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修仙大佬迎娶的凡人》 第 1 章 这是勾吴国翁主湛阳出嫁的日子。 新上任的国主在堂妹的婚礼颇花了一番心思,送嫁的队伍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樾姑城中的百姓这天都的挤上街头围观王侯家的盛大排场,争抢着送亲队伍抛洒的钱币的同时唉声叹气,叹这位樾姑百姓看着长大的小翁主……命不好。 王侯贵女出嫁,不是嫁与邻国公子,便是送入公卿府邸,甚至有那福泽深厚的,能被仙人相中收入房中双.修证道。 而眼下即将迎娶湛阳翁主的,却是位妖魔。 勾吴是九州诸侯国中一蕞尔小国,没资格求得仙门庇护。都城樾姑郊外不知哪天忽然冒出了条蛟龙,说是能庇佑樾姑风调雨顺,条件却是每隔五年便需将一年轻女子送往他的居所,供它享用。 那些女子被送去可不止是陪它聊天解闷那么简单,多数的下场是被吞吃,若干日后只剩骨头被人从水底捞出。 起初勾吴百姓也想过要反抗,但仔细掂量想想,付出成百上千的青壮年都未必打得过这蛟龙,每五年送上一位年轻女子便能换得和平,倒是好买卖。反正樾姑城中那么多户人,挑祭品时未必就会挑到自家。 时间久了,每五年一次的献祭甚至逐渐成了当地的节俗,被选中的女孩盛装华服如同出嫁,对无辜者的杀戮被粉饰为了婚礼。 陶匠的女儿死了、丝绸贩子的女儿死了、闾里小吏的女儿死了,而这一年,轮到的竟是勾吴老国主的女儿。 这年初春,勾吴国主死在病榻之上,他的侄儿丰安县侯于葬礼上掀动兵变,屠戮完王城上下之后,写下诏书说是愿将伯父生前唯一的女儿湛阳献与龙神——美其名曰,给这金枝玉叶一个报国的机会。既受万民供养,那么为百姓去死也是应当的。 丧父、丧母,己身难保,这湛阳翁主真可怜。樾姑城中的百姓这些天都这么说。 可他们不知道,有人比湛阳更可怜。 红绸装点的轿辇内,阿箬扶着头上沉甸甸的珠冠,满心郁卒无处宣泄,只能朝着前方被赤色纱罗遮住的天地翻了个无力的白眼。 阿箬是湛阳翁主的婢女,无姓,只有一个贱名“箬”自生下来伴她至今。她九岁遭逢战乱,父母俱亡于战火,十岁那年被国主夫人凌氏收养,服侍湛阳翁主。如今十九,只差一年便全了与湛阳的十年主仆之谊。丰安县侯兵变之时,她与众人一样猝不及防,凌夫人被杀后,湛阳遭堂兄软禁。有忠心耿耿的臣子试图劫走旧日主君之女,为了确保翁主能够平安逃出,他们提议让年岁与翁主相仿的阿箬作为替身留下,稳住丰安侯。 “夫人于你有恩,此乃你报答夫人之时。”臣子们义正辞严。 是凌夫人使她免于乱世流离;是凌夫人教她明礼仪廉耻,她该报答。再说了,这世上分三六九等,臣当为君尽忠,奴仆应为主效死,她身为湛阳的婢女,献出自己的性命来救湛阳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这世上谁不怕死?舍生取义四字轻巧,真到了生死关头还是会忍不住迟疑。阿箬对那些家臣说,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然而那些家臣根本不是来询问她的意见的,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既不用牺牲自己又可以保全翁主的法子,就被家臣们打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阿箬就已经换上了翁主的华服,坐在“出嫁”的殷红轿辇上了。 啧。 阿箬也不知自己是该愤怒于那些人的算计,还是该欣喜于翁主逃出生天。她这一条命,换来了恩人血脉延续、换来了樾姑五年太平,真是伟大呵,但被迫“牺牲”的感觉不好受,她憋着一肚子的市井粗话想要骂出口。 那“龙神”居住在樾姑城外一汪名为“定飖”的大湖中,定飖湖距樾姑城南城门不过十几里路,可是“送亲”的队伍却走得很慢,本就充满恐惧的心如同是被放在了案板上活剐。 等会要死的不止是阿箬,还有“陪嫁”的奴隶三百。新任国主的意思是,既然这一回“嫁”出的是堂堂翁主,翁主的排场自然该比寻常小民更为高贵才是。 而那些人也并不真是奴隶,更多的还是前任国主重用的心腹或是不服他篡位之举的士人。过去每五年牺牲一女子,众人皆以为定下此规矩的蛟龙残忍,如今新国主一口气送上三百零一人,由是可知,人能比妖魔更可怕。 这即将赴死的三百人既不愿死,却也不敢反抗,只好尽量的放慢步子,试图将他们在人世苟延残喘的时间拉长。送亲的队伍早上从清晨薄雾中出发,一直走到中午日头高照都还距那定飖湖有一半的路程。好在押送这些人的巫祝心存怜悯,并不催促,甚至还主动在半路上允许队伍暂停稍作休息。 出于对临死之人的关怀,准备的饭食都是顶好的,有精米粥有鱼脍有炙肉。可惜一会即将殉葬的“陪嫁”之人们大多无心享用,不少只愣愣的端着碗,双目无神的凝望苍穹。 阿箬倒是心态不错,坐在她的轿辇中大快朵颐。虽然过去她跟在翁主身后也尝到了不少山珍海味,但她这人就是无论何时都有好的胃口。 当她抓着一只烤斑鸠大嚼之时,巫祝掀开了轿辇的纱帐,默默望向了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巫祝叹气,用宽大袖摆遮掩住了半张面孔,小声对阿箬说道:“翁主的仪态被你丢尽了。” 阿箬费劲的咽下口中食物,用帕子擦了擦手,“我本就只是个丫鬟而已。” 丰安县侯长于封地,不知堂妹湛阳的形貌。勾吴国的巫祝却与湛阳及阿箬自小相识。她知道今日送死的人是谁,但她并没有告密。 就算告密了又能怎样?丰安不是什么心慈之人,不会因为阿箬无辜便放过她,谁让阿箬只是个婢女呢?这样的小人物,如同尘埃中爬行的蝼蚁,轻轻一脚就能踩死,踩死之后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样至少能保住湛阳性命,假如有朝一日湛阳成功复国,好歹能成全阿箬“义士”之名。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多年情分又是另一回事。勾吴巫祝看着自己从小结识的友人,终究还是渐渐红了眼眶,“你……” “我还没死,哭丧稍后。”阿箬不配合她煽情,一句话就将别离的氛围毁得干干净净。 巫祝引袖擦了把泪,情真意切的说:“早哭晚哭都是哭。我现在哭,你听得清楚。” “你是认定了我一定会死?” “不然呢?”巫祝挑着眉头反问,“你只是一介凡人,还是凡人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说,你身为巫官,成日里拜神祭神,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怎么就没赐予你一些超乎凡俗的能力,让你也能斩妖除魔?” “我也是一介凡人。”巫祝理直气壮的答道。 这世上当然是有神明的,他们高高在上,不沾凡尘,只偶尔垂下头颅,向人间投来漫不经心的悲悯一瞥;据说这世上还有修仙之人,他们饮醴泉、食金玉、吸纳日月精华,追逐长生之道,可御风翱翔九州四海,可仗剑卫天下苍生。这世上还有各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们自阴暗的角落里诞生,要么为祸一方,要么搅乱山河——但无论是神、仙、妖、魔,都是生来短寿而孱弱的凡人不可触及的存在。所谓巫觋,不过是凡人在苦难中的心理安慰。 “所以说,你其实也拿那条食人的蛟龙没有办法。”阿箬淡然而轻蔑的陈述出了这一事实。 巫祝苦笑,“我每天念诵那么多告词,却不见有谁予我回应。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日日夜夜跪在神殿前祷告只是在消磨光阴。” “就不能做诵经之外的事吗?”阿箬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东海之上有岛名浮柔,岛上据说有能够御剑而行的仙人。我幼年时因机缘巧合曾见登临浮柔,想要拜师求问登仙之法。仙人说我资质不够,生来就是凡人,我只配生生困在轮回之中,注定见不到我所崇信的众神。阿箬,你此去凶多吉少,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唯一能做的是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你方才不是认为我活下来希望渺茫么?” “我们这些成日里和‘神’打交道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一身青碧大袖袍的巫祝理了理衣衫,“我还是愿意相信慈悲济世的神明真的存在,即便我们不曾见到。勾吴神殿藏经阁的书卷中,真真切切的记载着他们的事迹。那时勾吴不是河流纵横的泽国,而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峦,是神人一掌将群山拍入地底,方有今日勾吴之形貌。” “什么时候的事?”阿箬暂时忘了一会将要面对的杀身之祸,专心的与她聊了起来。 “不知道,应是很多很多年前吧。人的寿数太短,见证不了太多的事情,而在那个连纪年都没有的时代,再轰动的事情也只能靠口舌相传。” 阿箬听过之后,抿唇似有所思。巫祝低眸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箬轻描淡写的说道:“人的寿数的确短暂,我们一生的阅历对于神明来说,浅薄得就好似是一场笑话……不谈这个了,你方才说勾吴从前是高山,听起来真是有些吓人。不过我倒是不怀疑你,过去我也在藏经阁中翻到过一卷书,书上画着古时地图,那时的河流走向与今日不同,许多地名也是不一样的。总而言之‘沧海桑田’这四个字我是相信的。” 阿箬身为奴婢,却是识字的。过去她曾与湛阳翁主一同读书,甚至比身为王孙的湛阳更为勤勉刻苦。 “……我记得书上写,现在那条蛟龙所居住的定飖湖从前就不是处湖泊,而是一片丘陵。叫‘殓玉冢’,又叫‘仙人墦’。近千年来地动几次,山石崩裂、土层下塌,这才有了今日的定飖湖。” “这说法我也听见过。千年前湖中尚无妖孽为祸,现在这条蛟龙似乎是三四百年前才出现的……”说到这里巫祝的眼神蓦然黯淡。 “走吧。”阿箬抬头看着过分明媚的苍穹,缓缓拉下了轿辇的红纱帘。她们俩是凡人,送亲的队伍是凡人,樾姑城里的百姓也都是凡人,凡人没有能力战胜呼风唤雨的龙神,便只能垂首认命——最多垂首时姿态优雅些。 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伴随着喜乐与抽泣,一番跋涉之后,定飖湖出现在了道路尽头。那是宽阔如海的巨大湖泊,在午后的阳光下粼粼华光潋滟,芦苇荡后水鸟斜飞而出,清越的鸣啼越发衬得这里平和宁静。 愿你我还有重逢之日——阿箬踏上码头小舟,听见身后轻声的祝愿。 她没有回头看那青袍高冠的巫者,只是如同雕像一般静静伫立在船头。 粗麻绳被解开,长宽近似于棺材的三百零一只扁舟随风漂向湖水中央。阿箬在余光中看见了其余船只上的殉葬者,三百个身着大红长衫的男女,或是瑟瑟发抖,或是痛哭流涕,或是在死亡降临之前平静的合上了眼睛。不同的人在面临着即将到来的终结之时,态度是各不相同的。 在哭声中岸上奏起了送亡的哀乐,巫者们清唱着含混的歌谣,如同谁在抽噎。 阿箬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 她该哭吗?但是哭泣并不能帮助她脱离此刻险境。 她该怨恨?然而现在的她只觉得疲倦,支撑不了这浓烈如火的感情。 或许她该抓紧时间追忆一下自己的生平,可她十九年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没什么好值得死前念念不忘的。 阿箬仔细的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此刻心中所剩最多的不是悲戚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身为凡人只能被神魔妖鬼欺.凌。 不甘心身为奴婢只能替另一个人受死。 不甘心自己竟然亲故离散,孑然一身,到死之时竟是如此孤独。 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奇迹是珍贵的,在绝望中挣扎的人最后等来的往往不是希望,而是早就注定的凄惨结局。 可是即便明白了这些道理,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她心里却也还是会悄悄想:要是有谁能来救她该多好。 如同誓死保护湛阳的勾吴国臣子,或是如同民间故事中行侠仗义的剑仙那样,来营救她的人从天而降,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带离这冰凉的湖水远远的逃走,那该有多好。 可惜臆想中的画面始终未曾出现,小舟行至湖心时,所有船只开始缓缓下沉,冰凉的湖水从脚踝漫至小腿至腰际至胸前,她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拂面的寒风,终于彻底被吞没。 ※※※※※※※※※※※※※※※※※※※※ 开新坑啦,撒花 第 2 章 阿箬出生在东原国一个寻常山村。时至今日她还能回忆起儿时居住的简陋茅房,以及母亲身着粗布衣裳忙碌的背影。如果迈出那扇老旧的木门,她会看见不远处阡陌纵横的田地方向有荷锄归来的邻人。风起之时村庄四处炊烟飘起。鸡犬声、夫妇拌嘴声、小儿嬉闹声,各式各样的声音让这个村子的白日永远都不会寂寥。收回目光,望向自家庭院,蹒跚学步的弟弟正摇摇晃晃的追逐着偶尔落下的麻雀,看见她后欢喜的叫她“阿姊”,院中央的枣树比起前年又长高了许多,她走到树下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长高了。 在梦里,时年十九岁的阿箬清晰得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种种,她忘了此时自己正被湖水浸没,只专心专意的在梦中回味早已失去的光阴。 但……梦里有母亲、有弟弟、有乡里父老、有邻家友人,甚至连树上的爬虫、天上的麻雀都那样清晰,可唯独有个人,似乎被她忘了。 对了,她忘了父亲。这个梦里她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 父亲去哪了? 他去战场了。 阿箬想起来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从军而去了。村庄被高山环绕着,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只是依稀听说四处都在打仗。不同的诸侯国之间在打仗、天子和蛮夷在打仗、人和妖魔在打仗。 她偶尔听村里老人谈天,他们都说:天下大乱了。还是孩童的阿箬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乱”,隔壁住着一个落魄的书生,教了阿箬一些诗词,懵懂的阿箬在翻到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忽然心中一动,有了想要哭的念头。 但她那时候想着,父亲能够回来就好,哪怕他回来时已经白发苍苍,哪怕那时她已经长大成人出嫁为妇,至少父女二人还能在枣树下相拥而泣。 可是在她九岁那年,有一封书信越过崇山峻岭传回了她的家中,信上说她的父亲早已死在战场上。她没有机会与他重逢了,甚至就连与他有关的记忆都逐渐被时光磨去,父亲于她而言渐渐成了一抹模糊的影,即便是在梦里,也无法再相见。 也是九岁那年,灾荒席卷了她所在的村庄。那年阿箬意识到了,人世间的美好大多都是脆弱的,脆弱如晨曦朝露,轻易就能消失不见。阿箬故土成为坟场,她看着母亲佝偻着脊背带着他们姊弟二人逃亡,而后看见了千里赤地、饿殍遍野。 九重云霄之上的诸神、九州大地纵横的仙侠,他们都不能挽救这些人的性命。 母亲死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清晨。 那是在逃荒的路上。他们听闻南边的勾吴尚未被旱灾与兵祸波及,是乱世难得的净土。虽然传闻只是传闻,真到了勾吴,母子三人也未必能寻到活路,可是人在绝望中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一路上他们尝过了饥寒、忍受了病痛、躲过了妖魔鬼魅、又几度在山贼匪寇手中死里逃生。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那个矮小枯瘦的母亲是怎么带着一双儿女从东原一路南下走到勾吴的,只靠着双腿和铁石般的意志。 可是她终究还是死了。 阿箬记得临近勾吴边境的时候母亲已然病重,可是她什么都不说,也从不轻易将痛苦表现出来。深秋的时候勾吴阴云连绵,暴雨冲垮了前方的山路,他们只好寄居在一座荒废的庙宇。 年幼的阿箬曾经蹑手蹑脚的走到正殿的石像前,试着向神明恳求一个晴天。可是雨水始终没有停歇,还是孩子的她模模糊糊的又一次意识到了,神明的“无用”。 某个清晨,她的母亲发起了高烧。再三犹豫之后她决定外出去找大夫。阿弟年纪还小,贪睡不肯起来,她也就随他去了。 然而在她走出这座破庙之后,摇摇欲坠的房屋轰然倒塌。 阿箬幸运的躲过了这一劫,但不幸的是,她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都掩埋在了废墟之下。她找来了附近的住户,用锄头、用镰刀、用她自己的双手好不容易才刨开沉重的木石土块,看见了母亲血肉模糊的尸身,以及被母亲保护在怀中,奇迹般毫发无伤的弟弟。 九岁的孩子牵着六岁的孩子一块在雨中埋葬了他们的母亲。唯一的支柱倒下了,哭过之后阿弟问她,他们应该去哪。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南边走了下去。 要去勾吴,去那里租一片新的田地、盖一座小小的茅屋、庭院里养几只家禽、最好再种一棵枣树,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禾青,又是新的开始。 无休无止的雨水连绵成丝线,落在身上后化成寒冰,冻得人瑟瑟发抖。天地中唯一的温度来自于对方的掌心。前路漫长看不见尽头,抬头苍穹晦暗。他们蹒跚在泥泞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勾吴的都城,耳边呼啸的是寒风,渐渐的风声变作了哭声,死去的魂灵飘荡在时间,遮蔽了阳光,在阿箬的耳边无休无止的哀嚎。 阿箬不敢细听,只是拉着弟弟的手快步向前。到勾吴去、到勾吴去……她喃喃着母亲的遗愿,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前行。 可是那哭声就是不依不饶的钻进了她的耳朵,渐渐的她听明白了,那哭声是在唱一支歌,一支葬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的性命何其脆弱,就如同薤叶上的朝露。她听着这首古老的送葬歌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路上。 不,不对。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的景色不知在何时变了。从荒野小径化作了宫阙复道,一路上的枯树化成了垂下的幔帐,弟弟不见了,握着她左手的人不知何时成了一个高大的妇人。 她下意识的惊慌,想要去寻找自己的弟弟,可是那妇人却牢牢的钳住了她,絮絮叨叨的向她叮嘱着什么,那是……王宫的宫规,谨言、慎行、忠诚、恭顺。 阿箬想起来了,这年她十岁,成为了湛阳翁主的侍婢。这于她而言不啻于是重生,在那之后,她过上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不再有饥饿和疾病,王宫温暖安全,就好像是过去她从母亲故事里听到的仙境——不过,凡人们大多没见过真正的仙境,所有的描述都来自于缥缈的想象。 一阵出神之后,她忘了自己的弟弟,安心的跟着那妇人往前。 握着的那只手又变了,那只手细腻柔软,属于勾吴国主的夫人——她的恩人凌氏。那个女人将她从黑暗中拯救了出来,用温雅的声音说:阿箬,从今以后我的女儿就交托给你了。 然后阿箬身边的人成了湛阳,年少的翁主手掌娇小,牵着她走在王宫开满鲜花的庭院,步履轻盈。 耳边的葬歌早已变换了旋律,由哀切转为欢快,恰似八十老妪还童成了十八少女,清脆的声音唱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既然人的生命短暂如薤上露水,那便纵情眼前之乐。白昼转瞬即逝,夜间也不妨高擎着烛火夜游,青春弹指成空,所以更要享受眼前欢愉。 阿箬在这样的歌声中长成了少女的身形,春.光烂漫,风都是悠闲的。可是阿箬还是在闷头往前,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到哪里。 鲜血从看不见的角落涌出,眨眼就漫到了脚底。王宫歌舞升平的幻象被轻而易举的击碎,死尸又爬满了道路,哭号比之前更甚。 宫变发生了。 阿箬一直都不明白,凡人为什么会热衷于自相残杀。明明大家的身躯那样脆弱,野兽、疾病、冻饿都能取走凡人的性命,可为什么人类还嫌不够? 厮杀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箬好像没有听见。 左手牵着的人已经不是湛阳了,是谁她不在乎,她继续往前走,她已经跋涉了很久,但就是没有感到哪怕一点疲惫。那个牵住她的人用力拽住了她,想让她停下来,“你是要找什么吗?可是前方什么都没有了。”嘶哑的声音笑起来格外难听,像是乌鸦的鸣啼。 阿箬回头,这时她终于看清楚自己牵着的是谁了。那是一具骷髅。 她不知道这具骷髅生前是谁,她见过太多的死人,人在死后皮囊腐朽,化作得白骨总是差不多的模样。 白骨开口,仍是嘶哑的嗓音:“何故执着?人生苦短,祸福难料。枝头新叶终有凋归尘土之日,红颜乌发也迟早会是我这样的枯骨。” 阿箬低眸看着自己仍被抓得死死的左手——其实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这骷髅抓着她,还是她下意识的攥着这骷髅。但有一点必须承认,每一个凡人自生下来开始,就与死亡相伴,这一生会不停的见证身边人的逝去,并且早晚会轮到自己。 所以骷髅说的那些话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抬脚对着那骷髅踹了过去。 话有道理没错,可听着就让人来气。 骷髅被阿箬一脚踢散,接着她抄起一根较粗的腿骨,对着那具白骨的脑袋一通乱砸,“既然凡人出生了就注定死亡,那父母为什么不在婴儿出生的时候就将其掐死?你一具白骨早晚变成泥巴,那你现在别反抗乖乖让我敲碎了你啊!” 什么凄惨的画面、哀凉的氛围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就连那如泣如诉的歌声都被阿箬的骂骂咧咧压了下去。 打累了之后阿箬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单手叉腰,所见的一切在她眼中缓慢的粉碎。 梦境终于结束了。是的,她知道自己之前所见到的都是梦,梦里她回顾了过去十九年的人生。 ** 阿箬睁开眼睛,所见到的是一个奇异的世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水下。 没有被淹死的原因是沉入水中之前她含在嘴里的避水珠。 定飖湖水清澈,水下也能清楚看见四方的景色,且四面八方有明珠熠熠生辉,折射的光影随水流晃晃悠悠。沉入定飖湖后她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陷入了幻梦,现在从梦里醒了,她环顾四周,水底不是她想象的烂泥、水草,而是有一座巨大的石宫,不甚华丽精巧,气势倒是很威严。石宫门口趴着数百具尸体,那是和她一起沉入水中的殉葬者,现在他们都被淹死了。 而石宫内—— 一条巨龙此刻正和阿若大眼瞪小眼。 不用猜也能知道这只龙就是樾姑城外每五年就要娶妻一次的“龙神”。阿箬在那双巨大的龙目下后退了小半步,以便更加清楚的打量对方身上亮闪闪的鳞片和在人类眼中略显怪异的身躯——虽然人间寺庙的壁画上偶尔也有各类神兽,可画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蛟龙没有动,它也在仔细的观察阿箬。虽然食人,但它似乎也彬彬有礼。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的蛟龙投来的目光中比起贪婪更多的是好奇。 阿箬心想,她得说些什么。 第 3 章 阿箬从未和神神鬼鬼之流打过交道,不过料想通了灵智的蛟龙,应当听得懂人言。 可到底该说什么,又格外让阿箬为难。难道该对蛟龙说一句:“请慢用”?以及,“妾身皮糙肉厚,若是硌着龙神大人的牙了,还望见谅”? 沉默须臾,她清了清嗓子,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词,“多谢。” 话音落下后她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晃动,是那蛟龙昂起了庞大的头颅,紧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的笑声,震得阿箬几乎站不住。但蛟龙才不管她,自顾自的笑着,血盆大口张开,露出森然狰狞的长牙。 “樾姑百姓每五年为本座送来年轻处子,每一回送上的女人都大同小异,到了本座面前不是哭就是闹,要么就是耽溺于梦中,死得安静乖巧。你是第一个对本座道谢的,莫非是个傻子?” 巨龙高高扬起的头颅发出了人的声音,阿箬现在已经学会了淡然,冷静的站稳身子,抬头冲着上方的龙首说:“傻子如果有承认自己是傻子的能力,那便不是傻子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龙神大人说,之前被送进湖底的女子大多耽溺美梦,在梦中死去。这样看来我方才做的那个梦的确是大人您所赐的,我是为这个梦而道谢。” “本座听不得女子流泪,可来到本座这里的人一个个都哭闹不止,甚至还有抽搐失禁的。本座不忍见她们如此痛苦,只好施法,让她们在梦中安然死去。”蛟龙这番话说的道貌岸然,仿佛是真的是给了莫大恩赐。 阿箬笑着静听,并不反驳,只是笼在袖中的手悄悄摸索。 “可你却醒了——”龙类金色的竖瞳忽然看向了阿箬,似是在嫌弃阿箬不识好歹。 “浪费了大人一片心意,妾身也十分惶恐,请大人恕罪。”阿箬做了九年的奴婢,最擅长的就是说这些貌似谦卑的场面话,湛阳翁主那样矜傲的金枝玉叶,过去都能被她几句话哄得眉开眼笑,“妾身在梦中见到了已逝的故人,心中十分感激大人。大人不愧是无所不能的神仙,竟能知道妾身心中所想所念。这实在是……” 阿箬不确定这位龙神是不是有窥探人心的能力,如果她心里的想法它都能清楚的读出,那她现在就可以考虑放弃暗中的小动作认命等死了。如果它不能,阿箬则需要弄清楚它究竟是怎么让她在梦里重现自己过往经历的。 阿箬小心翼翼的抛出了问题试探,然而蛟龙却只是慵懒的环绕着石宫大殿游动了一圈,巨龙的声音如同雷鸣:“你应当知道本座要如何待你吧。” “大人要吃了我。”阿箬低头,颇为平静的回答。 她裙下的双腿其实在微微发抖,可她刻意表露出了从容的态度,就好像一会她真的是来这里做新娘的。 她让自己表现出超然的姿态,以此向蛟龙证明自己和过去那些女人不同——但愿这份不同能够引起蛟龙的好奇心,从而让她有机会再拖延一下时间,“大人打算怎么吃掉我?” “今年沉入湖底的人很多。”蛟龙四下张望:“本座并非茹毛饮血的野兽,每五年索要贡品非是为了口腹之欲,你们一口气送这样多的人下来,倒是让本座为难。” “既然不是为了吃,那你每五年索要一个处子是为了做什么?”阿箬问道。 蛟龙调转龙首给了阿箬一瞥,眼神中表达的意思显然是轻蔑,“死到临头,竟还有求知之心。” 阿箬听到蛟龙的讥讽后,学着记忆里湛阳的模样装腔作势道:“我可是勾吴国的翁主,皇族的人纵然是死,也不能狼狈。” 蛟龙缓缓游过阿箬身边:“你不是皇族。” 谎言轻易就被拆穿,阿箬一边疑惑,一边让自己冷静下来,扬起一个冷冷的笑,“龙神大人也会在乎人类的尊卑么?” “凡人在本座眼里,都是一样的低贱。本座不在意被送来的祭品在你们凡人那边有着怎样的地位,只要那是能满足本座要求的年轻未嫁女子就行。” “那在下斗胆再问大人一句——大人为何一定要让我樾姑城每五年献上一女呢?” “我保你樾姑风调雨顺,你们难道不该予我答谢?我过去曾去过凡人的集市,贩夫走卒间都讲究交易公平,凭什么却要本座对你们予取予求?” 这话乍一听来没什么毛病,但细细一思却又满是漏洞,就如同梦里那骷髅一样,张嘴说的尽是歪理。 “商贾要么以钱币交易,要么以物易物,可大人您要的,却是活生生的人命。樾姑百姓可以为您修建庙宇、供奉香烛,也可以用每年的收成、购来的奇珍献祭与您。但您要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拜别父母,葬身湖底,实在是太过残忍了。”阿箬说着,悄悄靠向身后的石柱,以免自己发软的双腿支撑不住身躯,“更重要的是——樾姑百姓从未乞求过您的庇护。”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后,阿箬心一横,将积攒在胸臆的怨愤之言也一口气倾倒,“我查过典籍,您是在四百八十六年前忽然降临定飖湖的,在这之前樾姑城虽不算风调雨顺,偶有洪涝或是霜灾。但历代勾吴国主注重堤防修建及灾民赈济,至多在人力不能胜天的时候派出巫祝出海求仙,可也没听说哪里的仙人让我们每五年进贡一活人哪。” 她语速极快,条理却是无比清晰。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就是要激怒这条龙。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龙啸扑面,整座湖底石宫都在颤抖。 所谓的龙神虽然在和阿箬交谈时维持着它的矜持高贵,可是愤怒之时还是彻底撕下了伪装,露出了狰狞模样。 阿箬在龙首冲过来的那一刻敏捷的闪躲到了石柱后,避免了被生吞的结局,但龙尾从后方绕来,眼看就要一下子将她劈开成两半。 阿箬捂着头蹲下,但是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晃动的湖水渐渐平静,蛟龙诡异的停顿了一切动作,阿箬哆嗦着抬头,被近在咫尺的龙瞳吓得往后一退。 蛟龙那双半人高的金瞳中毫不客气的流露出了讥讽,阿箬这才明白,它刚刚根本没有愤怒,只是小小的示威——而仅仅一个示威,就已经让她在生死边界走一遭。 “过去被送到本座这里的女孩,大部分都哭闹不止,你不但镇定,还敢挑衅。” 阿箬扯着僵硬的唇角,挤出了一个笑。 “但,本座猜得到你在盘算什么。” 阿箬愣住。 “……总有些凡人不自量力,习惯性的怀抱虚妄的幻想。”龙尾发力,猛地卷起了阿箬,将她吊起,“也有人和你一样故作镇定,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能试着反抗呢。” 龙尾勒在腰身的那一瞬,阿箬疼得几乎昏死,腰间没了知觉,仿佛骨骼已经断裂。听南边来的商人说过湘南国的巨蛇,有一抱粗细,但巨蛇和眼前的蛟龙比起来,简直就是蚯蚓。 阿箬竭力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了一口血,隐约听见蛟龙嘲弄她:“把你身上藏着的符咒乖乖掏出来吧,凡人纵然从仙门手中求得了黄符,血肉凡胎最多只能驱使一二成的灵力。你对付不了我的。” 阿箬垂着头,像是死了一般。唯有左手手心,依然紧紧的攥着什么。 “怎么,你还想试试?” “嗯,是想试试。”女子气若游丝,却还强撑着风轻云淡的语调。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了。它见过许多女人濒死前拼命挣扎的样子,但当她们意识到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后,再坚韧也会绝望。 还尝试什么呢?凡人生下来就注定脆弱。 阿箬颤抖着将左手送到了唇边,手上符咒沾染了她的血,开始有淡淡的华光流转。 蛟龙并不阻止,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看着,权当是看笑话。 掌心摊开,那枚赤色的符咒轻飘飘落地,爆开了一小串火苗,连龙鳞都未曾灼伤,且马上在湖水中湮灭,简直毫无杀伤。就如同千百年来,人类每一次反抗一样,拼尽全力也只燃起微弱星火。 蛟龙终于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嘲笑这个凡人的愚蠢天真。 但那符咒却忽然又有了变化。轻飘飘落地的灰烬变作熔岩一般的流金,自行在地上爬行成了一道诡异的花纹。 这是唤神阵。 方才阿箬以自己鲜血引燃的符咒本根就不具备什么杀伤性,但这道符存在的意义也并不是为了直接杀死蛟龙。阿箬想要的,是唤醒藏在地宫深处的某个家伙。 * 凡人天生没有灵窍,无法吐纳天地灵气,吸收日精月华,自然也就不能修行问道。可凡人会在自己的族群中挑选出一批人,称之为“巫觋”,使他们掌握简单粗浅的法术,能与神明交谈。 巫觋们世世代代传承的阵法中,“唤神阵”是最常被应用的——不叫醒沉睡于山川河流的神明,如何向祂们献祭,又如何向祂们表达人类的诉求? 定飖湖岸上,在目送着三百余艘小舟沉入湖水之后,勾吴国年轻的巫祝并没有急于离开,她盯着平静无浪的湖面,心里想起了很多事。 五年前她还是个孩子,那年的勾吴巫官还是她的师父。