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伪骨科)》 Chapter01教父 傍晚时分,暮紫色天空下。 深秋巴黎,华灯初上,加尼叶歌剧院门口,站在台阶上眺望城市,流动着黄金酒液般车水马龙,浮华而喧闹。 不远处,停泊三辆纯黑专车,流线型车身,优美华贵。 夜幕下,少女来不及换下舞裙,她提着裙摆,轻捷迈下台阶,吊钟般薄纱长裙,如云似雾,裙边旋转飘动起来,仿佛初绽的白芍药花,纯洁无瑕。 车门旁的手下见状,压低视线,恭敬唤:“小姐。” 宋煦走近中间的车,鸟类般挺拔纤长的身姿,她不做表情时,有点傲气。 车窗缓缓降下,她看向车内的男人,同她儿时第一次见他,已过去近十三年,上帝真偏爱他,容貌不变,气场愈发深沉。 男人黑发黑眸,挺鼻深目,极其纯粹的英俊。 他还有一双寒冷生畏的眼睛,如风雪寂静。 宋煦弯唇,她五官明媚,容色夺目,像一把镶满宝石的华丽匕首,极其美艳锋利。 她微笑:“您怎么有空来看我?” 少女还拥有极富生气的美,灵动多变,永远也别想猜透她。 男人看着她的浅瞳,说:“我去伦敦,顺道路过来看你。” 仍是慢条斯理的语调,仿佛指尖在拨动一把低音提琴,舒缓动听。 她懒得揣测他心思,“您应该早点通知我,我找人给您留前排的票。” “不用了。”程述尧说,“我过来是看你,没时间欣赏芭蕾。” 宋煦手臂搭在窗框上,弯身对他说:“劳烦您还记得我。” 程述尧微皱眉头,沉声唤:“宋煦。” 她即刻想逃离,在他有所洞悉前,少女倾身探进昏暗车厢。 “我还要回舞校,您也很忙。”她柔声说,“我们程家再见。” 说着,她低头,在黑暗里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以示道别的贴面礼。 男人伸手握住她后颈,轻问:“你急什么?” 不得不承认,他那时刻沉静的脸,精准掌控的双手,有种极优雅的颤栗,令人无条件信服、跟从。 程述尧的手绕过她肩膀,他屈起手指,拿指背碰了下女孩的脸庞,虚描过她的嘴唇,动作很轻,依稀疼惜的温柔。 宋煦沉默了会,又摇头,“没有。” 她一改过去的态度,说:“我会听您的话,和程珣完婚。” 宋煦垂着眼帘,表面柔顺,心里满是远走高飞的念头。无论如何,程家都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 男人面无表情松开手,“想通了?” “您应该清楚,”她撒谎都不会眨眼,“我和程珣青梅竹马,您又是他的四叔,我和他在一起当然开心。” 程述尧抿着薄唇,他面容平静,没有波澜。 不多时,候在近处的手下上前打开车门,其余人立在四处,如放哨的夜鹰,警觉地盯着周遭。 男人下车,宋煦不由后退几步。 程述尧着一身黑西装,外披件风衣,剪裁冷峻,修身利落。他走近一步,抿得妥帖的额发有一缕垂落,他的衣着和神情皆一丝不苟,几分从容的矜贵。 若是没什么定力的人站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若他再逼近,心虚之中,只能跪下祈求怜悯。 哪怕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她内心对他始终有些敬畏。 他不再靠近她,伸手道:“宋煦,过来。” 这一幕,让她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异国他乡,父母杳无音讯,五岁的她被送进当地的孤儿院,到处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语言。她踮起脚,透过破旧的窗子,看着院长老师们接待一位尊贵的客人。 那时程述尧很年轻,气质清冷,却依旧猜不准他的年龄。 不懂为何偏偏选中她? 得知她的名字,年轻男人抬眸看她:“宋煦,过来。” 俊美的面孔,熟悉的语言,极遥远、冷淡的温柔。她鬼使神差地向他走了几步,犹豫停下。 男人走过来,俯身抱起她,道:“收养手续齐全,这个孩子我带走了。后续有什么问题,请联系我的律师。” 望着远去的孤儿院,她搂着他脖子,问:“您认识我的爸爸妈妈吗?” “不认识。”他拉下孩子的手,不容拒绝的口吻,“以后,你会是程家的孩子。” 之后,教堂洗礼仪式上,司铎引她走进浸礼池,那感觉就像溺水,她无力挣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程述尧。 那时起,她要改口称他为教父,尽管有时,她会跟程珣一起叫他四叔。 在她十三岁前,有关宋煦的大小事,程述尧会亲力亲为。小到餐桌礼仪的教导,大到择校习舞的方向,他尊重她的选择,也会温和给予建议。 他是一位称职的教父,完美无缺,连上帝都无从挑剔。 也在她十三岁那年,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程珣父母离世,程述尧临危受命,全权负责集团对外军火市场。 这几年来,他鲜少露面,偶尔回程家,匆匆看她一眼便离开。 家族内的明争暗斗,宋煦略有耳闻,她清楚很快家族内部将没人敢对他说“不”,他将接过权柄,掌管庞大的军火集团。 但是,这对她而言不重要了。 作为他曾经最疼爱的教女,宋煦抬头看他,男人抬手脱下风衣,披在少女肩上,他替她拢了拢外套,恰到好处的风度和疏离。 她仰起脸,脖颈纤长白皙,天鹅凫水般姿态,优雅活泼的公主,隐藏着蛇蝎美人的面目,从不一味沉湎过去,她永远是黑白天鹅的最佳扮演者。 宋煦只是不解:“教父,您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 不是很懂网站规则,晚上九点更新,这边慢慢放,希望有人看有留言~po有点难上,有时不好更新,也可以关注我wb@妙妙猫呜,到公众号看~ Chapter02天空的颜色 程述尧淡声说:“等你十一月底的生日一过,你和程珣的订婚会提上日程。” 她月底成年,将满十八岁。 “我回学校前,老太太也跟我说过,您和她都希望我和哥哥在一起。” 程老太太在家族内德高望重,程珣是长孙,宋煦是程述尧的教女,他们年龄相仿,两小无猜,这本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其中利弊我都明白,这样对大家都好,是吗?”和小时候一样,每当要从他那里得到原谅或肯定,她会不由自主望着他的眼眸。 夜幕下,男人脸庞清寒,深黑的眼睛里,投着长睫影子,那是夜晚湖泊泛起的涟漪,但更多时候,他面上没有太多波澜。 程述尧是程珣的四叔,也是她的教父。他和程珣长得完全不像,不同少年唇红齿白的俊秀,他是古希腊神式的英俊——他有一位混血美人母亲,外祖家世显赫,与王室沾亲带故,父亲又是联邦的华裔将军,戎马一生。 基因融合得太美妙,他继承母族深邃的轮廓,白裔高大修长的骨架,又具有父族沉静内敛的气质,更柔和分明的东方面容。 小时候,宋煦经常好奇,他到底会喜欢怎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是无解。 程述尧垂眸看她,“上车说。” 一如既往,男人为她拉开车门,他抬手挡着车顶框,防止她不小心撞到。 每次只要坐他的车,上车如此,下车也照旧。程述尧会先下来,扶住车门,自然地将手递给她,让女孩把手放在他的掌心,男人稳稳回握。 不清楚他们关系的人会猜测,车内的女孩究竟是他的妻子、情人还是女儿? 这种体贴入微的对待,她习以为常。 这么看来,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竟没有任何差别。 宋煦见他弯身坐进来,她不免往旁边挪位,孰料男人扣住她手腕,低声说:“坐过来点。” 他向来是有分寸感的人,极有教养,与程珣那种家族培养的王子不同,举手投足间温文有礼,程述尧行事优雅,手段凌厉,不动声色的强势,完全是兵不血刃的风格。 这些年来,他情绪控制力已臻化境,没人能看出他真正的想法,男人沉默不语时,会令对面的人先慌乱,不知审判的利刃何时落下。 程述尧深谙心理战,少年时得父亲残酷的训练,他身手更是一流。 宋煦对他的害怕,向来是薛定谔的害怕。没人比她更了解、接近程述尧,按理说,只要她不触犯他的底线,程述尧不会对她怎么样。 他俯视她的眼睛,“程珣跟你说了什么?”他似有预感。 压下略快的心跳,宋煦扬起下巴,“您是在审问我吗?” 他们距离很近,少女鲜玫瑰般气色的脸庞,在黑暗中散发着芬芳。 从小到大,她身边永远不缺男生的追求,宋煦五官天生明艳,美丽不驯,没有半点娇气,聪明自信又勇敢。 她身上揉杂着男孩的英气与女孩的灵秀,这使她拥有独一无二的美。 当然,她纯真面孔下的心机、执拗、急性子、没心没肺等所有缺点和伪装,程述尧比任何人都了解,或许,比她亲生父母还要了解她。 “我不会审问你。”程述尧眼神很静,“但我需要一个答案。” 宋煦飞快回:“哥哥什么都没跟我说。” 黑暗中,程述尧淡淡一笑,“你撒谎的功力还真是十年如一日。” 极少数情况下,他会被她骗到。 男人笑意顿收,语气平淡:“别人会被你骗到,我还不了解你?” “您到底想做什么?”宋煦蹙眉,声音低柔,“程家的一切很快就是您的,何必要步步紧逼?” “步步紧逼?”程述尧复念这词,缓缓说,“谁值得我步步紧逼?程珣是程家长孙,我的侄子,很快会是你的未婚夫,将来是你的丈夫,我不会动他,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了。” 宋煦抿唇道:“四叔,哥哥一向敬重您。” 她每次唤他四叔,会有点不自觉的柔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略带回忆的口吻,“你和程珣从小关系就好,他是哥哥,比较让着你,你们每次出去玩,他总会保护你。不过,那会你们还太小,看不出以后的感情。” “不知道。”宋煦想了想,“可能是我不在您身边的那些年吧。我待在程家,老太太让我学礼仪规矩,不听话就要关我小黑屋,还好有哥哥在。” 程述尧说:“所以,你一开始拒绝和程珣订婚,是讨厌被安排。” 宋煦微愣,“您了解我。” 不过,另外的原因她不会说,被误会也罢。那些年导致他们的隔阂,不久前,程珣对她说的话,更加深宋煦要逃离程家回国的念头。 那位从小优秀耀眼的王子,清隽的少年告诉她,他从程老太太处得知,当年宋煦被程述尧领养,背后另有隐情,这可能与她父母的生死下落有关。 当时,宋煦捏着手机,内心异常平静,就好像多年来她不愿承认的答案尘埃落定,她就知道,程述尧做任何事都有所图,他怎么可能做慈善?还偏偏挑中她? 这一切果然如此。无论程家还是她,都是他眼底精美的棋局,他滴水不漏地操控多年——只有一件事,她不会让他如愿。 宋煦不会跟程珣完婚,她早晚会挣脱牢笼,飞去远方。 男人嗯了一声,“这样也好。” 她转过脸来,“您过来看我,就是为了问这个事?” “十八岁生日一过,你就是成年人了。”程述尧没有回答,而是提醒她,“你一和程珣订婚,家族里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不能什么都帮你担着。宋煦,收收心。” 言下之意是让她和其他异性断干净。 “我不会丢您的脸。”还是以前的语气,有点倔强、骄傲的公主。 或许是她自小就跟着程述尧,孩童擅长模仿,以至于现在,宋煦脸上的神态表情都很像他,比如沉默和愠怒时皱眉,多遥远的相似性。 这让他很多时候都不会对她真正生气,他对她最温和宽容。 没人会怀疑,他们在上帝前结下的教养关系。 临走时,宋煦道别完,踏上一层台阶,却被身后的人叫住。 来人文质彬彬,是程述尧的秘书周尹。 他拿着一大捧鲜花递给宋煦,说:“小姐,这是先生给您订的花束,祝您每一次演出顺利。” “还是这句话,一点也没变。”少女怀抱着鲜花,她喜欢梦幻色调,心情骤亮。 她转身前道:“你对他说,下次请换一句祝福语。” 周尹来到车前,向车内的程述尧转告宋煦的话。 程述尧颔首,车窗玻璃缓缓升起。 周尹不禁回头望去,少女身影已消失。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句祝福语?小姐跳芭蕾练得一身病,先生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在意,舞台上,每一次演出都有风险。 几小时前,车子驶入巴黎,穿行在浪漫的不夜城里,程述尧看见街角的一家花店。 程述尧派周尹去订一束花。 周尹问:“先生,您对款式颜色有什么要求?” 程述尧抬眸望了某处,收回视线道:“蓝紫色调。” 起初,周尹不解其意,花束现扎好,他取过花束,快步走出来。 忽然间,他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去—— 原来,蓝紫色是今晚天空的颜色。 往事篇·初次 儿时,赵池菲喜欢找宋煦玩,她是赵家千金,赵、程两家别墅都在旧金山湾区的富人区。 赵池菲、宋煦和程珣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宋煦年纪最小,率性勇敢,她小时候很男孩子气,不爱穿裙,更喜欢裤装,不影响她的冒险游戏。 小时候的宋煦,没半点淑女、公主的影子。 打小受精英教育,见惯各类上流名媛的赵池菲,从未在他们的世界里,看见这样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女孩。 赵池菲问她:“你的父母不会管你吗?” “我父母不在旧金山。”她们坐在楼梯栏杆前,宋煦的双腿荡下来,“我的教父会管我。” “你的教父放任你出来玩?”赵池菲第一次发现坐在楼梯上,把双腿垂下来是那么舒服、自由,她问,“你不用上钢琴、小提琴、马术、礼仪这些课吗?” 宋煦纳罕看她一眼,“我为什么要上这些课?” 程述尧对宋煦的教导延续她父母的风格,尊重且不过分干涉,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样子,她的人生有无数可能。 宋煦偏爱冒险,抛开容貌,她眉宇间有股英气,比起同龄女孩们的遮掩躲藏,她更喜欢直面挑战,率性而为,偏好惊心动魄的时刻。 这让赵池菲错以为,她要是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曾经,情窦初开的年纪,谈及梦中情人,在赵家别墅阳台上,两个少女捧着脸,面面相觑。 迷恋童话的赵池菲先说:我喜欢白马王子,嗯,可以像程珣那样,性格温柔又聪明的男生。 轮到宋煦,她从不信公主王子那套,便说:那他一定要能征服我,又能被我征服。 这听着很抽象,赵池菲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初恋是谁? 宋煦对她眨眨眼,微微一笑,小声说:秘密。 这真的是永远的秘密,罪恶的禁忌。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传说,亚当和夏娃遭到蛇的引诱,违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伊甸园的禁果,从此以后,上帝降罪人类。 如果说禁受不住诱惑,肖想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与生俱来的原罪。 那她已越界无数次,罪孽深重。她绝不后悔,也不祈求上帝的怜悯与眷顾。 还是,让她永远保守心底的秘密吧。 —— 十三到十六岁,无疑是一个女孩成长变化最大的时期。 大部分女孩将经历许多人生的第一次,初潮、初吻、初恋,甚至,有些少女会度过荒唐青涩的初夜。 三年里,宋煦抽条长高不少,进入青春发育期,她的身体长势平缓,身材高挑,加上舞校控制饮食,竞争残酷,每年都有学生因生长发育不合格遭到淘汰,能被留下来的都是好苗子,符合芭蕾中“三长一小”的身材比例标准。 手长、腿长、脖子修长,再有圆而小的头颅。 有段时间,赵池菲在巴黎混某个很水的艺术专业,期末前,她有大把时间挥霍,赵千金总爱拉着宋煦钻进各色销金窟,美其名曰体验人间烟火。 有一回,赵池菲带宋煦参加一个正式、规格较高的宴会。她为好友准备了一套礼服。 简单的抹胸鱼尾裙,宋煦换上身,赵池菲在镜子里瞥到,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三个人里,赵池菲和程珣同龄,宋煦年纪最小,她才十六岁,十七岁还不到,着极挑身材的礼服,也显得完美,从后看她背影,线条紧致,无比美好的纤长沙漏型,青春曼妙。 宋煦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才十岁左右,美貌已初现端倪,哪怕是留短发撒野的男孩子气时期,她的眉眼如画,天生浅瞳像琥珀、琉璃,眼波流转间,灵气四溢。 遑论,她被接到程家,老太太让她学习淑女的礼仪规矩,加上她习舞多年的身姿,安静坐在那里,的确像一位仪态万千、温柔如水的公主;再熟悉她一些,才发觉,这分明是一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天资聪颖,早就化形成人,无师自通地勾魂摄魄。 赵池菲感慨,她真的长大不少,外表和气质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纯真魅惑,仿佛美艳绝伦的莎乐美,能窥见日后定引得无数男人折腰。 这副容貌和身材,会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宋煦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长睫微垂,她说:“那可不一定。” 赵池菲略感错愕,没一会,宋煦翘起唇角,用玩笑的口吻:“当然,晚宴上我看中哪个男人,他就会跟我走。我们来打赌?”她微微挑眉,眼里闪动着自信又狡黠的笑意。 这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对她来说,这世界是那么广袤而美丽,充满着未知的荆棘冒险。 令人不禁深信,她随时能提起裙摆,视而不见一切危难,如同赶赴宴会般去力挽狂澜。 赵池菲和程珣都比她大几岁,唯独缺乏她那样的勇气。 很久以前,赵池菲就暗自羡慕她。宋煦的教父一定对她花费颇多心思,旁人难以想象的心思,不是纯靠钱砸出来,否则,不会教养出这样一个永远性格坚强、乐观又勇敢面对世界的女孩。 从小到大,面对无数热烈的追求者,宋煦报以礼貌微笑,心里一概忽视,至于是否答应约会,全看她当时的心情。 身边朋友和同学都清楚,没有哪个英俊男孩能待在她身边超过一个月,这样看上去,她的心一直不定,似乎总在茫然寻找什么。 真的茫然吗? 十六岁的仲夏夜,程家寻常的家宴上,她被老太太一通电话叫回来,连夜飞回旧金山,时差还没倒回来,她从老太太房间里离开,结束问候。 跟着波斯猫露露,她有点走神,冷不防,猫咪窜进漆黑房间里,她随之跌进黑暗中。 一丝光透过门缝照进来,佣人在前引路,男人从腰间解下手枪,将金属家伙放到托盘里,他不紧不慢整理袖口,随后越过佣人,步伐沉稳而有目的。 经过门口时,男人脚步一顿。他素来警觉敏锐。 波斯猫从黑魆魆里钻出来,门被无声打开。 佣人认出半跪在阴影里的少女,诧异唤:“宋小姐?” 在这满室的昏暗里,宋煦抬起头,眼睛直直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轮廓,深邃宁静的眼眸。 那一刻,久违的感觉被唤起了。仿佛心底深处枯萎的角落再度复苏,耳朵里全是清晰的心跳声。 然而,她平静地说:“您回来了。” 程述尧向她伸手,同样平静问:“你怎么在这里?” 再一次,她把手放在他掌中,男人稳稳回握。 时隔三年,她再见程述尧,内心深处的念头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她开始努力说服自己,也继续保守秘密。 那次意外的见面后,又过了几个月,程述尧仍然没出现。那天的邂逅,竟像一个飘渺的美梦。 在他心里,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吗? 宋煦理智上明白,她要及时遏制脑袋里各种疯长的念头;另一面,她又想再见到程述尧,该怎么做?思索一番,她决定要和全校最英俊的男孩谈恋爱,借此转移注意力。 那是一位金发蓝眼的少年,他笑起来,令女孩们眼前为之一亮。 他很早就注意到宋煦,神秘美丽的东方美人,他倾心已久,隐晦向她发出邀约,无奈骄傲的公主从不向他投来一眼。 不曾想,公主改变态度,答应他的约会。 坐在喷泉池边,少年牵着她的手,悠闲地问:“你的初恋是什么类型的男生?” 树荫下,宋煦望着远方相拥的恋人,她聪明地避开,反将一军:“没有诚意,你应该先向我坦白,尊重女生好吗?” 少年说完自己,却道:“你的初吻还在吗?” 她想笑,这种调情她听了不下百遍,宋煦戴上天真纯洁的面具,问:“你想要尝一尝吗?” 话落,少年握住她的肩膀,表情认真,低头吻她。 宋煦任他搂着自己,她闭眼跟少年接吻。怎么说呢?她只和英俊的男生接吻,有的温柔,有的莽撞,无一例外,他们都很用心,想要拉她沉沦其中。 奇怪的是,她感觉平平,有时思绪会游离。 可是,为什么有人仅是投来淡淡的眼神,都能让她像中枪一样屏住呼吸、脑袋空白? 提起初吻,宋煦思绪开始游移。如果说,只是唇上轻轻一触也算是吻,那她的初吻是发生在几年前的雷雨夜。 那日天色阴沉,浓墨般的乌云盘桓不散,窗外,蔓延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宋煦练舞回来,看见男人坐在沙发上,头往后仰着,似是闭目养神。 她走过去,唤他四叔,没反应。宋煦靠近他,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居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这一点也不像程述尧的风格,他睡眠浅,很容易醒来,也从来都不会睡在沙发上,显得很随意。 程述尧像他的将军父亲,通身的整肃感,好像一直活在冰冷井然的秩序中,随时严阵以待。同时,他身上流着母亲的贵族血统,身份高贵,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优雅从容。 她垂眸盯着他的脸,那是女人们所追逐的英俊,且极有气势,仿佛再俊美的少年到他面前,都像个驯服的小畜生。 犹豫,只有一秒不到,少女俯下身,飞快地用唇轻轻去碰他的嘴唇。 结束太快,她的心跳也太快。她只觉得那触感柔软、有点凉。 沉默中,见他还不醒来,宋煦摸了摸男人的额头,皮肤微凉,额头冒出冷汗。他生病了,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宋煦赶紧推醒他。 后来,宋煦才知道,原来接吻是要有所回应,她这种算不上吻,顶多是聊表爱慕。 回过神来,金发少年抚上女孩的脸,两张年轻的脸庞耀眼如画报。 她是他见过最聪明漂亮的东方少女,长发褐眸,娇媚灵动,尤其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她的性格更是率真可爱,连倔强都很美,每当和人说话,她转过脸来,明丽的面孔,猫样的眼眸,长睫上下忽闪,潋滟又阴晴不定。 如此想来,她家境优渥,父母定十分疼爱、呵护她,尽管骄纵,却不娇气,天性乐观又要强,练舞上很能吃苦,期末名次永远靠前。 少年心猿意马,很快,他们连续约了三次。 第四次见面,金发少年带着宋煦来到一家旅馆,她被拥着走进电梯,预感不对劲,但为时已晚,男生的力气很大,她推不开他。 金发少年身边不缺贴上来的女孩,他顶着校草光环,只跟漂亮女孩谈恋爱,几番甜言蜜语,温柔攻势,他又能得到更多。 每一次,他的开场白都一样:她太美丽了,他又太喜欢她,真的忍不住。 每一次,他骗女孩们初尝禁果,她们总是天真相信。 这次也不例外,宋煦挣扎许久,力量悬殊,实在逃不脱,她看着上方的金发少年,冷冷地说:“戴好保险套。” 她没有经验,但知道要保护自己,以往和其他男生约会,她会保持分寸不越线,牵手、拥抱和接吻没问题,上床不行,这回大意了。 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宋煦漠然地转过脸,不去看他。 若换成其他女孩,可能会恐惧绝望、哭闹不止,宋煦冷静应对,才没必要寻死觅活。 再难的情况下,她始终坚强勇敢,这性格是像谁?又是源自谁的悉心教导? 宋煦注视天花板上的吊灯,学校里,女孩们私下里讨论着禁忌话题,第一次务必要小心、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做、要告诉男生动作温柔慢一点…… 她认为性没那么神圣和美妙,生物的本能而已,用不着神话和犯讳。 赵池菲有时说她本质冷漠,可能是的,但这冷漠又是像谁? 况且,宋煦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想——如果不是和他的话,跟任何人做都无所谓,反正都一样。 有些事这辈子绝对不会发生,她笃定地想着。她将永远保守秘密。 忽然间,门被撞开,一把枪顶在金发少年的头上。 宋煦立即坐起来,看着眼前几位高大的男人,为首的凌扬唤她小姐,从那时起,她才知道,原来一直有人暗中保护自己,这都是程述尧的命令。 虽大错没有酿成,但这件事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宋煦倒霉遭殃,免不了回程家被批一顿。不料,老太太动怒非常,只有品性不正的少女才会放任自己,哪怕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这事要传出去,只会丢尽程家人的脸。 名门望族向来看重名誉,老太太作为大家长,要秉公处理,教人信服。 那天宋煦踏进书房,耳边带刺刻薄的话就没停下来过。 程老太太携两位家族妯娌坐在沙发上,老太太边品茗,边听着妯娌间一唱一和意有所指的辱骂,她心情略好。 这孩子是只养不熟的小猫,以往任性、添麻烦就算了,竟闹出这样的事,实在不像话。 老太太让宋煦跪下认错,她不愿意,心里直骂她老妖婆。 宋煦心理承受力很强,绝不哭丧着脸,她们骂的话她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程老太太放下茶杯,一记清亮的响声,她说:“有骨气很好。看来,我要跟述尧说一声,他未成年的教女勾搭一个浑小子,轻浮随便到去酒店开房。” 闻言,宋煦倏地抬头,她别的都无所谓,老太太要是对程述尧说,那必定会添油加醋。她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难堪。 骄傲的公主脸色苍白,她低头沉默了会,索性跪在地毯上。 难听的话没有停止,直到三叔程谨言过来,他是大学教授,戴一副银丝眼镜,说话温文好听,如沐春风,他派辆车接走两位妯娌,她们毫无异议。 耳边终于清净。接着,本应动身返校的程珣,此刻出现在程家。 少年俊秀白皙,单眼皮,眼睛漆黑,有点男生女相的面孔,线条清隽,自带书卷气。 程家的孩子长得都好,程珣自小就是女生们心中的白马王子。 程珣先问候奶奶,再温声解围,程老太太见到孙子,自然心知肚明,她扫了眼宋煦,气消大半,仍未收回成命。 “我也有责任。”程珣的眉眼朗朗如月,他在她身旁跪下,“我没有保护好妹妹。” 从小到大,程珣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留给她,宋煦热爱冒险游戏,他跟着保护她;宋煦刚来程家时,不服管教,在礼仪课上坐不住,老太太命人把她关进小黑屋,程珣赶过来,挡在她身前说:谁都不能带走妹妹。 后来,程珣父母的葬礼上,相互依靠的孩子们,始终牵着手。无风无月的夜里,女孩倾身抱他,柔声说:哥哥,你还有我。少年在黑暗中凝视她的眼睛。 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她,既然无济于事,他便选择和她共苦。 老太太看着两个孩子,眼神复杂。 宁静之中,门再度被打开,引路的佣人退下。 外面气温很低,男人一身黑西装,外搭件极长的双排扣大衣,修身利落,愈显他阔肩窄腰,分外英发,将西服穿出军装之感。 男人携着一股寒意缓缓走过来。 他步伐平稳,皮鞋轻叩地面,发出沉沉的声响,节奏克制,离近了,高大隽拔的身量,给人无端的压迫感。 尤其那双眼睛,寒星碎钻般,静静沉下去,就像月光下流淌的湖水,深不见底的幽凉,令人想看又不敢看。 若非眼神使人发沉,他的确生了一张贵族式的英俊面孔。 终于,程述尧来了。 太过英俊,气场又太强,宛如恺撒亲临。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不由自主地屏息,静待他说话。 程述尧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站定道:“这点小事不劳您费心。” 他的语调低沉动听,依旧是游刃有余的优雅。 “小事?”程老太太微微眯眼,目光锐利,“述尧,什么才是大事?她还没成年,差点失去清白,还一脸无所谓。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是你的教女,现在不教好,以后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烦!” 程述尧淡声说:“我了解她,她有分寸。” “您也说了,宋煦是我的教女。”程述尧神情不变,眼底水不扬波,“她的确不适合再待在程家。” 伴随这句话,他向她伸出了手。 那双修长干净的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惯于掌控一切,冷酷、从容不迫。 “宋煦,跟我走。”他的声音淡淡传来,似隔着遥远距离。 程述尧不再多言,老太太冷哼一声。 同辈中,程述尧家世最显赫,谁都要让他几分薄面,程珣父母离世后,二叔程思成独揽大权,对他有所忌惮,比起凌厉果决的手段,他年轻得可怕,当真后生可畏,令知命之年的程思成不得不提防。 毕竟,再年富力强的帝王,终究难逃行将就木的命运,改朝换代,不过是时间问题。 宋煦把手放在他掌心,她想要站起来,跪太久,双腿跪麻了,她脱力地要往下跌,程述尧反应极快,手臂揽过她的腰。 随后,男人直接俯身打横抱起她,动作毫不费力,很稳地抱着她。 这瞬间,宋煦心底一荡,她直愣愣注视着他。 少女身材高挑,只有在他怀里显得娇小。她迟疑几秒,抬手搂住他的脖子,那姿态像一只受伤的天鹅。 程述尧微微颔首,迈开长腿,抱着她离开,昏暗的长廊中,他脚步平缓,衣袂翩翩,双手没有松动分毫。 宋煦依偎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冰冷挺括的面料,软黄金般不菲的价格。 哪怕情况再焦灼,他都能保持镇静,衣着严整,缓慢地逼近,一向不缺手段,重压之下,心生敬畏与臣服。 阴差阳错,她还是见到他了。 男人侧脸冷峻,挺直的鼻子如雕塑品,他问:“为什么要跪?” 她盯着他柔软的长睫,放轻呼吸,道:“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的话不用在意。”程述尧不露声色说,“这件事你没有错,是对方强迫你。” “可是,他说喜欢我,对我表白很多次。我不愿意,他非要强迫我。”宋煦问,“难道,男人都喜欢这样骗人吗?”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论男女话题。 静默了会,程述尧回她:“如果是真心喜欢你,不会急于一时。” “我不缺谁的喜欢。”宋煦靠近他的胸膛,低喃,“我一定能找到真正喜欢我的人。”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神伤。 程述尧步伐微滞,他面庞如静水,道:“以前我教过你,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影响自己。没有人值得你委屈难过,让你放弃一切也要去追随。” 骄傲聪明的公主,不该为任何人或事低头,应当勇敢自信地征服世界,且一直如此。 他说:“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不准你下跪。” “您送我来程家,又对我不闻不问。现在,我是丢您的脸了吗?” 即便如此,宋煦仍没放手,她多想再停留一会。 程述尧望着前方:“你做任何事都不会给我丢脸。”坚定不移的口吻。 宋煦忍住泪意,她拍他的肩膀,声音很低:“您放我下来,我要去找哥哥。” 见他不松手,她开始胡乱挣扎,甚至责问:“您为什么才来?” “宋煦。”程述尧蹙眉,似在忍耐什么,“听话。” “我要去找哥哥。”她不会掉眼泪,而是跟他怄气,“不管怎样,哥哥会陪着我。您把我扔到程家的三年里,哥哥一直陪着我。” 少女挣脱他的怀抱,好像天鹅振翅,迫不及待飞向远方。 程家门口,三辆纯黑专车等候多时,一行人见程述尧现身,随即迎上前,无声跟在他身后。 少年寻过来,被近旁手下拦住,程述尧抬了抬手,没有表情地看向程珣,问:“什么事?” “四叔。”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似有穿透力,程珣略感紧张,他不禁低头,“谢谢。如果不是您告诉我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奶奶会为难她。” 程珣就是她要找的哥哥。 “不用。”越过少年身畔,他脚步顿住,说,“宋煦在里面找你。” 来到车旁,程述尧眼前一黑,他及时伸手撑住车门,神情如常,再缓慢弯身坐进车里。 两分钟内,所有人即刻上车。 车厢里,鼻尖萦绕着一股血锈味,周尹配合着医生,轻快脱下程述尧的外套、衬衣,摘掉那只浸满了血的黑色皮手套。 他怕赶不及,来程家前,程述尧先通知程谨言和程珣,拖住老太太。 