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着,我走了》 01 心脏还在不知疲倦的跳动,主人却早已死去。 * 「绪儿,明天见!」放学时段,一位女同学朝杜子绪挥手道别,后者则背着绿色书包,扬起嘴角微微頷首。 杜子绪整理速度有些慢,当她走出教室时,她最好的朋友已在外头等候许久。 微风吹动了那人的发丝,也吹动了某人的心思,而后者假装不自觉。 「红烧鱼!」杜子绪朝叶郁妤飞扑了过去,将她纤细的手臂牢牢抱住,「今天要一起去超商吗?」 「噁心。」叶郁妤并没有先回答,而是一脸嫌弃的甩开她后才反问:「你有钱?」 杜子绪满脸得意,把长发甩到后面,微微抬起下巴,用两隻手指夹着悠游卡在叶郁妤面前晃呀晃,只差没像小说主角一样大喊一句「姊有钱!」 面对好友如此戏精,应该做些甚么?没错,就是打醒她。叶郁妤面无表情地抽走卡片吐槽,「然而里面只有五百块。」 「不!」杜子绪一把抢回悠游卡,特别自信的挺胸,「是两百块!」 闻言,叶郁妤感觉到自己太阳穴正在隐隐抽痛,「这个月不才刚过一半吗?」 杜子绪有个习惯,她每个月都会预先存下五百块在悠游卡里,如果不是没钱,基本上是都不会使用,藉此避免没钱吃饭的窘境,可现在卡内只剩两百...这不是代表杜子绪至少已经花去所有零用钱了吗? 兴许是感受到某人怒气,杜子绪赶紧装出一副委屈巴巴的噁心模样道:「哎呀鱼鱼,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我的手有自己意识嘛...」 「闭嘴。」叶郁妤想开口,可她又能说什么呢?话在她嘴里转了一圈,化为一道叹息,「...走吧。」 几分鐘过去,纵使杜子绪再路痴也能察觉到这条是回自己家的路线,「红烧鱼,你是不是走错啦?」 「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叶郁妤没有停下,自顾自的拉着杜子绪过马路,「没什么钱就别到处跑,没钱吃饭我可不会借你。」 你不会借我,你都直接请我。杜子绪眨眨眼,愣是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仅是抓着她们相握的手来回摆动,像极了高兴的小孩子,「嘿嘿!咱们秋刀鱼这么爱我呀?」 「嘖,谁爱你,别给我取一堆食物暱称。」 「清蒸鱼。」 「你皮痒了?」 夕阳底下,她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一丝看不见的细线在两道影子之间游走,把那相同又相异的东西给连了起来。 她们一个追,一个躲,脸上笑容从未消散。 嬉闹声回盪在大街上,此刻,杜子绪希望时间能化为永恆。 02 「我归来也—」杜子绪尾音拔高,特意绷起的表情,活像在演古装剧。 她将书包随手丢在沙发,一蹦一跳地跑进厨房与自家母亲分享校园趣事...即便她知道妈妈并不怎么在乎。 在杜子绪讲到正起劲时,杜母猛然抬头没头没尾的拋出一句话:「子绪,妈妈很累。」 杜子绪猛然一愣,又快速拾起笑容,「那我之后再和你聊吧!」她似是不在意的摆摆手,转身走上阶梯。 * 上楼后杜子绪直接一个助跑扑上床。 她仰躺在床上,嘴里哼着现下最风靡的流行曲,这首歌节奏轻快,照理说哼起来会很愉快,可她却愈哼愈慢,愈哼愈模糊,最后所有音符都像是被人拿球棒用力打散,听不出原来旋律。 杜子绪翻过身,一滴滴豆大泪珠从她脸上滚落,明明落下前烫得像要灼伤眼睛,落下后却又冰冷的像要冻伤心脏,她缩着身子,双眸紧闭,下唇被咬至血跡斑斑,可她仍不自知。 为什么要哭呢? 她不晓得。 只是感觉胸口忽然好闷,好疼。 杜子绪捂住左胸,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她有一个秘密,一个不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她是个抑鬱症患者。 所有人都有的情绪,只有她无法控制,无法逃离,似被铁鍊鍊住的飞鸟,再怎么努力飞翔,都会被鍊子拉住,回到原地。 十几分鐘过去,泪水总算停下,杜子绪走到镜子前,用手背用力抹去泪痕,「会没事的。」杜子绪撑起一个难看的笑容,尔后,似乎是觉得太过虚假,她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推推脸部肌肉,再放开,最后笑瞇了眼,声音也从有气无力变成平时开朗的语气:「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明白,这世上没有人会喜欢成天哭丧着脸的人。