年幼的孩子不通世事,却已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当她看着一身红衣的嫁娘被湖水吞没的时候,她害怕的抓住了师父的手。 但师父神情漠然,岸上其余的人也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大家早就习惯了每五年奉上一位牺牲品,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人为此庆幸,庆幸“河神”居然只索求一个女人而不是更多。 在很小的时候巫祝就被教导要对神明虔诚,师父告诉过她,人只要诚心向神明祈愿,便能获得神明的垂怜。 只要虔诚就可以了吗? 还得付出些代价。 代价是各种各样的祭品,比如田间收割的粮食、最肥美的牲畜、华贵精致的玉璧玉琮,以及……活人。 做了这么多年的巫女,她让自己始终保持着对神明的敬意。可是勾吴国每五年就要有一个女孩永远的失去性命,白发父母丧女时的痛哭偶尔会让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的牺牲是否合理。以及,继续纵容这样的牺牲,有朝一日神明会不会变得愈加贪婪。 今日即将死去的是她的友人——说是友人也不大准确,阿箬只是湛阳翁主的侍女,论身份是不配与她为伍的。在神明眼中或许凡人都是一样的低贱,但是凡人却喜爱依照出身和权财划分三六九等。总之阿箬不算是她朋友,最多只是故人,可这个故人即将死亡的事实,却让她止不住的难过。 阿箬是不会甘心赴死的,巫祝熟悉这个故人的性格,知道那张文雅秀丽的面容下,是多桀骜固执的性格。在到达定飖湖之前,阿箬向她索要了一张符咒,唤神符。 “从古书上的记载来看,定飖湖之前不是湖,而是山陵。千百年前这里被称作殓玉冢、仙人墦,你不觉得这名字很古怪么?” “你怀疑,定飖湖下沉睡着……古神?”作为巫祝她从师父那里听到过不少描述上古时期神魔之战的传说,虽然她无法回溯时光亲眼见一见过去,但在很久很久之前,必然是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人在神的庇护下得以保存,并在九州大地繁衍生息,魔被封印斩杀,成为了过往云烟,至于神……他们或是与日月山川合为一体,或是沉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又或者是云游三千世界,总之踪迹难寻。 阿箬猜测定飖湖下就有个上古时代的神在沉睡。巫祝赞同她的猜测。定飖湖一带草木长得都比别处旺盛,似乎便是受了灵气滋养的缘故。也许湖底真的有神,要是祂醒后看见自己“卧榻”前盘踞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龙,谁知道祂会不会恼火,要是能一怒之下把蛟龙宰了然后回去继续睡,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其中风险很大。可那又什么办法?人生来孱弱,想要活下来很多时候只能靠运气。 巫祝僵硬的站在岸上眺望,终于她看见了有微弱的金芒腾升。 巫祝霎时振作精神,双手结印,率领着身后的巫觋们齐齐跪倒,念诵起了她从小学到大的唤神咒诀。 第 4 章 在亲眼见到唤神阵成型之后,蛟龙露出了一个恐惧至极的神情——阿箬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一张龙脸上看出表情,她怀疑自己是受伤太重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尖利的啸声,蛟龙用吼叫传递着它的惶急和恼怒,龙尾一甩,阿箬被狠狠的砸到了石柱上。 前所未有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张开嘴,却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 石宫晃动了起来,砖石大块大块的往下砸。阿箬血肉之躯当然不至于撼动石宫,这座宫殿之所以摇摇欲坠,是因为唤神阵正在生效。 熔浆一般的赤金华光如同蛇一般爬行在大地,大地震颤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挣扎着要破土而出。 “你干了什么好事!”蛟龙惊惶的怒喝,“你知不知道你放出了怎样的东西!” 老实说阿箬也不知道唤神阵即将唤醒的是哪位古神。有传言说那些太古时期就诞生了的老家伙一个赛一个的乖张,但她很是无所谓,看见方才还恶狠狠的蛟龙现在慌得如同没头苍蝇,她觉得十分有趣以及开心,原来高高在上的所谓“河神”也有畏惧的东西啊。 蛟龙在阿箬无声大笑的时候又一把将她卷了起来,它看起来在短暂的纠结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比起逃命它似乎更想最后搏上一搏。石宫的地砖在剧烈都震动下龟裂剥离,露出了湖底深色的泥土——不对,那不是泥土本该有的颜色。 石宫下是比唤神阵更为庞大的符阵,以血色的线条勾勒着阿箬看不懂的符文,整片土地如同被鲜血浸泡过多次一般呈现不祥的锈红,而现在这片锈红的土地正在被金色的唤神阵逐渐撕裂。 阿箬被龙尾缠着,却一时间忘了恐惧只是呆呆的瞧着眼前的猩红发愣。紧接着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龙爪刺穿了她的心脏,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出,先是在湖水中弥漫,之后又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吸附,如同赤色的颜料一般涂抹在了湖底的符咒上。 伤重之下的阿箬恍惚间明白了一件事情,蛟龙每五年向樾姑城索取年轻女子,或许真的不是为了食用那么简单。湖底的符阵似乎是为了防止沉睡的古神苏醒所设,而处子鲜血的作用则是加固这个符阵的效力。蛟龙口中吐出低沉威严的语句,阿箬听不懂它在吟诵什么,可是伴随着雷鸣一般的低吼,两个叠在一起的符阵各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如同是在进行一场角力。 她心脏处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涌出新鲜的血液,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有这样多的血……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脑子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感慨。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很想睡一觉,而在重度失血的情况下,这一睡,恐怕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她竭尽全力的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尽管她也清楚此时此刻再冷静也于事无补。金色的唤神阵逐渐黯淡,血液重新书写了湖底阵法上的符文,大地的震颤一点点的平息,最后也并没有什么破土而出。沉睡在地底深处的那尊古神大约只是翻了个身又再度睡下了。 她输了,拼尽一切的去挣扎,还是输了。 想要赢得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决,除非有奇迹发生。而阿箬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奇迹珍贵如砂砾中的明珠。大部分的人一生所拥有的运气也就那么一点,在面临绝望的时候只能认命低头。 她用最后的力气睁大眼睛,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尽管知道了自己即将死去,可还是不服输。 阿箬依稀看见了母亲,在人世的弥留之际她又回到了那个下着连绵阴雨的秋日黄昏。压在她母亲身上的房梁与木石用了一天的时间才被刨开,围观的人都说,别费劲了,你的母亲肯定已经死了。 可阿箬就是不信,直到母亲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挖出,她趴在她的怀中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她的心跳声。九岁的阿箬忍不住坐在废墟嚎啕大哭,被希望辜负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出乎意料的一幕——地底的裂缝浮起了白色的轻烟,那白烟穿过重重血雾,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阿箬那时还不明白接着下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吼,蛟龙的哀嚎险些震破她的耳朵,她也不知道后者为何会忽然发出如此凄惨的声音,就如同正在遭受什么酷刑似的。 当她抬头的时候,她看见了水中漂浮的龙鳞,起初她还没认出这是什么,恍惚了一会后才惊恐的意识到,蛟龙身上的鳞片正在一片片的剥离,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花在风中慢慢的凋零了萼上柔软的花瓣。 身形庞大威严的蛟龙在阿箬面前一点点粉碎消解,这过程很快,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蛟龙在最初尖啸之后就再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它的喉部已经不存在了。阿箬眨了几下眼睛,不可一世的龙神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骇然的瞪大眼睛见证着眼前这一场盛大而又无声的死亡,视线越发昏沉。 龙爪最后也成了烟,被龙爪穿胸擎在半空的阿箬失去了支撑往下坠落。在她最后残存的意识中,她看见自己正扑向漆黑的深渊。 真是奇怪,她明明是在定飖湖的湖底,哪来的深渊呢? 石宫坍塌,原本平静的湖水裹挟着阿箬急速向某处涌去,这一过程就像是坠崖一般。可是坠落的过程是那样漫长,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她还是没有触碰到地面。倒是那团杀死了蛟龙的白烟再度涌了上来。 阿箬闭上了眼睛,等待她的却不是剧痛。白烟只是轻柔的笼住了她,她感觉自己像是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几番抗争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醒来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过去了很久。 她吐出了口中早已没有效力的辟水珠——不过凡人能购得到的避水珠,大多来自于浅海生活的鲛人,部分岛屿会有鲛人与人类交易的海市,在海市上卖给凡人的避水珠,效力远不及仙门所拥有的避水珍宝,最多也就是能保沉入水底的人一两个时辰不被水呛死。 她醒后四下打量,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但吐出避水珠后,她依然可以自主呼吸,所以可见她并没有被泡在水中。 之前被勒断脊椎、刺穿胸口的剧痛消失了,身上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只是衣服和头发仍然湿漉漉、沉甸甸,贴在肌肤上,带来刺骨的寒凉。 阿箬试着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心中猜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那么此处是哪里,地府么? 她在周围摸到了嶙峋的石块,推测自己应当是在一处洞窟内。回想起晕倒之前所见的情景,她心中又冒出了另一个猜测——莫非,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殓玉冢”? 掏出唤神符的时候她一点也没迟疑,现在倒是开始慌了。那尊古神应当是醒了,杀死了蛟龙的就是祂。阿箬曾听巫祝说,那些上古的神明是不屑与为难一个凡人的,对他们来说凡人和地上的蝼蚁天上的飞虫没什么区别,越是道行深、活得久的家伙,越没有喜怒哀乐,所以即便真的碰上了殓玉冢内的那尊古神,也不必太过害怕,她还没有资格引起祂的注意,换句话来说,就是死在人家手里也不够格。 想到这里阿箬长出了口气,担心吵到神明又赶紧捂住了嘴。她现在还活着,手掌按在胸口能够感受到有力的心跳。应是古神救了她。 神明到底是神明,起死回生易如弹指,阿箬心底泛起了一丝羡慕。她的双目在黑暗中和瞎了没有什么两样,只好胡乱找了个方向,结结实实的叩拜了三下,摸索着岩石站起。 然后她便犯了难。 死里逃生后,她当然是想要好好休息一番。可在眼前这个阴森漆黑的地方,她根本不敢闭眼。想要回到岸上又不知该如何上岸。重要的事折腾了一番后她现在真的有点饿,神仙不食五谷,以风露为餐,与日月同寿,可她小小凡人,几顿不吃就能饿死在这岩洞里。 阿箬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那尊古神求助,在她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 走右边的路。 她听不出这声音是男是女,确切说来这不是响起的声音,而是忽然在她脑子里炸开的意识,似乎是神明挤进了她的脑子里,简单直接的下达了这一命令。 阿箬紧贴着身后岩石,在无边的黑暗中瞪大眼睛。走右边的路……可她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 神仙能够上天入地,或许也能在黑暗中轻松视物,但作为凡人的阿箬,是绝无可能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都环境下平稳行走的。 片刻之后,居住在这座古老坟冢内的神明似乎是通过阿箬的沉默猜到了她迟疑的理由,一阵清响之后,一排的火焰依次点亮在前方。 阿箬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睛疼,但她不敢闭眼,反倒是用力的盯着前方。 前方是一条崎岖的石路,并没有多少修整的痕迹,顺着石路往前,是粗糙的地下岩洞。虽然居住着神明,却与樾姑城外荒山野岭中随处可见的石窟没什么分别。相比起来,蛟龙在湖底修建的那座石宫反倒更衬得上神的身份。 火焰漂浮在半空为阿箬照明,让阿箬记起那些与幽冥有关的传说,只好深吸口气控制住自己将道旁火焰看作鬼火都联想。 这座地下洞穴很大,且道路错综复杂。阿箬跌跌撞撞的往前,起初还试图辨认道路,后来无奈放弃,直接遵循脑子里神明的指引木然行走。 往右、往左、往右……那声音并不与她多做交谈,只是简单的下令。阿箬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走了很久很久,到最后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定飖湖底。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也许不是重见天日的光明而是某妖魔的血盆大口也不一定——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这些,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前方的三岔路口,你往右。 阿箬条件反射的捂住了头颅,她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在脑子里和神单方面交流的模式。 她有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在忍受了长时间的静默煎熬之后,终于听见那个声音在她脑子里问她:怎么了? 这是除却指路之外,石窟古神与她的第一次对话。 阿箬松了口气,答:“在想一些心事。” 在想什么?那个声音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阿箬迟疑了一会,实话实说:“在想尊神大人您——能不能看穿我心里的想法。” 神明无所不能,读心之术更是雕虫小技,凡人在神的眼中,就如同是透明的一样——这让阿箬多少有些害怕。 人和神的实力悬殊她可以坦然接受,但出于心底那点可怜的自尊,她还是不希望有谁能够窥探到她的想法。她并无什么坏心思,可即便是稚嫩的孩童,在稍微懂事后都不会愿意在人前赤.身.裸.体,若一个人的思维可以被直接看破,那人在某种程度上便等同于是一.丝.不.挂。 不过这位尊神似乎没有那么神通广大。否则祂也不会在阿箬发呆的时候问她在想什么,而是会直接读取她的思维。 但是那位神明的声音下一刻又清晰的响在了阿箬的脑海里,带着些许笑意:这很容易啊。 阿箬不再说话了。 片刻后,那声音又带了些懒洋洋的腔调:不过凡人的思绪太过紊杂,我不想去读。凡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没兴趣。 阿箬顿感挫败,不仅仅是因自己的想法在这位神明面前等同透明,更是因为祂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轻蔑——或者说,连轻蔑都算不上,神没有喜怒哀乐,也不知鄙夷厌憎,祂就仅仅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从高处俯视阿箬。 然而口口声声对阿箬不感兴趣的神,很快便提出了个问题—— 你,为何会穿一身红? 阿箬没想到神明询问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这,这、是嫁衣。”眼下她身上的衣裳湿透之后贴在身上,沾着泥土和细小的砂砾,但依稀能看清裙摆袖扣华美的织绣,那是祥云与鸾鸟,是对新妇的期许祝愿。 你是我杀死的那只妖怪的妻子么? 阿箬听见颅内的那个声音忽然拔高了语调,带着些许惊讶以及……微妙的歉意。 阿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一句话中听出了神明的情绪,但如果这情绪是真切存在的话,那这位古神倒也挺有人情味的。甚至从这句问话中,阿箬还能感受到不谙世事的天真,于是这位高不可攀的尊神,与她的距离一下子似乎没那么遥远了。 “不,当然不是。”阿箬连忙解释,“我是祭品。”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位神明都没有再发话,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他的指引阿箬也不敢随意乱走,就站在原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到了洞窟一处较为宽阔的地段,尖锐的石柱从头顶倒垂而下,地下水从看不见的地方汇集,在她脚下汇成了一条河,悬浮在半空的火焰如同蝴蝶一般轻盈舞动,在水面映照出灿然的波光。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嶙峋的怪石一个塞一个狰狞,最远处的道路尽头仿佛是有一座天然的石台,是洞穴中最高最宏伟的巨石,阿箬盯着它看久了,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我睡了多少年了?就在这时,阿箬陡然又听见那位古神发问。 阿箬不禁失笑,“这问题,在下没有办法回答大人。” 为什么? “因为人的寿数短暂,见证不了太漫长的历史。我从未见过您,我的祖父、曾祖、曾曾祖想必也都不认识您。您究竟生活在哪个年代,距今多少年——这个问题我恐怕要翻阅史籍。可我们人类靠着史书传承先辈的记忆,在文字没有诞生之前,一切的过往都只能口口相传。所以,即便是追溯了数千年岁月的史书,都未必能解开您的疑惑。” 那位古神又一次沉默。因祂不曾在阿箬面前显露真身,阿箬再会察言观色也猜不出祂在想什么。 那便说说,人间现在的模样吧。 古神又一次的展露出了对凡人的在意。 阿箬其实现在并不想说太多的话,虽然一身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但她又饿又冷,根本就没有多少的力气。可既然是神明的要求,她暂时不敢不听。 听巫祝说,神大多是喜怒无常的,也许小小的忤逆并不会激怒祂们,但祂们不经意的一摆手,便能将蝼蚁一般的凡人直接碾死,所以即便心中不那么虔诚,也至少得摆出恭敬的架势。 她拢了拢湿淋淋的衣裳,环顾了四周一圈,意料之中的没有看见这尊古神的真身。 找了块石头坐下之后,阿箬深吸口气调整了下情绪,开始叙述起了她所知的天下—— 如今按照凡人的历法,是元武八年,位于上洛都城的人皇从他的姑母手中接过皇位已有八个年头,新帝不算昏庸也不算贤明,九州大地仍旧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千年之前分封的诸侯国互相兼并到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仅剩的几个侯国,每年还在争斗不休。 北边的袤国与西河抢夺着霸主之位,西河与东原两国缔结了数十代的姻亲却也在同时勾心斗角,最东边的幽云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无时无刻不想着抓住机会牟利,南方的江楚与湘南国自古以来就是冤家,每隔几年就要带着军队慰问一番对方的都城,至于临近东海的勾吴国…… “勾吴便是眼下我所在的国界。先任国主与世无争,所以勾吴过去十几年也还算风平浪静。只是近来勾吴发生了一桩大事,国主的侄儿从伯父手中篡夺了君位,今后勾吴国只怕不得安宁。”阿箬说着叹了口气。而古神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似乎是对她叙述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凡人的纷争在神仙眼里大约很是无聊。阿箬转而又说起了她所认识的仙门,“传说从勾吴出海,往东行一个昼夜,有巨山破海而出成岛屿,此岛被唤作‘浮柔’。我没有去过浮柔,但听说岛上有仙人,能御剑而行,踏浪追星,乱世之时便出海前来中原,斩妖除魔,度化世人。” 说完之后阿箬停顿了一下,想知道浮柔的仙人与这位古神究竟是不是旧相识。 但古神只平板的回复了阿箬一个字:哦。 阿箬继续说:“又听闻西北雪域沧山有仙人隐居,掌长生不死之药,静待有缘之人。南方云梦泽上,山精水怪亦是留下了不少传奇志怪,云梦深处,则是有修道的仙子,被称作神女,让凡夫俗子心向往之。” 古神:嗯。 阿箬:…… 这态度,真是冷淡到让阿箬没法接话。 ※※※※※※※※※※※※※※※※※※※※ 阿箬:巴拉巴拉巴拉…… 男主:哦 阿箬:…… 前期我们的小仙男最擅长的事情:把天聊死 是的,这个古神就是男主啦,当然他其实并不是神,没有证得大道,没有身披金光飞升,没有太上忘情,准确来说,他是离得道只差一点点的人间逍遥散仙吧 只不过对于现阶段的女主来说,什么神仙妖魔,她都分不清,她只知道上述家伙都很厉害,她打不过(人间真实) 第 5 章 这些传闻,你都亲眼见过?古神问她。 “自然没有。”阿箬抱着双膝,“大部分的凡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家去往太远的地方,只靠着耕作自给自足的过完这一辈子。谁关心高山之外河流尽头有什么神仙鬼怪呢?仙人终归只是传说罢了。如今我见到了尊神大人您,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憾。” 古神则是出乎意料的直白——我没想救你。我只是从梦中惊醒,心中不大痛快罢了。 阿箬咋舌,庆幸祂没有因为一时不痛快顺手把她给杀了。 古神又说:当年我睡过去的时候,此处还没有湖泊。我随意找了个洞窟想要歇会,谁知醒来后山川剧变。当年的妖物隔着数十里感知到我的存在后,都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如今竟有一条蛇妖在我的头顶筑巢,真是有趣啊。 这位古神的话可是逐渐变多了呢。阿箬在心中想道。 她这时倒不急着回到岸上了,而是顺着古神的话问道:“蛇妖?我看它身上金鳞闪闪,头顶又有犄角,还以为是龙呢。”其实阿箬并不在乎那玩意到底是龙是蛇,那东西要杀她,是什么她都不会同情。 是蛇妖。古神相当有耐心的解释道:不过修为倒是不差,已经生出了鳞片,再给它个几百年,它就能化龙了。 在祂口中“修为不差”的蛇妖可是就在不久前被祂轻而易举的杀死,从头至尾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阿箬在心里估算着这位古神的实力,暗暗惊叹。 “我们樾姑城的百姓,过去将那蛇妖视为河神,每五年进贡一次,我便是今年的贡品。” 这一次阿箬从古神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诧异:我只是睡了一觉,这世上便有多出了这么些新花样。 那蛇妖选取凡人女子做贡品,恐怕是为了用血阵阻止殓玉冢内的这位古神苏醒,而它之所以会选在定飖湖筑巢穴,是因为这位古神即便沉睡,周身溢出的灵气能够滋养它的修为。 阿箬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灵气”,但她隐约猜到了其中关联。 你们真就老老实实的给它进贡了几百年的活人?阿箬这时听见那古神发问,语气中有一本正经的疑惑。 “我们只是凡人。”阿箬更深的低下了头,紧紧咬住了后槽牙。 “可怜。”古神又一次说话,只不过这次声音不再是响在阿箬的脑子里,而是从耳边清晰传来。这嗟叹并没有包含多少诚意,语调和咬字都是淡淡的,透着倦懒的冷漠,可是阿箬却感到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浑身一颤,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神仙没有喜怒哀乐,但方才的举动,确确实实是在安慰她。 视线上移,阿箬的前方还是只有跳动的火焰和火焰映照下的岩壁,流水从身后潺潺蜿蜒,石窟空旷寂寥,只有她一个人蜷缩在角落,片刻前的抚慰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但是阿箬有种感觉,那位神明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静静的注视着她。 她扶着岩石缓慢的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古神没有再发出声音。 “您还在吗?” “什么事?”黑暗中那道声音再度响起,辨不出远近,但却很是清晰。 这是一道清澈空灵的嗓音,如同雪山深处化开的幽泉。 “我想要见您一面。”阿箬循着直觉的指引,面向一个方向,朗声说道。 这句话出口用力极大的勇气,阿箬捂住了自己狂跳的心脏,等待着答案。 “为什么想要见我?”那个声音问她。 “想要当面表达感激,亲眼瞻仰您的容仪,想要知道您的名号,以便我能够将您供入庙宇,让整个樾姑百姓都来向您敬奉香火。您杀死那蛇妖不过随手之举,于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却是莫大的恩泽。”漂亮话说了一大堆,阿箬其实最想要知道是这尊古神的善恶立场,她将他从沉睡中唤醒,却不能让他重新又睡过去。不试探清楚他的态度,她不敢放心。 ** 河岸上,巫祝凝望着湖目光逐渐变得焦灼。 就在不久前,她看着湖水激烈晃动了一阵子,眼下却又复归平静,不知道湖底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箬生还的可能性很低,她已经不指望能够看着自己这位故人能够活生生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她只在乎一点——阿箬究竟有没有唤醒那位沉睡于湖底的神明? 她好歹学了多年的巫术,能够断定此地长眠的是神而非妖魔,神应当是不会伤害人来的,可人与神之间绝对悬殊的实力差距让她不能不害怕。再者说了,就算这位古神不会主动伤害凡人,可万一他与定飖湖内的那位“河神”爆发了冲突,难保凡人不会殃及池鱼。高高在上的神明是不会顾惜人类的。 唤神符是巫祝亲手交给阿箬的,现在为此提醒吊胆的也是她。 阿箬曾和她约定过,让她见势不妙便以巫祝的身份号令城内百姓迁走。宫变之时,樾姑城内的黎庶大多逃亡,后来篡权夺位的丰安侯不仅在王城之内肆意屠戮,更是纵容麾下将士劫掠黔首。现在城内所剩的人口不多,短时间内想要组织起来远离定飖湖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巫祝默默的想着,一步步的往后退,她不打算继续等阿箬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东方天际忽然扬起了漫天霞光,伴随着霞光而来的,是白衣御剑的仙人。 这是包括巫祝在内的大部分凡人第一次亲眼见到仙人的身形,这时有不少人都想起了那个流传多年的故事,说东海之上有浮柔岛,岛上有白衣胜雪的剑仙,可仗剑斩妖魔、渡苍生。 樾姑城被所谓的“河神”为祸多年,都不见这群仙人出现,现在他们竟然降临到了樾姑城前。难道…… 巫祝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平静无波的定飖湖。这湖底之前沉睡着的,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 神明说祂不屑于理会阿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东西,但阿箬还是很惶恐,怕自己藏在心底的小算计被发现。 可她是凡人,凡人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纯澈的生灵,算计是他们的本能。为了生存,他们的心中无时不刻不在计较着利益得失。 她倚靠着岩壁站立,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明明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但就是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只调整呼吸,耐着性子等待。 许久——或者说,是她认为的许久之后,暗处的神明似乎是向她妥协,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拂过,阿箬看见了千百只流萤。 不,那不是什么流萤,更像是夜空中灿然的星河,每一点光亮都纯粹明净,从四面八方流淌,照亮了漆黑的洞窟,最后在阿箬面前凝聚会合。 阿箬轻轻眨了眨眼,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个浑身笼罩在光华之下的少年。 这便是神明,对此阿箬毫不怀疑。在祂出现的那一刻,本能让她几乎忍不住伏跪在地上。初见的时候阿箬其实并没有看清楚未来会成为她丈夫的那个家伙究竟是什么长相,她匆忙的垂下了眼睫,不敢直视对方,仓促间的一瞥,她只感受到对方很美,这种美高贵到让人禁不住屏息,生怕玷污了祂。 “你不是要见我吗?现在你见到了。”她听见对方这样说道。 声音不是响起在脑海中,也不再缥缈得仿佛远在天边,神明开口说话的时候,音色恍如人世间正处在最好年华的少年郎。 说起来,阿箬是真没有想到,古神的模样竟是个少年人。过去传说中的神仙,多是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又或者是高大威严的青年,可她面前的神有着瘦削单薄的身形和懵懂天真的神态。 阿箬垂着眼,只看见了对方长衫的衣角,那是素白的颜色,干净的就像是初冬的新雪。 不止是衣袍,祂给阿箬的整体感觉就像是雪,银发、白肤、淡色眼眸,通身没有一点浓重的颜色,将祂比喻成雪花都有失妥当,因为雪终究是要落入凡尘的,而他却是九天之上用不可攀的皎皎明月。 “睡了好久,忽然醒来都有些不大习惯了。”阿箬听见神明说。 她心中一紧,那神明却又道:“还有什么请求你一并提出吧,等会我又要睡下了。” 阿箬茫然的抬头,这一次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阿箬感觉,这位古老的尊神,似乎还挺和善的。 ※※※※※※※※※※※※※※※※※※※※ 阿箬:呜哇,那条蛇妖超过分的!每五年勒索保护费,我刚刚还差点就被杀掉了! 男主:哦…… 阿箬:? 男主:新生代的小妖精真会玩,我老了 阿箬:???咋滴,你还要追赶潮流效仿一把么 √每天一个把天聊死的小技巧 又及, 男主为什么是少年姿态,那是因为现在的他其实是战损状态(划掉)x 那是因为作者恶趣味(小声bb)√ 第 6 章 既然这位尊神都说了可以容许她再提请求,阿箬也不推脱。 “和我一同被沉入湖底的还有三百人,我请求大人救他们。” 和她同一批献祭的其余人没有避水珠,之后是石宫倾塌、地动山摇,那些人恐怕根本就没有生还的机会。但阿箬心想自己之前被折断脊椎、刺穿心脏都可以恢复如初,神起死回生想来也不在话下。 那殉葬的三百人中有部分曾与阿箬有过几面之缘,部分则与她非亲非故。她没有救他们的必要,但如果机会就摆在眼前,她还是愿意去尝试。人命轻贱如道边的野草,野草每年被都有新芽,一批人死后这个族群照样在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可作为“人”的一员,阿箬不愿意将人与野草类比。这三百个人也许在神的眼中平平无奇,但在他们的亲朋故旧那儿,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然而这一刻她面前的神明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有了情绪上的波动,淡淡的窘迫之色使他浅色的瞳孔中仿佛有了人的温度。 “……即便是我,也不能逆转生死啊。”他嘟哝说:“阳世之神尚且不插手冥界之事,多年前的老规矩了。” “不为自己许愿么?”祂又问。 “我……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阿箬苦笑,“我本想许愿万两黄金、富贵荣华,奈何这世道纷乱无常,我未必有命享乐;又或者我该向您许愿至高权势、万里河山,可惜我天资驽钝,倘若身居高位,反倒对百姓是个祸害;许愿青春美貌么,我怕我终将沦为他人玩.物;许愿长生不死,我又觉得这世道实在无趣,活得太久不是好事;我其实还想要更多,比如说上天入地、手刃邪魔的能力,但这些索求若是向您提出口了,我担心您厌憎我的贪婪。” 不过,她也并非无欲无求。 电光火石间,有道早已沉寂在回忆中的哭声在脑海中响起。弟弟,她曾经有个弟弟,但却在九岁那年母亲死后与她分离,不知道如果她请求眼前的神明帮她寻找她失踪多年的弟弟。祂会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她重新怀揣着期许抬头,在对上神明目光的那一刻,却见祂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箬不明就里,但还是闭上了嘴。这应当不是她哪里得罪祂了,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看着古神那双如同覆盖着雾霭一般迷蒙的眼眸内燃起了警惕,祂抬头张望,眼神却好似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阿箬那时什么都感受不到,以她一个凡人的视角,只能看见水光映照下的岩洞穹顶。 然而下一刻,不知是从何处而来的一股重力逼得她跪伏在地,她挣扎着抬头,看见了头顶上方的万丈金光。 如果她是巫祝,应当会认出这是仙门中人用来荡平邪魔的剑阵,只是威力过强,她一个凡人身在阵中难免遭到波及。在象征着天地浩然正气的剑气下,她只能依稀看见身边的少年振袖一挥,腾空而起朝着金光所在的方向扑去。不用猜都能知道接下来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撕裂一般的痛苦几乎摧毁她的神智,然而当她倒下的时候,身披华光的少年却又再度落到了她的身边,将手伸向了她。 阿箬抓住了那只手。 她还不清楚祂的真实身份和善恶,更不知道眼下要杀祂的是谁,这一战最终哪方会获胜。但她看见有只手向她伸来,于是便下意识的握住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以她的视角能见到的东西原本也就不多。她投入了一个洁白的怀抱之中,听见了地动山摇的声音。 这一次的震动比起之前还要声势浩大,恍惚间仿佛天地都要崩毁,石块落下、水花溅起,各式各样的轰鸣声充斥于耳,等到阿箬再次挣开眼睛的时候,她首先看见的是刺目的太阳。她已经不在地下,重新回到了陆面上,此刻正悬浮在数百丈的高空,唯一支撑着不使她下坠的,是少年神明揽在她腰间的手。 在适应了阳光之后,她看清楚了她和祂正被一行人所包围,那些人也都是一袭白衣——神仙们好像都格外偏爱这种素净的颜色,映衬着身后苍穹个就好似一朵又一朵的流云。 他们应当是仙人,妖魔没有他们身上的凛然正气与超凡脱俗。而那一柄柄执在他们手中的剑,则是让阿箬想起了曾经听过的海外仙岛浮柔。 “何方邪魔,报上名号!”对面为首之人大声喝道,声若洪钟,震得阿箬双耳中淌下鲜血。 邪魔……原来此刻环抱着她的竟是邪魔么?她恍恍惚惚的想道。 一片混乱中,耳廓微凉的触感反而无比清晰。少年以纤长食指轻轻拂过她的耳畔,那股锥心的剧痛霎时缓解,阿箬听见他低声说了什么,她抬头看向他,望见的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漠然。 “你抓紧我。”双方僵持之际,少年对阿箬这样叮嘱道。 一方是高洁的剑仙,另一方是才苏醒不久,身份不明的古神或者妖魔,人心在这时自然会下意识的偏向前者。但阿箬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依言抓住了陌生少年的衣襟。 这少年方才救过她,这份恩义她不会忘记。再说了,如果祂真是什么妖邪,她也逃不了。 对面的剑仙围绕着少年缓缓摆开阵型,数十柄长剑在他们手中,如同划破沉沉雾霭的闪电。而这时风起云涌,厚重的浓云堆积,几乎让白昼成为黑夜。 看样子,是真的有一场大战一触即发。阿箬在这时却还有心思笑了出来,她想起了一句俗语: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但那一战的情况究竟如何,她没能见证。凡人的体魄终究太差,她昏迷了过去。 * 后来阿箬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浮柔岛上了。 浮柔岛,凡人传说中的仙境,不知有多少贵胄富商花大力气出海寻访此岛,为的就是求一份仙缘。勾吴老国主病重之时,也曾差遣巫官们渡海,希望找到这海外仙岛,讨要续命灵药,可惜几次碰上风浪船队无功而返。 若是他知道了现在阿箬居然到了这岛上,并且每日拿仙丹当糖豆嗑,不知道会不会羡慕的从地里爬出来。 但仙境毕竟不适合凡人居住,阿箬在幽冷而又华丽的仙人洞府待了四天后,终于忍不住裹着重重羽衣走进了云雾缭绕的山林,抄起了一把据说是天地灵宝所铸成的宝剑,砍起了高达数十丈的翠竹。 首先,这鬼地方是真的很冷,她不得不往身上穿了七八件的衣服,却还是抵御不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凉风。其次,仙丹不好吃、甘露没滋味,阿箬现在只想砍了竹子做一套渔具,接着再去后山捞鱼。 浮柔岛的竹子不知是什么品种,坚硬的像是玉石,好在她手里的长剑也是锋利无比。正当阿箬埋头干活的时候,一阵劲风忽又袭来,竹海翻起千重波浪,阿箬看见一个个仙人御风而行,潇洒飒然,各式各样的华光从她眼前划过,她甚至还听见了鸾鸟的清鸣,那音色当真是有如玉石叩击一般悦耳。 这便是仙门,这便是仙人。阿箬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将长剑当拐杖一般拄着,咋舌感慨。 仙人和灵兽们齐刷刷的飞往阿箬前方青翠的山峦,看着他们的背影,阿箬默默捂住了耳朵,片刻后她果然听见一声响彻群山的——“滚!” 某位神仙脾气不好有起床气,这点阿箬是知道的。上回被吵醒的时候顺手杀了一条蛇妖,这回被吵醒只是叫这些人滚,很给面子了。 在浮柔岛上住了四天,阿箬大概了解了岛上的是些什么人,他们自称为“修士”。为了更好的追求长生成仙之法,修士们组成了宗派,将功法秘籍代代相传。浮柔岛上的这批人以剑修为主,被外界成为“浮柔剑宗”。而阿箬那日从定飖湖底唤醒的古神——是浮柔剑宗的祖师爷。 是的,祖师爷。所以定飖湖上那一战完全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浮柔剑宗的人在东海上感应到了西方陆地有强大的灵气磅礴涌出,还以为是哪方的邪魔破开了封印。一群人想也不想就抄家伙前去除魔卫道,结果差点就被祖师爷“清理门户”。 阿箬不知道这位祖师爷的姓名,只听他的徒子徒孙规规矩矩的唤他“聆璇上人”或是“聆璇君”。他也并非如阿箬所猜测的那样是什么神祇,按照这些修士的说法太古之时的那些真正的神明,不是死在了神魔之战中,就是与日月山川化为一体,轻易见不到的。 “不过我生得早,又恰好活得长,神魔大战的时候我还凑过几回热闹,左右了几场战局。现在你们见不到的那些神祇,早年也都与我有过交情,我和他们打过赌、斗过法,又亲眼看着他们消逝。神魔之战结束后,我闲得无聊,就随手收了几个徒弟。”这是聆璇君的原话,轻描淡写说来,就好像他是路过自家菜田,随手栽了几株菜苗似的。 而他“随手”收的那几个徒弟都各自在九州折腾出了一番事业,其中一个就是最初来到浮柔岛开宗立派的那位云墟真人。 阿箬作为凡人都在民间的传说中听过这云墟真人的大名。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诗歌中,有不少说的就是凡人的君王派人出海求访长生不死之药,而求药的对象便是这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 只是几千年过去,云墟早就死了——按照浮柔宗的说法是羽化登仙了。如今浮柔宗的掌门是云墟的徒孙,难怪不认得祖师爷。 “因为实在是太无趣了,”某祖师振振有词的为自己辩解,“徒弟养大各自跑了,神与魔一同归寂了,凡人的帝王一眨眼就换了七八代了,我觉得活着实在无聊,便随意找了个地方睡下了。” 这一睡,便是足足七千年——七千这个数字还是浮柔岛上的修士根据藏经阁内留下的文献记载推测出来的。 七千年后,聆璇君他老人家在定飖湖底重新出世。浮柔岛上诸修士早就忘了他们还有个祖师爷还将其当成了妖邪。这样的误会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阿箬却笑不出来,毕竟她当时可是差一点就要死在双方对战之中。剑气伤到了她的脏腑,这也是现在她还不能离开浮柔岛的原因——岛上的修士总得把她的伤给治好,否则她都不知道还剩几年的寿数。 阿箬在浮柔岛上治伤这几天,每天都能看见岛上修士御着剑、乘着风、踩着灵兽从岛的另一端赶到这儿来参拜祖师。不过他们大部分的人都没能得到聆璇君的接见,少年形貌的聆璇君行事风格也恰如少年一般任性,一堆徒子徒孙眼巴巴的等着尽孝心,他心情不好便是说不见就不见。 不过这些仙人们的事情,和阿箬没关系,她看着一批批访客登门,又一批批的被赶走,见怪不怪的继续看着竹子,然后拖着竹竿哼哧哼哧的往自己眼下暂住的茅屋走。 这屋子是她到达浮柔岛的第一天,岛上仙人用仙术为她搭起来的。仙人大约是习惯了修行之清苦,为阿箬造出的房屋也十分之简陋。不过阿箬也不计较这些,自己从水边拔了芦苇编织成席当坐具,又搜集了林中鸾鸟脱落的羽毛铺在石榻上做被褥,这几天勉强在这里生活了下去。 推门之后,她意料之中的见到了熟悉的脸。屋内那张硬邦邦的石榻上,躺着白衣胜雪的少年仙人。 “好吵啊。”阿箬进门之后,他向她抱怨道。 阿箬下意识的放轻了动作,不让拖曳在地的竹子发出过于响亮的沙沙声,不过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聆璇君是在说,他那群徒子徒孙很吵。 在定飖湖与徒子徒孙相认之后,聆璇君原本是打算回到湖底的。虽然平白无故的被当成了妖邪,但他心态好,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满心只想着他继续睡。 浮柔剑宗的人却坚持要将聆璇君请来浮柔岛尽孝心,说是要合宗门之力奉养“老祖”。 外表看起来一点也不老的“老祖”聆璇君在这些人的软磨硬泡连蒙带骗之下终究还是来了浮柔岛,登岛之后,浮柔现任掌门乐和真人立时让出了自己居住的慑峰给祖师爷,聆璇君也是毫不客气的就住下了,然后没住几天就开始后悔,嫌每日来慑峰骚扰他的家伙太多,最后干脆躲到了阿箬这里。 阿箬眼下住在慑峰的山脚,当初她跟着聆璇君一同到浮柔岛后,住处的安排成了问题。凡人和他们修士不同,要吃饭要睡觉,不能随便找个山洞让她打坐就完事了。聆璇君原本是想将她一同带上慑峰山顶的,浮柔岛的掌门人却拦住了他。 阿箬记得那掌门说:“凡人气息浑浊,恐玷污慑峰灵气。还是让她住在山脚吧。”说着便命自己的弟子当场在山脚用仙术伐竹采石,片刻间便搭建起了一座看起来像是能给人住的茅屋。 聆璇君听不出徒孙话语中对阿箬的轻蔑,既然阿箬的住处被安排好了,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腾云上山。 对仙人来说,万仞高山与平地无异,一呼一吸之间便能飞身至山顶,可对于阿箬而言,她一个凡人要从山脚爬到聆璇君的住处,只怕要一天一夜,当时她抬头仰视高山的时候,还嗟叹了一声,心想自己要想再见到聆璇君恐怕很难。 谁知就当她第二天收拾好“被褥”的时候,某仙人便从高山飘然而至,不请自来的睡在了她的卧榻上。 阿箬:…… 为了躲避徒子徒孙,眼下他在她这儿已经藏了几天了。慑峰山顶的洞府中留着他随手做的傀儡冒充是他负责赶客,隐去了气息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居然会在一个凡人女子的房屋内。 不过阿箬也看出来了,他并非是讨厌自己的徒子徒孙——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喜欢或是厌恶的情绪。他不见这些人,只是不希望被打扰。 “我不明白。”阿箬将竹竿拖入房屋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在处理竹皮的同时对聆璇君说话。 捂着耳朵哼哼唧唧的聆璇君有时会让她忘记他是仙门的宗师,而将他当做是一个普普通通爱抱怨的少年。“您过去嫌人世无趣,恨不得一睡不醒,可眼下徒子徒孙绕膝,您又觉得他们吵闹。” “……现在找我说话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后辈了。”他不讲仪态的瘫在阿箬的石榻上,心不在焉的揪着柔软的鸟羽,“我醒来好几天了,本想再找个什么地方睡下,但想了想,万一我还有故人尚存世间呢?万一他们还要来找我呢?于是我便耐着性子等。” “他们……来了吗?”这些天慑峰常有仙人飞来飞去,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他的故人。 “没来,他们都不在啦。”聆璇君说。 “不在了……”阿箬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 “我认识的那些家伙,要么死了,要么证得大道飞升了。七千年过去了,就我还留在这个世上,孑然一身,还要应付一大群聒噪的小孩子。”浮柔岛上那些在凡人眼中神通广大的仙人,到了他的嘴里便成了聒噪的“孩子”。阿箬听到这样的形容不免想笑,笑过之后抬头,不经意对上聆璇君的眸子,却见他也在笑,慵懒的、平静的勾着嘴角,明明说得是让人难受的话,可面上展露的却是满不在乎的漠然。 也许活得久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了吧。有句话叫做太上忘情,阿箬不知道用在眼前少年身上是否合适。 阿箬以自己有限的阅历,没法理解一个活了千百年的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就不再管他,专心的低头劈砍着竹子。聆璇君则是趴在榻上,看她劈竹子。 这几天他们的相处模式便是这样的,互不打扰,各干各的事。阿箬不会似他的徒子徒孙一般赶着上来对他谄媚奉迎,而他也不至于因为闲得无聊就对理会阿箬。就比方说现在,阿箬用来刮削竹皮的短剑并不趁手,但她没有主动向聆璇君求助,聆璇君也仅仅只是看着。 “你是要编新的竹席么?” “不,要做一个竹篓。” “做竹篓干什么?” “去后头的池塘那里捞鱼。” “捞鱼做什么?” “做鱼烩。”阿箬舔了下嘴唇。 “哦,我险些忘了,凡人是要吃东西才能活下来的。”聆璇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仙门宗师和凡人女子之间的谈话就是这样平平无奇枯燥索然。 太阳一寸寸的西斜,阿箬手中的竹篓一点点的成型,他们时不时的随口聊上几句,屋内的光线暗下去后,阿箬起身去寻找灯烛,聆璇君先于她的动作打了个响指,屋内霎时间再度跃起了两三朵火焰,悬浮在空中,照亮了黑夜。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法术,但他在阿箬这里住了也有两三天了,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出手帮她。 仙君大人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体贴她的难处,阿箬不禁有些好笑。她这一笑倒是让聆璇君有些迷惑,在榻上翻了个身,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瞧。 阿箬早就发现了,沉睡了七千年再醒来的聆璇君有时候和凡人的孩子很相似,眼神都是剔透干净的,他不懂得掩饰也不知所谓的礼节,觉得疑惑便会直勾勾的向她望过来,而她适应了这几天,也学会了在这样的注视下淡然处之。 “方才我说到哪了?” “说到你和你母亲弟弟一块逃难,被山贼所掳,逃出来时顺手抓了山贼养的猎犬烤了吃。”聆璇君清楚的复述了之前阿箬所说的故事,证明他之前有认真在听她说话。 他其实对阿箬的经历并不感兴趣,不说别的只说过去神魔之战的时候,人族在混乱中苦苦求存,如阿箬这般身世凄苦的人他见多了。 他承认阿箬比起大部分的凡人来说还算有趣,遇危难能不慌不忙,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也能很快适应,比起那些只知一味啼哭哀求的凡人要好,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并不值得他上心。 而这时的他之所以愿意待在阿箬身边听她讲些在他看来过于平淡的故事,那是因为他实在是太无聊了,沉睡了七千年后,再度醒来时如果耳边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而只有静悄悄流淌的风声,那他会怀疑自己再度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墓穴。 不过他倒也不是害怕孤寂——聆璇君在心里为自己解释,他只是会因此而感到乏味和厌倦而已,七千年后、七千年前,没有任何变化的生命。 “……后来我就被夫人买下了。哦,夫人便是勾吴国主的妻子,那日她前往樾姑城外的庙宇拜神,回王宫的路上遇见了我。我在牙婆手中并不安分,成日里想着要如何逃出去,伙同了十几个和我一样即将被买进娼馆的小姑娘一块作乱,打昏了看守我们的人,然后拔腿就往街上跑,想着混进人群中就没那么容易被抓回去了,结果反倒冲撞了夫人的车驾。夫人心慈,不忍心年轻的女孩到娼馆受苦,便从追来的牙婆手中买下了我们,送去了宫中的织室当差。我不是那批女孩中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但我运气好,得了夫人的青眼,于是很快被调去了她的身边,她命人叫我诗书礼仪,还将她的女儿托付给了我。” 说到这里阿箬深吸了口气,对凌夫人的追思、对湛阳的旧情、对自己被抛下的怨恨,这些感情交织在她胸臆,沉甸甸的压着她难受。 但这些感情聆璇君是无法体会的,他盘膝坐在榻上,聚精会神的盯着阿箬,等着她继续将故事说下去,对他而言“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 阿箬这时已经编完了一只竹篓,故事她也不想再说下去,看了眼窗外悬挂的满月,她想这已是休息的时候。 聆璇君躺在她的卧榻之上,仙人不在乎世俗礼节,阿箬其实也不是很在乎,但厚着脸皮凑上去和聆璇君一块睡觉这种事她还是做不出来。因此她照常如往日一般找了几件据说是鲛纱裁成的衣裳做被褥,在屋子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便合上了眼。反正聆璇君有洁癖,自他入住之后,这间屋子便干净得连半点灰尘都没有,她倒也不用担心地上肮脏。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觉察到身上一暖,明白是聆璇君怕她夜间着凉,为她施法保暖。 阿箬睁开眼睛,望向了那个坐在月色下发呆的少年。也许是同情心泛滥,有那么一瞬间阿箬竟然觉得他很可怜。不过她一个朝不保夕的凡人有什么资格可怜他呢?想到这里阿箬自己都觉着好笑,被剑气所伤的脏腑隐隐生疼,她按住心口默默忍耐,忍耐向来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您为何没能得道飞升?”她在疼痛的同时昏昏欲睡,竟然下意识的问出了自己心里一直疑惑的事情。 等了很久,在她快要睡去的时候,她听见月下那人轻声的回答:“因为我还不知道‘大道’究竟是什么。” “七千年前有人和我说过,我还要等。等一个人将我所不明白的东西,教给我。”月色冷如霜华,他扭头看向阿箬,那双浅淡的眼眸中空无一物。 ※※※※※※※※※※※※※※※※※※※※ 聆璇君是男主的号,他没有名没有姓 不过不要紧 以后结婚了入赘阿箬家,他可以跟妻姓 至于阿箬姓什么,嘿嘿,文章简介界面主角名那一栏填了 第 7 章 浮柔剑宗的掌门在次日清晨朝露未晞的时候登门拜访。 阿箬尚在睡梦中,不过她一向浅眠,窗外骤然吹来的疾风就能将她惊醒。彼时她揉着惺忪的双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依稀还能看见灰色浓云下的残月。 不知何时她居然已经睡到了榻上,聆璇君盘膝悬浮在半空,闭目吐纳着天地灵息。在她起身四处张望的时候,他虽未睁眼,却准确的朝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阿箬今年十九,在凡人中算是早已及笄,可这么点年岁在聆璇君的眼中和孩子没什么分别。长袖从头顶拂过的那一刻,阿箬很是心情复杂,摸了摸自己仿佛还存有对方掌心余温的头顶。 “弟子求见祖师。”门外在这时响起了某人清晰有力的声音,虽隔着一扇木门,可阿箬只觉得对方就像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似的,下意识的浑身一抖。 这是浮柔岛的掌门乐和真人。意识到门外之人是谁后,阿箬不免紧蹙眉头。 聆璇君脾气坏,这些天岛上谁人来求见他都不见,甚至为此不惜隐蔽了气息藏到了阿箬这里来。不少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没有料到聆璇君竟能“纡尊降贵”和凡人共处一室,还疑心祖师爷又甩手丢开他们去哪里云游了。可是没想到今日浮柔岛的掌门居然还是找来了这里。 别的人来求见聆璇君,阿箬只当是看热闹,可唯独岛上掌门……坦白来说,阿箬不是很喜欢他。不过料想,这掌门大人也不是很喜欢她。 在门外那道声音响起之前,聆璇君必然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存在,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施术送客,反倒盯着门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弟子为宗门之存亡而来,万望祖师爷庇护我等。”阿箬只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门外的乐和真人又说了什么,她便听不到了。她知道仙人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乐和真人这是在防备她,不愿她知道他们宗门的事情。 阿箬转头看向了聆璇君——他还是和过去一样,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永远都是一副倦漠的模样。 但即便看不出他对宗门的在意,片刻后他还是做出了反应,他打开了茅屋的大门,只是轻轻一挥袖,那两扇木门豁然洞开,露出了黎明晨曦之下一身白衣的清秀少年。 阿箬在聆璇君身后悄悄的又多瞧了这乐和真人几眼,终究还是和过去一样禁不住咋舌感慨。 浮柔剑宗第三代掌门,据说有数千年寿元的乐和真人,在人前是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模样,并且唇红齿白,体态纤纤,一眼望去便让人不禁心生爱怜。 这群修仙之人审美是不是都有些扭曲,阿箬默默看了眼同样面容幼齿的聆璇君,悄悄腹诽。在凡人的传说中,修道之人多是鹤发童颜、白须过膝且笑容慈蔼的老头子,后来正式和这群人打过交道后,阿箬明白了他们有驻颜之术、长生之法,如此倒也不难理解这些千百岁的老家伙为什么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年轻,可问题是——也不至于如此年轻吧。这些人既然可以施法更改自己的相貌,为何不让自己瞧着庄重威严些呢?一个个顶着张青涩的面皮,摆出老气横秋都神态,实在是…… 就在阿箬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乐和真人大步走了进来。朝着聆璇君揖身行礼过后,他冷冷的斜睨着阿箬。 阿箬察言观色的水平一向不差,当即明白对方是在无声的逐客。这些天来她和这位高高在上的剑宗掌门见面的次数不多,每一次乐和真人都不屑于掩饰他对阿若的轻蔑,他甚至连和阿箬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厌恶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 阿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仙人,也搞不懂乐和真人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要与她一个凡人过不去,但既然被对方讨厌了,阿箬便没打算再凑过去恬不知耻的套近乎,乐和真人进门的同时,阿箬便朝着聆璇君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这间茅屋。 虽然这茅屋是她眼下的住处,虽然把住处让给她讨厌的人似乎有些憋屈,但阿箬不至于为这么点小事斤斤计较。而且就算乐和真人不赶她走,她原本也是要出门的。 她被剑气所伤,现在都还在治疗中。聆璇君七千年前虽然教出了浮柔剑宗的开山掌门,奈何七千年时过境迁,浮柔剑宗的剑法发展到现在,早就脱离了他这个祖师爷的框架,。侵入阿箬体内的剑气,就算是他本人也难以清除,或者说他可以,只是需要付出很大的精力与时间,因此这事到底还是被交给了浮柔岛上的人。 这座岛并不算大,由慑、俪、峣、祁四座山峰组成,阿箬眼下居住的摄峰大体位于海岛中央,摄峰的山顶是岛上最高的地方,而她要去的是浮柔的俪峰。 俪,成双成对之意,顾名思义,所谓俪峰便是由两个大小不等并立的山头组成,两山山鞍处有一处天然的温泉,这些天阿箬便是靠着这温泉驱散体内剑气。 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并不容易,更遑论爬上去,阿箬从清晨动身,等到了俪峰山脚下的时候都已是日上三竿。若她也是个身怀法力的修仙之人,乘风御剑什么的不在话下,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辛苦。 好在今日抵达俪峰山下的时候,竟有一柄长剑清啸一声从天而降,停在了阿箬的面前。 剑长三尺三寸,不知以什么材料铸成,竟是半透明的朱色,造型也与阿箬从前在勾吴王宫那里见过的凡人佩剑有所不同。她认得这是俪峰山上住着的剑宗长老公孙无羁的兵器。 “公孙仙姑今日终于舍得帮我了。”阿箬欷歔。 这俪峰的温泉有疗伤的功效,阿箬这些天每日都到这里,久而久之也就与俪峰居住的人混了个脸熟。目前这山上也就住着一位女仙及几名侍奉她的童子而已,那道号“无羁”的仙子似乎是疏离冷淡的性子,同浮柔宗的掌门一样见到阿箬便没有好脸色,但她也至于对阿箬有什么憎恨之情。前几天阿箬爬上俪峰时往往双脚都满是血泡,这公孙仙姑虽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多说,却每回都让侍童给她送来了治伤的灵药。这次倒好,干脆直接将自己的本命剑给丢下山来了。 阿箬见过这些仙人脚踩飞剑天上地下窜来窜去的样子,不过轮到她自己时她却犯了难。这长不过三寸有余,窄不过女子手臂的剑,怎么看她都没法踩上去然后稳稳当当的一路飞到半山腰。 那长剑悬浮在阿箬的面前,像是有人性一般等着,时不时晃动两下,仿佛是在催促。最终阿箬下定决心握住了剑柄,还没想好该怎样爬上去,就猛地被这把剑带着飞了起来。 那是阿箬十九年人生中最惊险刺激的一段旅程,瞬息间眼前景色变幻,她下意识发出的大叫霎时间响彻俪峰,惊起无数飞鸟,好在她惊慌之中也没忘了死死抓紧剑柄,否则俪峰山崖下只怕要多添残尸一具。 很快她到达半山,长剑将她抛至俪峰温泉前。即将落地的那一刻有一股柔和的风及时的拖住了她,避免了她正脸着地。 雾气氤氲的汤池边,坐着一名背对着阿箬的高冠蓝衣女子,其乌发如云,其素手如玉,其风姿仪态让见惯了勾吴王宫佳丽的阿箬都不禁赞叹。 “公孙道长。”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与此女见面了,可阿箬仍旧下意识在冰雪一般的佳人面前放低了声音。 浮柔宗俪峰长老公孙无羁闻言后回首,淡淡的朝着阿箬点了点头,继续从怀中竹篮里摸出一把把的草药,洒入温泉水中——紧靠着蕴含灵力的温泉是无法彻底治好阿箬伤势的,关键还得靠这些她亲手栽种、成长了千百年的草药。 朱红长剑在将阿箬送到主人身边之后便倏然消失不见,阿箬以肉眼只看清这剑最后是冲着公孙无羁的脖颈去了,所以,仙人的剑是藏在了他们的颈椎么?想到这里阿箬忍不住扯了下嘴角,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好笑。 “开始吧。”公孙无羁若没有仙人的身份,仅论五官则并不十分美艳,她眉色淡淡的、看人的眼神也淡淡的,倒是让阿箬不禁想起了聆璇君——他们做修士的,怎么都一副好似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十分在意的模样? 但不得不说,公孙无羁待她的姿态才像是一个活了千百岁的仙人在面对她一个凡人时该有的样子。那位对阿箬表露出了鲜明敌意的浮柔掌门,反倒是让阿箬莫名其妙。 “多谢。”阿箬理了理上山路上乱了的鬓发,朝着公孙仙姑一揖,既是谢这段时日她在她身上所耗费的心力,也是谢方才她为了让她山上的举手之劳。 ※※※※※※※※※※※※※※※※※※※※ 抱歉抱歉,来晚了 学业上的事情很忙,所以就emmmm 总之,这篇文暂时没法日更,建议收藏了屯着,我每周肯定会有四五更的 第 8 章 俪峰的温泉比起别处要更为灼烫,阿箬除去衣物后深吸了几口气方踏入其中。 之前被投入泉水的药草在蒸腾出苦涩的气息,但并不难闻。泉水如母亲的怀抱,阿箬倚靠着石壁,在适应了水温后逐渐昏昏欲睡。 “不能睡。”两根冰凉的手指按在了阿箬的眼皮上,坐在泉边的公孙道长语气淡漠而又严厉。 阿箬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那么,我能和道长您聊聊么?” 公孙无羁不置可否,不过从她的神态来判断,阿箬猜她并不想多说话。 阿箬在汤池中游动了一圈,听着山林鸟雀鸣啼,看着远处蝶舞莺飞,要说不无聊那时不可能的。一回头她发现公孙道长不知何时已经在案上盘膝趺坐,闭目运气,口中念诵着阿箬听不懂的经文。 据阿箬观察,岛上修士们的一天大多都是这般的,打坐是他们每天唯二要做的事情,另一事则是练剑,总之都是与修行相关的事情。岛上不闻丝竹管弦,也无珍馐佳酿,从不见人欢笑,修士们大多清心寡欲,似乎也早就不再需要喜怒。日升月落,他们度过的每一日都与昨日、前日,与之前千百万个日子没有多少分别。 要想得道成仙还真是辛苦。阿箬默默的想道。她自认不是多么贪图享乐的人,但这样寡淡无味的生活,要是真落到了她的头上,只怕她要偷偷叫苦。 想着心事的时候,她一直在盯着公孙仙姑打量,视线忘了挪开。见多了修行之人后,阿箬渐渐发现了他们的共同点之一便是拥有一副好皮囊。人都有欣赏美的本能,阿箬撞见了好看的面容,便也会忍不住多瞧几眼——只聆璇君是个例外。 号为“聆璇君”的银发少年是阿箬生平所见过最美的存在,但那份美过于超凡脱俗,反倒叫人不敢过多注目,仿佛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是对极致美好的亵渎。 然就在这时,公孙无羁悄然睁开了闭合的眼睫。阿箬之前偷偷看她以为她不会知道,可到了公孙无羁这样的修为境界,洞察事物早已不再依赖耳目口鼻,阿箬的视线落在何方她一清二楚,阿箬心里想着什么她也大致能够猜到。 猝不及防的对上目光之后,阿箬心虚的扭头装作是在远处翩翩然的蝶,公孙无羁却是开口说:“你想聊什么?” “啊?”阿箬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想聊什么?”