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不见》 01.令人傻眼的神祕礼物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都还没放暑假,外头的蝉就已经叫个不停,已经叫了一个下午,蝉不累,树上那一整批蝉都不累,全都精力旺盛,没有想一点想停的意思。 林佑嗣站在讲台上讲课,还得和窗外的蝉鸣较量音量,真的有点吃力。看着这一班大学新鲜人,个个恍恍惚惚,都快睡着,勉强还能撑着的那几个,几乎全都在低头滑手机,看来不是体力差,而是对讲课内容没兴趣。 他知道这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学生没兴趣,因为,明明是一个充满爱情亲情、争权夺利、兄弟鬩墙、母子反目的精彩故事,化为文言文之后,就只剩下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全都是些大仁大义的教条,就连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政令宣导。 这堂国文课,是会计系大一新生的通识课程。大部分的学生对国文没兴趣,也认为既然读会计,以后在工作上,除数字之外,应该用不到任何国语文才对。其实不然,林佑嗣认为,国文是语文沟通的基础,要能正确无误的沟通,彼此就必须对语文具备相同水准的理解力,任谁也摆脱不了沟通这件事。至于文言文,则属于文化层面的事,会计系的学生不是专攻中文,所以他并不要求学生瞭解每一个文字的用法与虚实,只希望学生能瞭解文章背后的涵义,增加学生的文化底蕴。就算学生未来在职场上只需要用到数字,但是多一层文化底蕴的学生,看事情的观点就会不一样,终究还是与只懂数字的会计有所差异。 「郑伯和共叔段这二个同父同母的兄弟,为争夺大位反目成仇,在共叔段逃走时,郑伯却一路追杀不捨,把共叔段逼得远走他方。眼看就要让郑伯追上了,郑伯却没有顾念手足之情,放过共叔段,反而杀死共叔段,以洩他心头之恨。这么残忍的手段,最终引来母亲的怨恨,二人发下毒誓,『此生,不到黄泉,绝不相见。』。」林佑嗣认为,挑起学生上课的兴趣,是他的责任。如果是在电机系,他就会对那群男学生说,这个故事改编成电玩游戏,一定很有看头,光是郑伯追杀共叔段的场景,应该就能让男学生们血脉賁张。但,现在是在会计系,血腥的场面对这一群女学生没有吸引力。 「这背后,其实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各位同学,你们知道吗?」林佑嗣拋出这个诱饵,他知道,「爱情故事」对这群十九岁的女学生来说,绝对有令人着迷的吸引力。 有人醒了,醒来的人则把没醒的同学也摇醒,大家精神都来了。他暗笑在心里,这一招,屡试不爽。 林佑嗣清清喉咙,「郑伯和共叔段,这二个亲兄弟,他们的母亲,武姜,和他们的父王,背后有一段爱情故事...」 「老师,讲你自己的故事嘛...」台下一个女学生用撒娇的声音说。 「讲嘛,讲嘛。」有更多撒娇的声音传来。 只要有人发难,其他同学就开始起鬨,标准的大一新生,而且是女学生,总是容易随人群起舞。 「老师的故事,问学长学姐就知道,课堂上不讲。」都是陈年往事,有什么好讲的? 底下传来一片哀嚎。 「武姜的故事绝对比老师的故事精彩,不听会后悔。」写在课文里的都已经那么精彩,没写出来的只会更精彩,这就是「稗官野史」迷人之处,学生们还不知道箇中蹊蹺。 「我们要听现在的故事,老师不要讲几千年以前的故事啦!」他听那女学生的语气,像是撒娇不成,倒是撒泼了? 现在的故事?林佑嗣心想,自己都快五十岁了,还有什么爱情故事?那些只专属于青春时期才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不就像几千年以前那么遥远,哪里是现在的故事?要讲,也只剩下那个半吊子没结局的故事,谁会有兴趣听?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正在犹豫之际,下课鐘声响起。林佑嗣突觉天降甘霖,有得救了的感觉。 刚才还死乞活赖要林老师讲故事的女学生,动作一致快速地收拾着各自的书包,完全没有上课时那股懒散,个个精神奕奕、动作迅速地离开教室,完全不理会讲台上还没讲完课的林老师。 「下星期期末考,大家别忘了。这学期没考过的同学,要参加暑修,不想再见到我的人,就加油吧。」林佑嗣对教室内还没离开的学生喊着。 「厚,老师!」女学生个个嘟起嘴,还给他一记撒娇。 他不爱教训学生,也不想讨好每个学生。反正不管老师怎么要求,都有人爱抱怨,他早已习惯。 *** 顶着烈日穿过树林,林佑嗣从会计系教室走回中文系办公室,这是一段不算短的距离,还好树林子里的树很多,他才没有出一身汗。 夏天真的到了,他想。 今天是星期五,上午的课已结束,下午接下来没课,他打算先回家,利用晚上的空档,准备暑修的教材。今年系主任还是安排让他上暑修的课,他没拒绝,反正都已接了那么多年了,他早已习惯没有暑假的生活。 刚走进中文系办公室,他本来只想交代慧青助教登记成绩,却看到系主任的眼神对他投射而来,他只好认份地走向系主任的座位。 这位系主任,比他年纪小一些,四十出头而已,但已童山濯濯,外貌显得比林佑嗣还老,又顶着外凸的鮪鱼肚,用「五短身材」来形容,也不为过。男人好歹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形,他在这方面特别警醒自己。 他走到系主任的办公桌前,在系主任对面坐下来。 「林老师,上次跟您提过的企业建教合作的内训课程,不知道您考虑得怎么样?」系主任等不及让他坐下,开口就问。 「我只担心,书法欣赏,一般企业员工接受度不高。」他不喜欢对别人强迫推销,尤其是针对书法这件事,没有兴趣则强求不来。 「林老师不用担心,那是对方老董要求开的课。」 「出钱的是大爷,大爷没问题,我也没问题,只是路程有点远。」 「嗯,台北到新竹是有点远,不过,高铁很快。」 「如果决定开课,我就先准备教材。」 「麻烦林老师。」系主任在中文系里算是资浅的老师,所以对林佑嗣这么资深的老师,总是太过客气。「就是这个暑假,麻烦林老师您先安排,这是建教合作的企业内训课程,不需要准备太难的教材。」 「瞭解。」教书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应付这种企业界的需求,老闆殷殷教诲,员工却只想听老师讲笑话。 正与他谈话的系主任,眼神突然飘向办公室门口,只见系主任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麻烦人物走进来。 他好奇地转过身去看,想看看是哪号麻烦人物,可以惹得系主任皱起眉头。原来是去年才刚到任的周老师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个礼品袋,对着系主任挤眉弄眼,脸上还带着热情的微笑。系主任为何见到周老师会一脸苦恼?二人有什么争执吗?他有点好奇,在心里猜测着原因。 周老师很年轻,三十出头就拿到博士学位,少年才子一个,单身,到任刚满一年,主要负责大一新生的通识课程。只一个缺点,他和系主任在外貌上几乎系出同门,相似程度不亚于兄弟。但周老师较年轻,稍微较系主任胜出一点。他满脸笑意地走到系主任办公桌旁停下。 「周老师,有什么事?」系主任先开口问。 系主任对周老师问话,周老师的眼神却盯着在坐在一旁的林佑嗣瞧,笑意满满,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林老师,下学期我想要带会计系的国文课,系主任说要先跟你商量。这个…」 周老师满面笑容的将手上的礼品袋放到系主任的桌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把荔枝。 02.此荔枝非彼荔枝也 「不成敬意。」周老师在脸上堆满笑容,对着林佑嗣躹躬哈腰,双手将那把荔枝当成「束脩」一般奉上。 他看着那把荔枝,不知道周老师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周老师为什么要送他荔枝?会计系的国文课,一向都是由他上课,都十几年了,从没听系主任说过要更换,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系主任,想看看系主任的反应,却见系主任涨红了一张脸,快要火山爆发。 「会计系的国文课?我不是说我会先跟林老师商量吗?不是叫你直接找林老师啦!」资浅的系主任终于有机会对更资浅的后辈发火,那火力可不小,不像平日敦厚的系主任。 原来是这样。他懂了,周老师现在带的大一新生,全都是电机、物理这种以男生为主的理科科系。若是换成会计系这种商业科系,里头都是十八、九岁的青春女大学生,周老师想必是希望藉由上课的机会,多接近这些未来可能成为「周师母」的候选人,为自己的未来舖路。这样好吗?「师生恋」可是老师的大忌,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有人想要跳入火坑? 而且,周老师送他这把荔枝,要做什么?他看着周老师手里的荔枝,实在很傻眼,不知道周老师为什么要把荔枝当成这么关键的礼物,用来「买通」他。 「这个?」林佑嗣指着那把荔枝问周老师。 刚被系主任疯狂飆骂的周老师,经林佑嗣这么一问,赌气似地把荔枝甩在桌上,一脸无辜地大声嚷嚷。 「大家不是说,林老师最喜欢荔枝吗?」 什么嘛?原来是这个意思,周老师是在说这个啊?他心想,此「荔枝」非彼「荔枝」也,周老师要不要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看来周老师的功课只做了一半,看看,这不是闹笑话了吗? 系主任和林佑嗣二人互相对看一眼,为周老师所说的「荔枝」而笑,二人很有默契,一致对周老师摇了摇头。 要明说吗?系主任挑了挑眉毛,用眼神询问林佑嗣。 不用。林佑嗣微笑着摇头,他和系主任早有默契。 系主任见林老师不愿明说,只好对周老师板起脸孔训话。 「会计系有那么多女学生,不能让你这么年轻又没结婚的男老师教啦,就排好是林老师了。」 「林老师也没结婚啊。」周老师不放弃地顶嘴。 「不一样啦,林老师那么资深。」 对,对,资深就表示年纪很大,也老了,对女学生哪里还有吸引力?系主任要表达的是这个。林佑嗣想到这个论点,差点没笑出来。他心想这位周老师,也够了吧?干嘛要拖他下水?周老师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费尽心思安排,有计画、也有行动,他在心里祝福周老师早日达成心愿。但最好别拿他当榜样,到五十岁还是光棍一个,这可不是周老师的初衷吧? 系主任和周老师二人还是你一言、我一语,来回辩论着,把林佑嗣晾在一旁。他不想加入战局,却被二人包夹着,卡在座位上,不能进出。他无奈也无聊,只能把玩着桌上那一把荔枝,看着红红艷艷的荔枝,正是纯熟饱满,再看看窗外洒进来亮晃晃的阳光夹杂着有热度空气,他感触很深。 夏天,真的到了。 *** 周老师被系主任好好教育一番之后,为了维持同事间的和气,系主任还特地请周老师去校外的咖啡店坐坐,好好安抚周老师的情绪。 倒是那把荔枝,还静静地躺在系主任的桌上。被二人独留在中文系办公室的林佑嗣,识相地收拾起那把荔枝。 他把荔枝装回礼品袋,拿给助教慧青。 「慧青,周老师送的。」 「这是什么?」慧青一脸好奇。 他本想保持神祕,但想到待会儿慧青还是会看到,于是笑了出来。 「荔枝。」 慧青一脸狐疑,一边翻看礼袋,直看到那一把荔枝,她也笑了出来。 「他真的送荔枝给你?」 林佑嗣点点头,他知道整件事荒谬无比,更想知道周老师到底是怎么打听到这件事的。 「是你说的?」他调侃慧青。 「我才没有!」慧青重澄清。 二人对看一眼,心里都有疑问:这办公室里,最资深的就我们二个,你我都没说,那是谁说的? 「是我。」小小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坐在慧青旁边新来的助教巧玲在说话。 巧玲去年才刚从中文系毕业,比慧青小了十几岁,还是个小女生模样。 二人都没想到是巧玲说的,有点惊讶。回头只见巧玲一张脸已经垮下来,眼泪就快要掉下来,林佑嗣有点慌,他最害怕看到女孩子哭。 「没关係,没关係。」他赶忙安慰巧玲,他原本就没有要追究的意思,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紧张。 「帮我分给大家。」林佑嗣交代慧青,想岔开话题。 「好。」慧青答应着,二人都假装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慧青把荔枝拿出来,才发现偌大的礼品袋里,只有这一把荔枝。 「怎么不再放一颗柚子,这样才能凑成一对啊。周老师真不会做人。」慧青忍不住对巧玲抱怨。 「荔枝和柚子是不同时间的水果,有荔枝就没有柚子。」巧玲一改刚才泫然欲泣的表情,开朗地为慧青解惑。 「啊!」巧玲才刚对慧青说完话,接着便捂着嘴叫了出来。 才不到一秒的时间,巧玲就发现自己说错话,愧疚的表情写在脸上,对着林佑嗣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怎么又要哭了?他真搞不懂小女生的心情,为什么会转变得这么快?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他并不介意巧玲说的话,巧玲没必要这么敏感。 他只好对巧玲堆出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巧玲说的一点也没错,何必道歉?柚子,本来就是秋天的水果,现在才只是初夏而已,是荔枝盛產的季节。直等到荔枝下市,秋天的柚子才会出现。这是二种不同的水果,出现在二个不同的季节,二者永远不会同时出现。这里面隐含的寓意,是多年前他的亲身经歷,深刻的体悟让他久久不忘,随时记得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渺小的凡人只能低头服膺。 *** 林佑嗣离开中文系办公室后,开车回市区,没想到竟然下起滂沱大雨。刚才在学校还热得要命,一回到市区,却开始下起雷阵雨,这天气真是难以捉摸。 他塞在车阵中,看着前方一长串的车阵,灰濛濛的雨、湿热的空气再加上亮晃晃的红色车尾灯,简直快让人窒息。车子没办法前进,只能乾等。还好下午本来就没有课,他六点前应该能回到家。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有line的讯息传进他「youth0909」的帐号。 他拿起手机滑几下,看到line的讯息,是吕淑芬传进来的:「下雨天,还要去吗?」 「当然要去!」他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是台北下雨又不是新竹。」况且,晓志已经十七岁,是个大男孩,吕淑芬这个做妈的应该放心,也该放手。 他用手机回覆line的讯息给吕淑芬:「气象报告说明天新竹不会下雨,没问题。明天早上7:30,我去接晓志。」 不安抚她不行,否则待会儿又是一长串的嘮叨,他可受不了。 吕淑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担心?她不是一向都比男生还勇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的?连场雨也受不了? 他觉得自从晓志出生以后,吕淑芬就变了,她的母性模式像是自动开啟一般,什么粗心大意、不修边幅,在她照顾晓志时,全都不存在。她把晓志当成心肝宝贝般的捧在手上,深怕一不小心,就让晓志给冷着了、饿着了。那个细心程度,完全不像林佑嗣刚认识她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大剌剌的傻大姐。 他真不知道,那个勇敢的吕淑芬跑哪儿去了?年轻时,不是那么不顾一切,只想爱得轰轰烈烈吗?她有什么时候担心过谁会受到伤害?没有。连她自己在那一场婚外情里受伤退场后,也只是在心里投降,她的嘴里可是从来不曾认输。 她爱晓志胜过一切,这是母亲的天性吧?只有爱,才会带来担心和忧虑。这让他想起刚才上课的课文,「郑伯克段于鄢」。武姜有二个儿子,为什么武姜独爱共叔段,却冷落郑伯呢?只因为生產时难產吗?是武姜的自私矇蔽了她的母爱吗?为何同样是女人,母性却有如此大的差异? 他不是女人,也没有孩子,无法体会母子间那种爱与恨的纠葛。但是世间所有的爱与恨,不就是内心的伤痛要由谁来承担的推諉过程吗?生命中有那么多不可预测的变数,全都可以找一个人来怪罪吗?对晓志来说,先天的缺憾,又要找谁来怪罪?晓志若能不冷淡处理情感,对吕淑芬会不会有怨恨? 林佑嗣摇摇头,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他想太多了。上天所给予的生命课题,多不胜数,每个人都得花上数十年来解答,大家尽力就是,不必互相苛责。毕竟,人生,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必花时间去探讨这些无谓的问题。 03. 会计可不是好惹的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快月底了,正是会计部最忙碌的时候。 早上才刚过九点,新竹全晶科技的办公区,就已经像滚开了的开水一样,热闹滚滚。每个人都忙着处理月底出货的事,这个月一定要让业绩达标,不然,奖金又会泡汤。 李俐芝桌上的传票堆得像座小山,每次到月底都是这样,要请款的、要出货的,全都轧在一起。好像前半个月没达到的业绩,都得赶在最后一天出货;没请款的,都得赶在月底前付帐。 她认真的审核这些请款文件,一个数字都不能错,这是有关钱的事,一分一毫都不能出错。但是,这么大一叠,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唉,一个上午又没了。她把老花眼镜拿下,揉揉痠痛的双眼,再重新戴上,继续奋斗,中午之前得把这些传票看完。 文件里夹杂着几份出货单,她想起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点,准又是mike那个部门。李俐芝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打个电话去催mike,她担心这么一催,mike就会把货塞给客户,製造营收数字。下个月如果客户不认帐,要退货,大家全都白忙一场。但是,如果不催,第二季的业绩就无法达成,同仁就领不到奖金,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离职?塞与不塞,这是两难的决定,会计与业务,各自打着不同的算盘。 总经理也很担心月底出货的情形,一个早上就打了三通内线电话来询问她这个月的营收数字,总经理希望一定要让业绩达标。但是那批要出美国的货,今早才从仓库出货,报关行还不知道能不能排得上今天报关,月底前绝对送到不美国客户手里,依照会计原则,这笔营收不能认列在这个月。她简要对总经理说明后,才说服总经理把那批货先押后,等下个月再出货。只是,总经理在电话里,停顿了一秒才说出「好吧。」,她听得出来总经理的失望。 她不忘提醒总经理国税局的事,这二天国税局在查核去年度的税报,那么巧刚好抽到去年总经理的一笔交际费,当时总经理没有拿到收据,她建议让国税局剔除,总经理痛得「唉」一声,她帮不上忙,只能说明:「还得要算一下要补多少税。」 掛上电话,她暂停审核传票,站起来交代jess,计算这次要补税的金额,又交代winnie通知进出口,把今天要出美国的货挡下。 她觉得自己的角色就是报告坏消息的黑乌鸦,同仁一定会不留情面地把这二笔帐算在会计部头上。领不到奖金的同仁和需要补税的总经理,全都会认为这是会计部的问题,是会计部无能才会有这种结果。她心里明白,会计部在公司同仁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讨喜的部门。 *** 刚才总经理祕书打电话过来,通知李俐芝,总经理临时召集dsc事业部的研发主管开会,请她一同参加。她依照约定时间走到会议室门口,才发现总经理上一个会还没结束,只能先等着。会议室门口已经站了一群dsc事业部的研发主管,零零散散地站在走廊上,互相交谈着。这群研发主管,清一色男性,年纪最大的也不到四十岁,看到李俐芝,总是会语带尊重、不识相的叫一声「liz姐」,像是在提醒她的年纪。 她一人站在会议室门口,不想挤进那群叫她「liz姐」的研发主管里,和他们聊那些她听都听不懂的技术。她回头扫视了一圈,看到人资主管rita站在角落,便凑过去和她聊天。二人年纪相仿,都是接近五十岁的年纪,也都担任部门主管,平常就很聊得来。 rita对她抱怨目前在读大学的儿子要去英国做交换学生,费用要由家长自行负担,很担心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也反应相同的状况,上大学的女儿要参加校外实习,实习的费用也要家长负担,很吃不消。二人聊的都是小孩的花费,感叹薪水养小孩都不够用了,退休金不知道要怎么存?这是只有年届退休之龄的二人,才聊得来的话题。 好不容易前一个会议结束,陆续有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她眼尖看到业务主管mike跟着那群人走出来,想起今早思考的业绩问题,便忙赶上前拦住mike。 「mike,月底了,业绩…」 mike一看是会计部主管liz姐来催业绩,非常不耐烦地点点头,快步离去。不知是傲慢地认为业绩一定会达成,所以不屑一顾?还是因为无法达成业绩而愧疚,感到无地自容?她无法分办,也不想理解,就像她觉得mike也无法理解她的苦衷一样。 会议室空出来后,等在外面的dsc研发主管便陆续就座,总经理已经坐在会议室里的首位,等着要对这群主管公布公司最新的决定。 「大家久等了。」总经理对大家说。 「dsc事业部在公司也努力很多年了,但是,业绩一直衝不上来。针对这个问题,我和董事长谈过很多次。我想,是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总经理早已在上週和liz及rita事前开过会,要对内宣佈这一个重大决定,所以二人没有太大反应。倒是dsc事业部的研发主管们,每个人都像在法庭上聆听宣判那样紧张。 「很抱歉,公司必须停掉不赚钱的dsc事业部。」总经理做出重大宣佈。 dsc事业部的研发主管们,出乎意料地反应不大,个个只像是认命般,低头叹息。 「这个嘛…我想我们也谈过很多次,公司还有需要仰赖各位的地方,请各位不必灰心。」总经理安慰大家。 「dsc的研发人员会先整併到其他部门去。rita,待会儿就公告重整后的组织图,明天生效。」 「是,总经理。」rita不想面对这群失落的研发人员,更不想处理他们的抱怨,于是假装低头抄笔记。 「这次的调动,有些会动到部门预算,要记得回报给会计部。liz,你重新计算这次的调动会影响多少损益。」 「是,总经理。」李俐芝看着rita的反应,也有样学样,假装低头抄笔记。 「总经理,你说我们dsc不赚钱,那只是帐面数字吧?」这时其中一位研发主管jason拍桌子站起来,对着总经理叫嚣,还指着会计部主管liz姐大骂,「会计部计算错误,你知道吗?」 「jason,这关会计什么事?」rita身为人资主管,一向正义凛然,马上回呛jason。 面对jason的叫嚣,总经理一头雾水,不知道jason在说什么。 jason看起来隐忍很久,不得不爆发。虽然坐在二旁的同事都急着起身帮忙拉住他,jason仍难掩衝动,挣扎着大声抗议。 「当然有关係!你知道会计部把我们的售价订得多低吗?liz姐,会计部是不是故意打压我们?」 够了哦,jason,不要挑战我的极限。李俐芝在心中撂下狠话,她再也忍不下去,不能因为她是会计部主管,就把所有的黑锅都让她揹。 「会计部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会计只是记帐单位,不是决策单位,请你注意你的态度。」李俐芝站起来反驳,态度强硬,她二十几年来的职场歷练也不是白混的。 眼看场面一触即发,总经理赶忙站起来当和事佬。 「jason,这跟会计没关係吧?售价是市场机制,你可以去市场上问,dsc的售价就是这样。」 「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rita再补一枪。 其他几个研发主管合力把jason劝离会议室,这齣闹剧才算告一段落。但她知道,这档事还没完,jason一定会再找机会修理她。 真不懂会计为什么会给人这种错误印象?不过就是一个记帐单位,有什么就记什么,没有的事会计也无法无中生有,这些研发主管到底是哪里搞不清楚?她的工作就是记录所有发生过的事实,不能去管任何人的喜好,会计原则与税法才是唯一最高指导原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工作和以前的言官很类似,歷史上能寿终正寝的言官毕竟不多,说实话的人别想长命。唯一尊重言官而在青史上留名的唐太宗,若当时心胸不够寛大,被他不小心闷死的可能就不是他揣在怀里的那隻鸚鵡,而是魏徵了。 数字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一翻二瞪眼,没什么可以通融的。尤其是在财报一公佈之后,所有人都盯着最后一列的损益数字看,正数就是好,负数就是不好。没人想细究上面一整行的计算过程以及背后的原因:市价高低、费用多寡、成本浮动、匯率影响等等。她自忖,她可是认真地记录每一笔交易,才能计算出最后一列的损益。这个数字代表所有同仁的努力,会计只是公佈成绩的人,竟也会成为眾矢之的?本末倒置,这就是会计的宿命吧? 04.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这场dsc研发主管大战会计部主管的闹剧落幕后,总经理对liz交代,要她到总经理室,有话要说。 她以为总经理对于刚才那个场面,心生不满,又要对她长篇大论,说些要维持同事相处和谐气氛这类的鬼话,心里打定主意,要讲就让他讲,自己活了快五十岁,虚应故事这件事,自己做得还算不错。 没想到,总经理一坐下来,开头第一句就是「董事长」。李俐芝心想,这件事关董事长什么事?她非常疑惑。 「董事长,嗯,董事长的女儿,」总经理吞吞吐吐的,似乎有口难言,「下星期一会报到,今天星期五,不好意思,现在才通知你。」 「董事长的女儿?」 「她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听说是学会计的。」 她听懂了总经理没说出口的话,董事长的女儿要到会计部实习,这背后有另一层涵义。 「在会计部实习?是要取代我吧?」她质问总经理,语气没有一丝圆融。 总经理脾气好,没有发作,只是苦笑出来,「liz,我才应该要担心吧?」 一听到总经理的自嘲,她才自知理亏,质问的气焰立刻消失,反而担心起总经理的处境,「总经理,我没那个意思。」 总经理比她大上十来岁,是快到退休的年纪,但是在经营公司上,总经理仍有年轻人一般的衝劲,廉颇老虽老矣,还能衝锋陷阵啊! 「对不起。」 「没关係,我也该退休了,早点确定接班人,董事长也比较安心。」 总经理嘴上是这样说,但她看得出来总经理有着和她一样的落寞。年纪大了,总是要被人取代的。这是除了养儿和退休金之外,最让李俐芝担心的一件事。总经理也有一样的烦恼吧? 虽然这次董事长的这项安排,目标不是李俐芝,但是董事长千金要在会计部实习,这也是大事一件。她内心很挣扎,不知该如何应对?要涎着一张脸,拍千金大小姐的马屁吗?不行,以她耿直的个性,她做不到。就让千金大小姐轻轻松松混过实习期间,怎么样?但这样,该怎么对其他同仁交代?自己不是对一视同仁这件事最自豪吗?怎么可以让部属劳役不均?不行。要一视同仁。所以,难道只剩下让千金大小姐记帐的选项吗?这种工作千金大小姐愿意做吗?这么基层的工作交代给她,要怎么跟董事长交代?但,凡事不都得从基层做起?怎么可能还没学会走,就会飞?还是说,把自己的工作交给大小姐?这些工作对刚入门的新手来说,会不会太难?到时眼高手低,不还全都得让她收拾善后? 她心中上演的戏码不只这几套,每一个剧本最后的结局她都没有好下场。她不禁在心里怨叹,「干嘛要把这种烂差事交给我?」,心中的怨愤堆积,差点就对总经理说出这句话。 她观察了总经理的脸色,看来不太好,想来总经理的感受一定更不好,于是只好吞忍了下来。 李俐芝在这家公司和总经理合作十几年了,如果总经理退休,换上千金大小姐来领导公司,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千金大小姐的年纪和她的大女儿小咪相仿,她要如何尊称这种年纪的年轻人一声「总经理」? 但是,在职场上,谁能不低头。董事长才是出钱的大爷,一切他说了算,有什么好争的。江山代有才人出,退休,才能让年轻人有发挥的机会,不是吗?想到小咪再过二年也要出社会,到时能不能找到工作,又是一个问题。 人生,怎么有那么多难题?她真希望人生能单纯地像会计一样,只是数字的计算,那就好了。可惜人生没那么容易,要活上几十年,就得面对这么多人生问题,这也是一种歷练。不过,她要忙的事情可多了,没那么多间功夫来探讨这些人生大道理。 她离开独自感伤的总经理,急忙回到会计部,还有月底结帐得忙呢!哪有时间想这么多? *** 工作结束回到家后,李俐芝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切菜、煮菜,准备晚餐,刘瀚宇却大剌剌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刘瀚宇和她一样在竹科上班,是研发工程师,平常都会加班到十一、二点,今天难得这么早下班,她也不好发作,只好转念,不跟他计较。 她好不容易完成最后一道菜,把菜盛起来端到餐厅,顺便呼喊小妹和刘瀚宇过来吃饭,但喊了半天,却一句回应也没有。她早已习惯这种模式,便自己坐下来开始吃饭。反正小妹饿了,就会自动出现;刘瀚宇则要等到广告时段,就会把饭菜夹一夹,到沙发上吃饭配电视。 果然,不到五分鐘,小妹就戴着耳机出现,但是没有向亲爱的妈咪打声招呼,就自顾自吃了起来,眼睛只顾着看手机萤幕,没有时间理会辛苦的妈咪。 接下来刘瀚宇也啟动自动导航模式,虽然已经是广告时间,他的眼睛却仍直盯着电视看,捨不得转开视线。不一会儿,人已来到餐桌边,手中的筷子自动把饭菜夹好,走回沙发继续看那无聊的节目。 李俐芝觉得很孤单,工作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还要忙着煮晚餐,煮了再美味的餐点也没有人欣赏,连个聊天的对象也没有。自怨自艾的情绪就快要爆发。 但是身为一个母亲,她要担心的事多到数不清,自己的情绪得先放在一边。像是小妹今年要升高三,青春的叛逆期还没有走完,耳朵上永远有一副耳机,摆明了拒绝与别人互动,脸上更是永远的一副扑克脸,没有表情。唉,明明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可以多一点笑容吗?以后是要怎么交男朋友? 小咪也很让做妈的她操心,现在在台北唸大学,住在自己娘家,但是交游广濶的小咪,不到二年,男朋友就换了好几个,她反而担心小咪会不会交到什么恐怖情人?会不会发生情杀事件?而且小咪的功课好像不怎么样,真担心她被二一。还有,再二年就大学毕业了,以小咪这种玩法,到时要怎么找工作? 一顿晚餐吃得味如嚼蜡,嘴里没有饭香,脑袋里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心事,唉,要是能像刘瀚宇那样,时时放空,单纯地享受无脑节目的催眠,不也是一种幸福?她倒羡慕起刘瀚宇了。 *** 隔天星期六一早,虽然不用上班,李俐芝却不到六点就起床。她不想再躺在床上,因为不管她再怎么翻身,就是没办法再入睡,这是步入老年的症状。 她早早吃完早饭,坐在餐桌看书。这是她偷间的时段,难得还没有人起床,可以安安静静的看看书,享受一下晨光。 刘瀚宇睡到快八点才起床,起床后也不急着吃早饭,反而东摸西摸,一下弄电脑,一下弄手机,对坐在餐桌旁看书的李俐芝视而不见。对刘瀚宇而言,结縭多年的妻子,是有如墙上的画那般的存在,一旦掛上去,天天看,就没有新鲜的感觉,不过是个摆设;哪天画被人取下,望着那面墙,只会觉得怪怪的,倒没有什么切肤之痛。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发现画不见了,反正不管那画在不在墙上,对他的生活毫无影响。 总算愿意坐下来吃早饭的刘瀚宇,眼睛直盯着手机上播放的影片,不时还发出笑声。刘瀚宇没有戴耳机,影片的背景音乐流洩出来,扰乱了她看书的寧静晨光时间,她只好不耐地瞪了刘瀚宇一眼,心里还想刘瀚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已无法忍耐他的噪音。 结婚二十五年的刘瀚宇,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婆大人的目光一扫射过来,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犯了天条,机灵地把手机影片关闭,专心吃起早餐。 「小咪放暑假了,等会儿她要从台北你妈家回来,我会去车站接她。」刘瀚宇此时总算展现出为人夫的乖巧。 「嗯,小妹还在睡,你记得叫醒她再出去。要记得叫她吃早餐。」李俐芝提醒刘瀚宇,他还有另一个女儿。 「你要去到什么时候?晚餐要等你吗?」 难得刘瀚宇还记得今天她要去参加同学会,她心里对刘瀚宇的埋怨又少了一点,倒是心里纳闷,今天刘瀚宇为什么这么乖巧?或许只是担心中午没饭吃吧? 「下午就回来。刘玉芬她们这次把同学会办在新竹,就在芎林交流道那里而已。小咪难得暑假回来,我会早点回来。」 「好,晚上出去吃吧。你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吗?」 李俐芝心头一暖,她都快忘记自己的生日,难得刘瀚宇还记得。唉,老夫老妻,还记得彼此的生日,算是不错的了,还能要求什么?生活里的那些冷漠、淡然,就当成是习惯吧,轰轰烈烈的爱情,在这种环境下,无法存活。就算还有那些情爱,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也到了这把年纪,早已被生活磨得热情殆尽,谁还有馀力谈情说爱? 05. 喧闹中蹦出的回忆 李俐芝从新竹开车过去,去到芎林,才花了十五分鐘。新竹市区不大,去哪里都花不了多少时间。就算要去新竹县,走快速道路更节省时间,这是住在新竹的好处。 她在导航系统语音播报「目的地到达」时停车,四週有山、有水还有瀑布,景色怡人,她搬来新竹这么久,却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她相当佩服住在台北的同学,可以光靠网路就找到这间餐厅。 「云水间餐厅」,很美的名字,入口隐身在一丛人造的树林间,不注意看很容易错过。