人类会排斥异类,而她恰好就是这异类之一。杜子绪只能够竭尽所能扮演好正常人这个角色,即便悲伤情绪快要将她压垮,也不能够停止笑容。 然而眼前的镜子映出了她灿烂无比的笑顏,却也映出了她如同虚无空洞般毫无生机的眼睛。 宛若舞台上任人操控的美丽木偶。 * 当天晚上吃饭时,饭桌上没有任何人说话,杜子绪看向姊姊杜子婷,有些不解,平常她不都会炒热气氛吗? 杜子绪感觉自己呼吸急促,这个沉默实在太过异常。 「子绪。」终于,杜母放下碗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有件事?杜子绪忽然有个不祥预感— 「爸爸得了肝癌。」 「碰!」剎那间,杜子绪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炸裂,「...哦。」她看向杜子婷泛红的眼睛,淡淡回答。 并不是她不在乎,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她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 「妈妈最近不能给你零用钱了。」杜母不打算多说,那曾经被岁月眷顾的容顏,似乎苍老了许多。 「好。」这样就不能去心理医生那里回诊了吧?本来零用钱就只够去看医生...杜子绪咀嚼着饭菜想,也好,她也不想治了。 那一天晚上,一切都朝着最坏方向发展。 03 「绪儿,作业借我抄~」一位女同学抽走杜子绪垫板下的考卷如此说道。 「啊?」杜子绪回过神来,挥挥手,「哦,拿去吧!」 「你今天怎么老是恍神?」叶郁妤跨坐在椅子上问,今天杜子绪好像不大对劲? 「嗯...我在想明天早餐要吃什么。」杜子绪笑嘻嘻回答,一点儿也不正经。 「白痴。」叶郁妤翻了个白眼,她当然知道杜子绪没讲真话,但她也不打算勉强,「你知道你的作业之后会传遍全班吗?」 此话一出,杜子绪轻不可闻地一顿,又立刻恢復正常,「我知道啊!」 见对方满脸无所谓,叶郁妤只想打开她脑子,看看这傢伙到底在想什么,万一被老师发现,被骂的可是她自己。 知道叶郁妤所想,杜子绪笑了笑,「安啦!等他们抄完我再改答案就ok了。」 她迅速联想到什么,猛然凑近自家闺蜜耳边,「你吃醋啦?」杜子绪眼睛笑成月牙状,黑色眸中,是快溢出的笑意,彷彿找到了世界珍宝一样高兴。 「智障吗?」叶郁妤撇嘴,被发丝覆盖住的耳尖微微发烫,「谁会因为这种小事吃醋。」 对于某人口是心非,杜子绪早已习惯,直接将其一把抱入怀中,和狗血小说男主角一般大喊:「放心!我最爱的人只有你!无论是作业,还是天上的星星,我都给你!」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杜子绪,她那神经病模样自己还见得少吗?「噁心,给我滚。」叶郁妤推开她,看上去十分嫌弃,眼底却又住了一颗小太阳一样温暖。 杜子绪被推开也不恼怒,朝她调皮吐舌,模仿电视上那些大小姐一样扬起下巴,「你嘴上这么说,心里还不是超爱我。」也许是嫌不够欠扁,杜子绪又补上一句,「你这磨人的小妖精。」然后自己笑到直不起腰。 磨人的小妖精·叶郁妤:「...听说我的水壶从二楼摔下去也不见裂痕。」 「...」所以说她现在应该先跑呢?还是先打哈哈过去呢? 「你说这东西和你的头盖骨哪个硬?好好奇呀...」叶郁妤拿起水壶微笑,声音化作抓捕猎物的蟒蛇,用柔软又冰冷的身子绕上猎物咽喉,不知何时会倏地收紧,夺去其性命。 哦,外婆,你可爱的乖孙可能要和你一起去孟婆那里旅游了。杜子绪转身朝门口狂奔,嘴里还不怕死的大吼,「你这种迷你哥吉拉是会滞销的!」 然后全体师生就共同目睹朋友间青春洋溢的你追我跑...哦,更正,是坦克车对上弱小人类的单方面虐杀,啊!真是热血!你说是吧? * 当天晚上,杜子绪失眠了。 虽然她在学校和叶郁妤玩得那般开心,但到夜深人静时,才是痛苦的真正开端,因为房里只有一个人,如在海底深处,冰冷、窒息又孤独,没有办法利用任何人事物来摆脱那烦人的奇怪思绪。 杜子绪拼命告诉自己别多想,可脑袋却不听她使唤,心底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 「一切都是你的错。」 「不是的...」杜子绪垂下眼帘,声音沙哑的可怕,她抱住头,想赶出那悲观的它,好让自己能像往常一样拾起笑容。 然而它就是不愿放过她,继续叨叨着,「如果不是你没有考上公立学校,爸爸也不用如此卖力。」