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实》 1. 晓灵:无声飞驰的光影(一) 「在生活中,时间控制我们,在故事里,我们控制时间,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个空间 ,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爱听故事而我爱说故事。」收音机播放着改编自亦舒的《阿修罗》广播剧。 听到这句话后,晓灵罕有地放下手中的胶花,用数分鐘来消化含义。她真希望拥有有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个空间的能力。如果此刻有神灵怜悯她,赐予她这个,她必定随即跳进学校,每天与伙伴学习知识,毕业后当一个白领,每天与打字机为伴,下班后与朋友游逛中环,她不要再与胶花为伴了。她很妒忌电影《超人》的主角能力,他轻易飞到外太空,绕着地球反方向飞行来逆转时间来救回死去的女朋友。只有在虚构的世界才能任意转移空间,穿梭时间。亦舒果真是,,我们只能困在生活,人还大胆地说自己是万物之灵,但连时间也能任意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中,一生被世界的某个神,或是宇宙的定律操控。说到底,她只是世界万物的一颗棋子。 在云云作家中,亦舒的作品最得她欢心,以老嫗能解的文字来形容错糅的情感往往直接触动她青春敏感的心弦。晓灵光听就能分辨文笔好坏,这是她的天赋。她不谐文字,不会说故事,偏最喜欢听故事。 在渔船生活的日子,一家人最常做的消遣活动就是看电视。晓灵、大哥、三妹和四弟在晚上总会伏在船顶,光明正大地窥望邻居的电视机。那时妇孺皆知的节目是《欢乐今宵》,晓灵仍一清二楚地记得其中一节短剧《大乡里》讲述的情节。奸人坚向卢海鹏饰演的黄飞鸿求助,奸人坚说自己被捞松佬打。饰演上海佬的李连杰上门算账,卢海鹏指自己常听粤剧,普通话与官话差不多,于是一脸正经地说了堆外星话,李连杰怔怔地望住卢海鹏。晓灵顷刻捧腹大笑,笑声任海风吹拂至陆上,如同她的人在后来。现在回想,晓灵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会笑得噙泪,原来她有开心的资格。 但后来不知道是电费加价,还是邻居更改了作息时间,他们总在晓灵等人伏在船顶后不久关机。起初她还能看一整集《欢乐今宵》,一个月后就只看到第三节,邻居家的爸爸便关机,继而头也不回地步进船舱。再下一个月,她只看到两节、然后一节、继续只看到广告,直至最后一个月的全黑荧幕。晓灵最初还会等他们开电视,后来也没有耐性等下去,索性回船舱听收音机罢了。然而当晓灵全家人离开船顶后不久,卢海鹏宏亮的声线隐隐地从旁边船隻传过来,一阵又一阵欢声填满耳朵。父母此后与邻居几近没有任何联系,连碰面也没有互相示好,年深月久建立的良好邻里关係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溃堤。 他们没法蹭电视看,收音机成最后救赎。电台主持的声音犹如神圣的梵音,把晓灵从刻板苦涩的生活须臾抽离。每每听到电台的旅游节目主持在谈论巴黎咖啡店的法式草莓蛋糕有多软绵,伦敦的海德公园景色有多怡人,抑或在晓灵出海捕鱼,映入眼帘的是漫无边际的大海时,她明晰自己的世界被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套住了。她的人生从某一刻开始,不动声色且别无选择下,晓灵注定拥抱着连看电视也需胁肩低眉的命运。世界很大,她很渺小,渺小得她养成了用交叉双臂的睡姿,生怕若不把自己裹紧着,便会被这股力量生吞。 广播剧来到第七章,晓灵认为吴珉珉与张沼平注定无法修成正果的,张沼平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两人相遇只是为了成就一段孽缘,晓灵猜想吴珉珉最终还是会与一直守在身边的梁永燊渡过馀生,故事必定是这样写下去,毕竟梁永燊是个好人,好人理应在故事的世界配有好的结局。 「为什么停手?做快一点!」妈妈大力拍了晓灵的手背,她乍然从虚幻的泡影中回神。 水上人的生活来到陆上如故地沉闷。半年前,晓灵一家搬到大埔的公共屋邨居住,正式成为从前羡慕不已的街上人。但即使「登陆」,晓灵平常依然没什么娱乐,下午六时下班回家,吃过晚饭,洗完澡后便一边听电台节目,一边帮妈妈把塑胶花插在篮子上。虽然整天在工厂为牛仔裤摺脚疲惫不已,但家境不好,身为长女必须为家庭付出,牺牲休息的时间来赚钱。一家人在一晚能插上三、四打胶花,每一打大概能赚到一元。在工厂一天工作八小时才赚上四元,单靠痴胶花多赚一元足够让妈妈买油条白粥当明天的早饭了。 广播剧不只是打发时间的好工具,在恐惧时它更有平心定气之用。晓灵在客厅默不作声地把假花一枝又一枝插在篮子上,眼不时游走在窗外。她以往在艇上生活,在夏天不时打石湖(水上人方言,意指狂风雷雨),雨水打在船板上啪啪作响。船身被麻绳拉住,不会过于摇曳。但恐惧就是油然而生,且没有放过她的意向。晓灵想起有一次下雨的前夕,她和妈妈乘着舢板回岸,一个巨型漏斗从天空延伸至海面,毫无徵兆地在眼前一公里左右奔驰,原本平静的海面涌起骇浪。四周马毛蝟磔,晓灵的眼皮与强风搏斗下勉强撑开窄小缝隙,瞥见一艘艇仔弹指间被捲入漩涡。她和妈妈无间断地反覆按着摩打的啟动键,疯狂似的转着方向盘,用尽力气踩油门。摩打冒出黑烟,船隻疾驶了五分鐘才离开强风带。 庆幸现在搬进广礼楼,瓦遮头给晓灵些许安全感,不然她会整晚不睡生怕船被风吹翻,或是被雨打到沉没。这栋公共屋邨在去年落成,晓灵家是第一批入住的幸运儿。政府对水上人算是不错,公屋总比渔船好。然而晓灵依然没法完全放松。双塔式的公屋大楼中央是个巨大天井。晓灵向来恐高,从家门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只隔十多步,即使有栏杆围着,她平常只会贴近墙壁走向,更不会低头看。妹妹有次调皮地拉晓灵走近一点,她只是睨了一眼,双腿顿时发软。晓灵马上退后数步远看着,那里与地面距离了十三层,一层楼约三米,即这里距离地面三十六米,从此处坠下去定必粉身碎骨。天井下是平地,海面无风浪时同样波平如镜。可能是昨天睡不好而產生幻觉,晓灵看到一道龙捲风在地面上猛烈转动,犹如一个地鑽狂暴失控地在平面上打孔,最近转头的地砖凹凹凸凸的伏起来,败瓦全无招架之力被捲进漩涡中。自那天起,晓灵出门时手总不禁颤巍巍,到达电梯门前才会停止抖动。 一家人搬来大埔有半年了,晓灵唯一一样还未能适应的是地板传来的冰冷感。一伙五口逼在一个四百呎的单位,家里只有一张大床及一张双层床。父母理所当然是睡在大床,弟妹睡在双层床。父母重男轻女,不让大哥睡地板,说男人睡地板会对身体不好,所以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长女晓灵则睡在地上。她在橘黄色碎花图案的砖瓦上盖了几块纸皮来阻隔地气。晓灵虽然未曾抱怨一句,但内心偶尔按不住委屈而翻起波澜。吸地气对身体差,父母为什么又不会说寒气入侵子宫会影响生育。她去年向母亲提出读夜校,话音未落便迎来妈妈的破口大骂,她怒吼着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给晓灵读书简直浪费钱与时间的狗屁话。晓灵质问为什么哥哥与弟弟可以,她理所当然地道,男生不一样,他们要娶老婆养家,要读书识字才能赚大钱。晓灵不读书也能依靠老公。晓灵听罢?了?泪眼,回到纸皮床上用被子盖住全身。花砖是带笑藏刀的兇手,一股股刺骨寒气穿过纸板,毫不留情地扎入她的身子。晓灵有想过挤进妹妹的床上睡,但最后打消这个念头,把被子拥紧一点,慢慢就会变暖,她是如此说服自己。 晚上九时,一家五人仍然未睡,画面看似热闹,大家有默契地不发一言。妈妈敛容肃坐在地上,晓灵与妹妹屈膝坐在她身旁,三人机械般不带偏差地每秒插两朵花在篮上。弟弟坐在睡床上做功课,爸爸依然默默的一杯又一杯地喝二锅头,大哥今天出门行船,预计两个月后才回家。爸爸忽然弓背往厕所吐,子女与母亲屏息凝神地工作,没有一人有动身的打算。自大哥在一年前行船,爸爸喝得比以前兇,每个月至少有五次喝到吐。起初他们会拍拍爸爸的背,但后来也惯了他的失态。父亲不发酒疯,是个自控能力佳的酗酒者,只是在醉意大发时,他总会紧紧盯着贴在墙上的大哥的照片。晓灵在那时才明白父亲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他只需要大哥。大哥比晓灵大两岁,虽然说是家中排名最大的孩子,但他比晓灵承担的责任少很多,赚的钱不用上缴给妈妈,可以读书至中学毕业,然后离开这个家。大哥行船对父母可能不是一件乐事,但对晓灵来说绝对合意,她终于可以睡在沙发,她的子宫有救了。 「看来明天要早一点起床上班了。」婉仪细如蚊蚋的声音在晓灵耳边响起,她无意打破蔓延着这场惯性的寂静。狂雨弹奏的交响乐为默剧配乐,爸爸吐后坐在摺椅,不时发出沉浊的咳嗽声。 婉仪是晓灵小三岁的妹妹。她原名为「带金」,但夜校老师指「带金」这个名字太土气,一听就知道出身在寒酸家庭,踏出社会必然被别人鄙夷。水上人改名就是闹出不少笑话,邻居的初生儿子姓韦名生根(音与卫生巾相近),妈妈的朋友姓汤名人(音与劏人相近),不知道他们改名了没有。晓灵想,如果他们登陆了,改姓名是首要任务,这对水上人来说是掛上一块遮羞布,把不堪的陈年往事全然埋葬。 水上人喜欢替子女改「金」、「银」这些名字,他们没有读书,只会用好意头的字眼起名。虽然晓灵打从心底没有瞧不起自己的身世,但她照样跟随水上人登陆的风潮。「晓灵」是她第三次改的名字,她本来叫「带银」,在十一岁去电筒厂工作时,主管建议她改名。于是她花了一千元,在律师楼把名字改作「蔼霖」。她最喜欢的电台主持是《把歌谈心》的邓蔼霖,晓灵对温婉的声线与知性的形象有种莫名的嚮往,在邓蔼霖身上,她看到自己最缺乏而渴望拥有的吸引力。「晓灵」这个名字是在前年改的,正值青春期的晓灵觉得这个名字很前卫。「晓」是来自她一个次在电台节目听到主持讚赏嘉宾「聪明如纪晓嵐」,她一听就很喜欢这个字。俗语有云「唔怕生坏命,最怕改坏名」,虽然同事批评「灵」字阴气重,但她实在太喜欢差利卓别灵的电影,所以任性地以「灵」为名。晓灵没有后悔改了这个笔划多的名字,只是她花了两星期才学会写,一边练习时,一边暗忖着早知道这么难写,当初改作「冼一一」就好了。 「从早上下到现在,天好像快要塌下来。」婉仪道。 晓灵抿唇后说:「雨季就是这样。」光听雨声也知道不是平常的阵雨,她再次感谢政府对她的大恩大德。 「但我觉得好像比平常特别大雨。」 「天文台发了暴雨警告,当然大雨。」话说语气平淡得过于刻意,手心不停冒汗,毛发森竖。 父亲回到大房睡觉,妹妹待他回房后,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她扭头看窗后道:「你看,天不停变色了,一小时前是红色,现在变白色了。」 要数水上人的专长,预测天气可说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技能。正所谓「朝红风晚红雨」,想当年妈妈只要观察云的走向与天空的顏色,便能预测晚上的天气。天光见红霞,即大风将至。天空呈粉红色,或是出现红云,即暴雨前兆。 数十米外的足球场被浓雾全然遮盖,四周如八仙下凡般腾云驾雾,但神仙蒞临的安详感欠奉。白气逐寸逼近晓灵的家,如阿修罗降世大闹人间的不安预感叫她恓惶。窗边的时鐘自律地执行任务,时针靠拢在「十」的位置,分针则指着「五」与「六」的中央,差不多是时间睡觉了。 「不用担心,只是自然现象。」她把声线放软,轻拍着妹妹的背。晓灵依稀记得电台主播说过,天色转变与雨云的光线折射有关,这应该是天气现象罢了,她这样说服婉仪,也希望能说服自己。驱不散的湿气从各个隙缝渗入家里,作为姐姐,晓灵必须在妹妹面前保持冷静。 「不只天空顏色的!还有,还有,天不停闪电呢?」婉仪显然有点慌张,平时伶牙俐齿的她不禁口吃。 「闪电又怎样?」 「但没有雷声。」婉仪直挺着僵硬的腰板。 晓灵如坐针毡不敢说话。她用力推动脑袋运转,她必须思考,思考就能解释一切,但这一刻的她脑袋一片空白。晓灵把手心的汗抹在裤子上。她想不起以前闪电的时候有没有伴随着打雷呜,她无法参考过去的经验来给出一个确实的答案。而且电台的气象节目也没有说过行雷闪电的知识。 「闪电也不一定打雷嘛,可能距离太远了。」 「但从我出生到今天,闪电与雷声也是共同存在的。雷响即使迟到,也不会如今天一样不到。」婉仪转动眼珠,深褐色的瞳孔里渗透出浓烈的求知慾。 晓灵的眼一边注视着塑胶花,左耳一边听着广播剧,右耳听着妹妹诉说忧虑。她心绪不寧,眼皮上如长了一隻不断向上弹跳的青蛙。母亲说过眼皮跳动是不祥之兆,男左女右,跳动的刚巧是右眼皮。 「可能雷公今天请假呢,才没有雷声。我们也不是偶尔请假嘛。」晓灵含糊地说。 「是这样吗?」婉仪眉用力蹙起,半信半疑地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今天可能是他第一次放假。」 凡事都有第一次。世事无奇不有,晓灵忽发奇想,说不定明天妈妈中了彩票,她就不用插塑胶花了,一家人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过着悠哉的生活了。想到这里,晓灵抿着欲弯的唇。 「对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跟什么的距离?」妹妹问。 对了,晓灵刚才说的是什么跟什么的距离?她也忘记了。 1. 晓灵:无声飞驰的光影(二) 雨愈下愈狂,滂沱雨声遮盖了主持的声音,她按了按收音机的声量键,好让声量大得足以遮盖雨声。晓灵从没与人说过她怕水,也没有说过水龙捲的事,连最亲密的妹妹也不知道。作为水上人,怕水如麻鹰恐高,是违背天性的荒谬。但其实鸟会飞也不一定是常理,像企鹅、奇异鸟这些不就是进化到没有飞行能力的鸟吗?晓灵偶尔幻想自己是一隻飞鸟,自由自在地在翱翔天际,每天过着新鲜刺激的日子,从空中傲视着各异景色。 痴塑胶花插了一个多小时,广播剧也完结了,接着的音乐节目主持很有品味,张国荣的歌声在四百呎的空间里悠扬。 「我在远方不快乐背着无数离愁一个痛苦的责备,随着我走」 晓灵喜欢张国荣,《这刻相见后》更是她的最爱。相比起街知巷闻的《monica》、《缘份》,这首歌在排行榜不见踪影,只有哥哥的歌迷才会知道此歌。歌词写出恋人各走他方,被逼分别的无奈,看似坚决分开,但不规则的节奏表达内心还是有分毫期待未来的日子能有最爱的陪伴。整首歌是绝望与希望的杂糅。 张国荣是全亚洲,甚至全世界最俊美的人。晓灵在张国荣的身上找到了从心而发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他的一顰一蹙一嗔一笑足以赶走一天或是一辈子累积的烦忧。晓灵特别喜欢张国荣的眸目,眼尾向上,是典型的桃花眼,孩子气与成熟的共同体。晓灵讨厌烟味,但张国荣抽烟是绝对合情合理,并值得包容,甚至讚叹。忧鬱双眼纵目远方,缕缕烟圈在他身上游走,由浓转淡,宛如神仙驾着庆云下凡,四周喷云洩雾模样,光想已感销魂。他磁性的歌声勾起晓灵蕴藏多年的少女情怀,她轻声唱和。 「看来明天还会继续下呢。」妹妹的情绪同样被歌声安抚了,她有感而发地说。 阿芳约了晓灵明天到荔园玩。阿芳是坐在晓灵旁边的同事,同属摺裤脚部门。两人年纪相若,家境也相近。所谓近墨者黑,晓灵深知她不会认识家境较好的人,她的生活限制了交友圈子。知识改变人生,没知识的人只配顺从命运的下场。不过命运是难以预料的,阿芳的男朋友志明在陆羽茶庄当收银,虽然也算不上高尚职业,但至少他晓写字,男生的家人认为未曾读书的阿芳配不上他,但两人对此无动于衷,交往一年半仍爱得缠绵。 晓灵转动电话拨盘。 「你好,我找阿芳。」粗糙的男人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芳,有人找你。」男人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呼叫着在远方的她。 等了好一阵子,电话那边发出熟悉的女声,「喂?」 「阿芳,我们明天的约会要改期吗?」 「为什么要改期?」 「明天还下雨的话该怎么办?」 「明天会停雨的。」阿芳莫名篤定的语气让她感觉有点陌生。阿芳向来是犹豫不决的小女人,连在茶餐厅喝奶茶还是柠茶也深思熟虑,以免在喝到酸味时,才知晓自己需要丝滑温润的甜,当嗅到奶香时,才发现渴望一抹清新。 「是吗?但现在下得这么厉害,明天会停吗?」 「哪有雨会下这么久?相信我,明早十时在荔园的门口等。如果明天雨还未停,我比个官你做,你想怎样就怎样。」阿芳用温和轻柔的声线说话,在她态度坚定时,说话不加任何助语词,听上去又带点决绝。她似乎对明天的天气预感是十拿九稳。 「好吧,明天下雨的话,你请我吃西多士,饮冻柠茶!」阿芳的直觉向来准确,晓灵迟疑半秒后决定相信她。 对话结束,晓灵把摊在地上的塑胶花收拾好后,走到沙发上偃卧。她辗转反侧,雨声冲走睡意。明天需要早起,她绝对不能顶着熊猫眼见阿芳,绝对不可以。 一隻绵羊、两隻绵羊、三隻绵羊??五十一隻绵??第五十二隻绵羊仍留在羊圈。 闹鐘在七时响起,晓灵把鐘按停。她早在五分鐘前醒了,凝视年月被水溅湿而斑驳的天花,想着昨夜作的怪梦。她梦到吴珉珉与梁永燊跳楼自尽。吴珉珉的脸是她的脸,梁永燊的脸是朦胧一片,看不到五官的。 她私心希望是张国荣,毕竟他长得俊俏,又有才华。但她又不希望是张国荣,刚推出的《monica》让他登上事业高峰,他的未来肯定前程似锦,不值得与她殉情。而且一个人好端端地怎么会死,更何况那个人是张国荣呢?而且就算不是张国荣,而是吴珉珉和梁永燊的话,她的担心更为多馀。他们只是虚构人物,死了也不觉得可惜。 走到阳台,新曦晒在晓灵的发丝上,乌黑瀑布被流照出一亩黄金色稻田。阿芳果然有预知能力,今天真的停雨了,而且天气好得很。凝视着晴空,她的脑海又不自觉地浮现出梦里男生的模样。晓灵用力摇头,力度大得把画面从脑海中甩到地上,然后粉碎。 晓灵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量,任水冲淡奇怪的情绪。母亲听到咚咚水声便焦躁地从客厅走到浴室破口大骂:「一大早浪费那么多水,想死吗?」 「我不想死,只想洗脸。」晓灵禁不住反了白眼。 「你这个死八婆,不懂珍惜的人要下地狱的。以前水灾,哪有你这么奢侈?」 又来了,又来了。每天不是沉默地痴胶花,就是动輒得咎。母亲不休止地挑衅,晓灵没有回话。她深明如果按捺不住回话,只让这场单方面的挑畔演变成双向的战争。 晓灵很久没和朋友出去了,平常放假都是留在家里插塑胶花,照顾弟妹。儘管有时间出去玩,她也没有钱,而世上恰巧没有免费娱乐,她自然很少机会出去玩。不过志明认识公园的行政部主管,他从主管拿了两张免费的门票,日子更是乐园的三十五週年正日。他本来请假跟阿芳约会,但替班的同事遇上交通意外留医,因此晓灵迂回地获得去乐园的奢侈机会。 沿着本来就精致饱满的唇涂上鲜红色口红,再轻轻把乾湿粉拍上圆润脸颊,眼线在翘长的睫毛根部蔓延,让本来明亮的杏眼更显有神。年青就是无敌,无需太多化妆品修饰就秀丽非常。亮白齐整的牙齿展示于镜子中,妆容画得真不错,晓灵满意地咧嘴笑。晓灵回到房间换衣服,她穿起一件浅蓝色与白色波点图案的背心裙。步出房门之际,母亲裂帛般的骂声再次响起:「带银,着到咁姣尸扽篤想死呀?乾脆去做鸡算吧!」 面对喋喋不休的泼妇,最好的反击就是无视。毕竟老嫗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不高,晓灵必须平心静气。不过她有点不解,妈妈每次骂人,最后必然会说一句「想死吗」或是「找死」,到底母亲是有多想她死才会张嘴就喷出这么难听的话。 「你又出去哪里玩?」 「我约了阿芳在荔园,你就不要再吵。」 「哎呀迈(水上人话,意指我的天),荔园的门票很贵,你又花钱了!与其有间钱,倒不如省一点当家用。」妈妈手,晓灵不禁颤了颤,深呼吸后,一边穿上绑着黄色蝴蝶结的平底鞋,一边说:「票是免费的。」 母亲顿时语塞。无话可说了吧,一说到金钱,父母就会特别针锋相对。不过她也明白,哪样东西极度匱乏,便对哪样东西极度紧张,贫穷人家对钱财特别敏感,文盲对知识特别渴求。一切只是穷之过,不能怪罪她。但不怪罪她,晓灵可以怪罪谁?子宫的健康已被残害多年,现在只是出门穿得好看一点就被骂是妓女,她必须尽快摆脱如此不堪的生活。 她难得地成功击退咄咄逼人的母亲。正当晓灵在心里暗暗欢呼,妈妈再次开口:「哎呀迈,女孩子不要穿成这样,会让人误会你不正经。」她用厌弃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晓灵。晓灵目无表情的看着母亲,直至两人的眼光相撞,她用比往日响亮的声线道:「现代人都是这样穿的。」 「哪有人这样穿的?我在我们邨子里面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看见女孩子的穿着像你一样暴露,只有臭鸡才会这样穿。」晓灵盯了一眼妈妈穿的衣服,即使回归陆地,她依然穿着水上人的大襟衫,她的传统观念过于根深蔕固,要把新一代的时装品味灌输给她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能改变她,就只能无视她,但这招也行不通的话,那就转移视线吧。 「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我晚一点就回来。」晓灵迅即把铁闸拉上,把木门关上后世界回復平静。其实她在关起门前一剎想说「再吵我就不回来了」,但话走到唇边前突然如系了铅,顷刻沉至海底。 只是在走廊步行至升降机的路上,其中一个单位传来小孩的哭声。听父亲说,这个单位的家庭关係很复杂,母亲早就离世,父亲娶了一个后母,但她对待两个孩子不太好,经常因小事就动輒打骂他们。晓灵稍作侥倖地想,她应该谢天谢地父母只是会言语攻击,而没有施以暴力。 「带银!」阿芳和顏悦色地向着步至荔园门口的晓灵招手。 「你在公眾地方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带银吗?我早改名字了。」晓灵有气没气的说。 「嘻嘻,对不起,习惯了。」阿芳挠挠头发,一脸抱歉。 「好啦,我们第一站先去哪里?」 「我想去探望天奴。」阿芳拉着晓灵走。 眼看阿芳一身悉心打扮,晓灵庆幸自己没有偷懒。她穿着现在最流行的深蓝色牛仔喇叭裤,配搭白色的露腰上衣和黑色松糕凉鞋。阿芳身高只有一米五,比晓灵矮半个头,穿上鞋后与晓灵差不多。亦舒果然说得没错,每位少艾都是阿修罗,在争艳斗丽方面总不遑多让。然而竞争归竞争,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没什么事是对方不知道的。虽然母亲叮嚀她对任何人说话也该有保留,但对着阿芳,晓灵的防范之心总是无。 首先迎入眼眸的是大象园。大象天奴是乐园的明星,每天受着围观者的爱戴,群眾一个接一个拋香蕉到框内,天奴缓慢地移步,用长鼻捲起食物,群眾继而拍手叫嚣。天奴居住在数百呎的圆框内,有一条鸿沟隔开人群与动物。虽然是露天的园区,但这里对身形庞大的天奴来说还是褊狭。天奴原属马戏团,后来被运至荔园。据闻牠来港时约四岁,屈指一算,天奴现时约三十岁了,是一隻成年象,是一隻孤独的成年象。 「牠很可怜,没有朋友的陪伴。」晓灵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光是观赏动物已让她感到歉疚,剥削了,她觉得自己与那些拋香蕉给天奴吃的人是一伙的,她不想站在框外加剧了牠的寂寞。 「拜託,牠是明星象,多少人特意来看牠。」阿芳理所当然地道。 「但人类不懂象话呀!我们根本不知道牠是不是真正的需要,可能牠不需要香蕉,而是而其他物质或是非物质的东西。」 之前电台请来一名动物专家受访,他指大象的主食是枝叶与野果,香蕉只是零食,牠们吃太多的话会吸收过多的糖分,容易造成营养不良,甚至痴肥。不过晓灵没有解释太多,每每理据力争只会让阿芳觉得她是刻意地针锋相对。人类的朋辈间存在竞争的心,不知大象会不会同样好胜,晓灵居然同情天奴来,有竞争好比没得竞争。 「如果天奴不在这里,牠依然跟着马戏团生活,每天被逼玩球、用鼻掛呼拉圈。你知不知道,天奴来香港的时候,脚被铁鍊锁住。牠在这里已比以前好多了。如果把牠放生,待牠老了,没有价值的时候不是被人道毁灭,就是被流放野外。你想像一下,一隻被人类豢养了多年的大象怎么会跟其他野生象争食物呢?现在牠不用担心找不到食物和水源,也不用被其它野兽攻击。相对之下,这里不就快活多了吗?」 「也对。」晓灵挑挑眉,表示同意地和应。阿芳的话也不全无道理,自由毕竟是要付出代价的,天奴最起码是得到温饱的,生存的基本条件是被满足的,就算吃的东西是不利健康的,也起码有得吃。她不知道两人为何会为了一隻大象而争论,明明今天是来放松的,结果一下子就把气氛搞僵了。晓灵了解阿芳的性格,温柔的腔调背后藏着要强好胜的内在,她不会投降,唯有自己示弱。 「但说到底,天奴只是一头象,我们做不到身同感受的。」阿芳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妥,语气柔和起来。 「也是??反正牠已经在这里了,假设性的问题再议论下去也得不到结果,毕竟这些全是空谈。」晓灵轻皱眉头,什么只是一头象,这是什么言论,但她无心纠缠于这个说不清的话题。 「这是牠的宿命。」阿芳点点头道。 「这是牠的宿命。」晓灵定晴盯望着天奴,有感于怀地覆述。 两人边说边走,阿芳拉着晓灵的手跑向到大象园旁边的小卖部。 「我们买香蕉给牠吃吧!」她兴高采烈地摇着晓灵的手。 「我不要。」晓灵微微摇头,她不想助紂为虐,也不想全日带着愧疚玩乐。即使认同天奴现在的处境可能是,晓灵也不愿作加害者,让牠的健康恶化。 「一场来到,你不是这么扫兴吧!」阿芳撒娇的摇着她的手。 「你餵就好。」晓灵把她的手挪开,用坚定的眼神来劝服她。 「好吧。」她呶呶嘴道。阿芳转身买过香蕉后,兴高采烈地在人群中突围而上不停尖叫来吸引天奴的注意力。 大象跟金鱼的最大共同点是两者都不知足,肚皮撑死了还要吃。虽然香蕉好吃,但这些糖衣毒药到底是让牠快乐还是把牠推向死亡?阿芳刚才说的也没错,或许牠是乐在其中的。做人与做动物也许是一样的,生存是为了温饱与快乐,晓灵每天努力工作,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生活需求罢了。眼前的天奴与她其实没分别。牠本来背向阿芳,在她提高音量呼叫天奴时,牠徐徐转身,用象鼻把阿芳手上的香蕉捲走。看到阿芳一脸满足的样子,晓灵嫣然一笑。她果真是朋友圈中最受男生欢迎的,甜美一笑也能让晓灵融化。 「走吧,我们去溜冰。」阿芳兴奋地拉着她。 两人把握这次免费游荔园的机会,玩遍乐园内所有设施。晓灵好久没有这样放纵,连最不应该玩的旋转咖啡杯也没有错过。她贫血,本来就容易晕车,晓灵下车时需要阿芳扶着才能勉强走直线。 距离乐园休馆还有三十分鐘,她们争取时间,手牵手到皇牌景点––动物园。这里的人流显然比其他的园区少,十年前这里有老虎成功逃走,不少人因此不敢来到园区,生怕观赏时突然被栏内的野生动物袭击。两人最先看到的是掛着写上「白猿」木牌的笼子。 阿芳低声问:「猴子呢?」十呎阔的笼子里完全不见动物的踪影。木枝搁在笼的两边,地上放了装满果实的胶盆,另一个较小的盆子装满清水。晓灵扫视整个笼子,发现角落的一摊枯叶中渗出一滩银白的毛发。仔细一看,一双乌黑眼睛两眼无神地注视着她们。晓灵蹲下来观察欲近距离地观察牠,牠马上把头缩回叶堆内。她们走到熊狸的笼子。熊猫的笼子与猴子的差不多,没太多的空间活动,比较不同的是熊狸的笼子里多了一个木箱。牠摊在箱子上,看着两人在笼子前驻足便稍微昂首瞥一眼,舔舔嘴巴后便低头休息。 「为什么这里的动物好像没有精神?」 「正值睡觉时间吧。」晓灵耸耸肩。 后方的黑豹、老虎、骆驼等动物像失业多年被家人拋弃的流浪汉,黑豹摆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瑟缩一角。老虎闭着眼摊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男生隔着笼子向老虎招手,牠不作任何反应。他失望得跺脚大哭,老虎像听懂人话似的转头看一眼。牠很绝望,但绝望些什么?天奴同样不快乐,但至少牠有动力站起来与人互动。这里笼罩着催人绝望的阴霾,进驻的任何生物如被诅咒得失去浑身动力,每天等待生命的结束。 「我们出去吧。」晓灵说,阿芳心领神会地点头。 夏天的太阳差不多在七时才会落下。乐园关门的时间尚馀十分鐘,她们四处间逛,发现不少途人举头注视着天空,两人跟着抬头。 一道巨大的彩虹。地上没有水跡,整天没有下雨,半空怎会有水滴?难道这是昨天大雨的后遗吗?会不会来得晚了点? 住在香港这么久,晓灵没有看过彩虹。她着迷似的凝视着,彩色的东西使人愉悦,刚才在动物园吸收的忧鬱一扫而空。但看着看着,这道彩虹与认知的有着说不出的差别。她如执法人员找寻证物般极为仔细地扫视着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黑!奇怪的感觉就是出自这道黑!晓灵揉揉眼睛,眼前的彩虹的确是八种顏色的,它只是仍然保留着原来的七种顏色,一道呈弯月形状的黑色光线若隐若现地与紫色光线连在一起,就像咸淡水交匯的中间线,黄褐色的泥水与清澈的海水相撞,形成一条奇异鲜明的分隔线。 「好大的彩虹呀!」阿芳在旁感叹道。 「你看过黑色的彩虹吗?」 「什么黑??色?」她忙着吃雪糕,说话含糊不清。 「就是你现在看的彩虹。彩虹怎会有黑色的,真奇怪。」她指着天边说。 「你是昨天未睡好所以太累了,还是失去记忆呀?」阿芳扭头看着晓灵,手轻放在晓灵的额上,眉头皱起成「v」型,连同她高挺的鼻子就是一个「y」字。 「我??没事呀!」晓灵提起左手,把阿芳摸着额头的手拉下,再用右手摸了摸额头,体温正常。虽然昨晚睡得不太好,作了一场怪梦,但今天化了妆,穿得漂亮,玩得尽兴,累意全无。她再一次轻揉双眸,那道黑色的光依然存在。 「那道黑色的拱形光线怎么会连着彩虹?」晓灵低语。 「彩虹本来就有黑色的。」阿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2. 第二章 健文:离不开的人(一) 下午四时正,新闻还没播出邓丽君去世的消息。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放在床头柜的卡式录音带机正播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母亲有天一脸欢喜地从手袋中拿出新买的光碟机,兴致勃勃地听着同样新买的麦可杰克森唱片。她把录音带机丢到垃圾桶后,把光碟机放在柜子上。健文悄悄地检起,把它收在床底下的收纳盒中。他想不通为什么妈妈可以不带顾念地把使用多年的录音带丢掉,它并没有坏掉,只是过时足可被赐死。健文直盯盯地看着天花,脑袋如脱序乱窜的耳廓狐,时而奔往过去,时而踱去未来,但从不为现实止住步子。 掛在墙壁的日历上写着一九九五年五月七日。健文忘记现实世界是几月几号了,他在一个月前向公司申请两个星期的假期,至今来到第十八日。他在这些日子的活动范围只是限制于睡房。除了进食,嘴巴几乎紧闭。家中只留下他和星丞的足跡。星丞是他在高中参加热音社时认识的学长,长得帅气又聪明的人通常个性不好,但他是意外的善良,性格暖心有义气。星丞得知好朋友足不出户来处理情伤,他了解健文必然一日三餐只吃泡麵,所以他一星期去健文两天家,买些荤腥让他在伤痛时依然吸收营养,心灵的凋零才停止蔓延至躯体。家中所有的窗拉上帘子,如同受诅咒的井必须被水泥封着才能避免悲剧发生,健文的负能量足以传染到门口竖立三十载的大树直至萎谢。星丞拉开窗帘,健文在他离开后再次拉上,他还没有心理准备接受世界,世界同样地没有接受他的意图。