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关係始于四点》 1. 人生有没有这么惨 「人生有没有这么悽惨的……」 这是最近一个小时内,郭卫第四次重复这句话。 头上吹着便利商店的冷气,软瘫瘫地趴在座位区,面前摆一瓶宝矿力水得。夏天的时候便利商店有两瓶饮料打折,对现在的郭卫而言简直是救星。 「呜呜,我究竟招谁惹谁了,最近应该没有杀过蟑螂跟蚊子之外的生灵才对啊。我是不是应该去庙里烧香拜拜……」 斜后方有个在看报纸的大叔隔着报纸丢来「小子你很吵耶」的目光,郭卫浑然无所觉,继续趴在狭窄的桌面上抱头哀叹。 「被房东赶出家门,丢掉打工的工作,身上现金不到一百块,还被女朋友甩掉,人生有没有这么悽惨的……」 一边脸贴着已经变温的桌面,嘴巴张得开开,郭卫满脑子都是三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今天──六月三十日,是交期末报告的最后期限,也是同班同学纪苓苓的生日。 郭卫早早就用身上最后的资金订了一束九十九朵红玫瑰,起了个大早,抱着花束守在系馆外面,等纪苓苓来交报告。 纪苓苓来得比他早,顶着金褐色的长捲发,穿着粉红色细肩带荷叶边的上衣跟白色的短裤,脚踩三吋高的红色粗跟凉鞋,露出修长的美腿,郭卫抱着花束踏上往系馆的阶梯时,正好遇到她出来。 「哈囉,郭卫!」 「苓……苓苓,早……」一看到她那张即使在三十四度艳阳之下也仍然妆容完美的脸,郭卫原本在脑袋里复习了无数遍的帅气台词全部都跑光光,只能结结巴巴回应:「你也是……来交报告?」 「我已经交囉,你也赶快去!」纪苓苓眨眨眼睛,那长睫毛看了有够迷人。她偏了一下头,用饶富兴味的表情盯着郭卫手上的大花束:「你拿这么大把花,给谁的呀?」 理想的反应应该是立刻将花束递出去,附带一个迷人的微笑跟一句「当然是给你的,这是你的生日礼物,九十九朵红玫瑰象徵我长长久久的爱」,但机会就在鼻尖前头了,郭卫的嘴巴却是一开一合啥也说不出来。 「耶──郭卫,竟然不告诉我吗?」纪苓苓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神秘恋人?你在等她?」 「不、不是,这个,这个是……」 「啊,我男朋友来了。」 「你男朋友……啥?」 「我要走啦,拜拜!暑假快乐!」纪苓苓没有给郭卫任何一秒多馀的反应时间,轻快地挥挥手就越过郭卫,走下系馆前面的阶梯,抱着大把花束的郭卫只来的及在最后一秒转头,看到一个肌肉结实、身高起码有185以上的男人等在路边,伸手牵起纪苓苓,两人一起走远,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那把红玫瑰掉在地上,鲜红色的花瓣在挤压之下出现深黑色的伤痕,郭卫还是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毒辣的太阳把他晒得头晕眼花,才捡起那把已经没有赠送对象的花束,垂头丧气地走进系馆。 那束花最后送给系助教,还被系助教耻笑说「会当的话就是会当,送花也没用啦」。 交了报告出来,手机响了,是英文家教的学生,通知他说「老师,我要去澳洲打工游学了,明天就出发,这段时间来谢谢你的教导」。 「喔,很好啊,恭喜你……耶?耶?」 等脑袋反应过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掛断了。 直觉反应是摸口袋,钱包里面只剩下一百元多一点,没有多馀的零钱。郭卫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家教一堂课两小时结束之后会有两千元的时薪入袋,因此在花店时,就为了纪苓苓发狠结了帐;现在既然丢了打工,那就只好三餐泡麵度日,可能还有办法撑到找到下个家教,反正暑假时间一定会有正在先修英文的用功学子,或者想要子女先修英文的怪物家长。 那么,下一步就是窝回家里当个宅男。 郭卫带着这个主意走回他租的公寓,爬上四楼顶,差点跟大块头的房东撞个满怀。 「唷,小子,回来得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房东先生,不会是要涨我房租吧?」 「哦不是,我是要跟你说,我儿子要结婚了,所以你今天就要搬出去,这边我要来装修空给我儿子媳妇当新房。」 「是喔,恭喜…………什么?!」 「念在你这小子没积欠过我房租的份上,红包呢就不用了,赶快收拾收拾啊!我要来开始准备了!」 说完这话,房东就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郭卫眼睛跟嘴巴张得开开站在原地。 郭卫转头环顾那个跟蜗牛壳差不多大的房间,看到笔电关的好好的放在书桌上,也只有笔电跟周围那一圈的桌面看起来清爽,其他的部分完全不能恭维,椅背上掛着汗衫,揉成一团的牛仔裤跟内裤掉在椅脚下,教科书跟参考书横七竖八地堆在书架跟桌角跟没吃完的麵包为伍,狭窄的床铺上还拋着至少三件穿过尚未送洗的t恤。垃圾桶已经满出来,郭卫根本忘记收垃圾的时间是几点,垃圾袋的开口还露出泡麵的袋子跟碗。所幸没看到蟑螂,但不表示牠们不存在。 这是要怎么收拾? 而且只有一天? 这整件事铁定是梦。 郭卫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房间,心想我一定还在睡觉,再等一下闹鐘就会响,设好八点四十分的…… 刺耳的铃声真的响了,但不是来自闹鐘,而是房间门外的门铃。房东带着装潢的人,说要来测量屋内窗户跟地板的尺寸。 2. 见义勇为会更惨 书跟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杂物乱七八糟地塞满两个大行李箱,郭卫趴在便利商店的用餐区,过去一小时内第七次嘟嚷着「人生真是悽惨」。 没有钱,没工作,也没地方可住,连买车票回家都没办法。郭卫的爸妈两天前就搭机飞往欧洲去玩一个月了,留下的生活费,除了付房租、电话费之外,几乎都变成了那束没有给纪苓苓的花。 「呜呜……」 去网咖的话,除了冷气之外还有地方可以洗澡,也可以睡觉,也许可以撑个一两天,但郭卫一翻开钱包,就把这个希望放弃了。钱包里有金融卡跟信用卡,但帐户里的存款只有三位数不到的时候,有再多张卡也没用。 看来只有找人借住,先找打工,再想办法。 郭卫从口袋翻出手机,第一通电话打给小一届的魏希陵,他也在学校附近赁屋而居;但是魏希陵没有接电话,line简讯连读都没读。 另外两通电话打给班上同学,结果都是落空,两个都已经回家。 翻翻手机里的联络人,最后还有一个选项,叫做司徒苇声,只是这招,不到最后,最好别用。司徒苇声不是坏人,大部分时候郭卫还会承认她是个够朋友的人,但就是难缠,不太好应付,郭卫还不觉得自己有那个本钱欠她人情。 问题绕一圈回到原点:接下来怎么办? 眼前的大马路,正是下午两点鐘,太阳照得地面发烫,来往的轿车被晒得闪闪发光,走在路上的人们,不知道是暑热使然,还是郭卫的心情影响,总之看起来都是垂头丧气的模样。 一个满头白发、没有撑伞,也没有戴帽子,穿着一件灰色衬衫跟墨色长裤的老人映入郭卫的视线范围。午后在街上走动的长者并不在少数,然而郭卫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个老人吸引,因为那个人虽然外型相当衰老,侧脸上长满皱纹跟老人斑,背还有一点点驼,但不仅没有拄拐杖,在街上熙攘的人群中行走时,也完全没有唯唯诺诺怕撞到人或者挡到路的样子,反而散发出一股或许可以用「堂堂正正」来形容的气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令郭卫对那个老人感到很好奇──他的目光不断在人群跟车阵中穿梭来去,彷彿在寻找什么东西。 老人的视线随着他缓慢前进的步伐不断地转来转去,郭卫的视线也跟着他移动,接着,就在老人恰恰走到郭卫正前方的时候,他们二人的目光隔着便利商店的玻璃窗正面对撞。 郭卫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爷爷正面看起来长得还不错,年轻时一定很好看。 还有,刚刚感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个「堂堂正正」的感觉并非只是凭空想像,因为那个爷爷虽然背驼了,头还是抬得高高的,看起来非常的有教养,经济状况应该不错。 而且──关于这一点,郭卫就要怀疑自己有没有看错了──老人那双掩盖在厚重眼皮底下的眼睛,在看到他的时候,有短暂的一瞬间掠过一丝亮光。 那个爷爷,他在找的东西是──我吗? 可是,我完全不认识那个爷爷啊! 郭卫翻遍了脑袋当中的记忆库,试图搜寻关于这个老人的记忆,得到的结果是空无一物。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人。 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可能我跟他要找的人很像之类的? 郭卫站在原地,满脸的疑惑之色每分每秒越来越浓,就在这个时候,三个穿着顏色鲜艳的t恤跟牛仔裤,脚踩软胶鞋的少年一面高声谈笑一面从郭卫的正前方走过,恰恰被那个老人挡住了去路。最靠近老人的一个少年立刻以不客气的口吻怒骂出声:「干嘛挡在路中间?」 老人似乎一下子没有听懂,有些讶异地转向那三个少年,随即招来第二句充满鄙夷的「看什么看?」。 「还不赶快让开,找打喔?」 第三句话才刚出口,三人当中已经有一个人出了拳头,老人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踉蹌倒退了两步,身躯摇晃了几下,差点就要摔倒。 「等,等一下……」 老人困惑的声音助长了三个年轻人的气焰,三人当中身高最高的一个人冷不防地踢了老人一脚,这一下还没让他摔倒,但最初挥拳打人的人跟着再补上一拳,终于把老人打倒在地上。 三个少年看到老人被打倒,不约而同地大声嘻笑,郭卫再也看不下去了。 「爷爷!」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脚却自己动起来,衝出便利商店,几个大步就插进三个少年跟老人的中间。 「你们凭什么打我爷爷!」 「啊?你是他孙子?」 六隻眼睛全都集中在郭卫身上。 「喔,不好意思喔,让你看到爷爷被打。」 「那让你代替爷爷被打,怎么样啊?」 一个拳头结结实实打在肚子上,郭卫痛得反射性按住肚子,右边脸上立刻又吃了一拳。他整个人往左边倒,左边脸上被挥了一巴掌,重心一个不稳,背后沉重的背包造成妨碍,膝弯被扫了一腿,整个人立刻跪倒下去,耳边听得头上传来尖锐的、高亢的哈哈大笑。 拳打脚踢跟雨点一样纷纷落在头上、身上,肚腹,郭卫蹲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哀叫讨饶,满脑子都只剩下一句话: 唉,我啊,真的是衰到极点了── 3. 天上掉下来的……家?! 「年轻人,你要不要紧?」 柏油路的路面烫得令郭卫觉得自己的皮肤会遭到三度灼伤,连被人拉起来都浑然不觉,还是因为右脸颊上接触到冰冷的东西才突然清醒过来:「咦?咦?!」 「不好意思,年轻人,害你为了我被人打。」 郭卫慢慢清晰起来的视线当中出现了方才的那个老爷爷,他正拿着冰袋按压郭卫肿起来的脸颊,不远处还有几个路人扭住那三个小混混,警车正在往这边驶来。 「老先生?」 「没事了。年轻人,我该怎么谢你好呢?」 「不用啦……」 「要。年轻人,我们可以不用站在路边,到我家来谈如何?你也可以把你的东西带在身边。」 听老人一提,郭卫猛地想起他衝出便利商店时,把所有的家当都留在店里!他慌慌张张想要站起来,被打的腰跟腹部一阵抽痛,只好又坐回原地。显然把刚刚的事情全部看在眼里的便利商店店员跑出来,问了郭卫几句话之后,就帮忙把他的行李全部推出来还给他。两个非常大的皮箱,还有一个卡其背包,一个电脑包,检查了一下,没什么缺漏。 「这么多行李?怎么了吗?」 老人走得很慢,郭卫背起背包,将电脑包掛在比较不痛的肩膀上,驱使着还在痛的四肢,有点艰难地左右手各拖一个行李箱,跟在老人后面走。他们沿着大马路走了一小段,拐个弯进了一条寧静的街道,路牌上写着「光兰街」。郭卫以前没有来过这个地区,迥异于外头的大路,光兰街已算是住宅区的范围,比较小,也安静得多,除了街口有间便利商店以外,就没有别的店铺了。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衝动,就在这十多分鐘的路程里,将今天一整天的际遇全都告诉了这个陌生的老人。不对,也不算陌生,老人有向郭卫自我介绍,说他姓白,郭卫就称呼他为白爷爷。 白爷爷听完了郭卫的际遇,并没有说什么「好可怜」,也没有义愤填膺的态度,而是摸着下顎的短鬚,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么,可能,就是这个人了」。 「白爷爷?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们到了。这就是我家。」 光兰街十七巷,一条斜斜的、有些狭窄的巷弄,仔细观察一下可以看出这条小巷原本是一个整齐划一盖起来的社区,因为两旁的房屋构造都差不多,全都是两层楼的、独栋的房屋,只不过随着岁月的变迁,有些屋子加盖了三楼或甚至四楼,有些屋子把围墙打掉空出了停车位,有几间的门口则停满了摩托车,郭卫很熟悉那样的房屋,知道那是屋主把屋子隔成好几个小隔间分租给学生用的。今天以前,他住的也是那样的地方。白爷爷指给郭卫看的房子则没有加盖,仍是独栋、两层楼。郭卫还在四处张望,白爷爷已经掏出钥匙开了大门,郭卫拖着发痛的脚跟两个沉重的行李箱,跟在白爷爷后面进了屋子。 光兰街十七巷四号,位于巷子的最底端,再往内走过去有一个小公园,跟一个只能停大概八部汽车的停车场。跟同一条巷弄内的其他住宅不同,它没有加盖三楼、没有分成隔间,没有把院子打掉改成停车位,几乎没有人手去改建增筑的痕跡,仍然维持着原本的样貌,看起来很普通,已有相当年代却仍然稳固的外墙上涂着防水渗漏的灰色涂料,一楼跟二楼都有往外凸出的方形窗。有一人高的围墙,排放着矮柜跟伞架的门廊与前庭,铁门跟铁窗是不锈钢材质,铁窗后头的窗户被百叶窗掩盖,看不见里侧。 在三十七度的高温下走了这段路,郭卫早已汗流浹背,很想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然而,他却停在银色浮雕着百合花的铁门前,仰望着房屋,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进去。 这间屋子,不知道为什么,郭卫觉得它似乎在等着什么东西。就像它那在路上寻找「谁」的主人一样。 「别呆站在那儿,进来吧。」 「可是……」郭卫被白爷爷的声音叫回现实,他将视线投向已经开了门,站在阴暗的玄关里的白爷爷,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藉口:「我就这样打扰,不好吧……」 「别忘了,是我邀请你到我家来的。算不上什么打扰。快点进来,外面太热了,你也不想中暑吧?」 郭卫站在原地,思考了一秒、两秒、三秒,最后乖乖听话。他花了一番力气才将两个行李箱搬进屋,堆在门边,只觉浑身痠痛,差点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白爷爷在他身后关上门,点亮头顶上的灯,温和的米色光线照亮了郭卫的视野范围。他注意到自己是站在一间并不非常宽敞但是却很舒服的客厅前面。地板不是冷冰冰的地砖而是深红色的木头质地,一旁安置着与地板同样顏色的木质矮柜,上头搁着电话机。沙发是沙色,布面的,围着一张椭圆形的玻璃桌面小桌。这么热的天气,虽然看起来很舒服,但郭卫并不认为自己想要坐上去。 白爷爷又出现了,他站在屋子的另一端对郭卫招手。那一侧是餐厨,将厨房与餐厅中间原本应该有的墙壁挖空,安放上一张小小的方桌,摆上两把椅子就成了小巧的用餐区域,很像电视节目里会出现的那种设计。白爷爷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冰凉的茶水,看到玻璃杯里浅绿色的冰茶,郭卫突然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红了。 「那、那个,我这样很不好意思……」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郭卫在白爷爷的示意下坐到桌边,一口就喝掉了半杯冰茶。凉凉的湿毛巾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边,他没想太多,就顺手拿起来抹了一把脸。白色的毛巾上出现了淡灰色、混着灰尘的汗渍,还带着一点点的暗红色,应该是方才被打时流血的痕跡。 一坐下来,就又开始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痛。搞不好肚子或者膝盖已经开始乌青了。 「白爷爷,我等一下可以借厕所换一下衣服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不,这样实在太打扰……」 「我没有在跟你说客套话。听你刚刚说你被房东赶出来,身上也没钱,我倒有个提案──这间屋子是我的房子,但我常常不在,房子空着也不是办法,你就住在这里吧,就当作替我工作,工作内容就是照顾这栋房子。」 「什么?!」 郭卫这次是货真价实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眼睛跟嘴巴张得开开:「这……不行啦!」 「为什么不行?」 「您哪能这么轻易把一栋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 「对我来说你不是陌生人。你刚才挺身而出帮我,我真的应该要谢谢你。你就当成接受一个老人家的谢礼吧。」 「我们才认识顶多两个小时而已,您怎么会把一间屋子託给我照顾,还说供我吃住,只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或者我代替您被打了一顿而已?」 郭卫还是不敢相信:「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情的,您不要开玩笑了!」 「不是!」白爷爷表情非常严肃:「我不是在开你玩笑。我是真的看你是个诚实可靠的年轻人。而且,这栋房子也挺喜欢你的。」 最后那句话,不知为何,郭卫听起来感到毛骨悚然。他反射性地摇头:「不、还是不行,我要走了!」 4. 结果还是见义勇为一下 郭卫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顾浑身的肌肉跟骨头都在酸痛,彷彿哀叫着想要休息,也没把身后白爷爷的叫唤放在耳中,拖着脚步就往门口走。他把铁门往外一推开,赫然发现照在头上的阳光没有刚刚那么亮了。正确的说,是被人的影子挡住了。 一共有两个人,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是个瘦又高的男人,穿着卡其色的衬衫与深灰色的西装裤,留着整齐的短发,鼻樑上却架着细框、镜片是褐色的眼镜;另外一个人则留着小鬍子,脸尖尖的,眼睛细细长长,同样也是看来四十来岁的男人。郭卫跟他们二人对望了几秒鐘,先开口说话的则是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由于镜片是褐色的,郭卫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声音当中可以听得出他的怀疑。 「没见过的小孩子。你是谁?为什么会在白老的房子里?」 「白老?」 白爷爷从后头追了出来,一见到那两个人就变了脸色。他以完全不符合年龄的音量厉声斥喝:「白伯行、白仲鶚!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戴着褐色眼镜的男人转向白爷爷,郭卫发现他的表情慢慢变化,刚才他盯着郭卫的时候整张脸上都写着「你这来路不明的傢伙跑到这来干什么」,然而现在他对着白爷爷时,嘴角却慢慢往上挑,眉毛跟眼角也往上弯起,变成一个大大的、可以说是在整张脸上满盈到溢出来的笑容:「老,好一阵子没见您了,您还是如此的硬朗。伯行看了很高兴啊。」 与白伯行的态度完全相反,白爷爷脸上的线条越变越紧绷,郭卫甚至觉得他好像可以听见白爷爷的骨头在喀喀作响。 「我应该已经警告过你们,绝对不准接近这里的!」 「您知道的,老,伯行是一个非常有毅力的人。」白伯行脸上仍然掛着满面的笑容:「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伯行都不会改变心意的。」 「那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是怎么说的!」白爷爷儘管驼着背,头才到白伯行的胸口那么高而已,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弱小。「这栋房子不是给你们的,绝对不可能!我已经决定要给别人了!」 郭卫清清楚楚看见那两个人的表情都变了,后面的白仲鶚张大了嘴巴,前头的白伯行则撤掉了笑容,换上一副彷彿听见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的嘲弄表情:「给谁呢,老?给鬼吗?给哪个孤魂野鬼……」 跟几小时以前一样,郭卫再度感到没来由的不满,往前走上一步,挡在白爷爷跟白伯行的中间:「什么孤魂野鬼?是人好吗?」 「人?」这回白伯行真的笑出声来了:「哪来的人?」 「在这里!」郭卫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就是我!」 一瞬间,整个空气都安静下来。郭卫再次感觉到六隻眼睛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白伯行跟白仲鶚的两双眼睛是审视的目光,彷彿很不能相信这么一个小孩竟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要接收光兰街十七巷四号这栋房子。白伯行的褐色镜片将他的眼睛遮住了,然而郭卫仍然能够清清楚楚感觉到他的视线当中含着轻蔑。 「你?」停顿大约一分鐘之后,白伯行开口了:「你?就凭你?」 「怎样?」 「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邋遢的小鬼?」白伯行的嘴角再度上挑,不过跟刚刚的满面笑容完全不同,这回只有一边的嘴角跟一边的眉毛略略上扬,是完全没有把郭卫放在眼中的那种表情。「我看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了,白老的房子可不是你能够照管的,我劝你还是别耍嘴皮子了!」 假如这话是在十分鐘前讲出来的,那么郭卫会同意。正如白伯行所说,他还是个没办法完全自立的小孩,只不过是没了地方住也没了打工的工作就陷入吃住都没着落的窘境,事实上,他到现在这一刻,也都还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照顾一栋这么大的房屋。 但是郭卫就是听不下去。他就是觉得白伯行的态度,他不能接受。他挺直背脊,板起脸孔,试图迎上白伯行的注视。白仲鶚在后面皱着眉头,打开手机不晓得在讲什么,郭卫也不去管。他跟白伯行身高仅仅相差三根手指头,可是在郭卫看起来,白伯行却好像比他高出一肩一头一样高大。 由褐色镜片后面透穿而出的视线就像两根针一样尖锐,大约几分鐘后,白伯行哈哈大笑起来。 「你连我的眼睛都无法直视,这实在很难叫我相信你办得到!但是可以被我盯着而不会双脚发软的小鬼头,你还是第一个!好,今天我们就放过你!但是,老……」他很突兀地又转向白爷爷:「伯行怀疑您是被人下了什么咒了,请您务必清醒些!」 白爷爷报以一句简短而严厉的「快给我滚!」。 5. 新「家」 郭卫的新「家」──如果那可以称为「家」的话──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的这栋房子,跟它周围社区的房屋格局差不多,而且看来已经有点年纪。它并不是豪宅,不太宽广,也算不上豪华,但窗明几净非常舒适。两层楼高,一楼有客厅、餐厨,浴室;二楼则有两间卧室,隔着一条走道对门,走道的尽头有个小阳台,可以晒衣服。白爷爷带他看了整间屋子,屋内的装潢一律以深红的原木色为主,壁纸则是米色的,郭卫看了很喜欢,觉得比冷冰冰的白墙跟磁砖好多了。 二楼的两间卧室,摆放的都是双人床,格局方正,摆设几乎一模一样,都有落地窗,书桌和书架,只有房间的大小,以及地板与墙壁的顏色稍有不同,一间是黑色木质地板配白墙,一间是原木色地板配米白色的墙,还有同色的窗帘。 「你喜欢哪一间,儘管挑好了。」 「真的可以吗?」 「我说过要让你住在这里的,所以当然可以。你选吧!」 「呃……」 郭卫犹豫了。 比较大的那一间,铺上木质的黑色地板,面对光兰街,视野比较好,看得见前门的庭院,还有午后寧静的巷子;另一间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则远远可看到巷子底端的小公园。郭卫觉得对白爷爷不好意思,想要选比较小的那一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踏进那间房间的时候,就觉得虽然这整间房子都很友善,但就只有那间房间似乎不是很欢迎他去入住,最后只好选了大的那一间。 白爷爷对于郭卫的选择过程不置一辞,看到他选了大的那一间,似乎还有点高兴,连声称讚「很好,很好,你住这间比较舒服」。 「白爷爷,您的房间呢?」 「噢,这两间都不是我在用的,我年纪大了,膝盖不太好,不怎么爬楼梯。」 「那么平常就没有人用了?」 「嗯,嗯,是这样没错。」 「您到底是跟谁一块住在这里呢?」 白爷爷笑了,笑得有点悲伤:「我最近都没住这儿。我一直出远门,没办法常常回来,所以才要拜託你照管这间屋子。」 郭卫满脸困惑地猛搔头:「这、这样啊……」 「将来有机会我再把原委告诉你,不过很抱歉今天的时间或许不太够,总之你先安顿好比较重要,箱子跟包包可以搬上来了。」 「啊!那、那些我自己拿!」 不能让爷爷来搬箱子! 郭卫秉持所谓男人(而且是年轻小伙子)的骨气,迅速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搬到房间里,暂时先堆在角落。 「之后我再自己整理就好了。」 「对了我忘记问,」白爷爷若有所思地开了口:「你会打扫跟弄东西吃吗?」 「白爷爷放心,我都长到这么大了,饿不死的!」 「中午我看到你时好像有点危险,所以我才问的。」 「呃、这个……」 对于郭卫搔头发窘的反应,白爷爷只是摇摇手:「没关係,没关係。我只是问问,事实上家事这点我完全不担心。」 「是,我,我努力……」 事实上郭卫对于白爷爷派给他这份「照管这间屋子」的工作,在过去这两个小时之内并不是第一次抱持疑问,但之前都还停留在「为啥选我」或者「我们才认识两小时,这样真的可以吗」的阶段,他到现在才第一次发现所谓「照管这间屋子」并不是只有住在里面就好,还包括要做家事。 怎么办?我做得来吗? 郭卫觉得自己手心直冒汗,不过,既然答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马难追。