它没有实体,可杜子绪却感觉它笑了,「爸爸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过度工作生病了,这次得了癌症他也还在继续勉强...这是因为什么你还不够清楚吗?」它贴在耳边一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还想这样添麻烦到什么时候?」 「只会拖后腿的东西,没有任何存在价值。」 杜子绪张张嘴,想替自己辩驳,又说不出任何话语...因为它说的没错。 自己总是在花钱,每天漫无目的的生活,没有任何成就,连最简单的考好学校都做不到。 罪恶感与无力感在身上层层堆叠,将她彻底活埋,哪怕是最普通的呼吸也要费尽她所有气力。 杜子绪盯着外头,很久,很久。 思绪成了散落的毛线,全部纠结在一起,无论用甚么方式想解开都只会让它们更加团结。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甚么,脑中设想了无数个「离开」方式,可每一种都太过衝击。 一直到天色微微亮起,杜子绪才慢慢动了起来,在家人面前死亡太吓人,不如先到一个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 04 杜子绪背着少许行李走在凌晨的街道上,不算刺眼的阳光洒落在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她望向浅蓝色天空,心中生起一股悸动。 她忽然想任性一回。 杜子绪打开手机,泛白的指尖在叶郁妤的手机号码上停留,「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盯着手机滴咕,终究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反正无论答案为何,她都不会知晓了。 「喂...」是刚睡醒吗?杜子绪轻笑出声。 「叶郁妤,我有件事想告诉你。」这是她第一次叫对方本名,杜子绪有些紧张,手汗多到快抓不稳手机,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也没接下去说。 就在叶郁妤等得快睡着时,电话另一端突然传来一句极小声的:「我喜欢你。」 一句告白,吓得叶郁妤差点摔下床,双手颤抖着想回拨过去,却显示用户已关机。 叶郁妤在对面慌张,杜子绪则好似不知情,慢悠悠地将关机的手机递给服务台,一个人搭上那班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 她这一生所有的勇气,在此刻全数用尽。 除了杜子绪本人,没有人知道她最终到了哪里,是否还活着,她就这么静静的离开,留下一段存在手机里的录音: 「嘿,我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去哪,请你们不要来找我。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不是个有用的孩子,少了我,我觉得应该也行...对不起,我无法偿还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们;对不起,我到最后依然给你们添了麻烦;对不起,也谢谢你们从未嫌弃,请原谅我不告而别...」 听完录音的所有人都泣不成声,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开朗爱笑的女孩会有这些想法,更无法相信她是个抑鬱症患者。 在他们眼中,杜子绪总是无忧无虑,像是一点儿烦恼也没有一样,然而这样的她,却独自吞下了这么多苦痛。 好几年过去,都丝毫没有她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认为杜子绪死了,唯独叶郁妤还在等。 很久以后,在叶郁妤出社会的某一天,她忽然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当她回眸,那身影又消失在人海之中,如同当年一样。叶郁妤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段时间,那句「我也喜欢你」梗在喉间,她看着人群,终究还是转身离去,因为她想告诉的那人,已经不在身边。 番外、杜子绪的日记摘取 2018.11.15 今天鼓起勇气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我得了抑鬱症,还开了药给我。 