。 怕签了之后大家都会后悔,后悔这段感情走得太远,远到超出控制范围。情愿你与我负气到底,日夜争吵,也不想你对我太好,决意倾尽全力去爱。 阿文,我不值得。 “真真,你值得。” 程真心脏被狠狠挟持,丧失伶牙俐齿,“我……” “不准拒绝我。”叶世文在她耳边温声地哄,“钱可以再赚的,你不用替我省。这些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也许那瓶波多尔红酒确实有后劲,足够清醒的时候,叶世文讲不出这种肉麻的话。 但一世人只讲这一次,她听进去,也就够了。 程真终于被击穿铠甲,子弹嵌入心脏,与脉搏同振。血液喷薄涌出,好痛,却又好暖。 游艇海浪,新款靓车,昂贵酒水,坦白后奉上一颗真心加一套豪宅,他要你永无愁苦,不容拒绝。 这是真真正正的糖衣炮弹。 程真抛开了笔。她转身抱紧叶世文的腰,撒娇语气十分难得,“我想喝酒,不如我们先喝酒。” “好吧,反正不急。” 叶世文也想助兴,拧开酒塞,斟了小杯红酒,打算递给程真。还未伸手,程真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仰头狂饮。 叶世文错愕,“这款红酒5000一支,你当它是生力啤?” 程真把所有情绪随酒吞下。 是他自愿,是他傻,非要中意她这个身怀一千几百亿秘密的人。是她自愿,是她傻,杜元这个人渣偏要在她动心之后才来找她出手。 程真,你好虚荣,好贪心。 浅水湾豪宅你也住过,为何他赠你那一刻,竟会隐隐开心?想要爱,还想他永远不会憎恨你? 你这个自私的坏女人。 她喝掉大半,才肯罢休。5000一支,果然入口顺滑不呛,果香馥郁,些许冰镇还能生津止渴,程真情不自禁打了个嗝。 “普普通通,我喝过更好的。” 她没说谎。 叶世文第一次见她语气狂妄,“你父母以前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 “什么生意?” “不记得了。”程真摇头,“他一开始做律师的,后来得遇贵人,私下又有交易,总之做过好多事。就是做太多了,才会有报应。” 她望向叶世文,愁绪与爱意挥之不去。几十公分距离像隔着整个维港,任她再使劲,也看不真切。 “所以你要小心,不要做太多坏事。” 这句话她说给自己听。 叶世文眼见程真开始脸红,似乎不胜酒力,“他们车祸是被暗算的?” “车祸?”程真才想起那个档案里的父母,“谁知道,天意吧。” 她瞄见吧台上还有一个资料袋,“这是什么?你另一套藏娇的金屋?” “见一个送一个?你以为我开银行的?”叶世文把资料袋移开,“这份你不要理。” 程真收回视线。 她解开外套扣钮,又不停扫视舱室,像模像样地点评起来,“这艘不错,飞桥还是运动型?这么大的After Deck会客区,又是半户外连主甲板,肯定是飞桥。” 剥下外套,她倚坐在沙发上去望深沉的海。 “航速应该最高可以去到27节,还是25节?我猜27,也就是50公里,比不上你那台Boxster S。” 叶世文手掌带热度,摸到她裙摆下的丝袜蕾丝。 程真早在脱下外套的时候,就被他盯得腰脊发热。这一摸,人软了,往后靠,被叶世文圈在怀里。 “我看你不止会开飞机——”叶世文扯起那条贴着大腿的袜带,狠狠一弹,打在嫩肉上很响,“你明日就不要再去酒吧了!” 袜带配丝袜,露半截白腿,情色得像低俗叁级片。 想到那些酒鬼盯她的目光,叶世文决定连夜采购最小号的兵马俑铠甲。 程真闷哼一声,酒气染红眼角,“会痛的。”又低头去看,手指点在自己白得晃眼的大腿上,一道艳痕昭然若揭,“你看,好红。” 这副媚态来得太突然,叶世文瞬间就硬挺起来,裤裆即将被顶穿。 “这么快醉了?” “嗯。” 她没醉,只是喝得太急,现在心跳咚咚,像在喉咙跳舞。 “不能喝还要学人喝。” “5000一支。”程真侧身,向后比了个手掌,“喝多点,不亏。” 似醉非醉,格外可爱。叶世文欺身,舌头就钻入她的嘴里。 有酒香,有女人香,她还主动伸舌,要他咬,要他吮。力气重点就哼哼叫,力气轻点又嫌不够,来回嘬含他的嘴唇,又去讨要他的津液。 程真挣开吻,目光与红唇迷离诱人。 “我湿了。” 她说真的。 酒精掺杂太多欲望,好想借醉一场,把隐藏的话全部讲出。却偏偏不能,戏未落幕,她这个爱情叛徒好煎熬。 下面更煎熬,好空虚,好寂寞,甚至好绝望。 像被蚁咬一样。 叶世文未主动出手,她已骑坐上来。短裙往腰间缩起,露出白色内裤。小小一条,也带蕾丝,根本兜不住她今夜汹涌的情欲。 滋啦一声—— 程真拉下胸前无袖马甲拉链,得到释放的乳沟汹涌晃动,她抬头迎上叶世文的炙热目光。 “我也有圣诞礼物送你。” 叶世文衬衫下的胸膛不停起伏。他取代程真的手,把那件俗气马甲从她身上剥下,瞬间要弃械投降。 白色,蕾丝,薄得像人体第二层肌肤。 肩带太细,堪堪扯紧两团浑圆的乳,分分钟要绷断。乳头在凝视中翘起,两抹隐现的红,诱人咬。沟壑散发欲香,残存几日前他发狠过的印记,深深浅浅,一派遭人蹂躏的凌乱。 好美。 “你说——”叶世文舔了舔唇,“你还想买哪里的房?就算在火星我都帮你买。” 他比初夜还要激动。 程真主动献上了吻。 吻在叶世文唇角,颌线,又去咬他耳垂。双手不停解着他的衬衫纽扣,有些急,解不开便想扯,指尖用力,微微发红。 叶世文摸到她裙身拉链,低头含住她四处轻啄的唇,“先脱你。” 程真配合抬臀,又去解叶世文的皮带。二人相互替对方宽衣,直到她下身全裸,扭动腰肢在叶世文脐下摩擦。 两瓣肉唇磨开,露出穴口,像一张急色的嘴。前后上下,不断吮吻勃起的性器,胯间毛发被她浸濡一片水渍。 今晚的她太诚实。 果然湿得过分。 “阿文,好热。” 叶世文的手探入她腿心,包住湿漉漉的私处不停揉弄。两片花瓣夹住那粒颤巍巍的圆肉,隔靴搔痒般按摩,程真更难受了。 “哪里热?” “里面……”她面色酡红,似是真醉,“好痒,你摸摸它……” 两根手指沿湿滑的入口塞进,指腹碾过绵软多褶的内壁,嘬得叶世文眼眶发红。她好贪吃,扭腰去缠,连指根也深深没入。 “是不是这里痒?” 他用指腹交替勾摁那块半软的肉,听她咬唇哼着难受,又用拇指去揉那粒肿起的阴蒂。 “那里,就是那里。” 程真喘气,快感骤然升起。呻吟如泣如诉,淫水流个不停,从叶世文手指淌到手心。 “你是不是偷偷喂我吃春药?” 她尚有几丝清醒。 “我需要喂你吃春药?”叶世文眼神半暗,想听她讲好话,“你中意我就会想和我做,难道你不中意我?” “不中意。”程真摇头,“那个KIKI,她中意你。” 叶世文低声笑,“真真吃醋了?” “我没有。” 手指突然从体内抽离,窄穴骤开骤合,挤出一道黏腻水液。程真还没开口抱怨,涨红阴蒂就被捻在指腹,她忍不住吟叫出来。 “嗯啊……” “你不老实,要罚。”叶世文侧头去含住她耳廓,舌尖在耳蜗舔舐,“越粗鲁你就越多水。” 他用力碾了几下,又捏住肉珠拉长,似一张紧绷待发的弓。中指抵在小阴唇上,强行摁入比穴口更细窄的小孔,又猛地研磨使劲。 程真下腹颤抖,断断续续的痉挛即将淹没她头顶。 “你最敏感就是这里,信不信我可以摸到你失禁?” “不要,阿文,不要……” 话语有声,画面无痕,单凭想象中的羞耻就能加深快感。 叶世文吻在她锁骨,开口要求,“给我吃下你的奶。” 她伸手到背后去解,摸半天也解不开排扣。情陷欲海,程真懒得按部就班,直接把内衣往下扯。豪乳随动作在空气中漾了漾,淫艳得很,一圈泛皱蕾丝箍在下沿,显得愈发丰满。 她挺胸送到叶世文嘴边。 叶世文有种上了天堂的幻觉。 他低头含住,咂吮几口,又张大嘴嘬着乳肉往喉咙深处吞咽。娇嫩乳头被吸得发胀,程真哭叫一声,他听到了,只觉得催情,直接用牙衔紧,像真的要把她吞吃入腹一样。 “痛呢……” “痛还是爽?” “我分不清……” 叶世文的笑隐没在乳浪当中。待两边都尝透,他才舍得松嘴,满意观赏乳房上的鲜艳印记。 “你怎么长的?又白又嫩,我都不舍得用力咬了。” 程真低头一看,新旧交迭的齿痕,还沾着口水,让人心惊脸红。腿根已糊满透明黏腻的淫液,她低声哀求,“快点……” “快点什么?” “给我。” 叶世文低头去咬她锁骨。指腹从汩汩冒水的穴口往上,摸至那粒肿胀如豆的阴蒂,“好硬,我想吃了它。” 程真只顾摇头,不敢回应那个场景。 修长手指往下一捋,裹在圆芯外那层薄薄皮肉箍在根部,肉芽嫩红,从夹缝中高高挺起。他用中指来回打圈,听着程真频频吸气,即将攀上高潮之际使劲一弹—— “啊——” 她闭紧眼,疼痛夹杂快慰,下腹失控地抽搐起来,身体先于理智崩塌,在折磨中被迫抵达极乐。 叶世文仍在爱抚那粒无辜圆肉,每刮一下,程真便颤动一下,似在她身上释入小束电流,酥麻至极。 “再帮你到一次。” “不行了……”程真无力地推他的手,“不要再摸了。” 叶世文听罢,也不想再忍,饿极的猛兽已在胯间叫嚣要大口吃肉。调整她跨坐的姿势,抬腰,用力挤入前端,破开高潮余韵中层层迭迭的肉。 程真闷哼一声,咬在他肩上,浑身颤栗,连拒绝都没机会。 “每次都嘬这么紧。”叶世文粗喘口气,双手捧着她圆翘的臀,往两边掰开,“放松点,我要全部插进去。” 程真夹紧他大腿外侧抵抗,声音撒娇,“太深好难受。” “哪里难受?” 她羞了,小声说,“最里面。” “好,那我浅些。” 叶世文空出一只手拨开程真脸颊的发丝。一双圆目水光晃荡,艳色写满红唇粉腮,浸淫欢爱的模样,分明在赞赏男人性事上的掌控力。 指腹划过程真耳下,从颈线摩挲至后背,虎口握在她腰侧。叶世文眼神一沉,掐紧那抹窄腰往下压—— 他捅到尽头。 程真瞬间喊出一声破碎呻吟,夹带抱怨与不忿。被欺骗被征服的嗔气,格外动听,似深夜瓦上叫春的猫。 一心求偶。 第四十二章(H) “吻我。” 叶世文唇上空虚,迫不及待发号施令。 程真听话含住眼前的菱形薄唇,把舌头哺喂进去,纵容他吞咬。交颈缠绵,两条流离失所的游鱼,在汪洋中靠亲吻摆脱孤苦。 她屈着膝,翘着臀,双腿缝隙深处藏一尾粗长的兽,正噗嗤噗嗤地扩张窄小洞穴。深深挺进,又拔出,看不见肿胀龟头,只有柱身涂透明水光,是情欲的嘉奖。 “嗯……慢点,涨呢,会痛的……” 坐姿夹得更紧,阴茎根部太粗,程真总有被撕裂的错觉。她侧头结束湿吻,十指覆在叶世文肩上,不敢去看二人互相磨舐的耻毛。 “怎么慢?”叶世文笑,“你湿成这样,它自己滑进去的。” 说罢他松开手,程真失去托举的力,狠狠硬坐下去,身体深处酸胀得激出眼中泪光。她急喘口气,揽抱叶世文双肩。 “太深了,你拔出去一些。” “不要,这样好爽。” 叶世文叹谓一声,被紧紧绞夹的滋味窜过腰脊。他扶着程真缓缓画圈摆动,圆硕龟头带了肉棱,碾磨每层肉褶,没有任何时刻能比现在更加亲密。 像生来如此。 她生来就是为了和他融为一体的。 “真真,你是不是想咬断它,以后日日含着?” “我没有……” “又讲大话。” 程真惊呼一声,被叶世文推倒仰躺在沙发。 大手从腿根抚摸,沿嫩白腿肚往下,他握紧两截纤瘦脚踝,一双美腿折迭程真胸前。叶世文不得不发自内心感激,那位素未谋面的岳母曾送她去学体操。 柔韧,纤巧,什么姿势都能驾驭。两团丰乳被膝盖碾扁,又溢出乳浪,摊成一个亟欲爆开的水球。 低头一看,二人媾合处毛发尽湿,还捣出些许白沫。粉的腿,红的穴,两头尖中间肥,饱满肉唇在卖力吞咽。 程真羞得不敢回视。 “害羞了?”叶世文叁浅一深慢插,撕掉她身上毫无遮掩力的内衣,“刚刚谁在发骚说痒的?” 程真咬唇不答。 猛兽哪会大发慈悲,没几分钟就嫌这种动作太过低端。他猛地挺直背脊,骑坐程真臀上,耸着劲腰送入。 满室啪啪作响的肉叫。 “啊——你每次都这么野蛮!” “就要这样,这样才叫做爱。” 大腿撞出红痕,连同半边肉臀也泛暧昧的粉。狭窄入口裂着一个圆圆的洞,失控吞吐,承受被极致撑开的撕扯感。 媚红穴肉,幽黑耻毛,性欲在程真脸上写满淫靡,来不及咽下的口涎顺嘴角溢出一线银丝。 还未到高潮,她已被蹂躏一番。 下腹阵阵酸软,程真感觉体内阴茎又生生涨大一圈,硬喂她吃下,吞下,咬下,像要直接捅到胃里深深填满。 压在胸前的腿让她呼吸困难,“我,快喘不过气了。” 叶世文用力一顶,把她撞出半边身,翘臀卡在沙发边缘,上身悬空。程真吓得慌乱,腔道骤然绞紧,伸手往后撑着地毯。 “嘶——”叶世文被夹得吐一口气,“你自己扶稳。” 程真娇声哀求,“我会掉下去的。” “你连倒立都会,怕什么?” 那双美腿终于得到释放,下一秒却被掰开,双双架在叶世文肩上。夹臀,挺腰,破开那处窄穴,不遗余力。他低头舔舐程真腿窝,用牙齿啃,咬出抹不掉的印。 “痛啊……” “就你娇气。” 程真浑身战栗,凭仅剩体力撑起上身。老汉推车?不不不,是少壮犁沃土,越耕越有瘾。程真头低臀高,红晕从胸口漫上额际,毫无招架之力。 丰乳渗出薄汗,很薄,像光束被粉碎后细细洒落。乳头红胀,鼓鼓翘起,承力间在空气中画圈,强迫叶世文把目光狠厉打在上面,徒生了些被淫视的酥麻。 好痒,他偏不去摸,便更痒了。 长发在动作中前后散落,似一匹抖擞铺开的蚕绢,遮不住满室春光。 北风无声无形,天地间只得一片浪,一艘船,一双人。 浪中船,船中人,人中浪,是谁被欲望勒索,要与罪犯苦海慈航。 撑在地毯上的五指,甲片圆润饱满,稍稍用力一抓,粉中带红。肌肤透薄,青筋随爪力隐现,在皮下鼓胀。 程真突然收紧掌心。 叫声汇成一道断不开的呻吟,抽搐在体内炸开,一节节攀升,从深处溢泄水分,她连手肘都在抖动。 叶世文却加深抽插,把每寸软绵的肉碾开,凭摩擦送入酸麻。 程真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扶不稳,往后一跌,屈肘挺起肩颈,仰着头啜泣。求他宽宏大量,求他予以怜悯,饶小小女子一回。 眼泪从鬓边没入发间,渐落渐缓,踪迹到不了地。 “我还不想射,你哭也没用。” “我不行了……” 此话一出,叶世文只想痛下狠手。虎口重新握上窄腰,每记力度都顶在尽头。另一手摸上她平坦小腹,每一挺腰,便往下按,宫颈那张小嘴绷不住,欲破未破,程真哭得更厉害。 “不要进去!” “进去才舒服。” 程真满面泪痕控诉,“你再用力,我要报警了!” “报警?”叶世文差点笑场,“半瓶酒就醉了?现在我就是差佬,在叼你这个淫妇,快点讲thank you sir!” 他一掌打在程真荡漾的乳侧,力度不狠,掌风送来威胁。程真禁不住浑身抽搐几秒,痒痛难耐。 她抽噎着骂,“死变态!” “你就是中意我变态,打两下又出水了。” 叶世文夹臀抽送,钝钝凿入,终于猛力捅开尽头缝隙。紧窄软嫩,肉鳞层层剐蹭着肿胀龟头,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咬噬谁的血肉。 就该这样日日夜夜强迫她承受,把她捣烂,撕碎,连肉带血,塞满自己的胸腔,心脏,肺腑。 这才叫彻底占有。 肆虐来得太快。 “啊——” 程真短促尖叫一声,睁大眼,目光骤然散洒,似远到无穷尽。那根铁杵一样的凶器,把她肚皮捅穿了,下腹痉挛犹如决堤,崩溃得什么都往外喷涌。 几道水迹顺抖动的小腹往下,蜿蜒着,淌到两团粉乳下沿。 灵魂抽离,她滞了几十秒才反应过来。 “爽不爽?”叶世文颈上浮现青筋,被程真腿心的淫乱吞噬所有理智,声音夹带戾气,“你被我叼到喷水。” 他脐上也浇湿一片。 从额际淌下一滴透明的汗,抚过眉心,坠在挺拔鼻尖,滑落程真腰侧。叶世文握着她的肩头,这副娇躯回到沙发上。 程真没醉,却希望自己真的醉死过去。 她潮吹了。 像失禁般难堪。 腔道仍不停讨好那截粗长凶器,嘬咬,绞夹,把它由上至下处处舔尽,每条凸起筋脉都含吮一遍。 脑内却只有羞耻。 叶世文顾不上安抚程真。二人大腿沾满水,肉与肉相击间,黏腻响叫。穴口充血,被他粗鲁带出的媚肉艳得似糜烂鲜花。酸胀与撕扯并存,软肉不停渗水,酥麻蔓延程真全身,在指尖流窜。 她哼哼哎哎地求饶,“我受不住了……” 摩擦挤出庞大而窒息的快感。 叶世文射意涌现,听着噗嗤噗嗤的水声,吻上程真颈侧,渴望一口撕破唇下幽幽弹跳的动脉。 鲜腥的血,比淫液甜美。 “叼死你,好不好?” 程真指甲在叶世文后背划出道道红痕。 “你再不射,我真的要死了。” “夹我,用力些,我就射给你。” “夹不住,你太大……” 他双臂抱紧程真,胸膛压磨那对饱满的乳。肩胛骨收拢,肌肉丰隆,是奋力贲张的姿态。俊脸红透,血气瞬间涌上腰后,猛地窜到头部。 二人额头相抵,程真望进叶世文深似漩涡的眼。 情爱五行属劫,念起不灭,在劫难逃。 她被拖进漩涡里。感受他即将喷发,柱身硬似烙铁,每一下都要深深凿进去,留下他的痕迹。 只有他可以到的痕迹。 激烈运动催促血液循环,酒精充盈,理智失踪。程真指尖收紧,有了胡言乱语的勇气,声音却愈发微弱。 “阿文,阿文……” “乖,不要动了。” 叶世文眉心一拧,精囊收缩,整根痛快没入,被宫颈绞裹濒临喷射的马眼,再用力猛顶几下。龟头上脉搏突突跳动,腰脊泄力,白浊汹涌。 他真的上了天堂。 此刻,酒色财气,四大皆空。 连她那句“带我走吧”,也听不见了。 第四十三章(H) 满室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一强一弱,心跳在海浪中隐现。仔细一辨,还有女人的抽噎吞咽。 程真不想哭太大声,闭着眼,侧着头,睫上点缀泪光。周身皮肉除了手臂脸颊,几乎没一处好。 连膝后也有牙印。 叶世文喘匀气息,才肯撑臂挺起身,跃入眼内便是这片风景。 他撩开程真脸颊发丝,“去冲凉,这里不能睡,你喷得太湿了。” 程真睁开眼,盈盈荡水,狠狠剜他。 并无任何震慑作用。 叶世文忍不住笑出来,“放心,清洁费我买单。” 从她穴口抽离刹那,肉缝被捅成圆形,缓慢拢起,不断挤出湿滑带白的淫液。又浓又多,她每次都吞不尽,腿心一片泥泞。 深红龟头上缀一根黏腻水丝,无声断开,滴入程真湿漉漉的毛发。 他忍不住俯身去吻她起伏不停的腹部。 温存寄予幻想,有一日这处会有她心甘情愿孕育的小小真,小小文。 叶世文只拿了自己的衬衫西裤,嫌程真那套制服过分暴露。把她抱上二楼,二人进了船舱淋浴间。刚放下她,一转身,程真咚地跪在砖面,双手紧紧抓着冰冷洗手台。 一场欢爱,她气力尽失。 “不用行这么大礼……” “还不快点扶我起来!” 叶世文揽着程真的腰,上上下下,以协助沐浴为由摸了个透。出来时她酒气大消,脸颊红晕却不减。眼见他胯下又再升旗,程真扯过被单盖住自己。 “不做了。” “你什么时候见我一晚只做一次?” “我不行了。” “给我看下。” “看什么?” 叶世文跨坐床上,掀开被子,握着两截藕段似的细腿往身下扯来。指骨修长,找到带湿气的腿间毛发,抵着两片肥厚花瓣。 一拨,一开,用目光检阅领地。 “还可以做。” 程真听他口吻似验货般无耻,拿起抱枕扔到叶世文脸上,“滚开!” 叶世文抛开那个毫无杀伤力的抱枕,笑着压住程真双手,膝盖顶开两条细腿,下腹率先贴过去。 耳鬓厮磨更换部位,照样亲密,微卷毛发彼此摩挲,肉帛赤裸交迭。 一硬一软,温差带来瘙痒。 叶世文轻嘬程真的唇,“我这次温柔点,嗯?” 程真手心贴在叶世文上臂。哪怕不使劲充力,掌下肌肉也微微鼓胀,叁两线条勒出雄风。天生是赢家的人,连身材都被老天眷顾。 分外性感。 程真摸得有些入迷,语气带嗲,“你每次都骗我。” 叶世文无声地笑。 头往下低,从锁骨到肚脐,一路赠吻。不咬,不扯,只轻轻舔拨乳头,舌尖在细不可见的乳孔上钻弄,丝丝痕痒入肉,程真仰头喘息。 好不争气,一瞬间就湿了。 嫣红乳晕沾满口水,叶世文纳进嘴里,用上颚与舌面夹含,两团布满爱痕的乳肉随之晃动。他抬眼去看程真,斜斜躺靠隆起的软枕,与叶世文目光一碰,她心跳得厉害。 色欲满满,一副讨好模样,偏生得英俊,让程真想投降。 他再往下,舌尖在圆圆肚脐打转,掰开两条细白大腿,脸埋进去。 程真十指在床上抓出两朵褶浪迭迭的花。 “嗯……”她轻声吟叫,“不要舔那里……” 叶世文嘬紧那粒花瓣上的圆肉,抿了抿,难得忍住磨咬的冲动。舌尖从小阴唇滑落窄穴入口,咸腥带热的气味,是雌兽在发情。 他吮吸几口,在嘴里尝尽滋味,往喉间咽下。 “那里是哪里,这里?” 硬挺阴蒂被弹得鼓胀红肿,程真下腹一紧,溢出甜腻娇喊。 “还是这里?” 粗厚舌面碾过肉芽,找到更细更窄小孔,才钻了几下,程真的腿都在颤抖,“那里,那里不行!” “怎会不行?喷出来给我喝。” 食骨吮髓,汗血泪液,他都要尝。 叶世文起劲地钻,舌尖上微微凸起的味蕾,在至嫩处磨出隐隐酸胀。无论粗暴抑或温柔,上了他的床,只能剥下所有羞耻,做个沉沦欲物。 他确实下流淫贱。 他从未否认过。 粉白脚趾在半空中蜷起,又突然失力,蹬起后绷直脚背。程真双眼紧闭,腰脊在床上拱高。 她不敢去看。 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幽涧内的沟沟壑壑,被叶世文用唇舌测绘,颅内描画地标,一击即中。 穴肉极空虚,彼此蠕动厮磨,你来我往蹭开褶痕。 水流与血流同向,时缓时急,终于窜向那两片湿透花瓣,越来越快,越来越痒,越来越酸。 不能再多了,不能再要了—— 快感汇聚到高高挺起阴蒂,叶世文一口吮住。 “够了……够了……我,啊!” 程真脑内太多空白,似被痉挛拍得灵魂融化,整个人都在战栗。 叶世文将花瓣剥开,裸露所有充血的脆弱。舌头来回舔舐深红穴口,又去吮食汩汩冒出的淫水,仔细替程真延长高潮。 最后在她湿漉漉的腿侧留了个吻痕。 伸手到自己胯间,叶世文握着勃发性器撸动起来,顶端渗出更多透明滑液。他尽数抹在茎身,又在程真腿心蹭弄几下,终于整根湿透。 在程真的疑惑中正面虚坐在她肋下。 “试下乳交。” 四个字,轻飘飘,劈在程真耳膜内,像春梦骤醒。 她伸手去推叶世文的腰,“不要!” 叶世文不理,直接捧起两团丰乳夹住发热肿胀欲根,“这么大,不要浪费了。” “你好重,不要骑在我身上!” 叶世文前后挺腰,双手一边抓着绵软挤压阴茎,一边刮磨娇嫩乳头。色泽与手感的差异,相得益彰,画面比性快感更让他满足。 乳肉濡满水液,透光晶亮,挤压间发出入耳淫靡的声响。 没几下就磨红了,与她脸颊一样的粉。 “我骑你的次数还少吗?”他低声笑,“乖,我爽完射给你吃。” 程真反抗不了,侧过头不去看叶世文。他偏不肯,肿胀龟头在缝隙中破开乳肉,随抽插戳着程真的下巴,颈项。 胸前热辣辣,喉间湿漉漉。 这番粗暴诱得她有了更多湿意,想起插在体内那种饱胀到几近撕扯的滋味。那样深,那样硬,那样热,人如其物,一样的嚣张霸道。 程真喘着催促,“你快点!” “好软,哪舍得快。”叶世文仰头叹气。 长指一捻,白皙挤得满溢。他往后撤,半根阴茎埋入乳沟当中,热烫茎身被含裹,软嫩乳肉研磨着龟头上待喷的马眼。 程真闷哼一声,“别捏。” 乳头被他拇指摁入乳肉中,指腹夹起揉掐,瞬间又转深红。硬币大小的乳晕,他只要一张嘴就能全部吃尽,犹如度身订造。 “给我爽下,别太小气。”叶世文盯着乳浪中起伏的阴茎,“我就中意你这对大波,未叼你之前,每晚发春梦都在喝你的奶。” 程真羞得咬唇,“喝奶找你妈!” “那我插你嘴里?” “……今晚就是你最后一次做男人。” 叶世文啧了一声表示不满,却不肯停下。 他的动作幅度逐渐加大,抽插间突然又松开手,用圆硕龟头去蹭碾两边乳晕,涂满他的气味才肯罢休。 程真抬头去看。 叶世文胸膛出了汗,浑身被灯光铺满若隐若现的亮度。肌肉随吸气鼓高,泾渭分明,似在脐上游走。他皮肤很白,却充满野性,像终年生活在雪山荒外,感官敏锐,稍有些人烟就能从百米外嗅到。 眼内的光总带威胁意味,他擅长掩饰,却不肯认输。 程真被叶世文动作晃回魂魄。他喘息渐浓,从颈下红至双颧,胸肌鼓起,摩擦间手劲愈大,两团娇乳被生生掐痛,程真忍不住低声唤他。 “阿文,别这么用力。” 叶世文挺直背,腰臀耸动,龟头充血通红,磨刮几下便能刺激得一泄千里。他用力抓握乳肉,不愿留半丝缝隙。 软腻吞噬欲望。 他终于抖着胯部射精。 黏稠乳白在泛粉肌肤上缓慢流淌。叶世文松了手,脑内仍沉浸那十秒钟升仙滋味,单臂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把精液抹开,涂到程真的乳房,锁骨,颈侧。 薄薄一层,晕开后腥气更浓。 叶世文指腹沾满,点在她唇上。 程真与他对视,又再看见叶世文眼内的光,如幽幽深渊。心脏猛烈跳动,她伸舌舔唇,含入叶世文手指。 她终于明白—— 这是同类的气味。 第四十四章 程真一夜无眠。 黎明消失,海与天渐分渐离,时间穿梭带来了光。云层织得太密,赤色艳霞被过滤干净,只剩下日昼的白,轻轻落在眼睑,抚触般温柔。 黑夜总是匆忙,似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丢叁落四,走的时候只来得及卷走两件薄衫。 一睁开眼,这个世界便患了乡愁。 没人愿意与梦乡告别。 她轻轻掰开箍在乳房上的手掌。二人纵欲过度,叶世文也累了,睡得比平时沉稳,指劲无力,任由程真摆弄。她赤裸离床,找到房内浴袍,披上后悄悄下来一层船舱。 她拆开吧台上的文件袋。 昨晚就想看了,可惜一直没机会。牛皮纸袋鼓鼓,打开发现有两卷菲林,写着copy A与copy B。程真第一反应是偷,又在心里笑自己蠢。抽出资料翻看,是叶世文与屠振邦期货公司的交易合同,落款签署人杨定坚。 铁矿石。 程真想起翟美玲与杨定坚的对话。再翻两页,看见交易金额时松了口气,幸好他买入金额不大,万一出事也不至于倾家荡产。 想完立即低落起来,关心则乱,程真摇摇头,把杂念抛出脑袋。 再看下去,从资料夹缝跌出几张照片,程真反复确认后才明白是杜元的【货】。码头仓位编号,急冻食品编号,车牌号码及交货的人。 违禁品拍得很清晰,冲印出来的照片右下角上有详细拍摄时间。不止是九龙码头,叶世文私下追踪了杜元的货,连离岛区都有痕迹。 他这些东西打算交给警察吗? 还是交给一心洗白生意的屠振邦? 手提电话响起。清晨六点半,铃声阵阵,割破船舱沉静,犹如灵异电影的开场乐在不停演奏。 程真一惊,急急把文件塞回,目光落到沙发角落的手袋,快步上前翻找。 “喂?” 那头的人在冷笑,“叶世文长得也不像性无能,竟然让你这么早醒?” “杜师爷。”程真忍着酩酊狂饮后的头痛,不去反驳,“有什么吩咐?” “阿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玩弄男人也有一手。”杜元假意赞赏,“又是跑车,又是游艇,还打算给你置一间浅水湾豪宅,听说他定金都付了,就差签约改写你的名字。你果然有本事,我没看错你。” 程真的心跌入海底,“我没签。” “不签?定金50万,不签也没得退的。” “他可以写自己名字。” 杜元轻嗤,“你心知肚明,不需要在我面前扮不熟。” “杜师爷,你这么早打电话,不会只为了关心红港楼市交易吧?” “阿真,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程真咬牙,“我说了我没签。” “行,你记得就行。劝你别陷太深,如果他没死在我手上,一定不会放过你。” 程真怔忡,浑身血液像遭遇急冻,寒得声音发颤,“你要杀他?什么时候动手?” “关心他?”杜元大笑,“你玩真心人家玩游戏罢了。他对女人是大方,但你算什么?冯敬棠娶儿媳,你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程真指尖捏得发白,“我要我妹的监护权。” “过几个月吧,会给你的。” “我现在就要。” “急什么?”杜元反问,“想好后路了?准备带程珊去哪里?” “不用你操心。” “行,我过完年才回港,到时候再说。” “不行!”程真语气急起来,“你不是她的监护人,根本不需要你到场,你叫人出面去办手续就可以了!” “大家主雇一场,你要走,我肯定摆两围酒席亲自送一送你。” 杜元直接收线。 程真卸下力气,颓然跌坐入沙发。抬起眼,码头风光开始清晰,透明玻璃外满是寒冬辰景。车声人声尚远,只有列列北风,在终年浴翠的树木中穿插而过。 因堆填海域造成维港独有的狭长海岸线,临陆水急,深海水静,游艇在颠簸中靠岸。 一夜风流,无限多情,只消两分钟致命通话,就能抛诸脑后。 “醒这么早?” 程真吓得浑身一颤,手上电话跌落地毯,声响沉闷。侧头去看,楼梯转角处叶世文静静伫立。 西裤穿着妥当,深紫色衬衫未扣,敞半身肌肉。叶世文眼内全是倦意,却在与程真对视那刻泛起笑容。 他泰若自然,一步一近,“见到鬼啊?脸色好差。” “我饿了。” 程真松一口气,目光快速瞄到那份收好的资料袋上,万幸。 叶世文脚步恍惚间滞了半秒,又继续走到她面前,“我昨晚没喂饱你?” 程真忆起那些画面,眼下浮红,如日出朝霞。她想弯腰捡起手机,却被叶世文俯身先行一步。 她急了,“给回我!” “你跟谁打电话?”叶世文不肯给,“一大早魂不守舍。” 他已摁开通话记录,程真扑前去抢,却被叶世文猛地反手一推,后腰狠狠撞中吧台钝角,痛得涌泪。 “哦,这么早就跟杜师爷打电话?” 满室寒气,从叶世文身上透出,每讲一个字就冷掉一度,直逼零下。 程真咬牙忍痛,“与你无关的,他在温哥华,有时差而已。” “是吗?”叶世文声音比窗外北风更锋利,“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下楼瞒着我致电?不如你帮我问下他?” 他直接回拨,在程真面前把免提打开。铃声十分枯燥,嘟,嘟,嘟,短促停顿犹如凌迟的刀,一声一割,划破程真动脉。 这是黄泉路上的号角。 “喂?” 杜元接了电话。 叶世文抬起手,黑色枪眼似冰锥,贴在程真胸前。 电话被递到程真脸颊旁边。叶世文淡淡地笑,听见杜元声音,笑得更加投入,甚至打算就这样笑着送程真赴死。眼稍弯,唇上翘,美色确实致命,尤其一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成年男人。 她只要讲错一个字,明年今日就是她的死忌。 程真牙关轻颤,喘够气才缓缓开口,“杜元……” 那头的人沉默。 几秒仿似几个世纪,只听见杜元嗤笑一声,“阿真,你要辞职而已,雇佣条例怎么规定就怎么做咯,不需要一而再地求我。” 她从来都只称呼他“杜师爷”。 程真双膝发软,差点跪下,指腹在吧台边缘用力扳紧,靠手臂支撑自己。抬眼一看,与叶世文冷酷目光相撞,她有了底气,顺杜元的话接下去。 “我想过完年就走。” “不行。”杜元拒绝,“年前年后最多节日,酒吧很忙,至少要过完清明。” “我真的不想再做。”程真又去看叶世文,声音更加笃定,“我有其他打算了。” “等我回港再说,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烦我,你以为我很有空?” 杜元当机立断挂掉电话。 这个谎言足以救她一命。 叶世文把手提电话抛到沙发,收起枪,“为什么不跟我讲你想辞职?” “讲了你就会信?”程真心跳慢不下来,半阖着眼,语调颇低,“还是讲了你就不会杀我?” 不过是饮食男女误打误撞,玩一回真心。昨夜缠绵悱恻的爱意,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慷慨。想给就给,想杀就杀,叶世文要的是绝对服从。 而她做不到。 第四十五章 只一瞬间,程真被叶世文捏住肩膀摁下,上身趴在冰凉吧台。 “你——” 她的下巴贴在石面,双手被反钳腰后。叶世文不发一言,从她身后扯下浴袍,另一只手抚上那块被撞得淤青浮起的伤。 十分心疼。 他习惯早起,因为习惯失眠。拥着程真入睡才能输给自己千谋百虑的思绪,有几个钟空白时光可供歇息。 床榻凉了,他便辗转醒了。 下楼时她把电话摁灭,坐在沙发,叁魂七魄尽失地呆望窗外。看见通话记录那刻,所有情感变作威胁,叶世文很愤怒。 他确实瞬间杀心涌起,甚至变态地希冀程真由始至终都在欺骗,对自己无半分真爱。 真怕她求饶,更怕自己心软。 细密的吻落在程真背上,疼痛放大敏感,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劫后余生,庆幸与恐惧并存,程真禁不住流泪。 听见叶世文解开皮带的声音,她哑着嗓开口,“不要。” 袍摆被撩高,怒火催生太多欲望。他贴上来,在最柔软处探路,企图生生把她撕开。 “不要,我不要!”程真啜泣,“不要这样!” 叶世文双手禁锢她的反抗,双腿被他顶开,粉臀摆出迎合姿势,“你听话就不会痛。”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听话而已,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偏不肯。 “叶世文,你这样是强奸。” 程真闭紧眼。 这已是她的求饶。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在叶世文决意了断自己性命的下一秒,强迫她奉送自己,当作险遭背叛的惩罚,程真只觉得痛苦。 她不愿意成全一个男人卑鄙的征服感。 情愿从未中意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分钟,许是半刻钟,久得程真睁开眼,听见他重新扣起皮带,袍摆拉回原处。骨节修长的指梳入发鬓,几缕泪湿长丝也被妥善安抚。 “真真,你不要再挑战我。” 程真忍不住又掉一颗眼泪,“那不如分手吧。” “好。”叶世文叹了口气,从地底找回自己声音,“下辈子吧,我绝对跟你分手,见到你就绕路走。” 他拉起程真手臂让她站直,指腹轻拭,勾走她颊边的泪。 欲望高涨时的泪不会苦涩,反而图添凌虐的美。此刻她却哭得犟气,泪珠如棱,带无数的角,扎在叶世文心头。 明明该生气的是他。 “帮我扣。” 颗颗被镌刻品牌字母的黑蝶贝扣,精隽,贵气,微凉。程真双手垂着,像磁铁的同极,拒绝亲近,一股隐形的力推挡她企图举起的手臂。 她开口,“不要。” 叶世文贴上前,半低着头凑近,“一粒,就帮我扣一粒。” 程真不肯与他对视。 犹豫几秒,她终于抬起手,随意地拧上一颗扣钮。叶世文无声舒了口气,自己把余下纽扣全部扣好。 一人退一步,台阶由我造。只要她肯扣,这段恋情便能留出逼仄空隙,供二人各怀心事。 示好与示弱,也就一字之差。 除了死与继续残害彼此,他们似乎不想作出其余安全选择。 叶世文把衣摆扎入西裤内,又拎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边穿边往外走。 “我买了新裙给你,不要再穿昨晚那套烂衫,好丑。我去车上拿,你换完我们去看医生。” 好丑?明明他看到的时候差点射精。 “看医生?杀人犯要挂精神科的。”程真语气冷淡,“神经搭错线,开颅也没得救。” 叶世文无视她的挑衅,站在舱门处,眼神浮现内疚。他懊恼自己竟然半分力气都不留,“肿得很厉害,我怕伤到骨。” 程真别过头,不再去看他。 △△△ “记得戒口。”叶世文把车泊下,“没伤到骨,但辛辣煎炸都不要吃。” 程真捧着一堆药,没答话。 “我今晚回来再帮你涂药。” “不用,我自己来。” 叶世文喉结上下滑动,把一肚怨气憋回,“我当时火遮眼,不小心而已,你以为见到你受伤我会很开心?刚刚那个医生以为我家暴你,差点要打999啊!” 她未免太小气。 医生问一句“是意外吗”,她便摇头。再问“是人为吗”,她便眼红。如是者叁番四次,骨科医生真有风骨,瞪大眼呵斥叶世文“连女友都打,你这个社会败类!” 程真冷笑一声,“啧,叶老板道歉诚意十足。” “行,行,行!”叶世文一掌拍在方向盘上,“对不起,程小姐!是我错,是我衰!明日我就去双喜楼摆两围和头酒,与你冰释前嫌好不好?” “不去。”程真解开安全带,“我怕没命吃。” “你究竟想怎样?” “你不如拿枪指着自己,问你自己啊。” “是不是要这样?”叶世文恼怒,直接从腰后把手枪掏出,塞到程真手里,“来,你开枪,你想打哪里就哪里。” 程真把枪扔回叶世文腿上。 二人陷入沉默。叶世文决意先妥协,音调半软,“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 “哪天你这只拿枪的手断了,知道什么叫痛,再来劝我吧。” 叶世文很无奈,“真真,你受伤,我也会心痛的。” 程真半低着头,手指在裙摆上一捏一放,互相摩挲。听见叶世文叹气,大掌落到自己颈后。她抬起头,那张俊脸靠得极近,自下而上贴来,企图吻住红唇—— 被程真避开。 鲤鱼嘴,杏圆眼,这种面相的女人,叶世文发誓轮回十八次只遇见一个足矣。 他已没了十八条命。 叶世文只好在她脸颊轻啄一下,“过完年不要去酒吧上班了。” “我自己决定。” 程真视线落回窗外。 “行,程小姐想怎样就怎样。”叶世文不想再争执,把那份购房合同递出,“拿回去签字,我迟些带你去办手续。到时候别再住这边,不安全。” 她没有问什么叫“不安全”。 大限将至的压迫感。于她,于叶世文,于所有深陷这场祸端的人而言,深水埗公屋肯定比这台装防弹玻璃的跑车更“安全”。 程真上了楼。 叶世文留在车里,打开另一份资料袋。 在游艇内她神色最慌那刻,视线先从这个资料袋经过,才抛到他身上。她似乎想确认有没有物归原处—— 这才是叶世文怒火的起源。 与程真不能硬碰硬。她是一块烧不熔的陨石,在大气层擦到要致电消防处来救火,她照样毫发无损,固执到底。 恃爱行凶,是他让渡的权利。 叶世文有些恼自己,从头逐页翻看,长睫垂作短帘。再掀起时,飓风在瞳孔深处形成,他脸色阴沉,足以悬挂十号风球。 程真太急了,连照片也插错页码。 “醒了没?”叶世文拨出电话,“帮我查一件事。” 徐智强被这副冰浸过的语气冻得打冷颤,“文哥,什么事?” 叶世文视线落在福华街那条巷内。 他不相信一个祖籍广东,十年前才拖家带口到港投奔亲戚的梅州生意佬,能玩得起游艇出埠。 身份可能是假的,但那道疤肯定是真的。 “近十年来,红港所有纵火案,一单都不能漏。” 第四十六章 程真把外套穿上。 她个子不高,长至臀下的西装外套,勒出腰线。深棕色,双排扣,复古利落。内搭珍珠白短裙,套一双卡其色麂皮及膝低跟靴。 对镜一照,她有种错觉,恍若回到衣食无忧的年代。 推门而出,程真惊艳了迎面上楼的张欣园。 “真真姐,你去上班?” “是呀。”程真扬唇带笑,“放假回来吗?大学功课辛不辛苦?” 张欣园摇头,“念书哪有打工辛苦。”一双稚目褪去光华,与悬在头顶的灯泡不相伯仲,张欣园又小小声念叨,“你男友这么有钱,你居然还要去上班?” 人人都在传,叁楼那个酒水妹,卖酒兼卖身。 豪车频现,穿金戴银,每日假模假样挤地铁搭小巴。原来有钱佬也玩下流,扮贫困,演落魄,与她共睡深水埗公屋,夹板床呻吟彻夜。 手段下作,不知廉耻。 张欣园曾替程真解释,“那个是她男友,我见过的。” 街坊们都不信,“哪个男人会希望自己女友在那种地方打工?她没学历又不靓女,人家玩玩而已。阿园,劝你少些与她接触,近墨者黑,做女仔要有尊严啊!” 张欣园再看看程真靴上裸露的半截大腿。 真白。 她以前从未这样穿过。 “拍不拍拖与上班有什么关系?”程真收起笑容,“我赚自己的钱而已。” 张欣园抿了抿唇,点头当作道别,快步上楼。 打开家门,一屋陈旧摆设,灰蒙蒙,阴沉沉,日照永远透不进这幢破旧大厦。藤椅如垂暮穷人,骨架老迈,衣衫褴褛,四处穿插而出的铁丝,勾破她对未来的希冀。 担架厂出品滞销。劳动力密集型的传统产线,厂房占地太大,租金超负荷。老板利润空间缩无可缩,碳纤维制品,遭遇今年石油价格走高导致原材料成本暴涨。投研资金不足产品升级困难,申请CE认证转销出口也要时间。 回归后内地风口期渐趋渐近,那边劳动成本更低,每副担架能比红港厂商低10%-30%的价钱,绝对横扫中东印非。 原来单靠红港这个市场,赚不到一世安稳钱。 明明98年索罗斯狙击港股、汇、期市不成,明明恒生指数已在2000年创下最高一万八千点。大家都以为经济复苏有望,科网股热潮竟骤眼间化作泡沫,大市如山倒,这个社会无人幸免。 传统业不行,软件业不行,自愿失业计划又多了无数个不自愿参与的人。 计件工资逐月累减,黄萍燕快支付不起女儿学费。结构性失业,要一个年过四十五的女人转型,能转什么型? 死刑吗? “阿妈,我们是不是要搬?” 黄萍燕挂断电话,眼珠黄浊,像一条垂死的鱼。张欣园听见电话那端的表亲欢天喜地,说收到风声这里要拆了,只能宽限多两个月给你们母女找别处安家。 他们要住回来,与负责拆迁的土地发展公司拉锯谈数。 80年代初福华大厦只是私人楼宇,黄萍燕亲戚属于产权业主。1988年,经多方商榷后,才把四楼以下改造为公屋,轮候出租。 市区腹地,又逢庙破楼旧。无论是拆是卖,也叫作发展经济,造福社区。阿爷打算盘,没人争得赢。 “这个你别管了,我再想想办法。” 别处租金要剥掉黄萍燕一层皮才够支付。 张欣园知晓母亲难处,“阿妈,不如问真真姐借?她一向肯帮我们。” “她的钱是怎样来的,你知道吗?” “她不是那种人。” “知人口面不知心,若被街坊知道我们问她借钱,闲言碎语要戳穿我们母女的背脊。”黄萍燕又叹气,“平时楼上楼下帮几个小忙就算了,涉及钱银,亲戚也没情面可讲,不要指望外人。” 张欣园望见黄萍燕贴满膏药的肩窝,眼眶一红,“那我不读了。” “有书不念,你想去做什么?” “我去打工。” “中七毕业,你能做什么?连个大学证都没有,谁会要你?” “我也可以去卖酒,赚到钱就行。” 黄萍燕听见这种话,气得破口大骂,“你是不是见人家穿新衫拎新手袋,你也羡慕,也想趁嫩去卖啊?!做女人能这么下贱吗,我是这样教你的?白养你了!” “我没这样想过!” 夜里,屋内只有一双母女,在房间客厅各自低泣。 叹息无人可闻。 程真只望了一眼张欣园瘦削的背影,又匆匆收回视线。她踱步下楼,穿堂风打在腿上,有些料峭寒意。 2001年,迎春花未开。 千禧年盛传的计算机【千年虫】,雷声大雨点小,因跨世纪而不适用的“十进制”,在幻想中毁灭地球,又在幻想中消匿于世。 新的一年,港人照样鼓励自己,样样都要做到至top。好大口气,于是楼价也跻身全国至top—— 首都朝阳东叁环二居,600呎总价30万人民币; 红港东区临海屋苑2房1浴,同样600呎,总价200万港币。 1比1.06的汇率,21世纪,这里没有无产阶级。 全因按揭尾款凑不齐,丧失卖掉那套房的资格,背负一世。业主?孽主?港人至今分不清楚,广东话九声六调,难怪成不了国语。 怕讲完会有误会。 双手收拢衣领,不善厨艺的程真要先找个地方解决晚饭。 拐一个弯,穿堂风停了。她扯一扯衣摆下沿,把布料捋得平整,走到铭记档口。扬眼轻轻一扫,铺内挤满街坊四邻,吵得似立法会在争论动议。 “咦?阿真来啦。”谢莹莹早就瞄见来人,直接迎上,口吻似深闺好友般亲热,“还是例牌吧?” 程真点头,在外摆位置坐下。 这次没有孕妇打扰,她悠然自得叹完一整支烟。 工作场所的光堪比阎王殿,化不化妆无人能辨。她习惯不着脂粉,凭些许年龄优势,晕黄路灯在脸颊细细绒毛上探照,被烟雾一遮,有了迷离美感。 她确实比以前漂亮不少。 果然人靠衣装。 陈娇儿媳倪婉君,冷冷站在收银台,拿一双大眼,斜斜乜着谢莹莹满脸讨好地捧上一碗烧鹅濑。她靠子宫争气,一索得男,把谢家唯一命脉紧握在手,没人敢对她这个失业游民摆脸色。老公叁催四请,才拖足大半个月说来铭记帮忙。 争家产要趁早。 来的第二日,便把那个一直雇用的长工开除。 陈娇发火,“伟叔一向勤力过人,你炒了他,你来做吗?” 倪婉君长指一点,冲谢莹莹背影示意,“有她就行啦,现在打糊都是机器打的。老爷(家公)负责压粉漏粉还有斩料,她就负责将粉浸一道冻水,过冷河而已,多简单。” “那你做什么啊?” “奶奶(家婆),这个月的账簿数目我看过了,有些地方对不上,怕是有人敲穿柜筒底,拿了不少钱。我以前做会计的,收银盘点我来帮你。” 言下之意,洗碗摘菜,收拾残羹落回陈娇头上。 她正想反驳,倪婉君把自己老公抬出来。亲生儿子在电话里语气不耐,“阿妈,婉君手腕没力,不能做粗重活的。万一受伤,看病也要花钱,我赚这点钱容易吗?况且店里面事务不分大小,如今做生意要有经营思维,又不是小农经济,脑力劳动不比体力劳动付出少。” 又搬出谢家唯一那尊佛,“我礼拜日休息,带迪仔过去帮你揽客。他说好久没见爷爷嫲嫲,很想念你们。” 电话那头,迪仔死活不肯唤一声嫲嫲。听见亲家在叫开饭了,迪仔大喊“辛苦婆婆”,陈娇嘟囔几句,儿子索性挂断电话。 谢恩铭习惯回避冲突,这次又再装聋作哑,陈娇失去帮手,唯有强忍下来。 她做儿媳的时候,家婆气势凌人,哪敢像倪婉君这般嚣张。想不到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都是姓谢的,一个封建余孽,一个潮流民主。 时代变了,如今一家两制了。 倪婉君眼见程真悠哉悠哉吃完那碗濑粉,起身时格外仔细衣裳,旧得掉漆的折迭凳轻拿轻放,实在做作。 她以为自己在中环大班楼宴饮那道亚洲第一的鸡油花雕蟹? 程真走至收银台,收银员目光汹汹,夹带鄙夷。见她从上至下扫视,仿佛在替程真全身做磁核共振检查,又想起陈娇的抱怨—— 能做收银的,必然是自己人。 这位是陈娇儿媳。 倪婉君看够了,才开口,“35。” 如今连定价都由倪婉君话事。涨价5元港纸,骤然一听,也不算多。若改为涨幅15%,估计食客纷纷绕道。程真低头数着零钱,眼角掠过倪婉君描红的指甲。 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婆媳大战,陈娇率先弃甲。 “大嫂,打个折啦。”谢莹莹突然从身后冒出,手里捧两个油汪汪的净碗,侧头去看倪婉君,“阿真是熟客来的。” “一碗粉,算上食材、人工、灯油火蜡、铺面租金——” 倪婉君话未说完,谢莹莹反驳,“自己的铺面,何来租金?” “外摆不用孝敬阿爷?逢年过节不封利是,信不信贩管拿市政条例警告,分分钟说我们影响市容?你以为那四张桌子是天生种在那里的?念书少就别乱发表,做生意要讲公关的。” 倪婉君翻了个白眼。 谢莹莹早就熟悉大嫂嘴脸,听完也只扯扯唇角,露一个假笑。她在家里受惯打压,这种程度的讽刺简直是和风煦雨。 倪婉君不愿弯的腰,谢莹莹都肯代劳。陈娇并非冷血,眼见亲生女儿累得在后厨打盹,已经开口叫谢莹莹回娘家住。 母女闭门夜话,谢莹莹长睫带泪,试探陈娇态度。 “阿莹,你真的要离婚?你想清楚了?已经不年轻,又生了两个小的,说离就离?” “阿妈,我不想带着两个小的。” “难道要他们跟那个烂赌老爸?你是在害他们两兄弟,做老母的能这么狠心吗!” “你以为我舍得?我是怕拖累你和阿爸而已。” “唉,谁让你以前那么蠢!” “真的离婚,两个小的可以改姓谢啊。大嫂为了身材不肯再生,总不能让你和阿爸一辈子只抱一个孙吧?” 陈娇嗤笑,“改姓谢了,打算分家产?街口那间丰兴置业的地产经纪佬日日来吃粉,跟你吹水说这里要拆是吧?久病床前无孝子,分钱才来献殷勤!” “阿妈,我是你生的,怎么你骂我就舍得狠心?对大嫂就千依百顺?你猜她要迪仔改姓倪,你那个只听老婆话的儿子肯不肯?迪仔可是你亲家一手带大的。” 蛇打七寸,陈娇一时语塞。 谢莹莹又悄悄朝程真挑眉—— 别管这个癫婆。 程真依照定价付钱。 谢莹莹笑着说,“坐多一会再走嘛,反正你八点才开工。” “搭车也要时间的,去到就差不多了。” “拜托你啦,都身光颈靓了,还做什么?嫁妆收拾一下,嗲多几句,他肯定会给个名分你的。”谢莹莹压低声音,“避孕套扎两个洞,先上车后补票啊,傻女。” 程真不答。 她知道街坊在说什么。公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欣园那记落在她大腿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 社会底层不懂日马夜马的赛制到底缘由何在,也不明白莎士比亚那种乱伦作品怎会值得讨论几个世纪。憎人富贵嫌人穷,捱得过今日,再讲两个八卦,尺度越大,春梦越长。 人间没有真相。 因为真相太残忍——她这种人,怎会有机会撞大运遇见真爱?绝对是牺牲色相换来的叁分钟热度。 程真越过谢莹莹,脸色平静地走出门口。 上了小巴,她倚在粗粝布艺靠背,头轻仰,眼朝外。与洪正德亲戚议价是一件苦差,既不想为了落户花太多钱买一间二手单位,又不愿得罪这条仅有人脉。还要替珊珊物色体校,广东的体操水平不及华中华北。 不知内地娱乐场所多不多,那边卖酒水佣金高不高?再不行,去开的士总可以吧?但那边道路方向相反,估计驾照还要重考。 程真心事繁多。 离乡背井,故土难迁,连林媛骨灰都带不走,她根本没心情去管别人如何非议自己。 大厦泛光外墙上,可口可乐的广告红白相间。屏幕不断切换颜色,喜庆得让人以为饮下去就能坐拥欢乐。 视线流连间,她看见灯牌左上方暗掉一角,太小了,不显眼。 像深水埗福华街。 又像十五岁的曹思辰。 更像千千万万个仰人鼻息生存的浮游生物。这片由钢铁水泥组成的海,拥抱潮汐变幻,终年热闹欢腾,有人御风,有人驾浪—— 从不会为一颗熄灭的灯泡停下。 第四十七章 “初步规划分5期进行,时间跨度6年。1期预计总建筑面积最高,商业及住宅合计12公顷,包括原定优先建成交付的社会公共福利房。可售住宅主要以两梯八户十字星的格局为主,2房1浴的户型。这张是鸟瞰效果图,下面是户型图——” 中环圣佐治大厦,23楼,面朝维多利海港,背靠皇后像广场。 冯敬棠数年前豪掷老本,替冯世雄公司租下23楼半层,座与座间至少距离一米,公共廊道宽敞得可用来打高尔夫球。 建筑设计界的精英们,值得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上自由呼吸。 以便激发灵感。 冯世雄侧过身,稍稍扯松领结,在投影仪惨白的光照下,掩饰自己略带虚浮的音调。 “总技术经济指标如图,地积比率均数为6。其中住宅部分是9,预计可售的建筑面积……” “9倍地积比率?”端坐会议室尽头的金发男人开口,“建筑密度高成这样?世雄,你打算建一座鸽子笼吗?十字星格局,楼梯和公共走廊缩减,这种户型你拿去做公房可以。但私人屋苑,未免太逼仄了吧?” 地道广东话,无半丝伦敦乡音,一看就是个中国通。 冯世雄抿唇。 金发男人皱着眉,指节敲在会议室桌面,有些不耐烦,“你这个项目叫君汇东岸。首先这块地皮就在内陆,起码要建60层才能望到海,叫【岸】太牵强;其次就是你们放弃引入软件产业,改为引入文化旅游业,想借迪士尼公园造势,那你的特殊功能商业部分为什么只有1%?” 冯世雄瘦白脸上出现尴尬,“Sorry,Rex。这里写错了,是10%才对。” Rex看向冯敬棠。 他与冯敬棠年岁相当,额窄鼻高,唇薄眉淡。湛蓝眼珠像浪刀,一合一开间,流露不喜敷衍的锐利态度。 红港工作二十年,从少壮到临老,Rex对这处的一蔬一食,不比在场各位血统纯正的港人陌生。带着家族生意离开的时候,他曾隐晦对冯敬棠说—— “中国有句话,叫【福人居福地】。希望我也是有福之人,能有机会再来红港。” 他确实回来了,却难掩对这份规划案的失望。 冯敬棠瞄了眼脸色不妥的冯世雄,向友人解释,“开发进度确实比预期要快,世雄单挑大梁,精力跟不上有些粗心。我们出街的宣传里面没透露这些具体指标,后期再调整也是可以的。” Rex显然不接受这种回复,“调整一次,你的全面预算案就要修改一次。这是几十亿的生意,不是你们街坊讲的“几十蚊”。如果实在做不来,世雄你可以委托四大顾问行出估价调研报告,数据更客观,我们也放心。” 冯敬棠一听,没再接话。 这是在质疑冯世雄想私吞融资,也就是质疑他。区区几年没见,这位老友——老奸巨猾的朋友,倒有几分生疏了。 “估价报告涉及大量变数的假设,而且四大顾问行是做大宗资产投资研判为主,【君汇】毕竟是自主开发,始终有区别的。”叶世文替不愿引战的冯敬棠把话说透,“红港如今日新月异,变数超乎想象,Rex你太久没回来,水土不服了。“ 冯敬棠与Rex同时望向叶世文。 一个暖,一个冷。 名利场上无父子,人家是来谈数,不是来谈心的。况且明知对方这趟准备验货付款,冯世雄交出的功课却差强人意。 在叶世文看来,Rex这几句暗示算客气了。 Rex收回视线,又问,“那地积比率和业态变更,世雄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与当初发给我的预算案不一样?” 冯世雄站在投影幕旁。额角汗往下坠,注意力神游上空,面前的人与声隔了层触不及的光,虚渺迷糊。 最近的【货】肯定有问题。 他深知瘾起,躯壳内焦虑与慌张在四处乱窜,望向叶世文时,竟抛出一个求救眼神—— 我讲不下去了。 叶世文捕获后,没有犹豫,直接解答,“9倍地积比率放在中西区算普普通通,放在新界确实偏高了。但我们既然要做产业链,自然要打造地标,将主体大楼做得宽敞气派,设计最花心思。在商业部分亏掉的可售面积,就加在住宅。结合文化旅游业,绝对有投资客买。愿意来港旅游的难道会是港人吗?要做就做内地14亿人的生意,做东南亚的生意。可售面积不够,靠接驳巴士,贩卖团体门票和米奇公仔补偿吗?这样回不了本的。” Rex意会,眼内闪过精光,慢悠悠地说,“你们可以参考其他小型发展商的做法,华人一向醒目,有些地方不用花钱就省一些。” 叶世文笑着反驳,“合法开发是底线,我们中国人绝对不做偷工减料的事。” 此话落音,人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汇却不吐露心事。 Rex也笑,“看来回归之后,港人的立场都变坚定了。” 