分手的后遗症比想像中来得缓慢,被拋弃的头一个月,他连流泪的人性本能几近失去,就像人类依靠google地图,年深月久,没有人懂得阅纸地图。他依靠什么来排解情绪,好像没有,就只有压抑着,在积年累月下,被恨恨撇下而產生的正当情绪终于如復活过来的睡火山般爆发。音乐、电影与游戏曾被他视为心灵的妙药,但如今起不上任何作用。不论是看《孤儿怨》,还是他最喜欢的《王牌天神》,健文同样是霜着脸,气场不带一丝温度。 歌曲完毕,《慢步人生路》继而奏起。气势磅礡的旋律与积极且优美的歌词。别人说伤心的人别听慢歌,否则如瓦斯漏气时关窗。听励志的歌曲或许会令人得到心灵的抚慰,但这个情况不能应用于健文。绝望的人听什么歌也觉得是驪歌。巧晴早就离开,妈妈离世了八年,《慢步人生路》在他耳中听出驪歌的愁绪。 作为一个八十年代出生的男孩,健文最爱听的不是周杰伦,也不是五月天,而是在他十一岁时便去世的邓丽君的歌。母亲是邓丽君的歌迷,每天放学后回家都在播她的唱片,她象徵着健文的童年。健文记得在新闻报导宣布她离世的那刻,母亲整天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晚餐也是父亲下班后买回来的。后来母亲因意外离世,健文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衣柜里放了差不多过百张邓丽君的唱片、海报以及有她出现的杂志。健文有天好奇拿了其中一张唱片出来播,不播还好,一播便回想起一家三口的日子。晚上父亲回家,大家围在餐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邓丽君的黑胶唱片在唱盘拨放器旋转,一切美好得让人不敢想像。音乐就是有这种魔力,十分鐘过去,健文依然在床上盯住天花,眼睛乾涩时才稍稍转动眼球。直到整张卡式带播完,呼吸声在无声的衬托下变得明显。 妈妈仙游后一个月,健文和父亲吃着父亲节大餐时,父亲告诉他,在母亲离世前一年,他们正办离婚,原因是父亲有外遇,对象是公司的同事,妈妈也知情的。两人带着共识地选择一拍两散,母亲不能原谅父亲,父亲无法放弃新欢。健文一边默默听着,一边嚼着奶油鮭鱼意大利麵,只觉得麵条好硬,酱汁好酸,鮭鱼没熟。他好不容易来到大四,正为职业生涯烦恼,父亲还不识相地在肩膀上添加前后两端掛着巨石的担杖。父亲说,就当是他对感情不忠的赔罪礼物,他会将自己名义下于永吉路的一栋华厦送给健文。他和父亲面对面坐着,健文全程低着头,将父亲所有可以透露讯息的身体动作无视了。不安的注视,刻意软化的语气,递了一块牛排给他的举动,还有等不到他回应后的持续沉默。健文在心里暗讽着父亲的绝情,自己理亏了,补偿是不是能当作没事了,事情是不是这么容易解决,他是不是这么好应付了。只是健文敢怒不敢言,他向来与母亲的关係好,她先走一步,他失去依靠,而且他暂时是父亲的独子,拥有他的物业很正常吧。他对于自己有这种自私卑劣的想法感到可耻,但无力抵抗,他才刚毕业,没有钱,只能寄人篱下。步出餐厅前,健文忍住慍怒,语调平和地向着正在付费的父亲说,我不会成为像你这样的人。父亲在不久后娶了那个女人,他致电给健文,邀请他出席婚礼,他期望能得到健文的祝福,健文一句话也没说便掛线了。最后,健文没有出席婚礼,也没有成为如父亲般背叛感情的罪人。他步了母亲后尘,成为被拋弃的唯一受害者。 健文经常与巧晴在沐茶阅读咖啡馆流连,二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ipad。她喜欢看日剧,他喜欢看文艺电影,但他们一起时都不会看这些影片。两人总爱看科幻电影,巧晴说她不用看爱情片了,有他在就已经很幸福。他听到后总会木独的笑了笑,然后把躺在怀内的巧晴搂得更紧。 再沉浸着过去也无补于事,健文这次来不是缅怀旧事,而是与过去诀别的。他回过神后步至客厅,一切如旧,墙上掛着邓丽君的黑胶唱片。仿佛他回到最幸福的时光,母亲还在,父亲仍未娶新任的太太,他差不多要上国中,迎接灿烂的学生生活,而且当时还没与她一起。 从家中步行到饶河夜市不用十五分鐘,那里是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地点。巧晴是妈妈在教会认识的朋友淑华阿姨的女儿。二人在见面前,健文已听过很多关于她的事情,妈妈似乎很喜欢她,经常称讚巧晴成绩很好,很有礼貌,画画经常得奖,因此他对这人的印象很好。 健文与她同年出生,五月七日是巧晴的十一岁生日。他们两家人相约在夜市游玩,健文一家松山站门口等。巧晴先是向健文的父母打招呼,然后向他挥手说声你好。他那时很害羞,不敢直视她,只能点头示意。巧晴是个单眼皮女生,在长睫毛的帮助下,眼睛灵动不少。她果真人如其名,乖巧,且拥有如太阳般温柔的笑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瞇成弯月,瞬间照亮世界的每个角落。 有些事情几乎是没有被推翻的可能,例如地球是圆的、饶河夜市是人声鼎沸,抑或是健文与巧明必然相遇相恋。健文瞪着捞金鱼的摊档,有两对npc情侣蹲在地上,神情专注地盯着金鱼。小鱼有系统地拍着鰭,其中一个男生语调生硬地说:「我一定会抓到金鱼给你!」女生则在他旁边指着一条黑金鱼并道:「我要这条!」话毕,盘中仅有的黑金鱼从原来的角落缓缓地游至男生的纸网旁边。他轻易地捞起牠,女生激动地拍手跺地,旁边的情侣拍着手。真是个和和美美的设定。 健文还记得,当时两个家庭走到捞金鱼的摊档,他轻声问巧晴要不要玩,她点头后说不擅长这个游戏。两人问父母拿了两百块,买了十二个纸网。他们坐在箱子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金鱼,观察着牠们的游动习惯,身上带着大黑斑的小金鱼喜欢跟着同样带着斑点的大金鱼,他不忍心拆散牠们。扫视盘子,一条鱼肚发白的金鱼是独行侠,健文轻力一捞,金鱼在纸网上拍打着尾巴。老闆马上把金鱼放在透明塑胶袋,加水,把气泵的嘴放在胶袋内,一抽一拉着活塞为胶袋增加空气后把胶袋挷紧。生性木訥的健文鼓起勇气,把金鱼递给巧晴后轻声道:「生日快乐。」她喜眉笑眼地向他道谢。健文失神地凝聚着巧晴的笑脸,一看就是十九年。 想到这里,健文敛不住笑意,噗一声笑出来。一对情侣从他旁边经过,健文看着他们生硬的步姿才回过神来。他又难以自控地回想了,还卑贱地笑起来。健文开始为自己的死性不改感到同情。 八年后的九月三日是两人约会的第一次週年纪念日,日子跟健文的生日相差两天。巧晴买了三隻金鱼给他,因为金鱼是他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所以她觉得在纪念日送金鱼给他是对健文心意的回礼,还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牠们。健文从没养过任何宠物,他日夜在网上搜寻资料,买最好的用具,把缸安放在客厅风水最好的位置,每天把缸搬到窗前晒太阳一小时。原本一切安好,金鱼的外表光滑,鱼鰭鲜明。然而,在十年后的一天,健文下班后回家,发现鱼缸里的三条金鱼只剩下两条,牠们伏在缸底,吃着体型最大的金鱼尸体,最小的在啃食着纯白的肚,另一条吃着眼睛,最后只留下鱼尾搁在角落。是饲料不够吃吗?没理由,他每天餵牠们两次,每次金鱼都吃一小勺鱼粮。 目击兇杀现场当晚,健文作了一场怪梦,他梦见巧晴与自己在海底潜水,突然一群苏眉在头顶游过,泛起的气泡包围着两人。巧晴幡然从人类化成一条手掌般大的金鱼,他依然是人。她衝向健文,噬着他的脚指,慢慢到小腿、腹部、颈??他没有避开或反击,就只让巧晴任意啃咬着,鲜血与海水彻底混合。变成金鱼的巧晴游到健文的头颅位置与他对望了一分鐘,健文庆幸巧晴在最后一刻想起他,她终于回復人性。健文准备开口时,巧晴猛然扑上去嚙着他的左眼珠。 「这个药燉排骨很入味呀!」坐在金鱼档旁边的的女生一边用力咬着肉,一边脸鼓鼓地向朋友说。女生的话唤醒了陷入回忆中的健文,他睨着排骨,一阵腥味涌进鼻孔带来阵阵反胃。这个系统的npc算得上很真实,对话内容人性化,说话的语气十分像真。系统研究公司指,npc的声音并非真人配音,而是ai智能。健文竖起耳朵听旁母女的对话,女儿说她想喝青蛙下蛋,母亲气冲冲地道,她刚才吃了粉圆冰,再喝冰的会肚子痛。根本与现实中的母女无疑。每个npc就像真人,有着不同的个性与经歷,全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每次进入虚拟实境的世界,健文產生穿梭时空的错觉,几何乱真的场景使他相信有能力改变一切已发生的事实。 2. 健文:离不开的人(二) 健文眨了一眼,画面从饶河夜市渐渐转换至金万年冰宫。这里是六十年代的新潮年青人的集中地,但在二十一世纪初便没落了。巧晴向来有颗怀旧心,喜欢到有一定歷史的地方拍照。她跟健文说过很多次,学测完结就过来这里玩,因为再不来,冰宫很有可能在这一两年倒闭了。放榜翌日,健文称要庆祝她考上实践大学服装设计学系便带她来冰宫。巧晴不懂怎样溜,全程只敢紧握栏杆,跌跌撞撞地移动。来冰宫的人流不多,健文鼓起勇气牵着巧晴的手,慢慢地沿着溜冰场滑了一个圈又一个圈,时间徐徐地跟着两人的背影滑冰。巧晴终于成功学会平衡,他们溜到一角,健文战战兢兢地把练习了数天的话徐徐道出:「其实??我从很早很早以前便喜欢你了。或许??你早就发现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茄红色的霓虹灯光线落在巧晴的脸上,她的两颊泛起红晕,叫人分不清她是害羞,还是纯粹的照射。健文抿紧唇,等待她的回覆。 「好呀。」终于等到盼望多年的答案。健文想抱紧巧晴,但生怕她嫌弃,又怕她会误会他焦急。这时恰巧一队有六、七人的人龙经过,健文拉着巧晴溜到龙尾,她自然地抱着他的腰,甜蜜于焉而生。 离开冰宫后,健文不再靠着意识来转换地点。他骑着机车到木栅动物园,这里是他们约会的老地方。巧晴很喜欢豹,她说虽然狮子是森林之王,但豹其实更应该称王,牠跑步的速度比狮子快多了。在猫空缆车的回程路上,巧晴以豹来形容自己。她说豹的智力很高,而且很敏捷,一旦决定了目标就不会错过。她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拥有自己的时装品牌,不只闻名于本土,而是成功打入国际的台湾品牌。她续说,如果能参与巴黎或米兰时装週的话就太好了,但她不敢奢想,所以她的目标是在欧洲任何一个地方的时装舞台向世界展示她的作品,以及开设陈列室。巧晴说得津津乐道,健文听着,想起妈妈曾经说过,成功不会令人闪烁,但心中有梦,无论经歷多少难关仍向着目标奔跑的人,他们的眸眼里蕴藏一片大海,阳光一照便映出粼粼波光。在那一刻,健文觉得巧晴是整个地球最耀眼的存在。 「那我像什么动物?」健文好奇一问。 「你呀,这个有点难,要想一下。」巧晴摸摸下巴。「我想??应该是??海豚吧。」她看着他的眼,犹豫地说。 「为什么我是海豚?那不是你在陆地,我在海洋,我们这样就见不到对方了。」健文不满的嘟噥着。 「傻瓜,只是比喻。」她碰碰健文的鼻尖,声线柔和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很善良,很温和,脾气很好呀。」 「那兔子不行吗?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在陆地生活。」 「笨蛋,就一道假设性的问题,你干嘛这么认真呀?不过呢,兔子只是表面温驯而已,我上次到爱玲的家,她家的免子居然在我给她吃蔬菜时咬我了,而且不是一下,是三下哦。但你不一样,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都没有对我发脾气。你的善良是由衷的,这是你的天性,两者根本不同。」 温驯如海豚又怎样,现在二人真的分隔两地了。健文分不清到底是爱情冲昏头脑,还是他本来就擅于执着于无聊的事情上,还执着了这么多年。但这刻的他心想,他当时应做一隻白兔,男人不坏,女人就真的不爱。都三十有一年,还如斯天真。 把车泊好后,健文走到售票处买票。这里的确是虚拟实境,生活上的细节与现实的几近相似。这里设置购票处,里面有一名短发男性npc工作,但其实不用购票亦可进场,硬闯的话系统亦未有栏截。但健文想还原真实,毕竟不知何日才会再次踏足这里。他不想再来了,这次是最后一次了。进入园区后,健文纯熟的向右走到台湾动物区。明明是五月份,又不是情人节,但这里的入场者几乎都是一对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儘管他们只是没有灵魂的npc,健文这个单身男人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进入园区前,健文扭头看着身后摆设着知名艺术家何恆雄製作的圆拱型雕塑「宇宙的大门」。健文记得那个是二零一三年最寒冷的一天,他们穿着厚重的羽绒外套,无惧严寒下来到动物园。与其他情侣平常约会做的事情不一样,他们不常逛街,而是喜欢在这边间逛。他们的指定路线是先乘猫空缆车到木栅动物园,如果离开时天还未黑,两人偶尔驾机车去附近的公园滑草。寒流来袭,那天的气温大概只有十度。动物园人流很少,平常最推挤的穿山甲馆只有寥寥数人。他们如常把逛遍整个动物园,天气虽冷,手紧握着一起,沿途说笑谈天,寒气与时间有默契的偷偷跑走了。红霞差不多消散,天空的另一角掛着半透明的弯月。巧晴拉着健文走到「宇宙的大门」下,她说着这座雕塑的资料,健文依稀记得雕塑是由水泥、钢筋做的,圆框代表寰宇的中心。健文轻碰雕塑,心想着巧晴今天是不是冷傻了,居然在路中心跟他讲解艺术品。 「我们不如先分开。」巧晴轻言软语地说。她的声线一向柔弱,平常她惹健文生气时,只要脸掛上甜甜的笑,给他一个拥抱,然后撒娇说句对不起,他自然会被降服,摸摸她的头回一句没关係。 「不如」这个连接词的后面是在两者比较下决定取捨的选择。即是说在巧晴的深思熟虑下,与健文分开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吗?健文当下想着,这应该是愚人节的玩笑。虽然还有两个月才到四月一日,但她向来古灵精怪,去年健文的生日,她忽然传短讯给他,说今年的生日要加班,不能陪他庆祝,但在踏入十二时正,急速的叩叩敲门声在外面传来,健文一开门,便看到巧晴拿着他最喜欢的香草蛋糕,以及由她设计的衬衣。这次冷不防也是个玩笑,只是比起之前的神情严肃一点,她的演技好一点吧。而且,跟巧晴一起的十一年时光,她也有说过一、两次分手,但那时才刚一起,大家仍然幼稚。那时健文把巧晴最后一口的珍珠奶茶喝光,她闹脾气说要分手,最后他带她去芒果冰就和好了。在短短的几秒间,他思考了十多个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不知道巧晴是不是认真的,他好像根本不熟悉她。 「我们等下也会分开的,今天这么冷,我们回家吧。」他尝试以幽默戳破可能的玩笑。健文期待着巧晴会噗一声笑起来,然后跑过来拥着他说傻瓜,这只是个玩笑。但她没有,反之脸容木然,直勾勾地看着他道:「我是说,真的那种分开。」 健文终于看清巧晴眼眸里的认真,他很清楚这副倔强的眼神,每次下定决心,她都会皱着眉头,皱到眉心出现一道直直的坑纹。健文怯了一下,语气冷冷地回望着她说:「为什么?是我做错什么吗?」 巧晴被他看得有点尷尬,或是心虚,舌头舔舔乾燥的唇后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我??我决定三个月后去伦敦工作,有国际电子商务邀请lucid加入他们,我打算在那边开陈列室。」 这是健文第一次听到巧晴出国工作的消息,这么重大的消息,居然是在她决定好后才跟他说。二人交往了十一年,他一直打算在这两年跟她结婚,健文曾承诺会与她组织美好的家庭,她当时还喜孜孜地笑着说要去北海道渡蜜月。那健文到底在她的心中是有什么位置?是低于巧晴的同事吗?她的同事可能比他更快知道她离开的事情,他却傻呼呼的在别人要离开的时候才知道。一股恼意强烈地衝击着理智,但健文不得不压着所有情绪,连尊严都辗压成地上的枯叶,脸如死灰地问:「那可以不用分开,远距离谈恋爱我也是可以的。」 「远距离恋爱是行不通的。你认识予新吧,她前阵子和法国男朋友分了。公司在上两个月有名同事跟他住在新加坡的女朋友也分开了,原因是伴侣不在身边,两人恋爱却又各自寂寞,所以彼此有外遇了。我们拖拖拉拉下去,也只会沦落得这个下场。」她娓娓道来着远距离恋爱的不可能性。健文觉得只要心是贴近的,距离多远也没有问题。他不知道巧晴是不相信他,还是自己,抑或是觉得他是迈向成功的阻碍物。 「别人的事情怎能跟我们比较?予新他们才交往一年,我们可是在一起十一年了,怎么能相提并论?又是你常常说的,你不会跟别人比较,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除非你对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巧晴向来特立独行,别的女生喜欢要求男朋友买香奈儿手提包,但她则自己到布市场买物料回家设计。这是她独有的魅力,外表娇小的,长着一副娃娃脸,偏偏有着刚强的个性。他喜欢巧晴的反差,只是没想到也是反差使他们分开了。 「不??你不懂。我们都长大了,我的目标不是做别人的妻子。我只想大家都过得安好。与其继续拉扯,倒长痛不如短痛。」巧晴无力地摇摇头,眼神带点厌恶,好像觉得现在是对牛弹琴,再说下去只是浪费时间。那隻牛听不懂琴弦弹奏出的崇高理想,琴师永远教不晓牠意会,唯有放弃离座。 「那我们结婚,我来陪你。」这是健文最后的杀手鐧了,他再没有招式去抵挡巧晴的去意。结婚就不会分开,结婚的话问题就迎刃以解了。健文屏息静气等待着巧晴的回应。 听到「结婚」这两个字,巧晴淡如水的表情终于泛起涟漪,瞳孔有闪光晃动着,但很快便平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后,语气刻意平和地道:「你不要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前途。再者,我出国是工作,不是游玩的,我需要极度专注。你知道我的梦想,你见证着我这些年来为了lucid的付出,你说过会一直支持我的,对吧?」 「对。」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健文低着头呢喃细语。他感到自责,他的确知道巧晴为了lucid经常不眠不休地在工作,时常飞到国外与其他品牌商讨合作,巧晴的命运与她的品牌相连着。如果lucid的招牌与健文掉下海,她铁定会二话不说地跳下海把招牌救起。巧晴见健文默不作声便乘胜狙击,她掛着牵强的笑脸说:「我们做不成伴侣,也可以做朋友吧。」 「你不回来吗?」健文散漫地游目四周,视线从地上的叶转到动物园的招牌,然后昂首瞧着墨色的天空,最后近看着雕塑,但就是不看巧晴。 「如无意外的话,不回来了。」 健文想不到挽留的话,巧晴也希望他想不到吧。两人就这样不带表情的对视着,她的眼神渗着敌人在比试前揣测对方实力的谨慎,没有敌意的,就只是小心翼翼地不留下任何情感。健文觉得眼前的巧晴真的长大了,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能干果断。那他呢?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窝囊?在父亲节那天吗?还是这是他的天性? 不知过了多久,巧晴开口道:「我们今天宇宙的大门下分开,如果缘份未完,他朝可能我们会在宇宙的某一隅重遇吧。」 看到健文似听非听的点头后,她续道:「即使分开了,我会一直祝福你。感谢这些年的陪伴与照顾,和你在一起的十一年,我真的很幸福。」这是胜利者的宣言。胜方总是道出大方得体的演讲辞,败方却恨不得把对方拉落颁奖台,再次打得你死我活。健文不希望好聚好散,他不需要她的祝福。健文寧可她恨他一辈子,这样最少她不会把他遗忘,他依旧活在她的心里。现在巧晴把两人相爱的证据如粉笔字般刷去。但她怎用力刷也刷不走刻在健文心里的凭证。他希望她恨他,但更希望她爱他。健文说不出一句伤害她的话,也讲不出什么「我也会祝福你」、「一路顺风」的废话,就只好把眼前的她好好记入脑海。 巧晴霜住脸,眼神内没有怒意、没有愧疚、没有留恋,就这样坦诚地定睛盯望着健文。原来她的笑容是奢侈品。这刻健文才意识到,巧晴的笑容原来不是这么容易展露出来。他以前哪怕是说了个冷笑话,她都会笑得人仰马翻的。原来她笑,不是他幽默,而是因为她爱他。一旦不爱了,她就偽装不来。健文无话可说,巧晴似乎欲言有止的,他点了点头默许她说话,她看懂他的肢体语言,轻声道:「对不起,再见。」说罢,巧晴走上前给健文一个轻轻的拥抱,健文的手还未来及触碰她的背,她便离开了。巧晴的拥抱带着刺,即使穿着羽绒外套,健文感到无比刺骨。仿佛她的身体能够传出锥心的痛,谁靠近,谁遭殃。健文觉得她不再是豹了,她进化成一隻刺蝟。 巧晴放手后转身就走。水泥混凝土路面是一匹灰白绢帛,她每走一步,帛把脚印捲起来,直到不知绕了多少码,巧晴也被收进去了。 健文待她离开后的十分鐘才被视线移开那个早已消失的背影。巧晴就是恁地瀟洒,她没有回眸,这是健文预料到的事。大脑的杏仁核终于停止罢工,裂帛的一声大吼忽尔越过天际。身旁经过的小朋友被震住了,铁定以为他是疯子,急忙地跑走了。健文倚着雕塑蹲坐在地,他失声抽噎得抖动着身体。天色入黑前的两人紧牵着手,只是过了一会儿,一切就变了。他的理性努力消化着变化,感性却鼓动着泛溢的眼泪,健文无视所有人的异目,任浪花在川流放肆荡击,直到枯竭。健文暗暗许愿,如果他是在宇宙的中心,请求把他扯进黑洞吧。 2. 健文:离不开的人(三) 一旦离开系统,这场告别之旅正式完结。他在睡床上戴着虚拟实境的头套,眼前根本不存在的场景就像一场梦,人在梦里似乎会清醒一点。十一年的感情对巧晴来说是云淡风轻,对健文来说却是一场走不出去的暴风雨。他一直不明白一个已经走到谈婚论嫁的人怎能够这样说走就走;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伤心,她却可以心无旁鶩地追逐梦麓,且不带歉意的将他牺牲。这次重游旧地,他似乎看开了点。虽然是很遗憾,但他必须认清一个事实,不是每件事也有重来的机会,即使那人曾经多风光,该物过去多受宠,好日子过去了,坏日子不请自来。所有事情没有永远与绝对,包括拥有的与失去的。他亦非常无奈地认清了第二个事实,某些事情不是多努力,或是有多大的野心就能靠近目标。没有东风,计谋再完善火也吹不到曹营。他再想牵她的心,也不能让一个只欲离去的人停留。这段感情不明不白地结束,他连被判罪的资格也没有。但明明白白与不明不白也没什么差别,因为她真的不在了。人的天性就是自私,健文决定从今以后只为自己而活了,他不会成为海豚,连白兔也不屑当了,他要当刺蝟。 落日熔金,健文佇足在写着「出口」的木牌旁呜咽饮泣,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她哭了。即使他长大了,经歷多了也渐渐想通了,健文还是止不住泪水。他答应自己,从今以后不会再为她伤心了。四周的npc视若无睹地在大街小巷穿梭,没有人施捨同情的目光。健文喜欢这个设定,如果结束了虚拟旅游后他还记得的话,他会在平台上留言称讚npc无视用家流泪这个设定展现着足够的同理心。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他想起巧晴的瞳孔。在她说转身前的一秒,健文努力地在她瞳孔内寻找二人相爱的证据。他希望最少能找到一丝怜悯,或是微小如沙粒的留恋,只是少许已足够让健文满足一辈子。健文这时才想起,她全程没有哭,连泪光也没有。在她瞳孔内,他只看到一间黑房,健文踏进去,他看到一个死寂的夜空。他尝试伸手抓住掛在最远且最闪耀的一颗星,却笨拙得如看《爱丽丝梦游仙境》3d电影的小孩,明知道眼前飘浮着的蛋糕只是视觉效果,但还是情不自禁递手触碰。黑夜、星星、甚至是黑房间的空气都不属于健文的。虽然他这个疯帽子希望留下来,但爱丽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健文同样保持沉默地赖在黑房不走,于是她离开了。健文留在她的瞳孔里。 在木栅动物园告别后一年半,健文出席了教友聚会,教友承翰跟他说,巧晴在跟他分手后九个月跟一个有钱人结婚了,生了一个小女孩。她的个人品牌被男方注资了一千万,品牌在东区和别的品牌开了一间店舖。教友还补充道,女儿长得很像巧晴,笑容甜美,两颊鼓鼓的看起来很可人。 健文走着走着,他来到家里附近的西餐厅,这是他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在正式分别当刻,父亲没有笑,也没有哭,没有愤怒与抱怨,就傻傻地凝视着他。父亲问要不要送他回家,健文迅速地转头急步走。走了一段路,回头确认父亲没有跟着他后,健文用生平最慢的速度把身体拖回龟甲中。再一次迎接别离,而这一次他似乎成熟一点,没有在母亲的丧礼后关在房门嚎啕大哭,而是用沉默来应对所有。健文似乎注定失去所有他爱的人,因此他与巧晴只会迎来同样结局。世界万事万物与生物在诞生那刻已设定好终点的位置,没有什么是永恆不变的,就像3d电影最近也不流行了,它只会与跟卡式录音带机一样迎来被淘汰的下场。这是他的命,他注定拥有与失去,除了沉默,他没有任何应对或反操控的方法。 脱下没电的vr眼罩,闃寂无声,仅存的呼吸声在黑茫茫的睡房浸微浸消。 3. 晓灵 跳跃的时间线(一) 这是家里的天花板。手用力撑着床沿,她缓缓起床环目四周,光线不知怎的的只洒在她身上,犹如舞台剧中的主角享有着被注视的光环,只是她躺着的不是舞台,而是沙发。 晓灵失去了从中环回来大埔的任何记忆。她只记得昨天跟阿芳去了荔园,她们吃过晚饭后与平常一样到discodisco喝酒。虽然她们未成年,化妆后的二人看上去与二十岁的女生无疑,兰桂坊总是填街塞巷,酒吧职员根本没有馀力检查身份证。更何况来酒吧的人都是为了靠杯中物忘忧解压,职员不会用这样不通情达理的理由阻碍食客寻欢。 晓灵记得当时朱咪咪在酒吧唱着《神凤》,酒吧老闆johnny不停请客人喝酒。阿芳问熟悉的酒吧员工小陈,为什么老闆今天这么兴高采烈。小陈说johnny刚刚完成离婚手续,重新回到单身贵族市场。晓灵不是常客,只来过三次,她在头两次听到johnny不时向熟悉的客人抱怨妻子,说她是什么河东狮,一天到晚只会打麻雀,又讥笑她是再世猪八怪,每天只顾吃喝玩乐,不事生產,要不是因为他念旧情,他老早休妻了。johnny一边说着,还一边戟指怒目地拍着酒吧桌,晓灵被吓得与阿芳走到角落的圆桌,以免他激动起来,随手拿着酒杯乱摔。老婆不在场,johnny已怨气满腹,宛如准备飞行的热气球,哪怕只是妻子的一个呵欠也能马上燃起加热器,使他就地膨胀,浮游至她找不到的地方。听小陈说两人结婚有二十年之久,晓灵不明白,既然对枕边人如此不满,对着不太熟悉的酒客也毫不留情地奚落她,倒不如索性离婚罢了。虽然香港离婚数字在去年才有二、三千宗,离婚对于两人,甚至是两方的家人带来不知是好是坏的影响,但痛苦的婚姻就该果断斩欖,还彼此自由才是。 阿芳后来在小陈口中听到,johnny在二十岁时从广州来港后,于妻子家经营的餐厅当厨房助理。他在工作时与太子女擦出爱火,结婚后接管女方的家族生意,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直至两个月前,晓灵跟随阿芳和男朋友来这里消遣,罕有地不见johnny出现。小陈说因为老闆娘来了,johnny自然怂兢起来,躲在厨房不出来。晓灵一眼就看出老闆娘的位置,有别于其他酒保的打扮,一头金啡色长曲发与豹纹皮草尽显主人翁的气派。黑色贴身短裙把她玲瓏有致的身材紧紧裹住,她全然非johnny所形容的肥胖,即使生了两个小孩,体态保持高挑苗条。老闆娘脸庞清秀,琼鼻高挺,唇瓣线条分明,儘管化了个浓艳眼妆,仍遮不掉明澈双眸,唯一表露真实年龄的是微笑时稍为深邃的法令纹。她的外貌清雅如山水画,衣着却冶艳如狂放不羈的抽象艺术。近珠者赤,每个地方吸引着属于该处的人,酒吧吸引自由爱好者,图书馆吸引斯文人。晓灵觉得即使她是酒吧的老闆娘,她不属于这里。她坐在吧桌的两名男酒客,目光总是游走在她圆润的屁股上,她却视若无睹,穿着三吋鲜红高跟鞋,健步如飞地走到不同桌子前,从容地与酒客打交道。johnny偶尔会从厨房探头观察妻子,但老闆娘环视酒吧的每一角,偏从不把目光放在他那处。她总带着温婉的微笑,与客人聊聊酒菜品质,说说明星八卦,谈到最后必定一口气乾了整杯酒,转身吃一口绵花糖,然后走到另一桌容人应酬,继而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最后她走到角落,吃了数块棉花糖后,便把糖塞在俗气外套的口袋里。晓灵眼看着依然??风姿绰约的四十岁妇人喝了酒后吃糖果解苦,她觉得老闆娘的内心住着一位尚未入世的小女生。因为生活而在乌烟瘴气打拼,嘴掛着可掬笑容,口说着容套话,手拿着的不是维他奶,而是酒,言行举止被逐渐同化,但内心的一块强烈抗拒着。她深明自己只是为了生存,她谅解自己只是为了生存。烈酒与棉花糖,新鲜神奇的配搭。johnny与老闆娘,违和突兀的一对。以外观来说,johnny比老闆娘还矮半个头,皮肤黝黑,双颊陷入,以面相来说,这种男人薄情自我,绝对嫁不过。到底老闆娘当初看上johnny什么?晓灵想着想着,突然明白johnny讽笑妻子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他自卑。他人生最大的成就是妻子给他的,她随时可以拿走。johnny很清楚妻子比他能干,他没法在她面前逞威风,唯有在外詆毁她来寻求自信。听到二人离婚的消息,晓灵诚然为老闆娘感到不值,青春与金钱花在一个完全嫌弃自己的男人上。不懂尊重人的男人是最恶劣的。 向来好酒量的阿芳不停续杯,先来一杯长岛冰茶,再来几杯甜酒,这里一喝就花了阿芳好几天的薪金了。阿芳是家中的独生女,不用赚钱供弟妹读书。而且她向来没有家庭负担,父母在永吉街摆摊卖布多年,虽不算什么大生意,但足够维持生计已经不错。晓灵难得出来玩,也当然想趁机尽兴一番,但她还是看着价钱行事,喝两杯鸡尾酒就好了。凌晨十二时多,早已喝醉的johnny走过来一边晃着酒杯,一边笑说晓灵太像他的前妻了,喝得太畏首畏尾,所以今天她和阿芳不用付钱,尽情大喝特喝了。要不是阿芳拉着她不走,晓灵早就气冲冲地回家了,说什么畏首畏尾,拜託,这叫自制好不好。这是晓灵对昨晚印象最深刻的记忆,她最后想起的是她和阿芳喝到整个人都茫了,在中环的某条窄巷吐了一地。 她到底是怎样回来的?应该是阿芳乘的士送她回来吧,但她自己也酩酊大醉,她家距离马路有十分鐘的路程,阿芳有能力搀扶她回家吗?然而最教晓灵头痛的,不是她怎样回来,而是妈妈看到她喝醉后的反应。思想封建的妈妈开门时,看到一个穿着背心裙且喝到烂醉的女儿必定马上脸红耳赤吧。光是想像,母亲日常怒叱的声音在晓灵耳边响起,痛楚从左边耳背渐渐蔓延到整个头颅。她捂着头,蹣跚地走到厨房泡了一杯普洱茶。听说喝茶会解酒,其实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效。这是晓灵人生第一次喝醉,她向来克制力高,与朋友狂欢也是一杯起,两杯止,只是这次johnny请喝酒,她就勒不住喝了几款新调制的鸡尾酒。金钱果真万恶之源。 时鐘平稳有序地滴答跳,家里所有人上班上学去。婉仪应该帮她请假了,不然她应该早就被吵醒起来上班。妈妈规定她们,除非病得卧床不起,否则必须工作。这是难得悠间的平日中午,晓灵起床梳洗后,坐在木椅上扫视空无一人的房间,静心感受时间逐秒流逝。原来一个人在家是如此美好,随心所欲地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渡日。为了不白白浪费难得的一天假期,晓灵换了一件衬衫和深蓝色牛仔喇叭裤后出门逛逛。 下楼后,晓灵如常的与坐在大堂角落的保安员打招呼。