从入口进去后,约有一百公尺的林荫小径,通往用餐区,又是另一番开阔的景象,依傍着湖水搭建的用餐区,可以让整座湖面尽收眼底,真是别有洞天。 这群同学共有六个人,早已坐在临湖畔的座位上聊起天来,她一加入,就凑齐了七个人,大家都戏称这群同学是「七个小矮人」。七个人都是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加入合唱班,一路升上国中后,继续三年国中的同窗生涯,总共同班五年。在她们那个年代,一个班级里少说都有六十个同学,但他们七人感情最好,一路保持联络,维持了接近四十年的情谊。 七个女人的聚会,再加上从小就认识,场面热闹得不得了,女人们嘰嘰喳喳的讲个不停,还好是在户外,声音被大自然的空旷所吸收,没有造成店家太大的困扰。 同学们相聚,谈的不外是老公、小孩、事业、健康,总之,什么都可以聊,什么话题都有人能插得上话。 她从小就不喜欢热闹的场合,面对这么吵杂的环境,她选择静静地听同学们报告近况,不想插嘴。她并不讨厌和同学相聚,只是有时觉得和同学们聊天的内容,似乎和她有些距离,她有些插不上话。也难怪,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住在台北的人,其他同学就算结婚后,也还是住在台北,大家生活圈子近,其他六个人较常在台北聚会。这次,为了配合她,特地选在新竹附近聚会,算是非常体贴。 陈秀美在一阵热闹的笑声过后,突然在她身旁问了一句,「奶姬,你有打算退休吗?」 「奶姬」是李俐芝的绰号,也就是台语发音的「荔枝」,是爱取笑她名字的小学同学给的绰号。她非常不喜欢这个绰号,自己的名字「俐芝」,就已经是个水果名了,还被人用台语的「奶姬」来取笑,简直就让她想找个地洞鑽下去。没想到不管她后来加入合唱班、升上国中、高中、大学,所有同学都喜欢叫她这个绰号,甚至后来连她妈妈都用这个绰号叫她,她也只能认输。 她被秀美这么一问,昨天与总经理之间的对话,又浮现出来,真是尷尬,要坦白说出来吗? 「可能也快了吧?」她模稜二可地回答,不想把昨天的经歷说出口。 「我老闆最近看我不顺眼,每天都在暗示我早点退休。我担心我再不走,他会来阴的。」秀美似乎遭遇很大的压力。 「这么严重?」她不禁觉得总经理做人很厚道,自己昨天的发言,不知道有没有伤了总经理的心? 「还是先保住退休金要紧。我的年资已经满了,可以领退休金。」 「退休以后,要做什么?」她问道,同时这也是她对自己的疑问。虽然一直以来对工作的抱怨没有少过,临到要退休时,才发现工作是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没了工作,还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我想和朋友合开一间工作室,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是做会计的,能给你什么建议?我又不懂广告设计。」她心里觉得好笑,二人在不同领域工作,她能给秀美什么建议? 「不是广告,是国税局,我想问,工作室要报税吗?」 林玉琪在旁听到二人的对话,便插话进来,「当然要报税!你以为开店很容易?什么营业税、所得税的,很多税要缴。」 「这么多税,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要缴什么税?」秀美有点慌。 「建议你找专业的代客记帐会计师,他们可以帮你处理会计帐目。」她知道多数小型公司都是这样处理帐务与税务,便建议秀美。 「这样啊?可以介绍会计师给我吗?」秀美催促她。 刘玉芬这时也插话进来,「退什么休?秀美,你不是都当到经理了?」 「老闆看我不顺眼,早就想叫我退了。而且,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么多后浪在后面拱我,每个人都希望我早点退休。」 「我们还没老吧?退什么休?那些后浪急什么?」徐宜君仗义直言。 「什么?你也不想想看你的儿子?他不是明年就要毕业?你不退休,他怎么会有工作?」秀美马上戳到徐宜君的痛处。 徐宜君连忙抱怨,「哎呀,说真的,现在年轻人真的不好找工作。我看我儿子明年毕业就要失业了,你们公司有没有缺人?介绍一下嘛。」 这群同学全都有和她一样的烦恼。年近五十,除了担心自己退休、失业,还得担心儿女未来的工作、婚姻,女人,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谢月如突然站起来,对大家讲话,像是要宣佈什么大事一样。 「你们还记得陈志祥吗?就是国中保送建中的那个男生?」 「记得、记得,他很帅,怎么样?」林玉琪很好奇谢月如要说什么。 「他是书呆子好不好?哪有帅?」徐宜君完全不同意林玉琪的说法。 「哎呀,以前国中男女分班,我们认识的就那几个会上台领奖的,他算帅的啦。」刘玉芬帮陈志祥扳回一城。 「玉芬说的对,我也只认识那几个。」林玉琪坚持她的眼光和记忆都是正确的。 「到底要不要听我讲?」 「好,好,你讲,我要听。」陈秀美挺身而出,平息谢月如的怒火。 「他现在自己开生技公司,当董事长耶!」谢月如的表情像是写着「陈志祥好了不起哦!」。 「有那么好?」刘玉芬不相信。 「他本来功课就好,后来也是保送台大,这样只是刚好而已,好不好?」秀美抢着发言,配上一副注意陈志祥很久的得意表情,李俐芝忍住笑意,心想秀美是怎么样?是暗恋陈志祥很久了吗? 「秀美,你还记得耶!」谢月如连忙附和,暗恋陈志祥的人又多一票。「还有、还有,那个徐新伟,有谁还记得?」 「我知道,是那个排球校队的。」刘玉芬突破重围抢答到这一题。 「现在在我娘家那里,就是玉棋家附近,开了一间修车行。」谢月如果然不负她包打听的名号,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那我也要说,」徐宜君也加入战局,「林文齐,就是那个每次演讲比赛,手势都很多的那一个,有没有?」徐宜君凭记忆模倣了几个林文齐爱做的手势。 「有,有,有。」这次大家都想起来了,包含林文齐那些夸张到不行的手势。 「你们猜他在做什么?」 「快说啦,不要猜啦!」林玉琪显然是七个小矮人里最没有耐心的一个。 徐宜君原本在比划林文齐的演讲手势,突然转成交通指挥的手势。 「他是交通警察啦!」 「好适合他哦!」大家都笑了出来。 回想起这些年少时的事情,大家都份外热烈,看来是年纪愈大,愈想捉住青春的尾巴,证明自己曾经年少轻狂过。 李俐芝知道每个人在青春年少时,关注的对象都不同,那,自己关注的那个人呢?现在怎么样?有人知道他的近况吗? 在眾人笑闹声渐歇的当口,李俐芝小声地问了一声,「那…有谁知道林佑嗣现在在做什么?」 「谁是林佑嗣?」林玉琪疑惑地发问。 「我也不记得。」徐宜君也不记得。 「跟我们同校吗?」陈秀美试图帮她蒐寻那微弱的记忆。 「同校,书法比赛冠军,大家不是都叫他柚子吗?」李俐芝心想,难不成柚子是她幻想出来的吗? 「柚子?」徐宜君笑了出来,「只有你这个奶姬,才记得柚子吧?」 「都是水果啊?」谢月如笑着再补一枪。 全部的人都笑翻了。她被眾人嘲笑,尷尬不已,反正只要讲到自己的名字,就会扯到水果,这次还是自找的,乾脆结束话题不说。年代久远,她竟然忘了柚子其实是她自己的祕密,同学们根本不认识他,也未曾听她说过这个人。守了这么久的祕密,竟会被自己无心洩漏,真是老了啊。 但是,她心里还掛念着刚才那个问题,林佑嗣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吗?结婚了吧?几个小孩?好久没见了。自己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对他说一次「好久不见」吗? *** 下午三点多,同学们要散了,除了李俐芝,其他同学都还得赶回台北。临走前谢月如甚至提议要重新集合所有的合唱班同学,举办一场三十五週年的合唱表演。 「我们毕业有三十五年这么久了吗?」林玉琪表示怀疑。 「你都快五十了,怎么没有?」刘玉芬毫不留情地点出大家都不想承认的年纪问题。 年纪的问题一被提出来,马上就被同学群起围攻,哪一个肯承认自己都已年近半百?但是现实不会改变,儿女都大学毕业了,能不老吗? 国中毕业都三十五年了,彼此的友谊也维持了这么久,真不容易。她感谢这群同学这次在新竹聚会,省了她的舟车之苦。大家相约下次的聚会,互相期许要保持身体健康,才能维持这段友谊。 06. 那么近,却看不到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星期六一早,阳光露脸,看着窗台上满溢的阳光,林佑嗣露出了笑脸,感谢气象预报的准确。 他翻看昨晚就准备好的照相机背包,检查看看是否所有设备都在里头,相机、镜头、闪光灯、遮光罩、脚架等,一一清点完毕后,满意地将背包扣上。 还要准备一些水和食物,今天要拍湖光夕照,得忙到晚上才会回台北,荒山野岭的,怕临时没有地方可以吃饭,还是自备保险。 林佑嗣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就准备好的食物和水,揹上照相机背包,出发去接晓志。 开车到晓志家,不用十分鐘,现在出门,刚好可以准时到达。 吕淑芬和晓志早已准备好,双双站在大厦门口等候,晓志身上揹了二个背包,一个是吕淑芬帮晓志准备的装食物和水的背包,另一个则是晓志自己准备的照相机背包,林佑嗣教过晓志如何准备自己的装备,晓志听过一次就记住了。 吕淑芬知道林佑嗣一向准时,不好意思让他等待,所以提早在七点二十五分要晓志站在门口等。 晓志没有什么耐心,刚站定,没看到林老师,就开始摇摆起来。那是种无聊、打发时间的摇摆,可以帮助晓志摆脱恼人的脑内杂音,但是旁人不瞭解,总是以惊惧的眼神看着摇摆中的晓志。所以吕淑芬总会在晓志开始摇摆时,给晓志一个拥抱,提醒他不要摇摆,免得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林佑嗣把车开到路旁停下,对吕淑芬和晓志招招手,吕淑芬露出笑脸,也挥手回应。 吕淑芬送晓志上车后,仍千万交代,要晓志小心,深怕晓志跌伤了、还是受凉了,他在一旁看了觉得好笑,心想吕淑芬这个母亲真的担心太多,便提议要吕淑芬一起去新竹,可以顺便照顾晓志。吕淑芬当然知道他在说反话,只好收起这些碎碎唸的交代,放心让他带晓志去新竹外拍。 *** 早上第一个外拍地点是宝山水库,晓志特别喜爱有水的地方,所以他多会带晓志到湖边、海边外拍。在外拍的时候,晓志会显露出异于平常的专注力,那些令旁人惊惧的自言自语、身体摇摆,全都不见,这时候的晓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常的高中生,反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另一个可以让晓志专心的事情,就是书法。练习书法的晓志,看来平静专注,经常一写就是一个下午。他见晓志有天份,所以提议在吕淑芬开设的书法教室里,安排每週二次教晓志书法,这一教,就是十年。儘管旁人都觉得晓志异于常人,但他却很喜欢晓志这个学生,只要专心投入,就是一百分的学习,大部分的学生都做不到这一点。 他疼爱晓志,是类似父子之间的爱护,有晓志的陪伴,让他有时也会憧憬起家庭的美好。从小看着晓志长大,那些旁人不理解的怪声音与怪动作,在他看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坏习惯」,他早已学会怎么和晓志的「坏习惯」相处。就连旁人最不习惯的「不说话」,他也觉得那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点。晓志不说话,总引得别人多说许多话来填补那份空白,场面常被弄得尷尬侷促。但他不觉得有必要去填补那些沉默,反而是晓志的沉默总能填补他内心偶尔出现的慌乱。很多事,不是光靠说话就能表达清楚,这是他对人生的体悟。以他为例,内心里有许多事,他寧愿藏着,也不愿明说,他以为掖着不说,才能像橱窗里的商品,价值随人的想望而抬高;一旦说出口的事,就像摆在摊上叫卖的东西,不管怎么看,总是廉价。若遇到必得说出口的情况,儘管腹内心肠里已有大篇文章,他却怎么也无法讲清楚,常弄得听话的人,丈二金刚似地摸不着头绪。因此,他完全能够体会晓志不爱说话的心情。 他和晓志在宝山水库停留了一段时间,才拍完这个景点,时已近正午。今天真正的目标是到芎林的「云水间餐厅」,拍摄摄影同好间流传已久的美景「湖光夕照」。从宝山水库过去,不用十分鐘,很近,但是现在过去,要等到夕阳出现,还得等上四、五个小时。他看看晓志,又明显地开始摇摆,这表示没有事可以让晓志集中注意力,他只好轻抚晓志的头,安抚他。他看看四週,附近几乎没有遮蔽物,晓志热晕了吧?汗流浹背的。他决定先开车过去,到「云水间餐厅」休息一下,躲躲这毒辣的太阳,睡个午觉也行。等待夕阳出现,还得四、五个小时呢。 *** 林佑嗣在「云水间餐厅」外停好车,和晓志一起下车,走向「云水间餐厅」的入口。 入口很隐密,要先走入一丛人造的树林,他差点就错过。入口处有一位服务生,亲切地询问他是否有订位?几人用餐?这时他突然听到餐厅内一群人爆出笑声,如果他没理解错误,这群人应该是在讲有关「交通警察」的笑话,吵杂的声音全都来自女性的笑声。 惨了!他心里的警铃大作。晓志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要周围的声音太吵杂,晓志就会自顾自地哼起歌来,希望能藉由自己发出的声音,代替那些他不喜欢的声音。但是,在旁人的眼里,这个举动很奇怪,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对服务生表示抱歉,委婉地说明中午不在此地用餐,只想询问下午餐厅订位的状况。服务生看了看手边的订位记录,表示下午尚有空位。 「好。」他订了下午二个位子,并向服务生道谢。 里头又传来爆笑声音,这次说的是有关「水果」的笑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在这荒山野岭的,也有人想开他的玩笑?他在心里笑自己太敏感,「水果」这个词,应该再普通不过,没有别的涵义。 他在晓志耳边说话,告诉他现在不适合进餐厅,建议二人先到附近的登山步道绕一绕,等到下午四点左右再过来。晓志点点头,顺服地往餐厅外走去,眼神还不时看向他,想确定他一路陪伴。 二人把照相器材先放回车上,只带了装有食物和水的背包,往附近的登山步道前进。山上树荫很多,他打算让晓志在山里走走,紓解一下暑热。 *** 四点左右,他和晓志回到餐厅,果然中午那群吵杂的游客已先行离去,只剩下几组安静欣赏美景的客人。他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行程,总算可以照计画进行。 二人在餐厅内大致走了一圈,选出适合拍摄的地点,他要晓志先决定拍摄的角度,把角架架好,开始构图。附近有几棵老树栖在湖边,纳入镜头内,可以成为不错的构图,不会只有夕阳那么单调。 二人才刚坐下来享用餐厅内的下午茶点,陆续又有几组摄影同好加入,看来这个景点在网路上颇具知名度。幸好这些摄影同好偏好以镜头捕捉画面,并不吵闹,否则今天的外拍恐怕得提前结束。 晓志吃完面前的松饼,被其中一个摄影大哥吸引,前去观看摄影大哥的镜头取景。摄影大哥和不说话的晓志,二人比手画脚,外加点头、摇头,竟然也沟通无碍。他心头一暖,其实愿意花时间和晓志相处的人,也并不是没有,他和吕淑芬常常只是多虑。 *** 二人驱车回到台北,已接近七点,吕淑芬早已站在大厦门口等候。林佑嗣的车子一停好,吕淑芬就迫不及待上前接回晓志,好像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 「今天还好吧?」吕淑芬担心地问。 「没问题,晓志很乖。」 「谢谢。」 「晓志今天有和一个摄影大哥聊天,还不错。」 「真的吗?」吕淑芬很开心,转头问晓志,「吕晓志,你跟别人聊天啊?」 听到吕淑芬连名带姓叫自己,晓志这才有反应,缓慢地点点头。 晓志在一般的情形下,耳朵是自动关闭的,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旁人什么言语都进不去他的脑袋,除非连名带姓的叫他,否则晓志并不知道有人在和他说话。 吕淑芬更开心了,对林佑嗣又是一阵道谢。 晓志在旁等得不耐烦,又开始自顾自地摇摆起来,吕淑芬赶忙环抱住晓志,匆忙结束与林佑嗣的谈话。 林佑嗣摸了摸晓志的头,也帮忙安抚晓志,晓志的躁动才减轻一些。他回到车上,和吕淑芬、晓志挥手道别,开车离去。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回想今天一整天的行程,觉得晓志进步很多,佷开心。倒是对吕淑芬,心里有一份怜惜,吕淑芬一直都是一个人照顾晓志,从没想过结婚或请别人帮忙。最美的青春年华,都给了晓志,他很担心吕淑芬这根二头烧的蜡烛,会不会有一天就突然熄灭? 他与吕淑芬相识已有三十五年,二人是五专同学,吕淑芬后来成了书商业务,与身为中文系教授的他,在工作上常有往来;吕淑芬开设书法教室后,他固定每週拨二个晚上免费教导晓志;还有,吕淑芬与叶大成那段不为人知的恋情,全世界应该只有他知道;而他,从年轻到现在,所有感情上的祕密,吕淑芬无役不与。二人这三十五年来,从未中断连系,相处起来就像家人一般,连住家都选在十分鐘车程可以到达的距离。二人间这么多复杂的关係与祕密,互相交织,已不再是单纯的同学或朋友,倒像是家人。 他按下十四楼的按钮,看着电梯门闔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电梯里,就像等会儿回到住处后,也仍然是他一个人。他开始思考,一个人的独居的生活,和三个人共同生活,有什么不同?他和吕淑芬、晓志的关係,有没有可能再更进一步?现在这种二地分治的情况,维持得不错,要真是统一成一家人,会不会打乱现有的和谐? 07. 柚子荔枝同一班 柚子与荔枝,四十年前,十岁 开学第一天,四年十五班的黑板上,张老师用粉笔写下三个大字:「始业式」。她的板书很美,但是台下这一群十岁的四年级学生,并不懂得欣赏。 「还好他们彼此还不认识,要不然,这六十个萝卜头,怎么肯乖乖的坐在座位上?」她心想。 张老师,三十岁,结婚八年,已有二个小孩,大的今年才刚上小一。对她来说,四年级的学生已经比家里那二个小孩讲理许多,但她还是随时把教鞭拿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她用教鞭拍打黑板,发出响亮的声音,全班都看向张老师。她得意地看了看全班,心想,「很好,记住这个声音,等你们安静下来,我才会讲话。」 「始业式,就是开学第一天要进行的仪式。」全班六十个萝卜头,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谁知道开学第一天要做什么?」 没有人说话,这群小孩,刚从三年级升上来,经过分班之后,这六十个彼此不认识的四年级生,还得面对一个陌生的老师,他们恐怕已经全都吓傻了吧?她理解学生的心情,寧愿先保持沉默,观察一阵子再说,没人会呆到强出头。 「大家刚分班,老师还不认识你们,你们按照座号到讲台上来自我介绍。」 张老师喜欢利用这个机会让学生上台讲话,一方面练练胆子,一方面也可以粗略瞭解每一个人的个性。 「一号,林佑嗣。」 一个精瘦的男孩起立,精神饱满、毫不怯场地站在讲台上,看来是个聪明的男孩。 「大家好,我是一号林佑嗣。我喜欢运动,我会踢毽子。」林佑嗣说完,给了台下一个大大的微笑。 「好,」张老师很满意,这是个好的开始,「二号,张雯雯。」 张雯雯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衣着也明显有烫过,看起来与一般同学的家境差距很大。她也是毫不怯场,以前应该当过班级干部。 「我是二号张雯雯,我喜欢音乐,我会弹钢琴。」 钢琴?张老师心想,果然不是一般家庭供得起的才艺,待会儿可以查一下她的家世背景。 接下来陆续由张老师唱名,一个一个轮流上台自我介绍。 每个学生的个性都表露无遗,有人害羞、有人结巴,有人上台讲不出话、有人声音表情丰富还外加手势,差异真的很大。 张老师看看手上的名单,快搞不清楚接下来该轮到谁,学生真的很多。 「好,四十五号,李俐芝。」 本来看「李俐芝」这个名字,觉得取得还算高雅,但是一唸出声音,张老师就忍俊不住,快要笑出来。 怎么会有人取「荔枝」这个名字?这不是水果吗?她心想。 没想到台下也是一片骚动,学生们都听出来了吗?不要笑,拜託不要笑,她可不想待会儿演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一个瘦小的女孩怯怯地站上讲台,张老师连忙端出笑容,给这小女孩鼓励,一边还暗自祈祷这个害羞的小女生待会儿不要哭出来。 「我是四十五号李俐芝…」李俐芝声细如蚊,头低低的,不敢看台下的同学。 儘管听不清楚李俐芝在说什么,全班同学已经都笑出来,开始有「奶姬」、「奶姬」的窃窃私语从台下传出来。 张老师很担心,她真的不喜欢看到学生在台上哭。 「安静一点。」张老师训斥台下那几个调皮的男生,其中喊得最大声的,好像叫叶大成吧?刚才在台上差点表演倒立,这男孩精力过剩,将来一定是个头痛人物。 全班被张老师训斥后,安静下来,她以眼神示意李俐芝继续。 李俐芝鼓起勇气再说一次,但还是很小声,「我是四十五号李俐芝,我喜欢…」 「她叫荔枝耶!就是水果的那个『奶姬』啊!」叶大成站起来对全班喊着,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 全班被叶大成逗得爆笑出来,台上的李俐芝已羞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鑽进去。 「不可以取笑同学的名字。」张老师板起脸来训斥叶大成,心想,这个教鞭以后可得专门用来对付叶大成。 全班学生被叶大成挑起的兴奋情绪,哪有那么容易浇熄?几个调皮的学生还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奶姬」、「奶姬」叫个不停。 这时一号林佑嗣突然举手,起立站在座位旁,没有等张老师允许,就迫不急待的开始讲话。 「老师,我刚才忘了讲,我的名字是林佑嗣,听起来就像『柚子』,所以大家都叫我『柚子』。」 「柚子」?不也是水果吗?这一班的家长是怎么回事?都是果农吗?张老师心中有很多疑问,每一个疑问都引得她想笑,害她忍得有些辛苦。 叶大成率先发难,「他是柚子耶,哈哈!」 全班的注意力立刻被林佑嗣吸走,大家都笑出来,喊着「柚子」、「柚子」,忘记了还站在讲台上的「奶姬」。 张老师这时注意到,林佑嗣调皮地对李俐芝眨了眨眼,李俐芝则趁大家注意力转移时,从讲台上偷溜下来,对林佑嗣回报一个羞赧的微笑。 「英雄救美啊?这小子!」张老师心想,林佑嗣未免太过体贴,年纪这么小,就懂这些?长大还得了? 这年头的学生,有些心思很早熟,言语上常出现「男生爱女生」这些字眼,听在老派的老师耳里,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必须加以纠正。张老师倒不这么看,十岁而已,不过是两小无猜的年纪,懂什么叫做「爱」?看林佑嗣和李俐芝那生涩模样,也是第一天见面,能做上「朋友」就不错了,谈什么爱不爱的?成人老是把小孩的世界想得太复杂。 回过神来,教室里还是一片混乱,她现在要处理的是叶大成和那群起鬨的调皮鬼,没时间去管那二个「好朋友」未来的发展,她扯开嗓门大喊:「安静!下一个,四十六号。」 08. 无心之举成阻隔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人资主管rita站在李俐芝座位旁,手里拿着建华大学提供的课表和报价单,正在和她讨论费用预算的问题。 李俐芝觉得很厌烦,这间公司又不是她的,她却得替公司把关每一笔要付出去的钱,偏偏最爱花钱的又是董事长,她不知道该怎么把关? rita开口闭口都是「董事长」,强调这些课程都是董事长要的,和rita没关係。她当然知道,彼此都只是做事的人,她也没有要刁难rita的意思,只是预算归预算,就算没有编预算,有些钱还是得花;如果有编预算,实际支出每一分钱时,还是得重新审核。就她评估,现在这个时机,要花这笔钱,实在不是很恰当。 「预算控管、预算控管。预算就没有这一笔,怎么出帐?」她先拿预算当挡箭牌,测试一下rita的底限。 「董事长就说要啊。我没事干嘛帮大家排这种无聊的课?」rita挑高眉毛质问她。 李俐芝其实也瞭解,依rita的个性,非专业技能的课程,rita一般是不会轻易答应举办的。 她盯着手上的报价单,想起董事长的女儿laura。她看了隔壁的座位一眼,董事长女儿laura已经来报到,就坐在她隔壁的座位,标准的大小姐,上班时间没有在办公,只是用镶满了水鑽的手指狂滑手机。 李俐芝用眼神对rita示意董事长女儿就坐在旁边,要rita小心发言,自己也降低音量对rita说话。laura才刚来上班,还弄不清楚她的个性,要是彼此间的间谈八卦传到董事长耳里,那还得了?还是小心点好。 「前二季的获利又不好,要不要删掉几堂?还是,延到明年再办?」她觉得若讲理不行,动之以情怎么样? 「删掉几堂?」 rita也在思考,担心待会儿的发言会得罪董事长,所以顾忌地看了看laura,发现laura没有反应,还在滑手机,于是放心说话。 「那就删掉这几堂『文化之美』。这堂课是台北建教合作的建华大学硬塞进来的课,我们是公司耶,还管它美不美的。」 说得也有道理,原来只请建华大学安排一些建教合作的课程,像是ic设计在光电领域之应用、analog设计实务这些硬梆梆的理工课程,什么时候把这么软的课程偷偷塞进来? 「你删掉我没意见,但是…」后面的话李俐芝没说出口,就让空气悬在那里。 其实她不说,rita应该也能理解,她要说的是,「要不要问过董事长再做决定?这么快做决定,待会儿死的就是我们二个。」 她希望在得到董事长的答覆后,再做决定。于是看了隔壁的laura一眼,还在滑手机,董事长又不在,是要问laura吗? 她决定还是问一下,求个心安。她走到laura旁边,把建华大学的课程文件塞到laura眼前,硬是要laura看一下。 「laura,你知道董事长要帮同仁排这些课吗?」 没想到laura完全不理会李俐芝,继续滑她的手机,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不知道。」laura冷冷地丢出一句。 李俐芝没想到laura是这种反应,只好訕訕地和rita互看了一眼,表示她也无能为力。 「确认,跟董事长再确认,免得你删到他最爱的。」她把文件退还给rita。 rita「嘖」了一声,对李俐芝做出愤怒的表情,李俐芝知道,rita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没有恶意,所以回敬给rita一个笑容。 「我爸说下星期开始,要安排我去台北上一堂『中华文化』的课。」laura冷不防插上一句,抬头看向站着的二人,「『中华文化』跟会计有什么关係啊?」 她和rita听到laura的询问,心里都有底,自詡为科技业才子的董事长,就是很爱这些什么「文化」、什么「诗词」之类的。她在心里回呛laura,「他是你爸,你应该比我们都瞭解他吧?」。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只与rita心照不宣地互换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 rita不耐烦的把文件拿回,走回自己的座位,留下李俐芝单独面对laura。 这个大小姐,来了有几天了,平日不知是高傲还是冷淡,对人都不理不睬的,她交代给laura的工作,没见处理,只见laura成天忙着滑手机,全神灌注的模样,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唉,跟她的女儿不也一样?她不也拿小妹没輒?她不知道该对laura说些什么,只能坐下继续办公。 laura见liz又回座位办公,没人理她,自觉没趣,又继续低下头滑手机。 *** 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盘后,李俐芝才发现家里冰箱已经空了,明晚恐成无米之炊,抬头一看,已经晚上九点多,她决定赶到住家附近的量贩店买菜。 看着架上放着的各式青菜,诸多选择,她有点拿不定主意。她希望家人吃得好,又秉持会计的天性不能浪费钱,所以对每一样菜都仔细挑选,认真看价格。她明天想来做一道马铃薯燉肉,所以在架上挑了几颗马铃薯和洋葱。 这时,背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李俐芝从背包里拿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原来是那天来参加同学会的陈秀美。 秀美在电话上询问她还记不记得同学会那天谈过的事,她表示没有忘记,她知道秀美最近打算先从公司退休,自己要开一间广告工作室。秀美在电话上询问她,是否能介绍几个代客记帐的会计师给她。 「我有几个认识的,可以介绍。」小事一件。 秀美说她在脸书上发了讯息给她,但一直没有得到她的回信,所以才打电话询问。 「哦,我很久没用了。」她在家很少用电脑,家里的电脑多数时间是被刘瀚宇和小妹佔据,她都使用公司的电脑。但是公司禁止员工在上班时间使用脸书,所以就算有脸书的帐号,李俐芝却很少关心里面的内容。 「现在都九点了,我回去再看,可能要明、后天才能回覆你。」她回家得先整理好明天要用的食材,今天应该没时间回信。 秀美表示感谢,二人互道再见后结束通话。 09. 黏在脚底的口香糖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社区大学的书法教室里大约有十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老太太,林佑嗣每週有一天在这里教导老先生、老太太们学习书法。老学员们虽然年纪大,但是学习的精神比年轻人好,交代的作业都会准时缴交。像现在,虽然已经下课了,但是学员却都还不急着走,还缠着他这位「老师」要求指导。 他倒不介意,反正建华大学要到下午才有课,中间这个时段他乐得和学员们互相切磋。学员里赵伯伯的书法已有行家水准,他其实无从指导,反倒是带着观摩的心情来上这堂课。 二位老太太现在就缠着赵伯伯,要赵伯伯写下李白的「将进酒」,林佑嗣赶忙在一忙劝着,这一写可得花上不少时间,赵伯伯中午已经跟女儿约好了吃饭,得赶着离开。 所以二位老太太的矛头就转向他,「既然赵伯伯没有时间,林老师就帮帮忙吧?可以吗?」 女人,不管年纪多大,撒娇的本领还是一等一,让人拒绝不了。 他看着二位老太太把宣纸展开,心里构思着该如何下笔,这时背包里传来手机的铃响,林佑嗣只好向二位老太太说声抱歉,走回座位,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来查看。 他一看,是吕淑芬传来line的讯息,原来吕淑芬把林佑嗣和晓志昨天拍的照片上传到脸书,就是那张「湖光夕照」,标题写着:「晓志昨天去新竹外拍的作品,谢谢林佑嗣大师指导。」 他看完微微笑了笑,觉得那张照片晓志拍得真是不错,有点「名师出高徒」的得意感。心里还在飘飘然,抬头一看,二位老太太还在等呢。林佑嗣连忙把手机收回背包,走向二位老太太展开的宣纸。 *** 下午,林佑嗣回到建华大学,这週是期末考,老师其实没课,他本不用进来,但是上週已和慧青助教约好,要讨论一下暑修课程的安排。 一进到中文系办公室,就看到慧青座位旁坐了一个男学生,二人表情都很凝重,是在讨论成绩的事吧?大学生都有二一的压力,只要有二分之一的学分不及格,就会被退学。但是,要有这么多学分不及格,好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身为老师的他,其实不太理解为何会有学生荒废学业以至如此?学生的本业不就是读书吗?为何主从不分,老是执着于课业外的那三个学分,「打工、爱情与社团」?这三个课外学分是他当学生那时的主修科目,现在恐怕会再加几个,「电玩、动漫、脸书、line」。学生们花在这些项目上的时间,早就超过上课的时数,他对此深有感触。 林佑嗣见慧青助教在忙,只好转向慧青助教旁边的巧玲助教求助,请她先把暑修课程的课表初稿拿出来,他想确定哪几天有课,若週五或週一没排课,这个暑假或许可以趁着週末,带晓志去南部走一趟。 在他专注研究着课表的同时,系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他身边,不说话,只清了清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有话要讲吗?」这是他心里的声音。他也学系主任,不说话,只挑高了眉毛表示疑问,用眼神和系主任沟通。 系主任点点头,用眼神看向他的座位,自己先走回座位去。 「我也要过去吗?」他心里嘀咕着,但还是跟了过去。有时他觉得系主任真不该在中文系任教,或许「眉目传情系」、「心电感应系」会更适合系主任。 「林老师,」系主任不等林老师坐下,急忙开口说话,「是这样的,上次的建教合作案里,对方老董本来要求我们在这个暑假排一堂『文化之美』,所以就把林老师您的『书法赏析』和黄老师的『诗词赏析』一起排进这堂『文化之美』里。我上週和林老师您和黄老师都谈好了时间,结果,全晶临时说要取消这堂课,刚刚才通知的。」 系主任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有万分歉意一样,惹得他想笑。「不用抱歉,我也没有很想去上这堂课。」他真想把心里的话告诉系主任。 「主任,没关係。我本来还想要推掉,新竹太远。」他没把伤人的话说出口,决定还是维持基本礼貌。 「嗯,我请助教再重新安排这个暑假的课。」系主任想要弥补。 「也好,我刚才正在看暑修的课表。」 「可以再加二堂课吗?」系主任得寸进尺,一般老师都不愿意上暑修的课,系主任想藉此测试林老师的底限。 「不用,不用。这个暑假,我想安排私人旅游。」他先把话讲清楚,免得系主任还留有想像空间。 「哦,这样。」系主任把那个「哦」拖得老长,好像他真能体会林老师的想法一样。 「不过,全晶的老董亲自打过电话来,想要请林老师您教他女儿书法。」 「老董的女儿?多大年纪?」 「大学刚毕业,美国留学回来。怕对中华文化生疏了。」 「可以安排别的老师吗?我没有开年轻人的书法课。」 「林老师,您不是有在教吕姐的儿子?」系主任虽然资浅,但还看得出吕淑芬和林老师交情匪浅,二人关係扑朔迷离,很曖昧。所以讲到「吕姐」时,还很担心林老师的反应,多加了二分小心。 「那是老同学的儿子,不一样。」林佑嗣觉得系主任就像黏在脚底的口香糖,好像怎么样都甩不掉。 「我知道吕姐那边有几个书法老师,不过都是教小学生的,只有林老师您是教成人书法。」系主任还是奋力想黏住林佑嗣。 「要不然,请老董女儿去社区大学的书法班,怎么样?」 「不行,老董要一对一教学。」 林佑嗣也同意,这是有钱人的想法,合情合理。 「我还是不方便。」他想到一个摆脱系主任的藉口,「孤男寡女的。」 