程述尧特意穿了一身黑,黑色能压下所有的颜色和情绪,溅血无痕,静静地厮杀。 医生检查伤势,解下缠在他手臂上的血纱布,他叹息,“你这手臂是不想要了?”重物都不能提,何况是抱起一个人。 程述尧面庞苍白,侧头望向窗外远去的程家别墅,窗玻璃上,映出一双冷漠深算的眼睛,他垂下眼睫,似在沉思。 “先生。”周尹看着面无表情的程述尧,问,“小姐……要接回来吗?” “暂时不用。”程述尧意识很清醒,“让凌扬知会她,要想走可以,走了就没有回头路,别再回程家。”接着,他叮嘱周尹,把空置的半岛别墅给她。 老太太非挑今天问讯宋煦,这是何意?多少都在帮程思成试探他的情况。 身处权力漩涡中心,风暴在头顶酝酿,倾覆之下,焉有完卵? 宋煦不离开程家也好,暂时的,那里是安全的避风港、平静的风暴眼。 耳边响起医生的嘀咕,在质疑伤口的开裂与他抱的人的体重,医生感慨他失去了痛觉。 其实她很轻。若非他受伤,手臂难以借力,她是决计无法挣脱他的怀抱。 雨落在玻璃上,缓缓游弋,像泪痕,逐渐模糊视线。 程述尧目光很深,犹在思虑。 那对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少女,相识于微时,他们是城堡中无忧无虑的王子公主。 三年过去了,孩子们的感情也不同了吗? —— 直到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夕,细雪纷落的傍晚,宋煦再度见到程述尧。 歌剧院舞校放假,宋煦返回程家,她对自己有要求,假期也不松懈,经常在练功房呆上一整天。 道别老师,踏出舞蹈室,冰凉的雪片迎面飘来。 宋煦没走几步,周尹从后叫住她。 路灯昏黄,细雪簌簌,华贵的黑色专车停泊在不远处,几名手下静立四周,时刻保持警觉。 周尹上前拉开车门,男人下车,撑着一把黑伞向她走来。 天色昏沉,远处隐现一座教堂,尖耸入云的塔顶,那轮廓犹如一片漆黑森林,一处危险又蛊惑的深渊。 男人走过来,他身后黑压压的教堂沦为背景,他分明年轻,却拥有与宗教相似的气息——如同一座哥德式教堂,高耸入云,华美繁复,仿佛天使与魔鬼的巨大骸骨,神圣又黑暗,神秘又宏大,使人崇敬且畏惧,不由自主地献祭、信仰。 和小时候一样,每当他们有矛盾,隔一段时间后,教父会先来找她。 宋煦任性归任性,她心里明白,这是他们间的冷静期,一旦结束,他们会默契地不再提起。 她再大胆也不敢惹他生气,始终敬畏。尽管程述尧是她的教父,她可以唤他四叔,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男人不为所动的一面,没有什么人或事能撼动他,冷静理智,近乎无情。 这一瞬,恍若神祇降临。 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容,高高在上主宰着别人命运的神祇,连他握着的伞柄,都像是泛着冷光的利剑化作而成。 又是近一个多月不见,她只是想他。宋煦按着涌动的情绪,问:“您怎么回来了?” 程述尧替她撑伞,他神色平静道:“今天是平安夜,程家有家宴。” 宋煦轻声说:“一年过得好快。” 男人说话做事有种旧时代贵族的优雅,慢条斯理,同时,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场,两人走在一起,气质相近,引人频频回头。 周尹望着他们来到车旁,照旧,先生抬手挡着车顶框,公主坐进去后,他才收伞,递给身边的手下,自己弯腰坐进车里。 曾有人问他,这个女孩是谁?为什么先生会亲自为她撑伞、开车门?是谁能让他十年如一日的悉心对待? 周尹想了想,只说:她是先生的教女。最疼爱的教女。 雀跃来得很简单。宋煦跟程述尧聊了聊,得知他将在程家住两天,她别过脸,不禁翘起唇角,猫眼石般的眸子里,光采闪动。 少女的心情善变,她脸上的开心藏不住。 程述尧回完下属的请示,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抬眸看他,唇边弧度恰好:“秘密。” 仿佛才两年前,少女的容貌还像一朵未开的牡丹,纯真娇美,她无疑是同龄女孩中最出挑的,其他孩子处在尴尬发育期,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如盛放的玫瑰,最素净的状态也像天生带妆,肤白红唇,眉睫浓密,明艳度极高的长相。 她的美丽中带点“杀气”——出现在哪,哪里便悉数褪色,而她是此间唯一鲜明活泼的存在。 宋煦与任何帅气男友上街,路人都会自动忽略男生,目光被她吸引。 只有当她和程述尧走在一起,他们平分秋色,不会被对方的光采所掩盖。 教父在她身边,衬得她更像睥睨群臣的年轻女王、高贵典雅的公主,她仍在成长,需要他的教导和陪伴。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气质气场太相似。 赵池菲见过她的教父,惊叹年轻之余,曾开玩笑说:怪不得他是你的教父,你们给人的感觉都很像。你是男人疯狂追求、征服的那种女人,那你的教父就是女人疯狂追求、幻想被他征服的男人。 简而言之,两人身边绝对不缺异性。 宋煦听后不乐,她不承认道:我和他一点也不像。 程述尧看她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以为有什么好事。 夜幕低垂,车子驶过金门大桥,海面一平如镜,不多时,开到程家门口,慢速停下。 依然,程述尧先下车,再将手递给宋煦。 下车时触碰到他的手掌,这是第二件好事。 宋煦止不住的想微笑,担忧他察觉什么,便看向程家门口,不期然望见程珣朝她挥手。 她比平时要兴奋,忍不住说:“哥哥也在等我。” 程述尧循着她的目光,看见那位俊秀的王子正沿花园小径走来。 收回视线,他看着少女明亮的笑容,应声道:“你去吧。” 宋煦转头问他:“您还有事吗?” 程述尧语气如常:“嗯,还有点事处理一下,待会过来。” 她信以为真,同程珣一起先回程家,等候开餐。 却在十来分钟后,等到周尹把圣诞礼物给她,说:“小姐,先生临时有事要走,祝您圣诞节快乐。” 宋煦低问:“他走了?” 周尹点头,顷刻间,他看清少女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意,眸光黯淡,像枯萎了失去色泽的玫瑰。 周尹不忍再看,他提醒宋煦:“小姐,这是礼物。” 气氛凝滞了会,宋煦冷声说:“我不要,还给他。” “小姐。”周尹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随便你处理,扔垃圾桶也可以。” 周尹一愣,他们冷淡的态度何其相似。 “小姐,收下礼物吧。” 宋煦不带情绪扫一眼,这些年来,她待在程家见不到他,每次节日,程述尧都会差人送来礼物,每次送给她的礼物都是家族同辈中最好的,其他孩子都羡慕她,她却不以为意。 这些被家族的大人们看在眼里,有的猜测程述尧极为重视她,但,有人认为也不见得,每次都只有礼物,人影都不见,看来程述尧对她也不过如此。 尽管如此,家族中确实没人敢对她如何,他们都清楚她背后是程述尧,他给她撑腰,没人敢轻视她、动她分毫,可那又如何—— 她要的不是这个,她想见他,她要他回来,或者,让她待在他身边。 “他这三年是有多忙?”宋煦问周尹,“连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看我吗?” 周尹欲言又止,“小姐……” 刚把宋煦送来程家那会,先生很不放心,几乎每个月都会来程家看她,但每次都很短暂,每次都远远看一会就走,有时是借口来找老太太,有时是受伤了要回来看她一眼,再放心离开。 事情尚未结束,周尹什么都不能说。 最后,周尹只道:“小姐,无论发生什么,请不要质疑先生。” 少女竟微微笑了笑,“我有什么资格质疑他的决定?我只是他的教女。” 他们的隔阂由此而来。 —— 这之后,程述尧受老太太的邀约再来程家,已是初春。 阳光灿烂的午后,老太太坐在庭院的树荫里,品尝下午茶。 程述尧按时赴约,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在老太太面前坐下。 简单问候后,程老太太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述尧,不瞒你说,我请你来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事。” 程述尧抿一口红茶,明知故问:“什么事?” 她先说:“宋煦父母都不在了,她是你的教女,在大事上,只有你能为她作主。” 程述尧放下茶杯,极轻的声响,他神情不动,听程老太太说:“时间过得真快,跟一眨眼似的,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今年宋煦要满十八岁了,都是大人了。” 话一顿,程老太太看着他,直接道:“你作为她的教父,对她将来的丈夫有什么要求?” 老太太仅仅客气一问,程述尧却垂下眸光,深思着说:“家世、外表、能力都不能逊色,重要的是年龄合适,相差五岁之内,她要喜欢对方,彼此情投意合。” 程老太太闻言微笑,“你看程珣怎么样?” 公主王子当然相配。何况,程珣是她要找的哥哥。平安夜那晚,女孩对少年的喜欢压根藏不住,她会继续留在程家,大概是因为程珣。 不知多久,他平静道:“他们青梅竹马,条件合适。” 老太太满意点头,“你也这么觉得。既然如此,等宋煦过了十八岁生日,两个孩子先订婚。这些年来,家族内斗争不断,人心异动,有些事还是趁早定下来……” 后面的话,程述尧没在听,他喝完红茶,放下空茶杯。 程述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订婚的事我会跟她说。” 男人如此平静,以至于到后来,程家大权旁落,胜负已定,他们的婚约立即取消。 老太太恍然大悟,不敢置信问:“述尧,你对你的教女,究竟是什么感情?” ———————— 每晚九点,往事篇与正文会穿插放,怕正文里太多插叙影响节奏 Chapter03棋子的命运 歌剧院舞校位于巴黎近郊南特尔,白色建筑群坐落在一处山坡上,四周绿意盎然。 学生公寓是一栋雪白建筑楼,一条回旋楼梯通向各层。 回到宿舍,宋煦拆开花束,把花一枝枝分出去,同楼层的女孩们收到鲜花很惊喜,感谢之余,这些芭蕾少女像一群小鸟飞来,围着她叽叽喳喳问,这是哪个男生送的? 她身边向来不缺追求者,近的有同校的学长、观看演出的倾慕者,远的有与程家世交的公子哥们。 真正的美总能触动到所有人。舞校只挑选高年级的尖子生们出演舞剧的配角,宋煦哪怕做配,站在舞台昏暗角落里,令人无法忽视。 仿佛天然的海水珍珠,永不蒙尘的光采。 然而,当她抬起那双眼睛,剔透如琥珀,闪动着难以驯服的倔强和倨傲,少女的红唇微微起菱,那神情像猫咪和狐狸的混合体,狡黠又猜不透。 她身上那难以描摹的神采,也与程述尧相似。 不同的是,她给人感觉是羽翼未丰的年轻女王、骄艳的公主,聪明有余,却天真莽撞;而程述尧是专擅权谋的野心家,气度不凡的摄政王,无法凝视的深渊。 正是这种相像,让爱慕者们清楚,寻常男人绝对拿不下她。 很快,宋煦打消大家的八卦:我的教父送的。 安静时间到,女孩们纷纷回寝室,舍友莉亚合上门,看见好友坐在书桌前,少女一手托腮看着留下的两支花,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大簇绣球,一朵伯爵玫瑰,淡紫色花心,如神秘冷艳的美人。 莉亚曾见过宋煦的教父,印象深刻,太过年轻英俊,三十左右的年纪,更像是她的小叔,怎么会是承担教养义务的教父? 那晚,歌剧院中央大厅灯火辉煌,吉赛尔舞剧拉下帷幕,她们饰演幽灵少女,一袭白纱裙,轻灵飘逸。 一直以来,法派芭蕾以端雅流丽和浪漫着称。 窗外夜色已深,莉亚望着她迈下长长的台阶,裙摆款动,如盛放的白山茶花,少女步伐很急,似乎迫不及待要见到谁。 临到最后三级台阶,宋煦忽地停住,思维跳脱,对站在下面的男人说:您接住我吧。 周尹心底诧异,瞥眼程述尧,他表情无澜,并不意外,他对小姐的秉性了若指掌。有时,周尹不免认为先生太纵容她,任由宋煦耍小性子。 少女垂眸,遥遥望着他,再次确认道:您一定要接住我。 身处巴洛克式的金碧辉煌,眼前所见皆华丽闪耀,古典恢宏,一窥旧时代纸醉金迷的盛况。 她说完,纵身跳下,像振翅的天鹅,通身洁白的羽毛,轻盈优雅的身姿,招来不少目光。 程述尧随即上前,稳稳接住,直接拦腰横抱她。宋煦略感不可思议,她眨动眼睛,双手想搂他脖子,还是作罢,这会儿不是小时候了,显得太亲密,她改为搭上他的肩膀。 男人一身深色西装,顶级面料挺括、不失柔软,在程述尧身上,只余下沉静自持的冰冷,与生俱来的高贵,他不是好接近的人,绅士是表象,内里很冷酷无情。 男人的黑西装愈显出少女的雪白,白纱裙,纤白的脖颈、手臂和脸庞,年轻的肌肤细腻饱满,透着鲜亮的气色,仿佛古典油画里的贵族小姐,珍珠般温润有光泽的肌肤。 黑与白的交织、纠缠,极致鲜明。 在他怀里,她的裙摆开成一朵永不凋谢的花。 程述尧静静看她,宋煦弯唇微笑,掩饰心下的情绪。 这是他们自圣诞后第一次再见,她没想到他会来歌剧院见她,宋煦按捺着开心,不由猜测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莫名费时间来见她,这不是程述尧的风格,他理智冷情,她从不觉得他会大费周章做一件无意义的事,她的教父冷静、理性且果决。 熟料,程述尧注视着她的眼睛,淡淡评价:“胡闹。” 宋煦态度骄矜:“我知道您会接住。” 这是她小时候爱玩的游戏,那会她刚被接到他的别墅,整天不见程述尧,她又出不了别墅区,想法子折腾周围人,期望他们叫来程述尧,她有话对他说。 带她的佣人私下叫苦不迭,娇蛮妄为的小姐,若有闪失和磕碰,她的教父会皱眉询问他们。 最后一次,她站在五级台阶上,蒙眼往下跳——她从来不怕痛,但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不择手段也要抢过来。 冥冥中,他们注定相似,保持着很近又很远的距离。 女孩冒险的游戏,终结在教父的掌中。她睁眼看见程述尧,一眼不瞬盯着他,父母下落不明,一夜间沦为孤儿,她内心敏感不安,攥住他的衣领,问:“您是后悔了吗?” 她的眼眸灵动,心理比同龄孩子要成熟,一直对他用敬称,任性闹事也是想激他回来。 程述尧抱着她上楼,问:“我后悔什么?” 她伏在他肩上,“您后悔带我走了,您要再把我送回孤儿院吗?” 他顿住脚步,低头看去,小女孩满脸泪痕,像路边被人丢弃的小花猫,随时会冻死在寒冷彻骨的街头。 “我为什么要做后悔的事?”程述尧抬手,拭去她颊边的泪珠,语气平淡道,“再过三天,我们会去附近的大教堂进行仪式,礼成之后,我会是你的教父,你是我的教女,上帝见证,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不曾想,昔日永恒的誓言,绝不背离的信仰,纯粹教养的关系,将变成荆棘枷锁,缠绕在脖间,她必须维持姿态,保守秘密,否则将付出流血的代价。 于是,她日复一日地长大,变得勇敢坚定,蔑视命运与规则,她是风中的火玫瑰,野蛮盛放,永远不会燃烧殆尽的美。 美丽不驯的公主,轻视着任何爱慕者的示好,玩恋爱游戏,再俊美的男生保鲜期都过不了一个月。 青春年华里,少女的美貌惊人地盛放,不少朋友当她乐在其中,她的心始终在游离—— 不过,任谁都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当年那惊惶失措的小花猫影子。 回忆戛然而止,穿过华美的歌剧院大厅,宽阔的大理石楼梯下。 程述尧很快松手,放她下来。 他们来晚了,舞剧已落幕。宋煦灵机一动,后退几步,流金灯光下,她即兴跳一小段白天鹅变奏,忘了身上穿的是浪漫派长裙,而非古典制式tutu裙。 她舞动起来,好像搅动湖面的仙子,纯真的精灵。 最后,她俯身委地,双腕交错如羽翅合拢,浑身不动,唯有指尖轻颤。 按剧目排演,这一幕应是王子弯身,拉起掩面忧伤的白天鹅公主。 若稍作修改,主角变成反派魔王和他的黑天鹅女儿,倒挺特别。宋煦的黑天鹅表现更好,技巧强、足尖稳,曾被老师当成示范讲解,只是,白裙配纯洁的角色,比如公主、仙女。 皮鞋停在她眼底,程述尧弯腰拉她起来。 柔弱的白天鹅消失,宋煦顺势握住他的手,得意地问:“怎么样?” 她是舞校的尖子生,天资出众,勤勉有悟性,连老师都打破偏见,欣赏并看好她,总有一天,她会是舞台上万众瞩目的主角,独当一面的芭蕾伶娜。 这一小段舞,招来无数驻足观看的过客。 周尹默默慨叹,小姐实在美丽动人,对男人而言有着致命吸引力,好像烈性的毒药与美酒,谁会抗拒这种美好的诱惑?不禁想,她会被什么样的男人拿下? 莉亚走下楼梯,叫住要离开的宋煦。 男人回身看她,英挺深邃的脸,眼神沉静,年轻得教人恍惚。 莉亚走近他们,感到一股压迫感,来自程述尧淡淡的审视,她不免紧张。 比起宋煦玩似的恋爱游戏,莉亚在男女问题上更敏锐。 直觉告诉她,这无疑是一位会让女人身心颤栗的男人,在他面前,女孩只需敬畏、臣服与柔顺,也无从多想,当他稳步逼近,她的心狂跳不止,不仅是害怕迷失,还存在深沉难测的危险。 这样的男人决定狩猎谁,谁就逃不出他的股掌之间。 到时,放弃抵抗才是明智选择。 这男人竟是宋煦的教父——过于年轻,宋煦身材高挑,五官明艳照人,他们站在一起哪像教父教女,更像年轻的叔侄,若没人清楚他们的关系,再亲密一些,就是一对相配的情侣。 瞬间,莉亚为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感到荒唐。太罪恶、荒谬。 只是,程述尧太年轻、英俊,不乏城府手段,权势在握,他拥有男人们梦寐以求的资本,什么样的女人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宋煦见是莉亚,说:“是我的舍友。” 她们本来约好演出结束,结伴去酒馆小酌一番。 她抬眸看程述尧,问:“您要跟我说什么吗?” 程述尧嗯一声,“上车说。”她了解他,一贯的谨慎严密,更不轻信任何人。 不用他吩咐,周尹迅速会意,带着莉亚上了另一辆备用车。 歌剧院门口,几名手下见是程述尧,无声跟上来,若他站住,他们便定在原地不动,在程述尧身边做事的人,皆遵循绝对服从原则。 男人来到车前,挡着车顶框,照旧,宋煦先上车,他再坐进去。近身保镖关好车门,其余人静立在四周,保持警惕。 莉亚哪见过这架势,舞校里学生大多家境普通,有些出身微寒,艰难考入歌剧院舞团后,甚至暗里做裙摆交易,对金主出卖青春。 家境优渥的孩子走专业的不多见,学芭蕾太苦了,要天赋身段,更要坚持努力,专业舞者类似艺体运动员,年轻时便落下一身病。 莉亚猜想宋煦家境不错,有时周末,她们来小巴黎玩,她买东西不在意品牌和价格,贵的便宜的都买,只看是否合心意,那串数字的大小,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后来,莉亚亲眼目睹她掏出张黑卡买单,她无比震惊。 而宋煦得知,不是所有的信用卡都无限额度,其他信用卡会有透支等情况时,她也愣住了,这刷新了她对信用卡的认识。 平民莉亚叹气,不愧是公主。 莉亚坐在备用车里等待,期间,周尹告知她,若时间太晚,过会他们会送她回学校。 莉亚问:那宋煦呢? 周尹说:明天是周末,小姐的行程可能有变,等先生的指示。 言下之意是,一切都等程述尧的安排。 莉亚不敢多说,看向不远处停泊的车,不知多久,车门被推开,墨浓的夜幕下,白裙少女很显眼,她一下车,头也不回地要走,被近旁的保镖拦下。 年轻的教父走上前,扣住她的手腕,要将人往车里带,少女不愿意,不断地推拒、拍打他的胳膊和胸膛,男人索性控住她乱动的手,直接按着,手臂拥过她的腰,强行将人拖回车里。 这前后不过三分钟,还当是幻象,眼前重归平静。 不知那昏暗的车厢里正在发生什么? 莉亚不知所措:“他们……” 周尹淡定回答:“吵架了。” 他见识过程述尧的身手,正谓虎父无犬子,雇佣兵出身的保镖和他打平手都算侥幸,其实,要不是突发状况多,应接不暇,程述尧身边无需太多人手,毫不夸张说,比起他本人,其他私人保镖都像是纸糊的。 他要是有意不放,宋煦压根无法挣脱。 如今,敢动手推搡、当面拒绝程述尧的,也只有他最疼爱的教女了。 不过……小姐要是闹腾起来,真的有够呛的。 终于,二十多分钟过去,前车启动,开往深幽的巴黎近郊。 车停在舞校大门前,宋煦不看他,径自拉过莉亚的手,踏进舞校的宿舍楼。 跨进门口后,宋煦走得越来越慢,莉亚看着好友的侧脸,轻声问:“怎么了?” 宋煦摇头,抿唇说:“他希望我和哥哥订婚。” 莉亚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哥哥程珣。 莉亚不解:“你不喜欢他吗?” “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宋煦微微扬唇,她脸上浮现清淡的笑意,低声说,“但对我来说,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哥哥,这是第一身份,其他的都可以不算。” 每当不开心或难过,她不一定会哭,而是想办法掩饰情绪。 就知道程述尧才不会没事干来找她,他做事永远有目的、利益,别人眼中她很光鲜,说到底,她不过是教父手边的一颗棋子,利用丢弃,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导与付出,她不该拒绝,作为教女,她要听话,怎么能动二念、生妄想? 可她叫宋煦,她不姓程,她要走,迫不及待飞远,拥有渴望已久的自由。 ———— 宿舍书桌前,宋煦端详着玫瑰,往事一幕幕回转,她再度想起父母,他们的面孔已变淡,但她记得不少五岁以前的事。 按现在标准来看,宋家算中产家庭,她父母书香门第出身,学术背景深厚,十几年前赴美,母亲进大学继续深造,父亲则升任公司高层。 她小时候很淘气,不听劝导,天生倔强好胜,连父母都拿她没办法。 遇上程述尧,他成为她的教父后,宋煦时常在怀疑,这男人该不会是上帝派来治她的吧。 静谧的车厢里,宋煦听着程述尧说起老太太的提议,等她过完十八岁生日,再同程珣订婚,听上去是询问她的想法,更像来知会她一声,压根不顾她的意愿。 这就是不值一提的棋子的命运吗? 宋煦即刻要下车,想逃离他身边,无可奈何,被程述尧拉回车里。黑暗中,她双手被摁在车座背上,真皮触感柔软、冰凉,她腰背紧贴着皮垫,退无可退,动弹不得。 少女的眼眸像未成年的猫科动物,冷冽明亮,有种年幼无知的锋利、挑衅,野性难驯,欠缺教导、约束。 上方的男人神情不变,他的眼底落下阴影,长睫不曾眨动,熟悉的冷漠,透着冰山一角的神秘与不可测,望而生畏。 她有点生气,说:“您弄疼我了。” 借口罢了。程述尧掌控好力道,不会伤到她。 程述尧俯下身,拨开她脸侧凌乱的发丝,问:“我话还没说完,你刚才跑什么?”从小到大,她冒失又冲动,不情愿或厌恶什么都写在脸上,瞒不过他。 他以为,她这辈子没有什么能瞒过他。 依旧慢条斯理的语调,低沉动听,男人居高临下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 宋煦在意他的想法,她问:“既然是老太太说的,那您是怎么想的?” “我和老太太对你的期望是一样的。”程述尧声音沉缓,“这些年,家族内斗争愈演愈烈,程珣是程家长孙,你是我的教女,你们订婚分家,可以就此远离纷争,这是其一。 其二,我了解程珣的品性为人,他的外表、能力都很出色,虽然他的父母去世多年,但遗留给他不少的财产、人脉——甚至,老太太会全心为他作好安排,你们往后的生活无忧。自然,作为你的教父,在你结婚的事上,我不会让你吃亏半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提。” 权衡利弊后,他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待你怎么样、是什么心思,这些你都清楚。你们对彼此都有感情,尽管你还年轻,不喜欢婚姻束缚,但是……”他话一顿,“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佳话,也是最难得的事。” 童话里,王子公主将永远幸福快乐的过下去。 “程珣是哥哥,我对他有感情。”宋煦皱眉说,“可是,不是那种喜欢,我不要订婚。” “你总是变得很快,上一秒喜欢,下一秒不喜欢。”婚姻大事,程述尧不会任由她使性子,“你心里有答案。宋煦,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再玩口是心非的游戏。” “您不口是心非吗?”宋煦毫不客气反问,“跟您学的。” 伶牙俐齿的小狐狸。小事上,程述尧不会跟她计较。 “您不相信我就算了。”她很执拗,“反正我不要订婚。” “到底有什么问题?”程述尧凝视她的脸庞,猜测原因,“不满老太太的提议,还是不想听我跟你说这些理由?” “说了不要订婚。”宋煦转过脸,置气道,“您不相信我就算了。” 察觉她的低落,程述尧捏住她下巴,微微抬起,迫使她不得不看着他。 他们安静地对视,她鼻间萦绕着他的气息,那不属于任何一种调香,仿佛银白色山峰,闪着利器的冷芒,她脚下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冻土,呼吸间满是冷空气的味道。 离得太近,她生出一种低头能吻到他的错觉。 以前还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跟他接吻、做亲密的事?那会是什么感觉? 只是,规则不能打破,秘密绝对保守。 “莉莉。”这是她的小名,这个称呼除了父母,宋煦只允许程述尧这么叫她。 每当他唤她莉莉,有点不易察觉的柔和,她很容易被安抚到,并平静下来,继而,更依赖信任他。很奇怪,她从小就分得清父亲和程述尧的不同,她不怕爸爸,亲情是温暖而安心,牢不可破的,但她对程述尧是又爱又敬又怕,夹杂着太多幽微的情愫。 还有,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程述尧垂眸看她,“如果不是程珣,那你喜欢谁?” 此刻,他们靠得很近,呼吸相闻,更像是一场精神博弈,谁先忍不住动,谁就是输家。 男人的目光令人无所遁形,宋煦心绪不宁,她对上他的眼睛,接受审视——佩服呆在程述尧身边卖命做事的人,这阴沉多疑的男人简直要抽掉人的尊严,把他们训练成永不背叛的傀儡、奴隶,站在钢铁森林顶端的冷血动物。 “到底是谁?”他平静追问。 程述尧垂下眼帘,依旧宁静的注视,再深的黑暗,也掩盖不了她一张灿若玫瑰的脸,一双不可复制的眼。 他面无表情,只微微蹙眉,仿佛在抗拒或不耐什么。 谁是谁内心深处的秘密和渴望? 宋煦心虚之余,耳畔全是清晰的心跳声,不能挪开视线,他会生疑,撒谎的话,他可能会看出来,她该如何逃过一劫? 好在,程述尧伸手似乎要抚上她的脸颊——不对,他从不失态,这动作太亲昵,很像亲密的恋人。果然,他拿手指碰两下她的额头,很轻柔,像在触碰什么怕会消散的东西。 “莉莉。”他提醒她,“别咬自己。” 宋煦才反应过来,她纠结紧张时会咬唇。 这些时间足够缓冲。藏住秘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编造半真半假的谎言。 她模棱两可道:“哥哥对我很重要,从小到大他都很护着我,我知道他的心意,可是,我暂时不想定下婚约,我的学业还没完成,这订婚太突然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程述尧松开手,他收起目光,“只要你心意已定,程珣会是你的未婚夫。” 宋煦摇头,态度不变:“不想那么早。” 他习惯她的执拗,宋煦不会轻易被说服。 “理由我都说过了,这些年家族纷争,牵扯太多利益纠葛,你们先订婚比较好。”他看向窗外漠漠的夜色,“退一万步说,你们对彼此有意,定下婚约是早晚的事。” 说到这份上,宋煦会给教父面子,她说:“谢谢您,我会考虑的。” 之后,再是第二次歌剧院前见面,她改变态度,答应订婚。 宋煦回过神,困倦袭来,从小到大,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她总对自己说: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如今也一样。沉湎过去,无济于事,只会徒增烦恼和伤感。 她要先睡一觉,醒来再说。 毕竟,故事的结尾写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然而,没过几天,宋煦的确邂逅了一个难忘的英俊男人。 说是难忘,因为这位“新猎物”先生的说话声音和语调,和程述尧一模一样,甚至,连他的眼睛都与教父有几分相似。 Chapter04最喜欢你的眼睛 巴黎的深秋,阴雨连绵,昏黄路灯与远处铁塔的光亮交相辉映,点缀着黑沉的寒夜。 睡美人舞剧谢幕,幕后休息室里,椅背、架子上到处挂着舞裙,薄纱层迭垂下来,仿佛误入童话仙境。 舞者们轻声交谈着,气氛温暖而轻松。 负责群舞或主演的替补演员,以及,像宋煦这类经验稀少的舞校学生,属于舞团金字塔的底部,无人在意他们的去留。 想要进入舞团,成为一名正式演员,需要通过竞争激烈的选拔考试。 梳妆镜前位置有限,宋煦站在镜子旁边,快速卸完妆,换下衣服,离开休息室。 门玻璃上,映出她素净的脸,眉眼明丽,皮肤细白如瓷,纤细修长的身材,已将她与路人区分开来。 最近气温骤降,宋煦外出爱穿风衣,脚蹬一双黑马丁靴,蓬松的长卷发披下来,她日常打扮很简洁随性,有点法式潇洒自如的味道。 外面天色昏暗,她推门的那瞬,冷不防撞到一位正打电话的男人。 宋煦蹙眉,男人挂断电话,是他刚才心不在焉。 他歉意地往后退,说:“抱歉。” 这熟悉的声音……宋煦愣了下,她蓦地抬头看他,道:“您怎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庞,黑发深眸,鼻梁高挺,戴一副金丝眼镜,气质温文尔雅,他穿件海军蓝大衣,里面搭柔软的毛衣和衬衫。 男人高大清俊,他下意识的那声致歉,听来是很标准、自然的牛津腔,那舒缓微沉的语调,像旧时代的年轻贵族。 “我们认识吗?”男人略有疑惑。 “可能在哪里见过。”宋煦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华人?” “基因上来说是一半。”他微微一笑,用中文说,“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英国人。” 他讲中文咬字有点软,发音干净,如春风拂面。 东方少女疏离笑了笑,“你中文说得不错。” 一场秋雨后,冷风直沁眼睛,潮湿的路面上,倒映着晕黄的灯光,迷蒙细雨笼罩着这座古典之都,萧索都变为浪漫。 女孩睫毛长而密,她抬手把吹散的发丝别到耳后,侧脸鼻尖秀挺,微翘的下巴,宋煦脸上表情很淡,显得神秘清冷。 漂亮的女孩,引人探究的气质。 男人抬腕看手表,走过来询问:“小姐,请容许我冒昧一问,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个晚饭?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 在他温和的目光中,宋煦想了想,点头答应,“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闻言稍有放松,淡笑着说:“庄景,庄周的庄,良辰美景的景。”这是他的中文名。 庄周梦蝶,良辰美景。 他们就此不撞不相识。 餐厅内光线暗淡,每桌上摆着蜡烛,满室摇曳的灯光,低声谈笑的恋人、朋友。 等餐的空隙,庄景跟她聊起自己在歌剧院门口被朋友放鸽子的事情。 说到后面,两人都喝了些葡萄酒,气氛微醺。 “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算是不撞不相识?”庄景举起酒杯,虚心请教,“这谚语我没用错吧?” 灯火影绰,对座男人眉眼俊朗,柔淡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深似海,更像她记忆里的程述尧。 宋煦拿过酒杯,轻轻一碰,“一点也没错。” 庄景笑了笑,缓缓说:“你会答应我的邀约,这在我的意料之外。” 他的声音也很像,轻声慢语的感觉,只是,庄景的语气更温和舒缓,有些暖意,而程述尧的口吻是冷淡又傲慢,需旁人屏息聆听他的话语、快速下达的命令,高效、无形的压迫感。 宋煦支着下巴,长睫上下一触,问:“为什么?” “你好像一只猫咪,非常漂亮的猫咪,任何人都无法决定、改变你的想法。”庄景望着她琉璃做的眸子,“还有,没人能猜中你的心思。所以,我没有把握你是否会答应我。” 被夸漂亮,女孩都会高兴。但宋煦听得太多,她牵唇一笑,不做言语。 他们不咸不淡地聊着,宋煦从字里行间听出,他现就职于LSE(伦敦政经),攻研经济学,站在一众银发苍苍的学术界大牛中,堪称耀眼的年轻有为,天赋异禀。 当问及年龄,宋煦脸不红心不跳说十八。即便生日还没过。 庄景没有质疑,他切牛排的动作顿了下,再看女孩的脸庞,透亮白皙,像刚剥开的鲜荔枝,眉梢眼角,皆是青春的鲜亮。 男人看着她,说:“我比你大了十岁。” 宋煦疑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昏沉的光影里,少女嘴角微弯,眉眼盈盈如水。 若即若离的夜晚,暧昧丛生,他们走在街上,样貌出众,引来不少侧目。 离开餐厅,时间已晚,宋煦婉拒了庄景的好意,她拦下路边的士。 庄景按住车门,低头问她:“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女孩唇边扬起恰好的弧度,“当然。” 话落,她踮起脚,凑近男人的脸庞,印下一记“吻别”贴面礼。 庄景怔在原地,回过神,面前的车窗降下,露出少女微弯的眼眸,随后,车子扬长而去,芳踪难觅,唯独那双潋滟不定的眼睛,倒映在心湖。 感恩节后,歌剧院舞蹈房。 