平常秃头的黄叔叔必然用他响如洪鐘的嗓子回覆,然而她这次等不到声音。她在推门而出时回眸看着保安亭,连兼职的大肚子梁叔叔也不见了,只有一名带着啡框圆眼睛,脸长得斯文的年青男子坐在黑色木椅上。顶着一头俐落短发的他对晓灵点头微笑,继而低头看报纸。保安员的制服不太适合他,他应该换上一套西装,打扮得官仔骨骨才对。晓灵仔细观察他的脸,单眼皮,小眼睛,脸长得淡雅如白纸。男人看到焦灼的目光,昂头回应她的视线。晓灵马上转看他身后的掛历上,上面写着花青的大字「一九九五年,五月九日」。 「请问??今天是几号?」晓灵圆睁双眼,迟疑了一瞬后轻声问道。 「五月九号。」男生愣住后回答。 「什么年份?」晓灵猛发一怔,脑袋快速运作。她紧张得攥住保安桌沿,牙齿恨恨地咬着唇,如在產房外等待初生婴儿降临人间的父亲,或是死者家属盼望着尸体能够寻获般,期待着一个不明的答案。 「一九九五年。」他挑起眉头,但两道乌黑浓眉很快变回躺平的横线。 「一九九五?你肯定?」她语调显然因焦躁而提高。 男生嘴巴一拢,被晓灵的连番质问而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他眼珠骨溜一转后语气确定地道:「呃??对?是一九九五年,肯定没错。」 一名老婆婆拿着两袋菜,听到他们的对话后弯着腰缓缓走来。「小妹妹,今天的确是一九九五年的五月九号,你是不是还在睡梦中?」婆婆的语速很慢,每字每句却如雷轰般刺穿耳膜,直接为脑袋带来一股又一股重击。 3. 晓灵 跳跃的时间线(二) 如果记忆没有错乱,昨天是一九八四年的四月十六号。若然今天真的是一九九五年五月九号,不是她时空转移,就是记忆出现很严重的错乱。晓灵记得,电台的健康节目曾访问脑科专家,专家说人类会把一些没发生过的事情当成自己的回忆,也会把错误的资讯当成客观的事实。晓灵的直觉告诉她,某些事情在她不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差错。自从昨天在荔园看到黑彩虹后,世界的一隅悄然变化。问题也许并非出自于己身,她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头脑清晰,精神抖擞,她绝对不是婆婆所言的作梦。然而,假如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世界的既定规则出错,这可就复杂了。人类没可能穿越时空的,至少在她的认知里,人是被动地跟随着时间的轨跡。 「我们控制时间,爱飞驰到哪个空间,就是哪个空间,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爱听故事而我爱说故事。」她现在真的一觉醒来飞驰到十一年后的香港了。哎呀,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上次听完《阿修罗》的故事,该晚就梦到了吴珉珉与无脸的张沼平,她这次会不会如婆婆所言那样,因为这句话而把梦境的时间点设置于未来,而不是现在,从而实现飞翔到其他时空的幻想?在以上的假设中,这是最合理的。因为是梦,所以一切才会这么古怪。因为是梦,所有的怪异也是合情理的。她努力地说服自己一切是场虚幻的梦,但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告诉她,这是现实。想到这里,晓灵习惯性地摇摇脑袋。想得太复杂只是庸人自扰,停留原地也无补于事。晓灵步出大堂,如平日一样走往柴油火车站。她没想好去哪里,先出发才算。 「十年人事几番新」这句话正正是形容现在的状况。柴油火车已被淘汰,改成九广铁路。车卡比以往的舒适宽大,车程比以前短了三小时。晓灵心想,当她回到从八十年代后,或许她会掛念这里的一切,会更逼不及待迎接九十年代。这里的技术发展得这么好,她是不是要跟着时代的步伐而进修,说不定会有更大的发展机会。 在等待红灯变绿的时候,晓灵下定决心要往工厂一趟。她需要人证来证明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如果真的是在梦里,这倒不错,她可以任意作决定而不用承担后果。但假如这里是真实的,这就出大事了,她真飞驰到别的空间了。昨天见过她的就只有阿芳。虽然她一张开眼睛就在家里,理应父母和弟妹见过她的,但这个世界怪里怪气的,说不定她是瞬间转移回家的。多想无益,再想的话交通灯又转回红色了。横过马路时,晓灵低头沉思,一时没留意穿着白色背心,同样低头走路的彪形大汉正向着她那方近面而来,且没有减速之意。两个各有所思的低头族撞在一起,晓灵的瘦弱身体失去平衡而四十五度角的往后堕下,幸好她被身旁的女士及时拉住才没有四脚朝天。 「对不起,你还好吗?」她以为阿芳爸爸的声音是全世界最沙哑低沉的,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晓灵抬头欲回应他的道歉,看到他的脸时却愣住了。男人的眼皮红肿得如被饥渴的蚊子叮过,眼白佈满一道道四散的血丝,眼袋大得装下一颗红豆,而且脸色惨白,唇看不出一丝血色。虽然他是拥有刚强躯体的大男人,但晓灵觉得此时的他宛如一个刚刚被妈妈骂完,委屈得随时可以哭出来的小男孩。待她反应过来后,晓灵摇头示意,男人点头后急步离去。 整条街道的人垂头丧气,莫名的熟悉感觉涌在脑间。她记得在李小龙离世那天,不管是男或女,蓝领或白领,所有行人都是失魂落魄,如在一夜间失去了支撑身体的骨头。 「不好意思,请问怎样去大东工厂?」晓灵问一个倚在电话亭旁站着的女人。 女人戴着黑色皮革发箍,深棕色秀发落在腰间,脸蛋姣好如电影明星。但她的表情与这张脸很不配,女人一脸沮丧地抬头,想了想后答腔:「你??说什么?」 「大东工厂。」晓灵字正圆腔地再读一遍。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女人踏步离开,晓灵跟随其后,继续问道:「我还想问,这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没精打采?」 她回头道:「哦??新闻刚刚报导了??邓丽君在不久前离世。」眼睛顷刻挤出泪水,她拿出手帕拭去。 「为什么会这样?」晓灵一直定睛着女人的眼睛,听到消息后震惊地把手合着嘴巴。 「好像是哮喘发作,她在泰国清迈去世的,现在还没公布详情。」 原来是这样??人生就是一场不停失去的游戏,但突如其来的离去实在留下太多的遗憾,相信有名如邓丽君必然有未竟之志。生命必然留有遗憾,惟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把遗憾尽量减小。但怎样才能减小,她对此毫无头绪。晓灵想起被水龙捲捲走的船家,他们应该是回不来的。在人生倒数的剎那脑海到底会不会出现人生走马灯,回顾这辈子的所有片段?晓灵这一生似乎没有什么回忆是值得重温的,光是想像便感到焦头烂额,太阳经控诉般胀痛起来。 街道熙来攘往,一名短发女生从晓灵身边经过,她慌忙地轻抓着女生的手臂,查询大东工厂的位置。女生的手指在空气中乱挥,时而指东,时而指西的说道:「几年前已经拆了。」 「拆了?」来到这个时空一阵子,晓灵开始习惯这里的环境与她居住的存着差异。这里的汽车变多了,人也多了,大厦高了,当她听到工作了十多年的工厂拆了,反应没有在保安亭听到期时震惊,反而暗暗期待着这里有什么变化。 「现在的工厂都北移上大陆了。小妹妹,你是哪里人?或许你刚来香港不知道吧,香港製造业在这十年息微,工厂全都北移了。」女生蹙眉扫视着晓灵,渴望从她的衣着知晓来歷。 「我??我只是很少到这边,所以不太懂。那??请问它的原址在哪里?」晓灵被女生的凌厉目光吓得期期艾艾的,她最怕别人问她是哪里人,也怕别人打量她的目光。晓灵不自觉地缩头,眨眨眼后倒把腰挺得更直,堂堂正正地直视着女生说:「那请问原址该怎么走?」 口讲无凭,不是亲眼见到的话,晓灵绝不会相信别人的话,这是她踏入社会十多年领悟到的道理。她必须一直提醒自己,这个世界很奇怪,这里的人即使生得人模人样的,但晓灵觉得他们与自己存在着难以触及的距离。这并非与陌生人初出沟通的尷尬。她感觉到一路上相遇的人只是一个载体。戴着头箍的女人流出来的眼泪就如白开水,不带温度,即使她的眼睛低垂流露悲痛,但瞳睛空洞,皱着的脸过于刻意,情感浮于表面,语气亦如木头人初学人类说话般生硬。眼前短发女生脸色凛然,言行举止流露不出丝毫情感,但也可能是她的个性吧。唯一让晓灵感到温度的是在马路中相撞的男人,他似乎有独立思想的,但接触时间太短,难以观察入微。活人是有灵的,多绝望的人散发着生存的气息。晓灵祈愿,这里只是场梦。 「哦??你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再转右。工厂拆了之后,现在改建成新世代影视中心。」 晓灵点头道谢,女生抓着她的手问:「对了,你的喇叭裤在哪里买的?好酷哦。」 「是esprit的。」晓灵盯着她的双眼,搜寻着人性的去向。其实晓灵还想补充一句,这是十一年前的货品,还是工厂的样版来的,然而话爬到嘴边便被自尊心强行咽回去。 她在街道来回走了三趟,的确找不到工厂的踪跡。工厂周边的大厦全都改头换面,有些变成了高耸的商业大厦,有些则是工地。晓灵站在新世代影视中心的地下,昂头望着耀眼夺目的立体银色招牌,沉吟着应否进去一看。来中心的似乎都是男生,她的存在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驻足之际,晓灵想起她根本不用思虑太多,冗馀的理智不适用于荒谬的世界。她阔步进去,这里没想像中偌大,商舖鳞次櫛比地相连,两岸中间的狭隘走廊挤满了年轻男生,与刚才街头垂头丧气的人截然不同,他们一群群兴高采烈地谈论新潮玩具。头两层均是漫画与玩具区,橱窗摆放着日本漫画,《叮噹》漫画仍然连载。上到第三层,气氛稍微有别,这里的人潮明显松动,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似乎大多不来这一层。路人大多败顶或白发皤皤,偶尔有一些步伐轻快的年轻人刷身。在扶手电梯旁边的是售卖电影光碟店舖,张国荣原来在这时期拍了《霸王别姬》,他的海报贴在多间商店的门外。晓灵越走越觉情势不对头,玻璃窗上的电影海报主角衣服一间比一间单薄。走到最尽头,两边的水着女优的海报光明正大地贴在玻璃窗前,门口被布帘挡住。晓灵盯望着海报,心想如果妈妈知道十年后的香港,竟然在深水埗的商场轻易购买四仔,她一定会大骂伤风败德,但说真的,在八十年代,四仔在街边档也买得到。 3. 晓灵 跳跃的时间线(三) 既然确认了工厂已经不在,她不能在这里找阿芳,只能到附近的电话亭致电给她。这个年代的电话已经不是转盘式,而是按键的。正想着身上没有硬币,她在口袋里出奇地摸到有一元硬币,只听到电话里头传来一句「电话号码不存在。」早知就用来买可乐好了。父母和弟妹没有手提电话,身上没有钱打给家里电话,晓灵根本找不到他们。她在这个时空根本找不到相熟的人来证明这是不是梦。 晓灵身体放软的赖在马路边的铁栏上。双层的热狗巴士幸好仍在,顶着黄色盖顶与蓝色车身的中巴仍有一两部驶过。物转星移,要不是路牌写着「大南西街」,要不是巴士的外壳不变,晓灵不会认出这里就是每天经过的路,这里就是香港。明明相信这里是梦境,但晓灵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去证明这里不是梦,而是现实,或许在心底她真的希望自己是穿越到未来。十七岁是是天马行空的年纪,即使晓灵十一岁便踏入社会,但正值芳华的她依然保持着炽热的少女心,这绝对是好事。女生的天性就是自我矛盾。先相信一套想法,后来竖立另一套新的想法来否定旧的,到最后得不到结论。 晓灵转动眼珠,凡事都需要得出结论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厌烦。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知道原因的,例如为什么地球是圆的,人类需要空气才可活命,绿叶需要阳光才能进行光合作用。那些说得神似的科学根据其实解释不了最核心的问题,即物质的由来。空气是如何发明的?世上第一颗种子是从哪里来的?地球是怎样诞生的?人类若是从猿人演变而来的话,那猿猴又是怎样来的?太多的未知衍生太多的可能。神学者认为,创世者或他们所敬畏的神赐人生命,祂创造天地万物,在某个肉眼看不见的异空间观察着世人。科学家认为是在两颗行星衝撞下而形成月亮及地球,有些科学家说是超新星大爆炸,亦有些认为地球是太空的气体及尘混合而成的。眾说纷紜,未达结论。晓灵决定与其思考一堆无意义的问题,不如随心所欲地过着一天未来人生活。她需要休息,昨天才喝吐了,宿醉症状似乎仍在,左边前额漾开了轻微刷痛,再加上邓丽君离世了,她也没心情扮演思想家。平日的生活都离不开工作,难得有天能不为别人而活,她要把握时间,不留遗憾地过一天。 「不好意思,请问离这里最近的图书馆在哪?」 戴着金丝眼镜,眼睛同样红肿的男生手指向前方道:「就在前面的油麻地公共图书馆。」 除了简单的字如「一」、「大」这些外,晓灵会写的就只有自己的名字。虽然写字能力不足,她却会读很多字。工厂的主管待她不错,不时在吃饭后的空间时间教她读字,而晓灵的记忆力一向不错,而且学习能力快,所以基本日常用字她都会读。而且她每晚听电台节目,嘉宾说的题目涉猎广繁,时而说说太空,时而谈谈文学,年轻的脑袋记性佳,晓灵随年月间吸收了各种知识,对世界的认知不再是个典型水上人出身的孩子。 踏入图书馆的第一步,晓灵握紧拳头,使劲深呼吸。这里是文化人的世界,流动着的空气充满着馥郁书香。图书馆在第二层,晓灵身处的四楼是儿童图书馆,上层五楼则是普通图书馆。一条刚被放养的海豚在大海中兴奋地流窜,别的海豚悠然地在牠旁经过。晓灵对一切感到好奇,东张西望地观察着馆内装修、访客的仪容??她喜欢这里,这是一片不属于她却让人期待的领域。 一名年龄约三、四岁,绑着辫子的女生坐在黄色木椅上,专心地看着手中的白雪公主童话书,她盯着白雪公主吃了一口苹果后昏倒在地的画面。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她的母亲,二人安静地各自探索着不一样的世界。左边的儿童图书阁放置了三个装满图画书的书架,一个长得较矮小的男飞踮起脚尖,伸手想拿起放在最顶层的童话书。但他太矮小了,踮得多高也扑空。晓灵向男孩走近时,一名长直棕发,年纪看似与晓灵年纪并不多的女生从她身后快步经过,走到男孩的旁边。因为听不到脚步声,晓灵吓得耸了耸肩。 「小弟弟,你拿哪一本?」女生弯腰问,身上穿着写上「兼职图书管理员」的背心外套。 「我想看《国王的新衣》。」小男孩的小手指朝天指了指。 「好,我帮你拿。」说毕,女生伸手拿起书本递给他。 拿到书查后,小男孩一溜烟的跑到楼梯旁的沙发上看。 很温暖的画面,晓灵很喜欢这里的气氛,她觉得图书馆是属于生而知之的人,虽然她没有任何教育资源,但只要努力,她有天会属于这里。她可以不去荔园,也可以不用在放工时与阿芳到旺角遛逛了,她每天来这里就好。 晓灵逛毕儿童图书馆,便大步流星地上楼梯到普通图书馆。里面的人流不多,可能是中午的关係,成年人都在上班,只有三、四个穿起衬衣的老年人坐在沙发上看书。虽然心底里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但晓灵挺起胸膛,自信地走入馆内。 图书馆比下层的大,左右两边墙身皆有一排窗,光线穿过捲轴帘穿进馆内。每个单人朱红沙发旁边放了一盘植物,整个装潢不只让人放下生活的压力来专心阅读,而且设计非常有格调。一栋又一栋五层书架放上不同类型的书本。晓灵走到图书馆最尽头的位置,下意识地屏息着拿起书本,如同拿着珍贵而脆弱的瑰宝。然而,当她翻起书本中间一页时,瞳孔瞬间放大。 白纸。无论怎样翻亦是白纸。没有文字,没有图片,书本的封面也是空白一片的。晓灵疑惑地把这本书翻了一遍又一遍。连书名与作者名字也没有的书本,为什么会出现在图书馆里?她把书本放回原位,拿起旁边的书本,同样是空白一片。以书本的厚度来看,这本书大概有三百多页,但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她抬头瞥见架子的顶端上贴了一个写着「700歷史书籍」的纸牌,应该不是全图书馆的书本也是白纸吧?她马上走到旁边的掛着「600哲学书籍」牌子的书架,随意地拿起一本书后翻页。这本书是有字的。她翻起旁边的那本。这本亦是正常的。她把馆内全部分类的书也抽了几本来看,除了歷史类书籍外,其他的书本都是正常的。就只有最尽头那架的书籍是空白的。难道这架全是无字天书?滑稽的想法在脑内弹出。晓灵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坐在窗边沙发的男生瞅了她一下,晓灵轻力点头以表歉意。 「现在是下午七时五十五分,图书馆将于五分鐘后关闭。多谢合作。」图书馆的闭馆广播响起。专心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她在图书馆看了差不多四小时,并租借了亦舒的《阿修罗》回家。在她离开时,坐在黄色木椅的女生仍未走,晓灵瞧瞧她看着什么如此入神,小女生如故盯着白雪公主吃了一口苹果后昏倒在地的画面。 除了家,她无处可去。她沿着路,跟早上一样乘坐九广铁路回家。 打开家门,晓灵被眼前的画面吓得瞠目结舌。父亲如常地喝着二锅头,母亲与妹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播着晓灵未看过的古装剧。她坐在妹妹旁,看了一阵子才认出男主角是狄龙,他涂了一身黑,额头印上一道月牙。沙发因晓灵的加入而凹陷,但妹妹和妈妈未曾看她一眼。大哥工作的船隻仍未回港。虽然不见弟弟,但洗手间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他应该在洗澡。虽然人数没变,但他们的外型出现无法忽视的变化。父亲原本浓密乌发变成花白的,而且发量比平常稀疏。身形纤瘦的母亲肚皮变得立体。妹妹明显长高了很多,即使她不是站着,光看脚的长度显然不同。脸容倒是没什么改变,只是脸瘦了一点,头发变成微曲。晓灵呼哧呼哧地揉着两颊,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她在客厅中心,但三人视她为无物,喝酒的喝酒,工作的工作。 「我回来了。」晓灵说。 沉默半晌。 「妈妈,你不是在生气吧?」晓灵的声音越拔越尖,坐在母亲面前看她挥手。但母亲的视线依旧放在,一眼不看晓灵。无论晓灵把手指靠近妹妹的眼睛,还是站起来用力跺脚。 洗手间的门锁开了。弟弟从里面走出来。他以前只是比晓灵高一点,但现在他起码高出二十厘米,头差不多要碰到门框。若果以这里的时间来计算,弟弟现在应该二十四岁了。他的稚气随着婴儿肥消退,左颊的酒窝显得比小时候浅。他留了中分长头发,瀏海几乎遮盖双眼。 「我先睡觉。」弟弟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不少。晓灵看不弓他的眼睛,不知道这句话说给谁听。 晓灵走进洗手间照镜子,她的容貌与一九八四我年的无异。这里是一九九五年五月九日,事物如常地改变,只有她原地踏步。她困惑地在家中踱步,瞥见电视机上的一张哥哥结婚的照片。未来大嫂的样子很年轻,她挽着哥哥的手,灿烂的笑容为本来秀丽的容貌增加阳光。哥哥向来不苛言笑,但照片中他微弯着嘴巴。晓灵了解他,这种含蓄的笑容代表他很快乐。然而,晓灵拿起相片端详一番后发现她不在照片中。 晓灵想到很多可能性,她那天可能是因工作而缺席了,或是她在十年间移民了,但晓灵最后想到的就是她现在应该睡觉去。如果这是个梦,而她在梦中作梦,说不定睡醒的时候就回到一九八四年了,明天一切会重回正轨吧。进房前她看到桌上的酒杯还剩下一点酒,她一向好奇二锅头的味道,趁着难得不会让人发现的机会,她呷了一口,马上苦涩得面容扭曲,衝进厨房的洗手盘乾呕。喝了一口水,她带着轻微醉意的躺在沙发。眼角渗了一颗没有温度的泪水,她感到自己被强烈的孤独感囚禁,或是忽然被巨型爪子夹到沙漠,四周空无一人的荒凉。 在晓灵彻底闔上眼前一瞬,带有黑色光线的彩虹在隐约浮现在门口的铁闸中央。 4. 健文:事情真偽根本不重要(一) 为了埋葬感情而回到过去,最后被下葬的是自己。健文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活得真是可怜。早就不是情感脆弱的少男了,却为一个背叛自己的女生而不堪一击。 健文昨晚戴着头套好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眼睛的外眥侧微微作痛。看着放在床边的头套,健文心想其实把自己困在虚假的场景也不错,他可以逃避一切现实的问题,不用回到人心叵测,只剩下背离的世界。真希望这里的人全都是npc,这样健文就可以因为头痛而板着脸,不用考虑别人的情绪,更不用担心客户及上司的反应。他喝了一杯咖啡后便急忙出门,今天需要为一个本地时装品牌拍宣传照,他必须在十一时前回到工作室。其实健文不想接受这次工作,他只想躲在家,但这个客户是星丞的叔叔,他不好推却。他出门前在鞋柜面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摸了摸巧晴送给他的airjordanxchicago球鞋,这一双是她在健文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的。她说这双鞋子在九十年代推出,现在已经绝版不会买到。他整个人再次陷入沉思,一动不动地盯着鞋子。健文今天这身衣服与这对鞋子很配,他需要剎有介事的把它收起,甚至丢掉,还是装模作样地穿起它。空气凝结片刻,秒针走动的声音溶解寂然,健文马上回神拿起旁边灰色的newbalance574球鞋并穿起离开。出门前,健文拉开家中所有窗帘。不知晓耶穌在三日后的復活当天是否如今日般朝暉灿烂呢?祂是神,他是人,健文用了十八天才復活很合理吧。虽然他知道自己未完全癒合,但下定决心,今天是新的开始,只要他进入工作模式,便不会胡思乱想。 健文在一间科技公司担任数据分析师,工馀时间于小型广告公司担任自由摄影师,工作时间很弹性,而且能靠兴趣赚钱也算是乐事。今天的工作很轻松,健文与品牌客户合作过两次,因此十分了解他们的要求,他们家走的是日系清新路线,只要照片偏冷色,并使用大光圈让背景虚化,模特儿的妆容似有还无即可。他准备好拍摄前期的工作后,模特儿还在上妆,他坐在旁边查看,化妆师告诉他妆容看似淡薄,实际上光是遮瑕已上了三层,还不包括粉底、蜜粉。她还笑说这是女生的画皮,骗倒男生结婚后才会露出原形。光是等他们妆发便花了三小时,健文为了追回进度,只是花了两小时便把整个春夏季新货品的硬照完成。待客户离开工作室后,他终于有间馀使用电话。 「keyman,现在下班了吗?有没有空?」星丞传讯息给他。 星丞长得清秀,而且唱歌很好听,每一次在学校表演时有不少学妹为他举名牌。更夸张的是在高中毕业礼的时候,有老师拿着白纸跟星丞要签名,笑说等他成为明星,这个签名就值钱了。他的命好像是注定要成为明星,而健文觉得光是以他的样子,他当什么工作也会很受欢迎。可是星丞毕业后却当了高学歷不是必要条件,而且危险性高并浪费美貌的私家侦探。他说自己喜欢刺激的工作,不喜欢被关注的感觉。学校的老师当然大失所望,不过星丞在毕业后依然会回校当歌唱比赛的评审,他不变的外貌与实力深得一眾学妹的追捧。像他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跟自己做朋友呢?健文曾经问他,为什么当初在电影研究社第一次聚会时,他会主动向坐在角落的自己打招呼,并且主动和他在通讯软件聊天。星丞反问,交朋友哪有想这么多。幸好有星丞,向来木訥内向的健文认识了不少朋友,性格变得外向不少,他学会不用事事郁结于心,他可以放胆地信任别人,与星丞分享自己的心事。四年大学时光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除了星丞外,健文鼓起勇气,向暗恋多年的的巧晴表白,两人随即陷入热恋。年青人的恋爱是一杯全糖珍珠奶茶,无视身体的负担,只求一剎的快感。健文嗢咽一下口水,下意识地喝起桌上的美式咖啡,还是这种味道才适合他。 健文本来没有英文名字,星丞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叫他「keyman」,说这个名字跟他的中文名发音相近又好记。自此以后,不论学长学妹、还是同学老师,全都会叫他的英文名字。 「找我去喝酒?」健文问。 「喝屁呀!喝了明天还能上班吗?」 「那干嘛?」 「我们最近也买了vr装置,今天晚上打算连线一起玩《恶灵古堡》第六代!相信我,一定会很好玩的!」 「好吧。」健文晚上本来就没事可做,因此他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就知道你一定会玩,今晚见!」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与当时称兄道弟的热音社学长没什么联络,他们聚会的次数慢慢从两个月一次,变成一年一次。这次他们在虚拟实境里面聚在一起,健文知道其实这是他们安慰自己的方式。可能是怕尷尬吧,亦可能是男人之间的表达情感方法比较含蓄,当了这么久的朋友,他们不用说话也能明白对方行为背后的原因。 健文向来是工作狂,拍摄完成后他仍未离开,而是在准备明天工作的道具。他一连接了两天拍摄工作,把生活的所有隙缝填满的日子好像容易过一点。下班回家前,他在公司楼下的「全家」买了几罐啤酒、一个奶油义大利杯麵和一盒起司培根蛋饼当晚餐。 洗完澡后,星丞致电给他:「你快点上线呀!我们还差你一个。」 健文躺在床上,戴上虚拟实境头套,两片脑波图电极片贴在左右前额,输入资料后画面来到《恶灵古堡6》的界面。 利用脑波图电极片贴来玩游戏是电子游戏开发商colbaltdevelopment的新晋科技,这是个相当有前瞻性的伟大发明。用家只要戴上内有脑波图电极片的虚拟实境头套,便如置身游戏世界之内,而且不用做任何动作与说话,便能靠意识控制角色走动。头套的另一卖点是三百六十度全景3d的地图功能,用家只要凭意识想像自己想去的场景,眼前的画面便能在十秒内出现。colbaltdevelopment更称为了让体验更逼真,他们在全球有车队、潜水队及航空摄影队,在世界百分之九十八的地方拍摄影片,虚拟场景会基于真实的画面製作。据称系统里更有npc在街上与用家互动,公司未来将以「遥距旅游」为发展方向。產品在二零一二年推出,至今全球销量突破五亿万份,即全球每六个人便有一人购买。多间公司随即推出类似以意识操作的產品,惟colbaltdevelopment依然佔有近九成市场佔有率。公司声称,他们花了十年时间研发,经过上万次临床实验,确保科技对人体无害。而且他们考虑到高科技有机会使人的先天技能退化,所以保留用家必须说话才能在游戏里与其他玩家聊天的的功能。健文在台湾还未公开发售时,便与星丞及几个旧同学在海外购物网站订购。作为游戏爱好者,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最新玩意。 健文这次担任的角色是利昂。场景是在别墅里,他第一个任务需要帮小女孩找爸爸。健文很擅长玩这个游戏,他早完成这个系列的前五集所有关卡,非常熟悉游戏设计,因此很快便完成首要任务。女孩因为受病毒感染而变成丧尸,健文用边锋射手把她一枪击毙。健文走到电梯前,一群蜂拥而至的丧尸向他扑来,用枪的话很难瞄准,他索性与丧尸近距离搏斗。健文先戴上拳套,瞄准后直接起手攻击,继而用旋踢攻击头部。正当他准备使于最后一击时,画面一剎那变黑,声音全没。健文不敢乱动,生怕碰到电线或按钮的话会导致画面会刷新后把游戏输掉。 等了五分鐘,画面依然没有回到游戏的界面。或许是断线了。正当健文准备脱下装置时,画面从漆黑一片慢慢褪至白色,人群的声音渐渐增强,眼前的景色越见鲜明,这里显然不是恶灵古堡的画面。躺在床上的健文双手抱头,不知所措。他是不是要脱下头套了?他在游戏里的角色怎么办?他只过了三关,而且还差一点便把丧尸打倒了,他不能在这里逗留。健文轻按头套左侧的蓝色返回键,但怎样按也没有反应。系统明显出了问题,连线到他没有输入的地方。画面终于变得清晰,他站在马路侧,与其他人排成人鍊,看似夹道欢送什么的。一个小孩在健文旁边指着一辆卡车,大呼:「哇,是长颈鹿呀!」两辆卡车分别运送一隻长颈鹿,牠们被木笼困住,颈套上绳索,以免逃出车辆。长颈鹿的身体能自由活动,一隻好奇地东观西望,另一隻则盯着列队的小孩。当小孩子喜孜孜地拍手时,长颈鹿仿如明白此举动这样做是欢迎牠的意思,缓缓点头致谢。 健文眨了一眼,画面倏忽跳至另一个场景。他站在人群中央,人流如军队步操般整齐有序朝着同一方向走。健文想找人问问情况,然而他们走路的姿态僵硬,表情一致地掛着笑脸,露出过份整齐的牙齿,眼皮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嘴角没有下落的跡象,他们显然全都是npc。无缘无故地走到另一个游戏当然奇怪,但他理解这可能是技术错误,毕竟以脑波图电极片连结意识还是崭新科技,有可能会出现临床时未遇到的反应。但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里很眼熟。他从人海中窜出来,走远一点后看看前方的黑色墙,只见上面写着「台北市动物园taipeizoo」。他又回到动物园了?这个到底是什么游戏?他好像未听过有一款游戏取景自木栅动物园,会不会是因为他心念着这个地方,所以意识帮他开啟了地图把他带到这里?但应该不会吧,之前都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健文又不争气地想起巧晴,一脸茫然地低头。此时地下的水影映照出一道彩虹。奇怪的是,这道彩虹多出了一道黑色的光环。他长按头套左下的键来截图,但系统依然没有反应。然而,天空根本没有彩虹,这不是倒影,而是浮在水面上的。虚拟世界再真实,还是会有与现实不同的地方,只是这个破绽设计得有点拙劣而已。健文既然回不到游戏,他在公园外到处逛逛。 「天呀!怎么从洗手间出来就到了这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一把动听的声音在耳畔轻轻掠过,就像一架失序的飞机低空越过山顶,山顶的人只闻轰隆声而不见其身。健文听见声音后东张西望,五名npc排队购买动物园门票。他上前仔细观察神情,他们一致地定睛望前,唇勾起计算过的弧度,声音应该不是由他们发出来的。这个世界除了不会随意与真人玩家说话的npc,就不会有其他人了。飞机坠海或撞山不得已知,健文大可无视它的生死,但他决定驻足等待。这把声音巍颤颤的,npc不会发出这种带有情绪的声音。如果他没听错,这把声音来自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这个人应该遇到什么让她慌张的事。良久过后,健文大喊一声:「有人吗?星丞,你在吗?」 4. 健文:事情真偽根本不重要(二) 女生的声音不再响起。健文在公园门口左右顾盼,如同临床心理学家鉅细无遗地留意每个游客的神情,只是找了差不多一小时,看到的全是面容僵硬且欠缺温度的脸孔。既然不见女生影踪,声音也未再出现,他该不该马上脱下头套回到现实了?但这样做的话,意识会不会残留在这里,在现实里醒不过来?他来到这里之前是在《恶灵古堡》的游戏系统,不知道是游戏断线还是受到其他干扰才来到这里。他没搞清楚状况,不敢轻举妄动。健文购买这个仪器前看遍用家在官方网站留下的评语,几乎每一个评价都是正面的,没有一则留言提及过健文现时面对的情况。健文思忖,画面忽然跳动的最大可能性是他误啟了地图中的游逛功能才会来到这里,换言之他还在系统中,是意识带他来到动物园。事情是这样的话就好办了,只要他如常按下头套上方的红色按钮,意识与脑波图电极片贴停止互通,他便回归真实。 