「也对,」系主任似乎早就想好对策,任凭林老师怎么推託,他都有办法,「那就不要一对一,小班就好。就让她和吕姐儿子一起上课也行。」 「系主任,你跟吕姐商量吧?这件事,也要吕姐同意才行,那是吕姐的书法班。」 把事情推给吕淑芬,就能拒绝得了系主任吗?他当然知道不可能,遇上系主任这块橡皮糖,他也只能投降,但内心里还是不服输地嘀咕着:「到底谁斗得过你啊?系主任。」 10. 温馨接送情 柚子与荔枝,四十年前,十岁 下午四点,中和忠孝国小全校集合在操场,参加降旗典礼。国旗歌唱完,就到了放学时间,几千个学生倾巢而出,万头鑽动,要疏散这群人,也得花上十几分鐘。 四年十五班的路队分成三路,各自往学校前门、侧门与后门移动。不管哪一支路队,都得要排队才能出校门,轮到他们时,已经四点十五分。 叶大成排在往侧门出口的路队中,跟着同学们缓慢前进。他排在刘树仁前面,刘树仁在他身后又用手指头戳他,弄得他又痛又痒,他怕被柚子误会是他调皮,不敢回头教训刘树仁,只能边笑边扭动身体,结果还是被柚子看到,被柚子骂他没有排好路队。他觉得很冤枉,明明就是刘树仁弄他,每次他都得揹黑锅,他很生气,回敬给刘树仁一个鬼脸,没想到又被柚子看到,瞪了他一眼,真是的。为什么大家都不管刘树仁?都只会骂他?明明就是刘树仁! 柚子是路队长,他和张雯雯是张老师最爱的二个学生,张雯雯是班长,林佑嗣是副班长。 看着柚子拿着那个路队小旗,走在路队最后面,好威风啊!叶大成觉得,老师都偏心,要分配路队时,柚子也被指定当路队长,为什么不找他?他也可以啊! 路队要照身高高矮排队,奶姬最矮,排在第一个,叶大成排在中段,刘树仁排在叶大成后面,每次都作弄叶大成,他心里盘算,一定不能再让他欺负自己,要打回去,让他以后不敢。 但是刘树仁很贼,每次都挑老师看不到的时候作弄他,害他每次要还手的时候,都被老师误会。叶大成认为张老师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每次都找藉口惩罚他,今天也不例外,又被老师打了二下。他只是在下课的时候,跑到黑板上乱画而已,又没有怎样?刘树仁画得才多哩!老师每次都没看到,都只打他一个。 走到接近奶姬家附近的时候,整个路队就只剩下六个人,叶大成酸葡萄地想着,柚子不用管了啦,他们自己会走。 结果,刘树仁趁叶大成不注意,一把抢过叶大成拿在手上把玩的无敌铁金钢模型玩具,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叶大成一时反应不过来,看向刘树仁时,只见刘树仁假装在踢石头,不晓得把无敌铁金钢藏去哪里? 「可恶耶你,又来了。」叶大成小声的碎唸着,火气已经衝到头顶。他真的很讨厌刘树仁,为什么每次都要作弄他? 叶大成控制不住怒气,直接衝向刘树仁,二人扭打在一起。 「你还我,还来!」叶大成比刘树仁矮一个头,反而被刘树仁压制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嘴里还挣扎着大喊要刘树仁还他东西。 「我又没拿!」刘树仁不承认,继续压制叶大成。 叶大成看到路队同行的那几个女生,大声对他和刘树仁喊着「不要打了!」,心想,喊什么?他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刘树仁。除非是张雯雯那隻蚊子叫他,他一定马上放手。 结果是柚子,他走到二人中间,拉开二人,还从地上把叶大成扶起来。 「干什么?不要打了。」柚子对二人大喊。 「你快还我啦!」才刚站稳的叶大成,心里觉得柚子跟老师一样,都不知道这些事,其实都是刘树仁先起头的。自觉委屈的叶大成,用手臂把脸上的眼泪鼻涕抹去,他并不知道,手臂上的泥土,在他脸上多增加了一道污痕。 「你拿他什么?」柚子看着哭得悽惨的叶大成,厉声问刘树仁。 「还你啦!」刘树仁看柚子生气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口袋拿出那个无敌铁金钢的塑胶小模型,丢在叶大成面前的地上。 「你捡起来还我。」叶大成觉得刘树仁很过份,怎么可以把他的玩具丢在地上?要还也要刘树仁亲自送到他手上,他才不会把玩具捡起来,别人会以为他怕刘树仁。 刘树仁一脸不关他事的表情,也不肯动手捡起玩具。柚子只好帮忙把无敌铁金钢捡起来,交还给叶大成。 「还你了。」柚子硬把玩具塞进叶大成手里,还拍了拍叶大成的手臂安抚他。 「好了啦,快点回家,路队又被你们两个拖慢了。」 「是刘树仁,又不是我。」叶大成很气柚子,每次都以为是他在捣乱。 「我知道。」柚子嘴里答应着叶大成,眼光却看向别的地方。 叶大成顺着柚子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奶姬快哭出来了,奶姬是又怎样了啦?他只觉得大人说得很对,女生都很麻烦。心想:「刚才是我被刘树仁打耶,奶姬你哭什么?爱哭鬼!」 柚子把叶大成和刘树仁赶回路队,自己跑到奶姬前面带队,催促大家加快脚步,终于来到巷口转角,奶姬家的皮鞋店到了。 奶姬一到家就直接衝进店里,连再见都没有跟柚子说,叶大成觉得奶姬真的很没礼貌,他搞不懂,刚才奶姬到底为什么要哭?不就晚一点回家而已吗?女生哦! 叶大成不愧是十岁的小男生,刚才还哭哭啼啼的跟刘树仁打架,一转眼全都忘了,现在的他,只注意到奶姬没礼貌,打算扮演正义使者。他从路队后方衝向前,跑到奶姬家皮鞋店门口,对店里大喊:「奶姬,你没有跟柚子说再见。」 他记得老师总是强调小朋友要有礼貌,奶姬至少要跟路队长报告一下,怎么会就这样自己跑回家去? 没想到柚子竟然拿路队小旗敲了叶大成的头一下,那路队小旗不过是塑胶做的,轻敲一下当然不会痛,但他还是作势摸了摸自己的头,瞪了柚子一眼,像是表示:「现在是怎样?我在帮你教训奶姬耶。」 奶姬爸爸会做皮鞋,原本附近的邻居都会来奶姬家订做皮鞋,只是这几年有工厂直接卖做好的皮鞋,不用订做,也不用等,价格也比较便宜,所以奶姬家的生意好像愈来愈差。 叶大成看到奶姬妈妈一见到奶姬回家,就拎着包包要出门,是要去哪里?叶大成不知道,也和其他路队同学一样,站在奶姬家门口,等着看好戏。 「工厂上班快迟到了,我要先走。你顾一下店,等爸爸回来。」 奶姬妈妈用台语交代奶姬,便头也不回的衝了出去,原来是要去上班。叶大成的邻居妈妈也是四点半要出门上班,他有听妈妈说,这是「小夜班」,要到晚上十一点才会下班。 原来是这样?叶大成有点瞭解刚才奶姬为什么快哭出来了,奶姬是在着急妈妈上小夜班要来不及了,而她还没回到家,不能帮妈妈顾店,奶姬原来是在着急这个?而且,他也猜到,刚才柚子就是看到奶姬快哭出来,才赶着送奶姬回家。 叶大成突然想到,奶姬妈妈要到那么晚才回家,奶姬晚上不就看不到妈妈?晚餐是奶姬爸爸准备吗? 「好!」奶姬已经放下书包、脱掉帽子,衝出来送妈妈,结果看到路队同学还站在店门口,害羞得又鑽回店内。 唉!害羞什么啊?叶大成觉得奶姬真的很不懂礼貌,老师讲的她都没在听,至少要谢谢柚子吧?要不是柚子赶着路队走快一点,准时送奶姬回到家,奶姬妈妈才可以赶上小夜班的上班时间,奶姬到底知不知道啊? 叶大成心里对奶姬的埋怨很多,想跟柚子告状说奶姬是个没礼貌的女生,却看到柚子用路队小旗对奶姬微微挥了几下,算是说「再见」,还给了奶姬一个微笑。 柚子真不是盖的,人家这么没礼貌,干嘛还跟奶姬说再见?叶大成这下子真是佩服柚子,柚子就是爸爸说的「严...什么...寛...什么...人」,叶大成一时想不起来那句话要怎么说,反正就是称讚别人有寛大的心胸啦。 叶大成偷偷瞄到奶姬也对柚子微微挥挥手,表示「再见」。好啦,至少有说再见,算奶姬还有礼貌。柚子,可以回家了吗?这下轮到叶大成不耐烦了。 路队只剩下五个人,柚子继续整队,带其他同学回家。 刘树仁这时又凑过来,在叶大成身边吵着要看刚才那个无敌铁金钢模型,叶大成原本不肯,心想爸爸千万交代,这个很难买到,是爸爸看他很乖才买的,于是拒绝刘树仁,要刘树仁自己想办法,谁叫刘树仁每次都欺负他? 没想到,刘树仁竟然说这个无敌铁金钢模型,在文具行就买得到,没什么稀奇,他不稀罕。怎么可能?叶大成被激怒了,他一定要拿出来让刘树仁看看,这跟那些文具行卖的不一样好不好?他要刘树仁仔细看清楚,才能证明这个无敌铁金钢的珍贵。 11. 世界小,世事巧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午休时间,李俐芝带着laura到员工餐厅用餐。员工餐厅供应自助餐,三样荤菜,二样素菜,二人在人群中排队打菜。她很习惯的拿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今天有她爱吃的南瓜,也多拿了二块放进餐盘。 她回头看向laura,臭脸上身,抱怨连连,对餐厅供应的菜东挑西拣,最后,没有几样菜进到laura的餐盘里。 「吃这么少?会饱吗?」李俐芝心想,这个千金大小姐,身材保持得这么好,该不会有厌食症吧?她像关心女儿那样烦恼起laura的食量,突然惊觉,自己管那么多干什么?laura不是还有个老爸?用得着她来操这份心吗? 她看了看餐厅的座位,大部分都客满,尤其是有播放电视新闻那一区。她转头看向自己常坐的角落,虽然看不到电视,但是还好,那里还有空位。 她带领laura走向角落,把餐盘放下,告诉laura餐厅有供应汤品,有咸有甜,可以依自己喜好选择。 laura还是一样没有反应,李俐芝只好自己走去餐厅入口盛一碗汤。 今天一样是红白萝卜汤,清淡如水的汤里只漂着几颗切成方丁的红白萝卜。她才发觉自己来得太晚,料都被捞光了。 盛了一碗清汤回来,她发现laura并没有先开动,放着餐盘不顾,两眼还是专注在手机上,简直和她的小女儿小妹一样。3c世代的年轻人,该怎么说他们才好? laura不是她女儿,她也管不了,所以只顾自己先吃午饭要紧。吃了几口,看这气氛冷到不行,于是找个话题和laura聊聊,想化解这冰冷气氛。 「laura,上班还习惯吗?」 laura完全没有抬头,仍然专心在滑手机,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简直就是小妹的翻版。 她死心了,不管是傲慢或是冷淡,对她而言,陪大小姐就只是一份工作,她早已知道如何不带情绪处理工作。 「不习惯,一点都不习惯!」laura突然大声抱怨,把她吓了一跳。 离刚才她的问话,少说也过了十几、二十秒,laura需要思考这么久吗?还是有lag?一般都是电脑跑不动才会有lag「迟滞现象」,现在连人也有?她觉得3c產品真是害人不浅。 「你大学是学会计的,所以先到会计部实习,」她试图拿出多一点耐心来安抚laura,「你父亲…」,不对,在公司不能提到laura和董事长的关係,她连忙纠正,「董事长过一阵子会安排你到业务部实习,你可以多认识一些人。」她自忖二个月的实习应当足够,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只要认份地熬完这个暑假,危机即可解除。 「no,no,ihateithere.thisismydad’scompany,idon’twanttobehere.(不要,不要!我讨厌这里,这是我爸的公司,我不要待在这里。)」laura激动起来,突然用英文讲出这一串话,恐怕是外国待太久,中文都生疏了。还好她听得懂,她是行政部门里少数几个可以用英文和外国人沟通的人,但听laura的语气和这内容,她反而暗自庆幸其他人听不懂。 「你看,」laura猛地把手机塞到她眼前,已有老花眼的她,这么短的距离会让她失焦兼头晕,害她不得不把头往后挪几吋,心里还抱怨:「这么近怎么看得见?」 萤幕上满满的英文和表情符号,她还来不及细看,laura又把手机拿回去,对着她大叫,「我的朋友都在美国,我要和他们联络,还要等到晚上,现在只能留言,每天都有时差,doyouknowhowmuchihavemissed?(你知道我错过多少事吗?)」laura表情转为严肃,好像做了什么重要决定,「明天,明天,我就要买机票回美国。」 她被laura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惊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面无表情地呆望着laura。laura却像是因为发洩完所有怨气,反而放松许多,面对午餐也有了食慾,开始吃起午餐。 她这才有时间思考,回台湾对laura的人际关係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每天手机滑个不停,laura已经把所有时间都拿来聊天,到底还有什么事没办法透过手机说清楚?现在的科技不是已经发展到网路视讯电话了吗?何不好好利用一下?laura到底在抱怨什么?回不回美国,那是laura和董事长的事,关她什么事?若laura抱怨不想待在这里,那她还不想教哩。她心中暗自期待,这个烂差事早点结束也好,免得laura惹出什么麻烦,她还得揹上一个黑锅。 *** 晚上侍候完老爷和二位公主吃完晚餐,碗盘洗净,已经快八点半。她想起昨日秀美在电话里的请託,得进书房找出会计师的名片,再上脸书回信给秀美才行。 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小妹和小咪的争吵声传来,听起来像是小咪在小妹的房里翻旧帐。 她停在书房门口,不想介入二个女儿间的争吵,但又想听听二人在吵些什么,于是便站在书房门口不动。 「这件黑的,你有拿去穿哦?」小咪发出强烈质问。 「就穿一次,我有放回去啊!」小妹也不甘示弱。 「你不要再穿我的衣服了啦!」 「你摆在家里,又没在穿,我穿一下,有什么关係?」 「那是我的衣服耶!」 「还你、还你、通通还你!」小妹一定抓狂了,她听到摔衣柜门的声音。 「你很过份耶!那么多件?」 又是为了衣服?这二姐妹从小吵到大,什么芝蔴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吵,到底烦不烦? 小咪生气地抱着一堆衣服从小妹的卧房里走出来,看到亲爱的妈咪,忍不住上前抱怨。 「妈咪!你看啦!妹真的很过份耶!」 「你住在外婆家,这些衣服也没带去穿,给妹穿一下有什么关係?」她实在懒得管这二姐妹间的争吵。 「我不要啦!她都把衣服收在她的衣柜里,那是我的耶!」小咪生气地走回房间。 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她用钱买的,好不好?她心想,那些衣服全都是她的才对,这二个寄生虫。她的血都快被二个女儿吸乾,什么时候才能自食其力?她摇摇头,不想跟二个小孩计较,眼前她只想赶快处理完秀美交代的事。 她一走进书房,果然看到刘瀚宇佔据着电脑,又不知道在看什么网页,看得一楞一楞的,不住傻笑,连她走进来也没有发现,真的像着魔一样。 她故意站在电脑前面等,想看看刘瀚宇会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没有用,刘瀚宇的眼睛根本离不开电脑。 「两个小孩吵成这样,你没听到吗?」她拉高音量问道。 刘瀚宇抬起头,脸上还掛着那抹傻笑,「小咪一回来就和小妹吵架,又不是第一天了。」,他完全不把她的话当成重要的事来处理,又低头回去看电脑,还对着电脑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啊?」 看来在刘瀚宇的人生排行榜里,电脑远比小孩、老婆重要。 「我要用电脑。」她的忍耐已达临界点,希望刘瀚宇能良心发现。 「等一下。」刘瀚宇还不知死活。 「我等很久了,你去用手机啦!」她对刘瀚宇发飆。她告诉自己,不需要再对刘瀚宇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都结婚二十五年了,他就是这样,不会改变的。 「就跟你说去办一支智慧型手机嘛,你又不要。」刘瀚宇还在碎碎唸,真是不知死活。 她对电子產品一向没有好感,手机到现在也只有通话和简讯模式。基于长久的工作习惯,她认为自己最不需要的就是曝光度,韜光养晦、保持低调,才是她奉行的原则。她相信,如果愈容易让别人找到她,那就表示她会有愈多做不完的工作。 刘瀚宇的高招在于,就算老婆大人的怒火已烧得漫天老高,他还是可以放慢速度,把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慢条斯理的做完,老婆大人的任何情绪,都可以暂且放在一旁,等会儿再处理。于是他慢慢地站起来,眼睛依依不捨地盯着电脑,脚步缓慢、不甘愿地走出书房。 她也不得不佩服刘瀚宇,她在公司里也算是个主管,交代部属做事,连音量都不必提高,下面的部属早已立正站好,绝对废话不多说一句,把她交代的事情处理好。偏偏回到家里,刘瀚宇就是不甩她,刘瀚宇完全信服「一皮天下无难事」这个教条,把她说的话当成老妈子的嘮叨,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 她最近常常怀疑,年轻时的自己,择偶的条件是否开得太低?眼镜的度数真的没问题吗?怎么会把刘瀚宇看走眼,到这么离谱的境地? 她坐下来翻找书桌抽屉,把名片簿拿出来,找到几张会计师的名片。接下来要看脸书回信,结果一抬头看电脑画面,萤幕上全部都是刘瀚宇最爱的汽车和电脑的网页,开了十几个视窗,刘瀚宇就把这些视窗留在这儿,没有一一关闭,人就跑了。她不耐烦地把瀏览器关闭,一次把这些她不感兴趣的视窗全都关闭,再重新开啟瀏览器,进入脸书页面,输入帐号密码后,开始瀏览脸书。 很久没用了,脸书的功能她也完全不熟悉,她根本不知道脸书里的讯息要在哪里才看得到,只好一一往下蒐寻,瀏览每个朋友的po文。脸书里出现各式各样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出游的照片,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要不然就是食物的照片,每一盘菜看起来都很可口。 怎么那么多人这么有空,去到哪里都拍照?吃到什么也先拍照?人不应该活在当下吗?留下这些照片只单纯为了欣赏?还是炫耀的成份居多?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好像没有手机、脸书、line,人生就毫无意义。 但其他人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原始人生活模式呢?她心想,「说不定,我才是别人眼中的怪人。」 脸书的画面似乎没完没了,她已经往下捲动好久,秀美的讯息到底在哪里?她的视线已被那些炫耀小孩、美食与旅游的文章填满,看得她都快没耐心了。突然,一张风景照映入眼帘,让她觉得终于有不一样的东西,一面感到惊讶,一面也松了一口气,情绪不再那样紧绷。她心里忽然迸出一句古诗:「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句古诗是否能贴切形容那画面?倒有几分相似,照片里捕捉到湖面上承载着夕阳西下的画面,再衬以旁边几棵老树,与诗上所述意境雷同。看着照片里那寧静的氛围,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她很好奇这是谁拍的作品,于是把画面往上捲动,原来竟是刘玉芬按讚的一篇文章,原发表人是吕淑芬,标题写着:「晓志昨天去新竹外拍的作品,谢谢林佑嗣大师指导。」 林佑嗣大师?怎么回事?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还是手滑,把滑鼠点到不对的地方?她急忙上下转动捲轴,还是同一张风景照,上面的留言的确写着「林佑嗣大师」。 「不会是同名同姓吧?」她差点把内心的疑问说出口。 世界有这么小?世事有这么巧?竟然又让她遇见林佑嗣?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盯着电脑上「林佑嗣大师」那几个字,想起二、三十年前的往事,那些偶遇、那些错过,还有那些藏在心底的想望。这么多巧合都发生过了,是她自己没有把握,浪费掉所有运气,能怪谁?现在,难道上天还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摇摇头,在经过年少时的挥霍后,她不相信自己还剩有任何好运。就算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要这个机会做什么?半百老妇一个,有何脸面再见青春故人? 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横在二人面前的不只是时间的交错,还有距离的阻隔,再加上最难掌握的命运,荒谬的戏码在他们二人之间不断上演,让她重覆体验到怀抱着希望的失望最为痛苦。她还想再体验一次这种希望与失望的剧码吗?不想,她很确定,一次都不想。 12. 闯祸精叶大成 柚子与荔枝,四十年前,十岁 星期三是四年级上半天课的日子,中午就放学了。和路队一起走回家之后,何永华告诉妈妈,下午要去李俐芝家做壁报,因为张老师说明天要交。 妈妈认识李俐芝,所以就答应让她去,不过要她四点前回来,不能太晚回家。 其实妈妈认识的是李俐芝爸爸,因为她家是开皮鞋店的,妈妈以前都会带她去李俐芝家订做皮鞋,最近这一阵子就没有再去,妈妈说店里就有卖,不用订做,订做的价格太贵。 妈妈让她吃过午饭,就去李俐芝家,还千万交代不可以去别的地方玩,要早点回家。 何永华走过二条巷子,来到大马路上,就看到转角的皮鞋店。林佑嗣和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李俐芝在门前骑楼下摆上一张桌子,大家就围着那张桌子开始画图。 她看到同学很兴奋,一蹦一跳地从对街穿过马路,加入这群同学。她一加入,就发现只有柚子和奶姬在认真地画着,刘树仁和叶大成却在一旁玩耍,根本就没有帮忙嘛。早知道就不要和这二个男生一组,张老师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要男生、女生各一半分组,她们女生最讨厌这样,希望能够只和女生一组,因为,女生都很讨厌男生,除了...除了...柚子。 柚子已经把「保密防谍」四个大字的标题描好边,准备要上色,何永华看着、看着,惊讶地张大嘴巴,因为柚子的字好漂亮。柚子功课好、又是副班长、又是路队长、又是…、又是…反正柚子很厉害,优点很多,多到数不完。他才不像其他脏兮兮的男生,鼻涕、汗水糊了满脸,他永远都保持得乾乾净净,脸上永远带着笑容。而且他从来不打架,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她觉得,只有这种男生,才不讨人厌。 柚子正在帮标题上色,她趁机问奶姬要帮忙什么?奶姬告诉她,柚子画好的标题下方需要誊写文章,奶姬已经在写了,旁边还需要画一些插图,所以请何永华帮忙画。 她平时最自豪的就是画图,奶姬请她帮忙就对了。正要画时,她却看到叶大成和刘树仁在一旁又要玩摔角,正义感突然上身,觉得不去制止不行。 「叶大成、刘树仁,你们停哦,要不然我要告老师。」她大声制止这二个调皮的男生。 「要告去告啊。」叶大成竟敢回嘴。 「女生就是爱告状。」刘树仁也在旁边帮腔。 「厚,你们二个!」她气得不得了,坐在一旁背对所有人,不想理这二个臭男生。 没想到这二个臭男生还没停止,又开始玩起来,听声音像是二人又在玩那个无聊的搔痒游戏。 「不要弄我啦,好痒。」她听到叶大成的声音,猜测一定是刘树仁搔痒叶大成。 「你很好笑耶,很像电视上那个和尚。」刘树仁笑到快说不出话,真的很白痴。 「和尚?你是说昨天电视上演的那个?」 原来是说电视节目啊?那不是和尚,是济公啦!她想起最近电视台在播的八点档「济公」,很红,大家都在看。她也有点好奇,到底叶大成有哪一点像济公?好想偷看哦。不行,她觉得她得坚持下去,她还要继续生气,除非那二个臭男生向她道歉。 不过,偷看一下总没关係吧?不要让柚子和奶姬发现就好。反正奶姬现在在写字,柚子刚好转身在后面找彩色笔,看不到这里,偷看一下吧。 她斜眼偷看到叶大成走到桌旁,拿起一枝彩色笔,闭着眼,一手合什,一手用彩色笔敲击桌面,开始学济公敲木鱼唸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真的很好笑,他们二个怎么这么白痴?她忍不住笑出来。刘树仁也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到不行。 「啊!」奶姬却在这时尖叫出声。 何永华连忙站起来,凑向桌边的奶姬,想看看奶姬发生什么事。 她和柚子同一时间凑到桌边,看到奶姬盯着壁报不动,才看到那枝彩色笔的笔盖没有盖上,壁报上,「保密防谍」的「谍」字一角已被叶大成点上许多彩色笔的小点。 叶大成和刘树仁看到自己闯的祸,吓得倒退二步,二人互看一眼,再看看柚子、奶姬和何永华,他们个个脸色凝重,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叶大成和刘树仁吓得转身就跑,直接跑回家去。 「喂,你们!」何永华试图叫住那二个闯祸的人,但是人已经跑了,听不见何永华的叫声。 这二个没胆的傢伙!她最讨厌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人,男生就是这么讨厌。 「怎么会这样?要重画吗?」何永华小声地问,其实她也不大敢问,这张壁报从头到尾都是柚子和奶姬在画,自己都还没出力,「重画」,不就表示他们刚才白忙一场? 「已经画那么多了,明天就要交,来不及了。」奶姬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猜奶姬待会儿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略显不耐,暗骂道:「奶姬你很爱哭耶。」 奶姬简直就是个「爱哭鬼」,她心里想起一首童谣:「爱哭鬼,喝凉水,喝了凉水变魔鬼!」。咦?是「小气鬼」吧?她好像弄错了? 「怎么办?」奶姬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看着柚子。 何永华这才发现柚子也是皱着眉头,低头看着被搞砸的壁报。她知道,就连柚子这么聪明的人,也想不出办法补救。 没想到,皱着眉头的柚子一看到奶姬对他求救,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对着爱哭鬼奶姬说,「没关係,我来想办法、想办法。」 哦~男生爱女生!明明柚子就想不出办法,还哄奶姬,一定是这样! 但是她想起班上同学都说,柚子爱蚊子,蚊子就是张雯雯,他们二个,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二个功课都那么好,连老师都讲过好几次,说他们二个是「金童玉女」。哟~好噁心,年纪这么小就谈恋爱。 「先继续画吧,等一下再想办法。」柚子交代何永华。 对嘛!柚子怎么会喜欢爱哭鬼奶姬?不可能。奶姬不会弹琴,又不像蚊子那么漂亮,柚子不会喜欢她啦!柚子只是怕明天交不了壁报,会害大家受罚而已。这一切,都是叶大成和刘树仁害的。 柚子好像没事一样,继续为标题上色,奶姬和她也开始分工,奶姬把文章誊上去,她画插图,三个人开始忙碌起来。 何永华负责的插图,才画不到一半,就已经快要下午四点,她想起妈妈的交代,要在四点前回家,所以只好向奶姬和柚子说声抱歉,不能再帮忙画下去,她得赶紧回家。 柚子点头说没关係,奶姬也答应会继续画完,还好,有他们二人在,明天壁报一定可以完成,她也可以放心回家。 她赶紧用跑的跑回家,赶在四点之前回到家,才没有被妈妈骂。她对妈妈鉅细靡遗叙述今天下午叶大成和刘树仁捣蛋的经过,妈妈却只是在一旁缝衣服,一边点头,有时应个二声,「嗯,哦。」,她知道妈妈根本没有在听。她不想讲了,每次都这样,大人都不专心。她赌气地回书房写功课,还发誓再也不要跟妈妈讲话。 *** 五点半时,妈妈开始煮饭,好香的味道传来,她闻了那味道,啊!她想起那是鸡腿的味道,妈妈一定是在滷鸡腿,今天一定又有好吃的。 「阿华,你帮我去杂货店买瓶酱油,家里没了。」妈妈在厨房大喊。 「哦。」何永华应声。 太棒了,真的是滷鸡腿!赶快,赶快去买回来,就可以吃饭了,肚子好饿啊。 杂货店就在奶姬家对面,她正好可以顺便过去奶姬家,看看柚子和奶姬画得怎么样。 她买了酱油,结帐,老闆找给她零钱,她数了数,没错。她遵照妈妈的嘱咐,把钱先收进小钱包里,才不会弄丢。 出了杂货店门口,她看向马路对面,柚子和奶姬还在,怎么画那么晚?好辛苦哦,真不好意思。她想要穿越马路到奶姬家看看,结果车子好多,过不去,只好先站在杂货店门口等待。 这时,她看到柚子从背后拿了一个黑黑的东西吓奶姬,奶姬吓得摀住双眼,柚子还在笑,真是太可恶了!但她很好奇,这不像平常的柚子,柚子平常对人都很有礼貌,为什么会想欺负奶姬? 她接着看到奶姬把摀住双眼的手放下后,竟然也在笑,还把那个黑黑的东西拿起来玩,到底他们在做什么?她看对面二人的互动,不像是柚子在欺负奶姬,反而好像在玩,她好想过去奶姬家看个清楚,只是车子怎么还那么多?她没办法过马路。 后来,柚子在奶姬耳边说了一些话,她看到奶姬猛点头,又开始画壁报,她实在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小朋友,你怎么还在这里?」杂货店老闆在店里对着她喊着。 本来想要过马路的她,听到杂货店老闆在叫她,只好又回头进到杂货店内,瞪着大眼看向老闆,表示疑惑。 「你妈打电话来问你买好了没?快回家。」老闆不耐烦的挥手,要她快回去。 「哦。」对哦,妈妈在等,得快点回去。 她只好快步跑回家里,柚子和奶姬的事,明天再问好了。 *** 早上,何永华起了个大早,提早来到学校,想要看看柚子和奶姬昨天有没有画完壁报,如果还没完成,就得要帮忙画,她可不想像叶大成和刘树仁那样不负责任。 结果柚子和奶姬比她还早就到学校,二人已经把壁报贴上去,还站在壁报前欣赏。她也凑过去看,心中发出惊叹,哇!画得很棒!奶姬和柚子把她昨天没有画完的插图也画完了,真是太棒了! 对了,那个被叶大成搞砸的「谍」字怎么办?她望向「谍」字,本以为还是会看到满脸麻子的「谍」字,但她却看到一隻黑色的纸蝙蝠被贴在「谍」字的一角,遮住大部分的小斑点,其馀盖不住的小斑点,则被画成小蜘蛛,还拖了长长的细网。 原来昨天柚子拿来吓奶姬的那个黑黑的东西是纸蝙蝠啊?柚子真是太聪明了,怪不得那么多女生喜欢他。 叶大成和刘树仁这时也凑过来,头还低低的,不敢看向壁报。她心想,这二个臭男生知道自己闯祸了吧? 「还可以。」没想到柚子用平淡的语气对叶大成和刘树仁说话,没有一点责备,脸上还掛着微笑。她都要替柚子生气了,干嘛要原谅这二个坏蛋? 没想到这二个坏蛋,一听到柚子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叶大成马上就笑弯了腰,用手不断指着刘树仁和壁报,不知道在笑什么?刘树仁则叹了一口气,二手一翻,倒立靠在叶大成手指着的墙面,一脸哀怨。 她和站在一旁观看的柚子和奶姬,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好问叶大成。 「我就跟他打赌,说...说你们一定会弄好。哈哈!他就不信。」叶大成笑得快岔气,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她觉得这二个人只会捣蛋,一点忙都不帮,竟然还互相打赌,于是生气地瞪叶大成和刘树仁。 「柚子,我就知道你很厉害。」叶大成竟然还有脸对柚子说这种话。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这时七点半的早自习鐘声响起,同学们都陆续走进教室。 她本想和奶姬一起走进教室,却看到张老师走过来,叶大成眼睛也很尖,急忙要刘树仁从墙上下来,五个人在壁报前站定,准备迎接老师。 「画好了啊?」张老师看向墙上的壁报。 五个同学全都很紧张,害怕老师会看出什么破绽。 张老师看了好久,也不说话,何永华紧张地认为,那个破绽一定会被老师发现。她好想举手告诉老师,那都是叶大成和刘树仁害的。 「画得很好,尤其这隻蝙蝠,很有创意。」张老师竟然说出讚美的话?太厉害了,柚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还互相点头微笑,很开心老师称讚他们。 「不过...」张老师把手指向那个「谍」字,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她闭上眼,觉得老师还是发现了,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蜘蛛太多,都盖住字了,下次画少一点。」听到张老师的声音传来,她急忙睁开眼睛,什么?就这样?没有被骂吗? 她看看其他同学,大家脸上都掛着笑容,难掩兴奋。 张老师看了看手錶,要大家先进教室,因为早自习的交通安全讲习已经迟了。 柚子和奶姬率先走进教室,她跟在后面,看到柚子开心地对奶姬小声说话。 「蜘蛛太多?」柚子有点疑惑。 「是叶大成点太多了啦。」奶姬也小声回话,还笑了出来。 「对嘛,要不是叶大成,我们才不会画那么多蜘蛛。」她在心里想着,这件事都要怪叶大成和刘树仁,她转头瞪了那二个调皮鬼一眼。 但她突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贡献,壁报都是柚子和奶姬画的。他们二个那么辛苦画出来的壁报,还被叶大成弄坏,昨天也补救到很晚,这样的壁报竟然能被张老师夸奖,柚子,真是太厉害了! 14. 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缺席二十五年 她看着把妆都哭花了的laura,心中的疑问小剧场都还没推理完,桌上分机就在这时候响了。她在laura与电话之间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先接电话。 于是她迅速回到座位接起电话,还没说话,话筒另一头就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劈头就是一阵有关税法的「专业交流」,原来是国税局个人综合所得税承办人员打来的电话。她不明白,公司的帐是由营利事业所得税承办人员负责的,为何个人综合所得税承办人员会打电话过来? 「你们到底有没有跟陈教授解释清楚劳务所得的代扣标准?」对方质问。 「啊?陈教授?」她记起全晶去年和陈教授签订的研发服务协议,总金额一百万,已经在给付当点代扣十万所得税,有什么问题吗? 「他来国税局吵,说要我现在退他十万。」对方口气不甚友善。 「啊?」 「你们公司的事,自己来处理,不要来国税局闹。」对方看来是被惹毛了。 「啊?闹什么?」 「快把他领回去,他在这里闹,不肯走。」什么?陈教授大闹国税局?他脑袋在想什么? 「好,好,我去一趟。」她大致瞭解状况。大概是今年的综合所得税申报时,陈教授以为报完税就会把之前先缴的十万元退税,但在综合所得税整体试算后,这笔先缴的十万元,已经被视为预缴税款,与今年度的应缴税款相比,可以互相抵销,多退少补,但看在陈教授眼里,以为没有退税就表示不见了,因此跑去国税局闹。