白爷爷说他不担心,那就只有乖乖的做家事。 「那么,这个给你。」 白爷爷拿出房子的钥匙,交给郭卫。 「还一件事,我听说年轻人通常喜欢熬夜。」 「呃……」 大学生玩通宵是常见的事情,连郭卫所有朋友当中最不爱玩的魏希陵都经常看书看到两三点。至于郭卫,他是可以说他的就寝时间跟魏希陵差不多,但贵为榜首的魏希陵说他熬夜读书别人会信,郭卫说自己熬夜读书只是出于心虚。然而白爷爷对于郭卫今天不知道第几次曖昧不明的反应,显然已经不再感到意外,只是浅浅地笑笑:「我老人家的忠告通常年轻人都听不进去,但是就当作爷爷的嘮叨好了,希望你尽量不要熬夜,最起码三点以前要睡觉。」 「是……」 「那就拜託你了。」 「唔?」 「我必须离开了,这间屋子就麻烦你了。」 「您还会回来吗?」 「今天不会,我还有事情。我要回来时,房子跟你都会知道的。」 郭卫送白爷爷到门口,看着他昂首挺胸,脚步稳健地沿着光兰街的巷子走远,一下子就消失在视线范围外。 屋里只剩他了。 郭卫很担心白伯行跟白仲鶚再来,先锁上院子外面的铁门、再锁上大门,才回到二楼,将自己仅有的家当──教科书、漫画、cd、笔记型电脑、文具跟杂物──从背包里一件一件拿出来,随意搁在桌上。行李箱里头装着衣服,但郭卫懒得整理了,只拉出一条短裤,换掉脏兮兮的牛仔裤,另外再从乱七八糟的衣服堆里拔出一件汗衫,取代满是尘土跟鞋印的t恤。牛仔裤跟t恤都被他随手拋在房间角落里,想说晚点再拿去洗就好。这间房子里面虽有家具,却没有多馀的东西,明明看起来很久没有人住,却乾乾净净的,似乎常常有人打扫,郭卫伸手在桌子上抹了一把,也没灰尘,看来白爷爷儘管嘴上说很少回这里来,其实还是很照顾这栋屋子的。 打开一楼厨房里的冰箱,里面还有一大罐下午跟白爷爷一起喝的冰茶。他将罐子连同一个玻璃杯拿到二楼的房间里,一面喝一面想着这个六月三十日还真是个奇妙的日子。 6. 还附带管家?! 喀。 郭卫被这个声音吓得差点跳起来,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呆愣了半秒鐘,才想起刚刚那声把他叫醒的响声是从哪来的:楼下的玄关墙上掛了一座鐘,在整点的时候会发出响声,倒也不是老式的「噹」或者「咕咕咕」或者边叫着「布穀、布穀」边跑出鸟的那种鐘,而就只是分针在走到十二点的那个时候,会发出一声轻轻的「喀」而已。那声音,虽然轻,但在只有一人的屋子里,却显得格外响亮,彷彿激起回音一样。 此刻的时针指着下午六点。 郭卫站在桌边,视线先落在空空的平躺在他脚边地板上的茶罐,接着是没有点上灯而显得有些阴暗的房间,最后投向半掩着的门扉。 下午他不记得自己上楼的时候有开过楼下的灯,或者白爷爷点亮了灯之后有没有关。 但是,以结论来说,从半开着的门缝隙那里可以看到,视野范围的一隅渗漏着淡淡的黄色光芒。 「白爷爷回来了吗?他不是说过今天不会回来的?」 郭卫满腹狐疑,心想还是应该去看个究竟,顺手捡起已经没有茶的空罐子,走下楼梯,一看到楼下的景象,吓得差点从最后三阶楼梯上跌下来:楼下的客厅跟餐厅已经点起灯,木质的餐桌上甚至已经铺开了桌巾,摆好了餐具。厨房里飘出香味,还听得见锅铲跟锅子碰撞发出的响声。厨房里有人,但不是白爷爷,而是一个年轻人,身材比郭卫要来得矮小,从背影看,好像还是高中生。他在白色的衬衫与黑色的布面长裤外头罩上样式简洁的黑色围裙,正往炒菜锅里加盐。 郭卫惊得声音都变了:「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我明明锁了门不是吗!」 年轻人转过头。郭卫注意到他长得相当好看,白白净净的瓜子脸,柔软的黑发整整齐齐的垂到耳际,稍长的前发底下是一对细长的黑眼睛,鼻和唇的线条优雅,与他手上拿着的锅铲一点也不相配。 他的声音则是带着一点点稚气感的男中音,令郭卫联想到笼罩在他们头顶上柔和的黄色灯光,但声音跟话的内容也是完全无法搭配:「您午睡起来了吗,主人?」 「主人?」 郭卫跟鸚鵡一样傻傻地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连空罐子掉在地上砸到自己的脚都浑然不觉。 「主人请稍候,晚餐马上就备好了。或者主人想要先行入浴?」 「什……么,你刚刚叫我什么?」 年轻人答得一脸理所当然:「我称呼您为主人啊?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当然有啊,全部都不对啊!这屋里哪来的僕人?」 「哦,我忘了向主人自我介绍了。我是夕,是这间屋子的管家。」 「为什么会有管家!白爷爷从来没告诉过我啊!而且我下午来时你根本就不在屋子里!」 郭卫一面大声讲话一面搔着头往前走了一步,左脚绊到掉在地上的茶罐,差点摔倒,年轻人将锅铲丢在一边,伸出手来扶郭卫。 「主人,请小心脚下。」 「什……」 年轻人先扶郭卫站好,这才蹲下身去捡起罐子,顺便打量了一下郭卫的脚:「看来主人没有受伤。若是主人不想先入浴的话,那么就请主人先行入座,夕现在就为您准备晚餐。」 郭卫整个傻住了,眼睁睁看着夕一个转身又走进厨房,接着油锅煎东西的声音就跟着香味一起飘出来。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视线落在桌面上,下午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这还只是张普通的餐桌,现在罩上桌巾、摆好餐具,还很细心地放上一小瓶花,被布置得很像高级饭店。 转头往玄关的方向看,那边倒是跟下午一样,差别只有天色已经开始变暗,穿过窗玻璃照进屋内的不是午后的阳光而是夕阳,但是打扫得乾乾净净,郭卫可以对天发誓他觉得窗玻璃都在发亮。 这实在太诡异了,我不过睡个午觉,整间屋子就全走样了,该不会我还在作梦? 揉一下眼睛,眼前的景象还在,跟一秒半之前完全一模一样,到这里郭卫只得承认自己并不是在作梦。 他还呆呆地杵在原地,夕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晚餐已经备好了,主人请坐。」 「啊?」 无视于郭卫困惑的单音节,夕走到桌边,拉开椅子,扶着郭卫坐下。 「现在就为您上菜。」 「菜……?」 「今日的菜单没有先请示过主人,因此夕擅作主张选了简单的家常菜。」 第一个盘子放在郭卫面前,是煎成金黄色、切成适于食用的薄片的排骨,搭上鲜绿色的菠菜、绿色花椰菜、艳黄的玉米跟乳白色的马铃薯泥,还有切成花形的红萝卜;郭卫还来不及发表什么感想,夕又已经在他面前放下一个有盖的小碗,以及一碗白饭。 「主人,请用餐。」 「这叫做……家常菜?」 夕以完美的姿态一个欠身:「是的,排骨饭佐时蔬,以及牛肉清汤。夕不知主人的口味如何,如有咸度太咸或太淡,或是菜色不合主人口味的,请主人见谅。」 「呃……」 郭卫还在犹豫不决,连自己的手脚该往哪放都不知道,肚子却已经不争气地发出响亮的咕嚕咕嚕声。他顿时慌了手脚,心想这样一定会被旁边的年轻人──管家?──给耻笑的。 「啊、这、这个……」 然而,迥异于郭卫的手足无措,夕却完全没笑,只是恭谨地行一个礼:「主人请原谅,夕应该早些备好晚餐的,不该让主人饿着肚子等。」 「呃,没,没有……」 这下子郭卫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所谓的吃饭,通常是自己一个人啃麵包、买自助餐,或者约人吃饭,就连去餐厅,也没有服务生会杵在他旁边伺候,这种场景对他而言,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看得到,现在身歷其境,他很怀疑自己怎么吃得下去。 「呃,那个……」 「是,主人,请问有何吩咐?」 郭卫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点子,一个可能可以摆脱这种窘境的点子:「……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夕是管家,不能跟主人一起用餐。」 「可是……」 眼看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策都失效,郭卫只得投降,招出实话:「可是你站在旁边,我很不习惯。可以让我自己吃吗?」 夕停顿了大约半秒鐘,好像在衡量这个问题的妥适性,接着再度优雅地一鞠躬:「谨遵主人吩咐。主人饭后要沐浴吗?」 「呃?!」郭卫才以为自己摆脱了夕的纠缠,没想到后面还有,吓得整张脸都红了:「不、不不,先不要。刚吃饱饭就洗澡对消化不好。」 「明白了,那么夕稍后再替主人备热水。主人请用餐,请准许夕暂时告退。」 虽然用词还是拗口到一个极致,但郭卫起码听得懂夕的语意,这一点让他简直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点头说「好、好」,等到夕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外以后,才大着胆子拿起桌上的碗筷。 以结论而言,郭卫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排骨饭。外皮金黄而香脆,已经去了骨的肉不仅多汁,调味也恰到好处,不会太咸,也不至于油腻;郭卫平常不太喜欢菠菜,然而夕煮的菠菜没有土味跟涩味,非常容易入口。玉米显然不是罐头或冷冻的现成玉米粒,没有化学药剂般的黄,马铃薯泥既香又软,更令郭卫讶异的是,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胡萝卜也可以是甜的。牛肉清汤只有看起来是清汤,喝第一口就喝得出肉浓郁的味道,郭卫一口就喝了三分之一碗。 他把桌上所有的饭菜全扫得一乾二净,往椅背上一靠,叹了一口气。 「太厉害了……他看起来明明还只是高中生而已……」 夕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郭卫再度反芻自己的记忆,非常确定下午白爷爷带他看整栋屋子的时候,完全没有第三个人在。 而且白爷爷一离开,郭卫就把门给锁上,之后直到他下楼看到夕为止,都没听到楼下有声响。至于他睡着了以至于完全听不见这个可能性,郭卫选择性地忽略。 如果我把门锁了,那夕到底怎么进来的? 郭卫越想越是困惑,乾脆站起来,走到门那边去检查,但门确实锁得好好的。 「……我白痴啊,他都能进来了,当然也可以重新把门锁上啊。」 「主人您用完餐了?请问怎么了吗?」 「哇!」 夕的声音把郭卫吓得差点跳起来。转头一看,他的「管家」抱着一个很大的篮子站在楼梯的最底端,显然是刚刚才从二楼下来。黑发底下的大眼睛正用恭谨当中带着一点疑问的神色望着郭卫:「主人您饭后要出门吗?」 「不、不是,我只是在检查门锁。」 「请主人不用费心,在您就寝前,夕会把门窗全部检查过一次。」 「喔……」 郭卫有种手脚不知该往哪放的感觉,訕訕地不知道该找什么话说,视线偶然落在夕手上那个大篮子上头,猛地发现那里面装的东西似乎很眼熟──t恤、汗衫、牛仔裤,还染着土灰跟暗红色──他反射性地大叫出声:「我的衣服!」 夕似乎觉得他的惊讶很奇怪:「是的,主人。夕已经为您将您的衣服分类整理好掛进衣橱,但是您的脏衣服有点多,因此需要……」 「不是、不是!」 郭卫完全慌了手脚,他完全没想到夕竟然会进他房间。 「你,你进了我房间?开我的箱子?背包?」 「是的,主人。夕已经替您将行李都打开整理好……」 「不行!」郭卫的声音响亮到令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不可以进我的房间!不准动我的东西!」 「主人?」 从第一眼见到夕就开始累积的诡异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烦躁感在这个瞬间全部爆发,郭卫从夕手中一把抢过洗衣篮,扔在一旁,右手指着门大吼: 「我不管你是谁,现在就给我出去!」 7. 奇妙生活第二日 仍然闭得紧紧的眼皮感受到刺眼的亮度,郭卫不耐烦地「唔」了一声,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心想暑假嘛,干嘛早起,咕噥着想再多睡几分鐘。 然后脑袋意识到不对劲。 他租住的那间小套房,唯一的窗户非常狭窄,而且正对着隔壁公寓的墙壁,就算是大白天阳光也照不进来,不开灯室内就一片幽暗,从搬出宿舍以来,郭卫从来没经歷过「被阳光叫醒」这档事。 ……阳光? 郭卫的眼睛「啪」一声倏然睁开,眼睛接触到漆成雪白的墙壁、黑色的木质地板,外头有树木绿荫的落地窗,桌面收得乾乾净净,没有开机的笔记型电脑安安稳稳坐在桌上,防尘套搁在一边;教科书跟参考讲义在旁边排得整整齐齐,用书挡支撑着。原子笔跟铅笔都收进笔筒,搁在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椅背上掛着米色的乾净t恤跟宽松的薄长裤,似乎已经在等人穿上它。昨天他随意地丢在房间角落的背包,还有几乎没打开来整理过的行李箱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我的东西到哪去了!」 郭卫掀开凉被跳下床,用力打开墙边一个柜子的门,顿时松了一口气,那是衣柜的一个空间,两个行李箱跟他的大背包都在里面,不过背包是扁的,充分显示出里面已经空空如也,郭卫又将行李箱打开,疑惑得到证实。 衣柜的另外一扇门后头是他的衣服,全都掛得好好的,抽屉里收着袜子跟内衣裤。 就郭卫记忆所及,他的房间从来就没有这么乾净整齐过,他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被母亲责骂「房间乱得跟猪窝一样」,上了大学搬出来住,只有住宿舍时因为有室友,稍微收敛了一下,但一搬出宿舍就故态復萌,东西丢得到处都是,昨天打包时也根本没有所谓的「打包」可言,一股脑把东西全部塞进箱子里,只要箱盖还能盖上,拉鍊不会迸开就解决了。 「到底是怎么样啦……」 为什么这两天怪事满满?这么整齐的房间到底是谁收拾的? 答案很快就浮出来: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的这栋屋子不是只属于郭卫一个人,它还附带一名管家,一个很会煮饭,非常囉嗦,讲话一定先以「主人」当发语词,说是管家态度还真像个老妈子的年轻人── 「搞什么啊!不是讲过了吗?不准进我的房间,不准碰我的东西?称我为主人,怎么一点也不听命令?」 他记得自己昨天也是把夕痛骂了一顿,接着就衝上楼关进房间,打开笔电(那倒是他自己放好在桌上接了电源弄好网路的)一路玩线上游戏玩到睡着,连澡都没有洗,完全不想管房门外发生什么事。 过了一晚脑袋好像稍微冷静了点,郭卫这才开始思考,昨天为什么会那样大发脾气。 首先,他是个在普通家庭长大的普通大学生。通常普通大学生家里是不会有管家的。因此,过不惯电视剧里大少爷生活。 再来,夕讲话时,不管是声音或者是内容,都很有礼貌,也很温和,恭恭敬敬的,确实是一个僕人对主人说话的样子;但仔细一想,郭卫发现自己听夕说话感到异常烦躁的原因:在他听起来,夕所有的语句都很拗口,非常不顺耳,那令他觉得,夕表面上服侍他,实际上却是在讥笑他,笑他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娃娃。他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惯常掛在脸上的微笑在郭卫眼中看来非常制式化,很像是用机器打出来贴在人脸上的面具。 一想到这一点,郭卫真想倒头就睡,或者把电脑打开,继续玩线上游戏,整天都不要踏出房门一步。 但发痒的皮肤跟咕嚕咕嚕作响的肚子立刻否决了足不出户的可能性。 就算是再坚强的意志,遇上飢饿,大概有九成的机会会认输,郭卫的骨气也不例外。他把房间门稍稍推开一条缝,探头往外看。 走廊非常安静。 郭卫的胆子变大了点,他将门打开,先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洗乾净,都晾在走廊底端的阳台上(夕真的完全不听命令),从楼梯顶上探头往下看。 一楼也很安静,没有点灯,大门关得好好的,就跟郭卫昨天锁上时一样;面向庭院的窗户,百叶窗是拉起来的,没有点起灯火的玄关、客厅还有餐厅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灰色当中。走下楼,在客厅、厨房跟浴室绕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那个细瘦的年轻人。 一楼没有人。 「……夕?」 没有反应。 「……唔……」郭卫被搞得满头雾水:「难道我还梦到自己有个管家吗?」 没人回答他的自言自语,倒是郭卫转头看到餐桌时,自己把自己刚才的话吞回去:餐厅的桌上已经备好了早餐,用罩子盖得好好的放在桌上。拿掉罩子一看,是一杯鲜乳,与用烤过的吐司麵包,夹着火腿、煎蛋跟新鲜生菜做的,切得漂漂亮亮的三明治,一看就知道早餐店买的东西跟这个根本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 一看到食物,郭卫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叫了起来。如果是夕做的,那至少味道绝对不用担心。而且夕非常体贴地连吸管、刀叉跟餐巾纸都准备好了,郭卫打开餐厅的灯,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吃他的早餐。 咬下一口三明治,郭卫一面咀嚼一面想着不晓得夕是什么时候做好早餐的,因为烤麵包已经凉了,火腿和煎蛋也凉了,鲜乳并不是冰的,然而想想现在都十点多了,不凉掉才奇怪,而且有东西吃就不错了,毕竟他昨天早上匆匆忙忙的,唯一有认真吃的正餐,就是夕为他煮的晚饭,早餐就完全不用考虑。 不对。 仔细想一下,应该是他很少有好好吃过一顿早餐。 郭卫很想找什么藉口来反驳,比方说要考试、要写报告、早上要上课,没有课的时候要打工,还有…… 想着想着,他放弃了抗辩,乖乖的承认可能大学三年间,正常吃的早餐根本没有几顿。 他将最后一口鲜奶吞进胃里,脑袋开始运转,盘算今天要做什么。 住的问题解决了,那么下一件事,应该是找打工,毕竟白爷爷只说给他房子住,可没说连开销都帮他负担,而且有骨气的男子汉应该要能自力更生。 「那就这样吧,先去看有没有家教或者什么的可找,晚上回来再念书。」 念头在脑袋里成形,郭卫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左臂不经意地撞到立在桌缘的玻璃杯,他还来不及叫,杯子已经摔落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变成了好几块碎片。 「糟,糟了,这下怎么办……」 住在别人家里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打破东西,不要说白爷爷了,要是让夕知道,搞不好会要听上一大串说教。 然后下个问题立刻浮现──郭卫不仅找不到扫把,连垃圾袋在哪里都不晓得,好不容易把大块的碎片在不割伤手的情形下捡成一堆,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收这些东西。 烦恼了五分鐘后,郭卫决定先出门,晚点回来再来想办法处置这堆碎片。 8. 威胁? 他直接先回学校,去找系上的公布栏,上头是有钉着几张徵家教的纸,包括高中数学、高中物理、高中化学、高中生物、国中数学和理化,以及几张国中英文,最后还有一张是徵国中英数理化。郭卫自己念的是经济系,数学是没关係,但是物理跟化学就非常不行,他一面咕噥着「选择真少」一面从国中英文跟高中数学上头撕了电话号码下来。 有干劲的男人应该立刻打电话,但结果不太好,他找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没接电话,一个已经找到家教老师,还有一位家长说他只要女生。最后那一位,郭卫掛电话时,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有性别歧视也好,想保护女儿也罢,干嘛不直接写出来」。 「真麻烦……」 郭卫躲到便利商店,用身上仅存的零钱买了一碗泡麵充当午餐,坐在座位区边喝着麵汤边想着这年头家教怎么还这么难找。而且他真的要赶快开始找工作,不然的话,就得当个足不出户窝在家里被包养的软骨头了。 他有想到回家,开电脑上去ptt找,一定比翻学校公佈栏多,但是他现在不是很想回去,不晓得夕在不在屋子里。 「如果他已经回去了,怎么办啊……我昨天晚上那样发他脾气,回去见到面一定超尷尬的……可是……」 尷尬归尷尬,逃跑是不被允许的,更何况受白爷爷之託照管屋子的人不是夕而是郭卫。 「……好!」 郭卫一面替自己打气一面站起身,差点又把麵碗给撞倒在地上。 光兰街不是条好找的巷道,十七巷又小,第二天搬来的郭卫不太认识路,多花了十分鐘才找到正确的路口,然而他一弯进巷子,立刻就远远看见四号的门口有人。两个人,四十来岁的男人──白伯行跟白仲鶚。他们一个人仰头望着二楼郭卫房间的窗,另一个伸手抚摸庭院的铁门。 「你们……!」 两个男人都转过头,发现是郭卫,立刻露出笑容。白伯行褐色眼镜镜片下的眼角在往上弯,白仲鶚的尖脸看起来比昨天更像老鼠。 「哦,我们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那个自不量力的小伙子。」 「你们又来了!」郭卫火气上衝:「来干什么的!」 「哦,也没什么。」白伯行伸手调整了一下眼镜:「来跟小伙子你拿房子的钥匙。」 「你们以为我会给吗!」 「我们没有说过要问你的意见喔?」 郭卫有点后悔,因为房子的钥匙就在他牛仔裤的后口袋,看眼前这两个人明显是要来硬的,一对二他可没有十足把握;但是那两个男人没给他时间思考,白仲鶚已经大步上前,一拳就朝郭卫肚子招呼过来,郭卫闪避不及,差点没滚倒在地上,踉蹌往后退了一两步,还勉强站直。 白仲鶚冷笑一声:「吃了我的拳头还能站着的人不多,小伙子你还算有骨气!」 「……囉嗦……!」 郭卫很想回击,无奈刚才失了先机,白伯行的动作也比他快,迎面一个巴掌飞来,把郭卫打得脸往一边歪,嘴里尝到血的味道;他还觉得眼冒金星,脚下不稳,上衣前襟已经被白仲鶚一把揪住,整个人被压在光兰街十七巷四号庭院的铁门上头。 「小子,不想再被打的话,就乖乖把钥匙交出来。」 「……休想……!」 正当郭卫从齿缝间硬挤出这两个字,他背后那扇铁门突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郭卫跟白仲鶚同时失去重心,白仲鶚揪着郭卫衣襟的手短暂地松了一下,郭卫立刻整个人往后倒,身体好像被那条缝吸进去一样,滚进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的庭院。白仲鶚伸手要去抓,铁门又已经砰一声关上,还狠狠夹了他的手一下,让他痛得咒骂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可恶……」 「仲鶚,」白伯行嘴里说话,眼睛却隔着镜片、围墙跟铁门,冷冷地瞪视着郭卫:「你觉得是谁在搞鬼?」 白仲鶚按着被夹到泛红的手背,咬牙切齿地低语:「不会是老,我觉得恐怕是夕宙那个小鬼……」 「夕宙?不会吧,我们不是已经解决掉他的问题了?」 「但是除了那小鬼之外,实在没法解释。」 「令人难以相信,我们得好好查清楚。话又说回来,知道他在哪吗?」 「不知道,上次下手之后匆忙离开,没来得及确认现场,后来回去检查时人已经不见了,之后就一直没消息。」 「学校呢?」 「他没回去。」 「铁定是被人带走了。嘖!」 郭卫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只茫茫然地感觉到,自己得救了。他还坐在地上,白伯行跟白仲鶚低声交谈了几句,转头过来看着他。 先开口的是白仲鶚:「不要以为我们会这样放弃,今天只能算你走运。」 「还有,」白伯行冷笑一声:「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住在这里。认真的考虑。」 「什么意思?」 「对于这座房子的来歷,我们可比你清楚得多。」白伯行两片薄薄的嘴唇略略咧开,笑得令郭卫很不舒服:「你还不知道吗?这房子是座──鬼屋喔。」 9. 照管 郭卫拖着昨天留下的、半新不旧的伤,与几分鐘之前白伯行及白仲鶚在他身上新加的伤,脚步不稳地走进那栋「鬼屋」时,墙上的鐘指着四点零三分。一楼没有灯火,没有收拾的碎玻璃屑还堆在餐厅的角落里,碗盘也都留在桌上,一切都跟数小时前郭卫离开时一样。空气寧静、凉爽,郭卫实在没有办法将它与「鬼屋」二字给人带来的印象连结在一块。 「搞什么嘛……」 不过,比起白伯行和白仲鶚的威胁,眼前自己的处境才是问题,满身的伤应该要先洗个澡(这样说来昨天好像也没洗澡),然后还要想晚饭的着落、清理弄脏的衣服,还要打扫……想到就觉得麻烦。 郭卫又下意识地朝早上被他打破的那个玻璃杯的残骸看了一眼,心想我乾脆就睡它个大头觉算了,啥都不要管,眼不见为净;但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头顶上──应该是二楼的走廊──传来轻轻的声响,接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沿着二楼的楼梯下来,跟昨天一样,穿着白衬衫、黑色的布面长裤,柔软的黑发剪得整整齐齐,白净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对大眼睛。 「主人,您回来了。」 「……咦?」 郭卫瞠目结舌,满脑子都是「我不是叫你出去吗为什么你又出现了」。 然而,在他想到要发作之前,夕一眼就看见他满身脏污,立刻快步走到他跟前:「主人,您受伤了!」 「呃,这个……」 「夕立刻为您处理,请主人先稍坐一下!」 「等、等等,夕……」 那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动作飞快,没过十分鐘就领着郭卫进了浴室,浴缸里已经放好热水,乾净的衣服、洁白的浴巾和毛巾整整齐齐掛在架上。郭卫傻楞楞地在浴室里站了十秒,却看到夕站在他跟浴室门的中间,显然没有要离开的跡象,狐疑地开口询问:「你要干什么?」 对面那张清秀的脸孔一派理所当然地回答「夕要服侍主人入浴」。 这个答案让郭卫整张脸红起来:「什么?」 「夕要──」 「不是不是不是!」郭卫慌慌张张打断夕仍然很理所当然的答话:「你该不会是要帮我洗澡吧?」 「是的没错,请问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不、不不不用、不用!」郭卫的脸比刚刚更红:「洗澡我还可以自己来!」 「可是……」 郭卫想要往后退,然而夕挡在他跟门中间,再说浴室的空间并不宽广,他连想要跟夕拉开两个大步以上的距离都不容易,换言之就是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逃;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想起昨天晚上用过的招数:「夕,家里有急救箱之类的东西吧,你可以先去准备吗?等我洗完澡,再麻烦你帮我擦药。然后,还有晚饭。」 这招奏效了,夕立刻回答「是,主人」,离开浴室。 