「你好?」女声一再响起刷破沉默。 健文环目四周,所有npc走向入口,根本没有人留意他。停驻片刻,他放缓呼吸,倾听着npc的对话。只是平常的木訥人工智能语音,绝不会发出这么灵动,或是形容得直白一点,就是带有人性的声音。 正当健文准备移步时,同样的女声再次说话:「你好?」 健文这次终于听清楚了。夭寿,怎么会这样?明明就设定了以国语作游戏语言,怎么会出现广东话的语音? 他再次驻足,犹豫了一下便用不太纯正的广东话对着空气大叫:「你好。」幸好他以前很喜欢看《古惑仔》,而且公司有来自香港的同事,听多了也会说一些简单的字句。 久久襟默。 「你终于听到了!我一直跟你说话,你都不回话。」女生兴奋得大叫。她的声音清楚立体得仿似女生在健文耳边说话。 健文对着空气大喊:「你在哪里?」 迎来的又是一片寂静。 健文再次叫嚷:「你退出了吗?」 「你不是香港人?」女声泛起。 「我是台湾人。」这个人应该真的不是npc吧,根据他丰富的游戏经验,npc是没有可能作出这么流畅而人性化的对话。 「不是吧??天呀,明明我在陆羽茶庄喝茶,怎会去了洗手间回来就变成这样?这里是哪里呀?」女生咕噥着。 「呃??陆羽茶庄?」健文听不懂她的话了。他按下头套右上方的绿色圆按钮,啟动了把任何语言自动翻译成国语的功能。 「对!就是中环那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吗?」 「我也不清楚。呃??我也是被系统拉过来的??你是真人吗?」健文一脸懊恼地抓头。 女生的声音没再响起,健文道:「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了。你现在能看到我吗?」这次的声音来自左前方,健文沿着声线看过去,一团黑影伏在树下,渐渐扭曲成人的形状。光看影子,她很瘦小,目测只有一百五十多公分。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凭影子的形态想像她的模样。健文口乾舌燥得舔舔唇,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女生朝着他挥手,健文定过神后招手回应。 「你看到我了!可是我看不到你的脸,只看到人形的影子。」女生有一把悦耳的声线,不会过于低沉沙哑,又不是尖锐的娃娃音。明明她在大叫,却无法使人厌恶。她拥有富有磁性,同时带点轻柔的声线,刚好是健文喜欢的类型。 「你也是。」 一名npc小女孩在两人间穿梭。健文用了vr装置三年从没遇过真人玩家。colbaltdevelopment在去年年尾发佈会上曾公开表示将会在明年公开离线连接地图功能,用家不用将装置连线至互联网便可凭意识在系统中游遍世界各地。他依稀记得,发佈会还有提及过有关其他玩家连线的功能,但好似不是应用在地图功能的。健文盯着影子,想起在《恶灵古堡》出现的关卡。在第五季的其中一关中,利昂在主厅把积木玩具放在空中,并调整它的角度,一隻秃鷲的影子投射在壁画上,墙身继而转动,狭窄的通道就在眼前。对了,他们更新了玩家在游戏模式的连线系统,现时增加至最多十人同时间连线。至于在地图功中与其他玩家连线的技术仍停留在测试阶段,尚未对外开放。 「你哪里是什么年份?」女生细语问。 「我这边??应该是一九八六年。」健文隐约记得动物园是在一九八六年从圆山搬到木栅,他当时只有两岁,脑海早已清空蹣跚学步的岁月。他去年翻过相册,看到一张照片才想起的。照片中,顶着一头及肩捲发的母亲手抱着健文,父亲搭着母亲的肩,三人在动物园门口对着镜头,他们微笑,而他一脸茫然的吸着奶嘴。他把照片扫描至电脑里,看到写在右下角的日期,在网上搜寻后才知道那天是木栅动物园开张的日子。 「一九八六年吗?就是说我又回来了吗?哎呀!不是呀!我应该是在一九八四年才对,怎么又来到这里呢?」影子向后退了两步后喃喃自语。 「但是??」 女生察觉到他有话欲说便识趣地停止咕噥。 「你本来是去一九八四年的虚拟实境吗?」 「虚拟实境是什么?」影子微歪了头。 「这里呀,这里就是虚拟实境。」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九八四年的人,不懂什么是虚拟实境。」 「该怎样解释好呢?我本来与朋友连线玩游戏,却突然间来到这里,那你是怎样来的?」健文说罢抿嘴 「连线又是什么意思?你在那边又是什么日子?」影子左顾右昐,不知道在找寻什么。 「你说是现实的日子吗?」 「对。」女生点头。 「二零一五年的十月三十日。」 「不是吧!天呀!这次居然遇到一个未来人!」影子吓得退后至马路沿,双手掩着嘴巴。 健文皱着眉头的看着她。未来人?这代表她是在过去来到这里吗?应该不会,这么荒谬的事怎会发生在他身上呢?她应该是在恶作剧。按照健文往常的行事作风,他定必会无视她,但既然现在不能返回游戏的界面,脱下头套又怕意识残留,就当作打发时间吧。 「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们未来的彩虹是什么顏色的?」 「红、橙、黄、绿、蓝、靛、紫。」 「没有黑吗?」 「没有,不过我刚才在这里看到带黑色的。」 才刚回答,女生马上接着问:「我就说彩虹是没有黑色的,阿芳的演技现在这么厉害!那你们的图书馆呢?会不会有书是没有字的?不是只有一本书,而是整架书,每一本书都没有字的。」 这是什么怪问题?难得在地图世界里遇到真人玩家,好死不死的遇到一个问题少女。 「是几乎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也不排除是图书馆的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在你们的世界,闪电后会不会没有雷声?」 「也有可能吧,之前看纪录片有讲过,有一个天气现象叫热闪,通常是在夏天闷热又潮湿的晚上发生的,可能是那道闪电是从很远过来的,但雷声走不到那么远。我之前去东京的时候也有遇过一次。」 「那么??那么你们会穿越时空吗?就是会突然整个人,整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到了十一年后的未来的那种。」 「呃??不会。」不是说只问一条问题吗,现在都第四条了。声音再动听也不能干预健文耐性的耗损。 「是哦?二十世纪还没有发明时光机器哦。」健文猛然摇头,除了回答她的问题外,也尽力表达按捺不住的厌烦。健文不自觉地掛着表达礼貌的浅笑,但很快就收起笑容。他忽然想起,就算他笑得牙肉尽现,女生看到的只是黑影而已。 她默不作声的站在树下,健文耐心等待她的回应。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久还未介绍自己,我叫晓灵。」女生终于停止问问题,健文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口若悬河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健文喜欢当摄影师。他和客户、助手大多以通讯软件及电邮来沟通,摄影的时候也只是一句起,两句止。他很少与不熟悉的人作深入的交谈,越用心投入关係,离别时会越痛入心脾,这是他在这几年悟到的道理。虽然健文变得成熟,也从颓垣败瓦中復活过来,但这些经歷让他的自我保护机制悄悄开啟至最高级别。他无法再次承受拥有后失去的打击,只能紧紧抱住自己才能感受被保护的安全感。沉默是健文为自己涂上的隐蔽色,眼前这个女生的人生是不是无风无浪得摒弃了对人的戒心,才会毫不忌讳地且唧唧噥噥说个半天。 「晓灵?」健文觉得这个名字很新鲜,在他的认知中,从没有人以「灵」为名字。 「对,破晓的『晓』,灵魂的『灵』。」 「我叫健文,健康的『健』,文章的『文』。」 影子轻轻点头。 「那晓灵,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是npc还是真人?」儘管他篤定晓灵并非npc,健文希望在女生的口中听到自己心中的答案。 「什么是npc?」 「即是非真人玩家。」 「这是什么意思?」晓灵搔抓着头皮。 「我是问,你到底是不是真人?」她似乎对科技毫无概念,健文把问题改得显浅一点。 「我当然是真人。天呀!跟你说话大半天,你还在怀疑我是机器人还是真人。」晓灵抱着头蹲下来,高昂语调与肢体语言表达着对健文的怀疑感到洩气。 「那你说的话全是真的?」健文 「当然!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才怕你跟一九九五年的香港人一样是假人!」 「一九九五年?」 「有一次,我一觉醒过来就从一九八四年来到一九九五年的香港,那里的人都是假的,有一点像你身后的那些。」晓灵指了指在售票处排队的npc。健文听到后,心里咯噔一下。他必须不厌其烦地问清楚:「你是来自一九八四年的真人?」 「没错!」晓灵猛然点头,即使看不到脸容,健文能想像她现时正怀着坚决的表情与他对望。 「你不是传销人员?」健文稍稍迟疑后道。 「不,传销又是什么来的?」头摇动的方向由横改为直,且幅度很大。 「你不是保险业务员?」健文再次提问。他必须保持警觉,不能被悦耳的声线,或是坚定的语调迷惑理智。晓灵能够与他连线,如果不是开发商的技术失误,就是她以尚未公开的第三方辅助软件与他连线,而当中必有目的。 听到他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后,晓灵连续不绝地辩称清白:「老天爷,你们这些未来人疑心怎么这么重?我不是你口中的传销员或保险人员。我是从事製衣业的。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把我带到这里,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绝对没有说谎,我说的全都是事实。你不信的话,大去调查一下。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有什么器材让你找到我,但我相信现代人是有办法的。」 健文听到后不发一语,暗想着他真的活久了,对人的戒心越来越高。 「事情的真偽很重要吗?」晓灵语调忽尔回復平静的吐出这句话。 4. 健文:事情真偽根本不重要(三) 「当然重要。」他双目圆睁,不假思索地道。健文对人的诚信带着无比的执着,他讨厌撒谎,也讨厌撒谎的人,所以他没有与父亲见面。 「你根本不能分清真假。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其实也可以是假的,我或许真的是你口中的非真人玩家。但你可能已经相信我了,没有看到我的神情就信了。」健文沉默,晓灵续道:「真假若然这么容易就能辨清,世界上就没那么多骗案了。辨识事实的真偽必须依靠直觉与理性的分析,一旦得出了两者结合而成的结果。相信与不相信,你在两者中作出抉择。你必须想得一清二楚,不要轻看它,它随时能改写你的人生。所以,不要偏执于真假了,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得到的答案。唉!不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总而言之,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你必须要相信我。」 健文低着头,想起巧晴说过类似的话。一天他们如常在咖啡店看电影,其实他早在电影院看过《全面啟动》,只是她想看,健文就不破坏兴致的多看一遍。电影完结后,巧晴轻言问他:「所以你爱我是真的吗?」他不解的回应︰「怎么会是假的?若果是谎言,我们不会在一起十一年了。」她听到后笑着说:「我是这样能肯定你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个世上很多人擅长撒谎,把诈语说成真话。」他回应道:「你懂我的,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所以我不会骗人。」最后她说谎了,健文不恨巧晴,正确来说是他恨她不来,健文的确无法给她美好的生活,不能给她资本开店。他恨自己的天真与无能,自身的怨恨是最难放下的,此时的他不合时机的在后悔与愧疚的悬崖争扎。 晓灵继续持着说话的主导权,她淡然地说。「辨清事情孰真孰假不是人生的重点,当下快乐就好。」 「怎能不在乎?连快乐也是假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呀?」健文仿如被戳到痛处而马上尖叫的小孩,反驳脱口而出。 「我的意思是,不要过卡执着在不应该执着的地方,这样只是徒劳,对你对我没有好处的。你们这些大人就是爱纠缠在一些小事上,真无聊。」她无奈地摇摇头。 「我们这些大人?你到底几岁?」 「让我想想??如果以我本来的时空来计算,我现在是十七岁。我不清楚你那边是一九八六年的哪天,如果是在十月三十日后的话就是十九岁吧。」她动着手指数数。 健文现在正和一九六七年生的人谈天,比这个更离谱的是他们在虚拟实境的系统中相遇。他轻按装置右下方的黑色设备键,画面的上方出现了一道功能栏,从左至右显示着代表声量、画质、网络及其他选项的符号,健文用意识操控着鼠标的位置,鼠标按着画面上的其他选项的符号,在新的选列中按「日历」一栏。两个选项列在画面上,分别是日历(现实)以及日历(地图),鼠标继而往右按,一排黑色数字呈现在画面的右上角,就是在天边那处。健文说:「这里的日期是西元一九八六年十月三十日,所以是你的生日吗?」 「对,我十九岁了。」 「穿越时空就代表长了两岁?那我不是只有两岁?」健文说罢哑然失笑,他快被这个女生弄得一头雾水。她说话的口吻老成,一张嘴便带着踏入社会饱经歷练才有的淡定,但她有时说话像个不折不扣的鬼机灵,跟他处处辩驳,偶尔却会喷出数句精闢的道理见解,反差之大让健文难以触摸她的心思。 「你又犯老毛病了,事事过于认真会得奖吗?总之,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不是应该向我说什么?」晓灵神气得叉腰如却月,理所当然地向他索取祝福。 「生日快乐。」健文逼于无奈地吐出话来,暗忖着不要和比自己少十多岁的人闹脾气,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任性如此,他要包容,他要冷静。晓灵满意地点头。健文觉得有点奇怪,明明看不清女生的轮廓,健文总能想像到她的表情。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莞尔而笑,眼睛微弯的。 两人弄清楚身份来歷后,决定不再盘踞于此。反正一场来到,不如四周逛逛,说不定能发现事故的原因。他们顺着人潮走进动物园,全程没有说话,只有npc的间聊声,以及系统预设的背景纯音乐声。晓灵探头探脑的如第一天踏进学校的新生,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但又默不作声,似乎在暗暗揣摩着这个世界到底是哪一回事。健文带她来到大象园区。地图世界的林旺好像比真实的苍老了点,眼皮垂下得差不多遮住眼睛,走路的步速慢得如绑着千斤铅块。象除了以体型区分年龄,脸容与肢态似乎会留下岁月痕跡。虽然colbaltdevelopment尚未研发时光机,把过去的真实画面呈现眼前,二零一二年前的画面全是以电脑重塑的。这个技术严格来算是非常出色,林旺的一举一动几何乱真,惟独npc还是轻易被看穿,毕竟人太复杂了。健文想科技想得太入神,半晌才想起晓灵在他身旁。他扭头看她,只见晓灵沉吟不语,正正脸色的盯着正在拋香蕉到园区的npc。 鼠标移至画面係左上方的物品箱,一隻鲜黄不带斑点的香蕉凭空出现,健文拿起给她。 「给你餵。」 晓灵先是愕然地看着他,继而眉头紧锁,深呼吸回过神来低声道:「大象不能常吃香蕉,而且这隻还未熟,我来吃好了。」 晓灵的影子伸手拿香蕉,当指尖碰到他的手时,画面随即转黑,健文感受到一股引力把他拉扯至未知的无声空间。强风吹得他无法睁眼看看晓灵,大呼大叫的力量亦被吸走。晓灵应该安全吧,毕竟她是来自过去的,那时候没有这种科技,不用害怕意识残留的后遗症。但他怕。健文的脚指无意识地往下捲曲,手不自觉地伸手乱抓,欲把自己的意识握紧,即使这是无形且最珍贵的存在。他努力反抗不果,只好放弃挣扎,顺着气流来到这个无光空间。四肢软摊在床上,他索性闭起眼睛,祈求乱局会自动平息。 「健文,健文,你怎么掉线了这么久?」不知过了多久,星丞的声音响起。眼睛麻麻糊糊的张开,他回到了恶灵古堡的画面。健文刚清醒过来,一隻丧尸突然从后跑来,他反应不及未能走避,画面瞬间出现一句「dead」。 5. 晓灵:一样的向日葵(一) 错误一旦开始便难以受控,旁观人士与当局者只能眼睁睁看着猛火把山林烧至灰烬,待火三角其中一个元素被移除,乱局才有机会被整顿。树再生,火再燃,万物化成灰,最终只得虚空。可是,这个世界轻易推翻定律,一场错误的结束暗示着另一场错误的开始,接连出现的怪事一旦发端,就无法休止,儘管中间偶然有回復正常的时侯,但只维持短暂。在穿越到邓丽君离世当天及八十年代的台湾的动物园后,晓灵无故穿梭的频率加剧,一星期最少有两次是在睡醒后或是于别处推门、眨眼后,时空毫无着跡地转换。每次回来时,父母贯彻始终的睡觉,弟弟洗澡,妹妹有时入睡,有时在插塑胶花。然而每每在晓灵从别的时空被捲回真实,张开眼睛的情景都是妹妹一脸紧张地拍醒她,弟弟眉头深锁的看着她,声音颤抖的说他们以为晓灵在睡梦中去世了。 世上似乎没有可信的人,包括她自己,连记忆也变得不可靠。情况就如浪人倚赖方向牌认路,但修路工人在工作时把油漆打翻了,油墨泼在牌上,工人慌张地随便填了个错误的地点,无心地误导她脱离轨道。什么事情也可能在斑驳陆离的世界中发生,包括在时空的河流里畅泳,亦包括彩虹是带着黑色光的。自从那次在荔园看过一次黑彩虹后,晓灵在这个月看到了三次,而且有别于在荔园时看到的模糊不清,与紫色拼接着的黑色光线变得眩目刺眼。她有天在红磡往中环的天星小轮游船上,在差不多泊岸时,看到码头盖上出现了有黑色光的彩虹。这道彩虹的黑色光线吞噬着紫光,紫色的月牙屈就横蛮的入侵,佔据的部分比之前的明显变窄。她盯望半晌,彩虹的顏色没有受光线的折射效果不同而影响,无论船驶到哪里,顏色依然鲜明。但当她眨眼睛后,黑色的光线就消失了,只留下一道七色的彩虹。或许记忆在哄骗她,七色彩虹事实上如阿芳所言的并不存在,彩虹本身是有黑色的。或许记忆在提醒她,七色彩虹才是真的,一切是假的。一天找不到古怪的源头,她的世界依然是扭曲的铁枝,摇摇欲坠地插在地上,哪怕只是徐徐吹来的一阵和风,已叫她倒伏。但假如晓灵找到穿梭的源头,这是不是代表她就不再飞驰,世界从此不会发生怪诞之事吗?她在正确与错误的领域不断游走,晓灵开始质疑身边的事物古怪是因为出于自身记忆。晓灵控制不了时间与空间,甚至抓不住记忆。晓灵的情绪由起初的焦躁无缓,到中间的绝望,演化成现今的活在当下。反正除了勇敢生存,她没什么可以做的,唯一在能力范围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对成住坏空,在门庭若市的街道走着的每个人不都是孤独微弱地过活。晓灵不知道该向谁诉说困惑,身边人全都知识匱乏的阶下层,读书最多的弟弟只是个学生,他只懂得解决考试的课题,生活种种难题还不是她来做。晓灵不敢跟他诉说如此荒谬之事,他听到后只会把她当作疯子,拉她入青山医院罢了。妈妈轻视读书的力量,大概是因为她的人生只会遇到以力量或人手技术解决的阻碍吧。读书的重要性总在艰鉅难题出现的时候彰显,在他们眼中复杂的问题,或许对饱学之士而言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的小事。 晓灵在这段时间去了不同年份的香港,经歷着过去与未知的事情。她有天从家里浴室出来后来到一九七三年十二月的远东交易所的交易大堂。两名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领带的经纪垂头丧气地站在黑板墙旁。晓灵听到人中长了一撮牙刷毛般的鬍子,身材矮小的经纪说今日又有多少人跳楼了,这场股灾真是攞命,怎会有人想到恒生指数能在一年内下跌九成。另一位则一言不发地盯着大堂中央,良久吐出一句「以前填满出市代表,」。上月晓灵睡醒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二零零三年的六月,她在兰桂坊的酒吧,但那里不是discodisco,而是一间陌生的,吧上墙壁掛着霓虹灯的地方。全街的酒客兴奋地随着跳舞,或是与好朋友热情地拥抱。晓灵如逆流而上的三文鱼,反方向地寻找酒吧,她想看看johnny是不是还在这里,他是晓灵了解这个世界的线索,可是她溜逛整个区域都不见酒吧。后来晓灵走到山下的报纸档,看到当日的头条新闻是「香港从沙士疫区名单中除名,三个月的疫情中有近三百人死亡」。又有一次晓灵从工厂主管办公室领取薪金,推门而出便走到二零零八年十一月的世界。她站在弥敦道的泰林门前,以往人山人海的电器店拉起大闸,霓虹灯牌关了灯,昂头看到大量灰尘搁在框上。门前有一条阔长门槛,一名乞丐躺在上面,他用报纸盖着全身,脏乱的长发散落在角落。当她踏前离开时,晓灵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她再次张眼时,发现自己坐在工作桌前。而在多次飞驰时空的,时间点走到最远的是二零一五年三月六日,她坐在一间茶餐厅看着电视,晓灵只是打了呵欠,眼前画面突然变白,然后新的场景渐渐浮现,她同样是在茶餐厅,桌上摆放的同样是沙嗲牛肉麵与冻柠茶,侍应依旧忙碌,一切与刚才无疑,只是壁掛电视播放着的不是由郑少秋主演的《黄大仙》,而是新闻报道。主播道:「康文署辖下三十三间公共图书馆外判商『泰匯亚洲有限公司』即时停业,全港公共图书馆,包括香港中央图书馆的部分服务受影响。康文署称至今仍未联络到泰匯负责人。」新闻报导完毕,晓灵喝了一口柠茶,昂头便看到郑少秋饰演的施雨神与谢贤饰演的乡长决战。 穿越过后晓灵总被扯进戏码之中。她每次张眼,伏在沙发上看着弟妹围在身边担忧的看她,妈妈亲暱的摸着晓灵的脸,问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晓灵在第一次被妈妈摸脸时打了几个冷颤,这是什么古怪且不搭的人物设定,妈妈理应掌摑并向她破口大骂才对。就像舞台剧的彩排,演员进行排练,大家按照剧本说着同样的台词,带着同样的神情,晓灵只能配合演出,即席说些什么来尝试推动剧情。一晚过去,他们如狼人不再受月的操控而打回原形,母亲的苛刻,妹妹的胆小,弟弟的冷漠回归,晓灵悬空的心才得以安定。 在接连的时空穿梭歷程中,片段都是凌碎的。晓灵好奇是不是世界给她提示,要她从各样事件中找到关联,只要找到了就可以洞悉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或许吧,晓灵的确找到一个有力的证据。晓灵在几个月前作了一场怪梦。她和阿芳当天从工厂下班后,到了中环走了一趟,先在波斯富唱片公司看看新推出的张国荣唱片,后来到陆羽茶庄找阿芳的男朋友。她整天都疲惫不堪,喝了一杯冻柠茶,中途肚子痛衝进洗手间,一开门便来到台北木栅动物园。她遇到叫作健文的台湾男生,他称自己来自二零一五年的世界。他还说了很多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例如什么连线与npc的。他一个高大的人型黑影,全程看不见五官。她的身体与平时的穿梭无异,人物、景点感觉真实但带空洞。她暂称这是场梦,因为没有确实证据来解释它不是。晓灵量度着不是梦境的可能性,她在最后轻碰男生的手,虽然只维持一剎,但晓灵感受到他的手是有温度的,而不是男生口中所说的npc,或是晓灵在眾多时空遇到的假人。晓灵暗暗纳罕着,她的直觉告诉她,健文是个真人,是这个世界里少有,甚至是唯一带着血肉与思想的人。光想到这点,晓灵已感到充满希望。她在这阵子不受控地穿梭,时而到这,时而到那的,记忆不时出现断层,她讨厌陷入蒙昧无知之中。既然他来自未来,他的科技比一九八五年的先进,应该能靠他指点迷津。而且,他的出现证明这个世界还有其他时光旅行者,她不是伶仃一人。晓灵多番尝试再次见到他,她每晚睡觉前都想着他,希望起来时会见到他,可惜事与愿违,数月过去,他们只见一面。 另一个使晓灵相信他的关键在于彩虹,他说彩虹是七色的。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证明她的记忆根本没有出错。凭着两人在上次见面的谈话,虽然无法观察神情,但她相信他没有说谎。健文对于晓灵的身份有点执着多疑,而且态度过度认真,这让晓灵禁不住揶揄作弄他。不知道他是本来性格长得如此不好玩,还是因某些经歷才构成的。整个对话有一个重点—晓灵说健文是未来人时,他先是错愕得眉头深锁的瞪着我,两人对视半晌,他的脑袋似乎终于能作出适当的反应,五官放松不再皱成一团,嘴唇闭拢成轻微向上的线条。如果健文是未来人,被她识破身份时的表情会是尷尬吗?晓灵无法解读他的表情。无论如何,健文的出现是一个啟示。晓灵一直觉得世界古怪的其中原因是因为自身对这里事情的判断,但身边的家人、朋友如常地生活,从没意识到荒谬之处,只有健文认同图书馆的书架全都是无字书与黑色彩虹是不合理的。既然他说自己的世界是真实存在,而两人对世界的认知是一致的,他应该能帮她辨别世间万物的常态性,而她存在的世界或许也是真实的。健文曾说他在虚拟实境时看过黑色彩虹,晓灵不清楚什么是虚拟实境,健文解释这是有别于现实的世界。如果这里是现实,她与阿芳看到在荔园的黑彩虹又是什么回事?晓灵想着想着,头开始剧痛起来。她决定以毒攻毒,偷偷喝了几口二锅头,任酒精洗涤思绪。父母早就睡得半死,弟妹在房间,她躺在沙发前瞥了日历,现在是一九八五年二月十七日,明天是二月十八日,后天是二月十九日,她好不容易回到正确的轨道,她必须记起原来的时序,每一个明天是未知的一天。 闭上眼,呼吸声渐变平稳。父亲的一呼一吸引起震耳欲聋的汽笛呜声,声音随着航行渐消。晓灵还未入睡,她享受着夜幕下的寧静,耳边传来小男孩说着国语的声音。「林旺,看这边吧!快来看我,我手中有你最爱的香蕉!」晓灵朦胧地张开眼睛,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栏杆围着了一头大象,顶着平头的小男孩拿着一根香蕉,高呼着牠的名字。但牠却不瞅不睬地在角落盘旋。 国语、林旺、大象。她回来了。 5. 晓灵:一样的向日葵(二) 习惯有时候是可怕的,它悄悄潜入生活,紧抓着皮肤与血肉。当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并欲摆脱,他必须亲自把早已嵌入在身体的每一处的习惯拔掉,过程痛不欲生。但晓灵感激习惯的到临,她现在能自然地与怪异共存,穿越后不会慌张失措,而是冷静地观察周围,抓紧珍贵机会来了解新的领域。健文上次出现的的状态是个黑影,看不到他的模样,晓灵却能一眼认出站在小男孩旁边左顾右盼的正正是健文。 「你就是健文对不对?」晓灵上前兴奋地问好,机会难逢,她有点抑制不住情绪,整个人捬操踊跃的。 他似乎被吓到了,发怔一会后问道:「晓灵?」 「对。」好不容易冷静过来,她点点头,扫视着健文的装扮。八十年代的男生与二十一世纪的发型完全不一样。她年代的男生喜欢鸭尾头,把头发全往后梳,并喷上发胶来固定。但健文把瀏海放下并烫捲。他穿起褐色的西装外套,黑色高领毛衣与破洞的牛仔裤。穿着风格与她的年代倒没太大分别,只是换上一条高腰黑西裤,在街道上走路也不会觉得健文是未来人。 「今次终于见到你的样子。」健文习惯地浅勾嘴唇道。 「你不会广东话?」明明他上次用流利的广东话聊天,怎么这次用国语了? 「哦,忘了。」健文用国语回话。说罢,他的眼神聚焦在蓝天的一处,晓灵跟着他抬头,没有异样,就是清空与白云。一会儿后他用广东话问道:「现在可以吗?」 晓灵微笑頷首,暗忖着他刚才看着天边时,是不是在想着怎样用广东话回话。他的广东话说得太流利了,可能健文根本不会说广东话,而是倚赖某些科技把他的话即时传译。健文长得有点像陈百强,虽然样子算不上清秀的,鼻子不算十分高挺,鼻头圆润,幸亏鼻樑笔直,而且有着浓眉大眼。眸子圆滚滚的,这是在精灵活泼的小孩子脸蛋才找到的那种,然而健文的眼窝凹陷使眼周蒙上阴影,眼神意外地带着浓郁沉鬱的色彩。即使他现在微笑着,眸眼依然离不开黑暗,且不带丝毫愉悦。晓灵好奇阴影下到底藏着什么,才会让天生动人的眼睛变得空洞。 「上次在你给我香蕉,我又不明所以的回到现实。我没有仔细逛过动物园,这里是不是像香港的荔园吗?」晓灵从没来过台湾,对这里的一切毫无概念,她只能以香港的景点作比对。 「荔园?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和海洋公园。」她没有听过这两个公园,晓灵猜想这些应是未来建立的乐园。不过晓灵对于他没有听过荔园一事感到诧异,荔园在她的时代可是无人不晓的旅游热点。 「反正都来了,我们来参观吧。」晓灵耸耸肩 「我们上次来过了。」健文脸带厌恶地微呶嘴巴。 「你不想来吗?」晓灵轻声试探。世上没有人是由衷地讨厌乐园的。就算他讨厌玩机动游戏,讨厌这里的动物或景点,都不会憎厌乐园的本身。这会不会就是他阴影下的秘密? 晓灵凝视着久站不动的健文,他的眼眸如一处荒塚,墓地被藤蔓野草重重裹扎着,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拔除。他一定是在这里经歷过什么了,她怕说错话不慎触碰他心里的患处。晓灵尝试改变气氛,神态故作轻松地说:「那就不要去好了。」 「你不会失望吗?」健文猛发一怔看着她,似乎被她的懂事吓倒了。 「不会。」晓灵昂头看着他道。 健文如发现珍禽异兽于闹区出没,难以置信地盯望她。晓灵的眼睛骨溜溜一转,抬头向他展示一个淘气的笑容后续道:「你不去好了,我还是会去。」说毕便鑽进人群里。 「早就料到你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健文有气没力的道。 「你要体谅我,我可是大老远从香港飞来台北的。而且以你的时空来说,我可比你大十几年,你应该尊重长辈的决定。」晓灵说得头头是道似的,但这是事实,严格来说,健文应该称她姨姨,而不是把她当作叛逆的小丫头。 「你不是在上次见面时强逼我祝你生日快乐吗?那时候你才十九岁,怎么现在又变成我的长辈了?」健文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似笑非笑的瞅着她。 他进步了,竟然会跟她说笑。晓灵轻刻意挑衅他:「时间是由我来定义的,我喜欢把这刻定作哪个年份就是哪个年份。在我的现实里,今年是一九八五年,所以我今天是十八岁。」 健文给了他一个白眼后道:「知道了,快点走吧!」 两人没有目的地跟着人群走着,晓灵主动地打开话题聊天。她问健文台湾以前有什么好玩的,他说以前很常去保龄球场、电玩游乐场。他对香港的认识似乎比晓灵深,说了很多她从没听过的事情。健文说上一次去香港时,吃了鸡蛋仔。晓灵当然知道什么是鸡蛋仔,但健文说他吃的是抹茶朱古力口味的。鸡蛋仔在八十年就只有原味,没想到三十几年间,发展成香港的名產,而且还推出了这么多奇怪口味。晓灵从没听过抹茶,健文解释这是抽乾水粉的茶粉。又问她有没有喝过绿茶,晓灵说没有,她只喝过西冷红茶。 二人谈起音乐,健文说自己喜欢邓丽君。他问:「你们年代的人喜欢听什么歌?」 「我自己喜欢听张国荣的歌。你知道他是谁吗?」晓灵问。 「当然知道,他是亚洲巨星呢,在日本、韩国也很有名的。对了,你知道吗?他在四十多岁时离世了。」健文低语。 「离世了」这三个重重的轰进晓灵的耳朵,瞳孔猛烈扩张化成一片乌云,云朵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遮盖了炎阳。