把杆前,芭蕾女孩们腰背挺立,身姿舒展。休息间隙,要求严苛的老师甚至不允许她们弯腰曲背,懒散地坐在地上,随时保持仪态,不失为一种专业礼貌。 整面的舞蹈镜前,女孩们的姿态犹如白鹤化身。 宋煦是唯一的华裔,若放在十年前,在传统保守的欧洲舞团内根本见不到有色族裔演员,如今,顶尖舞团与舞校提倡国际化、开放性和包容,逐渐接纳天赋优异的其他种族的孩子。 比起她那东方感的神秘美丽,老师们更欣赏宋煦的舞技,她向来是出挑的孩子,无论外表或能力。 排演结束,舞蹈房里人影稀落。宋煦追求完美、效率,老师满意点头后,她才结束训练,换下体服。 歌剧院门口,她对着玻璃门的清影,将长发高高挽起。 平时,宋煦偏好盘发或束马尾,不喜欢细碎的刘海,把额头都露出来,简洁大方,没有多余的修饰,让人一眼就牢牢记住她,直观的美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她转过身,恰好看见一个朝她走来的男人。风度翩翩的年轻学者,穿身灰西装,像刚从某学术会议上抽身而退。 与白马王子型的程珣不同,庄景有股清风明月的气质,谦谦君子,缓缓而至。 命运会偏爱那些暗中做好准备的人。 秋风微凉,庄景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肩上,说:“每逢周末,我会来歌剧院附近碰碰运气,运气不错的话,能看见漂亮的猫咪路过这里。” 宋煦拉了下他袖子,俏皮问:“那你今天运气怎么样?” “显而易见的……”他扬唇说,“很不错。” 这回,庄景带她来到一家米其林中餐厅,店内装修古色古香,主打粤菜。 男人把菜单先递给她,宋煦粗略扫了眼,她对附近中餐馆不抱太大期望,尤其人均不菲的馆子,感觉是来吃环境,不是来尝美食。 宋煦点了两道菜,庄景贴心地询问她的口味。 点餐后,侍者过来收菜单。 庄景说:“我妈妈是香港人,她很会做广东菜,有时候过一些中国节日,她会做一些中餐。我工作以后,一直住在伦敦市中心的公寓,很久没吃中餐了。” 自然,话题转移到她,“你吃得惯粤菜吗?” 何止是吃得惯,宋煦早被养刁了嘴巴。 起初,程述尧带她住在自己名下的房子,那是一幢雪白别墅,位于半山腰、临近湖区,远处雪山迭嶂,景色秀美。 别墅设计出自大师手笔,极开阔的空间,整面的玻璃幕墙,天气晴朗时,阳光照进来,一室的清冷明亮。 宋煦很少见到他,每次程述尧回来,他简单跟保姆问几句,了解她的近况。 一开始,程述尧对待她,好像照养一株植物,很少费心思,又像在养一只小动物,他没有太多耐心,光满足她物质上的需求,其他的不过问。 突然换了环境,她跟小动物一样产生应激反应,有段时间,小宋煦拒绝吃饭,一连三天,她只喝水和一点牛奶,每到饭点,任凭保姆如何哄骗,她一口都不吃。 得知此事,程述尧抽身回来。 小宋煦坐在饭桌前,她诧异他的出现,问:“您回来吃饭吗?” 男人俯身抱她,女孩坐在他腿上,小宋煦有点紧张,不由地正襟危坐,这不是什么亲密的举动,每当教父要和她谈一谈,他会把她抱到身上,看着彼此的眼睛说话,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程述尧不允许她逃避问题。 太过年轻的教父,有距离感的英俊,生来显赫的家世,那会,尚不足以震慑人心。 小宋煦看着他,以为会有一番说教。 “旧金山会做地道中餐的私厨不多,以前的厨师换掉了。”程述尧轻描淡写道,他清楚她吃软不吃硬,舀了一勺粥,他轻轻吹去热气,递到她唇边,“你帮我尝尝味道吧。” 当她肠胃不适,口味不佳,后厨只做了清淡的菜肴。 那天,程述尧罕有耐心,亲自把桌上的菜喂到她嘴边,小宋煦每种浅尝一口,最后,饶有兴致地玩投票游戏。 程述尧看眼她选中的菜色,吩咐佣人留下这位厨师。 她从小就是倔强又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小女孩额头抵着教父的肩膀,闷闷地说:“这里好无聊,没有朋友,您也很少回来,我不想呆在这里……” 这才是症结所在。程述尧垂眸看她:“有想法可以提出来。我是你的教父,你可以跟我提要求,不需要感到抱歉,我不想见到你伤害自己,拿不吃不喝的方法来威胁人,下不为例。” 她点点头。 于是,他们搬到靠近程宅的湾区,在那里,宋煦认识了赵池菲,第一次见程珣,还是程述尧带他过来,王子静静注视她,两个女孩莫名看着他,最后,宋煦先去拉起他的手。 私厨也一道跟来,张师傅擅长粤菜,喜欢研究各地菜式,去当地学正宗的手艺。 宋煦妈妈是浙江宁波人,爸爸家在沪上,从她记事起,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上海,她本身口味偏好清淡鲜甜。 张师傅厨艺精湛,程述尧特意叮嘱过,他只负责宋煦的饮食,后来她住进程宅,张师傅一同跟过去。平常,她住校不回来的时间就是师傅的假期,这些年,张师傅跑了国内外不少地方,学了很多地道的菜品做法。 因而,宋煦的味蕾愈发挑剔。 思绪回笼,宋煦看向对面的男人,说:“吃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和谁吃。” 少女放柔的嗓音,像羽毛一样轻,又像怀中玩闹的猫咪,不小心按住他的胸膛,很轻地挠了下。 终于明白,为何海妖能凭借歌声蛊惑人心。 她对他眨了下眼睛,庄景按捺着不定的心跳,温声问:“明后天有安排吗?” 心知男人想邀约,宋煦托着下巴,故意想了会,佯装淑女道:“暂时还没有。” “你想来伦敦玩吗?” 她猫样的眼睛看过来,“有什么好玩的吗?” 世界放在她眼前,仿佛猫咪爪下的一团绒线球,随意抛玩,又或者是一座巨大的游乐场。 “最近晚上,海德公园的冬季嘉年华很热闹,冰雕展、热红酒,圣诞集市上什么都有,还举办了爵士音乐节。” 宋煦眼睛一亮,“听起来挺有意思。” 庄景抬腕看表,拿起手机搜索了什么,再递到她手边,“如果现在走的话,我们能赶上最后一班欧洲之星火车。” 欧洲之星,从巴黎直达伦敦的高速列车。 宋煦喝完汤,用餐巾擦拭嘴唇,她立即做好决定,答应庄景。比起大部分同龄女孩,她性格里有果决的部分,在感情上则来去自如,快刀斩乱麻。 迄今为止,她在任何一段恋情内都能控制情绪,把握恋爱游戏的规则。 结束就结束,没什么可惜,也没什么值得挽回。 火车的玻璃窗前,有一片清黑的倒影,景色如流水从她眼底逝去。 庄景坐在她面前,冷不防接到工作上的电话。 宋煦思绪游离,托腮望着窗外,细数她十四、五岁起至今的各路前任,清一色的俊美,东、西方各类帅哥她都谈过,临到分手,男人会恨恨骂她没有心,她不理解,她明明很认真地在骗他们,怎么还骂她没有心?她明明很用心了。 却是第一次遇到,跟程述尧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列车进站,夜色已深。 伦敦气候更阴冷,庄景拦下的士,准备送她到市中心的酒店,他则回公寓,明早相约brunch。 宋煦却转头问他公寓地址,她重新报给司机,说:“就去你住的公寓。” 公寓楼位于伦敦市黄金地段,出门有地铁站,交通便利,不属于高档住所,但干净整洁,安保齐全。 庄景推开房门,绅士习惯,请她先进房间。 灯还没打开,昏暗中,门受自重合拢,将将关闭,女孩按住他的手背,说:“不许开灯。” 庄景欲言又止,少女的指尖碰到他的嘴唇,露水一样凉,黑暗之中,她身体挨近他,本性使然,庄景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柔软细腻的肌肤,青春紧致的腰身,他侧过头,不想她抬手搂上他的脖子。 从开始拉袖子起,她便蠢蠢欲动地想亲近他。 宋煦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窗帘没拉上,薄暗光线里,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像了。 庄景喉结滚动,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是不愿意吗?”宋煦说,“不愿意的话,你就不会放任我来你的公寓里。” “我以为……我们不是发展床伴关系。”庄景声音格外沉。 “我当然是认真的。”少女踮起脚,双手抱住他,“但我不介意,有些事可以自然而然发生。” 沉默几秒,男人低头问她:“确定吗?” 宋煦定定看着他,轻声说:“有的人见第一面,心里就确定了。” 庄景拦腰抱起她,宋煦依靠在他怀里,思绪一时飘得很远。 不知她在想什么,男人微皱眉头,他唤她名字:“宋煦。” 这一瞬,他脸上的神情,将那三四分的相似化为九分。最像的还是声音,她怔忪了会,抬手抚摸他的脸,俊逸的轮廓,深邃如海的眼眸,触手可及的距离。 有些事这辈子不会发生,秘密永远封存在心底。 忽然,身下的少女对他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容色艳丽,她捧着他的脸,呼吸拂过鼻尖,柔软的唇相贴,以一种温柔又缓慢的方式亲吻他。 拥吻前,她的举止热烈又大胆,真正接吻的时候,竟是柔情似水,唇齿相依间,好像有倾诉不完的缱绻深情。 良久,庄景听见,她在他耳畔低喃:“我最喜欢你的眼睛。” Chapter05吻别吧 从很久以前起,宋煦就意识到,世上没有命中注定的事。 程家原定的领养人是程谨言,那会,他的女儿昭昭即将出生,哪有心力再照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恐遭人非议,老太太在同辈中左挑右选,最终定下程述尧。 来孤儿院前,程述尧早看过她的资料,心中已有选择。他做事一向有目的,况且,背后还有老太太的推波助澜。 她的教父惯于掌控,这些年,不论集团、家族、谈判桌上把控大局,操控人心,还是对待她这枚精心培养的棋子——他提防所有人,不相信任何人。 程述尧在她身边安插人手,美其名曰暗中保护她,实际上呢? 宋煦早怀疑,她每天干了什么、接触哪些人,甚至吃了什么菜,都有人事无巨细地报告给他。 任何情况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任何人都是他完美棋局下的一颗棋子。 程述尧步步为营,不容差池。冥冥中得以窥见,一切已成定局,煊赫家世,勃勃野心,极强悍的意志与能力,男人权柄在握,自然稳坐第一把权力王座。 道理都明白,但她不会因此束手束脚,依然故我,想做什么就去做。 —— 昏暗的客厅沙发上,男人伸手按亮一盏灯,窗外夜景投进地板上,彼时静谧,激情退却,空气里弥漫着燃烧后余烬的气息。 庄景的眼镜不知所踪,他半闭着眼,一手撑着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在摸索。 孰料,女孩帮他戴好眼镜,指尖一抵,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庄景垂眸看去,少女莞尔一笑,纯洁美好,她上衣解开了几粒纽扣,露出大片白皙肌肤,他记得那触感,一如最柔软的丝缎、细腻的白瓷,太容易留下痕迹,她颈侧的吻痕刺激着男人的神经,唤起征服、渴求的欲望。 宋煦抬手攀上他的肩,她问:“你为什么开灯?” 少女眼波流转,自带青春的光彩,他们深陷在沙发里接吻,男人宽大修长的手掌下,顺滑的发丝,清淡的玫瑰香气,盈盈一握的腰。 他艰难地拉回残存的理智。 真像一只黏人的猫。庄景撑起自己,女孩的手臂又缠上来,不依不饶,不达目的不罢休。 若非条件不允许,哪个男人忍心拒绝她? 庄景难耐开口:“宋煦,我们慢点来好吗?” 她没松手,问:“为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男人很轻地叹气,“我公寓里没有保险套。”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下次好吗?我会准备好。” 若是换成以往的男人,哪一个值得她费心思?面对庄景,任何亲昵她都热烈回应,听到男人的声音,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能把在漫长岁月里丢失的东西都一一找回来。 即便,那源于某种错觉,她的眼睛正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转眼到月底,秋意渐浓,林荫大道两旁红黄交错,随处可见奥斯曼式建筑,规整厚重,窗口长而窄,每当夜幕降临,亮光透过玻璃落下,宁静如童话世界。 临近她的生日,宋煦直觉程述尧会来见她一面,但不知何时、何地。 再一次,她和庄景约在歌剧院附近见面。 今夜舞剧已谢幕,观众离场,没多久,一群舞蹈演员鱼贯而出,陆续地,有几位身段窈窕的女孩挽上豪车边的男人,老富豪掐了把年轻的脸蛋,动作轻浮,女孩也不恼,男人拥着佳人坐进车里。 宋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说:“练舞很苦很累,很多年轻演员家境不好,跳舞不像娱乐圈的女明星名利双收,除了当上首席的顶级舞者,其他人都是配角,舞蹈吃身体条件,巅峰期后开始走下坡路,时间不等人。” 庄景表示那是各取所需,宋煦嗯一声。 钱色交易有违世俗眼光,为人不齿。不过,这世上的事又怎会非黑即白? 旧时代的巴黎,芭蕾舞女与金主的裙摆交易屡见不鲜,无独有偶,上世纪的京都,年轻的艺伎需要寻找一位男性资助人供养自己,对象通常是上层的达官显贵。 时至今日,娱乐圈、时尚界等依旧奉行原则,明暗规则不少,而明星们争相挤入豪门,追名逐利的背后——权力是最好的春药,尝过后又怎会忘记那使人目眩神迷的巨大快乐? 记不清是哪年冬天,宋煦和程述尧一道走出歌剧院。 街边,年轻的芭蕾舞伶正在等人,女孩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过了会,豪车驶来,助理下车开门,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现身,富豪注重保养,背影高瘦,四周很暗,仍能看出他身型略佝偻,已上了年纪,足以做女孩的祖辈。 sugar daddy、援交。瞬间,这两个词浮现在她脑海里。 “学校里有的同学家境不好,每到周末,她们会和有钱人见面,这些男人会帮助她们渡过难关。”宋煦本以为是道听途说,没想到真有此事,她转过脸看他,“您应该知道这种交易。” 黑夜里,天空深处飘来雪花,程述尧接过周尹递来的伞。 巨大的黑伞笼罩着她,伞骨如利剑,沉甸甸的金属,他用的东西,昂贵有质感,却无一例外太冰冷,仿佛身陷遥远的中世纪,黑暗、华美、危机四伏,宗教与皇权的纷争杀戮。 他对她说:“莉莉,每个人来到这世上的目的都不同,有人在年轻时就明白,确立好目标,有人一辈子都想不通,天真以为是捷径,却一直在走弯路。” 男人的声音动听,如低沉的提琴声,流水淙淙,始终是清醒无比的冷静,强大的意志,就像某种天生尊贵凌厉的冷血动物。 “她们和那些男人做交易,表面光鲜,背后有尊严?”程述尧说,“正是那些人支付了高昂的代价,才将女孩的尊严踩在脚底践踏。” 他冷然地敲打她,“宋煦,你是我的教女,绝不能有这种想法。” 一如后来,他对她说:不许跪。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不许你跪。 他们慢慢走下台阶,程述尧瞥她沉默的脸庞,缓声说,“很多事我会给你安排妥当,但也有很多东西,你要自己去争取。” “我会努力学舞。”她喜欢舞蹈带来的自由,少女扬起下巴,长睫如蝶扑闪,她看着他,“您知道吗?我在学校里排名又往前了,很快,我会拿到第一。” 他望着她眼眸亮起来的模样,像餍足的小动物,容易满足,倍感温暖。 正如她的名字,煦,温暖柔和的阳光,惠风和畅的晴天。尽管,她更像一轮骄阳。 蓦地,宋煦脚下一滑,程述尧反应很快,伸臂揽过她的腰,她站稳,他便松手。 程述尧几不可察地皱眉,“走路看好。”她冒失急躁的性子,永远也改不掉。 宋煦微笑,“幸好您在旁边。” 反正这里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故意。 “下雪了地面很滑。”她问,“我能挽着您走吗?” 程述尧默许,少女挽住他的手臂,隔着衣料,这已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年轻的教父同她保持距离,哪怕在她更小的时候,除非跟她谈话,他会把她抱到腿上,一直以来,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最多蜻蜓点水般拥抱,一沾便松开。 谁都不会停留太久,谁都在克制着什么。 沉沦是禁忌的,互为原罪是不可饶恕的。 当宋煦回过神来,庄景握住她的手,他不由打量,细白如削葱,不沾阳春水。 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可以想象家人对她的疼爱呵护,然而,她性格里竟有坚韧刚强的一面,被学校选派去洛桑比赛,她从来不服输,只瞄准金奖。 “没听你提过家里的事,你一个人在巴黎留学,国内的父母多少会担心吧。” 看她平常的吃穿用度,庄景知道她家境不错。 “我很久没见到他们。”宋煦望向远处的街灯,低喃,“不知道他们还记得我吗?” “父母当然关心自己的孩子。”庄景想了想说,“或许是他们工作太忙了,不管如何,你能在巴黎留学,都离不开你父母的支持。” “我的生活费开销不是他们负责的。” 庄景纳罕,“半工半读吗?”看着根本不像。 “我的教父负责我留学的花销。” “看来你的教父对你很好。”他注意过她刷的黑卡,那颜色不注意也难。 宋煦摇头,“那是他的钱,和我没关系。” “圣诞假你有计划吗?”庄景搂着她的肩膀,“回国见家人,还是留在巴黎过节?” “我回旧金山。”宋煦说,“我在那边过节,节后再返回学校。” 庄景闻言,误以为他们一家移居旧金山,因而很少回国。 宋煦没有解释。她谈过很多场恋爱游戏,年轻男生玩心大,精力旺盛,想法太简单,偏好华而不实的东西,还尚未脱离家庭,容易在金钱观上有争执,而家境优渥的纨绔,性格狂妄自大,有教养的公子哥又太精明,男女交往在他们眼里,只是一门生意; 与年长的男人相处,他们情绪更稳定,有不错的经济能力,同样,更会伪装自己的真实面目,譬如旁敲侧击宋煦的家境,诧异于她刷黑卡。 成年人的时间宝贵。外表、能力有几分出众的男人,自然邀约不断,毕竟,年轻漂亮、名校出身的女孩总出现在身边,她们偏好成熟的精英型男,感情已是其次,她们需要的是物质和体面的生活,若能抓住机会,绝对稳赚不赔。 千变万变,唯有利益不变。任何的偏爱都有条件。 宋煦有时想想,谈情说爱挺没意思的——于是,新鲜劲一过,猫咪宋小姐就翻脸不认人了。 总之,她跟那些美好的女性品质、“贤良淑德”都搭不上边,扮演淑女公主在行,起码,旁人看不出破绽。 他们来到路边准备拦的士。 宋煦抬手束起长发,冷不防被庄景拉住手腕,他说:“你披头发的样子很好看。”话落,他低头吻她的手背,触感微凉、轻柔。 秋夜巴黎的街区,不负“光之城”的美誉,空气里弥漫着微醺的香槟色调。 来往的路人注意到他们,无比登对的璧人,柔情蜜意的小动作。 宋煦没感觉浪漫,披发与否是她的自由。 她不理会他的建议,扎好马尾,露出修长脖子,“这样比较舒服。” 这样看上去,她更像亭亭玉立的白天鹅,骄傲的公主,一双光彩照人的眼眸。 没等来的士,一辆黑色轿车堪停在路边,离他们很近。 流线型车身,钢琴漆般光泽,它车轮缓慢滑动,极其静而稳的行驶,引人侧目。 周尹下车,快步来到宋煦面前,低唤:“小姐。” 她再抬眼望去,另两辆车停泊在路对面。 宋煦清楚,程述尧正静静注视着这里,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周尹扫眼庄景,没有避讳道:“今晚,您要参加一场宴会。” 突如其来的邀约,宋煦微微拧眉,“你是来通知我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她牵起庄景的手,“你去告诉他,我在约会,我不想去。” 周尹挡在他们面前,劝道:“小姐,今晚的宴会很重要,必须要参加。” 气氛僵持不下。庄景打破寂静,对她说:“既然宴会很重要,那我们下次再约。” 周尹看向庄景,询问他下面有什么行程,他们会负责送他全程。 宋煦忽地开口:“让我跟你们走也行,给我两分钟,我有话跟他说。” 周尹点头,几步退到边上。 少女踮起脚,勾住男人的脖颈,两人额头相抵,贴上柔软的嘴唇,她嗓音蛊惑道:“跟我吻别吧。” 按捺着心跳,庄景轻问:“宋煦,你要去见谁?”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去见……我的教父。” Chapter06爱丽丝与美杜莎 告别庄景,宋煦转身走近停靠的轿车。 程述尧没下车,给她开门的是司机。 车厢内的昏暗,就像被打翻的墨水,暴风雨前的天空,阴沉低压的气息,难以预料地悬起心来。 男人向她伸手,这双手修长干净,任何情形下,行事凌厉果决,却暗含着优雅的危险,华美之下的杀机,犹如那充满掠夺、征服与信仰的中世纪。 分明一双翻云覆雨手,接受与否不重要,任何人的意愿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宋煦定定神,将手放入他掌心。 一如从前,男人稳稳回握。仿佛无论她闯了再大的祸,他都帮她兜着。 时间往复流转,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十八岁意味着成年、责任和更广阔的天空,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清楚得到自由的代价。 程述尧英俊如昔,抿着的嘴唇弧度冷淡,他眼眸沉静如海,不流露多余情绪,一身挺括严谨的黑西服,皮鞋纤尘不染。 无论以女人、还是男人的眼光来看,无可挑剔的皮囊,迫人的气场,吸引着周围目光,始终让人想看又不敢看。 这样年轻的男人竟是她的教父——比起他拥有的权势地位,程述尧过于年轻,他才三十一岁,手握权柄,站在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权力之巅,若无意外,他的统治将平静持续数十年。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这些年,他的心思愈发深沉,冷漠多疑。 宋煦敛起表情,先开口:“您最近在休假吗?” 男人不慌不忙抬手,示意司机开车,他没有看她,嗯了一声,淡淡道:“离你的生日还有三天,莉莉,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当程述尧唤她莉莉,他才转头看着宋煦。 少女善变如猫的眼睛微弯,她侧过脸来,光线角度不同,她的眸子晶亮,面庞白皙,眉梢鬓角如画,四周沉寂、晦暗,因她而生出绮丽的颜色。 宋煦直接说:“我想要您答应我一件事。” 他面色无澜,“说来听听。” “在我和哥哥订婚、成为他的未婚妻前,请您不要干涉我交友的自由。”她话一顿,索性直白道,“我还不是程珣的未婚妻,暂时的,我不想和男朋友分手。” 在感情上,公主也有认真的时候? “暂时的,这件事先不谈。”程述尧收回视线,语调沉缓,“离宴会开始还有两小时,你需要做些准备。” 时间紧迫,挑选礼服、做妆发都急不来。宋煦拧眉,她烦躁之余,暗暗恼怒程述尧不早点通知她,她讨厌临时被打乱计划的感觉。有点糟糕,一团乱。 不多时,车子停在蒙田大道,这条街挨着香榭丽舍,汇聚了众多奢牌名店,夜色渐深,华灯初上,穿过沿街绚丽的橱窗,放眼望去,无不浮华璀璨,撩拨着女人脆弱的神经。 宋煦下车,周尹快步上前,轻声告知:附近门店已备好礼服,她过去挑选即可,妆发师坐在后边的备用车上等她。 有人考虑周全,只需借会她的时间罢了。 通常,在正式宴会上,女伴礼服颜色与男士领带相近。 刚才车内昏暗,她哪有心思着意程述尧的领带? 宋煦视线掠过眼前的华服,走马观花,随意自如,偶尔的质疑和挑眉,放在她身上,显得自然又骄矜。 换上礼服,宋煦钻进备用车后座,妆发师替她理好裙摆,接着争分夺秒。当化妆刷扫过脸颊,车窗降下,周尹的声音传来:“小姐,先生有事先走一步,他在酒店门口等你。” 化妆刷像松鼠尾巴在她眼底晃,扫得人心烦。 宋煦问:“你们什么时候来巴黎?” 周尹想了想说:“三四天前。” “你们哪里过来的?宴会是临时敲定的吗?” 从小到大,有些情况她都从周尹处获悉。 周尹言简意赅:“小姐,先生回伦敦看望家人,过了两天才来的巴黎。今晚的宴会很早就定下了。” “你是机器人吗?”多的话半句都不说。宋煦抬眼看他,“问什么答什么。四叔身边都是你们这样听话的人吗?” 不知为何,她今夜格外心浮气躁。 “周尹。”宋煦拂开化妆刷,长发披在肩头,她双臂搭在车窗上,问他,“你们在伦敦有发生什么吗?” 玫瑰虽美,却多刺。小姐的脾气反复无常,她抬眼看人、愠怒的模样,使他有片刻恍惚,那神态肖似程述尧,造成一种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密错觉。 仿佛,他们是一对相爱已久却被迫分离的恋人。 周尹立即打住这荒唐想法,他平声说:“小姐,先生去伦敦看望夫人,在那边呆了两天,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他口中的夫人,便是程述尧的母亲,老公爵的长女。她拥有两个名字,一个带有“洛西尔”的权贵姓氏,一串冰冷字母;另一个是母亲取的诗歌般名字,林静溦。 溦,她出生那天小雨纷纷,蔓延着古国情调的温柔。 十岁那年的暑假,宋煦跟着程述尧来到伦敦,英格兰的夏日很美,晴朗明净的天空,绿意葱茏,景色清亮。 伦敦近郊,庄园的黑铁大门缓缓打开。她坐在车上,好奇注视着车窗外风景,触目所及,花园中央的湖泊像块翡翠,一汪碧色,岸边植被繁茂,错落有致。 那样静谧优美的私家花园,就像莫奈的诺曼底园。 迎接他们的管家,面容严肃,着古板的燕尾管家服。管家在前引路,走廊漫无边际,脚下地毯厚软,如踩云端。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四周沉寂于终年不见光照的昏暗之中。 第一次来洛氏家族庄园,宋煦感觉这里像吸血鬼的住所。 空旷而阴森的宫殿,走廊幽长,烛光照着男人的侧脸,一如哥特小说里所描写——那些握有至高权杖的纯血贵族,优美皮囊下的恶魔,强大而永恒。 这座拥有伊甸园景致、占地阔绰的城堡庄园,始建于两个世纪前。 庄园本身是一件历史悠久的艺术品。 空气里有股阴暗陈旧的气味,这不奇怪,城堡内的每一寸,下至地毯、矮凳,上至吊灯、瓷器、雕塑、油画等,全部是世间无价的古董物件,遑论,这里收藏着几代主人搜寻来的无数珍品,为保存它们,每道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自然光。 屋内亮起极柔和的光线,却已足够,置身此处,感受它们华丽饱满的光泽,流转其间,美轮美奂。 管家带程述尧去见夫人,年轻的女佣负责照看宋煦。 走之前,程述尧俯身对她说:“宋煦,我有事要离开一会,有人会陪你逛庄园,等我回来找你。” 宋煦点头,“您放心吧。” 可能觉察到她心理的成熟,程述尧不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相反,她比同龄孩子要聪明、敏感,有时候,他们的相处像朋友。 年轻女佣带她欣赏藏品,庄园部分陈列室作为私人博物馆,定期对外开放,宋煦是程述尧带来的人,女佣不敢怠慢,耐心回答她的问题。 洛氏与王室沾亲带故,底蕴深厚,家族麾下的财团掌控着庞大、难以想象的金权,老钱(传统的贵族)家族极重视名誉、血统,当年,老公爵与东方初恋情人的感情不被家族认可,直到林静溦出生,老公爵发现她有一双蓝眼睛,低概率的基因遗传,让他在迷雾中找到一丝方向。 可惜,天堂与地狱的距离瞬息变幻。 凶险的产后并发症夺走恋人的生命。半年后,老公爵在家族安排下联姻。 家族爵位与财产继承,遵照长嗣(子或女)继承制执行。林静溦是老公爵的长女,按规则,林静溦去世后,这一切将由她的孩子来继承。 一直以来,家族内部反对林静溦与程少勋的婚姻,至今异议不断,哪怕程氏是举足轻重的华裔家族,道理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会,宋煦只听懂了大人们复杂的关系,不清楚两大家族的争端。 后来,她才明白有人生来头顶光环太重,不是好事。程述尧要应对两边家族的势力,左右权衡,否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永远活在重压之中,不容许自己有丝毫松懈。 巴洛克式风格装饰,古典奢华,深红天鹅绒的沙发,鎏金边框的镜子,精巧的浮雕,仿佛置身文艺复兴期的油画,无法挪眼的瑰丽。 珠宝藏品厅,宋煦透过玻璃柜门,端详着一枚古董胸针。 威尔士金打造的蝴蝶,翅膀镶嵌亮钻,触角上缀着两粒珍珠,精致灵动。 “喜欢吗?”身后有人问她。 宋煦转身,看见一位优雅的混血女人,她的美貌已模糊了年龄,清冽的湖蓝色眼睛,目光宁静,她指间佩戴一枚家族印鉴戒指,世袭的尊贵,代代的枷锁。 林静溦垂眸看她,“你叫宋煦,对吗?” 余光里瞥到她的教父,宋煦点头。林静溦着人取出胸针,金蝴蝶伏在蓝丝绒盒里,如暗夜精灵,她把盒子递给宋煦,说:“这是见面礼。” 太贵重,宋煦看了眼程述尧,男人出声:“收下吧。” 她大方道谢。临走前,宋煦忍不住打开盖子,欣赏艺术品。 旋转楼梯尽头,程述尧停下脚步,回身等她。 别墅里,张师傅负责宋煦的一日三餐,陈姨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似乎不需要他操心什么。 女孩穿件天蓝色洋装,裙摆及脚踝,她慢悠悠走下来,俨然一位打小受万千宠爱的公主,哪会跟无依无靠的孤女有关系? 见他回头,她也站定。相隔几步台阶,不远不近的距离,昏暗中,他们恰好能平视彼此。 程述尧平淡道:“莉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待在庄园里,三天后我来接你。”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 年轻的教父蹙起眉,“莉莉?” “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他说过的,她想要什么、讨厌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他,女孩给出理由,“这里很可怕。” 可怕?程述尧说:“庄园里有很漂亮的房间,和爱丽丝的屋子一样。” 他说的爱丽丝,自然是宋煦最喜欢的故事《爱丽丝漫游仙境》,和其他女孩不一样,她对王子公主的童话不感冒,最讨厌公主又嫁给王子的结局,好像全世界童话里出现的公主只有这一个结局。 她最喜欢任性可爱的爱丽丝跌进兔子洞,开启一场华丽荒诞的冒险。 宋煦犹豫几秒,还是摇头,“我不想住爱丽丝的屋子,我想跟您走。” “这里真的可怕。”她转头看身后,小声说,“黑漆漆的,好像晚上会有吸血鬼出来。” 她哪会怕黑?找理由罢了。程述尧从不拆穿她拙劣的演技。 宁静中,男人长腿跨上台阶,他向她伸手,“莉莉,下来。”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柔和。 黑暗弥漫在他们周围,宋煦看着他敞开的怀抱,或许,她不需要再害怕、担忧什么。 宋煦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她不禁握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下楼梯。 程述尧说:“只住两晚,第三天我会早点来接你。” 她抬头礼貌问他,“您不能带我走吗?” “不能。”那太危险。他抿了抿唇道,“但我会给你带礼物。” “您总是给我带礼物。”她倏地发觉,“我的礼物几乎都是您送的。” 华美的水晶吊灯下,他们经过幽暗的大厅,周围弥漫着油画光影,柔亮而安静。 程述尧放慢步伐,“程珣也送过你几次礼物。” 她跟在他身旁,“哥哥送的和您带给我的礼物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法?” “您是我的教父。”她天真且深信不疑,“您会给我最好的。”不知是哪来的直觉? 男人脚步微滞,他甚至不用看着她的眼睛,也能察觉到,这个孩子开始渐渐相信他了。 他们都是心防很重的人。因而,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接受身边彼此的存在。 或许,有些爱意与习惯已深入骨髓,在劫难逃。 而那些温暖美好的记忆,一如蝴蝶歇落掌心,刹那芳华。 —— 印象里,见面礼之后,宋煦没再见过林静溦,隐约听谁提过,近些年她身体不太好,程述尧会定期回伦敦看望她。 只是,她不理解今晚的宴会是何用意?与她有什么关系? 揣着满腹疑惑,宋煦心里打好话稿,她偏要知道程述尧想做什么。 夜色如墨,他们准时抵达晚宴酒店。 打开车门,宋煦鞋跟还未落地,有人已等候多时,朝她伸手。 她毫不客气地抓住他手臂,高跟鞋蹬地,她下车,身体惯性地靠近他。 待看清他的领带颜色,宋煦灿然一笑,“看来我选对颜色了。” 程述尧熟悉她所有的语气,这属于得意又没心没肺的口吻。 话落,男人淡淡打量她。 一条黑色长礼服,抹胸上衣像两瓣微张的黑郁金香,贴合少女雪白的肌肤,剪裁精湛,腰身妥帖,鱼尾裙摆堪及脚面,露出双细脚伶仃的高跟鞋。 轻盈的面料,于旋身走动间,漾起柔滑的涟漪,好像一条黑色华丽的蛇,在月夜下,鳞片微微发亮。 今晚赴宴的宋煦,拥有美杜莎气质,那是致命又耀眼的美丽。 Chapter07只有上帝知道 “您不会临时缺女伴,拉我来救场吧?”宋煦笑意微收,她挽住他手臂,“宴会上,您需要我做什么?” 看似亲昵的动作,女孩却神色淡漠,她外搭雪白的皮草披肩,与内里的黑色晚礼服对比鲜明,愈显她美人鱼般曲线的身材。 