郭卫洗澡的时候已经算是小心了,可是挨打的部分还是会痛,身体动一动,应该没有伤到骨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不过接下来一两周青一块紫一块的应该少不了。他穿上乾净衣服(他以前只能在房间里随便阴乾,衣服永远潮潮的,有被太阳晒过果真不一样),出了浴室,夕显然已经在准备晚餐,看他出来,立刻盖上汤锅的盖子,将炉火关成小火。郭卫还呆愣着反应不过来,夕已经将他领到客厅的桌边。 「主人请坐。」 「要干什么?」 「遵照主人吩咐,夕要替主人擦药。」 「啊,对喔……」 老实说关于这点郭卫也是很窘,但是十分鐘前他已经自己跟夕说过要「麻烦你帮我擦药」,现在再收回就不是男人,只得认命,把刚刚才穿好的上衣又脱下来。夕替他检查昨天跟今天被打过已经开始瘀青的地方,敷上凉凉的药膏,动作既仔细又温柔,郭卫竟不觉得这是在「被管家服侍」,而是很单纯的,感觉到自己是被人关心照顾。要是只以这四十八小时当中郭卫的境遇当标准,那么夕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会照顾郭卫的人。 「好了,主人,您还会痛吗?」 「好多了,谢谢你。」 夕把衣服还给郭卫,让他自己穿,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扫把和畚箕,郭卫立刻又开始发窘,他看出夕的目的是什么:他早上打破的那个玻璃杯。夕显然是盘算好要在煮汤的时候收拾,顺便摆桌子。 「那、那个,等一下!」 「主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郭卫连忙站起身,想从夕手上抢走扫把和畚箕:「我、那个我来清理!」 「不,这不需要劳烦主人,夕来做就可以了。」 「我说让我来!」 「要是主人受伤那就不好了,所以还是由夕来就好。」 他说着就转过身,背对着郭卫开始收拾。郭卫看着那个年轻人细瘦的背脊线条,昨天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夕的每个动作都在嘲笑他什么都不会;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住在别人家里第二天就打破杯子,这么不可靠,好像没什么立场责怪夕。 他还在那里心情低落,却被一个有些突兀的短音打断,抬起视线,正好见到夕捡拾玻璃碎片的背影不寻常地震了一下。 「怎么回事?」 郭卫立刻跳起来,大步走向他的管家,越过穿着白衬衫的肩膀往下看。夕的左手拇指下方被一块比较大的玻璃碎块割出了一道小小的伤痕,正冒出鲜红色的血珠。 「夕!」 「主人,不要紧的,请不用担心……」 「什么不用担心!」 郭卫抓起夕的左手,伤口并不是很大,但是却不断出血,鲜红的顏色跟夕白皙的手掌形成明显的对比。 「你看,你流这么多血!」 「主人……」 郭卫一眼看到面纸盒就放在附近的一张小桌上,想也不想就将夕拉起来坐到桌边,抽出一大叠面纸胡乱压在他的伤口上。夕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讲成,似乎是伤口发痛,让他整张清秀的脸猛地皱缩起来。郭卫看到他那个反应,想也不想就伸出空着的手去摸他的头。夕的发丝,触感柔柔的,滑滑的。 郭卫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很痛吗?」 夕抬起头,露出好像很不好意思的表情:「主人,让夕自己来就好,您的力气……」 被夕这样一说,郭卫赫然回过神,稍稍放松了压着夕伤口的手的力道。他看底下的面纸变红,抽掉再换了一叠。 夕方才拿出来的急救箱还搁在客厅桌上,郭卫将盒子拿到餐桌旁,替夕擦碘酒,用纱布包起伤口。夕从头到尾都没有直视郭卫,只有在包扎完之后,用很不好意思的语气跟音调,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让主人费心了」。 「我包得不太好看……」郭卫看着自己包扎的成品,纱布重重叠叠绕了好几圈,他还不会打结,现在夕的左手手掌看起来肿了一大圈,好像多戴了一隻尺寸不太对的手套一般,只剩下五隻手指勉强能活动,就算退个十步讲礼貌客套话,也实在无法称得上是什么杰作。 夕盯着自己的手,再看看东西摊得乱七八糟的餐桌,还有郭卫发窘的面孔,郭卫还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对,夕却答了一句「谢谢主人」。 看他讲得诚恳,郭卫跟着笑了:「不谢。但是这样你就不能做事了。」 「应该还是可以,夕试试看。」 他说着就站起来,郭卫看着他以不流畅的动作将瓶子跟纱布收回急救箱,想要帮忙,却差点把整捲纱布掉在地上。夕很仔细地把东西放好,盖上盖子,郭卫将急救箱一把抢走准备要放回原位,才迈开步伐就被夕叫住:「主人,请留心地上的玻璃碎屑。」 夕的警告很有道理,郭卫一低头就看到夕刚刚整理到一半的玻璃碎片还留在地面上,而且距离他只有半步。他慌忙收回已经踩空一半的脚,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好就在夕的脚边。夕立刻弯下身,对郭卫伸出手:「主人,您没事吧?」 「呃,应该……没事。」郭卫仰起头,正好跟夕的大眼睛对上,看到那双眼睛里都是关心,反而更觉得不好意思。他拉着夕没受伤的那隻手站起身,摸到那个比他小一圈的手掌,体温也比他稍凉,心里突地一跳,对自己昨天晚上的脾气感到很歉疚。 「那个……夕?」 「是的,主人?」 「我昨天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抱歉。」 「没有关係的,主人。」夕仰望郭卫,再度摇摇头,绽开一个笑容,不是礼貌性贴在脸上的那种笑,而是与他外表年龄相符,柔和如一个纯真少年般的笑容:「您不习惯,夕可以理解。但请您原谅,因为夕必须这么做。」 「必须?」郭卫好奇心来了:「话又说回来,夕,你究竟是什么人?」 「夕是这栋屋子的管家。」 「但是……」郭卫愈发疑惑了:「白爷爷把房子交给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有附管家啊。更何况,如果有管家的话,为什么还叫我照管屋子呢?」 他的问句与其说是向着夕,倒不如说有七成是自言自语,但答案还是来了,夕一面小心地、有些艰难地将玻璃碎片装进袋子一面回答:「屋子是要有人住才会有生气的,因此才会交给您照管。」 「你不算吗?」 「夕是管家,负责打理这间屋子跟主人的大小事而已,并不能称为照管。」 「可是你刚刚说,屋子要有人住才有生气,有你不就够了吗?」 「不够的,若是只有夕的话,就没有工作可以做了。」 「工作?」 「只有屋子而没有主人的话,有夕在也没有用的。」 老实说郭卫觉得这番话是谬论,但刚刚那番对话已经足以让他了解,在这个话题上问夕,结果应该是白搭。他看着夕收拾垃圾,又回到厨房,小心翼翼地继续准备晚餐,回忆起白爷爷把钥匙交给他那时候,有说过做家事这方面不必担心,郭卫本来还觉得这是白爷爷对他有信心的象徵,现在回想一下,也有可能是因为,白爷爷知道这屋子里有人会做家事,就算郭卫不会也没关係。 但是既然这间屋子里有人会做家事,或者说给郭卫照管屋子的同时还附带一位管家,为什么白爷爷没有说出来呢? ──你住的这间屋子,是鬼屋喔。 白伯行跟白仲鶚的话,在郭卫的脑袋哩,阴森森地响了起来。 郭卫选择暂时把它赶出脑袋。 10. 难搞的傢伙出场 郭卫照例在早上十点鐘时,被阳光给叫醒。经过前几天的经验,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也纳闷着原来适应力这么强,瞬间就习惯了新「家」的生活模式。 他翻身下床,照例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往外看。迎接他的还是安静的走廊跟空荡荡的一楼,没有那个忙进忙出的年轻人身影,郭卫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郭卫住进光兰街十七巷四号这间屋子好几天了,要说他对于现在的生活有什么还没办法适应的,他绝对会立刻回答「我多了个管家」。郭卫觉得他这话理直气壮,毕竟有专属管家服侍的大学生铁定是稀有动物中的稀有动物。 但他虽然不习惯夕的存在,对吃的东西倒是欢迎之至,按惯例,桌上已经备好早餐,今天是蛋饼跟豆浆,蛋饼已经凉了,豆浆也不是冰的,显然放在那儿已经有段相当时间,郭卫还是不挑剔,开开心心吃个精光,还记得把餐具拿到厨房放进水槽,没有打破杯子。 这几天间的小收穫就是他在搬家后的第三天迅速找到家教的打工工作,虽然是只有七月间每週三次课每次两小时两千元现金的短期,但跟口袋空空的状况比起来,郭卫认为已经应该要谢天谢地,起码现在午饭不用吃泡麵。夕会为他准备早餐跟晚餐,但午餐则不然,不会像变魔术一样凭空出现在桌上,郭卫得自己想办法,所幸一餐草草解决还不是什么问题,反正家教课都在下午,郭卫也就乐得轻松,过着睡饱起床出门找东西吃上课回家的悠间日子,典型的大学生暑假生活。 即使不太情愿,但是郭卫还是会乖乖承认,他的日子可以这么轻松愉快,九成以上是夕的关係,有个管家就是不一样。 夕很会做家事,郭卫懒得动手的大小事情,夕都会在郭卫想起来之前先做完,特别是洗晾衣服。郭卫记得上个学期他每到星期五就找不到乾净的衣服穿,要从丢在房间各个角落的衣服堆里拉出看起来领子没有弄脏的衬衫、闻起来还可以的t恤以及耐脏不用洗顺便兼养裤的牛仔裤出来。他唯一记得要洗衣服是星期天晚上,因为星期一的第一堂课跟纪苓苓一起上课,要是不够帅的话,纪苓苓根本不会跟他讲话。 ──有什么差别吗?反正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郭卫收拾起书本,放家教学生下课,却没把自暴自弃收乾净,看着他的学生──才十六岁,一个对篮球跟女生的兴趣远远高过于英文的高中男生──几乎可说是欢天喜地地衝出权充课堂的麦当劳,一把搂住已经在外面等他的女朋友,只能半是无可奈何半是嫉妒地翻翻白眼。 「啊──回家吧,不知道夕回去了没……」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两点半。因为学生要去约会,今天的课提早开始,也比较早结束,出了有冷气的麦当劳,外面又是三十八度的气温,实在令他想念家里的寧静跟凉爽,假如夕有在冰箱里准备一壶冰绿茶那就更好了。 手机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电,看到上头的名字显示的是「司徒苇声」时,郭卫立刻產生仰天长叹的衝动。 『嗨,郭先生,你好难找唷。』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是很有精神的女声。 「少来,哪有,你打电话来我不是就接了吗?」 『胡说,你何时搬的家?』 「还没到一星期。」 『怎么不跟我讲一声!我帮你办乔迁入厝啊!』 「干嘛,没必要啦!」 郭卫一向觉得他这个朋友不是很好应付。司徒苇声跟郭卫同届,哲学系,是个把头发剪得短短,相当有朝气的女孩子。郭卫是在大一的英文必修课课堂上认识她的,只凭第一印象就觉得这种女孩子唸哲学系很奇怪。他老觉得哲学系的女生就应该戴厚重的眼镜,留着及腰的长头发,不化妆,穿长裙,不是女学究就应该要很有气质才对,问题是司徒苇声根本两者皆非。她本人丝毫没有哲学系学生的刻板印象,完全没有书卷气,也不像是个会谈论深奥哲学理论思想的人,郭卫曾经问过她说为什么会选哲学系,回答是令他差点摔倒的「我想要研究超常现象!」。然而她儘管外表看起来不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系学生,郭卫看过她拿黑格尔的原文书配午饭吃,那本书在他看起来根本是咒语书。 那位司徒小姐现在以很有精神的声音大声说着『喂,你下午有没有空?』。 「今天?」 『对。』 「现在?」 『当然!』 「……有,但是你要干嘛?」 『庆祝你搬家呀?』 「胡扯!」 『谁说的,我可是真心恭喜你摆脱那个猪窝!来来来,说你在哪,我去找你!』 她说到做到,郭卫向她报路,十分鐘后就看到她穿着白色有荷叶边的上衣以及单寧短裤、骑着自行车出现,肩上还背着一个看来装了不少东西的双肩背包,一个急煞停在光兰街的巷口。她掀掉遮阳用的鸭舌帽,甩甩染成茶褐色的短发,以开朗的声音跟郭卫打招呼:「嗨,我来了!」 「你可以不要来呀!」 「不来不够朋友!」 「哪有这样的……」 郭卫嘴上抱怨个没完,还是在司徒苇声的催促下领着她走进巷子。她一看到十七巷四号的房子就睁大眼睛:「独栋耶!你是找到人包养你唷!」 「我才没有!……应该啦……」 「啥?」 「没事……」 司徒苇声其实根本没有在听他讲话,她仰着头,望着二楼的窗户:「好地方。」 「你也这么觉得?」 「对呀,很友善。基本上是间喜欢人的屋子。」 「你说什么?」 司徒苇声再度无视郭卫的问题,把脚踏车停在门口,催促郭卫开门。他们二人踏进玄关时,郭卫很快扫了一下整个一楼,没有人,夕不在家。 司徒苇声没有等郭卫招呼,自己在客厅沙发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打asahi啤酒。郭卫一看就摇头:「小姐,有人拿着酒进男生家里的喔?你的家教去哪里了?」 「说到家教这件事呢,我才要惊讶,这间屋子超级乾净整洁,我进的真的是郭卫的家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 「大家都知道你没有生活能力啊!跟我哥一样!」 郭卫有时候会觉得司徒苇声会这么没有女孩子的气质,铁定是因为她母亲早逝,家里只剩下男生的关係。司徒苇声自己说过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大她十二岁,一个大她五岁,她从小就没被人教过怎样当一个「女孩子」,但这还是郭卫第一次听到司徒苇声这样批评自己的哥哥。 ……不对,重点不在司徒苇声的哥哥。 「谁说我没有生活能力了!」 「咦,你有吗?」 「当然有!」 「那你说说看,你自己一个人住,吃东西怎么解决?」 「外食啊!」 「每餐?」 「也没有……」郭卫答的是一半心虚的实话,但司徒苇声可不是他能随便搪塞的对象,抓到了小辫子就步步进逼:「好来,你会做什么?」 「呃……」郭卫开始翻找自己的脑袋:「……煎蛋。」 「还有呢?」 「蛋花汤。」 「蛋花汤怎么煮?」 「你以为我是白痴吗,当然是把蛋剥壳之后丢进水里啊!」 司徒苇声「噗」一声呛咳起来,将一口酒喷了满桌。 「你好脏!」 「还不都你害的!」司徒苇声把罐子往旁一放,再度捧腹大笑起来:「光凭这句话我就能确定,你果然是白痴!」 「什么!」 「干嘛抗议,我只是发现事实而已。不然……」司徒苇声双手抱在胸前,挑衅般地扬起眉毛:「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洗衣服吗?」 「洗!」 「怎么洗?」 「就丢进洗衣机啊!」 司徒苇声翻了个白眼:「我真的很怀疑耶,这栋房子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你说什么?」 「我说,这栋房子喜欢你啊。」 郭卫开始怀疑司徒苇声是不是中暑了:「房子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怎么不会,你自己没感觉吗?」 「呃?」 这样说来,司徒苇声好像并没说错。郭卫还记得他第一天在白爷爷的带领下踏进这栋房子的大门时,就感觉得到,这栋屋子看起来就很愉悦,很温馨,彷彿很欢迎他,就除了二楼那间比较小的卧室以外。 司徒苇声摇头晃脑地继续讲话:「房子是很容易有灵气的地方啊,因为它要服侍很多人。很多人在它身边来来去去的,你想假如是你要照顾那么多人,你不会挑剔啊?」 郭卫被她这样一讲,猛地想起夕,那个忠实地每天替他煮早餐和晚饭,帮他洗晾衣服、整理房间,眉目清秀瘦瘦小小却很能干的「管家」。郭卫住进这间屋子第一天就要赶他出去,可是夕仍然很忠诚地回来。 以及夕说过,只有屋子没有主人的话,有他也没有用。 ──你住的这间屋子,是鬼屋喔。 11. 家庭小精灵 郭卫之前选择把这句来自「坏人」的「警告」扫进记忆的最底层,不予理会,然而那句话,他一直忘不掉,碰到像现在这样的场合就会自动跑出来。 问题脱口而出:「喂,司徒苇声。」 「干嘛?」 「你说……房子是会自己挑人的吗?」 「会呀。我家的房子就特别喜欢我二哥。以前二哥还住家里时,他工作的时候,房子都会跳舞呢。」 她讲得眉飞色舞的,郭卫却不太敢想像那个画面。他又试图把他这朋友的注意力拉回来:「那,你觉得,家里面会有管家的……呃……灵之类的东西吗?」 这回司徒苇声安静了。她习惯性地抬起左拳按在唇上,眼睛直直盯着郭卫,彷彿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灵?」她顿了大概一分鐘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打个比方,像《哈利波特》里的家庭小精灵那样?」 「那什么,没看过。」 「我跟你说,大学生应该多读书,特别要读课外书。就算你看小说会睡着,电影也麻烦看一下。」 「好啦,好啦,我孤陋寡闻。那是什么?」 司徒苇声似乎没有进一步嘲笑他的打算,简单地跟他解释了一下。 「有点像。」郭卫听完之后,在心里把家庭小精灵跟夕的形象比对了一下:「可是,还是不太一样。他不会遵从我的每个命令,所做的事情也仅限于家事,我只有在这栋房子里看到他,还都是晚上,比方说现在他就不在家。」 「会不在家吗?」 「就我所知,白天都不在。」 「确定?」 「不信的话,你来看。」 郭卫与司徒苇声一起站起来,穿过客厅和餐厅往后头的厨房走,将水槽里的东西指给司徒苇声看:「早餐他会帮我做,我吃完之后碗盘放在水槽就出门了,你看,现在还在,原封不动。」 「……郭先生,你是不会顺手洗一下碗喔?」 「我今天赶着出门嘛!」 「昨天呢?前天呢?」 郭卫答不出话来,被司徒苇声投以怜悯的眼神:「我开始觉得是这屋子可怜你,才派一个灵来照顾你了。」 「所以你觉得他是灵吗?不会是地缚灵之类的东西吧?」 夕看起来不太像是那种东西。郭卫对于神怪方面的事情并没有研究,他确定,论超自然现象,司徒苇声比他强得多,不愧是念哲学的,虽然这跟那好像没有什么关联性。然而,夕的模样,从来没有让他联想到电视上或者电影里面演的那种灵异现象。就一个管家而言,郭卫觉得夕很囉唆,什么事情都要管,可是并没有恶意。 对于郭卫的问题,司徒苇声答得很乾脆:「我想应该不是。」 「那会是什么?」 「不太清楚。」 「喂,你一副专业的样子,怎么到最后跟我说你不太清楚?」 「没办法,我光听你的不精准描述,哪能判断!」 「怪我喔!」 「不然咧?」司徒苇声双手抱在胸前,一脸的不以为然:「就算真的是灵好了,灵也有很多种啊,特性还都不一样,不能随便断定的。」 「是没错啦……」 「然后呢?就算断定了,你要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郭卫犹豫了,他听着客厅墙上掛的大布穀鐘惯例地以一声轻却清晰的「喀」一声报下午四点的准点,却理不出个答案。 一般人,听到自己住的房子是鬼屋,还有每天都要跟一个来歷不明的「灵」或者类似的东西相处时应该会產生什么反应,郭卫其实拿不出什么判断标准。他是可以猜,猜说应该要找人来驱邪,把住在这屋子里的灵清掉,说好听点是让他或她或祂成佛。 可是,想到对象是夕时,郭卫发现自己讲不出「把他收掉」之类的答案。 原因可能有很多个,比方说,这不是他的房子,是白爷爷託给他照管的,因此对于夕的去留,他并没有最终决定权;或者,考虑到现实问题,要是把夕赶走,那他的早饭跟晚饭会立刻没有着落,再者,他不觉得夕对他会有威胁。夕虽然囉嗦但始终友善,郭卫还记得前几天他替自己擦药,手指的触感凉凉的、有一点点粗糙,不像是年轻人的手;也记得他的头发,柔顺、整齐,而且滑顺,很好摸。 最后一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郭卫隐隐约约觉得,不应该这么草率地把夕「收掉」。 司徒苇声看着郭卫的表情变化,收起了半分鐘前还掛在脸上的揶揄,用自言自语般的音量说了一句「看来不是只有房子单方面的喜欢你而已啊」。 「你说什么?」 「我自言自语而已!」 「什么自言自语,你一定讲我坏话!」 「差不多囉──」 郭卫才刚要发作,客厅里传来的声响吸走了他的注意力。司徒苇声也跟着把视线投向客厅,正好看到跟平常一样穿着洁白衬衫与黑色长裤的夕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拿着垃圾袋站在客厅桌子旁,正在收拾他们刚刚喝过的啤酒罐。他立刻对司徒苇声打个手势,压低声音:「你看,出现了!」 「你有听到开门的声音吗?」 「没有喔。他都这样。」 「是喔……」 夕就在这个时候抬头,看到郭卫跟司徒苇声时,露出恭谨的笑容:「主人,您今天回来得比较早啊!」 「喔,呃,是啊。」 「请原谅,没来得及招待客人。」夕对司徒苇声略略一欠身:「夕立刻收拾客厅,请小姐和主人稍坐,夕为二位备茶点。」 「这个……」 郭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司徒苇声已经迈起步伐,几个大步就走回客厅:「那我就不客气了!」 「喂!我这个『主人』都还没讲话,你还真敢!」 事实证明司徒苇声岂止「不客气」而已,她不仅在客厅里跟郭卫聊天,享用夕泡的红茶(郭卫一个人就喝掉半壶,接着开始怀疑明天他有没有办法喝便利商店卖的红茶)以及不知道打哪变出来的手工饼乾,还留下来吃晚饭。虽然夕连声抱歉「因不知道有客人要来,准备不周」,但今晚的晚餐──香菇鸡丝炊饭配凉拌红萝卜小黄瓜丝,优格水果沙拉,还有冰的仙草蜜当甜点──让郭卫很想知道这到底哪里叫做「准备不周」。整体来说,这顿饭从菜色看起来,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就一个问题除外:郭卫觉得司徒苇声跟下午的时候不一样,她整个晚餐时间,有八成的时候都在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伺候他们用餐、随时递上擦手巾和收走餐盘的夕。 吃完晚饭,司徒苇声要回去,郭卫送她出门,那个时候他才逮到机会问。 「你看到了,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你怪怪的。」 「比听你形容好多了。」 「你不取笑我是会死喔!」 「会耶,怎么办?」 「喂!」 「好啦,不跟你说笑。」司徒苇声牵着脚踏车,一面走一面思考:「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不是你认为的地伏灵。」 「然后呢?」 「我目前还没办法判断他是什么,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不是灵。」 「不是?」 「灵不会那么现实,因为他们并没有吃饭睡觉,或者洗澡甚至上厕所的必要性,但你的管家完全理解你的生活模式,所以他不是灵。可是……」 「可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郭卫以为他就要听到司徒苇声回答「可是他也不是人」,然而他的这位朋友并没有把他想听──或者其实可能没有那么想听──的话说出口,在最后一秒鐘吞回去,改成「他很特殊,也许不是你我现在想的那么简单。你暂时就真的当作这间房子可怜你,派他来照顾你好了!」。 12. 管家的秘密 送走司徒苇声,郭卫慢慢踱回家,关上门,照例上锁,还多确认了两次。白伯行与白仲鶚最近这几天没有出现,但郭卫不敢掉以轻心。 夕还在屋里忙着,他已经把晚餐的碗盘收拾好,洗乾净,放回餐具柜,浴室外面的洗衣机正轰轰响着。结果我叫夕不要进我房间、不要动我的东西,他好像从来没有乖乖听话过耶──郭卫还正有些漫不经心地思考着,夕正好将洗净擦乾的筷子收拾完毕,转头看到他,立刻以优雅的动作行了一礼:「主人,您要先休息,或者沐浴呢?」 「刚吃饱不要洗澡,晚点再说没关係。」 「好的,那么夕稍后再为主人备热水。」 夕的答话不管是语调或态度都完美无缺,跟过去几天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郭卫歪了一下头,脸上五官在狐疑当中皱缩成一团。夕没有进一步追问主人为什么露出疑惑的表情,只是以俐落的动作将擦过桌子的抹布洗净拧乾、掛回厨房的架上,所有的动作都是在背对郭卫的情形下完成的。 这个现象令郭卫觉得不太舒服。 「那个……」 夕答应得很快,声音跟语调还是一样恭谨:「是,主人。」 郭卫的眉头挑得更高:「夕。」 「是,主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问你一个问题。」 「主人请说。」 郭卫在说出他的下一句台词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看我?」 夕收拾流理台的动作停了。 「主人,夕不懂您的意思……」 「真的吗?」 今天晚上的气氛很奇怪,怪得就算是不擅长观察他人情绪变化的郭卫都能看得出来。首先是司徒苇声,下午时她还很正常,有说有笑的,也跟平常一样的很会挖苦人,但自从她跟夕打过照面之后,就把戏謔跟取笑收掉了大半;夕的异常也很明显,他当然还是谨守礼节,也跟前几天一样准备餐点、甚至服侍他跟司徒苇声吃饭,只是从头到尾,他都不太靠近司徒苇声,就算是收盘子、递擦手巾的时候,也很明显地避免碰到她。而且,他不靠近司徒苇声也就罢了,连带的对「主人」郭卫也比前几天冷淡,就像现在这样,不肯正面看着郭卫。叫他时会应声,但郭卫听他的答话语气,却好像在两人之间画了一条线一样。 如果这种情形发生的日期是在几天前,是在六月三十日晚上的话,郭卫应该可以说是求之不得,可以不用讲话就不用讲话,可是,他现在却觉得很不舒服。 「夕。」 「是的,主人。」 「转过来。」 回答的是叮叮噹噹的声响,夕正在排列餐具柜里的杯子,没有回头。 光凭这几天的经验,郭卫已经知道夕没他嘴巴上讲的那么听话,他就只做他认为应该要做的事情,就算名义上是主人的郭卫也没办法扭曲他的意志,就像现在这样。如果是几天前,那么郭卫会放弃,反正不管夕他也乐得轻松,但这回他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加强语气,再说一次:「夕,这是我的命令。转过来看我。」 停顿。 大约五秒鐘之后,夕总算遵从了命令,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身面对郭卫。说是转身,头却是低下去的,脸面被整齐的黑色瀏海盖住,郭卫看不清他的表情。 「夕。」 「……是,主人。」 「你告诉我,你怎么回事?」 「主人,您说什么?」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我觉得你今天不太对,发生什么事了?」 「您是说……」 「还不够清楚吗?」郭卫往前踏出一步,靠近那个瘦小的年轻人,他的声音并不响亮,语气也不严厉,但夕的肩膀却很明显地缩了一下。「是我的朋友让你觉得不舒服吗?她虽然不是坏人,但不太好应付是真的,假如她说错话或者做错事,你可以跟我说。」 「不是的,主人。」夕摇摇头,目光还是向着地板:「司徒小姐本人没有什么不好。」 「那为什么你躲着她呢?」 「主人?」 「不止她,你今天还躲着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夕没有……」 「如果你称我为主人,就不要跟我说谎!」