四肢力量被风吹至散落一地,背倚在灯柱才能勉强站立。晓灵把手心汹涌的汗抹在牛仔裤上,用力深呼吸来舒缓缺氧带来的晕眩感。她尽力压住颤动的声线问:「他是怎样离开的?」 「从酒店房间堕下。」健文一脸惘慌地看着晓灵。 「是意外吗?」晓灵艰难地吐出话。 「他是自杀的??是忧鬱症,而且??不是心理的那种疾病。」健文囁囁嚅嚅。 「原来是这样??」听毕《阿修罗》广播剧后当晚作的梦,她梦到张国荣跳楼了,而在哥哥身旁的女生脸孔,是她自己。想到这里,晓灵打了数个冷颤。健文应该以为晓灵听到张国荣的死讯而过度惊吓,从不知哪里拿来一瓶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咕嚕咕嚕地喝完整瓶,但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到。健文轻拍她的,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眼噙住泪,手依旧抖动不停,晓灵紧握着拳头,手背上本来不明显的青筋如茂密的竹林乍现眼前。 「你想哭就哭吧。」健文扶着她在到水生植物园附近的木椅坐下。勒住的眼泪因一句话而决堤。晓灵最初保持矜持,拘束得流一滴泪,便抹一下脸。后来她越想越难受,反正这里除了健文,全部都是甚么非真人玩家,没有灵魂的。她不管了,她放声大哭,哭声传至隔壁园区的林旺耳中,牠哞哞地安抚晓灵。健文默不作声的坐在一旁,适时递上纸巾。困在最深处的悲伤终于得到释放,哭声渐渐变小。她一边抽噎啜泣,一边重覆说着几个句:「这么才华洋溢的人??呜??怎么会这么早死??呜??天无眼?好人就是早死??」擤了一把鼻涕,确认手不再抖后,晓灵跟健文诉说那个梦,儘管心情才刚刚平伏,说话因言语的组织能力受影响而冗长,他依然耐心地倾耳啼听着。滔滔不绝的单向对话在半小时后完结,他除了点头,就没有给任何反应。两人安静的欣赏湖上的鸭子,画面回復平静。稍过些时健文掛着招牌的微笑并道:「这里太热了,我们去看企鹅。」说罢他一手拉起晓灵走到南极园区。 这是晓灵第一次看企鹅,这次看的是国王企鹅,身体园滚滚的,有点像梁叔叔。在密封的场馆里,三隻企鹅围在角落互相赖着睡觉,另外两隻则靠近水池沿观察着群眾,他们才是企鹅的游客。左边比较矮小的不时拍着羽翼,另一隻则偶尔摇头。还有三隻则一直盯着保育员的食物桶,但当保育员拿出鱼放在牠们嘴巴底下,牠们却倨傲地无视直走。南极园区其实并不大,游客通常在这里逗留十五分鐘便会离去,但晓灵花了一小时观察企鹅。贴着玻璃的是个不太深的水池,企鹅只会在旁边的假雪地走过。她等了半小时,体型最高的企鹅噗一声跳进水里畅泳,其他企鹅在旁边等待,过了几分鐘后,第二隻又跳下去了。如是者,每当有一隻企鹅跳下水,另外一群企鹅就会在旁边等待几分鐘。看到没有事情发生的话,另一隻企鹅会跳下去。晓灵猜测企鹅是害怕水域会出现天敌,例如海豹、鲸鱼等大型海洋生物,因此静观其变才会下水。而且牠们是群体动物,做任何事都是一同行动,所以只要有一隻英勇的企鹅愿意身先士卒,其他企鹅也会紧随其后下水觅食。晓灵看了好久才看到最后一隻企鹅跳下水,她全程不语,刚才哭得太厉害了,声音沙哑,眼睛乾涩,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张国荣离世与那场梦所引起的难过不安进馆前还挤在胃内翻腾,晓灵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企鹅,感觉出奇地没那么难受了。健文默不作声地跟她坐在一起观察,看着看着,半空中忽然出现一瓶水,他接过后把水递给晓灵。当他们从馆里出来的时候,人流只有小猫三两隻。夜幕低垂,正当晓灵想说是回家的时候之际,健文却带着一脸平淡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默默地跟着他走。 5. 晓灵:一样的向日葵(三) 健文在动物园门口停驻。在上次见面时,晓灵问他今天的日期,那时候跟现在的他一样木面表情的盯望着天边一隅,不久后才作反应。一部电单车须臾在身旁凭空出现。健文把头盔戴在晓灵的头上,轻力拨走卡在眼睛的碎发,再扣紧下頜带。他坐在鞍子上,微微点头示意她上车。车程只有数分鐘,这是晓灵第一次坐电单车,速度比想像中慢。她以为坐电单车会有风驰电掣的快感,速度快得只看到旁边街景残影的那种。但她清晰看到路牌写着新光路二段,右转后再看到另一块木栅路五段。他们在沿路左侧经过了一支烟囱,她隐约瞥见烟囱上画了一隻体型高大的动物。拐弯后,数座山坟迎面以来,晓灵吓得搭在健文肩上的手抖了一下。健文问她怎么了,晓灵觉得被山坟吓到实在太丢脸了,胡扯了什么刚刚有隻蝙蝠从她头顶飞过。电单车驶到一片空地上,前方一道大闸写上「禁止进入」的警告字句,门却是大开着,健文气定神间地驶入。 健文语气一贯平淡地道:「这里是福德坑环保復育公园,是个由垃圾卫生掩埋场翻新而成的公园。」 夜色清朗,他们站在无边际的翠绿大海上,薰风扑脸,花香顺势而来,沁人心脾。晓灵问:「为什么来这里?」 他耸耸肩后霜着脸道:「我偶尔会来这里看星星。」 他凛若冰霜的气息与不苟言笑的态度总能勾起晓灵开玩笑的意欲,她忍不住调侃:「你不是讨厌这里吗?口不对心果然不只是女人的专利。」 「我都陪你看了两小时企鹅,你一张嘴就揶揄我。不懂感恩就是你的专利了?」健文的语气终于带着抑扬顿挫,脸似乎有融雪的跡象,表情没以往的僵硬。 「承你所言,我也陪你看了两小时企鹅,所以我们互不拖欠。」晓灵左手举着代表胜利的v字手势。 健文在企鹅馆时的神情柔和如波澜不惊的大海,虽然依旧不语不笑,但他温柔地注视着企鹅,眼里闪烁着不曾展露的和煦阳光。虽然他带晓灵看企鹅是为了安抚听到偶像而情绪崩溃的她,但似乎被疗癒的不只晓灵,还有健文自己。 他自然的躺在稍微倾斜的草地上,双手当作抱枕。晓灵也跟着躺在他的身边,这里的草意外的不尖不乱,头全都顺着同一方向歪曲。 健文说:「这里是滑草场,草再刺也被滑草板磨平。」 「你有没有滑过?」 健文霜着脸地点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星空。 「听说人死了会化作星星看守他生前关心的人。」晓灵低语。 他语调平淡的说:「人死了,只会化作骨灰。」 晓灵听罢顷刻瞠目结舌。这傢伙的脑袋是由什么构造而成的?对,理性很好,但过于理性着实破坏气氛。她也知道尸体进行火化后只留下灰烬。这下可好了,轻松心情一扫而空,她无词以对,灰溜溜地观赏晚星。 良久,健文张口道:「你觉得张国荣会变成星星吗?」 「嗯,邓丽君同样会在天上与我们同在。」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他轻笑说。 晓灵见他的态度放软,把自己的身世概括的告诉他:家里是水上人,居于公屋,没有读书,不会写字,在荔园看到黑彩虹,穿越了差不多一年。她从来没有如此仔细的向人报告来歷,但他不同,他是破解迷团的关键,他绝对有知情的理由。健文似乎对她住在船上的部分甚感兴趣,问她在船上是不是每天吃海鲜,晓灵说他们只会清蒸鱼仔,贵的鱼都卖给鱼贩。他又问,到底水上人有没有自己方言,她解释他们有水佬话,像年糕的水佬话读作「乾隆輋」。健文开始解除武装,他根本不是冷漠的人,遇到自己有兴趣的话题时更变得喋喋不休。或许是礼尚往来,健文意外地告诉她阴影下的秘密。他有一个谈了十一年恋爱的女朋友,一直以来相处得很好,但她突然在动物园门口向他提出分手。他的妈妈在九年前因病离开人间,父亲早在她离世前发生婚外情,他后来与第三者结婚,健文没有再与他见面。他们交换了角色,这次换晓灵语塞,健文说话滔滔。 「所以我不害怕失去,已经习惯了。」他神情带点落寞的说。 习惯有时候是可怕的,它悄悄潜入生活,紧抓着皮肤与血肉。晓灵在去年经歷情伤,她和住在隔壁的阿宏不时在电梯前遇见,有次他约晓灵看电影,两人自然的走在一起。但认识后才发现他好赌,每月都把差不多全部薪金献给赌场,晓灵多番劝阻不果,有次更欲动手打她,于是晓灵与他提出分手了。她和阿宏的点滴逐渐模糊了,她只记得在交往初期,他对她很好,时常在她下班到处玩乐。美好的回忆是把双面刃,它能在寒冬时让其取暖,但暖和久了,刀锋把疤挖开,在伤口用力戳得血花四溅。晓灵早就没感觉,她倒感谢这次交往,让她学会认清好人。只是眼前这个人身上的创伤被她的深多了,刃扎根于他的皮肉之上,他无从抵抗,只好变麻木来与痛共处。 「那你害怕什么?」 「拥有吧。」 「你呢?」 「我害怕水,怕冷,怕黑。」 说罢,健文失声灿笑后说:「这些你都怕,好吧,我承认你真的只有十九岁了。」 这是她第一次与人告白自己怕水,坦承换得他的讥笑,但晓灵没有在意。她酣醉于星空之中,呼吸的起伏跟随着星星闪烁的频率,心无比的平静。苍穹上有数颗特别闪亮的星星发着红色与蓝色的光芒。 「为什么星星亮着不同顏色的光?」她轻声问。 「每一颗星的表面温度不一样。温度越高,光芒偏蓝或白。温度越低,光芒偏红。」 健文指着天上最闪的星星,说这个是夏季大三角,由织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造成,三颗星星连起来是一个三角形,而织女星位于三角形最顶的角落。晓灵问他,为什么会懂这么多。他回答自己是理科生,不懂才怪。理科生,又是一个未听过的词汇,但晓灵不打算问个究竟,她要好好感受当下,这是她人生中最自在的时刻。她会把今天的晚风夜星牢记于心。虽然穿越破坏了她本来的生活,但晓灵暗暗期待着下一次的穿越。她希望下次会来到虚拟实境,因为她在这里有同伴。 晓灵道:「你说过虚拟世界是按照真实世界打造而成的。那你那边的真实世界会不会与我那边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光是年代就已经不同。」晓灵真为他的傻头傻脑感到担忧。但正正是冷漠忧鬱的脸底层藏着小孩的灵魂,这种反差才让人对他產生好奇。他就像洋葱,剥掉一层面向,还有另一层面向,时而冷漠,时而多疑,时而糊涂,时而细心。 她轻声答腔:「不是说这个。」不解释了,反正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都不重要。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向日葵无论在何时何地全都长得一样吧。」 一朵向日葵浮在半空,健文侧头向晓灵示意去拿。 「你在哪里变出来的?」她说。 他没有回话,得敕地挑起眉,左边的嘴角向上挑,让酒窝更显深邃,乱发嫋嫋随风飘逸,眼带着笑意的看着晓灵,片刻把视线转移至星空。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这样才他才配得上自己的大眼睛。虽然早已入黑,唯一的光源来自健文不知在哪里变出来的迷你手电筒,但微弱光线足以照亮他刻意遮盖的美好。清冷的脸。晓灵看得有点失神,健文似乎感觉到注视转头瞅着她,她马上拿起向日葵,转移话题:「对了,我都忘记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噢,对,这个对你来说是关键的。你等等,我打开日历看看。」 晓灵以为日历会突然出现并浮在半空,但没有。健文跟往日一样表情木然的盯着天边,不消一会便回神过来。 他喃喃道:「在系统里的是二零零三年的二月二十五日。呃??不对,滑草地是这么早就兴建吗?我记得在恋爱一週年时来过这边,这里仍然是片荒地,而且臭气熏天的。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大叔说隔年才会覆土动工。这代表着??虚拟世界真的有漏洞!返回现实时,我必定要寄发电邮给公司问个究竟。」 他自言自语的模样令晓灵莞尔,直至他说完,晓灵才开口道:「那在你的世界呢?」 他凝望着晓灵吞吞吐吐地说:「在我的世界里是二零一六年??四月一日。」 「怎么了?」 「今天是张国荣的生忌。」 6. 健文: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一) 「你好,戴先生,请在这里签收。」送递员给健文一部平板电脑,他用手指在萤幕上写上一个「k」字。 上次玩《恶灵古堡》,健文把意识连接到游戏系统,玩着玩着画面突然转黑,他像夹娃娃机里的公仔一样被夹到地图系统中,并且在木栅动物园的门口遇到来自一九八四年的真人晓灵的影子。健文从那天起差不多半年没再碰头套了。他庆幸自己最后只是回到游戏界面,而意识没有残留在系统内。多国在虚拟实境头套公开发售后半年出现反虚拟实境示威,反对者认为这个仪器让用家容易沉迷虚拟世界当中,出色的仿真场景令玩家难以分辨现实与虚构世界。虚拟世界成为他们的逃生门,藉此避开现实世界的挫败,并错误地把时间经营在虚幻中。另外,技术同时应用于地图功能,用家能以意识随处到世界各地游玩。在这数年间,头套的出现大大影响全球旅游业,以及旅游从业员的生计。根据权威媒体调查报道,光是亚洲的数字已显示有二百万人受意识旅游影响而面临失业或转行,首当其衝的为旅游社职员、零售业从业员及机师。反对者亦指青少年玩家未有足够能力来分配时间及抵挡诱惑,科技严重影响学子的读书进度。《美国时报》指出,全美国在三年间有多达八百万中学生,以及三百万大学生退学,当中有超过八成人士称虚拟实境的出现带给他们现实得不到的快乐,由此可预知市民知识水平将会急剧下降。在三百万名已退学的大学生中,两成人就读医学、法律及资讯科技等专业学科,人才缺口的情况相当堪虞。他们的最后一个论点则与道德争议有关。反对者批评意识接驳脑波图电极片来是推行意识上传的预演。倘若意识操控在全世界继续流行,意识上传必定是科技大公司的下一个发展目标。人生之所以珍贵,是因为每个人只活得一次。此科技无限延续生命,违反了人类死亡的自然定律,意识上传为人类带来无法预测的灾难。数以百计反对派支持者上星期在位于纽约的联合国总部门前举行集会,要求联合国干预意识控制的科技开发,并抵制虚拟实境头套的市场龙头colbaltdevelopment的出口。联合国当日没有回应事件,亦没有派人出席集会。最后集会演变成衝突,反对派人士衝击总部,当中两名人士被击毙。 colbaltdevelopment隔天召开记者会,公司副主席davidbryk表示头套的画面仿真度高能让在虚拟世界重游对他们有着深厚意义的旧地,从而忆起昔日往事。而且靠意识玩游戏保障用家健康,有别于往日玩游戏的模式,用家的眼睛不用紧盯着荧幕,手亦无需因长期拿着游戏机或遥控器而劳损。公司现在出售逾六亿部仪器,当中的评价全是正面的。公司对昨天发生的悲剧感到遗憾,承诺会向两名死者的家属给予各五十万美元安家费。 健文在遇到意外前,不时在心底里讥笑这班示威者思想守旧,阻碍人类发展进程。但经此一疫,他对科技安全性的信心动摇了。他不停在网路上搜寻虚拟实境装置的评价,希望能找到遇上同样情况的玩家。可是搜寻了几个星期,他却找不到任何负面评价,所有用家都对產品十分满意。在全球的评论网站assess.com中,第一代虚拟实境头套sy-i及第二代sy-ii共有八百三十万则评价,当中有八百一十万评论头套获最高的五星等级,馀下的二十万则是四星,而他们对头套统一批评其价钱稍为昂贵。第二代虚拟实境头套在全球最大电子器材网站的推荐排行榜中连续两年排行第一,绝对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电子產品。自开售以来四年间,colbaltdevelopment在每年的產品中,发言人强调的他们的科技从来没有发生系统出错,是全世界最顶尖且安全的意识技术。健文想,应该不多不少也会发生像他一样的意外,只是没有致命或受伤,没有新闻报导的价值。任何崭新科技都不会天衣无缝,一定存在未被发现的破绽。 的确,破绽在半年后出现了。一天,他因为失眠而喝了一小杯红酒。睡前看着搁在书桌的头套,心痒手痒之下他把它戴到头上,躺在床上进睡。他没有开机,就这样昏睡过去。然而在他转身时,头套上的开关按钮撞到了床头柜,仪器啟动了,更将意识与地图系统连接起来。他又回到木栅动物园,这次是在园内,而不知道是恰巧还是刻意,晓灵也在。这次他终于看到晓灵的脸蛋,与想像的差不多,圆脸,长着典型的朱唇皓齿,鼻子不算精巧,拼在脸蛋上却非常和谐,眼睛笑起来是腰果型的,左眼角边长了一颗痣。他们去了福德坑环保復育公园,公园已经从垃圾场变得绿草如茵。然而,日历显示他们的身处的年份为二零零三年,但公园在二零零四年才完成工程。隔天健文发送电邮至colbaltdevelopment的欧洲总部及虚拟实境头套的开发商realvision,查询在地图系统遇到真人玩家的事宜,两者的回覆口径一致,均为电邮系统自动回覆,内容大概是他们从来没有收过使用者作为相关的投诉,公司会对健文的个案作深入研究,我们会尽快回覆你这些客套话。至于地貌的时序出错问题,健文在电邮亦有提及,但显然他们没有回覆。健文死不心息的在官网写上过千字的评论,不消一小时,他们回覆了。本来他以为公司会删除留言,但他们意外地公开回覆了留言。「你好keyman_886,我们对您的情况深表遗憾。我们会把您的意见收纳在公司数据库,并在本周内展开调查。专员会在今天内以电邮联络您以作进一步跟进,请留意电邮通知。再一次为你的体验抱歉。」显而易见,这是他们的公关技俩,看此诚恳大方的回应背后只是敷衍了事。健文没有收到电邮,看来以他一人之力是无法撼动colbaltdevelopment。健文唯有转移目标,把头套送回realvision于中正区的维修服务中心,看看出错责任该落在哪一方。 健文把刚签收的纸盒放在大理石桌子上。他如饥似渴地急步走到厨房拿起多用途刀,小心翼翼地把纸皮裁开后终于装置被四层泡泡纸裹住的装置。纸盒底部放了一张写上「检测报告」的小本子。健文翻页一看,小本子只有一页,上面写着:「感谢你对realvision的支持。检测报告显示,虚拟实境头套sy-ii的所有零件操作正常,惟画面显示器有轻微裂痕,但不会影响操作。由于阁下的仪器仍在保养期内,画面显示器已为你免费更换。」健文向来有个不好的习惯,思考的时候便不自觉地抿嘴唇。乾燥天气时,嘴唇染上一块又一块鲜红,幸好现在是夏天,不然健文变成血盆大口。健文把检测报告上的几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蚂蚁在热锅上乱爬。显示器的表面损坏会影响内部系统吗?不会。不是他们的问题,难道是他的意识问题吗?虚拟实境装置公司或许没有接过像他一样奇怪的投诉,所以根本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重新检查系统。那如果真的不是仪器的问题,而是其他未明的因素,事情大条了。健文突然想起,晓灵说自己是一九六七年出生,在她的世界里,她是十八岁。她那边的世界现在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五年??那个时候会有虚拟实境系统吗?三十年前的世界,会有这个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大量市民反对推出的仪器? 不会,那个时候不可能有这类型的產品。健文想起以前与巧晴一齐看的剧集,当中不少题材都是与穿越有关,剧情围绕着来自不同时空的两人因为一个原因或共同媒介而相遇。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若果是真的话,那他们之间的共通点到底是什么?他们两次相遇的地点都是在木栅动物园,这又代表着什么? 健文在网路搜寻穿越剧,希望能从中得到啟发。《不能说的秘密》的男女主角是在下雨时穿越时空的。《回到爱以前》、《求婚大作战》是出现了时间调配者。韩国的《来自星星的你》是因为都敏俊是外星人,他才能任意穿越。健文不是外星人,晓灵应该也不是外星人吧,这套剧集似乎没有参考价值。《浪漫输给你》是穿越到书中??对了,她是香港人,可能看香港的穿越剧会比较合适。可是香港这类型的剧集好像不太多,搜寻器题示香港最有名的穿越剧是《寻秦记》,古天乐饰演的项少龙透过时光机器回到秦国。满载的资料让健文苦恼得在工作桌前抱头。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见面?一个在台湾,一个在香港,一个的现实时间是一九八五年,一个在二零一六年,他们到底会有什么微细得难以发现的关联。 令健文更觉困扰的是晓灵的身份。她是真人,这一点绝对不会出错。如果她不是使用虚拟实境的地图系统与他连结,而是正进行时空旅行的话,先莫论她能不能以光速移动穿越未来,但她穿越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虚拟系统,这有可能吗?另外,健文估计两个现实世界的时间是并轨前行的。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见面相差了约半年。在他的宇宙里,第一次见面的日期是二零一五年十月三十日,第二次则是二零一六年四月一日。而在晓灵的宇宙里,第一次见面的年份是一九八四年,第二次则是一九八五年,健文猜测他们的时间理应按着同样的速度流走。平行时空。另一个可能是晓灵来自不同时间点的平行时空。但是她似乎没有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虫洞来到这里的目的,她说自己是在自己的世界推门而出就来到这里的。健文不觉得她在说谎,因为她在这两次见面里的确是在玩乐,而不像身肩着沉重的任务。可是如果她真的是从平行时空来的话,在健文的现实世界中的晓灵又是一个什么的人。 除了搜寻穿越与平行时空的资料外,健文花了好几个星期查看香港的歷史。晓灵说自己住在一个叫作大埔的地区,健文查到这个地方的确存在,而且里面真的有她居住的广礼楼。他把晓灵曾经说过的地方都查了一遍。陆羽茶庄在一九三三年创办,位于香港中环区,是城中其中一间歷史悠久的茶室。那里发生过两件大事件,第一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被燃烧弹空袭,庆幸燃烧弹落在门前花盆。另外,那里在二零零二年发生过一单兇杀案。这两件事发生的时间跟晓灵的世界没有重叠,两者似乎没有关联。至于荔园,晓灵说过它像木栅动物园。网上资料显示,这里在一九四九年开业,在一九九七年因政府收地而结业。这里是游乐场,同时兼具动物园,甚至曾经有艳舞表演及蜡像馆。欸,这里也有一头叫做天奴大象,天奴的下场比林旺的可怜多了,死后尸体居于在垃圾堆填区掩埋。 邓丽君有一首歌名作《水上人》,歌词围绕着爱情,倒没有对了解水上人生活有参考价值。健文在网路上看到新闻报导对水上人的简介。水上人居住于船上,以捕鱼为生,文化水平普遍低。船上没有抽水马桶等设备,一家大小做饭沐浴便溺睡觉全在船上,兼且不时面临风雨、火灾等威胁,生活环境相当恶劣。健文看到一篇报导,提到香港仔避风塘在一九七七年及一九八六年分别发生两次严重火灾。由于渔船以缆绑在一起,造成火烧连环船的情况。在八六年的火灾中,二百多隻船隻受到波及被焚,没人受伤。健文看到另一篇报道讲及临时房屋区的新闻。临屋区是用作安置受灾难、居住地遭清拆等因素而无家可归,但未获立即住进公屋的大眾。然而临屋区卫生差且地方狭窄,最后港督彭定康在一九九五年到啟祥临屋区视察时,有人将一隻大老鼠递给他示威。香港末代临屋区已在十五年清拆。鼠标搁在画面上的临时房屋区火灾的新闻报导。「一九八四年五月一日,渔角临屋区的一个单位起火,屋内一名十七岁女生吸入浓烟昏迷,送院抢救后证实不治。警察正调查起火源头。」一九八四年、十七岁??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晓灵说自己的现实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她正正是十七岁。不过第二次见面已经是一九八五了,所以她在安全渡过八四年的,而且她没有说过自己住在安置区。这个应该不是晓灵。除非她是从另一个平行时空来的,希望改写已发生的悲剧,例如自己的逝世。健文转头乾涩的眼珠,他想得太远了,这个世界怎么会有平行时空。 一言蔽之,这不是简单的问题。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晓灵的一句话突然闪现:「辨识事实的真偽必须依靠直觉与理性的分析,一旦得出了两者结合而成的结果。相信与不相信,你在两者中作出抉择。」健文的理性无力作出分析,他只好依靠直觉。晓灵是真实存在的。想起晓灵,尷尬与懊恼充斥大脑。他上次进入虚拟实境前喝了点酒,才会跟她在环保復育公园诉说心事。健文不习惯向人坦承,他害怕别人会蔑视他的伤疤。酒精果然有害。健文探头出窗仰望夜空,只有数颗星星在触手难碰的黑布上辉映着,城市太光了,还是郊区好。他有点想念那晚如真似假的星空。 6. 健文:想不通就不要去想(二) 睡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时,健文赶着出门为国中同学民浩开的咖啡厅拍摄產品照,这算是一件不错的工作,时间短,薪金比平常拍杂志相片多出三倍,而且死物不用到了片场才化妆,等候时间大大减少。两人完成工作后,在附近的拉麵店吃晚餐。 健文问:「你有没有试过使用地图功能时遇到陌生的真人玩家?」 民浩:「我没有试过,但听说现在有些用家下载了外掛程式,把地图系统连接交友软体,那么两个用家可以在虚拟实境约会。如果第一次约会的感觉不错的话,他们会在现实见面。」 健文问:「如果不是这种呢?就是本来在玩其他游戏时,系统突然中断,画面变黑,从不知哪里来的真人玩家出现,而且是来自八十年代的真人。」 民浩喝着绿茶,舒服的翘着二郎腿回答:「太假了,她骗你的吧。」 健文皱头轻皱,心不在焉的说:「会吗?」 民浩说:「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话,干嘛不去问她?」 健文回答:「问啦,她说没有骗我。」 民浩问:「你信吗?」 健文叹一口气后答腔:「就是她很可信,我才问你。」 民浩轻笑道:「你干嘛突然担心人家骗你?你没有什么值得骗的。但看你这么紧张,是遇到正妹玩家吗?」 健文翻了个白眼后说:「最好是这样啦!」 民浩端详着他的脸,微笑说:「你最近好像过得不错哦!气息变好了,人也没有那么沉鬱了。没有遇到没有正妹的话,是不是遇到帅哥呢?」 健文无奈地回答:「是啦,是啦,遇到你啦。」 这两个月为了搜寻晓灵的来歷,健文想念巧晴的频率越见减少,起码他今天穿airjordanxchicago球鞋的时候,揪心之感不復在,他纯粹的认为球鞋与今天的造型很配而已。民浩的话听起来好像没有用,但的确给健文一个答案—他必须跟晓灵问个清楚才能够靠近真相。 深夜一时,洗漱过后健文坐在床上,深呼吸清走杂乱的思绪,只容许荔园縈绕脑海。系统啟动了,colbaltdevelopment的云朵形状商标展现眼前,画面渐渐转白。一座白色城堡矗立眼前,城堡的左边有一块写上「荔园」的巨大霓虹灯。这次换他来到陌生的地方,歷险的刺激感让肾上腺素急升,他心跳冒汗的东张西望着。人潮滔滔,他如迷路的小孩站在中央找寻着母亲的影踪。健文大声叫唤:「晓灵?」 「嘿!我在这里。」晓灵的声音从人群中冒出,只见娇小的她欠身避开几个高大的男npc后,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这里是荔园?」 晓灵兴奋地说:「对。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这个巧合的安排挺好的。你上次说不知道这里,可能是天意安排吧,我们这次居然会到这边。」 二人没有购票便进场。晓灵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沿路经过碰碰车及溜冰场,直至到了乐园的尽头才停驻。一群小孩靠在栏上呼叫着正在慢步的美洲狮。晓灵回头看他:「这边之前有一头大象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天奴?」健文轻声说。 「你怎么会知道大象的名字?」晓灵昂头问道。 健文临时编了个烂藉口:「哦??刚才有npc大叫牠的名字,你听不到吗?」健文不想让晓灵知道他在暗中调查她的身世,他怕她误会。可是??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她的身份本来就是令人可疑。 晓灵可怜兮兮的扁着嘴道:「是吗?可是??怎么真的不见了?」健文不敢直接跟晓灵说,天奴在八年前逝世了。上次见面时,他向晓灵告知张国荣的死讯,她震惊得忘形,花了好几小时才平復情绪。健文怕她听到消息后会像上次一样惊恐。而且如果每次见面都向晓灵传达讣闻,健文对她来说是死亡使者,他不想在她心中树立不祥的形象,更不想让她提早感受悲伤,反正她早晚会知道的。晓灵坚持要在荔园逛一圈,她不信这么庞大的动物说不见就不见。 四周吵闹非常,乐园人山人海,光是排队玩海盗船的人数目测超过六十人。晓灵说这里平常的人流比现在的少多了,玩机动游戏根本不用排队。她在一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是荔园的开业三十五週年正日,但人流比这里少多了。晓灵找了一个绑着马尾,站在咖啡杯的队伍末端等问路,看来她早就发现在非真人玩家还是可以跟人互动的。 「你好,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女孩说:「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晓灵重覆着她的话,低头思量着什么。健文同样知道答案,但不忍道破。 一个年青女生对着咪高峰淡定地说道:「荔园喺呢度目前仍然仲有好多市民嚟咗玩机动游戏同埋摊位游戏,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超过二万名市民嚟咗?啦。负责人话其实佢哋今日已经加咗六十几个临时工嚟帮手。荔园今日会延长开放时间到今晚嚟十一点,不过过咗今日之后,呢度就会拆,发展成住宅用途。」小孩把女生包围着,笑脸迎迎地对着女生正前方的摄影机举起v的手势。 健文装作惊讶,声线浮夸的说:「今天是它营业的最后一天了。」 「人流这么多的乐园竟然会关闭,再一次证明世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晓灵鼓着腮帮子如受惊吓的河豚,把委屈憋在嘴里。 健文尝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他问:「你在现实世界做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也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些,不外乎是睡觉、眨眼、开门和关门。」 「那刚刚呢?」 「我在阿芳家开的布摊拿起一匹碎花的确凉近看,鼻子突然有点痒就打了一个喷嚏。我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就来到这里。」 健文暗忖布摊与喷嚏跟他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他一上线,她就来了。两人各怀心事的保持沉默,半晌晓灵蹙起眉尖问他:「在想什么?」 他思索过后犹豫地道:「你真的是穿越过来吗?」 晓灵突然转动眼睛,健文读懂她的表情变化。每当她的脑袋急速运作,她习惯溜动眼睛数下,然后呆望前方一会才说话。稍过些时,她张嘴道:「我不肯定,但穿越是最合理的解释。」一道阳光洒在她的脸蛋,长睫毛在眼底画了一片阴影。晓灵没有化妆,脸色依然红润,年轻真好。她呶着嘴盯望着没有大象的大象园区,健文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直到她的神情出现变化才把视线移走。