冯敬棠听得出Rex话里有话,“我外甥脾气比较直,Rex你见谅。但他也胜在够大胆,银行那笔融资是他谈下来的。” Rex挑眉,“这么大笔钱你一个人谈下来?”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大哥做的规划案预算案,再加上舅父这个生招牌,秦主席和银行也不会看中这个项目。” 叶世文在冯敬棠面前从不擅自邀功。 Rex来回梭巡这对舅甥。看来冯敬棠这几年根基更稳,身边干将如云,收服他的成本怕是要比以前更高。 一直沉默的冯世雄这时却忍不住出声,“各位,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人有叁急,实属常情。况且下飞机一见冯世雄,脸颊暗青,眼下浮黑,看来是身体抱恙,Rex直接指向叶世文。 “下面那部分世文你来介绍吧。” 叶世文点点头,用眼神示意靠门边的徐智强跟上。 徐智强远远跟着冯世雄,往洗手间方向走。瘾只是刚起,尚未到万蚁噬心的程度,也足够冯世雄出一身冷热交杂的汗。 冯世雄踉跄推开男厕隔间的门,坐在马桶上急忙打电话。 徐智强在门口摆了个【正在维修】的告示牌,转身离开,去走火通道致电。 叶世文交代,要送假货,饿了他半个月,别浪费钱。 直至整份规划案讲完,也不见冯世雄回来。冯敬棠起疑,想到大儿子最近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隐忧。打算叫叶世文去洗手间看看情况,他却与Rex聊得火热。 连第五期规划的盈利目标也以季度为单位作出口头承诺,Rex只觉得这次稳赚不赔,眼尾皱纹随笑意加深。 冯敬棠起身,“我失陪一下。” 叶世文侧过头,看向冯敬棠,“舅父,大哥好像去了很久?不如我去看看他?” “我去就行了。” 冯敬棠见到厕所门口放置【正在维修】的告示牌,又回过头去问办公室职员,确认冯世雄在洗手间内没离开过。 他走进厕所,尚未开口,只听见冯世雄在隔间内嘶哑地骂。 像身中剧毒般凄厉。 “你是不是骗我钱?!我这次打了之后什么反应都没有!你个扑街!温怡,温怡,是不是温怡那个死八婆叫你来害我的?!快点回来,把真货给我!” 冯世雄涕泪横飞,一手攥电话,一手攥针筒。青白手臂被慌乱戳穿,血液淌湿他凌乱挽起的衣袖。 心跳在颅底撞击头部,每一下都有回音,浑身血液泛痒,理智逐寸瓦解。他有一种错觉,怀疑温怡从他动脉里植入玻璃碎片,在体内奔走,剧烈刮动。 好痛。 电话那端早就挂断。 冯敬棠脸色发白,拍着门叫儿子,“世雄!你怎么了?!” 冯世雄听见遥远的声音,是熟悉的人,是他爸。整个身体颤颤巍巍地顶住木门,生怕冯敬棠破门而入,又怕冯敬棠不肯施以援手。 他已经不会思考了。 “阿爸,我是世雄啊,阿爸……” “你开门!”冯敬棠音量拔高,“你开门出来!” “不行,我不行啊!”冯世雄呜咽地哭,他觉得自己被架在烈焰上烧,又被立即掷入叁百米深的冰川,“真的不行了……” “我快死了,妈咪,我真的快死……妈咪,我怎么办啊……” “阿爸——” 冯敬棠吓得腿软之际,被人唤回神魂。侧头去看,叶世文推门而入,“我在外面听到有人在叫。” 冯敬棠踉跄半步,拉紧叶世文手腕,“快点!你撞开这个门,你大哥在里面!他不肯开门出来!” “他在里面做什么?”叶世文疑惑,“在哭?” “你快点撞开这个门!”冯敬棠咬牙,“我也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冯世雄的哭声时高时低,句句“妈咪”,无助慌张,悲惨凄凉,像一个遭遇全世界抛弃的婴儿。叶世文心里发笑,让冯敬棠靠边,倚着门警告。 “大哥,我要踢门了,你避开点。” 若不避开也没关系,大不了断手断脚断肋骨。 叶世文后退一步,单腿抬高,一脚踢踩在门锁下方,声响与力度共鸣,简易栓锁直接报废。厕所隔间不是国防总部,一个在青春期靠打架存活的猛男,破坏是家常便饭。 冯世雄却被这一下惊着,双膝发软,整个人往前跪趴在马桶上。 冯敬棠心急,直接冲上去推开门。 一对黑色瞳孔,在望见冯世雄手中注射器那刻,似遭烈日炙烤,缩成针筒末端的骇人银尖,狠狠扎穿父亲心脏。 “魂飞魄散”不足以形容,“悲从中来”道不出痛苦。 一个被终身寄予厚望的大好青年,此刻血泪交杂,汗湿半身,如沟渠中的烂蛆,扭动肢体寻觅维生的食物。 狼狈,恶心,没有半分像他冯敬棠的儿子。 第四十八章 “世雄……”冯敬棠声音极颤,“你……” 冯世雄又痛又冷,眼底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象,耳内全是女人扭曲的声线。细细听,是他妈,是温怡,左耳右耳嗡嗡作乱。 “你不要认那个男孩做你弟,他不配姓冯。” “越新的货浓度越低,哪有这么容易上瘾。况且你在英国也吸过几次,怕什么。” “他与他妈一样讨人厌。” “你要搞死我了,慢点啊,会痛呢。” “他要来跟你抢家产,想害到我们家破人亡。” “是不是很嗨?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个联系方式你,以后你找他买。” “世雄,妈咪只有你了,你争气点。” 爱与欲竟成为身体枷锁,跌落神坛只需一口升仙的【糖】。高大英俊的冯公子,也是尊严扫地的瘾君子。 “是你……是你害到我这样的!全部都是因为你!” 冯世雄突然爬起来,满面愤怒,扑向门口那个看不清的人。是温怡?是曾慧云?是冯敬棠?不,是叶世文,是那个让他憎恶的二奶仔! 一切都是因为他! 针尖锋利,闪骇人的光,冯敬棠眼见儿子朝自己冲来,一时间竟忘了避开。 在针扎到冯敬棠身上的前一秒,叶世文握住冯世雄手腕。 只听见一声巨响,冯世雄从冯敬棠身侧擦过,后脑撞在木门板上,眼冒金星,痛得不停哭泣。 “你连自己阿爸都想杀?你是不是食粉了?!” 叶世文一掌刮在冯世雄腮帮,瘦白脸颊泛通红的印,力度大得让冯世雄打一个寒颤。手指扯紧他的头发,强迫冯世雄与自己对视,“你讲!” “不要,不要打我!”冯世雄口水淌了半个下巴,习惯条件反射地撇清责任,“不是的,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被逼的……” 冯敬棠双眼发红,心脏绞痛,竭力稳定自己的声音,“是谁逼你的?” 冯世雄视线失去焦距,汗水濡湿眉毛鬓角,犹如缺氧的鱼苦苦张嘴,“我,我不知道,会有瘾的,是不是你……” 他抬手想抓叶世文,却绵软无力,颤颤举高,似是指向冯敬棠,始终摸不到叶世文衣摆。 叶世文扯紧冯世雄头发,直接猛力一拖,把他整个头摁入大理石洗手盆内。 “世文!”冯敬棠震惊,“你做什么!” “他现在瘾上头,不会清醒的,我在帮他!”叶世文侧头去看冯敬棠,眼内全是愤怒,“阿爸,他刚刚差点要杀了你,现在还怪你害了他啊!” 冯敬棠才惊悟,冯世雄是在怨他。 【是你害到我这样的】 衣食无忧叁十载,供书教学,出资创业,换来这句薄幸指责。冯敬棠胸膛抽痛,不知该恼还是该哭。 叶世文直接扣上排水口,打开冷水龙头。冰冷自来水不停冲刷冯世雄脸颊,涌入鼻腔,眼球,嘴巴,耳廓,呛得他不停乱叫救命。 叶世文把冯世雄湿漉漉的头拎高,凑近镜面,又问,“到底是谁逼你食粉的?!” 冯世雄被冷水一浸,恢复几分理智。眼神用力聚焦到镜面,只见叶世文满脸暴戾,隐隐咬牙,发出无声威胁。 面孔扭曲,像即将撕咬他的巨兽。 冯世雄缩了缩肩,害怕下一秒真的死去,万蚁噬心,嚎啕大哭起来,“是她,是那个女人……她是,是陈康宁的人,是兆阳的职员……” 一瞬间,冯敬棠脑里眩了几秒。 陈康宁,二十年并肩作战,居然养虎为患。他怕两个儿子因家产决裂,又担忧临终失势,拿钱换孝心,从一开始就让陈康宁帮自己代持兆阳最大股份。如今他竟打算断了冯家根基,踩下所有人,独吞这块肥肉。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乱讲!”叶世文用力一拽,把冯世雄的脸贴在镜子上,“他是阿爸的亲信,他不会做这种事!肯定是自己偷偷在外面鬼混惹回来的!” “我没,我真的没乱讲!阿爸,是她!”冯世雄难受得开始抽搐,浑身战栗,“那晚,那支烟有问题,她同我上床,我食了,好痛,我好痛,妈咪……” “要死了,妈咪,救我……我要死了……” “世雄,你这个样子——”冯敬棠终于忍不住流泪,腰背微塌,似被抽走元魂,再无半点风光姿态,“你对得起我和你妈咪这么多年的付出吗?!” 到了这刻,冯敬棠话里话外,竟在权衡得失。养儿像投资,家事即公事,叶世文看透冯敬棠嘴脸。 “好痛,我要死了……给我,快点给我!”冯世雄反抓住叶世文的手,淌了满脸狼狈的泪涕口液,直接跪倒在地,“世文……求你,大哥求求你,你有办法的……你帮我买一包回来,无论多少钱我都给你!” 叶世文冷眼回视,“我不会买给你的,你要戒断它。” 这副惨状,让人嫌弃。叶世文想一脚踢开,又忍住冲动,侧头去问冯敬棠,“阿爸,大哥这样不能出去见人的,我绑起他叫人来带走吧?” “作孽!”冯敬棠抹掉泪痕,一拳捶在洗手池的大理石面,“真的作孽!曾慧云还是什么基督徒,信爱,信世人,连自己儿子吸毒都不知道!怎么做人老母的!” 他喘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绑,绑吧!” “大哥,你忍一忍。不绑了你,我怕你伤害阿爸。” 对付一个犯瘾道友,哪用什么力气。叶世文扯下自己领带,将冯世雄双手扎紧,又用他的领带把不停淌着口涎的嘴巴绑上。 伸手一推,器宇轩昂的冯公子就像一袋废弃水泥,啪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毫无自尊。 冯敬棠很想去扶他,双腿双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世文打电话叫来徐智强。 “文哥。” 徐智强刚推开门,面前场景比好莱坞大片还要刺激。叶世文没理会他假装出来的诧异,开口交代,“把我大哥送去港安医院。” “不行——”冯敬棠低声拒绝,再看看冯世雄狼狈溃烂的模样,“要去戒毒会才行的,医院戒不了。” “阿爸,他是冯世雄,是你冯敬棠的亲儿子。”叶世文语气冰冷,“他进戒毒会,明日慧云体联和Parco可以直接关门了。” 冯敬棠一怔。 叶世文继续说,“况且他已经用针,戒断要剥一层皮,造成的脑损伤不可逆了。” 复吸率90%以上。 瘾似基因,刻骨铭心。 港府禁毒永远排首位。屠振邦要洗白,一意孤行放弃这种财源广进的生意走正道——确实赚钱,也确实造孽。 难怪生不出儿子。 叶世文抽出拭手纸巾,仔细替失魂落魄的冯敬棠擦掉双手少许血迹。冯敬棠听完,只摇了摇头,苦涩堆砌心间。 他怕自己彻底失去冯世雄这个儿子。 “冯老,Rex还在会议室等你。”徐智强见态势如叶世文所料,不得不开口提醒,“我送冯公子去港安。私立医院口风很密,去到先打镇定剂缓一缓,不会伤害身体的。” 冯敬棠抬头,才想起今天这件万分要紧的事。 若失去Rex,别说兆阳地产,连自己政途也摇摇欲坠。 “这件事绝对不可以给Rex知道,他们还等着去看工地现场。”叶世文边说边替冯敬棠扣好袖扣,“云姨那边也要先瞒几日,她受不住的。” 冯敬棠深深吐了口气。想到曾慧云爱子如命,估计会比他崩溃千百倍,怕是闹自杀跳维港。 没一个能省心。 他侧头望向镜子。妥帖梳起的发鬓,隐隐透出几根银丝,有些全白,有些半白,参差不齐,嘲讽他的万丈失落。 真可怜。 短短一生,连为儿子伤感的时间都要掐着秒表控制。冯敬棠叁个字,被他活成一个符号,替所有利益标注诠释,没有自我。 【Rex还在会议室等你】 这句话,他要写成墓志铭,给子子孙孙瞻仰他的丰功伟绩。你看,每个把持资本的人,都在等冯敬棠。 而不是“我”。 数十载年风浪中走过,冯敬棠强行收住泛滥的情绪,“对外就说……世雄出埠学习了,Parco这边暂时由你看着,进度不能停。” 叶世文点头。 “我先陪Rex去食午饭,你留下处理他刚刚提出的那些规划问题。若他不满意,我们很难拿到钱,更别说后期所有布局都会被打乱。”冯敬棠想起冯世雄提及的人,愤怒涌上心头,又竭力压下去,“兆阳内部也不要泄露今日的事,下个礼拜你以股东身份发起兆阳股东会,我要陈康宁将他手头所有股份先转给你。” 叶世文犹豫,“我怕他不会同意,而且云姨也有意见,我担心影响你与他们的关系。” “他是代持而已,我与他有私下协议,他不想转也要转。难道你要我自己持有股份,摆上台面给大家看吗?”冯敬棠抿了抿唇,“世雄被他害成这样,你云姨敢是非不分?我不会放过陈康宁的!” 他现在才彻悟,永远靠得住的只有血脉。所谓战友,所谓夫妻,只能制衡,难以交心。 脑里竟忆起叶绮媚当初的话—— 早该让她帮自己再生一个儿子的,她绝对心甘情愿。 叶世文没开口。冯敬棠抬头,见叶世文犹豫再叁,似乎真的在担忧。他被曾慧云母子欺压多年,对外强势,回家强忍,冯敬棠偏就满意他这副容易摆布的模样。 些许委屈,再加几分期望,这个儿子便能赴汤蹈火。 与他妈一模一样。 “世文,你大哥这样……我现在只有你这个儿子了。”冯敬棠难掩喉间酸涩,“我只能信你了,你明白吗?” 一字一顿,恳切可悲。 “阿爸——” 叶世文上前,拥住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父亲。二人面对面,心贴心,目光却无法相接。一方万分无奈,一方汹涌诡谲,一个真看不见,一个扮有良心。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第四十九章 “送新年礼物的时间到了。”程真递上亲自包装的礼盒,“呐,你自己说要这款的,不退不换。” 程珊双手伸过茶几,即将摸到礼盒,笑得眉眼弯弯,“多谢家姐!” 程真突然收回,“只有一句多谢?” 程珊撅嘴表示不满,又立即奉上讨好的话,“祝家姐新的一年,财源广进,身体健康,万事胜意,龙精虎猛,早日出嫁……” “停!收回最后那句。” “好话不收。” “那句算好话?” “当然算,能做我姐夫的,劲过特首。” “好的不学,学这些油嘴滑舌。” 这回程珊终于拿到礼盒。红底黄边的彩带是歪的,光滑轻薄的包装纸是皱的,收口位置看得出剪刀功毫不熟练,似一个醉汉在勉强自己走直线。 物轻情意重,叁流包装,一流心意,程珊拆得格外仔细。 她要连包装纸也保存下来。 “哇——真的是宝丽来!” 程珊兴奋得捧着相机在沙发弹跳,老旧弹簧一上一下,为她动作伴奏,咿呀叫唤少女如愿以偿的快乐。 “不要跳啦,楼下会投诉的。” “家姐,快点!快点坐过来,我们合影第一张!” 程真坐到程珊身旁,倚着妹妹,特意伸手拢了拢头发,“我要看哪里?我还没洗脸呢。” “看这里,不用洗脸啦,这样才有朦胧的美。”程珊手指轻点镜头位置,脑袋挨在程真脸旁,“拍了喔,1——2——3,笑!” 相机吐出照片。 “给我看下。”程真凑上前,对着浮现出来的画面有些不满,“衰女,你是不是故意躲我后面,显得我脸大。” “哪有大?”程珊放下相机,伸手在茶几底四处翻找记号笔,“以前茵姨还叫你肥妹猪呢,现在瘦得只剩一对胸。” “谁教你这样讲话的,叛逆期到了?好粗鲁。” “事实嘛,两姐妹不要计较啦。” 程珊找到记号笔,在相纸背面写上日期时间,还画了个心。 听见程珊提起林媛旧识,程真重新举箸,心不在焉地夹着冷了大半的饭菜,挑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除夕夜,炮仗声未至,烟火气甚重。 好过难过也要过,肥年瘦年又一年,纵能委屈364日,却不能亏待今夜。福华街连管教孩子的声响都低了,偷神龛大桔的衰仔也只挨了一记鸡毛掸子的打。 家家户户,一张四方木桌,支起,放平。辨不清颜色的抹布在桌上涂一层湿气,拭净花生壳瓜子碎,捧出一个个薄底白瓷碟,盛满年关才有的滋味。 菜档销路最好的是生菜。生菜生财,滚水焯熟,蒜末炸至焦香,镀了镬气,蚝油浇淋,便是一味【和气生财】。 肉档猪脚早早被预定一空。别以为一只猪有四条腿,个个都能分到。识货师奶只选前蹄,粗壮骨细,皮厚脂爽。过冷河,煨八角,沙姜焗,炭火烤,要焖要炖任君烹调,肉韧而不散,味凝在筋络。缀上几克贵价发菜,也称之【发财就手】。 富贵,富贵,先有富才有贵,俗世中人的心愿也分轻重缓急。 年轻靓女撇了撇嘴,“阿妈,猪脚好肥腻。” “傻女,你懂什么,猪皮比燕窝值钱啊!” 学生仔眉头紧皱,“阿爸,芹菜好难吃。” “吃完它,勤勤力力,新年给我考个A回来啊!” 生冷热烫,你都要吃。年年岁岁,从餐桌到衣着,讲究一个好头好尾。过程尽管艰难险阻,十二个月都在唉声叹气,这一夜却如雪如山,尽数掩藏在心。 只喜庆,不忧愁。 连街角野猫也能分得一尾吃不完的罗非。 程真从慧云体联接走程珊,静悄悄回福华街过年。打包熟食的时候多要了一份蒜蓉辣椒酱,老板抬眼,八卦地问,“同男朋友一齐过年?买这么少,哪里吃得饱。” “不是。”程真只否认,不解释。 面熟的邻里在店内开口,“阿真,明年住大屋,记得有空回来探望我们这群老街坊啊。” “你见过哪个住大屋的会回来深水埗?贪这里沟渠水好闻?” “说不定旧城改造之后,这里靓过浅水湾呢!” “公告没出,一切都是未知数。” “板上钉钉啦,最近搬回来住的业主多得很,要讨价还价啦。” 程真给完钱就离开了。 饭菜冷掉大半,她没胃口再吃。程珊得了新礼物,连眼角都在发光,一台机器能购下少女一整年的欢欣雀跃。 “珊珊。”程真放下筷子,转头望向程珊,“我有事要跟你讲。” 程珊头也没抬,“什么事?” “我们要搬了。” 她已把房款定金给付洪正德亲戚,只差五月过去签合同确认。 程珊不以为然,笑着问,“这次又搬去哪里?” “去顺德。” 程珊睁大眼,“搬去广东?好端端为什么要去广东?” 程真犹豫再叁,决定选一个程珊最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的身份就快被人知道了。” 程珊怔然。 她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吞吞吐吐间,她似是想起什么,恐慌地探问,“是不是我参加比赛被他们发现了?我长得太像妈咪,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认出来了?家姐,是不是啊?他们是不是找到你,威胁你了?” “不是——”程真拥住扑上前来的程珊,“不是因为你。”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去顺德?这里不好吗?我觉得已经比劏房好很多了。家姐,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走……” “珊珊,我没办法,因为我做了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程真心中涌现许多内疚,“除了离开红港,我们没路走,是我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到了内地你照样可以继续学体操,家姐会找最好的体校给你。” 程珊抬起头。 程真眼底的无奈,她读得懂。两姐妹,同根同源,相依为命,打一个喷嚏就知道替对方添衣温水,解释的话不用多说。未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程真不会下此决心。 “但我的监护权——”程珊眼眶发红,想起当年那群把她从板间房床底拖出来的人,语调微颤,“在那个人手上,我怕我走不了。” 程真眼色一沉,“我会拿回来的。” “家姐。”程珊抬头,眼泪先于声音而出,“你是不是有危险?那个人我见过,我记得他的,是不是他逼你做了什么?” “不要乱想,没事的。”程真替程珊拭泪,“你什么时候见过有家姐解决不了的事情?傻女,过年过节不准哭,意头不好。” “真的?” “真的。” “家姐,你不要骗我。我过完年就16岁,不是小孩了,我可以帮你分担的。” “骗你做什么?你只要听话,就是帮我减负了。” 程真语气笃定,让程珊消除许多疑虑。 若世间真有什么能称得上“绝无仅有”,那便是程真。自记事以来,程真脸颊如红富士苹果般丰盈,骨架纤细肌理饱满。身姿算不上圆润,却偏丰腴,连洪正德老婆也赞她天生富态,一只福气十足的肥妹猪。 如今竟瘦得弱不禁风。 “怎么了?”程真见程珊不发一言,“是不是不舍得同学?你五月那个比赛参加完我们再走,你还有时间跟同学在一起,到时候我帮你搞个欢送party?” 她私心里希望程珊能拿到更多奖牌,作为回内地入校的敲门砖,却不愿开口要求,怕自己妹妹压力太大。 “不是,我愿意跟家姐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程珊摇头,自己抹掉眼泪,“我会认真准备比赛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四月尾生日嘛,到时候我拿个冠军给你做生日礼物。” “好。”程真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快点去冲凉啦,这里我收拾就行了。” 程珊起身,迈开两步,又突然回头,冲过去抱住满手残羹剩菜的程真。 程真手一横,差点打翻菜渣。后背贴着程珊柔软脸颊,心想这个黏人精何时才能长大,她忍不住嘴角带笑。 “怎么了?傻女,今晚一张床睡的,给你抱个够。” 程珊永远记得,许多年前,她就是这样毫不犹豫抱起惊惧哭泣的自己。 泪眼朦胧间,程珊拧动门锁。 在缝隙中窥见程真拿高尔夫球杆,用力敲击曹胜炎的后背,把他从林媛身上推开,却挨了曹胜炎的打。他手持剪刀,扯起程真一头长发乱剪,只差半吋就要划破她的脸。 “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同学!你就是我们家的扫把星!” 程真护着林媛,无惧曹胜炎的威胁,“我已经报警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打死我!让差佬来看下大名鼎鼎的曹胜炎是如何虐妻杀女的!” 一晃眼,她的头发又长了回来。 却再也做不回曹思辰。 “家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程珊忍住眼泪,不想自己过分懦弱,“包括我,你从来都没对不起我。” 是命运对不起你。 第五十章 “冯世雄怎样了?” “基本等于废人一个。瘾起来就胡言乱语,要护工五花大绑才压得住他。曾校长一直哭,几十岁女人哭到我也觉得心酸,双眼肿得像蜜蜂叮过一样。” “我爸去看过了吗?” “有,静悄悄去的,看见冯少爷这样,他也眼红红。”徐智强叹了口气,“他们两公婆一见面就吵架,冯少爷这样,都认为是对方的问题。” 叶世文轻嗤,“意料之中。” 这对纸扎夫妻,只有表壳光鲜,涂金描红给外人看,一粒火种就能彻底摧毁。叶世文碾熄烟,“他没说是我搞的?” 徐智强忍不住笑,“叼,他现在神志不清,见谁都是仇人,那日还说是曾校长逼他吸毒呢,谁会信?他提得最多的就是温怡,看来恨之入骨了。” 话刚落音,徐智强又犹豫起来,想半天后决定坦白,“文哥,曾校长……叫过我去【滷味站】收美沙酮。我见她太可怜,帮了几次。” “港安医生不会开给他的,正常。”叶世文并不觉得意外,“度数多少?” “他要喝一百的才受得住。” “一百都敢给冯世雄喝?”叶世文语气嘲讽,“美沙酮可以减缓痛苦,但也有瘾的。四仔未戒断,又惹多一种瘾,冯世雄有命戒两次?” “曾校长不听劝。” 叶世文不置可否,“上次叫你查的,你查出来没有?” “查了。自1990年至今,红港共计发生105单纵火自杀案,劏房、仓库、码头,食肆,大大小小,有登报的我都查了,没登报的就没办法了。”徐智强拎起两张手写的纸,“最多的就是北区、元朗、大屿山、荃湾、深水埗,九龙城寨未拆的时候也有一些,越穷越容易着火。大多都是中低收入者,双失家庭——失业加丧亲,还有几单是孤寡老人家里电线短路自燃的,火化都省了。” 叶世文接过,看了两眼,却摇头,“她和她妹以前不会是穷人,没私人屋苑起火的吗?” “有——”徐智强手指点在纸张最下方,“英皇道、浅水湾、薄扶林道有零星几单,而且都是命案。文哥,这几处住的非富则贵喔,你确定阿嫂家底这么厚吗?” “她十年前坐游艇出海了,你说呢?”叶世文视线仍在纸上,“这几单案没有姓程的?” “没。”徐智强说得很小声,“会不会她真的是广东梅州人?” “我自己去查了她档案里面的父母,坟就在红港,根本不在梅州,看来她不姓程。” 她甚至没去拜祭过。 徐智强不敢接话。掀眼去看,叶世文冷着一张俊脸,说恼非恼,说恨非恨,分不清他到底打算生剥程真的皮还是刀砍程真的肉。 大时大节,阴兵过境,徐智强衷心祝祷程真能留一具全尸。 叶世文沉思半晌,似是有了主意,“明日初一,中午跟我去元朗拜年。” “那你今晚呢?”徐智强小心翼翼地问,“曾校长肯定不回家的了,你回去陪冯老过年?” “他应该会留下陪冯世雄。” “文哥,不如去我家啊,我妈上次还说好久没见你。” “不打扰了。”叶世文把资料递回给徐智强,从口袋掏出叁迭钱,“当是我给你弟聪仔的一点心意,叫他好好念书,千万不要学人拜山头认大佬。” “两兄弟,不讲这些虚的。” “拿着啦。” 徐智强只好接过,“你打算去哪里?” “去找我那个假老婆过年。” “文——” “砰!” 徐智强还未开口,叶世文便自行下车。车门关得极响,恨不能把车窗震出裂痕,玻璃内五脏六腑尽碎。 老虎尾巴摸不得。 叶世文迈入港安医院。 穿过草坪,在廊道左转。他也算大方,替冯世雄安排最好的单人VIP床位,护士护工随叫随到,确保冯敬棠夫妇能瞒人耳目进行探视。 还未到病房门前,又听见卧龙雏凤在互相撕咬尖鸣。 “不要再打针了,让他自己硬撑下去!你靠这么近,他等下又咬你了!” “他是我儿子,就算咬我打我又如何!一定要打止痛,不打他会痛死的!世雄,世雄,妈咪在这里,你听话!没事的,打完就没事了!” 哐当一声,看来是护士的托盘被推翻。 又浪费一剂针水。 冯世雄口沫横飞,似在念咒,根本听不清他是叼老豆还是叼老母。曾慧云嘶哑地呵斥,“还不快点叫医生过来!快点叫许医生过来啊!” 冯敬棠怒吼,“叫过来有什么用!” 护士脚步踌躇,分明两边都不敢得罪。 “每次都叫医生,他是自己有瘾,医生不能替他戒断!你这样心软,他何年何月才能恢复?!” “那你不如别来了!你来了他也好不起来,你来做什么?!去立法会争议席,去为民请命,去包你的二奶,去搞你的房——” 啪地一声。 叶世文站在门外,也吃了一惊。 冯敬棠打了曾慧云。这记巴掌太狠,分明酝酿已久,只等一个刹那,以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制止冯太太不堪入耳的话语。 该讲不该讲,她已失去分寸。 反正连儿子都半死了,她死与不死,有何分别。 冯敬棠手心发麻,深深舒一口气,才出声,“去叫许医生过来。” 护士推门而出。站在廊外的叶世文,从一开一合的门缝中看见倒坐在地的曾慧云。发髻乱了,裙摆皱了,那双细幼高跟,负荷不起她日渐瘦削的肉体,被沉重灵魂压得弯曲。 眼泪滴在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 戴了太多年,嵌骨镶肉,把她的年少骄傲紧紧封印,再也难觅踪迹。 许医生携两名护工,连走带跑从廊尾赶到。斜阳未落,一屋人却静似午夜,显得冯世雄的叫喊更加凄厉。护工熟练把他绑在床上,针水冰凉,催眠他体内叫嚣的魔鬼。 渐渐地,连他也静了下来。 “冯生,冯太。”许医生瞄了眼一直坐在地上不起的曾慧云,难免心酸,“为人父母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戒断需要时间,过程会反复的。为了避免影响你们,病人还是交给护工和护士吧,病人不好受,你们也不好受。” 冯敬棠点了点头。 他往前两步,扶起软似棉花的曾慧云。她瘦了许多,往日一丝不苟的发尾略显枯黄,满脸泪痕,却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她才是真正害怕失去儿子的那个人。 “阿爸,云姨。” 冯敬棠搂着曾慧云,打开门便见到叶世文。曾慧云泪眼朦胧,看着来人,声若游魂,扯出一个苦笑。 “叶绮媚,你赢了,冯太太是你,连冯家都是你的了。” 叶世文尚未反应过来,冯敬棠听得震怒,抓紧曾慧云的肩低声威胁,“你再在这里乱讲话,你以后都不要指望见到世雄!” 曾慧云却继续笑,泪如珠坠,惨绝人寰。 “我讲得不对吗?我什么都没了!冯敬棠,我可以不做冯太太,但为什么你连儿子都不留给我?”她又禁不住崩溃,“你为什么不肯救他!他要打针,他在叫痛啊!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你怎么这般残忍,你怎么舍得他痛啊!” “他还没死的!日日都打止痛,你是不是打算供他吸一辈子?!”冯敬棠用力把曾慧云推坐在走廊座椅上,“世文,打电话给唐玉薇,叫她来接走你云姨。她在这里,你大哥永远好不起来!” 他不想再看见妻子这副颓丧模样。 意气风发的世家千金,活成一个资深癫婆。骄矜变作埋怨,要翻旧账,要与死人斗,不分场合口出狂言,失去冯太太应有的端庄。 对比冯世雄染毒,曾慧云的歇斯底里,让冯敬棠更失望。 叶世文致电唐玉薇。 他掏出一张干净手帕,却没有递给曾慧云,转头给了冯敬棠,低声交代,“阿爸,我去看看大哥。” 叶世文在病房沙发坐了十几分钟。 冯世雄被镇静剂催睡,又守了两个高大威猛的护工在旁,根本不需要叶世文关心。他不过是让冯敬棠有个台阶可下,夫妻一场,耳鬓厮磨叁十年,再难堪也要忍完人生最后这程。 离婚是不可能的。 直至唐玉薇携曾慧云离开,叶世文才从房内出来。冯敬棠拧开扯衫最上面那颗扣钮,喘了口气,倚坐在墨绿沙发,满脸愁云。 “你大哥怎样了?” “睡着了。” 冯世雄无奈摇头,“他那日差点咬断你云姨的手指,六亲不认,畜生一样。” “交给护工吧,他们有经验处理。”叶世文内心毫无波澜,“始终要戒断的。” “我今晚要回家看着你云姨,除夕,我陪不了你过了。” “阿爸,两父子不用讲这种话。云姨这副模样,也让人很担心。” 冯敬棠把沾了泪水的手帕丢弃在一旁垃圾桶内,“她以前就过分溺爱世雄,我讲过很多次,男孩要摔打才能成器,她偏不听。搞成这样,现在又要死要活,就快进精神病院了。” 冯敬棠心里全是闷气。 “换作是我妈,一样的。”叶世文口不对心,讲完自己也想笑。叶绮媚会这样?不,叶绮媚只会把别人折磨得进精神病院,“只要大哥好起来,云姨也会没事的。” “怕是难好。” 冯敬棠胸腔隐隐作痛。他有血有肉,绝非钢铁心肠,只是眼下诸事百般头绪,他实在没时间难过。 “阿爸,给点时间大哥吧。”叶世文瞄了眼父亲脸色,沉思再叁开口,“我找到带大哥吸毒那个女人的入职资料,陈康宁不认,Norah做的内审报告,他也不认。股东会开完,他与陈启明一并请辞了。” “我知道。”冯敬棠清了清嗓,“他们两叔侄贪多少钱,我心中有数。自己走,算是我留面子,不可能要世雄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指证他。这么多年他的把柄我有,但我的把柄他也有,做得太绝我担心适得其反。” 看来当初信誓旦旦说不会放过,只是一句意气用事的口号。真撕破脸皮,再互泼叁斤粪水?绝对不是冯大议员迂回曲折的政客风格。 他始终要脸。 叶世文点头,“股份变更的商事手续已经办妥,到时候我再私下跟你签一份协议。” 冯敬棠侧头,审视眼前这个事事替他着想的小儿子。签吗?想签,不签的话,涉及外资的投资公司和兆阳股份大头全由叶世文操控。签吧,签了便是给叶世文一个摆上台面的警示,那日声声暗示的信任荡然无存。 冯敬棠脑子转了一圈,又想起刚刚曾慧云疯疯癫癫说过的话。 【连冯家都是你的了】 他有些不为人知的忌惮,便改了口,“算了,两父子不要花心思搞这些无谓的事。许医生说短则叁个月,长则半年,你大哥迟早会好起来的。世雄不是纨绔子弟,只要你云姨不添乱,我对他的毅力有信心。” “这样吧,投资公司你就别把持了,给你大哥。Rex的钱过完年首期就会进来,刚好可以支付Parco的第二笔设计费用,这样就不用从银行融资拨款,避开监管也好操作。” 始终要给冯世雄留些筹码,再给叶世文留些敲打。 Parco也只是叶世文代管,半分钱股份都没有。一长一短的腿称为坡脚,迈不开,走不远。 只有权衡,方能长久,就看哪个儿子在兆阳上市重组股份前先成气候了。 叶世文本就有所准备,眼见冯敬棠客套大过天,面子里子他都要,省下反驳,直接答应。 “好,开年我就去搞。” 冯敬棠点头,站了起来,“先送我回家吧,你今晚打算去哪里过?” 叶世文随他起身,“和朋友过。”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我都快叁十岁了,阿爸,不会连交友自由都没有吧?” “玩可以,但如果是认真的,你要带回来给我见一见。” 若被程真听到这句话,估计吓得脸都白了。叶世文在脑内玩味她那款面色,居然有些笑意浮了上脸,“有机会的话,可以的。” 等他揭开这个假人的面具再说。 第五十一章 程珊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一条长腿,横着来,搭上程真大腿那刻,浅眠的她骤然惊醒。侧头望向窗外,昏沉路灯照不穿针脚稀疏的帘幕,黑夜尚未离开。 有人在走廊掏钥匙,金属与金属在回音中相击。 细细一听,已在拧锁。 程真立即坐起——这种喜庆节日,她竟忘记还有个精虫上脑的午夜淫棍会不定期登门採花。 自圣诞节后,他们冷淡月余。 几天才致电一次,问句“吃了吗”,“降温了”,“记得吃饭”,没半分钟当即挂断,似是为了确认对方尚未死亡。程真甚至有些盼望叶世文能因此移情别恋,玩厌这种拍拖游戏。最后直接搭船上大陆,老死不相往来。 却又觉得不甘心——要移情别恋,也应该是她先。 偏偏遇不上比他高大靓仔的男人。 程真轻轻推开程珊的腿,赤脚下床。刚打开房门出来,叶世文已踏入客厅,满室亮堂。 “这么早就睡了?” 叶世文把钥匙与礼盒放在茶几。屋小梁低,他一进来,连空气都被挤走大半。他边说边脱下夹裹寒气的外套,手臂起伏,高大线条推攘帖服周身的暖黄,像一个被每束光追逐的人。 过分显眼。 程真开口,“你怎么来了?” 叶世文没答。一个人在年宵街头逗留许久,他知道自己肯定会来。麦当劳灯亮人稀,窗花衬不出热闹,倒显孤单照影。餐包果腹,可乐加冰,味道经年不变,比戴比尔斯的钻石恒久。台词草稿在脑内整整齐齐,甚至连吵得大打出手的情景也构思了分镜镜头。 却在见到程真这一秒,叶世文决定先不问了。 除夕,应是一个和和美美的夜晚。 他第一次不想一个人过。 程真瞄见礼盒,“那是什么?” 叶世文拿起后拆开,“你那台二手机,【#】键都摁不动了,还用?买台新的给你。” 程真过分节俭。跑马地后手机泡水,委托麦笑琪买了部二手机,按键自然不甚灵敏。但她少用电话,也没觉得不方便。 叶世文那日回拨杜元号码的时候就发现了。 “我不需要。” “才多少钱,这样都拒绝我?没必要。”叶世文早就料到她这种态度,低声笑了,把新手机递出,“换卡。” 程真不肯动。 “我不敢动你手机,免得你又叼我。”叶世文走上前,拿起茶几上那台旧手机,“你自己换。” 程真迟疑几秒,还是换上了卡。 叶世文伸手拥住程真。他胸膛是热的,手心却凉,从衣服下摆摸入程真后背。她冷得打了个寒颤,抱怨起来,“你好冻啊。” “等下帮你暖。” 叶世文低头亲她的脸,轻啄至嘴角,又贴紧她腹下挺了挺胯,暗示十足。 程真耳垂红了,“做什么?” “做爱。”叶世文指腹摩挲在程真腰后,语气亲昵,“这里还痛不痛?给我看下。” “不用你关心。” “我最近真的好忙,所以没时间来陪你。” “哦。” 叶世文叹气,“大佬,一个多月,你还气不饱吗?”他松开手,把双臂举高,退后半步,“来,给你打我一次,大家当没事发生。” 程真挑眉,“真的?” “事先声明,不准打脸,不准拿武器。” “那——”程真视线落在他裤链凸起处。 叶世文瞪眼,“喂,亲兄弟都不能动那里,你下半世指望它的。” “你全身皮糙肉厚,我还能打哪里?”程真翻了个白眼。 叶世文被她逗笑,又伸手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口硬心软,不舍得动手。” 程真推不开他,“你不用回冯家过除夕吗?” “除夕是要同家人过的,他们姓冯,我姓叶,怎么过?” 程真怔忡。红港豪庭大户,讲究脸面,人前人后至要紧姿态好看。她没想到冯敬棠一家,谈不上名门望族,也算挤得入上流社会,竟在这种节日把叶世文拒之门外。 好歹也是亲生的。 “那,你吃饭了吗?” “吃了。”叶世文不以为然,“年年都吃麦当劳,酒楼食肆包团年饭的太多,等不到位。你呢,你今晚吃了什么,不会是即食面吧?” 程真不知作何回应。 叶世文垂眸,见她毫不掩饰难过。这么多年,他认定命该如此,无论姓冯姓屠,年夜饭没人会给他留一双木筷,存一碗热汤。 今夜,整个世界都在拒绝他。 而这一刻,他竟觉得有些委屈了。你看,有人爱的时候,连心都是软的。她只需要一道眼风,话不用出口,叶世文已弃械投降,想长久住在她怀里,做个可怜虫。 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叶世文浅笑,“心疼我了?” 程真被说中心事,故意不认,“有什么好心疼的?吃麦当劳也能饱肚,一顿饭罢了,日日都要吃的。” “你这款臭脾气,只有我受得了你。” 程真的粗口已快速集结在嘴边,未来得及出闸就被叶世文的舌头搪塞回去。 那双圆眼摆明潜藏怨气,接吻也不肯闭上,非要在他这张脸看穿两个枪孔。叶世文也不闭眼,长睫带笑,舌头在程真嘴里缠弄,色情地舔着她舌根往上,卷紧软滑舌尖用力嘬吮一口。 阵阵酸软从脐下起,她禁不住闷喘。 长指温柔抚上程真眼皮,一触一收,施下某种只有彼此读懂的咒语。短翘睫毛沉沉垂落,程真闭起眼。 叶世文便闭眼。 侵占换了场景,阖眼后的异域,食人花苏醒。娇娆的香在她唇舌弥漫,编排细密的齿咬他,磨他,又哺了花液催促他快些沉沦。 吞咽声分不清到底是谁。 叶世文动作猴急起来。他想埋入深处,想要温暖,想她接纳自己的一切,哪怕她哭个不停,他也不停。一只手在程真腰侧臀后四处抚摸游走,另一手解开皮带扣,拉链声被二人喘息淹没—— “哇!” 程珊躲在门缝后,探一双杏眼。没想到有生之年会撞见无码高清的深夜激情,并且免费。 主角竟是她亲姐。 第五十二章(H) 程真与叶世文被这声低叫激得浑身一僵。程真用力推开叶世文,侧头只见程珊好奇大于羞怯的表情。 “叼!” 叶世文也望见程珊,咒骂一声立即背过身,双手在胯间急急拉起裤链。被一个未成年暗窥情色,到底谁算犯罪嫌疑人? “珊珊!”程真红着脸快步走到门前,把程珊往床边推去,“你半夜叁更不睡觉,在做什么?” “那你半夜叁更不睡觉,在做什么啊?”程珊一脸戏谑的笑,不顾程真推攘,伸长颈项去看门外的人,“是谁说拍拖不kiss的?你两个在做人工呼吸,唔!唔!” 程真捂住程珊的嘴,“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她想挖个地洞把红透的头颅埋进去。 程珊扯下程真的手,掰着房门探头去问,“姐夫?” 叶世文拎起外套挂上臂弯,垂在身前挡住尚未熄灭的欲火,识趣接话,“姨仔(小姨子)?” 程珊立即点头,“是啊!我是珊珊啊!” “幸会,幸会,我叫阿文——” 二人只差伸出友谊之手,在这个荒唐夜晚作首次会晤。程真急了,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气鼓鼓盯着程珊。 程珊却兴奋起来,“家姐,算靓仔喔,还很有家教,会跟我打招呼呢。” 叶世文隔着门在笑,“姨仔果然有眼光,出来我封个利是给你。” “真的?多谢姐夫——” “你们两个收声啊!” 程真怒吼。母老虎发威,人人抿紧嘴,不敢轻易挑衅。程珊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一脸俏皮,乖乖躺回床上。盖好被,转过身,笑得肩膀都在颤。 “我什么都没见到,梦游而已。今晚我想自己睡觉,你不要上来和我争被子。” “你——” 程珊捂紧耳朵,“睡着啦!不要吵我!” 妹妹摆明装聋作哑,一副要成全她的模样。程真脸颊余热未消,站了半分钟,打开房门出来。 叶世文坐在沙发上笑。 “没想到你妹还挺懂事,证明你教得好。” 程真不想搭理,“你今晚睡哪里?” “你睡哪里我睡哪里。” “要睡沙发的话,我就拿被子给你。” “你不陪我?” 程真知道这个【陪】字含意何等下流,压低音量说,“我妹在这里。” “怕她听到?”叶世文笑意更深,从沙发上站起,搂着程真的肩往浴室走,“去里面,隔两道门,听不到的。” 门一关,程真被抵在墙上。光滑瓷砖面带凉,叶世文体温过热,亦寒亦暖,她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知道今夜避无可避,若此时赶叶世文出门,也有些于心不忍。 这可是除夕呢。 程真脸颊泛红,低声催促,“你快点!” “哪有女人希望自己男人快的?我叁分钟搞完,你这么咸湿,肯定憎我一世。” “你才咸湿!” “我认,你不认而已。” 叶世文抬手掀了灯。 低头一看,暖灯笼罩怀内人儿,从颧骨至锁骨,隐隐浮粉。圆领长袖T恤过分宽松,遮挡一身细滑曲线。玉骨冰肌太冷,肤若凝脂太软,中文辞藻深奥,拗口隐晦。找来找去,唯有用粗俗的“fucking hot”才能形容得了程真。 光凭想象,他就硬了。 叶世文低头在程真耳边说,“先含一下。” “不要。” “听话。” “我又不是狗。” 叶世文大笑,摸摸程真的头,“bobby,sit。” 程真拍开他的手。 叶世文反握程真手腕。顺指骨摸到她尖翘饱满的指端,又滑落指根,摩挲她温热掌心,提手抓住,塞入自己敞开拉链的胯间。 程真心跳加速,手心的热度与硬度让人脸红。 叶世文轻喘口气,“摸它。” 程真握着勃起柱身,温柔地替叶世文纾解欲望。底部略微粗硬的毛发在她掌侧摩挲,有些痒,似某种无法察觉的电流,从手掌窜入她体内。 叶世文突然隔着T恤握住她一边圆乳,指腹用力碾过乳头。 程真猝不及防,溢出一声呻吟。 “反应这么大?”叶世文低头去咬程真耳垂,“你也痒了?” 程真不肯答。 叶世文松开程真的手,逐粒解开衬衫纽扣,不消半分钟,比雕塑男体更标准的雄性体魄彻底舒展。他的眼神比廉价室灯更暗,隐现无穷欲念,薄唇轻飘飘抛出要求。 “含一次,就一次,给我爽下。” 程真双肩被摁着往下,抬起头时,面前已是那只饿极的野兽。顶端溢出透明口涎,随叶世文的呼吸浅浅颤动。明明颜色深形状丑,偏又生了些扭曲的诱惑。 她也会有征服感。 程真张嘴含入。 叶世文仰头叹了口气,“真真……” 意淫照进现实。 叶世文挺胯往深处送,程真被塞满一嘴,还剩大半茎身在外,吞纳困难,忍不住吐出来,“太大,不要了。” 叶世文扶着程真后脑,湿漉漉的兽首递到程真唇边,“你试下含着它吞口水,可以入到喉咙的。” “你不准射我嘴里面。” “……我尽量。” 程真瞪眼。 叶世文哭笑不得,“射不出是病,要看医生的。” “你控制不住,我就用牙。” “我怕了你了,保证不射你嘴里。”叶世文轻摸程真脸颊催促,“快点,吃下去。” 程真又再张嘴。 圆硕肿胀的龟头压得舌根发麻,唇腔柔软,每一寸狰狞凸起的筋脉都被细腻含裹。舌尖无处可藏,左闪右避,反倒把半截茎身舔了一遍,惹来叶世文频频抽气。 她肯定没怎么做过这种事。 却因不熟练徒添许多意外快感。 “唔……” 程真闷哼一声。粗长的刺激分泌过多口水,她试着往喉间吞咽,却把龟头含得更深。肿胀热烫熨在食管入口,程真快要喘不过气。 抬眼去看,叶世文胸膛不停起伏。脐上肌肉隐隐游动,乳首两点凸起,被饱满胸肌衬得十分色情。他仰高头,喉结在颈线绘出锋利角度,似装满弹药的重型枪械,一上一下,一拉一扯,爆发无穷力气。 程真竟看得有些入迷。 直到她逐渐停下动作,叶世文垂颈,与她目光相撞。 这张唇红齿密的嘴,此刻再也讲不出话。饱饱涨涨,全是他的欲念,撑满她,撕扯她,连五官也稍带扭曲,有种畸形的美。 无声火花四溅,叶世文先往后撤。 他想做爱了。 要她哭着叼他祖宗十八代求他停下来那种。 才叫做爱。 程真被扶了起来,大腿抵紧低矮的洗手台边缘,双手撑在镜子下方。 四方的镜,映出衣衫完整的她与不着片缕的他。程真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矮小,叶世文从背后迭上来,她便遁入这副高大躯壳之下,全然依偎的姿态。 二人在镜内对视。 叶世文下巴枕在程真右肩,对着镜问,“湿了没?” 程真脸红着别过眼。 “我摸下。” 大手从前面过,撩起衣摆。松紧带的睡裤毫无遮挡能力,叶世文摸了进去,往她腿间探。 中指先入,在毛发茂盛的缝隙中找到水源,捻满一指。 程真视线落在镜面下方,那只大手骨节若隐若现,只有她知道在如何作恶。手指先揉,从肉珠顶端来回碾过,叁番四次后娇娇挺起,惹人恣怜。又往下,指腹研磨那个窄得看不出的孔眼,一波酸软在体内兴奋作浪,指头使劲也挤不进去,便继续往下。 双腿轻颤,程真盼着他再深些,再深些吧,真的深到入口了。 她什么都看不到,却生出许多异样快感。 “对着镜子是不是更刺激?”叶世文沉浸在程真过分热情的反应里,“我还没揉你的胸就湿成这样了。” 程真没有反驳。 或许她确实咸湿,不认而已。 叶世文单膝在程真身后跪下,把她下身剥光。程真觉得有些寒凉,抬腿配合后又夹紧,“会冻。” “很快就暖了。”叶世文双手抓紧她两瓣翘臀,轻轻用力,像剥开刚在枝头长熟的饱满蜜桃,露出一道由浅粉至深红的缝隙。色泽比气味鲜美,他决意砸尝一番,“我先帮你舔下。” 话刚落音,他已抬颌含住。 过分羞耻的姿态激得程真闭眼。她腰往下压,挺高臀,双脚自觉踮起,迎合叶世文的唇舌。 她有种不能启齿的宿命感。 担忧这样激烈的性爱做一次少一次,想想就觉得心寒,岂不是要记住他一世? 那他会记住自己吗? “啊……”程真被叶世文咬得回神,睁开眼,“你轻点!” 叶世文满嘴嫩肉,哪有心情反驳程真。舌尖钻入细窄穴口,舔着内壁画圈,层层迭迭的绵肉,一环软扣一环,难怪每次都被嘬得销魂蚀骨。 程真呜咽出声,目光又停在镜上。 只看得见叶世文颌线,隐没在她双腿之间。那抹上下滚动的喉结,依然锋利,朝她心脏猛烈开火,轰然作响。下腹酸得不停涌出湿气,却落不到地,尽数盛满叶世文的嘴。 程真想叫,又怕被人听去。 最怕被程珊听去。 她一手撑着镜面,另一手的食指屈起,咬在齿间阻碍所有催情声音。 娇喘断断续续,又急躁难耐。叶世文知道程真在忍,双手向臀缝中间靠拢,再往两边剥。一鼓作气,几乎要把程真撕开,她呼吸一滞,连膝盖都在颤抖。 红的肉,粉的臀,娇娇潺潺,是她最软弱处。上方紧致羞怯的出口,叶世文恶向胆边生,指腹轻轻刮过,惹来程真呵斥,“不准碰那里!” 他无声地笑。 暂时对这处兴趣不大。 下方一翕一舒的入口,吐出透明黏腻的润液,沿重力淌下,缀在花瓣中肿胀凸起的肉珠上。 欲滴未滴。 叶世文伸舌去尝,勾住圆肉打圈,听程真奋力急喘。舌尖触感愈发地硬,那粒娇软肉蒂涨得颇高,肿大许多,有股难言的媚香。 她就快到了。 叶世文用齿弹舌,拍在程真腿心,水滋滋的声响在午夜浴室分外清晰。程真仰起头,从脸颊红到衫下的胸口,一股尖锐的酸慰从大腿中间往上窜,蔓延每一节脊骨,惊栗间绷紧脚背。 颅内烟火比电视上绽放过的更多。 她咬得手指发痛,才忍住高潮扑来后的呻吟呼救。半阖半开的眼,掠过镜面,只见叶世文颈侧肌肉发紧,不停吞咽,一抹黏液从他嘴角缓慢淌下,缀在滚动喉结上。 欲滴未滴。 是谁的?各中滋味只有他一人知晓。 叶世文终于舍得抬头,程真双膝发软,扶着洗手台不停地喘。他在程真身后站起,把她衣摆撩高,从头顶剥出。 尚未辣手摧花的乳房一片绯红。 再看看她右手指节上的咬痕,前菜已累得她可以沉睡半晚。 “没力了?” 程真老实点头。 “我还没爽呢。” 程真抬眼,在镜内与叶世文带笑目光交汇。她明显又嗔又恼,满面红晕,如桃花初绽。 第五十三章(H) 叶世文从后抱起程真,“跪在上面,你站着太矮,我不好用力。” “跪不住的。”程真不肯,软糯声音娇滴滴,听在叶世文耳里分明是欲拒还迎,“等下打滑怎么办?” “我抱着你。” 程真分腿跪坐在洗手台边缘,浅窄白边堪堪兜得住她一双细腿,双手撑镜,始终有些担忧,“我怕掉下去。” “翘高点。”叶世文轻拍她的臀,掌心摸过细白的腿,沿腰侧往上。有训练痕迹的肌理紧致软滑,腰腹却瘦窄扁平,他有些心疼,“太瘦了,怎么都吃不肥的?” 日夜颠倒的作息,街头巷尾的叁餐,只求快不求鲜,毫无营养。 叶世文真想把她绑在身边,饿了就喂,困了就睡,做个心无挂碍的富贵夫人。一身丰腴细白的肉,绫罗绸缎从脚尖铺上头顶,才算精心呵护。 他没讲出口,愿望像在养一只猪,好老土。 会被程真嘲笑十年。 “以前肥过的。”程真被摸得有些情迷意乱,“也没有很瘦。” “只有这里肥。” 大手拢住两团挺翘的乳,二人同时轻喘口气。他凑近程真脸颊,一吻一捏,程真配合地侧过脸,与他深吻。呼吸交缠间,乳肉溢出指缝,似遭蹂躏般变幻形状。月余未碰,叶世文自然不留力气,嫩白生生添了许多欲痕,又捻着两粒嫣红拉扯,硬得发胀。 程真已经很少叫痛了。 情欲这玩意,似足漩涡。你以为快要窒息而亡,偏把你往更深处拽,越挣扎,越触不到顶。 将死未死,才叫快乐。 总有那么几秒晃神,似在痴痴苦恋这个让你痛的人。 忍受就是享受。 炙热肉刃抵了上来,在湿滑穴口找着那道小小缝隙。叶世文撤出唇舌,低头在她肩头轻咬一口。长臂箍着程真的腰,欺身压住,她微微俯下,臀自然挺起。 胸大腰窄不过寻常审美。 这种无声逢迎才是催情迷药。 性器互相摩擦,轻微水声比二人的呼吸更湿热。底下那张媚红的嘴,在偷偷嘬吻阴茎上浮突的筋络。程真被磨得难耐,有些性急,“我行了。” “怪我。” 叶世文一记挺腰,碾开软密的层层肉褶,深深嵌了大半进去。程真低叫一声,音调浸过糖水,入耳有了别样滋味。镜内眼角浮红,长发微乱,唇饱满眉含情,像春天饮尽朝露的花蕾。 谁说她不靓?叶世文第一个不同意。 “我不应该饿你这么久。”他顶入深处,直到龟头亲吻那道紧闭绵软的瓣隙,“一日不做都不行了,真真胃口好大。” 不等她适应便开始耸腰。一抽一插,劲道颇狠,捣得穴肉慌乱,急急忙忙去咬他粗长挺拔的茎身,却缠不住,带来无数快慰。 她好紧,好湿,又浅又贪吃,嘬着他往深处咽下去。明明入过无数次,却有种第一次的错觉。 今晚她的身体特别暖。 程真手掌扶着镜面,双乳摇荡,翘起处不停撞上冰凉的镜。红润与红润在这个空间亲吻,一实一虚,淫靡加倍。 “我没……嗯……” 才刚进来不久,她已经在颤抖了。孟浪狂扑,呼吸急躁,程真抬手咬住指节,强忍无数娇喊。叶世文如入无人之境,每一戳刺都在研磨腔道靠下那处弹性十足的软肉。只得硬币大小,偏偏一插即中,龟头碾过,酥麻四起。 程真禁不住去看镜子。 腿心毛发半湿,深色野兽不断出没,黏满水液,淡淡腥臊随呼吸渗入彼此心肺。她也吃惊,这种尺寸自己是怎么吞进去的。 好粗,粗得像杀人凶器。 “好不好看?”叶世文俯身贴在她后背,顺视线盯紧二人分秒不离的私处,“要不要看得清楚点?” 他突然抬手往前,打开洗手台上的水龙头。 冰凉的水突然窜出,砸在光滑石面,弹了几滴在程真大腿。下一秒,所有的水泼在她脐下,内热外冷,浑身一僵,程真刺激得差点尖叫出来。 无数软肉隐隐抽搐,腔道骤然痉挛,酸慰从下腹疯狂奔涌,手指就快被咬出血。 毫无预兆,她突然到了。 叶世文被她夹得深喘口气,关上水龙头。 程真浑身发软,往后靠入叶世文怀里,像个亟欲溺毙的人。他不停抚摸程真腰腹,纾解高潮后的过劲,又往下,掬过冷水的手拨开湿透耻毛,贴在她腿心肌肤,把二人媾合形状勾勒得彻底。 黑的发,红的肉,顶端那粒早早勃起的肉蒂失去藏身之处。 果然,这样看得更清楚。 “舒不舒服?”叶世文哑声地问,缓慢挺腰,让自己入得更深,“你出了好多水。” 程真松开手指,声线颤得像抽噎,却无法否认这种突如其来的痛快,酣畅淋漓,每个毛孔都涌出酥麻。 “舒服……” 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还有一截未进去呢,真真,让我进去好不好?” 程真知道就算讲不要也阻止不了,仰头在叶世文胸口喘气,“你轻点,不要每次都那么——” 她突然被捂紧嘴。 细密的齿深深咬在叶世文虎口,生理性眼泪从睫尾奔涌,整个人似是惨遭电击,在他怀里战栗不停。 绑匪讲礼貌,但不讲价。 叶世文尽数沉没在她体内。 看着镜面里二人贴合得毫无缝隙的性器,深处那个至窄入口还在不停绞他,嘬他,催促他哺喂所有精力。 视线往上,程真腹部微隆,双乳随激烈呼吸晃动。那张不饶人的嘴咬得他虎口生痛,是抱怨,是不忿,满脸通红,无助落泪。 就喜欢看她这样。 