郭卫又往前进一步,夕跟着后退,背抵上餐具柜的门。郭卫看他始终低着头,有些强硬地伸手出去,勾起他的下顎,逼他直视自己的脸。 不看还好,一看到夕的脸,郭卫的恼怒瞬间跑得乾乾净净,换成一整片的愕然:「怎么……夕,到底怎么……」 原因无他,他注意到夕脸上的表情在短短的这几分鐘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异常苦涩,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得很痛,黑色瀏海底下的大眼睛蕴含着一点点不自然的湿润感,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那当中流洩而出。郭卫想都没想,手臂一个用力,就把夕拉向自己,将他黑色的头压靠在自己胸膛上。 司徒苇声说,光兰街十七巷四号这间屋子可怜郭卫,才派夕来照顾他,可是郭卫现在觉得,其实,反过来好像也成立。 郭卫接受白爷爷的委託照管这间屋子,而夕是这间屋子的一部分,那么,夕就也是郭卫要守护、要照管的对象。 他还把手臂环抱着夕的肩膀,首先确定了一件事:司徒苇声说得没错,夕不是灵之类的东西,因为他碰得到实体。不仅是实体而已,还意识到夕的肩膀既凉又瘦,好像不太健康。儘管郭卫从夕的外表猜测他应该有十七岁左右,但郭卫非常确定自己十七岁时可一点也不瘦小。假如他住这么好的房子,成长环境应该差不到哪里去,不应该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 难道是被「主人」虐待吗? 假如是的话,那是不是表示说,在郭卫之前,夕还服侍过别人? 郭卫还在思索这一大串降临于脑袋里的问题,耳朵先捡拾到声音,一个微弱且饱含困惑的声音从他胸前的t恤当中传出来:「主、主人……」 「……啊,不好意思。」郭卫稍稍放开夕,却仍然留着一隻手、扣住他的头,让他无法转开视线。他的下一个问题,语气已经比一分鐘前温和许多:「你可以告诉我吗?我们今天究竟作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不舒服?」 夕沉默了几秒鐘,才回答道「没有」。 他的答案令郭卫立刻板起脸:「我刚刚才跟你说,假如你称我为主人,就不要对我说谎。」 「不,夕没有向您说谎的意思,因为您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您要招待客人,完全是可以的。」 「但你却不高兴。所以哪里有问题?」 夕没有立刻答覆,郭卫催他,他还犹豫了一下:「……可以说吗?」 「为什么不能?」 「夕不应该干涉主人的私事。」 「跟别人一起住,了解一下室友的喜好是很正常的吧?」 「夕不是您的室友……」 「不重要。」郭卫迅速地把夕的话打断,用的是一点点强硬的语气:「你跟我讲就是了。」 夕再度陷入沉默,时间比方才要长得多,郭卫耐着性子等,大约两分鐘后,夕才小小声地回答道「是酒的味道,主人」。 「酒?」郭卫想起司徒苇声带来的那一打asahi:「意思是,你不喜欢我们喝酒囉?」 夕点点头:「是的。夕想请求主人,以后尽量不要饮酒。饮酒不仅影响行为以及他人观感,还会危及生命,并无益处。」 「危及生命?」 郭卫满头雾水。他不是不知道酒醉会带来什么问题,宿舍里男生带酒回来喝了之后发酒疯者有之、宿醉者有之,没酒品者有之,当然也有人完全没事情。可是,今天司徒苇声带来的asahi可不是什么会让人醉到头里面像有水牛在跳舞之类的烈酒,事实上他们两个也没因为那些罐asahi而在喝醉后打架、呕吐,或者跳脱衣舞,他不懂夕为什么这样排斥。 夕显然看到他的犹豫,稍稍动了一下,想要挣脱出他的掌握,郭卫立刻把他抓紧。 姑且不管夕的持论是不是歪理,既然他反应这么强烈,那就一定有理由。郭卫选择把自己的疑问变成实际的语句说出来:「我知道了。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说酒会危及生命,你可以告诉我吗?」 夕第三度陷入沉默,这次的时间异常的长,长到郭卫觉得夕是不是不打算再跟他讲话,但最后夕还是回答了。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用充满挫折感的语气,说出令郭卫大吃一惊的答案: 「因为夕见过。这间屋子的上一个主人就是这样去世的,就在这间屋子里……」 13. 跟「主人」谈谈吧 ──你住的这间屋子,是鬼屋喔。 这是今天第六──或者七?──次,郭卫将白伯行的话赶出脑袋,集中精神在眼前的英文教科书上。家教的学生很认真在念书,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的女朋友功课很好,而他所有科目里面就英文这一科是致命伤,要是不加紧用功的话,没办法跟她上同一间大学。 看他讲得一本正经,郭卫暂时把纪苓苓的事情拋一边去,吐出真心诚意的评语:「这样很好啊,目标很明确。比不知道为什么要念书考试好得多了。」 「我爸妈跟她的爸妈不太赞成,说我们还是高中生不适合谈恋爱。」 「我可不这么认为,你比我强多了,我都要大四了还没交过女朋友。」 「耶?真的吗?老师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呃……」 这问题郭卫答不出来,还被学生取笑。 送走学生之后(又看到他女朋友在外面等),郭卫才开始认真思考刚才那个他答不出来的问题。 如果这个问题是在六月三十日之前问,那么郭卫的答案必定是「纪苓苓」,毕竟从大学一年级刚入学起,他的目标一直都只有纪苓苓一个人。他们是同班同学,但纪苓苓的生活圈跟他完全不一样,扣除郭卫会做帮她买早餐、接送她上下课之类的杂事之外,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接点都是跟课业有关的事情,离开教室之后,郭卫不管怎么搭訕、怎么邀约,十有七八,纪苓苓都不答应,偶尔几次同意跟他出去喝个咖啡、吃下午茶,兼讨论报告,郭卫就觉得自己应该会升天。 可是,现在再问郭卫的话,他的答案可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明明几天前,这个持续了三年的单恋才获得名义上的失恋收场,但现在郭卫不管怎么努力回想,都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想要追纪苓苓。他幻想过纪苓苓小鸟依人地靠着他,用鲜红丰润的嘴亲他,可是除了这种香艳的画面之外就什么都没办法想像,比方说,他就不觉得,像前几天他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时,纪苓苓会像夕一样,细心地替他包扎上药;也无法成功地将晚上替他送冰凉饮料的夕的模样,置换成纪苓苓的样子。不管是吃的东西还是喝的东西,全部都难不倒夕,郭卫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就窝在房间里玩线上游戏,夕一定在准九点半鐘送水果跟冰的饮料来,而且每天都不一样,郭卫从来不知道芒果冰沙是可以在家自製的,那一晚看到夕端上整杯黄澄澄冰沙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 要是他玩游戏玩太晚,超过凌晨两点的话,夕一定会敲门进来,劝说道「主人,该休息了」。 还有,最重要的──郭卫始终无法忘记,前一天晚上在厨房里,抱着夕的那十几分鐘。 他现在还记得,夕比他外表看起来的,还要瘦得多,好像没有肌肉,甚至令人怀疑他每天晚上洗衣服,抱不抱的动那个洗衣篮;可是,郭卫有种感觉,就是夕的瘦瘦小小并不是他天生就不长肉,也不是所谓骨架比较小,而是被某种外力影响造成的。 那个「外力」是什么,郭卫完全不晓得。 他打开家门的时候,墙上的鐘指着四点零二分。一如往常,郭卫进门时,迎接他的一楼是空的,他才刚关上门,夕就从二楼下来,惯例地一个鞠躬,招呼道「主人,您回来了」。 「呃、唔……」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听,夕的恭谨还是令郭卫觉得背上发痒,只能用语意不清的短音节蒙混过去。老实说,他对于被称呼「主人」这件事情,依然是怎么听怎么不习惯,可是他毕竟有点学习能力,晓得跟夕争辩这个完全没有用,说简单点,他已经放弃了。 他以逃离现场般的态势提着自己的包包上楼回房间,照惯例,除了晚餐时间以外,都窝在房间里玩线上游戏。等到他把一个任务打完,只觉得双眼酸涩,用眼冒金星来形容自己应该也不为过,就在这个时候,耳朵捡拾到轻微的声响,是夕推门进了房间。 「我记得我第一天认识你就叫你不要进来的……」 「主人,请用茶跟点心。」 「我怎么觉得你刚刚故意回避我的意见?」 夕没有正面回应郭卫的抱怨,只是将一个茶壶、一个杯子跟一碗薏仁绿豆汤放在郭卫的书桌上,就退出去了。郭卫揉揉眼睛,伸个懒腰,先将绿豆汤喝完(不会很甜,非常好喝),才刚把碗放下,夕又出现在门口。 「这次又要干什么?」 「主人请坐着不要动,暂时将眼睛闭上,夕替您热敷。」 夕两步就绕到郭卫背后,将一个温热的毛巾捲敷在郭卫眼睛上方,他细瘦的、凉凉的指尖以轻柔的动作按摩郭卫的头侧,令紧绷的肌肉放松,毛巾捲变凉之后夕又换上第二个,正当郭卫开始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坐在椅子上睡着时,夕将毛巾捲拿掉,扶他坐正,顺口询问一句「主人,现在是否好些了?」。 「有,谢谢你。」 夕报以一个微笑,收起毛巾捲。郭卫看他惯常地行一个礼准备要离开,却做了之前都没有做过的事──伸出手去,扣住夕的手腕。长袖白衬衫底下的手腕非常细,郭卫可以一手掌握。 手腕被抓住的夕一脸困惑:「主人?」 「坐下来,陪我聊聊天吧。」 14. 夕的「前一位主人」 「主人?您说什么?」 「我说你坐下来陪我聊天。」 「可是……」 「你不是把该洗的东西都洗了、该晾的也晾了,垃圾也收了,还有什么要做的?」 「要准备明天的餐点……」 「那不是正好,菜单可以跟『主人』谈一下吧?」 郭卫只有嘴上说笑不饶人,语气却很生硬,夕或许也看出了这一点。他放弃了争辩跟准备退出房间外面的举动,将背脊挺的笔直,站在郭卫的书桌边等郭卫先开口。 「坐下来吧。」 「不,主人。您坐着,夕不能坐。」 「找个地方坐啦,我要抬头看你,脖子很累。」 夕还是摇头。 「给我坐下。主人的命令你也不听?」 到了第三次,夕总算乖乖听话,在地板上、郭卫的椅脚边坐下。这倒令郭卫有些意外,虽说屋里没有别的椅子,但他本来以为夕会选择去坐在床铺上,倒没想到他会选择坐地板。 「你坐在地板上,不嫌硬吗?」 「没关係。」 「真的吗?」郭卫猛搔头:「算了……总比呆站着好。」 夕没有答话,维持着端正的姿势坐在郭卫脚边,仍然是在等他先开口。郭卫俯视着他的「管家」,虽然肚子里有很多问号在打转,但夕就在眼前的这时候反而问不太出来,一下子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对。犹豫了大约五分鐘,他才想到怎么开话匣子:「你跟我说过,你是这间屋子的管家。」 「是的。」 「我没有付你薪水也付不起,这样也没关係吗?」 「没有关係。」 「为什么?」 郭卫讶异得连声音都提高了,坐在椅脚边仰望他的夕却还是一脸平静:「因为您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夕属于这里,因此夕也属于您。夕只为您工作,并不需要酬劳。」 「好像有点怪怪的,应该不是只为我工作吧?」 「是只为您一个人工作。」 「呃──我的意思是……」郭卫搔搔头:「在我之前还有别的主人吧?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记得了。」 郭卫大为吃惊:「不记得?我看你才十多岁,不可能工作那么久啊?」 「夕打从有记忆就在这里,并不记得有多长时间。」 「啥?那以前还有别的主人吗?」 「有的,有过一位。」 「就是你说死在这间屋子的人吗?」 夕的视线又低垂下去:「是的。」 「他是怎样的人呢?」 夕的头垂得更低:「……夕没有印象了。」 「怎么会呢?」 郭卫的讶异程度更胜三十秒前,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既然是为主人服务的管家,怎么会对主人没有印象呢?他将装满脑袋的问号变成语言说出来:「那,你的上一个主人是多久以前死的?」 「这个……夕也不记得……」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郭卫往椅背上一靠,换上比较强硬的语气:「你很清楚告诉我他的死因跟酒有关係,还有他就死在这间屋里,这表示他死的时候,你一定在现场。我命令你回答我,想想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夕猛然抬起头,郭卫看着他黑色瀏海底下的大眼睛,感觉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松动。他耐着性子,不再追问,就只是直视着夕,等他开口。 夕没有让郭卫白等,郭卫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没办法顺利地发出声音,足足过了两分半鐘才慢慢吐出字句:「我记得,是在……秋天的时候……星期天……」 「去年秋天吗?」 「好像是……只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满身酒气地回来,连澡都没有洗倒头就睡。隔天早上到了中午还没起床,我去看的时候……就已经是冰凉的了……」 夕的肩膀随着他的每个字不断起伏,明明气温并不冷,细瘦的身躯却抖个不停,原本仰望着郭卫的眼睛,眼神也开始变得涣散,似乎不是在看着郭卫而是看着别的地方。郭卫凝望着他空洞的表情,听着他发颤的声音,反射性地伸出手去,做了今天第二次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他离开椅子,蹲在夕的面前,把那仍然在发抖的少年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抱着夕的肩,脸颊贴着柔顺的黑发,以一隻手轻拍夕的背:「没事了,不管他是谁,都已经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 这句话令郭卫大吃一惊:「什么?」 「没有过去……」夕的声音闷闷的:「那些人还在,事情不会过去的。」 郭卫的脑袋里有警铃在响,但无法阻止他问问题:「那些人?谁?」 「害死爸爸的人……」 郭卫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刚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讨论你的前一任主人吗?」 「不,那是我的爸爸。」夕的声音不再发抖,双眼也不再无神,却没有在看着郭卫,而是笔直地盯着郭卫的背后,好像在望着什么现在不存在于房间里的东西:「爸爸是被人害死的。我知道……他是被人杀掉的。」 15. 凌晨四点 「失眠」这件事,并不是随时随地发生,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起码郭卫二十一年的人生当中就没遇到过,即使是在期末考前也一样。 但今晚他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却不觉得自己有睡着,每隔一段时间就睁开眼睛,望望没有点灯的房间,然后再翻身试图入睡,大半个晚上都在思考着自己到底捲进了什么样的事件。 「所以司徒苇声没有说错囉,夕并不是什么灵怪之类的东西……」 在可能是第二十四次的翻身之后,郭卫暂时放弃再睡的打算,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面,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还喃喃自言自语以试图整理思绪。 「他说他的爸爸在这间屋子里去世。也就是说,他本来应该跟他爸爸一起住在这里。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明明白爷爷不住这里却还是有两间卧房,因为一间是他的,一间是他爸爸的。」郭卫在凉被底下念念有词,边讲边掰弄自己的手指:「他说他的爸爸是被人害死的……我想一定是白伯行跟白仲鶚。一定是他们两个,夕讲的那么确定,他搞不好也很清楚……」 ──你住的这间房子,是鬼屋喔。 白伯行阴森森的语气又回到郭卫的脑海里。 「他这样说是想把我吓走吧。」郭卫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卧的时候压着手臂令他不太舒服。「把我赶走,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收这间房子了……等等……」 本来低垂下去的眼皮突然又往上撑开:「……不对啊?照理说,夕跟他爸爸住在这里,那他爸爸死了之后,夕应该有继承权才对,他没成年也没影响,顶多在满二十岁前还需要监护人……那他的监护人是谁啊?白爷爷吗?」 脑袋一开始转动就没法轻易停下来,郭卫第二十五次翻身,改成仰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如果夕有继承权,那为什么白爷爷会叫我照管屋子?直接留给夕不就好了吗?」 ──房子就是要有人住才会有生气。只有房子而没有主人的话,就算夕在也没有用。 短短几天之前,郭卫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而且不只问过一次。 白爷爷没有给他答案,后来他再问夕,夕的答覆则让郭卫越想越觉得糊涂。 「难道夕真的不是人而是精怪之类的东西吗?可是司徒苇声又说不是……还是说,夕是人,只是出了什么状况,才会变这么奇怪?话又说回来,那个『什么状况』,又会是什么?哎,早知道我晚上就应该问清楚才对。」 他还躺在枕头上自己跟自己说话,注意力被一个很轻微的声音打断。在手机萤幕显示凌晨三点五十八分的凌晨,他的周围原本一片寂静,吸走他注意力的是隔着一道墙传来的、很轻很轻的脚步声。郭卫认得那个脚步声,夕晚上打扫从他房间门外走过时,或是抱着洗好的衣服,经过郭卫的房门外走到阳台去晾时,都是这个声音。 「那傢伙凌晨四点了还不睡?」 郭卫暂时撇开自己也是凌晨四点还在自言自语的事实(失眠不算),掀开凉被跳下床,决定乾脆就把夕抓来聊到天亮。 「夕?」 没有回音。 郭卫满腹狐疑地又喊了一声,音量稍微大些,却仍然没有反应。路灯的白光从走廊底端靠阳台的落地窗透进来,照出空荡荡的走廊。 「耶?奇怪了,是我听错,还是他只是出来上厕所又回去睡觉了?」 郭卫搔着头又退回房间里,躺回枕头上。他原本还打算继续思考原先的问题,却觉得自己的脑袋正在打结,而且是一团乱糟糟的死结,显然失眠对思考真的毫无益处。 「我看明天打个电话给司徒苇声好了。」 下了这个把问题推给别人的结论后,郭卫第二十六次翻身,再度把脸埋进枕头。 「还有……对了,我不知道夕的本名。既然司徒苇声说他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他就一定有名有姓才对。蠢毙了,我前几天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要问……」 这最后一个疑问拖着尾巴,却没有继续下去,郭卫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早上十一点,因为失眠而严重睡过头。 16. 思考时间开始 郭卫还没忘记早上终于睡着之前作的决定,趁着今天没有英文家教,一面囫圇吞掉夕做的早餐(贝果两个,一个是花生酱口味一个是起司口味,饮料是奶茶,因为已经不冰了,让郭卫决定明天还是早点起床)一面打电话给司徒苇声,约她来家里。 司徒苇声跟两天前一样有行动力,说到做到。下午两点半,她骑着自行车,准时出现在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的门外,郭卫开门让她进屋。她肩上还是掛着肩背包,在客厅一坐下就打开包包要拿东西出来。 「喂,我应该有跟你说不要买酒喔!」 「我有听到啊!」 她拿出来的是六瓶苹果西打,让郭卫如释重负。 「干什么,」她一看到郭卫的表情,就提高音量:「顾虑这么多干嘛,扭扭捏捏的还算是男人喔?」 「不是啦!」郭卫匆匆辩解:「是夕不喜欢我们喝酒!」 司徒苇声瞪大眼睛,好像郭卫刚刚讲出的是火星语:「喔唷?郭先生你何时变这么体贴?我没听说过主人还会为管家的喜好着想耶?」 「你不要每句话都酸我可以吗!」 「没办法喔,酸你是我的人生乐趣!」 「你欠揍啊!」 「嘖嘖,郭先生,你受那么多年教育都受到哪里去了,没听过好男不与女斗吗?」 「你知道有一种人,左脸给人家打还会奉送右脸,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属于这种人!」 「喔喔,好,我知道了,郭先生不好惹。」 司徒苇声一面说一面点头还灌了一口饮料,令郭卫萌生把她赶出去的衝动,但是今天她不是不请自来的讨厌客人,更何况是自己有求于人家,也只好忍气吞声一下。还好司徒苇声的字典里面似乎没有「得寸进尺」这个词汇,适度地玩弄郭卫之后就满意了。她喝掉半瓶苹果西打,把瓶子放在桌上,背往沙发里一靠,转向郭卫,很乾脆地扔出一句:「好,你今天找我来想必不是为了练习你的斗嘴技巧。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还不少。」 郭卫把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司徒苇声,她一言不发地全部听完,很稀奇地皱起了眉头。 「我确认一下。你说这间屋子的前一任主人是他的父亲?」 「对,但是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 「然后,他说他记不得他的父亲?」 「不完全是。我个人认为他是不想跟我说,或者不想碰那个记忆,因为他一开始跟我说他对前一任主人没印象,等我问,才告诉我前一任主人怎么死的,最后才说出那是他的父亲。」 「吼,还要我问。郭先生,麻烦你再讲一遍,仔细点。你叙述不精准我是要怎么判断?」 「烦耶!」 「学经济的怎么可以随便带过还嫌我烦,来再讲一遍!」 「你又不是老教授!」 嘴上抱怨,郭卫还是依着司徒苇声的要求,尽力回忆夕前两晚说过的话,还有他当时的模样。他只有一件事情没告诉司徒苇声,就是他看不下去,有动手抱住夕的事情。 这回他花比较多的时间叙述,司徒苇声一边听一边灌苹果西打,等郭卫讲完,她把第二个空瓶子顺手一拋,看着它在空中画过一个漂亮的拋物线「嘶咚」一声掉进垃圾桶,才把目光转回郭卫身上:「好,这次比刚才好多了。」 「那所以呢?司徒大小姐?」 「我还是维持我前天的结论:他应该不是灵怪之类的东西。举例来说,地缚灵是对自己死亡的地点特别执着,可是据你的,喔不是,你管家的说法,死在这间屋里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父亲,因此他本人不是地缚灵。」 「那么他是活人了?」 「你觉得呢?」 「呃……」郭卫歪头皱眉,反射性地咒骂:「你这问题真奸诈,有把问题丢回给发问者的吗?」 「废话少说,不准抱怨。给我回答就对了。」 「呃──」郭卫再度歪头皱眉,苦思了大约十秒,才慢吞吞地答道:「我觉得是。」 「是吗?你不是列举一堆怪现象出来吗?不是说他每天回家来时你都都神出鬼没地突然跑出来,或者记忆与说话的态度会出现前后不一的变化,即使如此,你还是认为他是活人?」 郭卫答得简短却很肯定:「对。」 「你可以说出理由来吗?」 「你问我理由?」 司徒苇声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刚刚就有讲过了,废话少说,不准回嘴。总之你回答我就对了。」 「干嘛这么兇!好啦我想想……」郭卫猛搔头,如果不是他头发不长,早被搔成鸟窝。司徒苇声一反刚才的尖锐,耐心地等着,最后郭卫放下双手,以肯定的语气回答「他跟我们一样,会受伤,会流血。而且他的血跟我们一样红。」 司徒苇声认真地盯着郭卫,彷彿要判断他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诚意,郭卫也毫不认输地盯回去。正当他开始觉得双方的目光攻势很像是小孩子低级的争执时,司徒苇声把头一甩,挑起嘴角,扔出一句评语:「很好!」 「啥?」 「我认同你的判断。你的管家应该只是暂时的家庭小精灵。」 「暂时的?」 「意思是,他是人,而且是活的。」 「废话!」 「──但是现在出了事情,让他只能当家庭小精灵。」 「啥?」郭卫一直很认真听,但听到这个结论时脑袋一下转不过去,慌慌张张地连连摇头:「等等等等,你跳太快,我听不懂。」 「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很简单了耶。」 「没有!一点都不简单!」 「郭先生你的领悟力显然有问题喔。」 「你要酸我等一下再酸啦!」 郭卫不耐烦地抱怨,他那个难搞的朋友只是耸耸肩:「不错,不错,这是好事。看来选你是选对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们从头来吧!」司徒苇声扭开第三瓶苹果西打的瓶盖:「你跟我说,你的夕本来住在这间屋子里。跟他爸爸一起住。然后他爸爸被人害死了。」 「对。」 「他还说他知道兇手是谁。」 「我觉得我也知道。我刚住进这里时,曾经有两个人,连续两天都跑来想要拿到这间屋子的所有权。」 「好,假设就是他们两人。假如你是坏蛋,要对付一个十七岁的小孩,你怎么做?」 郭卫想像白伯行跟白仲鶚的行为,想起他住进来的第二天,就在门外被白仲鶚打了一顿的事情。他举起左手,作势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当作回答。 「好。假设他们成功了。」 「他们没有成功。」 「我说假设嘛!」 「我知道他们没有成功!」 郭卫这句话的音量比方才大一倍,还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司徒苇声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你这么肯定?」 「我听他们讲过!」 他想起七月一日,他住进这间屋子的第二天下午,下午四点前几分,在门外遇到白伯行和白仲鶚,还跟他们起了衝突。当时他带着伤,跌坐在院子里,隔着保护他的铁门,听到外面白伯行与白仲鶚的对话。 「仲鶚,你觉得是谁在搞鬼?」 「我觉得恐怕是夕宙那个小鬼。」 「我们不是已经解决掉他的问题了?」 「但是除了那小鬼之外,实在没法解释。」 就几乎只是上星期的事情而已,只是他到十秒鐘以前都没真正理解到当时白伯行跟白仲鶚在说什么。他急匆匆地将这件事也说给司徒苇声听,她的脸几乎是立刻就板了起来:「你确定他们说,这件事情──屋子的事情──跟那个他们称为『夕宙』的人有关?」 「非常确定。而且,他们还说,『夕宙』被人带走了,不晓得他人在哪里。」 「什么意思?」 