晓灵欢跃得拍拍健文高呼,「黑色彩虹,你看到吗?」 健文昂头,一道巨大彩虹刷过天际,白云识趣地离开,它独佔在湛蓝舞台上大放光彩。他问:「你有看过这个彩虹吗?」。 「类似的,但是我在现实看到的。」 「现实?你肯定没有记错?」 「应该是吧,我记得是在天星小轮上看到的。但是??也有可能是我记错吧,我最近穿越太多遍,记忆都错乱了。」晓灵露出一个尷尬的笑容,嘴角向上微抽,双眸怯怯的看着他。 与上次在水影中看到的不一样,这次的彩虹变了样。它变回七色,紫色的部分比黑色取代了。健文心想着彩虹变黑的可能性。世界没有黑色的光,黑色是无光状态。简而言之,这是影子。但这是从哪里来的影子?会是云隙光吗?不显得,这里万里无云,不见高山阻挡,而且天气风和丽,理应没有雨云遮住太阳光。阳光在缺乏阻挡物的情况下照耀大地,不会构成光线的对比,因此黑影不会存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健文还未弄清晓灵的身份,现在又遇到难题。他不打算纠缠于此,暂且将黑彩虹纳入系统失误。再想下去,恐怕他会站在这个位置到天黑。健文打开了另一个话匣子:「你说我们为什么每次见面都在乐园?」 她嬉笑着道:「可能是上天觉得我的生活太苦了,所以让我穿越到你的虚拟世界里玩乐吧。」 健文斜睨她,轻轻一笑问:「那关我什么事?」 晓灵故作老成地摇头,用老人家追忆年草的缓慢语调,一脸感慨的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跟我一样是现实的可怜虫,所以上天眷顾你,让你跟我一起玩。」 她瞥一眼他,似乎在确认他没有脸露不悦后说:「既然这是上天的意旨,我们不如四处逛逛吧。」 「这里有什么游戏是你没玩过的?」 「好像没有。」 健文环目四周后,拉着晓灵到不用排队的摊位。晓灵读着写在纸板上的字:「拋阶砖,每次用一元硬币,拋入砖内得香口胶二包。游戏规则,压界作负,手不过枱。」 「你会读字?」健文错諤地问。 「对了,上次未有跟你说,我会看字,但写的话有点困难。每天工作,没有时间练字。」 健文轻皱眉头的看着她:「会这样的吗?」 晓灵耸耸肩道:「可能我是记读音的天才吧!」 「不如我教你写字吧。」健文对玩摊位游戏的兴趣不大,反而对她会读字,不会写字的技能感到一点诧异。他回想起小时候在学校是怎么学习语文的,会读音的话,很自然会写字,这两个学习过程是不可划分的。她说自己没有钱入学,那又是在哪里学读字? 晓灵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们现代人有在游乐园教人写字的习惯吗?」 「你不想学吗?」 「我倒是不抗拒。」晓灵耸了耸肩。 两人走到附近的长椅坐下。健文在物品箱选取了两本笔记本和铅笔。他先教晓灵「拋阶砖」怎么写。他一边示范,一边向她解释字的构成。「你看『拋』字,左手边的部首象徵手,象徵用手活动的字通常『扌』放在左边。这个字的部件分拆成两个字,就是『九』和『力』,你应该懂看这两个字吧?很好,『九』字是最大的个位数,即是说『拋』字代表十分用力的掷东西??」晓灵全神贯注地听着,盯着他书写的手。换她写了,晓灵握笔的姿势根本不像没有接受教育的人,而且比很多时常执笔的人还标准。以手腕作支点,拇指的第二节弯起来,上半部的指腹轻碰笔桿,食指腹面轻搁在拇指下,每个角度调整得刚刚好。她很快就把这三个字写好,而且字体工整清秀得比健文写的还好。健文让她把摊位纸板上的字都写一遍。她落笔没有丝毫犹豫,不消一会便写好,字体整齐如印刷字。健文以问问题掩饰着对她的讚叹:「你都在哪里学?」 「日常的知识都是听电台学的。读字的话,以前在电筒厂工作的主管人不错的,放午饭的时候会让我跟她学读字。」 「写字呢?」 「写字的话,如果教完读字还剩时间,她会教我写一些简单的字,所以不是完全不会写。你刚才说的『九』和『力』本来就会了,但艰深一点的就不会。」 练习了半个小时后,两人回到刚才的摊位玩过痛快。反正再教下去没有意义,如果晓灵没有骗他,那她就真的是天才了。摊位内的npc工作人员给他们一篮堆满一元硬币。有别于一般的做法,晓灵不是一个一个硬币掷过去,而是用力把整个篮子的硬币一次过拋出去,犹如一场带着铜臭味的雨哗啦哗啦地降在由过百块白砖拼凑而成的土地上。晓灵扭头挑眉看他,掛着一副「看我厉害」的神情。果真有一个硬币稳稳的落在白阶砖的中央,他真的败给她的创意。游戏奖品是绿箭香口胶造型的抱枕。晓灵兴奋地搂着抱枕不放,喜孜孜的离开。经过摇摇船时,晓灵突如其来问道:「喂,如果你是一种动物,你觉得自己会是什么?」 健文听罢脸色一沉,为什么女生总喜欢以动物来比喻人,她们就不能改变问题方式,例如用三个词语来描述自己,或是问问星座来判断性格吧。他留意到在附近传来的热切眼光,他睨了一下旁边的恐龙屋,一个仿真的三角龙雕像立在门口左侧,于是敷衍的随口说:「三角龙吧。」 晓灵跟着他的视线看到雕像后,撇撇嘴的回应:「哪是呀!」认真地思索过后,她忽然指着他高呼着:「是林旺!你简直就是林旺投胎成为人的模样了!」 健文听罢咂嘴弄唇,他怎么会像头大象。他平常有去健身房,一点都不胖。而且林旺是有了名的多疑,光是从圆山搬到木栅时,工作人员花了几个小时把牠拉扯到货柜里。他语带不满的说:「我哪里像林旺?」 晓灵马上回嘴:「真的很像呀!你上次不是说牠有疑心病吗?你就是呀,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跟你说了一万遍我是来自八十年代现实世界的真人,但你到今天还在问我是不是穿越过来的。而且你光看牠的眼睛就是鬱鬱寡欢的,你的眼睛就是这样。那时候我问你要不要进去木栅动物园,你给了我一副多么委屈的样子,好像是我强人所难了,让我多不好意思。」她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来示意演讲完毕。 他无力的嘀咕:「我最后不是也有陪你吗?」健文被她说服了。他在这些年不知不觉的变得多疑,这一点他自己没有察觉,却被一语道破了。他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但不至于没有笑的意欲。健文与朋友喝酒谈天时,还是会被他们的废话而憨笑起来,看电影时遇到意想不到的搞笑场面,嘴角会自然牵扯,听到晓灵稚嫩的脸说着老成的话会忍俊不禁。伤口有被缝合的跡象,他终于好过来了。 晓灵说:「对呀,就像林旺根本不想吃香蕉,但牠还是用鼻子捲走了。不取笑你了,你觉得我像什么?」 「河豚。」健文不加思索地说。 「为什么?是讽刺我胖吗?」晓灵恨恨的盯住他,这刻的她更像被刺激后把尖刺竖起的河豚了。健文灿然的笑起来,露出亮白的门牙。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健文敛着笑意道:「女生是不是来自什么年代都这么无聊?总爱想这些无聊的事情。」 火烧的云鑽进晓灵的瞳孔,脸被染上一层红晕。她安静的时候散发着清冷的气质。这么唯美的景色,她却看得心事重重似的。或许感受到焦灼的目光,夕阳离开了她的双眸,健文的模样进驻下来。他慌张地把视线放在天边,鼠标按着意识的指使点击「时鐘(现实)」的按钮。差不多凌晨四点了,明天要八点起来上班。在离开系统前,健文在旋转木马前驻足。他不知道应该追问她的身世,一旦问了,答案是不是就呼之欲出了?晓灵回眸看他,两人对视片刻,他艰难的开了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你居然会主动提问。」晓灵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看他。 「你从船上搬到大埔的过渡期有在其他地方住过吗?」 晓灵一脸茫然地说:「没有,我记得当年父亲接到政府的通知,我们获分配一个公屋单位,三天后我们就搬进去了。而中间的三晚,我们都在船上睡。」 7. 晓灵:只是一场体验(一) 记忆力的好坏与年龄增长并没有直接关係。年近六十的母亲总记得过去极其微细的事情,例如在舅舅的婚礼时,她送了一隻金戒指当礼金,她到现在仍清楚记得戒指铸上龙凤图案。反而晓灵发现自己的部分记忆出现缺块,起床的时候,她只记得昨天见过阿芳,她们去喝酒,之后做过什么又忘了,晚餐吃了什么。远久的回忆更为濛糊。晓灵记得她与阿芳在去年到荔园玩,却不记得她们玩过什么,离开荔园后做了什么,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年经过了上数十次的穿越,每次回来都感到疲惫不堪,脑袋根本没有足够的休息,记忆怎么会好。而且,晓灵也不执着于重拾记忆,她知道想不起的事情情对自己的人生根本不重要。这种情况对于十八岁的脑袋并不常见。不过有一些事情出奇地鲜明得如刚上色的墙壁,轻触回忆还能感受到油漆刚涂刷上去的黏糊质感。晓灵清楚记得在木栅动物园看到黑色取代了紫色位置的彩虹、与张国荣一起堕楼的梦??还有健文。虽然他的模样已被薄薄一层尘埃封住,毕竟距离上次见面已相隔一个多月,她忘了健文的脸是正常的。要不是她每天照镜子,她也可能忘了自己的样子。然而,健文冷峻的眼神、静穆如树的性格,以及偶尔出现的笑容植根于记忆的最深层,不带半点朦胧。同样住在最深层的还有在环保復育公园的草地上躺着看的那幕星空,晓灵回味着当晚的美好。清风徐来,他们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畅谈自己的故事,星罗棋布的夜幕盖在他们身上为其保暖。光是想像,感觉真实得犹如伸手便能捉住健文给她的向日葵。那朵花在隔天醒来后握在手中,晓灵把本来装满了可乐玻璃瓶洗好,加了一点水,把花放在里面,可是隔天花瓣全都萎谢了,只留下秃掉的花萼。晓灵发誓要把这段记忆守护永生,不会任时间的洪流冲走。现时她的记忆不可靠了。她想把那一刻记录下来,却想起自己不懂写字,于是打算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她在想构图,久久未有落笔。她也不擅长画画,这对她是苦差。只是晓灵忽然转念,眼睛骨溜一转,写下一句「一九八五年,我与台湾人健文在草地看夜星。夏季大三角闪烁不定。」 她昨夜没有喝酒,苟且的吃过记不起是什么的饭菜,睡意大举入侵大脑。晚上九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她让没洗澡便在沙发倒头大睡了,可能是昨天的穿越太过孤寂,耳背在醒后持续传来剧痛,而且肚子翻腾不止,感觉有点像宿醉。这会不会是穿越太多的副作用?她还记得什么呢?好像没有了。她对一切都没有把握。 昨晚她又去了别处了。这次晓灵分不清是梦还是穿越。里面没有npc,也没有真人,只有她。晓灵分明睡着了,但当张开眼,她不在家。晓灵赤脚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房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从脚尖传过来。四周黑雾雾一片,忽然一束光柱洒落在中央,照着另一个人。晓灵上前看,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是她自己。另一个她摊在这里,这个她茫然的伸手触碰赤裸裸的躯体,但一层无形的隔膜包着这个人。晓灵就这样盯望着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没有意识的伏于此。稍过些时,另一束光柱洒在她身上。晓灵昂头观察光的来源,却出现眩光,她猛然眨眼,梦随即告终。 妈妈喜欢在家里的阳台晒製咸鱼,儘管把阳台的门关上,咸鱼的海水味依然会从门隙传到客厅和睡房。这里的空气正正充满咸香味。晓灵从床上起来,赤脚步到客厅。日历上写着「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日」,她回来了。喜悦与不知由来的失落感在心头碰撞。返回原来的世界无疑是好事,但这里的生活沉闷无味,唯有穿越才让她成为暂获释放的笼中鸟,在无限的时间游走。只是这场梦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她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地盯望着另一个晓灵。 门外传来的咔嚓咔嚓声打破她的思绪。钥匙插进匙孔,继而拉开铁闸,打开木门后,拿着两袋蔬菜的母亲与下班回来妹妹直勾勾地看着晓灵。 「你终于醒了,下次不要喝得这么醉了。」妈妈一边说,一边把菜拿到厨房。 晓灵不自觉的点头。 「对呀,姐姐,你醉了才不知道。当时我打开门,看见你被一个不认识的女生送过来,真的吓倒我了。」妹妹插话说,她一边说一边脱鞋。 「阿芳你不认识吗?」 「你是不是还在宿醉呀?我当然认识阿芳,你的朋友我全都认识。昨天送你的那个是陌生人,她说你一个人在楼下公园坐着,生怕你有危险就上前看看你发生什么事。你倒是顾家,醉昏了还记得家里地址,她就把你送上来。」妹妹轻敲晓灵的头。 「没理由不是阿芳送我回来的,我昨晚跟她喝酒。」晓灵微歪了脸。 「姐姐,你是不是中酒毒了?」妹妹一脸担心地把手贴在晓灵的额头上,看她有没有发烧。 「但是??我昨天真的跟阿芳在一起??」晓灵严肃的看她。 「我先去洗澡了。」妹妹脸色变得铁青,不敢看她,只拋下这句话便窜进浴室。 这晚两人没有再说话。 晚上的十一时正,弟弟还没回来。这边的治安不算太好,偶尔晚一点回来,经过附近的公园都坐满一堆身穿校服,手执香烟的学生。晓灵问妈妈他什么时候才回家。妈妈说:「弟弟前日跟我们说他在期终考试完毕后到同学家住两天。你忘记了吗?那个时候你在家。」 「我没听见。那时候我在做什么?」 「我忘了,好像是在听电台节目吧。」 这夜的天漆黑如墨,晓灵躺在床上寝不安席。明天起来,世界会不会又出现变化?虽然现在是一九八五年,她在家里,家人的样貌都没有改变,一切看似正常。她仍是不諳水性。明天还要上班,她必须有充足的睡眠。杂乱的思绪不停缠扰着她,晓灵幻想睡觉后能到拿健文的虚拟世界与他四处闯荡,她在处身的世界没有容身之处。然而理智努力地说服她要面对真相,她应该在现在身处的时空中打拼,而不是作梦来实现自我。过了不久,父母的房间传来隆隆船笛声,妹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在这场睡眠大赛中,晓灵输了,她只能急起直追的数绵羊。 晓灵隔天一早出门上班,于保安处当值的梁叔叔肚子还是像有了几个月娠纪般圆滚滚的,她仍然搭柴油火车站回工厂,回復工厂妹的刻板生活,下班后回家吃饭、插着塑胶花、睡觉。上班了两天,晓灵没看到阿芳,她晚上回家致电给阿芳的家。 「阿芳?」 「是带银吗?」是阿芳的爸爸,他的声音依然粗糙如麻布。 「是的,叔叔。」 「你为什么打电话来?」 「叔叔,阿芳是生病了吗?为什么这两天不见她上班?」 「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 叔叔扯着本来低沉的嗓子,语带不耐烦的道:「她早就不在了,你在发什么神经?」 她握着电话筒的手轻微抖动着。她追问道:「不在?她去了哪里?」 「你是真的失忆,还是在打整蛊电话?阿芳在半年前患上肺炎,后来因併发症逝世了。你也有来她的丧礼,还哭得断肠,你忘了?」 晓灵的发线渗着汗珠,左手用力握着颤巍巍的电话筒,右手扶着墙壁,有些话在唇边徘徊着,却怎样使劲也吐不出来。 「明白了,不好意思,再见。」晓灵她勉强地把话说完后,砰的一声把话筒放回原位。 连最后一幕自欺欺人的戏码都落幕,一切真的回復正常了。 阿芳已经不在人世。她一直都带着这个认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她第一次接到阿芳的电话时,她吓得把听筒丢在地上。只是阿芳在她生活里出现的次数繁密,她们一起工作,放假时一起出去玩,她慢慢地习惯了这个事实,并哄骗自己眼前的阿芳是真的,她没有离开过世上,那段记忆是她幻想出来。现在阿芳早就离世的事实从错误中得到修正。交错的轨道被一双从天而来的巨手扭回原状,那她这架火车是不是回到正常的路程了?她想不起正常的是怎样的。 父亲的样子映入晓灵的眼帘。他神情如往日般肃穆地低语说:「今晚起你在睡房睡。」 晓灵思忖片刻后回答:「为什么?」 「客厅寒冷,而且我们上厕所时会把你吵醒。」 她试探般轻声问道:「哪里有位置?」 「弟弟睡沙发。」他明明在关心她,但语气冷冰冰的,跟往日一样不带些微起伏。父亲铁着脸的看着表面发呆,暗里思考的晓灵。她不敢迎接他的目光。 「你就睡在床上,舒服点。女孩子要从小好好保养身体。」母亲走过来帮腔。莫名亲切温柔的口吻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上次提到读书,母亲马上破口大骂。晓灵脑袋飞快运作着。这应该是原来的世界吧?她梦醒后,熟悉的斑驳白天花板迎接她,之后就上班,回来打了一通电话,发现自己的记忆出错,中间眨了多少次,开过几次门,她都没有被突然扯进另一个世界的。那是什么驱使他们变得如此反常?虽然说来荒谬,她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性是被邪灵附身,不然就是吃错药。 仔细思考良久,父亲向来不苟言笑,下班回家后只会一个人默默喝闷酒,从来没有关心子女的生活。家里大小事务由母亲打点。晓灵有次发高烧,体温高达三十八度,妈妈抱她到医院。她住院两天后才回家。父亲依然对她不闻不问,如常地沉浸在他的酒精世界。当然,这些事情是母亲最近跟她说的,不然晓灵老早忘记了。如此冷漠的父亲怎会说出这种话?这个不是父亲,他只是个长得跟父亲一模一样的皮囊。 「还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说吧。」晓灵抱着绿箭枕头的说。 「我们早前为你申请了夜校。你明天下班后可以上课。」 晓灵傻眉愣眼地坐在沙发上。马上盯望掛历,一九八五年六月,她的确在原来的世界。朝朝暮暮渴望拥有的变得垂手可得。晓灵还是忍不住地在心里暗暗期盼,但瞥一眼父母的脸后,喜悦马上消散。这是假的。第一,家里没有钱。第二,他们的态度太古怪了。她没有说话,父亲似乎读懂了她的心理(严格来说,只是读懂了部分)。 「钱银的事你不用管这些事情,大哥每月有寄钱回来,我也有赚钱。」父亲轻轻皱眉。 晓灵回不了话。父亲续道:「我跟你妈谈了很久。之前的确是我们亏待了你,现在正努力弥补过错。」 她最近忙得很。每星期五天依然到工厂工作,其中三天的晚上需要到夜校上学。她最喜欢的课堂是中文课。她向来会读很多字。至于写字方面,她很多字只要想到就会写。虽然晓灵是觉得有点古怪,但她视此为自己的特殊技能。课堂最能帮助她的就是文字的应用。因为是夜校的缘故,同学都是为了帮家庭赚钱而未曾接受过教育,老师教的内容亦不会很深奥。她在放假时喜欢独个到图书馆看书,其中最喜欢的是文学作品与翻译文学。她最喜欢看亦舒的《玫瑰的故事》,因而不得不花上偷偷储到的钱到书店购买一本来珍藏。晓灵时常经过歷史书的那个柜子里,她每次也会翻一翻页。最初几次时,书本依然是全本白纸。但最近翻起的时候,全部书已加上文字及图片。虽然感到古怪,但她更是兴奋。很多时候看文学小说,她也想吸收歷史上知识。上学与看书成了她生活的动力,即使每天工作疲惫,放工后还要上学和做功课,她从不埋怨。她喜欢这种生活,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存在的意义。 7. 晓灵:只是一场体验(二) 风平浪静的海忽尔掀起暗涌,晓灵单薄如蝉翼的身体轻易被扯进海底。呼救无缓,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下去,她高举双手,猛然挣扎,直至失去意识。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晓灵半夜从恶梦醒过来。又是死亡的梦,这次是溺毙。晓灵有点庆幸,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人陪她死。浑身冒汗,她走到浴室洗脸,回来再次进睡。 呼吸声刚刚回復平稳,孩子幼嫩的歌声洋洋盈耳。愣愣瞌瞌地睁眼,两名头顶与石造的象棋桌子一样并列,同样绑着小辫子的女孩站在树底唱着她没有听过的歌。「乌卒卒好似好似一隻黑蟋蟀,乌卒卒随时施法术??」这是她从没来过的社区,最少她疲弱的大脑中没有这块记忆。她左右长长两排只有两层楼高的楼房中间的空地上,犹如被两块方包夹住餐肉。中间跟公屋的一样,居民只会关上铁闸,不会关木门,这样室内比较通风。钢浪板铺在三角型屋顶上,光看估计单位应该不大。她慢慢走近右手第一间房子的铁闸,打算从隙缝中视察这里人的居住环境。心倏然咯噔一下,她大声高喊着:「健文!」 晓灵从没有过种感觉。不用听到声音,不用看见模样,强烈得没法无视的感觉告诉她,健文就在附近。环目四周,孩子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变得人跡杳然,没有汽车经过街口,没有鸟呜虫叫,时间凝固了。可能是刚才作梦的后遗,她比起平常穿越时慌张,急跑到两排楼房的末端并喊叫着:「健文!健文!你是不是在这里?」 眼泪几乎挤出来。一隻麻雀乍然在树下低飞刷过她的头顶,泪猛然被收回眶内。正当她抹着头顶,健文在对面的马路大喊过来:「晓灵!」她想也不想便跑向他。突如其来的一隻黑色小狗不知从哪跑过的扑向她,晓灵吓得马上退后。但在退后之际,穿着白背心的男人驾着单车高速的衝向着晓灵。眼看快要被撞到了,她被吓得愣住了,健文一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健文紧皱着眉的问:「还好吗?」 「没事,反正我不会死。」晓灵跑到他身后喃喃道道。 健文盯着急速驶走的单车,没有听清她的话:「你说什么?」 两人走回左排楼宇的第一间房子的门口。晓灵觉得这里似乎不欢迎她,无论是人或是动物都在驱赶她。麻雀平常只会避人,怎会明目张胆地攻击人类。她在衝出马路时,已经瞥过左右没有车辆与碍物,怎会有小狗和单车跑出来,他们分明衝着她来。哪会有这么多巧合?她作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不是巧合,便是刻意,刚刚的意外是人为。只是这些阻吓未免太弱,三岁小孩也未必能赶退。如果想赶走她,大可以出动具威吓性的攻击武器,例如用刀、火、或是扫帚。 「这里到底是哪里?」 健文煞有介事的问:「临屋区,你没来过吗?」他的眼睛紧盯着晓灵,眼睛不敢眨动,生怕会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似的。 晓灵下意识逃避了问题,她抿嘴后轻语:「是你带我来的?」 「你真的没有来过吗?」他回避问题,眸子慌张地颤了一下,但很快便回復刚才的凌厉。 晓灵轻晃着头,他又再问一遍。 她把说话拖慢的说:「真的没有。」 闸内的电视机不知在何时开啟了。外形秀丽的新闻报道员说:「今天是一九九三年六月三十日。首先报导突发新闻,知名乐队beyond的主唱黄家驹日前在日本从高处堕下后昏迷,经抢救后在今天下午四时十五分离世,终年三十一岁。」 「beyond很红吗?」晓灵问。 健文惊奇地低头看着她说:「他们是香港的传奇乐队,到二零一六年还是有很多人喜欢他们的歌。你真的不认识吗?」 「我对这个世界最新的认知只停在一九八五年,以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那你为什么过来这边?」 健文的纤长眼睫毛在阴影下晃动数下后,他拉着晓灵,指着第一间房屋另一面的白墙,上面写着「渔角临时房屋区」。他神情慌乱,双手反覆地插着牛仔裤裤袋,不久又拿出来。他问:「你对这里有印象吗?」 他今天怎么了?整个人焦躁不安,与往日截然不同。 「这里跟我有关係吗?」 他勉强的牵扯嘴角,眼睛朦朦胧拢的盯着刚才衝向晓灵,现坐于马路中心忘形地舔着鼻子的小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他慢吞吞地道:「在你的认知下,这里跟你没关係的话,那这里就是与你没关。」 莫名其妙。他说句话的时候,好像已经思虑量久,鼓起勇气才说来。但这句话很有重量吗?晓灵倒觉得他在一本正经地说废话,但又不好意思对他指手划脚,像平日一样跟他打打闹闹的。今天两人都没有这个心情。晓灵原本准备一些话跟他说,但看到他后就不想说了。稍后有机会才说吧,反正事实已定,早说晚说,结局已经没法改写。 两人带着默契地不打扰对方,让本来恬静的地方在他们的加持下更显闃寂。他们坐在树下的石椅,观察着一隻胖胖的麻雀艰难地用嘴衔起树枝,但树枝从喙中滚出来。如是者,牠尝试了八次均告失败后败退飞走。 沉默得各自的呼吸声也能清晰听见,健文率先啟齿:「我们去别的地方,你当导游。」 「上次荔园不就带你到处玩了吗?」 「那个时候人太多,根本什么地方也没去到。」 「好吧,你想出哪里?」 「我想去九龙城的大厦天台看飞机。」 「好,那我们先出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巴士。」 「我们不用走的。」 晓灵疑惑的看着他。健文若有所思的低头首肯,不久后抬头,故作神秘地道:「穿越时空。」 他双手握着一脸茫然的晓灵,继而闭起眼睛。她跟着健文一起合上眼睛。三秒后,空间突然变得吵闹起来,如讯号受到干扰的收音机,沙沙声响从四方八面推进。渐渐地,声线变得多元,四周人声鼎沸,夹杂着小巴的响咹声,还有交通灯发出的嘟嘟声。眩目的光线映于眼帘,晓灵张眼看着立在对面大厦顶上凌乱交错的鱼骨天线架。健文雀跃地急步上前,如获至宝地凑近仔细观察。他解释:「这个是导航灯。」 两人坐在天台长栏上,俯视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他说由于啟德机场只有一条跑道,所以所有升降架次非常频次,在繁忙时段每分鐘有一架飞机升降。 「为什么想来这边?」 「在我身处的年代,机场已经清拆,连我们旁边的导航灯也没有了。我想来感受一下抬头一看就是飞机肚子的震撼。」 晓灵首肯以示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来说,人生是场体验。就像一张白纸,他按着自己的想法随意上色,浅色深色,冷色暖色,任君选择。那她呢?她的白纸早已被别人画好,而她唯一工作就是在画的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她拥有的人生了。不是体验,没有选择,只是按着既定笔跡走过就好。 她的双腿自在地左右晃动着,低头看着街外景色。她想像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会像骰子一样,开大开细其实不是它的选择,取决于赌客的运气与技术。她会不会掷中密密麻麻的招牌、或是直接堕地而一命呜呼,从此在世界物理上泯灭,甚至在别人的记忆中消失?她亦有可能大难不死,完整无缺的站起来,然后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等待回到自己世界的时刻。 她低语:「死亡是什么?」 健文毫不犹豫的说:「人的生命完结。」 晓灵问:「在你们的世界,有死后復活的技术吗?」 「没有,应该永远不会有人成功製造。」 「为什么?」 「没有终点的人生,就如没有结局的小说,剧情不停轮转,人来又人往,永不止息。完结把生命的宝贵彰显。」健文的手紧握着栏上。他似乎怕高,全程没有低视,视野只限于天空与对面大厦的范围内。 「你怕死吗?」 「怕。」说罢,他斜晲一下街道,很快便把视线回到天上。 「为什么?」 「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她神思恍惚的重覆着他的话:「我还年轻。」 「你呢?」 她轻笑道:「比起死亡,我更怕水,怕得要死。」 一架飞机从头顶压过,她屏息着,生怕一呼一吸会干扰它的讯号。飞机引擎发出的声响轰轰不绝。这是最吵闹,也是最安静的时刻。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其他的都被隔绝了。健文惊讶地盯望着飞机的头、肚子、尾巴,直至它消失不见。晓灵在想,如果她伸手触碰庞然大物的肚子,甚至从这里跳下来,这是不是偏离了既定笔跡,在体验真正自己人生呢?可能吧,转念一想,死亡也算得上是一场体验。 8. 金水:燃烧的麻花 又是一个无眠夜,这一个年总是心绪不寧,躺在床上目不交睫,能睡到三个小时已告幸运。幸好数年前退休了,不然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定会在船上摔下海。他不得不承认年纪越大,睡眠时间越短,身体机能越来越差。他以前偶尔喜欢喝一瓶酒才睡,现在滴酒不沾。严重失眠绝对与年龄无关,他不知怎的总是心痒痒的,就像内心的线捆绑成一朵朵麻花绳,在身体的某一处如烟花轰隆地绽放着,可是炸出来的火花是寓意着不祥墨黑色的。他抓抓胸口,怎样也止不住骚痒。 金水在早上六时才入睡,七时便醒过来。他拖着疲软的身体走到露台探头看街景,光是下床的动作膝盖已经隐隐作痛。年纪大,机器坏,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公屋的前方是一所中学。学生一个一个揹着书包徐步前行,穿着恤衫长裙的黑发女人站在学校门口,与学生点头示好。骤眼一看,其中一个女学生的背面还真的与女儿有几分相似,身板瘦小,黑色长发。金水前阵子作了一个梦,他坐在家里的沙发,手脚都僵住了,双唇被浆糊黏紧似的无法说话。女儿放下书包坐在他身旁。她拿起放在电视机柜顶上的书,一边看,一边发出咯咯笑声。女儿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的,不是一声不响地坐在地上插胶花的她,也不是往日不苟言笑的她。金水醒来过后,害怕得马上跑向神台。他拿起放在上面的黑白照,抹一抹舖在上面的薄尘后凝视良久才放下。他在上香的时候默唸着:「不管你还在不在世,女儿啊,这些年我已经尽哂人事,你有咩事都唔好搞我。我已经一辈子因为你而食唔安瞓唔落。??」 看着青春的学生,想起梦里笑脸迎迎的女儿,金水却黯然神伤。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没真正的开怀大笑过,就算是儿子娶媳、孙女出生,儿子把手抱着的小婴儿递给他时,他看着宝宝在笑,他也只是泛起淡淡笑意。要数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想是在睡前喝酒的三十分鐘,只有不清醒,他才笑得出来。这个单位仿如一个结界,进入者失去了快乐的本能。连快乐都不会,还算是人吗? 妻子还在睡梦当中,还有半小时,她便会醒过来。两人每天风雨不改在七时半下楼饮早茶。金水摄手摄脚地把睡房的门关上后啟动电视机。新闻主播在报导球赛的消息,在节目尾声前说道:「今天是五月一日劳动节,祝大家假期快乐。」金水此时才想起原来已经五月一日,这一年眨眼过了差不多一半。岁月如梭,他虽未及耄耋之年,但能够活得至今已算幸运。住在隔壁的陈伯在几个月前突然脚肿入院,一查就是末期肝癌,上月已经不在了。平常一起在公园聊天的梁健上星期突然在浴室晕倒,呼吸与心脏停顿了一分鐘,经急救后回復呼吸。梁健现时在深切治疗部留医,听他的家人说,情况不太乐观。两人与均金水年纪相约,这样比较起来,他算是最幸福的那个人。 最幸福的头衔从比较得来的。如果没有比较的情况下,金水绝对不觉得自己幸福,甚至悲观的认为自己命运多舛,注定不会安然渡过,金水去年中风,起床的时候左边脸麻痺了,左眼有点合不过来。幸好他一感到不妥便到楼下的诊所检查,医生帮他打了一针把阻塞的血管通掉。