早该把她摁在镜前狠狠叼一次。 另一只手摸在她脐下,摁压捅入腔径的行凶工具,叶世文夹腰抽送,撞得她翘臀啪啪作响。囊袋鼓鼓,连抽空打飞机的时间都没有,只想把所有欲望强塞给她。 装在她温暖巢穴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叶世文被夹得后脊发麻,大口喘气,又忍不住问,“这样涨不涨?” 程真哭着点头。 “痛不痛?” 程真摇头。 原来灵肉契合这么简单,无非就是把你彻底凿碎,嵌成我的野蛮形状。 勉强即是愿意。 程真闭紧眼,不敢再去看镜内情景。半身泛红,半夜叁更,一室迷离黄光,两具赤裸肉体,她像被那根阴茎钉在镜前,失去对躯壳的控制力,有种诡异淫艳的仪式感。 程真突然醒悟,叶世文肯定早就想这样玩一次。 他就是个变态。 体内野兽涨了一圈,撑扯着窄穴。 即将射精的龟头,寸土不让,顶在最深处蛮力征伐,脉搏突突跳动。程真受不住了,想开口求他,却只能在掌心里呜咽。 叶世文把她整个人摁在镜上,脐下动作猛鸷,一进一出,捣得噗嗤作响,几乎要把她下腹捅穿。 程真咬得更用力,所有呼吸带烫,大腿内侧抖个不停。 “好紧。”叶世文喘着气,抬手往上捏住饱满乳球,“吸成这样,今晚插着睡吧。” 话刚落音,尽头软肉绵绵密密贴紧,疯狂吮噬他的精眼。 想象被她温热汁液浸泡一晚。 缠绵至此,死也甘愿。 程真低低哼叫一声,胸前被掐出大片指印。叶世文猛撞几下,急促气息洒在她脊骨,热得与下腹暖流交汇。 程真体内跃动着许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又觉得,这些本就属于她的。 二人不知喘了多久,镜面在呵气中模糊一片,迭上无数指痕,变成虚幻迷宫。程真掀眼去看,只见叶世文伏在自己肩上,微微张嘴,紧紧闭眼,满足得像世界末日来临前玩了一天游乐园的孩童。 今晚的麦当劳,肯定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一餐麦当劳。 程真小声道,“先冲凉吧。” 二人又在淋浴下接吻许久,口沫相濡,谁都没再说话。程真只套了叶世文的衬衫,悄摸回房去拿被子。程珊睡得正酣,浅浅呼吸,她凑近去看,乖得像只饕足的小猫。 出来时折迭沙发已经打开。 “拜托你穿裤好不好?”程真睨了眼只穿内裤的叶世文,铺好被子,“我妹明日起床要叫非礼啊。” 叶世文毫不在意,“我肯定比她早醒,你怕什么?” “不穿你自己睡。” “……穿就穿。”叶世文套入裤子,又提要求,“但你不准穿,就这样睡,我中意看你穿我的衫。” 程真沉默,当作答应。 这件衬衫确实很舒服。 沙发有些狭窄,二人跻身上去,显得格外亲密。关了灯,一屋暗灰,黑透不尽,迎入窗外的月光路光。许是节庆,总觉得比平时更亮,二人五官轮廓在夜间一目了然。 叶世文侧过身,手从程真衬衫领口探入,轻声说,“我今晚还没亲这对宝贝呢。” 程真脸红,“不做了,这里会听到的。” “不做,就亲下。” “你每次都讲大话。” “跟你学的。” 他的气息凑近,程真怕动作太大惊扰妹妹,也侧过身,任由叶世文解开纽扣,张嘴含入乳头。 湿热口腔在嘬吮,力度由轻至重,把她乳晕紧紧裹住,往外咬扯。 程真娇喘,手指没入叶世文发间。她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只能亲,不做的。” “嗯。”叶世文哼了一声,不知是真的答应还是假的逢迎。 双手罩住两团绵乳,挤出深沟。两粒红透的乳头贴近,他同时纳进嘴里,用舌头来回舔舐,咂吮得啧啧作响。 程真下腹又酸了起来。 砰地一声—— 窗外骤亮叁秒,她被吓得一个激灵。叶世文松开嘴,视线落到程真身后,笑了起来,“放烟花而已,这样都怕。” 程真乘势推开他,拢起衣服,“说好只亲的。” “小气。”叶世文也担心教坏程珊,不再勉强,目光停在程真脸上,“不看看吗?难得有人放烟花,应该是12点了。” 程真轻轻摇头,“不中意看。” “为什么?” “意头不好。” “烟花能有什么意头?” 程真眼睫垂下,投了两片淡淡阴影在脸颊,于夜间幽现许多不为人道的苦涩。 “烧完什么都没有了。” 又一声燃响从远处传入。窗框锈迹借火光露出斑驳,凹凸与陈旧交织,像极程真左肩后那道不愿示人的疤。 叶世文突然庆幸自己今晚什么都没问。 哪怕谎言滔天,烧在她身上那刻,绝对痛彻心扉。世间竟有这种女人,叫他猜不透,也叫他最心疼。 他枕着自己屈起的手臂,另一手轻轻抚摸程真瘦白的脸,“有的。” 程真仰头去看叶世文,“有什么?” “有舍利子。”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发神经。” 笑着笑着,与叶世文燃星般的眼眸相遇。他嘴角也在笑,弯出一个极好看的弧度,似一张温暖的网,稳稳把她从浮游半空中接住。 连那颗风浪中的狠心,也泊停在他无边胸怀。 “真真,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阿文。” 叶世文挑眉,轻撅嘴唇示意。程真没有犹豫,身体往前凑,抬头在他唇上送了一记温柔的吻。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深情但不深入的吻。 一年365日,只有今夜,你我默契同床,都想好头好尾,让汹涌情感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出口。他朝你死我活,各怀目的,爱恨交织,尽数丢弃黎明之外。 让热恋再多一分钟。 程真倚入叶世文怀里,枕着他张开的臂,被他圈紧。 她忍不住叹谓,“你好暖。” “你男人血气方刚。”叶世文抬腿夹住她有些发凉的脚心,又掖起她背后被角,“抱紧点,你是不是古墓派出来的?这么寒凉。” 程真笑了,“你看金庸的?” “没看过,听过。什么小龙女,李莫愁之类的。” “那你中意小龙女还是李莫愁?” “当然是李莫愁啦,这种深闺怨妇,最有味——喂!别捏,别捏,小龙女!小龙女!我选小龙女!” 二人沉默许久,叶世文又忍不住问,“小龙女就叫小龙女吗?” “好像是。” “她姓什么?姓小?” “哪有可能姓小。”程真反驳,“姓小那不就叫龙女了?龙女,聋女,好难听。” “那就是姓小龙,名女?” “应该是吧,古时候不是很多复姓的吗,什么公孙啊,上官啊。” “那为什么不叫小笼包?” “……” “又或者叫小龙舟?” “……不如睡了。” “好吧。” 两个文盲。 小龙女姓龙啊。 第五十四章 程珊醒来的时候,叶世文已穿戴妥当,坐在沙发床边看两姐妹拍的照片。 满腔心事,睡意全无。 半夜趁程真迷迷糊糊间剥下自己的衬衫,又帮她穿上长袖睡衣。 抬眼一看,是程珊,叶世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还在睡。” 程珊乖巧点头,“姐夫,你要走了吗?” 叶世文听到这个称谓,笑了,“等她睡醒再走。” 他要等程真把购房合同签好。 “要吃早餐吗?”程珊客气地问,“家姐说初一早上要吃斋,我们昨天买了马蹄糕和萝卜糕,我煎些给你吃啊。” 叶世文疑惑,“你会?” “学校餐厅饭菜不合胃口,就要自己解决啦。” 程珊多数时间在体校。十几岁少女,自立能力是第一要素。身边同学分两个圈子,非富即贵的,来一两个礼拜,或来一两个学年,连住校都不愿意,镀个金就走。父母皆相熟,与冯曾氏牵连越深,出位博镜头机会越大。 她属于另一个圈子,埋头苦学,少说话,多流汗。凭本事拿奖,一张貌美的脸算积德,有了不少目光关注,却不因此骄傲。林媛教晓程真那些做人的底线,也在程珊身上奏效。 叶世文把照片放回原处,倚着厨房门框,看程珊颇为熟练地在砧板上操作。沉思几秒,他突然开口问,“你中意吃甜的?” “你怎么知道?”程珊诧异。 “你家姐跟我讲的。”叶世文发现她明显切马碲糕更多,程真与他都不嗜甜,肯定是程珊自己的口味,“她说你中意吃,那个……” 程珊听不出套话,立即接上,“钵仔糕!” 叶世文点头,“她还说下次找机会带我去吃,你们小时候经常去那档。” 程珊笑了,“不知道还在不在呢。” “肯定还在的。”叶世文继续接话,“你没回去看过吗?” “从体联过去太远了,没时间回去。” “能有多远?” “从大埔去浅水湾喔——”她突然意识到不妥,立即打断自己的话,“哎,你中意食咸的还是甜的?” 叶世文目光停在程珊手中的食物,又扫视回她强掩慌张的脸,“都可以。” 程珊转移话题,“你同家姐怎样认识的?” “在她工作的地方认识的。” 帮人嫁祸也算是她的工作。 “你们……刚在一起?” 叶世文先是一滞,又换了副和善口吻,笑笑地道,“她没跟你讲过吗?我们连婚房都准备好了。” 程真果然连亲妹都瞒。 程珊顿时紧张起来。程真要回内地的计划里,只字未提这个男人。她低下头,长发掩住半张脸,也掩掉声音里的慌乱,“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做哪行的。” “房地产。” “你们在讲什么?” 叶世文回头,见程真已坐起。眼神稍带迷糊,头发塌在脸侧,嗓音如一团初升云朵,在日光里软软糯糯。她掀开被子,叶世文已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帮程真带了件外套。 “没讲什么,你妹在煮早餐。” 程真接过外套穿上,拨起长发,“今日初一,你不用去拜年吗?” “要,我要先去港岛,再去元朗。”叶世文从茶几下抽出文件袋,递给程真,“我赶时间,你签完字我就走。” 程真瞬间清醒。 她瞄了眼厨房里的程珊,低声说,“迟些再说吧。” “我一个月前给你的。”叶世文语气寻常,“考虑了一个月,都不肯签?打算在这里住一世?不要学人扮女强人玩独立,签字。” 程真恼了,语气很急,“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你不签我为什么要拿走?讲好赠你的。” “那你放着吧。” “你今日就签了它。” “为什么要逼我?”程真察觉自己声音拔高,又强行压低,“你明知我不中意你勉强我。” “你不中意我做的事数之不尽,难道样样都要迁就你?”叶世文知道她不想要,但他非要不可,“你是不是想我掏枪?” “我妹在这里!” “那你还不快点?想在她面前与我开火吗?我无所谓。” 他把文件袋扔在茶几玻璃上。 声音不响,威胁意味却浓。 他又变回那个野心勃勃的叶世文,霸道不讲理,要她惟命是从。程真犹豫再叁,想到办登记手续要本人出席,她尚有转圜余地,从文件袋里抽出合同,翻到签署页。 签上【程真】二字。 她字迹一向遒劲,这回更是鼓足了气,力透纸背。 大年初一,程真得了新屋,丝毫开心都没有,像个背负巨债的可怜人。情债,再加钱债,要偿几生几世? 程真不去想。 叁个月后,一拍两散,这幢屋也只是过眼云烟。 叶世文收起文件袋,侧头去吻她的脸,被程真躲开。他扯了个笑,手掌托起程真后脑,凑上前狠狠咬了她嘴唇一口。 程真吃痛,目光在叶世文脸庞剜过。 叶世文望着红唇上那个明显齿印,“恭喜发财,做业主了,叶太。” “我有今日,全靠有你,叶生。”程真语气挑衅,“浅水湾豪宅,打算娶几房太太去填满它?” “有你一个还不够?”叶世文站起身,俯视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女人,“我就算下地狱也会带上你。” “大时大节,讲死?小心出门就开口中。” “那不是更好?有你送殡。” “我会叫上我下一任男友帮你扶灵的。” “好啊,配乐就选你的叫床声,反复播七七四十九日超度我。” “……我没录过!” “叼,我就说是你的,谁会信不是?” 程珊站在厨房内,犹豫许久。听着两人快要火烧深水埗,只好小小声道,“可以吃早餐了……” “不吃了,我急着走。”叶世文换了口吻,显得格外客气,又从口袋掏出一万港币,张张都是大金牛,“新年快乐,姨仔,给你的利是。听说你五月还有一场比赛,到时候我同你家姐一起去看。” 程珊立即摇头,“太多了,我不能要。” “拿!”程真瞪一眼叶世文,“叶生多的是钱,最中意随街派钱,你拿就是了!” 叶世文挑眉,直接把钱放在程珊旁边的柜面,低声说,“我今日很忙,过两天再回来哄她。” 程珊唯有点头。 “我走了。” “慢慢行。” 叶世文拿起那个装着旧手机的盒子,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只见程真面朝白墙,岿然不动,周身犟脾气,看都不看他。不过是勉强她要了一套房,简直像要了她的命。 从前不信,如今这般抗拒,看来是怕与他有太深牵连。 她到底是谁。 叶世文眼内的光寻不到踪影,“真真,我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呢?” 程真先是一怔,又转过身来,平静望向叶世文。 还是那双眼,那张嘴,昨夜温柔竟已荡然无存。他们太落魄,只有一晚时间,可供彼此抚慰孤独。天一亮,晨晖便如照妖镜,讲情话的鬼灰飞烟灭,讲鬼话的人行走世间。 纵是万般真情,也难交付至深秘密。 她说,“我也是。” 叶世文关门离开。 “家姐。”程珊犹犹豫豫开口,“他到底是谁?” △△△ “浅水湾?93和95年分别有两单私人屋苑纵火案,具体事主全名起火缘由我要等开市才能查到了。文哥,报馆也放春节大假的。” 徐智强见叶世文只在冯家坐了不到半个钟就下楼,一上车便问浅水湾纵火案,看来这个年他不好过。 “你确定是浅水湾?” 叶世文点头,“程珊自己讲的,不会有错,初七开市你就去查。”他稍顿,“最好连负责这单案的差佬都挖出来,要换身份不简单的。” 徐智强看叶世文脸色严肃,不敢嬉笑,“冯老没留你吃饭?” “曾慧云一大早又去了港安,他也准备去。”叶世文讥笑,“论金贵,还是冯公子金贵。” 他什么都算不上。 就连拍个死人拖都玩尽心机,好累。 徐智强听不出叶世文暗藏的自嘲,“新春正日去医院?回来要拿烧百解喔。” “上帝不收阴司纸的。”叶世文想了想,“去元朗。” 围村在春节比往常热闹。 21世纪,红港照样依足传统,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南隅海岛。蒸屉里的萝卜糕,沉甸甸,面粉碳水无限饱腹,萝卜削丝水分充足,却被烧腊虾米花生碎喧宾夺主,有了肉食荤气,咸鲜熏香。高温,猛火,足料,不锈钢钵托一屋老老小小的胃囊馋虫。 日日都可吃,偏今天觉得饱满醇郁。 原来仪式感是一种滋味。 炮仗碎屑垫落砖角巷尾,新鞋底踏红,成了不埋怨的好意头。火药呛鼻,在瓦砾门楣腾起,蓝白渺渺。年轻人蹙眉走过,被长辈抬手警示表情难看。 衰仔你懂什么?这才叫地道年味。 挥春写尽良辰美景,愿望从来不嫌俗套。陈姐在化宝盆前烧完附件包,一抬头,就见到叶世文。 “陈姐,恭喜发财,万事胜意!我觉得你今日特别靓女,比平时年轻十岁有余。” 陈姐识趣从口袋掏出备好的红包,“文哥仔,这份是屠爷的,这份是我的,明年不准问我拿利是了。28岁,我要喝你那杯新抱茶。” 叶世文伸手接过红包,笑得爽朗,“没问题,年头娶老婆,年尾摆满月。” 陈姐也笑,“你就只有这张嘴。”她又把红包递给徐智强,“阿强也早点成家,不要学文哥仔玩风流。迟早有人把他收服,到时候我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徐智强在心里大叫:陈姐,已经有了,他真的快笑不出来了! 叶世文说,“不信我?等今年港姐冠军出来,我就带给你看。” “港姐?要求太高了。”陈姐轻拍叶世文手臂,“我有个姐妹的外甥女,刚刚从美国回港。比你小叁岁,样靓学识好,进了汇丰做理财顾问,我给你介绍?” 叶世文挑眉,“真的?有没有34D?没的话就算了。” “你——” 一句呵斥传来,“日日没个正形!” 徐智强见到来人,立即恭敬起来,“屠爷。” 第五十五章 屠振邦捧一盒鱼食,从厅堂走近,拔高音量,佯怒责备一句。 陈姐见屠振邦开口,又掩下笑容,往厨房走去。 “契爷,恭喜发财!新春正日,发财可以,发脾气没运行的。”叶世文迈入屋内,嬉皮笑脸,望向客厅右侧立地鱼缸,“哎,又养了两条白金龙?不错喔,通身肥润,眼红鳞银,两条鱼须撇得好嚣张。越看越像你,简直是亲生的。” “你个扑街仔!”屠振邦抬手拍了叶世文后脑,“等下什么都不给你吃,吃鱼粮吧!” “最近你那些建材期货升得比五星红旗还高,只给我鱼粮?太小气啦。” “我赚你也赚,怎么不见你孝敬我?” “定坚和我签手续费4个点,全港最高,还不算孝敬你?恒生这期最热的理财【万国通】也只收2个点而已。” “现在来嫌了?”屠振邦瞪眼,“早叫你入股,做股东交什么手续费?你偏不肯,拿几十个(万)出来玩,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叶世文懒洋洋落座沙发,“没钱嘛。” 屠振邦轻哼一声,“刚刚你四姐夫同我讲,在村口见到你开波子来的,最新那款。有钱买车沟女,没钱孝顺契爷。” 叶世文立即岔开话题,“四姐夫来了?” “在厨房帮忙。” 屠振邦捏起鱼食掷入缸内。鱼尾左摇右晃,一池深水见不着波纹,似在真空中游弋。甫一抬头,水呛了个浪,鱼须随鱼首嚣张浮动,又往深处去。 衔食后的鱼连眼珠都格外晶亮,颇有猎人心性。 屠振邦养什么都像他。 包括叶世文。 可惜只有五个女儿,无半点香火。 大女二女从不认他。那时他烂赌,又夜夜带不同女人归屋,破碎家庭的标准配置。成年后二人独自离开,婚嫁也不邀他出席。 就当死了老豆。 叁女儿最靓,刚生下来,屠振邦就插旗尖沙咀。旺父旺财,是个宝贝。精挑细选一名乘龙快婿入赘,结果得了子宫颈癌早早离世,无儿无女,驸马另娶,也与他撇清关系。 只剩下四女儿。嫁了个英籍华人,却住去菲律宾,两夫妻都是普通白领,逢年过节才回来。 至于五女儿?两岁诊断自闭症,一直养在温哥华,雇叁名保姆伺候,有杜元老婆守着。 掐指一算,洪安屠爷,竟然只有半个仔关心养老。 “世文到啦?” 四姐夫刘锦荣,衣袖卷高,手心夹抹布,提起一个盛满花胶、海参、干鲍、瑶柱、鹅掌的瓦盆走了出来。 放到餐桌正中间。 浸润后的海味,在炉火吸尽汁液。鸡汤作底,老抽增色,一个个涨卜卜,看得人血脂都不自觉高了起来。 大年初一吃盆菜,过分夸张,却是屠振邦款待叶世文的习惯。 这两位道义上的父子,从未一起吃过年夜饭。叶世文往往会在大年初一赶来逢迎,无论昨夜他宿醉街头,抑或烟花柳巷,吃糟糠贱食,饮清汤寡水,屠振邦不闻不问。 只要你来,那就开饭。 腥风血雨的江湖,也念叁分往昔情义。 这是他契仔。上过香,立过帖,帮他斩过人,收过钱。一份盆菜,养不大一个孩子,却牵引二人十数载的命运纠缠。 人心是肉做的。 我要你记住,我始终是你契爷。 刘锦荣个子不高,语调阴柔,鼻梁常年架一副无框眼镜。两只眯眼带笑,许是入了英籍,头秃得也比同龄港男要快,像个穿越时空的清朝贝勒。 叶世文点头,“姐夫,新年快乐,四姐和孩子没来?” “家伟上个礼拜与同学去露营,惹了肺炎,他妈在医院照顾呢,来不了。” 叶世文疑惑,语气却很关切,“这么不小心?严重吗?” “没事没事,好转了,真有事我也回不来陪阿爸。” 刘锦荣拿抹布擦擦手,又怕叶世文介意,抽两张纸巾拭净指缝湿气。从裤袋掏出红包,“来,利利是是,祝你新的一年大展宏图,花开富贵。这封给阿强,也祝你新年行大运,龙精虎猛。” 屠振邦踱步过来,瞄一眼叶世文,“都这么大个人了,还拿利是,不知羞的?” 叶世文接过红包,“讲你啊,傻强。” “……” 屠振邦抬手一指,“我讲你啊,衰仔!” “像你嘛,脸皮厚。” “屠爷,新年呢,两父子还斗嘴?开饭啦。” 陈姐笑得温柔。 “世文,你姐夫今年会回来帮忙。”屠振邦在席间开口,“期货公司有定坚看着,我很放心。阿元自己有生意要做,也轮不到我管。我老了,帮内地走货的事始终要有人接手。这盘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对比在菲律宾帮人打工赚那点美金,肯定是回来好。” 刘锦荣配合点头,又用手扶了眼镜,望向一脸诧异又转平静的叶世文。 叶世文不作评价。屠振邦肯定是做足安排才开口昭示,看来这位四姐夫登堂入室许久。他离开洪安多年,只守不攻,全因消息滞后。 但听这次口风,屠振邦是不打算预他一起玩了? “你哪里老?”叶世文抬手给屠振邦夹菜,“吹半瓶花雕,就能上山打虎。” “再吹就肝硬化了。”屠振邦嚼下叶世文夹来的海参,“你们那块地开工了吧,如何?我见报纸讲得很厉害,又是头啖汤,又是全港标杆。听仁青八卦,新界被你们吹到周边楼价都暗抬1成,挽救楼市,财政司长没给你老爸写感谢信?你们一间新公司,拿40公顷,可以建多少栋楼?” 叶世文未回应,刘锦荣先开口,“这么大一块?还是新公司?红港的地不是有钱就能拿的,看来冯议员官运亨通,玩风险这么大的买卖。世文命好,两个老爸都有本事。” 盆菜一向不放醋,扫视全桌,也没半个蘸碟。 闻一闻,原来是刘锦荣在酸,难怪连村口那台波子也看在眼内。 “公司是新的,但筹备挺久,没十足把握也不敢拿,银行怕烂尾楼断供。”叶世文解释,“契爷,找天我带你去看看地盘?若那个位置你合心水,我买一套给你。投资也好,养老也好,当增值嘛。” “免了,我住丁屋舒服。”屠振邦直接拒绝,“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抱孙,你刚刚在门口答应陈姐年尾摆满月酒的,你别忘记。” “行,我娶个港姐做你新抱。” “港姐?那么多年也就袁咏仪靓些,其他都差强人意。” “我觉得张曼玉靓。” “眉细细,脸窄窄,哪里好看?” 刘锦荣电话响起。他拿起手机朝屠振邦示意,离座到厨房阳台处接听。叶世文又举箸给屠振邦添菜,在台下轻轻踢了徐智强一脚。 徐智强也看见刘锦荣举起的手机,快速咽下剩余米饭,“陈姐,还有饭吗?” “有的,我帮你盛?” “不用,我自己来啦。” 屠振邦还在与叶世文讨论哪位港姐更上镜,没察觉这一切。 徐智强掀起珠帘,越过电饭煲位置,放下碗后移动到靠近厨房阳台侧角。刘锦荣声音颇低,说话间中英文夹杂,听得不真切。 叁分钟后他挂了电话,徐智强立即打开面前水龙头,假装洗手。 “这么快吃饱?”刘锦荣客气询问。 “哪有,我饭桶来的。”徐智强笑了,“刚刚吃鹅掌弄脏手,洗一洗而已。” 刘锦荣点点头,打算回座。 徐智强关上水龙头,唤停他的脚步,“姐夫,你用哪款电话的?” “这款。”刘锦荣举起手机,“怎么了?” “我与你用同款,有没有备用电池?我手机没电了。”徐智强把自己电话拿出来,直接剥开后盖取走电池。 “你先用我这块,满格的,我上楼去换。” 刘锦荣低头剥开后盖,徐智强抬手扬水,尽数洒在他脸上。水珠缀满眼镜片,刘锦荣先是一惊,手上没轻没重,机身跌落厨房砖地。 啪地一声。 “姐夫,不好意思,我这种人没家教,太粗鲁了。”徐智强先他一步捡起手机,趁起身前剥下电池,与自己那台交换后递出,“来,给你。” “没事没事。”刘锦荣依旧客气,摘下眼镜拭净,接过徐智强手中电话,“我上楼去拿。” 徐智强把刘锦荣近期通话记录快速录入自己另一台手机,翻阅寥寥几条短信,什么关键内容都没有,随机关机。 盛好白饭后,刘锦荣刚好从楼上下来,进了厨房。 “阿强,我与你手机调换了。” “是吗?”徐智强惊讶,“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没开机,不知道这台是你的。” 二人又把手机交换回来。 迈出厨房,屠振邦抬眼,没好气地说一句,“吃个饭也不安心,起起落落搞什么?” 徐智强不敢说话。刘锦荣自觉解释,“手机没电了,上楼换个电池。” 屠振邦没有看向刘锦荣,反而与自己对座的陈姐相视。陈姐意会,立即放下筷子,对叶世文说,“文哥仔,你四姐没来,托你姐夫带了些顶级鹅肝到港。屠爷特意交代我留到今日,我拿来给你尝尝。” 叶世文点头,又转过脸去笑话屠振邦,“契爷,没想到你一把年纪还口硬心软,明明最惦记我。” 屠振邦也笑,“内脏胆固醇最高,我是想毒害你。” 陈姐跟了屠振邦二十多年,厨艺精湛。红港富贵家庭如云,雇主却有不成文的共性:佣人不得同桌吃饭。陈姐是例外,不是亲眷胜似亲眷,叶世文从来不敢得罪她。 初到屠家,只有陈姐半夜为饥肠辘辘的他煮一碗斋竹升面。 不放葱,放韭黄,深夜的薄薄呛香,叶世文饮尽澄澈汤底,咽下筋道面条。她说,文哥仔,吃多点吧,你太瘦了,这样打架只有挨打的份。 他明知陈姐是屠振邦遣来的,却始终感激这一碗面。 屠振邦太厉害。 收买人心,没人及他。 “文哥仔,屠爷爱吃卤水,你偏不爱。所以我还做了一味红酒烩鹅肝,你试试。” 陈姐把装在精致碟面的鹅肝端出。 叶世文夹起一块软糯鹅肝。 经酒烩,泛糜烂色泽。入口即溶,细腻得尝不出任何粉末,咀嚼吞咽,只存齿夹酒香,肝香,迭荡的荤气十分醉舌。 佳肴不过如此。 “这么大一块肝,鹅身应该不小。”刘锦荣也尝了一块,“我记得阿爸也爱吃卤鹅,下次让娉婷那个在潮州妇女会的同学带些来。” 屠振邦没动筷,从口袋掏了一包中南海出来。 刘锦荣想帮他点火,却被屠振邦抬手挡住。他要自己点,深深吸了一口,星火红透,再吐了一口,呼出烟雾以外的所有气息。 “一只鹅,只有一百日命。养得鹅毛丰绒,鹅冠厚实,就可以割颈放血。趁尸首未凉,先别拔毛,起刀劏肚。从胸口一刀过,挖出来的鹅肝还是热的,带血,才算新鲜。” “酒烩烟熏这种鬼佬玩意简直糟蹋,一定要卤水,要白斩。一个够香,一个够腥。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好东西落到外姓人手上,烹不出滋味,只会浪费。” “世文,你说是不是?” 叶世文笑了。 借病不来的屠娉婷,远在他乡的杜师爷。屠振邦把这一屋五人凑齐,讲似是而非的话,演给叶世文看。 他老了,不玩杀人,玩诛心。 在叶世文即将得势的当口,试探再叁。到底姓冯,还是姓屠,到底酒烩,还是卤水,他不管,他只要叶世文表态。 给他一如既往的忠诚。 肉体衰驰,容颜脱水,屠振邦心性依然高昂,踮着脚在期盼赌赢每一次利益博弈。这哪是品鹅肝,这可是鸿门宴。 看来今日是最后一次在屠家吃盆菜。 “我觉得是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契爷吃得开心。” 叶世文放下筷子,伸手从屠振邦的烟盒里晃出一支烟。衔在唇边,自己点火。吞云吐雾间,两父子身旁贴座,心如隔河。 到底不是一家人。 屠振邦眼色滤了道烟气,反而不显老态,熠熠似夜火,抖擞得很。他有些不敢妄断,话在唇边兜转一圈,又轻声地问。 “那日的残局,我还留着,饭后跟我走完它?” 叶世文没有犹豫,“不了,我还要去港岛。” “你爸叫你回去?” “嗯。” “打算什么时候改姓冯?” “不改了,不姓冯也是他儿子,这是事实。” 屠振邦夹烟的手一滞,停了几秒。然后又抬起,把烟叼在嘴角,粗粝掌心在叶世文肩头拍了两下,二人再也无话。 不说了,便是缘尽了。 第五十六章 “你今晚请假。” 一室日光,混入两道音轨不同的喘息,在半空中凝固腥糜。听得着,摸不到,眼可见,嘴难尝,任凭爱欲交织,落地上天,没人能将时间叫停。 快感跌堕,再也拼凑不全。 胸腔回荡空虚。 “请假做什么?”程真赤裸趴在床上,兴奋后的眼皮与身体一样乏力,“新春开市了,白领也上班,酒吧客人多了不少。” 赚钱比做爱重要。 “今晚情人节,你要陪我。” 叶世文从她体内抽离,听见一声轻哼,身下细瘦脊骨隐隐浮红。 他吻着那道骇人的疤,唇角移上程真脸颊耳廓。 程真睁眼,“日日都做,你不厌的吗?撞得我腰骨快断了。” 大年初一不欢而散。几日后他又像没事发生一样,堂而皇之登门,赠她周身印记。 叶世文是个绝对记仇的人。 “那你去缩胸咯,说不定我就厌了。” 叶世文自行下床,替她擦拭一番后开始穿戴衣服。抬腕一看,2月14日,早上八点叁十分。程真翻了身,在被窝里露一张半红小脸,“你去哪里?” “回公司。”叶世文拧着衬衫扣钮,“你睡吧,我白天没时间了。晚上9点,我来接你。” 他把衣摆掖好,俯身去吻程真额头。 程真掀眼与叶世文对视,眼底夹带对他粗暴的抱怨,嗔恼皆风情。 叶世文半个身子压上去,指骨没入程真长发,在她唇上轻嘬,“今晚补偿你。” “不要再买那些没用的东西。”程真想起那堆戴不出门的首饰,“我又不戴。” 叶世文笑了,“这次送你不一样的。” 程真顿时从脸红到颈,“……我不要那种!” “还说你自己不咸湿?整天想那种事。”叶世文假意起身,手指落在自己皮带扣上,“不如再来一次?你好敏感,刚刚夹得我魂都没了……” “滚出去!” “真真,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叶世文语气轻佻,“况且我这种尺寸,买少见少了,你要珍惜。” 程真冲天花翻一个白眼,“我看你迟早肾衰竭。” “我五脏六腑都是铁打的,刀枪不入。”叶世文把腕表扣起,似是想到什么,侧过头去看程真,“你做完这个礼拜别去酒吧了,下个月我叫傻强带你去办过户手续。” 开年后那只1633的股票势头太猛。 阳线一路高走,如燃起烛火,涨跌幅数据全红。+号后的数字,每多添一个巴仙,叶世文的冷汗就多一层心惊。 总觉得不妥。 期货公司那几十万,无非是摆个假意态度给屠振邦看,输赢不计,他当作抛到维港填海。 翟美玲前几日信誓旦旦,说杨定坚叫她千万不要套现离场。 “文哥,我问过了。当时5元入的,已经升到40,他还说只是小打小闹,绝对能上80,现在谁走谁是傻佬。” 叶世文在刘锦荣通讯录里找不到任何线索,手脚干净得比杜元利落。 只有个菲律宾医院电话,屠娉婷儿子确实患上肺炎,并且改姓屠了。洪安屠爷,终于有名正言顺的继位者,屠家伟恐怕即将转学回港,伏在屠振邦膝下献孝。 估计远在温哥华的杜元尚不知情。 无论如何,他要先保住程真,关起门来再一五一十与她计较至死。自己女人,吵得面红耳赤,床上打到床下也罢,怎能让她身陷龙潭虎穴。 他的软肋,不能拿捏在杜元手上。 “杜师爷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说吧。”程真懒洋洋闭起眼。 对着叶世文,反驳无用。 手提电话响起。叶世文一看,是徐智强,摁掉之后交代一句,“走了。” “好。” “别睡过头,记得吃饭。” “好。” “我讲真的,你不要敷衍我。” “好。” “明日去登记结婚吧。” “好。” 程真突然睁开眼。 叶世文哈哈大笑,“你自己答应的,这次没逼你。” 程真羞恼,拿被子盖得自己严严实实,“快点滚。” “叫声老公?” “死扑街。” 叶世文挑眉,“我真的死了,你肯定第一个哭。” “是呀——”程真侧身,背对着房间门口,眼皮沉得不想再掀开,“我喜极而泣。” 叶世文深知她这叁寸不烂之舌,灿不出嗲气的花,全是奇毒。偏偏他爱饮鸩止渴,每次针锋相对之后,只觉得她更可爱。 总忍不住主动示好。 他拎起放在一旁的外套,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盒子。犹豫再叁,轻轻放在程真床头柜灯下。 怕她醒来发现不了,还附上亲笔签字的卡片。 叶世文关门出来。徐智强似乎很急,不停打来电话。 “什么事?” “文哥你在哪里?” “深水埗。”叶世文边走边接,“叫你去查纵火案,查出来没?” “大佬,又是你交代我这几日跟B仔去挖屠爷开年之后的出货计划,要跟踪杜师爷的【货】,我哪有时间?况且你自己说你有办法查,还需要去报馆?” “去一下你会死吗?” “去去去,我等下就去!”徐智强语气十分焦虑,“你今日有没有看行情?那只1633,升到妈都不认得啊!” 叶世文显然一怔,“现在多少钱?” “93块5,还在升。前日一开市就坐火箭,我以为只是暂时的,但升到今日,太夸张了。” “你去找翟美玲,叫她去套话。”叶世文坐入车内,“我要赶回兆阳开会,陈康宁留下一大摊烂事。Rex的钱上个礼拜刚到Parco,下午还要去Parco过方案。” 他想了想,“傻强,纵火案今日打听清楚,无论程真是谁,我都要先带走她。过两日我再去国金中心找杨定坚,看下他们究竟想搞什么。” 徐智强应下,又担忧起来,“文哥,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叶世文额角隐隐跳动,“敌不动我不动,各自行事吧。” 电话挂断。 △△△ “叶生——” 叶世文与前台站起的职员点头,穿过廊道,往冯世雄办公室去。 开年气温仍未回升,他步伐急得走出一身薄汗,直接把外套剥下随意抛开。内线电话接通,叶世文第一句交代是买点吃的送来。 手表指着下午叁点二十分钟,从早上饿到现在,竟有些胃痛。 不知是不安,还是疲劳。 有人来敲门,“叶生,十分钟后开会吗?” 叶世文坐在椅上,抬腕看看手表,“十五吧,要改的部分你叫Allen也一起准备,上次那份送批连红线都标错,与地政署测绘数据不符的地方全部要改。” 来人点头又离开。 座机响起,叶世文摁下免提。 “叶生,有两位阿sir……” “叶世文!” 电话内的女声战战兢兢,话未讲完,叶世文眼前大门随即被用力推开。哐地一声,震得整层楼人人自危,肩头腰脊缩起,眼神又关切地飘向那个奢靡高雅的办公隔间。 精英们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洪正德穿一身黑西装,发梢干净利落,胸牌警徽熠熠生光。他站在最前面,与这位无数次错身而过的狡猾男人对峙。 这次线报,足以让他沸腾整年。 “说要找老板……”电话那头的女声终于胆战心惊地把话说完。 “知道了。” 叶世文摁掉电话。 他略带迟疑地从椅上站起,目光紧锁洪正德。迈腿踱了两步,叶世文终于忆起,从似是而非到勃然大怒,一双眼迸发暴戾,强忍愤慨—— 与不能示人的心痛。 程真,骗了他。 “那晚,原来是你?”叶世文倚着办公桌,站姿故作轻松,语气咬牙切齿,“阿sir,这里没人卖酒水的。” 洪正德知道叶世文认出自己。 他根本没打算告诉程真——这场虚伪苦恋本就是她冒险的筹码,上赌桌,是要付代价的。 况且肉帛相见过,难保她一时心软,不能给她机会通知叶世文。 “我们是商业罪案调查科,现在有证据怀疑Parco董事冯世雄,涉嫌参与秦仁青违法投资及洗黑钱一案,我们要带走这里所有财务部门的资料。” “另外,冯世雄人在港安医院,目前Parco实际控制人是你,请你一并回去协助调查。” 叶世文心中掀起巨浪。 竟然会是秦仁青? “谁说的?”他用力扯了个冷笑,“我坐在这里,就说我是控制人?外面坐了那么多个人,怎么不说他们是控制人?抓贼要拿赃,我与秦仁青从未有过金钱往来,今日来Parco叹空调而已。” 有警员从外面急急跑来,在洪正德耳边嘀咕。 “老大,钱在去年年底到账,当时是冯世雄签字的。” 洪正德眉头紧皱。 警员瞄了眼叶世文,又低声补一句,“确实明面上与他无关。” “近期的他也没签字?” 警员摇头,“批款用的都是冯世雄私章。” “其他人呢?”洪正德压低音量,“他们不讲?” “他们不敢讲——”警员往洪正德身后缩去,担忧被老大责备逼供无能,“他混过字头的,这里的人怕死,说什么都不知道,也与他不相熟。” 洪正德掀眼去看叶世文。 当郑志添说出那句“阿德,开年就有运行了”,他二话不说,集结所有兄弟开会部署。郑志添领队去了国金中心,带走秦仁青与涉事的期货公司董事兼操盘手杨定坚。另一路人马赶赴港安医院,从曾慧云手中抢走尚未戒断毒瘾的冯世雄。 而他,要亲自来擒获叶世文。 构陷亲人,独占利益,兆阳地产在这单案件中摘得一干二净,与秦仁青半分瓜葛都没有。来的路上下属感慨一句,“屠振邦生不出儿子,倒养了个跟他十足相似的契仔。” 要把所有人当成垫脚石。 二人目光交汇,双双恨得牙痒。空气成了硝烟,这处楼高地阔的观景办公室,闲人连呼吸也谨小慎微。 怕引火上身。 “没证据就不要大声讲话。”叶世文皮笑肉不笑,“阿sir,我这种良好市民,会怕的。” 洪正德怒目一睁,“搜!半张纸都不能漏,全部带走!你——”他抬手指向叶世文,“别让我抓到,我不会手软的!” “好啊,我等你请我饮茶。” 洪正德立即转身,对整层楼大声呵斥,“在我们未走之前,全部人交出手提电话,一律不准离开,不准交谈!” 叶世文泄了半身力气,任由警员翻箱倒柜。 他的手提电话一直在响,显示来电人徐智强。打了十几分钟,发现他没接,办公室座机也响了起来。 铃声萦绕横梁。 心事沉到海底。 有警员在与同僚通报情况。听见“国金中心”、“杨定坚”、“光头佬”等字眼,根本没有提及屠振邦与杜元,叶世文脑内的弦绷作一张快要扯断的弓。 这是屠振邦设的局。 连秦仁青都敢陷害,看来他借秦仁青之手坐拥了足额财富,决意过河拆桥。违法投资?洗黑钱?那只股票怕是障眼法,要洗黑钱也应该是做空期货—— 叶世文胸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程真,是杜元的人,也是洪正德的人。原来她这么厉害,一副伶牙俐齿,游走黑白两道,难怪敢一而再地挑衅他。 她当然不怕自己出事。 一阵昏眩袭来,叶世文跌坐沙发上,耗尽力气保持冷静。 但他怕。 怕自己即将成为屠振邦餐碟上那块鹅肝。 第五十七章 下午五点五十分,警察终于离开。 前台敲门的手一直震颤,提着早已放凉的柠啡配蛋治,声音呐呐,如幼蚊求饶。 “叶生,你的……” “出去。” 叶世文头也没抬。 办公室与惨遭洗劫毫无二致,警察从不跟罪犯讲体面。保险柜被翻透,印鉴随意丢开,像一盘挫败散棋,弃子满地。 洪正德最后狠狠剜了叶世文一眼,命人捧两大箱东西浩浩荡荡离开。 他终于接通徐智强电话。 那端的人呼天抢地,“文哥!我的大佬啊!你搞什么?!我打了两个钟电话你都不接!” “秦仁青出事了。”叶世文声线低沉,“他的钱来路有问题,差佬刚刚搜完Parco。” 徐智强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紧牙关,替叶世文难受,“文哥,阿,呸!她才不是我大嫂,程真她,她……” 纵火案真相温度过高,烫得徐智强口齿难清,不敢妄言。 叶世文心脏发紧,“你讲。” “她是曹胜炎女儿,那个曹思辰啊!”徐智强简直想拔刀斩人,“你记不记得曹胜炎?八年前的大马银行执行主席助理,当时屠爷收了秦仁青的钱,叫我们去泼红油那个曹胜炎啊!杜师爷还私自劏了几个有钱佬,追回大部分投资款,帮秦仁青洗脱嫌疑!93年曹胜炎老婆林媛在公寓烧死,两个女儿在医院人间蒸发,一大一小,刚好就是程真同程珊的年纪!” 这回轮到叶世文说不出话。 他从沙发上站起。一整日滴水未进,胃痛袭来,薄汗把衬衫黏紧,成为他剥不掉的第二层皮肤。 湿气分外渗人。 “还有……翟美玲失踪了。宝姐叁日前见过她一次,说要跟杨定坚去看楼。一去,就没再回来。” “是屠振邦。” 叶世文缓慢掀眼,望向深不见底的海。天色晦涩,本应湛蓝如粼的水域,沉沉霭霭,像人死后火化的尸灰。 他甚至听见海鸥嘶哑地叫,由近及远,翼下的风随振翅回旋,卷走所有生机。 “阿强,这招叫将计就计。从一开始,什么都是假的。” 徐智强连呼吸都在压抑,“文哥……我们……” 曹胜炎曾是秦仁青的座上宾。那桩私自挪用投资款的陈年旧案,叶世文记得,是因为那是他回冯家前最后一次帮屠振邦做坏事。 八年前后,两场浩劫,屠振邦竟然毫发无损?看来警察里有他的人。冯世雄也被带走,之后肯定是冯敬棠,然后—— 一个巨大隐忧在叶世文脑海形成。 “去沙咀道!” 他连外套也不要了,一边往外疾步跑出,一边急切交代,“你立即去我妈那个档口帮我拿走那份录影,快!” 跑到电梯间,他用力猛摁下行键,“拿完之后去B仔住那里汇合,如果我没出现,你们明日早上就飞台中!” “好!” 电梯门打开,叶世文挂断电话,又拨出另一个号码,“你现在去棉登大厦叁楼等我。” 叶世文赶到地下停车场。 他把手提电话抛至中控台,掌心透出薄薄一层冷汗。太阳穴下筋脉冲撞,疼痛企图敲穿颅底窜逃。抬起头,只见那只黄得夺目的tweety,日夜对望,大大的眼,翘翘的嘴。 叶世文伸手去拿。 他捏得很用力,恨不能把这个陈旧公仔当成她,捏得魂飞魄散。指腹下的手感产生变化,他用力按了几处,似触电般惊着,猛地把拉链撕开,那道黄符跌在腿上。 头部棉花被挖了出来。 黑色窃听器也被挖了出来。 叶世文目光停滞两秒,瞳孔在幻象里吓成针尖。他立即把线扯断,积木大小的塑料壳被狠掷在前挡风玻璃上。保时捷,保证时速,也保证昂贵。玻璃毫发无损,倒是叶世文双手布满泄力后的红痕。 他猛捶自己胸口两下,才吐出一口气来。 又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心痛震怒塞满气管,恨意冲出四肢,眼眶热红,喉关发酸。 她在笑,又在恼,一双圆眼,流转所有他爱看的七情六欲。不妖不艳,偏生得一张口不对心的嘴,道尽所有他爱听的低吟腻叫。 贪欢惹的祸。 她毫无人性,不留给自己半分爱情。 “阿文,我怕,怕你有一日会憎我。” 他是不是已经输了? “如果有那一日,你会死在我手里。” 叶世文启动车子。 他不能输。 讲好的,就算下地狱我也要带上你,程真。 △△△ 白少华穿一件黑色T恤,身板瘦削,在斜阳刚落之际疾步赶来棉登大厦。被叶世文训练多年,颧上那双黝黑的眼像初生狼崽,隐现绿光,望人时总掩饰不了混街头的戾气。 他的右手是六指。 11岁时想拿刀自行切断。叶世文路过,衔一支云斯顿烟,白恤衫黑西裤,跟不上身高的裤长露出一截脚踝。蹲下后,裤腿往上缩,连汗毛也在招摇。 那时的他已初备发育规模,体格抽筋剥芽般往上窜,少年荷尔蒙溢满整张俊脸。 “不怕痛啊?” 白少华抬头,脸颊有块淤青,“情愿痛也不想被人笑。” “有胆切自己没胆切别人?断了照样有人笑你。” 叶世文从书包里掏了一根短钢棍给白少华。 “跟我啦,保你横行荃湾。” “真的?” 叶世文笑了,“我等下要去夹(绑)官立中学的肥标,就是打你那个,一起?” “多少个人?” “加上你,两个。” 白少华皱眉,“会不会打不赢?” 叶世文不答这个问题,“肥标老豆开BENZ喔。” “……好。” 那日他们把劫来的钱挥霍在龙凤大厦后巷的游戏机室,玩一个通宵的【合金弹头】。 “叼,快死啦,打啦傻仔!射!射它啊,射那条粉肠啊!” “你怎么不打?” “那你六只手指,肯定比我五只手指快嘛!” 白少华笑得脸颊的伤口隐隐扯痛,他那只六指留在了右手。 是一个少年挺起胸膛的义气勋章。 “文哥——” 叶世文把资料装好,递给白少华,“你带回去。若我明天早上没联系你们,你将资料交给关律师。”他稍顿两秒,“守着宝姐和他儿子,他会知道该怎样做。” 白少华点头。 叶世文从抽屉取出手枪,“有没有带枪?” “有。” “小心点,别被差佬搜身。走步梯下去,等下电梯人多。” “好。”白少华脸上终于出现另一种表情,语气十分忧虑,“文哥,我担心你……” 叶世文抬头,望向这个比自己小5岁的兄弟。他没时间交代更多的话,拍了拍白少华瘦削肩头,“做兄弟有今生无来世,其他不多讲,留着命,明晚同你饮烧酒。” 白少华快步离开。 叶世文把所有印鉴执照翻了出来,包括那份强迫程真签下的购房合同。 这处是他私下的一个办公地点,供建筑公司与投资公司注册使用,尚来不及搬进兆阳租下的那层闲置办公楼。 百呎面积,屋窄人少,翻箱倒柜后,他砸烂所有铜制印鉴。 资料堆成一座浅山,叶世文把火机敲碎,淅淅沥沥在纸张上浇一圈液体,然后用燃掉大半的香烟点燃。 烟雾报警器响得及时。 叶世文人已出现在防火楼梯,衬衫与额发被汗水濡湿。 大厦内尖叫四起,鞋跟敲在每一格瓷砖,啪啪啪,哒哒哒,受裙摆裤腿阻碍,求生节奏听上去有快有慢 。身形臃肿的保安守在电梯口,大声阻止所有企图乘搭电梯的人。 “走火梯太多人,通融一下啦!” “通融?出事我要背锅的,自己滚楼梯下去啦!” 叶世文赶到车旁。 他摁了感应键,车身毫无反应。一低头,驾驶位车窗徐徐下降,梁荣健把手肘架在车框。他四肢粗壮,腮须浓密,厚唇吐露烟气。 “文哥,好久没见。” 叶世文往后退了两步,想摸口袋的枪,后脑被轻轻顶住。 是枪眼。 “杜师爷亲自来接你。” 梁荣健话刚落音,旁边那台别克商务车的门被拉开。 指间果香味的烟叶烧个透彻,红光暗沉,白雾厚实。许久没啖这口雪茄,杜元身体深处的瘾劲被唤醒。 他缓缓吐气,待浓白散去,才舍得开口。 “你一向醒目,知道我们肯定会来挖你,放火有什么用?值钱的是你这个人,你心知肚明。”杜元笑了,“打算逃去哪里?” 叶世文沉默。 保时捷后座车门被打开。 “上车吧,你两个老爸都在等你。” 第五十八章 元朗屏唐南街,有一幢废旧工业大厦。 是屠振邦私下行刑的处决场。 它与全港其余遭遇遗弃的建筑物一样,沉闷无声,在道路边角颓靡伫立。五层高,被钢筋水泥构架的生命,凭深扎地底的桩柱,吊着残存的一息。 就是死不了。 它们是体藓,是疱疹,是阴阴湿湿避人耳目,在皮肤科诊室掀起衣摆露出的难堪。 烂尾楼,是城市不愿示人的病。 车轮刹得十分用力。一个甩尾,横在叁楼晦暗不明的空置区域,扬起的尘黏附车身。进了这幢楼,连人带车,都涂上陈旧颜色。 被吊顶罩灯高高一照,仿似包公审犯人—— 一晚定生死。 叶世文下车。姿态假意从容,身上的汗未曾干过。远远便见一张擦拭干净的长方木桌,围坐的都是熟人。 冯敬棠与屠振邦。 冯敬棠被一通陌生电话骗出立法会大楼,上了黑车。以为是绑架,在路上哀求半天。他一个议员,不甚值钱,绑他不如去绑刚刚升任财政司的梁生。 他知道梁生今日会去哪里。 车内人人沉默,直到冯敬棠讲到嘴唇发干,下车后遮眼的布条掀起,看见多年未见的屠振邦。 洗白走正路的社团大佬绑肉票,这回要的不是钱。 冯敬棠侧过头,对上叶世文视线。他也担忧性命不保,却掩不住无尽痛心失望。叶世文别过眼,去看屠振邦。 多少年了? 十岁那次,他登门,在叶绮媚腿旁摆下一迭银码阔绰的纸钞。那只半显老态的手,摸在叶绮媚细白膝盖,来来回回,似是想安抚她微微发抖的身体。 “冯敬棠不认他?” “屠爷,他认的,但是……” “哎,不用讲了,你一个女人养儿子不容易。我也是可怜世文,没老豆在身边的男仔,容易行差踏错。” 那只手摸入裙底,叶绮媚夹紧双腿抵御,浑身僵硬。 “让他上契吧,以后我名正言顺照应你们母子。” “屠爷……”叶绮媚抽噎,“阿文入会,冯家不会要他的,我帮不了你。” “你想以后全新界的男人都进你屋?若他不是冯敬棠的种,还没资格做我契仔呢。” 叶绮媚含泪沉默。 叶世文从小就失眠。没看过鬼片,但总觉得听见鬼叫,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是叶绮媚压低声线的哀怨。 她怨了一世。 叶世文没有停留,直接走到桌边。拉开木椅,堂而皇之坐下,一点也不像一个赴死的人。 怕死,他活不到今日。 屠振邦终于抬眼去看叶世文。这个契仔,十足气派,肩平腿长,模样惹眼,13岁就收情信收到书包装不下,天生多情。 所以易遭【情】字戏弄。 “来了?”屠振邦先开口,“我刚刚还在跟你爸打赌。他说你来不了,差佬会在Parco带走你。我说你做人老爸,一点也不懂这个儿子,他绝对能全身而退。” “冯议员,你输了。” 叶世文没说话。 冯敬棠终于知道,今日下午秦仁青被擒,冯世雄被捕。这场死局,全部源于叶世文这只白眼狼,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头。 “世文,是不是你?” “是我什么?”叶世文终于开口,“你想问什么?” 冯敬棠语气愤懑,扯高嗓子喊,“慧云体联卫生问题,陈康宁叔侄贪污,世雄染毒,包括秦仁青把钱给到Parco,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叶世文望向仪态尽失的冯敬棠。人是会老的,先发顶变白,然后眼皮耷落,躯壳水分遭岁月蒸干,皱纹与色素同时沉积。 一个噩耗就能把风度翩翩的冯议员从神坛打落。 一支兑了半粒四仔的烟就能将冯世雄推入万丈深渊。 冯家男人,只顾脸面,没一个有本事。 “是又如何?”叶世文收回视线,“难道他们本身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他们敢保证自己是无辜的,是清白的,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贪甚近于贫,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那个是你大哥!”冯敬棠眼眶透红,说得咬牙切齿,“世雄是你大哥,血脉相连的两兄弟!你下这种毒手,简直良心狗肺,你妈是怎么教你的!” “那你问下冯世雄,有没有把我当亲弟?”叶世文笑了,“再问下你自己,有没有把叶绮媚当成老婆?” 冯敬棠顿时失声。 叶世文却继续说,“这么多年,你来看过我们母子多少次?你自己数过没有?”他直视冯敬棠苍白脸色,“我有数。在她死之前,你来过十五次,平均一年不到一次。我进了洪安之后,你更不愿意来了。” “冯敬棠,她16岁就跟了你。16岁,连中学都没念完的未成年,你认为你是我爸?你配做我爸?你就是个强奸犯。” 强奸一个女人的无邪岁月,纯真未来,把她扼杀在37岁那年,连半生都迈不过去。高高在上的冯议员,也有淫贱无耻的下等人格。 此时此刻,再无表演下去的必要。这些话说与不说,删改不了叶绮媚含恨而终的嗟叹。 不过是陈年旧事罢了。 叶世文目光如湖,静得出奇。 冯敬棠眉心抽搐。 这张与叶绮媚极似的脸,平静皮囊下灵魂扭曲,冷漠谴责他的贪色虚伪。她是自愿的,可惜他没胆讲,这句话一出口,更显得他龌龊下流。 他比叶绮媚年长7岁,说诱奸也不为过。 “我早就说过,我会弥补你!”冯敬棠胸口起伏,“你妈可以怨我憎我,但你不能!因为你是儿子,我是老爸,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想要兆阳,我也可以给你,但你不应该害世雄!” “我等不及了。”叶世文又笑,转头去望一脸看戏的屠振邦,“因为屠爷等不及了。” 连契爷都不叫了。 今夜,怕是魂断元朗,父子情终于此。 屠振邦舒一口气,朝站在原处的杜元抛了道眼风。不知从哪里嫁接过来的天线,脏黑粗实,驳在一台笨重电视机上。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立法会讲程序,黑社会也讲规矩。”屠振邦兴致满满,冲失魂落魄的冯敬棠开口,“冯议员,你一向嫌我出身不好。但你别说,这次全靠有我。” “你以为他只是想构陷兄弟?”屠振邦笑意渐深,“他不是为了他妈,是为了他自己而已。你不懂管教儿子,今日我就替你管教。” 叶世文心尖一紧。 电视被杜元打开。 叶世文抬眼,浑身血液冻在这个初春的夜。 徐智强屈膝跪趴,嘴巴贴上胶布,正被杜元的人装入木箱里。过分狭窄的空间,他蜷起身体,铁锤敲着螺丝钉,敲紧所有逃生机会。 螺丝钉,准头太小,锤柄也有失手的时候。一个晃神,狠狠砸在徐智强身上,惹来鼻腔内无尽哀嚎。 像待宰前挨打的猪。 “放过他……”叶世文未等屠振邦开口,声线震颤地求,“屠爷,放过阿强,有什么事我一人承担。” 杜元出手,徐智强会比死更难受。 “世文,现在才来讲义气?你与阿强在我祠堂拜过关二爷,烧过黄纸,立誓的时候不记得了?忠心义气公侯位,奸臣反骨刀下终。无论明朝,还是红港,求财还是求生,叁百年来规矩就是规矩,矢志不变。” 冯敬棠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已经满身冷汗。 屠振邦老目一敛,带了鄙夷和不屑,与恐慌的冯敬棠对视,“冯议员,你们讲契约精神,讲程序正义。我们洪门,也讲一个义字,铲除奸细,责无旁贷。今日是叶世文反骨,想一人食两家。你的他要,我的,他都要。” 画面被转接到一个片段里。 冯世雄开口说话。 秦仁青也开口说话。 是跑马地包厢。 冯敬棠脸色比夜晚冰凉。向来聪明,他怎会不知这是叶世文打算拿来威胁父兄的证据。原来从一开始,他要的是整个冯家。 而不是做冯敬棠的儿子。 叶世文稍稍往后,腰脊触及铁椅靠背,金属配件的冷,用体温捂不热。环顾四周各人站位,他在忖度,要抢走谁腰上的枪,才能逃出生天? 画面消失了。 又传来叶世文与徐智强商议的声音。一句接一句,如何摧毁冯世雄,如何嘲讽曾慧云,如何利用秦仁青,如何敷衍屠振邦,过分清晰。车上那只tweety,毛绒绒,黄澄澄,无辜神情是世间最恶毒的行凶工具。 与程真不相伯仲。 叶世文在看见那个窃听器的时候就料到了。 但真的亲耳所闻,心里竟会痛得魂飞魄散,像溺毙在水里,狠狠死过一回。他真的可以奉送一切,幻想余生争吵到老,吻她半辈子,未尝不是一桩佳话。 可惜她的不愿意,是真的不愿意。 哪有什么欲拒还迎,相处每一秒,都是勾魂夺命。 八年前,他就不应该心软那一回。 杜元把电视关上。 目光流连在冯敬棠与叶世文的脸,果然是父子,颜色苍白得一致。他踱步走到冯敬棠身后,掏出手枪。 冯敬棠尚未从伤感中回神,就被吓得浑身战栗,话也说不清楚。 “屠爷,我,我没得罪过你……” 屠振邦瞄了眼冯敬棠,又扬手制止杜元,“世文,你说怎么处置你爸比较好?” 