来之前,她借用了妆发师的甲油,仔细涂好,偏暗的樱桃红,十指纤白,可以想象她执起酒杯或抚上男人的肩膀,明艳又傲慢的姿态。 学舞的缘故,少女身姿舒展,脖子修长、挺直,黑天鹅一样优雅魅惑的背影。 她不算个矮的女生,一米七三的身量,踩着十公分的细高跟鞋,仍要抬眼看着程述尧。 “我缺女伴不会来找你。”程述尧望着璀璨的宴厅,“这场宴会需要你走过场,不用多说什么。” 哪怕她做花瓶,也是最惹眼、不安分的花瓶小姐。 “其他女伴可以陪您走过场。”她不依不饶问,“为什么今晚您要带着我?” 程述尧瞥她挽着不放的手,少女的指甲和嘴唇一样艳丽,他如常道:“你和程珣的订婚近在眼前,是时候放出消息,让家族内外的人知道这件事。” “四叔,我和哥哥还没订婚。”宋煦纠正他,“我还没有未婚夫,我有男友。” 男友?看着她扬起下巴,年轻的脸上写着倔强与不满,羽翼渐丰的公主,懂得要适时拒绝她的教父。 “原本,程珣会和你一起赴宴,我没让他来。”程述尧不咸不淡说,“订婚前夕,发现未婚妻在跟其他男人谈情说爱。宋煦,任性也要有限度,有些事一旦后悔就无法回头。” 她立即反问:“我后悔什么?” 宋煦跟着他的步伐,有点费劲,肩头皮草滑落,露出大片肌肤,引人频频回头,目光流连。 男人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不管你和程珣发生了什么,订婚宴照常进行。”夜色深沉,他眼睫微垂,始终看着她,“宋煦,你答应过我的事,你会做到的。” 小时候,宋煦决定学芭蕾,生怕他以为她心血来潮,曾向他承诺:以后,我答应您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如今,他拿她的话来堵口,宋煦没什么好说,她按住脾气回:“当然,我没忘记。” 她向来心口不一,嘴上答应,心里正琢磨着别的法子——她不能和程珣结婚,甚至,她要离开程家。 不想做他手里的棋子,被他利用到头,只会落得惨淡结局,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这些年来,宋煦自认为还算了解他,程述尧不会真正相信谁,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或许在某个瞬间,他对她动了那么一丁点的恻隐之心——无济于事,掌权者的感情是最先被抛弃的无用的东西。 宋煦松开手臂,拉好披肩,她慢他两步,扫视周围成双入对的名流们,开完小差,她视线一转,程述尧正在不远处等她。 平心而论,他很适合穿西装,剪裁精湛的黑西服,线条冷峻,他不紧不慢走过来,西裤包裹的长腿,衣袖下的手指,都有种无法掩饰的修长笔直、有力,一双无法洞悉的眼睛,深沉凛然的气场。 她忽然有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倘若程述尧不是她的教父……假设成立的话,他们不会认识。 “我不能挽着您。”宋煦对他说,“您看其他人,男人都搂着自己的女伴。” 说着,她抬手触碰男人的袖扣,冰凉的金属。程述尧自己对珠宝不感兴趣,却经常送她各色不菲的首饰。她猜,十有八九是图方便。 她有一条黑色缎带珠宝choker,很配身上的礼服,可惜放在家里。 “好奇心这么重。”或许嫌她磨蹭,程述尧拥过她的腰,带着她走,两人步调一致。 他说:“看来你在程家那几年,宴会来得少了。” “老太太觉得我是野孩子,担心我给你们程家丢脸。”忆起刚来程家的时光,她唇边弧度很浅,“她不准我参加家族里的宴会,我不去,哥哥也不去。” “不用拿她的话当回事。”程述尧目光深邃,“丢脸?程家放不上台面的事还嫌少?” 宋煦微微一怔。 “没人会觉得你是野孩子。” 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莉莉。 男人轻描淡写道:“宋煦,你是我的教女,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在跟我作对。放五年前,还有人会让你听到这些话,现在,不会有人再对你这样说了。” 宋煦望着他的侧脸,“为什么?” 走进珠宝匣子般的酒店里,长廊开阔,金碧辉煌,古典融合着现代的风格,华丽不俗。 他的脸庞如静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了。” 难道他与程思成的斗争将要结束?谁将是赢家?她心跳不定,假如程述尧掌控大权,意味着她逃离程家回国之事变得渺茫。 玻璃幕墙上,映着他们的身影,男人的手掌宽大,而少女的腰身不盈一握,他的手臂横在她腰际,看似亲密,他的手腕悬空,并没有触碰她,绅士又疏离,不知在避讳什么? 各怀心思的两人甫一踏入宴厅,便招来无数目光。 高挑挺拔的两人,无惧任何挑剔的打量,他们站在一起,表情淡薄,步伐平缓,彼此的气场相互辉映,渐渐向四周逼近。 程述尧招来流动酒侍,他拿过一杯雪莉酒递给她,“这些酒度数不高,别贪杯,过会要开正餐了。” 她偏好甜酒,酒量还可以,喝过次数不多,但没有醉过。宋煦听闻,程述尧酒量更好,饮酒却很克制。 接过酒杯,宋煦忽地疑惑,他怎么会知道她能喝酒?她还不满十八,依照联邦州法,未成年人不得饮酒,不过,她很早就好奇酒精的味道,央着程珣让她尝一下,哥哥没办法,只喂她一小勺。 十六到十八岁,未成年的尴尬期。 他们会接触到成人世界的冰山一角,却还未拥有成年人的自由与权利。 程述尧了解她任何事都不奇怪,派去暗中保护她的那些人,会把她的每日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 他对手中的每一颗棋子都如此费心吗? 没多久,有人上前与程述尧攀谈。趁此机会,宋煦溜进清静的沙龙厅,寻一处沙发坐下。不成想,回头一望,看见周尹默不作声跟过来。 周尹来到她面前,说:“小姐,晚餐还没开始,先生让我跟着你,以防待会你缺席晚宴。” 宋煦在心里翻白眼,程述尧果真了解她。如果说打蛇打七寸的话,他完全能捏着她脖子的七寸处,不用说话,也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东西。 宴厅的门敞开着,穿过一扇扇金色门框,他们能看清宴厅内的冰山一角。 高规格的商业宴会上,西装革履的男人们举杯相谈,比起男士沉闷的颜色,女人们各放异彩,衣香鬓影,有名流影星,也有各路年轻二代,不同种族的面孔,觥筹交错间,暗香浮动。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不过是一场上位者间的权力游戏。 程述尧从不浪费时间,此刻,他正跟一位白人老先生交谈,边上立着两个年轻男女,不知是聆听,抑或引见? 宋煦摘下披肩,她晃晃酒杯,无聊问周尹:“那个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某金融集团巨鳄,与洛氏合作已久,这些老牌资本寡头们与洛氏颇有渊源,在欧洲大陆上,洛氏是一面金字通行证,对犹豫合作的保守派来说,他们并不信赖程家,洛氏的保证才是一根定海神针。 周尹徐徐道:“清末,程家创始人赴美留学,在动荡战乱中抓住机会,早期开办了一家飞行器制造公司。程氏发展至今,集团业务广泛,涵盖军、民用飞行器,航天航空、电子信息技术领域,一系列高尖端的武器研发制造等。或许,他们在寻求与程家的合作。” 简而言之,历史悠久的军火企业,它之于联邦的意义,如同皇冠上的钻石,耀眼、不可撼动。 宋煦漫不经心听了会,不免盘算,她计划秘密回国,第一道关卡就要避开程述尧的眼线,程家盘踞大洋彼岸一个多世纪,权势惊人的华裔家族,他父亲深扎军、政界,她要走,不能选在旧金山,不坐飞机,最好的选择可能是水路。 她要抓紧时间,瞅准机会,更要从长计议。 ‘不要心急,它会影响你的判断。’ 这句话突然浮现在脑海,宋煦后知后觉,似乎是程述尧曾经对她的告诫。 反正是两回事。宋煦对自己说,无论是不见天日的感情,还是她暗下离开程家的决心,这都是两码事,她不走,也是任其摆布的命运;走,尚有一线自由的生机! 思忖之际,她若有所感地抬头,越过人群,程述尧的目光静静滑过她的脸,像在寻找她的身影,确认无误后,他收起视线。 心虚所致,宋煦感到脖间凉飕飕。 触怒程述尧是什么下场?背叛他会有什么后果?她也无法想象。 与外人以为的不同,宋煦向来觉得,他们之间稀少的旧情,在教父的眼里算不上什么,执棋人对棋子动情,那是犯了大忌,程述尧才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老绅士给程述尧介绍身旁的女子,宋煦定睛看去,很年轻的女孩,混血的优越面孔,妆容精致,身材窈窕,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想来是他的孙女。 宋煦看着有点眼熟,这位美女绝不是大众脸,她记不清在哪见过。 周尹是行走的关系网智库,他说:“那位是克里斯汀小姐,她母亲是好莱坞影星,名副其实的星二代。” 宋煦恍然,她在橱窗广告和杂志封面上见过克里斯汀小姐。 克里斯汀出身财阀世家,抛开外貌,她本人极为优秀,毕业名校,精通几种语言,正统的上流名媛。 坐在沙发里,宋煦饮完酒,她放下空杯,问:“周尹,来打赌吗?” 周尹一愣,便见她托着腮,笃定道:“四叔对克里斯汀小姐没什么兴趣。” “想知道为什么吗?”宋煦挑眉,十足自信的小狐狸。 女孩屈指一勾他的视线,周尹忙不迭走近。 她说:“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周尹心下更纳罕了,他跟随程述尧十多年,也没发现他偏好的女人类型。 宋煦压低声音:“他喜欢清纯端庄的淑女。” 见他疑惑,宋煦提醒他,“你想,之前他选的那些女伴不都是这款吗?” 周尹反应过来,解释道:“小姐,有些宴会必须要携带女伴,以示对举办者的尊重。先生派我安排女伴,她们纯粹是拿钱办事,走个过场。” 在他印象中,这么多年了,程述尧的生活从来只有工作、工作和……小姐。 一路走来,何其凶险不易。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程家、洛氏、对手哪个不想要他的性命?每当对方下手,会专挑弱点,只是,从来没有人能找到程述尧的弱点。 他没有软肋吗?更会隐藏罢了,埋藏在心的深处,只有亲近并熟悉他的人,才会觉察到那隐现的蛛丝马迹。 宋煦眼睛微弯,长睫掩着眸底心思,她轻松道:“不都一样,我也是来陪他走过场的。” 顺带传出他的教女与程珣的婚讯,一石二鸟。 越想越浮躁,其中利害她不懂,但她不想这么配合程述尧。 要知道,从小到大,她向来是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宋煦戴好披肩,对他留下一句:“晚餐开始前,我要散散步,别跟着我,放心,我不会离开这里。” 话虽如此,周尹照旧远远地跟上去,他很谨慎,选择隐蔽的位置藏身,不被她发觉。 少女走进宴厅,不是一滴水汇入海洋,她像一粒珍珠掉入砂砾,无法掩盖的光彩。 而男人们的目光,仿佛蠢蠢欲动的野兽,不怀好意的打量,企图围猎天鹅。 陆续有男人上前搭讪,她不恼,三言两语,简单又得体的婉拒。 任性爱娇的天鹅,越过热闹的宴厅,无论什么都无法使她停留,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很快,她将拍拍翅膀飞走,不留一根羽毛。 数不清是第几位爱慕者,英俊而天真的“猎人”,他邀请她共进晚餐,宋煦才投去一瞥。没多久,两人回到安静的沙龙厅,相聊甚欢。 周尹抬腕看表,晚宴马上要开始,他略有迟疑,是否要上前提醒她? 不多时,一道颀长身影出现,静谧的沙龙厅里,女人不由抬头看他。 程述尧来到沙发前,光线昏沉,他们似乎说了些什么,接着,宋煦有点不情愿地伸手,男人圈住她纤细的手腕,两人一道离开沙龙厅。 周尹望着他们走远,想起此次伦敦之行,程述尧与林静溦之间的对话。 得知程家订婚讯息,林静溦说:述尧,看来你为她考虑了很多。这么久过去了,在我们看来,你几乎是把她当作女儿来养了。 程述尧口吻冷静:没有,我不可能把她当女儿,什么都不对,你们误会了。 林静溦缓缓说:当初,你提出要收养她,我觉得不妥。你还太年轻,自己都不明白照养一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孩子不是宠物,更不是植物,只管扔给保姆就行……幸好,这些年过去,你们相处得融洽,那孩子把你当教父,和程珣一样叫你四叔。可以说,你这个教父做得很称职尽责。如今,你的教女和侄子将要订婚,集团内,你和程思成胜负已分,他不过在拖延时间,做最后的挣扎。你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话音未落,林静溦便问:你心里有合意的人吗? 程述尧语气冷淡:这是我的私事。 林静溦说:假如你不是我和程少勋的儿子,那么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管,事关家族继承,背后牵扯的不只明面上的利益,这两年你该做考虑了。起码现在,洛氏还有我的一席之地,你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 程述尧说:抱歉,我不做打算。 林静溦语气微变:述尧,你是什么意思?这两年暂时不做打算…… 程述尧平静道:以后也不会。您不用再劝我。 车子驶离庄园,程述尧凝望着窗外的流水景色,若有所思。 周尹不禁开口:等程思成一事结束,您与程家的过往恩怨就此了结,您便没有遗憾了。 程述尧闻言,表情平淡道:遗憾?或许吧。 他惯会藏匿真正的情绪,所有人都说他是冷血动物,多年以来,竟然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弱点,程述尧不受任何威胁。 周尹莫名想起,每次他回程家,见到佣人的第一句总会问:小姐呢? 或许是他多心疑虑。倘若假设成真,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情。 可能,只有上帝知道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Chapter08遗憾 他们来到酒店露台,夜色无边,整点时分,不远处铁塔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一道玻璃门把里外分成两个世界。 宴厅内气氛热络,露台上异常冷清。 宋煦被程述尧带走,一踏出酒店,寒意沁人,她清醒不少,想甩开男人的手,问:“您带我出来做什么?” 冷不防他手臂收紧,她步伐踉跄,差点跌进他怀里,程述尧平稳托住她,宋煦抬手抵着他的肩膀,不让分毫,用戒备又愠怒的眼神看他。 男人神色不变,低眸凝视她。 两人都压着情绪。她见程述尧脱下西装外套,随后,肩上微微一沉,仿佛男人温暖的拥抱,萦绕着冷冽的气息,提醒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这位无情的教父。 程述尧拢好披她身上的外套,淡声开口:“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街灯下,他的脸庞如寒玉,眉眼沉沉。 来质问她吗?宋煦说起鬼话:“您的话我一直谨记在心。” “真的记在心里吗?”他笑意清浅,低声道,“莉莉,你心口不一,喜欢嘴上说一套,心里想着另一套。” 程述尧拿过茶几上的文件,扔到她脚下。 “你自己看吧。”程述尧言简意赅,“中英混血,大你十岁,LSE最年轻的助理教授,看来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他语含蔑意,“父亲嗜赌酗酒,一家曾经蜗居在廉租房里,靠着救济金生活,光鲜吗?” 论起冷漠傲慢第一人,舍他其谁?出生便站在罗马的顶端,专注眼前、甚至更高的风景,程述尧又怎么会理解底层的谋生不易? “您做我男友的背调?”堂而皇之的行径。宋煦没有捡,更不会去看,“您说的我不在乎。何况,就算是假的,您也可以做成真的。” “他能给你什么?还是说,有情饮水饱?”程述尧微微拧眉,“宋煦,你不是小孩子,你和程珣有矛盾需要沟通,而不是做‘火上浇油’没有意义的事。” 就像饮酒,他始终觉得她心里有数,没有一味制止,相信她心里有底,能把事情处理好。 “以前你怎么胡闹我不管,这次不一样。宋煦,三天内,你们必须断掉。你不想说可以,我会派人向他说清楚,免得后悔。” 等到程述尧出手,绝不会给对方留情面。 “我明白,是我欠考虑。”纵然不甘心,她很快认错,不想把无关的人扯进来。 “宴会上,你的分寸在哪?”男人居高临下,沉声问,“宋煦,你的身份是什么?” “您是我的教父,程珣是我的未婚夫。”讨厌无聊的问答游戏,她心思多变,宋煦话锋一转,“我都有未婚夫了,您应该很快会有未婚妻吧?” 程述尧没接她的话,擦肩而过之际,他说:“回程家后,跟程珣好好谈一谈,别闹小脾气。” 宋煦敛起表情,她回头注视他的身影。这会,先前沙龙厅的男人寻到露台,昏暗中,他来到程述尧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请问,您是宋煦的教父吗?”男生彬彬有礼,“我可以邀请您的教女跳第一支舞吗?” 女孩说要征得她教父的同意,她才会答应跟他跳舞。 程述尧不由调转视线,少女走过来,仿若济慈笔下的无情妖女,她朝年轻的骑士微微一笑,灵动的浅瞳,她美丽无疑,却难以捉摸,令男人们一再靠近,不惜代价。 她轻声问:“我的未婚夫没来,您不能限制我跳舞的自由吧?” “当然,你的自由。”程述尧望着前方,神情如常,“不过,自由从来都不是无限制的。”似乎隐约的警告。 说完,他抬脚将离开,冷不丁听到宋煦说:“您跟我跳吧。” “第一支舞,要和自己爱的人跳。”她眼睛看着他,给出理由,“您是我敬爱的教父,我们可以跳一支舞。” 盛宴的灯光落到他脸上,像精致的假面,男人的身影英挺,经由上帝之手雕琢的轮廓。仿佛他在哪里,他周身的气场便笼罩哪里。 看着少女略带期盼的眼眸,其中的小心思骗不过他,倔强又不情愿听话。 陈姨的话言犹在耳:先生,依小姐那无法无天的性子,没有人管束,迟早会闯出大祸。 然而,程述尧觉得那没什么不好。 盛夏烈日,泳池里水花翻涌,女孩爬上岸,她撩过耳边短发,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庞,眉宇英气,不失明媚,她径直跑到他面前,仰起脸问:您看见了吗?他又输了,我赢了。 傲气又自信的少女,她是水中的游鱼,也是舞台上的精灵。 女孩眼神明亮,她望着他,单纯想得到他的一句嘉奖。 一场孩子间的游泳比赛,男孩游到池边,无奈地抓了抓头发。始料未及的输家。 宋煦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可惜她脾气急躁,若要成事,需要好好沉下心。她性格坚韧,却常常逞能,凡事力求完美,学业上无可挑剔,对待感情散漫随意。 她身上那些不被包容的缺点,到如今来看,他依旧认为那没什么不好。 大胆率性,向往冒险、不惧挑战,再加点男孩子气——这些造就独一无二的她。 这会,她明显在走神,程述尧并不计较,手指轻触她的下巴,一种温和的提醒,他声音低下去:“莉莉,我没空陪你玩小孩子游戏。” 男人离开露台。皮肤上有挥之不去的凉意,宋煦抬手,扯下肩上西服扔到一旁。 这动静不小,程述尧置若罔闻,她盯着他踏入宴厅,有人迎上来,同他攀谈。 男生见此情形,以为自己搞砸了什么,破坏她与教父的感情,正不知所措。 不会跳舞的借口罢了。宋煦眸子发亮,她挽上男生的臂弯,柔声道:“我们走吧,再晚一点就赶不上舞会。” 男生闻言,欣喜之余不免讶异,他问:“那个男人真是你的教父吗?” “是啊,你觉得他如何?”宋煦嘴上应付,眼神飘到别处。 “看着不像,太年轻了。”甚至错以为,她是男人的地下情人。 他会这么想,真是一种罪过。 “我可没骗你。”宋煦扬唇说,“他看着年轻,但他已经不年轻啦。” 她眼睛都不眨,继续编鬼话:“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平白给他添十多岁。 男生信以为真,费解地点点头。 他们滑入舞池,缓慢缱绻的华尔兹,宋煦勾着男生的肩膀,心不在焉想着她那一长串拍拖过的前男友名单,不变的英俊面孔,各有各的优异。 庄景不是程述尧,赝品再以假乱真,终究是赝品,早晚会分手,可惜她还没过瘾。 不是迷茫,她需要新鲜感,来掩盖心底的秘密,抑住潜滋暗长的念头。 只是,她确有几分好奇,程述尧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宴会结束得很晚,宋煦没有如愿见到程述尧搂着哪位小姐上车,同回去一样,车里除了司机,只剩他们两人。 造价与做工顶级的轿车,避震舒适,哪怕行驶在碎石路上,亦如履平地,车内透着优雅的宁静,内饰沉稳,质感奢侈。 车子转弯极平缓,毫无倾倒感,坐在车里,时间静悄悄流逝。 宋煦不想跟他讲话,她转头注视窗外,小牛皮座椅柔软,光影飞掠,眼皮渐沉,她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唤她:“莉莉,醒醒。” 她睡意朦胧,不耐烦地翻身,小毯子滑落肩头,微凉的指节刮了下她额头,动作极轻,莫名熟悉,宋煦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 “您让我再睡会。”她调整舒适的睡姿,嗫嚅,“把车开进地库,我醒了回房间睡。” 程述尧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在哪里。” 夜幕下,巴黎近郊,清幽的树林与远方教堂相连,塔尖耸立,寒光凛凛。 司机候在车外,雾面玻璃隔板升起,四周帘幕合拢,安静而隐秘。 清醒片刻,宋煦坐直起来,发髻散乱,一绺发丝垂落脸侧,触及锁骨,她嫌痒,挽起来又缺枚发卡。 “我想跟您要个东西。”她指尖虚点了下他的领带。 不清楚什么时候养出来的习惯,每当和他吵闹过后,她会主动跟他要一件东西,每一次,程述尧都会无条件答应。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一枚领带夹而已。程述尧默许,见她伸手来取,他忽然拉住她手腕。 少女抬眼看他,程述尧打开车载柜,将一个文件袋放入她掌心,“生日礼物。” 他温声说:“莉莉,提前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宋煦不明所以翻开,几张薄纸,什么产权转让书、合同等,颇有分量的礼物。 程述尧说:“我已委托好律师,等你生日那天,这套房子的产权会自动转到你名下。” “曼哈顿上东区。”她不禁念出来。 “程珣在攻读MBA,前段时间我跟他聊了聊,他毕业后会定在华尔街工作。”程述尧简单说了他的考量,“欧洲城市安逸,适合旅游度假,对年轻人来说,大城市更热闹有活力,机会也更多。” 他静静看着她,“房子是送你的礼物。我的建议是,你舞校毕业后回来,申请自己喜欢的大学和专业,遇到问题可以来找我。当然,这是我的建议,你也可以卖掉它,换一处巴黎公寓和一套上东区的大平层,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送给她的东西,归她处置,他绝不可能讨要回去。这是他们之间的共识。 上东区的独栋别墅,寸土寸金的地带,不知拍卖来价值几何?无法想象、估量的数字。 这么多年,程述尧从不跟她谈钱,她也没有因为钱和他发生什么争执。 饶是她再强装镇定,不由吃惊,回神后更是迷惑、惶然,为什么? 男人轻描淡写道:“你以前说过,我会给你最好的。我总要为你兑现诺言。” 那么久远的事情,他还记得吗? 沉默了会,宋煦扫视完,她啪地合上文件,抬手把领带夹别进发间。 “谢谢。”她放下文件,用冷静的口吻说,“您的意思是希望我和哥哥婚后搬进去,定居曼哈顿。可我计划考入舞团,留在巴黎。” 程述尧不以为然,“你在巴黎,他呆纽约,你们准备长期分居?” 宋煦也反问他,“这是未婚夫该为我考虑的吧?” “很好,宋煦。你记得自己有未婚夫,清楚自己的身份。”程述尧脸上表情淡去,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接下来,你知道该去做什么。” 她嗯一声,转过脸说:“我跟您不一样,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父母很可能已不在世上。她唯一喜欢的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这些年,程述尧送过她很多礼物,那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的,偏偏永远得不到。 他给予的礼物,好像从前的陪伴,暗暗标价的馈赠,别有用意。 一切的一切,宋煦心如明镜。好在,习舞是她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灵魂和身体,总有一处能得到慰藉吧? 他们一起下车,程述尧俯身,手掌按住车门,微微低头问她,“什么叫一无所有?” 宋煦被困在男人身前,她再后退,便会重新跌进漆黑的车厢内。 “有些事你要想清楚,别急着下定论。”程述尧眸光微动,领带夹别在她头发上,泛着贵金属的光泽,像情人的眼波。 “我最近练舞不顺,心情不太好。”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您和我不一样。四叔,现在,您拥有我们无法想象的权力和地位,没有您得不到的东西,对吗?” “印象里,有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他面容淡漠。 “是周尹吗?”她问。 他应声:“我的答案也没变。” 冷风里,男人的声音听来很遥远,“不对。上帝都会留有遗憾,何况凡人。” “莉莉,你永远也不会一无所有。”他语气平静道。 临到分别,宋煦倾身扶住他的肩,她凑近他,蜻蜓点水式的贴面礼,礼节标准。 “谢谢您的领带夹,它很好用。”话虽如此,她才不会还给他。 而程述尧虚揽着她的肩膀,男人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圣诞早点回来。” 宋煦点头,接着,状似亲密的“拥抱”便在原地消散,风过无痕。 男人走后,她紧绷的神经弦松下来,程述尧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假如在他面前说一句谎话,恐怕要圆上百次,他都不见得会信。 她告诉自己,欲速则不达。 Chapter09歌剧魅影 十二月中旬,舞校里级部的舞剧排演、各科专业考试纷至沓来。 学校重视舞者的文化修养,期末成绩综合文化与专业课两项,放假前夕,校务张贴每年级的综合排名,名单末尾的学生将遭到淘汰。 职业芭蕾之路,布满荆棘与无处不在的竞争。 天分、努力与身材条件缺一不可。舞台上,无数昙花一现的少年舞者没有逃开“发育关”,青春期发育,身体逐渐笨重,不再轻盈,身材比例沦为普通,被迫退出训练。 立足尖起舞,以大象都无法承受的压力,一种残酷又美丽的舞蹈。 忙碌的期末安排中,尖子生们则准备个人独舞的加分项,确保名次靠前。 每学期末的加分考试,宋煦次次不落。 今年,她准备《堂吉诃德》一幕Kitri女变奏。专业大课结束,宋煦到老师跟前报名,女老师站在钢琴旁,正检查最后一位学生的训练情况。 老师拍两下手,伴奏终止,她目光严谨,道:“节奏和呼吸不对,没找到感觉。还有,你的手臂曲线是圆、柔、慢的,而不是僵硬的伸展。” 她指了指屏幕,说:“注意看卡带里首席的手臂动作,再练。” 点评完毕,老师再看向宋煦,听女孩报名加分考试,她拿出笔记本,写下报名者的年级、班级和剧目。 “你选择的剧目风格差异很大。”老师一扫她往年准备的剧目。 艾丝美拉达、黑天鹅、帕基塔的女变奏,以及《睡美人》中的玫瑰柔板。 这些舞剧风格不一,角色跨度非常大,纯真的吉普赛女郎、高贵娇媚的公主、邪恶冷艳的黑天鹅。她的古典芭蕾功底可见一斑。 “别人都会挑自己擅长的角色类型,在舞台上求稳。”老师挑眉看她,“你倒是每次选的都不一样。” “这样的舞台才有挑战性。”宋煦坦率道。 老师牵唇看她,“期待你的基特丽。” 转眼日子到来,幕后化妆室,男女生们各为一组,进行抽签,决定上场顺序。 幕布后的空气里,蔓延着候场的煎熬。 宋煦换好舞裙和足尖鞋,她踩进松香粉池子里,缓慢转动脚尖,粉末防滑,以防台上失误。 临上场前,宋煦平静自如,对她来说,站在舞台上的那一刻,才真正接近自由。 前面女孩一曲舞罢,评委老师打完分,喊下一位名字与剧目。 西班牙响板奏起,宋煦一袭红裙亮相,轻快迈上舞台,热闹的集市上,她化身少女基特丽登场,红裙翻飞,如张扬的火焰,极具佛兰明戈风情,热烈明快。 大跳、倒踢与旋转,构成堪称炫技的舞步。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定点精准,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 娇俏的基特丽,由宋煦来演绎,生出几分英姿飒爽。 乐声止息,宋煦保持状态离场。 等独舞加试结束,所有学生一字排开上台,屏息聆听学校与舞团老师的打分和评价。 轮到宋煦,她往前一步,站在聚光灯下。 舞团前首席是一位典型的法兰西美人,高挑瘦削,棕发褐眸的面容,她的舞风清冷端庄,目前担任附属舞校的专业课老师。 前首席手执话筒,看眼桌上她的资料,问:“你有过学习俄派芭蕾的经验吗?” 宋煦微微一愣,“有一些基础。” 芭蕾分不同的学派,侧重风格、手位与舞姿都有差别。 法派以浪漫妩媚、足尖细腻着称,而俄派大气、技巧性强,可以说,法派像精灵,俄派是女王。 程述尧向来给她请最顶尖的老师。宋煦的芭蕾启蒙老师出身俄派,马林斯基剧院的前首席,瑰宝级的芭蕾伶娜。 后面,她的芭蕾小课又换过两任老师,专攻法派风格,但宋煦舞姿里始终带点俄派的影子,碰上热情外放的舞剧更明显。一旦演绎柔情的角色,轻盈流丽,出色的法派功底。 “你的Kitri女变奏给我印象很深。”前首席语调悠缓,客观道,“从控腿、定点、足尖和手臂来说处理得不错,你的身体线条感、乐感也好。但,作为我们舞校的学生,你应该清楚俄派与法派的不同,注意不要混淆,希望你能继续保持状态。” 这番话乍听是褒奖,实际上,前首席已点出她的问题。 宋煦颔首,退回队列里。 随后,几位老师轮流点评其他的学生,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 话筒再被传到坐在中位的前首席手上,她捏着评分纸起身,公布独舞的名次分数。 “我宣布本学期末的加分项独舞考试第一名是,”她掠过舞台上的少年们,定在女孩脸上,“宋煦。” 话落,身旁的同学不约而同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有人带起鼓掌。 宋煦略不解,她对上前首席的视线,女人莞尔道:“你的风格很特别,我见过许多顶级舞者的现场,知道他们为什么是顶级舞者吗?除了完美技巧,他们还拥有自己的舞风,别人不可替代。” “你的条件非常好。”前首席语含鼓励,“希望以后能在歌剧院舞台上再看见你。” 初学芭蕾,宋煦的表现可圈可点,却不是最优秀的伶娜。她天生身体软度好,脚背漂亮,同绝大多数舞童一样,身体柔韧度好的,力量差一截,而力量好的,肢体僵硬,止步开度训练。 宋煦属于前者,进舞校前,力量稍显不足,技巧稚嫩。 芭蕾是力与美的融合,舞者要对身体有极高精准的控制力。 为了克服肢体的柔弱感,延长体能训练,加练早晚功,她爱拼且不服输。 于是,老师慢慢注意到这位崭露头角的东方少女。专业课上,宋煦站把杆的位置,逐渐从外侧挪到中心位。老师需要她来做种种示范。她是年级模范生。 再一次,她在舞台光束下被肯定了。宋煦眸光焕然。 纵观她演绎的剧目,扮演过的红、黑、白玫瑰式角色,她诠释得有新意,舞技纯熟。 刚满十八岁的少女舞者,有一股灵猫气质,透着蓬勃生机、隐隐的不驯。 前首席似乎对她好奇,垂眼看资料,“华人吗?” 宋煦张了张口,舞校老师说:“她是美籍华裔。” 她表情不变,仍回答:“我的家乡在中国。” 考试落幕,排名不言而喻,她的综合成绩遥遥甩开第二名。 教学楼玻璃门上,本期末考核名单新鲜出炉,不少学生围上去寻找自己的名字。 莉亚搂过好友肩膀,戏谑道:“怎么样,毫无惊喜的第一名?” 宋煦望着那张名单,说:“尘埃落定的分数。” 习舞至今,每一场舞台她全力以赴,不留遗憾。以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一如当年程述尧放任她来巴黎学舞,会算到几年后,她迫不及待要飞离他的身边吗? 天鹅换羽,野性难驯,豢养的湖泊再清澈,终究比不上辽阔的天空。 对她来说,这世界是那么的广袤而美丽,哪怕前路凶险,她都要自己去试一试。 度过考试周,离圣诞还有半个月不到,舞校搭桥放假。 午后阳光正好,宿舍楼渐渐走空,离家近的学生已拖着行李箱,踏上回家之路。 冬日阳光珍贵,杜乐丽花园中央,喷泉洒下细细的水柱,水池边,有人坐在躺椅上,或看书聊天,或晒着日光浴,漫步其中,悠闲自得。 莉亚拉着宋煦去市区闲逛。她们来到一家Vintage(古着)店,琳琅满目的古着衣饰,汇集不同时代的风格,街头巴黎女孩的时髦个性,不在大牌标签堆砌,而是挑选的品位。 宋煦穿搭随性,风格多变,历任前男友们不懂她,送再贵的礼物,都猜不准她的偏好。 唯独教父送她的礼物,暗合她的喜好。 不知是他们的审美偏爱一致,还是他对她了若指掌? 店内的丝绒展示柜里,陈列着各色款式的首饰,它们不算昂贵,格调独特。 程述尧送她的那只蕾丝手镯,白金镂空的骨架,巧夺天工,镶嵌其间的钻石,亮如晨星,拿到手里,竟如柔软的绸缎,异常纤丽。 来自古老珠宝世家,秉承文艺复兴的古典,再现巴洛克式华美。 男人亲自取过手镯,戴到她的手腕上。 