她明白了,原来是陈教授的个人综合所得税出问题,不是全晶的营利事业所得税出问题,她松了一口气。 她掛上电话,耳朵里还回响着刚才国税局承办人员的大嗓门,馀音挥之不去。陈教授的个人综合所得税?关她什么事?结果她还是得去处理。看看桌上的传票,高高的一叠,从刚才到现在,没审核到几张,她觉得事情多到处理不完,一阵发晕。转头一看,又见到laura用哭肿的双眼在看她,黑色的眼线已被泪水模糊,在她脸上留下二道黑色泪痕。她不懂,为什么她还得当laura的褓姆?顾家里那二个还不够受吗?老天爷真是太会惩罚人了。 她发觉同事们的目光都在看她,看她如何在这一团混乱中,处理好每一件事。她从不想出风头,但也不愿在眾人面前出糗,她决定了,在这个时间点上,她不能认输,就让爱闹的人一起来吧! 「不要哭了,跟我去一趟国税局。」她要laura一起去,希望藉由处理公事,转移laura的注意力。 这下,换laura搞不清楚状况,掛着二条黑泪在脸上,还瞪大了双眼看她,看起来就像鬼一样。laura这副模样,怎么见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鬼月到了呢?不管了,她没空管这些,爱闹的、爱丢脸的,都是自找的,各人自顾自身,哪有间工夫去管他人瓦上霜。 *** 她开车带laura到国税局,在车上,她交代laura把妆补一补,免得待会儿不能见人。 二人还没走到国税局个人综合所得税的承办窗口,就先停了下来,因为她远远看到陈教授就坐在柜枱前,于是她交代laura止步,她想先观察一下状况,以免无端捲入纷争。 承办人员正将一纸大信封交给坐在柜枱前的陈教授,对陈教授交代了一些话,陈教授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接过那信封,生气地离开。 看这态势,她猜测国税局人员正把陈教授打发走,应该已经没事了吧?她庆幸刚才没有开快车来国税局。 于是她在脸上堆满笑容,和laura走到综合所得税的承办窗口前,假装没看到刚离开的陈教授,询问承办人员陈教授在哪里?她向承办人员表示,愿意帮忙跟陈教授解释税法规定。 「不用了,刚刚走了。」承办人员和她差不多同样年纪,不过飘散着一股陈年大婶风味。 大婶看到她过来,正好找到宣洩的出口,「你们有没有跟他解释清楚『所得税法』?要跟他讲清楚,预扣缴的所得税,在每年五月所得税结算申报的时候,会和应缴税款互抵,没人保证会退税啊!刚才在这里不知道闹什么?」 「嗯,不好意思。当初在跟陈教授签合约时,已经向他说明过,这笔税款公司已经帮他代扣,他可能忘了。」她尽量展现乖巧的小媳妇姿态,希望能减轻承办大婶的怒气。 「忘了就来这里吵吗?我可生不出钱来给他。」大婶的气已经消一半了。 「是的,是的,我会再跟他说明。」她的老脸已经快笑不出来,但还是得陪笑应对。 反正陈教授已经离开,承办大婶气也消了,她对laura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紧点,随时准备闪人。 她尽责地再对承办大婶陪笑说了几句,也学承办大婶埋怨了陈教授几句,帮大婶解气。之后,她算准时机向承办大婶告辞,二人便离开承办窗口,到旁边的座位上坐下休息。 「唉,这个陈教授。」嘴里虽然埋怨着陈教授,但她确实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倒在椅背上,快累瘫了。 她看向隔壁的laura,精神好像好一点,没那么消沉,可是看起来还是呆呆的,她担心那不会只是补妆后的效果吧? 「心情好一点了吗?」她小心询问。 「嗯。」laura点点头。 「要不要看看你的手机?说不定,」唉,糟了!她一时想不起laura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快想、快想,哦,有了!「daniel,daniel已经道歉了?」慌乱中她竟然想起来「daniel」这个名字,她真佩服自己的记忆力。 laura看了手錶一眼,十点半,laura嘟起嘴来,「不用,他还在睡觉。我们昨天,吵到很晚。」 「那,等你心情好一点,我们再回公司吧。不然,你也没办法专心。」她突然想起laura的专心都是用在滑手机上,这个建议好像不太好。 「我怎么可能专心?」laura一脸委屈,大声抱怨着,「我已经二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他竟然不要我回美国,要我待在台湾?你知道这么久没见到他是什么感觉吗?」 她傻眼了,才分别二个星期而已,就已经闹得哭天抢地,以前那个苦守寒窰的王宝釧怎么办?年轻人的爱恋,真有那么轰轰烈烈?一定要这么如胶似膝、紧紧相依吗?会不会太肉麻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如果怕见不到面,用视讯对话不就得了? 「你们不是会用视讯吗?还是可以天天讲到话啊?」她得意于自己还知道目前高科技的发展状况,想呛一下现在的年轻人。 「那不一样!」laura瞪大了眼,开始发表演说,「我没有办法真的看到他,也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视讯。没有讲电话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见了什么人?我根本没办法参与他的生活。说不定这二个星期里,有人跟他说了什么笑话、或是他听了什么音乐,他的生活里就有一部分是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在这二个星期里,他和我的交集,就只有视讯的那几分鐘而已,其他时间都是空白,空白的!iamabsentfromhislife,youknow?(我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你知道吗?)」 这么激动?讲得好像她没有年轻过一样。不过,她确实忘了那种感觉,那种恋爱的感觉,那种想时时刻刻见到对方、想分分秒秒与对方分享生命的感觉。那就是恋爱的滋味?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这时她反倒在意起刚才laura说的「absent」这个字。「缺席」,表示没有出现、没有参与?还是运气不好,错过了?这正好触动到她心底的祕密,她也在某个人的生命里,缺席了很久。没错,laura表达的情绪,她能体会;但,才二十二岁的laura,是否真能体会长久缺席的滋味? 「长久」是多久?她在心里算着,有二十五年了。缺席了这么久,二人有可能再见面吗? 「唉,你不懂啦。」laura发现liz呆望着前方,判定liz一定是听不懂她刚才发表的那一番高论。于是laura忍不住以年轻人的角度抱怨,顺便暗示liz的年纪比她大上太多,不可能体会。 她怎么会不懂?活到这把年纪,她当然也年轻过。她只能苦笑,对laura摇摇头,的确,年轻的记忆已太遥远,尤其是恋爱的感觉,现在确实很难体会。但自己这个年纪的人,不也常笑年轻人不懂事,没有人生的歷练?她和laura之间,有着时间的阻隔,很难互换立场体会彼此的心情。但是,她还是想以自己年近半百的身份告诉laura,自己也年轻过,只是记忆久远,很少再回想起那些心动的感觉。而有些事,年轻人不是不懂,只是还没有机会体悟。 她知道laura听不进去,也不想对laura说教,只呆望着前方,喃喃自语,「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二个星期是吗?你才二十二岁,还没有机会试过,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缺席二十五年的滋味。」 15. 我不要和蚊子坐 柚子与荔枝,四十年前,十岁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下课鐘响,张老师还不准同学下课,特别指了指教室后面的佈告栏,老师要全班同学下课时自己去后面佈告栏看,她已经把第二次月考的成绩排名公佈在上面。 「成绩单要拿回去请家长签名,明天要交回来。好,下课。」 张老师一宣佈下课,所有同学全都往教室后面衝去,六十个同学全都挤在佈告栏前,想看看自己的成绩如何。 只有叶大成还待在自己座位不想动,他的成绩不好,每次都垫底,他不觉得成绩排名有什么好看的。 「蚊子...柚子...」 叶大成坐在座位上,不断听到后面那群同学传出耳语,似乎是在讲「蚊子」和「柚子」的名字,他很好奇,很想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他知道,每次成绩公佈,都是他们二个人在争第一,不用看也知道。 他和柚子是好朋友,他不是不希望柚子拿第一,但是,如果要比,他倒希望是蚊子拿第一。唉,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是大人说的「喜欢」吧?他只知道蚊子功课很好,衣服、头发每天都保持得很乾净,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哪里像他,成天都脏兮兮的,害他根本连靠近蚊子都不敢,很怕一不小心就会弄脏蚊子的衣服。他每次看到蚊子,心里都很开心;如果能看到蚊子的笑容,他就更高兴。所以,他比较希望看到蚊子第一名,因为,他不想看到蚊子心情不好。至于柚子嘛,没关係啦,柚子是男生,本来就应该礼让女生,不是吗?而且,柚子心胸很寛大,不会计较这个啦。 叶大成被后面那群同学吸引,原本只是转过头去看他们在做什么,后来实在忍不住,走到人群外围,踮起脚尖想要看,但还是看不到成绩排名。他移动圆圆胖胖的身躯,发挥他挤进人群的特长,努力鑽进第一排,终于让他看到了。 「第一名又是蚊子啦!」叶大成兴奋地大叫,他在人群中找寻柚子,看到柚子又和奶姬站在一起,他得意地喊道,「柚子,你只有第二名啦!」 柚子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脸上还掛着微笑,只对着旁边的奶姬说话,奶姬还微笑点头,他们二个到底在说什么?他听不见二人小声的对话,更好奇了。 「你们在说什么?」叶大成对柚子喊。 「前三名的分数都差不多。」柚子对叶大成解释。 叶大成回过头去看佈告栏,这才发现,奶姬是第三名,而且就像柚子说的,前三名的分数没有差多少。他再仔细看了看分数,发觉还是有差啊,蚊子的成绩就是赢过大家,才会是第一名吧。他很气愤,觉得柚子真是太贼了,自己考不赢蚊子,就说大家成绩都差不多,难道柚子不知道,蚊子的分数最高,才会是第一名?就算差一分,也是有差,好不好? 「说别人?叶大成,你最后一名啦!」刘树仁突然在人群中大喊。 厚,干嘛要讲出来啦?叶大成的脸马上垮了下来,嘟着嘴在人群中找寻刘树仁,想要找刘树仁算帐。还好蚊子不在这里,要不然,他不是很丢脸吗?大家都在笑了啦,刘树仁不要太过份哦。 他看到刘树仁了,二人中间隔着一大群同学,他正想突破人群去追打刘树仁时,刘树仁早已逃之夭夭,这让他很生气。这时围在佈告栏旁的同学,见已无热闹可看,便都先行离开,要赶着在上课鐘响之前,跑出教室去玩。 叶大成看了看,没剩下几个人,倒是奶姬还在,她还在看佈告栏上老师帮大家张贴的美术作品,大部分都是蚊子的,也有一些是柚子的书法作品。 「蚊子很厉害哦?」他不知道为什么,好想对别人炫耀,炫耀他喜欢的人,有多么厉害。 「嗯。」奶姬点点头。 奶姬指了指旁边的书法作品,全都是柚子得奖的作品,有全校第一名,也有全县第一名,「这些,全部都是柚子的。」 咦?这个奶姬,干嘛要跟他比?难道,奶姬喜欢柚子? 这个奶姬,又瘦又小,害羞得不得了,平时不爱讲话,老是黏在柚子旁边,像是柚子的小跟班,柚子也没有反对。他觉得柚子对奶姬,只是像照顾小妹妹一样,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护着奶姬,那只是因为柚子只有弟弟,没有妹妹,好不好? 他觉得,大家都说「柚子爱蚊子」,他听了很不开心,但是事实好像是这样。虽然叶大成很不想承认,但是每次柚子和蚊子站在一起领奖时,真的很配,就连老师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他不喜欢看到这个画面,但又能怎样,人家真的很配嘛。所以啊,柚子喜欢的人是蚊子,奶姬没希望了啦。 ***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上课鐘声响起,所有同学又陆续回到教室里坐好。 张老师走进教室,扫视了全班同学一遍,拿出刚才带进教室的文件,对全班宣佈。 「今天我们要换座位,大家先把书包整理好,带着书包,全部站到教室后面。」 又要换座位,每次月考完就要换座位,跟谁坐还不是一样?虽然叶大成心里止不住嘀咕,还是认份地低着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和大家一起走到教室后面。 张老师看着手里的文件,又看了看全班同学,她想用新的方法来换座位。 「这次我们按照成绩坐,一个成绩好的搭配一个成绩不好的,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小老师,大家互相学习。」 这是什么意思?全班同学都不瞭解,互相张望,看看有谁听得懂老师在讲什么? 张老师很想叹气,为什么每次公佈一个新的办法,这群小孩就是一脸「听不懂你在讲什么」的表情?这些话有这么难懂吗? 张老师不想管,叫他们做就对了。 「好,我唸到名字的就开始换座位。张雯雯,叶大成。」 蚊子很快就站到人群前面,叶大成反而有点害羞,扭扭捏捏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老师把他的名字和蚊子放在一起。 张老师指着讲台前的二个座位,对他们二个说话。 「你们二个坐在这里。」 叶大成瞪大了眼看向张老师,张老师只低着头看她的文件,他又看向蚊子,蚊子倒没什么反应。但是,这是怎么回事?要他跟蚊子一起坐?「我不要,这样大家都会知道『叶大成爱蚊子』了!」叶大成在心里大喊着。 只见蚊子移动到讲台前的座位坐下,他却定定站在原地不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 张老师根本没注意到叶大成没动作,继续叫下一组。 「下一组,林佑嗣…」 「我不要和蚊子坐。」叶大成眼见要来不及,赶快出声大喊。 「啊?」张老师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吧?叶大成这臭小子敢反抗她的命令? 张老师很惊讶,不知道叶大成是哪根筋不对,为什么不要和张雯雯坐?而且,这是老师的命令,学生怎么可以不遵守?叶大成一定是皮在痒。 叶大成看老师没有反应,以为张老师没听清楚,他很急,刚才都已经用这么大的音量叫出声了,老师怎么会听不清楚?这下叶大成更急,整张脸都涨成红色,眼泪也快喷出来,他用更大的音量叫着。 「我不要和张雯雯坐。」 「为什么?」张老师拿出老师的权威,她不能接受学生说「不」。 就没有「为什么」嘛,老师不要再问了!叶大成已经急得快哭出来。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嘛!」他很想忍住眼泪,但是没办法,全班都在看他,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泪就流下来。他很气,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老师就不能照他的意思做吗?为什么?为什么?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看老师能耐他何。 张老师瞠目结舌看着一个失控的叶大成,边哭还边在地上耍赖,他是怎么了?平常不是一个最有男子气慨的男生吗?怎么会为了一隻蚊子,就变成一个死小孩? 张老师看向讲台下的张雯雯,心想,这个像白雪公主一样可爱的蚊子,到底哪里得罪叶大成?为什么叶大成不要和她一起坐?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 「叶大成,不准哭,好好讲!」张老师还想维持老师的尊严,不能让这个臭小孩毁了她今天的安排。 还好平时就很懂事的林佑嗣在这时站出来,解救张老师。 只见林佑嗣蹲在叶大成旁边,轻声询问叶大成怎么了。 16. 柚子爱蚊子 叶大成很讨厌张老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他就是不能讲嘛。还好有柚子,柚子是他的好朋友,这件事他只能跟柚子说,其他人不准听哦! 他又用手臂擦去脸上的泪痕,暂时止住哭泣,但还止不住那份激动,讲话还是抽抽噎噎的。他先看了看四週,确定其他同学不会听到以后,才用很小声的音量的在柚子耳边说话,告诉柚子他不要和蚊子坐在一起的原因,还交代柚子,千万不能跟别人说。 他知道,这让柚子很为难,因为柚子听完他说的话后,很犹豫地站起来,看向张老师,却说不出话,脸上有着尷尬的表情。 张老师看到林佑嗣不肯说话,知道叶大成一定说了什么,让林佑嗣尷尬不已,所以才不敢讲出口。张老师很生气,不知道这个叶大成在闹什么?到底有什么话不能讲? 「叶大成在闹什么?」张老师质问林佑嗣,她看得出来,林佑嗣知道内情,只是不敢讲。 「他说,他说…」柚子结结巴巴,说不出口,眼神还不时瞟向叶大成。 叶大成很心急,刚才不是才跟柚子讲过,不能跟别人说啦!他怕柚子会把事情讲出来,所以又开始发狂地在地上鬼吼鬼叫,哭喊得更大声,用双手抱住林佑嗣的脚,不让林佑嗣说话。 「不要说,你不准说哦!」 这一闹,林佑嗣更不知如何是好,张老师看得出来尷尬全写在林佑嗣脸上,他一方面想安抚叶大成,一方面又不敢违逆老师的命令,他夹在叶大成和张老师中间,弄得里外不是人。看到林佑嗣的处境,连张老师都有点心软。不过,不行这样,怎么能让叶大成这个臭小孩破坏老师的尊严?张老师用力瞪林佑嗣一眼,逼他讲出来。 「快说,叶大成到底在闹什么?」 林佑嗣见张老师已失去耐心,只好动手拨去叶大成箝住他的手,挺起胸膛,鼓起勇气回答张老师的问题。 「他说,他说张雯雯的衣服太白了,叶大成坐在张雯雯旁边,怕会弄脏张雯雯的衣服。」 「什么嘛?!」张老师和叶大成心里出现一样的吶喊,二人都张大了嘴看着林佑嗣,不敢相信林佑嗣说出口的话。 叶大成这时才发现柚子帮他捏造了一个藉口,但这和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接近,不就跟直接说出来一样吗?他很气柚子把他的祕密说出来,高涨的情绪一下衝上脑门。 「叫你不要说!」这时的叶大成已经失去理性,躺在地上大哭大叫还打滚。 张老师看到这一幕下巴都快掉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叶大成那是什么理由?好学生林佑嗣只是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而已,就值得他这么大哭大闹? 好了,这下全班就卡在这么一个无比荒谬的场景里:一个死小孩为了怕弄脏白雪公主的衣服,在地上大哭大闹说不要和白雪公主一起坐!一个不愿丢脸的老师,为了师道、尊严,却硬要他们二个人坐在一起! 连张老师身为当事人,都觉得自己无比荒谬,不知道自己在跟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当然,多年的教师经验让张老师明白,谁也拗不过在地上赖皮的死小孩。她看叶大成那副模样,是打定主意不想和白雪公主坐在一起。她看了林佑嗣一眼,这个贴心的小男孩,总是适时知道什么时候她需要帮助。那就让贴心的白马王子来拯救白雪公主吧,反正平常他们二人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让这二个好学生坐在讲台前面,也比叶大成这个死小孩来得赏心悦目。张老师决定,要教训叶大成不急于这一时,就让她以后慢慢再来收拾他。 ***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经过上一堂课混乱的换座位风波之后,四年十五班终于捱到下课,全班学生一哄而散,全都跑出教室玩耍。 只有四个同学没有离开座位,林佑嗣、张雯雯、叶大成和李俐芝。从刚才换完座位之后,四个人都没有讲话,一直到下课。就算是下了课,四个人也都还像赌气一样,不发一语。 半个小时前还哭天抢地、赖在地上打滚的叶大成,现在却安静得像猫一样,乖乖地和奶姬坐在座位上,安静地从背后看着蚊子的马尾,不知道要做什么。 叶大成知道这都是他害的。但是,那都要怪张老师!谁叫她要这样排座位?他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祕密,那很丢脸。于是他在心里一一向被他牵连的同学道歉。 「蚊子,不好意思,我也很想和你坐在一起,但是不行啦,这样我会被别人笑。现在这样很好,坐在你后面就好。」 「柚子,刚才对不起,对你发脾气,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啦。但是,现在也不错啊,你可以跟蚊子坐,算是便宜你了哦。反正我知道,你本来就爱蚊子,现在你可高兴了吧?」 「奶姬,跟我坐有什么不好?干嘛又要哭?爱哭鬼。你可以坐在柚子后面耶,不用谢我,你不要哭就好。」 叶大成不知道该怎么哄女生,只好从口袋里拿出他最宝贝的无敌铁金钢模型玩具,开始对奶姬解说这个模型有多特别。原本快要哭出来的奶姬,好像也很喜欢无敌铁金钢,认真地听他说明,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叶大成见奶姬喜欢,特别允许奶姬拿去玩,他想弥补刚才引起的混乱。 「英雄救美哦,柚子代替你跟蚊子坐哦!」 是谁?是哪个讨厌鬼在乱说?叶大成生气地看向四週,原来是刘树仁。刘树仁出现在柚子旁边,对着他们四个人喊着,还搭配着那讨人厌的鬼脸。 叶大成气不过,他们四个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干嘛又来惹他们?他把桌上的一张纸揉成一个纸团,站起来丢向刘树仁,正好打到刘树仁的头。 「哪有?柚子本来就爱蚊子,我是在帮他耶。」叶大成觉得,不跟刘树仁说清楚不行,否则刘树仁一定会发现他的祕密,接着就是四处去宣传。 「你不要乱讲!」柚子突然站起来,转过身来对着叶大成大吼。 叶大成没想到他说的话,会惹得柚子这么生气,心里直嘀咕:「柚子,你很兇耶,干嘛要这么生气?从来没看过你发这么大脾气。被我说中了哦?柚子爱蚊子,我就知道。」 叶大成不甘被柚子吼这一句,反而对柚子吐舌头做鬼脸。刘树仁看到二人的互动,更加得意,挥动着双手,装成一隻蚊子,绕着柚子飞行。一边绕,一边还在嘴里哼唱着:「柚子爱蚊子!柚子爱蚊子!」 刘树仁这调皮的举动,招来其他同学也凑过来看热闹,一起起鬨喊着:「柚子爱蚊子!柚子爱蚊子!」 柚子气得狠狠瞪叶大成一眼,坐回座位,不说话。叶大成见自己的好朋友气成这样,很想过去安慰他:「干嘛那么小气?开开玩笑而已。柚子,我们还是好朋友,帮我挡一下嘛!」但是这些话,现在不能讲,只能等放学的时候,再找机会向柚子解释。 叶大成注意到,柚子在坐回座位之前,偷眼看了奶姬一眼,他顺着柚子的眼神一看,看到奶姬又哭丧着一张脸,知道自己不只惹恼了柚子,也让奶姬不开心。奶姬本来拿了他的无敌铁金钢,玩得好好的,一定是看到他在欺负柚子,才会又要哭了。他也很想安慰奶姬,但是不知该怎么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奶姬,你又怎么了?唉,不会又要哭了吧?你是觉得我在欺负柚子?没有啦,好朋友,帮忙一下而已。无敌铁金钢你拿去玩,不要哭了,乖!」 他把无敌铁金钢又塞进奶姬手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希望奶姬不要真的哭出来。他知道自己惹了一堆麻烦,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只能找刘树仁出气。 「再说啊,你!」他往刘树仁扑过去,却扑了个空,让刘树仁跑了。他急忙追出教室,和刘树仁在操场上,一前一后地追逐着。 「跑一跑也好,」他在心里想着,「总比待在教室里好,不然不知道要对那三个人说什么。」 17. 把握青春时光,勇敢追梦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李俐芝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坐在国税局,laura也还是一副呆样,自己刚才一定晃神了,而且还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林佑嗣,柚子,那个四十年前的小男生,永远的暖男。现在回想起来,心头还是甜甜的,她记得柚子的微笑,那暖在心底的微笑,总是可以安抚她的焦虑。她想起那场换座位风波,叶大成的哭闹、张老师的傻眼、柚子的飆骂,还有最后同学们的嘲讽,全都让那时才十岁的她,感到惊慌失措,焦虑不已。不过,那次她被柚子和叶大成之间的争吵吓到快哭出来的时候,她没看到柚子露出笑脸来安慰她,反而是叶大成耐心地哄她,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呵护。真是没想到。 刚换座位的时候,因为叶大成的一句话「柚子爱蚊子」,让柚子对叶大成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其实她是被柚子的语气吓哭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柚子发脾气。柚子一向都是斯文有礼的模样,脸上永远带着笑容,连皱个眉头都很少见,更不用说发那么大的脾气。她不禁佩服起叶大成,十岁的他调皮捣蛋,也只有他能惹到柚子生气吧?奇怪的是,事后柚子还是把叶大成当好朋友,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疏远叶大成。柚子,心胸也太寛大了。 她突然感觉到手肘旁的震动,打断了她的回忆,她这才惊醒过来,原来是laura在提醒她,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二人匆忙离开国税局,到地下停车场取车后,一样由她开车载laura回公司。 她想起早上jess递给她的建华大学合约,本想问问laura处理得如何?没想到laura一直淘淘不绝地讲着daniel的事,没有想要停的意思,害她一直找不到机会插话。 「ithinkheisseeingsomeoneelse.hejustkeptsayingheneedstimetostudyandtoldmenottobotherhim.whoknows?(我觉得他有别的女朋友,他老是说他需要时间读书,还要我不要打扰他。谁知道?)」 「为什么daniel不和你一起回台湾?」她终于找到空档可以插进话,但她说出来的并不是建华大学合约的事,反而是daniel的动向,因为她现在比较好奇这个让laura「唸唸不忘」的daniel,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行,他大学还没毕业。」laura望向车外,没有看着她回答,看来这并不是laura感兴趣的话题。 「哈!他成绩不好要延毕吗?」她想开个玩笑,便用调侃的语气数落laura,但其实她心里却惦念着小咪,总是求菩萨保佑,希望小咪不要在二年后告诉她这个坏消息。 「他成绩很好,好不好?大学还是跳级唸的。」laura一脸「你懂不懂?」的表情望向她,看来是准备好要为daniel辩护。 她被laura的回答吓了一跳,原来这daniel这么厉害?那可真是失敬、失敬。 「那,为什么还没毕业?」她还是忍不住追问。 「他现在才大一啊。」laura翻了翻白眼。 「啊?」这是什么意思?她愈听愈不懂。 「他比我小三岁,我先毕业,所以先回台湾。」laura的音量降低,她几乎都快听不到,看来laura很不喜欢解释这一段缘由。 「哦,姐弟恋啊?你吃那么嫩的。」她总算懂了,但也忍不住笑出来,「这样算起来,daniel不是才十九岁吗?会不会很幼稚?」她活到这把年纪,已经瞭解,男人的幼稚程度,并不会因为年龄增加而减少,但是年纪小?那肯定很幼稚。 「他很优秀的,明年就要毕业,他只要花二年就可以读完大学。」laura抢着辩解,还特别伸出二隻手指来强调。 「这么厉害?」这句话纯粹虚应故事。她的心早已回到十岁时的自己,那时她最崇拜的柚子,也是只有「优秀」二个字可以形容。倒是她自己,跟这二个字从来沾不上边,只能跟在柚子身边,当个小跟班。 「要是我也这么厉害就好了,有时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laura仍旧碎碎唸着。 嗯。「配不上」,一直是李俐芝心头的疙瘩,不管多么努力,她就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柚子。柚子不管做什么都好,自己却像个丑小鸭,做什么都差他一大截。她想起自己曾经那么拼命努力,只为了想要赶上柚子。但是,好不容易到达终点的她,却看不见柚子身在何处,她不禁怀疑起自己那些拼命追赶的岁月,究竟所为何来? 她又感觉到手肘处传来震动,原来是laura在提醒她,她们的对话还没结束。 「嗯,」她把车转进公司地下室,停进她的专属车位,想起自己努力追赶柚子的年轻岁月,便问laura:「你有做过任何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他吗?」 至少她努力过,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她没让自己失望。虽然人必定无法胜天,无法预测命运的安排,但她仍庆幸自己曾经努力过。 她看到laura用茫然的大眼,回望着她,她已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没有。 她俐落地拉上手煞车,顺便想让那些翻涌而来的回忆,暂时停止。都是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现在想起,又有何用? 下了车,像是害怕刚才那些回忆追赶上她似的,她用急促的脚步走向电梯,laura只能在后追赶。 但是挥不去,那些记忆突然如蜂涌般来袭,一幕一幕,都歷歷在目,她都还清楚的记得。记忆如厨房的调味料,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偏偏她不能选择。甜美也罢,酸涩也好,都是自身的经歷,谁能逃避?或独沽一味? 她和laura一起走进电梯,呆望着电梯上升时的楼层数字变动,想起那些回忆带给她的教训,「要勇敢」,那正是她年少时最欠缺的特质。她看着laura,这个几乎和她女儿同龄的女子,正值青春年华。若laura愿意让她提供一些忠告,她会说,「把握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勇敢追梦,不要空留遗憾。」 不必了,她心想,以laura的个性,若听得进去,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18. 努力的目标 柚子与荔枝,四十年前,十岁 张老师把刚改好的社会考卷发下去,这次考试的内容是国定假日,主要考学生是否瞭解一年之中,所有国定假日的日期与假日名称。张老师自认这次的出题不是很难,但全班竟然只有奶姬考一百分,连金童玉女这次也因为粗心没考到满分。不过还好,金童玉女就错个一、二题,没什么大问题。 这群十岁的小孩,考卷一发下去,不只传来纸张的「唰唰」声,那几张小嘴也跟着动个不停,每个人都在问别人考多少。金童玉女很乖巧,考卷放在桌上,不吵也不闹,也不想问别人考得怎样。张老师很满意他们二人的表现,微笑点点头。 不过,这没有持续多久,柚子毕竟是小男生,听到座位后面的叶大成喊出「奶姬,你考一百分耶!」时,也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奶姬的考卷,还给奶姬一个大大的微笑。 张老师注意到,柚子在成绩上,没有像蚊子那么有竞争心,不会样样都想争第一,反而可以大方的讚赏别人的好成绩,是个心胸寛大的小男孩。 再看看那个耍赖王叶大成,这一点倒是和他的好朋友柚子很像,虽然每次成绩都是垫底,但是对于别人的好成绩,都是由衷的讚赏,没有一丝嫉妒,很难得。 张老师看了看全班,骚动已经渐渐平息,可以说话了。 「这次社会考的是全年的国定假日,全班只有李俐芝考一百分,大家为她鼓掌!」 全班响起掌声。 奶姬很少这么出风头,张老师特意观察了奶姬,果然还是很害羞,头低低的,但看得出奶姬很满意这次的成绩,脸上掛着微笑。 张老师不禁感叹,上天其实并不公平,有些事还是得靠天份,后天的努力往往不及天份的万分之一。奶姬就是一个例子,张老师知道她很努力,偏偏这一班就有金童玉女卡在前二名,这二个人的天份远高于奶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奶姬打趴在地上,奶姬在后面追赶得很吃力。 不过,人生这档事,是马拉松,不是短跑,要看谁有耐力持续到最后。张老师看过许多有天份的学生,不懂得运用自己的天赋,白白浪费的也有,半途而废的也有,最终还是努力的学生能出头。 奶姬加油吧,人生是考验耐力的竞赛,她看好奶姬,觉得奶姬具有成为马拉松选手的潜力。 「这次考的是有放假的国定假日,有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不放假的节日呢?」 课本上的教材永远不够,张老师喜欢再为学生增加一些课本以外的知识。 坐在讲台前的柚子马上举手。 「老师,我知道!」 张老师很开心,班上就是需要像柚子这样主动的学生。 「好,你说。」 柚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话。 「九月九日是体育节。」 「很好。」张老师很满意柚子的答案,真希望其他的学生都能像柚子一样主动,「还有没有…」张老师扫视全班,想找其他同学发言,却被柚子打断。 「我就是体育节出生的,但是我爸爸把体育节和农历九月九日重阳敬老节搞混了,所以才会取『佑嗣』这个名字,不只希望祖宗保佑我,也希望我保佑我的后代,有『承先啟后』的意思。」 取名字竟然有这么深的涵意?这一点也不像是十岁小孩的发言内容,柚子的家长教得真好。怪不得柚子平常那么讨喜,果然家教不同。 「嗯,这个名字取得很好、很有涵意。林佑嗣说得非常好,我们帮他拍拍手!」 在全班拍手的同时,张老师想到名字这回事,有人取「罔市」、「罔腰」,只求孩子平安长大;也有人像柚子父亲这样,取个涵意满满的名字,真是什么人都有。那,奶姬呢?她父亲为什么要帮女儿取这个名字? 张老师偷偷看奶姬一眼,奶姬热烈地拍着手,但眼里似乎有几分落寞,是想到自己的名字吧? 