蓝袍乌发的仙子微微垂首,再度重复了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阿箬思索了一会,游回到公孙无羁身畔,问她:“敢问道长今年寿元?”凡人的女子忌讳别人随意询问年纪,但阿箬心想世外的仙人应当不会在意这些。 其实主要还是聆璇君给予她的震撼太大了。七千年前这少年进入石窟之中沉睡,在此之前前他还一度风光过,也就是说,他的年纪可能将近万岁了。 万岁,这对凡人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个概念,万年足够多少代人生息繁衍了? “我忘了。”公孙无羁答:“不是敷衍你,是真的忘了。岛上不知年岁,没有谁会去刻意计算光阴。闭关一次就可能要十几年,游历渡劫或许也要耗费几百年。我们无需如你们凡人一般对时间斤斤计较,活得太久了,时间便没有意义了。” 阿箬颔首。公孙无羁说的这番话她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理解。想了想,她又问:“既然道长您已经活了很久,阅历想必十分丰富。能与我说说么?”阿箬早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浅薄,凡人就好比是井中的青蛙,再怎么努力仰头,所见的也不过是小小一方天空罢了。 可公孙无羁的答案再次让她意外,这位在人前仿佛永远都是清傲姿态的女仙竟有一瞬流露出了茫然,她摇头,对阿箬说:“我这漫长一生中,并无什么什么值得炫耀的见闻。我已经很久不曾离开俪峰了,就算偶尔下山出岛,也不过是为了修行。” 或许她不是没有遇上有趣的人与事,只是长年的清心寡欲,早就让她失去了感知喜乐悲欢的能力,自然便不能判断,什么是有趣的,什么是无趣的。 那么修仙证道,意义究竟在哪里呢?阿箬不经意间从心头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但她并没有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口,因为即便是她自己都觉得这一问实在大逆不道。 “你受的伤其实并不算重,”公孙无羁转而又同阿箬说道:“若你是仙门中人,淬炼过体魄,那么我想要为你治伤会简单许多。可惜你的身体太过脆弱,我不能轻易将灵力导入你的体内,也不可以对你使用效力太强的丹药。只好用笨法子慢慢为你调理。就你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至少还得在岛上待上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如果运气好,伤情应当能够减轻,那么到时候你便离开浮柔岛吧。” “嗯。”阿箬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浮柔岛虽是仙境但毕竟不属于她,她作为凡人,终究还是适合凡人的市井。 “我怕你在岛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会遇上危险……”公孙无羁又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公孙无羁的声音不高,阿箬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关键。但说实话她想不通岛上能有什么危险,这里居住着大批能够飞天遁地的仙人,按理来说她不至于担心会有妖魔鬼怪伤害她,并且这里也不是樾姑城,不存在凡人之间为了权势斗争而掀起的风浪。会是什么能够威胁到她的性命呢? 不知为何,阿箬脑子里霎时想起了浮柔岛的掌门,那位容貌青涩如少年、眼神却阴森深沉的仙长。 “好了,时辰到了。”公孙无羁显然不想就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你上来吧,擦干身子后,我再用银针为你疏导经脉。你一个习惯了俗世喧嚣的凡人,在浮柔岛上想必是倍感无趣,我早些将你治好,你也可以早些摆脱这里。” 阿箬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不是么,岛上太冷清了,我还真有些不适应。” 这是真心实意的抱怨,太过与世无争的地方偶尔会让阿箬感觉到如同死水。要是能有什么可以打破这份平静就好了——她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当然她这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并不是在真的就唯恐天下不乱。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是上苍听到了她内心的想法,就在她起身打算走出温泉的时候,忽然一物从天而降,恰好落在了温泉中央,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 被兜头盖脸浇了一身的阿箬扭头,看见的是某人在水花中不停扑腾的狼狈模样。 未来的浮柔掌门、后世大名鼎鼎的无玷上人、能与人皇平起平坐的仙盟盟主,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与阿箬相遇的。 那时的阿箬不认得他是谁,但首先便辨出了这是个男人。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胸口并且做出了抬脚将此人重重踩回水里的应激反应。同为女子的公孙无羁将阿箬护在了身后,同时变化出了一件长衫罩在了阿箬的身上。 被阿箬踩进了水里的男子在喝了几口水之后终于费劲的又浮了起来,彼时他长发湿漉漉的黏在了脸上,如同民间传说中的女鬼,一身华贵的紫袍沾水之后衬得他活像只蔫了的茄子。公孙无羁在看见他的脸后惊讶的唤了声:“宁师兄!” 而阿箬没听清楚师兄这两个字,满脑子都在咆哮——这哪来的醉鬼! 酒气自这人落下后几乎是转瞬间弥漫了开来,也不知他究竟是喝了多少。 “师兄,和你说了多少次,喝多了就不要御剑了。”公孙无羁扶额叹息,似乎是看过很多次这人从天而降的画面。 而那人拂开了挡在眼前的头发,死死的盯住了阿箬。 阿箬这时惊讶的发现,这男子竟是相貌堂堂,若是加上两撇美髯,便是凡人在庙宇壁画所憧憬的仙人的模样。 然后这位仙人开口,冲着阿箬说的第一句话是:“美人,双修吗?” 阿箬:…… 公孙道长毫不留情的抬手掀起骇浪,将这位同门师兄再次击入了水底。 ※※※※※※※※※※※※※※※※※※※※ 酒驾危险,喝酒不御剑,御剑不喝酒 * 我打算改个标题,原标题好像太长太啰嗦了,简洁一点叫:“仙凡之婚”怎么样? 第 9 章 其实在仙门,双修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道家的理论中,这乃是一种调和阴阳的修行方法,和打坐、冥思、练剑相比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不过阿箬作为一个凡人,乍听到陌生人双修的邀请,很难不将对方视作好色轻薄之徒,毕竟凡人男子中,从不缺无礼的家伙。 “我师兄喝多了酒便容易头脑不清,还望姑娘见谅。”俪峰长老公孙无羁一面呼来仙童去取解酒药,一面郑重的向阿箬致歉。至于那罪魁祸首——从天而降的紫衣仙长,此刻仍呆呆愣愣的在温泉中扑腾,也没人想将他捞上来。 阿箬此刻将衣服好好穿上了,再看向温泉中那落水狗的时候已复归平静,“仙子放心,我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只是令师兄之言行委实不当,有失仙门道长身份——我知世外仙人不拘俗礼,但纵容杜康侵蚀心智,难保有朝一日不做出逾矩的事情来。”阿箬说着又看了一眼那温泉中仍在傻笑之人,道:“再者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仙子不必为师兄向我道歉。” 公孙无羁与阿箬对视了一眼,淡淡一笑,乍然间似有暖风拂过,冰雪消融,她拉着阿箬走到了一旁坐下,半是埋怨半是嘲弄的对她说:“我这个师兄啊,常日醉生梦死,一年三百余日,没有几日是清醒的。我们这些同辈去劝,他只说酒中有温柔乡、有安.乐.土,醉的昏昏沉沉,便能忘却时间疾苦。可他能有什么疾苦呢,不过是为自己贪杯好饮找借口罢了。修为境界迟迟提不上去,反倒要我这个师妹为他操心。” “他之前也有醉得这般严重的时候么?” “甚至有更严重的时候。”公孙无羁摇头,“我这师兄他……罢了,罢了。” 这些活了成百上千仙人应当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己的秘密,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阿箬便也不去追问。取药的童子很快回来,按照公孙无羁的吩咐将解酒的丹药塞进了水中那不知何时竟已开始呼呼大睡的男子口中。 阿箬坐在公孙无羁的身边屏息凝神的等待了一会,见那人在服药不久后猛地咳嗽了几声,睁开了一双清明的眼睛。 仙家的解酒药就是厉害,见效竟然这般快。阿箬在心中想道。 然后便见那人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转头对着阿箬粲然一笑,“美人,双修的事情考虑一下——” 阿箬:…… 看样子醒酒药的效力很一般,这人还没醒呢。 公孙无羁见怪不怪的再度运起水浪将这位师兄拍入了池底。 总之在这天阿箬明白了一个道理,仙人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高贵冷艳,也有接地气的傻子,比如说浮柔剑宗祁峰长老宁无玷。 被师妹连着教训了两次的宁无玷哼哼唧唧的爬上了岸,连个烘干衣物的法术都不敢施展,便顶着正在淌水的头发朝阿箬躬身致歉。 说实话阿箬其实并不是什么温软脾气的姑娘,过去在勾吴王宫里,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湛阳翁主的贴身婢女性子难缠不好招惹。不过考虑到现在自己寄人篱下,没什么实力还有求于人,因此对方既然敷衍的道歉了,阿箬便也含混的接受了,最后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笑,仿佛很是和睦的样子。 “这位姑娘是个凡人,双修的事情勿要对她再提。”公孙无羁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教训师兄,“我浮柔剑宗主修御剑之术,偏你倒好,时至今日本命剑都未炼成,就知道钻研旁门左道。岛上修为你最差,新筑基的女弟子都不乐意与你双修怕被你拖累。你好歹反思一下身为掌门首徒,你缘何成了今日模样。” 阿箬回想了下那位看着就傲气无比、生得一副少年模样却气势不凡浮柔掌门,再看了看眼前这个浑身上下写满了颓废,好似中年落魄书生的家伙,不禁感慨宗门传承不易。 被数落了一番的掌门首徒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师妹是天之骄子,我可不是。发扬宗门的担子就交到师妹手里了,我只要能待在我的祁峰好好喝我的酒就行。” 公孙无羁叹气,“师父将祁峰交给你真是糟蹋了。” 祁峰?她来浮柔岛几日,时间和精力有限,目前也就对慑峰和俪峰有所了解,祁峰是浮柔岛最西边的山峰,常年环绕着云雾,又有茂盛的古林阻绝道路,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 难道最西端的祁峰是什么藏着宗门秘密的重地么?她无意窥探秘密,但终究是忍不住好奇。 大概是阿箬脸上的好奇被看了出来,又或者宁无玷此人就是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祁峰算什么好地方?不过座藏经阁罢了。你要是感兴趣,不妨跟我去看看。” “我一介凡人也能进仙人的藏经阁么?”阿箬吓了一跳。在她猜测中,藏经阁内应当是有浩如烟海的经卷,写着修仙问道的秘籍,她要是随随便便看了,难道不会被杀了灭口? 宁无玷却仍旧挂着混不吝的笑,“你只回答我想不想去便是了。” 阿箬不敢轻易给出答案,扭头又看向了公孙无羁。 素来沉稳庄重的仙姑这时只朝着阿箬淡淡颔首,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于是短暂的斟酌过后,阿箬斩钉截铁的对宁无玷说:“去!” 她并不是什么谨小慎微的人,当初还在勾吴王宫的时候,就在翁主读书的时候跟着偷学。 后来她当然被发现了,不过幸运的没有受罚。勾吴国主的夫人凌氏向来仁慈,最后甚至恩准阿箬去做翁主的伴读。阿箬感激夫人,但她也是在那时起就隐约的意识到了,她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 她也不知道她一个婢女,和翁主一样学了那些诗书礼乐能有什么用处,但她想要知道,那些权贵们之所以高高在上究竟是凭什么。而现在她同样不知道她一个凡人见到了仙人们的书籍又能如何,然而她就是想要去看上一眼。 * 不过,到了祁峰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宁无玷可以大大方方的带她来这里,为什么公孙无羁完全没有试图阻拦她。 宁无玷说祁峰是浮柔剑宗的藏经阁,那时阿箬还以为他是表述不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应该是——祁峰上修建着藏经阁。 到达祁峰后她才明白,浮柔岛上的仙人们是将半座山凿空当成了藏经阁。 望着真正意义上“堆积如山”的书籍,阿箬心想,她或许留在这里不吃不喝的看,看到死都不一定能看完其中藏书的两三成。 并且她很快发现了,藏经阁内很多的书,她是看不了的。 当她战战兢兢的爬上悬空的玉梯,拿到了高处的某卷玉简的时候,她打开一看发现简上空无一字。 宁无玷往嘴里灌酒,哈哈大笑的同时差点把自己呛着,说:“这是修士才能看的书,你们凡人读不了。” 说着一跃而起,如履平地一般踩在虚空之中,“走”到了阿箬身侧,先是一把夺去了她握着的玉简,之后又将一份竹简塞回到了她的手心。 竹简是凡人中常见的式样,展开之后阿箬见到的也是她能够读懂的文字。但这并非是求仙问道之法,而是一卷讲述稼穑之事的寻常农书。 阿箬扫了竹简几眼后又将玉简夺了回来,这一次还是没能从白玉上看到任何文字,这倒是货真价实的“无字天书”。 “说了玉简是你一介凡人读不了的。三寸长的一卷简,里头藏着的可是一方世界,需要调动灵力用神识去读,肉眼凡胎所能见到的,就是一片空白。” 又随手抓了几份玉简展开后,阿箬明白了他说的都是实话,只好无奈的重新打开了竹简。 “仙人这里,为何会有凡人的书?”她问。 “因为我们这些修士,有不少都曾经是凡人。” 阿箬一愣。 “就譬如说我那公孙师妹,她生于一千年前的上洛城,还是你们凡人中的皇族。只因天生慧根,自小便沉迷于道术,不问世事,于是便在十五岁那年下定决心斩断红尘,出海寻到了这里,追随我师父做了修道之人。” 原来竟是皇族。阿箬顿时想起了湛阳翁主。公孙无羁身上那股清冷出尘的气质,与人间富贵喧嚣半点也挂不上钩,却没想到竟是皇族。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寻常百姓谁有那个财力出海寻仙哪。 “那为何这里有农书?仙人也需种地吗?” “这倒不是,”宁无玷挠了挠头,“祁峰收藏的书卷庞杂,什么都有。倒也不是凡人的书籍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只是过去的祁峰峰主无聊,什么书都爱往这里搬罢了。除却农书外,此地还有史书、律书、证书、诗经——凡是你们人界君王在皇宫文华阁中有的卷册,这里都有,你可以随意翻阅。” 听闻此话阿箬首先是喜,喜过之后却又不自觉的疑,“仙长为何如此慷慨?而且……恕我直言,仙长像是故意设套,引我来此似的。” ※※※※※※※※※※※※※※※※※※※※ 上一章的评论我都看到了,那我不改名字了,就维持现在这个了,谢谢大家 明天还有一更 第 10 章 “就算我真是在给你下圈套,可你不还是来了么?”祁峰长老宁无玷在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一条缝,看起来狡黠得像是狐狸,倒是半点不见之前的醉态。 阿箬扯了扯唇角,“因为仙长您对我似乎并无恶意。若是我猜错了,仙长的确对我不怀好意,那我一介凡人,仙长要想取我性命多得是手段和方法,我纵是费心躲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宁无玷大笑,仿佛阿箬说了个有趣的笑话,又仿佛只是喝醉了再发疯。笑着笑着他忽然正色,“你的直觉很准,我的确对你没有恶意。”在阿箬再次开口之前,他又道:“可有个人却讨厌你。” “我知道。”阿箬淡淡颔首,“我很好奇,我区区一个凡人,是怎样招惹到那位大人的。无故遭他嫌恶,小女子实在是诚惶诚恐。” “他想杀你。”宁无玷睁开了那双眯起的眼睛,冷不丁说出了这句话。 原本还打算与对方试探几句的阿箬闻言僵住。她观察着宁无玷的神情,从这位半疯半醉的仙人脸上看不见真实或是虚伪。 “那么您想做什么?”阿箬放弃了迂回委婉的说辞,她站在悬浮于半空的玉阶上,直视着宁无玷的眼眸。 “救你。” “如何救?” “答案就藏在这儿。”宁无玷指着眼前的书海,“或者说,这是一场属于你的自救。” 他不再与阿箬多话,又恢复了之前浑浑噩噩的模样,踉跄着从半空回到地面上,抓起一坛酒对着自己灌,喝的不省人事。 阿箬站在被凿空了的山腹内四下环顾,在眼前壮观的景色下暗暗心惊。 她并不完全相信宁无玷的话,说起来她和这个男人也不过是认识了这么一小会而已。但她愿意去思索宁无玷方才那番话的涵义,以及所谓的“自救之法”。 看完这些书是不可能的,一个凡人穷尽一生之力也不可能。那么宁无玷所暗指的秘密可能并不是藏在某本书中,而是…… 阿箬踩着浮空玉阶观察着祁峰的藏书,寻找着其中的规律。口中问了宁无玷一个问题:“你家掌门要杀我,你却要救我。这样难道不怕被你掌门归罪么?” “祁峰是安全的。”宁无玷躺在碧玉做成的长榻上,眼睛都不从睁开,“祁峰是安全的。”这话他重复了两次,而后问阿箬,“所以你要不要留在祁峰?” 阿箬笑而不答,转头继续将自己埋进了书山之中。 书阁中不见日月,成千上百颗明珠如星辰一般将此地照的明如白昼。阿箬自来到这里之后便开始默默在心里计数,估算着此刻差不多临近日落,她从玉阶上跃下,对着不知是昏是醒的宁无玷揖身行了一礼,“请仙长送我回慑峰去。” “哦?”宁无玷张开了一只眼睛,“我已和你说过,祁峰乃安全所在,你为何还要回到慑峰?是了是了,你我素昧生平,我又一副潦倒狼狈的样子,你信不过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非也。仙长仁慈,愿对我施以援手,我自是感激不尽。仙长帮我是为了救我,而我回慑峰,也是为了救自己,并没有辜负仙长。” “你想靠聆璇君护着你?” 阿箬摇头,笑着说:“我可不敢。那位仙君看着的确道行高深,却与我并无什么前尘牵绊,只怕没道理护着我。” 然而话虽如此,阿箬却还是坚持着之前的立场——她要回慑峰去。 “对了,贵掌门找聆璇君,是为了什么事情?”动身之前,阿箬仍想从对方口中套出些消息。 “为了仙门的纷争。”宁无玷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将聆璇君留在岛上,往后什么云梦宫、天衢阁都无需再畏惧了。” 纷争? 阿箬曾见过凡人的诸侯国之间为了土地、钱财而厮杀,原来所谓远离红尘的修士和他们所鄙夷的凡人也没什么两样。 ** 阿箬回到慑峰下的茅屋时,屋内空无一人。 她站在门口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发了一小会的呆。 聆璇君走了,去哪了她不知道,不过无论去哪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些神仙来去自如,造访时不和她打招呼,走时也不必问她的意见。 她在晦暗的月下悄悄苦笑了一声,先是摸索出了收在柜子里的火石点燃了还有些许残油的灯烛,接着开始收拾略显凌乱但依旧不染灰尘的房舍。 这个夜晚真是安静。忽然间她心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这样的安静并不是四野悄然无声,她听见了远处的雀啼、蝉鸣和涓涓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不是此刻的天地,安静的是她的心。 阿箬护着油灯微弱的火苗,缓慢的坐到了窗边,默默的将白日里所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从脑海中翻出慢慢梳理。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夜风呼啸着摇晃油灯的火苗,她斜眼看着屋内扭曲狰狞的影子,一点点的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她有些困了,但不敢轻易睡去,就这样靠着墙半眯着眼。 就在这时,远处哗啦啦的水声忽然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猛地睁开眸子。 那声音像是不远处的河流中有一尾鱼跃出了水面。阿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关注一尾游鱼,但她下意识的循声望去,竭力以她并不算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眺望什么。 她看见了聆璇君。 适才发出水声的不是跃出水面的游鱼,而是聆璇君拨动水花的手。他其实没有走,就在茅屋不远的潭水旁,坐在岸边的岩石上,注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发呆。 欣喜一瞬间充盈在阿箬的心房,就如同丢失千金的商贾忽然找回了自己的钱财、迷途的旅人在拨开枝叶后见到了归乡的路。 她似乎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但同时阿箬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份在意与喜爱或是依赖无关,她在意聆璇君,只因为他对她而言“有用”。他是她在险境中的的护身符,是她前行照亮道路的火炬。 人本就习惯于算计得失,利益是推动决策的最好筹码。阿箬感激聆璇君,如果有机会能够报恩,结草衔环在所不辞。但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她不能轻易放开聆璇君。她站在窗前,看着晦暗月色下纯白的身影,嘴角不自觉的勾起。在飞快的想好自己一会要说的话之后,她放下油灯快步走了出去。 夜晚的山路并不好走,但她本就不是什么娇养的女子,磕着碰着了也不觉得有多疼。起先她步履匆匆,生怕月下的那一抹素白是泡沫般眨眼即逝的幻影。后来靠近聆璇君了,她反倒刻意放缓了脚步,就好似她只是外出散步,与他不期而遇。 宁无玷说,乐和真人拜访聆璇君的目的是希望这位七千年前纵横九州的祖师爷能够留在岛上帮助剑宗在仙门争斗中获利。不过阿箬猜,那位乐和真人一定是失败了。 她越是靠近聆璇君,便越是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在凡人的观念中,先祖荫庇子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显然聆璇君只将浮柔剑宗这群人视作累赘负担。 可即使如此,他为什么不走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转瞬即逝,马上她就想到了答案——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七千年对他来说只是睡一觉的时间,千年前与千年后他都是一个模样,可是九州四海在七千年里却已变幻了模样,别说物是人非,除却头顶日月,眼中所见一切都不复往昔,他是这陌生天地间的流浪者。 不过这样的想法才一冒出脑海,又被阿箬狠狠压了下去,她觉得自己是将聆璇君想的太过多愁善感了,事实上他心中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就好比此时阿箬猜测他心情不好,证据只是他漫不经心撩拨潭水的手而已——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恼怒这种情绪,纯粹只是无聊而已。 阿箬走到了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在石头上盘旋坐下。聆璇君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搭理她。阿箬看着眼前的山月与幽泉,听着百步之外瀑布飞落的隐约雷鸣,用如同闲聊一般的口吻说:“岛上有趣的事物可真不少。” 少年微微侧首,阿箬余光中瞥见他欲言又止。 他一定是想要反驳她的,也许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有趣的。 阿箬是故意这样说的,就是要在他那如同死水一般的心中激起些许涟漪,他想要反驳她才好,反驳是交谈的开始。 “越过慑峰,有十分美丽的景色,您见过么?”阿箬指着前方问他,不等回答又道:“再往西走,是一座藏书阁,那座藏书阁比我们凡人皇帝在国都修建的文华宫还要宏伟千万倍。我今日去了藏书阁,在那里见到了十分有趣的故事。” 她第二次将“有趣”这个词说出了口。 聆璇君抬了下秀美的眉毛。 第 11 章 “那是一卷记载浮柔剑宗初代掌门生平的书籍,书上说,这掌门乃是天生异象的奇人,降世那天有七彩霞光布满产房上空,千百只仙鹤一同飞来,环绕在他身旁足足七日,还说当时更有神仙亲自登门,指着才出世的云墟真人说,此子乃是命定的仙道中人。云墟真人的父母原本乃是凡人中出身高贵的王侯,听闻儿子有仙缘之后,乃义无反顾的将他送给了仙人,道侍奉父母事小,拯救苍生事大,惟愿此子日后能得道登仙,庇佑一方子民。”阿箬在聆璇君面前将自己从书中看到的见闻娓娓道来。 聆璇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箬扭头看向他。 聆璇君叹了口气,同时轻轻扬起眉梢,对阿箬说:“什么天降异象?什么命定仙人?什么王侯之子?你被骗了——”他瞥了阿箬一眼,既是在埋怨她为何如此好骗,又是在心疼她居然被骗,“云墟……这道号是谁起的,难听又做作。他过去是叫王二牛,家住某个偏僻乡村,生下来有没有异象我不知道,但他是直到成年才正式跟着我修习仙术。在那之前他是个铁匠,打铁是个好手。某年我偶然路过他生活的村寨,因机缘巧合与他结识。他说他羡慕仙人能够长生不死,希望能跟着我修道,我顺手便收了这个徒弟。” 阿箬暗暗含笑,能够听到性情清冷的聆璇君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不枉费她一番筹谋。 那卷记述云墟真人生平的书卷,是阿箬在祁峰藏经阁中某个角落里发现的。能被她阅读的书籍自然是凡书,凡人记述云墟真人难免会用夸大溢美之词,作者不曾亲临云墟所在之年代,又无法来到浮柔岛考据求证,自然只能凭着自己的想象胡编乱造。 阿箬在见到这本书时就猜到书中内容多半是假,但她还是要将书中荒诞可笑的内容说给聆璇君听——为的就是能像现在这样,引得他来反驳,在反驳中吸引他的注意。 “原来如此……”阿箬含着笑点头,“我又见那书上说,云墟……王二牛真人他道术初成后,便负剑云游四方,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曾剑斩唳山邪魔、荡平东原魑魅、出海手刃巨蛟,还曾在十二妖神围攻之下从容全身而退,威逼妖王立誓不伤东海一线百姓。” 聆璇君面无表情的开口:“他的确经常行侠仗义。” 阿箬一愣。 “不过他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娶妻。” 阿箬庆幸自己之前没有在嘴里含一口茶。 “我传给二牛他的道术对元阳没什么要求,也不需要刻意压抑人欲,所以二牛他终生都在为寻觅一美貌道侣而不懈努力着。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没有妻子,他说是因为见识浅薄的女子欺他少年穷困,不屑下嫁。后来他跟着我学道法,首先学会的便是点石成金之术。但几百年过去,他还是未曾觅到合乎心意的妻子,他又怪我妨碍了他的姻缘,因此我传他的剑法他还没学透,就气鼓鼓的背着剑出走了。那年头神魔大战在即,四处都不安稳,他凭着我教他的东西,倒也做了不少好事,不过每回救完人之后,总要看看他救下的那群人里有没有美人,如果有美人,就眼巴巴的过去套近乎,等着对方说: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阿箬嘴里没有含茶,但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然而他等到的永远都是:小女子无以为报,愿来世结草衔环,以偿恩人情义。”聆璇君语调平板的回忆着自己首徒昔年的“悲惨”经历,“后来二牛他逐渐意识到了,种族不该卡得太死。他问我,人与妖是否生来对立?我说不是,两方斗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纯粹是造化捉弄;他又问我,妖是否全都罪无可赦,人是否各个纯善无瑕?我说:你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人善不善良你心里不清楚么?他大喜,说师父我悟了,然后就去了妖精聚居的翚羽城,说他肮脏的内心需要纯洁温柔的女妖度化。” “所以他后来和十二妖神结怨……” “是因为他发现翚羽城中貌美无双的妖王——”聆璇君一字一顿,“是、雄、的。” 阿箬再也绷不住,伏地大笑了起来。 聆璇君不知她为何发笑,好奇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在她的笑声中不自觉的勾了下唇角。 七千年前的他其实并不喜欢离群索居,首徒传道,正是为了能够听人欢笑悲哭的声音。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沧海桑田变幻,他的目光便也逐渐黯淡。阿箬的笑声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七千年前明媚的晨光,与鲜活的故人。 “那他降服海蛟,夺得浮柔岛的事情呢?这总是真的了吧。” “我那时活腻了,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他兴冲冲的跑过来说在东海之上寻到了一处灵气丰茂的所在,用来给我养老再好不过,就是附近常有海妖徘徊,他去把那些海妖给清理了。可我等了将近百年他都没把海妖清完,干脆自己找地方睡过去了。” “书上还说他前往上洛城,面见当时的帝王,指点他治国之道及养生之法……” “哦,缺钱了,去人皇那里坑蒙拐骗一番而已。” 阿箬来到浮柔岛后就逐渐意识到了真正的修仙之人未必就如凡人传奇故事中那样无所不能有高洁优雅,但一切的揣测都比不过聆璇君的叙述来得直接,不食烟火的这些人也会有贪嗔妄念,也会有无可奈何。凡人对仙门一切美好的假象如砂砾堆成的阁楼,阿箬除了哭笑不得外,一时间竟不知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对了,”聆璇君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卷书上——”他朝着阿箬凑过来,“是怎样记载我的?”听阿箬胡说八道了这么一通,就算是他都开始忍不住在意自己的形象。 阿箬微笑,“明日我再告诉你。” “好。”聆璇君非常好哄。 末了还生怕阿箬忘记,又补充了一句,“说好了的,一定得告诉我。” “嗯。”阿箬弯眼,笑意藏在眼底。 ** 次日她又去了祁峰。 藏经阁中一切景象都如昨日她离开时那样,甚至就连醉倒在地上的宁无玷都没有变换姿势,如同死了一般。 她还是没能从浩瀚的书海中寻到宁无玷要她找的答案,倒是从一卷古旧的帛书中发现了祁峰前一任峰主的身份——乐和。竟是当今浮柔掌门乐和真人。 有意思。现任祁峰峰主宁无玷,按照公孙无羁的说法是乐和真人的首徒,深受掌门喜爱。前任祁峰峰主则已经成了掌门。 莫非祁峰就是浮柔岛的“东宫”? 不过阿箬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猜测或许错了,因为帛书上说,那时的乐和并不被云墟真人所喜,掌门之位原本是到不了他手上的。祁峰不是“东宫”,是“冷宫”。 那晚阿箬回到慑峰山脚时,捡了块岸边的石头做成了惊堂木,将自己在勾吴王宫的见闻和帛书的记载结合,配上适当的夸张想象,为聆璇君讲述了一场云波诡谲、惊心动魄、让人唏嘘不已的仙门九大弟子争夺掌门之位的故事。 不懂勾心斗角,对权谋心术了解不深的聆璇君:……虽然不明白这些想当掌门的徒孙为什么不靠剑术功法来直接比试,但智斗的故事听着真的好刺激哦。 * 第三天,阿箬再三确认后终于发现了祁峰藏书的一个规律。 有很大一部分的凡书,来自于五百年前。五百年前上洛城中的天子是文昭帝,国号定岳,不少藏书附着日期,显示它们来自于定岳年间或是之前的时期。 