那样璀璨的蕾丝手镯贴合她的肌肤,她放轻呼吸,所谓闪闪惹人爱,怎会不心动? 程述尧送过她很多珠宝首饰,不论简约或繁复,设计一贯高雅、耐看,他的审美眼光很好,全是臻品。唯独戒指,他不会送给她。 旁边有人问:“小姐,你喜欢这款钻石蕾丝手镯吗?” 像是不在意她的态度,程述尧看着她腕间的珠宝,平淡说:“不讨厌就好。” “您送给我的礼物,我当然不讨厌。”她扬起笑容,顺着他的话,礼貌道谢,“谢谢四叔的礼物。” 有些小事禁不起细想,原来,程述尧无所谓她喜欢什么,“不讨厌”就是他送她礼物的标准。 之后,宋煦再收到他的礼物,即便知道只需一眼,绝对是她会喜欢的东西,她都不想再拆开,扰乱心绪,徒增烦恼。 她的珠宝匣,仿佛潘多拉魔盒,罪恶又甜蜜,她不会再打开它,就像保守秘密一样坚定。 收回思绪,宋煦逛完店铺,买下一条丝质衬衫裙。 女生们逛街总在走,走马观花,眼花缭乱地扫看,又精神奕奕地穿过马路,来到十三区的唐人街。 与热闹的伦敦中国城不同,一眼望去,巴黎唐人街建筑老旧,街道开阔,店面招牌印有明晃晃的繁体汉字,恍若穿越到九十年代的国内小城市。 经过陈氏百货、巴黎士多等商场,沿街开着越南粉店、川菜馆,听闻某家广东烧腊店很出名,操着潮汕口音的老板朝她们打招呼…… 迎面走来一行大学生,身穿形制各异的汉服,衣袂翩翩。 宋煦听到他们在讨论圣诞假的出行计划,有女生回头打量她,不多时,汉服女生叫住她们。 “你好。”汉服女生走过来,善意试探,“请问你是中国人吗?留学生?” 莉亚眨了眨眼,她听不懂中文。 宋煦看她发髻上的珠钗,问:“你们在举办什么活动?” “今天是我们的汉服出行日。”女生爽朗一笑,露出可爱的虎牙,她立即转身挥手,招呼伙伴,“你们看!我就说她是中国人。” “我叫陈宛琳。”她伸出手,用母语说话语速变快,“我们是在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因为喜欢汉服文化而结缘。” 边上有男生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宋煦跟莉亚说法语,解释完,她简单介绍自己和好友。陈宛琳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到歌剧院附属舞校的学生,有些惊奇。 “你们会在歌剧院表演吗?” “看学校的安排,有些剧目缺演员会派高年级的学生上台。” “你们学校里中国人很少吧?”一贯印象里,欧洲人很傲慢,他们的艺术只为自己所有,况且,芭蕾极挑外形条件和天赋。 宋煦想了想各年级的华裔,道:“一只手能数过来吧。” 汉服男生突然问:“我记得我们有谁学过舞蹈?” 娇小的短发女孩说:“是琳琳。琳琳的中国舞跳得不要太漂亮。上次我们在圣心教堂下面拍汉服快闪,你那天没来呀。” 男生摸了下鼻子,看了看陈宛琳,又瞄眼宋煦。 “你个子好高啊。”短发女生抬眼看她,“你是北方人吗?家在北京?山东?” 宋煦摇头,陈宛琳不禁猜测:“上海?” 她闻言看向陈宛琳,几乎默认的态度。 他乡遇故知。陈宛琳眼睛一亮,用家乡话俏皮说:侬是上海宁伐? 莉亚小声问:“那也是中国话吗?听起来像日语。” 宋煦不禁弯唇,乡音亲切,她听得懂,可已经不会说了。 “考虑加入我们的汉服研习社吗?”陈宛琳打开手机,翻出以往的活动照片给她们看,“我们社团里大部分是巴黎高校的留学生,也有定居巴黎的中国家庭。入社的话没有太多要求,有一套自己的汉服就可以了。” 莉亚认真看完,转头问她:“我也可以吗?” 陈宛琳有点意外,笑道:“当然可以。” 小插曲后,她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漫步唐人街,这里的街区风貌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如同外滩的万国建筑群,时间凝固,记忆永存。 阳光大盛,光线给远处教堂镀上金边,还未走近,庄严的威压感直击人心,臣服于它的气势,哥特式的尖耸繁丽,如同黑森林,使人迷失其中,忘记来时的路。 突然间,宋煦一阵茫然,尽管她内心认为自己迟早会回国,可是,父母杳无音讯,国内的祖辈亲人又在哪里?还记得她吗? 人们常言,家是有所爱之人的居所,那她该去哪里寻找? 几天后,戴高乐机场。 机场巴士进站,车门滑开,宋煦拖着行李箱步入航站楼。 最近气温骤降,她穿得很简单,御寒的羊绒大衣,腰间系一根皮带,收束出纤细腰身,足蹬双短靴,高挑瘦削的身材,什么衣服都好穿。 清早赶机,宋煦脸上素净,唯独眉眼盈盈。 假如赵池菲在场,定会赶她去贵宾室,掏出包里的化妆品,指导她如何化妆。 要知道,赵千金每次出门见人恨不得“全副武装”,从脸精致到每根头发丝,下车前再凑近照镜子,仔细整理仪容。 宋煦没那么讲究,按心情来,有时不化底妆,眉毛、口红足矣。 因而,有段时间,赵池菲说她确实不像个女孩,摇头感慨着她浪费了这脸蛋和身材。 正想着,口袋里手机震动,果不其然,赵池菲发她消息: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旧金山? 宋煦推着行李箱,到柜台前排队办理登机牌。 她回复过去:你不是过两天才能走吗? 赵池菲发个哭脸,问: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宋煦,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接着,又跟她大倒苦水,全是工作上的事,赵千金刚一只脚跨进梦寐以求的时尚杂志社,成为一名实习编辑,职场上的人情较量已搞得她头昏脑涨。 一顿牢骚发完,赵池菲幽幽道:今年圣诞假你有什么计划?要一起回国内吗? 宋煦手指悬在屏幕上,很快,传来她下一条信息:我要回国看望外公外婆,顺便过春节。你要和我一起吗?你也好久没回国内了吧? 按熄手机屏,宋煦上前办好登机牌,托运掉行李。 此时,手机又滋滋作响,她再去翻看,这次来自另一个人的信息。 对方问: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陈宛琳。附上一记友好的笑脸表情。 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宋煦一边享用可颂咖啡,一边慢悠悠回消息。 聊及近况,陈宛琳说:你放假回国吗? 宋煦转移话题:圣诞会在旧金山过。 陈宛琳很诧异:你平常住在旧金山吗?我前两天来纽约了。 她发来几张照片,时代广场、第五大道和自由女神像,以及钢铁森林之中的橘色落日。 陈宛琳:我第一次来纽约,这里和欧洲的城市很不一样。 纽约,一座罪恶与天堂并存的城市。宋煦不免想起程述尧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又一条消息提示音,陈宛琳问:你已经回旧金山了吗? 宋煦敲下一行字:还没有,我这会在机场。 陈宛琳随即发来:来纽约吗?我们一起玩吧,正好我订的是双人标间,一个人旅游太无聊啦! 面对女孩的盛情邀请,宋煦蠢蠢欲动,再者,她莫名不想太早回旧金山。至于她答应程述尧圣诞早点回来的事,已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于是,她查了航班,今天有班次飞纽约,立马去柜台办理改签,欣然赴约。 夜幕渐深,舷窗外,星罗棋布的城市网,高度密集的璀璨,一如最繁复的珠宝作品,唯有亲眼所见,才相信它确如传说中耀眼。 出站口,陈宛琳拉下围巾向她挥手,她们顺利会合。 等坐进的士,陈宛琳开口:“我本来以为你会拒绝我。因为我们才见过一次面。” 宋煦一向随心所欲,和女生朋友出去玩不会想太多。 车窗外,摩天大楼群的繁华盛景,霓虹闪烁,滑过女孩的脸庞。 距离上次来纽约有多久?宋煦兴致满满,问她:“你这几天逛过很多好玩的地方吧?” “纽约的确很美。”女孩声音变低,“其实,原本我和男朋友约好在纽约过圣诞,可惜,我和他分手了。机票房间退不掉,我就自己过来了。这几天,我的朋友都快被我烦死了,失恋还真是要命……” “我一放空自己,又忍不住要胡思乱想。”说到这,陈宛琳扯出笑容,“因为太无聊,我试着找通讯录里面的朋友聊天,没想到,只有你回复了我。” 宋煦听完,不讲感情话题,转而提醒她看窗外的景色。 谁会拒绝纽约的美景?在失意的少女眼中,它充满着希望与活力,无时无刻上演着梦幻传奇。 酒店临近曼哈顿第五大道,交通便利。房间面积不大,胜在整洁,格调温馨。 位于曼哈顿中心的黄金地带,任何酒店房价都不便宜,拉严门窗,哪怕深夜,耳边不时响起警车鸣笛声。 洗去疲惫与风尘,往后一仰,身体陷进柔软床铺里,心情骤然放松。 宋煦转头看去,两个女生的目光不期而遇。有一搭没一搭的夜谈开始—— 得知宋煦很小就定居在旧金山,陈宛琳睁大眼睛,诧异道:“你的中文说得很好,没有一点口音,普通话很标准,一点也不像国外长大的ABC(在美出生的华裔)。” “可能是因为,”宋煦视线一转,注视着天花板,“我小时候有中文老师吧。” 搬进湾区后,宋煦认识了两位童年玩伴,赵池菲和程珣。 他们习惯讲英文,宋煦年龄小,简单的英文会说,更多时候会中英文夹杂着讲话,其他孩子听见就笑话她,宋煦不以为意。 第一个察觉问题,要纠正她发音的是程述尧。 那会每天早上像考试,因为程述尧会指着桌上早餐,让她用英文一一介绍过来。 而程珣作为哥哥,自然担任她的口语小老师,在同伴前帮她找补。 有段时间,宋煦的语言系统有点混乱,原因很简单,程述尧教她的是牛津腔的英音,程珣日常与她说话讲的是美音。 一种语调冷淡优雅,另一种则听来温润自信。 跨过英语这道坎,没多久,宋煦发觉她的中文变差了。说得少了,自然会逐渐淡忘,发音僵硬、含混。 那时候,她相信终有一天父母会出现,来接她回家。没想到,她连中文都快遗忘了。 小宋煦忍不住问程述尧,她的中文讲不好了,会不会以后爸爸妈妈都听不懂她说话了? 年轻的教父一怔,继而告诉她:不会。 过后,程述尧给她专请了一位中文老师,港中文毕业的高材生,学识渊博,一口流利的英音,讲中文也好听,教学温柔又耐心。 几年下来,宋煦普通话发音标准,没有一点ABC口音,好像她一直是在国内长大一样。 仿佛一下打开话匣子。 陈宛琳说她有一位阿姨定居在纽约,原本要来拜访他们,结果他们全家去度假了。她感叹,这些年来她待在国外念书,羡慕他们能平衡工作与学习的生活状态,希望自己能留在巴黎或其他大城市。只是,要靠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并定居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就读巴黎的公立大学,本身学费不贵,无法与北美、英国比较,租房上开支大,平日里也勤工俭学。 陈宛琳趴在枕头上,支着下巴又说:在国外待久了,会很想念国内的美食。上海有太多好吃好玩可以逛的地方了。 她问宋煦:今年你回国过春节吗?或许,我们可以一起订机票回家。 没有回应。陈宛琳再看去,她侧过头睡着了。 曼哈顿的夜晚,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警车鸣笛声。 昏暗里,宋煦睡意朦胧地翻身,警笛声骤响,她睁开眼睛,无端回忆起一件往事。 她曾质问周尹,为什么程述尧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吗? 周尹不多解释,只道:小姐,这是先生对你的保护,不是监视。哪怕小姐半夜走在最危险的街区,我们的人也会保护你毫发无损。他说,这是程述尧暗中给他们下的死命令。 宋煦听听便罢。他是程述尧的心腹,自然为教父说话。 自五年前,程述尧将她送到程家老太太身边,她暗暗发誓,不愿再相信他,也不敢再信他。 秘密藏在心底,回家之路茫茫,一切看上去如此遥远。 那又怎样?她乐观且不服输,依旧对自己说: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翌日,她们养足精神,用完酒店早餐,陈宛琳研究着旅游手册上的地图,划出一条合理的线路。 陈宛琳询问她意见,宋煦认为计划赶不上变化,她随性自在惯了,喜欢漫无目的地旅行。不过,她体力充沛,一天逛一路景点就当训练。 十二月,纽约城早进入采暖季。水泥丛林的大道上川流不息,街边井盖冒出蒸汽,白烟滚滚,一抬头,遮天蔽日的高楼,通透相映,路上能看见各色族裔的面孔,多如繁星的美食,走过时代广场的十字路口,五光十色的广告涌入眼眶…… 热闹、浮躁而繁华的大都会,金钱的天堂,贫穷者的地狱。 钢筋林立之中,那一方绿洲的中央公园,如同城市脉动的心脏,生机勃勃。 经过百老汇剧院区,陈宛琳眼尖扫到神往已久的剧目,她眨巴着眼睛问宋煦:我们去看吗? 宋煦无从拒绝,还没看清剧目海报,陈宛琳已拉着她踏入剧院。直到她坐在观众席上,仍不清楚这场音乐剧要讲述怎样的故事,完全开盲盒。 故事从一场神秘拍卖会开始,幕布升起,管风琴轰鸣,巨大的水晶灯骤然闪耀,倏地,朝观众席砸去,激起一阵惊呼。 沉浸在舞台故事里,两个多小时悄然飞逝。 帷幕落下,演员上前谢幕完毕,陈宛琳问她怎么样?好看吗? 宋煦观感复杂。舞美华丽,主题曲好听,演员唱功演技精湛,带有中世纪沉郁的风格,一个有点俗套、哀婉的爱情故事。 离开剧院前,宋煦回头去看海报,终于寻到名字:《歌剧魅影》 入夜后的纽约,像一座蒙着黑纱的黄金城,透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沿着第五大道一路向北,一座大教堂赫然耸立在此。 上世纪的哥特式建筑物,高贵典雅,黑夜下,一股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宋煦抬头凝视这座优美的教堂,寒风里,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妹妹。” 五岁之后,世上只有程述尧会叫她莉莉,正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叫她妹妹。 宋煦循声望去,程珣正越过马路,大步朝她走来。 身形颀长,浅驼色的风衣,鼻梁上架一副银丝眼镜,温和聪明相。 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单眼皮,眼睛漆黑,皮肤白皙,长得唇红齿白,有些过分的俊秀,斯文玉面的年轻男人。 他是程珣,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教父的侄子。 Chapter10王子 洛克菲勒中心广场,人潮如织,通身流光溢彩的圣诞树最吸睛,夜色下,树顶的伯利恒之星散发着雪白的光芒。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前,简单介绍后,得知她们没用晚饭,程珣提出他来请客。 女生们对视一眼,宋煦侧头说:“我们来宰他一顿。” 陈宛琳闻言瞄了眼程珣,从她的角度看,男生侧脸线条干净,眉眼清俊,像日韩剧镜头里的男主角,无死角的轮廓。毕竟不熟悉,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宋煦转头问他:“你怎么这会在纽约?” 前面路段人群拥挤,程珣抬起手臂护了下身边的女孩,“圣诞假,我来纽约拜访系里的导师。”他走得比她们快一步,方便带路,一路上,他不需要看任何路牌或导航。 宋煦好奇:“你对纽约很熟悉?” “以前小时候住在中央公园附近,很久以前的事了。”程珣带她们走安静的路线,“你呢?我记得前几年四叔带你来过纽约。” “你也说了那是前几年。”宋煦绕开与程述尧有关的话题,她转而问,“你这次来纽约住哪?” 夜里气温低,他们边走边说话,呼吸带出一串白气,鲜亮的橱窗灯光旁,程珣脸庞清朗如玉。 年轻男人的好看也不同。如果说,程珣是俊逸水墨画一样的男生,程述尧就是伦勃朗油画里的王公贵族,明暗交织,神秘俊美。 “还是中央公园那边。”程珣说,“Plaza Hotel(广场饭店)。” 陈宛琳诧异地愣住了,宋煦从她表情里判断出,这大概是一家豪华酒店。 程老太太最疼爱的孙辈,程家的长孙,家族正儿八经培养的“王子”,不会委屈自己住廉价快捷酒店。 宋煦随即拉过她,撺掇道:“你看吧,这个冤大头他当定了。” 两个女生低头暗笑。程珣弯唇看宋煦,不耻下问:“什么是‘冤大头’?” 对,她们刚刚说的是中文,程珣中文讲得一般。 宋煦回他:“‘冤大头’就是聪明的好人的意思啊。” “是吗?”程珣合理怀疑,“‘冤’这个字在汉语里意思不太好吧?” “怎么会?”陈宛琳一眼不眨地反问,在起雾的玻璃橱窗上写下“冤”字,她一脸认真,“你看,这个汉字里有一只兔子,中国人都很喜欢兔子,兔子善良正义又可爱,我们都是种花家的兔子。” 宋煦捧场点头,“琳琳说得没错。” 程珣表情费解,可能他中文又退步了? 诓骗完,两人滑了半天手机,不曾想,跳过了各家米其林,直奔川菜馆。 川菜做法地道,香辣过瘾,堂食气氛很热闹,邻桌的背包客阿姨大叔们喝了点酒,开始找他们搭话。 饭桌上,程珣用公筷给宋煦夹菜,弄完,又帮陈宛琳盛一碗汤,非常体贴、有风度的男生。她也注意到,宋煦对他的称呼。 陈宛琳问:“他是你哥哥?你们是远房亲戚吗?” “不是。”宋煦说,“小时候一起长大,从小叫习惯了,现在改不了。” 程珣补上一句:“我们长得也不像。” “在我心里,你当然是我亲爱的哥哥。”宋煦拿着杯子,往他那一碰,声响清脆,“假如我有亲哥,那肯定和你一样。”她微微挑眉,举杯饮下。 透过佳肴的烟火气,宋煦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猜测,订婚一事程珣也有在背后捣鬼。 她翘起唇角,这位未婚夫哥哥倒沉得住气,程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言下之意又在撇清。程珣并不恼,订婚之事板上钉钉,二叔、三叔、老太太在内,以及她的教父,他那位野心勃勃的四叔,大家一致认同他们的婚事,她将成为他的未婚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不可避免地,又聊到大学毕业工作之类的话题。 “你们这会比较有感触,我离大学还差一脚。”宋煦托着腮,天花板上灯光直直打下来,照亮少女的面庞,再酷烈的光也经得起检验,她皮肤细白,眉毛到发际线长得好,如墨笔描画,五官清晰漂亮。 她抬眼看他们,琥珀色眼睛有种出离的清魅,引人侧目。 “学校、专业之间都有差距,不好说。”陈宛琳说着,不由去看程珣,她不清楚他的学校。 程珣取餐巾擦嘴唇,他解惑道:“Stanford.(斯坦福)” 斯坦福大学。陈宛琳暗自吸气,眼眸晶亮。 “他本来是计算机,后面转的商院。”宋煦见怪不怪,她怀疑程家有高智商基因,从本家到旁支,顶尖藤校毕业的占多数。 这一点,老太太说得没法反驳。她在程家孩子中,算是底层学渣。 术业有专攻,宋煦听过就完了,不当回事。 “回来念大学吧。”程珣放好筷子,镜片下目光温润,“等你学校毕业回来,按流程走,可以申请到几所不错的大学。” 四叔会帮忙,搞定她要就读的大学,对他而言小事一桩。 姓程的想法相似还阴险。宋煦目光凉凉,“我有自己的打算,暂时不需要你的建议。” 他们想要她留在这里,别飞回欧洲。她不会遂他们的愿。 夜幕下,金灿灿的摩天高楼间,车流穿行,酒店玻璃大门前,亮黄的士停下。 送她们回到住处,趁电梯门未关上,程珣叫住她:“妹妹。” 宋煦毫不意外,她对陈宛琳说:“你先上去吧,我送送他。” 大堂一隅的会客区,落地窗前映出两人的身影。 再过不久,他们将是相框里一双登对的璧人。 “你还要在纽约呆多久?”程珣凝视窗玻璃映出的女孩脸庞,“昨晚奶奶给我电话,最迟两天后要回程家。” “你先回去吧。”宋煦满不在乎,街边路过一对小情侣,男生将外套裹到女孩身上,他们看上去很普通,有些平凡的美好,她又说,“四叔没催我,我不急着回。” 程珣说:“妹妹,订婚的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我知道,老太太可没乱点鸳鸯谱,她知道你想要什么。”宋煦捋过耳边碎发,“二叔、三叔又随老太太的意思,至于四叔,他是我的教父,也是程家人,按他们大人说的,订婚是亲上加亲的说法,那我们早晚会在一起吧。” 起码,在老太太眼里是一石二鸟。程珣对她的喜欢不算秘密,她的教父极有可能执掌集团的权柄,与程述尧作对没好下场,定下他们的婚事,远离权力漩涡,在家族明面上,除非谁想拂老太太、程述尧的面子,否则没人会为难他们。 多美好的童话,王子公主在城堡里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前提是,她是真公主的话。然而,她只会伪装淑女。 “奶奶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是,宋煦,”程珣话一顿,缓缓道,“事到如今,他们的决定不是我们能推翻的,我们只能接受。” “难道不是正中你下怀吗?”用不着说得冠冕堂皇吧,宋煦冷笑,“在程家,有谁会站在我这边?” 程述尧更不会站在她这边。曾经,她那么相信他。 “哥,这些年你一直对我很好很好,但我还是那句话,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不会改变。” “这辈子还长着。”程珣声音清沉而坚定,“不到最后,谁都没法说永远。” “行了,不聊这件事。”吵架没意思,她扫一眼大堂时钟,时间已很晚了。 程珣忽地出声:“先前,我对你说过,当年四叔领养你是另有隐情。” 这是老太太话里透露的信息。具体的情况他们都不得而知。 他不会无端提及,宋煦问:“你还知道什么?” 程珣轻轻摇头,“说来话长,可能与你父母有关,但也可能是凑巧。” 话说得模棱两可,宋煦紧盯着他,“到底是什么事?” “两天后,我们一起回去吧。”程珣说,“我来订回旧金山的机票,到时我再跟你细说。” 她半信半疑睨他,“说谎的人——” 程珣接下她的话,浅笑道:“要吞一千根银针。”春风般和煦的口吻。 仿佛儿时他们之间的一场赌注。放狠话的妹妹,温柔接招的哥哥。 宋煦弯唇看他,“哥,我发现你变了,一点也不干脆。还是小时候好,你什么事都听我的。” 不用点鱼饵引诱,聪明的猫咪怎么会甘心上钩? 望着她身影没入长廊,程珣收回视线,少女机敏又善变,谁能猜中她的心思? 其实,有些事并非如此。 五年前,程述尧把宋煦送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看不惯她的野蛮个性,几番管教后,宋煦吃了不少苦,才勉强令她“脱胎换骨”,改造得像个“淑女”,不会给程家丢脸。 有时候,不听话的下场是关小黑屋。程珣阻止过几次,但于事无补。老太太想法固执,纵然宠爱孙辈,对宋煦的态度复杂,有些轻蔑和厌恶。 而老太太身边的佣人,常在背后议论,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起初,在家族所有人眼中,宋煦是程述尧的教女,五岁起受教养,住在远离程家的太浩湖边别墅,后面,又为了她搬来湾区附近。 那会,没人会轻视宋煦,谁都清楚她的教父会替她撑腰。 程述尧家世显赫,手腕冷硬,与程思成明争暗斗多年,家族与集团内外站队的、冷眼旁观、心怀叵测的人太多了。 在四叔风头正盛之际,他把宋煦放到老太太身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 这件事就像一个风向标,大人们闻风而动,看来,程述尧对他的教女不过如此。渐渐地,没人再把她当回事。 真的漠不关心吗? 圣诞季的冬夜,窗外漆黑寒冷,老太太屋内燃着壁炉,散发出焜黄的光亮。 佣人们鱼贯而入,门留下一道缝隙。 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吗?程珣疑心地走过去,屋里静得落针可闻,佣人捧着托盘,掀开黑绒布。 一整套缅甸藏级翡翠首饰。满色纯正的帝王绿,浓艳欲滴。 老太太挑起一串珠链,水润通透的满绿,顶级的质感,罕见的珍品。 她眯起眼睛,指腹仍摩挲着翡翠,慢声问:“述尧,这些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收集来也费了一番功夫吧。” 听闻,洛氏与欧洲各大珠宝商关系紧密,家族庄园内的藏品更是多如繁星。 程述尧坐在沙发上,他浅酌一口茶,道:“能得到您的青睐,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老太太逐一欣赏完,她放下珠链,“可惜,无功不受禄。述尧,不要说你是为了那个‘养不熟的小猫’。”她语含蔑意。 他没有反驳,“您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 “置气?倒不至于。要是纵容她,反倒是害了她。”老太太缓声说,“她是程家的外姓小姐,也是你的教女——述尧,就像人工湖里的天鹅,要趁它们还小的时候圈养起来,剪掉飞羽。越小的孩子越像小动物,有天然的野性,越小驯服越不会坏事。” “把她送到我身边,你很不放心吗?”老太太回身静静看他,“当年,我请你收养她,不过是看在效文……你虽然是她的教父,但说到底,她不是程家血脉的孩子。路边的流浪猫,随便把它扔到垃圾堆里也没人在意。” 话一顿,她问:“难道,你对她上心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先感到不可思议。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来尽教父的职责。”程述尧平静道,“您是长辈,管教她理所应当。我了解她,她性格倔强、不服软,您也说了,她不是程家孩子,既然如此,那套培养标准也不适用在她身上。” “我的意思是,您不用在她身上花心思,不值得。”男人语气淡漠,好像宋煦在他那里真的一文不值。 老太太盯着他看了会,悠悠说:“述尧,你把我的话听进去就好。” “这些翡翠很适合您,与其他的无关,您收下就当我尽了一点心意。”话落,程述尧侧过脸,似乎早察觉门后有耳,“程珣。” 男人声音低而清晰,常年讲英音的语调,听来有种高贵而冰冷的味道。 四叔又习惯发号施令,猝不及防被点名,程珣后背窜起寒意。 佣人带他进来,程珣唤:“四叔。” 程述尧应声,礼物送到手上,他起身将要离开,老太太道:“程珣,去送一下四叔。” 深夜,万籁俱寂的漆黑。到大门口,程述尧说:“就送到这里,你进去吧。” 程珣脚下凝滞,原以为,程述尧会问他有关宋煦的事,但他什么都没说,一句都没提。 数名手下见状,立即迎上来,无声簇拥着他走到车前,沉默到窒息的气氛,似乎他身旁空气稀薄,无人敢喘息。 程述尧身影高大,始终笼罩着近旁的人,气场迫人,压得他视线一低再低。 只见,地上淡影微动,停留几分钟。程述尧走前,回头望着夜色里的别墅,他在看什么?循着他目光的方向,那是谁的房间? 直到,远处教堂的钟声遥遥响起。 男人弯身上车,顷刻间,车尾渐渐没入黑暗。 自那天后,老太太对宋煦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起码,没再强逼她非要学会什么。 宋煦私下问他:“她良心发现了?” 她一向乐观,对一些事又不上心,关完小黑屋,过两天又忘了教训。 程珣欲言又止,没有告诉她那晚发生的事。 当时,程珣脑袋里闪过奇异的念头。或许,程述尧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在意她。 这些年来,程珣清楚宋煦对程述尧有几分怨恨,同样,也有敬畏。前者,那几年程述尧不顾她意愿,把她送到老太太身边受苦;而后者,她和他,包括无数家族、集团内的人,谁不忌惮、畏惧如今的程述尧? 他不希望宋煦和四叔关系太好,以免卷入是非;也不愿见他们的关系太差,毕竟,任谁面对程述尧的助力都会动心。 宋煦还年轻,一味跟教父作对,太不明智。 Chapter11作对 两天后,机场贵宾休息厅。 离登机尚早,时间宽裕,两人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侍者递来套餐菜单,宋煦选了份清爽的简餐,她早晨没什么食欲。 贵宾厅里,吸音地毯厚实,沙发扶手旁,落地灯亮着柔和的光。 宋煦咽下一口滑蛋,问:“你什么时候戴眼镜了?” “念大学前就有点近视了,之前还戴隐形眼镜,最近感觉有点不舒服,戴回了眼镜。”透过薄薄镜片,他睫毛微垂,轮廓干净,清秀不显阴柔,有种俊扮的神采。 从小到大,围在程珣身边的女孩很多,公认的校园白马王子,学校里排演戏剧,一致选他演王子,温和疏离的少年,待人接物很完美,样样都出色,他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孙辈。 两年前,她十六岁生日夜晚,程珣偷偷来舞校给她过生日。 空无一人的练功房,他捧着蛋糕走到她面前,烛光点点,映照着两张年轻漂亮的脸。 宋煦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吹灭蜡烛。 黑暗降临的瞬间,程珣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表白。 手指沾点奶油,趁他不备,她抹到他鼻尖上。 宋煦弯眼一笑,直白道:“哥,兔子都不吃窝边草。” 程珣闻言也笑了,没有生气。她总有自己的办法来解决事情。 这件事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 陈姨感慨,亲兄妹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何况,程珣在很多事上都让着她,可宋煦又不稀罕他的谦让。对想要的东西,她的手段偏向竞争。 有些很柔情细腻的方式,她表示不太理解。 用过早餐,宋煦直接问:“那天你跟我提到的,有关我父母的是什么事?” 程珣折好餐巾放到一旁,他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我们父母间的关系吗?” 已故的程效文夫妇和她的父母会有什么关系?她不解。 程珣语气笃定:“应该是很熟悉的朋友。” 这不是他的猜测。前段时间,程珣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对方是一位电子垃圾回收商,声称在他那边回收到一台笔记本电脑,老式的军用笔记本,再极端环境下都能使用,出于兴趣,他们打开电脑想看参数。 开机后,系统提示查看信箱里的邮件,要求输入密码。 明摆着开机触发的程序,设计精巧,强力破解困难,于是,对方好奇地拨来电话,跟他说明情况。 “他打的这个号码,是我妈妈以前用的手机号,他们走了以后,我没有停掉这张SIM卡,还留在我手机上使用。” “这和我父母有什么关系?” “奇怪在,我发现这台笔记本是几个月前一家清洁公司卖给他们的电子废品。”清洁工态度负责,会将房屋里打包的垃圾分类,在废弃电子产品上写下雇主的电话等信息。 按理说,这房子可能是程效文夫妇留给程珣的遗产,清洁公司清理掉以前不用的废品,无可厚非。 他补充道:“房子在波士顿。” 宋煦不由问:“波士顿后湾区吗?离波士顿公园很近,附近还有大学。” 记忆中,后湾区有成片的红砖房,小时候她牵着妈妈的手,误以为这里是英国。后湾有最好的学区,父母为了给她最好的教育,选择买下一套公寓。 “我从他那边买回了电脑。”程珣说,“我在密码里输入了你的生日,果然正确,自动跳到邮箱,里面的电子邮件都是写给你的。” 她低声重复,“我的?” 程珣点头,“是你父母写来的邮件。”他说,“每年一封,日期都在你生日那天,从五岁到现在,一共十四封信。” 宋煦对上他的眼睛,她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程珣替她分析,“这套房子应该是你父母的,为什么会转到我父母名下?这台笔记本电脑又怎么解释?为什么里面会有你父母写给你的信?” “其他的我们不了解。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互相认识,而且很熟悉。” 至于让清洁公司去清理房屋的,应该是程老太太,要趁他们订婚前……这样的动作就像是在抹去什么痕迹一样,不希望他们知道什么事。 一直以来,围绕在宋煦身上的身世之谜很多,为什么程家要收养她?程家与她的父母有什么关系?她父母的生死下落又如何? 程效文夫妇去世后,或许,这世上只有老太太能解开谜题。 不,又或许,她的教父程述尧也知道些什么。 登机后,舷窗外天空湛蓝,飘浮着棉絮般白云,飞机行驶平稳。 宋煦睡不着,她睁眼一转头,见程珣在看书,她随手团了纸巾,扔到他怀里。 舱内有人在闭目小憩,她压低声音:“哥,回去后,我想先看一下那台笔记本。” 程珣熄灭阅读灯,他扶稳座椅,倾身对她说:“你想要的话,给你都可以。” 宋煦眼眸一亮,听他又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她表情变为不满,拿眼睛乜他,像只盛气凌人的布偶猫。 程珣微微一笑,觉得她可爱至极,他温声道:“妹妹,我们马上要订婚了。等回到程家,在他们面前,我们不能还跟以前一样。”要有些未婚夫妻的样子吧?他想要宋煦配合些。 她擅长做戏表演,不是难事。宋煦挑眉看他,“你在‘威胁’我?” 男人嘴上的话不可轻信。她正欲追问,前方中年男人横来一眼,两人相视一笑,宋煦抬手做一个拉链闭嘴动作,保持沉默。 程珣望向舷窗外,他没心思欣赏,思绪飘到不久前程述尧找他谈话的那天。 他们聊了不少,谈及未来工作、规划、方向之类,程述尧给了他一些建议。 华尔街,一座金钱、权力与欲望浇筑的“巴别塔”,主宰世界金融秩序与风暴,无数投机分子一夜暴富,缔造神话,却在下一秒,风云变幻,锒铛入狱,要在此站稳脚跟,不是简单的事。 程珣会得到家族帮助,但,比不上四叔的一句承诺。 