掌声渐歇的同时,张老师看到奶姬把刚刚发下来满分的考卷翻到背面,收进抽屉里。张老师看过这么多孩子,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在心中感叹一声,唉,小女生的心思也太细密,奶姬一定是觉得柚子比她优秀,就算她考一百分,也还是比不上。不过,张老师认为,柚子是柚子,奶姬是奶姬,奶姬已经很努力,成绩也不错,用不着跟任何人比。 「奶姬,那你爸为什么要用水果当你的名字啊?」 叶大成突然冒出这一句,打断了张老师的思路,全班也都大笑出来。哈!连张老师都快忍不住,只能硬绷着一张脸,不能被学生发现她想偷笑。 张老师看到奶姬狠狠地瞪叶大成一眼,让叶大成接下来不敢再出声回嘴。 干得好!对付这种人就是要这样,要还击,不能让他吃定你。奶姬有进步,再加油啊! 19.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赵伯伯今天又露了一手狂草,哄得其他老太太们在一旁鼓掌叫好。林佑嗣面带微笑看着,心想,不知道的人可能以为这间教室里在上什么热闹的课呢!绝对猜不到这是在上书法课。 已经是下课时间,各位老先生、老太太都还不急着走,倒是围了一圈在赵伯伯身旁,看名家挥毫,也是一种乐趣。林佑嗣一边收拾笔墨,一边观察着那群老学员,感觉很有成就感,课程应该带给学员学习的乐趣,而不是压力。他觉得自己有做到这一点,很开心。 「老师啊…」 耳边传来老太太撒娇的声音,原来是陈妈妈。 「同学,有什么事?」林佑嗣看到陈妈妈一脸笑容,也堆起笑脸回应,心里猜想陈妈妈或许有什么要求。 「老师啊,我女儿最近要自己开一间广告工作室,我想请老师帮她写个贺词,不知道老师方不方便?」 果然,他猜得极准。 「贺词?」林佑嗣微笑,「同学,你自己写的不是更好?妈妈的祝福,比什么都好。」 「哪里能看?还是老师的好。」 「好。」林佑嗣也不推託,在这里教课,常会遇到这种要求,他很少拒绝,「你有准备吗?」 陈妈妈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林佑嗣往她后面看,结果她已在桌上展开一幅红纸,正等着林佑嗣挥毫。 他点点头,跟着陈妈妈走上前去,准备开始写字,这时赵伯伯和其他同学们也都围过来,要看林老师表演。 「要写什么?」 「『鸿图大展』怎么样?」 「可以。」 林佑嗣先大约目测一下纸的长度,想好「鸿图大展」四个大字的配比,再留一些空间写祝贺人的名字和落款,就行了。于是在桌上挑了一枝适合的毛笔,开始写字。 他一开始写字,陈妈妈就在一旁开始讲述自己女儿的丰功伟业,从读小学开始讲起,讲到她女儿进台大,后来进入广告公司,升到经理的职位,那声音跌宕起伏,也算是为这四个大字配上丰富的背景故事。 「嗯…嗯…」林佑嗣专心一意在写字,只对陈妈妈的说话虚应一下故事。他写字的时候,不介意有人在旁说话,只不能专心回话而已。尤其是学生家长,每个学生都是家长的宝贝,这类的成功故事已成为他日常生活里的背景音乐。 「我这个女儿从小就很有艺术天份,很会画画。在广告公司也是负责美术设计的。…我们那时住中和,她读的是忠孝国小,我记得她有一幅画得过全校第一名。」 中和?忠孝国小?那不就和林佑嗣同校?原来陈妈妈的女儿是校友啊? 「我也是读忠孝国小,」这间社区大学座落在台北市中心,林佑嗣倒不常在此遇到校友,「这么巧。」 「真的吗?我女儿年纪可能比老师大,老师应该不认得。我女儿属猪的。」 属猪的?不就比他小一岁?一个学年里通常会有二个生肖的学生,属猪的就比林佑嗣小一点,说不定真的是同学。 「跟我同年,说不定认识。」 陈妈妈眼睛一亮,得意了,林老师竟然和她女儿同年?太巧了。 「我女儿叫『陈秀美』,有印象吗?」 林佑嗣写下『展』字最后一笔,对陈妈妈摇摇头,他没有印象,「没有,应该没有和我同班。」 听到林老师的回答,陈妈妈难掩失望之情。 「祝贺人?」林佑嗣提醒陈妈妈,大字已经写好,要写上祝贺人的名字。 陈妈妈立刻递上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七、八个人的名字。 林佑嗣目测剩馀的空间,刚好,便把人名一一誊上。 「啊!我忘了!」陈妈妈突然叫出来。 林佑嗣已经誊写完最后一个人名,拿着笔的手楞楞地悬在空中。不知道陈妈妈忘了什么?是要再增加祝贺人的人名吗?他摇摇头,没办法,剩下的空间不够。 「我女儿是合唱班的,那一班没有男生啦!」陈妈妈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合唱班?他想起来了,对,那一班没有男生。林佑嗣的心里,对合唱班有强烈的记忆,虽然,他并不在那一班。而且,他想起来的不是陈秀美,而是奶姬。 陈妈妈的女儿和奶姬同班?是奶姬的同班同学?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怎么会这么巧? 他的心里有一点愤怒的情绪,他想责怪奶姬,每次都这样,前二天他不是才刚起心动念想…想…唉,想什么都没用,每次想要建立一段新感情,奶姬就会出现,真是屡试不爽。如果这次又让他再遇上奶姬,他真想对她说:「奶姬,你真的是破坏王耶!」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都隔了这么久了,这件事,还没了吗?奶姬每次的出现,就像现在一样,全都在意料之外。 「落款,老师。」 他失神了,还好耳边传来其他学员的提醒声。对了,他的落款还没写。 他对其他学员报以尷尬的微笑,承认自己失神了。才刚要下笔,他又犹豫起来,签上「林佑嗣」三个字,奶姬会看到吗? 唉,看到又怎样?彼此都老了,还能怎样?是不能怎样。况且,看不到的机率比较高吧?陈妈妈的女儿还和奶姬保持联络吗?都快四十年的同学了,还有谁会联络? 他签完落款,盖上印章,往后退一步,让陈妈妈观赏成果,其他学员也上前观赏。 林佑嗣退出人群,整理起自己的笔墨,心里还想着奶姬的事。以往每一次的巧遇,都让他重新燃起希望,最后再以失望落幕,这么多的好运早已被他耗费殆尽,他责怪自己没有好好把握,他欠缺的不是好运,而是勇气。到了这把年纪,他早已认清,勇气,不是他所拥有的特质。所以,这一次,他不打算抱任何希望。 毕竟,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不相信上天会再给他什么好运。 20. 分离时刻 柚子与荔枝,四十年前,十岁 平常上音乐课时,都是张老师上课,但是今天又多了一个男老师,叶大成不知道这个男老师要来做什么。他看那男老师和张老师说悄悄话,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边看蚊子弹琴,手里还拿了一份像点名簿的东西,到底是要点谁的名? 不过叶大成不是很在意,他想专心听蚊子弹琴。张老师人很好,每次都要蚊子弹琴给大家听,叶大成听不懂蚊子在弹什么,只觉得弹得很好。 教室里的风琴声音没有大礼堂里那台钢琴好,有一次蚊子在大礼堂偷偷弹那架钢琴,那个声音才好哩。不过,那台钢琴是合唱班专用的,一般学生不能用。这是叶大成听蚊子说的,蚊子还说,每一届的五年级,都会从各班挑选出合唱团的成员,另外组成合唱班,她想成为合唱班的伴奏。他不懂,为什么要挑选?蚊子就已经是最棒的了,还需要挑吗? 蚊子弹奏的乐曲一结束,全班便响起热烈掌声,叶大成更是使劲地拍手,他最喜欢听蚊子弹琴。 男老师和张老师又开始小声说话。他们二人就站在叶大成座位旁,叶大成刚好可以听得到二人说话的内容。 「弹得很好。」男老师说。 「当然。」张老师掩不住得意。这句话叶大成也在心里同步放送。 「平常是练钢琴吗?」男老师问蚊子。 蚊子点点头。 「练多久了?」 「五年。」 「那么久了?」男老师拿起点名簿,开始在上面写字。 叶大成在心里帮蚊子回答,当然啊!蚊子弹得很好,好不好?她练很久了啦。 男老师在点名簿上做完记录,抬起头来对张老师点点头。 「很好,伴奏没问题。」男老师压低声音。 伴奏?是合唱班的伴奏吗?蚊子一定行的啦,找不到第二个了。 张老师偷看男老师的点名簿,看完后,一脸得意。叶大成不知道男老师的点名簿里写了什么东西。 「要不要看第二名?」张老师小声问男老师,男老师点头。 「林佑嗣,」张老师叫柚子,「你不是会吹口琴?」 柚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点点头。 「上来吹给老师听,一段就好。」 「嗯,张老师...」男老师想打断张老师,张老师却没听到。 男老师好像不喜欢柚子,一看到柚子,就想阻止张老师,但是柚子是张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好不好?她根本没听到。 柚子拿出放在抽屉的口琴,走到风琴旁边,就站在蚊子旁边,开始吹起野玫瑰。这首「野玫瑰」,张老师上星期才教过,所以叶大成还记得。但是令叶大成惊讶的是,柚子这么快就练好了?叶大成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柚子的口琴吹得真不错。 蚊子看着柚子吹着口琴,也跟着旋律伴奏起来,二人好像在玩游戏一样轻松自然,全班都禁不住帮他们打起拍子,张老师更是得意。 好啦,柚子和蚊子,二个都很棒,行了吧?叶大成心里的酸葡萄又发酸起来,其实他只想听蚊子的表演,柚子的表演就免了吧。 柚子和蚊子合奏完「野玫瑰」,全班立刻响起掌声。叶大成倒是不甘不愿地拍二下手,就当是鼓励,好歹柚子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张老师一脸得意地望向男老师,小声说话,连说话的声音里,都掩藏不住志得意满的笑意。 「这二个,像不像金童玉女?」 又来了,张老师最喜欢把蚊子和柚子凑成一对。叶大成很不喜欢这样,他更不喜欢别人说「柚子爱蚊子」,虽然他偶尔也会这样开柚子玩笑,但他真的是开玩笑,不是认真的。 「合唱班,」男老师面有难色,「不收男生。」 哈!不收男生,叶大成开心起来,柚子没希望了。反正他知道,五年级时他不能再和蚊子同班,当然也不希望柚子再和蚊子同班。 「哦,」张老师突然明白男老师的难处,马上想出对策,「那看看第三名好了。」 男老师感激地点点头。 「李俐芝,你会什么乐器吗?」张老师对着奶姬说话。 奶姬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头。 奶姬什么都不会,好不好?坐在奶姬旁边的叶大成,自以为很瞭解奶姬。 这下轮张老师面有难色,没想到男老师倒不以为意。 「会唱歌就好。」 「哦,」张老师松了一口气,「不会没关係,上来唱一段给老师听。」 奶姬很胆怯地走到蚊子旁边,还是不知道老师要她做什么。 「会不会唱『茉莉花』?」男老师问奶姬。 奶姬点点头。 男老师看了蚊子一眼,示意蚊子开始伴奏。 蚊子先弹一遍「茉莉花」的第一句,让奶姬熟悉旋律,确定奶姬听懂了,抓准奶姬开口唱的时机,弹下第一个音符。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椏,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啊茉莉花。」 奶姬唱完,全班都傻楞楞地听着,也不知道唱得是好是坏,不敢拍手。 男老师就站在叶大成旁边,叶大成看到男老师不断点头,还发出「嗯、嗯」的声音。 「这个可以。」男老师小声地对张老师说。 张老师笑出来,「确定吗?」 「嗯,嗯,很好,很好,一班二个就够了。」男老师又在点名簿上做记录,没空抬头理会张老师。 这二个老师到底在做什么?叶大成心里大致有谱,他猜测,应该是和合唱班挑选成员有关。 张老师又偷偷看了男老师的点名簿,像是在确认什么,看到她要找的东西后,开心地微笑。然后,张老师走到讲台上,对全班说话。 「老师要对大家宣佈一个好消息,张雯雯和李俐芝入选五年级合唱班,我们大家拍手恭喜他们!」 什么?真的吗?合唱班耶,被他猜中了。叶大成本来一听到这个消息,还楞楞地呆着,等他听到全班的掌声后,他才反应过来,该替蚊子感到高兴,立刻加入全班一起拍手,还拍得很用力。 我就知道,蚊子一定可以的。他是真心为蚊子祝福。 他看到坐在风琴前的蚊子,脸上掛着大大的笑容,蚊子开心,他也开心。 不过,五年级以后,二人就不会在同一班上课,不能天天见面,他有点难过。不过,他知道,应该要为蚊子高兴,这是蚊子期望了很久的事情。 看看柚子,一副苦瓜脸,干嘛要这样?他就知道柚子爱蚊子,柚子一定很捨不得和蚊子分开。他想告诉柚子,蚊子只是去合唱班,还是可以找机会见面,现在不要难过,应该要祝福蚊子。反正就算升上五年级,他还是会去找蚊子,到时他一定会带柚子去。 他看看还站在台上的奶姬,又要哭了。这是怎样?合唱班,很好耶。听说只有成绩好的学生才能进去,好不好?奶姬是怕看不到柚子吧?就跟奶姬说过,柚子爱蚊子,奶姬不用想了啦! 21. 二个水果的故事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放暑假,天气热得不得了。 建华大学中文系办公室里只剩下慧青和巧玲在办公,暑修的课程不是很多,所以助教也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于是二人吹着冷气,一边处理暑修的行政作业,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巧玲去年才刚从中文系毕业,是最年轻的助教,很多事不瞭解,需要前辈指导。这半年来,多亏有慧青学姐指导,不然,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笑话。像是上次周老师的「荔枝」事件,就这么巧,周老师这个新进的老师问到刚好也是新进的巧玲,才会闹出这个笑话。 话说回来,林老师的「荔枝」情结,每个中文系学生都知道,林老师一向很大方,大一新生第一堂课,林老师就会说清楚,周老师迟早也会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一定是不想让吕姐知道吧?说不定吕姐就是林老师的梦中情人「荔枝」,二人不说破,只搞曖昧,真搞不懂他们这些老人在想什么?当面告白不就得了?用得着这么迂回吗? 说到林老师,一个斯斯文文的五十岁先生,爱穿格纹衫,脚上永远一双球鞋,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起来和时下的「文青」没两样,如果不知道林老师的年龄,恐怕一堆大一女学生都要倒追林老师。 巧玲和几个好同学在学时,都把林老师当偶像,大家还打赌看谁能获得林老师青睞。但是没有用,反正林老师老早就说过,他的暗恋对象是「荔枝」,没有三十年,也有四十年,差的只是缘份。 怎么可能有这么长久的思念?况且吕姐天天都在林老师跟前晃啊、晃的,不就告白而已吗?有这么长的时间让林老师准备,巧玲不懂林老师在等什么? 不过,吕姐真的就是「荔枝」吗?如果是,那么巧玲很怀疑林老师的眼光。吕姐虽然是书商业务,但平日没化妆的习惯,常常只是绑上马尾就出现。长相平凡不说,个性也和林老师南辕北辙,大喇喇的个性,和林老师的细心体贴,简直是强烈的对比。况且,巧玲听说,吕姐还有一个非婚生子,那不就是拖油瓶?林老师为什么会暗恋这个吕姐?还持续这么久的时间?唉,真搞不懂老一辈的人在想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搞曖昧? 系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热风一口气灌进冷气房,慧青和巧玲正讲到一半的话,被这阵热风打断,二人齐望向门口,原来是吕姐进来。 吕姐扛了一个大袋子,很重的样子,吕姐脸上的汗水都快滴下来,巧玲连忙过去帮忙,听着吕姐的指示,一起把袋子扛到桌上放下。 「砰!」袋子重击桌面发出声音,吕姐这才吁了一口气,巧玲猜里面应该是样书,因为吕姐是书商业务,每学期都要带新的样书来给各位老师,让老师们挑选下学期要用的课本。 「重死了!为什么我要卖书?做会计就不用这么累,业务真不是人干的。」吕姐一坐下就抱怨。 巧玲听说吕姐和林老师是五专同学,二人以前都是学会计的,但是二人现在都不务正业。 巧玲还在楞楞地想着吕姐和林老师之间曖昧的关係,吕姐又开始说话。 「这是要给几位老师的样书,巧玲,你帮我发给老师。」吕姐大口吸气,好像还喘不过来,脸上还一阵青一阵白,看来刚才扛着这袋书,走了不短的距离,「上面都有写老师的名字,我已经分装好了,不会搞错。」 巧玲看了那袋书一眼,「这么多?好,我待会儿发。吕姐,你坐一下,我倒杯茶。」 巧玲起身要去倒茶,却被吕姐拦下来,「不用麻烦,我自己有带。环保嘛。」 吕姐从背包里拿出自备的水杯给巧玲看,自己还大口喝了几口水,看来外面是真的很热。巧玲从桌上抽了几张面纸,递给吕姐,让吕姐把脸上的汗水擦乾。 「对了,林老师要找的那一本大陆出版社的书,我还在找,找到了再送过来。」 一定又是书法的书,巧玲心想。林老师总爱找那些旧书,有些台湾没有出版,常得劳烦吕姐查看对岸有没有。 「林老师待会儿就下课,吕姐,你再坐一下。」巧玲记得林老师上午有课,可能再二十分鐘就会结束。 「你转告他就好,」吕姐喝完水,把水杯盖上,一脸疑问,「我没有要找林老师。他暑修还有课吗?」 「啊,你们不是…?」巧玲要说的是「男女朋友」,她差点就说出口,连忙用手捂住嘴,拦住那即将衝出口的话。都怪她爱胡思乱想,早早认定吕姐是林老师暗恋的对象,关不住自己的嘴,差点露饀。 吕姐瞪大了双眼在等巧玲把话说完,却见巧玲捂住了嘴,不敢说,心中已猜到八、九分,大概知道巧玲要说什么,便故意用那双眼看着巧玲,要巧玲把话说完。 坐在隔壁的慧青看到二人的互动,连忙插话进来打断。 「吕姐,我就跟你说嘛!大家都会误会。巧玲是新来的。」慧青果然是学姐,一听就知道巧玲误会了。 「哦,哦,新来的?」吕姐重新打量巧玲一番,记忆中巧玲似乎已在中文系办公室很久了,怎么还会误会?「不是也来半年多了?」 「就是这样才会误会。」慧青学姐一副很瞭解的样子,「你们二个平常那么好。」 「巧玲,你以为,林老师和吕姐…」 慧青学姐比出「一对」的手势给巧玲看,眼里带有询问的意味。巧玲看这阵仗,心里隐约猜到自己该不是犯了什么错?她捂着嘴对慧青学姐慢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没想到慧青学姐一看到巧玲的回应,便「嘖」了一声,对吕姐摇摇头。巧玲这时才发现,她脑袋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一直以来都想错了,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不是吗?吕姐不是林老师的…」巧玲还是想搞清楚状况。 吕姐突然很气愤,拍桌子站起来。 「我行情有这么差吗?」 巧玲一看吕姐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当场楞住,铁青着一张脸,不知该怎么安抚吕姐。她心里却有怨言,以吕姐的条件,能和林老师沾上边,应该高兴,怎么会如此生气?林老师才应该有这种反应吧? 没想到吕姐的气愤持续不到一秒,突然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还尽是得意。 巧玲这才发现,原来吕姐是在唬她,还把她唬得一楞一楞的。 「是你们林老师眼光太高了啦!你看,我是他五专同学耶,现在儿子也拜託他教书法、教摄影,每天在他前面晃啊晃的,都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人选啦。」 什么嘛?巧玲在心中暗骂,吕姐差点把她给吓死了。 「啊,吕姐,对不起。」不过,是她有错在先,巧玲还是认份地向吕姐认错。 「不用,不用。你们啊,一定是每天都在肖想林老师,对不对?也难怪,林老师以前可是个万人迷哦。」吕姐打量年轻的巧玲,「可是,林老师很老了耶,你们都喜欢熟男哦?」 哎呀,这些少女心思竟被吕姐发现,巧玲一脸尷尬。 「我的错,我没教好。」慧青学姐赶忙出来打圆场。 「上次不是就跟你说过了,你还跟周老师讲过,不是吗?」慧青小声地教训巧玲。 「那个故事我知道,我以为,就是吕姐。」慧青学姐每次都这样,讲事情都只讲一半,另一半她通常都只能用猜的,害她闹了不少笑话。周老师的事也一样,最后也是怪到巧玲头上。 吕姐听到这里,和慧青学姐相视一笑。 「啊,原来你知道?」吕姐的笑意扑面而上,忍俊不住,爆笑出来,「就那二个水果,…柚子和荔枝,哈哈哈!我不是那个『奶姬』啦!」 这时,一阵热风又灌进中文系办公室,巧玲正好面对大门口,看见中文系办公室的门又开了,心里一惊,有没有这么巧?竟然是林老师下课,走进来了! 巧玲着急地向吕姐使个眼色,但吕姐讲到兴头上,根本没注意到巧玲的暗示。 「哈哈哈!你知道他们两个,名字都是水果,一个柚子、一个荔枝,两个都不敢向对方告白,所以奶姬跟柚子…哈哈哈!…前后十几年…结果…结果...」 这一段吕姐嘲笑林老师恋情的说话,全都被林老师听见了。林老师站在吕姐身后,脸上还掛着微笑,却不制止吕姐,一副事不关己,像在看好戏似的。 还是慧青学姐瞭解林老师的脾气,看到林老师站在吕姐身后,不发一语等着看好戏,便轻轻拍拍已经笑弯腰的吕姐,指了指吕姐身后,再配上严肃的表情,吕姐一看,马上会意,连回头都免了,立刻收起笑容,一脸尷尬,对着慧青学姐挤眉弄眼,像是在问慧青姐:「不会是林老师吧?」。 慧青姐只好尷尬地点点头,吕姐脸一垮,脸上的表情像是写着:「我惨了!」,刚才那开玩笑的模样全不见了,只剩下忐忑不安的心情。 「不要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林老师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脸上还带有笑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这句话从林老师嘴里说出来,一点也没有训斥人的感觉。 巧玲看吕姐那模样,猜测吕姐一定尷尬死了。 巧玲和慧青学姐见气氛如此尷尬,便急忙坐回自己的位置,假装办公,不敢捲入二人间的紧张态势。 「样书送来了吗?」 「嗯,在这里。」吕姐指了指巧玲桌上的那一袋书,小声回话。 巧玲见林老师翻开样书,随意翻了几翻,不像是在认真看的样子。 「晓志那天去新竹拍的照片不错,你再多寄几张给我,下星期我想带他去碧潭,晓志喜欢亲近水。」 文不对题的一番话,讲得外热内冷,不知道的人以为林老师在间话家常,知道内情的吕姐,背上应该已经冷汗直流了吧?林老师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吕姐看,像是要吕姐做什么事的样子,巧玲看不懂,他们二人间的互动就是这么曖昧,怎叫旁人不误会? 吕姐倒是一看就懂,她一改刚才调皮的模样,正经地对林老师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嗯,慧青,巧玲,」她清清喉咙,好像要对二位助教宣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巧玲心里怀疑,这就是林老师要吕姐做的事? 「嗯,刚才的水果…」极力想保持严肃的吕姐,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不是,那个故事,」吕姐努力压制住笑意,「只是林老师不希望别人再帮他介绍对象用的藉口。」 吕姐怕二人还是误会,便再补一句,「纯属虚构、纯属虚构,不要太当真。」 巧玲见吕姐如此郑重澄清,反而觉得刚才吕姐的话有几分真实性,林老师要吕姐做出辩解,反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巧玲心中怀疑,林老师和吕姐是把慧青学姐和她当成是三岁小孩,有那么好骗吗? 一讲完这份宣言,吕姐便匆忙地收拾背包,转身要走。吕姐走过林老师身旁时,还对着林老师小声地说句:「晓志的事我再安排,我先走。」 吕姐眼神不敢看向林老师,只像在对着空气说话。话一讲完,便像风一般,迅速离开中文系办公室。 这二个人好怪啊?说没有曖昧,怎么也不像。但只要一讲到吕姐的儿子晓志,二人的关係就像夫妻一样,平淡无火,热情像早已被生活中的小事消磨殆尽,没有火花,但却仍保有对彼此的关心。 巧玲偷眼看看拿着样书乱翻的林老师,心好像早已飞走,眼神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吕姐是从正门走出去的,林老师为什么看向对面的窗外?窗外只有一整排的凤凰木,现在是七月,枝头上还有稀疏零落的红花,原本在六月毕业季盛放的花朵,如今全都飘落在地上,林老师是在看这个吗? 巧玲看到林老师脸上还掛着淡淡的微笑,不知在缅怀什么。她想对发怔的林老师问一句:「老师,你没事吧?」,却不好意思打断,就让林老师继续发梦吧。 22. 年少的记忆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暑修的课,没什么老师愿意接,多数老师要安排年度家庭旅游或休假。只有林佑嗣,从菜鸟老师阶段起就开始接暑修课程,他没有家庭的包袱,是歷届系主任眼中最好配合的老师,他早已习惯在暑热最炽的季节,帮学生上课。 下课后,绕着中文系办公室后方的小路走,满地爆炸似的红,点缀着黄和绿,是鳯凰木。落下的花瓣是红色的,多数花形还保留着,是毕业季后刚落下的。如羽的树叶,多是青绿色的,已斑驳脱落没了羽形的,是黄色的。 很丰富的色彩,大自然的美,人工复製不来。 又过了一年呢。 刚送走一批毕业生,等今年夏天结束,初秋的九月,又会有另一批新生来报到。 老师、老师,这个职业从一开始就老了,自己不也快五十岁?「老师」这个辞,现在冠在他身上,当之无愧。 林佑嗣一进到中文系办公室,就看见吕淑芬又在取笑他年轻时毫无结果的初恋,他很无奈,不知该说些什么。吕淑芬和他认识都快三十五年了,为什么对于取笑他的初恋,如此乐此不疲?他都快麻木了。 不过,那不是「初恋」,严格来说,是「暗恋」。 二人间连一句「我爱你」或「我喜欢你」也没有,连时下年轻人最流行的「告白」,也因为缺乏勇气,只能把话默默摆在心里,应该是史上隐藏得最好的恋情吧? 之后,也不是没有其他恋情,只是都没有结果,一路单身到现在。吕淑芬常笑他,莫不是打击太大,否则为何无法找到对象安定下来?他自问,打击太大是有的,但不至于阻止他再嚐试新的恋情,但是缘份都浅了些,磋砣了几年,便不再有结婚的念头。 他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一人家庭,一人饱、全家饱。况且,所有事情都由自己负责,不需要跟任何人报备,也不需要多花心思去关心另外一个人,不受任何人情绪左右,轻松自在。 只是,人吃五穀杂粮,还得面对风寒暑湿,难免有病痛,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得一个人自己面对,少了一个可以撒娇的对象,真是有那么一点孤单落寞。 还好,这些年来,还有吕淑芬与晓志陪伴在他身旁,这倒让林佑嗣对家庭有些嚮往。不过,这件事,还得再想一想,他想,培养一些勇气。他已经为这件事,考虑了好几年,一直提不起勇气,就像当年没有勇气对奶姬告白一样。 而这一次,他缺乏的不只是勇气,二人间更没有炽热的爱情,他清楚他与吕淑芬之间只有像家人一般的亲情,这种家庭,可以吗?当然,他们二人之间,还有这三十多年来的扶持与关爱做为基础,说不定较爱情更为稳固。他不确定,他只知道,吕淑芬根本未曾把他当成对象。他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太过薄弱,加上没勇气对吕淑芬说出口,才会考虑这么久。这一拖,不知道又要拖几年。二人还可以维持现在这种相处模式多久?二人年纪都大了,他着急,也是为了这个。他清楚知道,这辈子,他早已习惯吕淑芬的陪伴,他希望能一直延续下去。 况且,最近还出现最大的变数--奶姬。 前二天在社区大学里帮陈妈妈写贺词时,得知陈妈妈的女儿陈秀美,是奶姬的合唱班同学。他真的很怀疑,这么远的关係,还能牵得上吗?三、四十年前的同学,怎么可能还有联络?林佑嗣嘲笑着自己的多虑,更怀疑起奶姬还具有破坏力的可能性。 不可能啦!他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荔枝魔咒」再强,也不可能强到这种地步。当年,横在他与奶姬中间的,除了距离,还有时间和空间的分隔,最后再加上神来之笔的命运捉弄,才让彼此错过。现在,所有阻隔二人的因素无一不齐,更再加上二人的年纪,他相信这个魔咒的威力早该退散。 自己都有多久没想起奶姬?奶姬一定早就忘了他这个人,想那么多做什么?她不是早就在二十几年前就结婚了?奶姬属于人生胜利组,哪像他?孤家寡人一个,可以直接被归类到失败区。 就算奶姬看到自己的落款,又怎么样?二个人加起来都快一百岁,还有什么可聊的?到时来个尷尬的相认,恐怕只会感叹「相见不如不见」吧? 唉!在青春最盛的年华,老天已经安排那么多的巧遇,是自己没有好好把握,能怪谁?如今再有这样的巧遇,见到的不会是青春璧人,反而是年华老去的老人,二人又有何顏面相见? 不过,回想起当年和奶姬的那些事,心头还是甜甜的。虽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果,但是,重要的是过程。那些期待与想望,都是青春的记忆,有多久没有这种心跳的感觉? 林佑嗣看着窗外的凤凰木,回想起小学毕业那年,代表全校毕业生致词,上台前,还在拼命背诵讲稿。坐在旁边的叶大成,竟然不识相的一直干扰他,害他不能专心。 其实他本来就不能专心,但真正让他分心的原因,却是台上正在表演的合唱班,她们正为毕业生演唱「祝福」,详细歌词他不记得,只记得其中一句「我应当为你祝福,在熠熠的星光前。」在他听来,就像是奶姬对他的祝福一样,心头暖洋洋。 他想好好欣赏合唱班的表演,顺便,看看奶姬在哪里。旁边的叶大成却一直干扰他,净说些五四三的。 「好听哦?蚊子真的很会弹。」 「升上国中就不能见面了哦。」 「男女分班,而且教室离很远。」 叶大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聒噪?那时的叶大成,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直以为他喜欢蚊子,就是四年级的班长张雯雯,老是在他旁边学着蚊子飞行,嗡嗡地说着「柚子爱蚊子!柚子爱蚊子!」 为了制止叶大成对他的捉弄,他不知道对叶大成发了多少次脾气,一次比一次激烈。那可是他少见的情绪失控,有一次还差点和叶大成打起来。一点也不像他的个性。 那是刚升上五年级的时候,蚊子和奶姬已经加入合唱班,一个没有男生的班级。林佑嗣和叶大成,则继续待在五年十五班,二人还是好朋友。 张老师续任他们的班导师,一开学就告诉林佑嗣,五年十五班负责打扫的公共区域是:大礼堂。 所以,那天早上,林佑嗣领着十个同学,带着扫把、畚斗和其他打扫用具,走进大礼堂,要在第一堂上课前完成公共区域的清洁。 没想到,一进到大礼堂,就看到合唱班站在舞台上练唱,他楞楞地看着舞台,想起已加入合唱班的奶姬,他想看看奶姬,有一个暑假没见了。 这时叶大成却突然拿着扫把用力撞向林佑嗣,嘴里还是那一套:「人家都到合唱班了,你没希望了啦!」 林佑嗣惊醒,假装听不懂叶大成在说什么,只拿起扫把扫地。 「你又乱讲什么?」林佑嗣不喜欢每次叶大成都拿「蚊子」来捉弄他。 这时,叶大成就拿出他自创的老招,在林佑嗣旁边学着蚊子飞行,嗡嗡地说着「柚子爱蚊子!柚子爱蚊子!」 每次都乱讲,他真的受够了。林佑嗣突然一把火烧上来,他决定要制止叶大成,否则叶大成对他的骚扰会没完没了。 于是他生气地用手推了一把叶大成,叶大成则顺势故意跌倒在地上,假装很痛的样子。他很不屑叶大成的假仙,少假了,哪有这么严重? 23. 找到奶姬就好 一位老师注意到他们二人的争闹,轻轻吹了声哨子制止他们。 叶大成还赖在地上对他做鬼脸,林佑嗣实在气不过,真的很想衝上前打叶大成一拳。但是,当他一把抓住叶大成的领口时,他就清醒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又不喜欢蚊子,叶大成爱讲就随他去,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最后,他只瞪了叶大成一眼,甩下手里的扫把离开礼堂。 那是他最生气的一次。 其实,他也搞不清楚叶大成这个人,平时调皮捣蛋的一个人,老师怎么打骂都不怕,却愿意哄着奶姬? 奶姬小时候很害羞,一点点小事就忍不住落泪,叶大成每次看到奶姬,都爱笑她「爱哭鬼」,他以为叶大成抓到机会,一定会捉弄奶姬,所以总是小心注意着二人的相处。 那一次张老师依照成绩排座位,叶大成赖皮不肯和蚊子坐,坐在地上大闹一场,无奈的张老师只好安排奶姬和叶大成坐在一起。那时,林佑嗣还很替奶姬担心,怕叶大成时不时又要欺负奶姬。 没想到是他多虑。 叶大成像是哄妹妹一样,对奶姬百依百顺,连自己最珍贵的玩具,都愿意拿出来与奶姬分享。 那时的林佑嗣,实在搞不懂叶大成,到底叶大成喜欢的是谁?是蚊子?还是奶姬?到底叶大成是为了哪一个人老是针对他?老是爱捉弄他? 林佑嗣想起五、六年级时,每天放学回家还是会经过奶姬家门口,每天都会看到奶姬坐在店里的柜枱前写功课。 为什么奶姬已经回到家在写功课,而他们却还在回家的路上呢?他突然想起回忆里,有这么一个不合逻辑的点,还认真的想了一下。哦,他想起来了,因为他们班有叶大成。多亏他在路队中捣蛋,才让十五班的路队每天都落后,他这个路队长,只能说很无奈。 但林佑嗣还是很感激叶大成,因为叶大成有他所缺乏的勇气。 每次路队经过奶姬家,叶大成都会往店里大喊:「奶姬、奶姬,柚子来了哦。」 明明是叶大成在喊,却用柚子的名义,这让林佑嗣很尷尬,但心底却默默地谢谢叶大成的勇敢,让他有机会可以见到奶姬。 奶姬听到叶大成的喊话,会抬起头来,给他们二人一个害羞的微笑,还会举起手来,以几乎看不出来的摆动,做出「再见」的手势。 林佑嗣也会挥挥手里的路队小旗,回应奶姬的「再见」。 二人对彼此的表示,都很含蓄,几乎看不出来。 那曾经是他小学时最期待的放学时间。 升上国中后,林佑嗣没有再和叶大成同班,叶大成被分到b段班去,俗称「放牛班」,林佑嗣则是待在a段班里最优的升学班。 他还是走一样的路线回家,还是会经过奶姬家,只是要上第八节课的他,不再和叶大成同一时间下课。没了叶大成的呼喊,他自己不敢出声叫奶姬,只敢默默地经过奶姬家,偶尔偷看一下奶姬坐在柜枱前写功课的身影。奶姬一次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总是专注在功课上。 然后,有一天,那时大概是国一下学期吧?当他放学经过奶姬家门口时,发现奶姬家的铁门拉下来,没有营业,铁门上还贴了「招租」的红纸。 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奶姬搬家了吗?搬去哪里?会不会,转学了? 他很着急,想了一个晚上,决定第二天上学后,要找机会去女生班看看。 那是学校不允许的。学校规定得很严格,男女生分别在不同的大楼上课,中间隔了一个大操场,所以有谁越界,训导主任看得一清二楚。 