他说如果乖乖吃药,我就会「好」了。 2018.11.20 今天是复诊的日子。 医生建议我写日记记录心情,下次看病可以说给他听。 2018.11.25 药好像需要一两个月才能发挥作用。 2018.11.30 今天我和医生坦白自己很害怕大家的眼光。 他叫我别在意。 怎么可能啊?? 2018.12.12 不想去看医生了。 反正情况也不可能变得更差了...... 我有点累了。 2018.12.20 我还是在看医生,他回答的话越来越敷衍 为什么在我难过时,他还能露出笑容呢? 其实我根本没有病吧 2018.12.22 我已经不明白自己在做甚么了 上一秒还很开心,下一秒又觉得胸口好闷。 我大概不行了吧 2018.12.25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被原子笔画到几乎看不见) 2019.1.10 今天学校发了一张忧鬱检测表 其实我全部都中标了,但如果如实回答会被大家发现的吧? 所以我勾了一个正常的单子。 2019.1.14 现在应该怎么办? 2019.2.1 距离医生说的发作时间已经过了好久 可是我没有感觉自己有任何好转。 我大概没救了吧 2019.3.5 以前复诊时间都是十几分鐘,现在已经变成五分鐘以内了。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反正就这样吃着没用的药,继续看看谁么时候才能好转。 2019.3.20 又忘了吃药了。 大概我的身体也觉得累了吧 2019.5.2 爸爸得了肝癌,我也准备正式停止治疗了。 是不是该把事情做个了结了? 2019.5.3 我决定离开了。 留下来也是让大家困扰。 我什么也做不到,就是个普通的废物。 就这么离开吧。 永别。 这本日记在那一日被杜子绪用胶水一页一页死死黏住,丢进了火车站的回收桶中。 没有人会知晓这本日记里平淡字句里有多少的绝望,又有多少文字被泪水给模糊的无法看清。 因为它将会永远封藏在杜子绪记忆中,与她一起消失在大家眼中。 后记 之前拿这篇去参加过比赛,不过因为写的太差的关係所以很直接的落选了w 这是我第一次想用自己一点微薄力量让世界看见些什么。 很多人对抑鬱症都有些误解,所以我想藉由这篇故事来告诉大家,不是开朗的人就不会得到抑鬱症。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拥有患上的可能性。 人会抑鬱,这很正常。但当这个抑鬱变成常态时,也许就该注意了。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可能是抑鬱症的一员,请和亲友一起去尝试看看心理医生吧! 看医生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心生病了,就像感冒一样,如果什么也不做,他是不会自己痊癒的。也许家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但这些都是需要长时间沟通的。 像杜子绪一样愿意去看医生的人很少,愿意持续治疗的人更少。抑鬱症不只要持续吃药,还需要配合心理治疗,张老师或是生命专线都是很好的管道。 人都会难过,不用非得把心情压抑在心里。 我知道我这样子说,也许起不了多少作用,但我还是希望有人可以因为我说的话,我说的故事而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篇短短几千字的故事,我总共花了一个多月去完成。可能有些人会心疼子绪,但在这里我想和各位坦承一件事,子绪不是莫须有的人物。他是由我一个朋友所改写的人物。我朋友确诊有抑鬱症,里头有约莫75%以上是他的真实。当然,现实中的子绪没有失踪,他还好好的。我们都在陪着他一起努力。 现实有很多的抑鬱症患者,他们不是中二病、不是电视剧或动画看太多、更不是不懂知足。他们只是生病了,抑鬱不是任何人的错。请各位在遇见他们的时候给予他温暖和陪伴。有些人不知道怎么诉说自己情绪,不要逼迫他们,只要在他们努力时告诉他们,辛苦了。 不要在安慰他们时拿其他人比较,痛苦是没有一定标准的。没有谁比较痛苦,更没有谁比较悲惨。 无论你身在什么样的生活。 我都爱所有看到这里的各位,请大家好好活下去:) 我们一起努力去看看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