夜间回到慑峰时,聆璇君不在潭边也不在树林里,这一次他规规矩矩的坐在了阿箬的小茅屋中,点燃了灯烛,还用浮柔岛上长了三千年,蕴集天地灵气的茶叶搭配着灵泉给她沏了壶茶水。 经过这些天的试探,已经摸准了聆璇君喜好的阿箬,这夜凭着自己的想象,为聆璇君讲述了一个定岳末年,旱灾为祸苍生,百姓不堪忍受饥寒乘船东渡,欲寻净土,却误打误撞进入某神秘小岛后的历险故事。 * 第四天…… 第四天的时候阿箬碰上了乐和真人。 从来不屑掩饰厌恶之情的浮柔掌门这一次见到阿箬时,简单直接的亮出了自己的本命长剑,直指阿箬的咽喉。 阿箬垂眸看着悬空在自己颈部半寸的剑尖,不动声色的将一方木椟藏进了衣袖内。 第 12 章 当阿箬将木椟收入袖中的那一刻,一束电光从乐和真人的指尖飞出,下一刻她便因为疼痛而松开了五指,陈年的木椟伴随清脆声响跌落在了地上。 还好,手指没断。阿箬活动了下被闪电击中右手,心中竟有淡淡的庆幸,庆幸乐和真人的杀意并没有太重,至少还有理智控制分寸。 乐和真人未曾持剑的那只手往前一伸,那方木椟便凌空飞到了他的掌心。阿箬已经见过木椟上的内容,那是一份名册,记载着一长串阿箬并不认识的姓名。她推测这亦是五百年前定岳末年的东西。 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十分重要的某件事,有一批凡人来到了浮柔岛,然后他们似乎就再没有离开。原本阿箬还不确定这件发生在数百年前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宁无玷希望她寻找的秘密,但眼下乐和真人对木椟的重视态度,倒是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测。 可惜她没有过人的记忆力,方才虽然看了木椟,却没办法将上方的文字完整的记下来。阿箬垂眸盯着已经到了乐和真人手中的木椟,而下一刻,寒光凛冽的剑尖距她又近了一分,这是无声的震慑。 阿箬稳住心神,抬眸与乐和真人对视,“用剑指着人,这便是浮柔岛的待客之道么?” 少年模样的剑宗掌门个头其实比阿箬还要略矮一些,但他拿着长剑不会让人觉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胡闹,反倒透着让人胆寒的威严,“擅闯我宗门藏经阁,这就是你作为客人的礼节?” “我没有擅闯,”阿箬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又向侧旁一闪,露出了身后正躺在碧玉长榻上酣然安眠的宁无玷,“是宁长老请我来这里的。” 此刻她庆幸藏经阁内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宁无玷,在乐和真人面前保持镇定要比在定飖湖底面对巨蛟之时还要困难,宁无玷的在场好歹给了她些许从容的底气。 乐和真人冷冷轻哼,振袖一挥,一股强劲的寒风便直扑着宁无玷而去,阿箬没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宁无玷的惨叫先于她转头之前传到她的耳朵。 藏书阁内垂下的鲛纱帐在那一瞬如傍晚时的海浪一般涌动,宁无玷从碧玉榻上一跃而起,紧接着被柔软的纱帐牢牢裹住,阿箬看见他方才躺着的碧玉长榻已经碎裂成了两截,宁无玷本人则被重重的砸在了她的面前,附近书格上的经卷都为此而微微震动。 公孙无羁说宁无玷是乐和真人最喜爱的首徒,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阿箬是真没看出乐和真人对宁无玷有多少“喜爱”。砸在地上的宁无玷好半天都没能缓过神来,就算修士的体魄优于凡人,这一下似乎也摔得他不轻。 阿箬平日里所见到的宁无玷就是一副醉醺醺昏沉沉的烂泥模样,此刻见他这样轻易的就被自己师父折辱,并不意外,但失望总免不了的。这人口口声声告诉他,乐和要杀她,祁峰很安全,但是就目前这个情况来看,祁峰一点也不安全。 “你带着一个凡人进入我剑宗的藏书阁,是要叛变宗门么?”乐和真人俯瞰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弟子,没有用传音入密的法术,而是开口面无表情的质问。从他的声音中阿箬听不出多少愤怒,然而多年来惯于察言观色,她能够分辨出乐和真人冰冷目光中的失落。 “我是为了师父好。”宁无玷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醉是醒。 “你将我宗门隐秘之事展露于外人面前,还振振有词,你——” “什么宗门隐秘?她不过是一介凡人,我宗门的事情她能看到多少?”宁无玷脸贴着地上冰冷的玉石转,却比站着的乐和真人更为傲气,“她能看到的,不过是五百年前祁峰留下的凡书,是你的阴私之事——” 一道雷火劈下,是乐和真人在盛怒之下对宁无玷再度出手。 他似乎用秘法又对自己的首徒说了什么,但这一次阿箬没能听见。 宁无玷倒是大大方方开口,“师父,你心魔已深——” 那是阿箬第一次听到“心魔”这个词,彼时的她还无法理解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她没有时间去仔细琢磨宁无玷着半句话的涵义,师徒之间的战斗一眨眼便爆发在了她的眼前。 也不知道到底是师父难以忍受徒弟的忤逆而决定出手清理门户,还是做徒弟的受师父欺凌太久终于奋起反抗,反正这两个身怀仙法的人在她面前打了起来。 她……她当然没有犹豫,趁着这二人斗法,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跑。 不跑她还能做什么,留下来帮宁无玷? 修士斗法的门道阿箬看不大懂,就只见到漫天火光电光乱飞、疾风夹杂闪电、地动山摇、乾坤变色——她逃命时尚且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不小心飞来砸来的什么东西要了她的命。 不过她也没能成功逃命,跑出藏经阁抬头见到了傍晚时分的太阳的那一刻,曾经束缚过宁无玷的鲛纱帐宛如有生命的蟒蛇一般跟着她一起蹿了出来,眼看就要裹住她的腰,阿箬赶紧灵活的往地上一倒,躲开了扑来的鲛纱,紧接着顺着并不算陡峭的山坡往下滚,这样虽说狼狈还很容易受伤,但总比被用两条腿跑来得要快。 但强劲有力的大风自身后掀起,阿箬看见漫天飞沙走石,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被大风裹挟,在风暴中徒劳挣扎宛如溺水之人。 而后又一只手狠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暴风的中心,她与面色铁青的乐和真人对视。 “一介凡人……胆敢如此无礼。”少年模样的剑宗掌门冷厉开口,他看向阿箬的眼神很复杂,既仿佛是俯瞰蝼蚁时的轻蔑,又掺杂着似是见到了仇人一般的愤恨不甘。 阿箬没心思去计较对方复杂的爱恨,只是用尽了力气去掰对方的手指。见识过修士飞天入地的能耐后,她也清楚乐和想要杀她完全就是抬一下手指的事情,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麻烦。他这样掐着她脖子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他大概还没下定决心杀她,二是他可能是气昏了头要亲自动手才比较解气。 阿箬掰不开乐和真人看似纤细的手指,窒息的痛苦让她几乎就要失去意识。也不知道宁无玷现在怎么样了,公孙道长说他修为不高,看样子是真的。不过,他再怎么凄惨,也不至于真的就被自己的师父给杀了……阿箬恍惚间想起了这些,她抬头看着黄昏时分刺眼的夕阳,下意识的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着乐和真人如铁石一般的胳膊。 她还在等待最后一丝希望,这份希望近乎于孤注一掷的豪赌。 从小到大阿箬习惯了去赌,因为她所拥有的东西太少,有时候如果不靠运气,根本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幼年时被掳卖,幸运的遇上了凌夫人,靠着心计与手腕活得了夫人的喜爱,成为了翁主的侍婢。 后来勾吴宫变,她不幸沦为弃子,成为了祭祀妖怪的牲畜,她除了一张“唤神符”外什么都没有,不也只能怀揣着一腔孤勇踏上前往定飖湖的道路。 曾几何时她的母亲告诉过她,只要有机会活着就一定要竭尽全力的抓住机会,像他们这样卑微渺小的人物,能在这个世上多看一天太阳、多吸一口花香都算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阿箬其实已经撑到极限了,被定飖湖蛇妖扭断脊柱的痛苦再次浮现,但是忽然间掐在她脖颈上的力道消失了,乐和真人将她抛掷了出去——又或和说,是他飞了出去。 她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接住,那是一团轻盈的云雾,在定飖湖底坠落之时,同样是它搂住了她。 她捂住受伤的喉咙,努力抬起头去,看见了自阳光灼烈之处从天降落的聆璇君。 他扶住了阿箬,先是看了眼她脖子上的淤伤,在用法力缓解了她的痛苦之后,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徒孙,“乐和,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倒也并没有多生气,询问的语气都是相当平和的,可既然主动离开慑峰到了这里,就足以证明他对阿箬这个凡人女子的重视。 “她不是妖邪,也非作恶多端的奸人,何至于要你动手来杀她?” “我并没有想杀她。”乐和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袖。 “我知道,如果你想要杀她,我刚才甚至可能来不及阻止你,但她是人,你一个不小心下重了手就能要了她的命,你难道会不清楚?” “凡人生来孱弱,这是他们的错,而非我的。”乐和答道。 阿箬捂着喉咙喘气,她并不是不能驳斥对方的傲慢,但在她开口之前,聆璇君说话了,“乐和,你也是‘人’。你们这些修士,在练气筑基之前,也是孱弱体魄,只要你们一朝不能真正悟道成神,你们就始终还是‘人’。” 他不是在帮着阿箬,而是在平静的陈述事实。乐和那张矜冷的脸上神情微微僵住,接着转而又问了聆璇君另一个问题,“敢问此女缘何能得到师祖多次庇护?她并无灵窍,完完全全就是凡胎,没资格修炼的俗物,也值得师祖在意?” 聆璇君扭头看了眼阿箬,“我来找她听故事的。她能不能修炼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是……”他用那只从未沾染过烟火,白皙细腻有如玉石的手摸了摸阿箬的头发,像是才接触到猫儿雀儿的孩童一般,生涩的表达着亲昵,“她比你们要有趣。” ※※※※※※※※※※※※※※※※※※※※ 阿箬解锁称号:仙人的爱宠 阿箬:mmp 别人吸猫rua猫,聆璇是rua箬 第 13 章 阿箬垂下眼眸,在聆璇君与乐和真人交谈之时保持了沉默。 “现在,你要和我动手么?”聆璇君将目光从阿箬脸上收回,落向了乐和真人。 之前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的乐和爬了起来,他本想洒脱的拂去衣上尘埃,却在抬手之前先呕出了一口血。 看起来伤得不轻,要么是聆璇君真的不在乎这个徒孙的生死,要么就是二者实力相差过于悬殊,以至于聆璇君只是轻轻一拂袖就能让他重伤。阿箬没精力同情乐和真人,她沉默的旁观着一切,分析目前的局势。 聆璇君是不会抛下她的,这倒不是阿箬对他来说真有多么重要,而是他不喜欢乐和。这几天阿箬已经用旁敲侧击的方式摸清楚了他对乐和的态度——聆璇君是不讲对错只论情分的性子,七千年前的云墟真人在他口中是个一事无成还总给他添乱的废物,可是他在提起这个废物之时,阿箬注意到他那双剔透冰凉如琉璃一般的眼眸中,分明有着淡淡的暖意。 乐和不是云墟,尽管他人前展露出来的模样比他的师父更为正气凛然,可聆璇君只嫌他聒噪。当乐和与阿箬发生冲突的时候,出于一种幼稚的赌气心态,聆璇君会站在阿箬这一方。 是的,幼稚,观察了这么些天后阿箬可以确信,这位法力通天的仙长,心智偶尔和凡人的孩子没什么差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了几千年睡懵了的缘故。 你要和我动手么?聆璇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瞳还是过去那般清澈明亮,不是挑衅也不是施压,就只是纯粹的向乐和表明态度——阿箬不可以杀,如果他对这个决定心有不服,他可以和他打一场。 乐和默默的拭去唇边血渍,清秀苍白的面容在夕阳衬映下有绝望而脆弱的美,“弟子不敢。”他朝着聆璇君揖身,一步步的往后退。这是认输的表态,阿箬看着他颓丧的身影越来越远,心中却并没有轻松的感觉。 那人心中,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她下意识的离开了聆璇君的怀抱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楚乐和的眼神。同样是少年儿郎的相貌,聆璇君与乐和的眼睛却有天差地别,前者眸中空无一物,后者眼底却似蕴含有理不清的悲苦。 “你算计了我。”待到乐和走后,聆璇君冷不丁开口。 阿箬扭头,在与他短暂的对视之后,大大方方的点头,“是。” 这些天阿箬每日缠在聆璇君的身边,为的就是让他逐步习惯她的存在,她本人无法吸引住聆璇君的注意,便用他人的传奇来勾住他的心。 他当然也可以选择不来救她,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孤独,身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些天来七千年前的记忆偶尔会悄悄复苏,在脑海翻涌,他有时会忍不住将阿箬当做云墟,当做七千年前每一个在他苍白生命中留下色彩又匆匆逝去的故人。 于是,他终究还是出现在了这里,保护了阿箬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凡人。这是一念之差的仁慈,既是对阿箬的,也是对他自己的。 但聆璇君不傻,甚至并不像阿箬以为的那样稚嫩,他知道阿箬心里的一切算盘,正如初见时他就对阿箬说过的那句话——无需摄神读心之术,阿箬这样的凡人心里想什么,他能猜的一清二楚。 “仙长,我是凡人啊。”阿箬为自己辩驳,她生来细长眉眼,长着一张虽处在少年却不显幼态的脸,即便做出无辜的神情,也好似是在盘算什么,“凡人除却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聪明外,可真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要活下去,就如同幼笋拼命推开泥土那般,竭尽全力的想要活下去。” 聆璇君静静的注视着眼前少女,恍惚间他以为她要哭了,可再一定神,那双狭长而上扬的眼眸中分明是如铁、如石、如火焰一般光芒。 “我好像在七千年前,见过你的眼睛。”他回忆着往事,不由自主的就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口。 “嗯?”阿箬一愣。 “没什么。”聆璇君轻轻摇头。在意识到阿箬有时候会故意套话,激起他心中柔软的那部分回忆之后,他就不大想在阿箬面前追思过去了。 “仙长是厌恶我了么?”阿箬故意这样问他。 “没有。”聆璇君不懂什么是客套,稍作思量后确定了心头并无厌恶的情绪之后,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却又补充说:“可我也不喜欢你。” “那仙长厌恶乐和真人么?” 聆璇君还是摇头,“不讨厌,不喜欢。” “那这样就够了。”阿箬说:“如此一来,我与乐和真人便是对等的存在了。” “对等?”聆璇君眨了眨纤长的眼睫,“你们?” “没错,我们。”在修士眼中脆弱的如同野草,方才也的确差点就被拧断了脖子的阿箬站在聆璇君的面前,以绝对的坦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我与乐和真人是同样的存在,我们都需要在您的影子下仰头,我们都想要利用您的力量。正如藤蔓依附乔木,唯一区别只是乐和真人这株藤蔓更为粗壮罢了。” 其实阿箬自己清楚,乐和真人与她乃是云泥有别。乐和几次三番前来拜见聆璇君,想以“除魔卫道”的名义将他留在浮柔岛,让他成为震慑其余修仙门派的至宝,但乐和真人本身实力并不差,阿箬虽然无法从肉眼判断一个修士法力的高深程度,可他既然能够登上掌门的位子,那想来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智都不会差,聆璇君于的存在他而言是锦上添花,就算聆璇君真的不答应他的请求,他也不是不能找到新的出路。 阿箬就不一样了,她现在已经感受到了浮柔岛这个所谓的“仙境”对她来说很危险,公孙无羁也好,宁无玷也罢,值不值得信任姑且不谈,论起实力来未必保护的了她。也就是说,在她离开浮柔岛之前,聆璇君的态度是她生存下来的关键。 聆璇君却是没能听出阿箬话语中的圈套,他站在了足够高的位子,早就习惯了俯视,从他的视角来看,阿箬和乐和的确都是一样的,因此他思索一会后深以为然的点头。 接着他问了阿箬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乐和要杀你?” “我不知道。” 方才乐和真人暴怒,似乎是因为阿箬接触了祁峰藏书的缘故。可是祁峰中可供阿箬观看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凡书。 也许那些看似浅薄的凡书中的确藏着什么秘密吧,她知道了,所以活该被灭口。 那么是谁让她看这些书的?是祁峰长老宁无玷。 难道是宁无玷故意设下圈套害她? 这揣测毫无道理。宁无玷首先与她无冤无仇,其次在她前往祁峰之前,就已经能够在乐和身上感受到明显而强烈的敌意……说是敌意或许不大准确,那是一种相当压抑的情绪,包含着乱麻一般的爱恨。 然而阿箬才十九岁,在她短暂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乐和真人的身影,而这位修仙问道的大能想必也没有见过她。 不过,这座与世隔绝的世外仙岛,五百年前是有凡人踏足的。 也许乐和憎恨的不是阿箬,而是所有的凡人,这样一个念头忽然冒出。之前阿箬也曾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而这一次她摸着自己差一点就断掉的脖颈,后背忍不住浮出一层冷汗。 阿箬费神琢磨着迷雾背后的真相,聆璇君则是直接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在阿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跟着聆璇君一同在祁峰藏经阁内轻盈的落下。 宁无玷趴在地上,不知是被自己的师父打成了重伤还是又醉醺醺的睡过去了。原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格上的经卷有不少散落在了地上,如同凋零之后的花瓣。 阿箬在落地之时发出了些微的声响,还没死的宁无玷抬头望向了他们,先于聆璇君发问之前开口道:“祖师爷在好奇什么,弟子大致能够猜到,只是可惜,弟子没办法解答。” 聆璇君不和他废话,直接抬手虚空点向了宁无玷的眉心。 阿箬看见了红光一闪即逝,再然后聆璇君放下了手,转身走了。 “我被人下了咒,无法将真相说出口。”宁无玷注意到了阿箬的眼神,轻声解释道,他看似浪荡,实际上却无比的心思细腻,每一次都能及时注意到阿箬神情中的细微变化,“所以只能劳烦你自行猜测了。” “这祁峰之下,有瘴气。”走出这里之前,聆璇君意味深长的甩下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得去问前一任峰主了。”宁无玷笑着说。 “不过……”在聆璇君走后,宁无玷又叹息了起来,轻声呢喃:“您真的会过问这件事么?” 阿箬看了眼宁无玷,抬脚想要追上聆璇君。这时宁无玷却叫住了他,“姑娘能否帮我?” “请说。” “去求祖师爷,求他救祁峰。” “他未必会听我的。”阿箬想起了灰头土脸的乐和。 “不,他一定会听你的。”宁无玷笃定的答:“因为,你是凡人。” 第 14 章 宁无玷一口咬定只要是阿箬提出的请求,聆璇君都会答应,这让阿箬很是不解。 凡人的市井中常编出一些看似浪漫实则荒诞的故事,说某某大人物愿以千金买佳人一笑,说古时有君王愿为所爱烽火戏诸侯,但阿箬知道都只是谎言,而且她既不是能够迷惑人心的尤物,聆璇君也不是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痴人,他对阿箬的确多有照顾,但怎么看都不至于到任她予取予求的地步。 宁无玷却说,只要阿箬在他跟前许愿,那么聆璇君一定就会应下,因为她是凡人。 这更是让阿箬迷惑,因为她是凡人,所以他会答应她的请求?这是同情么,亦或者是有别的什么隐情? 她没有问聆璇君其中缘故,她有种预感,真相她会在未来知道,而这时冒冒失失问出,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同时有悄悄注意聆璇君的一举一动,不断计算掂量着自己在聆璇君心中的分量。她半是庆幸半是迷茫的承认,聆璇君虽然看她的眼神和看路边花草没有什么区别,但正如他会随手扶正被踩踏的野草、修剪窗边花枝那样,他时不时也会给予阿箬些许关怀,而浮柔剑宗之中,那些身为他徒子徒孙的人,反而甚少能得到他的好脸色。 凡有所得,必有所失。阿箬当然可以什么都不管,坦然接受这份优待,可是天性里的谨慎却让她忍不住多思。她在夜间入睡之时迷迷糊糊又回忆起了定飖湖底与聆璇君的初见,素昧生平的仙人在她的请求下现露身形,千万点荧光汇聚,凝成少年的身形,那一幕美的让阿箬心悸——现在想来,这应是他第二次回应她的“请求”,第一次是他在符咒的召唤下醒转,唤神阵需要筹备很长的时间,成功的概率也不高,可他还是在她的呼唤下醒了过来,及时挽救她于危亡之际。 后来,他又问了她一个问题,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心愿,他可以帮她实现。那时她明明还什么请求都未对他提出,反倒是他主动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真是奇怪哪,她长这么大,除却她早逝的母亲之外,就没有谁真正关心过她想要什么了。 她于半梦半醒之间想着这些事,下意识的翻了个身。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被褥,不叫她将半边胳膊露在寒夜风中。 阿箬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聆璇君果然就坐在她的身边,确切说来,是漂浮在半空,衣带与长发缓缓翻涌。他没有看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凝望着窗外的月光,霜华印在他的眼瞳。 阿箬动了一下,听见衣料窸窣声后聆璇君扭头看了看她,“不睡?” “你不睡么?”阿箬将这一问题反问给了他。 “我不需要。”聆璇君以再自然平淡不过的神态回答,而这点阿箬也早就清楚,这些天来她从未见聆璇君真正入眠过。 “真的不睡么?”阿箬却还是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又问了一遍,“夜晚这样长……” “的确很无聊呢。”他点头。下一刻,他在半空中宛如游鱼一般掠过一道优美的弧度,躺在了阿箬的身边。他的身体很轻,鸾鸟羽毛铺成的床褥都未曾因他的躺下而留下痕迹,和阿箬枕在同一方玉枕上时,宛如泡沫堆砌的幻梦。阿箬愣愣的注视着他,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可是睡不着啊。”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很近,青丝与银发交缠在一起,奇怪的是阿箬心中既没有慌乱也没有旖旎,她静静的打量着他眉宇间的苦恼,认真的开口询问,“修炼了仙术之后,是否就不再需要睡眠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努力想要使自己睡过去。 “可是仙君你之前睡了七千年……” “那不是睡眠,是一种封印。”他含混的回答,“截断五感,闭合神识,自此之后就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不知时光流逝。”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他不回答阿箬的问题,闭着眼睛摸了摸阿箬柔顺的长发,说:“你快些睡,明日早些起,上回那个故事的结局,你还没说给我听。” 阿箬困意全无,目光落在聆璇君纤长的羽睫上,“我睡了,仙长你便只靠着看月亮数星星打发时间么?” “我不至于无聊至此。”聆璇君又睁开了眼,“……有句话你说得对,浮柔岛上的确十分有趣。”这一瞬他流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什么?” 他朝着阿箬伸出了手,如同顽童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享自己的藏宝,“要去看看么?” 阿箬犹豫了下,将手放在了对方冰凉的掌心。 * 聆璇君将阿箬带到了祁峰。 阿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领她来这,但她聪明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多问。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聆璇君忽然凑到了她的耳边。 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只听见了你的气息。阿箬在心里默默的答道。 聆璇君即便呼吸,吐出来的都是没有温度的风,撩动起她鬓边碎发,微微有些痒。 可是很快她居然真的听见了古怪的声响,那似是野兽的哀嚎,又仿佛女人的呜咽。 “鬼……”阿箬顿时想起了凡人民间那些恐怖的传说。 聆璇君将食指与中指按在她的眼皮,轻轻一擦,再次睁眼时,阿箬所看到的世界和之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今夜原本月色明朗,可是此刻再抬眼,她看见了阴沉沉的黑雾,而且那黑雾似乎是有生命一般,竟在月下迟缓的自行游走着,小半座祁峰都被它们所笼罩。 “这不是鬼,”聆璇君说:“鬼魂大多不能在阳世停留太久,万年前阴阳职司就已被划分清楚,死魂必需入幽冥地府,谁也不能阻拦。你现在所看到的——是人死之后的怨气。” 阿箬疑惑的看着聆璇君。 “不少人在死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未完成的心愿,不能忘的遗憾,或者是对生的眷恋,对死的不甘——这些统统都是执念。有些执念在人死之后就消散了,还有些因为种种复杂的机遇,成了妖魔。”聆璇君解释的时候倒是很有耐心,“不过这些还不算妖魔,充其量只是拥有意识的阴瘴。” “仙境也会有这些污秽之物?” “这就是浮柔岛上奇怪地方了,一座流淌着至纯灵气的岛屿,竟然能滋养瘴气。”聆璇君抓住了阿箬的一只手腕,轻轻一提便带着阿箬腾上了半空。 飞行对于凡人来说是只敢想象的事情,脚下失去大地作为依托之后,阿箬下意识抓住了聆璇君的胳膊,后者并没有表示排斥。 半空中漂浮的那些黑雾一下子向着聆璇君扑来,就像是一群闲适的狼忽然发现了猎物——或者说,是发现了更凶狠的猎人,不得不展开应激的反击。 可他们连聆璇君的衣角都没碰上,所有的黑雾在靠近他一丈范围之后便开始迅速消融,阿箬听见了刺耳的呼号。 黑雾如聆璇君所说的那样有浅薄的意识,在明白了危险之后便开始四散逃离。 “要跟上吗?”聆璇君眼中写着好奇。 “跟上吧。”阿箬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黑雾逃离的大致方向是祁峰的西南角,阿箬见到了一片茂密的丛林。许多她不认识的树木勾连在一块,密密麻麻长成屏障,林间没有道路,枝叶最繁茂的地方似乎连月光都无法照进。 聆璇君直接放了把火,火星自他指尖落下,转瞬在密林吞噬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又很快熄灭,他牵着阿箬的手往林深处飘去,黑雾的哭号萦绕在四周,却不敢再向他进攻。 密林尽头可以看见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海,阿箬还看见了数百座坟茔,在月下无声的眺望远方。 岛上的修士每个都有漫长的阳寿,这些坟冢中埋着的,是五百年前误入浮柔岛的凡人。石刻的墓碑上有些还有字迹可辨,阿箬认出了一些熟悉的姓名,都是她曾在那方木椟上见过的。 这无法消散的黑雾,便是坟中枯骨不死的怨恨。 第 15 章 阿箬落地之后试着走到了那群坟冢之前,盘旋在坟冢四周的黑雾没有攻击她,它们缩在一块,在夜晚的海风中哀哀抽泣。 它们如果有意识的话,那是否具备喜怒哀乐?如果他们有喜怒哀乐的话,那此刻它们是想要通过哭声传递什么?阿箬数了数,祁峰西侧临海的山崖,约有一百五十余座坟茔。不少坟前的墓碑残缺,字迹不清,五百年于这些修士而言微不足道,却能让坚硬的石头都被风霜侵蚀到面目模糊。 “这里埋葬的皆是凡人。”聆璇君轻描淡写的一句论断验证了阿箬心中的猜测。 “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好说啊。”银发少年在墓碑组成的“丛林”间穿梭,“从阴瘴形成的时间来看,这些人死了都有几百年了,既然是凡人,那么也许是死于衰老,也许是死于疾病,也有可能……”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懒得继续猜测了。 “你困了吗?我们回去吧。”他看着阿箬,月光下浅色的瞳孔还是那般剔透澄净,无悲且无喜。 “我今夜恐怕是不能平静入眠了。”阿箬久久凝望着月下无声伫立的墓碑们,之前在藏书阁看见那些凡人书卷时,她就意识到了数百年前应当有过一批凡人曾踏足过浮柔岛,她在心中猜测过这些人的结局,如今见到这些坟丘,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人真的一个也没活着离开这座岛屿。 “如果一个凡人顺其自然的老死、病故,会生出这些东西么?”阿箬抬手指着上空漂浮的雾气。 “当然不会。” “那这些黑雾最终会消散么?” “也许会,但也许是化作更为邪祟的妖鬼,食人血肉的那种——不过这里是浮柔岛,岛上修士那么多,它们没有作恶的机会。” “岛上修士既然很多,怎么会纵容这些……”阿箬回忆了下聆璇君方才说过的那个词,“阴瘴滋生?” “因为有人在刻意纵容,”聆璇君穿过坟丘组成的丛林,走到了悬崖边坐下,“纵容一百余名凡人死时不甘的怨念经过五百年的岁月成了这般模样。”夜晚能够萦绕小半座祁峰的阴瘴若是在凡间,早就是为祸一方的魑魅了。 谁能纵容呢?必然不是那个窝囊颓丧的祁峰长老宁无玷。阿箬想起了乐和真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阿箬猜不出来,聆璇君也是。他请求祖师爷留在浮柔岛时,口口声声天下大义,说是要除魔卫道,结果这家伙转头就在自己的地盘豢养起了邪魔。 “乐和那孩子,很危险哪。”当阿箬迎着海风走到聆璇君身边时,她听见他若有所思的呢喃出了这样一句话。 阿箬站在他身后,月夜之下的海浪是漆黑的、山崖是阴沉的,唯有聆璇君素白的长衫是唯一的亮色,如同是一抹霜雪,又或者是一只雪白的海鸟。 “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他没有回头,却精准的猜到了阿箬的心事。 “嗯。” “是什么?”他好似兴致不错。 其实从阿箬认识他开始,他就总是和颜悦色的模样,甚至比公孙无羁这等修士更能让她感到亲近。 阿箬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祁峰长老拜托了我一件事情——‘救救祁峰’,他是这样和我说的。” 阿箬怎么可能有本事救得了祁峰,这句话实际上是宁无玷想对聆璇君说的。 “宁无玷。”聆璇君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在海风拂面之时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是不是告诉你,我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是。” 聆璇君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朝阿箬招了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阿箬瞥了眼千尺山崖之下的海浪,听着雪潮拍岸的隐约壮阔,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了悬崖边,学着聆璇君那样双足悬空的坐在山沿。 “那么你猜猜,我究竟会不会对你有求必应?”聆璇君仰起线条优美的下颌,半阖的眼中有戏谑的光。 “我想,”阿箬深吸口气,尽量克服本能中对高处和深海的畏惧,“您会随性而为。” “我要是把你从这儿推下去——” 阿箬感到肩头一沉,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但实际上放在她肩头的并不是聆璇君的手,而是他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窝,视线对上时,他如同满月一般的眼瞳中含着淡淡的笑,倒是比往日里他对万事万物漠然不理的模样要鲜活灵动许多,“你会求我救你吗?你猜我会答应吗?” 他是仙人,也不知他是真不懂男女之防还是存心戏弄,可是阿箬在这一刻忽然感觉自己心跳很快。他吐在她耳边的呼吸依然是没有温度的,可是这一次的氛围却与之前他们共枕之时有所不同, 阿箬垂下眼睫,将这时短暂的紊乱归结于对死亡的恐惧。 接着她一把抱住了聆璇君的胳膊,“你推吧。” “嗯?” “我不会撒手的,死也不会。要是撒手了才是真的死了。”阿箬紧紧抱着那只胳膊,眼中颇有几分无赖也颇有几分豁出去的凶狠。 聆璇君与这样一双眼瞳对视了片刻,接着他抬起了没有被阿箬缠住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记好了,我做什么都是出于我的本心,没有谁能够算计到我,也没有谁可以威胁到我。” 他说完这话之后侧身一倒,朝着大海坠去,阿箬根本就没能抱住他,他宛如烟雾一般没有实体,只一眨眼便从她身边溜走。阿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自山崖落入深海,这一过程短暂而又惊心,他像是折翼的白鸟,但紧接着他又随着浪潮跃起,直扑明月而去,海风过后,他消失在了阿箬的视野。 * 慑峰,浮柔岛最高的地方。 高山之上建造者巍峨的宫殿,用琉璃做瓦、用青玉为墙,比人皇的寝宫还要华丽,华丽到了极致便多了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 慑峰之上的宫殿是浮柔岛历代掌门居住的地方,自聆璇君来到这座岛上后,乐和便将这里让给了聆璇君,后来即便他选择前往慑峰山脚的茅屋居住,乐和真人也没有回来,因此这座宏伟而又绝美的宫殿,是空置的。 聆璇君落在飞檐上,此刻他站在全岛最高的地方,是至尊的存在。他没有俯瞰山下渺小的草木与建筑,而是凝望着宫阙前的一尊雕像。 那是浮柔剑宗开山祖师的雕像,庄严圣洁的死物。云墟真人羽化之后五百年,只剩一座玉雕留在这里供人凭吊缅怀。聆璇君盯着它瞧了很久,怎么也瞧不出自己徒儿昔日的影子。 他忽然有些恼火了,食指朝着凌空一划,须臾之后,那玉石雕成高达九丈的雕像崩塌粉碎,轰然的声音如同哀嚎。 ** 阿箬坐在祁峰临海的山崖边,在聆璇君消失后还有些懵。 聆璇君走了,她要怎么回祁峰? 人死之后凝聚的阴瘴还在四面盘旋,虽然暂时看起来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阿箬不知道她如果想要回到慑峰,这些只有浅薄意识的妖魔能否放行。 她揉了揉被海风吹僵的脸颊,小心的从山崖边爬回了相对安全的位置。有几抹黑雾晃悠到了她的身边,但也许是在畏惧聆璇君留在她身上的气息,暂时不敢乱动。 阿箬也不敢动,就这样和那没有眼睛的黑雾对视,僵持了一会之后,阿箬接着月色观察起了身边的墓碑。 时至如今她心里还是有许多谜团未解开。在这片坟场中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一百五十多座石碑有一座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座石碑修建的格外用心也格外醒目,就好像里头葬着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而四周的是殉葬的臣子。 阿箬弓着身子朝那座石碑靠近,期间有黑雾尖啸,但最终还是没敢靠近她。约九尺高的石碑上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宁润娘。很平常的凡人姓名。就如同阿箬一样,这是个五百年前误入浮柔岛的寻常凡女。 此外碑上还有小字,记着她的生平。出生东原国,定岳元年天下大旱,为避饥荒随乡民出海,海上偶遇风暴,被迫流落浮柔岛。 之后由于海怪阻路的缘故,这一百余人未能离开浮柔,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下来,云墟真人给了他们一片土地,允许他们自由垦植,宁润娘和她的同乡一样,在这里过上了耕织的生活。 她嫁给了一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死去,死因在墓志铭上没有写出。 ※※※※※※※※※※※※※※※※※※※※ 上一章男主放火烧山 这一章砸雕像拆家 而且还干得理直气壮毫不愧疚 乐和掌门:我tm这是请了个真.祖宗回来 第 16 章 黎明时分,待在临海山崖的阿箬被路经此地的公孙无羁顺手给救了。 在这之前她已经和祁峰的阴瘴对峙了大半个晚上,凶戾的妖物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好心的放过她,它们将她团团围住,时而跃跃欲试的朝她扑来,时而又后退瑟缩。 阿箬估算了下祁峰和慑峰之间的距离,预测自己大概走一个晚上也走不回去,黑暗之中不知还藏着什么危险,她索性便坐在宁润娘的墓碑边,半眯着眼睛在似睡非睡中挨过了这个晚上。 公孙无羁是剑修,也对医道颇有钻研,这日清晨便坐在自己豢养的灵宠后背上来祁峰,为的是采摘崖壁灵植上未晞的露珠做药引。 目力极好的灵禽在密林繁茂的枝叶下发现了阿箬,公孙无羁在见到这个凡女时毫不掩饰的表露了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是聆璇君带我来这的。”阿箬见到公孙无羁的表情,便知自己大概是来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连忙开口解释并将昨晚发生的事情简略的叙述了一遍。而公孙无羁在听完她这一番话之后,清雅出尘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忧色。 她朝阿箬伸出了手。 “何事?”阿箬愣了一下。 “我带你离开这里。”公孙无羁说:“此地危险。” 晨光熹微,可坟丘上方仍有数不清的黑雾在飘荡,因怨念而生的邪物心中也怀着怨恨,伤人食人是极有可能的事,但公孙无羁担忧得显然不是这些,她望向的是祁峰东北方,乐和真人而今暂住的回风谷。 阿箬当然是选择和公孙无羁走。 不跟着公孙仙子走,难道她还要留在这里继续等聆璇君么?那位做什么事情都随心随性的仙人,只怕早就把她忘了。 况且她和公孙无羁认识有些许多天了,这位道长算是可信之人。 也许是因为幼时颠沛流离、少年时期又长于深宫,阿箬相人的本事极强,往往能通过两三眼便判断出某个人大致秉性。公孙无羁是对她没有恶意的人,至少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阿箬是坐在灵宠的背上跟着公孙无羁回俪峰的。说老实话,阿箬并不喜欢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无论是上回带着她一口气蹿上俪峰半山腰的长剑,还是这回羽翼宽大的青鸟,她都不喜欢。也许她终究只适合做个一辈子只能仰望苍穹的凡人,双足一旦离开大地十尺,她便会不可遏制的开始慌乱。 青鸟振翼滑翔,阿箬不敢用力揪住它后背华美的羽毛,要劲风中要维持平衡十分不容易。坐在她后方的公孙无羁看不下去,身手扶住了她。 “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试着御剑,也是和你一样在高空瑟瑟发抖。”她轻声感慨,这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了,此刻再忆起时,缥缈如梦。 俪峰冷清依旧,偌大的一座山峰,只有两三童子和阿箬叫不上名字的飞禽走兽。 “听说这些天你常去祁峰?”公孙无羁将阿箬带到了自己的洞府,一边在自己收藏药材的橱柜中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的同阿箬闲聊。 “嗯。” “你的伤情还有复发么?” “近来还好,所以不曾来打搅道长。” 公孙无羁执起阿箬的一只手为她把脉,许久之后缓缓颔首,“你体内的剑气的确已被清除大半。” 阿箬微微怔愕,她这人怕死,原本还打算再过几日就算体内旧伤没有复发,也得找个安全的时机来俪峰拜访公孙无羁一趟询问伤情。 “是……因为聆璇君的缘故么?”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能够在悄无声息间治好你呢?他之前将你推给我们,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自己出手了。” 阿箬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此一来,我大概很快就能够离开浮柔岛了吧。” “你很想回去么?”正在给阿箬调制治伤丹药的公孙无羁抬眸看着她。 “我是个凡人,凡人当然是要回凡人的地方去。”阿箬承认浮柔岛的确很好,景致美、新奇的事物多,什么灵花、灵草随便咬一口说不定都能延年益寿,每天就算什么都不干只看那些仙人们乘剑飞来飞去也觉得种赏心悦目,可她还是怀念樾姑市井的烟火喧嚣,追忆勾吴宫中那带着俗气的奢华,“再说了,道长之前不也劝我早些回去么?” “是,我的确曾这么说过。”公孙无羁握着药杵,蹙着纤细眉宇,似有心事犹豫不决,“可我也有件事情拜托姑娘,希望姑娘在离岛之前能够代我完成。” 她理了理衣袖,朝着阿箬一拜——阿箬下意识想躲,她只要看见这些法力高强的修士朝她露出恳求的神情,她便觉着大事不妙,紧接着,她果然从公孙无羁口中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这话让阿箬想起了宁无玷。 她请求阿箬劝说聆璇君出手,拯救乐和真人。 阿箬想起昨夜的寒风和阴瘴在她头顶盘旋时的风声,一时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神情,“乐和真人法力深厚,前些天还险些把我掐死,哪里就需要人救了?” “师父心中有魔。”公孙无羁说了一句阿箬难以理解的话。 “何意?” 公孙无羁轻轻摇头,“你没有修习过道法,心魔是什么、心魔有多可怕,你或许一辈子都没法体会。不过……你的确该早些离开浮柔岛,这个地方对你很危险。不是有谁想要伤你性命,而是你太过脆弱,就如同——”她将一只琉璃盏放在青石案边,转身时袖摆似是不经意的一拂,阿箬便听见了清脆刺耳的一声响,“就如同它一样。”公孙无羁冰冷而又怜悯的对她说道。 “浮柔岛过去是海妖盘踞之地,之所以叫浮柔,是因为这座岛屿不大,也是因为这一带海域常年被妖雾环绕,偶尔有船只运气好能发现此岛,然而来年顺着同样的航线,却只能看见海浪翻涌,昔年曾见过的小小岛屿如同浮羽一般再难寻觅,故而此岛有‘浮柔’之名。后来我宗祖师云墟真人斩杀海蛟数十,在浮柔岛上开山立派,此后七千年,浮柔岛上再未有妖邪踏足,亦没有凡人。” “五百年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五百年前的确有一批凡人来到了浮柔岛。那正值‘蜃’为祸之时。‘蜃’是一种海妖,本体类似于一只巨大的蚌,能使人沉醉幻境,再难醒转。那支凡人的船队在蜃的蛊惑下触礁沉海,幸得我师父相救。” “后来呢?”阿箬回想着自己在祁峰看过的记载,大致与公孙无羁目前所说相同。 “五百年前是师祖临近羽化的时候。仙门之间并不和睦,如同你们凡人的诸侯国常为了土地与人丁征战一般,不同的宗派也会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相争。我们剑宗与南陆的云梦宫早有旧怨,五百年前的时候,师祖被云梦宫所算计,重伤难愈,那时已经很虚弱了,没有办法铲除浮柔岛附近海域的万年巨蜃。那支船队上的凡人不敢出海,自此之后便在岛上生活了下来。” “你们不会觉得凡人的烟火气扰心么?” “会。”公孙无羁承认:“所以那时岛上各峰的长老各执意见。可我们总不能真将那一百余名凡人推下海,这跟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在我师父的主持下,将祁峰山脚的一片土地划给了这些凡人,供他们耕种盖房,修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尊师,乐和真人?”阿箬心中惊骇。 “是的。”公孙无羁点头,“你或许觉得我师父不近人情,可当年的他却是慈悲为怀。是他救了那些凡人,也是他一直以来悉心保护着他们。他是我师祖最有天分的弟子,生于仙门世家,其先祖世世代代都是修士,可他却对凡人毫无偏见。当时有不少师叔伯都在背地里讥笑我师父,师祖更是因此将他发落到了祁峰做看守藏经阁的长老。师父不在意这些,只专心为凡人斩木斫石建造房屋,为他们兴云布雨保他们岁岁丰收,数十年过去,那些凡人们逐渐安定了下来,甚至还开始了繁衍生息,出生下来的孩子会被送到师父怀中,孩子的父母都称师父为再造之恩人。”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阿箬知道公孙无羁今日会解开她心中的疑惑,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追问。 “因为那些人都死了,”公孙无羁半垂下眼睫,“师祖羽化之前,一直在犹豫究竟该将掌门之位传给哪位弟子。有心术不正的师伯将海妖引入岛上意图杀死同门,凡人的村落在混战中不幸被牵连。一百五十七人,男女老幼,一夕之间在他面前化为了尸骸,那是如同地狱一般的噩梦……自那之后,师父便有了心魔。他认为是他的错,是他没有护住那些凡人,同时心魔告诉他,是凡人的错,凡人太过弱小,本就该死。五百年过去,师父渐渐的疯了,他开始分不清噩梦与现实,有时候一眨眼,便好似又回到了五百年前惨案发生的那一天,他竭尽全力的去救人,却挽回不了哪怕一个人的性命。多年的保护,如海上浮沫眨眼消散。” 第 17 章 “所以……”阿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之前险些被杀,是因为你说的‘心魔’的缘故?” “是。” “心魔,类似于凡人的癔症么?” “比癔症更为严重,”公孙无羁愁眉紧锁,“再这样下去,师父要么堕魔,要么身死。” “聆璇君能救他?” “我不知道,料想应当是能的。”公孙无羁看向阿箬的眼神有些复杂,“在你眼中,或许他就是个有些法力的少年,但……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在七千年前他有多么可怕。非神、非魔,超脱六道,纵横六界。便是那至高之神、魔界之尊,都奈何不了他。” 可怕。阿箬注意到她用了这样一个词。 “因此你认为,乐和真人的癔症……心魔,应该可以让他帮忙救治。然而你们担心聆璇君他会拒绝你们,故而希望我能出面代为求情?” “是。” “可你怎么就认为我说的话,聆璇君就一定会听?”阿箬真心实意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公孙无羁和宁无玷这对师兄妹都各有各的心愿,且都将希望寄托在了聆璇君的身上,然后将打动聆璇君的希望寄托在了阿箬身上,这在她看来实在古怪。 “因为你是凡人。”公孙无羁毫不迟疑的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 “因为我是凡人所以他会可怜我?”阿箬觉得好笑。 “因为你是凡人,所以他喜爱你。” 在阿箬疑惑的眼神中,公孙无羁压低了嗓音,“师祖告诉过我们一个秘密……那秘密具体是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需要明白,正因为你是凡人,所以你能得到聆璇君更多的偏爱与信赖。他的本能让他亲近凡人,而你恰好就是凡人,这是你莫大的幸运。” 注意到阿箬复杂的眼神之后,公孙无羁补充道:“如果你能救我师父,我浮柔剑宗必有重谢。你无论是想要富贵还是荣华,我们都能给。” 阿箬摆了摆手,“我只是在想……”在想你们师祖那番话的准确性。 不过出于礼节,阿箬没有当着公孙无羁的面直接质疑云墟真人,而是告诉她,“宁长老和我说过类似的话,然后……” 在公孙无羁期许的目光中,阿箬神情严肃的接着说了下去,“然后我便被聆璇君丢在了祁峰的乱坟岗,差点就被冻死、吓死、被阴瘴给咬死。”而且那时的她分明还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仅仅只是如实向聆璇君转告了宁无玷的算盘而已。 “怎会?”公孙无羁讶然。 “道长,若你真的不愿意见你师父受苦,你……要不要尝试一下亲自去求聆璇君?怎么说你也是他的四代徒孙,他总不至于半点面子也不给你。若他真被你惹恼了,以道长你的修为,也不用害怕被他随意丢在祁峰。” 公孙无羁颓然的摇了摇头。 “道长担心此路不通?” “不知道,我没有试过。”公孙无羁说:“可是,我却不敢去试。七千年来,聆璇君于仙门而言是被仰望的高山、是远在天边的云雾、是破开夜幕却永远也握不住的月华。他诚然与我剑宗有些许渊源,只是在他眼里看来,我们这些徒子徒孙真的值得他去在意么?据说七千年前他曾立誓,说不愿再沾世上因果。宁可孑然一身,也好过烦扰不断。我担心……” 阿箬并不十分理解“不沾因果”的意义何在,人习惯了群居,自出生起便自然而然的有父母亲族羁绊;只要不是生在荒山野岭,便有乡邻在侧;此后这一生中总要与某些人为友、与某些人为敌,大部分的会嫁娶生育,子子孙孙绵延后世。 “好,那就算不论师徒情谊,”阿箬还没放弃:“他若真如你所说那般道法通天无所不能,救治一个有心魔作祟,命不久矣的人只是随手的事,那你可以试着求求他,也许他会有悲悯善心也不一定。你为何笃定了他会见死不救?” 公孙无羁还是摇头,“你们凡人中有权贵巨贾,坐拥千金,一世逍遥,可见到路旁即将饿死的乞儿时,也未必会随手施舍一块面饼。” 阿箬深感无奈,最后只能问道:“按照你的说法,乐和真人的心魔是五百年前萌生的,这五百年来你们难道就没有找到根治的法子?就算一时没有找到,可真人他既然能够活过这五百年,那么再活五百年,用接下来的时间继续去找保命之法,应当……也不是很难吧?”阿箬壮着胆子猜测道。 “不难,可是来不及了。”公孙无羁说出了一句更加让阿箬难以理解的话。 “为什么?”阿箬下意识的问。 她此刻身在公孙无羁的洞府,举目所见可以看见金丝鲛纱裁成的帘幕、雪色龙眼珠串起的垂饰及千年沉檀雕镂的屏风,半人高的香鼎吐出袅袅雾霭,如同烟霞般流转于这方小小天地,阿箬见过凡人诸侯王的宫殿,相比起来公孙无羁的住处并不算奢华,可多年浸淫富贵之地练就的眼力让阿箬很轻易的就能看出除却博古架上形态各异的法器外,这间屋子里不少的陈设都是古物,最晚也是千年前的东西,恍惚间她想起了公孙无羁也是千年前的“古人”。 登上浮柔岛后,哪怕阿箬这个凡人都渐渐忽视了时间的流逝,岛上的一切生灵都有着漫长的岁月,公孙无羁就和她说过,他们修士不在乎时间。 现在,口口声声说不在乎时间的公孙仙子,竟面带愁色的和她说,来不及了。 “神魔之战后,邪魔消退,之后七千年天下太平,可是近百年来,妖异污秽之物却又慢慢从阴暗角落中冒出,魔尊虽陨落,群妖却在妖王的率领下用了七千年的时间崛起,你是凡人,难道就没感觉到人世近百年来越发动乱了么?正邪之战一触即发,仙门之间又内斗不断,师父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阿箬一头雾水的听着这番话,她并不认识所谓的“魔尊”,“妖王”她倒是曾在聆璇君口中听说过,只是不知七千年过去,现在的妖王还是不是当年云墟真人追求过的那位。人世动荡她的确感受到了,她也确实曾和妖魔打过交道,儿时逃荒时她亲眼见过妖邪为祸一方吞吃了数百人,后来樾姑城外冒充龙神的蛇妖也差点就要了她的性命,可是她不知道这些修仙之人能为混乱的人世做些什么。 樾姑城距浮柔岛这样近,蛇妖作乱的那几百年,都不曾见岛上仙人御剑过来斩妖除魔呢。 不过阿箬也能理解他们的苦衷,五百年前云墟真人羽化,新任的掌门乐和又被心魔所扰,怎么看也没精力去济世救民。 还有公孙道长所说的“仙门内斗”是指什么?宁无玷也感慨过修士之间纷乱不断,那么,他们究竟是在争夺什么? 阿箬过去只是个生活在樾姑城的宫婢,见识浅薄得可怜,她无法判断公孙无羁那番话的对错。 不过好在,上苍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开阔眼界,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公孙无羁对妖魔肆虐的描述一点也不错。 因为这些猖狂的妖邪,竟然杀到了浮柔岛上来。 事情发生的突兀,阿箬正与公孙无羁品茶,听公孙无羁叙述她的伤情,忽然禽鸟的鸣啼划过,她分不清那究竟是鹓鶵、是青鸾还是重明,总之那是浮柔岛上的灵宠,它们尖锐的鸣叫,以此预警。 阿箬奔向窗口,以她的目力这时什么也没看见,公孙无羁掐指一算,却是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怎么了?” “有邪魔来袭。”她答。 很快,阿箬看见西陲的天空的天空成了血红的颜色。 ** 聆璇君毁了慑峰大殿前的玉雕之后,毫无心理负担的坐在碎玉堆上,用树叶吹起了七千年前无意间学过的一支小调。 赶过来的乐和真人在见到这一幕时微微瞪大了眼,接着朝聆璇君一拜,“敢问徒孙可有哪里怠慢了师祖,竟惹得师祖如此恼怒。师祖大可责罚弟子,还请放过先师的遗像。” “恼怒?我没有。”聆璇君轻轻一吹,那片绿叶晃晃悠悠的飘远,“我只是觉着这尊雕像一点也不像我的徒儿。” 乐和真人垂首不语,他虽然不曾路过祁峰,却已经知道了昨夜聆璇君在那里放了一把火。 他战战兢兢的等着师祖的责罚,却听聆璇君悠然发问,“知道你的师父为什么不能得道飞升么?” “……徒孙不知。” “我教他东西的时候并没有保留,可他无论学了多少,内心最深处的他,终究只是个凡人。知道什么是凡人么?困于一隅之间,为过眼浮云劳碌,不知其所来,不知其将往。瞧瞧你们为他雕的玉像吧,宽袍高冠,风姿卓然,好像他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世外高人,然而实际上他一生都未能超脱凡俗。不仅是他——”聆璇君看向乐和真人,“你也是一样的。你师父贪图享乐,而你在意声名。于是一颗心便被凡尘困死,难以解脱。” 乐和真人晃了晃身子,好似是无法在晨风中站立。 “心若不得自由,纵然能破一时之心魔,也终究难寻大道。” 第 18 章 “徒孙早已放弃了所谓‘大道’。飞升、成神,这些于徒孙而言都只是远在天边的星辰,星辰值得人偶尔注目,却不应当被长久凝视。”乐和真人竟出乎意料的回答了这样一番话,声音低弱,却偏偏吐字清晰,“徒孙只求能将剑宗发扬光大,以偿师父教养之恩。或许师祖觉得声名如浮云,争来抢去没有什么意义,可我辈世俗之人做不到像师祖一般超脱凡尘,这天底下大部分的人——到底还是生活在浮云之下的。” “嗯。”聆璇君丝毫没有被晚辈反驳的不悦,平静的听着,只是在听过之后又问:“还有呢?你没有将实话完全说出吧。” “徒孙还希望能够,”乐和深吸口气,“荡平天下妖魔。”这几个字他说的铿锵,咬着牙切着齿,一改之前的沉稳,忽然间变得森冷狠戾,“故而徒孙恳求师祖留在浮柔岛上,弟子愿将岛上一切权力交予师祖,只求师祖率领诸弟子征伐邪祟。” 聆璇君冷冷听着,并没有给他回应,仿佛是等待着他进一步讲下去。 朝阳初升之时并不灼烈,光芒清浅得犹如霜雪,站在这样的阳光之下,甚至能感到微微的寒凉。破碎的玉石堆积,在晨光中像是一座雪山,纯白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乐和真人却努力睁大一双眸子,仰视着坐在白玉雪堆上的聆璇君,“罹都的大门就要打开了。”他说。 托腮眺望着远处云海的聆璇君终于舍下了之前的悠闲,在听闻这句话的同时微微蹙眉,“罹都?”他自玉山堆上投下冷厉的一瞥,“哪来的消息?” “七千年前是您在神魔之战结束后一手封印了曾经作为最后战场的罹都,将仅存的魔神都困在了那里,使之不能再为祸人间。七千年后,罹都封印松动,您难道还能不为所动么?您爱凡人,这点无论是七千年前还是七千年后,都不曾改变,否则您一定早就去寻找新的坟冢沉睡过去了。” “所以你是希望我去将罹都再封印一次?” “不,”乐和再次给了他意外的答案,“徒孙希望师祖能够带领众弟子进入罹都。” 聆璇君抿紧了唇。 “那件东西,那件据说能上知万年、下知万年的至宝就藏在罹都之中……不止浮柔剑宗,九州四海其余的仙门亦将闻风而动,到时只怕妖王都会介入其中。这几百年来仙门争斗不休,说到底不过就是在为夺那件至宝而做准备。如今罹都大门眼看就要打开,如此天赐良机绝不可轻易错过。请师祖助我!”那双一直以来黯淡的瞳孔中霎时间如有火光迸发,“夺宝之后,浮柔剑宗将成为仙门之首,在至宝襄助之下,我便可除魔卫道——” 他话没说完,聆璇君直接从玉石堆上跃下给了他一脚,看着他飞起撞断了数根山顶栽种的翠竹。 “诛邪魔?你分明就是被你的心魔蛊惑发了疯。我不管别的修士是否像你一般利欲熏心急着进罹都送死,你不许去——这是我看在你师父面子上给你的警告。五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到。你父母祖辈皆是修士,你生来天资不凡,你总角之岁便能筑基,不到百年即结成金丹,你风光无限、你也高傲自满,你自以为是且高高在上的施舍你的善意,可最终你所守护的一切都在你面前灰飞烟灭。你从高处跌落,所有的骄傲都摔得粉碎。你想要向你死去的师父证明你不是个废物,你想要杀光世上所有的妖物以此赎罪,可是,”聆璇君忽然停下了斥骂,眼中有淡淡的悲悯,“这些是你原本的心愿么?你已经被心魔操纵了。” 乐和倚靠着断竹坐起,抹了把唇边的血渍,“除魔……卫道,有错么……” “一叶障目、浮云遮眼。”聆璇君眼中的悲悯越发浓郁,他没有常人悲喜爱憎之情的,这时竟是在同情乐和,同情他的执迷不悟。 “您也是高高在上,咳,傲慢自矜的人。”乐和一边呕血,一边说出了这大逆不道的话,在心魔的影响下,理智成了易碎的琉璃,轻易就能被击毁,“您嘲笑我为心魔所困,站在高处,自以为不会被卷入无谓的烦扰之中。可是师祖,也许终有一日您也能体会到我的痛苦。” “什么痛苦?” “对自身的厌恶,对所爱的厌恶,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我恨我自己孱弱,没能早日将浮柔海岛附近的海妖剿灭干净,这才给了我师兄机会,让他将海妖引上岛;我也恨凡人孱弱,他们但凡有一点点自保之力,能够多撑一小会,也不至于、也不至于……” 聆璇君茫然的盯着他,无法理解他的悲伤。 “师祖,您不懂我的感受对么?” “对。” “那您也许很快,就能够懂了。”乐和被血染红的唇上绽开了一抹恶意的笑,艳丽得触目惊心。 “你什么意思?”聆璇君歪了歪头,注意力从一只飞鸟回到了乐和身上。 “您当年通晓百家之术,可唯独不擅扶乩。因此您一定不知道,西边陆地,勾吴国土之上正发生什么。” “勾吴?”聆璇君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才想起这是阿箬的故国,也是他过去七千年来沉睡的地方。 乐和最后一次掐算,给出了一个精准的预言,“一炷香的时辰之后,会有大片的阴瘴扑向浮柔岛。那是勾吴国中成百上千百姓的怨恨。” 此时东方天际旭日初升,西陲银月半隐半现,一切都是那样平静,让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祸事竟然即将发生。 “你早就算出了祸事将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聆璇君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个凡人女子……师祖很想保护,是么?”乐和满怀着恶意的大笑,“徒孙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让师祖体会一下徒孙当年的感受。那种有心无力,最终只能看着所爱成灰的痛。” ** 待在浮柔岛上的时候,阿箬经常会梦见勾吴国。 定飖湖中的蛇妖被除,这对樾姑城内的百姓是好事一桩,不过才经历过一场政变的樾姑城未必就能很快回归安定。丰安县侯是贤君还是庸主暂无定论,逃亡的湛阳翁主去了哪里她也全不知情。而上洛城的天子早就不问世事,勾吴应当还会有一阵风雨飘摇的日子。 宁无玷求她救祁峰,公孙无羁求她救乐和,而她心里却始终都在想另一件事情——为什么她不许愿让聆璇君为她复仇呢? 先姑且不管勾吴国短时间内连死两位国君会动荡成什么样子了吧,直接杀了丰安县侯为自己出气不好么?让聆璇君为她杀了丰安县侯,这样一来也算是报答了凌夫人对她多年的养育之恩,二来成全了自己与翁主的一番主仆之情。至于勾吴国未来会怎样,那是公卿大夫们的事情。 思考着这些问题的时候,阿箬还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勾吴国已经不在了。就在她跟随聆璇君来到浮柔岛之后,樾姑城便成了被邪魔盘踞的城池。 数万百姓在一夜之间惨死,死后魂灵亦不得自由,□□控着成为了进攻浮柔岛的先行军。而阿箬在公孙无羁那里看见血红色的天穹时,还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可怕。来到浮柔岛后她见到了各种超出人类认知的事情,什么三头的怪鸟、八尾的狸猫、修士腾云驾雾蹈海踏浪,一会衣袖便能行云布雨。她抬头见到赤红色的天空,还以为是哪位仙人又在做法,正打算继续品尝公孙道长为她沏的灵茶,却看见公孙无羁眼底浮现出了惊惶。 “快逃!”她一把抓住了阿箬的手。 能够盘踞小半个祁峰的黑雾和眼下正袭来的阴瘴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它们将大半个天穹都染成了红色,最后甚至遮蔽了太阳。而且公孙无羁清楚,阴瘴背后必然还藏着更为恐怖的东西,她一个人单打独斗尚有自保之力,可若是带上了阿箬…… 在这样的混乱中,能够夺走凡人性命的东西太多了。 ※※※※※※※※※※※※※※※※※※※※ 明天不更,后天把两更合为一更 第 19 章 史明远是今年浮柔剑宗的新弟子。 在成为一名修士之前,他是幽云国的一名农家子。他出世的时候年景不错,家中虽已有了六七个兄姊,但父母还是一咬牙将他抚养成人。 史明远七岁,幽云国遭了天灾兼人祸,田里收成不如往昔,不过好在他的几个姊姊都已出嫁,他们一家人忍着饥饿吃糠咽菜,好歹能不被饿死。 史明远从小就体魄强健,乡邻都说这孩子日后必然是耕田种地的一把好手,史明远的父母也都盼望着这个儿子快些长大,好顶替家中病怏怏的老牛。十一二岁的史明远站在牛棚外眺望远处自家麦田,只觉得那在风中涌动的麦穗是一汪金灿灿的海,他所在的乡村是海中孤岛。他不知道麦田的尽头是怎样的世界,也没指望过离开这片金色的海。 十四岁的时候,史明远眼睁睁的看着“麦海”被大火吞噬,他还看见乡邻们哭嚎着四处奔逃,父母兄弟倒在血泊之中。妖怪毁了他出生的村子,空有一身蛮力的史明远瑟缩在死人堆中,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的母亲就死在他身边,残破的尸体给予儿子最后的拥抱。体态庞大、形如蜘蛛的妖怪在月下张开血盆大口,用形态狰狞的利爪挑起地上的死尸,而后大口大口的吞吃入腹。 史明远和几个乡亲趁着妖怪们进食的机会转身就跑,头也不回的抛下了生养他们的村寨。他们在月色下狂奔至脱力,跪伏在雪地上嚎啕大哭,却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在史明远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想要在这片大地上活下来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情。躲过了洪灾旱灾,还会有盘剥无度的胥吏;躲过了横征暴敛,也未必逃得过烽烟四起;在战火间隙侥幸寻得片刻安宁,可暗处却藏着妖魔。 十六岁,正在城中某富户家里充当帮佣的史明远遇见了浮柔岛上的仙人。这几位剑修为了寻找灵宝而路过幽云国,其中有位剑仙恰好是那富户的先祖,他带着同门一块降临自己后辈的宅邸,一方面是为了收获恭维,满足微妙的虚荣,一方面是为了从后代中挑选能够修习仙法之人。 很可惜,一千个凡人之中都未必挑得出一个有灵窍的,这位剑仙族中的后辈没有一个可以和他拜入剑宗,倒是身为仆役的史明远被剑修挑中。 然而在来到浮柔岛之前,那仙人也事先告诉过他,他虽然是少数拥有灵窍的幸运之人,但这份幸运也是有限的,他的灵根杂乱,极有可能穷尽一生之力,都难以筑基结丹。不过史明远不在意,坚持和这位剑修一同踏上了浮柔岛。 史明远对成仙没有什么执念,他坚持上岛只是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居住着剑仙的岛屿,怎么都比寻常凡人所居住的城池要安全。他可以不用担心妖魔,安稳的度过这一生了。 将史明远带入浮柔岛的剑修只是个才将将筑基的五代弟子,即便他在凡人眼中看起来法力高强,在这岛上却十分不值一提。因此他当然不能收史明远为徒。然而,也并没有谁愿意收史明远为徒,他的资质实在一般。于是史明远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一名没有师父、只在岛上混吃等死的外门弟子。 