自那天起,他开始怕死了。金水在中风后首三个月戒掉以往最爱吃的烧鹅,但后来他又容许自己偶尔放肆,一个月可以吃一次。毕竟已达六旬,现在不吃,将来就不能吃了。 身边人如种在露台的日本森树,去年还好端端的,枝叶绽放得碧绿繁茂。然而,在半年前森树却一个月比一个月枯槁,这个月最左边的一群叶子发黄了,那个月中央的主干失去了生命跡象,到最后向来耐旱的森树只留下一根微弱的枝椏掛着凋零的嫩叶。好端端的人怎能说走就走呢?要是女儿还在的话,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她应该结婚嫁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了。金水在宽阔的沙发上想念在狭窄的船上生活的岁月。一家人安静地靠拢在一起吃着炒白菜、清蒸鱼,算不上温馨,却是他现时渴望拥有平淡朴实。现在环境好了,子女飞往别处,金水已经没有能力把线收回,只可默默地看着他们飞至老远,直至线断,这一家已变成破碎的镜子。大儿子娶了老婆后就甚少回家,只有年初一才会回来。小儿子到美国读书后留在当地发展,上一次回港已经是三年前了。只有婉仪,她留在香港当公务员,薪金以她的学歷来说算很不错,而且福利好。她至今单身,但单身有单身的好,她一个月最少回来一次带他们到酒楼吃饭,有时也会陪他们医生。四个月前,金水六十五岁大寿,当晚就只有婉仪回家。大儿子要工干而未能前来,媳妇与孙女顺其自然的缺席。小儿子就更不用说,远在美国的他从事金融业,工作繁忙得一年只打一次电话回来。只有三个人的生日晚饭,金水吃得一脸索然寡味,婉仪看到他的脸,抱怨他看到儿子才高兴,看到女儿就像鬼见仇。结果她在酒楼吃过饭后,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回家了。年轻穷苦,老了身体不中用,连家人都弃他而去。 「这么早就起来。」太太起来到浴室刷牙。当初以盲婚哑嫁成婚,与太太的感情一直淡如开水。两人往日为了糊口奔波,根本没时间与子女好好相处,把他们养大成人已是人生成就。直到他们各散东西,仅存的两块镜碎才懂得贴在一起互相取暖,每天早上吃个点心,到公园散散散步。然而好景不常,妻子却在前年接受心脏起搏器植入手术,后来又发现患上肾病,双脚经常水肿,她只能拿着拐杖踉踉蹌蹌地走到茶楼。才踏入杖乡之年,夫妇两人瞬息间老得如此狼狈。 「你好,冼先生,我是董博士。」听到「董博士」这三个字,金水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呃??什么事?」金水向太太打了眼色示意要出去听电话,他闪闪缩缩的走到酒楼的后楼梯。 董博士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的说:「不要紧张,没有出现什么严重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致电给我?」金水紧抿着的嘴如一艘帆船,等待着横越前方的巨浪。 「你现在还是住在广礼楼吗?」 金水犹豫片刻后回答:「对。」 「不用担心,我们只想确认你的居所地址,再见。」董博士仓促的掛了电话,不留金水发言的机会。 二十多年来,董博士都没有致电给他。他唯一得知女儿消息的来源就是隔数年才收到一次的信件。他每次从信箱拿到信后,总会把它乘着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放在床底。事实上,金水根本看不懂信的一字一句,他不会英语。金水只靠着信纸上方的彩虹商标来辨别信的寄出人是他。他这次突然来电怎会没事?麻花绳熊熊燃烧,心痒难以平息。 金水歪歪倒倒地回到座位。妻子把笼内的烧卖放在他的碗里。她轻声问:「发生什么事情吗?听个电话就满额大汗。」 「没有,没有,只是以前驾驶拖船的旧同事互相问候近况而已。」他说了个勉强的谎言把妻子打发过去,即使感受到她怀疑的眼神,他也没有回看,而是默默用筷子夹住烧卖,一口放进口里,刻意地用力嚼着。 两人回家后,婉仪已经回到家里,失神地凝视着神位。 妻子问:「怎么回来了?」 「今天放假,没什么事便回来坐坐。」 实验室处于偏远地区的工厂大厦内,门牌上写着「美好地產公司」。意识上传人体实验是非法的研究,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包括知情者必须把事件处理得低调。从董博士安排的私家车下车后,金水手心流淌着的汗没有止息的倾向。他敲了一下门,压着声线道:「是我,冼金水。」大门随即啪一声便自动打开。他张望四周,确保没人在附近才推门。进去后,眼前是一间带着微弱蓝色灯光的正方形房间,金水把手指头放在指纹感应器里,隐藏在左边墙壁的门在三秒后自己开啟。这里的冷气刺骨无比,金水马上起一身鸡皮疙瘩。博士从工作间脸带僵硬的笑容走来。这是两人多年来第四次见面,头两次见面为是了签尸体使用授权书以及见证女儿的身体接受冷冻技术,第三次是他上门声称搜集资料,董博士连同两名人员拍下家里的环境,并且问了很多女儿的事情,包括她日常生活、喜好、朋友的资料等。金水被问得焦头烂额,他只记得女儿想到学校读书,并哀求他们让女儿在新世界能接受教育。 「好久不见,冼先生。」 金水不习惯斯文人的打招呼方式,稍为迟疑才伸手握着董博士的手。 董博士敛起本来就不好看的笑容,木着脸地说:「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 「作为blackrainbow意识上传系统总监,我必须向你强调她的意识及躯体在我们的系统里保存状况良好。直到一年多前,系统正式进行内部测试。晓灵一直在newheaven世界里生活得很好,相信你都有看我们寄给你的报告。」 金水无言点头,他根本看不懂,亦不需要他看懂。 「最近我们发现晓灵的意识经常脱离系统。」 董博士斜睨金水,确认他有专心聆听后继续说:「简单来说,晓灵在这一年多次于new heaven失踪了。发生状况后,我们马上检查系统,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虽然她的踪影都不在我们创建的世界范围内,但在她消失的时候,系统数据库不是空白的,而是出现一堆乱码。而且,数据流量比平日多几倍,这证明她的意识还是存在于系统。最弔诡的是,晓灵消失的频率并不规定,而且她不是长期在世界消失,而是数日或数星期离开一次,之后在二十四内她总会再次现身于家中。」 金水如机器人一样僵硬地点头,他这辈子除了打鱼驾船,对世界一无所知。 董博士续道:「根据总公司colbaltdevelopment初步的调查,有可能由于他们那边的虚拟实境头套系统数据库辅助意识上传系统的设计,两者中间出现不明漏洞而连接,因而晓灵的意识不知为何与他们的系统连接起来。晓灵很有机会曾与外界,即来自现实世界的人类接触。我们尚未查出她与哪个系统用家连线。系统显示她在中环永吉街、大东工厂等地方逗留,但离开的路线则欠奉。在分析下得出的结果是,晓灵是从这些地方消失。这次请你来实验室的目的是希望你能提供晓灵生活上的细节,来让我们更准确分析其行踪。」 金水欷歔了一口气,这个实验的进度比他想像的快,他本以为他死了也未能延续带银的生命。 「除了这些地方,她还会不会去哪里?」董博士语气冷淡的问道。 「我不知道。」金水不加思索的说。 「也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你女儿的事情,看来你都忘记得七七八八。」董博士双眉紧蹙,不满地盯着金水后续道:「你真是尽责的父亲。你可以回去了,不过测试失败的话,你女儿就没救了。」 金水难堪得头躲藏在衣领内。他说得对,他的确是个不好的父亲。但人都死了,他还能怎样?金水自问理亏于人,低声沉吟:「你怎么可以反口?」 董博士霜着脸道:「我们从来没有保证测试会百分之百成功。」 金水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扶着桌沿颓然地道:「当初我把女儿的尸体交给你们的时候,你们口口声声保证会让我的女儿在美好的世界活下去,在不久的将来让我们一家团聚。」 见金水的情绪波动,董博士播放带银在newheaven世界生活影片。金水看着看着鼻子一酸,眼眶即时填满了泪。年老人很少落泪,饱歷风霜过后没什么让他动容。当带银幼嫩的脸出现在萤幕里,看着女儿与自己外貌相差无几的虚拟人物说话,他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画面正在播放带银睡在沙发上因为寒冷而瑟缩一团,金水对女儿的愧疚之意如潮汐般淹没。 「晓灵在里面活得很好。为求保留真实性,她在里面过的日子跟你们以前的很相似,我们已按照你的意思,把阿芳离世、火灾等不快记忆删走,亦刻意令她与临屋区保持距离。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要求我让晓灵识字,我们已为她增加了隐藏能力,只要她愿意写,她就会懂得写字。只是我们的系统仍未完全,有机会让晓灵的意识反操控我们的设定,即是说她会对这个能力感到奇怪,从而发现自己的身世。」 「可以麻烦你再更改一下世界的设定吗?」 博士不耐烦了,语带厌弃的说:「什么部分?」 「我希望她睡在床上,并且接受教育。我想这个世界是没有香烟,还有我希望她没病没痛。」 董博士紧皱着眉头严肃地道:「我们的系统是以真实世界一比一的环境打造而成的,里面的文化是不能被轻易改写的。当然,系统在日后推出的话,我们会按着用家付费的金额而客製一套新的世界设定。」 金水有气无力的说:「女儿是我捐给你们的。」 董博士以理直气壮的态度正正脸色地说:「但女儿是你杀的。你难道忘了我们是花了多少心力帮你隐瞒真相吗?在现场搜救到的烟头黏上你的唾液,是我们插手才让你的罪名没有公告天下。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钱才能把尚未断气的晓灵从医院运走吗?」他冷眼看着金水脸如死灰的样子说:「我只答应前两项要求。当blackrainbow系统开放至公眾,我们有机会未能给晓灵优待了,不然会对其他用家不公平的。」 金水最讨厌读书人,他们无论说什么话都予人颐指气使又假惺惺的感觉。明明金水不是他的下属,他总是一副以造物者的姿态。 聪明人说话除了说之以理,也会动之以情。博士轻拍金水的肩膀。「晓灵成为项目的实验对象,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她的身体条件合乎要求。而且我们对她的遭遇感到遗憾,她太年轻了,值得拥有美好的人生。我知道那场火灾对你来说是很难释怀,但人死不能復生。而且我们再三确定了把临区屋那部分的记忆清除得一乾二净,就算看到香烟也不会勾起晓灵不好的回忆。我已经为了你把newheaven的金水设定成一个酒鬼,而不是烟民。测试都来到最后阶段,不如给一个机会晓灵,给一个机会自己。」 当初答应博士要求,最大原因是他畏罪了,他不愿承受家人、公眾的指责活下去。金水看着荧幕,忽发其想后皱着眉问:「你们能看到她做的所有事情吗?包括大小二便这些。」 「她是我们首个人体测试对象,当然她的一举一动全然受我们系统监管,这些数据相当重要。」 金水激动的说:「带银不就成为你们的宠物!」 「说话要清楚点,不是宠物,晓灵是我们公司珍贵的资產。你放心吧,待系统开放了,届时会有成千上百万人甘愿被我们看他们大小二便,连性事也不介意让我们全程观看。为了永生,私隐算得上什么?」 博士西装革履,说话的嘴脸却丑恶得不堪入目。金水当初愿意让女儿参加计划,一方面出于他的自私,另一方面是为了女儿能好好活下去,但现在她虽然活过来,但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尊严。这样的人生是带银想要的吗? 「系统还是有让用家感受到病痛的设定,但晓灵不会感受到剧痛,不会重伤,更不会死。我们不会删除她的意识。因为她是我们第一个成品,是我们的生招牌。」 董博士的潜台词就是女儿将成为他们的生财工具吧。不过这样也好,最少他们不会亏待她。六旬老翁依然注视着萤幕,泪悄然滑落。他还可以说什么。由他把烟头拋在床上的报纸那刻,由他把弟妹抱出来,回头才发现带银被困在高架床的上层那刻,他已经是带罪之人。愧疚像蚁窜身在金水的肉体,牠们札根在每个细胞,只有死亡才能摆脱骚痒。 「当一切真相大白,我们会把晓灵脑内有关外界的记忆移除,亦会抵挡她与外面的任何系统或虚拟世界的连结。她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不会像你一样痛苦的活着。这样你放心吧?你走吧,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说服你让女儿继续参与计划的。」 回到家里,妻子的鼾声四伏,只有无知才能睡得安稳,这是金水求之不得的福气。他每晚听着妻子打鼾,心生羡慕,一夕安枕对金水来说是奢望。金水躺在床上回想起董博士的话,悽楚之感骤然涌上心头。女儿不在人世了二十多年,却能快乐地活着。金水依然活着,早已痛地死去。如果当初死的是他可好。他不禁自怜起来,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带银可怜多了。老天已经替他选择了,他必须终生抱憾,直至化成魂烟。金水感受着原来健壮的体格逐渐衰弱,挺直的腰骨慢慢萎缩。蚁群倾巢而出,由痒斯斯演化成痛不欲心,金水如蚯蚓般在床上不停蠕动。 9. 健文:以错误修正错误 眾里寻他千百度,只是这个她实在太难找了。他连续数月寻找晓灵的身世,但都不见眉目。 直至二零一六年九月的一天,还在赖床的健文收到星丞的讯息:「我发送电邮给你了,你会谢谢我的」。健文马上起来开啟电脑。 打开电邮,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剪报的图片档。一张泛黄的剪报上写着:「一九八四年五月一日,渔角临时房屋区发生火灾。警方初步估计是电器漏电所致,由于临时区的房屋紧连在一起,火势在短时间蔓延至全排房屋。消防人员到场将火救熄,并在肇事单位救出一名十七岁女生昏迷伤者。她获救时只有微弱心跳,送院抢救后宣布死亡,死亡原因初步为窒息。」这正正是健文上次查看的新闻,他也一度认为这个女生是晓灵,但后来他们在在虚拟世界去了临屋区,晓灵对那里全然没有印象。她的语气与第一次见面时多番强调自己来自过去是一样的坚定。健文相信她没有说谎。他静静细阅着报纸上的一字一句,原本摆动不定的心沉沉地坠落。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是晓灵,即是她在三十一年前便不在世界。横亙于两人之间的,不只是不知道怎样计算才正确的的年龄差距,而是两个无法重叠的空间。 第二份档案则是健文的虚拟实境装置数据分析。报告显示,自二零一五年十月三十日,虚拟实境装置数据有异,原因是装置与外来系统连结。数据无法分析这是什么外来系统,因对方啟动了加密程式,但后来部分的加密程式被不明因素破解了。二零一五年十月三十日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他们当时以影子相见,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孔。但在第二次见面起,他们以真人的模样示人,后来被解开的程式是不是与这个有关? 另一份档案则是秘密研究意识上传的公司资料。由于意识上传技术存在道德争议,多间公司只能暗中研究。到现时为止,全球有五间上市公司致力发展技术,多达十三间公司被当地政府揭发而终止实验,研究地区从美国横跨至印度。在云云资料当中,一间公司的名字吸引健文的注意—「blackrainbow」,黑色彩虹,标记是个七色的彩虹,但紫色的部分被黑色取缔了,跟上次在荔园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健文按下旁边的文件档,里面是关于black rainbow科研公司的背景资料。blackrainbow是colbaltdevelopment分拆出来的企业,它是全球首间成功研发具有人脸识别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公司。这间公司经常私下参与越轨的研究,如复製人实验、人体冷冻技术的活体实验。它的规模很大,公司总部位于加州的山景城,在伦敦、东京及孟买等地设置分部。坊间流传公司在多个地区设有秘密研究室,以便低调进行非法的科技研究及实验。据知意识上传研究是在一九七零年代开始进行,并于一九八四年一月正式展开。」 当第四份文件呈现在萤幕时,健文顿时钳口撟舌的。文件首页显示一张帐号为「sinyuenyi」的脸书用户首页图片。之后的数张图片则是这个帐号上传的照片截图。其中一张相是全家福。父母坐在前面,四个子女站在后面。五人表情严肃,只有站在最右方的女孩对着镜头嫣然一笑。照片的角落有烧焦过的燻黑痕跡,顏色亦因年华而褪却,但健文一眼就女生正正是晓灵,虽然现在的晓灵留着长发,而照片中的女生是鲍伯短发,但五官与她十分神似。相片的说明栏上写着:「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我真的很想你,你现在生活得怎样?」 接下来的图片为星丞跟这个用户的讯息截图。健文不知道星丞是从何知悉这个帐号的拥有人是晓灵的妹妹,不过寻根问底是私家侦探的本领。在对话中,星丞向她解释健文多次使用虚拟实境时看到晓灵一事。女生起初不相信,星丞告诉她去化验晓灵的骨灰是什么成分,她便自然明白。若然是真的骨灰,报告应显示其物质为磷酸钙。女生在一星期后传来一张研究报告的照片,报告显示女生家中的骨灰是碳酸钙及酸钙,即製造粉笔的粉。 看到这里,健文几乎可以证实晓灵所指的世界是虚拟实境,她根本不会穿越,亦不是来自平行时空。健文曾推测她早就不存在这个世界,因为网路上完全找不到她的资料,健文曾想过最坏的情况是晓灵是灵体,只是更荒谬的是他在虚构国度遇到鬼。他千想万想没有想到这就是答案,她的灵魂真真切切的在他的虚拟实境出现。 来到最后一个档案,这是blackrainbow总监董博士的个人资料。董博士,全名董维明,毕业于,曾因参与不道德研究而被撤销生物科技博士学位,终生不得从事科学研究。 健文觉得有必要与这个人交涉。他那方定必发现意识上传系统出现问题,早晚会找到健文。他马上发了一则电邮给blackrainbow官方网站上显示的电邮地址。 「我看到冼晓灵,在我家,台北。」 十分鐘过后,健文收到回信:「明天台北见,cx494。」 他驾车去桃园机场经过机场端时,一架飞机刷破天际,他瞥一眼后想起在汉宝海鲜城天台近距离的观看着飞机肚子。即使是重塑影像,但场景依然歷歷在目。晓灵那时候问他死亡是什么,健文当时以为她纯粹是被画面震慑而不自觉说出来的话。就像有些人在高山上俯瞰美丽如鬼斧神刀的大自然景色,大脑的边缘系统波动而產生不同情绪,健文是亢奋,晓灵是感性。现在回想过来,晓灵似乎在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死了。她那天等候飞机掠过时闷闷不乐地坐在长栏上,一直俯视着熙来攘往的街道,不发一语,不带一笑。他有点恼自己太后知后觉了,竟然把晓灵给他的提示解读成不值一提的少女心事。 电话显示着一通没有电话号码的来电,健文接通后,一把冷锐如剑的声音说:「我到了。」 声音带着莫名压逼感,健文心跳顿时加快,冷静片刻才张口道:「你走出机场,我在乘车区。」 健文一眼便看出这个人是董博士。他是个身高逾一米九的男人,或许时常弯腰,背脊上有一个微隆的驼峰。他的鼻子很高,鼻樑中央微微隆起如一座小山丘,鼻头位置向内钩起,令人联想起虎克船长的铁勾手。人质在他的手里,眼前这个人到底会怎样对待彼得潘,把她杀害抑或拯救她?男人戴着金丝的眼镜,穿着起了毛球的polo深蓝色恤衫。明明只是四十多岁,头发早已斑白,但皮肤没有出现半点松弛与皱纹。他森冷的眼睛与健文的碰上后,不带犹豫的开了车门,二话不说坐在副驾上。二人全程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冷气调得太低,还是受董博士的冷戾气场影响,车内冷得健文双手僵硬。 车子拐弯驶进小巷时,董博士瞧见路牌。 他低语:「永吉路?」 健文回覆:「我的家。」 他若有所思的低头盯着前方。 两人进门后,董博士马上板着脸说:「间话短说,你在哪里跟晓灵见面了?」 「colbaltdevelopment的虚拟实境头套当中有地图功能,我在那里遇到她。」 「你常常见到她?」 董博士不是应该知道晓灵与他见面的频率吗?看来这个人知道的比想像中少。他坦言:「只有数次。」 「你跟她交谈了?」 健文保持一贯平坦的语气道:「见面自然会交谈。」 「她有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古怪。」 他挑起眉问:「古怪?她觉得哪里古怪了?」 「晓灵记得原来的彩虹没有黑色的。」 「哦??这个很容易处理,把她的记忆删改就可以了。除了这个,还有呢?」 健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重覆一次他的话:「删改?」 董博士用戏謔的口吻带着笑意说:「你不是知道我们暗中研发意识上传科技的事吗?你派人秘密调查blackrainbow。资料是我们刻意让你们找到的。」他瞧一眼健文愣住的脸后绩道:「你没听错,我们会把数据清除,这是按着键盘上的delete键便能解决的问题。这很难懂吗?」 「即是??她会忘记?」 晓灵会忘记黑彩虹,换言之,亦会忘记林旺,忘记飞机肚子,忘记他。 「她会忘记真正的彩虹,视blackrainbow的商标作她世界的彩虹。放心,她的记忆就只是数据罢了,她不会觉得痛。」 健文激动得拍着桌子喊道:「不知道你和他们的家属有什么共识,但她的意识拥有记得的自由吧。」 董博士一脸不屑地说:「我今次过来是为了找到系统的漏洞,以及了解她对外面认知的程度,不是听你为她争取自由。」 「好吧。她知道自己死了。」健文放弃了。本来他不打算把这个告诉他,晓灵当时明明知道自己死了,却不跟他说,当中一定有她自己的考量。可是跟眼前的人抗衡,一定要恨恨的戳他的痛处,他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花了大半辈子研究意识上传,但计划进行了二十多年,却连一个人的意识也未能操控,他定必会气急败坏。 一直摆着凛冽神情的男人终于展露不安,他语带抖动的说:「不可能,我早就把她这部分的记忆删除。」 「她确实知道自己死了,计划的第一隻白老鼠已经洞悉一切。这证明了人的记忆不是按一个键便能丢弃到垃圾桶里。她的意识凌驾了你们精心设计的系统。」 「她在系统的时候依然如昔日一样过着平淡生活。一个知道自己死掉的人怎会连一点绝望或激动的情绪都没有?」 「她在自我哄骗,同时不小心地把你们骗倒而已。」 董博士沉默良久才张口道:「她从医院送过来的时候,意识非常薄弱,我们马上把她身体冷冻,并马上用仪器将她的神经元上传至newheaven世界里。她的意识在三天后有反应,精神与思想输送良好,惟独是记忆的部分出现残缺。我们输入新的记忆来填补残缺的部分。」 健文面带慍怒,稍微扯高嗓子喊:「即是晓灵的记忆根本没有缺失,而是暂时封印而已。现在她原来的记忆甦醒了,与你们的加工记忆起了衝突。你不觉得改写她的记忆违反了道德吗?即使她存在于你们建立的世界,倚靠你们的科技才能延续性命,但她的记忆是属于自己的,你们没权操控她。」 董博士回復严肃的样子,薄唇微啟道:「看来你知道的不少。我过来不是为了解答你的问题。我要你在我面前跟晓灵的系统连结。」 「为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会见面吗?你示范一次,我们让母公司将你的虚拟实境系统数据传给我们作分析,那样就好了。」 言下之意,即是blackrainbow根本找不到两人连结的原因,他们有colbalt development提供的顶尖科技支援,却依然找不到答案,看来他们的连结比想像中更棘手。而这个原因定必牵涉意识上传计划的发展进程,董博士才会如此紧张飞过来找他。以现时的情况来说,他的话不无道理,他们需要答案,他想要答案,那晓灵呢?她会不会想知道答案? 健文上前把电脑的萤幕连接线插在虚拟实境头套左方的插脚位,让董博士看到他们在虚拟世界的画面。他戴起头套,心念着晓灵的家。不消一会,健文低头一看,他脚踏着橙黄的花砖。这次的场景似曾相识,他想了一想,才发现这是晓灵妹妹在脸书上载的全家福背景。 晓灵摊坐在沙发上看书,一脸惊愕地看着他说:「健文?你怎会在这里?」 健文站在大门前,低头看她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他要在董博士面前证明晓灵老早知道自己的死,不然他们不知道她意识强大得足以抗衡系统,便会继续视她为扯线公仔,将她的思想、记忆任意改写。 她摇着头,不是以平日轻摇脑袋的幅度,而是全身包括心灵达成共识,把抗拒接受的力量连起来那般用力。晓灵颤动着的瞳孔透露着如快要被浪淹没的畏惧。健文知道她害怕,但他狠下心,决定不转弯抹角了,他这样做只是出于好意,她早晚会理解的。健文追问道:「你不是说过你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有种说不出的怪吗?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吗?」 「在我原来的世界。」 「你根本就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不是正常。」他不明白为什么晓灵还在装作没事,语带激动的说。 晓灵的眼皮用力眨了两下后:「你知道什么了?」 「应该是我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晓灵淡然看着他,但眼泛着闪光,以几近乞求的语气说:「你想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的世界不正常。」 「我居住的世界不正常,难道你的世界很正常吗?」 「什么?」 沉默半晌,晓灵的眼神如死水般绝望无光,她用平静得虚偽的声音说:「承认了,一切就完结,对吧?」 10. 晓灵:无知即罪恶(一) 今天是一九八五年五月十日,晓灵已经二十天没有喝水或任何饮料。喉咙有点乾涩,身体轻微发热,她在回工厂的街道上感受着太阳蒸发着体内水份,儘管大汗淋漓得脑袋发不上条子,她仍然活着,完好无缺地活着。 前阵子从电台节目中听到,人一般没喝水三天便会死亡,但如果健康的话,也有可能维持十天。晓灵到图书馆找健康资讯的书籍,其中一本书写着水份佔人体体重的七成,水份能帮助肝脏分解肝醣、保护软骨、帮助消化,甚至维持心跳能够稳定。身体缺水,人会因血压下降而晕眩,肝脏、肾脏等器官停止过滤血液而造成损伤。她没喝水二十日,除了喉咙乾,身发烫外,身体没有其他不适。在记忆里她从小到大身体不算良好,天生贫血,没有异于常人的身体,因此在这测试中,她应该要死的。按照晓灵昔日的身体状况,她可能在第三日的早上就不省人事了。她尚健在,这证明了晓灵的猜测是准确的—她已经死了,她现在处身的地方并非现实,而是一个生死轮回產生异样的国度。因为晓灵早就死了,所以不会再死,这是测试唯一的结论。虽然身体没大碍,晓灵被无尽的失落感压住。在做测试前,晓灵抱着承受痛苦的决心,如果她不喝水的话,身体会相应地作出反应,像消化不良、中暑,甚至头晕。她渴望自己感受剧痛,这起码让她明白生命的脆弱,让她能好好珍惜生命,在有限的时间尽最大的努力完成梦想。虽然她没有梦想,但活下去总会找到一、两个吧。但现在,一切也不重要,亦没可能发生。晓灵后悔孤注一掷来赌上性命以换取不想接受的答案。 晓灵的另一个疑问是这个世界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她对这里仍毫无头绪,但晓灵唯一肯定的是自己是奇特的,这个世界似乎是为她而建造的。她想读书就能读书。她想睡在床上便能睡在床上。她明明不会写字,却在第一次拾起笔的时候便行文如流地把心中所想的字句全都写在纸上,只要她在脑里幻想那个字的写法,她便能写出来。 这个世界的常理与晓灵记忆中的充满衝突,而这些衝突的关键全都在于自己。她读了很多书及报纸,既找不到任何一句是谈及自己的身世,也搞不懂黑色彩虹是什么来的。她不清楚这里的时间是不是无限的,她的生命是不是继续运作下去,她应该用什么的心态来面对。晓灵拼命学习,到此刻才知识还是有限制的。世上很多问题不是学问高就能解决。知识再渊博,人还是逃不过死的关口,也解释不了这个世界的运作模式。 于是在六月三十日,晓灵走到公屋商场的五楼,跨出栏外一跃而下。 呯的一声,人伏在地上,没有npc围观。剧痛从脚跟传出,蔓延至膝盖。晓灵为痛楚感到怡悦,脸泛起淡淡笑意。还未来得及平息唇勾起的弧度,痛在一息间消散了。如水龙捲转瞬把渔民吞噬,不适感被扯进漩涡。波平如镜,泪渗在眼角,她毫无伤损的站起来。 她以极端的方法再次确定自己死不去,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是以哪种方式存在?纵使现在有太多的不确定,晓灵心里清楚还是有一件事情她有能力确定。她想健文,从没这样深深的想念一个人,她无从解释。晓灵不清楚三十年后的科技会发展到哪个地步。在第一次看到健文时,晓灵问他所属的那个时空有没有时光穿梭机,他拧头了。晓灵多么希望有时光穿梭机,让她回到正常的轨道上生活。在他的世界,彩虹没有黑色的光。在她的认知,彩虹没有黑色的光。这可以证明自己是来自健文的世界,是来自他口中的现实。而现实的时间是二零一六年了。她不是从未来或现在回到过去,而是一个真正属于过去的人。 有天她在家看着亦舒的小说,眼睛乾涩而眨了一眼,健文便出现眼前。她很高兴,他竟然出现在她的世界。只是光看他的神情,她知道健文过来是为了传放不幸的消息。当健文问晓灵知不知道她生活的地方不正常时,晓灵刻意回避了。她不想面对。她不想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已经死去的消息,虽然好奇心矛盾地驱使她了解事件的来龙去脉,但她没有勇气去面对,至少在这一刻她只有逃避的胆量。 晓灵在这几个月反覆的问自己,其实什么是正常,什么才算不正常。在这个世界里,周遭的人只是由肉眼看上去的肉体,摸上去的皮肤是细緻的,但内心是虚无的,她分得清,这里的一切是虚构的,所有事情是被安排好的。但至少她不会死。人奔波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赚钱享乐,但这些人最后还是迎来死亡。这样看来,她比这些每天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城中富豪更为富足。她已经克服了死亡,是个无惧的人,但他们为未知的那天而战战竞竞。现实世界其实不见得正常,人被社会的制度践踏,受战争、天灾威胁着,抵着上流人士的操控而变成支离破碎的人。晓灵在这里不会死,既能温饱,又能读书,兼且不需要担惊受怕地过活。这样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活的模样吗?在正常的世界,活出不正常的模样。晓灵在不正常的世界,倒活出了正常人的模样。 所以当健文问她想不想知道真相的时候,晓灵不加思索地摇头。无知是获得幸福的必要条件,知道得太多只会与悲哀越走越近。晓灵问他承认自己死去的话,一切是不是就完结了,健文低下头,抿着嘴不回答。本来还有一丝期待他能够说出「不,一切如常」这样的话,但没有,他的沉默已抹杀一切的可能性。事到如今,她没法装傻扮哑。健文乍现不是偶然,他根本是为了让她承认死去的事实才来的。