他思忖,不能实际行动,就只能旁敲侧击。 还好合唱班也被归类为a段班,还是学校重点栽培的升学班,所以有几个老师同时教授这二个班级。 林佑嗣挑中的是国文老师,因为他担任国文小老师,所以平常国文老师对他很好。 国文老师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平时很爱开玩笑,总是笑口常开的,很像弥勒佛。虽然教的是升学班,但从来不打骂,提倡爱的教育,最常掛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里要仔细听哦,包你一不小心就会考一百分!」 很好笑!每次老师一讲出这句话,全班都会哄堂大笑,大家心里都知道,没有人会因为不小心就考一百分。 林佑嗣在午休时间来到教师休息室,看到国文老师正埋头整理考卷,心想,机会来了。 「老师,我帮你整理考卷吧?」林佑嗣露出乖巧的笑脸。 国文老师很吃这一套,小考这么多,他最不喜欢登记成绩,还好有这么乖巧的学生愿意帮忙,连忙将桌上一大叠考卷交给林佑嗣。 林佑嗣匆忙翻看那叠考卷,发现那是他们班的考卷,这样不行,他得找到合唱班的考卷才行。 「老师,还有要登记成绩的考卷吗?我可以一起登记。」花了十五分鐘迅速完成他们班的成绩登记后,林佑嗣又向国文老师打听。 看国文老师乐的。国文老师连忙将另一叠考卷也交给林佑嗣,嘴里还碎碎叨唸着,「联考,害惨你们了,要考这么多小考。不过,这都是为你们好。」 林佑嗣接过考卷一看,果然是合唱班的考卷。 「老师,这是要登记在哪一天?」他很担心这是前二天的考卷,那就没有参考价值。 「今天,今天,早上刚考的。」国文老师已经把便当拿出来吃,应该是忙到没时间吃饭吧? 太好了。 林佑嗣逐一登记成绩,心里很紧张,不知道奶姬的考卷有没有在里面。 那些女生的名字,有好几个他都认识,是小学同学,一起升上同一所国中,像是张雯雯的名字,就有在里面。 一直登记到最后几张,他才看到「李俐芝」的名字。 她有来。表示没有转学,就只是搬家而已。 他放心了,接下来,就等今天放学。 放学时,他找个藉口和同学一起在校门口的小吃店打混,一直等他看到奶姬走出校门,才离开同学。 他走在奶姬后面,小心地保持一段不会被发现的距离。 看着奶姬走到旧家门口的转角,走向另一个方向,他的猜测果然没错,奶姬是搬家了。 奶姬又走了一段路,来到马路的尽头,这里的商家很少,店面也很小,奶姬爸爸把店面搬到这里,生意应该更不会好吧? 眼看奶姬走进路底的一间小店面,林佑嗣看看门口立着的招牌,「皮鞋修理」。奶姬爸爸不卖订製皮鞋,改行做修理?他知道,奶姬家应该不好过。 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憋着那一口气,低头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过奶姬家,才把那口气吐出,只是脚步还不停下,继续走。他不想让人发现他在跟踪奶姬。 接下来,他走到马路对面,再回头走。走到奶姬家对面时,他才停下来,隔着马路看向店内。奶姬一如往常,已经坐在店面柜枱前写功课。齐耳的短发半遮着脸,还是那么认真。 他满意了。找到奶姬就好。他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那像是在心里定了一个锚,有安心的感觉,到现在他还记得。所以后来,他还是偶尔会走到奶姬家附近,看看奶姬。 林佑嗣原本看着窗外的凤凰木发呆,回想起这一段记忆,竟突然失神地笑出来。知道奶姬的住处又怎样?后来的发展,才令自己啼笑皆非,奶姬就住在那里,他知道,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无结果?想什么呢? 好了,好了,就承认吧。勇气这件事,从来不是他的强项,他很需要时间好好培养。衝动的决定,没有好结果。这个道理,二十五年前已经验证过。 他想起刚刚匆忙离开中文系办公室的的吕淑芬,这一次,他用了三十五年来培养勇气,够了吧?这还能算是衝动吗? 25. 错过的,不只这个 那是刚升上五年级的某一天朝会,合唱班照例不用参加朝会,而是在教室前的走廊上集合,要整队前往大礼堂练唱。 张雯雯是班长,站在队伍前面喊口令,却被几个爱说话的女生搞得心浮气燥,那天光是整队,就花了十多分鐘。 校长在司令台上讲得可热烈:「培养德、智、体、群、美五育兼备的学生,是我们教育的目标…今天是九月九日体育节,希望大家都能培养强健的体魄,成为国家未来的栋樑…」 九月九日、九月九日...李俐芝在心里默默地复述校长的话。啊,今天是柚子的生日,她突然想起。 「…刚刚获得全县花式毽子冠军,是我们学校的荣誉!」校长透过广播传来的声音,充满兴奋的情绪,「…请五年级林佑嗣同学为我们表演…」 全校热烈鼓掌。 李俐芝很惊讶,柚子要上台表演?她好奇地走到栏杆旁,低头看向司令台,台上的人果然真的是柚子。 「齐步走!」张雯雯突然要全班开始行进。 李俐芝被柚子的表演吸引,佔据着栏杆旁的位置不动,挡到排在后面的几个女生的行进路线,大家只好绕路而行。 只有陈秀美停下来关心李俐芝。 「奶姬,你在看什么?」 「秀美,那是我以前同学。」李俐芝看着司令台上的柚子,表演得真的很棒,忍不住想炫耀。 陈秀美对此毫不在意,只想快点跟上队伍。 「好了啦,要走了,等一下蚊子又会来骂人。」 就这样,她错过了柚子的表演。 错过的还不只这个,她也错过柚子的毕业生致词。 小学毕业典礼那一天,合唱班照例为毕业生献唱,那天的曲目是「祝福」,很适合毕业典礼的一首曲子。 曲毕,音乐老师开心地躹躬谢幕,司仪的声音传来:「谢谢合唱班的同学为我们献上的『祝福』,接下来由毕业生代表致词。」 合唱班随着音乐老师陆续走下舞台,李俐芝原本以为要回到台下继续参加毕业典礼,但陈秀美却在李俐芝耳边说:「老师说要我们先回教室,要帮我们照团体照。」 李俐芝开心的微笑点头,随着合唱班的队伍往礼堂外走。 才走到礼堂大门口,就听到司仪说:「欢迎毕业生代表,林佑嗣同学,上台致词。」 是柚子,这么厉害?代表毕业生致词耶。 李俐芝停下脚步,想看看柚子的致词。 走在前面的陈秀美一看到李俐芝站住不动,看着舞台,便急忙拉着她往外走去。 「快走,来不及了啦!」 就这样,她又错过了柚子的毕业生致词。 她多么希望能有多一些关于柚子的回忆,而不仅仅只是同班的那一年。 但是没有,升上国中就更不可能。 男女分班,教室还分别在操场的二侧,男女不准跨越界线,这是学校的规定。 只有一次,园游会那次,男女生可以自由进出各个班级。但是李俐芝还是鼓不起勇气,只请陈秀美去男生班,帮她买柚子做的书籤小卡。 那是国二下学期的事,那天全校都闹哄哄的,不用上课,每一班在教室里都可以自己摆摊招揽客人,有人卖豆花,有人射水球,很热闹的一天,那也是唯一一次开放男女生交流的一天。 但是学校规定,女生合唱班和男生升学班不能摆摊,因为他们要专心考试,连这一天都不能浪费,免得进度落后。 李俐芝从不敢违逆老师,便乖乖坐在教室读书,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她想知道陈秀美有没有拿到柚子的字。所以,当她看到陈秀美衝进教室,便匆忙放下英文课本,急切地询问秀美。 「秀美,怎么样?」 「当然有啊。」秀美的表情很得意,表示不负所託。秀美从口袋里拿出二张书籤小卡,交给她,口里碎碎唸着,「那些升学班的男生,老师都说我们二班升学班不能摆摊,他们还要摆。」 下款写着:林佑嗣。真的是柚子的字。她很珍惜地看着那二张书籤小卡,不停地在手里把玩。 「那是橘子,还是柚子?」秀美调皮地问她,「哎呀,反正跟你一样是水果啦!书籤上的毛笔字是他写的。是你喜欢的人哦?」 李俐芝不敢承认,只把书籤收进书包里,又拿出英文课本来背,不理会秀美。 秀美本来想追问,可是班导师突然衝进来,把原本散落在教室外的同学,全都揪回教室,交代大家要补上数学课。班导师一边把黑板上的涂鸦擦掉,嘴里还一边喃喃唸着:「升学班不能再玩了哦。你们这学期参加完最后一次合唱比赛,就要专心唸书了哦。很快就放暑假,很快就三年级,很快就高中联考了哦。很快、很快,所有事情都过得很快…」 后来,那一天就在数学课中度过,李俐芝也没有机会去找柚子,反正不管有没有机会,她都没有勇气。 「可是,你说你们…十岁?」 laura的声音打断李俐芝的回忆,她这才回过神来,看到laura数着手指计算,「可是,你上次不是说二十五年吗?你是不是算错了?」 啊,还是被发现了。李俐芝心头一惊,只好转移话题,假装镇定。 「要说算数,会计是绝对不会错的。会计有借就有贷,是一门很讲究平衡的学问,永远遵从物质不灭定律。发生过的事情,会计都会忠实记录下来,每一笔记录都清清楚楚,就像是企业的日记,会计这本日记不会忘,不管是资產还是负债,永远都在那里。只要有新的交易进来,就加上一笔,有新的交易,再加一笔。」 李俐芝想起与柚子的那些往事,有时会模糊不清,总要靠一遍又一遍的回想,才能擦亮那份记忆。大多数时间,是她不愿意回想,回想那些巧遇做什么?最终,只是提醒她年少时不够勇敢,错过了自己的梦想。 「人的记忆就不一样,虽然记忆不会消失,但是,人很容易遗忘,也很会美化记忆。有时,就算你努力回想,也不一定找得回原始的那一份记忆。」 她的记忆在哪儿呢?最近有关柚子的记忆不断涌出,像是沉寂了二十五年的火山,突然爆发,点点星火,烧得她满身是伤。回忆又有何用?还是锁着、镇着,别再让他们出来,扰乱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26. 大小姐发飆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吕淑芬在住处附近开了一间书法教室,已经经营快十五年,主要是招收附近的国小、国中生来练习书法。当初会开设书法教室,很大一部分是受到柚子的影响。 柚子五专还没毕业,就在才艺班兼课当书法老师,收入不错,可以支付柚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吕淑芬在生下晓志后,为了增加收入,于是自己开了一家书法教室,延揽几个书法老师来教课,确实为她带来不错的收入。 她本来也是想让柚子有个固定的场所教书法,才开设书法教室的。不过,那时的柚子已在建华大学教书,不再教授儿童书法,所以反而没有在吕淑芬的书法教室授过课。直到晓志上小学后,柚子突然提议要教晓志写书法,还是义务性质,不收费。这一教,就是十年。 吕淑芬很感激柚子对晓志的用心。不知道为了什么,柚子与晓志很投缘,虽然晓志总有莫名的躁动,还有任性的不爱说话,但是和柚子在一起的晓志,就是能够安静下来,像是个正常的高中生。她真希望柚子能一辈子和晓志在一起,好好地照顾晓志,晓志也能在平静中生活,那她可就阿弥陀佛。 不过,那不可能,也太自私。柚子的个性她很清楚,已经单身那么久,要他再步入家庭,那是天大的难事。况且,自己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气质出眾的美女,根本不是柚子的菜。说起来,柚子也不是吕淑芬的菜,她喜欢的是像叶大成那种粗旷、豪迈、有男子气概的汉子,而不是柚子这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彼此认识三十五年,关係已像家人一般紧密,是不是真的一家人,对吕淑芬来说,并不那么重要。而且,目前自己手里的牌,就只剩晓志这张王牌而已,吕淑芬清楚知道柚子对晓志的用心,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关爱,但要用这张牌来拴住柚子的心,吕淑芬还是不太有把握。 说起单身的柚子,都已经快五十岁,后头还是追了一大票年轻女孩子,说什么「年龄不是距离」,寧愿倒追,也要黏到「林老师」身边。年龄对柚子来说,彷彿不是扣分,而是加分项目。柚子真是愈老愈俏。从年轻到现在,都是一个万人迷,上天会不会太不公平? 刚进建华大学教书时,柚子可是当时最年轻的男老师,重点是他还有「单身」的身份,弄得当时的系主任很头痛,深怕闹出什么「师生恋」来。所以才会有「柚子爱荔枝」这个故事在学生间流传,这是柚子想出来的方法,把「荔枝」拿来当挡箭牌,把没有的故事加油添醋一番,还满有用的,虽然堵不了女学生爱慕的眼光,倒是彻底断了柚子的桃花。教书快二十年,柚子在这方面倒是撇得乾乾净净,一点不沾身。 柚子就是太懂得明哲保身,说什么「孤男寡女,不宜共处一室」,今天的课才会让全晶老董的千金和晓志一起上课。晓志从没有和别人一起上过书法课,吕淑芬原本还担心晓志会不会有什么抗拒的反应,好像还好,他已经习惯自己练习书法,也不用柚子时时在旁提点,就算多一个人上课,干扰也不严重。 倒是那个老董千金,叫什么萝拉的,吕淑芬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一万个不甘愿,外加没兴趣,才刚练习不到十分鐘,就一整个心浮气燥的,毛笔的拿法像鸡爪一样,根本在鬼画符。应该撑不久,吕淑芬赌她下个星期就不会来上课。 「毛笔很柔软,不需要这么用力,放轻松。」柚子只在萝拉座位前看一眼,就下了这个评论。 不说还好,一说大小姐就发飆,把毛笔用力摔下。 「我不要写了!」 柚子好脾气,倒也不以为意,脸上还是掛着招牌笑容。 「看你的决定。心浮气躁,字不会好;静下心来写字,反而可以沉淀心情。」柚子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貌,「心无旁騖,才能专心致志。」 厚,这一套,吕淑芬听了都快长茧了。吕淑芬真想叫柚子换一换台词,没想到萝拉小姐竟吃这一套,怒气突然消失不见,反而笑出来。 「原来,你们这个年纪的人,都是这样?」 吕淑芬没想到萝拉是这个反应,萝拉说的是怎样?五十岁的老人就会叨唸吗?她实在很好奇,把原本盯住不放的手机放下,凑近萝拉,想问个清楚,「都是怎么样?」 「我们公司的会计主管,跟老师说过一样的话,『要不专心做,不然就不要做』。」萝拉还故意停顿一下,挑眼看了看林老师,调侃他,「你们好像就只关心工作?」 这弦外之音是「为何只关心工作,而不关心我?」,吕淑芬哪有听不懂的道理,这些年轻女孩,会耍的花招也只有这几样,她见多了,不稀奇。只是初来乍到的第一天,就敢这样向老师叫板,让她听了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心想现场又多了一个爱慕者,柚子的电力未免也太强大。 「我和林老师读五专的时候,也是学会计的,我怎么没学过这一段?」吕淑芬忍不住想回呛萝拉,笑意更是掩不住,直想让迟钝的柚子明白,他的学生现在已是他的粉丝,「不过,林老师,你宝刀未老嘛。又来一个想要你『关爱』眼神的学生。她在抱怨你不关心她啦。」 柚子瞪吕淑芬一眼,意思是:「不要乱讲。」 「我哪有乱讲?」吕淑芬在心里顶嘴,还对柚子吐吐舌头,才又把手机拿起来滑。十足青少年的反应。 「我根本不想来,好不好?」萝拉还在哀嚎。 「我知道。」柚子很淡定。 「老师,你怎么知道?」萝拉很好奇。 柚子开始收拾被萝拉弄乱的文具,那些笔墨都是柚子的宝贝,被萝拉这样糟蹋,柚子一定很心疼。 「像你这种年轻女孩子,怎么会想学书法?都是长辈要求。我也不想教,只是,我也有人情压力。」 「又是我爸?」 「我不认识你爸爸,是系主任拜託我的。可能系主任认识你爸爸吧?」 「我爸最喜欢帮我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但是我都不喜欢。我根本不喜欢会计,他却要我去会计部实习;我不喜欢写字,他偏要我来这里学毛笔。他真的很烦!」萝拉的抱怨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28. 「柚子」、「又是」,傻傻分不清楚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离开书法教室回到住处,林佑嗣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好久没有这么任性了。 反正千金大小姐对书法没有一点兴趣,彼此耗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任性一回,帮千金大小姐节省她宝贵的青春。 「老师,也有叛逆期吗?」坐在书房备课的林佑嗣,想起萝拉问他的这一句话。 讲得好像老师天生下来就该温良恭俭让,外加德智体群美五育兼备一样,老师又不是圣人,当然也有年轻过。何况,人不轻狂妄少年,古书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他想不起来为何国中时的自己,那么坚决地要反对父亲的意志,只记得彷彿只要自己能违抗父亲,他就能对抗全世界。如果父亲对他的期望是高中和大学,那他就偏不要。 所以,就在十五岁那年,他做了这个影响他一辈子的决定。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三十五年有了吧?他清楚记得放榜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他在学校遇到奶姬。 为什么最近老想到「荔枝」?真的老了,那么久之前的事还记得,却不记得前二个星期才毕业的学生名字,唉。 回想起那天下午,他等到所有人都看完榜单后,才走进学校查榜。他早已知道自己高中没考上,只考上五专,榜单上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想来看看奶姬考得怎么样? 一定不是北一就是中山吧?他心里想着。奶姬自从进入合唱班之后,一直很努力,每次模拟考都名列前茅,他自知不如,不敢妄想奶姬还记得自己,尤其,他们只是同班一年的同学。 下午快五点,天还亮着,但校园里已没有半个人,林佑嗣放心地在榜单前查看,整整看了二遍,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姬只考上第三志愿:文山女中。 怎么回事?奶姬一定是失常,真是太可惜了。以奶姬的程度,她可以进到更好的高中才对。 不过,文山高中,还是很好。奶姬考上的是高中,不是五专,不像他。他清楚知道,自己和奶姬的差距只会愈来愈大,他不敢再往下想。 「学校都没人了,你干嘛这么晚才来?」 「我不想遇到别人。」 远处传来二个女生的对话,不知道是谁,但林佑嗣肯定她们也是来看榜单的,而且还不想遇到别人,就和他一样。 他也不想被别人看到,一方面自己没考上高中,二方面他也不想解释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多说只会让自己尷尬、无地自容而已。 他看了看公佈榜单的川堂,空荡荡的,能躲在哪儿?他想起川堂后面是一道楼梯,于是躲到楼梯间,想等到那二个女生离去后再出现。 林佑嗣听到二个女生走近的声音。 「前三志愿,已经很好了啦,奶姬,怕什么丢脸?」 原来,走向前来的这二个女生,奶姬是其中一人,怎么会这么巧?这二个女生竟是奶姬和她同学?他忍不住探头出来看,果然真的是奶姬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生。他又躲回楼梯间,不敢再探头去看,只能偷听,他怕被奶姬发现。 「你考上北一,还说什么?」奶姬在抱怨。 「好啦!你只是失常嘛,不要生气。」 看来奶姬也对自己的成绩不满意,如果可以,他真想安慰奶姬:「考试,难免失常。」。 奶姬和同学一阵沉默,林佑嗣只听到二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川堂空荡荡的,回音很大。 「怎么没看到张雯雯?」奶姬问。这也是他好奇的问题,刚才看了很久,也没看到蚊子的名字。 「她要读艺专,你不知道吗?她钢琴弹得那么好。」 原来如此,林佑嗣跟着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再加上一些脚步声的回音。 「考上的人,都写在这里吗?」过了很久之后,奶姬才又再发问。 「高中的,都在这里。」 「那,其他人呢?」奶姬这种迂回的问法,让他很好奇,奶姬到底想问什么。 「唉,五专、高职那些,学校不会写啦!你看,张雯雯就没在上面。学校就只重视高中升学。今年我们考得不错了啦。」 奶姬是想找谁的名字呢?听她吞吞吐吐的,不敢明说,应该是她在意的人。 又有脚步声,而且是朝向林佑嗣的方向走来,怎么办?他要躲哪里?他看了看楼梯间,楼梯后方的三角空间里塞了一些打扫用具,空间狭小,但他已没时间选择,就先躲在那里吧。 林佑嗣快速闪进楼梯后方,小心不发出声音。才刚躲好,就听见脚步声在楼梯前停下,他很担心奶姬若再往前一步,就会发现他躲在这里偷听。他担心得心脏狂跳,紧张得冒汗,大气不敢喘一声。 还好,二人似乎在楼梯上坐下来,没有要再往前走的意思,表示他暂时不会被发现,他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林佑嗣进退维谷之时,他听到一阵哭声,像是被捂着、掖着,分不清是奶姬还是她同学在哭,但感觉得出来,哭得很伤心。 「奶姬,你考得不错了啦!」 是奶姬同学的声音,那就表示,是奶姬在哭,奶姬为什么要哭?因为考得不好吗?她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爱哭?还有人叫她「爱哭鬼」吗? 「我这么努力,我努力了这么久,我以为成绩好,才能…才能…」奶姬几乎泣不成声,讲话断断续续的,「结果,到底柚子跑去哪里了?」 「柚子?」林佑嗣心头一惊,他是不是听错了?奶姬在意的人是他?奶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赶上他?他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自己只不过是自作多情,一边又感到一丝喜悦,庆幸奶姬竟还记得他。 「没有『又』跑去哪里,就第三志愿,很不错了,你不要哭了啦!」 奶姬同学安慰着哭个不停的奶姬。听她的话语,倒像是林佑嗣听错了,他怪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不过,奶姬到底是讲「柚子」还是「又是」?他真希望是奶姬同学听错、会错意,而不是他。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为什么?为什么?」奶姬像小孩一样,愈哭愈大声,可以想见她的埋怨有多深,「为什么柚子要浪费自己的天份?」 这次他听得很清楚,他肯定奶姬说的一定是自己。不过,他高兴不起来,奶姬这么深的怨叹,都是衝着他来的,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伤了奶姬的心。奶姬的哭声,比父亲的责备还要重,重重地打在他心上。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努力,」奶姬同学很温柔地安慰奶姬,只是她还是会错意,不瞭解奶姬在说什么,「你没有『又』浪费你的天份。还有高中三年,我们要拼的是大学啊。」 林佑嗣把头抵在墙壁上,心中充满了悔恨。他不知道,一个单纯想要违逆父亲的念头,竟然会伤害到奶姬,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的人生,他做的决定,只会影响到自己。没想到,这个决定,竟会让奶姬如此伤心。 但奇妙的是,除了悔恨的情绪,他心中还有一丝喜悦,他很高兴奶姬到现在还记得他,而且,还为他难过流泪。这就表示,奶姬也和他一样,在意着对方,持续了五年,只是彼此都没有把心意传达给对方。他心里有股甜甜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爱慕,总算有了回报。 不过,这股喜悦很快就消退,因为他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和奶姬完全不同的路。未来,他和奶姬,并不会在同一条人生道路上前进,二人的距离只会愈来愈远,像是二条平行线一样,不可能有交会的一天。 唉,当时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没有想长远一点?真的是年少无知。他不断在心里责怪自己,当然,他觉得奶姬也有责任。为什么奶姬不早讲?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奶姬在意的人是他,结果会不会不同? 这个问题他好像问过了?他在另一个时间区块的回忆里找到这段记忆,他确实问过这个问题,那是他最有勇气的一次。 「会,我会。」他想起奶姬曾这样回答他的问题。 「我也会。」他也曾这样肯定地回答过奶姬。 二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係?不就什么都还没发生,就结束了吗?为什么记忆里都是追悔?记忆里,没有什么二人在一起的画面,却多的是这类的苦涩与悔恨。 林佑嗣看着窗外台北夜景,白灯、黄灯,点点明亮、密密麻麻,形成一幅迷人的光影。就像他的回忆,远看很美,近看就只是白晃晃的灯光,把自己记忆里的悔恨照得一片惨白,让他不敢轻易回想。 但,这个让他思念了四十年的奶姬,现在可好?也该是半百的老妇,总不可能在人生下半场,再为他创造什么新的悔恨吧? 他笑了出来,很得意他竟然还有能力调侃自己的人生。 29. 回忆翻涌而现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李俐芝对着电脑萤幕已经看了二个鐘头,合併报表的数字就是不对,jess把公式架得错综复杂,连结超过十个档案,要检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真的是一个大工程。jess也坐在旁边看了二个鐘头,二人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的好累。 jess精神还倒好,还在拼命看各个档案之间的连结,李俐芝的眼睛已经快花了,这么多档案、这么多视窗,外加她的老花眼,还真的有点跟不上jess的速度。 李俐芝揉揉痠痛的眼睛,分神听到winnie似乎在和谁讲电话,好像是要交什么报表,而且还很赶,心里哀嚎一声,她的猜测一向很准,她猜应该又是主管机关要他们交什么报表。 果然,winnie一掛上电话,就走到李俐芝身旁,打断她和jess的讨论。 「经理,上次送证期局的那个案子,会计师说要补五年现金流量的预测。」 真是太准了,每次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她的第六感总是神准。 「哦,一定要吗?」李俐芝还想挣扎。 「会计师说一定要,」winnie一脸为难,「而且明天中午就要交,怎么办?」 「哦,」镇定,镇定,李俐芝告诉自己,工作不会自己消失,就只能把它做完,「上次做的那个五年版的预测损益表呢?」 「我放在公用槽里。」 「好,等一下我弄一下。」 在同仁面前就偏还要这么逞强,是吗?她怨叹,主管真不是人当的。 李俐芝安慰自己,有这么难吗?就先补强预测损益表背后的参数,利用财务比率先推出预测资產负债表,再利用前后年度的资產负债表加减一下,就可以倒推出预测现金流量表,很简单吧?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光听把这个流程,就知道其复杂程度,明天中午要交?很拼。看来,到明天中午之前,连大气都不能喘一下,才有可能做得出来。李俐芝只能嘲讽自己,谁叫主管要领这份薪水? jess很贴心的把李俐芝电脑上所有的档案视窗关闭,退回自己的座位,继续未完成的合併报表。留下李俐芝一人单独与预测现金流量表奋战。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李俐芝在心里哀嚎着,但也希望自己能像汤姆.克鲁斯一样,完成挑战。 还是认份的做吧。李俐芝把上次winnie做的预测损益表打开,再依资產负债表格式,架出五年空白的资產负债表,依据损益表内原有的假设基础,搭配目前公司现有的财务比率,开始倒推资產负债表内各个数字的落点。 正当李俐芝全神贯注之时,电脑突然跳出有新邮件的画面,李俐芝不想中断这么关键的时刻,滑动滑鼠想把通知画面关闭,却没想到不小心点错地方,竟然把邮件点开。 寄件人:刘玉芬 收件人:李俐芝 主旨:手机 内文:你要不要换成智慧手机,没有line很不方便。 李俐芝笑了笑,心想,刘玉芬竟然挑中她最忙的时候,来吵她手机的事?还嫌她工作不够多吗?这刘玉芬是不是太间了?她回信给刘玉芬。 寄件人:李俐芝 收件人:刘玉芬 主旨:re:手机 内文:不要,用email就好。太方便,我会有处理不完的事。 刘玉芬的回信又传来。 寄件人:刘玉芬 收件人:李俐芝 主旨:re:re:手机 内文:公司里有封锁,看不到fb吧?秀美po了张照片在fb,指定要你看一下。 李俐芝看到刘玉芬传来的信件里,还夹有附件档案,是一个照片档,她好奇地把附件照片点开,看到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鸿图大展」。她想到,最近秀美的工作室刚开幕,有这回事,但她不知道秀美为什么要她看这张照片?是想提醒她没有出席吗?但开幕那天她在新竹上班,所以没有去台北为秀美捧场,事前已经跟秀美说过,为什么还要她看?她对于这张照片完全没有头绪。 寄件人:李俐芝 收件人:刘玉芬 主旨:re:re:re:手机 内文:我知道她的工作室开幕了,然后? 刘玉芬又回信。 寄件人:刘玉芬 收件人:李俐芝 主旨:re:re:re:re:手机 内文:我怎么知道,所以才要你看啊… 所以,二个人都不明究里。 这个秀美,到底要干什么?李俐芝摇摇头,又看看那张照片,不知道秀美到底要她看什么,于是拿起手机来拨给秀美。 「秀美,你找我?」 李俐芝心里还惦记着那份五年预测现金流量表,口气显得急切,只想赶快釐清秀美的意图,她怕时程被耽搁到。 「我看到了,刘玉芬寄给我了,怎么样?」 秀美在电话上抱怨她开幕当天没有出席,她只好再一次道歉。 「好啦,不好意思,开幕那天我没去,我们同学就只有我住新竹,你们都在台北…」 秀美打断她,跟李俐芝说她不在意这个,而是要李俐芝看那张匾额。 李俐芝从头到尾再看一次,还是那四个大字,「鸿图大展」,秀美到底要她看什么? 「我看不出来,到底要看什么?」 秀美神祕地说,「你不是在找柚子?」 「什么柚子?你说什么?」李俐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秀美会提到「柚子」?这几天发生许多事,她已经搞不清楚是她主动提起要找柚子,还是她在脸书上看到「林佑嗣」的名字,别人也看到?还是她和laura的对话,曾经被谁听到?还是...还是...自己的年纪大了,把回忆和现实混杂在一起,这只不过是回忆里的回音? 秀美指引她再细看那张照片,把她从回忆中惊醒。秀美要她看的是匾额的落款。 「哪里?左下角?」李俐芝耐着性子顺着秀美的指导,找到那些小字,「那些字好小,等我一下。」 她把游标挪到照片左下角的位置,放大左下角落款处,在七、八个祝贺人的名字之后,终于看到左下角的落款上,签的是「林佑嗣」的名字,还有一颗红印,但电脑解晰度不够,就算放再大,也不可能看得清楚。 「啊!真的是…」她叫了出来,真的是柚子。 这时她的电脑上又跳出有新邮件的通知,盖住「鸿图大展」的画面,她本想移除通知画面,却又恍惚地点开信件,看到一封刘玉芬的回信。 寄件人:刘玉芬 收件人:李俐芝 主旨:re:re:re:re:手机 内文:你上次问的吕淑芬,你看过她的fb了吗? 李俐芝脑袋一片空白,就像电脑突然接收到太多讯息而当机,无法处理。她没有办法决定要怎么回覆秀美的询问,「这就是你要找的柚子吧?」,她怎么能确定?会不会只是同名同姓?她也没办法决定是否要再深入瞭解吕淑芬这个人,去看看她儿子的摄影老师,是不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林佑嗣」?她更无力的是,命运为何在这一刻突然决定要把过去的记忆全都翻出来?过去的回忆,浅嚐很美,若拿在灯光下仔细探究,那一片惨白的苦涩,是要怎么面对?她又不是年轻人了,要拿什么老脸来面对这些回忆? 柚子啊,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又出现?记忆里的他总是在错误的时间点出现,二人根本没机会发展,就全都结束了,不是吗?只是每一次柚子的出现,都为她带来希望,但也都带来失望。柚子就像瞬间即逝的流星,让她惊艷,又让她抓不住,只能徒呼负负。 好吧,要来就来吧,都已年近半百,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柚子再出现,又能替她带来什么失望?二人也这么久没见面了,还有什么话题可聊?最怕是相见二尷尬吧?还会有什么更糟的状况?二个人年纪加起来都快一百岁,若还能依稀看出童年时的模样,已是万幸,真不敢想像岁月为彼此带来外貌上的改变有多大? 崩坏,只是迟早的事,而且还是意料中事。若是童顏如昔,那不成了妖怪一个? 李俐芝不觉失笑出来,以柚子的条件,不早就为人夫、为人父了?都快二十五年没见,哪里还记得自己?要担心的是自己吧?老妇一个,自作多情,成天只在回忆里打转,又想得太多,老人最怕的失忆症她没有,倒是担心是她有妄想症罢了。 30. 想找到林老师的初恋情人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陈巧玲站在系主任的办公桌前,听着系主任不断叨唸那张收据的事,不就开错了吗?被全晶退回来,改正就是了,唸她又能怎么样?她很想跟系主任说,不要再唸了,让她去一趟会计室,改好就行了,她都快被系主任的口水给淹没。 今天慧青学姐没来,就只剩巧玲一个人,所以系主任火力全开,把脾气全都发在巧玲身上,叨唸了快一个鐘头,看来一时半刻还不会停,谁叫自己最资浅呢?系主任也只能唸她。 有谁能帮一下忙,快把这个臭老头支开吧?巧玲在心里求救着。刚才下课鐘响,陆续回到系办公室的老师有二、三个,但全都自扫门前雪,冷眼旁观,没人想淌这混水。 巧玲心中颇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感,在这个当下,她总算知道何谓人情冷暖。 「系主任,全晶老董千金根本不想学书法啊。」 林佑嗣老师突然出现在系主任面前,打断系主任的叨唸。 系主任一时反应不过来,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二片嘴唇一张一闔,却吐不出半个字,像是鱼缸里金鱼的嘴。 「昨天的课,没有上完。」林老师摇摇头,一脸无奈,「学生没兴趣,老师我可不勉强。」 系主任睁大双眼,看来一脸震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巧玲还在面前,连忙打发走巧玲,不想让巧玲介入这个行政上的尷尬话题。 巧玲一脸感激地看向林老师,只见林老师偷偷对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快走。