叶世文忍下所有翻涌憎恨,与持枪杜元对视,目光转向冯敬棠,再落到屠振邦苍老矍铄的脸庞。 他出神两秒。在想,若我也老去,会不会与屠振邦有些相似? 怎么可能呢。 由始至终,他唯一像的,是叶绮媚。 “Parco和慧云体联的资金来源会被调查,但冯世雄个人账户是干净的。冯敬棠背后是港英,已经通过基督学校和冯世雄个人名义注资到兆阳那块地了。屠爷,你的期货公司不过是个套钱的壳,1633那只股票与你根本无关,是你拿来骗我的,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防你和秦仁青。” “你将期货公司转到杨定坚名下,让他操作做空建材期货。期货公司要投资者缴纳差额,我猜秦仁青的钱全部扔进去了,不够钱缴差额,于是你就怂恿杨定坚帮他违法操作免缴。转个身,收集好证据将他们两个捅给商罪科。搞那么多事,无非是想要所有人的钱,包括兆阳那块地。” “你借秦仁青搭线,有了钱,但你没资源。冯敬棠有资源,但是不够钱。是你一人想食两家,不是我。” 叶世文稳住呼吸,“现在你终于等到了,兆阳最大的股东是我,外资接触过的人也是我。你想要这块地,我可以给你,但冯敬棠不能死于他杀,这样我没办法向外资解释。” 他终于把目光落回冯敬棠血色尽失的脸。 “要不失踪,要不自杀,自己选吧。” “叶世文!”冯敬棠双眼几欲爆出眼眶,手掌撑在桌上才不至于整个人滑倒落地,“你还……是不是人?!他只是你上契的老爸,我才是你亲生老爸!” 生死一瞬,他要舍弃生父,保全自己。 叶世文竟有想笑的冲动,嘴角十足嘲讽,“是你先不要我的,阿爸。” 那日他剃了一个寸短的头,规规矩矩,坐在湾仔利园山道西餐厅外摆伞下。冯敬棠至今记得,对面就是钜记,肉脯荤气与杏仁奶香沿街迭荡,显得叶世文略带窘迫的笑容十分卑微。 明明长相出众,却无半点自傲。 他说考上了大学,要冯敬棠不用担忧,学费他自己去赚。说早就离开洪安了,与屠振邦毫无瓜葛,想堂堂正正做人。 野养在外的儿子,乖巧得让人心疼。 从一开始,他便惯会讨好,偶尔痞气也只当性情耿直罢了。曾慧云咒骂过叶氏母子虚伪,下流,贱人生贱种,那款可怜模样只有你冯敬棠会心软。 他们可是混江湖的人。 吞声忍气,不过是逢场作戏。 冯敬棠醒悟太迟。 屠振邦听罢,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若这是他亲生儿子,该多么好,能替他打下整个红港的江山。老天厚赏冯敬棠,偏偏不懂珍惜,叶绮媚没了,如今连叶世文也没了。 “冯议员,我看你也不像有胆量自杀的人。”杜元沉默一晚,终于开口,“刚才你也看到阿强的待遇,这是我们洪安style,要不要试试?割开肚皮,沉到海底,一千米远的鲨鱼都能闻见腥味。你放心,尸骨不会有人发现。” “你……你们……”冯敬棠冷汗滴在颈侧,“我……” 他已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然后便闭嘴。 一大一小的声响,枪开在冯敬棠脑后,前额磕在桌上。他像个酗酒过度的人,前一秒仍在感慨世事无常,下一秒立即在梦乡昏厥。 这一觉,冯敬棠醒不来了。 第五十九章 叶世文架车疾驰在路上。 柏油马路,淋沥青,用压机推平,再晾晒,过程粗制滥造,成品不能细看。像每日斜阳里无所事事的瘦弱少年,隔远望去,皮光肉滑,走近一瞧,满脸痘坑。车灯照上去反射不了任何光亮,入夜比入殓更渗人—— 总是死气沉沉。 叶世文眼眶红得要滴血,越线超过几台碍在前头的车。右手手掌被碎布缠了数圈,渗出的血几乎染透整只手臂。痛,痛得魂断,又痛得清醒。 他冒险闯去沙咀道。 心存一丝希望,盼着徐智强还吊半条命,等他去救。 被洗劫的闲置士多店乱七八糟,所有保存的证据把柄被一扫而空。弹痕擦过门,又深嵌沙发,散发警告意味。人作鸟兽散,那个放木箱的位置仅留下一个迷糊不清的灰印。 生命被带走的时候,原来很轻。 叶世文心脏突突作痛。他无措地转了几圈,低头在沙发角看见一只手提电话。 黑色,翻盖,摩托罗拉。 徐智强买来的时候,被他讥笑,与中国城最丑那只鸡的手机是情侣款。叶世文翻开通话记录,最后一则通话,很短,短得只够报一个地址。 徐智强打给了999。 叼你老母! 叶世文把手机狠狠砸在砖面,啪嗒一声,零件比他五脏六腑碎得更离谱。世上没人能比徐智强更傻了,整天只顾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笑你老母! 他知道叶世文会被带去元朗。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生死一瞬,他选择让叶世文走。 ——“大佬,你教的嘛,万一出事,报警求助!” 叶世文用力甩了甩头。眼皮比超速摩擦路面的轮胎更炙热,来不及擦拭的泪,总往下坠,与淋漓大汗相融,显得更狼狈。 他驶进长沙弯道。 一个钟前。 杜元把枪眼移上半吋,紧紧抵在他的虎口。 洪安屠爷今晚不讲废话。命人运走冯敬棠尸首,目光稳稳停在叶世文强装镇定的脸庞,又轻轻移开。 要他的命?不,是要他认命。 十八年前那句“契爷”,他叫得不情不愿。但再不情愿,也叫了十八年,这份经时光与罪恶稀释过的恩情,叶世文必须还。 与魔鬼交易,无公平可言。 “打中间?你是傻的,还是当我傻的?打这里——”杜元连嘴角都在狰狞,“你这只手以后还能拿得起枪,我跟你姓。” 食指扣动扳机,凭的是速度与定力。 打虎口,这根食指废了。 “杜师爷——”叶世文被两个马仔摁着右手,声音因恐惧而有些颤栗,却不肯轻易认输,“你死了个女人,就找个女人来搞我?程真跟了我这么久,你以为她真的可以置身事外?” 杜元目光骤然敛起,“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你猜她知道我死了,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心痛?”叶世文扯了个嘲讽的笑,“她不是丽仪,她什么都敢做。” 杜元也笑,“看来你还不够了解她。”他顿了顿,语气讽刺,“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世文,只差一点点,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好可惜,我们出来混,拿命同天斗,斗的就是这一点点运气。” “输了,就要认。” 杜元知道程真是谁。 他手里有程真的把柄——曹胜炎两个女儿的身份,极有可能是杜元与那个洪sir一起换的。 叶世文尚未回神,枪声已在耳内嗡鸣。 听觉先于触觉反应过来,他的叁魂七魄几欲撕开颅骨,飘至远空。屠振邦掀了掀眼皮,看叶世文痛得冷汗尽落,他定的规矩,没想到有一日是这个契仔来受。 叶世文那手枪法,是他言传身教的。猛兽若能受驯化,必然少了血性,也就是一只无用的家猫。 光吃不做。 人可以养猫,但不能饲虎,喂不熟的。 尤其是血性十足的叶世文。 “世文,这一枪,你不想受也要受。”屠振邦慢悠悠开口,“你是醒目仔,知道今晚你们两父子只能留一个,你舍得开口送你爸去死,我成全你。” 叶世文牙关咬得发酸。 成全?待兆阳股权变更完成,把Rex引荐出来,他照样要下黄泉与冯敬棠作伴。这几日命是问老天借的,九出十叁归,借来叁日拿下半生还,叶世文分不清到底是手更痛还是头更痛。 他不想死。 杜元却不满了。 “大伯,一只手?便宜他了。”他移开枪口,又再上膛,“欺师灭祖,以下犯上,算计兄弟,祸害父母,条条规矩被他踩尽。” “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叶世文微微侧头,仰视站在自己身旁的杜元。杜师爷,终于等到这一良辰吉日,光明正大,替关二爷铲除这个道义上背誓作恶的契仔。 这么多年,他也受累了。要忍要演,还要听屠振邦暗示娶个不中意的女人,杀掉自己偏爱的情妇。 就为那点商界人脉。 洪安堂主,歃血为盟,没一个有骨气。 叶世文不肯伸手。 “两只手都打?”他忍痛苦笑,“那我怎么签字啊?股份不要了?” 杜元嗤笑,“就算斩断你两只手,我也有本事让你签字,信不信?” “我信——”叶世文直起腰脊,哪怕再痛,也不再弓身。他没有回视杜元,只望着屠振邦,“屠爷,打算黑切白,想走官路?官字两个口,要吃两家饭。又中又西,牛扒配烧鹅,我怕你消化不良。” 刘锦荣回来,是为了制衡杜元。 英籍华人,出身清白,Rex这边容易搭得上线。难怪那次奠基仪式有人大肆宣传自己,现在想起来,怕是屠振邦有意为之。 他年纪大了,心急,逼着叶世文早点笼络外资,到今日便能为他所用。 屠振邦听得出叶世文的嘲讽。无所谓,走到这一步,他已成炮灰,讲叁四句晦气话,也情有可原。 毕竟刚刚死了老豆。 权作他这个契爷再格外开恩一次。 “另一只手就算了。”屠振邦有些不想再与他对话,许是不忍心,许是不耐烦,眉心隐隐拧出皱纹,“先带回去上笼吧,免得他跑了,等其他手续办妥再沉海。” 杜元不忿,却不敢说什么。 这个关口,不能惹屠振邦恼火,遗嘱比叶世文这条狗命重要。跟了屠振邦这些年,他不能对刘锦荣这个天外来客拱手相让一切。 马仔上前,扯起叶世文手臂要往车边带去。 叶世文一个踉跄,人差点跌倒。俯身踏了几步才站稳,体内奔涌血液沿掌心泼洒,在满地尘埃里滴出一条羊肠小路。 鲜红混灰,变作深红。 气味更腥。 他不想上车,几乎是被拖着走的。马仔凑近,叶世文立即侧头,企图伸出另一只手去偷马仔腰间的枪,千钧一发,他要赌一把命大—— 警笛顿时在四周响起。 个个脸色大变,杜元与屠振邦更是惊怒交加。杜元先拔了枪,叶世文扯过身旁马仔来挡。马仔痛得嗷嚎,被叶世文勒紧喉颈,摸走手枪抵在腰眼,往车身后撤去。 “快点走!” 屠振邦呵斥一声,被两个马仔护紧,先上了车。 “带走他!” 杜元也喊了一声,想亲自冲过去劫走叶世文。又听见警察脚步纷踏,枪也不敢随意开,只能先从侧门撤离。 他与屠振邦案底太花,这种重大交易关口,万万不能失手被抓。 几个人围了上来,要生擒叶世文。 他直接朝来人开出第一发子弹。 警察听见,跑得更快,叁四分钟防爆盾已冲上二楼。急急call警察总部电台,要求飞虎队派人来支援,在对面大厦顶层天台部署狙击手。 叶世文用枪托猛击挟持马仔的太阳穴,见人昏厥过去,换左手持枪,蹲下后仓促避到车旁。沾满血的右手颤栗不停,他忍痛用力,打开自己那台保时捷的副驾驶位,钻了上车。 枪声在车身周围擦过,他庆幸自己改装的是防弹玻璃。 警察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响个透彻。扩音器在不停叫唤,他是元朗分区反黑组帮办,要求里面的人听着,弃械投降,弃械投降!这幢大厦已经被重重包围,立即放开人质!有什么心结,摊出来讲,能帮的阿sir一定帮,大家不妥谈到妥,千万不要伤害无辜!想食Pizza想见前女友都没问题,只要放开人质,一切都可以谈! 到底是谁报的警? 这个帮办谈判水平实在堪忧。 讲得像枪一放下,就能立地成佛。 叶世文哪管你是什么教派,安全带也不系了。打开副驾驶位的存物抽屉,取出备用车匙后立即点火。 油门一踩,他明显感觉自己撞倒了人。 然后不顾一切往前冲。 转到二楼车道已经有警察车辆。防暴装置还未铺好,被屠振邦与杜元的车撞出一条血路,他顺缺口高速驶离,被一台警车跟上。 转入元朗公路,警车依旧紧咬。 叶世文手心的血淌满半个方向盘,往右侧打,直接逆向而行。警车被他这种不要命的操作惊着,鸣笛示意,又开始喊他停下。 屠振邦与杜元绝对杀回北区——那里连警察都要给屠振邦叁分薄面。 一台货车迎面过来。叶世文咬紧牙关,在货车喇叭疯狂尖叫的同时,高速往左打方向盘,车身后视镜直接被撞断,在车侧磨出一大片凄惨擦痕。 警车与货车爆出更大声音。 叶世文直接往南走——他要去救徐智强。 一个钟后。 他在长沙弯道下车。 离开沙咀道时撬了一台铃木。黑色,五人座,驾驶位靠背被磨得起球,刮在叶世文衬衫上,有种粗粝微刺的异物感。 他察觉不了。 手痛,头痛,心痛,迭加起来,与身处炼狱无异。 那只tweety被握在掌内,由黄染红,可爱变作可怖,像个灵异童话故事的开篇线索。叶世文望了眼沾血的手表,已经十点。 说好要来接她的。 当然要来,做鬼也要来。 脚步踏上叁楼。门下有条缝,透窄细的光,似镀了一截奢华金边,有种辛德瑞拉在陋舍妆点一身奔赴舞会的错觉。 叶世文左手搭着门锁,拧开。屋内有股迷人甜味,讲不清是何种奇花异草,与光亮同时细细抚上他再没眼泪的脸。 山穷水尽的程小姐,也有生活追求,戒不掉香薰。 这是她做曹思辰时留下的习惯。 程真见过了九点,致电也没人接,怕是他仍在忙。刚回房间换妥衣服,就听见开门声,她有些兴奋,抬手看表。 这只珊珊获奖的手表又再回到她手上。 叶世文保留表盘,换了表带与机芯,赠予她作情人节礼物。投其所好这种事情永不过时,能让人原谅他不知廉耻地在卡片里称呼【老婆大人】。 程真嘴角盈满雀跃,把裙身稍稍往上提。想了想,脸颊一红,又往下扯。 不至于献媚到这般程度。 程真转身,推开房门—— 第六十章 红港的春天很短。 白昼在春天里更短。七点半时分,太阳在这一边暗下,便在那一边漾起。兢兢业业,终年无休,银河系若组建工会,肯定竭力替它出头。 其实,要怪就怪地球太圆,光滑得抓不紧任何一束屋脊上的光。 但凡未留住,总是会过去。 程真在上一秒阖眼入睡,睁开时,连那只溏心蛋黄般的夕阳也不见了。迷糊间拧开灯,坐起身,皮肤与屋内稍凉的温度碰撞,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有人致电救护车。 叫得很响,索命又凄厉,整幢旧楼人人皱起眉头。这回是哪位双失英雄企图与世长辞?失业兼失偶,这两桩罪往往相辅相成,难离难舍。 做人果然惨过做猪——吃得下饭,却活不下去。 程真对街坊八卦没兴趣,直接穿起衣服。还有几分昏沉睡意,拖沓着去浴室洗漱,扎一个低马尾后回房。担心街外风大,又套多一件外套。 然后,台灯下的黑盒跃然眼内。 她第一反应是惊。 这是什么?不会和她想的一样吧,不会吧?叶世文距离二十八岁生日还有数月,不到叁十的年纪,难道已经有了中年焦虑,急着结婚生子? ——那也别找她! 程真捏起那张卡片,心里七上八下。掀开一看,里面的话让她眉心紧拧,又忍不住翻白眼。既然叫她老婆大人,大人大人,索性直接下跪磕头吧。 小叶子。 程真叹一口气,才打开那个四方形的黑盒。 酒色财气,他都讲究。这只手表,仅保留有程珊名字的白底表盘。表带更换的时候偏不选羊皮,叶世文嫌过分纤细柔软,衬不出程真驰骋兰桂坊的气度。 竹节纹,鳄鱼皮,粗中有细。大自然赠了这种动物一副狰狞长吻,又给它们供人残忍盘剥的昂贵皮囊,致命敌不过暴利。 连机芯也一并换掉。 人要承认自己的喜恶,程真骗不了自己,开心得直接戴上。 幸好不是戒指。 程真下楼的时候,救护车车尾灯在街角亮起,随即融入车流,似风吹烛火,左右扭摆,便没了光。 残存缥缈笛鸣。 一向走在八卦前沿的琼姐,正绘声绘声与身旁那位阿伯陈述事件经过。她纹了一双泛紫细眉,伴急切语气在额角飞升。时而拧起,时而弹开,眉头隔着凹陷印堂,几欲大打出手。 “那碗汤是陈娇自己端给她孙子的!我就坐在转角那张折凳上,看得一清二楚!饮了不够十分钟,立刻连舌头都肿了,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滚!怎会有人这么狠心,明知道自己孙子过敏严重,还拿花生煲汤!” “老板娘不像这种人呢。”阿伯提了提裤头,嘴角往下撇,“不过也难讲,我听说她对她新抱很不满意,在店里面也吵过几次架了。” “那只蜈蚣精啊?”琼姐笑了出声,“换作是我,我也不满意啦。听说她还想自己儿子改姓,跟她姓喔,自私!几千年来女人都是嫁进门的,谢老板儿子又不是入赘。况且她回来帮忙也是贪铭记那张地契,孙子跟她姓,岂不是祖业赠人?陈娇第一个不肯!” “改姓?你在哪里听回来的?” “刚刚蜈蚣精骂到她哭的时候讲的……” 阿伯脸色有些异样,用手肘碰了碰眉飞色舞的琼姐。 陈娇刚擦净涕泪,从铺内出来,捧一个红色胶盆,利落收拾着外摆摊位上的餐碗。一场闹剧过后,有些客人连钱都不给,趁乱跑了。 她心疼孙子,也心疼钱。 忍不住又落了几滴眼泪。 “还哭什么?!”谢恩铭系着围裙,隔两米距离呵斥陈娇,“你自己搞成这样的!快点收拾,还要开档做生意!” 陈娇的手滞了两秒。 那个红色胶盆歪歪斜斜摆入四五个脏碗,突然坠地,哐里哐当,碰撞出尖锐声响。陈娇胸口起伏剧烈,满肚怨气,从丹田冲到额顶。 泪水与愤怒齐飞。 “你怨我?!”陈娇音调破碎,一双糙手抹在自己唇上,拭走鼻涕眼泪,“每日最早到铺面的是我,凌晨两点锁门的又是我!我在你那个窄过鸡笼的厨房蹲下洗碗,洗了二叁十年,洗到腰骨痛啊!我这么辛苦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现在你好意思讲是我搞的?!”陈娇用力拍了桌子一掌,顾不上手痛,抬腕指着自己丈夫,“那煲汤是你煲的!是你自己不记得迪仔对花生过敏,是你害得他要入院!我刚刚没讲是因为我不想儿子责备你,你竟然真的什么都赖到我身上!” “你乱讲什么!” 谢恩铭失声怒吼。 他抬眼绕四周一圈。眼熟的,脸生的,年轻的,老迈的,明明每一个都是人,却像浑身只剩一双眼珠的妖怪,悬在半空,无声注视—— 谢恩铭觉得比没穿裤子出街更难堪,扯着嗓子大喊,“我没放花生!” 讲给谁听的? 不知道,反正道德审判从来不听解释。 这时,谢莹莹从后厨冲了出来。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吵到没人看火,灶头差点烧烂那只镬!”她埋怨地瞄一眼谢恩铭,跑到陈娇身旁,“阿妈,迪仔没事的。医院有医生的嘛,会救他的。” “我怎么这么命苦,嫁给他!”陈娇终于痛哭蹲下,自怜自艾,“阿莹,我真的想死,我死了算了,我做人有什么意思,一了百了算了……” 谢莹莹蹲下去轻拍陈娇后背。 “阿妈,别哭了,街坊都在这里呢。” “刚刚蜈蚣精骂臭我祖宗十八代,当着所有人面说迪仔出院就改姓!大家看见听见,我怕什么丢脸!新抱骑到我头上啊!我还有什么脸,我没脸可以丢了!” “阿妈……” 谢恩铭朝地面怒啐一口,“打开门做生意,你在门口哭?触霉头,犯众憎,明日还要不要开铺了?没这一间铺,你打算指望你那个忤逆仔养老?七十岁去吃西北风啊!” “他也是你儿子!”陈娇抬头,声线嘶哑,“当初是你说那个蜈蚣精八字不好,进门拖累全家!结果亲家给几分脸色你看,你就差跪下同意了!你只知道在家里发威,对外人像只狗!” 谢恩铭气得讲不出话。 吵下去,几十年积的口德都会败光,他不像陈娇,他要面子的。 谢恩铭转身往后厨去,情愿洗镬也不想替妻子拭泪。最多冷淡她几日,碗,她照样要洗;菜,她照样要切。铺面那道卷闸随日头月光起起落落,人惯了麻木的生活节奏,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夫妻,有时比敌人疏远。 好歹敌人还会关心一下你打算出什么招。 陈娇眼泪鼻涕滴在水泥地面,黏黏腻腻,谢莹莹从口袋拿出纸巾帮她擦拭脸颊。 女人,多数比男人有同情心,况且这是她妈。 “阿妈,你先回家,这里我来收拾。” 陈娇啜泣着问,“阿莹,迪仔会不会生我气?” “你想这个做什么?你认他,他会认你吗?”谢莹莹语气有些恼,“那个蜈蚣精骂得这么难听,迪仔跟着她长大,什么坏都学去了!你看大哥,不是我帮你扯住他,他都要跟着蜈蚣精一起骂你了!” 陈娇一听,哭得再也讲不出话。 比登报与孙子断绝关系更残忍。 街坊打了呵欠,觉得续集也差不多完场,稀稀落落散去。新春正月还未结束,铭记婆媳吵这一次,全年都要走衰运。 所以没人愿意出声,怕沾了霉气。 陈娇哭够,扶着腰,拿起钥匙自己回家,余下谢莹莹收拾一切。程真只是路过,谢恩铭大吼之后,她便走了。 在巷角的茶餐厅吃完晚饭,离开时在柜台要了一包云斯顿烟。 1993年3月,九龙城寨正式启动拆除。这个前清遗物消失前,她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带着程珊。日日夜夜布帘拉起,两姐妹听人咳,听人喘。尿桶旁边摆拖鞋,一穿上,连脚底都会沾满臊气。 难民,丧民,没身份证的谎称良民。人人身怀几百万吨灾难往事,却永远闭口不谈自己从何而来。 那是一个既入世,又避世的地方。 福华街却不一样。 屋宽些,路也宽些,连人的思考能力都得到拓宽,听八卦从来不会累。原来居住环境真的会改善心境,难怪人人都想住大屋,开敞篷。 只要有钱,他们能思维开阔得原地创建一个宗教。 陈娇或许无辜吧,谢恩铭或许无意吧,程真懒得去想。烟已烧尽,她走过铭记门口,被谢莹莹叫住。 “今晚怎么不去过节?”谢莹莹脸上丝毫找不到方才难过的痕迹,语气与往常一样,“情人节喔,你男友呢?” 程真沉默两秒,开口道,“他等下才来。” “Maggie下个月结婚,你带你男友去参加她婚礼吗?” “我自己去。” 谢莹莹笑得眼弯弯。认真细看,她挺漂亮,只是身材太瘦。眼角没有倪婉君那么锋利,带了世故的逢迎,总有人愿意吃这套示好。 “什么时候饮你的喜酒?” 程真耸耸肩,不答了。 谢莹莹识趣,又说,“吃饭了吗?约会前要不要吃点东西垫肚?我们还没收铺。” “不了,刚刚在大旺冰室吃了面。” 谢莹莹不再勉强。手上扫把扫不走那张黏在地上的纸巾,她不怕肮脏,弯腰去拾。外套口袋随动作敞了个浅边,滚落一粒不明物体。 她立即用脚踩住。 程真看见了。 是一粒花生。 她收回视线,什么表情都没有,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过是一餐寻常晚饭罢了。 程真站在家门口摸钥匙,还没插入锁孔,就听见楼上的人边讲边下来。抬眼去看,张欣园双目红似兔子,抱着一袋软塌塌的衣物,身后是两个程真没有见过的人。 “放心啦,明日就能出院,厂房老板也说会赔钱给你妈。”那个年纪稍大的男人说,“我们宽限多几天,等你妈回来你们再搬吧,大家说到底亲戚一场。” “阿园。” 张欣园抬头,见到程真一脸疑问。她竭力收住眼泪,“真真姐。” “你去哪里?” 张欣园脚步与声音同时犹豫,想半天,还是决定说实话,“去医院。” 程真见她毫发无损,心里有些担忧,“是黄姨出什么事了吗?” 张欣园点头,照着亲戚的话复述,“没什么,明日就能出院的了。” 那两个亲戚对着程真上下打量,眼内不怀好意。穷屋穷民,这里住不出心怀天下的圣人,有戒心也很正常。 程真不便继续追问,只好说一句,“没事就好。” 她拧开门锁,先于那叁个人下楼前进了屋内。 今晚碰见的外应实在太糟糕。 白车,医院,阴谋,隐瞒。年老与年少,各执一双泪眼,分不清到底谁施暴,谁受害。 程真禁不住想—— 莫非还要见血光才算过瘾? 第六十一章 “阿文……” 程真睁大眼。 tweety从叶世文手心跌落。鲜红半干,黄毛染作渗人的血橙色,硕大头颅一滚一沾,廉价砖面拓上凌乱花纹,像午夜女鬼那双触地即离的绣花鞋。 程真说不出话。 她条件反射想冲上前去,问他发生什么事,怎么受伤了?包扎成这样会感染,要立刻去医院。 但她被那只tweety钉在原地。 被叶世文的目光钉在原地。 他在轻轻眨眼,重重呼气,满脸死里逃生后的汗迹。一双含情眼眸也能含恨,流转的痛比凌迟的刀更锋利。 他,什么都知道了。 叶世文没说话。此时此刻,程真身上还穿着那条他偏爱的珍珠白短裙,帖服,柔软,双腿莹润,腰肢细窄。胸部总是格外鼓胀,有时稍稍俯身撑臂,两团白兔似要从布料中跳脱而出。 曲线再矜贵,也不及她那副要人命的脾性。 她沉默是因为害怕。 叶世文目光从程真身上剥离,由左至右,扫视这间狭窄公屋。曹胜炎在浅水湾那套公寓,千呎面积,叁室两厅,推窗望海,昂贵得尘埃不敢沾染分毫。她住惯了豪宅,来这处屈就,穿梭风月之地,赚叁五碎银,真让人敬佩她对自己的狠劲。 毕竟她不想死。 “衣服也换好了?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叶世文终于开口,见她没反应,又说,“今晚这场戏,你这个最佳女主角没出席,真白费了杜元一番心意,他可是很想要我这条命呢。” “程真,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可以去找下一个供你吃喝玩乐的男人了。” 话刚落音,她面色更惨白,脸庞随呼吸轻抖,咬紧唇,在竭力忍耐。 “在我之前,你帮杜元卖过多少次淫?” 程真抬起头。 手指攥得发红,血液凝在一处,渐渐麻痹起来。他输了,当然不甘心。他总是这样,装忍辱,扮大度,但凡有些许失势,都要牢牢记住,逮着机会后拼力报复。 眼泪不听话,冒出的时候很烫,从眼睑跌落,程真竟觉得委屈。 他这番话,太恶毒。 “我没有。”程真不想反驳,却忍不住情绪,声线企图掩饰落泪的难过,有些颤,“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叶世文看了眼自己受伤的手。 这一枪,是她开的。 无穷无尽的愤怒,沿筋脉,沿仇恨,濡湿整块布条。叶世文心脏也有一个伤口,却捂不住,遮不紧,汩汩往外涌血,是她捅的。 她真的什么都敢做。 “阿强死了,因为救我。”叶世文缓慢眨眼,怨恨使他眼角酸涩,十分难受,“冯敬棠也死了,因为今晚我和他只能活一个。” 程真听罢,差点站不稳,紧紧靠着房间门框。 她连指尖都在战栗。 “我说过,我可以给你一切。”叶世文往左走了两步,拎起那支他送的棒球棍,“但你什么都不要,你只想我死。” 程真呼吸一滞。 一记用力的敲击,眼前那张玻璃茶几堪比爆破现场,碎出回荡不休的惨叫。程真下意识捂紧耳朵,被叶世文的暴戾吓得失去话语。 他要摧毁这间屋。 包括她。 纸张轻薄,随棍风飞扬,陋室内的击打,比街巷外的群殴更惹人窃听。叶世文推倒所有可以推倒的物件,震得屋舍狂响。复合板压成的薄薄柜面,应声爆裂,跌落一地长长短短的木屑。边缘锋利,像折断后的刀片,每个棱角都能杀人。 有些扎进了布料。 有些扎进了胸腔。 他痛,她也痛。 却没有人喊停。 门外响起不知道哪位八卦街坊的叫声,“喂!无端端在家里噼里啪啦打什么?这个钟数别人不用休息啊!” “滚!” 叶世文转身,抬手猛地敲上大门。木板凹下去,裂出缝隙,震荡得几乎整幢楼的人都要打一个冷颤。那位好事街坊立即跑楼梯走了,不知上楼还是下楼,总之保命要紧。 快快去通知五湖四海的师奶阿叔,叁楼酒水妹家里有个发癫的男人。 程真眼见叶世文动作愈大,右手开始滴血,心惊得忍不住大叫,“不要再打了!你停手啊!” 叶世文不肯,击穿最后一件玻璃制品。大块碎片剧烈溅飞,打中窗户,狠狠嵌入之际,破口裂出雪花一样繁复的纹路。 下一秒,雪崩。 整面窗户如水泄下,残骸淌满沙发。 “叶世文!”程真泪流满面,“当我求你,你停下来行不行!” 他终于停了下来。 初春时节,衬衫湿透,晚风从毫无遮掩的窗棂送入,比夜间厚重露华添更多寒凉的气。叶世文不觉得冷,胸口起伏,目光如兽,压抑不住浴血冲动。 握棍的虎口一直抖颤,他比想象中使了更多力气。 也失去了更多力气。 程真赤着脚,不敢往前。屋内下完一场玻璃雨,满地碎片,折射无数星点,是月光在哭泣。邀来世上最好的能工巧匠,也拼不全所有原样。 一如他们那份情感。 程真抹掉脸颊泪痕,低声哄他,“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你的伤口在流血……” 不包扎的话,他这只手就废了。 叶世文抛开棒球棍,踩着碎片往前走。程真退了两步,又停在原地,直到能感受他周身杀气,扑满自己肩颈脸颊,像一头嗅着猎物声息的兽。 她根本避不开。 “担心我了?”叶世文用左手扯紧她一边肩膀,指腹使劲,痛得程真仰高头去看他暴戾的脸色,“还是打算玩苦肉计?我被杜元打穿这只手的时候,你在哪里?” “好痛……”程真咬紧牙关,忍着痛楚,“你放手……” 叶世文不肯。 “痛?你这种人也会知道什么叫痛?” “中国城,是商罪科那个差佬安排你去的,是不是?窃听器,是杜元安排你放的,是不是?两家茶礼你都敢收,黑白两道你都敢玩,是贪钱还是怕死?要钱,我可以给你,要爱,我都可以给你!你有什么把柄在其他人手上,只要你讲,我立即帮你杀了他们!” 叶世文眼眶红透。 “程真,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狠心?为什么你可以一边抱着我,一边利用我?为什么你情愿看着我死,就是不肯爱我?你究竟有什么是真的?!” 程真太痛了。是心脏,是肩头,是眼内这个怒火遮目的叶世文,是脑内那个求助无门的曹思辰。 或许是她错了。 许多话从未开过口,总在唇间齿夹来回打转。瞻前顾后,错判时机,再发声,只会图添无数惨烈。 程真不断落泪,饮泣着说出这句毫无意义的话。 “阿文,我真的中意你。” 她太迟了。 这一刻,叶世文竟觉得有种被屠振邦算计到死的沮丧。连这份苦恋都能借力打力,把他推向孤立无援之境。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不如直接剥光衫裤张开腿等我,说不定我爽完会给条生路你走。” 他最不想听见的,便是让他心软的话。 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更显得他一败涂地。 叶世文笑了,笑得程真如坠万丈深渊,游离失重空间。他是迷人的,不仅仅相貌。眉目淌光,语气狂妄,天生赢家只愿为她情根深种,多么骄傲。原来她也俗气,会爱上一个坏男人。甚至这种对峙时刻,浑身狼狈的血与汗,都在荒诞地为他装点气概。 那又如何?他愤怒的时候什么情面都不会顾。 连她奉送真心都当儿戏。 这就叫自食恶果。 “不信就不信。”程真苦笑,惨淡回视,“你第一日拍拖吗?还是第一日出来混江湖?就算没有我,照样会有其他人。你会中意我,难保明天就会去中意别的女人。这个世界本来就只讲利益,谈什么感情?” “是你太贪心,想要冯家的,又想要洪安的。胃口这么大,谁不想铲除你?谁能容得下你?由始至终,我和你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只棋——” 程真双眼圆睁,呼吸一顿,急急去掰扣在自己喉颈的那只手掌。 叶世文把她推向衣柜。后背狠狠撞上,声响与痛楚在屋内回荡不休,程真眼珠凸起,透无穷恐慌,脸颊红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连求饶都发不出声。 “程真——” 叶世文也在喘。掩饰不了的愤怒,在他的胸膛萦绕,找不到发泄方向,直接野蛮施暴。 程真指甲在叶世文手腕划出道道红痕,命悬一线,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他真想了断她。 要狠狠掐紧,逐寸把她肺部空气挤走,把她气管压成一道窄缝,续命的呼吸只能出,不能进。这张殷红的嘴,这双倔强的眼,再也讲不出话,再也看不见人。 就这样狠下心,亲自送她痛苦地,挣扎地,缓慢地死。 我有多痛,你也要有多痛。 她快不行了。气若游丝,眼白翻红,双颊涂满骇人的胭脂,惨似一只冤死女鬼。她在前朝为情所困,于是今世来阳间祸害众生。 深深掐入叶世文手腕的指甲,方才狠劲十足,此刻逐渐乏力。 她真的会死。 但不是现在。 “你是棋子,我不是,我还没输。” 叶世文红着眼,松开了手。 程真大口吸气,一线生机回到体内,倚着衣柜门狼狈跌坐在地。他太用力,颈侧传来粗暴掐捏后的钝痛。程真双手捂紧起伏不停的胸口,除了害怕,感觉不出任何多余情绪。 她崩溃了。 抬手捂紧脸颊,哭出嘶哑的声,似一只遍体鳞伤的雌兽在哀鸣。涌在掌纹的泪,盈满后从指缝溢洒,断断续续,淌湿程真腕节那只情深义重的手表。 这一刻,最没用的是爱情。 叶世文转身离开。 原来不只是元朗的夜晚,深水埗的夜晚,福华街的夜晚,红港的每一个夜晚,于他而言都过分凄寂。 六百万人,已没一个愿意真心待他好。 程真只能痛哭。叶世文受伤的手,受伤的眼,似是还在这间屋内,没有离开。她哭得双膝发凉,寒气入骨,连灵魂都僵在原地。 零星的好事街坊路过,往内探头。狼藉遍野的窄屋,只见一个掩面伤泣的女人,长发散乱,状似半死。 情人节?看来是情人劫。 过了许久,她才放下捂脸的手。 手腕表盘从眼梢反射过一道浅光,让抽噎的魂魄乍醒。程真爬回床边,从脱下外套中翻出手机。 她不断拨号,对方没有回应。 接近天明时分,电话才被接起。 程真哽咽着说,“德叔,我有急事找你。” 第六十二章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叶世文从暗巷转角穿过。形单吊影,路灯拉出他这两年蹿得颇高的身姿,拔尖似的往上长,发顶堪堪磨过美足按摩店外旋转不停的剥漆饰灯。 两条长腿行进带风,校服恤衫扬起少年人的瘦削。 八姑在士多店外的藤椅上抱孙。 她眯着眼,喉音高高低低,靠鼻腔哼出经年不衰的歌。一老一小,衣衫单薄,陈旧葵扇轻轻招摇,在这偏隅陋街内,凭一首童谣交换呵护。 时间便静止了。 叶世文侧头,视线在睡相安分的婴孩脸颊稍顿,又收回,抬腿转入楼道。 这是1990年的中秋。 叶世文进屋,已听见人声。客厅摆了红的黄的,一堆光鲜纸盒,写满疗效快治愈力强,全是连医生都不敢保证的妙手回春。 饮药如同饮蛊。 他把空无一物的书包随意抛开。走了叁四步,见叶绮媚房门大敞,里面坐立着几个男人,还有特意煲了汤来的陈姐。 “契爷,元哥,陈姐。”叶世文目光回到毫无血色的叶绮媚脸上,多了无限悲伤,“阿妈。” “又去哪里鬼混?今日中秋,你这个钟数才回家,心里还有没有你妈!” 屠振邦怒目一睁,只差要叶世文跪下。 杜元却开口,语气很温和,“大伯,世文还小,需要教的。” “我没出去鬼混。”叶世文低声答道,“被miss罚留堂而已。” 他听徐智强说,观塘有个神医专治肺癌,五脏六腑咳出来,也能照样给你安回去。叶世文信以为真,逃课去观塘,可惜神医对着叶绮媚病历只有叹息。 “扩散成这样,靓仔,华佗再世都没用了。” 赶回学校偏偏不走运,他被老师抓住。 “十七岁了,还罚留堂,你羞不羞?若今日不是中秋,我肯定替你妈动手教你!”屠振邦把视线转回叶绮媚身上,“绮媚,你放心,不用心疼钱。现在医学昌明,晚期癌症也能治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屠爷有心了。”叶绮媚幽幽地说,“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这条命,也就这样了吧。” “怎么说这些晦气话呢?”杜元打断叶绮媚,“再不行我打电话回温哥华,我岳父在那边也有认识医生,请过来帮你治。” “我们两母子这么多年,给你们添太多麻烦了,真的不用。” 杜元又问,“那个男人没来看过你?” 叶绮媚垂下浓密眼睫,看不清她在思虑什么,声音依旧很低,“他太忙了,立法会准备搞直选,港英支持他占席,听说回归前一定要搞这个政改。”停顿两秒,“他打过很多次电话,又让财务送钱来,他心里有我的。” “看都不看,也叫心里有你?”杜元语气不屑,手掌带着安抚,轻轻拍她手背,“媚姐,我替你不值而已。” 叶绮媚立即把手收回。 “阿文是他儿子,怎么可能心里没我们母子呢?” 她抬起头,只看见叶世文瞳孔里充满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一向厌恶男人碰她。 叶绮媚语气温柔,“阿文,你过来。” 叶世文沉默几秒,才肯迈腿。一步一近,把一心求死的叶绮媚望得更加真切。他的母亲宛如病中维纳斯,垂死之际,美艳不减当年。要是让曾慧云看见,能气得咬断牙根。 她不肯做任何治疗。 也不肯吃药。 痛了,便忍,忍不住,便哭,咳出血来,洗一洗脸,又当作无事。她要所有人都记住她这副模样,这副不堪一生的暴烈写照。 叶世文落座床边椅子。 “屠爷——”叶绮媚把脸转向屠振邦,“我时日无多了,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屠振邦沉吟几秒,却不推拒,“你讲,只要我能做到,都答应你。” “你给阿文回冯家吧。”叶绮媚落下清泪,瞬间显得无限可怜,“他这世人,都没有阿爸。跟了你七年,也替你办过不少事。书念得差,人又倔强,怕是以后你收山了,他也帮不上你什么。你就当可怜我这个快死的人,让他回冯家。我们两母子欠你的恩情,我来世再做牛做马报答你。” 她说得肝肠寸断。 长睫只是飘飘一掀,脸庞便爬满哀伤的泪。叶世文手心握拳,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整屋人突然全部哑了。 都在等屠振邦的回应。 只听他长长叹一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妥协,有些怨怼,“说回就回?绮媚,上契是拜过关二爷的。” 叶绮媚似是早就知道屠振邦会推搪,又低声道,“屠爷,只是我的一个心愿而已。无论回不回冯家,阿文照样是你契仔,你开口,他绝对服从。”她伸手扯住叶世文手臂,“阿文,你说是不是?” 叶世文感觉到叶绮媚指甲的锐利。 她几乎是竭尽全力地掐入他的臂侧。 “是。”叶世文面无表情地回答。 屠振邦目光在这两母子交缠的手与臂间停留,又抬眼,和坐在对面不发一言的杜元交换眼风。 他们早已知道冯敬棠要乘势而上。 看来叶绮媚是打算放手一搏,赌冯敬棠对她残存几分薄情,能给叶世文留一碗冯家的饭。 屠振邦点了点头,没答肯或不肯,“迟些再讲,你先好好休息。今晚是中秋,陈姐也要赶回去拜月,我过段日子再来看你。” 叶绮媚的泪停了。 “阿文,帮我送送屠爷。” 一屋几人走到门口,屠振邦回头,沉默注视与叶绮媚长得十足相似的叶世文。这些年,也打过,骂过,教训过,叶世文仍是这副毫无大志的堕落作派。不给他做堂主,他是真的连争取的心思都没有。 十几岁少年,很稚气。假装奉承也带叁分生硬,叶世文有恨,绝非真心入黑道。 但想回冯家?也要看冯敬棠肯不肯。 “世文。”屠振邦开口,语气很冷,“好好陪你妈,她养大你,不容易的。” 门关上了。 叶世文静静立在客厅。他知道,从叁楼下到一楼,需要几分几秒;也知道,从阳台把花盆抛下,能砸出几道血痕。这些堆砌在桌上的补品,崭新靓丽,像一张张额度慷慨的嫖资。 假惺惺地补偿他们母子贱卖过的人生。 叶世文回到房内,叶绮媚低眉垂目,似是累极了。 “阿妈,你先休息一下吧。” “过来。”叶绮媚抬起头,拍一拍自己床边位置,“儿子,过来。” 叶世文走过去,坐下。 他凑得很近,近得叶绮媚的手指能在他脸颊游走。此刻的母亲,太过温柔。像八姑抱着那个襁褓里的孙儿一样,掌心带暖,一呵一拍,便能让叶世文长久沉溺在这瞬间。 “阿文,你听我讲——”叶绮媚开口,“你一定要回冯家。” “我入了洪安,他那么要面子,不会认我的。” “他会认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你顺从他心意,他一定会认你。” 叶世文想起那个久未谋面的生父,顿时恼了,“阿妈,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你病那么久,他只打了四次电话,给点闲钱,打发乞丐吗?况且契爷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他刚刚没答应你的。我要脱离帮会,至少剥一层皮,为了那个老豆?根本不值得!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回去。”叶绮媚语气笃定,“是争是抢,要钱要人,你自己决定。我只要你杀了屠振邦,与冯敬棠。” 叶世文怔在原地。 叶绮媚嘴角一挑,如媚行的鬼。 “你不是冯敬棠的亲生子。” ——————————————————————————— 这本想冲多点珠珠,努力日更的阿丁求珠珠,感谢 第六十三章 叶世文闭起眼。 他嗅着一屋熏鼻的酒精气味,在脑海浮游的往事中,让自己竭力保持清醒。 “真的不用麻药?”豹哥穿针引线,又谨慎追问,“打穿的时候伤骨了,手心手背加起来起码缝7针。” 叶世文从唇间挤出一个字,“缝。” 扎在皮肉里的痛,不及心痛。 黑市庸医,一向不与病患共情。赚叁五千快钱,日召一妓,得过且过。豹哥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去学妇科,帮人堕胎显然能赚更多。 “缝好了,上不上夹板?” 叶世文摇头。 豹哥从抽屉中拿出白纱布,边扎边笑,“你记不记得你十一岁那年?翻墙回家的时候跌到脱臼来找我,我当时也问你上不上夹板。你说不上,这样回家你妈才不会担心。” 叶世文睁开眼。 1984年2月5日,是叶绮媚31岁生日。 叶世文趁屠振邦去尖沙咀收数,翻墙离开他当时在北区的那幢旧屋。陈姐守着门口,从来不许叶世文私自回家。未发育起来的身板单薄,他十分艰难骑上墙头,预判失败,跳下来时手腕摔得脱臼。 十一岁小孩,连痛都不会忍。 满脸泪水掏出仅有的钱,乘车去荃湾。在路上被陌生人叁番四次搭话,小朋友,你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家里人呢? 叶世文一律不答,自顾自哭。 他从小在海坝街长大,知道家楼下转过叁条暗巷,左边倒数第四间铺面有个叫豹哥的江湖郎中,无数次路过,总是挑逗叶世文。 他肤白眼大,豹哥以为是个女孩。 豹哥摸一摸叶世文手腕,“脱臼了,你身上有多少钱?” “你要多少?” “200。” “我只有100。” 豹哥受过伤,只剩一只眼,另一边是假眼球。但无论怎样掩饰与扮演,一张庸俗的脸总有两款表情,左边笑,右边哭,极端得很。 像每个上他床的妓女,又像每个被他治的病患。 不是走极端,怎会来找他。 “100就100,照杀,上不上夹板?” “不上。” “就当我赠你了,不收钱。” 叶世文摇头,“我妈见到会担心我的。” 豹哥不置可否。 下一秒叶世文惨叫出声,关节被托回原处。他又哭了,一双倔强的眼红出天际,颤着另一只手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100。 豹哥瞄了过去,“喂,你袋里还有100,你骗我?!” 叶世文不要命似的跑了。 他跑到街角那间裕美饼屋,用余下的钱买了一个忌廉蛋糕。零星缀上糖水渍过的莓果,红得廉价俗气,在盒内散发异香。 叶世文坐在熟悉客厅里许久。 久到他趴在桌上睡着,被叶绮媚的开门声惊醒。 “阿文?”叶绮媚一脸倦容,美目睁圆,“你怎么会回来的?谁让你回来的?!” “阿妈……” 叶世文还未反应过来,叶绮媚便走近扯他。一想到屠振邦的嘴脸,叶绮媚脊骨腾起无数慌张,音调尖锐。 “屠爷说过,你十五岁前都不准回来,要跟着他做事!你为什么不听话?!我不是跟你讲得很清楚吗,你无端端跑回来做什么!做什么!” 叶绮媚巴掌比语气更急,啪啪打在叶世文背后。 “今日是你生日!” 叶世文大喊出声,久久不能平息心中委屈。他望向叶绮媚,两道浓眉紧拧,咬着唇,在忍泪。 他不是为了挨打才回来的。 叶绮媚一怔,目光游弋到桌上那个纸盒。 她叁十一岁了。 只有自己儿子记得。 良久,叶绮媚松开手,迈出半步,颓然地坐在餐椅上。长长头发披散,炽热的灯照不进她寒凉的心。一抬眼,叶世文发短肩薄,立在身旁。 他长高了些,却很瘦。 天生注定孤单的孩子,缺乏丰盛童年,从不抱怨。叶世文早熟,夹缝中生出这份伶仃的爱,尽数献给唯一母亲。 人在少时,往往更愿意付出。 也不爱计较,只要你笑一笑,他便觉满足。 “你买的?”叶绮媚问道,“在哪里买的?” “楼下裕美。”叶世文小声回答,“只剩下这只了。” 叶绮媚伸手,拆开彩带的活结。掀起盒面时,那股甜腻香气也冒了出来,驱走不少初春冷意。 她侧过头,“火机呢?生日要点蜡烛的。” 叶世文得令,眉梢眼角都快活起来。顾不上方才被责备的委屈,急急跑去厨房,又急急跑了回来。 一支粉色蜡烛燃起。 “阿妈,你许了什么愿?” “不能讲,讲了就实现不了。” 叶世文认真凝视叶绮媚。他十一岁了,懂些是非,能辨美丑,室灯再亮堂,烛火再耀眼,也夺不走叶绮媚的艳光。 “阿妈,你好靓啊。” 叶绮媚切蛋糕的手一滞。 叶世文以为她恼了,立即解释,“我讲真的,不是骗你的!” 叶绮媚没回应。 千万遍听男人用高高低低的语气说这句话,隐晦也好,淫秽也罢,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靓?有什么用,沦为玩物的必要条件而已。 这刻,却是第一次听人真心赞她。 叶绮媚切一块蛋糕,放在碟里。用叉子捻下一抹纯白忌廉,递到叶世文面前,“你买的,第一口给你。” 叶世文张嘴咽下。 看见叶绮媚眼眶逐渐透红,叶世文很困惑。 “阿妈,为什么要哭?生日不能哭。” “因为阿妈开心。”叶绮媚禁不住连连落泪,细白的手不停颤抖,“阿文,有你这个儿子,我真的好开心。” 那一晚,叶世文没讲自己受伤。 叶绮媚也没问。 记忆里那颗浸过糖水的莓果,腻得让人皱眉。许是这一生吃糖次数太少,那种甜随年岁渐长,在味蕾愈发清晰。 母子一场,我与你共享过这颗果实,也叫缘分。 叶世文从叶绮媚床边站起。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头皮麻得像后脑挨了一记闷棍,“阿妈,你在讲什么?” “你不是冯敬棠亲生子。”叶绮媚又说了一遍,“他不是你爸。” “那我是谁的儿子?” 叶绮媚笑了。 她总是这样,不该笑的时候笑,不该哭的时候哭。永远与别人相反,貌美而可怕,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人人都受她诅咒。 她低声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冯敬棠抛弃我之后,屠振邦逼我陪过几个男人……” 当发现怀孕那刻,叶绮媚只觉得天塌了。猛力捶着自己平坦肚皮,恨不得把这个孽种生生从体内剥离。想死,却不忿,因恼成恨只需短短数日,这一生不能就此罢休。 一切都是因为冯敬棠。 她诱来了他。已婚?那又如何,世上没有不爱腥的猫儿。快活一夜,做个便宜老爹,你想登庙堂,我就拖你下地狱。 不让任何男人好过。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叶世文只觉得愤怒,像困兽挣扎,拔高音量冲她大喊,“为什么要现在才跟我讲!” 叶绮媚自顾自说,“他与曾慧云结婚登了报,婚礼搞得好隆重,个个都在猜他要当大官了。半个新界的人都知道我跟过他,屠振邦早就盯上我。阿文,现在我快死了,你还有机会。如果你不是冯敬棠儿子,我们活不到今日。这条命,哪里由得我自己话事?” “你别怨我,我真的没办法,我这一世人只有你了,只能靠你了。你先去哄好冯敬棠,屠振邦求财,会让你入冯家帮他的。我死了,你就不用再顾及我,他们威胁不了你。” “你不杀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委屈,就白受了。” 叶世文哑言。 他幼时便格外体贴母亲,饮饱了奶,一觉安眠,从不在半夜惊扰叶绮媚。长大了,也懂哄人,只要是叶绮媚想听的话,他能讲叁日叁夜。 自杀,他甘愿陪。上契,他也肯去。 他的底线是做一个私生子,不能示人,处处低头。 如今,连卑微到贴在地上的自尊都碎了。 校服恤衫的一角,有块洗不掉的血迹,很淡很淡。叶绮媚却盯紧那一块污秽,不肯与叶世文对视。 “阿妈,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叶绮媚收起所有离奇笑容,突然哭了出来。这次眼泪丧失演技,道不尽哀愁。那颗往昔的糖水莓果,她也记得,是叁十七载苦涩人生里唯一的甜。 可惜,只尝过一次。 终究是命薄没缘分。 “对不起,阿文,你是我报复他们的一只棋。” 金属剪刀掷入不锈钢钵内,哐当一声,很响。 豹哥贴好纱布,“你看,包得多靓。” 叶世文稍稍活动手腕,从椅上起身,“我今晚来,别讲出去。” “行啦——”豹哥摆摆手,“这次是谁追杀你?” “想知道?” “别讲!”豹哥识趣打断,“我还想做多两年生意,快点走!” “有没有干净衫裤?我换一套。” 叶世文从豹哥诊所出来,穿了件洗得发旧的牛仔外套。有些短,遮不住腰,露出打底透薄的白T恤。 血腥被涤荡得一干二净。 他穿过夜半叁更的暗巷转角。美足按摩店早已换作靓芳发廊屋,换汤不换药,灯饰铺尘,照样有龌龊交易可做。 八姑的士多店大门紧闭。 听说她孙儿前两年随父母移民,讲一口地道英文,再也唱不出那句,“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那首童谣叶绮媚也哼过。 当夜幕凝重,心事沉默,时间又算得上什么? 它从来不管生死,分秒不停。 那一晚的秘密,叶绮媚用余下性命交换。凌晨在房内割脉自杀,旧宅变凶宅,从此她艳名在外,人人嗟叹。 叶世文在黑暗中掏出手机。 “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 第六十四章 “找我这么急,有事?” “叶世文……”程真竭力稳定声音,却始终很沙哑,“他出事了,应该是杜元做的。我现在随时会有危险,我要带走珊珊……” “你知道今日发生什么事了吗?”洪正德打断程真,“秦仁青与屠振邦期货公司那个操盘手杨定坚涉嫌违法做空期货,已经拘捕了。秦仁青的黑钱有一部分流入了冯世雄账户,慧云体联在他名下,我们已经派人去查封,所有拿过奖金和奖牌的学生都要留校接受调查。” 程真吃惊,“秦仁青出事,屠振邦与杜元他们没被抓吗?” “没,他们两个证据不足。” “那……冯敬棠呢?” “怎么突然问他?” 程真噤声。她猛地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脊骨一寒,又道,“我要立即带珊珊走,德叔,当我求你最后一次。” “现在很难办到。” “你要多少钱?你开价,我可以去凑。” “阿真,不是钱的问题。你放心,里面都是差佬,没人敢碰珊珊的。” “我真的要带她走。”程真语气很急,“我帮杜元放过窃听器,叶世文发现了,差点杀了我。” 洪正德怔忡几秒,又改口,“那你等一等吧,我想想办法。” 程真一夜无眠。 她倚坐衣柜前,冰凉砖面与心底同温,又冻,又痛,分不清哪种感受占上风。 前一日,他们还在做爱。这次他也讲温柔,被情欲染深眼色,还有些奋力的喘,不停低低唤她名字。 “真真,真真……” 体内愈涨,潮水漫过无边的堤,汹涌似海啸。仿佛只有他能给,只有她能受,贴得那么近,气息痴缠,野兽的湿润鼻头,在彼此毛发中深深一嗅。 示爱其实不用开口。 程真苦笑。笑自己太天真,以为情爱可以靠扮演,搭上身家性命,换来一片狼藉。她就是这间窄屋,被叶世文彻底捣碎,破开的窗灌进所有寒风。 心都冷了。 他该怎么办?打算逃去哪里?会不会死于非命? 她已丧失关心资格。 直到街外人声车声渐渐密集。下楼上班的八卦街坊,又一个接一个往她屋内瞄。程真站起来,套一双厚袜,踩过碎片较少的空隙,关了客厅大门。 痛定思痛,这里不能再住。 程真换上长裤长衫,又添一件厚外套,穿入运动鞋。不是第一次逃命,也算有经验。快速收拾方便带走的衣物,清点证件,珠宝首饰用布袋装起。 她需要更多的现金。 门外突然响起过分猛烈的敲门声。 程真吓得一怔。 “开门!我是房东李生!” 程真稍稍回神,踏过一屋废物,打开了门。 房东夫妻一大早黑着两张寡薄的脸,眉梢不满吊上头顶百会穴,瞪着眼,生怕程真看不清楚他们在愤怒。 看来有人通风报信。 “程小姐,你搞什么?!”李生率先从程真身侧迈入屋内。一眼尽览,除了四面墙,无一处完好,“我租给你,不是让你拿来玩的!” “不好意思。” 程真开口,被掐过的喉颈发不出好听声音,像滤了厚厚一层黄沙,很哑。 “这张沙发我才买了六年。这里,这个窗,你不打烂至少还能用十年!有没有搞错,连门都敲穿了?!” 李生瞥见门板的凹位,气得像那一棍敲凹他的瘦薄胸膛。 李太却没说话,一双常年操劳的泛白鱼目,直直盯紧程真颈侧指印。淤青夹深紫,重手得让人咂舌。没想到这位貌不惊人的女租客,也敢玩到半条福华街都通了天。 有钱佬果然不是正常人。 程真扯了扯衣领,眼角带风,与李太对视,逼得她把目光收回去,“要赔多少?我今日就走。” 她懒得解释,只想快点离开。 李生拔高音量,“我一早就猜到你要退租的了,今日就走?那我要扣起你一个月押金!” “扣吧。”程真面无表情,“你敢扣我押金,我立即去举报你公屋转租。” “你……” 李太立即摁下老公的手,又凑到他耳边嘀咕,“哎呀,不要跟她计较了!你没看到她颈上的疤?那个男人凶神恶煞,等下带人上来搞事就麻烦了!” 李生不再吭声,开始在屋内盘点。半个钟后报了个数,程真一听,与押金相抵,不算太夸张,便认了下来。 