不过史明远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岛上还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外门弟子,大家一块混吃等死,偶尔做做美梦,期盼着能有一天被某位长老相中,收为记名徒弟,梦醒之后继续他们庸庸碌碌的生活。 史明远认识了几个朋友,有个和他一样过去也是凡人,不过家世远胜过他,是上洛城中的公卿后裔。祖父一生梦想着求仙问道,请来了不少神棍来炼丹,就盼能够长生不死,不曾想在请来了十几余名神棍之后,竟是真的找到了修士,还意外发现了自家孙子有仙缘、能修道,于是那位身披朱紫的公卿忙不迭的将孙儿送给了仙人,就指望着孙儿那日能够成仙,也好带着全家来个鸡犬升天。 “想我三岁识文、五岁习武、通六艺、晓诗书,原以为日后必能封侯拜相,名垂青史,谁能料到我此生竟是入仕无望,唉——”这位友人追忆自己前半生,话语中颇为欷歔。 另一位友人则是仙门世家出身。史明远起初不懂什么是“世家”,后来听人解释才知道,有些修士会找同为修士的人做道侣,生下来的子嗣有一定几率也具备灵根,如此累积个三四代,便可以称为世家了。 这位出身世家的友人最初很是骄矜,对于自己竟然没能被某位长老收作内门弟子一事耿耿于怀,不过他很快释然,因为相对于这个世上其余人来说,他们都已经算是幸运。多少凡夫俗子一生挣扎于红尘之中不得解脱,而他们却已经触碰到了仙道的大门,就算这一辈子修为境界始终无法突破,至少浮柔岛上的灵果、灵泉也能为他们延长寿命,让他们活个一两百岁不成问题。 他们已经足够俯视大部分的人,这点他们很满足。 而后他们就在满足之中,见到了阿箬。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这三名外门子弟在阳光下悠闲的喂养着岛上新生的灵兽。他们议论着慑峰传下来的新消息:有一批内门弟子被紧急派往西边陆上的勾吴国除妖——据说这次要除的还是个大妖,有好几名长老的亲传弟子都加入了其中。 和妖魔作战真是危险啊。 幸好他们不用参与。 幸好他们只是外门弟子。 而那群内门弟子却很快回来并带回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他们要除的“妖”根本就不是妖,而是浮柔剑宗的祖师爷。 祖师爷重现人间都消息鼓舞了整个剑宗。仙门世家出生的那位友人唾沫横飞的和史明远说起了祖师爷的丰功伟绩,还说,如今祖师爷重新出山,那么浮柔岛想来能在仙盟之中位居首席。这百年来眼看着群妖日渐猖獗,可修士们却如同散沙一般,祖师爷若能助浮柔剑宗稳坐仙盟首席,那绝对是有利天下的好事。史明远他们这些外门弟子平日里连个长老的面都见不到,但听见这样一番话却还是与荣有焉。 有人还做起了白日梦,心想着眼看着宗门大比的日子又要到了,届时万一自己能够力压同门,赢得祖师爷的青眼,说不定就能成为祖师爷的关门弟子。要是能被祖师爷收为弟子,那就等于是在宗门中一步登天。 不过这些做白日梦的人很快就得知,祖师爷身边还带着一个凡人。最开始他们以为这个凡人是祖师爷相中的修仙好苗子,为此颇为不安。很快便有消息传出,说这凡人是个连他们外门弟子都不如的废物,完全不能修炼。 耗尽了此生近乎全部运气才得以进入浮柔岛上的史明远对此深表疑惑,而那些成日里绞尽脑汁自我安慰的外门弟子更是倍感屈辱。 一个凡人,何德何能与他们一样踏足浮柔岛?他们这些有灵窍的正经仙门弟子连长老的面都见不到,她凭什么就能陪侍在祖师爷身侧? 太气了,史明远他们几个好友连剑都练不下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几人喝完了一坛酒,趁醉大骂。 祖师爷待人不公,他们不敢不敬祖师,就只好骂这女人有心机使手段。可是她使了什么手段呢?不知道。 当史明远还是个凡人的时候,曾见过不少出身卑下的女人凭借着姿色得以鱼跃龙门,他若是在街头撞见这些女人的香车宝辇,必然会扭头悄悄鄙夷。在与友人发牢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们,一个猜测在心头自然而然的浮上心头——莫非那凡女与祖师爷是有什么龌龊的关系?但旋即这样的猜测便被他自己笑着否决了。 当时所有的人都未想过浮柔剑宗的祖师会与这个凡人女子有什么男女之情,他们一个身在云端,一个卑入尘泥。若干年后将是两人婚礼见证者的史明远这时只怀抱着酒坛呼呼大睡,全然不知未来命运的发展。 酒醒之后这些外门弟子们很快又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原来那凡人女子之所以跟着祖师爷一同登岛,是因为她身受重伤,需要在岛上救治。于是之前对她的嫉恨统统又化作了对弱女子的怜悯。他们纷纷称颂祖师爷慈悲,同情这个女人的不幸。 史明远他们还曾偷偷去看望过这个女人,不为别的,就只是好奇。他们用粗浅的变身术化作慑峰的雀鸟,目瞪口呆的看着阿箬在流淌着灵气的水潭中捞鱼捉虾,然后利索的搭起了火堆,将剥去了鱼鳞的锦鲤架在了火上烤。 还……挺香的。史明远禁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他们这批外门弟子入岛时间不长,大部分还没掌握辟谷之术,但除却少数几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外,几乎所有的外门弟子都会刻意控制自己的饮食,平日里尽量不食或少食,饿了最多吃几个果子,喝几口泉水,史明远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沾荤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馋虫被烤鱼的香味勾起,心神一乱,本就不甚熟练的化形术更加难以掌控,史明远一个没留神,扑腾的双翅就变作了人的手臂,他从半空以倒栽葱的姿势摔进了阿箬面前的泥坑,阿箬却是见怪不怪,甚至淡定的将火堆上的烤鱼翻了个面。 从泥坑中狼狈起身的史明远努力保持着修仙者的风度,奈何连施了几个咒都没能将满身的泥污弄干净,只好恼羞成怒的又变成了鸟的模样,阿箬目送他离去,甚至还朝他挥了挥手。 由是可知,这些天在她面前如此丢人的绝不止他史明远一个。又或者说,身为凡人的阿箬适应力的确了得,上岛才几天呢,就习惯了岛上的鸟变人、人变鸟。 次日史明远没敢再施展他半吊子的变身术,而是从某位记名弟子手中花费小半块灵石买到了张隐身符。 贴上了隐身符后的史明远得意洋洋的前往慑峰,尽管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那个凡人女子。 他又一次来到了昨日的水潭边,这一回他却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不过在阿箬昨日架起的火堆边,他找到了一条被荷叶裹着的、还带着余温的烤鱼。 他变成鸟的时候她应当不曾注意到他,后来他在她面前展露人身的时候,也就多看了她手里的烤鱼两三眼而已——她居然能够通过他的几个眼神判断出他想要什么,并且料到他还会再来。真可怕,就算只是凡人,也是个可怕的凡人。 史明远将这条烤鱼带回了住处,与两位友人分着吃了。连盐都没有的烤鱼必然是难吃的,可是尝在他们嘴里,却都是堪比珍馐的美味。吃完鱼之后史明远独自坐在海边礁石上发呆,他想起了自己故乡,想起了自己还曾是凡人时的过往。 “你见到祖师爷了么?”有人问了史明远这样一个问题。 史明远当然是摇头,“祖师爷他老人家深不可测,哪里是我们这些人可以随便见到的。”他并不知道聆璇君其实就在慑峰山脚的小茅屋,只要他在寻找阿箬时再往前方多走几步,就能够瞧见那位曾在数千年前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 “师祖好像谁也没见呢……” 岛上的生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来说,聆璇君存在与否,对他们枯燥的日常都没有任何影响。 这些外门弟子其实一个个的都很理智,心里清楚所谓的“被祖师看中收为弟子”什么的只是妄想而已,他们余生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在这座与世无争的岛上耗尽寿元,而后平稳的死去。死时最多也就两百岁,还不及祖师爷寿数的零头。 但在清醒之余他们又还是很喜欢做梦。某天史明远被问道今后有什么抱负。他听见有人说,要证得大道,飞升成神;有人说,要长生不死,享乐万年;轮到他回答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来到岛上治伤的凡女,想起了自己被妖魔毁掉的故乡,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要仗剑行侠,荡平天下邪魔。” 四周响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按理来说,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是没有多少与妖魔打交道的机会的。浮柔剑宗建在远离陆地的海岛上,这个宗派自创立伊始就摆明了不理红尘的态度,不同于以行侠济世为宗旨的浏水仙门,也与积极入世、几度干预上洛朝政的天衢阁有天壤之别。剑宗弟子只专心练剑修道,不问天下苍生。宗门中只偶尔有一些天资优异的内门弟子才会偶尔领命出岛,参与到对邪魔的剿灭之中。 史明远夸下海口之后也跟着众人一起笑,根本就没料到自己很快居然真的就要与妖魔打交道。 第二天醒来,他照例打算去照顾田里的灵植,然后再去喂养下崽了的灵兽——这是外门弟子的日常。 他迷迷糊糊睁眼往外望,出乎意料的没有看见晴朗清澈的日光。奇怪,难道是有雨要下么?浮柔岛是很少会下雨,整座岛上的气候都是由掌门及几位长老掌控的。 天色实在暗得有些可怕,史明远不由得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起太早了还没天亮。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一猜测,因为他听见了外头的吵闹声——人的尖叫、鸟兽的咆哮、地动山摇的轰轰声、狂风的呜咽声。 在一片嘈杂中,史明远听见有人大喊,说妖魔来袭。 * 匆忙穿上衣服拿起佩剑冲到屋外后,史明远看着深红色的天穹目瞪口呆。 浮柔岛在他看来就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这种地方为何竟也会有眼前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 岛上大部分的剑修怀抱着与史明远类似的想法,因此在阴瘴涌来时一个个的都慌乱到不知所措。其实他们本不该如此狼狈的,岛上云墟真人留下的阵法照理来就算是妖王来了都不一定能够破开。可是御邪阵在此时没有生效,任凭阴瘴遮蔽了太阳。 法力低微的外门弟子忙着逃命,部分道行较深的长老亲传弟子试图结成剑阵御敌,但终究因时间不足而失败。 史明远没有本命剑,也不敢随意飞行,于是便凭着一双腿在地上狂奔,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村庄被灭的那晚。 雾气中显现的妖魔对着他紧追不舍,他好不容易才逃过,大地却在他脚下裂开,他朝着深渊坠落。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施法减缓了他下坠的速度,接着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那人带着他重新回到了案上。 救史明远上来的是公孙无羁。 俪峰的长老并不认识这个外门弟子,同样的,这个外门弟子也不认识他。 安全之后史明远连忙道谢,而公孙无羁却是愣了一愣,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话,“救错人了。” 史明远:? 他是浮柔弟子,她这身打扮一看就是某峰长老,她不救他还想救谁? 第 20 章 公孙无羁和阿箬果然在混乱之中失散了。 在意识到御魔大阵失效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带着阿箬赶紧逃,可是来势汹汹的阴瘴追上了她们所乘的青鸟,公孙无羁独木难支,一个不慎阿箬便从半空跌了下去。 她当时在紧急中朝阿箬施了个轻身咒,以保对方不会被摔死,但当她好不容易甩开与她缠斗的妖物之后,却已经找不到阿箬的影踪。 青鸟目力不凡,若是在平时或许能够辨认阿箬所在何方,奈何此刻四处都是厮杀与奔逃的众人,各式符咒炸开的声音此起彼伏,随处可见剑光与血光,阿箬这个凡人的身影很难被找到。 不知是谁使用了破坏性极强的坼地术,西边山峦大片崩塌,土地被撕裂,成了森寒的深渊。许多人惊呼着掉了下去。虽然这些不善飞天御剑之术的外门弟子对浮柔岛并不重要,但公孙无羁还是第一时间赶去朝这些人甩出轻身咒后,再脚踩飞剑,以极快的速度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捞回到了平地上。 她首先救的是一个身形颇似阿箬的人,救上来后才发现这人原来根本不是阿箬,这让她很是沮丧——倒不是说阿箬的命就比这些外门弟子要重要,她急着救阿箬是因为法力再粗浅的外门弟子,在面对危险时都比阿箬更有自救的能力。同样是掉下裂谷,外门弟子们能在她使出轻身咒后抓紧时间运气御风,实在不行也能施术让自己不至于被摔死,而阿箬——公孙无羁想象了一下,阿箬那个凡人要是真面临危险,大概只有尖叫哭号的份。 青鸟飞行在她上方为她护法,公孙无羁施术拓展五感,让自己能够看见千步之外的纤毫、听到整座岛上的窸窣、嗅见风中细微的血腥——然而即便五感已提升到了极限,她都没能发现阿箬在哪。哭声哀嚎倒是不绝于耳,大部分都是岛上不争气的外门弟子发出的。 莫非阿箬是已经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尸身也被妖物分食了?她心烦意乱的猜测着。而那些不争气的外门弟子们还在继续丢人现眼,被她救上来后纷纷拽住了她的衣袖,抱住了她的大腿,扑倒在她身边,大喊着长老救命。 公孙无羁抬头看了眼血红色的苍穹,气急败坏的告诉他们,“死人怨念所形成的阴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邪魔,虽然数目众多,但只要你们合力,便不难对付。你们一个个的哭什么,起来!” 但外门弟子们就是不肯起,大约是之前被吓软了腿,现在一个个躺在地上嚎哭,说什么也不愿振作。 “长老勿要诓骗我们哪,这玩意、这玩意哪里是我们对付得了的!” “可不是么?弟子活了一百二十九岁,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阴瘴!” “凡间也偶有阴瘴为祸滋事,随便施几个道法便能除去这些秽物。可眼下这些阴瘴既然敢成群结队的扑向咱们剑宗,这就说明它们背后定然有更可怕的东西给给他们做靠山哪!” 公孙无羁面色铁青,然而外门弟子虽然胆小,他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阴瘴这种神识不全的妖物,诞生之初便懂的趋利避害,寻常时候它们连人多的地方都会畏惧,现在聚拢成一大团赶赴修士所在的岛屿,必然是受更为可怕的妖魔所驱使。 这样一来别说阿箬了,岛上不少弟子只怕都难以在这一场劫难中幸存下来。心里想着这些事,公孙无羁握紧了自己那把通体赤红的本命剑,警惕的眺望着头顶来回盘旋的魑魅魍魉。 “祖师爷、祖师爷会出手么……” “要是祖师爷出手了,咱么也就安全了吧。”外门弟子们小声的议论着。 公孙无羁越发凝重的蹙紧了眉头。 天真无知的人还将希望寄托在聆璇君身上,可是公孙无羁却担心,最终众人收获的只是绝望。 师祖云墟真人是聆璇君一手培养出来的土地,可他留下的手札中却反复的告诫后世子孙,勿要将希望寄托在聆璇君身上。 聆璇君不是慈祥的长者,亦不懂何为仁爱,他心中不存在是非正邪,没有执念也没有信念,存在于这世上,就如同一截在江河中随水奔流的枯木。云墟真人说,他活着,但心是死的。 公孙无羁过去很难理解什么是“人活着,心死了”,她和大部分浮柔岛上弟子一般,以聆璇君这样一个祖师为豪,会下意识的将拯救师父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而眼下真到了危急存亡之际,她却忽然又迟疑了。 “传令诸内门弟子,随我一同结剑阵,御邪魔!”公孙无羁狠狠的擦了把面颊上的血,这是方才与妖魔缠斗时无意中溅上的,从来温文清雅的俪峰长老在这一刻心中陡然涌起了万丈豪情,不靠聆璇君,岛上这么多的剑宗弟子,难道就不能自救了么? 就在此时,慑峰之上却忽有一道金光亮起,转瞬劈开了浓郁的血雾。 * 出乎公孙无羁的预料,聆璇君终究还是出手了。 云墟真人将自己的师父描述为冷漠麻木的铁石心肠,究竟是他的判断错了,还是聆璇君的性子在七千年后变化了呢?谁也说不清,但他肯出手,无疑再好不过。 有幸见到了聆璇君与阴瘴作战的史明远此后一直能够回忆起当时所见到的景象——金光劈开血雾,雾气深处忽然凝出了一只庞大的怪物。分散在岛屿四处的阴瘴在这时如同被漩涡吸附的游鱼一般簇拥在了怪物身侧,而后仿佛训练有素的士卒,扑向了聆璇君。 一身素白长衫的聆璇君悬浮在慑峰山巅,与怪物相比渺小得如同一颗砂砾。后来人们说起这一战时,往往会堆砌许多华丽的词汇,以此形容双方对决的精彩程度,但史明远作为真正的旁观者,知道聆璇君和血雾的对决结束得其实很快。 他并没有用什么复杂的阵法、惊天动地的剑招,甚至手里连武器都没有,他直接孤身一人扑进了那阵血色烟雾之中,接着那怪物的内部爆发刺目的光芒,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啸,血雾先是炸开,而后迅速消散,就好似初冬时节落进了河流的雪花。 “祖师爷、祖师爷!”史明远身边许多人都情绪激动,史明远本人也迷迷糊糊的跟着众人一起,朝慑峰山巅那抹人影跪拜。人大多本能的崇拜强者。 聆璇君应当是听见了这整齐磅礴的声音,但他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血雾散去之后他仍然悬浮在之前的位子,似是在茫然沉思什么。 ** 聆璇君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手。 他坐在慑峰的玉石堆上,看着云层一点点被染红,最初是无动于衷的。 被心魔操控了的乐和如同疯子一般在一旁手舞足蹈,大声嘶吼着什么,他懒得去听。 乐和提前掐算出了这场入侵,但他并没有将结果告知浮柔岛上的任何人,那么将造成的伤亡由他来负责,罪孽由他来背就是,谁让他是掌门呢——聆璇君冷淡的想着这些。 聆璇君一向最烦承担因果,他刻意将自己抽离于世事之外,只做从容的旁观者,而从不参与任何的爱恨情仇。 浮柔岛上没有他在意的人,那么看着他们被杀光也不是不可以,至于……至于阿箬,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聆璇君迟疑了下。 阿箬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当疯了的乐和大笑着说让他尝一尝失去所爱的痛苦时,聆璇君是有些迷惑的。因为他并没有所爱。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七千年前的某位故人,那人用讥诮的口吻同他说:你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你的心也始终是空的,所以你永远也比不上他。你是残缺的。 他忘了自己当年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心情了,大概,是不甘心吧。而后因为这份不甘,他去了罹都,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镇压了那里的亡魂与怨气。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才反应过了自己是被算计了,他从没想过救世,却被激将法所刺激,封印罹都稀里糊涂的拯救了六界生灵。 可是那人的话也没有错,他的确缺少了一些东西。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浮柔岛上方的天空已经完全变成了血色。他认输一般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以指为剑,对着不断逼近的阴瘴凌厉劈下。 他救了岛上众人,他仍旧没有慈悲怜悯之心,他只是在模仿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希冀着这粗劣的模仿,能够补全他的残缺。 他听见了众人的欢呼,但他并不在意,过去的他早就习惯了凡人的膜拜。聆璇君愣愣的俯瞰着脚下数百丈之外的大地,再一次的神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起来了,他习惯了凡人的膜拜,可如今跪他的不是凡人。这岛上唯一的凡人……不见了。 聆璇君脸色微微一变。 ※※※※※※※※※※※※※※※※※※※※ 这篇文,大概会有前世今生的狗血套路吧 不过 女主的前世未必和男主有暧昧呢 说不定 两人是死对头呢嘿嘿嘿 第 21 章 一场混乱下来,岛上死伤不少。地上无数破碎的残尸,说不定有一部分就属于阿箬。 聆璇君意识到这点之后忽然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乐和癫狂的大笑依稀还响在他的耳畔,他……他当然不至于因为阿箬的死便难过,但乐和那个疯子的确说对了一点,没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的确会让他不开心。 不过——他静下心来细细探查,在风中感知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阿箬或许没死。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很低,但她似乎是真的还活着。聆璇君忍不住笑了一笑,心中忽然雀跃了起来,这份喜悦就如同在盛春之时推开轩窗,看见了明媚清澈的太阳。 他再懒得去管地上叩拜他的徒子徒孙,一转身便飞向了祁峰。阿箬微弱的气息来自于祁峰。 相较于岛上其他的地方,祁峰反而是最安宁平和的所在,没有被破坏的建筑,也没有满地的尸体,甚至血腥的味道都不是很重。然而这里位于浮柔岛最西端,按理来说从陆上飘来的阴瘴首先光顾的便是这。 混乱发生的时候宁无玷还在他的藏书阁内喝酒,醉的不省人事,只是在情况最紧急的时候才勉强放下了酒坛打开藏书阁的大门,收容了一批逃来这里的弟子。如今血色浓雾散去,祁峰哪怕是个洒扫的童子都没有受伤,可是在那些被宁无玷庇护了的人中,聆璇君没有见到阿箬。 “她没有来你这?” “没有。”宁无玷用力的摇头。他身上还沾着浓郁的酒气,可是在这个时候却难得的清醒了过来,一脸凝肃。 “阴瘴来袭之时,整座岛都乱成了一团。我法力低微不敢出藏经阁。”宁无玷紧锁着眉宇,他也在此刻为阿箬担心着,“所有误打误撞逃到我这里的人,我都接纳进了藏经阁,而这些人中,没有阿若姑娘。” “可我分明感知到她就在祁峰。”聆璇君有些烦躁,随手拂袖,震塌了藏经阁门口用作装饰的石兽。 宁无玷用力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她在哪了。” * 祁峰上有着专门克制阴瘴的阵法。 五百年前岛上的凡人因剑宗内斗而惨死,死后怨气不散,竟滋生了阴瘴。被心魔所困的乐和真人没有清除掉这些秽物,尽管对他来说这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可是他在疯癫之中竟将这些阴瘴当成了惨死的村民,因愧疚而无力下手。 他的弟子们劝他,说村民的魂魄早已前往冥府,阴瘴不过是怨念集合的邪祟。然而他却施展道术,在祁峰之上结成了一个法阵,既能够困住这些阴瘴使他们不至于逃离浮柔岛为祸人间,又可以安抚它们的戾气,使它们保持在一种较为平和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那夜阿箬即便被聆璇君抛在了祁峰,却也还是能够与阴瘴相处一夜平安无事的缘故。 不了解阴瘴的凡人在见过祁峰的阴瘴后,大概会以为这类妖物就是胆小而平和的性子,哪怕嗜血食人,也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出手。然而今日肆虐浮柔岛的血色阴瘴,其实才是阴瘴真正的模样。 “阿箬姑娘看不见祁峰的阵法。不过她很有可能凭借着智慧推断出了这里有专门克制阴瘴的东西。所以她在遇袭之时跑到了这一带。”宁无玷带领着聆璇君往临海的那边密林走,放弃了飞天遁地的法术,如同凡人一般一步一步往前,竟真的在草丛中找到了阿箬留下的线索。 “看,簪子。”宁无玷拨开草丛,检起了那枚曾戴在阿箬头上的灵芝形银簪。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捡到了阿箬的香囊、手帕、耳坠,这不是她在逃命时落下的,而是她故意丢在路旁指引前来寻找她的人。由此可以证明,她的确到了祁峰。 “那她现在该在哪?”聆璇君仰头看着祁峰上方盘旋的黑色雾气,在白日阳光下它们显得恹恹的,乐和的阵法压制了它们的凶性,它们似是天上的流云一般悠闲。 “我想,应该是在这。”宁无玷带着聆璇君一路走到了那片位于密林尽头的坟场,停在了一座最大的坟墓前。 聆璇君沉下心来调动神识感知了一下阿箬的存在,“……她在坟丘里头?” “应该还活着。”宁无玷含笑答道,凝望墓碑的眼眸中带着泪。 聆璇君看了眼宁无玷,又看了看墓碑,问出了他本不该问的话,“这里头埋的人是谁?”他本来是要直接炸掉这坟冢把阿箬救出来的——先不管阿箬是怎么被活埋进去的,总之一个凡人到了泥土里肯定会死,为了她不死他一定得把她带出来,至于用怎样的手段将她带出来都不重要。然而动手前他看了眼宁无玷的神情,下意识的放下了正在掐诀的手。 宁无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忽有一缕鲜红的电光闪过,如同丝线一般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于是歉然的摇了摇头,“封舌咒,祖师爷您知道的,有人不愿意我说出她和我的关系。” “宁润娘……”聆璇君不再看身后的四代徒孙,只专心的盯着墓碑上的文字,七千年过去,人类的文字有了不少变化,不过好在他依旧能勉强读出大部分,“这是,你的母亲吗?” 聆璇君能做出这个猜测是因为想到了阿箬。阿箬曾和他说起过她的母亲,聆璇君不懂得凡世之中的亲情是什么,只是记得阿箬回忆亡母的时候,眼神与此刻的宁无玷很像很像,都是笑中带泪,泪光里凝着怅然的温柔。 宁无玷小幅度的点了下头。 他抬手按在了墓碑上,先是深吸口气,而后掰动了碑上的机关。 墓碑缓缓转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通往未知的黑暗。 聆璇君没有犹豫,当即就要跳下去寻找阿箬,不过在动身之前他出于好奇又向宁无玷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父亲是谁?这世上大部分的生灵都需阴阳结合方能繁育后嗣,你不可能只有一个母亲吧。” 宁无玷苦笑,“我不知道。” ** 阿箬走在阴森的墓道之中,因为没有灯烛的缘故,一路上磕磕绊绊。 冰凉潮湿的气息贴在她身侧,有一只手抓住了她,既是防止她摔倒,也是防止她逃跑。 真冷啊。那冰凉刺骨的温度让阿箬险些一个手抖便甩开对方。 简直冷得像是尸体一样。不过,说对方是尸体也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因为此刻她身边的,的确是个死人。 她在与公孙无羁失散之后曾短暂的慌乱过一阵。那时血雾已经布满天空,她身边有不少人都和她一样在逃命,有修士或是御剑或是脚踩法器,却被血雾中凝出的怪物在半空中撕碎。 阿箬想起了自己少年时跟随湛阳翁主一同围猎时的情景,翁主豢养了猎鹰,常在追逐野兽时将猎鹰放出。此刻的阿箬感觉自己就像是猎场的野兔,而头顶的血雾便是捕猎的鹰隼。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往树林茂密的地带跑去。虽然这些血雾和鹰隼显然不同,似乎连个实体都没有,但阿箬认为它们应当会更倾向于首先捕捉平原上的目标。 逃过了一轮袭击之后她耐着性子观察四周,发现祁峰一带的血雾似乎是最稀薄的。想到那里原本就有阴瘴盘踞,而她之前在祁峰待了一夜都平安无事——于是她当机立断往祁峰方向跑。 借着林木的掩护登上祁峰之后,阿箬果然发现血雾没有跟上来。而祁峰中原本就存在的阴瘴在发现了她的到来之后涌动了起来。阿箬见势不妙,转身就往藏经阁的大门跑。宁无玷是祁峰长老,虽然修为似乎不是很好,但是既然能在祁峰平安当了这么多年的长老,对付这里的阴瘴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阿箬的规划虽然没错,是执行起来却有问题。凡人的双腿跑起来终究是太慢了,她还没来得及摸到藏经阁的大门,就被黑雾裹挟,身不由己的飘向了滨海的坟场。 重新落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宁润娘的墓碑前。一抹黑烟在她面前组成女人的模样,仰起“脸”,戚戚然的“看”着她。 阿箬猜测,这应当就是死去的润娘。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但阿箬不知为什么感受到了对方的悲伤。她似乎是在向她求救。 墓碑在她面前挪开,露出了阴森的洞口。阿箬环顾了一眼将自己包围住了的阴瘴,无可奈何的在宁润娘的示意下跳了进去。 洞穴很深,她不记得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走了有多久。死去的宁润娘倒是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你究竟想要我去那里?”阿箬悄悄揉了下酸痛的腿肚,无奈的问道。 没有回答,待在宁润娘身边,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那渗入骨髓的寒冷。 ※※※※※※※※※※※※※※※※※※※※ 学校有事,明天不更 提前请个假,mua 第 22 章 阿箬自黑暗中听到了孩童的笑声。 孩子天真的欢笑陡然响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着实有些瘆人。阿箬不禁停住了脚步,她疑心前方是有什么陷阱或是敌人在等待着她,不敢妄动。 好在这一次她身旁的女鬼倒也没有催促她继续向前,就这么沉默的停在阿箬左手后方。 过了一会笑声消失了。阿箬松了口气,不过仍谨慎的不敢继续向前。她凭着寒冷的气息感知女鬼大概的方位,想要再一次试着和她打个商量,让她放她回去。她就是个凡人,没法降妖伏魔也不能镇邪去恶,女鬼就算真有什么未了心愿,也不该找她帮忙。她有什么冤屈不甘,她代她转告旁人就是。浮柔岛上那么多修仙者,总能找到可以帮她的人。 然而阿箬开口之前,有一个声音抢先响起—— “你就是新来的侍婢吗?” 阿箬浑身一颤,霎时僵在了原地。 这声音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像是前方、好像是斜侧,又好像是从她的心底响起。 那是稚嫩的童声,尖细、清脆,略带几分骄矜的意味——阿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但她还记得,这声音属于幼年的湛阳翁主。 她睁大了眼睛,所见到的却只是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之中什么也没有,湛阳的声音却又再一次响起,字字清晰,就好像她就坐在她的身边,仰起白净明媚的脸,朝她粲然轻笑。 “看,京畿的桂花糖——是不是很香?答应我不要将我偷偷出去玩的事情告诉阿母,我就给你糖吃……诶?你别走啊,阿箬你回来,我给你糖吃还不行吗?阿箬——” 阿箬。湛阳唤她时总爱拖长尾音,像是撒娇。 那个天真无忧的小翁主,在阿箬记忆里无时无刻都是娇嗔的。 湛阳比阿箬小三岁,她们初见是在勾吴王宫的翠蛾殿。被金玉锦绣簇拥着的孩子朝跪拜在地的阿箬投来倨傲的一瞥,问,你就是新来的侍婢吗? 十岁的阿箬朝着七岁的翁主叩首,说婢子愿为翁主效犬马之劳。 但她们的关系也并不仅仅只是主仆那么简单。 湛阳是勾吴国主唯一的孩子,自生下来起,千娇万宠,是当之无愧的玉叶金枝。湛阳的生母凌氏为女儿的骄纵而忧虑,当湛阳又一次因胡闹而赶走了身边的侍女之后,凌夫人将阿箬送到了女儿身边。 你不仅是她的婢女,也是她的臣子,她的姊妹。凌夫人是这样对她说的。 “阿箬、阿箬……” 故人在黑暗中一声声的唤着她。 “阿箬。母亲怎么总对你那么好呀。我可不服气。不过——我们一块长大,就好像亲生姊妹一样。唔,那么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 “阿箬,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还想狡辩,你虽然笑着,但是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一点开心的影子。