林老师在系主任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又板起一张脸,准备接下巧玲的工作,好好和系主任「沟通」一下。 巧玲万分感激林老师的拔刀相助,林老师人真好,怪不得慧青学姐对林老师讚不绝口,这么贴心的老师,到哪儿找啊? 不过,现在没办法说「谢谢」,林老师正顶替她填补系主任无人倾诉的空虚,只能下次再找机会。 巧玲匆忙拿起全晶退回的收据,离开中文系办公室,走到会计室,会计室的王姐应该会知道该怎么处理。 王姐接过收据一看,竟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全晶要退回收据,巧玲只能对王姐解释多算了一堂课的钱,所以全晶才会退回来。 「多算了一堂课?合约呢?」王姐开始在墙上的柜子上翻找档案,但是很难找,档案简直快满出来,一个挨着一个,连一点缝隙也没有,从背脊上根本看不出来是哪一份,巧玲很担心柜子随时会爆开。 王姐却神奇地知道是哪一份档案,但还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抽出来,里面是厚厚的一叠文件。 「啊,在这里,」王姐把合约拿出来翻看,「你说删掉了吗?我看看。」 「嗯,系主任是说『删掉了』,」刚才系主任花了一个小时重复叨唸的就是这三个字,她很确定,「我是没有看过合约啦,王姐,你帮我看一下。」 「哦,在这里。真的耶,这堂『文化之美』的课被删掉了,怪不得?」王姐对巧玲指出合约上被註记删除的地方。 「对啊!我记得本来是把林佑嗣老师的『书法赏析』和黄文雄老师的『诗词赏析』一起排进这堂『文化之美』里,只是后来全晶删掉了。」 「这样子吗?都没人跟我们讲。」王姐摇摇头,也很无奈。 厚!这不是系主任的工作吗?还对她叨唸这么久?巧玲内心深感不满。 王姐从那叠文件里再拿出一纸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条,一张名片随着那纸条,从信封里掉出来,但王姐并不在意,把纸条递给巧玲看。 「你看,人家还写了张纸条,说金额不对。」 巧玲用不着读中文系也看得懂这张纸条上的字,她缺乏的是会计知识,她并不知道该拿这张收据怎么办。 「王姐,那要怎么办?」 「就要重开收据啊。这些事,你们应该要早点讲,这样退来退去,很不好办。」 从王姐的表情看来,重开收据这件事,似乎是了不得的大事,真是快把巧玲急死。王姐竟然还捡起刚才从信封里掉出来的名片,来回翻看,根本不理会一旁不知所措的巧玲。 「哈!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 王姐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王姐,真不好意思,」巧玲试图将王姐的注意力再唤回来,「那就麻烦你重开,好吗?下次我一定请系主任多注意。」 「重开很麻烦,还要签到校长室。」王姐很多抱怨。 巧玲一听到要签核到校长室,就懂了,原来是这样。签到校长室,就得再一次解释为什么要重开,到时会计室绝对不会说那是会计室的问题,而是要把中文系招出来,最好能把巧玲推出去顶罪,巧玲完全知道王姐在打什么算盘。就认了吧,谁叫自己是最资浅的助教。 「你看,还要先联络对方的会计主管,」王姐对着巧玲晃动着手中的名片,巧玲认为那应该就是全晶会计主管的名片,「确定金额以后,才能重开。」 只要能赶快把事情解决,不管有什么错,巧玲全都认了,她只想赶快结束这一段无尽地狱的折磨,早死早超生。 「真的很不好意思。王姐,拜託你。要不然,我先跟对方联络一下,都是我的错。」 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巧玲希望王姐至少卖个面子。 「也好,你去影印一份吧。」 王姐把手中的名片交给巧玲,巧玲不胜感激,有如接到特赦的恩旨一般,以颤抖的手接下那张名片。 「好,我马上去。」 「等一下、等一下,」王姐抓住急忙要走的巧玲,巧玲很担心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数,心里忐忑不安,「你看一下这个名字。」 什么名字?有什么好看的?巧玲不解。 巧玲顺着王姐手指指向之处,看到名片上的名字: 「全晶科技股份有限公司 会计部经理 李俐芝」 「怎么会有人叫『荔枝』?」王姐故意停顿一下,想要巧玲体会出这箇中笑点,「好笑吧?」 嗯,很好笑。但巧玲笑不出来,「李俐芝」的名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她,让她动弹不得。 「李俐芝」,巧玲在心中默默复诵这个名字,好几遍,想确认这三个字的唸法,确实就是「荔枝」的谐音。这个名字,不就是吕姐那天讲到的「二个水果」的故事女主角吗?世界有这么小?又这么巧?吕姐才刚提起过「荔枝」,就让她碰上?真的是她吗?巧玲在心中暗自计算全晶会计部经理的年纪,会不会也和林老师相当?搞不好只是同名同姓? 唉,讲什么「同名同姓」?巧玲连「荔枝」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吕姐只说「二个人的名字都是水果」,所以巧玲猜测应该只是谐音而已。但若要用谐音来找出中文字里这二个字的组合,那可真是太多了。她还不知道吕姐故事里的女主角,这位「荔枝」小姐,究竟姓什么。这只是她遇到的第一个「荔枝」而已,巧玲不太相信她会有这种好运,这个「荔枝」怎么可能就是林老师暗恋的对象?若是坏事,那就百分之百有可能会落在她陈巧玲头上,但是,好运气?那可是巧玲生命中最缺乏的元素。所以,此「荔枝」,百分之百不可能是彼「荔枝」也。 不过,找到林老师的初恋情人,这件事对巧玲可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林老师人那么好,刚才又帮她挡了一箭,说什么也该报答林老师这个大恩大德才行。 巧玲的心中,默默开始上演着侦探剧的小剧场,她得想个方法,不着痕跡地打探这个「李俐芝」,看看她是不是林老师朝思暮想的「荔枝」?毕竟,试一试,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31. 吕淑芬的梦中情人 柚子,三十二年前,十八岁 放学了,义德商专会统科这一班早就散了,只剩下林佑嗣还待在教室。林佑嗣早就收拾好书包要走了,他在等吕淑芬,她一放学就跑进厕所,到现在还没回来。他无聊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时鐘,四点十五分,不知道吕淑芬还要摸多久? 吕淑芬突然衝回教室,对柚子腼腆地笑一笑,双手不住在绑成马尾的发带上拨弄。柚子看了看吕淑芬,猜到刚才她应该是在重整仪容,也笑了出来。根本和原来没差啊,吕淑芬到底在摸什么? 吕淑芬狠狠瞪了柚子一眼,眼皮下垂,很失望柚子是这种反应。她走回座位拿起自己的书包,拉着柚子,要他快走。 她跟在柚子后面走出校门,二人停在校门口,柚子东张西望,还没看到叶大成。吕淑芬则很紧张,头低低的,根本不敢抬起头来。但是,今天的事是她拜託柚子的,说什么也不能退缩。 「柚子,在哪里?」吕淑芬几乎是闭着眼睛在问话。 「再等一下,应该快到了。」 「我待会儿要说什么?」她脑袋一片空白,暗自祈祷待会儿自己千万不能昏倒。 「我怎么知道?」柚子突然提高音量问她,她很慌张,只记得柚子平常不会这样,今天柚子怎么了? 「他会来吗?」她又问柚子。 「会啦,他要载我回家啊。」柚子很没耐心,都快翻白眼了,「等一下啦。」 叶大成是柚子的小学和国中同学,二人住家很近,自从专三叶大成考上驾照后,叶大成就天天接送柚子,二人感情好得像兄弟一样。 因为柚子,吕淑芬才会注意到叶大成,他简直就是吕淑芬的梦中情人的真人版:粗旷、豪迈、有男子气概,而且说起话来,声如洪鐘。叶大成的型跟柚子完全相反,但她就是喜欢这种运动型的,柚子那种斯斯文文的奶油小生,反而不合她的味口。 不过,柚子是不合她的味口没错,但是其他女同学、学妹们可不这么想,柚子在学校里可是出了名的「万人迷」,走到哪里,都有爱慕者,吕淑芬还曾经因为和柚子走得太近,被其他女同学误会,收到类似威胁的警告信。真是的,吕淑芬心想,她又不喜欢柚子,那些女同学用不着那么紧张。 像现在,只不过在校门口停下来等个人,就一直有女同学故意靠过来,一脸害羞地和柚子挥手说再见,柚子则尷尬地微笑,还礼貌地一一点头回应,害吕淑芬忍不住翻白眼。那些女生全都瞎了眼吗?她一直觉得像柚子这样的人,随和得没有一点个性,到底她们喜欢他什么? 这时,叶大成骑着那台最拉风的dt摩托车轰隆隆地过来,停在柚子和她前面。真是帅,吕淑芬看得都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叶大成坐在摩托车上面,没有熄火,也没有下车,看来随时准备要走。 「柚子,走了。」 「嗯,叶大成,等一下。」 柚子没有忘记今天吕淑芬交代他的事,但吕淑芬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怎么回事?他转头看向吕淑芬,却看到一个紧张到脸色发白的吕淑芬,这么紧张?他只好推她一下,让她回神。 吕淑芬紧张到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更讲不出话来,她后悔了,想找个地洞鑽下去。没想到柚子推了她一下,要她讲话,她怎么讲得出口?柚子以为推她没感觉,又推了几下,她只想叫柚子不要再推了。 吕淑芬还是楞在那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柚子开始替她着急。 「要等什么?」叶大成的不耐烦全表现在脸上。 「嗯,我同学吕淑芬,」柚子连忙回答叶大成,又推了身旁的吕淑芬一下,吕淑芬还是不为所动,柚子只能尷尬地说,「她有话跟你说。」 吕淑芬?叶大成看向柚子身旁的女生,他见过,应该见过,这个女生好像经常跟柚子在一起,他有点印象。柚子说她有话想说?怎么不说呢?叶大成看着脸色发白的吕淑芬,僵在原地,不肯说话,柚子却在一旁乾着急。叶大成不明白这二个人在干什么,不耐烦地把车子熄火,打算看二人要做什么。他来回打量柚子和吕淑芬,只见二人一脸尷尬地回看他,他突然明白他们要说什么,笑了出来。 「柚子,你女朋友?」叶大成还有点懊悔自己的后知后觉。 吕淑芬没想到叶大成会误会她和柚子的关係,急忙看一眼柚子,柚子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二人脸上都写着尷尬。 「不是、不是。」柚子急忙澄清。 「靠!那么多学妹喜欢你,你怎么挑这一个?」叶大成很惊讶柚子的选择,柚子以前不是很喜欢蚊子吗?这个女生跟蚊子差太多,他很怀疑柚子的眼光,「你怎么那么快就忘记蚊子了?还是,你已经不喜欢蚊子了?」叶大成连珠砲似地追问柚子。 小时候柚子和蚊子被公认为「金童玉女」,就连老师也认为二人很相配,同学们更爱开柚子的玩笑,说「柚子爱蚊子」。叶大成很不喜欢这个说法,虽然,有时他也会拿这件事来开柚子的玩笑,但那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喜欢蚊子。他和柚子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了,柚子喜欢谁从来不讲,但他还是衷心希望柚子不要和他抢蚊子。这下更好,柚子已经有女朋友了,表示柚子已经不喜欢蚊子,他的胜算又高一些。 「啊?」柚子面对叶大成的质问,一脸惊讶,更多的是茫然,不知道叶大成在讲什么。 「蚊子就在艺专上课,你不知道吗?」叶大成看到柚子摇摇头,很怀疑柚子在敷衍他,蚊子读艺专的事,不是大家都知道吗? 「我已经去偷看过她好几次。想不想去看她?我带你去。」其实叶大成自己更想要去艺专看蚊子。 叶大成急忙发动摩托车,他已经等不及要去了。 但是柚子今天是受吕淑芬之託,要讲吕淑芬的事,不是要跟叶大成讲蚊子的事。这个叶大成,到底在想什么?能不能等一等? 叶大成见柚子拖拖拉拉不肯上车,不瞭解柚子在等什么? 「你小学不是最喜欢张雯雯?走啦,上车。」叶大成一头热,急切地看看手錶,「才刚四点半,她现在应该在练琴室,我们一起去找她。」他早就把蚊子的课后行程打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去,绝对不会扑空。 叶大成很急,频频催促着柚子上车,柚子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看样子,吕淑芬的事,今天是讲不成了。他尷尬地转头看看吕淑芬,她似乎也看懂这个局面,知道接下来已没戏可唱,只见她垮着一张脸,负气走开。 「柚子,我先走了。」这是吕淑芬在叶大成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大到足以让叶大成听见,但是她知道,这句话根本不可能让叶大成注意到她的存在。 「吕淑芬...」柚子在吕淑芬后面喊着,他很想去把她追回来,郑重向叶大成介绍吕淑芬这个人,但她已经走远,也没听到柚子在喊她。 「女朋友生气了哦,她走了啦。」叶大成竟然还敢取笑柚子,「快上车,再晚蚊子就找不到人了。」 柚子只好顺从地坐上叶大成的摩托车。 吕淑芬忍住眼泪,负气离开二人。她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街角才停下来,回头看到柚子正坐上叶大成的摩托车离去。 她叹了口气。柚子都已经那么帮忙了,是她自己的问题,怪得了谁?她很气自己,为什么她一看到叶大成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呆站在那儿?更糟的是,连她都看得出来,叶大成喜欢的人叫做「蚊子」。怎么会这样?她已经暗恋叶大成这么久了,为什么柚子从来没提过这个人?这个柚子,跟叶大成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难道不知道叶大成已经有喜欢的人?真是交代他什么事都做不好,情报也不事先打听好,早知道就不要拜託柚子。 *** 「蚊子是谁?」 下课鐘声一响,吕淑芬便急忙赶走柚子座位前面的男同学,自己在那座位坐下,转过身来忿忿地质问柚子。她把音量控制到很小声,不让别人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柚子看来吃了一惊,讲话又开始吞吞吐吐。 「是我和叶大成的…小学同学,国中也同校。」 「练琴哦?很有气质哦?」吕淑芬话中带刺。 「嗯,她从小就很会弹钢琴,」柚子果然听不出来她话里的刺,还很老实的回答,「嗯,对啦,是我们学校很有名的…气质美女。」 柚子如果不这么老实,她还不会这么生气。 「你喜欢蚊子哦?」她赌气地问。 「我哪有?」柚子瞪大眼睛,急着撇清。 吕淑芬和柚子同班三年,二人纯粹是好朋友的关係,她会这样问,并不是因为她想知道柚子喜欢的是谁,或是谁喜欢柚子,她只想知道叶大成喜欢谁。看柚子现在否认得一乾二净,再加上昨天叶大成的表现,她很确定接下来她会听到柚子说出「叶大成喜欢蚊子」的答案,她不喜欢这个答案。 「那,为什么你们两个昨天跑去艺专看她?」她就是喜欢戳弄柚子,看柚子急于否认的样子。 「是叶大成要去,又不是我要去。」柚子已经嘟起嘴,看来他很不想回答。 「有看到蚊子吗?聊得很开心哦?」她就是忍不住,要在话里夹刺。 「嗯,叶大成和蚊子…都很开心。」柚子又开始吞吞吐吐,每次都这样,只要问到柚子内心的想法,就是一整个讲不清楚。「昨天他们…聊到很晚,没想到,蚊子也喜欢叶大成。」柚子低着头,揉搓着双手,每当他讲到这种「尷尬」的话题时,就变成这样。 「叶大成不是说你喜欢蚊子吗?怎么现在变成叶大成他自己了?」她一定要问清楚,到底是谁喜欢蚊子,这很重要。 「唉,我没有喜欢过蚊子,好不好?」柚子一脸「你怎么也这样想?」的表情,确实,二人同班这么久,她怎么会不清楚柚子在想什么?光是应付那些穷追猛打的女生,就够柚子受的了,她从没听柚子说过他喜欢谁。吕淑芬差点就心软,要向柚子道歉,但现在还不行,她还没问清楚。 「叶大成他…他一直以为我…我喜欢蚊子,所以,唉…」柚子讲话又开始结巴,表示这是他内心的话,而且是真话,「反正昨天他们两个人…嗯…我反而变成电灯泡。我也很尷尬,好不好?」 一听到柚子的回答,吕淑芬便急得衝口而出,「什么?这样我不就没机会了?」 吕淑芬得到的是一个她最不想要的答案,她没想到,她暗恋的对象竟然也有他暗恋的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回圈? 她想起昨天柚子答应她的事,开始翻旧帐,「你不是说好要帮我的吗?」 「我有帮你,昨天是你自己不说话的。」柚子这下理直气壮,说话也不结巴了。 反而是吕淑芬一时语塞,柚子说的没错,昨天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引起叶大成误会的。 但她想耍赖,赖给柚子,谁叫他好人不做到底? 「你干嘛不说你喜欢蚊子?」 「为什么我要…要说…我…我喜欢蚊子?」柚子也傻眼。 「这样,叶大成就会死心啦。」 吕淑很气柚子,一点也不瞭解叶大成。她知道这个谎话就只有柚子能说,因为叶大成是柚子的好兄弟,柚子喜欢的人,叶大成绝对不会来抢。柚子到底懂不懂兄弟情义啊? 32. 过尽千帆皆不是 柚子,三十二年前,十八岁 吕淑芬坐在大礼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乐仪队在操场上练习。已经五点半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结束,这是这学期最后一次的练习。离放暑假虽然还有一个月,但为了让队员专心准备期末考,乐仪队总是提前结束各学期的演练活动。 她不是乐仪队成员,她只是在等柚子而已,柚子在乐队里吹小号。自从上学期叶大成和柚子去找过蚊子之后,叶大成就不再接送柚子上、下课,他现在的接送对象变成蚊子,吕淑芬是彻底的没希望了。这让她心情很沮丧,她很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向叶大成表白?这样说不定还有机会?她不能肯定,毕竟叶大成也暗恋蚊子这么久了,叶大成才不会为了她放弃蚊子。 乐仪队演练过完整的一遍后,指挥让大家结束排练。眾人陆续散去,柚子也和其他队员道别,走向吕淑芬。 她看到柚子满面笑容,表示今天练习得不错,柚子心情很好。 「干嘛不回家?」柚子连小号都还没放下,就急着调侃她。 吕淑芬指指柚子的书包,「帮你顾着。」。吕淑芬一脸不耐,最好柚子还知道「感谢」二个字怎么写?她不是每天都帮柚子顾书包吗?柚子干嘛还问? 柚子拿起水瓶喝水,知道吕淑芬听不懂他刚才的调侃,故意瞪大眼睛看着吕淑芬。 「你想等叶大成?不用等了,他跑去接蚊子下课。」 她当然知道,而且还是天天接送。她觉得柚子很烦,今天干嘛要提起这个话题? 「我才没有在等他哩。」她还想逞强。 柚子忍不住笑出来,嘴里刚喝下去的水差点喷出来,「这样,别人会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哦,不好啦。」 吕淑芬回敬给柚子二声乾笑,「哈,哈,不好笑,换一个。」 她回过头瞪了一眼柚子,却看到柚子后方来了一群学妹,大约四、五个人,就站在柚子后方等待,似乎有事要找柚子。吕淑芬给柚子一个暗示,告诉他后面有人。 柚子转过身去看,就看到那群学妹,她们簇拥着其中一个人,一边说着「去啦!」、「加油!」,一边窃笑。 吕淑芬很明白,这一群人,应该又是柚子广大的「爱慕者」之一。 柚子一看到这群人,便缓缓在吕淑芬旁坐下,淡淡地看着那群学妹。吕淑芬知道,柚子现在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慌得很,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爱慕者」,柚子最需要的,是吕淑芬的出手相救。 这个柚子,这么多女孩子倒追他,他倒像对任何一个人都不感兴趣似的,总是离她们远远的,保持距离,寧愿自己一个人。还好他最好的朋友是吕淑芬,吕淑芬也常被误认为是「柚子嫂」,否则应该会有人怀疑柚子的性向。 吕淑芬隐约觉得柚子心里有一个人,只是柚子从来不说,她也没多大兴趣去探究柚子的内心世界,她一心只想引起叶大成的注意,柚子从来不是她的目标。 其实,柚子说不说都没差,因为他说不清楚。每次只要让柚子说说心里的想法,他就开始支支吾吾,还得看他心情,说得多时,就说得杂,不着边际;说得少时,就显得高深莫测,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柚子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面对面跟人把心里话说清楚,所以有时会选择用写的。像上次,他就託吕淑芬转交一张纸条给一个学妹,那个学妹已经託人拿了十几封情书给柚子,但柚子就是不为所动。人家已经是校花的等级,吕淑芬真不知道柚子到底有哪里不满意?柚子的标准到底在哪里? 结果,学妹拿到纸条后,当场就哭了出来,吕淑芬只好落荒而逃,心里还埋怨柚子,给她这么一个烂差事。 其实,任何人看到那张纸条,都会承受不住吧?柚子还用他最得意的书法来写,真叫人哭笑不得。 「过尽千帆」,就这四个字。吕淑芬在交给学妹之前,偷偷看了一眼。要死了!写这什么玩意儿?吕淑芬在心里暗骂柚子。国文造诣不好的,根本看不懂「过尽千帆」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得懂的,知道没写出来的那三个字是「皆不是」,一颗少女心都不知道要碎成几片。她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和善的柚子,在面对感情的事时,一点也不顾及学妹的感受? 柚子也是被逼急了吧?那么多情书,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柚子进退二难,就这么搁着,是吕淑芬看不下去,逼他要做个了断的。平常柚子很和善,也很体贴,笑容满面,任何一个人看了都喜欢。但柚子不喜欢别人逼他,一逼他,他就躲进自己的世界里,不想理任何人。这时候的柚子,就会变成一个满身是刺的任性大王,什么耍赖、胡闹,都使得出来。很奇怪,只有吕淑芬见过这个样子的柚子,柚子也只敢在她面前耍无赖。平常的柚子还是很注意形象,永远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从容笑脸应对,就是这种书生气质,吸引着眾多爱慕者。她好想让那些「爱慕者」们知道,其实她们喜欢的柚子,有时也会像小孩一样任性,需要有人安抚、包容,她们真的受得了吗? 不过,吕淑芬从那时起就开始好奇,「过尽千帆皆不是」,表示柚子看过很多「帆」吗?应该是,那么多女生倒追他,他确实看过很多「帆」,没错。那么,「皆不是」表示什么?她只知道柚子对这些女生,没一个动心,所以,柚子有他心中属意的「帆」囉?她对于柚子心里的「那面帆」有些好奇,平常跟她无话不说的柚子,竟然对「那面帆」隻字不提,保密到家,究竟是什么人?这么了不起? 「柚子学长。」勇敢的学妹终于走出她的第一步,来到柚子面前。 吕淑芬上下打量这个学妹,真真是小可爱一个,但是看刚才柚子的反应也知道,还是不合柚子的味口,真不知道柚子的标准到底在哪里? 「嗯,学妹。」柚子的口吻僵硬,他应该已经吓呆了吧?吕淑芬知道他在假装镇定。 「学长,你…乐队练习结束了吗?」这个学妹有事前做功课,完全掌握柚子的行踪,这样看来,学妹一定知道柚子接下来没事,想约柚子出去。 「嗯。」 吕淑芬都快替柚子急死了,难道柚子只会说「嗯」吗?如果需要帮忙,至少该给个暗号吧? 「不知道学长…有没有空?我想…」 再讲下去,学妹就会约他出去,到时就更脱不了身,吕淑芬知道自己不出手不行。 「啊!柚子,我忘了讲。」吕淑芬假装刚刚才想起这件事,大声对柚子说话,「刚才,校长说要你帮他写一幅輓联,今天就要,你不要忘了。」 「輓联?!」从柚子的惊吓看来,他的反应不是装出来的,吕淑芬觉得柚子很不进入状况,这一套剧本他们不是演练过好几遍?柚子怎么全都忘了? 吕淑芬只好对柚子眨眨眼,柚子本来还看不懂,呆呆地望着她,她眨眼眨得都快抽筋,柚子才瞭解她给的暗示。 「哦,那要写很久。」柚子终于回想起这套剧本,开始背诵二人套好的台词,「学妹,不好意思,今天没办法。」 「哦,没关係。」学妹看起来很失望,「柚子学长,再见。」 「嗯,再见。」 吕淑芬明显听得出来,柚子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她在心里拜託柚子,可以不要表现得那么明显吗?这样有点伤人耶,拜託顾及一下学妹的感受。 原本在一旁观望的那群学妹,在前锋出征失利之后,所有人都拥上前去安慰她,说着「没关係!」、「下一次再试。」,一群人嘰嘰喳喳讲个不停,还是很有活力,看来学妹不会那么轻易被打倒。 吕淑芬知道,她们不会放弃的,只想拜託柚子,可不可以不要那么会放电?她跟在后面收拾,很累耶。 33. 柚子的「那面帆」 「我以后乾脆当你的经纪人好了。这么多学妹追着你跑,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她吃了。」 「輓联?你很会吓人嘛!」柚子现在才恢復原有的活泼语调。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喜欢她,当然要用輓联来当藉口。」吕淑芬自有一套应对这群人的方法。 「那,你看得出来叶大成喜欢谁吗?」 她很讨厌柚子的这个举动,干嘛要学她说话带刺?她刚才不是还救了柚子吗?柚子不知道做人应该要「知恩图报」吗? 吕淑芬觉得柚子很故意,打了他的头一下。 「讲这个干嘛?我又不是瞎子。」她觉得柚子一点都不体谅她的感受,「我真的很喜欢叶大成啦。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结果,他竟然不知道我喜欢他。」 吕淑芬的这段埋怨,让柚子静默无言。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哪一句触动了柚子,让他想起什么事。 「叶大成也很喜欢蚊子,很久了,小学四年级到现在。」柚子突然说起话来,语气中还有一些感叹,「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让蚊子知道。那时,我们老师要把他和蚊子的座位排在一起,他竟然耍赖,坐在地上哭说不要,其实,他心里想得要命,只是不承认而已。」 叶大成的这一面,吕淑芬是第一次听柚子说,原来,叶大成喜欢蚊子这么久了?她开始有点能够理解叶大成的心情。但她也觉得奇怪,柚子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多话? 「说这个要干嘛?」吕淑芬不想承认自己没有办法接受叶大成和蚊子交往的事实。 「没有,只是觉得好玩。叶大成和蚊子…叶大成比我们都勇敢。」 对啦,对啦,都直接衝去艺专了,还能不勇敢吗?这一点她知道,只是柚子不知道又在讲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你看开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柚子又开始调侃她。 要她不要单恋叶大成?要她转移目标?目标是谁?她听不懂柚子在说什么,转念一想,心头一惊,担心柚子不会是喜欢上她吧?吕淑芬心里暗叫「不妙」。她衝动地又打了柚子的头一下,她可不希望柚子想歪。 「我不喜欢你啦!你不准喜欢我哦!」她对着柚子大叫。 「我才没有,你臭美!」柚子也大叫回去。 吕淑芬看着柚子不停摸着刚才被打的地方,好像很痛的样子。少装了,有那么痛吗?她还没使尽全力哩。况且,有必要那么快否认吗?她对自己的外貌有自知之明,绝对不会是柚子喜欢的型,但这可不代表她没有人爱啊。她赌气不理柚子。 柚子见吕淑芬这么生气,心知刚才自己的反应惹恼了她,于是转移话题,想弥补一下。 「对了,今天指挥在问上次乐仪队表演的照片,要发给其他学校,你帮我拿去洗了没有?」 上个月才刚举办过「青年盃乐仪队表演赛」,这次是由义德商专主办,柚子是摄影社的,所以也顺便担任这次比赛的摄影。各校表演时,要帮每个学校拍照,结束后,还要帮忙拍团体照,柚子这样交代过吕淑芬,因为在义德商专上场的前后,柚子没办法分身来拍照,摄影的工作就交给吕淑芬代劳。 当然,最后冲洗照片的工作,柚子也交给吕淑芬,谁叫她家是开照相馆的? 吕淑芬不甘愿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照片,交给柚子。 「拿去,北一、中山、文山女中,这些女校的都在里面。」她清楚知道,这些乐仪队的队员,在意的不是「乐仪队」的照片,而是「女校女生」的照片。 柚子早已习惯吕淑芬话中带刺,也不以为意,静静地翻看那叠照片。 「你很瞭解指挥的个性嘛!他人也不错,要不要考虑一下?」 厚,柚子的嘴还不停?干嘛还绕着这个话题转? 「不要闹了!」吕淑芬别过脸去,不想理柚子。 吕淑芬故意看着天空,数着天上的云朵,就是故意要冷落柚子。本以为柚子至少还会回个嘴,但她等了一分鐘、二分鐘,好像过了好久,柚子都没说话,连翻动照片的声音也没有,柚子怎么了? 她好奇地回头察看柚子,却见他盯着一张照片不动,脸上像着了迷一样,掛着淡淡的微笑。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柚子,她直觉那张照片上有个吸引着柚子的人。 「这张,文山女中的…是你拍的?」柚子发现吕淑芬盯着他看,便问她照片的事,眼睛仍直盯着照片看,像是在看他的珍奇宝贝。 「是我拍的,怎么样?你们就接在文山女中后面上场,不是吗?」 她猜对了,果然是女生。吕淑芬第一次听到柚子主动打听女生的事,这真是件稀奇的事。她凑过去看柚子手中的照片,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会是柚子的「那面帆」吧? 「为什么会有这一张?」柚子还是直直盯着那张照片,简直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 吕淑芬看到二个女生的合照,其中一个穿着乐队制服,揹着大鼓,很男性化,另外一个则穿着文山女中的制服,比大鼓矮一个头,站在大鼓身旁,二人都看着镜头微笑。她回想起来,那天在文山女中乐仪队表演完之后,右边那个穿着文山女中制服的女生,腼腆地对她微笑,央求吕淑芬帮她和大鼓拍一张合照。吕淑芬知道大鼓绝对不是柚子喜欢的型,柚子的「那面帆」,一定是大鼓旁边身穿文山女中制服的女生。 「是她,」吕淑芬指着照片中右边的女生,「她要我帮她和大鼓拍照。」 吕淑芬偷偷观察柚子,她很确定就是这个女生。「你不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可爱吗?」 柚子还是定定地看着,微笑不减。 「她也有来?怎么那么刚好?我没遇到?」柚子自言自语,完全不理会吕淑芬。 又是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吕淑芬听得懂才有鬼。不过她知道,在这个时间点上不能逼柚子,逼得太急,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怎样?看到美女就呆了?」她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套柚子的话。 柚子害羞起来,她还担心柚子会不会又躲回自己的世界里,那就什么都问不到了。没想到柚子慢慢地转身,背对吕淑芬,开始说话。 「世界真的好小,这是我小学同学,快三年没见了。」虽然柚子不愿面对她说话,但她知道,这表示柚子愿意说出心里的事,只是很害羞而已。 「你喜欢她啊?」她小声试探。 「她文山女中,我怎么配得上?」 「怎么配不上?这么多学妹把你当偶像,难道她们都瞎了眼?」吕淑芬急着反驳柚子的话,完全忘记刚才自己的那种小心谨慎。 「不一样。我…我…我没考上高中,她很难过,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柚子又开始结巴了。 什么?背后还有这一段故事?有关心才会生气、才会难过,那就表示二个人都对彼此有意思,柚子是在害羞什么? 「听起来,她也喜欢你,你是男生,要主动先开口啊。」她鼓励柚子。 「要我说什么?已经那么久没见面,说不定…她早就忘记我了。」柚子的声音愈来愈小,讲到最后一句,那话语差点就被风吹走,消失在空气中。 柚子总是太看轻自己,难道他从来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看待他的吗?那些女生把他当「偶像」般崇拜,怎么可能有谁会忘记柚子啊? 「你看叶大成,他不就成功了?没试你怎么知道?」吕淑芬想起刚才柚子讲的「勇气」,要柚子效法叶大成。 话一出口,柚子就沉默了,眼神也不像刚才那般明亮。哦哦,讲错话了吗?吕淑芬不知道自己到底讲错哪一句话。 柚子突然把二个女生的合照放回去,整理好整叠照片,还给吕淑芬。他揹起书包、拿着小号,准备起身走开。 「不用试也知道。」柚子的语气一整个失落,不肯再多讲。 「你不觉得她有可能也在等你吗?」她在柚子身后大喊,想再鼓励柚子。 柚子没有停下脚步,背对着她挥挥手,大声喊着:「不可能。」 喊得中气十足,瀟洒俐落,根本看不出来柚子的失落。才怪!吕淑芬一眼就看得出来,柚子难过极了。只是她不明白,柚子难过的「点」在哪里?如果这个女生,就是柚子的「那面帆」,柚子应该好好把握,不是吗?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还是,柚子在意的是「高中」和「五专」,觉得二人之间的差距太大?柚子会不会想太多啊?二情相悦最重要,考虑这么多做什么?她觉得柚子需要有人推他一把,否则柚子绝对不可能主动採取行动。她自信可以扮演好红娘的角色,现在就只缺一个触发二人彼此联络的事件,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 吕淑芬真的很不想向父亲解释,为什么要单独加洗那张照片?而且是三张,不是二张,明明那张照片上就只有二个女孩子?唉,大人不懂啦。她想为柚子保留那张照片,柚子一定会很高兴。 另外二张,当然就是为了照片中那二个女生啦!一人一张,但她不知道谁会拿到哪一张,所以她决定,照片背后要写上一样的字,就不用管谁拿到,都会看到那行字。有时,她真的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 34. 大鼓英姿颯颯 荔枝,三十二年前,十八岁 教室里一片寂静,纵使热气逼人,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只偶尔听到有人翻动书页的声音。快联考了,文山女中三年恭班的黑板上大大的写着:「倒数28天」。教室里大部分的同学都在自习,李俐芝也在教室里读书,复习的科目是歷史。