洛氏麾下的财团,像神秘的木偶师操控着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规则。 程述尧父母来自不同的勋贵世家,那样显赫的出身,足以威慑人心,难怪老太太选他做宋煦的教父,在势利复杂的家族里,他无疑是最佳人选。 接着,程珣提起婚约,借此试探他的态度。老太太知道他喜欢宋煦,二叔、三叔附和她老人家,乐见其成,他们的理由无外乎他是程家人,心疼他父母早亡,要他远离家族纷争,安然度日。 在主张订婚的人里,他们的理由无外乎那些。 只有程述尧不是。四叔似乎真以为宋煦喜欢他,他们情投意合,所以才点头答应这门婚事。 订婚在即,他不能让程述尧察觉到这一点。 —— 旧金山湾区。灰蒙蒙的清晨,近海的雾气弥漫在空气里,屋外温度很低,透过窗玻璃,能望见远处雾锁金门的美景。 宋煦要练早功,每天都不落,她站在窗边耗腿,练习一些基训、组合。 一天不练,自己清楚;一周不练,没脸上舞台。 这两年,程老太太腿脚不便,脾气越发古怪。按规矩,宋煦上楼去问安,碰到刚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程珣。 程珣让她回去,“这两天天气一冷,她腿上老毛病又犯了,这会在休息。” 旋转楼梯口,引路的佣人身后,跟着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手里牵着小女孩。 来人是三叔程谨言,他曾是大学教授,如今也为集团效力。 他们问候:“三叔。” 程谨言颔首,他垂眸看小女儿,昭昭大方叫人:“哥哥,姐姐。” 今晚有家宴,孩子也特意打扮过,红色蓬蓬裙,绿缎蝴蝶结,经典的圣诞撞色。 昭昭有双大眼睛,她摆摆手,又回头看宋煦,说等会要来找他们玩。 这是程谨言的小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听闻,他第一个孩子小名也叫昭昭,生下便夭折。程谨言夫妇消沉许久,好在几年后,他们有了现在的孩子。 程珣回屋写论文,她在门外,瞄到他桌上的老式笔记本,很厚重陈旧的款式,像一个扁形的小箱子。他没骗她。 “等今天宴会结束,我再给你。”说完,门也应声而落。 宋煦瞪一眼门,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午后,天空低垂,海面上雾蒙蒙的,不见太阳的影子。 程宅很大,有很多房门相似的房间,没有佣人引路,容易使人迷失。走廊幽长,天气阴沉,屋里没有明朗的光线,白天也有种傍晚寂静的感觉。 敲门声响起,女佣翠西说:“宋小姐,小小姐来找您。” 推门一看,昭昭躲在翠西的身后,她倏地跳出来,去拉宋煦的袖子,脆声说:“姐姐,我们一起去楼下玩吧,圣诞树下堆了好多礼物,肯定有我们的!” 经过程珣房间,宋煦灵机一动,“昭昭,我们找哥哥一起吧。” 孩子天性爱热闹,她仰头看翠西,女佣上前叩门。 程珣捧着杯热咖啡,没戴眼镜,他刚结束与导师的视频通话。 宋煦佯装没消气,对昭昭说:“哥哥是大忙人,我们去找别人吧。” 程珣拉住她的手腕,慢慢松开,“陪你们的时间还是有的。” 鬼灵精的昭昭看着两人,捂嘴偷笑。 下楼前,宋煦余光瞥到他房门没落锁。 楼下客厅里亮堂堂的,天花板上悬挂一支威尼斯水晶吊灯,光线一经折射,变得清透而美丽。 圣诞树布置在半圆厅里,细长的悬窗直通到顶,壁灯微亮,半夜里也不关。树下堆满了礼物,包装精美,像娃娃屋里的童话世界。 客厅里来了不少人,有携亲眷上楼问候老太太,有在角落里谈事的男人,也有坐下喝茶的夫人们,表面静好地聊天,孩子们则眼巴巴盯着圣诞树下的礼物小山。 程珣见状,招来老太太身边的女佣菲比,菲比命男佣将礼盒摆在地毯上,孩子们围坐着拆了一圈礼物。 解开丝带,礼盒上写有名字。 翠西跪坐着帮忙收拾,有孩子识字,负责递送礼物,穿梭在大人中间,小孩子享受拆礼物的乐趣。 中途,某家陪读保姆拉走了一个孩子,小男孩哭丧着脸,抹抹眼泪去听训。 程家平日冷清,仿佛一年内的热闹生气都集中在这两天。 前来赴宴的除本家的人,还有关系亲近、就任集团核心位置的几家旁支。 天快黑时,佣人推开门,二叔程思成缓步走来。 程思成年近五十,鬓角染霜,身材高大结实,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里泛着精光,不怒自威。 他递给昭昭一个礼盒,“圣诞快乐。” 昭昭脸颊酒窝隐现,礼貌道:“谢谢二叔。” 翠西正收拾“残局”,发现沙发后藏着两个没拆过的礼盒。 程珣将礼物放到宋煦面前,说:“妹妹,圣诞快乐。” 她喜欢拆礼物,有种未知的快乐。宋煦眼眸晶亮,说完谢谢,好奇拆开礼物。 想来,她才满十八岁,心思再多再聪明,终究带点孩子心性。 一条克什米尔羊绒披肩,取自雪山羚羊的羊绒,手工天然编织,最顶级的羊绒,有“纤维宝石”之称,轻盈柔软,非常温暖御寒。 再打开另一个礼盒,躺着平平无奇的两本辞海般厚的书? 拿到手里,没有想象中的沉。宋煦翻开其中一本,书页上跳出一只猫,书脊缝里布了精巧灯线,亮着淡淡的光,故事很熟悉,是她最喜欢的《爱丽丝漫游仙境》。 而这只猫呢,是不怀好意的微笑,渐渐隐去身影的妙妙猫(柴郡猫)。 竟然是一本立体纸雕书,制作精致,有意想不到的小机关,跃然而出的画面,每一页都如同艺术品。 宋煦翻阅入神,等她看完,耳边传来程珣的声音:“好像只有四叔还没来,大家在等他。” 若是旁支的没来就算了,本家的自然要等候。 程珣问:“妹妹,你要打个电话问一下四叔吗?” 另一本书封面画着天鹅。她拿过来,不假思索回:“不了,四叔要有事的话,会提前说的。” 程珣轻叹,“宋煦,他是你的教父,你们不是仇人。”不知道她在犟什么? 这一天的天气很奇怪,窗外漆黑,缝隙里一会传来冷冽的风声,一会又变得极安静。 仿佛暴风雪前深深的宁静。 有人步伐平稳,姗姗来迟,经过沙发时,脚步声顿住。 宋煦翻开书页,静谧之中,《天鹅湖》二幕的序曲在他们之间缓缓奏响。 她不用抬头也清楚,程述尧来了。 往事篇·莉莉 几年前的盛夏,烈日耀眼,罕见的热浪来袭,旧金山气温飙升至三十度。 金子般的阳光倾泻下来,海风吹过,大厅地板上树影婆娑,挂钟在静静走针。 女孩跟着男人走进来,佣人侍候在侧,男人吩咐拿来医药箱、水和纱布。 程述尧接过医药箱,他没抬头,对她说:“坐到沙发上。” “蹭破了点皮而已。”少女争辩道,“我和赵池菲去海滩边玩,礁石太滑了,我不小心摔下来……” 她一时没踩稳,从高高的石堆上摔下来,左腿的小腿肚瞬间没知觉,礁石嶙峋,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渗出,缓缓流下。 赵池菲呆在原地,过了几秒,颤声道:“你的腿……” 伤口火辣辣的,她暗自吸气,逞强回答:“我好着呢。” 太佩服她的忍痛能力。赵池菲回过神,赶忙说:“我打电话让司机接你去医院。” “不用。”宋煦皱着眉,她眯起眼睛望向沙滩,“菲菲,那人是程珣吗?他怎么来了?” 一如儿时和伙伴的冒险游戏,以防被数落,她会提前处理好身上的淤青、小伤口。再说,习舞多年,受伤乃家常便饭,没到缝针的程度,宋煦一律不当回事。 “菲菲。”宋煦扯了下赵池菲的袖子,“你站我前面,别让程珣看见我受伤,对,再走近点,我洗一下腿上的血和沙子……” 清洗?赵池菲眨了眨眼,她回头往后瞥,惊叫:“宋煦,不能用海水!”太乱来了。 宋煦双手掬水,宽慰她:“安啦,我洗一下伤口旁边……” “你们在做什么?”程珣跑过来,他蹙眉绕到礁石另一侧,触目惊心的伤口,“怎么回事?” 宋煦甩眼神给赵池菲,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口。 “别想骗我。”少年半蹲下来,示意要背她回去。 “不要,我能走回去。”宋煦一只手撑着礁石,慢慢挪下来,光站着还好,抬脚便走不稳。 蔚蓝天际下,漫长的西海岸线沐浴着阳光,站在公路高处,俯视波光粼粼的海面,它随风起伏着,如柔软的丝绸。 女孩趴在他的肩上,少年背着她,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 程珣正处在变声期,他的声线微微变沉,讲话跟小大人一样,一会说要保护自己,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一会又说腿上可能会留疤,她不怕难看吗? 他永远担心她的冒险,不愿见到她受伤。 然而,王子的保护是徒劳,公主显然不按套路出牌,没安分过几天。 宋煦拍了下他手臂,说:“哥,走到公路上你就放我下来吧。” 少年转过脸,女孩的发丝拂过脖颈,柔滑如缎,他恍然想,这两年起,宋煦开始留长发了。 她提醒他松手,那么长的一段路,她没娇气至此,不小心摔伤也是她自己,不想让程珣跟着受累。 程珣正想说什么,前方驶来几辆轿车,打亮双闪,缓缓停靠到路边。 车窗降下,露出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睛,严整的西服领口,他目光淡淡看过来。 两人一愣,低唤:“四叔。” 无需解释,程述尧扫眼她小腿的伤口,心知大概是怎么回事。 医生徐旸坐在备用车里,他仔细检查后,对程述尧说:“皮肉伤,很浅,简单清洗消毒即可。” 伤口可怖,所幸伤得不深。 不巧,徐旸家中有急事,先行一步,程述尧命人把两个孩子送回家。 宋煦跟他同车回去。一号公路蜿蜒而上,驶过静谧的林荫道,视线越来越开阔,俯瞰一望无际的海岸与金门桥,秀木掩映,绿意环抱一栋私家别墅,如守护一颗明珠。 回到住处,她开始找理由,不想要程述尧代劳处理伤口。 男人回身看她,他单手解开袖扣,“莉莉,去坐好。” 不是商量的口吻,却用柔和的称呼。 他们有时泾渭分明,有时默契,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模样。 她能凭感觉知道他今天心情如何,偶尔胡闹妄为,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一根线。 狡黠的猫咪,总能嗅到危机,轻巧一跃,纵身躲避。 有点不情愿坐上沙发,少女伸出伤腿,男人握住她的脚踝,她轻踩在他大腿上,若不是腿上的伤口,很像在给她试穿高跟鞋。 沾着泥沙的脚背,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怎么看都是遥远的两类人。 宋煦弯腰,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她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出声:“我知道您不会怪我。” 哥哥想着要保护她,无微不至的呵护。 程述尧放任她去闯去冒险,不会像其他大人数落她,也很少过问,他了解她,清楚她想要什么。当然,如果她闯祸了,还有他来兜着。 “我是不会怪你,腿摔破了过段时间伤口就会愈合。”程述尧说,“后果也是你自己承担。只是,不计后果容易惹祸上身。有些游戏只能玩一次。” 少女若有所思点头。 晴朗午后,树影投落在地上,微风和煦,挂钟仍在走针,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注视他的侧脸,几分迷惑,这样冷情的男人竟生着一对柔软的长睫毛,越发教人看不真切,难以揣测。 无论何时、何地,他看人的目光,带有种强烈的俯视感。 无论什么事到他这双手中,都变得优雅轻易,极其稳定的掌控力。 五岁前,每个日子阳光灿烂,充满爱与温暖。以前,爸爸妈妈经常喜欢问她:这世上谁最爱莉莉?莉莉最爱谁? 异国他乡,父母下落不明,起初的五年里,她不相信程述尧。 童年父母的声音犹在耳畔,如今,她的答案却秘不示人。 冷不丁地,伤处传来灼烧刺痛,宋煦腿一动,踢到男人别在腰间的金属物,她嘶声看去,磕得脚趾泛红。 “别乱动。”程述尧微微蹙眉,一面拉回她后缩的脚踝,一面单手解下手枪,扔到后边桌上,手枪滑了半圈,放在桌边的两枚袖扣一晃一闪。 深海般的蓝宝石,就像他的眼睛,冰冷、平静下的暗涌。 至于那把枪,纯黑、凛冽的线条,蓄势待发的暴力美学之感。 程述尧察觉她的视线,说:“等你成年了去考持枪证。到时我会送你一把枪,拿来防身用。” 宋煦知道他有随身带枪的习惯,但他近身的安保做得滴水不漏,每回出现,身后跟着一行人,难道,他谁都信不过? 换掉酒精棉签,简单处理好伤口。 程述尧起身戴袖扣,见她低头检查伤处,他提醒道:“这两天伤口不要沾水。” 她抬头看程述尧,有段时间没见到他,年轻的教父总是很忙,辗转不同的国度,危险如影随形。 宋煦跟寻常的孩子一样,问他:“您工作忙完了吗?今晚留下来吗?” 程述尧不瞒着她,直接说:“我要去趟程家,下午有航班飞开罗。” 沉默片刻,懂事的教女说:“祝您一切顺利。” 她不缺什么,生活上陈姨照料,张厨会满足她挑剔的味蕾。 程述尧沉声说:“碰到解决不了的事告诉我。” “我会跟您说的,放心吧,四叔,我能照顾好自己。”少女的语气有种不符年龄的冷静。 说话间,宋煦捏着另一枚袖扣,光线下,那么幽深的蓝,无烧的蓝宝石,天鹅绒质地的颜色。 似乎,有些东西注定会遗忘在她那里。 宋煦从他这拿走的东西,程述尧是不会跟她要回来的。 只佩戴一枚袖扣,程述尧理好衣袖,他瞥眼挂钟,行程紧迫。 此时,周尹走过来,侧头附耳,他听后颔首,留下一句,“莉莉,程珣来找你了。” 年轻的教父没有回头,话落,他抬脚离开了。 引路的佣人退下,程珣走进来,看见她端详着指间的宝石,那分明是男人的袖扣。 “是我的东西。”她垂眸说,“不能给你。” 没有一丝商量余地。无意中,程珣听到四叔唤她小名,莉莉,一听就像是备受宠爱的大小姐,天真纯洁,但,也会使人想起神话中的莉莉丝,撒旦的情人,美丽叛逆的夜之魔女。 有一回,他也叫她莉莉,宋煦回头,拧眉认真道:“你不能叫我莉莉。” 一样的语气断然,没得商量。 “妹妹。”程珣目光转到她脸上,“四叔好像要回程家,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要。我不想看见他。”宋煦抬眼看着他,胡诌理由,“四叔今天心情不好,我们别撞枪口上了。” 程珣微微笑了笑,眉眼干净而隽秀,他说:“那我陪你吧,听说,今晚海边会有流星。” 不久后,程述尧要将宋煦送到程家老太太身边的消息传开了。 最后通牒的夜晚,佣人遍寻不见宋煦的身影。 陈姨忧心忡忡,别墅上下、花园、湖泊边找了几圈,哪有小姐的影子? “不用找了。”程述尧缓缓下楼,他吩咐男佣,“明早九点前,小姐的所有东西都搬进程家。” “先生。”陈姨望着窗外夜色,叹气道,“这么晚了,不知道小姐赌气跑去哪里了。” “她不会跑很远。”程述尧扫视周围,低问:“餐桌下找了吗?” 别墅的西餐桌常年不用,盖着纯白桌布,垂边触地,皑皑如雪。 收回视线,男人淡声交代几句,陈姨神情略有错愕,随后,目送他离开。 月光如水,漫进窗台,大厅门口出现一道身影。 陈姨看清来人,不用他问,便将答案轻声告诉他:“小姐可能藏在餐桌下面。” 偌大的餐厅与客厅相连,昏暗而安静。大人们都不在,桌上烛光摇曳,映着淡淡的光晕。 掀起桌布,光线朦胧,依稀描出一抹身影。 少年在餐桌下找到女孩,黑暗里,他悄然靠近她,轻唤:“妹妹。” 桌底闷热,她怕冷地蜷缩起来,又像回到寒冷的孤儿院,破旧的窗台,听不懂的语言,陌生的脸孔,那时候每天过得不安,经常踮起脚,攥住窗前的铁栏杆,期待爸爸妈妈来接走她。 听见动静,宋煦松开胳膊,她慢慢抬头。 幽静中,他递来一粒朱古力,送到她唇边。 程珣抿唇说:“是你喜欢的。”他记得四叔送她的巧克力牌子。 她微微张嘴,可可馥郁的香甜在唇齿间化开。 女孩的额头靠在他肩上,程珣伸手回抱,抚着她披下来的头发。 宋煦声音很低,叫他:“哥哥。”像是第一次打心里的认可。 程珣贴近她耳边说:“我已经跟奶奶说好了,你的房间就在我旁边,我们离得很近……” 她又困又累,没精力听完,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妹妹?”唯有轻匀的呼吸声。 此时,帘幕一样的桌布被揭开,烛光倒映在地上,轻微晃动,犹如教堂圣洁的烛火。 一双手从黑暗中伸过来,男人声音低沉,“她睡着了?”接着,他俯下身,动作很轻抱走程珣怀里的女孩。 程珣站起身,他眼睛看着妹妹,有所失落,只是,他并不知道宋煦的房间。 “四叔。”他是知礼的王子,却忍不住想去偷看男人臂弯里的少女。 程述尧慢条斯理道:“接下来,宋煦要在程家住上一段时间。她不熟悉程家,程老太太并不好相处。她叫了你很多年的哥哥,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语调沉缓,”程珣,你不能让她在程家受欺负。” “四叔。”程珣压低视线,某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如同他第一次仰视大教堂。 像对上帝立下誓言,他郑重道:“我会保护妹妹,不会让她在程家被人欺负。” “程珣,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四叔,我不会忘。”也不敢忘。 程述尧的语气不辨情绪,“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说完,男人越过少年,抱着怀中沉睡的少女缓缓上楼。 —————— po有点不好上,也可以关注我wb@妙妙猫呜,到公众号里看~ Chapter12好事多磨 屋外温度很低,走进温暖的别墅,程述尧身上那股寒意未消,他依旧西装革履,挺括的黑色大衣外套,下摆及膝,他身材高大修长,穿再挑人的衣服都好看。 他缓缓走过来,衣摆平整,气场沉静,通身隐匿的黑色,显得冷峻、无情。 程述尧很淡地笑了下,从容道:“抱歉,路上临时有事来晚了。” 女佣跟候在侧,程述尧脱下大衣,交给女佣。 女佣忙不迭接好。垂坠柔软的面料,一丝不苟,生怕沾上尘埃,男人的衣着与他气质一致,矜贵内敛。 宋煦注意到,他肩上盐粒一样的雪,融化后沾湿衣领,原来外面下雪了吗? 程老太太拄着手杖,她脖间戴一颗蛋面翡翠项链,目光明锐,精神气不错,她点头发话,“时间也差不多。” 贴身侍候的菲比搀扶着她走到主位,慢慢坐下。 宋煦合上书,纸雕书内的小机关齿轮卡住,音乐声暂停。 佣人们训练有素,引座有序,偌大的客厅里,近二十号人,竟没有一丝杂乱的声响。 不像中式的八仙桌,热闹满堂,西餐长桌有种冰冷的距离感、阶级感,很讲究礼仪。 桌面摆放洁白的瓷器,锃亮的银质刀叉,精致的餐桌花。 按例,女士优先入座。离主位最近的几个位置,坐着本家的叔辈,小辈们的座次安排在后,也有好处,私下聊几句不会被发现。 昭昭扯了翠西的衣袖,撇嘴闹着要跟程谨言夫妇坐在一起。 “程若葳。”女人微蹙眉尖,蹲下身跟孩子小声说了会,昭昭噘着嘴看妈妈,大眼睛里水汪汪的,蒋令仪叹气,吩咐佣人调换座位。 程太太蒋令仪是名文学教授,温婉柔美,夫妻俩学识高,待人最随和,生下的女儿昭昭却是娇纵脾气。 “我们坐在一起。”程珣牵起宋煦的手,轻声说,“等会你不想吃了,要上楼休息的话,我帮你打掩护。” 哥哥了解她,每逢年底家宴,她端坐煎熬,时间变得漫长可怕。 想到楼上的笔记本还在他房间,有把柄在手,宋煦不计较亲昵的小动作,她最会演戏,做下表面功夫而已嘛。 她朝他露出笑容,挠了下他手心,自小养成的默契。 入座后,隔着扶疏花影,宋煦抬头发觉,她斜对面坐着程述尧。今晚座位有调整,以往他们的座次差得很远,没什么机会碰面,大家族里人情淡薄,更别提说上两句话。 可能,在旁人眼里,她是个薛定谔的教女,表面关系,不用当真。 “四叔,我刚才在圣诞树下找到您送我的礼物了。”昭昭坐在儿童餐椅上,稚气而认真道,“谢谢四叔。”蒋令仪目光柔和,也看了眼程述尧。 家宴这类场合,送小辈们的礼物都早早备好,不容出错。 周围的灯光暗下来,只留桌上盈盈的烛光,极轻的餐具磕碰声,玻璃杯中的酒液,色泽晶莹,如流动的宝石。 “述尧,今天是家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来晚了。”程思成说完,抬手示意佣人,“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我准备了好酒。” 侍者上前一步,弯腰斟酒。 顶级白兰地,金棕色酒液,流淌着烈性的美。 不等程述尧开口,程思成径自举杯,面上微笑道:“你来晚了,我先干一杯。” “二叔喝的是葡萄酒。”程珣看清情况,对宋煦说,“倒给四叔的却是烈酒。” 原因不难猜。最近,集团董事局上他被程述尧的人下了面子,程思成心里不平,趁着家宴多少要扳回来些。所谓长幼尊卑,家族宴席上,四叔怎么都不该拒绝。 分明是故意,还强调他来晚了,要自罚三杯吗?正餐还未开,三杯白兰地下肚,未免过分。 程谨言伸手拿走那杯烈酒,说:“二哥,家宴而已,大家开心吃顿饭,白兰地就不用上了,拿点葡萄酒来。” 宋煦轻声补充:“三叔又做和事佬。” 程思成站起来,绕到程述尧身后,不轻不重拍了下他肩膀,道:“述尧,这么好的酒,白白打开就可惜了。”话落,一支酒瓶应声被放到他手边,教人骑虎难下。 “思成,好酒留着以后慢品。”程谨言抬手要拦。 程思成并不买账,“今天机会难得,正好,葡萄酒喝多了,你也来点白兰地。” “这酒确实不错。”程述尧握着酒瓶,如同端详艺术品,“不过,谨言酒量浅,还是我来吧。” 清脆的敲杯声响,划下休止符。老太太面色如常,问:“你们挑好酒了吗?让大家在边上等着。” 插曲暂停,第一道开胃菜上桌。 没多久,有人借着由头向程述尧敬酒,家族中的旁系,也是程思成的鹰犬。言辞很客气,倒不像是帮着程思成,可能怕惹上是非。 再看今晚赴宴的这些人。以三叔为代表的鸽派,多数与已故的程效文夫妇交好,一贯平和;而从属程述尧的鹰派,行事强势理性,拥趸者众;程思成一方的保守派,具有威望,但缺乏远见,一窥大厦将倾的颓势。 老太太像一杆秤,平衡着家族里各人的位置。 氛围幽静,光线昏朦,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看不真切。玻璃窗反光里,这场晚宴像一幅神秘莫测的油画,每个人都是戏中人。 席间,一直有人在给程述尧敬酒,自然,也有人给他挡酒。 底下传来窸窣私语,周围沉闷的气氛流动起来。 程珣低头切好牛排,给到她餐盘里,他们依旧轻声聊着天。 他注意到餐桌上的动静,“四叔可以借口推掉。”难不成真要把一整瓶喝完? 目光越过影影绰绰的摆花,略一停留,宋煦抿唇说:“他不会醉的。” 她转头问佣人,“有白葡萄酒吗?”指了指杯子,“把这个撤掉,我不喝饮料。” 男佣看了眼程珣,是他吩咐给宋小姐上的热饮。 程珣放下刀叉,“你上次身体不舒服,少喝点酒,太凉了。” 她来例假手脚冰凉,有时头痛腰疼的,练舞又需要控制饮食,比起拿奖争名次,她对自己的身体不够爱惜。 宋煦才不听劝,她心念一动,把自己的那杯同他的交换。 她迅速换好,得逞道:“哥,你不喝我喝。”程珣拿她没办法。 餐桌上,男人们人手一杯酒,其余人喝软饮,只有她反其道而行之。 两人换酒的小动作,跟一般情侣打情骂俏没什么区别。旁人瞧见动静,很快,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那个女孩是谁?程珣的女朋友吗?老太太竟然点头了?” “程述尧的教女,她和程珣青梅竹马……”一提及四叔的名字,明显放低声音。 “我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听说,老太太不喜欢她?” “你不想想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宋煦神情如常,她抿一口葡萄酒,轻晃着酒杯,酒痕挂壁如泪流。 跳芭蕾多年,女孩有纤直的肩颈,高挑舒展的身材,场合所需,只要不破功,她坐着就是一位教养极佳的淑女小姐,她能扮好各种角色,骗过很多双眼睛,也不怪有人真当她是哪家的小姐。 在座了解她本性的只有三个人—— 老太太、程珣,以及她的教父程述尧。 反正,她又不姓程,随便他们怎么说。在程家这几年,她听得太多了,不会上心。 她向前看,不代表会遗忘以前的事,过一年,就要多长点记性,摆正位置,从长计议。 这会,程思成开口:“圣诞一过,程家有好事将近。” 有人配合问:“什么好事?” 程思成看向他们,故弄玄虚道:“好事多磨,再等一段时间吧。” 话已至此,老太太缓声说:“日子快要定下了,我和述尧在商量订婚宴的日期,趁着假期,把两个孩子的事办掉。程家也好多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再一追问是谁的喜事?老太太的孙子程珣,与程述尧的教女。大家纷纷称赞,果然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世上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姻缘。 老太太笑容满面,望着即将定下婚约的他们。 “述尧,原来是你的教女和程珣。两个孩子很相配。”程思成向他祝贺,“恭喜。” 程述尧表情淡薄,饮酒碰杯,没有多说一句订婚之事。 食指缓缓划过玻璃杯,盛着的琥珀色美酒,像少女的眼眸,清澈晶亮。 为什么突然提她和程珣的婚事?宋煦有预感,程思成不怀好意。 “程珣,宋煦。”程思成站起来,遥遥举杯,“祝你们以后的生活更加幸福、美满。” 第一次家宴上被点名,宋煦一怔,以往她都是透明人。程珣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别急,蓦地发觉,自己的那杯酒早被她拿过去。 不等她反应,程述尧起身替他们挡酒。他喝酒不疾不徐,冷静地掌控节奏。 有人眼尖,瞅见宋煦握着酒杯,男人半打趣地祝酒,她想回敬,这一次,还是四叔替她挡掉了。 她不懂,程述尧递给她一个眼神,很熟悉的告诫——让她别喝,这种场合不是他们能应付的。 程珣招来男佣,要求换一杯葡萄酒。 不料,男佣告知他:老太太身边的佣人菲比提前叮嘱他们,不要给他续酒。 酒量是天生的,因人而异。程珣酒量不好,同他父亲程效文一样,喝酒会上脸。 宋煦不添乱,抬手跟程珣碰杯,道:“哥,我们来干杯吧。庆祝一下,我们马上要订婚了。” 程珣微微蹙眉,她置身事外的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仿佛身边是谁都无所谓,让人从来都找不到她的心藏在哪里,猜不透,她会因什么而动心。 觥筹交错间,目光相碰,又轻轻移开,若无其事地继续。 越风平浪静的海面下,越暗流涌动。 视线滑过两小无猜的俩人,面不改色挡酒的程述尧。他看得很清楚,程思成嘴角微扬,多逼真的障眼法,这些年来,没有人能真正威胁到程述尧,说是冷血动物没有感情,果真如此吗? 花费好大的时间和功夫,一直勘不破的弱点。 没想到,答案近在眼前。程思成摇晃杯中酒,一饮而尽。 餐后甜品上完,宋煦找借口回房休息,程珣侧身替她一挡,宋煦悄悄溜走。 她提早离开,目的是那台笔记本。宋煦讨厌被威胁,什么扮演好未婚夫妻,乖乖配合云云……都见鬼吧。保不准程珣会以此为理由再要挟她。 保险起见,宋煦决定直接到他房里拿走笔记本。是的,拿走,当然不是偷,假如事实确如他所言,既然是她父母留下的东西,她拿走天经地义,只要没问题,再付还他钱就好。 她记得,程珣房门没锁。 下意识环视周围,壁灯幽亮,整条走廊像没有尽头,另一端隐入昏暗。 高而阔的玻璃窗上,打着淅淅沥沥的声音,柔和而安静,像在下雨,又像在飘雪。 短暂深呼吸后,甫一转动把手,她听见恭敬的问候,“宋小姐。” 女佣翠西来取东西,恰好路过。 宋煦扶额问:“有什么事吗?” 翠西摇头,她想了想说:“宋小姐,您的礼物还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没事,等会我下去拿。” 翠西没察觉到什么,佣人们私下也会八卦,每年圣诞,有两人一定会给宋小姐送礼物,他们送的礼物很好分辨,一个送好玩有新意的礼物,讨女孩欢心,一个是万年不变的珠宝首饰。 谁对小姐更用心,一目了然。看来,宋小姐与她的教父关系的确不和睦。 等女佣走远后,宋煦拧开门把,正要推门潜入,脚下差点被什么绊倒。她定睛一看,那只波斯猫露露亲昵地蹭着她的脚踝,喵喵叫唤。 在程家的这几年里,猫咪陪着她和程珣一起长大,它一向来无影去无踪,行迹诡秘,怕生欺熟。 它竖起羽毛掸子般蓬松的大尾巴,勾缠着她的小腿。 “露露,我有事,等会再陪你玩。”宋煦俯身摸了它两下,顺带把它赶到边上。 走廊地毯厚软,有人前来也悄无声息。她放完猫咪,余光里赫然出现一双黑色皮鞋,她抬起头,毫无褶皱的西装,衣领笔挺,他们眼神相交。男人目光清醒,仿佛滴酒未沾。 程述尧平静看她,问:“莉莉,你在做什么?” Chapter13圣诞快乐 波斯猫露露挡在他们中间,它抬头看了看两人,翘着羽毛掸子般尾巴,悠悠摆动。 程述尧弯腰,捏住猫咪的后颈,将它拎起来。娇纵的家猫,没有一点规矩。 露露夹着尾巴,弯下猫耳,一动不动地任其摆弄,乖顺又可怜。 “您不能这样对它。”宋煦抱走露露,安抚也没用,猫咪挣脱怀抱,窜进黑漆漆的房间里疗伤了。 希望它下次长点记性,不要去缠程述尧的脚跟。 收回视线,宋煦转移话题:“楼下宴会结束了吗?” 程述尧看眼半阖的房门,道:“还没结束。我出来透透气,顺便找你。” 找她?宋煦微微错愕,“您喝了不少酒。” 程述尧嗯一声,“还没到醉的地步。” “您要休息一会吗?”怕他发觉什么,她主动提出,“我带您去我的房间吧。” 半掩的房门,她鬼鬼祟祟的模样。程述尧瞥眼程珣的房间,没有多说。 玻璃窗外清黑一片,离近了,才看清纷纷扬扬的雪,像电视机里的黑白噪点,无信号的寂静。 宋煦走进来,按亮桌上的鎏金台灯,复古雕刻的灯座,犹如穿越回爵士时代。 皮质沙发柔软,程述尧往后靠着,酒劲慢慢上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意识清明。 请他进来后,她就在思考如何请他离开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宋煦说:“我让后厨给您做碗醒酒汤吧。” 门咔哒合上,屋外风雪飞舞,黑夜里,窗玻璃漫上一层雾气,霜白如仙境。 房间里温暖,程述尧闭眼假寐,某个瞬间,他以为歇在家中,男人扯松领带,前门细微的响动,引得他睁开眼睛,下意识的警觉。 宋煦一踏进房间,察觉他锐利如鹰的目光。这男人还真是没有糊涂的时候,怪不得没人能找到他的软肋,永远无懈可击的状态。 她印象里,几年前的程述尧还不是疏离到冷漠的样子,果然权欲熏心。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她深以为然,还是小心为妙。即便,有时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宋煦两只手都没空着,脚尖一踢带上门。她端来醒酒汤,“我刚才下去的时候,看见他们煮好了热红酒,闻着很香,翠西给我盛了一杯。”她捧着马克杯,看了看他,问,“您要尝一下吗?”虽说喝混酒不好。 “不用了。”程述尧能不了解她?表面礼貌,假客气而已。 热红酒香气扑鼻,她捧着杯子,见男人一勺勺喝汤,慢条斯理。 程珣吃相也斯文温吞,有种白衣书生文质彬彬的感觉。再看四叔,一派从容,距离感十足的儒雅贵族。想来也是,做到他的位置,向来是别人等待他,仔细听他下达的命令,属于上位者独有的控场感。 程述尧搁下勺子,问:“纽约好玩吗?” 奉命暗中保护她的那些手下哪敢马虎?他对她的动向一直了若指掌。 “纽约的夜景很繁华、漂亮。”她想了想说,“我在纽约逛了几天,约好和哥哥一起回来。” “你和程珣和好了?”平淡的口吻,听来像陈述。男人转了转腕表,“你们商量一下,订婚后想在哪里定居。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我提。” 物质方面,他向来不吝啬。假如事事都能用钱来计算就好了,那还有个数值。 “有任何要求跟您提?”宋煦睫毛微垂,眼底扫下一圈淡影,“我记得以前您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五年前的夏天,您准备把我送到老太太身边。” 她抬起眼睛,语气如常,“其实,您什么都安排好了,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只是来告诉我一声。” “五年前。”程述尧半张脸沉在阴影里,他垂眸看她,“莉莉,我记得我说过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程家。” 他不介意再说一遍,“你是我的教女,待在我的身边很危险。” 她也不介意再回答,“有多危险?您忘记了吗?在上帝面前,您承诺过永远不会抛弃我。” 孩子的想法再坚定、有道理,终究是孩子。程述尧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有些东西绝对不能拿来赌,赌不起。 拙劣的借口罢了。当初,少女愤恨地想着,心里感到特别空,美好的时光像一面易碎的玻璃,顷刻碎裂,破镜难再圆。 宋煦扬起微笑,假意道:“没想到,五年这么快就过去了。现在,我可以理解您以前的做法。” 程述尧坐在沙发里,长腿交迭,漆黑的皮鞋鞋尖微微发亮。 他说:“莉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还在,就是你的教父。” 她扮做懂事的公主,笑意不减道:“幸好您是我的教父。” 程述尧目光深静地望着她,有些小把戏,她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还是太年轻,要是换别人,他不一定有这般耐心。 桌上摆着一盘棋局,黑白相间的国际象棋,局势分明。 男人拿起一枚国王棋,抚摸王冠上的十字架,君权神授的象征,棋子是富有光泽的象牙制品,仿佛闻到美丽背后的血腥气味。这套老古董是他过去送她的礼物。 程述尧问:“这一局,你执的是白棋吗?” “嗯,我跟哥哥下的棋。”程珣会故意让她,宋煦觉得没意思,男生们总喜欢让着她——瞧不起谁?一味喂棋,没有挑战性,且不尊重对手。 