我是翁主,你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给我听的呢?我会保护你啊。嗯,我说会那就一定会。要是以后我嫁人了……那我也会把你带上,放心,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阿箬,先生的功课你帮我写了吧。阿箬,母亲让我背诵的这些书卷我都记不住哪。阿箬,我们一块出宫去玩吧,去找眀昃塔的那个小巫祝一起……阿箬,我不想做国主,父亲为什么要上表给朝廷,请求天子恩准我成为国主呢。阿箬,我害怕。我站在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盯着我,那一双双的眼睛好似豺狼的爪子要将我撕碎一般。” “阿箬,我害怕。救救我,阿箬——” 凄厉的嘶吼让阿箬下意识的后退。 最后那句话在阿箬在勾吴宫变之时听到过,失去了父母的湛阳被自己的堂兄关在浸满鲜血的翠蛾殿,她哭着让阿箬救她,用尽全力的朝着阿箬伸手,说—— “你抱一下我吧,阿箬,我好冷,抱一抱我。” 前方不再是空洞的黑暗,阿箬竟然真的看到了湛阳。她坐在血泊之中朝她伸手,十六岁的面容,眼神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稚嫩干净的孩子。 阿箬垂目无言,面无表情,好似化成了石像。 她很清楚,这是幻象。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在浮柔岛上而非勾吴深宫,她是为了躲避阴瘴才逃到地下墓穴的,在这里不可能有湛阳翁主,只会出现鬼怪。 “阿箬——”匍匐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哀哀抽泣,她用那双沾满了血的手抓住了阿箬的裙摆,“我们是主仆、是君臣、是姊妹——你现在难道要弃我于不顾么!” 我从没有背弃你,是你抛下我不管了。阿箬在心想。 但这些话没有必要说出口,毕竟眼前的“湛阳”是什么东西她都不知道。 与湛阳相似的嗓音所发出的每一句哭号于阿箬而言都是折磨,她也不知道自己忍耐了多久,终于在某一瞬间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 只是不知怎的,在看见“湛阳”如泡沫破碎的那一刻,阿箬忽然心头一紧。这时的阿箬还不知道勾吴国境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大片从西而来的血色阴瘴意味着什么。然而直觉却让她隐约猜到了不好的事情,这时的她已经有预料——她幼时曾宣誓效忠的翁主,或许已经出事了。 收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颤了颤,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湛阳”彻底消失。幻境到了这里便该结束了吧。她屏息凝神等待着藏在黑暗中的那尊“妖魔”现身。 但是前方只有一束暖光亮起,这一回阿箬又听见了笑声。这样一串笑声比起刚才少了几分古怪的阴森,更贴近于真实,就好像距她不远的地方,真有某人在真情实意的喜悦着。 冰冷的手拉住了阿箬,之前一直不声不响的女鬼此刻虽然还是一言不发,却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拽着阿箬往前走去。 穿过一段墓道之后,前方豁然明亮。映入阿箬眼帘的不是她所猜想的冰冷墓室,而是一处开阔的山谷。太阳悬挂在头顶,天穹明朗清澈,流水潺潺流淌,孩子在溪边玩耍,年轻的母亲则坐在一旁的秋千上剥着莲子。 这对母子略有些眼熟。想到这里阿箬顾不得危险,一步步走上前去。母子二人似乎根本看不见她,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 母子的相貌颇为相似,都是秀丽的美人,孩子五官尚未长开,阿箬瞧了好几眼也没能看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时,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气质娴雅的女子,像极了祁峰那位成日里不修边幅的长老宁无玷。 “这就是宁润娘么?她和宁长老,是母子?”最开始见到宁润娘的墓碑时,她就有怀疑过她和宁无玷的关系,不过想到这世上同姓之人何其多,也就打消了无妄的猜测。不过若是眼前她所见到的幻象是真实存在的历史,那么宁无玷和宁润娘真是母子也不一定。 孩子捉到了溪水里的虾米,欢欢喜喜的用双手捧着递到了母亲面前。做母亲的微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又用袖子仔细的擦去了孩子脸上的泥污。 “爹!”孩子忽然朝着母亲身后的来者招手,一脸雀跃,“爹,园子里的杏树结果子了吗?我要第一个尝!” 阿箬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在看清那人的脸时,惊愕的瞪大了眼。 那竟是乐和真人。 这个乐和真人不再是十四五岁的青涩少年模样,看起来至少也有二十六七左右,与母亲的年龄正好相配。他穿着农夫的粗麻短打,背后还背着个竹篓,里头装着田里摘来的瓜果。在儿子扑向他的时候,他大笑着一把将孩子高高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顺手塞了把还未熟透的杏子到小孩的手心。 母亲也到了他的身边,笑着与他低语,一家三口瞧着其乐融融。 这幻境也太离谱了……阿箬忍不住抽凉气,顶着乐和面容的农夫实在让她感觉毛骨悚然。 冰冷的感觉再次弥漫,她之前一直专注的看着幻境中的人,倒是忘了女鬼就在她身侧站着。此刻那抹幽魂再度现出身形,只是通体仍然笼罩在黑雾之下,即便有着明媚的太阳也叫人瞧不出她的容颜。 女鬼飘到了那一家人面前,抬手遮住了“父亲”的脸,用力一抹—— 就好像擦去一幅墨迹未干的画一样,“父亲”的五官随着她的动作而模糊,最后竟逐渐扭曲成了另一个模样。 方口、塌鼻、不甚有神的双眼,这张脸远远逊色于乐和,却让阿箬看着无比的舒服。这就像是将陶碗摆在了灶台,玉瓶藏进了匣内,无论什么东西,只有在适合的位子才是最好的。 第 23 章 “按照凡人的风俗,我要是直接炸了你母亲的坟墓,你应当会恨我吧。”聆璇君盯着幽深的洞窟问道。 “这是座衣冠冢……她死无全尸。”宁无玷苦涩的笑了笑,“不过还请祖师爷保全她最后的体面。” “真麻烦。这么说我想要救人的话,就只能亲自下去了。” 聆璇君从那个阴森漆黑的洞口感受到了些许阿箬的气息,也懒得去问宁无玷地下是什么地方,直接就要跳下。 “祖师爷。”似是完全酒醒了的宁无玷叫住他。 “实力最强横的妖物我已经帮你们杀了,剩下徘徊在岛屿四方都是些小角色,你们自己想办法清除掉吧。别告诉我你们的剑都是纸糊的。”聆璇君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直接抢在他开口之前吩咐道:“至于安抚弟子、清理战场什么的,更加不该由我来管。宁无玷,你好歹担着‘长老’的名头,别太像个废物。” 后半句话陡然有了长辈的气势,他回过头看着宁无玷,眼中多少有期许鼓舞的意味。宁无玷一愣,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信赖被器重的感觉,连忙理了理衣袖朝着聆璇君肃然一拜,接下了他的嘱托。 过去他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疑惑,诸事不理看起来并不十分靠谱的聆璇君,是怎样教出云墟这样一个堪称宗师的修士出来的,现在他隐约有些懂了。 “哦,对了。”跳下洞口之前聆璇君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空去找找你的师父。” “什么?” “他被心魔操控,现在大概神智有些不正常。阴瘴扑来之时,他就像个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的跑远了。我当时没心情管他,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虽然以他的修为来看,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什么妖魔杀掉,但你们这些做徒弟要是不放心,就去找找吧——顺便说一句,凡人都嘲笑讳疾忌医的傻子,你师父有心魔却一直忍耐,实属不智。等他找回来了,就让他好好养病吧,心魔也算是病,掌门之位就别让他坐了。” 轻描淡写的说完这些,聆璇君纵身跃下了洞口。 ** 这是一座修得很豪华的墓地。聆璇君一边沿着墓道往前走,一边下了这样的结论。 修仙之人不讲究死后之事,大家都务求今生得道成仙,谁在乎与世长辞之后睡的是金棺材还是银棺材。洒脱些的甚至会在寿元将尽时立下遗嘱,要徒子徒孙们将他的尸体抛在旷野之中,以天地为坟冢,任鸟兽分食残躯。倒是那些凡人,囿困于轮回之间,寿命太过短暂以至于今生总有许多遗憾,不得不寄希望于来生,略有些家底的凡人总希望自己死后能有盛大的哀荣,就好像他能将生前富贵带到冥府似的。 这座坟墓的大小,赶得上凡人中士大夫的规格了吧。聆璇君早年也去过几次坟丘,为的是寻找故友的魂灵。七千年前他交游甚广,结识的不仅有神有魔,还有许多凡人。生前煊赫的帝王将相在死后就埋在庞大的地宫之中,他去送故友亡魂最后一程,亲自到棺前奉上美酒,而后看着他们的魂魄被鬼差带走。 能在浮柔岛见到这样一座大坟,真是稀奇啊。不过修建这座坟墓的人未必就是想让死者比肩公卿,主要的目的应当还是隐藏什么秘密。 聆璇君合上双眼细细感知,他在这座埋葬着凡人衣冠的坟丘中探到了几丝妖气。 好在那并不是邪祟的气息,纵然这坟墓深处藏了妖,也不是什么食人的恶类,他暂时可以不必担心阿箬的安危。 墓穴中的妖物应当也觉察到了聆璇君的靠近,片刻之后白雾腾升,聆璇君看着雾霭将自己包围,却并不反抗,他能够感受到对方没有恶意,雾气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是想要将什么告知与他。 “蜃。”聆璇君认出了墓穴身处妖物的身份。 传说中游荡于海上的巨蚌,善于编织幻境,能让人陷入近乎真实的美梦之中,在梦中无忧的死去。 “一别七千年,你还活着啊。为什么不在海中,是谁夺去了你的自由?”聆璇君问。 他放开了识海,任由蜃将他拖入到了已经编织好的梦境之中。 ** 五百年前,浮柔岛西海岸。 乐和蹲在山崖上,在暴雨中凝神掐算。他在雨中凝神思考,雨滴无法穿过避水术凝结的屏障落在他身上,于是只能不甘不愿的在他周身形成一片淡色的白雾,远远望去就好似他披了一身纱罗制成的蓑衣。 浮柔岛上很少会有这样风雨大作的时候,这显然是因为妖魔作怪的缘故。云墟真人结束了那场与云梦宫主的斗法之后便一直卧病不起,即便数千年的修为也终究有耗尽的那一天。附近海域的妖邪像是嗅到了浮柔岛主的血腥味,这段时间都如同疯了一般整日游曳在海岛四周,只等着云墟何时断气,它们便一鼓作气的冲上岛来。 这段时间乐和一直保持着警惕,师父虽然重伤,但他们师兄弟团结一心也能守护好这里。 说起来云墟真人一向喜欢收徒弟,夺下这浮柔岛的时候还孑然一身,后来陆陆续续四处寻找修仙的好苗子带回岛上加以栽培,七千年过去浮柔岛已成为了九州势力最庞大的仙门之一。乐和是他最器重也最宠爱的徒弟,不为别的,只因一来他出身名门家世显赫,二来天资过人,悟性极高。 他的年纪在修士之中还算青涩,修为境界却已甩开不少同辈人一大截。或许在浮柔岛上他的法力并不是最强的,但云墟却将赞美之词毫不吝惜的用在这个弟子身上,称他是浮柔岛上,未来最有希望参悟大道之人。 不过太有天赋带来的也并不全是好事,就比如说过早的筑基结丹,导致时光在他身上过早的放缓了脚步,最后更是直接让他停留在了十五岁。乐和活了两三千年了,却还是稚嫩的外貌,不少新来的弟子见到他之后都没法将那句“师叔”唤出口。 那时的乐和并不在意这个。在他看来,修士修得是内心,悟得是天地,一张脸长成什么样子都不要紧。便是将他的元神抽出,放在耄耋乞丐的身上,乐和也还是乐和,不会改变的。 浮柔岛不教卜算之术,因为云墟真人的师父——那位数千年钱据说可与神魔一战的聆璇君不会扶乩。不过乐和的母亲出自天衢阁,天衢阁最擅长的就是窥天算命之术,其门派的创始人据说得了上古司命神的亲传,因此天衢门人成了修士中最能洞察天机的那一批。乐和幼时跟着自己那位身为天衢长老的母亲,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掐算的要诀。每次除妖斩魔之前,他都习惯性的算上一卦,用卦象判定敌方的位置与布局,然后他再以最小的代价轻易的战胜他们。 云墟偶尔会劝他最好少用卦术,人应当对命运存有敬畏之心。但乐和并不觉得扶乩之术有什么不好的,他喜欢将一切都把握在手心,从容不迫的规划每一次行动。 这一天,他掐算出来的结果是“大凶”。 他蹙紧了眉头,孩子气的脸庞因他的动作神情而显露出了不相衬的凝重深沉。前些天他才和几位师兄一起联手重创了鲛人族群,又诛杀了附近海域最凶恶的妖龙,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他陷入“大凶”境地的? 为了确保结果无误,他掏出了袖中蓍草又算了一次,这一次倒是误打误撞算出了另一个结果——西南方向三十里外,有一群凡人正处于性命危急之中。 他毫不犹豫的收起法器,御剑朝着那个方向去了。师父告诉过他,修士当有慈悲悯人之心,遇上了落难的凡人,能救则救。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会遇到什么,他将永远与他的大道无缘。 第 24 章 大雨瓢泼而下,连成一片冰冷的雨幕。乐和御剑穿梭过雷雨云,见到了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船只。 那艘船并不小,然而在骇浪之中有如一片落叶一般脆弱。海妖的腕足牢牢缠住了船身,鲛人们挥舞着鱼骨制成的兵刃攀爬上船,肆意屠戮。他远远的御剑在数百尺高的天空,都能听见凡人在被撕碎吞食前凄厉的哀鸣。但最棘手的还是水面下藏着的巨蚌“蜃”,它喷出的袅袅雾气是这艘长船误入海妖埋伏地的主要原因之一。船上清醒的人在仓皇躲避着鲛人的追杀,而沉醉于蜃怪蛊惑的人则直接主动从船上一跃而下,成为巨蚌的食物。 乐和当机立断催动本命剑向着海中的蜃怪刺去,同时以指为剑,划出数道凌厉的剑气,一口气将海妖的腕足悉数斩断。受伤的海妖因疼痛而剧烈的晃动,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船只被几条断腕一拍,顿时便从中断裂成了两截。 乐和眼尖的看见一个少女从断裂处坠落——在这之前她应当是吸入了蜃怪的幻雾,做了一个美妙的梦,不自觉的就爬上了桅杆,在高处凌风歌唱,此时她向着深渊坠落,却还沉浸在梦境之中,看不见海面下浮起的一张张血盆大口。 危急关头乐和亲自飞身扑过去接住了这个少女。 过去他一直清心寡欲的活着,没有成婚生子的念头,心中只有他的大道。当他拥抱住少女柔软温暖的身体时,内心并无杂念,搂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对他而言就跟搂着一块木头没什么分别。 本命剑刺中了蜃怪,虽然没有重伤对方,却也逼得蜃怪不得不收拢蚌壳,仓皇沉入海底。雾气转瞬被裹挟着冰雨的风吹散,少女眨了眨那双湿润的杏瞳,重新恢复意识后的第一眼,所见到的便是清隽的少年。 她愣愣的盯着乐和发呆,虽然已从梦中醒来,就好似又坠入了一个崭新的梦境。而那时的乐和对她的眼神懵然无觉,他忙着催动本命剑清除剩余的海妖,同时施术让即将沉海的船只短时间内继续浮在海面上。 在这期间他一直单手抱着少女,因为在他看来除了身边之外的四周都不安全,反正这少女的体重于他而言轻的就好似羽毛,他没必要放开她。自小便身在世外之地修行的乐和不懂得凡人的那一套礼数,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坏了凡人严苛的男女大防,搅乱了少女心中一池春水。 终于海妖被诛,鲛人撤退,残破的船只在他法力的支撑下勉强漂浮在海面。暴雨不知在何时停歇,阴沉的天穹露出如同鱼肚白一般的光亮。他将怀中的少女放到了甲板上,转身想要联络同门的师兄弟赶过来救人——那些坠入了海中的凡人已经没有活路了,但是船上还有些重伤未死的人尚有一线生机。 “谢谢。”双足落地之后,少女敛衽一拜,怯生生开口,音色脆如黄鹂。 乐和并不在意凡人的道谢,但还是下意识扭头看向少女。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少女有着稚嫩而美好的容颜——其实对于那时的乐和来说,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在他心中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他只觉得少女的五官组合在一块看着让人很舒服,眉目间流转的风华,就像是祁峰山崖新绽的花朵,鲜活明丽。 乐和忍不住多看了这个少女几眼。他是云墟真人的亲传弟子,岛上许多弟子在他面前都需恭敬,可少女望向他的眼神中,更多的是不加掩饰好奇,“你是……仙人吗?” 灵力凝成的蝴蝶在指尖飞出,振动银色的双翼,飞向师尊所在的慑峰。他听见少女轻声说:“真美。” 美? 什么是美呢?乐和悄悄的想。 * 这群凡人是从西方陆地上来的,出海东行是因为家园被灾荒所侵,他们没有办法在故土活下去,只好寄希望于远洋。 包括乐和在内的不少修士都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凡人土地上的天灾都只是小风小雨而已,肆虐起来最多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至于为此背井离乡么?可是师父说,凡人生存不易,只要有一季地里的粮食没有长成,他们就会挨饿,饿上五六天就会丢命。出海固然危险,然而留在已经横尸遍野的家园,更是看不到希望。 “凡人都是有赌性的,会在恐惧、绝望之类情绪的催动下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即便理智上知道东海之外未必有新的土地能够接纳他们,他们也还是会怀抱着虚妄的期许扬帆。” “真可怜。”乐和说出了这三个字。 出身在仙门世家的修士连死亡都很少会见到。浮柔岛上随随便便的一株野草都能在灵气滋养下活个两三百年,凡人短暂的寿数在他看来和朝生暮死没有什么区别。 云墟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他曾经最喜爱的弟子,心中隐约不安。修道之人当有慈悲之心,虽说得大道者当太上忘情,可若是全无感情,在修炼的途中便注定难有进益。乐和天资过人,就是经历的事情太少,眼神空洞得如同死水,全无喜怒悲欢——想到这里云墟打消了那份不安,并且同意了乐和接下来提出的请求。 乐和请求在岛上划出部分土地暂时供这些凡人居住。凡人得进食、得饮用干净的水、得住在能够躲避风雨的房屋中才不会死。他救下来的凡人一共有一百二十九人,数目加起来比浮柔岛上的全部修士都还要多。要安置他们是桩麻烦事。他的师兄弟们倒还好,大家都是云墟的徒弟,在岛上要么独占一个山峰,要么独居一处峡谷,平时就各自待在各自的洞府修炼,结界设下后谁也吵不到他们。真正反对乐和提议的是大部分是外门弟子或是身份不高内门修士。 不过乐和不需要在意这些人的意见。他生下来就在一个很高很高的位子,从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独断专行已成了他的习惯。于是反对的声音暂时被压下,一百余名凡人在乐和的庇护下得以在浮柔岛住下。他们理所当然的将乐和看作了再生父母、救苦神明。 乐和却是不大能适应这些凡人的热情。打生下来起就甚少与人接触,他在待人接物上还比不得一个孩子。每回去看望这些凡人,都会被弄得窘迫不已。 当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低低的笑声,笑他笨拙青涩。他抬头张望,看见了人群边缘站着的少女,鸦青长发,明眸皓齿,比起初见之时更为美丽。 这时乐和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宁润娘。她是船上最小的女孩,那年十四岁,宛如一株含苞的花朵。 “小仙人累了,可要用茶?请随我来吧。”她朝他伸手,将他从人群中“解救”了出来。宁润娘是众多凡人中唯一看出了他内心不安的,别的凡人只当他沉默寡言是因为不屑开口,唯有她一眼望穿了他眸中的难为情。十四岁的宁润娘有着狐狸一样的敏锐和狐狸一样的狡猾。 她总爱在乐和面前笑,笑起来天上的星辰好像都被衬得黯淡。她牵着他的手走在夜间寂静的林荫道,掌心有温热。 “小仙人、小仙人,你不要怪罪大家太吵闹。大家都很感激你。我们凡人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恩情,只有一腔赤诚。” “小仙人、小仙人,你知道吗?我们的船只从东原国的曚港启程时,其实是有三百来人,现在活着的还不足原来的一半。能够来到这座岛,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小仙人、小仙人,再往东边而去,穿过浩瀚的大海,真的会有新的陆地吗?小仙人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够去到那里吧。真好。” 小仙人。她总喜欢叫他小仙人,拖长了语调,带着撒娇一般的亲昵。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称呼,她用理所当然口吻回答:“因为你的确很年轻啊。” 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她:“我的年纪足够做你曾曾曾祖父。” “是吗?”宁润娘一脸惊讶,“可是你看着真的不像个老头子。” 凡人真是肤浅,总爱以貌取人。乐和不满的想,眉毛皱起,越发得稚气。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的确像个孩子,虽然已经在这人世活了上百年,可是他的心依然是一颗少年的心。 * 凡人的目的地是传说中东海尽头的陆地。 但是他们的船只坏了,浮柔岛海域又多妖魔,于是这些凡人们都龟缩在浮柔岛上不敢再出海。起初浮柔岛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后来时间久了,凡人们渐渐的萌生了在此处生根的心思。他们是一群逃荒的难民,所求无非是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在这座岛上他们可以活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远走呢? 凡人的村落渐渐在岛上成形,外门弟子们怨怼的声音也在暗处逐渐累积。 第 25 章 凡人们最开始在浮柔岛上居住的是岩穴山洞,后来,他们搭建起了简陋的竹屋茅舍,再后来,精良的木屋瓦房成为了他们的栖身之所。 很显然他们是想要在浮柔岛上长期的居住下去了。这里远离中原的纷扰,又不受天灾与妖魔的侵袭,世上哪有比这更好的桃源乐土。 那时候的乐和并不反对凡人们在这里长期的定居。出于慈悲、出于高高在上俯瞰的习惯,他劝着师兄弟接纳这些凡人。浮柔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收容这一百余号人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凡人们在他的庇护下很快结成了村社、开垦了农田。如同扎根在肥美土地上的野草种子一样,一眨眼便欣欣向荣的发芽抽条。 乐和在祁峰山巅修行,偶尔朝山下投去一瞥,每次都会发现凡人聚集的村庄又有了新的模样。远眺的次数多了,他开始忍不住羡慕那凡俗的热闹。对于出身在仙门世家的乐和来说,人世最寻常的男耕女织、袅袅炊烟、鸡鸣犬吠,都是那样的新奇而有趣。 凡人们感激他的恩德,常常不顾祁峰艰险,跋涉至山巅向他献上田间收获的作物或是家中妇人新织出的布匹。乐和不需要这些,可他收下了礼物,并且施法让这些脆弱的凡人之物能够长期的保存。 洞府的凡人献礼越堆越多,他看着它们发呆,越发的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凡人。为此他将那艘船上的凡人书籍悉数搬到了祁峰藏经阁,又想尽一切办法在岛上搜罗凡人的读物。他兴致勃勃的向自己的师父云墟询问凡人的历史与风俗,云墟却说,“你这是白费力气。” 乐和这还是第一次在师父那里受挫,云墟对他向来只有夸赞,甚少会有否定他的时候,“为什么?” “你不会理解凡人的。”云墟盘膝坐在慑峰玉宫之中,看着天际的白云悠悠说道。 乐和不信。他觉得自己分明已经对凡人有够了解了。 帮助他了解凡人的是宁润娘,他每一次下山去到那个凡人的村庄,都会见到宁润娘。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据说一家人都在灾荒中死去,她只好跟着同乡一起登上了远洋航行的船只。在她的眼中乐和很难看见阴霾,她总是欢快的穿行在人群之中,帮人洗衣、缝补、做饭、修补篱笆——总有忙不完的事。 乐和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听她脆如莺啼的声音,喜欢看她眉飞色舞的神采。几乎所有的凡人都对乐和毕恭毕敬,只有这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固执的将乐和当做是自己的同龄人。 化形术对于修士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种法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乐和每次下山都会变换模样。然而每一次宁润娘都能认出他来,就好像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可她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看得穿他的化形之术呢?乐和百思不得其解。宁润娘在得知他的疑惑后咯咯大笑,说:“村里也就一百多人,大家一块经历生死,早就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谁会记不得自己手足的脸啊,多出来一张陌生的面容,除了是小仙人你之外,还能是谁呢?” “为什么不能是岛上别的修士?我记得我三师兄的徒儿们,住的就离这不远。” “可是他们的神情都不像你。”这句话脱口而出。 “神情?我是什么神情?”乐和问。 宁润娘却不答话了,她低下头去,脸颊有红云浮出。十四五岁的女孩,春桃含苞,情窦初开。 “你看我时比他们都要温柔,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嗫嚅,不知是说给乐和,还是说给自己。 在乐和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从草垛上一跃而起,抓住他的手,“我们去放爆竹吧,可有意思了,去吧。” 乐和喜欢凡人的节俗。修士们大多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又怎会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专门择几个日子来庆祝?只有在凡人的聚落里,他才会意识到时间流逝的乐趣,他跟着宁润娘一起,在中秋时拜月、在重阳登高,又在除夕这夜,挤在闹哄哄的人群中,看人放爆竹。 虽然乐和觉得爆竹这东西挺没意思的,爆开那一瞬的声响还不如他随手掐得引雷诀。但是他浸在欢笑的海洋中,四周的人们都在笑,他于是便也情不自禁的微笑。 村民中有善于制作烟火的工匠,也不知他们是怎样折腾的,竟通过岛上的几种矿石造出了烟花。 宁润娘惊喜的蹦跳了起来,指着天空对他大声喊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楚,耳边吵吵闹闹的,但他下意识的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然后他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烟花。 灿烂的颜色在天穹绽开,是一朵的花的形状,然而一呼一吸之间,这朵花便绚丽的凋零。乐和不明白凡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花,太短暂,开放的刹那就充斥着遗憾。 下一刻,他愣住了。 纵是妖魔入侵、山崩地裂都不足以使他如此刻一般惊讶,宁润娘在他转头之时,猛地凑过来吻向了他的唇。 这一吻有如蜻蜓点水,仓促到他日后哪怕借助蜃怪的力量,都无法回忆起双唇相触的感受。可这一吻对他来说又太过意义深刻,深刻到他哪怕堕魔疯癫,都还牢牢记着那晚的烟火和凉风。 他们两个人之中,是宁润娘先动心的。 十四岁的凡人少女,已经懂得了情与爱为何物,世外修行了数百年的仙人,懵然不知风月。一吻之后少女满面羞红的转身就逃,乐和疑惑的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若有所失。 他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师父。因为想不通,所以希望有人能为他解惑。 云墟听后久久沉默,从夕阳西沉至明月升起。师徒二人的影子在灯下一点点的变化,一向沉稳的乐和那日不知怎的焦躁,在漫长的寂静中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人伦,天理也。如日落月升,亘古不变。”云墟幽幽叹息。 师尊的教诲让他更是陷入迷茫。人伦?他既非凡人,亦不懂伦常。 他去了海岛西岸,眺望茫茫大海,在视线看不到的尽头,是中原大陆,是故乡——乐和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家的眷恋,只是每次迷惘之际都会无意识的来到这里,然后在涛声中放空深思。 润娘就在这时候找到了他,背着双手支支吾吾。他问她有什么事,润娘咬着下唇,抬眸匆匆瞥他一眼,最后千言万语都被舍下,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就要及笄了。” 他眨了眨眼睛,不懂及笄对于凡人女子的涵义。 “及笄之后便可以许人了。”她望向他的目光似嗔、似羞、似怨、似无可奈何,没有任何一个合适的词语足够描述她此时的眼波,那双清透的褐色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渊薮,坠入其中便再难爬出。 师父的叹息在这一刻再度划过他的心头,他看向天际,昏暗朦胧的云层散开,露出了粲然的星辰,星光点亮了夜空,乐和心中也仿佛有一道亮光划过,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要嫁人的话,”他转过头看着少女,“我怎么样?” 浮柔岛上不禁嫁娶,他也曾见过有师兄姊情投意合结为道侣。至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更是不必要的礼节,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与润娘拜天拜地,结为夫妻。 润娘因他的这句话而欢喜得红了眼眶,拼了命的点头,最后依偎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他虽然不懂她为何哭泣,却也还是学着那位娶了妻的师兄一般,轻柔的拍着女孩的肩膀。 他们两个人之中,是宁润娘先动心,但他也曾义无反顾的回应这份感情。 那年宁润娘十四岁,乐和两千岁。他们草率的许下了约定,却不知道该如何践行。 他们没来得及成婚,因为没过多久乐和就得到了大师兄给他的任务——冒死杀出被海妖围困的浮柔岛,前往西方沧山。 沧山据说位于雪域,神秘莫测,就连修仙者都没有几个能够踏足其中。山上有上古神祇名曰:金母,手中有灵丹妙药,那药是拯救云墟真人的最后希望。他被云梦宫主所伤,已经到了油尽灯枯。 作为岛上唯一擅长占卜,能够推算出沧山方位的弟子,乐和义无反顾的接下了这一任务,带着他的剑,独自离开了浮柔岛。 ** “你是乐和真人的妻子么?”幻境之中,阿箬询问那缕幽魂。 “又或者——”她看向那个面目平庸的农人——他曾经顶着乐和真人的脸,又被幽魂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这才是你的所爱?” 幽魂发出哀戚的呜咽。 “蜃、蜃……” 在呜咽中,阿箬依稀听见断断续续的人声,就好似是一个女人被麻绳勒住后竭尽全力的求救。 “蜃……骗子……不能信……” 那只常年盘踞海底,靠着雾气编织幻梦的妖物,是这个世上最狡诈的生灵。 ※※※※※※※※※※※※※※※※※※※※ 乐和跟润娘,某种程度算是打出了be的男女主? 放上来给男女主做前车之鉴 聆璇:笑死,我们怎么可能会这么蠢 (然后未来他们就做出了更蠢的事) (↑上面那句话是我乱说的) == 明天如无意外这篇文就要入v了,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