郭卫继续努力回忆:「他们说,上次下手之后没确认就离开,后来再回去找已经不见了。所以我才说我确定他们没有成功。」 「那就对了。我是这样想啦,那个『夕宙』应该还没死,但没有办法回来这里,因此有什么东西──可能就是房子本身,我一向认为房子跟家电是很有灵性的──代替他本人,暂时守住这里,不让坏人进来。」 「那为什么需要我呢?为什么是我呢?」 「这我也不知道啦,问你自己唷,郭先生。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哪里好,房子会这么喜欢你。」 「你不要又趁机开始酸我!」 司徒苇声耸耸肩,郭卫觉得自己没有拿苹果西打的瓶子敲她的头,一定是因为自己很有涵养。他没有拿司徒苇声带来的苹果西打,而是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找出装着绿茶的罐子,再从餐具柜里拿出马克杯,给自己倒了一满杯绿茶。夕在家事方面的完美无缺也包含这个部分,不管郭卫什么时候开冰箱,那个罐子永远是满的,而且还会换不同的口味。因为夕白天都不在家,郭卫从来不晓得他哪来的时间煮茶。他自己对煮茶是一窍不通,要他像夕这么仔细,那就办不到。 司徒苇声说过「房子可怜你才派夕来照顾你」,夕则不是这样解释的,他说「没有主人的话,有夕也没用」。假如问郭卫同意哪一边,他会觉得就他目前的生活情况,会比较偏向司徒苇声一些,然而,当他不断地想知道「为什么白爷爷要找我来照管屋子」时,就会觉得答案应该是在夕身上。 「但为什么是我呢?」 他望着杯里的茶,金绿色的水面当然无法清晰映照出他的倒影,只能隐约看见摇曳的水纹。 「我既不会做家事,也不懂怎么照顾人,要我保护这间屋子,感觉又好奇怪。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而已,是有什么能耐?要说保护,应该是房子在保护我吧,就像白伯行跟白仲鶚来的那天下午一样……」 他还记得那几乎可说是千钧一发的瞬间,当时白仲鶚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外面的铁门上,那铁门竟然无声无息地、毫无预警地开了一条缝,刚刚好够让白仲鶚松手,让他得以进门,回到房子的保护圈之下。如果没有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白伯行跟白仲鶚也不会提到「夕宙」那个名字…… 「──糟了!」 郭卫把茶罐跟杯子往流理台一放,大步衝回客厅,司徒苇声今天第二次被他吓到,瞪大了眼睛朝他的方向看:「干嘛?」 「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郭卫紧紧绞着双手,在客厅里大步走来走去:「我从那天之后就没再见过那两个人,他们一定是发现从我这里下手没有用,转回去找那个『夕宙』的麻烦了!」 17. 二楼的那个小房间 郭卫很少觉得紧张。大学生大多都在期末考前才临时抱佛脚,碰到大考自然紧张,但郭卫从来都是考试随便考,报告有交即可,成绩不要是红字就没关係,大学念了三年下来,在他的印象中,除了跟纪苓苓讲话时之外,几乎没遇到过会令他紧张不安的情况。 但眼下他就觉得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不断唸着「我得赶快找到他才行」,还有「要是被白伯行跟白仲鶚抢先了,那怎么办」之类的句子,直到被司徒苇声的声音给打断为止。 「郭先生,你在干嘛?」 「我在想我应该上哪里去找他!」 「然后你就站在这边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那不然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郭卫的语气有些暴躁,司徒苇声倒是意外的冷静:「你应该动脑筋想,而不是在那边乱走。」 「你说动脑筋想,是要我怎么样啦!」 「假如你的推论没错的话,那么这里本来是他的家。那么一定有他住过的痕跡才对。」 「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啊!」 「从来没有?你确定?你全都看过了?整间屋子都检查过了?」 「这还要你说吗?我搬来第一天就……」 郭卫的话讲了一半,自己打住了。 「有一间……」 他想起上个星期,第一天踏进这间屋子时,二楼的两间卧室他都看过,当时夕还不在屋子里,两间卧室都收拾得很乾净,不像有人在使用。但是那间房间,那间比较小的卧室,是整间屋子里唯一一个不欢迎他的地方。至于什么叫做「不欢迎」,郭卫很难具体形容,他只隐约觉得,那间卧室令他觉得不自在,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坐在里面看书、玩电脑或是睡觉。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根本没有踏进过那间卧室,一方面是因为打扫工作都是夕在做,二方面是他有意无意地避开那扇门。 他猛地一转身,奔上阶梯,二楼的走廊,还有郭卫的房间都空无一人。转眼看着另外那间小卧室的门扉,觉得那扇门好像在等着他去开,彷彿想告诉他什么事情。 司徒苇声也跟了上来:「是那边吗?你的家庭小精灵的房间?」 「应该是。我觉得可能是『夕宙』的。」 「你『觉得』?」 「因为我没真的看过有人用这间房间。」 「连你的家庭小精灵也没有?」 「没有,因为我只进过这间房间一次。」 「好吧算了,表示我问也没用。」司徒苇声打个手势:「你开门吧。」 门没有锁,郭卫一压下门把,门就开了,现出一间空荡荡、没有人的卧室。窗帘是拉上的,室内一片阴暗,司徒苇声去把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屋内。他们二人看见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空荡荡的书桌,似乎没有人在用。 「你确定这里是你管家的房间?」 郭卫有点不耐烦:「但是这屋里没别的卧室了。」 司徒苇声伸手在桌面上一擦,抬头瞟了郭卫一眼:「没沾上灰尘。你的家庭小精灵有来打扫。」 「但是他显然没住在这里?」 「不见得。我们仔细看看。」 白爷爷当初让郭卫住进这间屋里时,显然已经把多馀的东西都收起来、或者是扔掉了,不管是书桌、或是书柜,都空空如也。郭卫突发奇想地觉得可能书柜后面有暗门之类的,被司徒苇声很乾脆地否决。 「又不是奇幻小说,难道你还期待衣柜里有通往异世界的入口吗?你家没有储藏室吗?」 「没有吧。」 「怎么可能!」 郭卫已经放弃跟司徒苇声争辩,他把额头上的汗抹掉,往后一屁股坐在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牛仔裤的后口袋碰到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叩」。 「什么声音?郭先生,你坐到什么?」 「耶?」 郭卫立刻移开,司徒苇声在地板上蹲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地板缝隙中的一个金属凸起上头。 「这什么?暗门?」 「你的脑袋还停留在侦探小说?不是啦,这是地板下收纳。」 「收纳?」 「郭先生的生活能力还真不是普通的低耶。是这样啦!」 司徒苇声说着就把一块地板给掀开,露出一个正方形的洞。那个收纳空间并不大、也不深,郭卫估计深度大概只能放三本漫画书,不过摊开在他们眼前的却不是漫画书,而是一叠笔记本,外皮有些破烂污损,足见是有人写过的。郭卫还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司徒苇声已经捡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第一页:「喔,中了,这是日记。」 「喂,大小姐啊,翻人家日记很要不得耶!」 「那你告诉我,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郭卫立刻认输。司徒苇声将日记本在地板上摊开,每一页都以工整的笔跡写满了字。 18. 日记 《没有母亲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困扰。爸爸似乎有些歉疚,说我应该要在正常的家庭长大,但我就已经平平安安的活到十六岁了,没有妈妈也没造成妨碍,反正家事,有我做就好了,与其当妈宝,我想,我还寧愿像现在这个样子。 不对。 我真正该希望的,应该是没有人打扰的生活。 希望那种不会走到哪里都感觉到有眼睛跟着的生活。 别人说不知道「覬覦」二字的意思,也许不知道才真的是种幸福。假如我也能够说我不知道就好了。》 《家人不能选择。 如果能够选的话,我想我跟爸爸都不会选择现在这个家族。 这倒不是说我和爸爸对爷爷有什么怨言,事实上要不是多亏爷爷,爸爸和我应该早就变成街友了。 但是即使是爷爷,显然也没办法阻止伯伯的行为。我很怀疑有任何人可以让伯伯们罢手。 爸爸说家族一大,里头就多少会出现几个败家的人,并不是爷爷,或者叔公,或者谁可以决定的事情,要我不要太在意,问题是当你知道有两个可以称为你亲戚的人,一天到晚威胁你的身家财產安全,这还能叫人不要在意吗?》 《伯伯们今晚来拜访。 我说拜访,是美化过的用词。说来威吓,可能正确一点吧。 我问过爷爷,想知道伯伯为什么这么想要把我跟爸爸赶出去,爷爷只是叹一口气,跟我说人总是贪心,有了一就想要二。 当初叔公过世后,伯伯们也是把爷爷赶出他跟叔公的老家,把旧房子拆了拿去盖公寓跟招待所。 意思是现在轮到爸爸和我了?》 《我不懂家族聚会有什么意义。 班上同学大多都不喜欢参加家族聚会,说都是长辈在聊天,还很烦人,会问说「几年级啦」、「班上有几个人,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大学想考哪里」、「念第几类组」、「为什么不选医科」之类的问题,妈妈们就互相比成绩,说我儿子第一名我女儿唸名校考试都考几分,拿过什么奖,每天都在补习班唸到多晚,还有都怎么替小孩补脑补身之类的。 我告诉爸爸说,家族聚会,别去的好。 但爸爸就是不听。 然后到了现在,爸爸还没回来,拜託,都几点了,吃饭喝酒也该有个限度》 郭卫的手停了。 这一则日记没有结束,后面有几个黑点,显然写日记的人写到这边就丢下笔,没有继续写下去。 ──爸爸死了。记得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满身酒气地回来,连澡都没有洗倒头就睡。隔天早上到了中午还没起床,我去看的时候,就已经是冰凉的了…… 翻了一下日记上的日期,确实是星期六。 「也就是说,这是『夕宙』写到他爸爸死的前一天晚上……?」 他犹豫了几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读下去,但最后还是把心一横,翻开下一页。 《爸爸死了。 我到现在还没有真实感。好像还听到爸爸在楼下走动,或者在对面房间工作的声音。 爸爸的遗物我也都清得差不多了,等着人来运走。虽然本来就没有很多东西,可是有些我还是捨不得丢。 医生说爸爸是酒精中毒死的。我无法忘记医生那时候的眼神,很明显地,他是觉得爸爸一定是酗酒,自己喝多了喝死的。 一定会有人说我是想太多。但是这短短几天内,我已经很多次看到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真可怜,有个酒鬼老爸」。 我明明就知道不是的,根本相反,爸爸对酒很不行,我们出去吃饭时,他偶尔点一杯佐餐酒,却从来都喝不完,我还记得有次他点的是白酒,只喝了两口就说头会晕。但现在不管我怎么辩解都没有用,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我。 这件事只可能是那两个人做的,只可能》 这则日记也没有结束,最后的几个字在纸面上晕开,看不是很清楚。郭卫抚着纸面,看得出那是湿了又乾、乾了又湿,反覆数次的结果,心里还能描绘出写日记的人,边写边掉眼泪的模样。 笔记本只写满了三分之二的页数,后面几乎都是白纸,最后一则非常简短,只写了一行字: 《我不会让伯伯们得逞。我知道他们盯上我了,但我不是爸爸,我没那么容易屈服。这是我的家。绝对不给他们。》 郭卫翻了一下日期,是去年的冬天。 司徒苇声悄没声地从旁将一张照片滑进笔记本的纸页中间,郭卫也没想太多,就拿起来看。照片拍的是一对五官颇为相像的父子,父亲大概四十来岁,对着镜头有些没自信地微笑着,但郭卫真正仔细看的是儿子的脸,像是被吸住一般直盯着照片上十六七岁、留着整齐的短短黑发,白净脸蛋上镶着一对大眼睛的少年。他太认得那张脸,每天晚上都要看一次,绝对不可能认错。 照片后面写着「白叔青与白夕宙」几个字,也有日期,是在父亲死前几週拍的。 「所以……」郭卫抚着照片喃喃自语:「夕的本名叫白夕宙。我们没有猜错,这里是他的家,这间房间是他的房间。」 「而且他知道有人想要这间房子,还知道那些人会对他不利。」 「然后他们几乎要成功了。」郭卫的手紧紧握着拳头:「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白伯行跟白仲鶚只说,夕被人带走了,下落不明,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我要上哪去找?而且我浪费了这么多天,他们搞不好已经找到夕了!」 「郭卫!」司徒苇声厉声喝斥:「动动你的脑袋行不行!」 「你说我没有吗!」 「你没有!」 「我怎么没有!」 「我从踏进这间屋子就知道你没有在动脑筋思考。要不然你应该早就得出结论才对。我问你,稍早我们讨论过,他现在是什么情形?」 司徒苇声的语气冷冰冰的,反而让郭卫的脑袋再度冷静下来,慢慢开始运转。 「……被人攻击。」 「死了没?」 「没有。」 「那他最有可能在哪?」 「……在……」郭卫的眼睛亮了起来:「医院!」 「你的常识总算復活了一点点。会是哪里的医院,你猜?」 「不一定。从学校搭公车出去十分鐘左右有间综合医院,我是没去过,但若说离学校最近,就有可能是那里。但是……」他说着眉头又皱起来:「我想过的事情,白伯行跟白仲鶚一定也想过。他们不会不知道要去医院找夕,尤其他们本来就晓得夕的本名,要跟医院打听,应该比我还快。」 「下个问题,他何时出事的?」 郭卫的视线落在日记上,看着白夕宙最后写下日记的日期:「最早应该是去年冬天。」 「拖这么久都还没被坏人找到,表示什么?」 「表示……对了!一定有人在照顾他!可能是白爷爷!」郭卫的脑袋开始全速运转:「白爷爷告诉过我说,他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应该就是因为他在医院看护白夕宙的关係。有爷爷在,白伯行跟白仲鶚也没办法对他不利。可是这还是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要找我来看管这栋屋子……」 「是吗?我倒觉得很简单呢。」 「你每次都讲得我好像是蠢蛋一样!」 「不是也满接近了。」 郭卫气鼓鼓地正要回嘴,被司徒苇声打断:「因为你如果自己动脑筋,应该都想得到啊!」 她那一番抢白讲得郭卫哑口无言,一张脸胀得通红,然而她似乎没有继续追打的意思,因为下一句话的语气就恢復平和:「我说过,我很想知道房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啥?」 「你刚刚不是说,不管你怎么想,都还是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要找我来看管这栋房子。」 「对。」郭卫的视线再度落到日记本与白家父子的照片上:「我是一个陌生人,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爷爷怎么会晓得谁可以託付呢?只是因为那天我帮他说话,结果被一群小混混打了一顿?或者白伯行跟白仲鶚来,被我骂回去?但是……」 「所以我就说了啊?我觉得原因是因为房子喜欢你。」 「你真的觉得,房子喜欢我……?」 「为什么不,你自己不也这样说吗?你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好、很寧静,像家一样令人放松。或者你问问看你的家庭小精灵如何?」 「你要我问夕?」 「当然啦!这里是白夕宙的家,而他那么一心一意地想要保护这间屋子,你不问他,问谁?」司徒苇声讲一半突然笑起来:「怎样啦,郭先生,干嘛脸红?」 「耶?什么?」 郭卫慌慌张张地往自己脸上摸,当然什么也摸不到。司徒苇声笑得更响亮了:「看来郭先生的自觉心来得有点晚喔!」 19. 寻找他 夏日午后的公车,因为时间带的关係,并不特别拥挤。郭卫把自己丢在靠窗的单人座位上,头顶上的冷气开到最强,努力想要把后面座位上两个大婶传遍整车的聊天给赶出耳朵。他斜前方座位上的另一个年轻人倚着窗户,脸朝着窗外,很像是在放空,郭卫还真希望可以跟他一样,因为他的脑子没办法清空,总是会绕回到同样一件事情──回到夕的身上。 「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是我呢?」 郭卫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喃喃自语。 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有做过任何可以让夕──或者说是白夕宙,和他的家──喜欢的事情,他第一天住进来,就想把夕赶出去(不知者无罪,希望是这样),第二天就打破杯子(反正锅碗瓢盆那些都是消耗品),第一次在家招待客人就带酒(还是不知者无罪,希望如此),除此之外的时间,表面上与夕和平相处,但还是以躲着他的时候居多。 但即使如此,司徒苇声依然说「房子喜欢你」。 郭卫住在那栋房子里,仍然觉得轻松自在,也许夕不会说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但对于郭卫而言,这一个多星期根本可以称为奢侈到极致,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比起学校的宿舍,或者他之前所租住的公寓小房间,光兰街十七巷四号更像「家」。 司徒苇声说,要是郭卫想知道为什么白爷爷或白夕宙是选中他来照顾房子,当然是问本人最快。 然而郭卫在综合医院的门口下车,走向柜檯的时候,却莫名地感到紧张,好像期末考考坏了要去求教授给学分时一样。 「请问一下,」他在住院柜台询问:「医院里有没有一位名叫白夕宙的病人?」 值班行政人员的回答冷冰冰的:「没有。」 郭卫觉得那句话像是当头浇下的冷水:「没有?」 「对,没有。」 「怎么会……?」 郭卫下车时还以为白夕宙一定是在这里,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期待越高失望就越大,他碰了一鼻子灰,坐在医院大厅的长凳上,灰心丧气得差点错过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 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来电者令他大吃一惊。他满腔疑惑地接起电话:「喂,魏希陵,什么事?」 魏希陵读生技系,小郭卫一届,不仅是学科、或者类组,甚至生活圈都完全不一样,他们会成为朋友,唯一的接点就是魏希陵大一的时候住在学校宿舍,跟郭卫是对门的舍友,就这样而已。但仅管生活圈与性格完全南辕北辙,郭卫和魏希陵却意外的合拍,住在宿舍时就很能聊,后来魏希陵搬出宿舍以后,偶尔也还会约一起吃饭聊天。不过,现在是暑假,在没有特别约定什么的状况之下,郭卫完全想不出魏希陵会打电话来的理由。 『抱歉喔,我没接到你电话,我才想问你有什么事?』 「我找你?有吗?」 话才讲完郭卫才猛地想起来,确实有这件事,不过那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他刚被房东赶出租屋处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魏希陵想要跟他借地方住,但魏希陵当时没接电话。他在电话里将这件事讲给魏希陵听,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反应,他觉得对方的白眼应该翻到天边去了。 『惨,那当时我没接到你电话真糟糕。后来呢?』 「没事了,我有找到地方住。」 『喔,那就好。』魏希陵松了一口气:『我听你那边很吵,你在哪里?』 「综合医院。」 『又怎么啦?!』 「没,我来找人,却没找到。」 『是喔。』 郭卫听着有点疑惑,他觉得魏希陵的语气似乎不只是单纯的应声,似乎他还有什么话想要说一样。他决定发问:「喂,魏希陵,医院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有个认得的人住院住半年了,因为我通常都是这个时间去医院,有时候会去关心一下,放暑假之后我就没去过了,不知道状况怎样,就这样而已。』 「半年?那么久?要我帮你问吗?」 『如果有碰到的话……不,还是算了,不太好意思。』 「没差吧?」 『没关係,他有人照顾。开学之后我再去问就好。反正也不是特别熟的人或长辈。』 「真的ok?」 『可以啦。那没事的话,下学期见啦,拜。』 魏希陵把电话掛了,郭卫一头雾水地将手机收回口袋,还在想魏希陵语带保留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抬头却看到一个背有点驼、满头白发,身穿灰色衬衫与黑色布长裤的老人,昂首阔步地穿过大厅来往的人群。儘管双方中间隔了几十公尺的距离,郭卫却能够对天发誓他绝对不会认错那个人影。 「爷爷!」他立刻跳起来,三步併作两步地朝着人群里那个老人的背影直奔过去:「白爷爷!」 老人转过头,一脸讶异地停下脚步:「年轻人,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郭卫才讲了一个字,突然打住,有点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没关係,你说。」 郭卫深吸了一口气。为了不让自己结巴,他把他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我想见夕。白夕宙。」 他看着白爷爷的表情从原本的和蔼转为严厉,覆盖在眼瞼下的黑眼睛透出锐利的、饱含审视性质的视线,就像面对一个特别兇的教授时一样;然而白爷爷严肃的态度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鐘,郭卫看到他收掉那几乎可说是含有敌意的脸色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白爷爷轻轻吁了一口气:「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看来我果然没有认错人。」 「您说什么?」 「老人家自言自语而已。这边走。」 郭卫跟着白爷爷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来白爷爷走得很快,以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先生而言,是可以用「飞快」来形容的速度,连年龄应该只有他四分之一的郭卫都觉得要赶上他很困难;二来白爷爷完全没有指引郭卫该怎么走,只是在病房栋的走廊上左弯右拐,偏偏病房栋的走廊每一条都长得一模一样,搞得郭卫头都昏了,等到白爷爷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时,郭卫已经在气喘吁吁,白爷爷手放在门把上,转头看了郭卫一眼,讚许道「完全没有抱怨,这年头如此有耐性的年轻人不好找了」。 「白……白爷爷,您是在捉弄我吗……?」 「不是,我不想被人跟踪。我做了很多安全防护措施,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万一。」 郭卫想到医院柜檯冷冰冰的应对,就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认同白爷爷的论点,毕竟他也在想同样的事。 病房门是锁着的,白爷爷让郭卫进了门之后立刻又把门锁上。这是间很小的单人房,窗户临着大街,可以看到医院的入口;窗下搁着一张简单的折叠床,也有棉被和枕头,郭卫猜想白爷爷晚上住在医院就是睡折叠床。病床则在房间中央,左右都有矮柜,床边的帘子是拉起来的。白爷爷在病床边停下脚步,转身向着郭卫,打手势要他上前: 「我本来没有预期你会找到这里来。但你都来了,而且已经这么接近……那么我就让你看他。」 郭卫大着胆子走近病床,白爷爷将帘子拉开,只拉开一半,但已足以让郭卫看见病人的脸,也足够让他吓得倒退一步。 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会看到怎样的一张脸,毕竟那张脸他这个星期以来每天晚上都会看到至少一次,但他没有预料到,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想到过,他见到的白夕宙可能是什么样子,至少不是像现在他眼前的模样──柔顺整齐的黑发底下缠着一圈圈的绷带,几乎盖住紧闭的眼皮;搁在被单上的双手瘦得好像只剩下皮跟骨头,左腕连着点滴的针管,右手腕上缠着连结到机器上的管线与贴片。病人的五官确实是郭卫所认识的「夕」,但夕又不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夕没有这么瘦、没有这么憔悴,脸颊的稜线没有这么锐利。 「夕……这就是……白夕宙?您的……孙子?」 白爷爷答话的时候,眼睛并不是向着郭卫,而是向着病床:「对。我的孙子。」 20. 孤军作战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他的日记还留在家里。」 「我以为我收得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 郭卫不敢说他是请司徒苇声帮忙才发现的,只是尷尬地应了一声「是」,还加上一句「不好意思,我知道读人家的日记是不对的,但我也没有办法」。 白爷爷没有责怪郭卫,只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已经把夕宙的日记都读完,那我也不用跟你解释背景故事了。如你所知,从血缘上来说,伯行和仲鶚是我的姪子,夕宙必须喊他们伯父。」 「那为什么……」 「伯行跟仲鶚最大的问题就是贪心,想要以最少的劳力跟代价换到最多的财富。」 「夕的日记里有写说,他们也把您赶出老家……」 「我就算了,毕竟我是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弟弟走了以后,留下来那么大一间房子,我一个人也照顾不了,他们要拿去改建成招待所跟出租公寓,那就随他们去;但是贪心是没有止尽的,他们后来把脑筋动到叔青的房子上头,就是现在你住的地方。这你也知道了吧。」 「夕的日记也有写。他还说,白伯行和白仲鶚为了想要房子,害死了他的爸爸。」 