她背起唯一行囊,用围巾遮住颈上痕迹,直接从屋内踏出。 尚未迈下叁级步梯,就听见李生打电话,“是呀是呀!你下午可以过来看房了!一房一浴,格局开阔,离小巴站还很近呢!” 扫帚开始清扫碎片,哗啦哗啦,极其不满的音调。 程真还想再回头看看。曾经也是与珊珊煮过饭,抱着睡的屋子。那张床,也承载过几许美梦,几许忧愁,与她停不下的疲倦。 为什么人会需要有个家? 因为来处不可寻,终点太无常。总有人要歇脚,歇着歇着,便不走了。不走的人多了,志同道合,欢喜怨怼,顺水推舟,也凑作双双与两两。 家,宝盖头作穴,内养一只长吻大腹的猪。能遮雨,能御寒,有食禄,有烟火。 一间屋,一个伴,便一世了。 要到这般田地,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寻常人生,最是难得。 程真不敢回头。 下来一楼,迎面的风吹走她难为人道的伤感,冻出叁分清醒。甫一转弯,就见到出院回来的黄姨,与搀扶着她的张欣园。 黄姨鲜少穿得这样艳。大红灯芯绒外套,说不清引人注目的是色泽还是俗气。若不是手上缠紧纱布,程真根本看不出她刚出院。 喜庆得该去参加宴饮。 “阿真?”黄姨抬头,见到一身行囊的程真,“你要去旅行啊?” “我要搬了。”程真视线在黄姨受伤的手停留几秒,“听阿园说你入院,还好吧?伤到手了?” “放心,没事才能出院。”黄姨扫视这幢陈旧大厦,眼珠转动,几抹游弋的光切换不停,嘴角竟轻轻上扬,“是要搬的了。这边快要拆除改建,我们也在找房子搬。” 程真问,“打算住去哪里?” “阿园学校附近。”黄姨侧头去看不发一言的张欣园,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搭在女儿臂弯,“贵是贵了点,但是环境好,闹中带静。阿园念书辛苦,我住过去还能时不时给她煲些汤水补一补。” 张欣园半低着头,目光只停在程真穿球鞋的脚上。 她今日似乎变回那个初见时的真真姐。 程真没再问,只点头当作道别。可能是最后一次碰面,这两母女从她身旁走过时,程真竟有些不舍。 她回了头。 却发现与那日救下黄姨的背影,无法再重迭一起。 明明这次伤势更重,黄姨腰脊偏挺得格外笔直,离越远,越清晰。体内那个衰老灵魂与神明作了交易,回光返照般重获新生。 程真离开福华街。 她不知道,黄姨左手断了叁指。她也不知道,担架布料扎实,要用机器切割,再缝接。她更不会知道,黄姨在送院途中,第一时间不是打给张欣园,而是保险经纪。 市道好,买楼。 市道不好,买保险。 伤残津贴,退出岗位还能保留劳动关系,额外附加保险赔金,简直是叁重厚礼。那间浸会大学旁边的公寓,是黄姨这世人住过最舒服的屋。 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第六十五章 洪正德在发呆。 白昼的会议室,敞亮不用灯,光线逼人。两位阿sir,一个肥头大耳,挺着个假孕肚在反复唠叨;一个威武精明,却半眯着眼在神游太虚。 “阿德——”郑志添用指节轻敲桌面,“你有没有听清我说什么?” “听到。” 洪正德把手中转动的笔停下,“秦仁青老婆和女儿肯定被威胁了,什么都讲不知道。他的情妇和私生子都在国外,那些资产不一定能查出来。” “你都没去做,怎么就说不行呢?”郑志添显然不满,“这单案太大,我调了枪神周他们组去慧云体联帮忙,你却摆脸色给人看。怎么,现在全警署就你是大帮办?人家肩头也有两粒花的,还是个皇亲国戚。” 洪正德听罢,想起那日在慧云体联与同僚互相讥讽的场面,气得拔高音量。 “我什么时候摆脸色了?你自己去看下他们是怎么当差的,学生妹都用逼供,那群女仔才十几岁,能讲什么大话?他们做得不对,我难道不能说?都是戴这块胸牌的,你让他们有话当面讲,不要背后做小人!” 他不屑做那种转个身就对上司打小报告的人。 “哦,那又是我不对了?我是八婆,在商罪科讲是非,挑拨离间?” “添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郑志添皱起眉头,“你这几日在做什么?魂不守舍,你老婆又跟你吵架了?” “哪有。”洪正德瞥了眼窗外,又把目光放回郑志添身上,“上次之后我没再过去了,慧云体联那边,现在到底怎样?” “有点麻烦,曾慧云不配合。” 郑志添摇头,想起前几日在慧云体联看见的曾慧云。好好一个贵妇蜕变泼妇,蛮横得很,几乎以死威胁警务人员,要求释放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声称自己对慧云体联事务负全责。 郑志添说,“她早就让冯世雄以Parco名义认缴了慧云体联的股份,现在最多就是个顾问角色。她想负责,想拿自己去换儿子,问题是我抓她也没用啊。” “老公失踪,儿子又进了拘留病房,曾慧云这种人肯定会崩溃。”洪正德无声叹了口气,“但冯敬棠与秦仁青不可能毫无瓜葛。” 洪正德没说的是,恐怕冯大议员已经命丧黄泉。 资本杀人总是无声无息。 冯敬棠失联,报警的竟是立法会。曾慧云一心扑在冯世雄身上,连老公去哪里了都一问叁不知。 至亲至疏果然是夫妻。 郑志添从办公椅上站起,走到那块画满人物线条的推理白板上。他沉默几秒,又开口,“对了,你的线人有没有办法找到叶世文?” 洪正德一愣。 抬眼去看,只见郑志添背影,读不出他正脸的表情。 郑志添转过身,语气流露无奈,“冯敬棠肯定是通过叶世文与秦仁青交易的,你去Parco没搜到,但叶世文名下的公司必然有蛛丝马迹。偏偏那日棉登大厦叶世文的私窦着火,你说事情怎么都凑巧了?” 他嘴角带笑,眼底却没有温度,又说,“这次行动只有我们内部知悉。如果不是有内鬼,肯定就是线人嗅到味,提前通知叶世文逃走。你的线人与叶世文关系不一般吧?” 洪正德没料到郑志添主意会打到线人身上。 这是在怀疑他与叶世文有台底交易?洪正德感到诧异,以及莫名的恼怒,语气带锋地质问回去。 “我没给过料线人,这次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冯敬棠失踪那日,在元朗屏唐南街有人报警。在场手足隐约认得出叶世文与屠振邦,只是那一段没监控记录,逃逸车辆都被销毁了。难道就不能是屠振邦在警察里插眼线,提前通知他逃走?” 郑志添掀眼去看洪正德。 这种质疑,是在问责商罪科,顺便问责他这位总帮办? 洪正德出身经商家庭,性情聪敏,懂得投机。又与妻子中学恋爱,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从警是为了光耀门楣,有个一哥(总警司)登族谱,才能彰显荣誉。制服上身的他,格外器宇轩昂,贼人见着也要自动避让。 他方方面面都很优秀。 当然希望立功勋,博升职。一个萝卜一个坑,仕途之路,最大劲敌不是能力低下的同僚,而是占位退休的上司。 “你说得对,但我记得你的线人和杜元也有牵扯,造船商社不是她给的料吗?”郑志添点头,“当然,不能排除有内鬼。屠振邦以前是做什么的,大家都清楚,反黑组那边我们只能提示,不能插手。” “他洗白这么多年,那只鬼渗透到商罪科,也不是没可能的。” 郑志添听罢,却不答话。 洪正德站起,想到程真打来的那通电话。他心里有些犹豫,帮与不帮,帮到何种程度,都是抉择问题。 他也不做赔本生意。 “添哥,我今日想去慧云体联那边看看情况。”洪正德再叁忖度后说,“秦仁青与杨定坚的供词七七八八了,确实是杨定坚违规做空期货,协助秦仁青免缴差额。他们显然有把柄在外,罪状都揽自己身上,短期内要挖也挖不出什么。” 郑志添鹰目一敛,语气沉了下来。 “阿德,别说当大哥的没劝你,你这只手,别伸太长。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少约束你们什么,但大家说好了分头行动,你不要仗着跟我关系好,总是什么都插手。” 洪正德直接迈步走到门口,“行啦行啦!不插手嘛!我什么都不插!” 门哐地一声关上。 郑志添挑了挑眉,把话尾收回。 诺大会议室里,只剩他一人,慢慢挪步到窗边,驻足良久,一双鹰目不知在盯什么。活到这个年纪,躯壳撑不起剧烈活动,倒显得脑筋愈发灵活清醒。 有人来敲门,“郑老,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郑志添转过身,未语先带几分笑,“我还不饿,你们先下去吧。” 办公室的同事都散光了。 郑志添拨出电话,对面接起时,他便笑了。他习惯见谁都弯起嘴角,乐呵呵,不甚烦恼的模样,让人降低叁分警惕。 “杜师爷,怎么不劝一劝你大伯,玩这么猛——”郑志添舒了口气,“冯大议员都敢劏?” “郑sir,猪当然养肥才劏。”电话那边的杜元语气轻蔑,“也给他这个寒酸仔富贵了叁十年,足够了。” “问题是我这边手尾不好搞呢。” “当年曹胜炎你是怎么搞的,现在秦仁青也一样,对付有钱佬不需要手软。”杜元笑了出声,“如果他们不听话,你开口,我派几个马仔去帮你。” “又玩泼红油?还是打算BBQ烧全家?他的妻妾都在你手里,我还需要怎么搞?曹胜炎的情妇都被你卖了,那两个女儿还在你手里吧?” 杜元冷笑,“郑sir,我胆小呀,万一有人教唆他反口,死的是我和大伯。” 郑志添知道杜元暗示什么,“他当年也只是贪心而已,罪不至死。” “他在监狱,自然任你鱼肉。他不死,对你来说是筹码,对我们来说,就没那么轻松了。” “我和屠爷相识这么多年,还不信我?早就讲好等秦仁青这次玩完,送他与曹胜炎一起死的。况且你捆着人家两个女儿,他的嘴已经被你封了。” “怎么会不信郑sir呢?你叱咤警坛,心明如镜,纪律部队有你这种人,我们市民很放心。” “不要讲笑了。”郑志添目露凶光,有些不满,“我这边有个兄弟已经开始怀疑你们,硬骨头,很难搞的。” 杜元沉默几秒,也换一副口吻,“当年曹胜炎一案,我们洪安背地里替你出了多少力?最后能在几个有钱佬身上剥了5亿出来,当作追回来的投资款。我记得,那次之后你就高升了吧?大马银行执行主席还设宴感谢你呢。” “秦仁青和曹胜炎是共犯,他贿赂过你的,绝对比给我们去杀人的酬金要高。明面上是你暗示秦仁青找我大伯去搞曹胜炎一家人,实际上是怎样,大家心中有数。” 杜元依稀记得当年秦仁青那副慌张模样。 1991年,立法会直选,红港代议制终于尘埃落定。随着97渐近,别有用心的人恶意吹风,说老母要打仔,下手没轻没重。广东话与普通话,始终很难同声同气。 暗地里,有人移民,有人囤金。 秦仁青伙同曹胜炎在大马银行内部操作,违规通过各项审批,10亿投资了由秦仁青与几个富人注资的金凤珠宝公司,质押黄金在检验时被发现全是劣品。 商罪科即将介入此案,一时间,狂风骤雨袭来。 秦仁青担忧下半生要在监狱退休。联合曹胜炎贿赂郑志添,结果曹胜炎临阵退缩,萌生自首心理。他又急急忙忙来找屠振邦,抛下酬金,声称杀掉那几个一起玩的有钱佬都没问题,只要他不入狱,保证重重有赏。 秦仁青从来都不懂放长线钓大鱼。 屠振邦却懂。 决意金盘洗手那日,他邀来私宴的座上宾是郑志添。那时郑志添只是一名高级督察,身形不及现在痴肥,笑意含糊,面懵心精,一人啖下半只脆皮乳猪,不嫌油腻。 贪心写在脸上,你能投其所好。 贪心放在肚里,你永远喂不饱。 郑志添听罢,不怒反笑,“杜师爷,这些陈年旧事,拿出来讲就没意思了。” “我只是想让郑sir放心,我们混字头的,都讲道义。秦仁青也好,曹胜炎也罢,所谓的商业犯罪说难听点,就是我们的发财工具,警民合作才有利可图嘛。秦仁青知道这次是你接手,死定的,他不过是求那些妻妾子女不出事而已。” “我肯定不会让他有命离开红港,但你们两叔侄——”郑志添握着手机的指腹突然用力,“说好只求财,不见血的。冯敬棠身后是港英和慧云体联几个大慈善家,你们自己醒目点。” “放心,我们有分寸。”杜元十分识趣。 “天星船坞公司股份,听说汇丰已经内部出函确认转让20%给你们。这种级别的转让,连竞标手续都免除,直接指定,秦仁青这次是舍命帮你们搭线。你们骗他去内地搞期货公司赚了一笔,调个头就在红港期货公司玩收割。人家拿当你兄弟,你当人家是契弟。” 郑志添笑得格外讽刺。 “集装箱终端运输,24个停泊港里面天星占6个泊位。红港码头操作费全球最贵,是德国的2倍,每日的现金流高到离谱吧?只是20%,屠爷也要富到流油了。” 卸磨杀驴,屠振邦果然心狠手辣。 这样大笔的现金流,才能支撑他投身房地产界。经济不景,拿钱囤地,经济腾飞,卖地换钱。1997年,红港改姓了,连混黑的大佬都知道,炒股炒菜炒你老母,都比不上炒地皮。 固定资产才能保值。 “郑sir,温哥华那套别墅,4000呎,暖气热得肯定不够快。还是悉尼好,与北半球季节相反,又有海景。同样都是4000呎,我已经买好赠给你那个18岁小情人了,辛苦大半世,无非就是想退休后享受齐人之福啧。” 杜元直接利诱。 郑志添臃肿的五官才稍稍舒缓。 “杜师爷——”他转过身,推开拦在自己面前的办公椅,往门口去,“还记得跑马地那次吗?你瞒着屠爷私下找我,结果我落了空,你在屠爷面前肯定也挨了骂。慧云体联那边,我现在没什么耐心继续帮你。一旦那个硬骨头查出账目与叶世文有牵连,我们先批捕他,你就不走运了,时间就是金钱。” 杜元听得出这次郑志添胃口不小。 “郑sir,你有办法的,再帮我拖一段时间,我会挖出叶世文。” “看你诚意咯。”郑志添无声笑了,“造船商社那次的料,不是你给我的,是我部门那块硬骨头给我的。你身边有鬼,二五仔不会把反骨写在脸上。” 郑志添挂断电话。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饿了。 第六十六章 程真搬去观塘道附近的一幢老旧居民楼。 两室一厅,间隔成四间小房,全体租客共享一格厕所。本就逼仄的客厅,挤得像所有家具自带血缘关系,首尾相连,亲亲密密。若贼人进屋,都不知从何劫起。 程真租下靠近厨房那侧的次卧。 她在老明大押典当了所有珠宝首饰。递出的时候面无表情,又突然想起什么,扣下一条从未戴过的钻石项链。 是别人拿来讨好叶老板的玩意,他转赠给了程真。叶世文得势后,大把人投其所好,珠宝首饰,香槟美酒,恐怕还有靓女随侍。 分手了,把他想得坏些,这样自己才会好过。 店员抬眼一瞄,“识货喔,这条卡地亚,换作是我也不舍得卖掉。” 程真回视店员,“其他的,你看下值多少钱。” 离开老明大押,程真赶去银行,把所有现金存入。 她搭上渡轮,过了海。2月底,寒冬转寒春,亚热带气候的海岛,葱翠不变。颈上掐痕太深,久久未褪,白色围巾兜住程真苍白的脸,青天白日,她幽幽如魂。 暖阳打在浪上,无形的光生出了骨,随风四处乱捅,程真觉得刺痛,眯起眼。 她来到湾仔修顿球场附近。 二十年前,修顿球场的看台上下,过道里躺的都是道友。日吸夜吸,把红港的纸醉金迷与惨淡庸碌从鼻入肺,渗透颅底。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道友不一定贪图性欲。那一味快乐,好简单,连活塞运动都不用做,晕晕地,日复一日,懒得动弹。 那些不吸食的正常人,反而还在贪这贪那。 珍馐百味,有时候比四仔可怕。 麦笑琪跑着过来了。她穿一件长风衣,浅灰色,束在腰上分外窈窕。许是工作忙碌,人瘦了些,跑动的时候如鹿跃轻盈,脸颊红扑扑,盛满笑意。 她在湾仔庄士敦道一间私人诊所做前台接待。 “衰女,这段时间去哪里了?”麦笑琪在程真面前停下,喘顺气才开口,“现在才舍得来找我,我试婚纱都没人陪。” 程真抬手替麦笑琪掖了掖脸颊旁的碎发,麦笑琪一怔,然后笑了。 “你跟我去诊所坐下,我午休同你食饭。” 程真摇头,“赶时间走啊,没空。” “忙什么?白天又不用开工。” “我辞职了。” 她不敢出现在T-top。 麦笑琪略微睁眼,“换酒吧了?” 程真只笑,“嗯。下个月我没空去参加你婚礼,乡下有事,我要回内地一趟。”她从口袋掏出绒面长盒装着的那条钻石项链,“人不到,礼要到。Maggie,新婚快乐,祝你早生贵子。” 麦笑琪难掩眼角流露的失望,接过饰盒。 打开一看,她睁圆了眼。又抬头诧异地望着程真,视线在人与礼之间来来回回,慢慢有些酸意涌现眼内。 这个衰女,竟然记得自己当初那句抱怨。 “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么贵的!”麦笑琪嗓子堵了,扯着哭腔说,“傻女来的,送那么贵做什么,你不用买楼啦?不用为自己退休做打算啊!” “一条项链就能换一套楼?如果有这种好事,那你快点给回我。” “当然不行!送给我就是我的了!” 程真犹豫地问,“阿力,最近对你好不好?” “他敢对我不好?打扁他!”麦笑琪敛起泪光,笑得开朗,“那间屋收楼了,简单装修过,婚礼那日就安床入住,你过段时间来坐啊,我煮饭给你吃。阿力现在很听我话,装修都是按我想要的去做。你放心啦,男人嘛,有时候调教下也算是情趣……” 程真忆起麦笑琪每次分手那副要杀人的面孔,哭到花容失色,双眼浮肿,恨不得找个厉害神婆对世间渣男猛下邪降。 现在的她,比以前可爱。 不是爱情滋润,而是自我释怀。 麦笑琪手提电话响起。对面的人似乎十分不耐烦,她脸上浮现尴尬,只好不停温声应和,“是,是,我现在就回了,来月经啊,我出来买卫生巾而已。” 程真见她挂断电话,才开口,“赶时间就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麦笑琪微撅起嘴,显然不舍,“那你从乡下回来,记得找我。” “嗯。” “走啦。” “拜拜。” 麦笑琪沿原路小步跑回去。 程真目送她消失的背影。少时在德瑞国际中学念书,band 1级别,周遭同学非富则贵。十来岁青少年,真心也隔浅浅肚皮,听闻曹胜炎失势,见到程真避之则吉。 后来被迫闯荡社会,也只有麦笑琪这位真心人,落魄时伸出的援手,足够惦记一生。 Maggie,恐怕我们再也没法见面了。 我盼你永远幸福。 △△△ “这支多少钱?” 油尖旺金巴利道,香槟大厦斜对角窄巷士多店。柜台边坐着一个头皮刺青的男人,唇角衔一支迷雾缭绕的烟,又抬眼去扫视程真,“2万5。” 程真轻笑,“我看上去像水鱼?1万8。” 她摸过这款枪,在太平山顶。 叶世文说的是2万。 男人犹疑几秒,才开口,“靓女,现在不是街市买菜,没人像你这样砍价的。你想要的话,2万。” “2万的话,送子弹。” “……你真以为我是卖菜的?” “不送?那我找其他人了,反正整个油尖旺又不止你档口卖枪。” “拿去,拿去!记得介绍老友过来买,我什么货都有。” 程真把枪放在阔身牛仔裤口袋,又用外套下摆遮住。她付了钱,从旺角道转入花园街。 洪正德没办法从慧云体联带走程珊。 “珊珊现在安全吗?” “安全,她们那群学生一直有差佬守住。” “德叔,想办法帮我带走她。” “阿真,不是我不想帮你,我的老顶(上司)插了另一组人去盯慧云体联。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带走程珊,我很麻烦的。” “一间学校而已,为什么要封这么久?到现在还没盘问完吗?” “曾慧云不肯配合,我也插不了手。现在无论是冯敬棠失踪,秦仁青被捕,所有案情的关键,就差一个知情人站出来推波助澜。” “你想讲叶世文,是不是?” “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而且,他那晚不忍心杀你……” “洪sir——”程真嘴角扯出个冷笑,音调也低下来,“想做交易要有诚意,你这样是不行的。” “珊珊那边我没办法。” “那叶世文我也没办法。” “你!”洪正德气急,“是不是一定要这样?” “你说呢?” “……再给些时间我。” “你要保证她毫发无损。” “行啦,我自己没去,我也派个小的在那里盯着。” 程真听见他应下,才松了口气。想到一些事,她问道,“这次……还有一个遇害的人,叫徐智强,你知道吗?” “叶世文那个马仔?失踪了,找不到人,估计被杜元劏了。” 程真举着电话,立在原地。 记忆里有人不停唤她“阿嫂”、“阿嫂”。那次带她去油麻地,徐智强满脸得意神色,吹得那个神婆法力无边,差点以为是他亲戚。 她知道冯敬棠待叶世文不好。 但徐智强不是。 始终相识一场,胸口涌动的是后悔抑或内疚,程真分不清。太阳穴阵阵刺痛,她扶紧身旁的栏杆,人影斜躺在石砖路沿,显得有些乏力。 对面铺内有一双眼正盯着她。 她却没发现。 “你认识他?”洪正德听见程真沉默,“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父母不至于无依无靠。这种人跟着叶世文哪会有好路走?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下场一样的,你还是先想办法找出叶世文吧。” 程真不答,把电话挂断。 她不知道叶世文身处何方。 以前嫌他黏人的时候,他偏要在自己面前招摇,脸皮比墙厚。如今夜半浅眠,翻一个身,被衿竟然会有温度落差。 失恋又不是天塌。 颈上淤青早已痊愈,心里淤青为什么不肯消除。 花园街的档口,密密麻麻,像罗非鱼身的鳞,紧得水挤不入,又内藏章法。街头卖球鞋,街尾卖花圈,繁华闹市,有种催人去死的荒诞错觉。 这一个月来,杜元的电话没停过。 “阿真,玩失踪?你避了我多久?” “杜师爷,你还打得通我的电话,又怎么算是失踪呢?” “出来见一面,有事问你。” “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讲?” “你心知肚明。” “我现在没心情见人。” “怎么,叶世文割花了你的脸,不敢上街?”杜元轻笑,“你已经不是15岁了,现在要找你确实很难,但我也不是没办法。” 程真语气低下来,“几时,哪里?” “后日下午叁点,永盈冰室。” 报纸刊登一则盛大公告,刘锦荣成为天星船坞公司股东之一,兼任行政执行官。 秦仁青与杨定坚变作阶下囚,涉案金额大得街知巷闻,仿佛每位港人都在他们身上亏过钱一样唾弃他们。 程真看到的时候,才明白所谓的日本造船公司,不是1633,而是天星船坞。翟美玲的尸身在南丫岛被发现,想想她也是个可怜人,好日子没过几天便香消玉殒。 刘锦荣接受采访时,风光无限。 他声称本次认股是为了振兴红港经济,企业要有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天星船坞公司将提供逾两百个新增岗位,鼓励失业市民重新就业;每年要将所得的百分之五用作慈善投入,与政府部门协作完善市政交通系统;有意收购闲置、废旧用地股份,打造全新总部大楼,为盘活红港地产奉献绵薄之力。 他只差把兆阳地产四个大字说出口。 叶世文逃了,兆阳这口肥肉,屠振邦没叼住,看来很生气。 于是正经媒体直接爆料:深水埗旧改纯粹子虚乌有,是个别地产公司为了炒高周边楼价,四处作恶宣传。 一经传出,比兆阳竞地那次更加沸腾。 沸腾的是民怨。 连话语权都掌握在财富阶层,我等闲人如蝼蚁,地产发展商捻一捻指,叁代积蓄直接填海。买楼就是为了升值,现在跟我讲没得拆,还没得升? 简直是灭门之灾。 我要求开发商回水!我不买了! 银行担忧地皮价格贬值,唯有遣融资监管律所的代言人关绍辉律师出来解释:兆阳地产资金一直接受合法监管,并无任何程序及实际层面的损失。暂时停工只是因为决策层身体抱恙,与坊间传闻的秦仁青洗钱案、深水埗旧改策划毫无瓜葛。 短短一个月,又多了一块闲置烂地。红港哗然,舆论翻天,人人各执一词。 你信兆阳没事?是因为你计划买楼。 你想兆阳出事?是因为你没钱买楼。 其实什么都没变。 日出红港,日落维港,不就是庄家轮换,赌徒来去吗? 程真深思不了太多,只觉倦怠。杜元不知第多少次约她出来,幸好她也少用电话,断电关机当作避世。只是推叁阻四至今,不得不赴约。 再不出现,他绝对会搜刮全港,到时候就不是这种待客态度了。 程真迈入花园街的永盈冰室。 第六十七章 下午茶时间,日照西斜,泼墨似的红橙,洒满地面方格细砖。程真一步步走近,落座正抬头观看收银台上方电视动画的杜元对面。 动画里的公仔在笑,呵呵呵,嘎嘎嘎,像农夫手里的鹅,扯起细颈惨叫。 杜元也笑。 不知是笑这种垂死的音调,还是看懂了动画讲的烂gag(冷笑话)。 杜元收回视线,“终于肯出来了?一个月没开工,不像你的作风。” 程真语气平静,“怕死才是我的作风。” “还能讲笑,看来也没那么怕死。”杜元从烟盒晃出一支香烟,衔住后,把烟盒弹给程真,“最近住哪里?” 程真没想到杜元竟然不抽雪茄,再细细闻,嗅得出烟叶燃烧后的油味。她不抽大麻,把烟盒推回去。 杜元已经气得要这样来排解胸闷。 天星船坞不是由他把持,当然恼到火滚。 “我人都在这里了,还关心我住哪里?” “好歹我与你也相识这些年,又是雇主,问候一句而已。”杜元吐出烟圈,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一杯深棕色的茶水,“叶世文为什么不杀你?” “我死了,你还怎么把他找出来?” 程真笑了。她试过火海逃生,又在医院忍着丧母悲痛携程珊逃跑。换掉身份隐姓埋名,却在叶世文掌下凭那份凉薄的心软,偷来苟存的半条残命。 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群男人,每一个都要来求她活着。 杜元放下茶壶,“他在哪里?” “你猜?” “程珊监护权还在我手里。” “你现在能有办法把她从慧云体联带走,我还要跟你讲多谢。” 杜元沉默。听程真这个语气,怕是要破罐破摔。走到这一步,逼她,是没办法诱叶世文出来的。 他怀疑程真是郑志添暗示的线人。 大家身后都有警察,夹走程珊,等于白费力气。 叶世文逃了,屠振邦气定神闲。他抬一抬眼,在饭间说了句“天星暂时让锦荣负责,他是英籍华人,背景干净”,杜元便一清二楚—— 兆阳的股份,他势必要拿到手。 杜元往后靠入椅背,语气平静许多,“没想到叶世文给了你不少东西,现在都敢跟我讲价了。” “没办法。”程真敛起笑意,“你答应我的没给我,我只能问他要了。” “说好事成之后给你,但问题是我没拿到我想要的,叶世文逃了。” “肉都送到你嘴边,居然叼不住,你说怪谁呢?” 杜元盯紧程真的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跟你爸,长得很像。” 程真脸色一僵。 静了几秒,她又浮起笑容,“杜师爷,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全世界都盯着商罪科这桩大案,你就算拿曹胜炎也威胁不了我。公开程珊身份,那就是给警方机会彻查旧案。到时候你怎么办?你可是参与过威胁曹胜炎妻女的,程珊和我就是人证。” “她有命做人证再说吧。”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她现在在你手里了吗?” 杜元听了竟不恼火,笑着碾熄烟蒂。 “我看是你今非昔比了,阿真。你向来聪明,火灾入院之后,醒来第一时间带着你妹躲在清洁车后面逃走,连你老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九龙城寨确实是个好地方,可惜你同程珊太显眼,要挖你们出来易如反掌。” 他见程真面无表情,继续说,“帮我顶罪那次,很不甘心吧?” 程真嘴角浮了抹不屑,“档案里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我是自首的。” 那个警察是反黑组的警员,一贯看不起洪安帮。下班时间携一众师兄师弟来酒吧,呼来喝去,摆明给杜元脸色看。终于喝得醉醺醺闹起事来,杜元趁乱打穿他的头。 程真不走运,那时刚被杜元的人发现她。 情急之下,把程珊藏在九龙城寨一个可怜她们的肥姨床下,留了钱,等着她否认罪状离开警局。 “替我认了它,我可以放你一马,甚至帮你换一个身份。” “杜生,我与你无论是身形还是样貌,相差太远了,我怎么认呢?” “那个差佬只是想让我心烦而已,你去认,其他我有办法解决。你知道你爸那单案涉及的人有多少,我留你命,但其他人不会手软。” 程真最终还是认了。 杜元找到程珊,那个好心的肥姨被打落叁只牙齿,从此不再做好心人。 她也后悔自己居然认了。没办法,她想活下去,哪怕只是苟活。人能有一条命,有一口气,就能熬到下一个日出。 黑市里五十万就能买断一个人的下半生。 她才15岁,程珊才8岁,活下去,她们总能等到天亮的时候。 程真抬眼去看杜元。 他把烟碾熄,又点了一支。 “你们这种富家千金肯定骄傲,好不容易换了身份,却留下案底,是不是觉得很耻辱?以后想移民都难了。顶完罪,连程珊监护权都要给我,会不会很想杀了我?” 杜元想起这双姐妹当年的模样。 程珊纯朴,程真狡黠。她确实尽了全力,可惜十几岁女仔的全力,只是别人指缝里的余力。 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程真深吸一口气,掩下翻涌的怒火,“我哪敢杀人?况且你本就可以直接做掉我们两姐妹,你没动手,我还要多谢你。杜师爷,我不值钱我自己知道。不过我现在好像想明白了,你一直留我的命,确实不是为了对付叶世文。” “我猜,秦仁青与曹胜炎那单案有关吧?因为这八年来,要你们兴师动众的,也就这两次大案了。曹胜炎出事的时候我年纪小,只知道很多人参与了那批假金投资,所以我清楚不止一双眼盯着我们两姐妹。” “我确实害怕,才不得不受你威胁。但现在秦仁青被你们设局害了,你还要继续利用我,真的是因为叶世文?你是在害怕监狱里那个随时会反口的曹胜炎吧?” 杜元突然半眯着眼,问道,“曹胜炎跟你说过什么?” 程真见杜元态度有变,又笑了,“你不如问问叶世文跟我说过什么,他可是跟了你们很多年的。” 杜元沉默。 短短月余,她胆量见长,已经敢诈他的话了。她从未去探过曹胜炎的监,叶世文当年早被屠振邦冷落,知道的始终有限。 看来,程真九成是商罪科那个硬骨头的线人。 “阿真,你沦落到这一步,要怪就怪曹胜炎,无端端给你多生一个妹。其实没有程珊,你早就万事大吉了。” “是啊——”程真继续说,“如果屠振邦没有认叶世文做契仔,恐怕你也早就做洪安话事人了。有时候要怪就怪八字不好,叶世文命太硬,死不了。” 这是在骂叶世文?这是在讥讽杜元没官运。 他听得有些不爽,“帮我挖叶世文出来。” “可以。”程真应下,直接开口,“我要我妹的监护权,外加一百万。”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给?不给就算了。”程真也往后靠进椅背,“我看了报纸,秦仁青出事,你们那间期货公司也出事,但你与屠振邦竟然安然无恙。杜师爷,这一单你们赚了多少?一百万也不舍得给?叶世文可是买了套浅水湾豪宅送我呢。” 杜元不屑地笑,“是,他是舍得。但问题那套房还没过户,连购房合同也没给回中介。” 程真不以为然,“你当我傻的?合同当然在我手上,包括尾款。” “他给了你多少钱?” “他给过我的东西太多了,你绝对想象不到。” “阿真——”杜元对她说的话难辨真假,“你是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怕的话我就不来了。除了我,还有谁能帮到你?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 程真失眠大半个月,忧心与筹谋剥夺了她的睡意。她不能死,蝇营狗苟活到今日,凭的已经不是运气,而是心里那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她不能让枉死的林媛在九泉之下痛心。 活下去,是十五岁之后的她唯一要做的事。 这次赴约,也是为争取带走程珊拖延时间。程真不想继续废话,“杜师爷,一百万买兆阳地产的股份,不值得吗?” 杜元再度陷入沉默。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半秒把目光从彼此身上移走。重新再认识一次面前这位故人,细看之下,已是新人。 甚至更接近敌人。 “好。”杜元终于开口,“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把他交出来,一百万是你的,交不出,我就烧给你。” “给我两个月时间。” “一个月。”杜元冷眼扫视过去,“我耐心有限。” 程真起身,往门边走去。 “阿真——”杜元叫住了她,“不要耍花样,鱼死网破的事劝你别做。” 程真顿了顿脚步,转过身,笑得十分灿烂。 “杜师爷,你还是好好想想,抓到叶世文,怎样煎皮拆骨吧。” 杜元目送她离开。 梁荣健一直在旁,不敢插嘴。待程真走远,他才开口问,“大佬,就这样放她走?至少绑起她,可以逼叶世文来救。” “只要她妹还在红港,她能去哪里?叶世文放她一条生路,现在憎死她了,不会来救的,她自己很清楚。”杜元想到叶世文那副痛彻心扉的神情,觉得好笑,“傻仔才以为她真的贪那一百万,她是想拖时间,我给她这个机会。” “万一她同差佬串通起来——” “我就是要她去找那个差佬,到时候一网打尽,不可以让警方有机会先找到叶世文。”杜元稍顿,“黑市枪档有没有消息?” 他料定叶世文要买武器。 梁荣健道,“叶世文没出现过。但他那个兄弟B仔,平时不知躲在哪里,很少见到,最近反而有露面。脸记不住,但有一只手是六指,很好认,我已经叫人盯紧以前叶世文接触过的档主。” 杜元点了点头。 直到永盈冰室内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车声。杜元环视一周,想起当初叶世文就是在这里,对自己后脑狠下那记重创,竟冒出些心有余悸的感觉。 械斗这种事情,做多了,看多了,其实很麻木。 血是腥的,耳是鸣的,惨叫伴奏,还常常有人捧一碗餐蛋公仔面躲在圆桌之下——打算等古惑仔离开后继续进食。 但遭身边人暗算,回忆起来,难免不舒服。 叶绮媚死后,叶世文真的什么都敢做。 杜元想了想,拨出那个熟悉号码,对面耽误很久,才肯接通。 “郑sir,在忙?”杜元十分客气,“真是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郑志添答得很含糊。 “秦仁青老婆跟我说,曾慧云联系过她,问她有没有门路捞冯世雄出来。”杜元无声吐了口气,“你知道的,她只有一个儿子,万一冯世雄判罪入狱,她就玩完了,丧心病狂我怕她乱咬人。” 郑志添笑了,“一个癫婆,你都怕?” “她怎么说都是世家千金出身,人脉资源都有,你就不怕她越过你找其他人插手这一单案?” “杜师爷,商罪科现在还是我说了算的。” 杜元压低音量,“没人可以高枕无忧的,你要铲走商罪科那块硬骨头。” 郑志添十分不满,“杜元,你是不是吃错药,差佬你也敢搞?我早就和屠爷约定过,回归之后只求财,可以搞外人,但两边的自己人都不能碰!” 杀警落到重案组,商罪科也插不了手。 郑志添的底线是自保。 “我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2001年,不是1991年。法治社会,通缉令比江湖令有用,我要挖叶世文不是易事。” “你不要在这里扮傻,你和屠爷那一套,我知道的。不要碰我的人,你自己抓你的鬼。” “郑sir,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杜元忆起曾经的一些冶艳画面,又道,“不如这样吧,今晚我派人去接你,老地方见。” 郑志添语气分辨不清是恼是喜,犹犹豫豫半天,才问,“你想玩什么?我最近好忙,不要占我太多时间。” “16岁的清纯小妹妹。”杜元掩下眼底阴暗,“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第六十八章 白少华站在永盈冰室对面的五金铺内,心不在焉地挑选剪刀。 他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电话,目光断断续续,越过车水马龙的路,接驳在笑着推门而出的程真身上。她一转弯,面色顿时垮了,煞白上脸,愁云密布。 白少华却没看见。 视线随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抛远,又收回,白少华放下手里剪刀,离开铺面。 “文哥,你都听到了吗?” “嗯。” “要不要我继续跟着她?” “不用,短期内她不会再出门的,除非去见那个差佬,你回去盯着宝姐吧。” 白少华叹了口气,唯有往程真消失的反方向走去,“宝姐早就知道我是盯她的,她还跟我说让你不要多心,欠你的她都记得,会还的。” 叶世文轻嗤,“女人讲的话你也信?果然还是后生仔。” “文哥——”白少华盯着程真消失的背影,有些不忿,“我不知道你中意她什么,她刚刚走的时候还在笑,我真想开枪打她!这种女人,还比不上小姐,起码跟定一个男人了知道讲义气!” “义气能当饭吃?”叶世文无奈地扯扯嘴角,“你试下白嫖一只鸡?下面都能给你折断了。出来混,都是讲钱不讲心的。” 白少华赌气,“我不是。” 叶世文听得出白少华稍带莽撞的倔强,顿时有些笑意,“行了,最后一批子弹拿了记得放过去。躲起来吧,别让杜元的人挖到你。” “我过几天去拿。”白少华又道,“Norah自杀了,所有数据资料被她提前销毁。” “确定一张都没剩?” “没剩。她与冯敬棠有私人号码的,联系不上,就立刻知道出事了,她逃不掉。” “放过她家里人吧。” “我是放过了,但杜师爷没放过,梁荣健找人去动手了。” “他们什么都拿不到的,泄愤而已。” 叶世文把手提电话抛到一边。 他租下湾仔修顿球场旁的一间写字楼四楼办公室。民宅不能去,整个九龙半岛都是雷区。湾仔写字楼进出人群密集,他需要用电脑,住一两个月便走,不会引人注意。 唯一麻烦的就是天寒地冻要冲冷水凉。 手上的伤,他自己拆线。这只手是废了,扣不动扳机,唯一庆幸的是另一只手没被打穿。 电视报纸所有新闻,叶世文都看了。天星船坞公司赫然挂着刘锦荣名字,屠振邦这一招实在狠,杜元怕是火烧发顶,才会想到约见程真这枚弃子。 原本事成,她便是弃子。 可惜他不能让她如愿。 女人,这般寡情,这般冷酷。分手月余,她去赴他仇人的约,竟然笑意吟吟,当时应该亲手掐死她。 就当殉情。 叶世文摁掉监听器的开关。 他自己剃了一个寸短的头。不再执着到底谢霆锋与他孰帅,程真在他心脏挖了个洞,灵魂夜夜朝无底深渊下坠。 江山美人,轮不到他来坐拥。 起初买醉的时候,也会胡言乱语。什么都没了,兄弟,名利,这十年像白活一样。程真,你以为你有多聪明?你玩得过我?你想我死,我偏不死,就算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酒醒发现孤身入睡,软玉温香寻不着,竟很想她。 分手的男人,连意淫都像在犯贱。 那台手机里的微型窃听装置,当时他花了不少钱才雇人装上去。他自认对程真有些溺爱,不,应算是过分溺爱。抚心自问,他从未想过要伤害程真,无非是想查清楚她到底是谁,背后是谁。 叶世文又忍不住暗嘲—— 以为自己手段了得,却发现别人捷足先登,早就放下车内的窃听器。想起那只tweety还是自己厚着脸皮求来的,他恨不得赏脸颊一个巴掌。 他始终迟了一步。 听不到她承认自己的身份,却听见许多她从不启齿的委屈心酸。那日掌心的枪声犹在耳内,失眠时盼望恨意能化作刀戟,憎她,杀了她。憎到世纪尽头,把她从自己人生剥离,碾作灰烬,洒往维港,彻底忘却。 你什么都不要我的。 所以房东赶走你,差佬推搪你,连杜元这个扑街都敢再度利用你。曹胜炎只给你富贵十来年,下半生全是胁迫利诱,连自己老母都不敢去祭,前有豺狼后有虎豹。 你活该。 谁让你不选我。 你活该这样。 叶世文气得踢翻酒瓶。零落响声在屋内回荡,荡入他郁结的胸膛,久久不散。 八年前的一面之缘,只记得她娇小憨肥,头发很短,嚎啕大哭,最后抱紧那个救命的书包撒腿就跑。 细细咂味,尚算有几分可爱。 去她家泼红油那次,叶世文其实并不情愿。他心思早就不在洪安,也不认识曹胜炎。他不懂屠振邦为何如此反复,说好金盘洗手,又再急急忙忙对人下手。 那日叶世文拖拖拉拉,直到徐智强带着几个兄弟完事,他才出现。 门外的红,漫天遍野,似血海扑了个浪上墙,弥漫熏鼻的油漆臭气。一个个“死”字层层迭迭,像印在黄纸上的符咒。 光是看一眼,就已经折寿。 屋内有个女主人在哭。叶世文在门外瞥了眼,一片翻箱倒柜的狼藉中,见她穿了条薄针织长裙,跪在地上抱紧一把小提琴,哭声很低很可怜。 “文哥,这么迟才来,我们搞完了!” “你们——”叶世文压低音量,“搞了她?” 徐智强笑,“龅牙说想搞,我说算了,一个可以做我们老母的阿姨,叼了贪祛风吗?懒得搞,走了!” 叶世文点了点头,把一切抛诸脑后。 现在竟有些庆幸,那日程真没在家里。后来去校门口截她,回忆起来,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她以前确实挺肥,难怪体操练不下去。 这句话要是亲口对她说,可能会遭受毒打。那应该叫什么?丰满?圆润?还是旺夫益子相? 她只会骂,你去死吧,叶世文。 这样一个肥妹,用了最傻的计谋。刚刚丧母,还要在医院瞒过所有人,带着八岁的妹妹逃跑,以为自己是女特工吗?无知,死蠢,自以为是。 肩后那块烧伤好丑,躲在九龙城寨,当然不会有良医肯帮你治疗。 叶世文又想起初次看见那刻,她哭着求他别看,胸膛气管像被堵塞了一样,闷得心脏发紧。 听说烧伤的地方会先溃烂,然后剥落,再重新长肉。可以恢复健康,但无法恢复原貌。 这道疤就是她的人生。 他还记得,后来做爱时,她常常想熄灯。 在摸黑中拥吻,那些伤痛的人生记号,其实害怕被看得真实。这条没人敢走的路,她一个人走了多久,她做过每一个对与错的抉择,她从来不说,甘苦自负。 程真,若你真的无情无义,我早就解脱了。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但我没想过,竟是这种不为人知的过去。 听得出她被杜元束缚许久,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势单力薄。这一回连曹胜炎都搬出来保命,她是山穷水尽了。 她不会来找他的。 她战战兢兢问起徐智强,是因为她内疚,越内疚,就越无法见他。 若彼此没有陷入这段感情,她默默地等,也可等到程珊成年,两姐妹远走高飞。原来人生轨迹的变幻,都是因为一个很小的选择。 那一晚,那一眼,那一念。 我们便走到这一步了。 她和那个差佬说,要去顺德。也好吧,她一向不挑食,哪怕去甘肃去陕西去内蒙古,她足够坚韧,绝对能好好生活下去。 可以想象,一定会有身家清白的男同事爱慕她,追求她。礼拜日下午叁点约她西餐厅见面,赠一枝火红玫瑰,与她脸颊笑意相映成趣。最后同万千凡人一样,结婚生子,美满到老。 有个家,就什么都好,连还房贷也当作甜蜜的负担。 他给不了的,总有人能给她。 叶世文想得心头很酸。 真希望她未来老公在婚礼前一日出车祸死了。程真,我不是你老公,你就只配做寡妇,全顺德最克夫的就是你。 黑夜里,他也会默默地听程真在做什么。 手机放在枕边,她会换上睡衣。手指拧开纽扣,木梳划过发丝,他听不见,只能无声想象。 有时候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渐渐地就开始哭。声音压得极低,如身陷茫茫大雾,呼救丧失回应,找不到指引的光。脑海里能看见她在轻轻颤抖,紧紧咬唇。林媛是个好母亲,把她教得格外懂事,夜半饮泣不敢声张,生怕被旁边隔间的刻薄白领投诉扰人清梦。 那双倔强的眼,还是不落泪的时候更美。 叶世文其实害怕听。她的一吸一呼,顺着电流,持续在自己心室翻搅酸楚。却又想继续听,程真,你后悔吧?愧疚吧?伤害我,你自己也不好过—— 咦?哭到晕了吗?怎么没声气了? 叼,她的手机又没电关机。 第六十九章 “最近怎样,银行那边有没有为难你?” 叶世文一边致电,一边换上要出门的衣服。对面回答几句,他便笑了,“我当然有看新闻,不看怎会知道你关大状做发言人这么有型?难怪宝姐对你一见钟情,搭上老命帮你生仔。” 白少华不愿与叶世文见面,担忧有人跟踪自己发现大佬的藏身处。一个钟前他致电叶世文,最后一批子弹已买好,尽快取走。 藏在【合金弹头】那台笨重的游戏机下方。 “你最近躲在哪里?”电话那头的关绍辉叹了口气,“我撑不了太久的,世文。你那位Rex金主已经撤资,港英那边你以后都没机会再合作了。兆阳董事再不出现,银行万一收回抵押土地,你连土渣都不剩。屠振邦的船坞公司现金流实力强劲,银行以资抵债,肯定优先考虑他,新界那宗地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落到他手上。” “再给我一些时间。”叶世文穿入外套,“你知道谁最想我死,他们忍不住的,我先解决他们。” “那兆阳地产和建筑公司的转股协议呢?你差点出事那日让白少华拿来给我,说你出事了我立即公开资料。现在你人没出事,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仿她签名,不会就这样给程真吧?” 叶世文道,“当然不会。我没死,她暂时安全;我死了,兆阳就会变到她名下,警察和杜元没一个会放过她,谁让她先对不起我?你帮我保管,迟点再说。” “我给你钱出国吧,安身立命要紧。”关绍辉语气有些无奈,“你单人匹马,斗不赢的,没必要拿命做赌注。你才不到叁十岁,以后的路还很长。” “辉哥,不用劝我了。” “你争这口气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叶世文临走前带了把枪。乘车去到爱群道那幢商业大厦一层,步行从侧门入,穿后门出,来到游戏机厅。 香烟缭绕,火警喷淋装置却毫无反应。机械按键敲得生硬,配乐俗而响亮,咔咔咔,啪啪啪,人类耳蜗受高低音频袭击,却像只聋不哑的行尸走肉。 浸在音浪里,个个不停叫唤,“快点,快点,哎呀!死啦!” 天灾人祸与他们无关,但游戏输了惨过世界末日。 叶世文路过通道最外侧座位上正在打拳王的肥仔。臀丰腰厚,那张没有靠背的圆凳,命不久矣,被肥仔压得即将含恨九泉。 有几个闲人也侧过头,眉梢似刀,一挑一抛,默默打量叶世文。停留不到两秒,立即把视线收回。 屏幕里,有个GAME OVER弹了出来。 他们似乎心思不在游戏上。 叶世文脚步一滞,没有走近那台【合金弹头】。他极慢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心摸在腰后,往肥仔方向靠去。 游戏机下方,有血。 手提电话竟然响起。 叶世文稳住呼吸,装作无事接起,“喂?” “文哥,走啊——” “死啦——” 电话那端白少华的叫声,与眼前肥仔的哀嚎同时传来。肥仔整个人扑倒在汗迹斑斑的游戏机上,犹如巨婴,嚎啕大哭起来。 时间被按停两秒。 叶世文将电话瞬间塞回口袋,提手拎紧肥仔衣领,把他从凳上拔起。闲人从坐而立,气势颇凶,室内响起一片椅凳跌地的凌乱哐当。 叶世文立即开出第一枪。 整个游戏厅似被灌入开水,人人抱头逃窜,生怕晚了半步鞋底都要被烫穿。 “救命啊,杀人啦,快点报警啊!” 乱作一团,几个杀手有些后悔没能把叶世文诱入厅室深处。 叶世文将肥仔挡在身前,去拦四处飞来的子弹,往门口移去。肥仔脂肪厚实,子弹深深嵌入皮下,像被层层吸住一样,溅不出大量的血。才20岁,肥成这样,一看便知人生溃烂,吃垃圾食品。今日偷了邻居两张红杉鱼来打机,结果飞来霉运。 果然是天灾人祸更惨。 “叶世文!” 有人冲往门口去的叶世文大叫一声。 “叶你老母!” 叶世文将肥仔死尸往前一推,绊倒靠近上来的两名杀手。他摸出手枪,朝来人再开出叁枪,打中其中一个。 人潮如浪扑,顿时更乱。 叶世文也趁乱往外跑,穿入商业大厦一层。地砖整洁靓丽,适逢下班时间,黑灰主调的西装人群从电梯出来,步履本来轻盈,却因几名男子持枪追赶,吓得胡乱纷踏起来。 天花枪声又响。 尖叫撕穿耳膜。 “滚开——” 叶世文推攘挡在自己身前的陌生人。 身后脚步亦趋亦近。 有女人在大厦前门打车。身姿婀娜,拿一只手摁着裙摆,另一只手去开的士车门。身后一道黑影如电闪过,砰地一声,门竟然关上。 差点夹断她的头发。 “走!” 叶世文拿枪抵紧司机的头。 一记尖锐爆破响起,后排车窗左上角被子弹击穿,裂出大小不一的玻璃粒子。叶世文俯下身,又大声叫,“走啊!” 司机终于回神,惊得猛踩油门,车身几乎瞬间掷了出去,碾着黑色马路往不知终点的地方狂奔远走。 “靓仔,我上有老母八十岁,下有两只化骨龙(小孩),那套负资产刚刚供了叁年,还有十七年的按揭要交,我不想死啊!你要去哪里,我,我冲过罗湖关口都可以的!反正我这台车租期快到了,不怕被人抓!求求你,不要开枪,千万不要走火啊!” 司机铲到路的尽头,凭直觉拐了个大弯,绕上高架桥。 “叼你!谁让你上桥的!”叶世文破口大骂,“没看过警匪片啊,弱智才上桥逃命!还不开快点?!后面有人跟了!” 他急急回头,有台黑车紧咬不放。 “是,是我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 叶世文沉默几秒,“湾仔警务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支持你勇于自首……” “再讲话我就一枪做掉你!” 司机噤声,立即从桥上飞奔而下,掉了个头往告士打道西行方向开去。黑车穷追不舍,却没有开枪警告。叶世文盯着沿路气派高档的写字楼,这里不是尖东旺角,政府部门司法机关云集,杜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叶世文拨出电话号码。 对面却一直没回应。他有种不祥预感,胸腔深处开始弥漫阵阵钝痛,不敢想象那台游戏机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文哥!” 白少华终于接通电话。 叶世文紧张地吐了口气,“你现在在哪里!” “我被梁荣健的人跟踪,他们暗中盯着枪档。”白少华大口喘着,竭力忍痛,“放心,命还在,但是中了两枪。我不敢去医院,劫了台车,现在去豹哥那里。” “你等——”叶世文又立即改口,“你别等我了!你走,我会给钱你,你明日就飞,有多远去多远。” 白少华恼了,“文哥,我不能撇下你!” 叶世文想起徐智强,双眼在飞驰的车外景色中丧失了光,“跟着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说到底是我自己的恩怨,与任何人无关,我不想再没了你这个兄弟。” “文——” 叶世文把电话挂断。 人之初,如玉璞。阿强小时候成绩很好,长大想做科学家,B仔最中意打篮球,希望能有一米九。年幼之时,我们贪玩,但没想过要无缘无故去杀人。 我们都不知道,原来结仇这件事,可以从争一块饼开始。 然后是一餐饭,一张床,一个女人,一座娱乐城,一宗四十公顷的地皮交易。 后来才明白,无论黑道白道,金字塔尖总是过分逼窄。容不下太多的人,钱财算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B仔才23岁。 他不讲钱,讲义气。 但没人告诉我们,义气,是洪门最大的骗局。 叶世文后悔当日的幼稚无知。也许那只手指切掉,B仔的人生会不一样。长命点,富贵点,做什么都好,别做古惑仔。 趁尚有挽救机会,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叶世文抬眼往四周扫视,“油门踩尽,超过前面那台白色铃木,冲红绿灯!” 司机战战兢兢听令,抬头一看,吓得胆囊在体内震颤,“靓仔,要转红灯了,等下会撞死人的!” “快!” 司机不敢不从,一个甩尾,压着道路中线,车身超到铃木前头,直直奔过人群快要涌动的斑马线。 “你老母个死人的士佬!赶着去死啊!” 铃木车主破口大骂,一脚急刹,横在斑马线前,那台贴身黑车来不及停下,狠狠撞上铃木车尾。 “你老母个死人捷达车!连我都敢撞,知不知道我是十大杰出区议员朱投炳!” 铃木车主从驾驶位气鼓鼓下来。 黑车里的杀手不肯下车,往侧方打方向盘,狂摁喇叭催赶斑马线上的人,车身企图提速,准备撞人而过。 的士火速驶远,往左急转入辅路。 叶世文回头瞄了一眼,“减速,靠边,我要跳车!” 司机听见这话如得神谕,还未开到谢斐道交界处立即踩停。 回头一看,叶世文车门都未关,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在大厦转角。 第七十章 午夜场的百老汇影院,蚊比人多。 4月下旬,天气回暖,蛇虫鼠蚁比稻田谷种出现得更快。海风夹裹湿润,腥气愈重,游客却依旧站在金紫荆广场,与那条维多利亚渠笑着合影。 由海变渠,嘲讽至极。 有人说,红港土地稀缺,城市经济要发展,唯有填海。