他知道真相了,似乎比她知道的还多。她只能认命,接受现实。 「到底是什么让我的生命延续?」晓灵故作淡然地问。 「电脑系统。」 「就像你的虚拟世界那样吗?」晓灵问。 健文点头。 「所以这个世界是为我度身打造的吗?」晓灵一边说,一边凝视放在电视机上的全家福,全家福里面依然有六个人,父母、哥哥与弟妹都笑得拘谨,只有她咧着嘴笑。现在回想起,他们家人都不喜欢笑的,从没有在家听到谁会嘻嘻哈哈的。拍照的时候,那个晓灵是她吗?还是当时的晓灵还未察觉世界的异常,所以才能由衷且无知地笑。真相果然是可怕的。可以选择的话,她真想回到从前,洞察不了异常就能安然过日。但想到这里,晓灵又有点失落,她这一年的快乐,大部分来自健文。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跟他一起四处闯荡的快乐蔓延至生活的每个角落。疲惫时,她会想起在草地上看着的星海。无聊时,她会忆起跌跌撞撞的企鹅。 「就现阶段的发展,这个世界的设定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但未来的话,系统可能会开放给其他人。发展成熟的话,或许全世界的死者灵魂统统都会来到这里。」健文道。 晓灵的眼睛盯着地面沉吟道:「死者。」 健文看了她一眼后,头微微地点下。 「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东西是刻意为我改吗?」 「这个??」健文脸带难色。 「真的不可以说吗?」晓灵向来不勉人所难,但她这次真的很希望得到答案。 「说了你以后也许会后悔。」健文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为什么?」 「无知才能获得幸福。」健文直视着她说。 晓灵表示理解的点点头。她必须理解,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也要消化。健文知道真相的细节,在他的角度,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处。晓灵选择相信他。 「以我个人来说,你不知情的话会被知情的好。」健文接着说。 「好,我不追问这个。但我已经发觉这个世界跟我本来属于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了,我也知道自己老早就死了。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度?」晓灵声线带点沙哑,语气带点是哀求的。 「那好,我说给你听。」健文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尝试传给她一点勇气来面对真相。 「你现在的状态介乎于生与死之间。你在十七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而昏迷。科学家团队当时正在研究意识上传的科技,即是一项把人类的意识、思想、记忆等数字化,并输入电脑,利用系统来建构一个新的属于死者的世界,说白一点就是人类死后不是上天堂下地狱,而是来到这里开展全新的生活。因为你的身体条件适合这个实验,他们去找你的爸爸把你的身体交出来当这次研究的实验品。所以你的身体现在被冷冻起来,而意识一直在电脑系统里面。」 晓灵屏息凝神地听着,不敢分神错过任何一个重点。真相终于大白,这与晓灵想像的情况相差没有很大,因此她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只是手不禁地抖,并且眼不回睛地盯望健文。他似乎比晓灵更紧张,他轻轻握着她的手,他手的掌纹是三道河川,刚才在某处下了一场大雨,水流骤然如银河倒泻。健文的额冒着冷汗,他留意到晓灵的注视,握着的力度加大一点。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晓灵的直觉告诉她,健文比她想像中掌握更多实情。 「我会慢慢告诉你。」他嗟叹一口气后,缓缓地道。手心的水流开始减慢。 「好,我是在生,但同时死掉,这个是什么意思?」 「技术现在还未发展到让死人的意识復活,然后传送过来新世界。人死了,意识跟着死了。但临终者或是昏迷而不见得在短期能清醒的人的意识依然存在,因而可以上传过来。即是说,你的身体与灵魂分别存在两个不同的容器,如果你的意识返回肉体,你会因为身体的损伤而昏迷,甚至死。你必须依赖虚拟实境??即是这里才能继续生存。」 「那我是怎样死的?」比起健文的慌张失神,晓灵更为冷静。这一年似乎是经过了木人巷,饱歷风霜雨雪,她的心似乎刚强了些。 「一场意外。」他含糊其辞地说。 「什么意外?」晓灵不禁追问。无知的确是祝福,但在这个情况,无知亦是罪戾。 「火灾。」健文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晓灵早已察觉到他的坏习惯,每当他紧张,或是心虚的时候,他总会出现这个动作。他似乎隐瞒着什么,但晓灵没想着道破,反正她早晚也会知道的。健文依然关切地看着她。 「我还有问题。为什么我在这里的世界依旧是一九八五年,而你们是在二零一六年。」 「研究人员把新世界开始的时间设立在一九八四年五月二日,即是你遇到意外的第二天。」 「原来如此。这里的人都是假的?」 「对。」 「我的家人也是假的吗?」 「对,都是假的,他们尚在世。」 「那就好了。只是??为什么妈妈在系统里面还是这么嘮叨?」虽然晓灵早就发现系统的破绽,但因身边人的性格与外形与她记忆中的无异,特别是妈妈,所以她才一直勉强说服自己这里是真实的世界。晓灵不得不说,这个系统发展接近完善了,若果不是那道黑色彩虹,或是父母态度突变的告知她可以读书,她根本不会发现妈妈是假的。 健文忍俊不禁,然后摇了摇头来驱走笑意后回答:「因为你身边所有人都是根据他们在现实的性格、情感表达方式和思绪而作出反应和行动。即是说,你生前看到的妈妈是囉嗦的,她在系统里也同样是囉嗦的。」 晓灵缄默良久,千丝万缕的绳结在脑海纠缠一起,她不急着解结,她知道时间会帮她的。除了愣住,她未能作出适当的反应,直到健文轻声问她有没有觉得遗憾,晓灵的脑袋才在一团糟里运作过来。 「至少我是曾经存在过的人,凡走过都必留痕跡。」晓灵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为什么人类要发明这种机器?」晓灵一脸不解的问。 「每个人渴望不死吧。」 「为什么会渴望不死?永恆不死的人生不好玩。」晓灵圆大的眼珠转了转后道。 「果然是灵界前辈。」健文被她逗笑起来。 晓灵把健文轻轻拉向自己,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他压着声线,用只有她听到的声量回应。两人说罢,脸色一致的变得苦涩,皱着眉抿着唇。沉默半剎,健文续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想知道的?好像??没有了。我的家人还好吗?」晓灵摇着头时,妹妹的样子突然闪现在脑海中。 「他们还不错。」 「婉仪呢?她现在怎样?」晓灵与妹妹的感情最好,最担心的是她的近况。 「她的生活不错,有一份文职工作。」 「她知道我在这里吗?」 「最近才知道的。」 「有机会的话真想见见她。」晓灵自觉说错话,吐吐舌头再说一次:「应该是说,像我跟你这样的状态见面,而不是她来这边。」 健文牵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最近??你可以告诉我,海洋公园与迪士尼乐园有什么好玩的吗?」晓灵忽然问。 健文听到后微张嘴巴,显得些微错愕,或许没料到晓灵会说起这个话题。 「有一些机动游戏,像摩天轮、过山车,还有动物看。」 「有骆驼吗?」 「好像没有见过海洋公园有骆驼呢,不过那里有你喜欢的企鹅。」 「听起来与荔园没有很大的分别呢!」 「对,都差不多。」 「这么年轻就死掉真可怜,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呢。」晓灵苦笑道,但说毕后下秒,她后悔了。健文马上愀然变色,脸色下沉如拋进海的铁锚,说什么话也拉不起它,晓灵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发出哈哈几声,盼望能稍稍驱走空气中的寒意。 健文的脸真的很像陈百强,笑的时候孩子气,看到他笑,晓灵也会被他感染,不笑的话冷峻肃穆,甚至令人生畏。他轻咬薄唇,直眉瞪目地盯着晓灵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哪有人像你笑得这么难看?」 晓灵被他盯得如坐针毡,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她受不了凝重的气氛,因而转移话题:「好啦,我们以后会见面吗?」 健文犹豫的说:「我也不知道。」 晓灵莞尔一笑,想到了什么后轻皱眉头道:「即是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欲开口,人在晓灵眨眼间凭空消失。不知道他哪边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他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原来就不应该来往。事到如今,将所有事情就此画上句号是最好的方法。他继续在二十一世纪先进的世界打拼,她努力于眼前。互不打扰,按照各自世界的法则生活就好。只是,晓灵一想到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健文了,泪腺在一瞬间上足了发条似的,一串又一串水珠夺眶而出。就像迷上一套电视剧,看的时候沉醉在剧情中,跟着主角一起大哭,一起狂笑,来到结局时,原本填满的心马上空洞。遇到健文前,晓灵的人生乏味枯燥,每天被工作埋没人生,生命只为了糊口,从没想过掌握自己的命运。健文的出现,让她去了很多从未想过去到的地方。她从来不与人分享自己的心事,也没有人愿意倾听,但他在,她就会说,因为晓灵知道他总是愿意听。健文让她知道自己死了比活着更精彩。她很庆幸遇到他,又很遗憾遇到他。故事落幕了,台下没有观眾拍掌,台上没有演员谢幕,就只有晓灵一个人呆滞地望着地上鲜艳的花砖,忆起她人生唯一一次收过的花。 「再见。」晓灵对着空气轻声道。故事终于画上句号。 10. 晓灵:无知即罪恶(二) 一个星期后的黄昏,晓灵在家中一边刷牙,一边走到露台看看街外天气,发现天空掛着一道覆盖整片蓝的彩虹,这一次再没有黑色的光,是七隻顏色的,是她所认知里的那个彩虹。似乎健文有把她的意见反映过来,这是不是代表一切回復原状,他不会误闯来她的世界了。 正当晓灵打开家门时,健文笔直地站在门口直视着她。 他铁青着脸地说:「再见?」 晓灵把眼睛撑到最大,继而眨眼,再揉着眼睛,肯定眼前这个是如假包换,绝对不是npc后,指着他的脸嚷道:「你是怎样来到的?」 「不就是跟之前一样在家中戴上头套。倒是你为什说再见,我们从来都不说这句话。」他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在你消失的时候才说的,你怎会听到?」 「你不要转移话题。」他今天怎么了,脸容带着萧索之情。 「你上次过来不就是为了告诉我答案吗?既然一切都弄清楚,我跟你属于不同的世界,明显是一场错误。科技人员发现问题便作出修改,那我和你不就诀别了吗?」 「对,但这不代表我跟你以后断绝连线。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意识上传系统的总监董博士也在,他们之后分析了我们见面时的系统数据,至今仍找不到原因。只要一天找不到原因,我都能找你,你亦能找我。」他的手臂交叉抱胸,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着晓灵。 晓灵被他的气势震慑住,缓慢退后,说着口不对心的话:「但是事实依然没有改,我们是来自不同时代的人,而且我已经死了,你还活着,大家回到原来的轨道不就好了?」 「就当作没认识过?」 晓灵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也可以这样解读。」 「你也是一样无情。」健文不悦的垂头咕嚷,长长的眼睫毛遮盖着眸色。 「我不是无情,而是理性。董博士很快就会找到原因。在他们找到原因前,如果我们仍然怀着下次仍能连线的心情见面,当真正的最后一遇来到,我们反而错失了好好道别的机会。但如果我们每次用诀别的心来见面,游玩也不能尽兴。你知道的,早晚都会断线。」晓灵的气势也不弱,挺着腰直视着健文。 「我偶尔可以过来虚拟世界找你,同时兼顾自己真实的生活。」 「我们不只来自两个时空,更是横跨生死。坦白说,你来这里有什么用?当作旅游吗?与其来这边旅游,不如在现实真真切切地游览吧。时间是很珍贵的,不要在这里虚度。」 「但是??」 「那里才是你的世界。你好好过日子吧。我在这里永远不死的。虽然不排除你们世界的科技在将来可以让我的世界发展成大都市,有好多死了的人来到这里,而且不是在八、九十年代,甚至跟现实的时间接轨。但目前为止,我只是个一九八六年的人,我的时间在二十多年前就停止了。」晓灵轻勾嘴角,给健文一个安慰的微笑。 「你说话怎么跟我奶奶这么像?」他耸耸肩轻笑起来。 「谁叫你总是教人担心?」晓灵也跟着他笑了。 晓灵眨了眨眼睛后说:「我们可不可以去一个地方?」 「你想去哪里?」 「巴黎铁塔。」 「什么?」健文怀疑自己听错,要求晓灵再说一次。 「巴黎铁塔。」 「为什么这么想去?」 「我之前在书本看到关于铁塔的资料后就很想去,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既然你可以按着意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话,你带着我是不是能够一眨眼就到法国了?」 「好。」说罢,两人紧闭眼睛,在心里描绘着巴黎的模样。健文牵着她的手,她回握着厚大的手心,直到听到人声后才放手。 晓灵张开眼睛,巴黎铁塔正正在她面前。他们站在正前方的观看台。她目瞪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建筑,回神后忘形地不停拍着健文的肩高呼:「真的来到巴黎,这里很美!」 天空呈桔梗的顏色,巴黎铁塔高耸于一片紫蓝海中发着橘橙亮光。塔尖轻轻触碰云海,塔身由上至下变阔并稳坐地上。油然而生的一股安全感包围着她,来到之前的沉鬱随即一扫而空。她作了个好抉择,晓灵觉得能在景致下道别,流泪是不智的,她不会哭,而是悠然自得地拥抱每一秒鐘的美好。风柔和地拂过发丝,晓灵没有拨好,而是让风随意地使头发舞动,舞出什么姿态就什么姿态。 健文扭头看着她笑了笑后道:「对,在这里拍照的话很美。」 他游目四周后续道:「刚才没有选定是去哪个年代的巴黎铁塔,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份的呢?」 晓灵显然没有听到他的话,定睛看着铁塔说:「你来过这里吗?」 「我来过几次,都是一些拍摄工作。」 「真好!幸好有你,我终于来到这里。谢谢你。」晓灵的眼睛化成两颗腰果,不停讚叹着眼前的怡人景色。 「谢谢我什么?」健文侧着脸看她。 晓灵灿烂地对着他笑道:「跟我一起来到这里。」 健文被晓灵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傻愣愣地挠挠头。晓灵依然沉醉于风景里,npc在两人左右穿插。 健文道:「你知道这里兴建的时候曾被很多人反对吗?」 「不知道,为什么?」 「反对的人大多是在文学、艺术和建筑界的有识之士,他们认为铁塔像一条钢铁造成的长烟囱,欠缺美感。而且他们觉得铁搭会抢了这里其他建筑物,例如罗浮宫和凯旋门的风头。相比那些充满歷史意义与艺术价值的建筑,这座铁造的高塔似乎没有价值。」 晓灵下意识地点了点。 「但这里后来却成了巴黎的地标,或许这叫做塞翁失马吧。」健文看着铁塔感叹地道。 「这个成语好像用得不太准确。」 「那你觉得什么成语才是最适合的?」健文带着满足的笑意看着她。 「应该是说,当初决定兴建铁塔的人算是吐气扬眉吧。」晓灵的手托着下巴,眼珠从左转到右,由右转回左,过程重覆了几遍后缓慢地说。 「你真的有读书呢!」 「当然,我每天都有看书。」 「果然是好学生!」健文眉开眼笑地摸摸她的头。 两人走到能够远观铁塔的草地上坐下。 「你还记不记得那晚的星空?」健文问。 「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星。所以在现实中的星星跟你这里看到的一样吗?」 健文低头思考了一下后回答:「我的世界里的星星好像没有这边的闪烁。城市里的光污染让星星显得暗淡。」 「星星发出的亮度是一样的。不能看到星星很可惜,星星很美。」 「我们下次再去看吧,上次在台北,今次在巴黎,下次到香港吧。」健文微笑地说。 晓灵没有回应,看着他露出淡淡笑意。 巴黎的路很宽广,跟香港很不同。晓灵知道身边的人都不是真人,但她不得不从心底佩服着研发这个系统的专家。啡发碧眼的女生在他们跟前走过,眼睛灵动有神,而且他们的神情变化相当自然。晓灵暗暗地观察着这里的人,看着看着不禁说句:「法国女生很美呀!在现实生活中也是长这样的吗?」 「差不多。你想不想吃可丽饼吗?」健文指着在铁塔下的小食亭问。 「好呀!」晓灵从没吃过甚至没有听过可丽饼,她很好奇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健文对着收银员点餐。 「你在说法语吗?」 「不是,在说英文。」 「他们听得懂吗?」 「一部分人听懂的。」 「那可丽饼的英文是什么?我想知道。」晓灵一脸好奇地问他。 「crepe。」 「crepe。」她看着他的唇形,重覆地说。 「发音很标准,你对语言很有天份。」 「看来回到香港后,我也要开拓发展英语市场,哈哈!」 健文买了香蕉与榛子酱口味的crepe。他们走到塞纳河畔坐下。晓灵喜欢吃甜点,特别是这种口感松软,味道咸甜的,她不消三分鐘便把饼咽下。 健文伸手用纸巾把残留在她唇边的榛子酱抹走。她先是下意识地避开,但想一想后把脸伸过去让他抹。 二人沿着草地,一路回头走到巴黎铁塔的底部。 「上去吗?」健文问。 「现在很多人呢。」她张望后回答。 健文牵着她的手,他低声倒数了三声。突然嗖的一声,周围的风景急速转换,巴黎铁塔骤眼间合拢至窄长直立的长方体,就像桔梗的枝干。铁塔后的大厦扭曲成条状,小食亭与旁边的旋转木马压缩至扁平。晓灵的眼睛睨着河畔,连接两岸的桥樑弯屈,两方末端的位置与道路分离,并且挺拔起来,中央位置向着左右方位不规则地凹陷,最后由原来的圆拱型变成一道闪电,掷在河流不见影踪。路人赫然缩小至蚂蚁般,只有他们两人保持原型。风大得晓灵站不稳,她欲开口问健文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是风吹得过份猛烈,五官扭作一团难以说话。健文气定神间地摇了摇头。他挑着眉,脸掛着一副自信的微笑,似乎在叫晓灵拭目以待。建筑物拆解成最小的体积,周围发出齿轮碰撞般的轰鸣巨响。 转换在一分鐘后开始减慢,长方体的顶部削尖,底部扩展,钢铁破成一个又一个洞口。水泥与钢筋混凝土的混合物从道路的两侧缺口伸展成一道圆弧,并在中间点结合。天色由深蓝色转淡,云朵从角落飘至穹苍,阳光穿透云与云之间的空隙,洒在铁塔前的战神广场长型喷水池,一道又一道水柱向上喷涌,淡色的彩虹在水柱的最高点绽放。喀喀声响戛然而止。 「发生什么事情?我从末遇过这种情况。」晓灵目瞪口呆的看着健文,磕磕巴巴地说着。 「如果在同一地点穿梭至不同的时间,用家就能观赏这一刻的转换,这是系统的设定。天黑的铁塔顶上没有那么多人。」 她倚在栏上看着巴黎的夜景。健文注视着她陶醉地欣赏着周遭的景色,任由风打着脸颊的表情,一看就看上半小时。 半小时后,两人闭起眼,牵着手,画面回到晓灵的家。 健文走到沙发前坐下。晓灵坐在他的旁边。两人就这样坐着而不语。时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淹没思绪。时间的运行模式并没有为她度身打造,一秒就是一秒,是六十秒为一分鐘,而非八十、九十,甚至一百秒为一分鐘。她刚才说自己是幸福的,不用畏死,且拥有无限的时间,但听着鐘声,晓灵觉得即使到了电脑世界,时间的限制并没有放过她。她依然需面对失去的沉痛。即使她不会死,但每天依然不断拥有,不停失去,生活一直循环着,没有结束的一天。或许她是错的,能够终止的生命才算是真正的幸福。但其实她没有选择权力,晓灵只是这个实验品,她没权力任意终止系统。 「你回去吧。」晓灵难敌沉默而开口道。 「时间还早。」健文依然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细如蚊吶。 「我要睡了。反正还是有机会再见,不用把气氛弄得这么伤心。」她轻拍健文的肩。 健文转头看着晓灵,无奈地笑了笑,扭头注视地面。晓灵见他没有移动的意思,于是用尽力气把比他高至少三十厘米的健文拉到门口前。 「这一次,我们像普通人一样,你步出这个门口离开吧。」 「我是怎样消失的?像碎片那样慢慢解散吗?」 「不,你是一下子就不见。」 「这样有点残忍。」 「快乐过就好。」 健文听到她说这句话后,原本涌动着的离愁别绪寂寂消散,脸泛起笑意。 「笑什么?」 「又是这样的话,又是这样的语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类似的话。」健文苦笑道。 「必须诚实的面对失去,才去拥有的资格。这句话是我在书中学到的。」 「你由衷的觉得没问题?」健文语带落寞的说。 「可能在物理上,我已经死了,人不畏死,会大胆一点。」晓灵知道健文不喜欢用死亡来开玩笑,但她总爱无意中以此来揶揄自己。死去是她最大的优势。她没有可以输的筹码,因为她本来就负债,债主也不能向她讨债,除非在垂死的时候来到这里吧。 健文伸手拉开铁闸时,突然转身轻抱了她一下。 「谢谢你,祝你幸福。」晓灵拍着他的背,带着真心的说了一句容套话。健文低头沉默片刻,突然挺起头向前走,头也不回的跨出门槛,低声放一下句「再见」。 晓灵目送着健文离开的身影。这是晓灵最后一次享受着扭曲时空的美好。与健文道别后,晓灵内心的一隅感到如释重负,她不用再纠结在事情的真假。然而,强烈的孤单感压着胸口,她在这里可以拥有一切,同时亦失去一切。 曾经以为最好的解决方法是逃避,把自己关在没有对方的世界,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记忆的河流便逃不出化成不值顾念的死水,或随年华而流乾的下场。晓灵的泪滴在绿箭头枕头上。眼泪让她明晰美好的记忆即使以遗憾作结,但她曾经因为这个人而感到快乐,这段光景自此镶嵌在抽屉没法挖走。她会把这段记忆放在抽屉里,有空便拂拭尘埃,然后想起他会笑,想起离别也会发笑。久而久之,在这个世界遇上更多离合,她会慢慢忘记抽屉的存在。当有日她心血来潮打开抽屉,再与这段回忆碰面,她会感激失去。她从来孑然一身,抽屉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体。 11. 健文:无法改写的 三十二岁的年轻有为男子应该怎样渡过跨年夜?人生有十一年的跨年夜与巧晴一起度过,回归单身后,健文终于感受到一个人过节的悽楚。身边的朋友差不多全都结婚,还未结婚的星丞也有一个稳定交往五年的女朋友。不是说台湾的单身人口超过六百多万吗?为什么在朋友圈中,单身的只剩下他。 完成相片的后製程序,把作品传给客户后,今年的工作正式完成。瞥一眼窗外,天早已从蔚蓝蒙上一层黑纱。这阵子健文总会想起晓灵。坐捷运时隐约看到一个长直发,身型同样瘦小的女生在隔壁车厢,他不自觉地走过去看看。电视播动物纪录片时,健文会想起他们在动物园看大象,她看到大象在排泄时笑得脸红耳热。健文看到她的脸时总会不自觉露出满足的笑容。她现在在做什么了?会不会跟他一样看着天空想起黑彩虹呢? 一个月前,董博士致电给他,称调查终于有发现。他们发现晓灵在第一次与他连线时,健文的网际协定位址是永吉路的家,而晓灵当时在newheaven世界跳进虚拟实境前身处于中环永吉街的陆羽茶室。这是他们研究多月唯一发现的潜在可能性。科学团队估计由于colbaltdevelopment的虚拟实境系统支援newheaven世界的场景设计,虽然两套系统是独立运作的,但不排除碰巧两边的用家同时活跃于系统当中而造成系统混乱,把在永吉街的晓灵与在永吉路使用系统的健文连线一起。当时正在玩游戏的健文因地图功能错误自动开啟,二人见面的地点跟据他的意识决定。至于为什么之后晓灵能在其他地方与健文连线,并且看见对方的模样,董博士指或许晓灵的意识真的强大得凌驾了系统的所有防护及连线程式。他以两人的悄悄话为例,董博士后来抽取当时的数据,希望得知她跟健文说了什么,只是数据显示为空白。他们估计晓灵的意识干扰了系统的接收功能,简单来说,她能把自己的思想停止传送至系统。 之后的日子,董博士没有与他联络,晓灵亦彻出他的人生。他真的长大了,不会为离别而难过得荒废人生,只是偶尔会想起晓灵的话。在董博士面前与她连线那天,晓灵当时在沙发上压着声音低语:「我讨厌这里,也讨厌这个系统。」 见他一脸茫然,她接着解释:「如果科技公开,这会只会演变成有钱人的玩意。生命延续对他们来说是生财工具,毕竟是花了数十年的心血打造而成的,而且是关乎人命的技术定必不会便宜。假若届时真的发展成这个地步,草根人士的生命依旧卑贱,社会上流人士则能在把现实中的财富传承至意识上传世界,并且有机会永生不息的掌控着权利。」 健文凝视着她,这个人真的比他想像中聪慧多了。晓灵继而问道:「你知道最怕死的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他摇头。 「最怕死的从来是有钱人,那些富二代、大企业家,政治世家什么的,他们不会捨得放弃在地上的财富与权力。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就是死亡,不论年龄、职业,不理身份地位,命运要把你带走,你就必然走不掉。但现在,这里将会成为这些富豪的避风港,他们在死后依然能在这里享尽荣华富贵。」 「对现实世界的影响确实很大,系统正式推出时,应该引起国际有很大的回响和反对声音。」健文回应。 「对,最好的方法就是关闭系统。但当然,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关闭系统?那你呢?」健文不禁提高了声线。 「我当然是跟着这个系统一起共存亡。」晓灵理所当然地说。 「那你不是真正的消失在地球上?」健文失落地问。 「对,其实我就已经死去。我现在还能跟你对话,甚至健康生活已是额外收穫了。我这生能够读书写字,心满意足了。」健文听到晓灵能够如此豁达,原来脸如死灰的脸渐渐释然起来。 在巴黎铁塔回来那晚后,健文连续两个月戴着虚拟实境头套睡觉,可是都看不到晓灵。健文每天起床的时候,一股无力感佔据全身而不散。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必须面对现实,他想她,她的样子偶尔如烟冉冉升起于眼前。她在的时候,心似乎安稳多了。晓灵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两颊仍是圆嘟嘟的,却经常猝不及防地说一些成熟的话,一脸看破红尘地拍拍他的肩,安慰他世事就是这样无奈,唯有硬着头皮才能继续活下去。这就是安全感吧。他喜欢她的陪伴。在她身边,他可以重拾幼稚,她不会责怪他任性,反而是爽快地拋一句:「这才是及时行乐!」 健文想起晓灵在草地上跟他说过张爱玲的金句:「地球之所以是圆的,是因为上帝想让那些走失或者迷路的人能够重新相遇。」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这是哄骗天真少女相信爱情的金句。但现在他觉得张爱玲说错了,地球的形状是不平整,具有棱角或是圆形也不重要,他和晓灵的相遇根本不受地域与时间限制,甚至完全不合情理。不过,他倒认同接下来的这句话:「註定在一起的人,不管绕多大一圈依然会回到彼此的身边。」一切是早已写好的剧本。就如傲然挺立的橡树,它们的命运早已蕴藏在看似微不足道的橡实中。枝椏长得错综复杂的两棵橡树注定不合理地缠绕一起,跨越精密科技的阻挠,建立无人能解的连结。 这年冬天特别冷,他躲在被窝,开着暖气机,身体仍然不停颤抖。差不多要睡的时候,健文收到星丞的电话。他接受通话后,星丞兴奋的说:「新一年,先送你一个大惊喜!偷偷告诉你,有行家跟我说,多国政府联手调查colbaltdevelopment,揭发blackrainbow背后的大阴谋,这几天会有媒体报导事件。事情公开了,系统必然受到抨击,并可能会因此终止运作。」 终止运作,即是她不只彻出他的生活,也彻出这个世界吗?生活真的维持现状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当晚,健文梦到晓灵。她穿着白汗衫,牛仔裤,心无旁鶩的躺在宇宙的大门下。健文走到雕塑下躺在旁边问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她平静地说:「因为这里是宇宙的中央。」 事情的发展真的如星丞所言,blackrainbow停运了。 二零一七年一月三日,全球新闻机构均报导colbaltdevelopment有份推动的blackrainbow进行非道德人体实验,让垂死的十七岁女生身体接受人体冷冻技术,以用作意识上传的研究。事件引来国际哗然,不少人批评意识上传违犯生死的自然法则,并会为现实世界带来法律、经济、社会等问题。一星期后,blackrainbow的所有高层被国际法院判有危害人类罪及密谋实行危害人类罪,即时入狱五年。blackrainbow的意识上传实验需即时停止运作。母公司colbaltdevelopment受负面新闻影响下,股价下跌至近二十年新位,虚拟实境科技龙头在一夕间臭名昭着。 然而国际言论风向在半年后换转。由三十五名全球顶尖学者所组织的「反意识上传」在一星期后宣布解散。当中不少成员,包括经济学者、天文学家及生态专家倒戈支持发展意识上传技术。他们公开发表声明,指出意识上传是在世界末日来临前拯救人类的唯一方法。多国政府随即表示支持意识上传研究。三天后,董博士获得特赦,即时出狱。释放当日,大量记者在法院门前围着正在离开的董博士,他意气风发地对着镜头说:「多谢大家支持,请各位拭目以待,意识上传的新时代即将降临。」 二零一八年二月下旬,六号广场上的巨型电视墙出现了健文朝夕想念的脸。 画面中,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汉躺在病床上,眼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家人脸带微笑的围着他挥手。穿着白袍的男人把老汉的身体推进一个冰柜般大的箱子,并将脑波图电极片贴着他的额头上。画面转向至电脑画面中的虚拟实境世界,老汉凭空现身于乐园的门口,欣喜地环目四周。一个小女孩递了一朵蓝紫色的风信子给他,男人泪眼盈盈的接上花朵。广告结束前,晓灵悠然地在男人身后走到镜头前,笑容灿烂的望着前面说:「进入newheaven,享受前所未有的永远乐土。」话罢,画面变成全黑,中间显示着黑色取代紫色位置的彩虹标志。 健文站在广场门口愣住了。刚才晓灵说话的时候,她身边出现了一行字—blackrainbow荣誉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