「这件事没有确实的证据。夕宙从小没了妈妈,家事都是他在做,当然很清楚自己爸爸的生活习惯。叔青的酒量不好,以前过年时我跟他们父子俩吃饭小酌,他顶多喝一杯绍兴;伯行跟仲鶚就算准他这个弱点,在家族聚会的时候故意灌他好几种混酒。下场是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郭卫气得握紧拳头:「怎么可以这样……自己的兄弟耶!」 「兄弟?」白爷爷微微苦笑:「在钱的面前,亲兄弟也不算什么,更何况堂兄弟呢?」 郭卫答不出话来,他原本以为只有乡土剧或者小说里会发生这种事情,没有想到竟然现实世界中也会存在。白爷爷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一切都来不及了。但我觉得叔青去世这件事,最痛苦的应该还是夕宙,毕竟是他发现爸爸的遗体,办后事的时候还得面对旁人的嘲讽。」 郭卫想起白夕宙在日记里写着,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认为他爸爸是酗酒而死的酒鬼。既然有先例,那么夕会极端排斥郭卫跟司徒苇声喝酒,就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他望了病床上白夕宙青白的面孔一眼,努力忍住想要扑过去抱抱他的衝动,吐出下一个问题:「那后来呢?夕只说他知道白伯行跟白仲鶚盯上他了。」 「叔青走了之后,房子自然就由夕宙继承。问题是夕宙今年才十七岁,与母方的亲戚也都失联了,假如他再出事,伯行跟仲鶚就可以很轻易地接收那栋房子。夕宙当然知道伯行跟仲鶚的企图,我想他也确实在提防……」白爷爷再度望向病床:「只是他还是个孩子,不管怎样小心都还是有疏漏,终究是给他们抓到机会。」 「他们做了什么事?」 「脑震盪,是被人在头上重击的结果。确实的经过我不知道,我是在夕宙被送到医院以后才收到讯息。送他到医院来的是两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但我问过他们,他们也说不晓得兇手是谁,因为他们发现夕宙的时候,夕宙除了头部遭重击之外,书包里面的证件、手机都不见了,显然是被刻意弃置在某处等死,只是夕宙命大,在死之前先获救而已。」 郭卫想起白伯行和白仲鶚曾经说过,他们试图解决白夕宙,却没成功;今天稍早,司徒苇声也说过,白夕宙「出了事情,导致他不得不当家庭小精灵」。他还有一个问题,一个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白爷爷。」 「什么事?」 「您知道……夕实际上在家里吗?」 「我知道。」 「为什么当初没有跟我说呢?」 「假如我一个星期前把房子交给你时直接跟你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郭卫想要反驳,最后又把话吞回去。白爷爷的评论是对的,如果不是眼见为凭,那么光用说的,六月三十日当天的郭卫绝对不会相信白爷爷的话。他鼓起勇气,开口说出他最想问的问题:「白爷爷,您为什么要把房子交给我呢?我是一个陌生人,不是吗?」 白爷爷的目光短暂地离开孙子,投向郭卫:「也许这话你很难理解,可是,有的时候,反而是陌生人才能信任。我也知道我是在冒险,不过,我就只期望能找到一个对的人。」 「您是说……」 「通常一般人都会先託付家人或是朋友。可是对我和夕宙而言,家人是最不可能的选项。自从叔青去世之后,夕宙更是谁也不相信,我也没办法给他太多帮助,他就一个人守着叔青留给他的家──就算是伯行跟仲鶚攻击他之后也一样……」 郭卫又把视线投向病床。他真的很难想像,那么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没有父亲母亲,爷爷年纪也大了,完全没得依靠,不仅得自理生活,还必须时时提防来自「亲戚」的陷害,这么多麻烦事,就算郭卫已经二十一岁,都还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解决,白夕宙只有十七岁,却不得不独自一个人承担…… 白爷爷也跟郭卫一样,一双眼睛笔直望着白夕宙的脸:「夕宙这孩子一向固执,他做事一向自己拟定方针,自己评估,而且他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有信心,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情,就无论如何都会去做,就像现在他寧愿把身体丢在医院里,也要守住自己的家一样。只是,年轻人,你知道,不管再怎么强韧,没有援军的孤军作战最后还是会输,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心里有数,夕宙很努力了,从去年冬天撑到现在,只是,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永无止尽这样下去……」 「所以您才找我来?」 白爷爷对郭卫点点头:「是的。没有完全对你说实话我很抱歉,但是我顶多做到在这里保护他,不让伯行跟仲鶚对他下毒手,无法再分身去看管屋子了。以现实的观点来说,那间屋子现在是空屋。没有人住的房子就会渐渐毁坏。我说请你照管它,是真心话,因为房子要有人住才会有生气。」 「夕也这样对我说过。他跟我说,房子要有人住才行,只有他是不行的。」 他对着白夕宙的脸凝望了足足十秒鐘,转头向着白爷爷,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帮忙。可是,白爷爷,我应该怎么办?」 21. 我们需要谈谈 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的大门,在刚刚开始变成深蓝色的天空底下迎接郭卫。这番景象对郭卫而言意外的有点新鲜,因为在今天之前,他还没有晚上六点之后回家的经验。要他早点回家是白爷爷的要求,理由是「你在医院里暂时还帮不上忙,还不如回家去」。郭卫当然有抗议,但白爷爷的第二个理由「你不回去的话,是要夕宙单独留在空屋里吗?」实在太过强力,郭卫不得不乖乖听命。 白色萤光路灯照射下的巷道非常安静,乍看之下一个人也没有,但郭卫走到院子外的大门前,正准备要掏钥匙的时候──脖子被一隻强壮的手臂勒住,硬是往后扯,这一下突如其来,勒得毫无防备的郭卫差点无法呼吸,总算他情急之下弯起手肘往后猛力一撞,耳边听得一声闷哼、勒住脖子的手臂松了,郭卫立刻挣脱箝制,背靠着铁门,瞇起眼睛盯着攻击他的白仲鶚。 「你……」郭卫的呼吸还不太顺,讲了一个字就咳几声:「……你又来了,今天你老哥……没一起?」 「今天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来对付你,小子。」 「你就这么篤定我会在外面?」 「这不就被我抓到了吗?」白仲鶚冷笑道:「这回可没那么容易让你逃掉,钥匙交出来,小子。」 郭卫以眼角馀光瞟了身后仍然笼罩在一片寧静当中的屋子一眼,一面暗地里祈祷夕会透过窗户往外望,一面故意把说话的音量放大:「我看你跟你老哥都老大不小了,好手好脚的不工作,专门抢别人的财產,还抢到自己的姪子头上,你们这两个当人家伯伯的要不要脸?」 「你这小鬼……」 「抢劫还讲得这么光明正大,是怎样,觉得你们是长辈,所以抢晚辈的东西就理所当然吗?」 「你这傢伙……」 透过路灯的照射,郭卫清清楚楚看到白仲鶚的脸胀得通红。他朝着郭卫直扑过来,郭卫勉强在最后一秒闪开,白仲鶚就撞上铁门,发出非常清脆的一声「砰」。 噪音似乎生了效果,十七巷里有几家邻居的灯亮了,四号一楼面对着前院巷弄的那扇窗户也跟着透出黄色的灯光,窗帘虽然是拉上的,但在灯火的照射下,还是在窗户上头显现出一个人形的黑色剪影。郭卫暗地里庆幸夕听见了外面的异状,白仲鶚却显然被吓着了,他往后退了两步,刚刚还被愤怒染红的脸现在变成一片白,抬起手指向亮着灯的窗,嘴巴张得开开,却只能吐出充满惊愕的短音。 「这……这……这到底……」 看到白仲鶚的表情,郭卫觉得自己的胸腔内好像有火在烧。 下午才亲眼见过的,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瘦得皮包骨的白夕宙的模样,盘据在郭卫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兇手之一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让白夕宙失去父亲、落得把身体留在医院,只靠依附在房子上的意识试图守护这个家的下场, 只为了所谓的「长辈」想要更多钱的贪婪── 「你有什么好惊讶的?」愤怒令郭卫的声音比一分鐘前更响亮:「下手的不是你跟你老哥吗?你们那样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拿到这间房子吗?那你现在是在惊讶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想面对失败,还是害怕失败?」 白仲鶚的眼睛瞇了起来,表情变得险恶,是看得出几丝恐惧的险恶:「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多少,很重要吗?还是你要说,假如我知道得太多,你也要像对付自己的兄弟或是姪子一样,也把我干掉?」 他这句话的音量比前一句话大了一倍,在寂静的巷道当中激起回音,亮起灯的屋子更多了,郭卫还可以隐约听见邻居的骚动,猜想假如再继续讲下去,大概过不久就会有人要报警。 白仲鶚可能也是跟他一样的想法,郭卫看着他慢慢后退一两步,离开房子前头路灯照射的范围,然后对着郭卫狠狠瞪着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郭卫的视线范围,消失在巷道底端。郭卫一直像尊雕像一般挺直背脊站在原地,直到白仲鶚的人影完全消失,他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也才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事情,或者想到,好像应该要害怕。毕竟面对一个突然从后面勒住自己脖子的傢伙,惊吓跟害怕似乎才是正常反应。 郭卫一面掏钥匙打开院子外面的大门,一面忍不住要吐槽几分鐘前的自己。 「我实在太佩服我的肾上腺素了……」 「主人?您没事吧?」夕打开屋子的前门,一脸不安地望着郭卫:「夕听到您在外面跟人吵架的声音……」 「我没事。」 夕似乎不完全相信郭卫的话,检查了一下郭卫的手脚,确定都没有伤口。郭卫看着反而觉得好笑:「这也是管家的工作吗?」 夕答得一本正经:「夕的工作就是照顾主人。」 「我不这么认为……」 「主人?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今天晚上得好好谈一下。」 「夕不懂您的意思……」 「没关係,我有很多时间可以跟你讨论。虽然我自己不太聪明,但好歹也是可以当别人家教,别小看我的耐性。」 22.混乱状态 他说到做到,晚餐时间缠着夕跟他一起吃饭(这招说起来不算成功,因为夕只做了一人份的晚餐),夕在收拾和洗碗的时候假借帮忙之名跟他搭话(这也不算成功,而且郭卫还差点在途中打破盘子)。本来在家里忙家事忙得团团转的夕给他送晚上的点心饮料的那个时候是绝佳时机,但今天就是没那么顺利,在郭卫抓住他之前,夕已经退出房间转去打扫一楼。郭卫有想过乾脆叫夕来服侍他洗澡算了,这个念头只出现三秒鐘就被取消,主要是郭卫还留着一点点的自尊心,或者说想要保住自己的顏面。 最后等到他终于抓到夕打扫完毕、洗晾衣服的工作也做完了,出现了难得的空档时,已经是深夜两点鐘。他无视于夕的「主人,已经很晚了,请您早点休息」的嘮叨,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要他进房间来「跟主人谈话」。夕在僵持五分鐘后乖乖听命,还是坐在地板上。郭卫做了一个决定:他把书桌前的椅子推到一旁,自己也坐到地板上,跟夕面对面。 「主人?您这是做什么?」 「你要一直仰头看我,看几小时脖子一定会痠。这样会比较轻松。」 夕眨了几下眼睛,那种少年般的困惑表情又回来了,郭卫不自觉地笑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触感跟平常一样柔顺。 「我们从傍晚的事情开始说起好了。你听到我跟人吵架?」 「是的。夕原本在后面厨房,听到您的声音传进来,才过去将前面的灯打开。」 「你听得出我们吵架的内容吗?」 「您是说……」 「我们在讲什么,你有听到内容吗?」 夕沉默了。 「夕?」 「抱歉,主人,夕听不懂……」 郭卫反射性地想要问「怎么会听不懂」,在话衝出前最后一秒想起夕之前曾经两次出现反常现象,而且两次都是在郭卫问他「你的前一任主人」的时候,司徒苇声也说过「听你的描述,他的记忆跟态度会有前后不一的变化」。他望望夕仍然充满困惑的脸,决定单刀直入地说:「今天傍晚在外面的人,是害死你前一任主人,不对,我应该说,是害死你爸爸的兇手。」 夕的反应正如他的预期,困惑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短短几秒鐘就变成一张平平的、生硬的脸,嘴唇变得苍白,还在微微颤抖,搁在腿上的手也在抖。假如司徒苇声在场,很可能会骂说「你不会委婉一点喔」,但郭卫实在想不到别的措词,只能暂时硬起心肠,等夕自己消化那些字句。夕的眼睛慢慢睁大,睁得瞪得圆圆的,彷彿想要说话,试了两、三次,却都只能发出气音。 「您……说……」 「他们已经害了两个人了,却还没有放弃。上个星期已经来过一次,今天又来一次。」 郭卫的话產生了效果,他看得很清楚,夕的双手在腿上紧握成拳,指关节都泛白了。郭卫没有想太多,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夕的拳头,却被闪掉,他抓了个空,手还停在半空中,有点狼狈地吐出一个字:「夕?」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夕猛地抬起头,平常那个温和有礼貌的「管家」的脸不见了,变成一个充满警戒心、说话语气像隻刺蝟的少年:「你究竟知道什么?」 郭卫再度伸出手去,这回他没有让夕闪掉,就把他两隻手都拉起来包在自己手掌当中:「我知道的很少,只有跟你爸爸有关的一些事情、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还有你的本名,就这样而已。」 「我的……你说我的,什么?」 「你的本名啊?」 「本名……?」 郭卫简直不敢置信:「难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你的名字,不是叫白夕宙吗?」 「我……」夕看看他自己被郭卫抓在掌中的双手,再看看郭卫,依然满脸困惑:「我是叫……白……夕宙吗?」 「你是。」郭卫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夕──这个家,这间屋子,是你的家。你从你的爸爸那边继承来的家。你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我?主人……你……」夕慢慢地、像隻鸚鵡一样反芻郭卫的用词,接着很突兀地摇摇头:「不,主人……主人是您才对,夕,夕是……」 郭卫简直哭笑不得:「你──你怎么──对了……!」 那一瞬间,看着夕的异常反应,郭卫突然间想通了──他明白了为什么夕会出现言行举止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状况。 司徒苇声跟他说过,白夕宙是「不得不当家庭小精灵」。 白爷爷给了郭卫另外一个提示,他说白夕宙「没有办法永无止尽地撑下去」。郭卫觉得,那就是为什么,他眼前的「夕」对于这个家,像是放碗盘跟杯子的地方、放急救箱的地方、备用卫生纸与毛巾的收藏处之类的细节瞭若指掌,记忆却在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方面残缺不全,那是因为他当一个「家庭小精灵」当太久了,久到已经无力撑持,就好像靠电池供电会走会叫的绒毛娃娃,在电池电力即将耗尽之前,会渐渐地不能再走路,或者叫声会变得很奇怪一样。 郭卫想起他看过为数不多的冒险电影,在电影里,当主角遇上危机,比方说城堡的天花板塌下来时,总会有一位同伴挺身而出,举起双臂支撑塌下来的天花板,让主角得以逃走;然而不管那位同伴如何力大无穷,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形下,最后总是会牺牲,是那种很典型的,赚人热泪的经典公式。 几个小时前才在病床上看到过的,白夕宙本人消瘦憔悴的模样,让郭卫更加确信司徒苇声与白爷爷的话是对的。他觉得,也许在白夕宙最初受伤的时候,他还能以「白夕宙」的身分守着自己的家,然而,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形下,随着时间过去,维持「白夕宙」的完整意识这件事也逐渐变得困难,现在就成了除了家里面的事情之外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夕」,那么要是再这样下去,最后──最后会怎么样?是否就会像电影里的那个同伴一样,因筋疲力竭而牺牲── 「不行!」 23. 再度,清晨四点 「不行!」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连郭卫自己都吓了一跳,夕就更不用说了,他的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圆、更加惊愕:「主人?您说什么?什么不行?」 「我是说你!」郭卫紧紧握住夕的手:「快想起来!你要想起来你原本应该是谁、要想起来你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想起来你的两个伯伯到底是怎么害你爸爸跟你的!你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 他并没刻意提高声音,可是夕却像是被他的话给电到一样,以抖颤的声音答道:「你……说……我不能……在这里?」 「对。」郭卫放开夕的手,改成握住他的上臂,这时候他才下意识地发现,现在是七月,就算是晚上,气温也是在三十五度左右,然而夕穿的是长袖的衬衫和长裤,并不是适合盛夏时节的衣着。 我早该发现的──郭卫一面在肚子里咒骂,一面继续说下去:「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你有你应该待的地方。」 「夕──我──我应该待的地方……」夕的表情益发混乱:「这里……夕是这间屋子的……不,我──我是……这里是……我的……」 「这里是你的家。」郭卫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遍,就好像在跟学生解说一个复杂的句型文法一般:「我只是寄住在这里,并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什么管家,你才是这个家、这栋房子的拥有者。你要赶快想起来这件事,还有,你得赶快回去你该待的地方。」 「为……为什么?」夕连连摇头:「我,我不能……不能……」 「不能?不能什么?」 「我不能离开。我必须待在这里,不然的话……不然……」讲到最后几个字时,夕的表情又变成一片茫然:「……会……会怎么……」 「该死!」郭卫终于忍不住咒骂出口:「你变成什么情形,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他下意识地抓住夕的肩膀,前后摇晃,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摇醒存在于夕记忆深处,到刚刚为止都还是偶尔出现一下的的「白夕宙」一般;夕任由他摇晃,也不挣扎,郭卫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像前几天晚上一样,一把将他拉近,抱住他那细瘦的、仍然属于少年的肩膀。 「夕,你要保护这栋房子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啊!要是你出什么事,不就让你的伯伯们得逞了吗?」 「我?出什么事?我还能出什么事?」夕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郭卫臂弯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只要留在这里,我就不会出事,除了主人,也没有人能够住在这里,只要有我在的话……」 郭卫将夕抱得更紧了些,只觉得他人生二十一年来,从没有遇到过像夕这样的人,没见过谁像他一样,既天真又固执,即使吃了一大堆苦头,把自己给折磨得不成人形(而且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也还是坚持着「要守住自己的家」这么简单的信念。 白爷爷说,夕宙「只要是自己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会贯彻到底」,这句评语一点也没错。 只是,假如要让郭卫来说的话,他还是希望夕可以赶快醒来,恢復成常人,这样的话,他可以少受一点折磨── 「我带你去!」 「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了吗?你被人攻击,打成脑震盪,结果你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家,想到寧可把自己的身体丢在医院。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带你回去你的身体那里!」 他反射性地站起来,拉起夕的手就想往外走,夕却仍然直挺挺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不行,主人。」 「为什么?」 「夕不能离开这栋屋子。」 「不能?」 夕仰起头,但不是望着郭卫,而是环视着房间内的床铺、书桌、墙壁和窗帘:「我是靠着这个家里仅存的生气才能保持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离开这个家,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会没有办法维持自己。而且……」 「而且?」 夕的目光短暂停留在郭卫的脸上,接着移向房间里唯一的鐘,是郭卫放在床边矮柜上的闹鐘,银色的短针已经靠近鐘面上「四」的位置。 「夕的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郭卫的一头雾水在下一瞬间转变为惊讶,眼睛跟嘴巴都睁得圆圆的,差点连呼吸都忘记,理由无他,他的手突然间抓了个空,前一秒还紧紧抓住的、裹在白衬衫衣袖底下的手腕,瞬间失了质量;消失的并不是只有一隻手而已,当时鐘的长针指向鐘盘上「十二」的同时,夕整个人的形体就像蒸发了一样凭空消失在郭卫的面前,只留下一句「天亮之前夕必须要离开,主人,请早点休息」,回盪在空气当中。 24. 闷烧 「他真的这样说吗?」 「是的。夕是这样说的。」 七月炎夏早晨的艳阳,上午还没过一半,就已经是连窗帘都挡不住的刺眼,几乎一夜没睡的郭卫揉着疲累的眼睛,在半小时内第三次被晒到换地方坐,最后换坐到白夕宙的枕头旁边,白爷爷则跟前一天同样,以病房里的简易床铺为椅子。黄色的阳光与病房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明明光线十分充足,郭卫却觉得白爷爷看起来意外的苍老。他往下接着说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当中不无歉意:「我觉得他的记忆混乱的程度可能比您所想像的还要严重,他会在同一句话当中突然转变语气,而且对于您的事情,还有他爸爸的事情,虽然每次我跟他提他都会有反应,可是持续的时间都不长。」 「这样啊……」 「白爷爷,您没有见过他吗?」 「从来没有过。我知道他的心在那栋屋子里徘徊,可是我没有真的见过他或跟他说过话。」 「奇怪,您不是他的爷爷吗?」 「你知道吗?」白爷爷摸着鬍鬚,别有意味地望着郭卫:「我倒是觉得,我在时他不会出现,就是因为我是他爷爷。」 「怎么会呢?」 「我昨天跟你说过,有的时候,陌生人比自己的家人更能信任。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他出现,大概就是因为他连我也不信任的缘故吧。」 反驳的语句几乎是立刻由郭卫的口中衝出:「不会的!夕不会……」 他才讲到一半,声音跟语调就迅速弱化,最后那几个字「连您都不相信」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白爷爷苦笑了一下:「年轻人,我很羡慕你。夕宙要是有你一半乐观开朗就好了。」 郭卫脸红了:「没、没有吧……」 「我是说真的。我七老八十的也没看过哪个年轻人跟你一样,这样我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夕宙会喜欢你了。」 郭卫没有听懂白爷爷最后面的几个字,揉着眼睛询问:「白爷爷,您说什么?」 「老人家自言自语而已,不要在意。倒是年轻人,你从刚刚就一直揉眼睛,怎么回事?」 「我一晚没睡……」 「我应该有跟你说过,虽然年轻人很有体力,但还是最好不要熬夜。」 「是这样的,夕他……」 「夕宙?他怎么了?」 「他跟我说他的『时间到了』,然后就突然不见……」 「大概是什么时候?」 郭卫回答之前,先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回忆夕的目光环视房间,扫向床头小几,跟搁在那上头的闹鐘,以及他整个人消失不见的那个瞬间,闹鐘指针走到整点,发出的那一声异常响亮的「喀」。当时的长针指向十二,短针指向四。 「好像……呃,应该是……凌晨四点左右。」 「那就对了,我可以理解。」 郭卫又听不懂了:「您说对了,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夕宙白天都不在家,对吗?你是不是都在傍晚之后才见到他?」 「对,我看他都只有晚上在,大概下午四五点之后。」郭卫讲了一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他白天都不在,其实不是出门而是因为……因为……」 他前头讲得很顺,可惜只讲了六成就辞穷了,完全无法接下去。白爷爷替他接了话:「从你告诉我他的状况看来,应该是他没办法在白天活动。毕竟他目前不是正常人。」 郭卫转过头,视线盯着病床上的白夕宙,看着那张五官线条熟悉、却既苍白又憔悴的脸,视线怎样也转不开。 ──他把他的身体留在医院,心留在家里。如果能够让他想起自己本来该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就会醒来。 