因此造成海岸线偏长,海水流动速度变急,巨轮自然无碍,小船孤舟却在浪中反复颠簸。 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有钱驶得万年船。 在红港,开山费是堆填费的2倍。西北面那个“天水围”,原本就是大面积平原加些许丘陵地貌,硬生生将大水塘填埋,凑作一个新镇。 地产,说到底就是【人造神话】。 港湾剪影,剪的已是残影,灯光普照,照的已是遗照。红港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总有人跟风说这句话,却无动于衷地继续生活。 历史车轮尚未碾上你的双膝,你都不会叫痛。 程真来到购票台前。 “靓女,看什么?” 程真扫视一轮,有些嫌弃,“午夜场只有这部了?《I DO》,讲什么的?” 售票员因夜班而困怠,缺乏耐性,直接抱怨起来。 “午夜场,当然排烂片啦,都没人看。市道这么差,电影业低谷啊。以前一年几百部,现在一年就只有几十部,屎片当大片看啦。不过还是有好看的,呐,银河映像杜琪峰、韦家辉,招牌班底,你想看就白天来。” “算了。” 程真购下两张戏票,转身就走到大门一侧去等。 洪正德赶到的时候,电影已开场五分钟。彼此互相对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走进影厅,落座空无一人的室内。 “杜元找过你了?” “嗯。” 程真目光离开荧幕,侧过头说,“他要我挖叶世文出来。” “你答应了?” “我能不答应吗?” “跟杜师爷做交易,你觉得他会保你平安?” “拖延时间而已,不然哪有命来见你。” “你知道叶世文在哪里?” “不知道。” “那怎么找?不如告他强奸你?”洪正德轻嗤一声,“你去报警,我让重案组出一个通缉令。” 程真冷笑,“不如奸你老豆?” 洪正德泄一口气,“喂,说真的,从杜元入手吧。” 程真没答话,侧头盯紧洪正德。荧幕的光一闪一暗,切换得让人眼痛。 “我怀疑屠振邦在差佬里面插了眼线。”洪正德只能直说,“他自从洗白之后,很谨慎。以前是通过杜元,现在是他女婿刘锦荣。刘锦荣底细太干净,咬不入,但杜元可以。” “上次拘捕行动,抓了个操盘手杨定坚。这么大一间期货公司,让操盘手做董事?天方夜谭。他们出事前脱手,杨定坚和秦仁青都是替罪羊。如果差佬里面没内应,时间不可能掐得这么精准。叶世文一直跟他们周旋,绝对是察觉到了什么。” 程真低下眼,想起那次圣诞幽会。 “叶世文手头有杜元涉黑的证据,我偷看过,差点被他开枪打死。我看新闻,棉登大厦在他出事那日火灾,我记得他提过他的公司登记在那里,可能被带走也可能烧掉了。” 洪正德沉默。 程真能活到今日,从心底讲句,他也佩服。但凡心气低点,人再蠢点,她肯定会走上绝路,揽着程珊跳海死。 曹胜炎配不上林媛,更配不上这样的一个女儿。 “叶世文同你……”洪正德斟酌用词,“其实你们是不是玩真的?” 他相信叶世文会爱上程真。 程真心口被猛击一下。 “都已经这样了,真假有什么分别?自己选的。” “中意就中意,承认又不会要你命。” 程真声音低下去,“中意什么?他现在憎死我了。” 到底是擦肩而过算作遗憾,还是爱而不得更让人痛心?那夜灯下,你别追我,我别回望,可能结局就能彻底改写。 想来想去,劝慰一句,都是劫数罢了。阿文,你不会理解,我做不到全情投入,你当然怨我一世。 因为你没有安全感。 换个温顺女人爱你,再加一对大胸,可能你就不知我是何人了。 念及此,程真心头泛酸。 “不中意你,早就杀了你。”洪正德实话实说,“我也是男人,代入叶世文,我绝对掐死你。” “喂!”程真拢回野游情海的叁魂六魄,“电影票AA啊!” “叼你老味,是不是这么小气?我早就说过,贪钱误事,现在失恋又失业,被我讲中了吧?” “给钱!” 洪正德不愿与她计较这一百几十的零碎数目,从口袋掏了几张纸钞给程真。 程真直接收下。 “我怀疑那只【鬼】在监视慧云体联的那组人里面。”洪正德言归正传,“我每次去慧云,他们都不肯给我插手。我老顶是个滥好人,谁都不会得罪,我也没办法。” 程真语气变得疏离,“讲来讲去,就是不肯帮我带走珊珊。” “阿真,不止你,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这样与杜元有什么区别?” 无非都是在利用她。 洪正德没回应。这时候承认私心,难免有些残忍。但他不承认,显得更虚伪。 程真语气变得嘲讽,“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 洪正德转头去看程真。 “叶世文是冯敬棠的私生子。” 洪正德诧异。 “这件事杜元他们知道。如果那只【鬼】在慧云体联,那你就麻烦了。现在人人都想找到叶世文,你们是想破案,他们是想杀人拿兆阳股份,不会给你们机会先抓到叶世文把柄。” “冯敬棠私下那个财务官Norah,我看新闻,她自杀了。但她接触过所有与冯敬棠相关的公司,从Parco到叶世文,尤其是税务筹划,都是她处理的。不一定违法,但肯定有牵连,慧云体联你一定要想办法接手,你只有这个突破口了。” “叶世文是不是给过你什么?” “有。”程真不屑地道,“但你觉得我会给你吗?” 洪正德语塞,“你……” “叶世文比你醒目,你们去Parco都带不走他,说明他经手的生意百分百是干净的。你现在最多就是想办法挖他回来协助调查,找个理由拖延审问时间,然后放他走。” 洪正德气急,“凭什么放他?” 程真反问,“你问你自己,你要的到底是叶世文,还是屠振邦、秦仁青与冯敬棠这叁条大鱼?你要让叶世文做证人,就必须保证事后放他走。” 洪正德听罢,立即讥笑。 “还说不中意?现在就叫我留他一条活路,如果我不肯呢?” “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念书。” “我也知道你妹在哪里念书。” “我意思是让杜元的余孽去劫你儿子。” 叶世文聪明,若被通缉拘捕,出卖几个坏人保全自己,他心安理得。拖延杜元,威胁洪正德,是她唯一能办的事了。 程真侧过眼,掩下所有情绪。 阿文,我这一世人,拥有的其实也不多。这次欠了你,我只能想办法还。日后不复相见,阳关道独木桥,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 “程真!” “拜托你聪明点,想办法尽快接手慧云体联。如果你实在太蠢,我就让杜元见一见你。别以为这么多年我帮你做的那些事,我手头一点证据都没有。若叶世文出事,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程真站起来,没心情继续看电影,“一个月之内,我要带走我妹。” “喂!你就这样走?!” 程真在过道回头,“这次杜元不死,就是你死,你自己看着办。” 她离开了电影院。 《I DO》好不好看,买票的人都不知道。红港电影,也随海浪日渐式微。环保人士确实抗议得有道理,再任由资本作恶,肆意填充下去,海岸线被毁,堆砌出来的全是垃圾。 废土种不出好花。 这座城拍不出好戏。 但这一场电影,叶世文没看画面都知道有多精彩。 第七十一章 叶世文戴一顶鸭舌帽便出门。这个礼拜六,大角咀宣道堂,虔诚而落魄的曾慧云必定出现。 妇女团契是下午四点。 上次游戏机厅逃生后,他不肯再联系白少华,渐渐地,白少华也不再找他。致电过豹哥,确认白少华性命无虞,叶世文深知这场赌局只能单刀赴会了。 从小到大,无数次听人讲过,不如算了吧。 群殴被打得鼻青脸肿,陈姐劝道,算了吧,你不够狠心,不会是做古惑仔的料。20岁前考过叁次会考,第一次拿了六个E,徐智强劝道,算了吧,古惑仔怎会是读书的料。 但他不想算了。 算了便是认输,要将一切拱手相让给屠振邦。要看着他赢足一世,由黑洗白,金钱权势在手,如鞋底碾蚁一样,轻贱所有人的生命。 绝不可能。 叶世文跟踪曾慧云好些日子。听罢那日洪正德与程真的对话,他没想到这位洪sir是个局外人,屠振邦的眼线竟在慧云体联。 曾慧云除了冲警察发脾气,便是常常飘来这处,在耶稣面前沉默落泪。 丰腴富贵的妇人,如今瘦得像骷髅附体。 那只戴得紧实的结婚戒指,已有松动迹象。有一次,还从她激烈的肢体动作中甩了出来,砸在地面,只有助理唐玉薇急急忙忙去帮她捡。再后来,她不戴了,留一个印痕在无名指根。 冯敬棠不知所踪,这段婚姻也不知所踪。 她今日没有先做祷告。 挑得极高的天花,深灰石材,敦实厚重,拱顶延伸到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似一个庞大的怀抱。 教堂,是上帝设置来收集愁苦与忏悔的器皿,当然不能狭隘。 曾慧云一双大眼,往外张扬,沿四周梭巡,像在等人。陆陆续续来了些女信众,穿插在长条座椅当中。接下来,无非是唱唱诗歌,间或做些赞美操,分享静默后的心事心得。 叶世文躲得很远,在前端小门侧边立着。 穿黑袍的修女路过,看见叶世文,有些诧异,“先生,请问你……” “我姨妈今日参加团契。”未等修女问完,叶世文抬手一指,点着曾慧云的方向,“你知道的,曾女士最近经常过来。她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大家都担心她状态不好,遣我来看着她,不要声张,她现在心理很脆弱。” 修女望见曾慧云,点了点头,静静走远。 一声颂唱低低起了音调。 曾慧云泪光泛滥,也跟着呐呐发声。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我们要谨慎自守,儆醒祷告。最要紧的是彼此确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高高在上的斑斓窗棂,把光切割,却切不出明显形状。 滩涂到每位妇人的发端,流动溢彩,像七窍的心。光便是主,包罗万象,在抚摸每一处能笼罩的灵魂,不论美丑。 此时,秦仁青的老婆出现。 姗姗来迟,从后排快步往前,移动到曾慧云身旁。 叶世文往后侧了侧身,目光游离到大门以外。有两个高大保镖守着,怕是杜元派来盯紧秦仁青老婆的人。 秦仁青老婆只停留几分钟,交下一张卡片,便转身走了。 曾慧云脸色惨淡。 怔怔然站在原地,直到唐玉薇凑近,跟她耳语几句。 曾慧云眼内迸发痛苦,拼命摇头,摇得泪如珠洒。那张卡片捏成纸花,犹犹豫豫,臂坠千斤力,就是递不出去。 教堂内又开始哼唱。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我们要谨慎自守,儆醒祷告。最要紧的是彼此确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这次曾慧云没有跟着唱。 唐玉薇夺过她手中卡片,两片嘴唇翻飞起来,似乎在努力说服曾慧云。半分钟后,唐玉薇也半含着泪,自顾自走了出去。 曾慧云乏力,跌坐在深木色的长椅上。 她淌了满脸的泪。 叶世文看罢,心里有了几分猜测与疑惑。秦仁青老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叶世文从小门出,步行紧跟唐玉薇。 她没有驾车,独自沿路边疾走,匆匆拐进塘尾道。高跟鞋包裹纤瘦的脚,走得急了,身形稍有摇晃,显然连思绪都在焦虑。 脚步却不肯慢下。 终于从弥敦道穿过马路,直入金巴利道。 旺角威利酒店。 叶世文抬眼一看,目光流露不屑。以秦曾二人的身家,开房来这种九流宾馆,是何等龌龊的交易,生怕被人知晓。 秦仁青老婆,如今万事要经杜元授意。这回摆明要拖曾慧云下水,献出爱徒,交换儿子?作恶动机合情合理,屠振邦与杜元又再置身事外。 这个嫖客是屠振邦的人,而且重要得能左右冯世雄生死。 叶世文也进了威利酒店,却坐到狭隘大堂一角,拿鸭舌帽遮紧半张脸,目光瞄在前台办理登记手续的唐玉薇身上。 前台人员似乎很不耐烦,“喂,你讲大声点啦!是订几月几号的房?” 唐玉薇做的是亏心事,始终无法拔高音调。慌张地左右探望,又低声道了个数字。 前台嘴里不干不净抱怨几句,夺过唐玉薇的证件。前后翻看,又抬眼核对唐玉薇长相,潦草写下信息后抛回给她。 “记得下午2点前来拿房,不拿就没了,先给订金。” 唐玉薇在掏钱。 叶世文在沉思。 整个慧云体联的学生,也只有那些没亲没故的最好利用。还能被杜元一眼挑中,想来想去,只有程珊。 只能是程珊。 年幼貌美的罪人之女,本就没人在意。八年前曹胜炎那单案,当时屠振邦的态度比秦仁青更着急。日日逼着杜元去追讨款项,后来,连人都照杀。当时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冯家,哪有细思过屠振邦的动机。 现在回头,才惊觉屠振邦在意至此,是因为从中分了杯羹。商罪科里面的人,肯定早就搭上这条贼船。 如此着急献程珊出去交换冯世雄? 那个洪sir,听他说话真刺耳。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一副假仁假义的精英模样。还没挖穿真相,他一定会阻扰冯世雄离开警署。 看来商罪科内部也会有动作。 程真摆明不想帮杜元,唯有找洪正德。兜兜转转说了半天恫吓的话,打算靠这个叁流警察一网打尽所有人?最后只差开口求洪正德放他一条生路。 叶世文忍不住嘴角轻轻勾起。 傻女,哪有人这样胁迫警察的? 等我来教你什么才叫威胁。 那个微型窃听器,花了不少钱,他现在终于觉得回本。 今日出门前,叶世文听见程真问旁边隔间那个刻薄白领借洗头水,语调客气温和,像吹在心池的一抹煦风。 “请问可不可以借你的洗头水用一次?我洗湿了头,才发现我那瓶用完了。” “借?你摁两泵然后还给我两泵吗?”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你头发那么长,用起来肯定不止两泵啦!” 叶世文听得有点不爽。这个刻薄白领一定颧高骨凶,满脸恶煞,眉纹绿嘴绣红,黄皮果树上的乌鸦都比她慈眉善目。她不是说了会还吗?借给她又如何?胸围会少两寸? 程真没讲话。 再细听,她已吹干头发自己出门去买洗头水。 叶世文坐在威利酒店内,看见唐玉薇满脸愁容地离开。程真,你傻不傻?就快被人设局冚家铲了,还买什么洗头水? 买人身意外险吧。 受益人记得写他。 第七十二章 程珊往曾慧云办公室走去。 她们这群学生,已被警方盘问过多次。但不知为何,证供明明每次都是一样的,却得不到释放。警方声称已与她们家人联系,案件调查清楚便能还她们自由。 听说这次很严重,除了那位慈善家秦仁青,还涉及议员冯敬棠,他可是曾校长的丈夫。 又听说是曾校长不肯配合调查,装疯卖傻,毁坏校方数据,拿她们这群学生的人身自由去要挟警方释放她儿子。 有胆小的同学见过曾校长在警察面前发疯,吓哭了。 得到守门警察的同意,程珊从宿舍步行到办公那幢楼,轻敲校长室的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脚步由远及近,门便打开。 是唐玉薇。 “Cathy,曾校长在吗?” “你先进来等吧。”唐玉薇侧过半边身,让程珊进来,“校长刚刚去洗手间了。” 程珊点头。 唐玉薇端来水杯,“最近警察还有盘问你们吗?” “这几日没有了。”程真乖巧接过水杯,“是不是很快可以让我们走?” 唐玉薇视线落在程珊手掌,又抬起眼,带着笑意,“是啊,很快了,挂念家里人?” “一点点啦,怕家姐担心。” “家属我们都有联系过的,放心,她知道你安全。”唐玉薇拆开一盒包装精美的饼干,递给程珊,“尝一块吧,我老公从日本回来带给我的。” 程珊摇头,“校长说我最近增重太快,要戒糖。” “偷偷吃一块,你不讲我不讲,谁知道?” 唐玉薇挑眉,自己拆一块来吃。 程珊嗜甜,忍不住尝了。日本朱古力,糖分爆表,她舌头被腻麻了,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二十分钟后,曾慧云挂断电话,从旁边储物室出来。脸色煞白,身上那套白西装被杂物货架上铺积的尘扑了一块灰,格外显眼。 她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并未发现。 独自回到办公室,唐玉薇已提前离开,留下一只行李箱。曾慧云手心颤抖,却握起推杆,拖着行李箱,乘坐电梯到停车场。 她也练过体操。 她知道,什么样的才叫美。 在嫁给冯敬棠之前,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富家千金。自由恋爱,她没缺过钱,所以不介意冯敬棠有没有钱。 后来,二人有了太多太多的不堪。 其实她只见过叶绮媚一次。跟踪冯敬棠出门,远远地,曾慧云坐在车内,隔着挡风玻璃望那个穿低胸连衣裙的女子。 衣服质地很差,裁剪也不大方。 偏偏她妖气,满身软肉,曲线毕露,妖得连这种劣品也能穿出狐媚劲头。美得太下贱,根本配不上“美”这个字。 她抓紧冯敬棠手臂,泪眼连连,只差跪下来求他。 曾慧云也哭。 哭她的丈夫居然扶起叶绮媚,又把她拥在怀内。抓奸要在床,抓贼要拿赃,那时的曾慧云却没有当众撕破脸皮的勇气。眼看二人见完散去,也没从车内出来。 回忆起来,怨念横生,声声咒骂。为什么不让她跪?她就应该跪到双膝溃烂,跪到年老色衰,跪到万人唾弃。 警察说暂时找不到冯敬棠。 曾慧云一边难过,一边念叨,死了吗?死了吧,肯定是死了。 该死。 毁了她一生的人,全都该死。 但世雄——曾慧云哭得视线模糊,世雄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年轻,人生尚未真正开始,不能就这样毁于一旦。 曾慧云抹掉泪痕,把车驶停在威利酒店门前。 旺角的低端宾馆,经由一幢陈旧楼宇改建,招牌灯饰半明半暗,烟视媚行的男人女人搂抱而过。 想要就要,想走就走,自愿贩卖快感,付款时无人会对道德愧疚。 曾慧云拖着行李箱进门。 前台抬眼看她,“做什么的?” 她脚步停下,侧过头回答,“你好,已经取房了。” “大陆来的?”前台上下打量她,见身光颈靓,广东话标准,不像北姑,“广东还是广西?” “本地人。” 前台一副明了模样,“几号房?” “203,是唐小姐登记的。” 前台挥一挥手,懒得核验身份证件,便让曾慧云上去。 房门半开,唐玉薇提前走了。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助理,知根知底,连这种腌臜事都愿替她动手,曾慧云一时不知该感激还是该内疚。 若出事,她不会让唐玉薇为难,供她出来也是应该的。 曾慧云拉开行李箱拉链,把昏迷的程珊抱出。 药效其实很浅,程珊已有些转醒,哼了几声。那人要求刺激,不愿奸咸鱼。唐玉薇早早扎起程珊手脚,嘴上还贴紧医用胶布。 曾慧云走到浴室。 她洗了一条毛巾,又走出来。 轻轻擦拭程珊的脸。想象过一千次要怎样面对,这可是她的爱徒,自问从业以来未委屈过任何一名学子,如今却…… 曾慧云眼眶酸涩。 到这一刻,不能回头了。 程珊渐渐睁开眼。她觉得自己做了漫长的梦,几个,不,几十个梦。从天到地,从掩面窒息到大口喘气,在辗转将醒时,最费劲,耗尽力气才能从另一个空间拔出自己。 她看见曾慧云,与一屋陌生惨淡的白。白色的墙,白色的床,还有曾慧云白色的脸,与白色的西装。 程珊开不了口,双眼睁圆。 “珊珊……”曾慧云未语先落泪,把程珊摁紧在床上,“你不要怪我,我真的没办法了。你忍一忍,事后我会带你去检查身体,不会让你怀孕的。只是痛一次,就一次而已,我求你,你就当帮帮我,帮帮我……” 程珊也哭了。 再怎么单纯,她的本能都在告诉她,即将会发生什么。程珊起劲摇头,求饶声呜呜不停,吓得浑身颤抖。 门外传来两短一长的敲门声。 曾慧云听见,又低声去哄程珊,“我只有世雄一个儿子,我不能失去他,他入狱就死定了。为人母亲,我真的没得选。你别怪我,你,你以后一定会明白的……” 程珊泪如泉涌。 她也是别人的孩子。 她也有母亲。 将心比心,若林媛知道她要遭遇这一切,九泉之下难道不会痛得肝肠寸断?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选她,为什么啊! 曾慧云打开门。 郑志添侧过头,还未踏入,先瞄一眼室内那抹丽影,心里痒意四起。 他无视曾慧云脸颊的泪痕,问道,“醒了?” 曾慧云艰难地点头,“你可不可以……” 温柔些。 她讲不出口。 郑志添冷冷一笑,只觉得曾慧云这种不合时宜的悲悯,分外滑稽。难道冯曾夫妻以前没给其他大佬献过人?他不信。 “你就只有一个儿子,当然要为他着想。” 曾慧云心如刀割,“你答应过我的,明日就放了世雄。” “没问题,你先准备保释金,后面的起诉我可以解决。” 郑志添来到程珊面前。 程珊满脸泪水,挣扎着往床头去。她看着郑志添,像看见了鬼,周身邪气,臃肿得可以一分钟内把她压死。 家姐,家姐,我好怕,你在哪里…… 郑志添嘴角一挑,对沉默的曾慧云说,“你先出去等,守着门口。” 曾慧云不敢看程珊。秦仁青老婆那张卡片,印着威利酒店四个字,轻轻一念,如同咒语,将她连人带魂扯进罪恶深渊。 “商罪科的话事人,很欣赏程珊。” “秦太,这样怎么行?程珊才16岁啊!” “冯太,你的世雄还不到30岁呢。” 曾慧云颓然离开。 郑志添却没立即动手。他脱下西装外套,放到床边,又开始摘手腕的表,“你是曹胜炎的小女儿?” 他想起多年前杜元曾来找他要“两个干净身份”。他猜到是谁,但不甚在意——反正又不是他女儿在杜元手上。 程珊心中一惊,双眼睁得很大。 “你长得与你妈是有几分相似,她生完你之后就不再教小提琴了吧?深居简出,认得她的人确实很少。但我看过她的照片,很靓,所以一眼就记住了。难怪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时候,觉得脸熟。” 郑志添走到床边,坐下,劣质床垫狠狠凹了个坑,兜住他肥胖的臀,“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程珊拼命摇头。 “每个女仔都要经历一次,才会成为女人。论辈分,我与你爸年纪差不多,叫叔叔就可以了。乖,我现在先解开你的脚,你听话点,我会很温柔。” 郑志添把腰后的枪掏出,放在床头柜。 程珊把腿缩起,腮旁的发梢被泪水濡湿。 “你这双脚,很白。我上次看你比赛的时候,穿那套紧身衫,我就觉得你白得像个仙女一样……” 砰! 一声巨响。 郑志添手还没摸到程珊,抬起头,只见房门大开。洪正德举着枪,怒视室内一切,气得音量拔高,响彻天花。 “郑志添,你还是不是人!” 第七十三章 郑志添来到一楼后,脚步才开始变急。 他从停车场上来,像怀揣一个水球,滚圆肚皮随身影边走边颠,十分滑稽。人人都看得出他确实着急,似是有束无形的火纵在他皮鞋后跟。 “阿德——” 洪正德抬头,还未开口,郑志添立即说,“你来我办公室。” 二人面对面落座,郑志添斟了三杯半凉茶水,咕嘟咕嘟猛咽下去。他解下勒出手腕红痕的机械表,另一手轻轻摩挲,“我刚刚从慧云回来。” 洪正德问,“怎么了?” 郑志添语气笃定,“这件事,先别声张。我现在怀疑屠振邦安插的那只【鬼】不在反黑组,在商罪科。” 洪正德想拍桌,又强忍下来,音量激动,“我早就说了,你现在才信我!” “慧云体联那边,查了这么久都没结果,我觉得有人在作怪。今日特意过去,现场有一个人很可疑。” “是谁?” “枪神周,他老婆是总警司的亲戚。去年才刚调来我们这里,他一来,就发生那么多事。我今早去的时候在慧云办公室发现有几张纸屑,是烧过剩下的。我问了其他人,那个位置只有他经常去抽烟。” 郑志添叹了口气。 “人家仗着有关系,脾气一向比你还硬,没人敢当面讲他。我留在那里核对了两个钟的证据清单,确实都齐全。所以我只是在怀疑,还没十足的证据。” 洪正德听罢,有些怨气,“枪神是铁板,打都打不穿,你应该一早就把慧云体联给我。” “又怨我?我是为了分担你的压力,这么大一单案子,你……” “行了行了!” 郑志添手腕的酸胀终于缓解,又把腕表戴回,“你有没有想过,叶世文其实没失踪,而是被屠振邦包庇起来了?” “怎么可能呢?”洪正德反驳,“杜元已经在找人挖叶世文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不能是贼喊抓贼,转移警方视线?” 洪正德一怔。 “你上次跟我讲,叶世文是冯敬棠私生子,我信。但是他跟屠振邦更久,说不定两个人一早谈妥。就等这场风波过去,他再出现,与屠振邦的天星船坞联合起来,岂不是赚更多?亲生的也有可能是白眼狼。” “那屠振邦为什么要插眼线在慧云体联?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人家是插来盯我们的,你以为插来挖叶世文把柄?”郑志添露了个晦暗不明的笑容,“若被我们查出叶世文在慧云体联帮冯敬棠周转过的证据,叶世文肯定跑不掉,他的江湖令能比我们的通缉令厉害?贼斗不赢兵,当务之急,慧云体联要先换人过去。” “我去接手吧,我的人靠得住。” “急什么?”郑志添拒绝洪正德的请缨,“你叫不动他们的,我去。你三番四次与枪神那组人起矛盾,人家对你意见很大。” “你是老顶,你开口,谁敢不从?我去就行,我不怕得罪人。” “你不怕我怕。”郑志添又道,“你去做另一件事,做完来慧云找我。” “什么事?” “你先去找你的线人,想办法联系叶世文。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屠振邦相信警方决定不再彻查慧云,混淆视线。” “这个时候?她不一定能联系上。”洪正德摇头,“况且我觉得叶世文不可能在屠振邦手上。” “她不是杜元那边也有关系吗?叫她去杜元那边吹风,总之先让外面放松警惕。万一被内鬼嗅到风声,我怕皇亲国戚搬出大佛来镇压,上头嫌我们拖了太久,到时候慧云体联就轮不到我们话事了。” 洪正德没答话。 他只是抬眼去看郑志添,不怒,也不慌,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两片厚唇在自己眼内接触,分离,接触,分离,吐出来的字眼飞得很远,远到他根本听不进去。 共事十年。 为了保证眼线安全,他们之间一向有个不成文的默契:你的线人归你,我的线人归我。 这一桩案,郑志添已经第二次插手线人。 这不是他的作风。 直到郑志添吩咐完毕,洪正德点头,装作同意,待郑志添离开才走。他拎起外套出门,乘坐电梯下楼,拨出电话。 “公仔,你今日有在慧云体联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很年轻,“老大,早上我都在,现在回警局。枪神那群人什么都不肯给我接触,我只能靠墙拍乌蝇,没办法了。” “郑老今日有没有去过慧云?” “没喔,我今日没见过他。” “你现在调头,回慧云体联。如果郑老出现,你立即打电话给我。” 洪正德挂断电话。 他黑着脸,坐进自己的车里,左右张望一番,又拨号,“阿真,你在哪里?” “地球。” 洪正德恼了,“没心情跟你讲笑,现在去百老汇等我。” “日光日白见面?太显眼了,等半夜。” “我老顶现在怀疑是屠振邦在包庇叶世文。” “你们差佬查案查到傻了?”程真语气不屑,“这两个简直是血海深仇,谁都不会包庇谁。” “我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才约你。”洪正德苦笑一声,“我下午要过去慧云体联接手,今晚没时间见你。你先去电影院,电话里面讲不清。” 他吐出一口闷气,“我现在怀疑那只【鬼】另有其人,我有事要你帮忙。” “每次找我都没好事。”程真嘟囔一句,又应下,“我现在去。” 洪正德把车驶离。 2001年5月10日。 日光热起来,比火焰更炙眼。人与城市的关系,既有依赖,又有反哺。像一双终日争执的父与子,你嫌我不好,我也嫌你不孝。 都在盼着对方先付出些什么来成全自己。 洪正德生在此,长在此,对红港怀着终老希冀,想在这片土地上显赫一份薄名。当年报考警察,黎茵意见最大,她总是胆怯,说自己不想做烈士遗孀。 洪正德听完哈哈大笑,“我若牺牲了,你就拿我的抚恤金做嫁妆,嫁给另一个男人。” 敢这样开玩笑,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信心。有信心能在警坛施展拳脚,捧一堆闪耀勋章,与儿孙戏话当年替港民警恶惩奸的英雄事迹。 他自认是个有抱负的人。 穿起这身制服,手足同心,警察也拜关二爷,重情重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在自己的队伍里面抓鬼。 曹胜炎案,是郑志添带着他查的。当时,郑志添还笑呵呵问他,“阿德,查熟人,会不会下不了手?” “怎么会呢?我在学堂(警校)拿银鸡头的时候发过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哈哈哈,那个字不是念【蔗】吗?” “蔗就蔗,保证这次掂过碌蔗(一切顺利)!” 果然,他们在那桩案后都升职加薪了。荣誉的荣,也可以是虚荣的荣。肩上两粒花,确实很轻,状若无物,一颗别针就能扣紧;但又很重,压在肩头,叮嘱他们扛起警察的责任。 洪正德不愿设想最坏结果。 车停在斑马线前。手提电话响起,他瞄一眼,是陌生号码,没有接。对方不肯停,洪正德犹豫两秒,还是决定接听。 “喂?” “洪sir。” 这把声音有些耳熟。 洪正德问,“哪位?” “你现在叫程真回去。” 洪正德双眼睁大,“叶世文?” 叶世文道,“你不准再见她。” “你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别人当差,你当差,怎么就你死蠢,现在才发现自己人是鬼?又打算让她帮你陷害杜元,钓内鬼出来?” 洪正德又气又好笑,“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你以为她还是你女人?她早就背叛你了。” 叶世文没理会,“你不如想想,我为什么现在给你打电话?” 洪正德沉默。 叶世文听见他呼吸声渐重,无声地笑,“跟我玩吧,我保你平步青云,信不信?” 第七十四章 叶世文正对镜面剃须。 上身赤裸,目光专注,在镜内梭巡自己。他瘦了些,线条在躯壳上拢得更紧,力气绷在肌肉之下,待发的弓,比以前贲起更多威胁。 子弹装入弹夹。 穿戴完毕,他开启了监听器的录音设置,然后出门。 叶世文来到威利酒店。 从前在这条街收数的时候,由头至尾走完,一晚至少沾三种气味在身。庸脂俗粉,薄荷烟熏,肉腥靡靡。巷尾有人支一个档口,专门卖炖汤。笼盖揭开,白烟茫茫,腾至瘦削屋脊顶梁,墙壁涂上黏腻湿气,水分渗着腥味。 掀盅一看,也不知拿什么煲鸡。劣等猪下水也没这种黑黑紫紫的诡异色泽,要嚼着姜片才能一同咽下。 每个去帮衬的男人,饮完之后,那双眼珠也变得黑黑紫紫,像熟透葡萄,将烂未烂。 这是一味能焕回雄力的药。 名曰龙虎凤。 精选三大珍禽异兽入汤,尸身要瘦、要柴,要够老,要全黑。经风腊干,再遭炙阳曝晒,才能在炖煮过程中饱嘬中药汤水,让死去的骸骨膨胀,胀得变形。 大口嚼咽,希望今夜的海绵体,也能如汤中兽身鼓起。 阳痿与肾虚,几乎是现世疾病中的【黑社会】,患者群体庞大得能支撑一整条地下违禁产业链。 全因古往今来,为十秒快感赴汤蹈火的男儿,不计其数。 欲念无止境,有买就有卖。 叶世文在酒店一楼的狭窄大堂坐着。十来分钟后,他见到前来替曾慧云拿房的唐玉薇,直接尾随上去。 唐玉薇尚未走到二楼走廊,就已经被叶世文打晕绑走,塞在楼梯隔间那个杂工更衣室内。他拿走唐玉薇身上的房卡,又下来一楼前台。 “204有没有人住?” 前台头也没抬,拿着手机在看股市升跌,“没。” “开给我。” 叶世文在204坐了很久。他仔细辨别曾慧云与郑志添的对话,按照路程推断,洪正德此刻应该赶到才对。 若再不来,他要立即冲进去了。 程珊不能受伤。 很快,叶世文听见洪正德的匆忙步伐。他在与曾慧云争执,咚地一声,似乎曾慧云被推倒在地拖走了。叶世文嘴角一挑,果然预判准确。 他把放在包内的霰弹枪拿了出来,上膛。 隔壁房门被用力踢开。 洪正德急急瞄一眼程珊,幸好,衣衫完整,尚未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往前几步走近床沿,盯紧郑志添慌乱的肥脸。 “阿德,阿德,你听我讲……” “还讲什么!”洪正德语气愤怒,“她只有16岁,未成年的!知法犯法,你配做警察?!” 郑志添急了,从床上站起,双手在空中挥舞,似乎想拦着那颗即将射出的子弹。 “不是啊,你听我讲,我是被骗的!”他语气很急,“是曾慧云!她把我骗来这里,是她设局害我!” 郑志添摆出惯有的那副虚伪神情,“我刚刚是想去帮她解开!我们共事这么久,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洪正德单手从腰后摸出手铐,“不用再讲了,你今日根本没去过慧云体联,你现在跟我回警署受审!” “阿德!你听我解释——” 突然间,门边一记响亮枪声。 郑志添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趴下,用靠外侧的那张床身遮挡自己。 洪正德扑在床上,把哭成泪人的程珊猛地拖下来。二人俯趴在内侧床边,枪声已经来到室内。 程珊浑身发抖。 “出来!” 有人在门口呵斥。 脚步纷踏,洪正德如临大敌,细细一数,至少三人。 有人低声问,“不对,应该是二个人。现在加上走廊那个,好像有四个人?” “打电话问杜师爷。” “你们是不是杜师爷的人?!”郑志添听见交谈,立即开腔。他人肥手短,够不着床头柜的枪,唯有颤声开口,“我是郑志添,商罪科总帮办,你们杜师爷认识我的!今日我跟他讲好各自行事,不要开枪误杀!” 来人顿时犹豫了。 电话还未拨出,枪声又起。 顿时室内弹痕四起,明显是两拨人在交战,军火库似的不停喷射子弹。床单,窗帘,劣质布艺沙发,那台根本没人开过的电视机,通通遭遇无情打击。 有人在惨叫。 枪声很快熄掉。 洪正德缩着身子,冷汗从额际淌过脸颊。来的是杜元的仇家?还是郑志添的仇家?他来不及细思,把枪上膛,稍稍扬起下巴,打算窥探战况—— “出来吧。” 空气猛地静了下来。 洪正德一怔。 叶世文不耐烦,“洪sir,打算做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 洪正德慢慢抬头。 一眼看尽,整个房间腥气四溢。躲在两床中间的郑志添,头颅中枪,直接丧命。靠门口处四个男人,横七竖八,被霰弹枪击穿五脏六腑,血流成河。 洪正德怒视叶世文,“你在电话里没跟我说,你会来。” “你以为你是谁?什么都要跟你讲,你是许愿池吗?”叶世文左手持枪,正对着洪正德,表情异常冷淡,“把她拖出来。” 洪正德扯着程珊手臂,把她扶到床上。 程珊已吓至半死,满脸煞白,一身冷汗。 叶世文走近郑志添遗体,掏出他腰后手铐,扔在那张被子弹打穿的床垫,“将你的双手铐在电视柜上面,钥匙扔去床底。” 洪正德气得咬牙,“你——” 叶世文朝地面开出一枪警示,砰地一声,太响,程珊惊得整个人战栗起来。 “快点!” 洪正德亲手把自己铐上。 叶世文走近,夺走他身上警枪。洪正德瞪着眼,愤怒地说,“喂!警枪你都敢拿?!” “你老顶死了,商罪科是你的天下,不威胁你,又怎会轻易放过我这个亡命之徒?” 叶世文轻笑,在洪正德身上搜摸,“听说丢失警枪,罪名不小。洪sir,你现在先好好想一想,今日这场凶案,你那份报告要怎么写吧。” “叶世文!” 洪正德怒火攻心。 今天是郑志添设的局。原本他不敢相信,却因心生疑窦,听进了叶世文的话,找借口劝退程真,只身赶来旺角威利酒店。 果然,一上二楼,就看见走廊上站着三魂七魄尽散的曾慧云。他压低音量,劝曾慧云让开,冯世雄是绝对不可能释放的,她被骗了。 曾慧云不肯让他进门,洪正德唯有下手打晕她。 踢开房门后,看见昔日同僚即将对少女施暴。 他没料到会有这场枪战,原来杜元的人从离开警署就一直跟踪自己,难怪叶世文迟迟现身,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洪正德一想到被叶世文算计,气得哑言。 他更没料到,郑志添真的是屠振邦插在商罪科的眼线。并肩作战整整十年,从曹胜炎到秦仁青,他的上司贪得腰肥背圆,警察良知被入腹的酒色财气吞噬。 连16岁女仔都不放过。 叶世文挑眉,“咦,洪sir,你的对讲机呢?” 洪正德更气了,“我又不是巡逻警,怎么可能用对讲机!” 他这种级别,去到哪里个个给他三分薄面, 哪需要用这种低端通讯工具。叶世文听罢,笑得更讥讽,摸出他的胸牌与手机,拨打999。 “总台吗?”叶世文装模作样,拿起洪正德胸牌念道,“我是商罪科洪正德——大、帮、办,PC6379,over。刚刚在旺角威利酒店二楼发生open fire(枪战),目前四名嫌疑人已被击毙,请求支援。重复一次,请求支援,麻烦各位手足了。” 叶世文挂断电话,把电话抛到一边。 洪正德狠狠吐了口气,“你报警而已,扮什么差佬!” “玩玩都不行?好小气。” 叶世文转身,蹲在地上拾起掉落在地的子弹包。枪,他不要,子弹倒是越多越好。他站起后,走到程珊面前。 望进程珊只剩恐惧的双眼,伸手猛地撕下她嘴上的医用胶布,才发现她刚刚摔下床摔得左边脸颊泛红。 哇地一声,程珊痛哭出来。 叶世文皱眉,“不要哭了。” “家姐,家姐……” “不要再哭了!” “我要家姐……” 叶世文失去耐性,扬起手,只差半吋刮在程珊脸颊,最后啪地一声击在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喂!吓傻了?叫你不要哭,你还哭?!” 程珊怔住。 一双鹿眼通红,愣愣盯紧叶世文,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他似乎变了许多,浑身暴戾,语气粗鲁,吓得程珊连痛都叫不出来。 “等下警察就会过来找你录口供,我讲一句,你跟着我讲一句。”叶世文稍顿,想了想,“我被曾慧云下药,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间酒店。” 程珊唯有小小声跟着说,“我……被曾慧云下药,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间酒店。” “那个想强奸我的肥佬,打了我一巴掌,在左边脸。” “他,没打我……”程珊与叶世文对视,慌忙改口,“那个想强奸我的肥佬,打了我一巴掌,在左边脸。” 洪正德看着叶世文诱供,几欲吐血。 但每句证词都在指认郑志添和曾慧云,与自己无关,他犹豫半天,最后也没有插嘴。 叶世文解开程珊腿上绳结,“手还是要绑住,这样警察来到才会信。” 程珊很轻微地点头。 “曹思娴。”叶世文低声唤她。 程珊抬头,难以置信这声久远的称呼,出自叶世文口中。 “等下见到曹思辰,你帮我问她——”叶世文嘴角一掀,似笑非笑,“还记不记得八年前,在德瑞中学旁边把书包还给她的人。” 第七十五章 程真赶到医院。 警察已盘问完程珊,在让她签字那份口供。 十六岁女仔,一双手腕缚出深深浅浅的红痕,泪水涤荡过的杏眼,透着浮肿与死里逃生的疲倦。 “珊珊——” 程珊抬头,还没叫出“家姐”二字,就被程真紧紧拥在怀里。 她慌乱摸着自己妹妹的脸颊,肩膀,腰侧,“哪里受伤了?”眼见她一边脸颊微红,程真焦急起来,“谁打你的?” 程珊摇头,“我没事,家姐,我没事。” 女警在旁边插嘴,“你是程珊家长?” “我是她姐。” “放心,她没事的,就是受了点惊吓,等下医生会开些镇定药物给她。这次算走运,我们洪sir及时赶过去,否则你都见不到你妹了。” 女警又转头对程珊交代,“曾慧云也中了枪,不过没死。现在在深切治疗部,等到她苏醒之后我们需要与她核对口供。你保持联系方式畅通,警察随时会再传唤你。” 程珊乖巧点头,“多谢Madam。” 女警边走边说,“今晚回去拿柚子叶洗洗身啦,去去晦气。” 程真搂紧程珊。半个钟前警方致电给她,才知道程珊差点出事,吓得脸色煞白,连跑带赶地催着的士司机猛踩油门。 “家姐,你不用担心,我真的没事。” 程珊已经哭不出来。 一屋血腥与尸体,把她仅余胆量吓破。叶世文走后,洪正德不停安慰她,又哄她把床底那串手铐钥匙踢出来,铆足劲拾起。 在警察来到之前,洪正德正好解开手铐。本次轰动旺角的枪击案,涉警、涉黑、涉黄,洪正德立威立功,出尽风头。 他已经赶回警署善后。 “是我不好。”程真涌出泪意在眼内,“我没保护好你。” “家姐——”程珊左右扫视,小声地说,“其实是叶世文救了我。” 程真怔然。 “如果不是他出现,德叔也会死在那群人手里。但他拿走了德叔的警枪,所以我们不可以在警察面前提起他。” 程珊一五一十还原真相。 程真听罢,心乱如麻,喉间的话烫嘴,一个字都吐不出。原来郑志添才是屠振邦的那只【鬼】,若洪正德前来百老汇赴约,怕是连她也命丧黄泉。 叶世文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那种人——不是巴不得她死快点吗?还要附赠99响通天炮仗,七七四十九场水陆大法事,让全港都知道,程小姐年纪轻轻就驾鹤西游。 他在一旁拍手称快。 穿白裙的护士走来,拍拍程真肩膀,“请问你是不是程真?有人叫我把这袋资料给你。” 程真接过。 牛皮纸袋有些厚度。她打开一看,才半分钟,脸上血色尽失,指尖禁不住发抖。程珊疑惑地问,“家姐,是什么来的?” “你在这里等我,不准走开!” 程真急急跑到护士台,“请问递资料给你那个人呢?” 护士直接抬手一指,“他从这个门出去了,你现在追的话应该追得上。” 程真推开前面熙攘的人,立即跑出去。 黄昏时分,原来又是初夏。 双车道马路,说窄不窄,说宽不宽,但也要警惕再三,谨慎迈步。斜阳打一个呵欠,低眉嗜睡,路灯便嬉闹起来,替它燃亮这座人来人往的不夜城。 程真看见对面的叶世文。 他骑坐机车之上,一身黑衫,风鼓出劲瘦的腰脊,带走指间烟雾。似是早就知道她会追出来,姿态惬意,举手弹开烟蒂,熟悉眉目在灯下懒洋洋抬起。 那双狩猎的眼,于千万人中,只捕获她一个。 手提电话响了。 程真接起。 叶世文笑道,“4月25日是你生日,迟来的祝福,惊不惊喜?” 她收到的是叶世文亲手签署的股份协议复印件,还有一把门匙。兆阳地产,建筑公司,他将名下所有资产,尽数转予程真。协议签署页上她的签名是仿写的,仿得逼真,日期落在2001年2月13日。 情人节前一天。 那时,一切尚未翻天覆地,你爱我,我也爱你。 “这是什么意思?”程真声音微颤。 “生日礼物咯。” “礼物?”程真喉间酸涩,“你特意签在出事前一日,那晚来找我之前,你就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 准备好要她陪葬。 生日送死讯,也就他做得出。 叶世文收起笑容,“这份协议在签署日已经备份给律师了。如果公开的话,你猜杜元会不会再相信你?洪正德会不会再利用你?全世界都不会放过你,除了我。” “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憎你。” “那晚你可以杀了我。” “不舍得。” 程真咬牙。 “学人做眼线,两头不到岸,没人会保你。”叶世文音调低下来,“真真,人的运气是有限的。你没有你想象中聪明,你也不可能每次都能脱身。” 他还唤她真真。 这时的亲昵称呼,是软刀,能顺着血管脉络的走势,捅得更深。 “我没得选。”程真眼泛泪光,“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一直以来,我就是没得选。” 叶世文胸腔内翻涌心痛,“你有得选,只是你没选我。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你站错边,选错人。” 程真终于落泪。 还能说什么? 被他爱上,堪比满清十大酷刑,分分钟拿命在拍拖。最恐怖的是,自己避不开,还爱上这个人形禽兽。 “我是对不起你。”程真抽噎,“有些事做了就做了,我认,我改变不了事实,所以我没再去找过你。那晚,其实我……” 程真哭得失声。 她侧过脸,不愿让他望见自己的狼狈。越解释,越无力,现实世界从来不是武侠言情,哪会有爱恋至上与不死传说。 想象与亲历,感受原来天差地别,程真说不出其他话了。她是一个被世间耗尽善心的人,秉持一种自以为是的固执继续生活,从不强求被理解。 这八年来,无论自愿与否,他们一直都在这场赌局和恩怨之中。 本来就没人可以永远赢。 程真转过头。她更瘦了,那双红眼在脸颊显得颇大,隔着双车道马路都能看见里面盛满的无奈。 “我就是不走运,投胎姓了曹。一个罪人的女儿,不会有人在意她是生是死。兆阳的股份,你拿来威胁我,我也认了。叶世文,你不过是有怨而已,我还你一条命,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但我妹是无辜的,别牵连她。” 叶世文听罢,心脏似被拧紧一样。 真见不得她哭,一瞬间迷了眼,催了眠。明明作恶的是她,偏偏委屈的也是她。 她在低谷拼劲挣扎,与他在山巅剑尖起舞,这一刻,叶世文分不清到底哪个更艰难。人的苦楚,原来无法拿来比较,他们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想自保,很正常。 从曹思辰到程真,她的疤痕是用眼泪缝合的。 “如果不是我,你今日见不到你妹了。”叶世文深知解释无用,“你不可以再跟任何人做交易,你只能听我的。” 程真抹掉眼泪。这时开口威胁,反而让她好受些。情愿拿命替他冒险一回,也不想背负对他的愧疚度过余生。 “这次又打算让我去做什么?” “全港都想要的兆阳地产在你手里,程老板,你觉得你可以做什么?” 程真扯了个讽刺的笑,“你无非是要杀了他们泄愤,不如我陪你去见屠振邦?” “好,你送我一程吧。”叶世文也笑,“这次送远点,远到我可以忘记你。” 程真心脏倏地被捏紧。 二人坠入失声空间。 迎着夏风,即将沉没的暮色,把橘黄涂满这个城市每寸平面。拐弯处曲折,重合处隐约,车流在耳边尖锐呼啸,一瞬间,程真恍惚听见他又说了一句。 然后声音消失风里。 第七十六章 加列山道旁的屋苑,僻静雅致,大隐隐于山,车少人稀。 关绍辉算大方,早年豪掷这套公寓,供着王宝琴与儿子生活。没人知道王宝琴祖籍何处,一头齐耳短发,薄薄单眼皮,流转狡黠。身高腿长,故作疏离,硬是与一众小姐形成差距。关绍辉在灯火阑珊处一眼相中,叶世文立即把她奉上。 王宝琴是个懒人,以前手脚也不干净,但关绍辉不介意。 男人,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原则。只要打开门,这个女人姿态够低,温声软语,缺点便是情趣。 肤浅的人,确实比较容易满足。 此刻,王宝琴从门外踩着拖鞋穿过走廊,敲响对面的门。 程真和程珊顿时紧张起来。 王宝琴道,“我是宝姐。” 程真从猫眼窥见一身居家服的王宝琴,与在中国城碰见的模样天差地别。卸了妆,眉目秀净,肌肤透白,还有些与年纪不相符的轻盈感。 看得出关绍辉很宠她。 程真打开门,“宝姐。” 王宝琴听叶世文吩咐,在那日赶到医院带走程真与程珊。当她出现的时候,她和程真眼底都流露出“难以置信”,并在心里同一感慨—— 居然是她? “我煲了汤,你和你妹一起过来饮吧。” 王宝琴说罢,又转身走回屋内,没有带上门。程真犹豫几秒,领着程珊一道过去。 在玄关脱了鞋,换上居家拖鞋。程真视线沿屋内四周缓慢梭巡,最后停留在茶几边那迭印着鲜艳LOGO的彩印单张。 名片是用订书机钉上去的,生怕有人遗失联系方式。 是楼盘中介惯用的伎俩。 “我厨艺麻麻地。”王宝琴在餐桌前,用大勺舀着浓稠的汤,“但最厉害的就是这煲汤了,我男人中意。” 夏夜的生鱼黑豆汤。 黑豆,色深,味淡,以膳入药,作用于肾经,能乌发明目,解毒养血。浸泡一夜,与水同煮,豆衣剥落,豆肉绵烂,靠热力渗透鱼身,腥气愈减。 生鱼,学名叫黑鱼。广东人见它命顽胃口大,死来死去都死不去,求生意志坚定,赐一俗称“生鱼”。大多以形补形,用作疗伤。 心伤也是一种伤。 “多谢。” 程真接过温热汤碗,递给程珊。程珊没有程真拘谨,喝了两口,又继续与王宝琴的儿子皓仔研究乐高积木。 王宝琴坐下,“皓仔,要玩就去沙发上玩。” 程珊抬头与程真对视,得到同意,便跟男孩坐到客厅沙发。 “文哥叫我照顾好你们两姐妹,特别是你。”王宝琴没有喝汤,点了支烟夹在指间,“你太瘦了。” 程真不接话。 她本来没打算过来,直接拒绝王宝琴。但转念一想,既然死到临头要偿叶世文一条命,也没必要替他省那点房租。 红港中西区,地段最贵的公寓,安保一流。 “原本住你那间屋的是B仔,认识吗?” 程真摇头。 王宝琴轻掸烟灰,“那阿强你认识吧?” “认识。” “他与阿强跟文哥最久,阿强死了,上个月B仔差点出事。”香烟撩出浅蓝薄雾,王宝琴继续说,“他年纪跟你一样大,帮文哥买枪,被杜师爷的人盯上。文哥不想连累他,叫他走,现在应该出埠避风头了。” “文哥现在只剩自己,没人信得过,所以找我接走你们两姐妹。” 程真听罢,丧失一切胃口。 “放心住在这里,很安全。文哥托我找了个阿姨,会帮你们打扫煮饭,你和你妹不用操劳。” “我们住不久的。” “傻——”王宝琴嗤笑一声,“能享福还不要?想回去卖酒水做侍应?阿真,别太倔强,做女人最惨的就是自讨苦吃。” 程真低声道,“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 “他不吃斋的,你们肯定上过床。” 程真瞄一眼程珊,眼内流露不愿提及这些情事的冷漠。王宝琴识趣,没有接话。 “今晚中国城不用开工吗?” 王宝琴笑着,“其他人要,我不用。文哥出事,我就没去上班了,怕死。” 程真放下汤匙。这一屋奢华装饰,水晶灯,毛拖鞋,玄关深处藏古董。不善厨艺的女主人,餐具光滑饰纹繁复,看得出很少用,买来摆的。 无需问原因,王宝琴不差这点讨好酒客的廉薄薪金。 “文哥14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跟着杜师爷到处去。我比他大五岁,那时我做鸡,他做烂仔。后来屠爷将中国城给了他,那年16岁。若不是屠振邦契仔这个名堂,没人愿意叫他做文哥,他根本没心打理中国城。” 许是因为程真话少,今夜的王宝琴,有了些倾诉欲望。 程真问,“不打理,那他做什么?” 王宝琴摇头,“得过且过咯,与现在这副模样差很远。” “过了没多久,我就跟了我男人。玩出事,怀孕了,还差点被大婆当街拉去堕胎。你不知道,他家里那个厉害过曾慧云,还找社团兄弟来威胁我。文哥有义气,保住我,又保住了皓仔。留在中国城做领班不再接客,我要多谢他。” 程真沉默。 哪怕是在当年,她也未想过要去替林媛抓奸,因为没必要。所有的越轨背叛,缘由都不是因为第三者与原配。 而是那个先辜负婚姻的人。 关绍辉没替王宝琴出头,证明心中天平早已倾斜。但王宝琴不介意,就像关绍辉不介意她曾经小偷小摸的缺点一样。 三分真心,就能促成亲密。再添一丁,奸情变亲情,稳固得很。 “你在杜师爷酒吧做过,应该知道洪安那群人,没一个是好人。他跟了屠爷这么多年,捱过多少苦,你想象不到,连他老母都是被逼自杀的。” 程真猛地抬头,盯紧王宝琴。 王宝琴诧异,“你……不知道?” “他没讲过。” 她也没问。 那时阴谋算计占满这段奇情,匀不出时间与精力来闲听轶事。他总是屁话当正话讲,一向不爱诉苦。 现在明白,是因为太苦了。 王宝琴语气流转可惜,“原本已经诊断出肺癌,等死的了。偏偏中秋那晚屠爷带人去他海坝街那间旧屋,不知道聊了什么。他妈当晚就自杀,流了满屋腥血,好惨。” 程真心头涌出酸涩。 人这一生能做的选择太少。走到今时今日,叶世文的变态狂妄,自卑自大,总是串联这些由不得他作主的过往。 他很坏,却也在凌晨拥吻过她思念亡母的泪。 怜悯他三秒,不碍事。 “混江湖的男人不懂温柔,你多些包容他,哄他开心而已。”王宝琴盯着程真的脸,“我知道是你串料给杜师爷,害得他出事。阿真,他对你那么好,是你欠了他。” 欠他确实是真的。 但他的【好】,占有欲强,控制欲狂,福泽至深,简直能纠缠三生三世。不如给旁人吧,她并不受虐。 程真起身,“宝姐,多谢你这碗汤,我先回去了。” 王宝琴一听,恼了,对程真这副油盐不进的硬脾气摆出意见,“这些他没交代我讲的,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叫我接你过来住,不是为了威胁你,而是想保护你。连他这点心意都怀疑,你在扮什么高傲?” 程真笑了,“你很帮他?” “当然。”王宝琴说得不犹豫。 “那你怎么急着搬?”