这一局也不例外,她下得窝火,干脆走压制路线,步步紧逼,不留喘息。 宋煦却注视棋局上的王后,“胜负已分的残局不用留恋。”她轻声说,“这是您教我的。” 她的国际象棋是程述尧手把手教的。有一年暑假,太浩湖边的别墅里,她对桌上一副锡制象棋感兴趣,端详之中,程述尧跟她讲解每种棋子的意义和走法规则。 国王棋,至高无上,到最后阶段可以“御驾亲征”,起到决定胜负的作用。 皇后棋,实力最强劲的“杀手”棋子,横扫四方,局面中制胜的关键。 在方寸间调兵遣将的艺术。宋煦喜欢和程述尧下棋,一方面他棋艺精湛,喜欢设陷阱和诱导,擅长复杂凶险的走法,高明的猎人;另一方面他尊重对手,不留情的碾压,轻易的牵制,但她会学到很多。 对弈、对弈,就是要认真竞技,有来有回、有输有赢才有趣。 宋煦讨厌对手的示弱、退让。那样赢了也不光彩,胜之不武,不要也罢。 “程珣留了后路。”程述尧纵观棋局,“他可以选择败,也可以赢你。不过,败在你手上,他应该是愿意的。” 宋煦皱眉,“我又不是输不起。” “你不是输不起。”他放下国王棋,“你是讨厌被看轻。连下棋都让着你,看来,程珣的性格脾气和你最互补。” 想起今晚家宴,她问:“对您还有程家来说,我和哥哥的订婚很重要吗?” 程述尧声音平静无澜:“程家的部分人、老太太都希望看见你们订婚。” “您也一样希望,对吧?” “客观来说,是的。” “什么是客观?” “不少人都会认为你们很般配。”他停顿片刻,清淡道,“你们彼此有感情,情投意合。至于之前对你说的那些条条框框,只是附加条件。” 什么家族斗争、远离纷争。锦上添花罢了。 宋煦心下一阵纳罕。难道,程述尧真当她喜欢程珣?为什么? 程述尧整理好领带,他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去。” 窗外风雪迷漫,往年家宴,老太太会授意菲比留赴宴的程家人住一晚。 她问:“您不住程家吗?”问完,宋煦发现是白问,他就没住过。 “不住。”程述尧西装笔挺,一股不紧不慢逼近的凌厉劲。 好像有什么忘记问他?她晃神,擦肩而过之际,他唤:“莉莉。” 宋煦回过神,一个精巧的礼盒被放到她手心。少女眨了下眼睛,对,她想问的就是他为什么要找她? 男人拉起她的手腕,掌心半托着手背,微凉的温度,男人的手到底与女人不同,宽大修长的骨架,线条疏冷,带薄茧,她知道那是枪茧,可以带来战栗,也能给予温存。 他好似会读心,温沉的口吻:“找你是想给你礼物。圣诞快乐,莉莉。” 恍如多年前的圣诞,仿佛他对她的态度不曾改变,一如从前。 宋煦眸光微动,“谢谢您。”其实,她满十八岁了,他不用送她礼物。 “我没有给您准备礼物。”她视线落在蝴蝶结上,“不过,我想您应该什么都不缺。” 尽管,他知道宋煦不会拆他送的礼物。 程述尧看着她弯翘的睫毛,轻柔的翕动,像蝴蝶抖动翅膀,漂亮却有毒。但蝴蝶未免弱小,她从来都不是脆弱的孩子。 “后天晚上,大教堂有一场子夜弥撒。”他慢慢松手,“你陪我一起去吧。” 宋煦答应。正好,到时她有一些事要问他。 离开前,程述尧顿住脚步,忽然回头看一眼她的房间,语气很淡:“这里的房间没有以前的大,采光也没有那边的好。” 他指的自然是宋煦最初住的别墅,确实,程述尧留给她的房间是最好的。 懒得揣测他话里意思,她只留意她想探究的事情。 宋煦说:“我住习惯了,挺舒服的。” 楼下宴会散去,有部分程家人留宿,佣人引至房间。半圆厅,圣诞树彻夜闪烁,壁炉里火焰渐息,盛宴过后满厅的清冷。 程述尧穿戴整齐,没有遗漏。男佣上前推开门,凛冽黑夜,风雪迷人眼。 车等候在外,随时听他指示。周尹站在车门旁边,程述尧弯身坐进去,司机扫眼后视镜,低声开口:“先生,好像是小姐在走过来。” 程述尧落下车窗,不期然撞入一双笑眼。 宋煦弯起眼眸,她说:“四叔,忘了跟您说,后天听弥撒,您记得提前通知我,万一我睡了呢?” 夜色昏暗,她的眼睛像一汪湖泊,倒映着最皎洁的月光。 程述尧的目光低垂,掠过她淡红的唇,恰到好处的柔软弧度。 他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下次有机会再跟你下棋。” 宋煦注视他深邃的眼眸,那是望不尽的深潭。 “不用让人送我了。”她按开车门,取出侧边卡槽里的雨伞,像一把花剑,银柄新亮。 深夜里,雪越下越大,白茫茫的人间,抹去所有痕迹。 程珣大步走过来,他接过伞柄,撑伞问她:“四叔走了吗?” “走了。”宋煦脚下踩雪,深陷松软的感觉很治愈。 她边踩雪边说:“哥,你说四叔为什么希望我们在一起?” 程珣别过脸,他望着前路,“家族里情况复杂,奶奶那边也希望看到我们订婚。” 宋煦再问:“前段时间,四叔找你聊过吧?” 程珣言简意赅,“聊了以后的工作和规划。” 宋煦抬眸看他,眼神比下雪还要静,“哥,你很相信他吗?” “我叫他四叔,他又是你的教父。”程珣面容俊朗,他不解问,“宋煦,你为什么要怀疑自己的教父?他不是你的敌人。” “可能吧。”依她对程述尧的了解,他做事永远有目的。 说不定,他们的订婚会是哪个计划里的一环吗? 伞下安静,两人各自沉思许久。 程珣微抿着唇,镜片后眼眸湛黑。莫非,宋煦和程述尧闹得不愉快?订婚在即,他不愿见到任何意外。 程效文夫妇与她父母的渊源;这些年她父母的下落;程家为什么一定要收养她……这一连串的谜,程述尧能为她解答几道? 教父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每次跟他说话,都是一场交锋,她要先打好腹稿。如果要试探、从他嘴里套话,难上加难。 穿过花园,小雪簌簌下着。 途经冰冻的人工湖,水面如镜,反射着幽蓝的月光。 王子没有在意,他隐隐担心将失去公主,为此他该怎么做? 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准备走一出兵行险招,她该去找那位魔王教父,然而,魔王是否会为她动容? Chapter14虔诚的教徒 亲爱的女儿宋煦: 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还记得十八年前的下午,医院窗外飘着鹅毛大雪,你出生的时候,外面雪停了,有阳光照进来,我们注视摇篮里的你,想要给你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希望你一生健康快乐,笑容和煦,遇事坚强,就像冬天里的太阳。 我们看着你长大,不知不觉间,你变得更像是一轮骄阳。骄阳很好,不惧风雨,永远光芒万丈。希望你能明白,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们最爱最爱的宝贝。 最后,我们很抱歉没能陪在你身边,成人礼以后会补上。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读完最后一封电子信件,程珣把电脑留在宋煦房间。 他说:“里面的程序我没有动过。这个电子邮件的程序设计得很巧妙,邮件发送的时间设置在你的生日,当电脑启动后,默认发送邮件。等到你十九岁生日,可能还会发来电子邮件。” 宋煦不懂程序代码,“可以查到对方的IP地址吗?” 程珣摇头,“程序是提前设计好的,所有的信息内容都保存在电脑里。”他解释道,“也就是说,剩下的邮件内容都写在电脑的程序里,可以尝试破解,但可能会导致数据损坏和崩溃。” “毕竟,设计者不希望有人偷看到后面的信件。” 程珣没见过她的父母,此事蹊跷,不免怀疑背后人的用意。 “不是恶作剧。”宋煦注视上面的十八封信,“信里提到的关于我小时候的事都是真的。这些事除了我爸爸妈妈,不可能有别人知道。” 而且字里行间的语气……很像妈妈的感觉,温柔有耐心。 十几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像隔了面磨玻璃,很模糊,又透出清晰的轮廓。 指尖滑过幽亮的屏幕,会是爸爸妈妈吗?他们在哪里看着她长大?她要怎么样才能回家?家又在哪里? 收起零碎的情绪,宋煦再次翻看一遍,邮件中提过她上幼儿园的几桩小事,她在纸上写下有用的信息。 拼凑起来,连上一条回家路线:上海,静安区,弄堂,爷爷奶奶的家。 跨越浩瀚的太平洋,她何时能回家? —— 一夜过去,天地洁净如新,阳光耀眼,路边积雪莹莹,晶亮如糖霜。 用过中饭,简单问别老太太,陆续有程家人离开,准备启程。 女佣菲比身后跟着数名佣人,她正在指挥底下人,一批运送行李,一批客房帮忙,剩下的引路、门口送别,有条不紊。 上楼时,他们迎面遇到程思成,照常问候:“二叔。” 男佣提着行李,运送上车。程思成停步,和颜悦色道:“我看着你们长大,一晃过得那么快,你们都是大人了。订婚宴那天,二叔会送你们一份厚礼。” “谢谢二叔。” 程思成目光掠过宋煦,说:“述尧昨晚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声,有时候,还以为他不姓程。”他嘴角扯出一点笑,若有深意道,“不过,他对你们不错。你们总不会白叫他一声四叔。” 这些话虽不是全冲着他们讲,但听者有意,一时难回答。 “思成,楼下车子还等着。”程谨言牵着昭昭走过来,他解围道,“过两天,别忘了酒庄的品鉴会。” “哥哥、姐姐。”昭昭抬头看着大人,机灵道:“二叔,我们一起走吗?” 程思成笑意淡去,“不巧有点事,品鉴会我去不了了。”话落,他抬脚先行一步。 “他的话你们别往心里去。”程谨言弯腰抱起孩子,温声道,“来,跟哥哥姐姐说再见。” 程若葳人小鬼大,眼珠一转,凑到耳边问:“下次我们要参加哥哥姐姐的婚礼吗?我能当小花童吗?” 程谨言失笑,她回头摆手,童声清脆:“哥哥、姐姐再见。” 傍晚时分,月色溶溶,宋煦坐在窗下书桌前,她一手托腮,打量手里的礼盒,上面绑着蝴蝶结丝带。 她知道,抽掉缎带,珠宝便躺在掌心,迸溅眼底的华彩,美得心醉,没有女孩会不动心——那又如何?拉开柜门,她再一次把礼物扔进去。 喜欢与讨厌,在她这里是明快的色彩。少女的脾气就像五月的天,说变就变,难寻规律。 这会,敲门声笃笃响起,宋煦去开门,来人是陈姨。 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常年梳低盘发,眉眼平淡柔和,眼神慈爱。 她略有诧异,“陈姨。” 陈姨走进房间,宋煦挽过她胳膊,道:“我放假回来到现在,还没跟你说上话。老太太身边明明有菲比陪着,还要让你帮忙……” 原本,陈姨负责照顾宋煦,没过多久,老太太经历一场手术,菲比一个人忙不过来,便让有护理经验的陈姨贴身侍候。老太太很满意,包括宋煦带来的张厨,营养餐做得清淡可口。 陈姨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孙女,轻抚她手背,道:“小姐,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 宋煦:“要不是因为我,陈姨不用听老太太的。” 她眼神依旧清凌,隐隐的倔与纯真,当她心念一动,透着一股小灵蛇的聪明狠劲。 聊了些学校里的近况,陈姨问起:“小姐,我从老太太那听说了你和程珣的婚约,程先生也同意了,是真的吗?” 她敛起表情,“真的。” 陈姨缓缓说:“订婚后,你们可能会离开程家。小姐一走,我们也会跟你走。” 宋煦一怔,“可是程家这边……” 陈姨摇头,“程家和我们没关系。小姐,我们跟着你走,你的口味喜好和习惯,只有我们最清楚。所以,你不用担心其他的事。”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宋煦嗅到一丝不寻常,“陈姨,四叔对你说了什么吗?” 陈姨守口如瓶,“小姐,在来程家前,程先生就跟我们说过了,我们是跟着你的。” 不清楚程述尧用什么办法,能让身边人死心塌地跟随。在她周围,程述尧的眼线无处不在,程家有陈姨张厨;离开程家,身手一流的凌扬暗中保护她。 不计他背后两边家族的庞大势力网,什么资产财富统统是数字,无边权力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洋,瞬间卷起的海啸,足以淹没所有人。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她没见过程述尧动怒,但可以想象底下人的日子绝不好过。 这样想来,她要逃离程家回国,简直痴人说梦。 翌日深夜,女佣翠西端来一杯意式咖啡。宋煦两口喝完,搁下空杯,交代道:“我晚点回来,帮我留下门。” 咖啡因刺激神经,她需要保持清醒,打好腹稿,不能掉以轻心。 夜色里,车子幽静驶来,雪茄型车身线条,不由自主屏息的华贵。 少女将手搭在男人掌心,她坐进车里,车内温暖,行驶平稳,感觉不到任何路况,太静了,透着高贵、疏离的寂静。 主人不发话,没有要事,其余人自动隐形。 空气里的静谧,男人身上的控场感,莫名令人紧张。他转头看她,出人意料的英俊轮廓,鼻梁挺直,着烟灰色西装,剪裁合身。 宋煦闻到清淡的烟草味,她敏锐地问:“您刚结束宴会吗?”她记得他对烟酒没瘾。 夜间气温低,程述尧看她裹件风衣,身形单薄,提醒道:“等会教堂里没有暖气。” “我穿的很暖和。”面料挡风保暖,她又说,“每年大教堂的子夜弥撒有很多人,应该不会太冷。” “上车前我喝过咖啡了。”宋煦转而问,“这么晚了,您不会犯困吗?” “我在车上睡了会。”他本身睡眠浅,睡眠需求很低。 夜幕低垂,白天圣洁的哥特大教堂,在夜里显得纤丽森冷,神秘而优美。 门口的圣诞树上挂满千纸鹤,烛光摇曳,纤尘不染。 今夜来参加子夜弥撒的人很多,他们排在队伍末尾,随信众进入教堂。 人实在多,第一次感觉英文很聒噪,发音又尖利。 宋煦被吵得不行,她对他说中文:“等会万一走散,我在门口等您。” 有人故意挨挤,程述尧抬起手臂替她作挡,他说:“车就等在外面,听完弥撒回去,不用着急。” 程家年轻一辈不太说中文,咬字软绵绵,程珣稍好一点。几位叔叔里,程述尧中文讲得最流利,发音标准,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让人心静。 他们呆在一起,语言切换自如。宋煦印象里,他法语说得也不错,这不奇怪,很多贵族公学把法语列为必修课程,但程述尧还会讲西语和德语,她就感到不可思议了。 无论程述尧说哪种语言,她听来都是一种风格。吐字清晰,且优雅克制。 子夜弥撒即将开始,教堂里座无虚席,来晚的人自发站到最后面,期间无人说话,气氛静穆。 他们挑了一处隐蔽角落,远观着仪式。主教登上祭台,讲道词慈悲而晦涩。 宋煦听不懂,思绪飞离,她颈项纤直,习舞练就的好仪态,极为出挑,一双瞳仁清亮,不了解她本性的人会被骗走眼,还当她在专注聆听什么。 有人居高临下道:“不专心。” 她侧过脸,不服气地想,他很专心吗?专心就不会注意到她在走神。 主教话音刚落,唱诗班的孩子们跟着牧师缓缓入场,趁着间隙,门口又放进来一批人。 人潮涌动,宋煦顺势抽身,她溜进玫瑰窗下的告解室。告解室是一间木制的小屋子,用以向神父告罪忏悔。 屋内昏暗而逼仄,意外的清静,她准备等弥撒结束再出去。 熟料她一转身,瞥见窗外一道身影,有人正透过泛黄的窗格,静静望着她。 宋煦走近两步,问:“四叔,是你吗?” 下一秒,回答她的,是他身后轰鸣的管风琴。 那以整座教堂做共鸣腔的乐器,奏响的瞬间,声音从四面八方回荡开来,气势庞大,神圣威严,不容侵犯,无上的压迫感,使人分不清是敬畏,还是恐惧? 宋煦抿着唇,很谨慎地没再开口。 隔着一扇小窗,周围昏黑,光线微弱,像身处薄暗的海底,波光粼粼。 “宋煦。”程述尧的声音辨不出情绪,“这是我们第一次来教堂听弥撒,也是最后一次。” 她愣了下,“什么最后一次?” “莉莉,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大教堂是什么时候吗?”他唤她莉莉时,一丝难得的温和。 那天所发生的事,犹在昨日,她不会忘记,“您带我来教堂受洗,上帝见证,从那一刻起,您成为了我的教父。” “十三年说长不长,你刚满十八岁,属于你的人生路上,风景会越来越美。十三年说短也不短,你长大成人,有很多事我不说你也明白。”他说,“以前,我认为你做事不够坚持,没有恒心,现在看来,学芭蕾也好,只要下定决心,你一定能做好。” 停顿片刻,程述尧说:“今晚听弥撒,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教堂。”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宋煦微微蹙眉,“我和哥哥的婚礼会在教堂举行,您必须要来吧。” “不是必须。”程述尧口吻冷淡,“我不会出席你们的婚礼。” 她定定看着他,“可是,您是我的教父,也是程珣的四叔。长辈里,您最适合做证婚人。” “老太太可以做你们的证婚人。”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我不会参加你们的婚礼。” 难以揣摩他的心思。男人的面孔沉在阴影里,像风平浪静的海面,那双眼里或许情绪暗涌,或许什么都没有,波澜不兴。 宋煦有所预料,她目光不移道,“那天程家会请很多宾客,这些年,您知道家族里的人怎么看我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场合,您竟然不能来。哥哥有程老太太撑腰,二叔和三叔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一定会来。那我呢?没有父母至亲在场,这是我的婚礼,还是要我表演的舞台?” “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他说,“莉莉,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我保证。” “但愿如此。”宋煦闭了闭眼,想起父母写给她的信,她问,“四叔,我和哥哥马上要订婚了。这些年,您总是很忙,每年家宴,我们也说不上几句话。在以前,我就想问您一件事。”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直截了当问他。 程述尧注视她的脸庞,静待下音。 宋煦问:“程家为什么要收养我?我父母和程家有什么关系?” “收养你的确有老太太的意思。”程述尧简单道,“不过,当年,第一个提出让程家来收养你的人是程珣父母。” 记忆中,程效文夫妇待人温厚,常说要程珣把她当妹妹来爱护。直到一场离奇车祸带走了这对和善的夫妻。 至此,解开她身世之谜的线索戛然消失,迷雾不散,她亦不甘心。 宋煦追问:“他们认识我父母吗?”否则为什么偏要选择收养她,而不是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 “我和程效文不算熟悉。”程述尧听出她的怀疑,他点到即止,“如果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我无可奉告。” 程效文夫妇离世后,有关宋煦的身世,老太太成了唯一知晓全情的人,然而,提及此事,程老太太缄默再三,不愿多说。 他命人调查,进展缓慢,信息寥寥。程家要瞒到底的事,痕迹清除得彻底,哪有这么容易被查到?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他不会验证她任何猜测。 “程家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吗?”她眼神盯着他,“是老太太,还是您呢?” “宋煦,从我带你离开孤儿院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程家的孩子。你可以怀念过去的家庭,但不能否认这十三年来你所拥有的生活。”程述尧不动声色,“莉莉,在你心里,阴谋算计这些坏事,全是我在背后做的么?” “没有。四叔,您误会了。”宋煦心一沉,言辞有所收敛,“作为教父,您对我很好。” 女孩态度骤变,不是真的相信他。她对他有敬畏。男人目光锐利,他的眼神使人赤裸,无关暧昧,而是某种气场的笼罩,不知不觉间,在黑暗里布下天罗地网,运气再好的猎物,也无法逃过他的审判。 昏暗里,宋煦敢于直视他的眼睛,“这些年,程家和国内还有联系吗?” 程述尧轻描淡写道:“程家国内的旁系大部分定居在北京、上海和香港。隔着大洋彼岸,大家立场不同,联系自然不多。” 她想起,“每年除夕家宴,国内的程家人会过来拜年。” “程家信奉某些原则。”程述尧说,“不会更改姓氏,不否认出身,也不会忘记自己曾经从哪里来。每年,程氏会以家族名义定期向国内慈善基金会捐款,除此之外,没有太多交集。” 信仰西方教义的华裔世家,做最危险的武器生意,却不改姓氏,极少与外族通婚,一个矛盾重重的家族。 华裔要融入海外社会,摆脱对种族的有色眼镜,绝非易事,历经几代人的付出,造就如今的程氏,老牌的军火巨头,联邦军工界不可撼动的存在,一如英皇权杖上硕大明亮的“非洲之星”,而钻石背后,涌动着一团永无止境的风暴,裹挟无上权力、无边财富、无尽血腥与纷争。 “订婚后,我想和哥哥一起回国。”宋煦理由充分,光明正大道,“赵池菲要回国过年,我留法的朋友也要回去了,她们邀请我一起回上海,我想正好可以当一次纪念旅行。” 程述尧拿目光缓慢描摹她的面容,像在判断什么,他没有说话。 高处的玻璃花窗投下一束光,蒙着天堂的幻彩,静寂的瑰丽,耳畔传来孩子们的颂歌,干净的童声,空灵而悠远的赞美诗。 教堂内部座无虚席,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信徒,像静止的黑色潮水,奇异的静,人们微微垂头,凝神聆听弥撒,瞻视圣礼。 唯独他们游离在外,隔了一面告解室窗格,光透过玫瑰窗,影影绰绰,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神,有意味不明的缱绻。 看来,他们都不是虔诚的教徒。 男人的声音放低很磁性,近似温和耳语,“你暂时不能回国,你们的订婚宴日期定下了,就在两周后,莉莉,收起你想走的心。” Chapter15黑白天鹅 仿佛被踩中尾巴尖的猫咪,浑身炸毛,戒备地瞪视面前的人。 少女微微睁大眼眸,不敢置信之余,她不免恼怒,“你们两天就商量好了?谢谢您的关心。不过,回国是我们的事,您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男人面如平湖,他问:“你觉得我凭什么?” 宋煦牵起唇角,“是,亲爱的教父、四叔,我和哥哥都敬重您。” “你不需要带上程珣。”程述尧不咸不淡道,“他和你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教父教母,更不缺一位叔叔。” “我和你们才不一样。”宋煦说,“你们都姓程。” 她自觉是个外姓人,没想过要融入程家,这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归处。 孩子气的话。男人微扯嘴角,他的声音自带一股冷静气息。 “没错。莉莉,对老太太和程家其他人来说,你始终是局外人。在明面上,作为教父我对你有责任,你待在程家的这几年,我对你有疏忽,过去的事已不可改变。” “你想跟程家撇清关系,不可能。哪怕老太太放过你,其他人呢?程家的竞争对手呢?”他低声说,“宋煦,名利场里‘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会不懂。” 最难搞定的莫过眼前之人。宋煦默默腹诽,怀疑他的仇家很多。 她冷笑道:“难道,结婚是一把保护伞?” 男人眼帘微垂,“莉莉,你是聪明的孩子,很多事不用我多说。” “四叔,您找哥哥说了些什么?” 按程述尧的作风,不可能找程珣纯粹谈心,宋煦猜测叔侄背着她在某些事上达成一致。 他问:“莉莉,你想知道什么?” 只有他唤“莉莉”与别人不同,不自觉的温柔,迷惑的深渊。 程述尧擅长隐藏情绪,他极少坦露什么,要跟他商谈事情,对方必须先交底,很不公平,迫使你不得不仰视,看清男人骨子里的冷漠傲慢,然而,他确有逼人低头的资本。 宋煦怀疑他学过审讯技巧,心思缜密,丁点漏洞和小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不费脑筋的反问:“您愿意告诉我什么?” “我跟程珣聊的不多,他选择以后留在华尔街,对将来的事业有自己的规划。”程述尧简单道,“年轻人有野心不是坏事,程珣是可造之材,将来他还是你的丈夫,我会助他一臂之力。” 宋煦不意外,“您毕竟是他的四叔。” 他再次提醒,“程家枝繁叶茂,程珣不缺一位叔叔。”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听出他话里有话。 隔着告解室的窗格,程述尧抬手搭在菱格上,指尖轻点,片刻的思虑。 教堂的角落,光线晦暗,她脸庞清丽,天生浅瞳有神采,透出一种无论如何都不甘心、不循规蹈矩的反叛与冒险并存的精神。这样倔强难驯、生机勃勃的少女,只要看见她,自会明白什么是明目张胆的美丽。 告解室墙壁上,宋煦的侧影清晰,轮廓柔软,他指尖划过、描摹,就像在黑暗中轻抚她的脸庞。 此刻,上帝正在注视着他们。 程述尧收回手,他看着她,道:“程珣品行为人我很清楚,不过人心难测,再好的感情都可能生变,经不起考验和消磨,此一时彼一时。我会帮他坐到想要的位置,不止是他叫我一声四叔,他还是你的丈夫,我帮他,难道不是在帮你?莉莉,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你吃亏。” 程珣既接受他馈赠的礼物,理应受到他的牵制。 操纵家的一双手中,系着无数人的命运,干净匀停的手,像钢琴家优雅而不失速度与力量,他掌控黑白琴键,行云流水,仿佛与鲜血淋漓的杀戮毫无干系,教人暂忘他冷酷的面目。 “如果程珣作为你的丈夫,以后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背叛了你。”他略一停顿,用缺乏温度的口吻,“他会付出代价的。” 教父既能助他扶摇直上,也能令他一落千丈,身败名裂。 “他有老太太和其他程家人帮衬,你不一样。”程述尧眸光低垂,眼底扫下一片淡影,“如果你父母在身边,一样会替你考虑。莉莉,哪怕后面情况再坏,不用担心。”还有他。发生天大的事,他都能给她兜底。 宋煦抿唇,倏地出声:“如果不是程珣呢?” “如果不是程珣也一样。”窗格后,他目光轻轻落下,“谁敢欺负你?” 说到这份上,他为她考虑至此,无可指摘。哪怕她父母在身边,不一定有他这样周全、长远的考量。 然而,她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程述尧没道理帮她,除非—— 宋煦恍然,她替他找到理由:“毕竟,您是我的教父。” 周围更静了,空气凝滞一阵,她猜是默认。 过了会,程述尧问:“莉莉,你还有什么顾忌?” 扫清一切障碍,保证她将来生活无忧、美满,远离家族是非。环绕着赞美与祝福声的璧人,童话结局的王子与公主,非要说顾虑,只剩下一个原因—— “如果我说,我不想和哥哥结婚呢?” 没有责怪,他平淡问:“理由呢?” 少女微微低头,颈项弧度美好,线条纤柔,像垂首的天鹅,恬静、哀婉。 她诉说心事般低语:“我不喜欢他了。” 望着陷进半明半昧的脸庞,程述尧走过去,他站定在告解室的帘幕后面。 视线里,男人皮鞋漆亮,修长收窄,黑色,一种无法透露任何感情最内敛深沉的颜色,经常出现在他的衣着里,漆黑的皮带、皮鞋,挺括合身的西服,只露出手背和领口处脖子,冷峻感很重,几近无情,勒得人快要透不过气,面对他时,难免绷着情绪,不敢造次。 他掀开帘幕,缓步走进来。 程述尧托起她下巴,俯身看清她的面容,“莉莉,你到底想要什么?” “四叔。”宋煦仰起脸,盯着他深邃的眼睛,一时无法挪开,她拉回理智,找到自己的声音,和对他应有的称谓,“教父,我不想和哥哥结婚。” 话音刚收,一滴泪滑下脸颊,泅湿男人的手指。她在他掌心垂泪,睫毛濡湿,掩着一双透亮的眼眸。 传说,夏娃的眼泪化作伊甸园中的百合花。莉莉,象征纯洁、无限生机。 男人若有所思,他指腹摩挲她下巴,触碰轻柔,像对待心尖上的宝物。 她感到一丝挠人的痒意,却没有闪躲,呼吸难耐地放轻,逼近的气息熟悉又遥远。 教堂里,管风琴余音回荡,帘幕内外,圣洁与阴暗,高贵与卑贱,青春与成熟。 毫无违和的,恰如水与火的交融,势均力敌,难分彼此。 于世不容的感情,宗教、世俗的浑然禁忌,秘密如原罪,如影随形。 他们都忘记了一点,压抑只会让感情更强烈。 冷风吹拂,宋煦脸颊沁凉,男人手掌宽大,指节微曲,抬起她的面庞,他俯下脸,占据高位的姿态,目光幽深,似审判,又似端详。 “到现在你跟我提不想结婚。”程述尧揩去她挂在腮边的泪,他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她睫羽微垂,“我没有出尔反尔,也不会后悔。” “莉莉。”他低唤。 周遭太静,莫名煎熬,她鬼使神差“嗯”了一声。 听见男人问:“你要回来吗?” 回来,回哪里?记忆中,那幢面海的半山别墅,周围草木葱茏,阳光灿烂,柔风徐徐,她不用跳到沙发上,一抬头就望见蔚蓝海岸,他们曾一起住了八年多。 陈姨对她说过,她的房间还是原样,没动过。 八年,太多的事情可以改变。 她心里涌起什么,“四叔,我……” 程述尧神情淡漠,他低眸,掌着少女精巧的下巴,她嘴唇一张一合,他没听她在说什么,也无心分辨。 男人眼神幽邃,指腹轻蹭她的嘴角,像暗含鼓励的抚慰,又像要进行前的暧昧。 误以为他在催她回答,宋煦认真思索了会。 陡然间,一阵枪响打乱教堂的宁静。 程述尧反应极快,几乎一瞬间,他伸臂把她拉过来,护到身下。 拥枪自由的国度,意外随时到来。外面骤然陷入混乱,尖叫与哭喊声此起彼伏,焦灼、恐惧迅速蔓延到空气里,人群浑浊,难分敌我。 耳朵里充斥着嘈杂,普通人碰上枪击场面,第一反应发懵,脑袋混沌。 程述尧在她耳边问:“莉莉,还好吗?” 宋煦心静下来,说:“我没事。” 手腕紧挨他的肩膀,她也问:“您呢?” 程述尧应声,没有多说,他正在判断情形,稍有风吹草动,拔枪瞄准,缓慢扣动扳机。 午夜,举行弥撒的大教堂,这样特殊的时刻和场合,有人在此持枪行凶,激情犯罪可能性太低,大概率是蓄意而为。程述尧不信巧合,直觉持枪者的目标可能是他们。 不多时,怀里的女孩不安分地挣动,柔顺的发丝擦磨着他的脖子,于是,他闻到她发间的清香,幽幽淡淡,像夜里绽放的昙花。 男人按住她后脑勺,问:“你在动什么?” 宋煦声音闷闷的,“站不稳。” 枪响后不久,门口警车赶到,下来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指挥封锁现场,疏散人群。 甫一踏出告解室,周尹等人迅速围上来,仿佛程述尧身上存在某种磁场,服从是他们的本能反应。 周尹立即上前,压低声音道:“先生,我们的人追过去了。” “抓活的,弄清楚是什么原因。”毫无价值的性命,他向来不感兴趣。 再者,宁愿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他要结果,勿论手段。 警长大步流星走过来,友善地伸手,“晚上好,程先生。” 程述尧目光轻淡,没有握手,拿眼神无声询问,几分傲慢、疏离,又不至失礼。 警长出示证件,说明来意:“今晚枪击案发生突然,我们出警到现场没多久。您的手下能否配合我们完成案件调查?”警察知道他们也在追击凶手。 程述尧微微侧头,吩咐周尹:“事情处理完,把人交给警察。” 有些事不用他亲自办,有些话无需他亲口说。 周尹会意,请警察移步交谈。警长看向程述尧,抬手触了下帽檐,以示感谢。 没走两步,像意识到什么,程述尧忽地回头看宋煦,他解下大衣,披到她身上,没机会给她说不,男人揽过她肩膀,拥着她走出教堂。 说不上来的感觉。程述尧身材高挺,他的外衣宽大修长,衣摆也长,像夜行动物的翅膀,男人穿着走路翩然,气势沉冷,裹在她身上却变成一件黑色斗篷,平添神秘感的保护。 程述尧步伐快而稳。宋煦居然能跟上,逐渐习惯他的节奏。 虽说此地不宜久留,可能再有危险,但她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直到,宋煦感觉鞋底有点发黏,像沾到什么脏东西。她低头去看,地上印着鲜红的血迹,移动视线,不远处,一滩粘稠的血泊,在教堂烛光的映照下,像一道幽亮的人影。 她发怔,怎么会天真以为没有伤亡?人潮密集,若有人举起枪械乱扫一通,必然惨重。 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 枝头的雪白千纸鹤上飙溅无数血点,烛光下,神父正低头为死者做祷告。 宋煦抬起眼想搜寻什么,程述尧适时出声:“莉莉,往前看。” 一如危机乍现时,他的声音教人心静,又一次,她稳住心神,没去胡思乱想。 夜深寒冷,他们离开教堂,快步走下台阶,车子已等候多时。 教父为她拉开车门,少女弯身坐进去,他扫视四周,随后上车。 轿车行驶平稳,路况舒适,车内静得落针可闻,像置身一座移动宫殿。 周尹瞟了几眼后视镜,后座的两人姿态缄默。空气里有股紧张感,隐隐的不寒而栗,仔细想来,不难猜到幕后买凶者踩了程述尧的底线。 先生对小姐的重视,全藏在细节。周尹看得清楚,一直护着她离开教堂,连宋小姐坐进车里的短短一分钟内,尽管周围有他们的人盯梢,先生仍警惕十足地环视一圈,时刻提防。 不得不叹,公主被保护得彻底。 临走下车前,少女握住拉手,她扭头对他说:“您提到的让我搬回去住……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吧。” “可以。”程述尧神情自若,问出口的话像没有太多耐心,“需要多久?” “您给多久期限?” “莉莉,到订婚宴那天告诉我吧。” 月光昏朦,宋煦踩到平地,一颗心瞬间归位。 夜色如墨,她身后的车窗降下,光线暗昧,描出男人近似雕刻的轮廓,俊美面孔上,一双沉静的黑眸,像永远不为所动,冷冷睥睨,又像在黑暗中蛰伏,顶级猎手的涵养,情绪分毫不露。 程述尧目送她的身影,直到进入程家那扇大门,他收回视线。 车窗升起,静静驶离,如涟漪消失在湖泊中央。 