前一天的下午,就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郭卫和白爷爷就「如何协助白夕宙」这件事讨论过后,得到了一个看起来很简单,实行起来却不甚容易的结论,起码从郭卫前晚一整晚的努力「成果」看来,把睡美人叫醒的工作,意外的,难度还不算低。 「夕。」郭卫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掌心盖上白夕宙搁在白色被单上的手。「快点醒来,你的爷爷还在等你。你都能够照顾自己的爸爸,难道就忍心让爷爷日夜看护你吗?」 白夕宙一点反应也没有。郭卫稍微用点力捏捏他的手背,握着他的手腕,隔着薄薄的皮肤,还能摸到血管在脉动,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他又想起昨天晚上,隔着衣袖握过的,夕同样细瘦的手臂。理智上他知道每天晚上他见到的管家,跟眼前这个一动也不动的少年是同一个人,只是,他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把这两个形象连在一起。 「还有,我也还没真的认识过你。我认识的只有称呼我为主人,把家里打扫得乾乾净净,煮饭给我吃的『夕』,除此之外,你的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夕,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郭卫这番话,说出来,自己还觉得有点蠢,明明知道对方是昏睡的病人,不会给答案,却每个句子都是问句。只是,他就只能想得出这些话。应该说,眼下他最想要对白夕宙说的,就是这些话。 但──应该不是只有那些话才对。郭卫觉得,好像本来该有什么东西,应该要随着刚才对白夕宙说的话一併传达出去才对,但那个「什么东西」,却仍然留在原地,闷在胸口,让郭卫感到焦躁,嘴里乾乾的,勉强吞嚥了几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对。 「年轻人。」 白爷爷的声音把郭卫唤回现实,也让他想起来他现在可不是跟白夕宙在病房里独处,旁边还有第三个人,而且这第三个人还是长辈──郭卫的脸立刻红了,缩回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肩膀。 「对、对不起……」 「你有做任何需要向我老头子道歉的事情吗?」 「呃……」郭卫又缩了一下,看到白爷爷面带笑容的样子,更是窘得很想直接躲到床底下去:「那、那个……我……」 「没事、没事,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觉得,还好那天我遇到的人是你。」 「您是说……」 「虽然我口口声声说对夕宙而言陌生人比家人更值得信任,但要把他交给陌生人,总是会有点担心。还好我那天碰见的人是你,要是别人的话,可能不会这么积极地想要帮助夕宙。」 「哪里,我只是……」 郭卫话讲了一半,后面又接不下去,几分鐘前那种胸口闷闷的、焦躁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忍不住又伸手在头上乱抓,彷彿这样做就可以把头壳内侧烦乱的思绪全部拔出来一样。 白爷爷站起来,从旁抓住郭卫的手:「好了,年轻人,不要这样找自己麻烦。你累过头了。虽然你很年轻,但是一天一夜不休息是不行的。」白爷爷的表情和声音都严肃得令郭卫想起他自己的长辈:「听我老人家的劝告,回去睡觉吧。」 「可是……」 郭卫不太想离开,他隐约希望,白夕宙的心现在只是在白天时睡觉,在他自己的躯壳里沉眠,如果他即将醒来时身为「主人」的郭卫在场,也许有机会把他叫起来;不过白爷爷讲得很坚决:「白天夕宙也不在,你陪在这里也没多大用处,倒不如回去睡,替屋子添些人烟,如果夕宙回去,再跟他谈谈看。我对你很有信心。」 「您太高估我了,夕嘴上喊我『主人』,实际上可不怎么听我的命令……」 「我指的不是他当你是主人这件事。他是个很固执的孩子,固执到有点傻气,但是他很喜欢你,所以我想他终究会听你的话。」 如果郭卫不是一晚没睡导致反应迟钝,他应该会注意到白爷爷话里有他没有想到的关键字,然而他就是只抓抓头,揉着眼睛,争论几回合后选择了乖乖听话。 25. 行动 有人在屋子里! 郭卫睡得不太好──他平常没有午睡习惯,身体疲劳状况与生理时鐘的不一致让他的补眠不太安稳,接连做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梦,像是梦见纪苓苓手里抱着一大束花在校园的操场上追着一个很大的咖啡杯跑,或者白伯行与白仲鶚手牵着手跳踢躂舞给魏希陵和司徒苇声看(而且司徒苇声把他们批评的一无是处)之类的,至少三次睁开眼睛后又昏昏沉沉翻身继续睡,然而他第四次──还是第五次?──醒来时,除了左边的头隐隐作痛之外,还觉得奇怪,整个房子的感觉都变了,之前一个多星期来,郭卫在屋里,从不会觉得不安或紧张,夏天午后的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绝大多数时候都气氛寧静,充满「家」的安详感,可是现在,某种郭卫不习惯的诡譎气氛随着夏天的热气瀰漫在屋内,侧耳倾听,还可以隐约听见细微的脚步声。 「夕?回来了吗?」 床边桌上的鐘立刻否定了郭卫的疑问。三点四十六分。郭卫还记得之前他和司徒苇声下午在家喝酒聊天,夕直到下午四点的鐘敲过之后才突然出现,还向他和司徒苇声抱歉,说待客不週。现在还有十五分鐘左右才四点,显然还不到夕回来的时刻。 那是谁在屋子里?白伯行和白仲鶚吗? 数秒之前还昏昏欲睡的神经突然间尖锐起来,郭卫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将房间门打开一条缝往外面看。二楼的走廊,还有走廊底端的阳台都没有人,声音是从一楼传来的。 「好像在楼下……?」 脚步声比几秒鐘前更清晰了,应该是入侵者在探索整间屋子,看是否有人在家。郭卫想起昨天,傍晚到家时被白仲鶚袭击的事情,猜想白伯行和白仲鶚应该会以为目前屋子里是空的。钥匙还好端端地放在书桌前,郭卫猜想他们应该是打破了某一扇窗户,或者撬开门锁,才能进屋。现在夕也不在,除了他郭卫,没有人有力量抵挡白伯行跟白仲鶚。 抵挡? 我能抵挡得了吗? 郭卫想起之前三次,白伯行跟白仲鶚上门来挑衅的时候,他身边都有人,一次是白爷爷,两次是夕,但今天,他身边谁也没有。紧张感令心脏剧烈撞击胸腔,郭卫转头朝房间内快速扫视一眼,触目所及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当武器的道具,倒是手机放在书桌上。他拿起手机,打110的念头短暂掠过脑袋,但转念一想,人生二十一年来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实在不知道拨了之后会怎样,犹豫了一下,反而打开line,写了一个短短的讯息,按下送出。 他把手机和钥匙都塞进牛仔裤的口袋,拉上拉鍊,再度把房间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向走廊。 二楼仍然空无一人。 但是脚步声正沿着楼梯走上来。 郭卫立刻把门关上,屏住气息,贴着墙壁站在门的内侧。 人说话的声音隔着墙传进郭卫的耳朵,他立刻认出是白伯行的声音。从语气听起来,他在讲电话。 「对,我现在在屋里,正在看。就跟你说不会有什么特别值钱的玩意,跟你说,我查过了,叔青留下的财產最有价值的就是这栋房子,别的也没什么钱,我看到时候拿来支付装潢都不够用。不过我跟你说,光兰街的地段很好,这边要是能改成出租公寓,应该可以赚不少钱。招待所也可以,但还是出租公寓好,这里学生多,多隔几间全都租出去,没多久就可以回收成本。」 脚步声跟说话声越来越靠近,白伯行应该还没发现屋里有人,因为讲话声继续传来:「仲鶚,你那边也得尽快处理,哎,我知道时机很不好抓,但要是再清不乾净,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泡汤了,这回一定要彻底处理好。」 郭卫在门后的墙边捏紧了拳头。 白伯行一个人来。 白仲鶚在别的地方。 但是他们有计画。 郭卫丝毫不怀疑,白伯行在电话里对白仲鶚说要「处理」或者「清乾净」的对象,一定就是白夕宙。 意思是,夕会有危险,他得赶快给夕或是白爷爷警告。 门开了。白伯行一面把手机收回口袋,一面推门走进郭卫现在用的房间。 「叔青的房间现在是那小鬼在用的样子。还真乱。哎,老没事拉个外人下水,多个麻烦。那个小鬼也得处理……」 郭卫没有听他说完,从门后猛地窜出,把浑身的力气都灌在肩膀上,从斜后方狠狠地撞了白伯行一下。白伯行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郭卫一撞,一个踉蹌差点摔倒,但他的反应比郭卫预料的快很多,眨眼间就稳住重心,转过身来面对郭卫,褐色镜片后的眼睛,目光跟上次见面时一样尖锐。 「你干什么!」 「这是我要问的!」郭卫怒视着白伯行,说话的音量无意间放大:「你跑进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的地方!」 「就快要是了,先来看有什么不对?」 「不可能是!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今年明年,总之永远都不可能!你跟你弟弟休想打夕的主意!」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凭什么介入我白家的家务事?」 「凭白爷爷把房子託给我照管,这就是我的任务!」 「那──」白伯行的声音变得危险:「就不要怨我不客气了!」 他话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讲完,手刀已经朝郭卫的颈侧劈下来,郭卫头一歪,立刻吃了一拳,差点没摔倒在地上。白伯行丝毫不给郭卫反击或是闪避的空档,呼一声又是一拳打在郭卫肚子上,郭卫完全是凭着男子汉不服输的意志力才没有痛叫出声。 「好像有点骨气嘛。」白伯行冷笑着:「我很少遇到像你这样的小鬼。那这样如何?」 他伸脚在郭卫膝弯扫了一腿,将郭卫扫倒在地上,顺势踢了他的肩膀一脚。 「那又……怎样!」 郭卫咬着牙,抓准白伯行举脚要踩上他头的时机,一把拽住他的脚,白伯行的皮鞋踩上郭卫的脸颊,踏了好几下,郭卫就是不肯放手,硬是将他整个人拖倒在地上,两个人扭打成一团。虽然郭卫年轻力壮,但还是白伯行佔上风,郭卫接连吃了好几拳,只觉眼冒金星,嘴里嚐到血的味道。 先爬起来的是白伯行,他伸出佈满青筋、宛若鸟爪般的双手,掐住郭卫的颈项。 「呜……咕……」 「小鬼,虽然我跟你无冤无仇,但是你既然这么固执地要妨碍我,那就抱歉了……」 26. 主人的「请求」 「郭卫!」 第三个声音就在这个瞬间插进这个空间,是清亮的、充满紧张感的女声。郭卫勉强睁开眼睛,不太清晰的视线当中映照出司徒苇声的人影,她跟平常一样,头上斜戴着鸭舌帽,肩上掛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背包,一隻手还握着手机,就站在房间门口。 「司徒……!」 郭卫想要大声警告,但是白伯行扼着他的脖子,让他下面的话全部变成气音。白伯行并没有因为看到司徒苇声出现就放开郭卫,双手仍然像铁箍一样掐着他,纵然郭卫的四肢为了求生存而努力挣扎,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拉,也是丝毫不动。司徒苇声顿了十分之一秒,深吸一口气,张大嘴巴── 「救人啊────强盗杀人────」 她的声音异常尖高、响亮得吓人,几乎可说撼动了整间屋子,连白伯行都因此而被吓到,他手上的力气只松了一下子,郭卫立刻就把他扼住脖子的手再拉开一点点。 「你给我安静!还是要我先料理你?」 司徒苇声连理都不理,又大喊了一声「救命啊──杀人啦──」,音量依然跟吹哨一样响。白伯行终于气得放开郭卫的脖子,转向司徒苇声,他才跨出一步,司徒苇声侧身卸下肩上的背包,提在手里朝着白伯行一挥,打中他的肩膀,把他打得身体往一边斜。即使如此,司徒苇声显然知道她打不过眼前这个人,一得空档就对着正在爬起来的郭卫喊「郭先生,快逃!」。 「……不行!等一下!」 郭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但不是往楼下跑,而是往走廊的另一端,白夕宙的房间跑,司徒苇声朝着白伯行挥动她的包包,把他逼开,一溜烟地跟着跑了进来,她一进房间就立刻把门关上,背抵住门板。白伯行在门外又踢又打,门砰砰震动。 「你、你要干嘛……?这门挡不了太久耶!」 「一下下就好!四点了没?」 司徒苇声瞄了一下还握在手上的手机:「刚刚好跳到……」 原本除了郭卫和司徒苇声之外,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但司徒苇声的眼睛才刚从手机上移开,两人眼前的空气就在这个瞬间起了变化,就好像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凭空收缩、聚合,慢慢形成一个人的形状。先出现的是脚,是穿着黑色长裤和黑鞋的脚,接着是身体,包裹在白色衬衫之下的手臂,最后是肩、颈、头,显出一个留着柔顺整齐黑发、白净瓜子脸,十六七岁左右年轻人的形貌。 司徒苇声一下子忘了她跟一个可怕的敌人就隔着一个门板,郭卫则在年轻人睁开眼睛的同时一个箭步衝上去,将他紧紧抱住。 「主……人……」 「夕──白夕宙!」郭卫没有厉声斥喝,他知道不需要。「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到综合医院去。你有危险,在我们赶到之前你得保护自己!」 「我……医院……?」 「对,快去。」 「但是……」黑色的大眼睛凝望着郭卫:「我不能……」 郭卫回望了门跟司徒苇声一眼,讲话速度更快了:「你可以,而且必须去。快点,回你的身体去,这是主人的命令。」 「既然是主人的命令……」 「──不。我要收回刚刚的话。」 「主人?」 夕满脸的困惑,郭卫摇摇头,改了用词:「这不是命令,是我的──请求。」 「主人,的,请求……?」 「我不要做你的主人,而且我还要请求你一件事。我的名字叫做郭卫。」 「郭……」 「现在不要。」郭卫伸手按住夕的嘴:「回你的身体里去。等你醒来之后,用你原本的身分、原本的声音,喊我的名字。」 夕愣愣地站在原地,黑眼睛直望着郭卫,郭卫并没有再对他说什么,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鐘,两人之间是一片沉默。打破这个沉默的是司徒苇声:「郭先生,虽然我现在出声根本就是电灯泡的行为,但是──麻烦快点!」 夕的视线被声音吸引,转向门与司徒苇声,就在这时候,司徒苇声往旁边跳开,门砰地一声被踢破,正要衝进来的白伯行看到夕,就像看到鬼一样地站在原地。 「快点,你的另一个伯伯要去杀你,你得赶快去。」 夕没有再多辩解什么,就跟今天清晨四点时一样,无声无息地从郭卫的怀抱当中消失。郭卫转向白伯行:「怎样,看到你们差点杀死的人在这里,很惊讶吗?你们今天分头行动,你弟弟现在就要去杀他,对不对?」 「──你没必要知道!」 白伯行的表情变得狰狞,他逼近郭卫,司徒苇声挥动背包攻击他,又是打在他肩上,但这次他一点都没动摇,直接抓住司徒苇声的手腕,扭得她尖叫出声。 「司徒!」 「不准叫!你这个半途搅局的傢伙,看我不先教训你不行!」 白伯行恶毒的怒骂就在这个瞬间被杂沓、急促的脚步声给打断了,两个警察衝了进来,亮出证件。 「我们要以侵入民宅、杀人未遂现行犯的罪名逮捕你!跟我们回局里去!」 白伯行扭住司徒苇声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别想!你们要敢动一步,我就勒死这个小女生!」 一个警察抽出警枪,拉开保险,枪口向下。白伯行押着司徒苇声,慢慢往后面走廊的方向移动。 接下来是警枪开火的声音。 27. 想通了 医院里禁止奔跑。能跑的只有跟随急救病患的医护人员。 但郭卫非常想要跑,想要沿着走廊一路奔向白夕宙的病房。 司徒苇声在急诊室处理受伤的手臂,郭卫没有陪她,她也不介意,只是跟他说「郭先生,麻烦你,还是要记得带着常识」;但是郭卫听到她的叮嘱时,却很想反驳「你不是当事人才能说得出那些话」。 以结论而言,白伯行逃走了,警察开的那一枪只是为了威吓,没有打中他,他直接放开司徒苇声,从二楼的阳台跳下去逃走了。虽然被他跑掉,但郭卫猜想他会直接来综合医院这边,跟白仲鶚会合,因此拦了计程车直奔医院,在急诊室门口下车时是四点十八分,算是很快。 郭卫尽可能维持「只有用走的」,沿着那些长得都一样的走廊七弯八拐,一边「走」一边向天祈求自己不至于一急就忘记该怎么走。他的举动一路都引来护理师跟其他病人及家属的侧目,郭卫却对旁人向他拋来的注目礼毫无所觉,满脑子都只是在走廊尽头那间小病房里的白夕宙不知怎么样了。 理性上,不对,常识上郭卫知道,医院不像光兰街十七号的家,不是白伯行跟白仲鶚可以随便偷偷溜进来的地方。 还有,白爷爷不是不晓得自己的孙子有危险的事实,他有做妥善的安全防护措施。 就算那些措施都被破解,只要白爷爷在场,就算是白仲鶚,应该也没有对白夕宙出手的胆子。 郭卫不是不晓得这一切的所谓「常识」,但是,他就是觉得很不安。跟早上他坐在病房里、坐在白夕宙枕边不想离开时的那种焦躁不安很像,只是,在被白伯行攻击过后,现在的焦躁不安程度加了大概十倍有馀。 不知道夕醒了没? 白仲鶚找到他了吗? 白伯行是不是也跟来了? 要是他们还没有来,要怎么带夕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假如他们已经找到夕的话──那又该怎么办? 一大堆纷纷乱乱的念头在郭卫的脑袋里面打转,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刺耳的铃声时,他差点烦躁到要骂脏话。 「怎样啦,到底是谁这么不读空气,我在忙耶……咦?」 不看还好,手机萤幕上的来电显示简直让郭卫傻了眼。他继续快步越过走廊,一边接起电话:「喂?」 纪苓苓的声音透过手机传进郭卫的耳朵,听起来闷闷的,抽抽噎噎,显示她在哭:『郭卫……你有空吗?现在?』 「没有,你要干什么?」 『你可不可以现在过来陪我?我给你地址……你来我家陪我,好不好?』 「啥?你男朋友呢?」 『我们吵架了……』电话那头传来光听就令人觉得很可怜的哭泣声:『我不要一个人,你来陪我一下就好,现在来嘛!』 「但是……」 『拜託你啦,你不是喜欢我吗?』 纪苓苓的最后几个字在郭卫脑袋里引发轰然巨响,令他不自觉地停下快走的脚步,就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中间。 有短暂的几秒鐘,他觉得周围的空间好像暂时停止了运作,彷彿他现在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而是被世界切离出去,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连耳畔纪苓苓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扫过的风声。 他的眼睛木然盯着眼前的地面,脑袋在慢慢的运转,试图捡拾被纪苓苓最后那几个字炸开的思绪,再理出个头路来。 假如是两星期前,听到纪苓苓在电话那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郭卫很有可能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就像之前每一个学期,每当纪苓苓开口说午饭想要吃什么,或者报告要去哪里讨论时,郭卫都只有说「好啊」这个制式反应一样。 但是,今天,郭卫犹豫了。 光芒回到他的眼睛当中,周围的空间重新开始运作,他抬起视线,望着眼前白色与米色、还漂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那条走廊的底端有扇门。那扇门是关着的。随时都是关着的。 那扇门的长相跟医院里其他的门并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然而郭卫望着那扇门,却很自然地再度迈开步伐。不是转身向着医院的入口,而是朝着那扇门的方向走去。 「苓苓。」 『什么事?你可以来吧?』 「不。我不去了。」 『咦?为什么?』 从那个音调可以听得出,纪苓苓又要开始哭,郭卫的答覆却平静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因为我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比我还重要吗?』 「对。比你还重要。」 『怎么会呢?』 「是真的。我现在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比你还重要。」 『郭卫……』 「去跟你的男朋友和好吧,拜拜。」 郭卫没有再等纪苓苓有任何反应,就掛了电话。 虽然眼前还有危险等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情跟外面的天空同样晴朗。 28. 攻击(前) 耳朵贴上门板,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声音。 本来这不是特别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就郭卫所知,白爷爷并没有对昏睡中的病人说话的习惯,即使很多电视剧或者网路文章都说跟病人说话有助让他们甦醒,白爷爷也不会这么做。他说「夕宙是在等待对的人跟时机」。至于什么叫做对的人,或者何时是对的时机,郭卫不太懂。 不,郭卫不只是没有听到说话声,他连脚步声也没听见。 「白爷爷不在吗?」 郭卫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有开。 门锁着其实不代表任何事,郭卫知道平常医院的病房门是不会锁,但白夕宙的这间隔离房除外,不管白爷爷不管在或不在,总会把这间隔离房锁上。 他满心不安,再试着敲了两下门,把耳朵贴上门板,门板后面传回来的寂静令他浑身发毛。他再也不敢等下去,索性伸手拍门:「白爷爷!白爷爷在吗?」 回应他的仍然是一片沉寂。郭卫比刚刚更用力敲门,手都拍痛了,门后面还是一样安静。 寂静变成爬上背脊的恶寒,郭卫也顾不得会发出噪音,开始用力撞门,才几下就撞得肩膀发痛,门还是不开。到这阶段他已经确定白爷爷绝对不在,假如白爷爷在房间里的话,不会听到郭卫在外面叫甚至撞门还毫无反应。 门后面到底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清脆的「框啷」声透过门板传进郭卫的耳朵。是东西打破的声音。 郭卫顿时感到恐惧席捲而来。 他晓得「夕」一向手脚俐落,跟住进光兰街十七巷四号第二天就打破杯子的自己完全不一样,因此,就算白夕宙醒来,应该也不至于随便摔东西或打破东西。 换言之,有别人在房间里。说不定是在打斗。 盘绕在背上的恶寒比三十秒前加强一倍,郭卫一下子忘了肩膀在痛,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向厚重的门板。 门后面传来怒骂的声音,内容是什么,郭卫听不清楚,但那声音并不苍老,不是白爷爷,而且是男人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郭卫比十秒前更紧张了,朝着门又撞了两下,可惜那门就是不开。 「怎么回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斜后方响起,郭卫像是获得天降至宝般地转过头,望向皱着眉头的白爷爷。 「白爷爷,您不在的时候,里面出事了!」 「你怎么会知道?」 「现在没时间解释!」 白爷爷取出钥匙开了门,郭卫率先衝进屋内,他一眼就看见白夕宙的病床旁边有个身材瘦削、披着医师白袍的男人,一隻手抓着针筒,一隻手扣着病人的手腕;而白夕宙在他的箝制下不断挣扎,试图不让针头靠近自己的手腕。郭卫立刻就注意到白夕宙明显落于下风,衝上去想也不想,对准那个男人的脸颊就挥出一个鉤拳。 「放开他!」 男人在空不出手抵抗郭卫的情形下被揍了一拳,身体往一边歪倒,郭卫马上切进他们中间,将白夕宙的手腕从男人的掌中抽离,顺势将白夕宙紧紧抱住,用自己挡在他跟攻击者的中间。 「仲鶚!」跟着进来的白爷爷以凌厉的声音怒骂:「你们到底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白仲鶚掉过头,郭卫在他的脸上看到憎恶,是那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人的脸上看到的那种狰狞,然而白仲鶚那高涨的憎恨既不是向着郭卫也不是向着白夕宙,而是对着白爷爷去的,他回骂的声音和语气,与其是在说话,郭卫更觉得那像是在发洩什么有毒的、苦涩的东西:「老,这就是您的问题了!为什么您就是什么都不给我们,明明我们才是兄长,排名比较前面,凭什么好处都给叔青!或者这个小鬼!就凭他们是您的儿孙而我们不是吗?」 「听起来好像你们最可怜似的?」郭卫抢在白爷爷之前插嘴:「原来觉得自己可怜,就构成谋财害命的动机了?」 「你说什么……?」 「你们拿走的还不够多吗?」郭卫面对白仲鶚充满险恶的表情,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越讲越大声:「今天下午你哥哥闯进我们家里来,还说准备要把我们的家改建成分租的公寓?然后呢?你现在又在干什么?你们可不可以用点脑袋想一下你们已经拿走多少东西?你们连一片遮风雨的屋顶都要抢,还有脸跟白爷爷抱怨说好处都不给你们?我倒想知道,你们到底哪来的理由抱怨?」 「这是我们家族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 「来不及了,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只好请你闭上嘴巴……」 「仲鶚!」这次换成白爷爷的厉声喝斥插进白仲鶚与郭卫中间:「够了!你们想要财產,我能给你们,犯不着对他们出手!」 「这您就错了,老。我们早就知道,只要有叔青,还有这小鬼在,我们就什么也没有。」白仲鶚朝着郭卫和白夕宙的方向丢来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因此我们就只能靠自己!」 29. 攻击(中) 「仲鶚!」这次换成白爷爷的厉声喝斥插进白仲鶚与郭卫中间:「够了!你们想要财產,我能给你们,犯不着对他们出手!」 「这您就错了,老。我们早就知道,只要有叔青,还有这小鬼在,我们就什么也没有。」白仲鶚朝着郭卫和白夕宙的方向丢来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因此我们就只能靠自己!」 「如果你对夕宙动手,那你们就真的什么也拿不到了!」 「那可不行……我们就是要这笔房產,而且是现在就要。」 白爷爷的眼睛瞇了起来:「你们到底能有多贪?祖厝全都被你们拿去了还不够,你们是拿土地跟房屋丢到水里去了吗?」 「这跟您没有关係。」 