程真抬手,指着远处茶几上那迭单张,“打算什么时候放盘?中介上门拍照了吧?真心帮他的话,起码等他真的死了收完尸再走啊。你自己都怕被他牵连,又何必假惺惺在这里扮义气?” 王宝琴被说中心事,脸色煞白,把烟碾熄在透明烟灰缸内。 “你不懂,我是有儿子的人,没了皓仔,我活不下去的。” 程真收起笑容。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B仔要住到王宝琴对门。她更明白,当一个人一无所有,就不会授人以柄,自然也不值得被人选择。 王宝琴又道,“阿真,我知你一向不管闲事。别跟他讲,就当不知道,卖我一个面子。” 程真心头那三秒怜悯,挥之不去了。 “珊珊,我们回去。” 两姐妹汤没喝几口,生硬客套道别,回到自己屋里。B仔走后,这里被清理一番,只添了些简易家具,屋大物件少,一副随时要被主人遗弃的模样。 “家姐,你们刚刚聊了什么?” “没事,闲话家常而已,你冲完凉早点休息。” 一人一间房,程真打开门,望着床边那只被她洗干净的tweety。依旧黄澄澄,毛绒绒,圆眼翘嘴。离开深水埗的时候不舍得,一并塞在行李内带走。 那个傍晚的风,在路尽头回旋,把叶世文衣摆吹高,声音吹远。只留下唇边舔尝过的字眼,舌尖轻抿,有涩与酸,是经年的泪。 那也是一个傍晚,曹思辰在校旁窄巷抱着叶世文抛回来的书包痛哭。 他说,“八年前,我记得你。” 阿文,我竟没记起你。 原来我早就忘了自己是曹思辰。 作者的话: 因为疫情的突发,我的家人被判定为密接转运去集中隔离,我也被封控在家,随时要听从社区安排。我不得不请一段时间的假,兼顾线上工作与照顾两个孩子(一人一猫),更新实在无能为力。 这章存稿已上,等这波疫情结束我们再讲完这个故事(保证不会烂尾不会坑)。 希望大家能理解这种突发情况,目前我一切安好,不用担心。 第七十七章 程珊挂断电话。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转过身时,程真瞥见,“怎么了?” “Helen说曾校长承认那件事是她与郑志添做的,已经立案走检控。Cathy算帮凶,也被抓了。”程珊低声道,“她还说,有些同学在传我……” 程真心头一紧,“传什么?” “是曹胜炎女儿。” “谁说的?” 程珊抬头。她嘴角线条绷紧,有些愤懑,“我怀疑是德叔。Helen说是来学校解封的警察亲口讲的,说查出曹胜炎当年贿赂了郑志添。但我又觉得应该不是他,他讲这些为了什么?” 程真道,“他不见了枪,要逼我帮他拿回。” 五月夏际。闷雷在远处跋涉,轰地一声,像一架奔腾马车的缰绳绷断,重重地跌在天际。 程珊被惊雷吓得急喘口气,瞄了眼窗外,又望回程真平静的脸。 “家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郑志添死了,他受的是屠振邦贿赂,他们之间肯定认识很久。曹胜炎那一单,他们都有份,所以洪正德当年才查不出其他人,只能入曹胜炎一个人的罪。洪正德要所有人都关注在我们姐妹身上,逼屠振邦抓住我们,威胁曹胜炎吐露真相。屠振邦出来,叶世文也会出来,因为他救了你,洪正德想一石三鸟。” 哪有当差不想做一哥的? 好不容易搬走官途上最大的拦路石,洪正德肯定乘势而起。叶世文确实坏,一把警枪,只要不在外制造凶案,其实不算一件大事。 但洪正德没了枪,升职面谈变作免谈。 程珊问,“谁是屠振邦?以前那单案,还有谁涉事?” 程真看了眼满脸疑惑的妹妹,才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她笑着说,“你就当他们乱讲吧,反正又没证据。你也不用回慧云了,别想太多。” 程珊点了点头。 程真打开电视。 王宝琴不订报,也不许程真订报,外界消息全靠电视频道。 大半个月过去,身中数枪的曾慧云也从病床上醒来。她算走运,子弹没能夺走这条半残的薄命,但夺走了经营多年的事业。 慧云体联宣布解散。 屠振邦得了天星船坞,金钱加持势力,手腕过人。郑志添死了,秦仁青与杨定坚始终没改口,即将择日上庭,包括涉案的冯世雄。 新闻说他戒断毒瘾,拘留病房的医生果然比私立豪院的心狠。 看来一开始就送错医院。 立法会议员冯敬棠的失踪与兆阳财务官凌淑芳(Norah)的自杀案相关。媒体称某位兆阳地产前员工,陈姓男士爆料这二人暗通款曲多年,重案组已经开始彻查。 深水埗旧改是幌子,不忿的原住民在地政署门前静坐,抗议被发展商恶意欺骗。摄影机晃过,程真看见铭记的老板娘陈娇与老板谢恩铭,一个满脸泪痕,一个满脸愁绪。 却始终未见倪婉君与谢莹莹。 程真却不觉得意外。 不到两日,静坐也没人去了,新闻开始报道黄大仙区议员偷税一案。 兆阳地产的新界宗地,早早谈好的基督学校宣布撤资。背后金主听说是英国老牌商人,与港英阿爷过从甚密,又被媒体质疑勾结不法外资。 关绍辉出来解释的时候,脸色一次比一次差。 短短一年,这个世界翻脸似翻书。马还在跑,舞还在跳,曹胜炎入狱那个月,报纸也只留给他这个破碎家庭一周刊位。下个礼拜登红载绿,隆胸靓模深夜幽会影视业大佬,比大马银行高级职员贪污更吸睛。 王宝琴不掩饰了,中介带过几波贵客来看屋,在走廊有人声有笑声。 程真从猫眼里窥见,什么话都没说。 风尘中人。细尘,那样轻薄渺小,怎会有本事驾驭上天落地的狂风?尘是命,风是运,身处其中的人,深知命斗不赢运。 我们只能顾己,难以及人。 衣食住有人伺候。不知是叶世文有心,还是王宝琴想讨好,来家里的阿姨话头醒尾,连程真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煮几餐饭就了然于胸。 程真再没胃口,也老老实实在这间屋里养肥了几斤。 叶世文却音讯全无,到底想威胁她做什么?程真猜不透。难道真的如王宝琴所说,他只是想把她保护起来? 不可能。 他的额门凿着“程真是个千古罪人”几只大字,每一秒都在诅咒她忏悔终身。 程珊落座沙发上,有些撒娇,“家姐,住在这里好无聊啊,可不可以出去玩?不是说好我们搬去顺德的吗?” 程真摁着电视遥控,“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 “要多久?” 程真被电视下方滚动的字眼吸紧视线。 盘着发髻的新闻报道员,一腔广东话的慵懒尾音,“6月5日,天星船坞公司将于葵涌码头举办新船下水的盛大仪式。届时,天星船坞公司总经理刘锦荣将代表董事局成员出席……” “家姐,我想看动画片——” “6月5号。” “什么?”程珊凑近程真。 程真侧过头,看着自己妹妹,“6月5号,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真的?” 手提电话响起。程真瞄了一眼,把电视遥控递给程珊,“你自己看,我去接个电话。” 仲夏龙舟水卷着风雷,从天边一角急急赶来窗外。深灰云层逐寸俯身,压得程真连抬眼都要费些劲。 潮,闷,湿,喘不过气。 “你最近在哪里?” “真荣幸,商罪科话事人居然百忙之中抽时间出来关心我。怎么,又打算找我去帮你钓杜元?” “你是不是听别人乱讲了?我没升职。” “我有眼,会自己看新闻。旺角威利酒店枪击案,曾慧云用女学生贿赂商罪科负责人交换儿子免于牢狱之灾,幸得警务队伍精英力挽狂澜。这一单案,洪sir名利双收,竟然还未升职?” 洪正德听得刺耳,“如果那日我真的去见你,你也会死。” “那个是你老顶,他死了,得益的只有你。你明知道【鬼】是郑志添,那天还约我立即见面,怕杜元不知道我是你眼线?” “你在怀疑我一早知情?我后面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话要讲尽,那就没意思了。” “你——” 程真语气冷淡,“珊珊是曹胜炎女儿这种风声你都敢放出去?这么多年,你不是什么好警察,我也不是什么好市民,别扮正义了。” 洪正德沉默几秒,嗤笑一声。 “我需要放这种风声?谁最想要你们两姐妹的命,你自己不清楚?” “谁最想抓到屠振邦,我也很清楚。怎么,新案不够重磅,还要翻一桩旧案才甘心?” “不提叶世文了?你明知道我也很想抓他。”洪正德语气嘲讽,“这么快就复合,果然救妹之恩大过天。你现在千依百顺,什么都信他。” “我复你老母。”程真不想听废话,“电话费贵,没话说就收线吧。” 洪正德忍下怒火,“他拿走了我的警枪。” “我知道。” “我这边瞒不了太久,帮我拿回来。” 程真笑道,“是不是做差佬的,指指点点习惯了?杜元都比你有诚意,至少知道画个饼哄我做事。” “你想要什么?” “珊珊的监护权,你去搞。” “这个太难,当时杜元肯定是靠郑志添的关系搞下来的。郑志添老婆与监护委员会的负责人是亲戚,我现在身上还背着郑志添那桩案,人家会给我好脸色吗?况且我不知道杜元有没有其他眼线在监护委员会。” “他到处都有眼线?红港姓杜的?自己废柴还诸多借口。”程真讥讽回去,“不帮就算了,反正警察部大把枪,你自己去偷一支,再把警员编号刻上去咯。” “叼你老母!”洪正德气得急喘口气,又道,“你什么时候要?” “下个月5号前。” 洪正德流露不耐烦,“太急了。” “枪不要了?” “你最好真的能把枪拿回来!” 洪正德猛地挂断电话。 第七十八章 “阿真,如果排资论辈,其实我要叫你一声阿嫂。” 程真斜斜乜过去,“别这样叫我,我受不起,宝姐。” 王宝琴流露不忿,“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这样做,真的对不起他。” 昨晚关绍辉来了。 他个子颇高,身形厚实,脸颊方圆透些许正气,是个在镜头里有权威性与说服力的人。王宝琴替他脱下西服外套,亲热地吻在他颈侧。关绍辉笑着摸她的脸,“皓仔呢?” “那只懒猪一早睡了。” 王宝琴想伸手帮他接过手中文件,被关绍辉扬臂躲开。 “这是世文的东西。” 王宝琴诧异,“你今日见他了?” “没。”关绍辉摇头,“他一直放在我那里的,叫我今晚拿过来。” 王宝琴不甚在意,“辉哥,我已经同买家谈好,价钱也比预期高了30万。我们出手吧,过两日手续搞完就可以搬了。” 关绍辉点头,“好。” 他们已购置另一处屋苑。其实换屋是关绍辉的要求,话里话外暗示再叁,王宝琴识趣,把这个主意当着程真面揽在自己身上。 关绍辉不愿与叶世文正面交恶。 “那个程真,还住对面?” 王宝琴点头,“两姐妹都在。” 关绍辉站在走廊摁门铃。 半分钟后,程真打开门,露出一张谨慎的脸。 “你是程真?” 程真点头。她在电视里见过关绍辉,认得出。只是没想到他本人比上镜精神,风华正茂的架势,难怪王宝琴倾心。 关绍辉递出手中资料。 他没有明晃晃地打量程真,视线随她伸手的动作,自然延展到脸庞。面孔清白,波澜不惊,倒是一双圆目流转伶俐,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姿态警惕。 “世文给你的。” “是什么?” 关绍辉稍顿,直接与程真对视,“他说你不会信他,所以让你自己选。” “里面有10万现金,宝琴会开车送你们。想搭飞机搭船离港去哪里都可以,他不会阻挠你。” “另外两卷菲林,任由你处置,反正你也知道是什么。最后一迭是兆阳和建筑公司的股份协议原件,当时他备份给我。万一那晚他出事,我第二日就公开资料,免得兆阳落到屠振邦手里。但他命大逃过一劫,现在物归原主。” “兆阳地产那块地现在归你了。拍下来的时候价格偏低,对比周边地皮条件,目前估价不错。你如果不继续动工选择转卖出去,能赚一笔居间费。钱不算很多,但你和你妹要过一世安稳生活,绝对足够。” 关绍辉轻笑,“我与世文相识多年,你想找买家,我可以帮你办转股手续,顺便将这块地放出去。” 他不理解叶世文的决定,但帮这一程,也不会推搪。电话里他再叁劝诫叶世文,男人这一世,爱一个女人与爱十个女人并无分别,时间和金钱做好充分管理而已。所以事业这种东西,衰了一次也能东山再起,没必要赌命。 叶世文笑道,“你们这些社会精英就是能把贪心讲得那么动听。” “贪心点没坏处。” “辉哥,我们要的不一样。” “世文,我还是那句,你很年轻,别钻牛角尖。” “你帮我给她吧,就当照应她们姐妹再多一段时间,多谢你。” “大家认识多年,你跟我客气?你看你,拍拖这么久也没留条后路,有个小孩,她什么都肯听你的。” “没老爸的孩子就是野种,没必要生。” 程真不敢打开资料袋。 沉甸甸,比当初那份浅水湾购房合同更重。从头顶压至脚底,连呼吸都要把持节奏,生怕一不留神,这份即将到手的自由化作乌有。 但为什么,她开心不起来。 “他人呢?” 关绍辉摇头,“我没见过他。” “他打算做什么?”程真声音微颤,“今日已经是1号了。” 她等了那么久,等来这一迭他汲汲营营十年的事业、野心、成就、资产。他不要了,他竟然什么都不要了。 因为他不要命了。 叶世文,你不是憎我吗?你不是很狂妄,很自大吗?你不是图钱图名利,要做人上人吗?奸险狡猾,贪生怕死,一条贱命活过一个世纪,只要明日太阳依旧升起,你就不会认输。 你给我这些有什么用?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程真眼眶一热,侧过脸,坠了两滴透明的泪。跌在拖鞋上,布料瞬间吸透,余下两点碍眼的深色。 像火种灼落的疤。 关绍辉看见,平静地道,“你应该很清楚他打算做什么,你自己选吧。决定好了,就来找我,我明后两日都在这边住。” 程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停在王宝琴恼火的脸上。 一个钟前,她到对面敲门,报了个让王宝琴气得跺脚的地址。关绍辉在客厅抽雪茄,厚白的雾熏出烟叶气味,表情淡淡,只说了句,“宝琴,送她去吧。” 程真说,“是他自己让我选的。” “我送你同程珊去机场。”王宝琴讲得咬牙切齿,“你今日就走,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红港。我是自私,要卖楼搬屋,但我至少没害过文哥!你把菲林给杜元,你就是想他死!” 程真不搭理,“你在这里等我吧。” 副驾驶的车门被关上。 程真进入祥丰大厦。她没有上楼,直接从大厦后巷的门穿出,搭上一台前往荃湾的小巴。 仲夏将至,人人薄衫短裙,在潮闷空气中裸露更多可散热的皮肤面积。雨水凝于半空,将落未落,在隐雷中摇摇欲坠。 程真要去天星船坞公司。 明明码头在南面,屠振邦偏要把办公室租在内陆,专门挑了兆阳地产那块地旁边的旧式写字楼。 也对,待兆阳落到他手里,天星船坞搬过去,连搬运费都能因距离短促而节约不少。 程真下了车。 她到达大厦12楼,按着标识指引步行到洗手间。老旧写字楼的洗手间,大多狭窄,程真把装有菲林的牛皮纸袋放在最右隔间的马桶盖上,然后关门,摆了个维修中的竖牌,进了旁边隔间。 她拨通物业处电话。 “你好,12楼女厕最右那格厕所的门坏了,麻烦过来看看。” 那头的人应下。 等了十几分钟,才有人进来。程真一听,右侧的门被用力推开。物业处的职员小小声在念叨—— “天星公司的文件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实力强劲的船坞公司,瞧得上这幢旧楼,太难得。物业自然巴结奉承,处处贴心,连这种文件也鞍前马后地送去。 程真尾随那位职员离开洗手间。 叶世文竟然还保存这两卷菲林。给她,是担忧她顾忌程珊的监护权?拿去与杜元谈判,也许能换回珊珊的自由。 叶世文,你真傻。 牛皮纸袋被交给天星船坞公司前台,程真匆匆瞥一眼,乘搭电梯下楼。还未到一楼,她的手提电话已经响起。 刘锦荣压低音量问,“这是什么?” 程真轻笑,“刘老板,听说你那艘新船要在葵涌码头下水,我赠你一份贺礼。” “你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换作我是你,我应该想的是,杜元姓杜,你老婆姓屠,谁是家里人谁是街外人?” 刘锦荣保持冷静,“菲林是叶世文给你的?” “你还有心情想叶世文那只丧家犬?听说屠爷的贸易生意一直都是安排杜元跟进卸货,不知道他5号那日打算卸的是什么货呢?刘老板,你应该清楚你岳父和杜元是做什么发家的。” “劝你手脚快点,我知道你同杜元都在找叶世文。若他先找到,兆阳就是他的;但你先做掉他,就什么都是你的了,祝你好运。” 程真从大门口出,一边接听,一边上了楼下那台刚好落客的的士。 司机问,“去哪里?” 刘锦荣问,“是哪里?” “九龙码头。” 程真挂断,手提电话直接扔出车外斜对着的路沿垃圾桶内,又改口,“司机,我不去九龙码头,去海坝街。” “靓女,你有没有搞错?你就在荃湾,你还打车去荃湾海坝街?!” 程真递出一张纸钞,“不用找。” “我就中意你们这种不爱走路的年轻人,懒得很踏实!红港全靠有你们,我们这些的士佬才不会饿死……” 海坝街,程真从未来过。 幼时她在浅水湾生活。屋阔,梁高,海天一线。每个人看见她都满怀笑意,友好得像联合国亲善大使。 所以到了最后,她才会受尽白眼。 听说大陆四川,有一国家级文化瑰宝,名曰变脸,乾隆嘉庆年间就在戏楼内博得满堂彩。没想到的是,这一独特的戏剧艺术,在红港也有传人。 程真见过,还不止一个。 海坝街的暗巷很窄。石砖粗粝,挤挤攘攘拼在地上,被车轮脚步踢破边缘,又经风吹雨打,锋利棱角惨遭磨蚀,存下各式凹坑,整条巷都显得颠簸起来。 程真见到一间小门半开的诊所,站在门口。 视线往内探,只有一名穿白褂的医生坐着。豹哥在暴雨前的昏暗日光中抬头,一清一浊两粒眼球,吓得程真心脏一紧。 “看医生?”豹哥开口,又上下打量程真,“什么病啊?性病我不看。” 程真没办法与他的假眼对视,目光瞥往旁边,“想问你打听一个人。” “谁?” “叶绮媚。” 豹哥先是一怔,露了个晦暗不明的笑,“她走了很多年了。” “她以前住哪里的?” “在尽头拐弯,过叁条巷,写着聚福楼那个门口上去,叁楼右手边那间。”豹哥话音一顿,“凶宅来的,你去做什么?” 程真没答。 她转身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侧过身问,“几个月前叶世文手上的伤,是你帮他缝的?” 豹哥半眯着眼,“谁跟你说的?” “猜的。”程真也笑,“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晚他一定是回来这里了。整条巷只有你一个黑市医生,他不可能去医院。” 豹哥听罢,摇了摇头,笑意更深,“我最憎女人聪明,聪明的女人都是性冷淡。快点走,我没见过你。” 程真眉尾一挑,当作道别。 第七十九章 还未走到聚福楼,只听轰然一声,雨水与闪电齐下。 由点至线,滴滴答答,不消叁分钟,路面被茫茫水雾覆盖。屋脊电线模糊,天台衣物吹落,有人奔走,有人叫喊。大裤衩,夹趾拖,在无尽夏的雨里步履纷纷,劣质的暗红深蓝不断穿梭,随行进若隐若现。 空气中腾起熏鼻的湿尘腥味。 程真连走带跑,冲进楼道内。 雨水打湿了上衣与头发,她用手掌轻拨,把多余水珠弹走,踏着楼梯走上叁楼。走廊内,黏在推拉闸门两边的挥春,上沿边角翘起,打卷,又沉沉往下垂。程真只瞄了一眼,墨水覆尘,字体影影绰绰,右边写虎,左边写兔,是1999年的挥春。 这里住的人很少。 站到叁楼那扇黑门前,程真抬起手,又犹豫了。 昨晚拿到关绍辉给的资料,她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程珊从房内出来,被她满脸的泪惊着。 “家姐,你怎么了?” “珊珊,我们明日就走。” 八年前,是下午。 一个月前,她在曹胜炎手中救下林媛,被愤怒的他把长发剪作乱草堆。只好半夜在浴室把参差不齐的发尾修好,短绒绒,衬着她些许肥胖的矮小躯体,像个男孩。 她无所谓。 商罪科的圣旨还未到,风声已经很紧,曹胜炎依然是大马银行执行主席助理,但职权彻底被架空。 他向银行告假很久了。 自从家门口被泼过红油,曹胜炎患上强迫症。每天在家四处搜索,反复把妻儿房间翻个底朝天,确保无人放置爆炸物品威胁性命。 哪怕只是一支烟,他都想撕开看看里面有没有火药。 秦仁青知道他怕了,想自首,找人来威胁他,曹胜炎只好雇两个保镖白天在家盯紧林媛。两个女儿,也由保镖接送上下课。 程真逃了最后那堂课,把存放在学校座位抽屉里的证件与现金用塑料袋扎好,塞得书包鼓鼓囊囊,迎着同学诧异又鄙夷的眼神离开。 她要先去接走妹妹。 程珊天赋异禀,比程真领悟力强,每天下午离开幼稚园后,会去少儿体操机构训练一个钟。 曹胜炎对此意见很大。他即将小命不保,女儿还优哉游哉去练什么体操,上什么贵族学校。但林媛不肯让步,她也做过老师,深知天赋不能被埋没,更不能让程真年纪轻轻中学肄业。 二人因此打过一次。 那是林媛生平第一次发狠,差点咬下曹胜炎手臂的一块厚肉。 曹胜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冷汗直落,最后被迫同意。 他没想到,心思善良的妻子也会出此下策。麻痹他这位担惊受怕的父亲,在风平浪静日复一日的放学路上,她要带着两个女儿,直接一走了之。 保镖离家时间是下午六点。 林媛会在下午五点找借口让曹胜炎去她娘家取钱,一来一回,她们母女叁人只有十五分钟时间打包东西逃走。 十五分钟,也够了。 程真没想到刚出校门不远,就被守候许久的人截住。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古惑仔,开口自带烟味,不知从哪里找来叁个不良少女,校服上也画满五颜六色的图案。 程真往后退,抓紧书包背带不肯松手。 “喂,曹胜炎是你爸?” 程真心惊,咬牙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们在讲谁。” “听说是长头发的,这个头发好短,会不会点错相?” “叼!还听说是个肥妹,你看她哪里瘦?” 程真不理,“你们让开,再不走,我报警了。” “我报你老母!” 似是一声号令,一道掌风刮过来。程真侧头避开,抓紧面前女孩的衣领,猛地一扯,把人拽到地上。 打架这回事,她也是第一次做。但孙子兵法有云,若被围攻,肯定会死,拉个垫背的才不算尽输。 她狠狠地踩了几脚,女孩痛得咿呀乱叫起来。 “扯她书包!” “扯衫啦!” “剥她裙!” 七嘴八舌的人全部凑上来,程真把书包护在胸前,拼命往人挤人的缝隙中撞出。校服衫的衣缝被撕开一道,她不管不顾,炮弹似的只往前冲。 在这条窄街上开始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有没有搞错?”徐智强在马路对面抽烟,看得笑了起来,“文哥,你看,6个人都拦不住这个肥妹,有点本事喔。” 叶世文不耐烦地抬眼,眺着路尽头的转角,“赶她去那条巷里。” 徐智强得令,冲那群人大喊,“赶她入巷啊,你班猪西(你们这群傻逼)!” 程真寡不敌众,被逼到跑进暗巷。她双颊通红,汗水从头发毛孔涌出,淌在后颈,没入衣领深处。手里依然抱紧那个书包,喘不匀气,她冲面前的人开口。 “你……你们,不要乱来,我真的会报警。” “你爸今日中午回了一趟银行,之后就失踪了,他现在在哪里?” 程真半低着头,咬牙地道,“不知道,死了吧。” 有人眼尖,盯着她紧紧抱住的书包,“喂,她书包肯定有料。” 巷内传来女孩的叫喊。听得出,她慌了,原本软糯的声彻底变调,像猫尾被车轮碾住,又痛又尖锐。 叶世文皱了皱眉。 他只觉得烦。约好冯敬棠后日见面,心里还在打着台词草稿,要如何谦虚谨慎,又不着痕迹地哄这位便宜老豆开心。 上一次去曹胜炎家泼完红油,他已经跟杜元暗示,叁年前就说过不做了。 “元哥,契爷都下了江湖令叫我离开洪安,你还让我去截个学生妹?” “她老豆突然玩失踪,秦仁青担心他要去举报,拿他老婆孩子威胁他而已。” “如果有心要走,他肯定带妻儿一起走。” 杜元笑,“世文,不想做的话,我可以去跟大伯讲,原本也是他安排你帮忙。” “哪有不愿意,我多嘴发表一下意见罢了。” 叶世文越想越烦,开口道,“停手吧。” 徐智强叫停了那群人。 程真跪坐肮脏地面,校服满是抓痕灰痕,显然在泥尘里滚过一圈。她的指甲很痛,肩膀腰后也很痛,连眼角都哭得发痛。 几个人的脸与手臂被程真抓破。 这群狼狈的人突然像面圣一样,纷纷让开一条窄道。有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影子被斜阳热融,拉得很长,歪扭地铺在程真身上。 她没有抬头。 叶世文瞄了眼地上这个打架不要命的肥妹。校裙下一条白色蕾丝打底短裤,兜紧满身白肉,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人。 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书包,拉开拉链,翻出一袋现金与证件。最内层夹着一本唱诗班的曲谱,封面整洁,上面写着【曹思辰】叁个字。 人没截错。 但曹胜炎女儿这般硬气,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徐智强低头问,“死肥妹,拿这么多钱,打算逃去哪里?” 程真喉咙嘶哑,咬紧牙关反问,“关你,你……咩事!” 她想学烂仔讲粗口,那个字眼涌到嘴边,竟慌慌张张吞回肚里。这一停顿,徐智强听出了富家女企图扮流氓的滑稽,忍不住笑,“想、想、想学人爆粗口啊?” 这一下,人人都笑了。 叶世文却冷着脸,“你爸在哪里?” “不知道。” “不讲?”叶世文直接掏出那迭现金,“钱不要了?” 程真抬起头,满脸灰尘与湿泪,大声叫着,“给回我!这些钱是我和我妈咪救命用的!” 叶世文手上动作一顿,“你骗谁?你家里的钱多到冬天可以拿来点火取暖。” “曹胜炎拿走我妈咪所有钱,我们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 那时的程真只有十五岁,再倔强,也根本忍不住哭。哇地一声,泪水在脸颊糊出两条灰色痕迹,抽噎着哀求,“求求你给回我,我们很需要这一笔钱。我还要带走我妹,求求你给回我吧,你们要钱去问曹胜炎拿……” 叶世文翻了翻证件,竟发现林媛的身份证,看来她是真的想走。 “我再问你一次,你爸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跟你们讲!”程真摇头落泪,“他不配做我爸,我恨不得他死!” “现在脱离父女关系会不会太迟了?不如打她一顿。”徐智强提议,“这种有钱女,不吃苦不会讲的。” 有人附议,“是咯,她刚刚打到我好痛啊!” “我都怀疑她是不是会【擒拿手】,你看,抓到我快爆血管了!” 程真手心攥成拳头。 叶世文瞥见她这个很轻微的动作,视线停在她骨节与膝盖几处破皮流血的地方。肤白又稚气的年纪,伤口沾了尘,血色染得浓稠,她却一声痛都没叫。 她不要命,要书包。 十五岁,能懂什么?妄图带自己母亲与妹妹远走高飞,她以为靠一个书包的钱就可以做到。 真蠢。 叶世文不知为何起了这份恻隐之心。再细看她的伤口,青紫肿淤,越看越碍眼,他烦躁地把书包抛到程真膝边,“滚。” 程真一怔。 “文……”徐智强想开口,被叶世文回视一眼,收了声。 “还不滚?” 程真忍不住抽噎起来,死里逃生的仓皇遍布全身,她连心脏都在发颤。抱紧书包摇晃着站起,程真忍痛往巷外拔腿狂奔。 直到浸在橘黄斜阳暖光之中,她脚步一转,含泪眼角掠过巷内那群人的黑影。 她被耽误了时间,那天下午,走不成。 曹胜炎比她先到家,也没说自己失踪一下午的原因,甚至盲了心,无视程真双手双腿的打斗痕迹。林媛心疼得落泪,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程真只是摇头,“妈咪,我们明日走。” 等不到明日天亮,等来了一场大火。那晚的曹胜炎分外体贴,知道妻子因二次生育患上高血压,每晚都要服药,给她斟了许多兑下安眠药的水。 林媛根本醒不来。 原来万难之后,还有万难,逃出一次生天,还有无数条死路候着。 第八十章 程真叹了口气。 她再次抬起手,轻敲叶世文旧宅的大门。无人来应,倒是对门的人拧开锁,递出半个身子与一双眼珠,在静静瞄紧程真。 “没人住的。” 程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颤,转过头。只见对门室内没有开灯,黑似洞穴,深色衫与室光融为一体。这位阿伯像全身仅剩一颗头,半张脸,吊在空气中浮游。 “凶宅来的。” 他又说一句。 程真觉得他那间更似凶宅。 “请问……”程真开口,“你有没有见过,有个男人回来这里住?” 阿伯双眼怒睁,眼眶几乎兜不住那两粒浑浊眼球,“都说了没人住,你聋的吗!” 砰地一声,他关上门。 程真猛地眨了眼,被这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再吓一次。她深呼吸几口,喘匀了气,这回使劲用力,抬手一拍—— 门竟然自己开了。 她迈步进去,把门关上。一屋家具放置妥当,落了不少尘灰,棉麻布料透出暖色温度,玻璃茶几折射白昼的光。暴雨在室外肆虐,打得窄窗水花四溅,满室静谧无声。 凶宅,一点也不凶。 程真看见茶几上那支点叁八警枪。既然给她留了门,自然料到她会来,程真不觉得意外。 但她没去拿枪。 房门两间,有一侧的门把手带锁,应该是叶绮媚死时的睡房。 程真推开另一边的门。入目一张偏窄小的矮床,矮桌,除了一些书本,几支写不出墨的原子笔,无半点多余物件。沉淀时光的剥漆衣柜,浅棕色,假木纹,咿呀一声打开,程真拿起叶世文绣着中学校徽的白恤衫。 她把湿了的上衣脱下,换上这件校服。 瞥见最下方有一块很浅很浅的血迹。 十几岁的时候,他打过多少次架?恐怕数不过来。二十岁入读大学,在冯家忍气吞声,拳头拢起,挥出的力气全是无声无息的明枪暗箭。 这种打斗,其实更痛。 她应该要走的。 既然他愿意成全,那便拿了枪,找洪正德换回自由。有钱有资本,二十叁岁,第一次觉得美好人生恍若近在咫尺。 但为什么雨还不停呢? 他屋里明明有伞。 太大了,恐怕伞也没用。 那你想怎样? 程真答不了自己。 她坐到那张矮桌前。旧时书桌,四方窄小,手指轻摸上去,能在光滑涂层摸出一圈圈凹凸,看来叶世文经常在这里喝冷饮。瓶身渗水,留下圆形痕迹,侵蚀出少年夏日贪凉的本性。 他也爱看漫画。 程真从简易书架上抽出那本《龙珠》,打开后看到旧页内那只猪头人身的乌龙被叶世文圈起,在旁边写着“傻强”两个字,她忍不住翻一记白眼。 贪玩兼幼稚。 程真快速翻阅,兴趣淡淡,又合起漫画,放回书架上。书脊还未卡进空隙,她看见一张塞在书架和墙壁缝隙的旧照一角,有火燃过痕迹。 她抽出一半的书,才拿到这张被刻意损毁却不舍得扔掉的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隐藏在这里的,程真只瞥一眼,顿时笑了。 照片里的叶世文,很小一只。襁褓婴儿,打一个呵欠,眉心鼻头紧皱,小嘴竭力地张开,像要纳入整个世界。 口气真大。 叶绮媚抱紧他,笑得有些疏离。她好美,微侧着脸,稍稍低眉,鬓边垂落几丝碎发,鼻梁在旧照中截出挺拔阴影。明暗互映,原本冷艳的五官受那双哀愁的眼点缀,为脸庞增添无限脆弱。 成为母亲,她似乎很难开心。 照片背面写了【满月】两个字。落款还有个日期,被仓促划掉,程真辨了许久,才看得出是【5.25】。 她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 叶世文也笑。 他坐在走往四楼的楼梯上,听着程真与对门的孤寡傻佬对话,无声地笑。她进门,又关门,一扇薄木,像割开两个世界。 王宝琴在祥丰大厦楼底等了一个钟。 等不到程真,又不敢摸上去问,只好让关绍辉致电叶世文。 “她那么憎杜元,不会拿给他的,肯定走了。” 关绍辉问,“那你怎么办? ” “我等她来。” “她知道你在哪里?” “宝姐提过,她会猜到的。” “世文,股份与地皮赠她就算了,真的连警枪都给她?万一她临时变卦,不选你不帮你,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是不想她选我。” “怕她出事?”关绍辉叹口气,“街外大把女人比她靓比她索,你到底贪她什么?” 叶世文大笑,“贪她爱我。” 八年前,徐智强低声问他,“文哥,你让她走,那你怎么办?杜师爷那边好难交代呢。” 叶世文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冷淡地说,“她自己逃了。” “啊?” 有人发出疑问声音。 徐智强一脚跺在那人脚背,“你盲了?她是自己逃了!” 古惑仔不敢有异议,“是是是,她,她自己逃了。” 叶世文转身离开那条暗巷。 徐智强紧追其后,“你今日怎么了?她又不是靓女,你心软啊?” 叶世文笑,“你几时见过我听杜元的话?人逃了,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徐智强识趣闭嘴。 天公不作美,雨仍在下,也许她很快就会走。这回身旁没有监听器,叶世文根本不知道程真在屋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 唾手可得的自由,她绝对第一个扑上去,狠狠拥紧。八年前是一个书包,八年后是一支警枪,时光流转,相遇原是重逢。 看上去依旧一样,你想要,我便给。 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昨晚她哭着与程珊商量。 她说,我和他这种人,哪有资格谈爱情。 最多就是一个故事,甚至更像一次事故。 她又说,明日我会去拿洪正德的警枪,你先收拾行李,拿完我们就走。股份协议你帮我保管,这是他的,我不能拿,更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我需要点时间想清楚,珊珊,这次我没办法再看着他去送死。 程真在啜泣,断断续续才把话讲完。 叶世文一边听着一边买醉,酒精上头,浑身血液被她的声音加热,在体内徐徐升温。真真,我不在你身旁,你哭得比什么时候都惨。 我以为我最想做人上人,到头来我只想做你的枕边人。你以为你要赚尽世间财,到头来你连钱都不屑一顾。 什么你欠我,我欠你,全是谎言。 负气的话讲一千次,这笔情债还是算不清。 时代的顷刻一瞬,于我们而言,就是半生的波澜壮阔。无论是八年前贪婪腐败的那批黄金投资,还是二十八年前一心攀龙附凤的寒门贵子,时代变幻带来的利益纷争,就是高山低谷中穿插而过的冷风,不曾停歇。 真真,就算没有你,屠振邦照样会对我出手。你无需还我一条命,你不记得,是我从一开始就欠了你一条命。 我比你大五岁,这个世界有我之时,你尚不存在。十七岁没有选择离场,是我自己决意要加入这局恶斗的。 恩怨是非从此起,终须由我自行了断。 叶世文无声苦笑。 窃听的时候,他其实很少录音。程真一向很斯文,进食音量偏低,入睡呼吸缓慢,像在耳边轻轻呵气。 但他忍不住录过一次。 那一回,她新租住的房子里来了个小孩。男仔,听上去六七岁的模样,很吵,但因为是房东儿子,没人敢直接破口大骂。孩童在木质地板上蹦蹦狂跳,一副长期乱叫导致的破锣嗓音,大声唱《超人迪迦》主题曲。 程真说,“唱错了。”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世界第一,打怪物!!!!我就打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奴隶兽,啊——” 一阵短暂肉搏声传来。 程真问,“有没有错?” 孩童不敢大声哭,呜呜地说,“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重新唱。” “银河唯一的秘密,秘密,秘……姐姐,后面我不记得了。” “银河唯一的秘密,天际最强人物。正气朋友,性格忠实,英勇未变质。”程真突然停下歌声,“我唱,你伴舞给我看。” “姐姐,我不会跳舞。” “我说你会,你就会。” “……” 有人趿着拖鞋路过,说了句,“不会跳就别跳,跳得像鬼上身一样。” 程真唱到一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世文也忍不住笑了。 这段日子,他总是反反复复听她唱这一截烂大街的儿歌。听她用掌心打着节拍,音调软糯,咬字清晰。她明明想笑,非要故作冷淡,最后总被那句“鬼上身”逗得立即笑了出来。 真真,你也很苦吧。 那一晚的除夕烟火,在你背后燃起,你没看到,其实它们很亮,也很美。像我小时候在水塘边拨开半湿的青草,重重一压,藏在深处的萤火虫嗡地腾起。宛如一只只发光的衣夹,攥起夜幕边角,带着少时的童趣远走四方。 愈黑的夜,微光愈亮。 长大后的尔虞我诈,显得幼年的纯真分外矜贵。 真真,若能回到过去,你当年书包里圣诗班的曲谱,可否唱给我听一听。若你也愿意,我们便去草丛深处,看一看萤火虫的光。 输给你,无妨。 我们之间,不言输赢。 叶世文在一片雨声中闭起眼。 第八十一章 “家伟呢?不吃早餐吗?” “吃完了。” “吃了多少?”屠振邦在桌上扫视,语气不满,“那煲粥像没动过一样,他是不是吃不惯?还是不舒服没胃口?” “放心吧,阿爸,我看着他吃完的。今日要上补习,娉婷早点送他出门。”刘锦荣轻托眼镜框,侧头朝坐在主座的屠振邦说,“转学回港之后有几科成绩不是太理想,娉婷心急,帮他报了好几个补习班。” 刘锦荣放下汤匙。 陈姐无声无息走近,主动替他撤走只尝了半碗的粥,又轻轻递上方包与黄油。 刘锦荣吃不惯中式早餐。 屠振邦捏着报纸,一捻,一拨,四方脆薄的纸张掀起,翻过。他有些无心阅报,瞄了眼刘锦荣换下去的餐食。 这煲生滚糜粥是他的口味,女婿和他吃不到一起去。 “男仔不能成绩差,以后还要继承家业的,娉婷严厉些没错。”屠振邦对女儿的教育观念很认可,“你做老豆的,要给他立个好榜样。在菲律宾这些年,他的英文肯定没问题,但国文水平不能差,每次都要拿A才行。” “我知道的,阿爸。” 刘锦荣点头,直接不吃了。 屠振邦把报纸放下,“择了下午五点新船下水,还有时间,你早点回公司准备。今日的仪式我和陈姐都会去,但不要声张,留两个角落嘉宾位就可以了。毕竟股东是你,我在媒体那边名声又很黑,还是谨慎些好。” “已经预留的了。”刘锦荣轻声问,“阿元真的不去?我还预了他的位置。” “他现在只管好好做事,其他的轮不到他过问。傍晚有批外贸货到港,他要盘点,你别预他了。” 刘锦荣沉默几秒,又道,“其实上次反黑组找阿元去问话,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性格大胆,难免会有浮躁的时候。旺角那单案,该死的人没死,说到底也是叶世文太狡猾,阿元才会失手。” 屠振邦抬眼看刘锦荣,“你不知道,去年他就想踢叶世文出局,串了警,差点打乱我的计划。精于算计的人,多数都是小气的,要做大事,需要的是胸襟与魄力。” “可能他只是一时大意而已。” 屠振邦笑,“是不是大意他心知肚明。别让家伟接触阿元太多,你出身好,儿子就该多学学你。我们这些下九流,想洗白还要靠叁代。” 这一句呛得刘锦荣不知如何接话。 他可是娶了这个下九流男人的女儿。屠家伟接触杜元叫学坏,难道能不接触这个名义上的爷爷吗? 屠振邦见女婿脸色大变,嘴角浮了个若有若无的笑。关公面前别耍大刀,想提醒他对杜元留心眼?他还不至于听不出这个女婿的绵里藏针。 “讲好天星船坞由你负责,阿元不敢插手的。” 刘锦荣解释,“阿爸,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说到底都是你的,我和阿元只是帮你分担压力而已。” “什么你的我的?家伟是我亲孙,娉婷是我女儿,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屠振邦毫不掩饰自己偏心孙子。这段时间,刘锦荣处处谨慎,连吃个早餐都要顾他脸色。其实他也老了,见到晚辈这样卑微谦恭,心里既痛快,又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说到底是一家人。没钱的时候你死我活,有钱的时候竟然拿腔拿调,原来血缘也架不住利益作祟。 真正的天伦之乐并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 有时,屠振邦也会怀念叶世文那种分分钟敢与他胡来的痞气。 可惜他心思不纯,偏生了个肥胆,什么都敢贪。杜元挖不出叶世文,还无缘无故被反将一军,折损了郑志添这一只棋。旺角那间酒店里死了杜元的人,反黑组请杜元去喝过茶,如今都不敢随意出现在屠振邦面前。 杜元怕挨骂。更怕分家产没自己份,只好网罗全港,搜刮叶世文,没空到丁屋尽孝。 兆阳地产可是块大肥肉。 刘锦荣起身道别,“阿爸,我先回公司,下午我遣司机邓叔来接你与陈姐。” 屠振邦道,“你又要回公司,又要去码头,让邓叔跟着你就好。陈姐也会开车,下午她和我单独过去就行。” 刘锦荣出门,落座后排,不发一言。 司机邓叔是他从菲律宾带来的人,屠振邦信不过也很正常。谁能想到八十年代拿格洛克手枪赚钱的大佬,解甲不归田,拿起计算器玩商业博弈,如斩人般手段狠辣。 佛教说,法门千万,只为得一菩提,放下执念,开悟真理。 世人哪肯呢? 真理不值钱,但兜售真理,可以赚钱。这个世界,一切都能换作钞票,信仰又算得上什么?只要世间尚有人在,没人会吃厌鹅肝。 刘锦荣开口,“邓叔,先回公司吧。” 邓叔在倒视镜内瞥见刘锦荣脸色淡淡,轻声地问,“Bill,下午我需要来接屠爷吗?” 刘锦荣笑了。有些讥讽,掩在那副无框眼镜下,经日光折射后,看不清眼色,只是徐徐地说,“不用了,他另有想法,你跟着我就好。” 邓叔点头。 车子驶离围村,渐行渐远。邓叔见刘锦荣格外沉默,怕是早餐时受了气,识趣地讨好着自己老板,“上次你介绍那只1633股票,我老婆赚了不少,又听你劝及时抛售。Bill,论投资眼光,没认比得上你。” “过奖了,我也是听别人建议买的。投资有风险,谨慎些好。” 刘锦荣倚着真皮靠背。 那只股票是他私下替屠振邦物色来骗叶世文的。在菲律宾多年,这点外围数目的交易,他有门路。 大年初一那次,见叶世文意气风发,毫不知情,刘锦荣忍不住有些卑劣的窃喜。当时他就想,到底是赚钱快乐,还是玩弄一个人于股掌之中更快乐?金钱与掌控欲,哪种吸引力更致命? 屠振邦两样都要。 他也是。 那两卷菲林,刘锦荣遣人去洗,是空白的,什么内容都没有。哪怕真的有,是黑色生意证据,他也不会交给屠振邦。 杜元可是他亲弟唯一的儿子。 这种赌局,赢面太少。 “邓叔,下午我自己去葵涌。” 邓叔有些诧异,“是要我去接伟仔放学吗?” “娉婷安排人接他,你不用去。”刘锦荣轻轻舒一口气,“你身手好,叫几个带枪的保镖,帮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九龙码头。” △△△ 联合道有一间补习社,叫通裕书院。 叶世文远远看见黄底黑字的硕大招牌,把车驶停在转角泊车位置,又摘下墨镜,挂在衬衫纽扣上。 这是命中注定要来的一日。 他特意打扮一番,以表重视。出门后才觉得有点傻,这样岂不是有种为自己入殓装扮的暗示? 程真常说,意头不好啊。 他跟踪了几天,知道屠娉婷会留两个保镖在补习社门口。看护小朋友,接送上下课,这样的闲差容易致人麻痹大意。此刻,二人都懒懒散散,还有个到旁边便利店不停买零食解闷。 叶世文不想费劲去杀女人和孩子。逢年过节,屠娉婷与他见着面,也会说笑几句,比远房亲戚客套些。她一向朴素,今日穿出门的还是叁四年前见过的那套半袖连衣裙,不过添了一副新的墨镜。 她受邀去参加潮州妇女会组织的慈善局,直到下午五点半结束。 保镖是家里男人安排的,屠娉婷乖巧接受。她心眼不坏,屠家伟受教于她,也算单纯善良。 叶世文在街对面的西餐厅闲坐许久。直到两个钟后,人有叁急的保镖离开了一个。他尾随上去,在街尾转角靠近公厕处,趁四下无人掏出手枪。 “不要出声。” 叶世文边走边搜出保镖身上配枪。保镖浑身一僵,冷着脸,闭紧嘴,被叶世文使暗力往前推着走。 “你是谁?” 叶世文笑,“你老豆。” 保镖脸色更差了,“你……” 太阳穴狠中一击,人就躺倒在地。公共厕所的隔间臭气熏天,在这种地方守株待兔,实属无可奈何。叶世文把人拖进厕格,摸出保镖的手提电话,扔入排水堵塞的洗手池。 另一个肯定会来找。 他唯有抽烟解闷。 不久后,远远有个声音,从公厕门口传来,“阿鬼,就快下课了,你爆石(拉屎)需要爆那么久吗……” 话未讲完,公厕内枪声骤起。 又很快平静下来。 叶世文洗净手,把沾了点血衬衫脱下,穿一件短袖T恤,踱步离开。他路过便利店,买了一瓶可乐。瓶身经冰镇,闷出密布水珠,随他脚步轻晃,顺工业产品设计出来的曲线往下淌。 半个钟后,叶世文抬腕一看,已是下午叁点叁十分。在下课的学生中,叶世文望见屠家伟。他背一个黑色书包,未到青春期的身材矮矮瘦瘦,一步一蹦地从大门出来。 “家伟——” 屠家伟听见叫声,抬起头,立即笑了,“舅父?你怎么来了?” 论辈分,叶世文也算屠娉婷义弟,这声“舅父”理所当然。况且往年回港,叶世文对这个男孩颇为大方,年年利是封里塞的纸钞格外厚重。 老师本想拦住询问,看见屠家伟认识叶世文,又作罢,与他笑着挥了挥手。 “你妈那台车爆胎,叫保镖过去换,我帮她来接你。” 叶世文递出可乐,屠家伟开心得立即接过手,嘴里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你还记得我中意喝可乐?我妈说不准我再喝,我有四只蛀牙了。” “我看着你长大的,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叶世文领着屠家伟往车边走去。 屠家伟边走边喝,咽下大口碳酸饮料,猛打一个嗝,又道,“舅父你最近在做什么?好久没见你回来丁屋。我问家里人,他们就说你在外面忙。” 叶世文表情稍怔,又恢复笑容,“忙着挣钱。” 屠娉婷一家叁口身处屠振邦的巢穴,却不让儿子沾染分毫血腥气。毕竟洗白至少靠叁代人,知道越少,对屠家伟以后的成长越有利。 二人落座车内。 叶世文只问了几句闲话,屠家伟立即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从不习惯饮食,到不习惯同学,再说到屠振邦在家似关二爷坐镇,一屋人不敢高声说话,让他深感苦闷。 “阿公开口,连我妈都不敢反驳。” 叶世文问,“还叫阿公?你姓屠了。” 屠家伟咧嘴一笑,“叫习惯嘛,总是顺口。”他又吐了吐舌,“其实阿公阿爷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我妈的老爸吗?” 叶世文没答话。屠家伟又说,“阿爷日日只知道关心我吃什么,功课做完没有,还说要教我下象棋,好无聊。我想去打机,都要看保镖脸色……” 男孩的抱怨音调由高至低,渐渐没声没息,直到手上那瓶可乐跌落。 前后不过十分钟。 叶世文侧头瞄一眼,小声道,“衰仔,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八十二章 洪正德把车停在路边。 他提早从警署出来,眼看着就快到下午六点。 倒视镜里,一抹人影,由点至面,逐渐占满整个镜片。他侧头撇见,盯了许久,双眼慢慢睁大,直到来人打开车门坐下。 “德叔。” 程珊开口叫人,却挤不出半丝客气笑容。 “怎么会是你?”洪正德急急往后探视,满街闲人,却没有程真,“你家姐呢?” 程珊不理会,“你将监护资料给我就可以了。” 洪正德回视程珊,压低音量,“她人呢?我的东西,她是不是让你拿来?” “她说让你先给我。” 洪正德摇头,在驾驶位把身子坐正,“你们两姐妹学会耍花样了?我这几天打她电话一直关机,昨日才用公共电话call我出来,她打算做什么?” 程珊语气平静,“她换了手机,不想告诉你。” 洪正德一时语塞。 “德叔,把资料给我吧。” 洪正德又抬眼去看程珊。和那日在威利酒店房内的她截然不同,目光淡淡,脸色淡淡,与林媛相似的姣好面庞,流露历经世事后的果断与理智。 这对姐妹,其实很像。 后排车门被打开,有人落座。 “给她。” 程真开口。 洪正德立即往后探头,又一个冷眼看他的人出现了。他有些恼火,“枪呢?” “资料给珊珊。放心,我人都在这里了,枪不会自己走。” 两姐妹同时盯着他。日头当空,融不掉她俩自带的寒气,整个车身遭遇冰敷,顿时降了好几度。 车载空调换新雪种都没这般凉快。 洪正德递出资料。 程珊伸手接过,打开,抽出文件逐页翻看。 “需要这样?”洪正德眼见程珊与程真数钱的态度一模一样,顿时觉得胸闷,“不信我?” 两姐妹同时沉默。 显得翻纸张的声音更响,像一记记打在洪正德脸上的巴掌。他更郁结,气自己明知故问,问了个让自己丢脸的问题。 “家姐,OK了。” “你先走。” 程珊毫不犹豫下车,沿来路快步疾走,直到身影消失。 少了个人,车内温度跌穿临界值,洪正德颈后毛孔一阵阵在收缩。 他清嗓开口,“你要的我给你了,我的呢?” 程真从后排往前,娇小身躯跨过两座之间,敏捷落座副驾驶位。她快速绕视车外一周,从口袋抽出那支点叁八的警枪。 她没有递给洪正德。 程真问,“秦仁青,郑志添,还有屠振邦,是不是都跟当年曹胜炎那单案有关?” 洪正德不答,伸手去抢,却被程真避开。他瞪着程真,语气不耐,“你现在来问我这种问题?自己不会去看新闻吗?把枪给我!” “你先回答我,是不是?”程真目光如炬,毫不退缩,“曹胜炎挪用了十亿,但最后你们商罪科居然可以追得回一半的钱。剩下追不回的,就定他的罪,他入狱是他作孽,我不怨任何人。但我要知道,当年追钱泼红油,到底是谁找人去做的?” 洪正德狠狠叹了口气,“秦仁青说是郑志添。” “屠振邦就只是受雇于人?他就没贪过里面一分钱?” “秦仁青不肯讲,他妻妾子女都在屠振邦手里。”洪正德想到前段时间见过的人,“当年你爸失踪那个下午,就是因为他想回银行检举自己,求秦仁青放你们母女一马,但是被秦仁青的眼线截住了。阿真,那晚他是真的怕自己入狱之后,你们母女叁个会被卖去越南做鸡,才想不开要一起死的!” 程真冷冷看了洪正德一眼,“你知不知道我们忍了他那么久,就是计划在那日逃走?是屠振邦找人来学校劫我,我耽误了时间,才走不成的。如果能走,我妈咪就不会死,我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那场火真大。 满屋炙眼的光,从桌布烧到沙发,火舌舔上家具,点燃窗帘。大门被曹胜炎反锁,程真头晕眼花,拧了许久,直到力气尽失。只好调头爬去主卧,烧红的碳被曹胜炎踢倒在肩上,她痛得寸步难移。 邻居报警了。 事后登报,林媛被刻意隐去姓名,只留下一句,妻子命丧火海。 更多人关注的是曹胜炎被火烧得面孔扭曲的病榻照片,为求吸睛,旁边还放上他刚升任大马银行执行主席助理时的西装照。 无框眼镜,面孔瘦薄,书生气十足。他家境优渥,也会拉小提琴,结婚之初与林媛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恩爱。可惜在金钱的浸浴下,他指节渐肥,弓弦积锈,把妻女和良心一并丢弃。 洪正德听罢,有些于心不忍。 “阿真,我知道除了媛姐和你们两姐妹,没人是无辜的。但郑志添死了,我们也盘问过杜元,没证据,关48个钟后被迫还他自由。我因为这一把警枪,连叶世文都要放过。这个世界的法律只能制裁犯罪,不能制裁人性。你可以骂可以咒可以怨,但我现在没办法抓他们,要等机会。” “没问题,我给你一个机会——” 洪正德双眼怒睁。 那把并肩作战多年的警枪,此刻抵在自己腰侧。他低头扫视的瞬间,程真已经上膛,毫不犹豫,咔嚓一声,与她的决定一样果断利落。 “你……” “洪sir,现在就去九龙码头,他们全部都在那里等你。”程真语气平静,“这次保证你一网打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洪正德强忍怒火,目光剜着程真。 “知道,为民除害。” “这把枪是叶世文自愿给你的,是不是?”洪正德立即想明白这一切,恨不得一巴掌刮醒面前的人,“你答应他什么了?你居然敢利用我去帮他?!” 程真轻勾嘴角,“是又如何?” “阿真,为了他那种人值得吗?”洪正德与程真对视,不肯移开目光,“你已经拿到程珊监护权,你可以走了,没人能拦你。顺德那边,我可以尽量帮你安排好一切。” 程真沉默。 洪正德却继续说,“你还年轻,大好人生还有很多选择,我借些钱给你们两姐妹在内地生活,重新开始。找个好男人结婚,做什么都行,没必要为了叶世文赌命,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大好人生?” 程真眼眶一酸,眼泪往心脏处咽回,嘴角偏要上扬,笑得倔强。 “我带着珊珊从医院逃跑,住过劏房,受过冷眼。我找过曹胜炎的旧识,甚至我妈咪的娘家,没人敢理会我们两姐妹。就连你,都要等到我换掉身份,确定杜元暂时不会找我麻烦的时候,才肯接触我。世态炎凉我比你清楚,我不会再接受任何人开的条件,包括你。” “我要学历没学历,要家境没家境,我还要供我妹,去到内地又能怎样?拍拖?结婚?做个普通人?这是你们好好先生好好小姐拿的人生剧本,不是我的,这个世界从没给过我这种机会。” 洪正德双手攥拳,咬牙地道,“你只是一时心软而已,别以为这样就叫爱情!你只是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了,在可怜他!” 程真忍住所有眼泪。 是吧,是心软吧,是可怜吧,那又如何,谁能真正定义爱情?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还是捉襟见肘的生活?是相敬如宾的体面,还是死去活来的痴缠? 课本没有教过她。 圣诗班里的歌,颂遍对世间的爱,每人都可得天主怜悯,偏偏遗漏了叶世文。 那一张照片背后的字,太痛了,写满他二十八年来无法选择的委屈。若被屠振邦知道他不是冯敬棠亲儿子,这对母子会有什么下场,程真不敢想象。他把照片藏得很深,明明想烧掉,却又不舍得。 每当他摸过那一张旧照,会不会很难过,难过得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诉。 秘密是什么。 不是害怕让人知道。 而是从来无法启齿。 想讲,讲不出,那便是秘密。 程真苦涩地笑,“洪sir,像我这样的人,心软就是爱。你们不会懂,这次我一定要救他。” 那日雨下不停的午后,她把所有东西物归原处,拿着警枪匆匆离开。从她踏出门口那刻起,心里只剩下叶世文一人。 这一世就这一次,为他搭上性命,下辈子你我肯定不会再相逢。 拯救一个坏男人,不是圣母,就是菩萨。来生她必定位列仙班,饮朝露啖云霞,再不干预这只模样靓身材正的禽兽如何遗祸人间。 程真抬高枪,抵着洪正德心脏,“开车。” 洪正德不肯启动车子,“你以为杀人很容易?阿真,把枪给回我,你不敢开的——” 程真手腕收回,换了方向,直接冲窗外马路地面开出两发。 砰!砰! 周围或近或远的人听见,怔了半秒,顿时大叫着乱跑散开。有人不停回望洪正德的车身,拿出电话准备报警。 洪正德气得眼球泛红,“这把是警枪来的!” “你看,开枪能有多难?这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去九龙码头,你就不怕没命回来见你妹?她只有你这个亲人!” “那你怕不怕没命回来见你儿子?”程真终于真心笑了一回,“你只有一个儿子,但如果你没命了,他可以有第二个爸爸呢。” “程真,你有病!” 洪正德用力点火,牙关咬紧,猛踩油门往前冲去。 程真不理会洪正德的泄愤,一手举枪,一手拿出手提电话拨号,“喂,999吗?我刚刚在九龙码头见到曾经的叁合会头目屠振邦,绑架了西九龙商罪科大帮办洪正德,他的警员编号是PC6379。” “你们最好尝试一下联系他本人,如果联系不上,那就证明我没看错。” 程真挂断电话。 然后把洪正德放在中控台的手提电话抛出窗外。 啪地一声。 什么东西碎了? 许是洪sir的心。 “你和叶世文都有病!” 第八十三章 不远处,刘锦荣正笑着与金发碧眼的银行高级职员谈话。 半个钟前,五点吉时,新船已下水。 黑色船舷沉沉压浪,御风迎海,富贵荣华俱来。红彩带经金剪刀一裁,灯闪不停,各方人马笑逐颜开。 日本造船商社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经天时地利挑选,与汇丰银行一拍即合,酝酿出当年的船运巨鳄包先生。几十年过去,时势也讲轮回,人造大亨挽救疲怠市道,天星船坞成了在涟漪中掀起第一朵浪花的飓风。 屠振邦面上浮了笑意。 许是因为庆典,他有些激动掩藏在心,想自己细细回味。屠戮一生的社团大佬,如今刀锋贴锈,枪眼积尘,血腥成为岁月勋章,在脑海里熠熠生辉。 命运如潮。 香江江水奔腾不休,淘尽每颗沙砾与金石。稚童常以一次输赢断全局,论一生。成人却懂得胜负有时,衰旺由天。 只要存在时间,世上一切,皆有限期,成王败寇不过转眼云烟。 屠振邦临老赢这一局,就算立即赴死,想来也不算憾事了。 陈姐看得出他眉梢眼角的高兴,侧着脸,小声在他耳边道,“屠爷,恭喜你,今天终于心想事成。” 屠振邦点点头,“佛祖保佑,关二爷保佑,我老了,总算能留点东西下来,以后儿孙自有儿孙福。” “家伟像你。”陈姐又说,“眼睛与你一模一样。” 屠振邦笑意渐深,“真的?” “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 “前两日我见他晚饭时牛肉吃得开胃,你今晚煮多点。” “不参加晚宴吗?”陈姐疑惑,“锦荣秘书刚刚才来交代,等下六点钟有晚宴。” “我最憎吃西餐。” 陈姐只笑,不接话了。 刘锦荣远远望见屠振邦。岳父气色红润,又低调寡言,矍铄眼波尽露欢喜,是对晚辈今日的安排表示肯定。刘锦荣喝了几杯香槟,也不自觉地有些兴奋,庆幸杜元没来参与。 这位杜师爷近来脾气甚大,与他话不投机,估计真来了,肯定要对这场仪式评头论足半天才能顺一顺胸口闷气。 颇有几分叶世文当年不甘不忿的模样。 失势的人总爱扫兴。 秘书从刘锦荣身后过,不着声息交代两句。刘锦荣意会,和身旁的人道别,又应付记者拍了几张衣冠楚楚的商务照片,放下香槟杯朝屠振邦走去。 屠振邦没有起身。 只见刘锦荣站在一侧半弯下腰,凑近岳父,“阿爸,等下的晚宴我让人换作中餐。前两日潮州妇女会的理事竞了一只陈年卤鹅头,冠厚肉肥,我特意留给你的。” 屠振邦听罢,露了个笑容,“好吧。让娉婷把家伟接过来,也一起在这边吃了。” 话刚落音,刘锦荣手提响起。 他侧过身接听,不到叁秒,神色霎时凝重,眉心拧起,“没可能的!他今日要上补习班,你有没有看错?!” 电话那端的人不敢妄言,一口咬定就是在杜元的码头货物里看见被迷晕的屠家伟。刘锦心脏倏地发紧,音调拔高,“你立刻去救他!我打电话报——” 他突然把目光转到屠振邦身上。 屠振邦顿时觉得不妥,抬眼去看自己女婿。刘锦荣似是想到了什么,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你想办法带走他,我现在就赶过去!” 屠振邦问,“发生什么事了?” 刘锦荣胸膛起伏,难以维持过分克制的语气,“阿爸,杜元绑架了家伟。” 屠振邦眼内掀起骇然的浪。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杜元?他敢?不过是天星船坞给了刘锦荣,他手头其他生意尚未有定数,杜元心急至此了?这些年,他拿叶世文压紧杜元一腔乱火,也不见杜元做出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屠振邦手心攥拳,低声道,“他现在在哪里?” “九龙码头。”刘锦荣还想说,电话又响起。他紧张接起,是屠娉婷哭着求救,“锦荣!有警察打电话给我,那两个保镖被杀了!我打电话去补习社问,老师说家伟被认识的人带走了,怎么办啊!” 刘锦荣脊骨一寒,强忍恐惧把电话递给不肯相信的屠振邦。 屠振邦接过,听见屠娉婷哭得慌乱无措,不停地问家伟被绑架了怎么办。 他没应话。 老迈的一只手,微颤着把电话递给陈姐去处理。屠振邦重重吐了口气,再次抬眼去看刘锦荣,经岁月风霜洗刷过的老目,此刻海啸滔天,凶意四起。 “确定是九龙码头?” 刘锦荣咬牙道,“邓叔亲眼见的。” “你无端端派邓叔去九龙码头?”屠振邦老目一敛,“锦荣,那是我的地盘,你想做什么?” 刘锦荣不答,却没有别过眼,恼火地直视屠振邦,“你不如问一问杜元,他到底想做什么?阿爸,那个是我儿子,我会拿自己儿子的命开玩笑吗?!” 屠振邦胸膛传来钝痛,是对孙儿安危的担忧与害怕。他只剩下屠家伟这点血脉,屠娉婷虽在备孕,但她和女婿的年纪摆在那里,也不是说怀就怀的。 “我知道你想报警,但那个是阿元,不能报警。” 刘锦荣不忿,“阿爸——” “码头的货运公司在我名下!”屠振邦双眼怒睁,“你确定要报警?” 刘锦荣脸上两片厚阔鼻翼,随呼吸剧烈舒张,却没有反驳。 “我与你一起去,带上枪手,所有人都要听我吩咐。杜元不敢乱来的,他只想要钱而已。”屠振邦眼内流露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个是我的孙子,你以为我会不顾他吗?在这个家,要动手,怎么动手由我来决定。” “锦荣,别忘记了,杜元本来就姓屠的!” 屠振邦直接站起,不理会刘锦荣的阴沉脸色,疾步往外走去。 △△△ 叶世文随卸货的船员一并离开,躲在集装箱角落,剥掉套在外面的搬运着装。 他悄然穿过堆迭得高高低低的集装箱,从小楼后面爬上二层楼高的水泥天台,蹲坐于半人高的围挡下。 这处是屠振邦旧时用作码头办公的临时建筑。 下午五点半,一楼内,沉默的杜师爷没有出去点货。 他心情不好。屠振邦的货越来越少,这些年不是靠自己暗里操作,光凭酒吧与自己的零星投资,哪里够他挥霍? 明日一早,各路头条又是刘锦荣那个秃头佬。天星船坞不过是一个起点,屠振邦老骥伏枥,脑筋灵活,他的商业帝国不用叁五载就能在红港站稳脚跟。 到时候屠娉婷听话再生两个,自己就只能坐到屠振邦七十大寿的寿宴角落了。 杜元越想越不是滋味。 叶世文仰头,瞄了眼自己提前准备的那台车。 下车前,他再一次检查了藏在驾驶位下的物件。那日与关绍辉通话结束前,他厚着脸皮开口,“辉哥,借几十个(万)给我。” 关绍辉只笑,“刚刚不是还挺大方,把值钱东西都送女人了?我可以借,但你要还。” “如果我还有命,就还你港纸。如果不走运没命了,你百年归老下来,我还你阴司纸。” “衰仔,是不是要现金?” 那台废旧汽车,混在一片货车中间,毫不起眼。傍晚将逝,仲夏暑热经海风过滤,连汗水都黏腻起来。 他知道杜元的卸货验货步骤。杜元也犯懒,往往夹裹私人黑料的都会放在最内处,先陆续清点一圈,外围那些不重要的外贸货品大多堆迭起来,敷衍了事。 这批货量不多,叁个保镖在懒散盘点。 一个钟前,叶世文混入搬运工人里。码头工人都是壮汉,叶世文在其中并不显眼。他用一个垃圾桶装着昏迷被捆的屠家伟,借货物遮掩,撬了杜元摆在最外围那箱货。把屠家伟与货物对调后,叶世文又推着垃圾桶离开。 他没有盖起那箱货。 刘锦荣的人果然来得很快。 叶世文掀眼去看。一看便知全都是没混过社团的人,身手敏捷又如何?只开了一台车,带四个人,如此疏忽,看见屠家伟时兴奋得像捡到钱。 注定失败。 不到五分钟,他们行迹就暴露了。 枪声四起。 刘锦荣的司机尚算醒目,第一时间让两个人护紧自己,把昏迷的屠家伟抱上车。他扬长而去,黑色车身化作一抹经风吹散的云,很快转弯消失。 叶世文拨出号码,“车牌尾数GU8,黑色,往尖东方向去,五分钟内截走它。” 电话那头已听见车辆启动的声音。白少华问,“文哥,人怎么处理?” “做掉那个司机,你带走屠家伟,先躲起来。”叶世文又补充一句,“B仔,这次真的不要回头,我自己解决。” 白少华离开了红港,又忍不住回来。他做了个手术,把多余的六指切掉,如今与常人无异,说自己再也不会因为这只手指招来祸端。 关那只手指什么事? 叶世文自己清楚,祸从何起。 “文哥,我等你今晚饮烧酒。” 叶世文只笑。 白少华挂断电话。 杜元听见声音,拿起枪就冲了出去。平平无奇的一个礼拜五,他只带了几个贴身熟悉的人来九龙码头,根本没想到会出事。 一阵激战过后,对方的人全军覆没。杜元折了叁个保镖,只剩下两个人在翻阅尸体检查身份。 杜元厉声问,“是谁的人?” “不清楚!”梁荣健踢开那具尸体,转身就走,“有一个逃了,我现在开车去追——” 一声枪响自耳际擦过。 梁荣健迈出去的腿还没站稳,人已倒在地上,脑门一个汩汩冒血的枪眼,生命从红色孔洞钻出躯壳。 另一声响又从右边掠过。 最后一个保镖倒地不起。 杜元心中大惊,立即就近蹲到木箱暗处,借货物遮挡自己。他冷汗直冒,拿出手机准备叫人—— “杜师爷。” 杜元一怔。 “放下手机,你摁一个键,我就打你的手一枪。”叶世文站在制高点,用狙击枪瞄准,俯视那个以为避得开视线的人,“扔掉手枪,站出来。” 杜元一动不动。 恐惧与愤怒同时从心底涌现,他知道这把熟悉的声音是谁。 暗地里他也设想过,若生擒叶世文,该如何折磨他至死。那些阴暗龌龊的伎俩,总是激发他无穷无尽的胜负欲。男人这种生物,天生就比女人小气。几千年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学不会坦诚与尊重,更遑论彼此之间的欣赏与支持。 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成千上万个不忿气的失败男人——为什么不是我?他有的,我明明也有! 也许你的不够大呢。 此处指的是脑子。 他们做坏事时确实凑作一堆,但分好处时经常大打出手。 杜元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叶世文只有你死我活这条绝路。许是他第一次摸叶绮媚的腰,又或是他第一次阻止陈姐深夜送面,叶世文有过那些怨气冲天的眼神,却随年岁渐长学会了遮掩与粉饰。 义兄义弟十数载,绝无半点真情真意。 只是他一直占上风,怎会料到有今日。 叶世文失去耐性,冲杜元手侧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子弹深深陷入旁边木柜,杜元耳边嗡鸣,他立即把手机抛开。 “放下武器,站出来。” 杜元咬牙,“我站不站出去都会死!” 诺大的码头,无际的海面,零零星星浮着几艘船,今日泊岸的货物不多。天星船坞公司在葵涌码头新船下水,大屿山有了新机场,离岛区与荃湾区之间准备填海建造迪士尼乐园。 人人都去凑新的热闹。 九龙码头,已不是往昔的九龙码头,以后只会以客运为主。 任何繁华都会变迁,终成一个城市痕迹,烙在这片岛屿,静静地供途人与旧人穿梭缅怀。 杜元的声音在这个人少船稀的码头,显得单薄又恐惧。 叶世文笑了,“死到临头,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杜元,你这个【师爷】的招牌还要不要了?” 师爷,不过两个中文字,却在叶世文牙际兜转一圈,生生嚼碎杜元的自尊。 杜元听罢,气愤交加,顿时站了起来。 第八十四章 杜元抬头去看天台上的叶世文。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了。早该狠下心来,饿他几年,又或是哪场械斗的时候用铁棍打穿他的头,用长刀斩断他的手。 如今就不会有这副高大威猛发密肤白的得意模样。 叶世文说,“手上的枪,扔开。” 杜元犹豫几秒,决定先保命。他把枪抛到远处,迎上叶世文的目光。 “我不是天星船坞的话事人,你杀了我也没用,你该找的人不是我。” 叶世文不回应,只是笑,笑屠振邦自以为是,养一群面忠心奸的反贼在身边。你看,几百年来义字当头的洪门弟子,出事即出卖,连叁秒犹豫都省了。 杜元继续说,“我是听谁的话行事,你比我清楚。今日我会来码头,是帮谁做事,你也很清楚!” 叶世文懒得听他狡辩。到了此刻,还要听电影里的死跑龙套念内心独白,实在不合时宜。 “放心,已经有人通知他来救你了。养一只狗几年都会有感情,何况是养了你这只畜生几十年。” “你——” 杜元还来不及反驳,突然躺倒在地。 枪声比疼痛来得更快,从两边大腿快速蔓延至脑。杜元痛得在地上翻滚,嘴里嗷嚎起来,“叶世文!你个扑街!” 他踱步从天台下来。 穿过一楼铁门出来的时候,叶世文仿似第一次浸浴在阳光之下。这个季节的红港,风与光都是暖的,有人嫌热,有人嫌晒,他却觉得连血液都被照得通透。 “这是你契爷。” “这是你元哥。” 叶绮媚幽幽地说。 屠振邦的祠堂灯火通明,十岁的叶世文心中暗无天日。他再也见不到叶绮媚,无所谓,这个妈也不一定像林媛那样,会紧紧惦记自己的孩子。 阿妈,其实我恨过你。 但我不敢讲。 天下间哪有子女抱怨父母的道理?生我,养我,于你而言都不是一件易事。无论如何,每个孩子都会离开母亲的怀抱,你比旁人狠心些,我也不怪你。 短短一生,暖过就好,哪怕只有几回。 叶世文走至杜元面前。 杜元开始失血,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在颤抖,“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冷冷看着杜元,心中毫无起伏。 “我为什么要成全你?” 叶世文又冲杜元小臂各开一枪。只听杜元话也说不清了,哆嗦着骂人,又开始求饶,像在念世间最无用的咒语。 他跨过杜元,从自己车内拿出工具与绳索。杜元企图爬走,双臂在地上盲目摩擦,血液顺衣服淌出一段扭曲污秽的痕迹。 叶世文截住他的去路。 “叶世文……”杜元挣扎不开,双手被反绑身后,“是屠振邦要搞你,不是我!全部都是他!一切都是他指使我去做的!你最应该杀的人是他!” 叶世文不答。 “包括你妈……”杜元忍痛喘气,脸朝下吃了满嘴灰尘,“我,我没搞过你妈……” 叶世文手上动作一顿。 杜元以为他心软,立即说,“程真,我也没碰过……” 叶世文不想听了。 他把只剩半条命的杜元扎紧,封嘴,拖到离岸边还有二十米米的距离,把杜元固定在地面。 然后,他把车驶出。 先快,后慢,逐寸逼近。 杜元被日光照得睁不开眼,侧过头,眼见车轮渐行渐近,他在原地奋力挣扎。 海风仍在吹送夏季的潮热,腥气骤重。骨头碎裂的响叫升到空中,细微而锋利,刺穿晚阳。那抹圆瞬间爆红,又从深红中透出暗灰,往西边海底沉去。 人死如日落。 岸边两只正在啄羽的临停海鸥,受人间惨剧惊扰,猛地腾起。翼下夹风,似是带走了什么东西一样,徐徐远飞。 叶世文踩紧刹车停下。 想了想,又挂了倒挡,慢踩油门。 直到前轮起伏完毕,这回,他才真的停下来。 其实叶世文想和杜元说的是,阿强连全尸都找不到。但他没说,因为杜元也不配与徐智强相提并论。 远处听不见海鸥叫声,倒是有了车声,码头泛青的灯如游魂上路,飘忽地亮起,光线朦胧。叶世文回过头,把后排安放的公仔摆好,露着半个黑色脑袋。 抬腕一看手表,屠振邦来得真及时。 六点十五分,正好是晚饭前。 他一向不能忍饿,脾气会变得格外暴躁。冲动起来就没了屠爷风范,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市井老伯,有几分滑稽。 叶世文先行下车。 杜元的残骸停在车前。骨折加内脏破裂,他肿胀异常,像生生被注了水的死猪,皮肉撑扯到极致。 很丑,属于饥肠辘辘的鲨鱼见到,都要犹豫下不下嘴的那种丑。 屠振邦的车已驶停在集装箱外。 只有两台?这不是洪安屠爷的作派。叶世文往远处环视一圈,借光影重迭的角度,在判断屠振邦带来的枪手暗藏何处。 刘锦荣与屠振邦下了车。 只见叶世文一人站在车旁双手持枪,姿态惬意。满地枪战过的痕迹,尸体歪斜,唯独停在叶世文车前那一具—— 屠振邦双眼怒睁,不敢相信自己侄子死状如此惨烈。 刘锦荣也看见了杜元的下场,率先反应过来,瞄见车内人头,“阿爸,家伟在车上!” 屠振邦咬牙,“不一定是他。” 叶世文听见,又笑了。他把屠家伟的书包抛到空地,举起手枪,瞄准车内后排,冲屠振邦开口,“屠振邦,自己孙子的书包都不认得了?” “叶世文!”屠振邦拔高音量,略带颤抖,“放过家伟!” “好啊。”叶世文笑,“叫你那些枪手现在就走。” 刘锦荣怒吼,“不可能!”又转头对屠振邦说,“我的人和杜元的人都死了,邓叔也联系不上,他肯定不止一个人在这里!” 叶世文对刘锦荣这种“抢答”的态度不甚满意,“不走?那我开枪了——” “不要开枪!”屠振邦立即应下,“走,叫他们走!” “阿爸!” 屠振邦回视刘锦荣,压低音量,“现在轮到你话事了?叫他们在【这里】的先走!” 刘锦荣恨得咬牙,冲身后的人挥了挥手。 十来个保镖从暗处走出,纷纷上车。原来停在最远处那台面包车也是屠振邦使人开来的,一瞬间车轮碾尘,咆哮着离开。 屠振邦直接开口,“叶世文,你要多少钱?只要我给得起,我都可以给你,你放过家伟!” “我缺钱吗?”叶世文嘲讽地笑,“直到这一刻,我都是兆阳地产的大股东,你觉得我像缺钱的人?” “阿元你都杀了,我这条命也没剩几年,还不够你泄愤吗?”屠振邦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事我们既往不咎,你放了家伟。以后你玩你的地产,我搞我的船运,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看来人老了真的会心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谈判的。” 叶世文不为所动。 屠振邦轻哼一声,“你被杜元追杀这么久,早就没了羽翼。我现在还肯跟你谈条件,你也别太得意!” “我的命确实没你的金孙值钱,但这可是你唯一的孙子呢。” 刘锦荣那双眼深深剜在屠振邦脸上。 那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屠振邦维持镇定,“你到底想怎样?” “你们两个互相搜身,将对方身上的武器手机全部扔开。” 叶世文微仰着头,“我知道你还有枪手,没猜错的话,应该在那边——”他示意了东南向的那艘临岸的船身,“埋伏在那里,要射杀我也不容易的。” “屠振邦,人越老就越怕死,你的希望都寄托在屠家伟身上了。今晚,要不就你孙子陪我死,要不就你陪我死,你自己选吧。” 对面二人顿时沉默。 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屠振邦冷冷地转过头,对刘锦荣说,“我过去,你救家伟。” 他自顾自开始掏出口袋的枪,甚至连手机都抛远。男孙就是男根,根者,命也,屠振邦惜孙就是惜命。 刘锦荣音调微颤,“阿爸……” 屠振邦厉声呵斥,“叫你去就去!你连枪都不会用,还不快点去抱走家伟!” 刘锦荣犹豫着也掏出了手机。他确实不会用枪,自然也不会携枪在身。他朝叶世文方向迈出几步,却被叫停。 “你儿子书包里有一副手铐。拿出来,把你岳父铐到那扇门上。” 刘锦荣回头去看屠振邦。他的腰脊依旧挺拔,花白的发,眼神似刀,目不斜视地盯紧叶世文每一秒变幻的表情。 他没说肯或不肯。 刘锦荣不敢动了。 屠振邦瞄一眼自己女婿苍白的脸,主动走上前去,从书包内翻出手铐。里面夹层藏着几张随堂小测的试卷,屠振邦看见【屠家伟】叁个字旁红晃晃的A,心中百感交集。 陈姐还是看走眼了,家伟哪里像他? 家伟可是个好孩子呢。 要长命百岁,福禄无边。 “我自己来。” 屠振邦没有犹豫,往左侧走,把自己铐紧在那个临时办公室的门口。他抬起眼,无声审视暗藏了枪手的几个位置。没人能比他更熟悉这个接货码头,若没把握赢叶世文,他不会这么轻易拿自己去换孙子。 一命抵一命,叶世文是打算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叶世文抬枪,指向屠振邦的头颅。他扫视之前自己蹲坐的天台,那里暂时尚未有枪手蛰伏,他在考虑把屠振邦拖上去。随刘锦荣往前的脚步,叶世文往右移,逐渐与车身拉开距离,站到屠振邦身旁。 刘锦荣越过了车后尾箱。 刘锦荣俯身进了车后排。 只一瞬间,火光与爆炸并起! 声音响彻云霄,连水泥地面都深深一颤。屠振邦双眼几欲睁得脱离自己老迈的脸,嘴唇发抖,看着那团凶猛的火吞噬所有。 “家伟!” 他痛叫出声,心脏几乎要跳停。 黑色枪眼瞬间抵在屠振邦冒汗的额侧,叶世文把手中遥控器抛开,笑着说,“屠振邦,你绝后了。” “家伟——”屠振邦痛苦得眼球通红,几滴老泪纵横在脸,双脚狠狠跺地,声嘶力竭大叫,“家伟啊——” 这副模样,十足一个精神病患。 花白的发遭汗水浸渍,一缕一缕地垂着,像衰败柳树在河岸苟延残喘。杀人容易,诛心难,屠振邦被火光烫穿灵魂,不停摇头哀叫。 叶世文竟觉得异常平静。 幻想过几千个日夜,屠振邦跪地求饶,屠振邦吞枪赎罪。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目睹他连尊严威风都不要,哭得像个傻佬一样。 不痛快,也不舒畅。 叶世文的半生怨念被掷入这个残忍火团里,沾满汽油,易燃易爆。欢喜伤悲,老病生死,他与屠振邦经历过的,最终化作一抹灰烬。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叶世文冷冷地道,“我知道你还有枪手在这里,不想死的话,就叫他们走。” 屠振邦满脸污浊的泪,猛地侧过脸,冲叶世文喊—— “我要你陪葬!” 第八十五章 程真持枪的手在轻轻颤抖。 距离太远,天色已暗,她担心自己瞄准有误。 “天台刚刚上去了一个枪手,船身、那台旧货车后面都有,你一次可以射三个地方吗?”洪正德压低音量,“把枪给我!” 程真反驳,“不行!” 他们赶到的时候,爆炸声响彻半个码头。红光燃亮这一片深沉的夜与海,鱼虾蟹龟仓皇游去,一平方公里内的微小生物纷纷潜逃。程真扯紧洪正德蹲到坡上的一台装运车后,视野够高,能审视局势。 幸好叶世文没事。 程真心里松一口气,却被洪正德厉声提醒,周遭埋伏不少屠振邦的人,叶世文现在不死等下也会被射成蜂窝。 “怕做寡妇就不要跟烂仔拍拖。” “你们差佬的丧葬抚恤金应该不少吧?” “……” 洪正德环视四周,指着天台左边位置,“射上面那个,他的视线最好,叶世文万一站到屋檐外面,立即会被爆头。” 程真抬手。 “你这样射不准的!” 洪正德从她身后贴上,握紧程真手腕瞄准。 屠振邦怒吼一声,枪手得令,从天台站起。 叶世文上膛,抵紧屠振邦的头。 一秒内,三枪并发。 屠振邦倒下,天台枪手倒下,叶世文闪身进了屋里。 “走——” 其余枪手发现叶世文有救兵,立即调转枪头,瞄向远处。洪正德握着程真手腕,从车身后排弯腰快步穿过。 “快点!” “走什么!我要去救他!” “等下反黑组就来了,他不是躲进屋内了吗,哪用你去救!” 程真怒斥,“他不能落到差佬手里!” 洪正德也生气,“这叫罪有应得!” “你现在走也会成为他们的枪靶!我不用你牺牲自己,你只需要掩护我过去就可以了!”程真从口袋掏出另一支枪,外加一排子弹,抛给洪正德,“德叔,你儿子还在等你回家。” 她目光笃定,用义无反顾的口吻说,“我和他也一样,只是想有个人在家里等自己而已。” 洪正德瞬间沉默。 眼见程真跑开,他随即上膛,瞄准远处移动的黑影。 短短百米距离,程真不敢从开阔的空地上过去。她在侧面高低货柜间穿插,竭力地跑,想再快点,再快点,在枪手围上那间屋前,在叶世文还有机会逃生之前。 她要赶到,她一定要赶到。 子弹在金属柜面敲击。 零星火花四溅。 洪正德击中靠近门口那个黑衫枪手,看着程真越过屠振邦的尸体,冲进了屋里。 叶世文正背靠墙身喘气,疼痛在身体扩散。他击毙屠振邦,迈出半步,子弹便深深陷入他的大腿。 天台的狙击手冲他开出一枪。 这回是真的死路一条了。 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吗,为什么还会有些不甘在胸膛萦绕?叶世文摇了摇头,深知走到这一步无人可怨,身上还有些弹药,能撑多久就多久。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叶世文毫不犹豫冲门口抬手—— “阿文!” 屋里太暗。那个跑得精疲力竭的女人,破开屋外光亮,疾步降临,宛如一个狼狈的天使,不顾一切地赶来。 她手上还拿着枪。 这竟然不是梦。 程真冲到叶世文面前,语气带喘,“有没有受伤?!” 叶世文怔在原地。 她从肩膀摸到腰间,再往下,被手心濡湿的温热吓到。程真抬起头,一片晦暗之中,二人四目相对,凭眸光看清一切。 “你中枪了!” “你怎么来了?” 程真不答。她脱掉短袖薄衬衫,拧成一条,蹲在叶世文身前开始绑紧他涌血的伤口。 叶世文突然说,“你快点走!” 程真依旧沉默。 外面枪声尚未停下,洪正德的子弹不多,估计也无法替程真掩护太久。 叶世文急了,伸手去推她肩膀。程真踉跄一下,往后坐到地上,手中动作丝毫不敢减慢。 “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个枪手?!” “不知道。” 叶世文气愤,“那你为什么要来送死?!” “因为你在这里。” 所以我一定要来。 程真把伤口扎好,拿着枪重新站起。没人能面对枪林弹雨毫不畏惧,她也害怕,手指总是忍不住颤抖,但现在似乎不是流露脆弱的好时机。 叶世文没有说话。 他只是再次望进程真眼里。夜真黑,偏偏她生得一双俏目,如星如火,点燃他生命中仅有的一束光。 辰,是北极星。 是黎明中撕穿黑夜的第一颗星,坚定,执着,永远守护。 “我们一起走。” 程真挽紧叶世文的手臂。她好暖,才刚贴上来,就把他心脏熨得微微发烫。叶世文抽出自己手臂,重新搂紧程真肩膀,把她带进怀里。 他不想死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想去拜神。祈求自己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五十年后做个轮椅上的老顽童,对着程真日夜耍赖。 活着多好。 “我们去后门。”叶世文边走边忍痛,不敢把所有体力卸在程真身上,“你自己来的?” “我挟持了洪正德,他在外面掩护我,不过听情况他应该快撑不住了。” 叶世文一怔,突然笑了,“真的?” “不然我怎么来?” “难怪现在没枪手敢进来。” “他们在等我们出去。”程真扶着叶世文绕过屋内走廊,“不过你别怕,我报警了,应该很快会赶来。” “……你救我就是为了送我进监狱?” 程真翻了一记白眼,“你是不是要现在吵架?” 叶世文有些怨气,“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每次都翻旧账。” “我只讲过两次。” “你……唔!” 程真被叶世文捂紧嘴。他们站到后门边,叶世文听见前门有了轻微的脚步声。心脏骤然一紧,他把程真护在墙壁与自己之间,伸手推开后门—— 门板立即被子弹击穿数个孔洞。 叶世文伏在程真耳边,小声道,“前后都有人。” 程真紧张起来,“我掩护你出去。” 叶世文摇头,“不能从这里出去。” 他拉着程真沿走廊折回,往右拐入。一楼内有5个空置房间,以前供屠振邦存放资料及临停货物。叶世文的伤口仍痛,鞋底血迹被尘土擦干,边走边往后瞄,生怕自己留下追踪痕迹。 他们钻入其中一个房间,轻轻扣上门锁。 叶世文倚在门后,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抬手指着墙壁那个较高的窗台,路灯从玻璃穿入,这间陋室有了可视的光。 “你去打开窗,我们从这里走。” 程真把枪插入牛仔裤头,动作自带几分飒爽。 型不过三秒,她跳起扳着窗台,双腿在墙上四处乱蹭,始终爬不上去。叶世文实在忍不住笑,嗤了两声,被程真往后狠瞪一眼。 “你自己来!” “我抱你上去。” 他忍着疼痛走近,弯下腰,手臂箍在程真膝后。猛地一起,程真坐在他臂弯往上,半个身趴在窗台,终于爬了上去。 她用力拧动生锈的窗锁,轻轻把窗推开。 远处路边有蓝红间杂的车灯在闪。程真回头,刚想说警察来了,警笛就已经从外围传来。 四周的脚步声更加纷踏,却不是为了擒获他们,而是立即逃离案发现场。 叶世文听见,脸色一变,“快点走,你先跳下去!” 程真犹豫了。 她示意手中的警枪,“我今日就是拿这把枪威胁洪正德过来的。” “带走它。” 程真想了想,把警枪抛在屋里的地面。 叶世文望向程真。她的侧脸被夜光细细抚触,浮一层淡色银边,于绝地求生的环境中,勾勒出无垠的宁静。他不懂程真的决定,还没问出口,只听见她说。 “到此为止吧。” 叶世文说,“他是警察,不会放过我们的。” “死的人还不够多吗?”程真回视叶世文,“把我们逼上绝路,对他没有好处。算了吧,阿文,我们都累了。” 叶世文沉默。 这扇窗内,我们固执己见,疯狂掠夺,以为人这一生必定要为利益斗争到底。如今攀上窗台,望着星辰日月,竟渴求三餐一宿,有瓦遮头就够。 放下武器并非示弱。 各退一步,她只盼余生安稳,无人威胁,有伴,有家,有碗热汤。不过是成全这个微不足道的心愿,程真相信洪正德尚存一丝善意,会答应她。 叶世文爬上窗,与程真一并跳了下去。 二人消失在这个喧嚣夜晚。 那把警枪,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面。直到有人破门而入,拾起它。穿过所有警务人员,从屋里到屋外,在泛青的码头灯下递给洪正德。 “洪sir,这是不是你的警枪?” 洪正德满脸狼狈的汗。他在听见警笛前一秒,手枪只剩下两发子弹,打算想办法驾车离开。性命攸关,连遗嘱都未立好,黎茵若知道他身陷险境,肯定哭得晕过去。 此时此刻,唯一牵挂的只有老婆儿子。 屠振邦的枪手本想继续火拼,警笛一叫,他们顿时四散。 高级督察被绑架,简直骇人听闻。洪正德在原地困惑了几分钟,把自己铐在集装箱门锁上。 他不得不再次思考这份报告要怎么写。 反黑组的同事把他手铐解开。 本打算开始盘问,结果另一位同事就把他的警枪递了上来。 洪正德没想到程真会把枪还给他。他看着枪身的刻字,6379,心中想骂人,又想笑,所有执念曾经重重举起,又被轻轻放下。 程真太聪明。 洪正德扯了扯嘴角,接过警枪,“是我的。” “谁绑架了你?” 他把枪放入口袋,“屠振邦。” 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一双苦命鸳鸯,罢了。 到此为止吧。 第八十六章 “我去撬一台车。” “不能开车。”叶世文因疼痛逐渐失力,脸色苍白。血渗透布料,他急需取出大腿里的子弹,“警察肯定包围这边。我前日藏了艘快艇,我们去岸边。” 他的计谋并非万全,但也想方设法留点后路。万一命不该绝,说不定能有生还机会。此刻再看看程真的侧脸,叶世文觉得自己真是命好。 必有后福。 他们穿过那幢楼后面的小路,离警察渐远,离海边渐近。程真流露担忧,“开车更快,我可以避开警察的。” “不要冒险。” “你想开快艇去哪里?” “南丫岛。” 程真摇头,“那里没有医生,我送你去荃湾。” “来不及的,这个钟数肯定塞车,艇比车快。上岸找一间无牌宾馆,你帮我挖子弹出来。” 程真拗不过叶世文。 二人上了快艇。只见他熟练点火,马达高速运作,在黑透的夜里破浪飞驰。陆地上警笛大鸣,车来车往,这艘小艇离岸远去,竟无人发现。 程真摸到叶世文腿上湿透的布料,心里隐忧更重。 天边又开始响雷。明明几个钟前日光炙热,入了夜,乌云坠向无人之境,逐渐集结。海风猛烈起来,把程真马尾的发梢吹高,打在脸颊腮边,竟有些痛。 他们把快艇丢弃在北角村码头一隅。 即将下雨,岸上的人脚步匆匆。程真不敢与叶世文走大路,二人沿小径走进岛内腹地,推开路边那间【红叶宾馆】的玻璃门。 墙上挂了两个大钟,白底黑指针,罗马数字。一个是红港时间,东八区。另一个不知是什么时区,久望才会发现,哦,原来是个坏了的钟。 前台窄小,有口按铃,有份台历,角落还有个黑色电话。像什么都俱备,又偏偏什么都很寒酸。 旁边就是楼梯,可供二人迎面上下的宽度。若来客臃肿些,非洲人种,又或印尼中东,就要侧着身过了。 一个上小学年纪的男仔,校服恤衫还未换下,在前台里面俯着脑袋做功课。 家庭作坊,无证经营,往往不愿生事。程真十秒内判断完毕,这是一间最合适不过的宾馆。 “开一间房。” 老板娘潘欣在前台抬头,看见一个神色寡淡的女人,她身后还有个男人。 腿上有伤,脸都白了。 “小姐。”潘欣开口,“其实我建议你们先去医院。” 叶世文听罢,有些不耐烦。他往前一步,却被程真轻轻拦住。 “我们住一晚就走。”程真重复诉求,“不会阻碍你做生意,外面快要下雨了,就当帮帮忙,好吗?” 潘欣没答话。 她往后看了一眼自己儿子,从抽屉中拿出钥匙,“上2楼吧。” 潘欣走在前头,时不时往后瞄。她特意放慢脚步,细细观察这一男一女,二人戾气不重,应该不是经常打家劫舍的飞仔飞女。 “这间。” 潘欣用钥匙拧开走廊尽头206的门,侧过身,让程真与叶世文入内。 “需要登记你的身份证件,住一晚的话押金400。” 程真不敢在潘欣面前解开叶世文的伤口。她抬起眼,与叶世文对视几秒,叶世文点了点头。待程真和潘欣关门下楼,他才解开那件渗血的衬衫。 触目惊心的红,染透牛仔裤管。 叶世文出了满身冷汗,直接把衣服剥下,缓慢挪步到浴室拭净伤口周围的血。 程真来到楼下做登记。 “老板娘,请问这里最近的药店在哪里?” “出门左转,见到红绿灯就过马路,右边巷里有一间。” 潘欣接过钱,再抬头细看程真,一脸仓皇后的疲惫,眼神却保持警惕。她又说,“靓女,他的伤口如果不缝针,止不住血的。” 程真一怔,只好问,“最近的私人诊所在哪里?” “枪伤还是刀伤?” 程真不答,嘴角抿紧,在无声质疑潘欣询问的动机。潘欣微微低头,挽在脑后的发髻垂落几丝黑发,半熟风韵,颇有些让人挪不开眼的艳丽。 她是个寡妇。 “我以前做护士的,这里住过的黑社会比正常人还多。你先去买纱布酒精,止痛药和退烧药都要买,我可以帮他缝。” 一道闪电在街外亮相半秒,闷雷随即于空中鸣叫。程真没答话,转身往潘欣指示的药店方向跑去。 她从药店出来,满街泼水一样的雨。 程真抱紧药品,埋头猛冲,回到【红叶宾馆】时已经半身湿透。她拨开黏在脸侧的发丝,黑色眼睫轻眨,两滴透明的碎雨,淌在她跑得泛粉的腮颊。 潘欣摆了个药箱在前台。 看到程真回来,她又折回房内,两分钟后拿一件白底小黄花的对襟睡裙出来,“这件我很久没穿,你将就换上吧,不然会感冒的。” 程真犹疑。 潘欣看得出她的谨慎,“这么大雨,你觉得会有人出警吗?如果我真的跟差佬关系好,我生意会这么淡?整个二楼只有你们住而已。” “你再站下去,恐怕上面那位要失血休克了。” 程真想到叶世文苍白的脸,轻轻点头。 她俩一起上了二楼。 叶世文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忍痛。程真推开门,身后跟着潘欣,叶世文抬眼一看,吓得立即扯过茶几上的毛巾挡住自己胯部。 他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底裤。 右手往后探,叶世文握紧背后手枪,警惕又疑惑地用眼神询问程真。 “放心,我孤儿寡母经营一间无牌宾馆,威胁不了你们的。”潘欣把药箱放在茶几,自顾自打开准备。她套上一次性胶手套,认真审视叶世文大腿靠近膝盖处的血窟窿,“狙击枪?” 程真与叶世文交换目光。 她用嘴型说了句“没事”,叶世文稍稍放心,视线在潘欣穿长裙的腰身兜转,确认她身上藏不了武器。 他低声说,“是。” 潘欣手指轻轻摸上去,“差半吋就能打碎你的膝盖,这条腿就废了。走了不少路吧?伤口裂得很厉害。” 她转过头,对程真道,“靓女,你先去冲凉。” 程真不肯,“我等下再去。” 潘欣只笑,“要不要搜身?我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你男人手里还有枪呢。你别留在这里看了,我怕你心痛。”她挑了挑眉,眼角弯出些许揶揄的弧度,“过来人,我懂的。” 程真耳根一红。 叶世文见她T恤湿透,开口道,“去吧。” 程真犹豫几秒,看着潘欣熟练拿出剪刀镊子,转过身进了浴室。她关起门,遭雨水打湿的后背靠着瓷砖墙壁,深呼吸了好几分钟。 头稍弯下,想着那个渗人的弹孔,程真的眼泪便无声坠落。 老板娘说得对。 她怎么可能不心痛。 “先吃一颗止痛吧,缝完估计就起效了。忍一忍,千万别动。” 叶世文的冷汗从头顶冒出,每块肌肉被痛觉牵引,于皮肤下深深颤抖。沾满血的子弹挖出,掷在金属浅钵中,哐当一声,是室内唯一音调。 潘欣嘴角带笑,手上仍在熟练操作缝合,“怕她担心?连痛都不敢叫。” 叶世文无法答话。 他快要咬碎自己的牙了。 “OK。”潘欣把手套摘下,再细看纱布包扎的部位,一副很满意的口吻,“果然宝刀未老。” “你是医生?”叶世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潘欣收拾着医用废物,打算一并带下楼丢弃,“我那个死佬,以前身上的伤都是我缝的。” 叶世文问,“他现在呢?” “死了。”潘欣站起来,又说,“没你那么好运,狙击枪爆头,当场死了。” 她离开了房间。 叶世文站起身,在原地缓过阵阵昏眩,才挪步到浴室门口。里面程真吹头发的声音也停了,半分钟后,她打开门。 一股湿热气息从门缝溢出。 叶世文看着她沐浴后肤白发黑的模样。微湿的眼眸唇角,一身白底小黄花长裙,遮住肩,又挡了膝。他有种美妙错觉,仿佛二人已厮守多年,不过是此刻搭上时空穿梭机,回到过去年轻任性的日子里。 他伸手摸在程真颈后,额头抵上她的额顶,视线沿那双倔强的眼,探入程真心脏至软处。 她的眼波漾红,显然哭过。 叶世文笑,“真真心疼我了?” 这只雌兽将肚皮翻出示人,以表亲昵,还收起四肢尖锐的爪,好可爱。 程真眨了眨眼,睫毛把再次涌现的酸气拂去。轻轻推开叶世文的手,程真略过他的问题,“你起来做什么?唇白脸青,精神不振,快点去床上休息吧。” “我出了太多汗,要冲凉。” “伤口不能碰水。” 叶世文侧过身,从程真旁边挤进浴室。他挑眉问道,“那不如你帮我洗?” “你就想。” 程真脸红,直接替他关上浴室门。 她把长发拢在胸前,挡住没有穿内衣的部位。从走廊穿出,程真下来一楼。雨越来越大,街上人影与鬼影都不敢现身,生怕被暴雨砸穿五脏六腑,三魂七魄。 这种雨夜,是替宾馆赶客。 程真有些晃神。 她在浴室里已打过电话给珊珊报平安。 程珊又哭又笑,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稳稳落地。她说她见到洪正德也安全回家,脸色平静,似乎如卸重负。 程真特意选了一间离洪正德家很近的酒店入住,把程珊安置在那里。出发前想象过许多个万一,万一死了,万一残了,万一双双入狱…… 万中无一,她和叶世文是感动了上帝,才获得所有侥幸。 那些残留在案发现场的血液,也会被雨水洗刷,稀释,再冲开。从山尖滑落沟渠,汇入这个终年翻腾的维港。 时间与海,能消弭一切痕迹。 第八十七章(半H) “是不是饿了?” 程真被潘欣的声音唤回魂魄,转过身,只见潘欣语气带笑,“我煲了糖水,要喝吗?” 程真摇头,“我不饿。” 她走近前台,把钱放下,“多谢你帮他缝针。” 潘欣没拒绝。人情与钱银分明,不是锱铢必较,而是不愿亏欠他人。况且拿人手短,满打满算,也能当作捂嘴费。 她对程真多了几分欣赏,直接收下钞票。 “伤口记得不要碰水,生冷发物少吃。最好去医院做个检查,可能会伤到骨头。” 潘欣边说边扫视程真。哪怕用长发挡住,也看得出她胸围丰满,越遮越明显。潘欣荤素不忌,又忍不住笑了。 “要不要帮你开另一间房?有些动作起码半个月不能做。” 程真先是一愣,意会后由颈红至脸,什么都不说就上楼了。 叶世文斜靠着床头,发尾微湿,脸庞终于不再死气沉沉,嘴唇有了些许血色。他手里拿着程真手机,见她进来,立即掩下眼底的紧张。 “你去哪里了?” “雇人缝针不用给钱的?”程真把门关上,“你饿不饿?” “没胃口吃。”叶世文摇头,“我之前送你的手机呢?” “扔了。”程真走到床边坐下,掀开被子一角,在检查叶世文包扎好的伤口,“那个手机号码我留给刘锦荣,我怕他会追查到我,索性连手机都不要了。” 叶世文沉默。 若在此刻坦白,似乎会破坏今晚千金难求的温馨。许是因为下大雨,屋外喧闹,把这一室暖黄与程真衬得十分温柔。 就当作一个自以为善意的秘密吧。 程真突然开口,“那台车你装了炸弹?” 叶世文点头。 “打算炸死屠振邦?” 叶世文眼神暗下来,“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失去一切。” 程真望进叶世文眼里。 “阿文,你究竟还做了什么?” 雨似乎不想停。 这样黑的夜,连风都浸淫在深不见底的颜色,穿街过巷,处处涂黑泼墨。整个城市恍若被时空倒置,活在泥土之下。 不见天,不见日。 他说出所有。 除了窃听这种会引爆程真脾气的禁忌操作,与自己那个不堪回首的身世,其余的,叶世文能坦白则坦白。 “你怎么知道珊珊会出事?” “我跟踪了曾慧云。” “那你有没有跟踪过我?” 叶世文笑,“有,但我怕你会发现,所以让B仔去跟踪你。” 程真没接话。 想到自己把那两卷空白菲林交给刘锦荣,既好笑又讽刺。她有些恼叶世文,想了想,又开始恼自己。 过去种种,好像都说不清了。 程真把脸转开,摸着自己的发尾,在指节绕圈。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曹思辰的?” “情人节那日下午。” “为什么让关绍辉将股份和地皮给我?上亿身家都不要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叶世文凑近程真,“拿了钱就走,不好吗?” 程真手指动作停下。 她回头,看着叶世文与叶绮媚如出一辙的五官。他妈生得美,他自然也俊,狼狈受伤也是个型男。 程真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男人的基因痕迹。 她轻声道,“明知故问。” 叶世文笑意更深,“我想听你讲。” 程真眼帘半垂,遮住百感交织的心情。数秒后,她才掀眼,轻轻说一句。 “因为不舍得你。” 叶世文怔然。 她缓缓眨眼,语气与目光一样坦然,裸露,兼具温柔。今夜之后,谁还要傻到带着防备度过余生?既然你想听,那我便说,哄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开心,能有多难? 就当作自己从不知情吧。 程真把头靠在叶世文肩上。 阿文,以后每年的生日,我会替你也许一个愿望。盼你健康,幸福,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可以的话,我们厮守久一点,争吵少一点,爱得深一点。 只要不分开就好。 叶世文拥紧程真。 他好兴奋,又好害怕。担忧一松开手,这个女人化作聊斋里的狐妖。从雨中来,身姿婀娜连连勾引,戏弄完处男书生,天亮就走。 她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叶世文笑着说,“你骗过我太多次,我现在都不敢信你了。” 程真把他推开,皱紧眉头反问,“你什么意思?” “你帮杜元窃听我。” “是不是这么小气?” “真真,你欠我很多个道歉。” “你在山顶拿枪指着我,这笔账又怎么算?” “你骗我中国城是冯世雄指使你去的。” 程真越说越急,“我救过你的命,两次。” “我救过你妹。”叶世文眼见她脸色大变,补充一句,“我还顺便做掉郑志添,以后没人知道你是曹思辰。” 他的表情简直是在邀功。 程真咬牙切齿,“你差点掐死我。” 叶世文摊出右手,掌心一道浅色的疤,“我差点变杨过。” 程真顿时语塞。历数桩桩件件,她不觉得内疚,而是难以相信这么幼稚的斗嘴游戏,她竟然较真,还输了? “事实摆在眼前。”叶世文笑得太过开心,终于有一回讲到她无话可说,“你就是欠我的。” 程真扯了个讽刺的笑,“那位34C——” “是不是这么小气?”叶世文立即反驳,“我说过那件西装外套不是我的!” “还不认?我一讲胸围你就知道是谁了!还解释什么,你这只千禧年大淫虫!” 程真又转过身。 她居然把自己说恼了。胸脯起伏不停,白裙下隆起曲线,连呼吸都带酸,摆明在呷醋。 叶世文伸手摸入程真裙底,软滑的大腿,触手生温。 “做什么?” 程真语气带嗔,拨开他的手。 “真真……” 虎落平阳,发情似公猫在叫春。 “坐来我身上。”叶世文在她腮边印一个吻, “好久没闻过你的奶香。” 程真脸红,“这条残腿不要了?” “这叫身残志坚。”叶世文用鼻尖撩开她耳垂边的长发,张嘴含入,又叹谓道,“特别是那里,坚挺的坚。” 程真剜他一眼,“伤成这样,还想那种事?” “想想都不行?意淫又不犯法。”叶世文伸手去轻掐她的腰侧,“快点坐过来,我要抱你。” 程真生怕压到他的伤口,只好往前贴,面对面跨坐在叶世文脐下。 老板娘真的持家有道。这个宾馆的廉价被单,既不保暖,又不厚实,她才刚贴坐下去,就能感受到某个蠢蠢欲动的部位。 枪火爆破,惊魂夺命,流了几百毫升的血,也碍不住叶世文精虫上脑。 “不可以做。” 程真有些羞,说得很小声。 “我哪有力气做。”叶世文揽着她的腰,笑了,“但如果你求我的话,我愿意舍命陪君子。” 他抬手去解程真胸前的纽扣,被她拍开,“说了不做的。” 叶世文轻轻啧了声。一张俊脸凑到程真面前,含住两瓣唇,把舌头哺进去。程真仰头,室光淌在她不停吞咽的颈线,眼睫轻颤,与叶世文的唇舌缠绵湿吻。 他的虎口往下,隔着薄裙双手兜住那两团丰满的乳,熟稔地揉捏起来。 软得像两个充盈的水球。 “摸一下而已。”叶世文松开嘴,盯紧程真湿漉漉的唇,满脸羞与欲,很勾人,“想不想要?” 他用指腹拨了拨乳头,在裙下挺出两点。白裙洗得薄透,能在灯下看见乳头的红,颜色俏艳。随叶世文摁揉的动作,乳头在饱满乳肉上东倒西歪,又娇又嫩,任人玩弄的模样。 程真摇头,“你有伤。” 她有些喘,更多的是兴奋。胸前酥麻一片,心脏跳得快要从叶世文的指缝中弹出来。 “好翘,我想咬它。” 叶世文开始解她的纽扣。 程真这次没有拒绝。 纽扣拧开到脐上,他没有急着剥掉裙子。今晚的室灯与傍晚的斜阳一样,橘黄,温暖,窗外肆虐的雨都也听不见了。 只有程真裙下若隐若现的胸乳。 丰腴饱满,两颗乳房像翠绿枝头上的初熟木瓜,自然隆起,沉甸甸地带些往外挺的弧度。软嫩乳头和乳晕遮在开襟处,随呼吸一起一伏。 二人四目相接。 叶世文伸出手,轻轻摸在程真颈侧,“痛不痛?” 她知道叶世文问的是什么。 “痛。” 他的指腹来回摩挲着当时发怒摁压的位置。 程真不想回忆那段不堪。她握着叶世文手腕,徐徐往下,掌心热度覆上她左边的乳。 他抽走自己的手。 头往前低下,叶世文衔住乳头,连同乳晕裹入嘴里,起劲吸吮。湿热唇舌带电流,程真呜咽一声,双手情不自禁捧着他脸侧,上下游走,抚摸他的喉结耳垂。 叶世文嘬得很用力。 高挺鼻尖抵在乳肉上,深深凹下去,嗅着她浑身情欲泛起的媚香。 程真想叫痛。 但又觉得爽。 她连心脏都被叶世文纳入嘴里,疯狂地舔她,又咬她。乳头被他用舌头涂湿,牙齿细密地啃刮乳晕周围小小颗的凸起。 细白手指摸在叶世文随口腔吞咽而不停活动的腮骨,他的欲望总是粗鲁野蛮,让程真觉得小腹好酸好痒。 另一边乳在他掌下捏出指痕,涨热难耐。 从骨缝里钻出阵阵酥麻,程真甚至想求他再用力点。 再直接点。 索性把她揉进他的体内吧。 叶世文却突然松开嘴。 他埋首在湿润的乳尖,喘着粗气,另一手还覆在乳上,不再用力。程真满脸潮红,双手摸着叶世文的脸,小小声问。 “怎么了?” 叶世文叹一口气,“……我头晕。” 程真嗤了一声,笑得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她捧起叶世文不情不愿的头颅,与极其无奈的伤兵对视,“你需要休息了。” 他耗尽力气,又失血过多。精神与肉体遭此一劫,哪怕是大罗神仙也要闭关静休,何况只是个肉体凡胎。 日后有大把时间温存,不急于这一晚。 叶世文仰靠床头,在昏眩中维持男人尊严,语气却深深不忿,“明日,你让我睡一晚,明日我一定可以的。” “明日你个头,明日要带你去看医生。” 程真扣起衣襟,一屋春光收在裙下,没了踪影。 她把灯熄掉。 二人躺在床上。叶世文把她圈入怀里,那只不规矩的手又再次回到温暖的乳间。 “喂——” “给我揉着睡。” 程真也乏了,便任由他耍赖。 “真真,你有没有想过我?” 程真还未阖眼,望着一屋灰暗。耳侧是熟悉的呼吸与气味,她的胸口涌动难以言表的情绪。 “有。” “想过多少次?” “很多次,数不清了。” 叶世文低声说,“我也很想你,怕你过得不好。” 程真稍怔,然后侧过身,黑发枕上他的肩头,隔着胸腔抚触彼此心跳。脚尖也怕夜寒,程真碰了碰他的小腿,叶世文便把她抱得更紧。 到家了,好暖,疲倦半生的她不想走了。 “我梦见过你。”叶世文的手指顺入她腰后的长发,“梦到我们住在一间很靓的房子,就像我买给你那间一样。不,比那间要更大,更靓。有泳池,有海景,外墙是白色的,房间里的地毯踩上去很软。” 程真听得十分触动,“还有呢?” “你跪在床边,捧着你的奶搓我的棍,一边夹一边叫我Daddy……唔!” 叶世文捂紧胸膛。 她这一拳未免太用力了。 “之前就叫你别看那么多欧美的!” “真真……” 她背过身。 “生气了?” “你说呢?” “其实我也梦过日本那种,你要不要听?” “……我就应该让你死在九龙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