宋煦拍了拍脸颊,掌心温暖,擦掉脸上泪痕,哪有什么悲伤?程珣的话提醒了她,程述尧不是她的敌人。 从试探程述尧对婚事的态度起,她就很谨慎,走一出钢丝戏,深渊就在脚下,索性扮做柔弱的白天鹅,掉几滴泪,看他能念几分旧情? 或许,教堂昏暗的光线令他失去判断力,又或许,上帝有心帮她一次。 教父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只是,程述尧不作确定的回答,又说订婚宴再谈,她将信将疑,这男人的心思无法捉摸,城府太深,她看不透,也不想去揣摩。 值夜的女佣翠西见她回来,轻声问候。 宋煦顿住脚步,瞥见壁挂镜子里的自己。她走近两步,注视镜中女孩,暗自告诫—— 从前偷偷摸摸的喜欢,没被发现算她幸运。按她对程述尧的了解,他要知道她的非分之想,恐怕会先一步亲手了结,以免影响家族清誉。相比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性命重要。 她有自知之明,这一切如同下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是他手中的棋子,来去不自如,命运飘向何方还不知道,谈什么感情? 前路茫茫无数,但她始终相信,自己想要的一定会得到。她与教父间的棋局才刚开始。 没什么大不了的,放轻松,命运之神与上帝会眷顾她。 宋煦微微一笑,明眸含光,一股初生之犊的自信。纵然想法危险,要么,干脆当做一场极富挑战的游戏,她想赢。即便,后果也沉重,要输了便一败涂地,身家性命全赔里面。 放下抚摸大衣翻领的手,她对翠西说:“明天早餐不用叫我。” 翠西望着宋小姐上楼,她披件男士黑色大衣,缓缓迈上台阶,她挺拔的身影像黑天鹅,优雅狡黠,一缕魅惑气息。 她比猫咪更反复无常,已经在期待订婚宴了。 拢了拢黑袍似的大衣,看上去像初出茅庐的女巫。 那么,女巫要熬迷魂汤,她该做什么准备呢? Chapter16自尽or自保 一月,巴黎进入最寒冷的季节。天气阴冷,铅灰色云层低垂,天空久久没有放晴。 圣诞假后,舞校学生们进入充实的学习生活中。 上午专业课结束,下午文化课排得满满。一节舞剧欣赏课,教授姗姗来迟,他走上讲台,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简短的问候,不疾不徐道:“今天我们要欣赏的舞剧——我给几点提示,请同学们来猜一下。” 窗外寒风簌簌,天边乌云翻涌,风雨欲来。 “它是一个风格沉郁、哀婉的故事。”教授扶了下眼镜,提示道,“歌剧院舞团演绎过这部古典芭蕾,它的结尾被改编成一个悲剧故事。” 稀稀落落的回答,没人猜对。 “再提示。”教授望着台下苦想的孩子们,他伸臂做出“鸟类振翅”的动作。 答案不言而喻,《天鹅湖》。 儒雅的教授走下讲台,他倚着桌沿,随性道:“《天鹅湖》是大家熟知的芭蕾舞剧。上周趁假期,我去歌剧院欣赏了一场《天鹅湖》。它是一出经典的四幕戏,你们认为它剧情的重心在哪一幕?” 安静片刻,宋煦举手答:“第三幕。” 教授点点头,他记得班里这位华裔学生,每回课堂互动大胆,有问必答,而且,女孩的眼睛很特别。 “其他同学呢?你们的想法在哪?”教授直接请学生们举手表态,粗略扫一眼,投第三幕为剧情重心的人最多。 “大部分同学心里有答案,接下来,我们静下心,再欣赏一遍《天鹅湖》第三幕戏。” 舞台灯亮起,城堡的宴厅内热闹非凡,各国使臣与公主前来赴宴,今晚是王后为王子准备的晚宴,请他在各国佳丽中挑选未婚妻。宴会上,公主们纷纷献舞,裙袂蹁跹,如蝶翻飞。 拿波里舞、弗拉明戈、玛祖卡舞、查尔达什舞。几场性格舞逐一上演,晚宴气氛浓烈。 然而,王子心不在焉,他思念着湖畔那位受诅咒的天鹅公主。宴会上,王子拒绝了各国公主,公主们像枯萎的花朵,黯然退场。宴会陷入僵局,正在这时,欢迎宾客的号角声响起,两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魔王扮演的使臣,携着他的女儿黑天鹅前来赴宴。 相比古典芭蕾中传统的女性角色,具有纯洁、坚贞、柔美与怯弱的特点,需要受到保护与帮助,黑天鹅是反派化身,她充满诱惑、妖媚又自信,以狩猎者的姿态登场。 她伪装成白天鹅,接近、骗过王子,诡计得逞,她跳起三十二圈挥鞭转,释放着邪恶的美丽。 王子陷入魔王布下的幻象,公主也无法摆脱诅咒。宴厅外,奥杰塔悲伤呼唤,王子幡然醒悟,他离开宴会,奥杰塔已飞离城堡…… —— 傍晚,窗外细雨朦朦,从主教学区的小白楼走到餐厅有段距离,路上没人打伞,学校周围草木葱茏,校区开阔而明亮。 这所法派芭蕾的代表性舞校,创立于十八世纪初,古老而久负盛名,每年招生竞争激烈,来自世界各地的舞童前来参加考试,从几千人中挑选出三十几名好苗子,加上每学期末校内的残酷淘汰制,最后能留下,考入歌剧院舞团的屈指可数。 十二岁那年,程述尧做好安排,给宋煦两个选择,去英国贵族女校就读,或者,到瑞士私立寄宿学校。两所老牌名校推崇精英教育,里面大多是企业家、政要名流的后代,身份非富即贵。 宋煦哪个都不选,她先斩后奏,飞巴黎碰碰运气,意外考上了舞校。 更意外的是,程述尧没阻止她,只问一句:以后打算走职业芭蕾的路吗? 她做好吃苦的准备,要强也逞强,再难熬也不会比孤儿院里更绝望。 放课后,宋煦和莉亚来到餐厅就餐。路遇几位师长,她们停下来问好,女生行屈膝礼,男生作鞠躬,这是舞校保留至今的传统。 窗玻璃上,一条条雨痕缓缓游移,像蜗牛爬过的印记。 她们端着餐盘坐下,莉亚拨动沙拉,她托着下巴,几分烦恼地开口:“宋煦,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今年六月她们将要毕业,面临舞团录用考试,要考虑未来的职业方向,是继续留在舞台上跳舞,还是转入大学朝其他领域深造。 六年过去,象牙塔里的芭蕾舞者们不得不思考往后的谋生之路。 宋煦目标明确,“参加舞团考试,我想留在巴黎。”这是她心中的最优解。 歌剧院舞团录用的正式员工,签约永久合同,高福利、薪资可观,且舞蹈演员的特殊性,政府规定他们享有提前十年强制退休的权利。 职业芭蕾之路,荆棘丛生。她们作为舞校学生,已是千里挑一,每年六月的录用考试,分为校内与社会两类,她们竞争压力稍小,但名额最多两三个。若校内考试没通过,社会考试要与世界各地的舞者竞争剩下的名额,难度可见一斑。 莉亚坦言:“上次脚受伤后,现在我做足尖动作有点吃力,不够流畅。” 自小习舞,伤病在所难免。宋煦有腰伤,时而会发作,只能趴在床上缓解疼痛。她还算好的,身边跟着营养师和理疗师,定期检查,已经把伤痛降到最低了。 举重若轻的优雅,美丽背后的代价,是不可逆的损伤,伴随一生的病痛。 “舞团的录用考试竞争太大,我状态不好,可能考不上。”莉亚做好最坏结果,“如果考不上,我无法留在巴黎。” 宋煦问:“你有其他舞团备选吗?” “慕尼黑、汉堡或者维也纳。”莉亚切下一小块油封鸭肉,“其实,我不希望离家太远。” 莉亚的家乡在法国布列塔尼,一座蔚蓝海滨城市。有一年暑假,宋煦被邀请去她家玩,莉亚家人热情和善,她是姐姐,下面有弟弟和妹妹,普通的五口之家,温暖有爱,父母尽力支持着她的舞蹈梦。 越长大,莉亚感到肩上责任越重。她没有升学打算,巴黎高昂的生活成本让人望而却步,考入舞团,拿一份不错的薪水,是她下一步的计划。 莉亚好奇,“你要留在巴黎,你的家人知道吗?” 在她看来,宋煦的退路太多了,不用考量什么现实问题。 “知道也没用。”小餐刀的刀片上,映出她的一双眼睛,清透灵动,“我第一选择考舞团,假如没考上,先留下来从长计议,总会有办法的。” 少女眼眸微弯,莉亚受到鼓舞,她暗自振奋,未来的事谁能料到?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一切的安排很紧迫。 几天后,宋煦接到来自程老太太授意的电话,菲比通知她,提前三天回来,准备订婚宴事宜。 听上去,她的任务是做一个“程家未婚妻”头衔的漂亮摆设,角色要求,务必端庄娴静。 练功房里,宋煦忍住对天花板翻白眼的冲动,按下免提,手机抛到钢琴凳上,她站在把杆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继续练基本功。 “宋小姐,您回来后需要试妆、选择五套礼服,加备用的两套礼服,熟悉当天的宾客名单。”菲比稍停顿,翻过一页道,“当然,您不用担心,身边会有专人跟着你们,负责带你们去见一些需要敬酒问候的宾客,这关系程家的脸面,不能出错,请小姐放在心上。” 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简单的事说得那么复杂? 捡重点就是,她要早起化妆、试衣服,和程珣一起去敬酒,说点场面话。 菲比一板一眼地告知她回来的行程安排,以及订婚宴的流程。 发觉电话那端没声响,菲比疑心:“宋小姐?您在听吗?” 宋煦敷衍地应声。她一心二用着,把杆练习完,稍作休息,注视镜子里的身姿,立起足尖,开始脱杆训练。 踮起脚尖,吸腿旋转,留头甩头,上半身手臂与下半身保持平稳,利落定点,少女如一片羽毛轻盈落地。 纤长线条的肌肉,匀称漂亮,她对自己的身体有极强的控制力。 后背汗湿,心跳剧烈,她起身,手扶着把杆,回想刚才的挥鞭转。 结合《天鹅湖》故事剧情,黑天鹅奉魔王之命,去勾引戏耍王子,其中有一个舞段,是黑天鹅、王子和魔王的三人舞。黑天鹅周旋在两人之间,迷惑王子的同时,与魔王的双人舞是暗地里在共谋。 复杂立体的反派角色,演绎有难度。 再练习一会意大利转,最后,她的晚功以阿拉贝斯克收尾。 “砰”一声,矿泉水瓶命中垃圾筐,今日练习完毕。 宋煦走到换衣室的隔间,脱下大袜,她抬脚,双腿浸入冰桶,适度泡冰水,缓解高强度训练带来的肌肉酸痛。一股脚底钻上头顶的冷意,她轻轻吐气,抬头转移注意力。 隔间的小窗口,侧对着闪灯的铁塔,像一串发光的宝石项链。 双腿冻得发红,宋煦迅速擦干水滴,她换下体服,拆掉绑发,长卷发披下来,束缚解除,轻松自在。 回宿舍的路上,她收到程珣发来的信息,一张机票截图,他给她订好了回旧金山的机票,头等舱,两天后的清晨,恰好周六。 手机震动作响,宋煦扫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 她拎着舞蹈包,走上旋转楼梯,“有什么事吗?” 程珣声音朗润,“这会刚练完舞吗?” 宋煦嗯一声,继而说:“我看到订票信息了。对了,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回旧金山。” 程珣沉吟片刻,道:“别忘了跟学校请假,赶早班机时间预留好,定好闹钟,或者,我打电话叫你起床?” 她了然地笑笑,“哥,你把我当几岁?”他担心她飞不回来? 踏入宿舍前,宋煦最后说:“不用叫我起床,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哥,我们旧金山再见。” 话音落下,她挂断电话,今晚是什么日子?一个个来催她,干脆关掉手机,耳不听为清。老太太和程珣还算能糊弄的,程述尧可不会给她什么缓冲,他需要她回去,直接派人带走她,典型的独裁者。 由此可见,尊敬的教父是她回家路上最大的阻碍。 返校这些天,宋煦闲暇之余,复盘起从前,若是跟四叔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她没那么傻,用迂回的怀柔手段来达成目的,不失为一种办法,缺点是她不能太心急。 ‘不要心急,它会影响你的判断。’脑袋里再度浮现他说过的话。 宋煦已不像当初那样信任他,却会想起程述尧对她说过的一些话,无法否认,他曾经带给她的影响,大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跟他比拟。 不用将他看作强悍的敌人,而是可敬的对手,不要迷失,留心应对,见招拆招。这么想着,少女的勇气与决心又一次占了上风。 几天后,旧金山湾区,程家别墅。 倒完时差,宋煦下床拉开窗帘,习惯性伸展身体,做课前的早功训练。 一小时后,房门敲响,翠西端来早餐,陈姨走过来,如常问候:“小姐,早上好。” 陈姨拢好窗帘,系上绑带,别墅内部走美式古典风,家具色调偏暗,深沉雅致,略带上世纪的摩登与奢华。 她打开窗户,翠西给小圆桌铺上餐布,两人有条不紊地布置。 老太太看不惯这种大小姐、少爷的做派,一律不允许他们躲在房里吃饭,尤其早餐,睡懒觉是大忌,偶尔一两次还行,免不了被老太太训一顿,于是,那些自小被家里宠坏的孙辈们自然很少住旧宅,谁愿意上赶着挨骂? 宋煦和程珣长住旧宅,两人作息规律,不会为难佣人,除了要倒时差,基本不会睡到日上三竿。 她猜到:“今天老太太让我在房里吃早饭吗?” 陈姨解释:“小姐,等会有专人拿来礼服供你挑选,几位试妆师已经等在楼下,你用完早餐就可以开始,不用挪到其他地方,今天的准备工作安排得很满。” 宋煦喝着咖啡,“哥哥呢?他不用和我一起试吗?” 陈姨站在少女身后,梳起她的长卷发,一圈圈盘好,拿U型发卡固定,在小宋煦不会绑芭蕾盘发前,全是陈姨代劳,她的手很灵巧,什么样的发髻都不在话下。 女人温声说:“他的西装要按你挑选的礼服来定,你们的衣服颜色需要搭配和呼应。” 毕竟,他们是这场订婚宴的主角。 用过早餐,两位男佣推进来几个移动衣架,琳琅满目的礼服,偌大的房间一下塞满了华服美裳,像一出小型的高定秀的舞台幕后,又像一间梦幻的室内花园,盛放着不同裙摆开出的花朵,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宋煦简单翻完一排,听翠西说:“宋小姐,这些是程老夫人和陈姐一起为您选的。” 难怪,好几件是及地大裙摆,像华美的笼子,限制她的活动自由,连走路都不方便,美则美矣,只适合放在橱窗,或女明星穿来走红毯。 程老太太不会允许她挑出格的礼服,陈姨服务过很多上流家庭的小姐,也见识不少名流宴会,清楚要为她选择得体的服饰。 盛大的订婚宴,廓形大裙摆的礼服很适合,既突显少女美好的身材,又华丽端庄,年轻女主人的扮相。 陈姨再三建议她试一试,宋煦选件大裙摆礼服,翠西帮忙穿上,她每走一步都要踢一下裙子,蓦地,她发觉脚上足尖鞋没换。 宋煦踮起脚尖,稍作活动,她立稳足尖,理由充分:“你们看,这种裙子太长了,我踮脚还拖地那么长,穿高跟鞋增不了这么高,裙子容易被踩到,宴会上走光更麻烦。” 两人一愣,见她恍若鹿一样站立,亭亭袅袅,高挑标致。哪怕远观,看不清少女的脸,她的身影曼妙,引人遐思。 宋煦一般穿十公分的高跟鞋,实际增高六公分多,大部分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生,会在她面前“矮”下阵来,何况,她立起足尖,可以傲视全场。 听她说得有理,陈姨便不再坚持。宋煦快速翻看一圈,效率很高,挑出五六件顺眼的扔床上。 抽出其中两件旗袍,她眼光精准,问:“这不是按我的尺寸做的吧?” 翠西说:“这是拿来的样式。老夫人交代了,您看中的款,裁缝师傅会上门量身来做,订婚宴前制作出来。” 港工旗袍,不同传统的平裁旗袍,立裁合身,勾勒曲线。 这几套礼服放在一起,中西合璧,含蓄与张扬,截然不同的美。 翠西把她选好的礼服挂到空衣架上,男佣推走衣架,待会老太太要过目,不满意还要重新选,小姐的选择可能是无用功。 试妆的间隙,佣人叩门提醒:赵小姐来找您。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袭来,赵池菲一身精致套装,裸着双腿,要风度不要温度,走近了,看清她秀丽的脸,杏仁圆眼,骨架娇小,赵千金的柔美更多点,不像宋煦,五官明艳,眉宇间藏着淡淡的英气。 化妆师停下动作,仔细端看。 梳妆镜前,宋煦长发盘起,大方露出额头,她发际线长得好,有一绺美人尖。 化妆师切换镜子的光源,做她们这一行,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皮囊,化妆能改变皮相,无法调整骨相,不同光线下,脸上的沟壑缺陷暴露无遗。 骨相的好看才难得。女孩的头颅圆润流畅,凑近看,皮肤五官没有瑕疵,她不挑妆容,不挑发型,甚至不挑任何衣服。好像一尊玉人,雕琢完美。 化妆师看了会,轻轻下笔描画。 赵千金放下包包,她抱臂看镜子里的宋煦,感慨:“几个月没见,变化不小哇。” 刷子扫到眼皮,宋煦闭眼问:“什么变化?” “你居然和程珣订婚了。”赵池菲倚着沙发扶手,“这么重要的事不提前告诉我。你们两个没良心。喏,我收到请柬才知道这事。” 宋煦睨眼请柬,说:“你过来就是找我闲聊的?” “是,也不是吧。”赵池菲美甲镶钻,亮晶晶又浮夸,她说,“我上个礼拜回来,从国内给你们带了一些特产。有些美食要趁热吃,我建议下次你跟我一起回国玩。” “还有,我辞职了。”赵池菲笑着说,“时尚杂志社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又累又烦。这次回国,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把国内好玩的地方玩了一遍,下次能给你做导游了。” 上次大小姐发了一通牢骚,宋煦就猜她做不久。 “你这次休假到什么时候?” “到下半年吧。”赵池菲闲闲地欣赏指甲,“我后面可能要进我们家公司,看他们安排吧。”她是家里的老幺,打小路都给铺好了。 赵池菲的履历算漂亮,一路名校加持,连毕业后实习的杂志社都是顶级时尚刊。可惜,以她目前的水平无法玩转时尚,只能被时尚玩弄。 “我发现,小时候我学的东西太多了,现在大学毕业了,反而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赵池菲提及家人说,“他们让我别硬撑,工作又不是非做不可,我就辞职回来了。” 赵池菲环视一圈,她们聊到现在,没见程珣的影子。 她问:“宴会开场舞定了吗?” 宋煦还没听订婚宴流程,“这有什么讲究?” “按传统,订婚宴上新人跳第一支舞,或者,由新娘和父亲跳开场舞。”赵池菲随口问,“你开场舞伴选定了吗?” 宋煦在化妆师示意下,微微抬起下巴,“也就是说,宴会的第一支舞,我有两个人选。”她低声说,“我的未婚夫,或者,我的教父。” “你想邀请谁?”赵池菲出入各类上流场合,她善意提醒,“如果是程珣,这两天你们紧急练习一下,开场舞很重要,跳不好会影响整场晚宴。”难免遭人诟病。 宋煦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化妆师移开手腕,柔声道:“宋小姐,妆化好了。” 少即是多,女孩眉眼明丽,再多扫一笔都是对美人的不敬。 她抬眸直直望着自己。不多时,敲门声再度响起,一位佣人端着托盘走过来。 男佣头埋得很低,双手高举,他异常恭敬道:“宋小姐,这是先生送给你的东西,请收下。” 一块绒布盖着托盘,宋煦没揭开,而是问:“他还说了什么?” 男佣弯身说:“请您在宴会那天带在身上。” 宋煦掀开盖布,赫然出现一把崭新的手枪,银白色枪身,精钢锻造,冷冽精美。 陈姨脸色微变,随即请男佣下去,她迅速合上门,悄悄落锁。翠西刚才带化妆师下楼,房内只剩下她们三人。 赵池菲没胆量多看,半晌才开口:“这是什么意思?” 宋煦慢慢拿起手枪,质感沉冷,她没有乱摸,怕擦枪走火。 “看来,他给我两个选择。”少女举起手枪,有模有样地瞄准窗外,“一让我自尽,二让我自保。” 宋煦转过脸问:“你们说,我选哪一个?” 这还能开玩笑?赵池菲见她摆出的架势,疑惑:“你会用枪?” 宋煦回答干脆:“不会。”程述尧忘了她还没考持枪证吗? “晚宴上会有什么情况吗?” 宋煦手腕微动,收回手枪,她对枪口轻吹了下,好像在玩一个射击游戏,她轻松命中了猎物。 少女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 假如订婚宴变鸿门宴,开场舞她该邀请谁?那一长串金光闪闪的宾客名单,每一位来头不小,谁会知道将发生什么,见招拆招吧。 Chapter17宝石山 宴会的选址,位于诺布山顶的一家百年传奇酒店,酒店盛名在外,接待过的大人物,如群星留影,陈列在大堂墙上,那些活在文字影像里的名流政要们,曾是酒店的座上宾。 典雅气派的装潢,依旧耐看,提供高度私密性,宾至如归的服务,贴心至极。 程家提前包下酒店,预付五天五夜全程的费用,豪掷千金。自然,与程家财富、地位相比,这些九牛一毛都称不上。 金钱,只是一堆数字,当它化为滔天权势,又是另一番景象。 天际线套房内,视线一览无余,碧蓝无边的海湾上,漂浮着一大一小两座岛屿。 一座恶魔岛(鹈鹕岛),四面环海,惊涛骇浪重重包围,那里关押着臭名昭着的重刑犯,曾是军事要塞。另一座天使岛,曾在“排华法案”的浪潮下,作为华人的移民监狱。 魔鬼与天使守护着旧金山海湾一隅。 低头看去,铛铛车在街上穿行而过,渔人码头前,游客如织,再抬头,矗立着定海针般的泛美金字塔,不远处,金门大桥依稀可见。 尽管午宴从简,宋煦一清早被叫起来,穿戴妆发,无一不需要耗费时间。 一旁的陈姨见缝插针说:“小姐,午宴记得用茶代酒,酒精对身体不好,过几小时晚宴开始后,你们再去敬酒。” 没多久,她问:“小姐,宴会名单记住了吗?” 少女眼珠一转,找理由要搪塞,叩门声响起,侍者引着程珣走过来。 宋煦眉心舒展,示意她转身去瞧,“陈姨,你不用担心,还有哥哥陪我,他把宴会名单全部背下来了。”索性把难题扔给未婚夫哥哥。 男人长身玉立,藏青色西装笔挺,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像一株墨兰,温润淡雅。 程珣注视少女,温声说:“陈姨,您放心,我很清楚名单和流程,我们一起去敬酒,需要注意的我会提醒她。” 小姐讨厌繁文缛节,想叫她听话配合,比登天还难。 “还叫哥哥?”陈姨含笑望着他们,“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以前你们一起玩到天黑,偷偷回家的事,好像还在昨天。” 午宴场,宴厅上方顶灯柔和,无限视野的落地窗,光线通透,海天一色的盛景映入眼帘。 老太太腿脚不便,晚宴再过来。长桌前男女相间入座,摆桌精致,二叔与三叔在场,由程思成敲杯主持开餐。 期间,几位宾客举杯祝酒,他们以茶代酒,大方回敬,不失礼节。 直到用餐完毕,迟迟不见程述尧现身。 程谨言派人联系程述尧,说:“今天是述尧的教女的订婚宴,他一定不会忘记,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此话一出,无数道目光投向他口中所说的“程述尧的教女”宋煦身上。 其他人或许不明内情,家族里对宋煦的身份心知肚明。有轻蔑,有艳羡,也有不解。来路不明的外姓小姐,仗着她出身显赫的教父,与程珣青梅竹马的情谊,麻雀变凤凰,一朝飞上枝头。 无论怎么看,这位小姐除了脸蛋漂亮,没有多大特点和能耐。 有人窃窃私语,“那位还没来,看来,对她不上心。”这样重要的场合都能缺席。 “有些东西是虚名,只怕那位‘教父’根本不认她……”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他们确实不敢被程述尧听到,但无所谓宋煦听见。 程珣皱起眉,招来侍者,请他送上一瓶酒,再附一句话:祝他们聊得尽兴。 果然,那些人言辞收敛,评头论足的声音渐远。宋煦少了些乐趣,没滋味地叹息,还想听他们怎么编排程家人呢。她心理没那么脆弱,被人说两句算什么?又不会掉肉。 乐池奏响圆舞曲,程珣牵起她的手腕,步入舞池。 “哥,你这样不绅士。”哪有不提前邀约就拉起女伴跳舞的? “宋煦,我是你的未婚夫。”程珣掌心贴住她腰畔,光明正大揽着她,“私下叫哥哥可以。”婚约已定下,他将是她的丈夫。 多年前的午后,阳光灿烂,他第一眼看见小宋煦,就发现她与别人的不同。小女孩像精力充沛的纯血小马驹,骄傲又聪明,那样亮又倔的眼睛,她很大胆,第一次见面去拉他的手。 鲜泼恣意的身影,风一般无拘无束,霸道又贪玩,不打一声招呼地闯入他的世界。 遵从家族的王子,表面完美无瑕,心却沉入暗河。她是他眼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他天生无法抗拒,被她吸引。 这场宴会、这个拥抱、这支舞,他等了太久太久。无需顾虑,他们的感情可以慢慢来。 一个称谓而已,宋煦不计较。舞曲悠扬、柔缓,她熟悉所有的交际舞,学校有选修国标舞课,华尔兹最简单易学,她闭着眼都能跳好,迄今为止,她没遇到无法驾驭的男伴。 圆舞曲节奏柔和,一曲慢华尔兹,她有些昏昏欲睡。 一心二用是她的天赋。强打起精神,宋煦转圈,扫视厅内宾客,程述尧始终没来。她拧眉,怎么回事? “妹妹。”有人刚才不许她叫哥哥,这会唤她妹妹,宋煦调转目光。 她一袭掐腰白裙,裙身布满手工缝制的白鸢尾花,A字裙摆及脚踝,旋身绽开,轻盈、仙气,配珍珠首饰,淡妆,玫瑰灰色的口红。 恬静淑女的装束,放其他人身上,说话、神情皆放柔几分。 宋煦不是,她穿任何衣服、化任何妆,都掩盖不了本性。别人要找准风格,她却能把任何东西变成自己的风格。 分明是温婉打扮,她却像性情高冷的血统猫,下颌微抬,面庞昳丽,不讨好任何人的表情。 视线触及窗边熟悉的倩影,程珣说:“赵池菲也来了,她变了不少。” 赵池菲正与友人相聊甚欢,她抬手虚掩嘴唇,神色讶异,俨然淑女姿态。不像宋煦平时衣着随性、简单,赵池菲像一颗包装精美绚丽的糖果,散发着精心调和的甜蜜与芳香。 “小时候,你胆子大,什么都要去试一试,赵池菲很胆小,每次她都摇头说不敢,明明害怕,还经常拉着你。” 这些年,赵池菲混迹五光十色的时尚堆,在各大沙龙里如鱼得水,什么名媛宴会没去过?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使命。 “赵家有意和乔家联姻。她已经知道这件事,可能再过不久,我们会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乔家?”宋煦问,“开百货公司的乔家吗?乔家有适婚的人选?” “有,中年丧妻、比她大十八岁的乔逸峯。”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宋煦睁圆眼睛,压低声线:“赵家想钱想疯了?” “除了乔逸峯,还有他儿子乔霖,比赵池菲还小两岁。”不学无术的二世祖罢了。 “让菲菲嫁过去当后妈?”宋煦冷哼,“也亏赵家想得出来。” 程珣见她义愤填膺,道:“联姻是交易,各取所需,很公平。”放缓脚步,他忽然说,“幸好,家族压力再大,四叔也不会推你出来。” 曾经那些家族联姻的“牺牲品”,年轻鲜活的女孩们,像深埋土里的花肥,持续供养着程氏这棵古老的参天巨树。 宋煦牵动唇角,“他是觉得我不够格。”她一只手搭着未婚夫肩膀,对上他的眼睛,“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他对我怎么样,我五岁起就跟在他身边,他是我的教父,我对四叔的了解比你们都多。” 再继续说下去,惹她不快。程珣浅淡道:“有时候,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每年家宴,家族内部商讨议事时,程珣会陪伴老太太身侧,间接知道不少事。 譬如,二叔提出与能源巨头联姻,进一步上升、稳固合作关系。谈及人选,首推本家的女孩,仿佛送礼也要彰显诚意,然而,除了宋煦,其余女孩年龄太小,旁系倒有几名人选。 程珣的心提起来,在场只有四叔能为她说话。 果不其然,有人问他意下如何。熟料,程述尧说:“名不正、言不顺。” “宋煦不姓程,她对家族不忠心,更不会顺从。” 二叔的党羽摆手,“那没事,她可以改姓。这孩子是您的教女,把她放在您的名下做养女,关系一拉近,不就名正言顺了。” 程述尧偏过脸看他,无形的压迫感,“改姓没用,她身份不配,要是真让她去联姻,只怕对方一旦查到真相,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在程家权力核心层,程述尧是典型的鹰派领袖,遑论那望尘莫及的家世,他一句不配,听者有意,出身低微的教女,教父不加掩饰的轻视,他们已然默认宋煦在他这里无足轻重。当然,也就无法构成威胁。 类似的事还有几件,程述尧的态度不变,对寄养程老太太身边的教女,冷淡疏离,从不浪费时间,送礼像是形式,不得不维持的教养。 冥冥中,她“好运”地躲过一桩又一桩的坏事。 这件事再传到宋煦耳朵里,又变了调。 那位年轻的教父,优雅英俊的是皮囊,冷血才是他的本色。 华尔兹舞步悠然,少女长睫扑闪,变换着视线,不断打量周遭的宾客,别说抓住她的心,她的目光都不会为谁停留。 宴厅一隅,长桌摆满精致的茶点,侍者端着烟灰缸与酒水,穿梭其间,步履不停。 两个孩子追逐着,滚到地毯上打闹,没多久,被闻讯赶来的保姆带走。 “小时候,每次跟你们玩捉迷藏,我都能找你。”程珣握住她的手掌,摩挲着无名指,“有一次,你躲在餐桌下面,桌布很长拖到了地上,我一开始就发现你躲在那里。” 回想往昔,宋煦弯起嘴角:“我记得那次,你还骗我说你也是藏的人。” 得到她的允许,少年躲进来,昏暗静谧的桌下,两人藏在同一个地方,过了不知多久,其他小伙伴开始寻找他们。 女孩指了指桌布的缝隙,忽明忽暗的,有人走近,有人离开,就是没人找到他们。 少年看着她偷蜜般笑容,小声提议:或许,我们能多呆一会。 女孩点头,过了会,她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祈祷时间变慢,黑夜不会降临。时针静静走动,耳畔是她轻匀的呼吸声,少年拿手背触摸她柔软的脸颊,才相信爱丽丝没有消失。而后,那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那个遥远、昏暗的童年午后,是他们唯一共享秘密的时刻。 第一次发觉,程珣有一双清黑的眼睛,看似单眼皮的内双,纤薄的窄线条,容貌隽秀,一如每位少女梦里的意中人。 可以预见,他将身处华尔街顶级投行,俯瞰脚下的蚁走车流,意气风发的金融精英,背靠家族,亲手缔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神话。 沉默中,程珣注视她的眼睛,“你一直比我勇敢。” 她不是笼中鸟,外面广袤的天空才是她的家。 “我知道,你心里很排斥婚事。”程珣低吻未婚妻的额头,“妹妹,给我点时间。” 亲吻时,男人提起她的手腕,什么微凉的东西细细箍住手指,抵到指根。 宋煦抬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对戒素净,细钻闪烁着星芒。她没有摘掉,程珣执迷不悟,但她在从前何尝不是如此? 这枚戒指权当提醒她要清醒,保持镇静。 纵然怀揣秘密,深陷迷局。没关系,爱丽丝很快会走出迷宫了。 气氛略凝滞,她轻松解开,“时间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宋煦打哈欠,对他摆摆手,“我困了,先去睡一会。”晚宴更需要她留心应对。 这一天光衣服换了好几身,化妆师、女佣、造型师围着她打转,宋煦极不耐烦被人摆弄,就像变成橱窗里的模特,麻木展示的美丽,很生硬、模板化。 倘若美不自由,那便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造型师仔细地收尾,拂过指尖的发丝顺滑,发量丰盈,日常做顶级沙龙护理的效果。 翠西守在边上,见宋小姐睁眼问:“好了吗?” 眼睛绝对是一个人的灵魂。比如此刻,少女直视镜中的自己,眼角内勾,眼梢上翘,她眼睛长而微圆,线条精美,琥珀色瞳仁平添光彩,格外清透。 只是,这双眼眸藏不住太多情绪。宋煦眸子很亮,微微烦躁,一方面造型做得太久,耗尽耐心,另一方面,她还不知道程述尧的情况。 宋煦站起来,扫眼全身的装扮,道:“翠西,帮我把床尾凳上的行李箱拿过来。” 为了此次宴会,程老太太借给她几套首饰,全保管在陈姨处。 宋煦根本不想用,但这样正式的宴会,她是主角之一,必须要佩戴一定分量的珠宝,压住场合。晚宴是重中之重,名单上的大人物们悉数登场,马虎不得。 毫不夸张说,她有一座“宝石山”。 从小到大,程述尧送她的高级珠宝,涵盖大部分种类与色系,全是臻品。 咋舌的天价,无法挪眼的火彩。宋煦看眼躺在绒面上的项链,叫翠西帮她戴上。 翠西小心翼翼,掌心冒汗,钻石项链沉重,却异常贴合脖颈,浮在颈间的宝石,登峰造极的工艺。她没细数,猜最少镶嵌了近百颗钻石,看上去不显笨重,十分秀美,中间一颗梨形主钻,大而通透,简直像冰糖。 这套珠宝是宋煦为数不多拆开戴过的,也是她在被送入程家前,程述尧送给她的礼物。那会,她心里很喜欢教父送的东西,每一次,压下雀跃,她面上礼貌道谢。 后来,他再送礼物,她基本原封不动丢进柜子。 这些年过去,宋煦今晚再戴他送的珠宝,多少带点试探,与伪装的示好。 夜幕落下,水晶吊灯照亮宴厅,满目衣香鬓影,空气中,流动着璀璨浮华。 赵池菲倚在窗边,她晃动手中酒杯,望着不远处的两位青梅竹马。 程珣揽着宋煦敬酒,两人应付完一行人,宋煦拉开他的胳膊,程珣神情淡定,随她坐到沙发上歇脚,没几分钟,又被近旁的人提醒不端庄。 一对貌合神离的王子与公主。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赵池菲早有预感,王子征服不了公主。王子以为令她顺心顺意,公主便会爱上自己吗? 感情向来不讲公平,也毫无规则可言。 没过多久,人高马大的黑超保镖踏入宴厅,热闹消弭,甫一得到指示,保镖们立即散开,分布在宴厅暗处。 随后,几名下属簇拥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 赵池菲学艺术,对色彩敏感。假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属颜色,那此时出现的男人,有种黑金色的优雅、贵气与沉稳。 还记得,他们称呼他四叔,他是宋煦的教父,与公主极其相似的人。 宴厅中央,王子搂着公主迎上去,两人异口同声唤:四叔。 刚走近几步,程述尧便看清宋煦手上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