「我知道。」 这声音不是来自郭卫,也不是发自白爷爷,而是从郭卫的臂弯里传出来的,白夕宙越过郭卫的肩,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的「伯父」,他的声音跟郭卫记忆中「夕」的声音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们把爷爷跟叔公的家拆了,去盖出租公寓跟招待所,但是不仅没有赚到钱,还赔了很多,对不对?」 白仲鶚的脸上短暂掠过一丝恐惧:「你为什么会知道?」 白夕宙的肩膀随着他每个字的音调上下起伏,靠他最近的郭卫听得一清二楚,儘管缺乏力气,讲的很慢,可是没有任何迟疑,每个字都是控诉,好像他在代替枉死的父亲说话:「你们觉得那边盖了不赚的原因,是在于地段不够好,交通不够方便,周围租房子的人不够多,但是就算卖了土地跟房子也回不了本,所以才把脑筋动到我爸爸头上,对不对?」 白仲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爆出青筋,除了几个「你……你……」之外,说不出第二个字;白夕宙的指控暂停了几秒,郭卫仍然抱着他,伸手轻轻拍他的背,让他把呼吸调顺,白夕宙的目光转向郭卫,露出笑容,郭卫觉得那个笑脸令他想起盛开的向日葵,比他当初想要送给纪苓苓却没送成的那一大把玫瑰花还要漂亮。 白夕宙的笑容只维持短短的两、三秒,再转向白仲鶚的时候,已经恢復严厉的表情。 「『二伯』,你觉得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对不对?我还知道一件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心里有数,对不对?」 白仲鶚没有回答,眉毛挑得高高的,头稍微往旁边侧了一下,朝门口的位置瞄了一眼。 「我觉得我还得感谢你跟『大伯』。假如当时是你们亲自下的手,我今天应该不是在这个地方才对。」 郭卫的视线一直没离开白仲鶚,眼看着他额头上凸出的青筋随着呼吸一下、一下跳动,目光不自觉地转向他的右手,落在针筒上面。 那里面不知道装什么玩意,要是他拿来刺人…… 这个念头才刚刚浮现,白仲鶚就动了,他拔腿就往病房门的方向衝。郭卫立刻放开白夕宙,准备要去揪住白仲鶚,但原本就站在门附近的白爷爷佔了地利之便,飞快挡在门跟白仲鶚中间。白仲鶚右手一挥,白爷爷力量抵不过他,被一把甩开、重重地撞在墙上,针筒刺进他的手腕。 「爷爷!」 「白爷爷!」 郭卫与白夕宙同时惊叫出声,白仲鶚就趁着这个空档,飞快地迈开步伐逃出房间。 30. 攻击(后) 郭卫立刻衝出去,一路叫喊着「医生!有人受伤!」一面奔过走廊,不顾医院的规定、旁边人丢来的诧异和白眼,拿出连体育课都没用过的全力,追着白仲鶚快速消失的背影狂奔。 理论上白仲鶚的年龄有郭卫的一点五倍,论跑步,速度应该比不上年轻力壮的郭卫才对,然而不知道他哪来的体力,儘管郭卫已经全速追赶,却还是无法接近到一隻手臂之内的距离。白仲鶚没有费时间等电梯,郭卫什么都没有想,追着他一路衝下三层楼梯,就在即将抵达一楼楼梯间的时候,通往大厅的门打开,白仲鶚立刻侧身穿过门缝隙,朝大门的方向移动。 「还跑!」 郭卫已经觉得侧腹跟腰痛得要命,小腿也超级酸,脑里闪过追不上的念头,不禁狠狠咒骂了一句,白仲鶚连理都不理,逕自在医院大厅来往的人群中左穿右插,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大门,这时一个身材匀称的高大男人从郭卫的正对面──与白仲鶚行进方向相反的位置──冒出来,挡住白仲鶚的去路;白仲鶚连声「抱歉」都不说,用肩膀狠撞了那男人一下要他让路,谁知道对方竟然纹风不动,还反过来揪住白仲鶚的臂膀。 「先生,在医院里是不能奔跑的。」 白仲鶚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抽手就要往外走,但他第二次的挣扎又失败──他无法从男人的箝制当中抽离手臂。 「放开我,我有急事!」 「急事?在医院能有什么急事?」男人的声音跟语气听起来都很和善,跟手上的力气完全无法比拟:「假如你像我一样有家属在急诊室,往内跑还情有可原,但往外跑那就有点好笑了。而且,我看好像有人在追你耶?」 「囉嗦!」 就这几句话来往的期间,郭卫已经追上来,那个男人帮着他扭住白仲鶚。 「你们干什么……!」 郭卫抢在前面先破口大骂:「不抓住你怎么行!快说,你到底准备给夕打什么药!」 男人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唉唷,原来不是温馨的探病?」 「呸!放开我!」 「为什么?」 「我什么事情都没做!」 郭卫火大了:「你什么事情都没做?你跟你哥哥今天下午一个侵入别人的家,一个溜进别人的病房,这叫做『什么都没做』?少睁眼说瞎话!」 「给我闭嘴!快放开我!」 白仲鶚一面说一面挣扎,整张尖脸都泛红,看起来很像一隻气急败坏的猴子。 「别梦想了,绝不让你跑掉!」 「喔──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随便你啦──」 「啥!?」 就在白仲鶚用力拉扯手臂的同时,男人突然将手放开。郭卫吓了一跳,没抓紧,白仲鶚则因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他还没有爬起来,三个穿着制服的壮汉已经出现在男人的旁边,把白仲鶚制伏。 「怎么回事?」 男人一面回答郭卫的问题,一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打手势:「好像是有人报警。你看,警车停在外面。」 「真的耶,谁报的警,真是太好心了,我刚刚根本没想到要报警。」 「总有人鸡婆爱管间事的吧。不过,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你要追他?」 「我的朋友住在楼上的病房,这傢伙假装成医生,要替他打针。我还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啊!糟了!」 郭卫刚刚满心想着不能给白仲鶚跑掉,完全没时间顾白夕宙和白爷爷,现在他只想用飞的飞回楼上病房去。男人看着穿制服的人把白仲鶚带走,转头瞄了郭卫一眼,好像知道他心事一样:「你赶快回去好了,我也得赶快走,我妹妹在急诊室,我要去找她。」 「感谢。」 他们没有再交谈,朝着相反方向离开,郭卫直接搭电梯,沿着他走熟的路回到白夕宙的病房。外面的护理站已经收拾整齐、恢復安静,好像十分鐘前的那番乱象完全不存在一样,不过白夕宙的病房里却挤了不少人,郭卫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病床车来,两个护理师推着它,载着白爷爷正要往外走。 「白爷爷!」郭卫立刻衝向病床车:「白爷爷没事吗?他怎么了?」 「他还好,现在要送他去照x光,看是不是有骨折。」护理师望了郭卫一眼:「你是病患家属吗?」 「不、不算是家属。应该……算是,朋友吧。」 郭卫有点拿不定主意,他觉得对白爷爷而言他应该算是「房客」,但他又没付房租,觉得这个词汇听起来怪尷尬的。好在护理师也没追问,朝病房里望了一眼:「是吗,那我们先带爷爷去照x光,麻烦你带白先生过来,他也要检查。」 「夕也要?」 「要看他的復原状况。」 郭卫点点头,护理师把白爷爷推走,留郭卫一个人慢慢踱进病房。 与外面的整齐清洁相比,病房里乱七八糟,充分显示出这里稍早发生过事情:医院病房里配备的访客座椅倒了,钢製的水壶躺在地上,角落里还有一个塑胶袋,郭卫猜想那里面装的应该是白仲鶚跟白夕宙在拉扯的时候打破的碗,或者是杯子之类的碎片。病床上的毯子一半拖到地上,给访客用的椅子倒了,白夕宙正准备把它拉起来,只是因为他在病床上躺太久,手脚都没什么力气,搬椅子搬得很吃力。郭卫立刻上前去帮忙,跟白夕宙一起把沉重的铁椅扶正,再陪着他换衣服,去诊疗室做检查。 白夕宙跟白爷爷在接受检查的时候,郭卫坐在诊疗室外的长凳上,望着医院墙上的电子鐘。 五点五十七分。明明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而已,他却觉得脸颊发烫,世界好像整个翻了过来,脑袋还无法完全消化今天发生的那么多事。 唯一记得最清楚的,依然与白夕宙有关,包含他的体温、头发的触感,还有下午在病房里、以及稍早踏入诊疗室之前,他短暂留下来的微笑。 31. 背后推上一把 「谢谢老师,我觉得自己进步很多了!」 「真的吗?」 「应该吧,我好像看得懂阅读测验了!」 「讲那么夸张,到时候成绩单出来就不要还是不及格。」 「哈哈!」 透过麦当劳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娇小的女生在外面看手机,郭卫看着他的家教学生飞也似地跑出去一把揽住女友,两个人一起走远,忍不住苦笑一下,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但是,他收拾的动作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鐘,就自己停下来。原因在于,他抬头看到外面有个熟人。 「司徒?」 麦当劳的玻璃窗外透出郭卫很熟悉的娇小人影,司徒苇声跟之前几次出现时一样,穿着黄色的上衣跟短牛仔裤,头上反戴着鸭舌帽,背上背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背包,推着自行车站在外面。她看见郭卫,咧嘴一笑,把自行车放在外面就走进来,而且是笔直走到郭卫的桌子旁边。 「嗨。」 「你来之前是不先约一下的唷!」 「有差吗?跟郭先生哪需要约?」 「要是我不在这怎么办!」 「那过了四点之后我就去按你家门铃。」 「你到底是哪来的根据这么篤定……」郭卫觉得(其实根本不存在的)偏头痛发作了,赶快想办法换话题:「你的手好了?」 「都好了,跟新的一样。」司徒苇声一面说一面转动手臂:「我觉得现在我可以去当投手。」 「你想得美!还有不要乱挥,会打到我!」 「不会啦,郭先生对我这么没信心?」 「所以我说你那个满到快要溢出来的信心究竟是从哪来的!」 「我那是对你有信心耶!」 「喔喔是喔,感谢你喔……」 郭卫对于司徒苇声勉强可以说是称讚的用词,採取不是很相信的态度,司徒苇声扁了扁嘴,说句「嘖,不相信就算了」。 「还不都要怪你前科太多。」 「又我的问题囉?不是郭先生你的生活能力太差的关係吗?」 「跟我的生活能力到底哪里有关!」 「你的家庭小精灵啊!」 「你的跳跃式思考到底怎么搞的啦!」 「我哪里跳跃式思考了,我一开始就是打算来谈你的家庭小精灵,从头到尾都没有偏离过正轨呀。」 郭卫再度感到头痛,一定是(其实根本就不存在的)偏头痛害的。只不过司徒苇声最后那句话,他完全无法忽视:「你说什么?跟夕什么关係?」 「他后来怎样?」 「恢復得还不错。白爷爷因为肋骨有裂,在医院多住了几天,最近也出院了。」 「接他回家了?」 「夕应该是今天会回家。」 司徒苇声把手肘抵在桌面上,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啊然后呢?」 郭卫的眉头挑了起来:「什么然后?」 「是郭先生的智商又开始下降了,或者你只是在跟我装傻?」 「我什么装傻,你到底在讲什么?」 司徒苇声叹了口气:「我是说,过这么多天,你还不採取行动?」 听到司徒苇声这句话,郭卫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说出来一定会被司徒苇声笑死,可是,在医院那件事情发生后已经过了又一个星期,郭卫跟白夕宙之间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那个下午,郭卫陪着白夕宙去检查,照x光、断层扫瞄,在医院里多住了一个晚上,观察一切正常之后,陪白夕宙办出院,再替白爷爷办住院。一个星期以来,白夕宙在医院陪着爷爷,郭卫除了白天去探望,跟上家教的课以外,剩下的时间都用在整理家上面。 白伯行没有拿到钥匙,他是先翻过围墙,割下一块窗玻璃才爬进屋子。郭卫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家里白伯行四处打探的痕跡都清理掉(至于清理成什么样子,他没啥自信),再找人修好窗户。 白爷爷今天出院,郭卫在上家教课之前,也用早上的时间去探视。那时候白爷爷很直截了当地说,他不会回去光兰街的家。 「那里以前是叔青的房子,现在是夕宙的房子。有别人比我更适合看顾那里。」 「但是,白爷爷……」 「你记得吧,我请你帮忙照管屋子。而你做的比我预期的更好。所以我还打算请你继续做这件事。」 郭卫还没来得及抓白爷爷的语病说「假如那是夕的房子,怎么叫我去照管」,白爷爷已经接了下半句话,他说「夕宙跟那个家就拜託你了」。 白夕宙当时不在旁边,郭卫无从得知他的反应,然而他晓得白夕宙是会回去家里的,只要一想到今天下了课回去,又会回到跟「夕」在屋里独处的日子,他就觉得不自在,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例如一想到这件事情,耳朵跟脸就发烫,或者脖子很痒。 司徒苇声显然识破了郭卫的窘态,因为她顿了一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懂了,原来郭先生在紧张啊!」 「你说什么!」 「上星期你都当着我的面对他讲出过相当令人欣赏的台词,结果到了今天他要回家你反而说不出来,这个不叫紧张要叫啥,害羞吗?」 眼看司徒苇声笑到整个人趴到桌面上,郭卫觉得更不自在了,非常想要打他那个损友的头。司徒苇声笑了一阵,从手臂里抬起头,对郭卫眨眼。 「好了,不笑你。」 「你都笑完了!」 「但我现在要跟你讲正经的。我觉得你太容易踌躇不前,之前看你追你同学时也是,现在也是,每次到了该採取行动的时候你就会畏缩。」 听到司徒苇声讲起纪苓苓的事,六月三十日那天的记忆又回来了,郭卫彷彿看见自己抱着一大束花,在系馆前等纪苓苓,最后却没有讲出口,花也没送出去,就眼睁睁看着纪苓苓跟别的男人走了。现在想想,虽然对于那个「失恋」,郭卫一点也不感到惋惜,但也不得不承认司徒苇声说的没错。 不过,他就是──会怕。当初他追纪苓苓,花了好几年,却从头到尾都没敢真的说出来过。现在想到白夕宙,也是一样的情形。 白夕宙不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就像当初夕无法多谈跟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一样,白夕宙也不太对郭卫提起自己的事情,因此,郭卫完全无法确定假如他採取行动,白夕宙会有什么反应。 假如白夕宙跟纪苓苓一样,实际上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的话…… 郭卫觉得这个念头好可怕,想都不敢想。 脑袋里想的事情显然是写在脸上了,对面的司徒苇声扁了扁嘴,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行喔,郭先生,每次在紧要关头的时候你就会忘记使用你的脑袋。」 「又怎么了啦!」 「我记得我刚踏进你家的时候就讲过了。而且前前后后讲了可能有三次左右。我是不是说过,你家的房子很喜欢你?」 郭卫把记忆倒带,回想司徒苇声来拜访的几次纪录,花了两分鐘才乖乖点头。 「我记得。但是你所说的是……」 「噢,我的老天,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没搞懂我的意思?」 「啊?你到底是……」 「算了!看来用暗示的,对郭先生是没有用的!」司徒苇声似乎相当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气:「那么,你就开口问你的家庭小精灵好了。」 「你要我问他?」 「当然!我很早之前就叫你直接问他了,现在已经讲第二遍囉,再让我讲第三遍你就不是男人!」 「可是……」 「放心啦!我认为你担心的结果一定不会出现,你就儘管说出来就对了!」 郭卫突然觉得他知道为什么司徒苇声会选择哲学为主修了,因为她有很明确的理论脉络跟逻辑思考,现在她讲述白夕宙的事情时,不管表情或者语气都十分篤定,那个气势就像个立定学说开啟理论的思想家。 32. 下午四点 夏日午后的光兰街十七巷,跟郭卫第一天来时一样,整条巷子笼罩在一片寧静当中,彷彿睡着了一样祥和。 今天没有敌人,没有满怀恶意的白伯行跟白仲鶚埋伏在附近,郭卫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四号的大门时,迎接他的是乾净整齐、阴凉而安静的客厅。 跟前面几天很像。白夕宙跟白爷爷在医院的时候,郭卫每天回来,迎接他的也是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之前只要等到过了四点,夕就会出现,但白夕宙醒来之后,郭卫就再也没有在屋子里见过夕。虽然理论上来说,这样才是正常的,可是到了傍晚没有人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没有人在走廊和楼梯上打扫,没有人在二楼底端的阳台上晾衣服,或者晚上九点、十点之后没有人探头进来送上一杯冰凉饮料,郭卫就一直觉得不对劲,似乎这栋房子少了什么本来应该要有的东西。 现在他站在门口,抬眼望着没有亮灯的客厅,用自己的脸颊感受凉爽的空气,却觉得平常以温馨的态度迎接他的这栋屋子,今天令他觉得寂寞。他好像终于了解到,什么叫做「房子没有人在的话就没有生气」。 他知道白夕宙今天会回家。白爷爷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他了。 但是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太确定,自己在白夕宙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真要说起来,郭卫其实没有真正认识过「白夕宙」这个人,他有的印象,都是「夕」的模样,是那个做家事很能干、说话很有礼貌,讲好听些是谨守分寸,说难听点叫做刻意保持距离,而且从没听过郭卫一次命令的「管家」。 不过他还记得夕的手,记得被白仲鶚打过之后,夕帮他擦药、替他冰敷;也记得他住进这间屋子第二天就打破杯子,让收拾的夕割伤了手的事情。正是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夕的手被碎玻璃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是红的,他才敢对司徒苇声胸有成竹的说夕不是幽灵而是活人。 他也还记得夕的肩膀,十七岁少年的肩膀,有一点瘦,感觉骨头比肉多。那天下午在医院病房抱着白夕宙的时候,触感跟之前抱着夕的肩膀时一模一样。 理论上他知道,触感一模一样才是正常的,毕竟是同一个人,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是记忆混乱还是脑震盪,白夕宙仍然是白夕宙。 但现在面对空荡荡的客厅,看不到本来应该在的人,脑袋就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开始怀疑,会不会其实,过了今天之后,会像六月三十日那天一样,被赶出这间房子,又得要赶快想办法找地方── 楼梯上方传来声响,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从二楼下来,自远而近,跟之前郭卫下午回家时会听到的声音一样。 接着是人,白夕宙因为在医院躺了半年而显得有些过于瘦削;重新修剪过的黑发,还是短短的、整整齐齐的贴在颊边,只因为脸的轮廓还留着大病一场的痕跡,乍看之下有一点点憔悴,让黑眼睛显得更大,看起来比十七岁的年龄还要小一点。他还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布面长裤,手上拿着抹布,令郭卫差点就要以为他的身分依然还是这间屋子的「管家」。 白夕宙从楼梯顶端下来,停在从底下数上去第二阶上头,视线刚刚好对上郭卫的眼睛。郭卫想要讲什么,但嘴巴里乾乾的,双脚跟铅一样重,整个人跟雕像一般呆站在原地。白夕宙也没立刻打开话匣子,就让两人之间產生一个有点尷尬的空白,郭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起头才好,很勉强地发出乾涩的短音:「呃……」 「『主人』,你回来啦。」 「『主人』?」 郭卫当场愣住,呆呆地望着白夕宙,脑袋足足空了十秒鐘,才看见对方脸上掛的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他决定要反击:「既然主人回来了,怎么没有帮我拿外套?」 「今天的气温是三十五度,主人没有穿外套出门。」 「呜……」 反击失败,郭卫整个人肩膀往下垂,对面的白夕宙看着却笑了:「但主人说的没错。请主人稍坐,夕替您备茶水。」 他不是只讲着好玩的而已,是真的走下阶梯,准备要去厨房,郭卫慌慌张张地出声叫唤:「夕!」 「什么事,『主人』?」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进门时还重如铅的脚一下子听话了,郭卫往前踏出一步,拉住白夕宙的手。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叫我『主人』。我不要当你的主人。」 白夕宙微笑了:「是的,我记得。」 「那……」郭卫又开始觉得嘴里乾涩,吐出来的字句乾哑得不像平常的声音:「你也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什么吗?」 「记得。」 郭卫比三秒前更紧张了:「那……」 「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 「对你而言,我是个陌生人。你为什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白夕宙的声音里充斥着压抑,似乎他正在努力维持冷静自持的态度:「我记得你在这里的日子。如果是别人,看到每天只有晚上出现,还只会出现十二小时的我,应该会觉得这是间恐怖的鬼屋,可是你却没有被吓到,而且,还想尽办法要把我叫醒……我很感谢你,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卫重复了一次,眼睛盯着白夕宙,答案很自然地降临在脑袋当中。 「因为你是我所遇过最特别的人。」 「特别?」 「对。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勇敢的人,敢为了保护自己的家跟坏人对抗;我也没见过像你一样坚强的人,寧可把身体丢在医院也要守着重要的东西,还有……」他讲下半句话之前,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我遇过最温柔的人。我跟人打架的时候,你帮我擦药;就算我闷在房间里只顾着玩游戏,你也不生气。」 「等一下。」白夕宙第一次露出有点不安的表情:「你不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才躲在房间里的吗?」 「我?不想看到你?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你第一天认识我的时候,还叫我出去……」 郭卫听到这句话,立刻想起六月三十日,他住进这间屋子的第一天,就对夕大吼大叫,要他出去;虽然后来有跟他道过歉,但他始终无法习惯有个「管家」服侍他的生活,因此大部分时间都躲着夕。 白夕宙别开视线,想要甩开郭卫的手,郭卫反射性地握紧那隻手,同时迅速答腔:「我记得。而且……」 「而且?」 「而且──」郭卫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鞭策自己把话说出来:「──那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不要你喊我主人。」 他拉起白夕宙另外一隻手,用自己的两手包住:「因为我不想当你的主人。你对我而言是很特别的人,我希望对你来说,我也是特别的人。」 话说出来了,郭卫看着白夕宙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忍不住开始紧张,觉得背上的肌肉一阵一阵痉挛,却还是不敢放开白夕宙的手。 也是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想像跟纪苓苓一起生活,却不太想要离开这个有白夕宙在的家,或者上个星期在医院,他可以那么乾脆的掛掉纪苓苓边哭边讲的电话。 因为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个令他的人生在短短的二十一天之内起了重大变化的少年,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佔住了他心里的重要地位。他会觉得紧张,是为着在紧要关头害怕被拒绝,跟司徒苇声说的一模一样。 但话已经说了,收不回来了。郭卫只能强压着叫自己的手脚不要发抖,看着白夕宙慢慢张开嘴巴,吐出字句── 「你对我来说一直都很特别。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是这样。」 这句答话先激起郭卫的惊讶而非欣喜。 「第一眼?」 「是的。」白夕宙的表情变得柔和:「爷爷请你来的用意,本来只是想要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来看着这个家,避免家成为空屋,或者被伯伯他们趁机霸佔;但爷爷很会挑人,他带你来的那天,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很特别。」 郭卫想起他第一眼见到这间房子,就感到屋子欢迎他,除了白夕宙的房间对他保持警戒之外,屋里其馀地方的每一吋墙和地,对他都非常友善。 『这间屋子喜欢你唷。』 司徒苇声的评语不知道第几次在郭卫的脑袋里激起回音。 白夕宙说,他第一眼见到郭卫,就决定郭卫是个特别的人。 而这栋房子,在白夕宙住院的期间,一直都是他的心投射的对象。 意思是── 「你是说……」 白夕宙笑了,上个星期郭卫也看过他这样笑,在医院里看过两次。是像花开一样可爱的笑脸。 「通常很少有人会相信有第一印象这种事吧?但对我而言你就是这样。我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所以上星期,你跟我说,要我用我自己的身分跟声音喊你的名字,我现在就完成你的愿望────卫。」 郭卫没有把白夕宙的话听到最后,几乎是扑上去一般,紧紧地抱住了他。 光兰街十七巷四号屋里掛的壁鐘,在他们两人的身后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喀」,指向下午四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