老师说歷史要搭配地图来读,才能瞭解各个歷史事件的始末,她拿着古中国地图,看了半天,还是搞不懂东周、西周,东汉、西汉,还有南宋、北宋,这些朝代的演变,就像是一团毛线球,纠结在一起,根本理不出头绪,只能强记硬背。 坐在李俐芝隔壁的大鼓,早已放弃今年的大学联考,她准备要重考,给自己多一年的时间。所以这时,李俐芝不用看也猜得到,大鼓不是在看小说,就是在睡觉。 李俐芝从歷史课本中抽身抬头,想看看大鼓在做什么,竟看到大鼓用单手支着头看她,脸上还带着一抹神祕的微笑。 她很生气,大鼓从来都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她已经告诉大鼓很多次,这个月再加紧努力一下,一定可以赶上一些进度,说不定,还可以考上后面几间学校,大鼓就是不听,直接就这样放弃。 她生气的另一点,是大鼓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总是在眾人面前对她表现得如此亲暱,丝毫不避嫌。她是很喜欢大鼓没错,但是她不喜欢把彼此的感情摊在大家面前,她觉得感情是祕密,是只属于二个人的祕密。 「快联考了,快看书!」她瞪大鼓一眼,小声地训斥大鼓。 「我不要看书,看你就好了。」大鼓用甜腻腻的声调对她说。 赖皮鬼,李俐芝真想打醒大鼓。 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大鼓都可以把话说得这么甜?甜到她想生气都难。她只好把歷史课本竖起来,挡在二人中间,转而研究地理课本。 「看什么看?看书啦。」这是她能对大鼓发脾气的极限。 「奶姬,你大学要读什么?」大鼓丝毫不以为意,把奶姬的歷史课本拿开,懒懒地趴在桌上,这样问她。 「中文系、英文系、德文系,只要是文学系,都可以。」她最喜欢文学,所以目标只有文学院,从来没想过要读别的科系。 「你不读商科吗?我爸要我读商科耶。」大鼓嘟起嘴。 大鼓爸爸是某大成衣厂的董事长,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要好好栽培。 「商科我没兴趣,你爸公司那么大,又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就去读吧。」李俐芝的眼睛,没离开过地理课本。 「我今年一定考不上的,你考上以后等我,我去找你。」 「还没考怎么知道?」 「唉,乐队有几个人考得上?反正我们都已经约好要去补习班重考了。」 每次听到大鼓提起乐队,她就有一肚子火。如果要大鼓在她和乐队之间选择,她很确定大鼓一定会选择乐队,谁叫她们是好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嘛,重考也是要好朋友在一起。」她故意酸溜溜地说,她就是要让大鼓知道她的不满。 「生什么气啊?每次讲到乐队,你就生气。」大鼓一脸无辜,她知道,大鼓从来不瞭解,她为什么那容易生乐队的气?大家不都是好朋友吗?为什么她就不能和大鼓的乐队朋友,也成为好朋友? 那是嫉妒,大鼓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大鼓在家是天之骄女,三千宠爱集一身;在学校,是风云人物,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大鼓怎么会知道,「得不到」是什么感觉? 大鼓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拿出一张照片,交给李俐芝。 「这才是好朋友,好不好?」 她接过照片,看到大鼓和她的合照,那是在「青年盃乐仪队表演赛」当天,她拜託主办单位帮她们拍的。主办单位本来只帮乐队拍团体照,但她央求的是一个女生,女生容易心软,便答应她的请求,帮她们二人拍照。 她看着二人的合照,大鼓英姿颯颯,真的很上相。她就像隻丑小鸭,只是在一旁陪衬大鼓而已。她很喜欢这张照片,如果能让她保留这张照片,不知有多好? 大鼓刚才说「这才是好朋友」,指的是她和大鼓吗?她高兴得笑出来,但还是忍不住想确认清楚。 「给我的?」 大鼓定定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也有一张。」大鼓在她耳边讲悄悄话,「我只有一个好朋友。」 盯着那张照片,她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眼泪也在眼眶打转。够了,够了,有大鼓这句话,她就心满意足。还要和乐队比较什么?不用比。就算大鼓只是哄她开心,她也甘心被骗,这个大鼓,平常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唯独对她,很有耐心,不管她怎么讥讽大鼓和乐队,仍然愿意低下头来哄她开心。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下课鐘响,全班开始骚动起来。大鼓知道又到了她该去厕所的时间,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大鼓,下课囉,你自己知道。」班长连头都没抬,在座位上就对大鼓喊着。 「好啦,好啦,我会去厕所啦。」大鼓在桌下抓起李俐芝的手握了一下,给李俐芝一个眼神,告诉她不用担心。接着,才不甘愿地站起来,走到教室门边。 「大鼓,快一点。」坐在门边的「掌门人」小彩站起来,看向门外走廊,确定走廊外的草地上还没有人出现,赶紧要大鼓躲进厕所。 「我这样要躲到什么时候?」大鼓抱怨。 「毕业就不用躲了啊,连学校都不用来了,」班长觉得大鼓为同班同学造成这么大的困扰,其他同学都不说话,大鼓还在抱怨什么?「其他人也很烦,好不好?」 小彩硬是把大鼓推进了隔壁的厕所内,自己还站在门边张望。 李俐芝把手上的照片收进书包,拿出耳机塞进耳朵,她很不喜欢这种骚动。 「来了,来了。」小彩看到一群人踏过草坪走向三年恭班,连忙通知大家,自己则赶忙回到座位坐下,假装读书。 这时的三年恭班,除了有一、二个人走出去上厕所之外,其他坐在座位上的同学,表现得比刚才自习时还认真,全班鸦雀无声。 草坪上有一群高一、高二的学妹,大约二、三十人,蜂拥到教室门外,不断探头进来看向大鼓的座位,她们虽然全都小声讲话,但三年恭班的学姐全都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请问,大鼓学姐在吗?」其中一个学妹被眾人拱出来,询问坐在门边的「掌门人」小彩。 「大鼓啊?…」小彩装模作样地看向大鼓座位,还演得一脸遗憾,「没人耶,可能出去了吧?」 35. 是奶姬不够勇敢 「哦,谢谢学姐。」学妹脸上满是失望。 学妹跟其他在一旁等待的人比了一个「不在」的手势,其他人只好不甘愿地离开。 「走了,走了,全部都走了。」小彩看到学妹们都走远,才对三年恭班同学宣佈。 「那就下课吧。」班长也松一口气。 三年恭班总算有下课的气氛,同学们开始走动、讲话。 这就是大鼓,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平时就不像个女孩子,头发往上剪得老高,从来不穿裙子,瘦瘦高高的外表,远看就是个男生。在这个只有女生的学校里,大鼓就是眾人眼里的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学妹跟着。如果不能跟着,就追到乐队去,弄得乐队练习时都还要派人维持秩序。现在乐队停练了,学妹们就追到教室来,吵得同学没办法读书,跟班长抗议好几次,最后才想出这个办法。 李俐芝摇摇头,她不应该喜欢大鼓的,这么一个风云人物,只要站在大鼓身边,就会引来眾人的注目,这是她最讨厌的一点。感情是祕密,没必要让大家知道,所以她一直很低调。 只是,她也很好奇,大鼓为什么会喜欢她?她拿出刚才那张照片,大鼓在照片里是那么地英姿颯颯,而站在大鼓旁边的自己,就是一整个逊色。 几个同学在李俐芝座位旁打闹,不小心碰到李俐芝,她连忙将照片翻过背面,塞进桌上的课本下面,假装看书。虽然三年恭班的同学都知道她和大鼓要好,但她还是不想张扬。 打闹的几个同学向她说「对不起」,又转而去找别人聊天。李俐芝看同学离开后,才敢从课本下把照片抽出来,这时她注意到,那张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义德商专会统科林佑嗣摄」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突然无法运作。「林佑嗣」三个字,不断映入她眼帘,提醒着她,那曾经是她找寻过好久的名字。 这不是大鼓和她的合照吗?为什么会有「林佑嗣」的名字?她脑袋突然打结,搞不清楚大鼓为什么会和柚子扯上关係。 「义德商专」,好熟悉的学校,那天的「青年盃乐仪队表演赛」,不就是在义德商专举办的吗?柚子读义德商专?她怎么从来不知道?那天是他负责拍照吗?可是,她记得帮忙拍照的是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变成柚子? 好多问题一下子涌上来,没有一个她答得出来,脑袋里却出现更多问题。林佑嗣,一个已经三年没想起的名字,为什么现在会突然出现?那天,柚子有看到她吗?看到她,为什么不相认?还是,柚子已经忘了她?所以,就算看到她的照片,也还是认不出她这个小学同学? 还是…还是…有这么多可能性,李俐芝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但是她心中却有另一种情绪,不是好久不见的兴奋,也不是如入五里雾中的迷惑,而是埋怨。 这个浪费自己天份的柚子,竟然跑去读五专?他到底知不知道有人在意他?他知不知道有她这样一个呆子,努力在后面追赶,到头来却连自己最在意的人,跑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就算她不知道柚子跑到哪里,柚子总该知道她在文山女中吧?为什么这三年来,音讯全无? 她的脑袋里轰隆隆地冒出一连串对柚子的抱怨,但牢骚发完,冷静下来的她,心里只出现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恐怕,柚子根本不记得她吧?这个答案很残忍,但是她认为这是最接近事实的答案。她的一腔埋怨,就只是自己自做多情的幻想而已,哪里有脸真的去质问柚子? 她埋怨的不只是柚子,还包括自己。她最埋怨的是自己的不够勇敢。为了见到柚子,她有採取过任何行动吗?没有。她有试图让柚子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吗?没有。她有努力去打听柚子考上什么学校吗?没有。这三年来,她有想起过柚子吗?没有。 那么,要责怪柚子什么?到头来,所有的问题都只突显出自己的不够勇敢,柚子有什么错?就像她喜欢大鼓一样,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只能藏在心里,因为她没有勇气。 内心的情绪翻搅波动,化成一行热泪淌了下来,这些委屈与埋怨,她都无人可说,决定把柚子藏在更深的心底,不想再去寻觅柚子的踪跡,也决定不再探究她与柚子是否有可能发展出什么关係。 大鼓这时才刚因为躲过那群学妹而松一口气,从厕所走回教室。沿路上同学还不忘对大鼓打气,要大鼓再忍耐几週,就快联考了。大鼓谢谢同学们的包容,心情愉快不少,不再觉得「躲避学妹」是件苦差事。 大鼓满怀着愉快的心情走回座位坐下,却看到李俐芝把刚才那张照片捂在胸前,脸上掛着二行清泪。大鼓以为李俐芝对即将面对的分离万般不捨,便帮她抹去眼泪,搂住她哄着:「不要哭,重考一年而已,我会去找你,放心。不要哭。」 *** 八月的天气热得让人发晕,李俐芝却拿棉被矇着头,在床上躲着哭泣,不肯见人,爸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派大姐来安慰她。 大姐坐在床沿,也听她哭了半个多小时,一句话也不肯说,渐渐失去耐心。 「不要哭了啦,又不是没考上?」 这是第二次了,高中联考也是这样,每次联考都失利,哪有这么衰的人?李俐芝很不服气,掀起棉被坐起来,也不顾自己脸上还掛着泪痕,就要和大姐抬槓。 「考得这么烂,连公立大学都没有。」 「私立的前面,还好啦。」 大姐也是考上私立大学,当然觉得还好,她的目标是国立大学,这个结果,差太远了。 「不好、不好,会计是什么?我不要读商科啦。」 一心只想读文学院的李俐芝,竟然考上会计系,老天爷在跟她开什么玩笑?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一点。 「那是你自己填的志愿耶,」大姐对李俐芝的反应很傻眼,所有的志愿不都是李俐芝自己填的,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填了什么志愿?「你干嘛要填会计?」 「我没填啊?我全部都填文学院。」李俐芝大声澄清。 「怎么可能?」不是李俐芝填的,难道会有鬼啊?现在是电脑划卡,大姐觉得唯一合理的解释,一定是奶姬自己划错,「你一定是有哪一个代号写错了啦。」 「哪有这么巧?」她前前后后检查了二遍,怎么会有错?要有错也只会有一、二个,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二百多个志愿就写错一个,就变成会计?我不要啦!」 李俐芝真不明白,自己这个文科的料子,将来要怎么打算盘? 36. 老了,连个祕密都没办法守住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早上刚和会计师开完会,李俐芝的脑袋里还满满装着刚才会计师的提点:存货金额为什么在这一季衝高?几乎比上一季成长六成。有没有帮忙上游厂商塞货的可能?跌价的风险有多高?有成为呆滞品的风险吗?应付帐款函证会不会有问题?未来的销售状况可预期吗? 天啊!这些问题她早就提醒过总经理,帮忙也有个限度,为了帮忙董事长的老朋友,就把货堆得老高,真是的,也不想想全晶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帮别人?这些问题她当然可以想出一些官方说法来搪塞会计师,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好是业务能够在这一季结束之前把这批货卖掉,否则大家就等着看好戏吧。她真不敢想下一季又要拿什么理由来回覆会计师的询问? 才刚坐下来要拟给会计师的回覆稿,手机就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秀美,不明白秀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 「喂,秀美,什么事?」 她早有预感,秀美又会提起柚子的事。上次她什么也没说,就糊里糊涂掛了秀美的电话,秀美是一定会再追问下去的。 「好,好,你等一下,这里说话不方便。」 办公室里人这么多,不管李俐芝再怎么压低音量,别人还是会听到,她不想让别人听到她的私人电话。于是,她走到角落没人的地方,才又拿起手机和秀美讲话。 「秀美,我都说不用!我又没有要干嘛。」 秀美提议要让她见见这位「林佑嗣」书法老师,她不要,她又不确定他就是柚子,不要一见面就发现彼此是陌生人,那不就糗大了? 「你妈去欧洲玩?不用,就算她回来,也不用问。」 秀美又提议先向在书法班上课的妈妈打听,至少先确定彼此是不是同学也好。但是陈妈妈已经去欧洲旅行,要一个月后才回来,时间上不是那么好配合,况且老人家重听,长途电话怕是说不清楚。她回绝秀美的提议,不必问秀美妈妈,她也没那么想知道。 「上次同学会?我只是好奇,跟你们一样,你们不是也想知道陈志祥在做什么?」 厚,又拿上次同学会的事来讲?那次够糗了,本来只是心血来潮想打听柚子,却被同学反唇相讥起自己的名字,别再提了。 「对,对,书法老师,好了不起!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有一个当书法老师的小学同学,听起来像是沾上文青的边,但有那么稀奇吗?她忍不住调侃,她笑秀美应该才是那个想沾上文青边的人。 「你的想像力很丰富,没有那种事。」 秀美果然开始怀疑,李俐芝为什么会对柚子念念不忘,该不会是二人在年轻时有过什么曖昧吧?说得很对,也猜得很准,但是李俐芝不会承认,她没那个勇气。 「大家年纪都那么大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你不要闹了!」 哈!什么叫做「旧情復燃」?连「旧情」都没有的二个人,要怎么「復燃」?她心想,秀美脑子里幻想的是一般人的爱情故事,但她与柚子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得好听,是她自做多情,说得难听些,恐怕全都是她的幻想。 「书法老师和会计,怎么会有关係?你有点常识好不好?」 她不得不对秀美说明她和柚子之间不可能有交集,否则秀美又会穷追猛打,让她不得安寧。而且,这全都是事实,没有一点谎话,李俐芝讲起来理直气壮。 「唉…」掛上电话的李俐芝,禁不住叹了一口气。真是的,都是自找的,没事为什么要自己提起柚子?她真是老了,连个祕密都没办法守住。 原本李俐芝怕别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内容,于是把背对向走道,脸孔面向墙壁讲电话,当她转过头来要走回坐位时,却看到laura站在她身后,害她吓了一跳。 laura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她听到了什么?不会全都听到了吧?怎么不出声呢?是要吓谁? 「现在流行学书法吗?我爸也安排我去学书法,我根本不会写。」 laura以平淡的语调说着,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看来她还没从daniel的阴影里走出来,连抱怨也显得无力。李俐芝听laura的意思,应该是laura不喜欢书法,那是表示,laura只听到她和秀美最后的对话吧?她松了一口气,laura听到的内容应该没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是我朋友的妈妈,老人家的活动。」她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復,讲起话来,语无伦次。 「嗯,我的书法老师也说年轻人不喜欢学书法。」laura还是一样,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像是隐藏了更深的怨恨与不满,正在蓄积能量,等待有一天火山爆发。 李俐芝刚才被laura吓得惊魂未定,现在又得担心laura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火山爆发,只好自顾自地低头走回自己座位,laura则紧紧跟在她身后回到会计部。 「找我吗?有什么事?」李俐芝回座位坐下后,对laura发问。 laura把手上的一封信交给她。 「哦,你的信。」laura眼神涣散,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似乎还活在回忆当中,要不是李俐芝还没回神,她真想大声唤醒laura,让laura面对现实。 她接过信,看看信封,收件人是「李俐芝经理」,寄件人是「建华大学」。处理公事,总是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一些,排开私人杂务,回復正常。 她想起这是上次她退回给建华大学的收据,现在应该已经更正完成。于是她把信封拆开,拿出收据看了看,没错,已经更正,金额正确,她很满意,微笑地点点头。她想起坐在隔壁的laura,便想趁机对laura机会教育。 「这就是上次那笔建华大学的收据,已经更正好了。」李俐芝对laura挥挥手上的那张收据。 laura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没有接过来看,只坐回自己的座位,点点头,假装翻看桌上的公文,很明显在敷衍她。李俐芝安慰自己,laura愿意敷衍,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看来laura的态度有改善。 「会计不是只有数字而已,每一笔数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会计的责任就是去瞭解那个故事内容,再把故事内容用会计的语言记录下来。」她还不打算放弃,能教多少就教多少吧,「像这一份,合约就是它背后的故事,要知道金额正不正确,就一定要先看过合约内容。」 laura还是很敷衍地点头,完全没有想听的意思。李俐芝打算不管laura敷衍的态度,还是要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才算是尽责的老师。 「拿到这种更正的收据,一定要先确认金额,最好再打电话向对方重新确认。」 她看向laura,还是一样没反应。她在心里叹道,老师真的不好当,就算学生没兴趣,还是得把自己的戏份演完。李俐芝只好自言自语,就当做是在演一齣没有观眾的戏吧。 她将收据翻过来,想看看收据后面附了什么文件,没想到她这一翻,收据背后竟掉出二张名片。她点点头,认同对方的作法,心里肯定对方也是专业的会计,知道要附上名片,才能让彼此再次确认。 「对方有附上名片,等一下你打电话给他们。」她想交代一些事情给laura做,一些实际上可以执行的工作,不要光只是纸上谈兵。 laura还是以敷衍的态度,对李俐芝点点头。她心想,等一下就轮laura上场,她倒想看看laura的表现,到时就别想再敷衍她。 李俐芝捡起掉在桌上的那二张名片,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张更正后的收据,竟要附上二个会计的名片? 李俐芝拿起第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建华大学 中国文学系 陈巧玲助教」 她心中充满疑问,陈巧玲?为什么不是上次联络的王会计?中文系助教?为什么要附上中文系助教的名片?不是应该联络会计室吗?这个案子是中文系负责的吗? 还有第二张名片,她心中的疑问持续升高,不知道她会看到什么? 「建华大学 中国文学系 林佑嗣教授」 37. 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柚子 刚看到名片内容时,她以为自己眼花,为什么又看到柚子的名字?她真的怀疑自己的脑袋,已经老到现实和回忆分不清了吗?她再仔细看一遍,确定是「林佑嗣」,真真实实,不是回忆。翻到名片背面,她看到英文名字youthlin,她不敢相信,同名同姓的人这么多吗?不过,「林佑嗣」这个名字,最近为什么这么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如果,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就表示这世上有那么多人都叫「林佑嗣」,这也太巧了吧?他们的父亲,都是基于同一个原因,把儿子的名字取做「林佑嗣」吗? 又在胡思乱想。她摇摇头,甩掉那些芜蔓庞杂的碎唸,却赶不走她的好奇心。她不死心,再把名片翻回正面,直到她看到这位「林佑嗣」教授的电子邮箱地址,她才终于相信,他就是她认识的「林佑嗣」。 emailaddress:youth0909@khu.edu.tw">youth0909@khu.edu.tw 她百分之百确定这张名片上的「林佑嗣」,就是她的小学同学柚子,因为她知道,柚子是九月九日体育节出生的,就算过了四十年,她还是记得。 都快二十五年没见了。这段时间,柚子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他们明明说过了「再见」,为什么后来却断了音讯? 她想起童年老是护着她的柚子,也想起青春年少总是错过彼此的柚子,更想起最后和她哽咽互道再见的柚子,每一幕都让她的回忆翻涌,激动得眼眶泛泪。 「liz,你是要我打电话问什么?」laura这时突然关心起自己的工作,出声问liz。 她的回忆被laura打断,回过神来,眨眨眼,硬把眼泪逼回去,不想让laura看到她失态的样子。 「不用,不用,这一份我…我来处理。」她暗自希望laura没有发现她语气里的慌乱。 她慌乱地收拾刚才的信件,拿出陈巧玲助教的名片,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拨号,她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竟微微颤抖,只好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电话通了,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喂,请问是陈巧玲助教吗?」 「我是。」 「你好,我是全晶科技会计部,李俐芝。我收到贵校寄来的收据,金额正确,没有问题。」 「李俐芝经理是吗?收据正确就好。」 她有没有听错?为什么她觉得陈巧玲的口气里带着兴奋的微笑? 「所以,陈助教,以后收据的问题都是跟你联络吗?」 「哦,不是,不是。这次是我弄错了,所以帮会计室先处理。」 那么,为什么柚子的名片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是谁故意放进来的?她很想知道答案。 「好的。所以,以后是要联络会计室的林教授吗?」柚子的名字,她就是讲不出口,她很怕一讲出口,柚子就会消失,所以只称呼他为「林教授」。 「会计室的林教授?」 听陈巧玲的语气,像是不认识林教授。不会吧?这张名片,若不是陈巧玲放进来的,又会是谁?难道又和高中时收到的那张照片一样?背后的名字,也是一椿无头悬案? 她急了,为了证明她有收到柚子的名片,她用颤抖的手把名片从信封里拿出来,定定地看着,慢慢地回覆。 「嗯,我还有收到另一张林教授的名片。」她淡淡地说明,其实心里澎湃汹涌,希望陈巧玲快点想起来。 「哦,你是说林佑嗣老师吗?」 陈巧玲终于想起来了吗?那惊讶的语气不像是装出来的。 「对,但是他…好像不是会计室的,」她希望这样的询问不会太明显,「也是你们中文系的老师。」 「不好意思,李经理,应该是我放错了。」 放错了?不是故意的?这道歉也来得太快了吧?陈巧玲早就准备好要认错了吧?不过,至少这个答案暂时让她松了一口气,就当是场误会吧。 「没关係,我再联络你们会计室的王小姐好了。」 「李经理,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 她知道陈巧玲想问什么,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她才刚要松懈下来,陈巧玲竟然就在这时给她一记回马枪,她清楚明白陈巧玲想问什么,让她的心跳足足停跳一拍。 「请说。」五十岁了,还有什么镇定是装不来的? 「请问,你...认识林佑嗣老师吗?」 她立刻确定柚子的名片之所以会在这封信里,绝对不是误会,是陈巧玲故意放的,但陈巧玲又怎么会认识她呢?陈巧玲想试探什么?这个谜题恐怕也和高中那张照片一样,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你是说,这张名片上的…老师吗?」她想多争取一点时间,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对,林佑嗣老师。」陈巧玲还故意强调。 柚子是她的祕密,要她怎么说得出口?她迟疑很久,她不想说谎,决定给一个模稜两可的答案。 「嗯…我第一次收到这张名片。」 「李经理,真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她听得出陈巧玲溢于言表的失望,「那,收据没问题的话,就先这样囉。」 这么容易就让她混过?她松了一口气。 「好的,没问题。」 二人结束通话。但又有一堆问题涌出来,刚才自己到底和陈巧玲说了什么?陈巧玲为什么要来试探她认不认识柚子?这件事,柚子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谁还知道她和柚子之间的祕密? 「就这样?很简单,下次我可以自己来。」laura不知什么时候冒出这一句。 laura的脸凑向她,让她吓了一跳,从刚才那一大堆问题里回神。 她疑神疑鬼地担心laura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她仔细观察laura的表情,一颗心才放下来,她知道laura什么都不知道,还好。 「对,很简单,打电话,确认,就行了…」为什么她讲话还结结巴巴?为什么她会紧张成这样? 她想探究这件事情的始末,总不可能凭空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柚子吧?年轻时的衝动又回来了,她决定要做些什么。于是拿出放在抽屉里的皮包,把柚子的名片收到皮包里,拿出车钥匙、收拾桌面,用眼光在桌面上扫视,检查有没有忘了带东西,她想离开公司。 「还没下班耶。」laura瞪大双眼看着她,嘴里喃喃唸着,像是不敢质疑主管的部属,只敢小声的碎唸。 她知道,从laura的角度看自己,她的行为只能说是古怪,但是她不想理,当了这么多年的乖宝宝,就让她任性一次吧。 「嗯…我临时有事,要请假。我先走。」四十年了,这次该轮她採取主动。 38. 谁是「荔枝」?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巧玲一听到电话那头报出「李俐芝」的名字,便兴奋地对慧青姐比手划脚,顺道挤眉弄眼,让慧青姐知道这就是她要测试的「奶姬」候选人一号。慧青姐也马上会意过来,把耳朵靠到她的话筒旁边,想同步听到二人的对话。 对方是要询问收据的事,巧玲强迫自己装出镇定的声音回答,毕竟电话那头可是全晶科技的会计主管,自己绝不能失礼。 「李俐芝经理是吗?收据正确就好。」 可能是会计主管的缘故,对方一直在意收据的对应窗口,想询问是不是要直接联络会计室的「林教授」?巧玲一开始还没会意过来,还在想,会计室是事务单位,不是教学单位,怎么会有「教授」?啊!是那张名片。那是自己亲自放进去的,不是吗?原来对方误会,以为林佑嗣老师是会计室的。天啊!她一紧张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哦,你是说林佑嗣老师吗?」 巧玲这下才清醒过来,立刻知道自己找错人,这人绝对不是「奶姬」,如果对方是「奶姬」,一定会认出林老师的名字。 巧玲很灰心,觉得自己一出师就不利,完全找错人,眉头和嘴角同时垂下来,赶忙向对方认错,当成是误会一场。 「不好意思,李经理,那应该是我放错了!」 对方似乎不以为意,只说她会再联络会计室的王姐。 等一下、等一下,巧玲是不是听到对方的语气轻松许多?她没听错吧?对方为什么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直觉告诉她,应该再保持怀疑。 「李经理,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巧玲看到慧青姐投来疑惑的表情,她不管,她一定要问清楚,「请问,你...认识林佑嗣老师吗?」 她怕对方听不清楚,故意又大声重覆一次林老师的名字。 「对,林佑嗣老师。」 对方迟疑很久,久到巧玲几乎快代替对方说出「是的,我认识。」,她不禁在内心抱怨,认不认识还要想那么久吗? 没想到,对方还是给了一个令她失望的答案,「嗯…我第一次收到这张名片。」 这次巧玲真的认了,对方真的不认识林老师,完全就是她自作聪明,再外加自我感觉鸿运当头,一定能一击中的,才衍生出这一齣荒唐的戏码。 「李经理,真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那,收据没问题的话,就先这样囉。」 她真不甘心,尤其不甘心让对方听到她如洩了气的气球般无力的声音,对方一定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失望。 一掛上电话,她就看到慧青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唉,她真想告诉慧青姐,「事后诸葛」的事就免了,她不过是年纪小,不懂事,别给她脸色看。 「怎么会这样?」巧玲垂头丧气,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就跟你说了,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你还不知道『荔枝』姓什么哩?而且,我们只知道她叫『荔枝』,这二个字的组合这么多,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让你找到?」慧青姐多的是事后诸葛的智慧。 「唉,那天吕姐才说到『荔枝』,会计室的王姐就看到一个『李俐芝』,我想,就试试看嘛。」如果不是这么多的巧合,巧玲也不会一头热的搞这一齣荒唐戏码。 「看你自作聪明,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啦。」慧青姐还是不放过巧玲。 知道,知道,巧玲在心里回应慧青,但她心里可不服输。刚才慧青姐不也好奇地凑过来听?这件事若不是与林老师的初恋情人相关,慧青姐会这么关心吗?况且,对方给的那个答案,到底算什么?「我第一次收到这张名片。」,巧玲愈想愈不对,要是不认识,就说不认识就好了,说什么「第一次收到这张名片」?这里面,一定有鬼。 巧玲内心又燃起斗志,她还没那么容易放弃。 她才刚振作起来,系办公室的门就开了。她往外看去,心里一惊,有没有那么巧?「白天不说人,夜晚不说鬼」,林老师竟然在这时走进系办公室。巧玲和慧青姐二人一副作贼心虚的表情,急忙拿起文件来假装办公。 「有没有计程车行的电话?」林老师走近二人的座位,询问慧青姐。 「怎么了?」慧青姐一脸淡定,果然薑是老的辣。 「车子坏了,明天师父才有空修理。」 「你怎么不坐公车?那不是你的『神祕公车』吗?」慧青姐竟然还能对林老师开玩笑。 「对哦。」林老师像是想起陈年旧事,嘴角掩不住笑意,「也好久没坐了。」 「林老师不是还有二堂课?」巧玲忍不住插嘴,「请学生顺道送一下,可以吧?」 「我请学生送我到公车站吧,大家都不麻烦。」 林老师很开心找到回市区的方法,转身离开系办公室,他的课要到四点才会结束。 这个林老师,怎么那么多祕密?怪不得每个学生都对他好奇得不得了。刚才慧青姐提到的「神祕公车」,也是林老师在学校里,被大家广为流传的一件事。听说,林老师刚到建华大学教书时,有车不开,天天都坐公车来回市区和学校,公车速度慢,林老师常常都得在公车上耗掉许多时间。有人询问他为什么爱搭公车,他总是回说「沿途风景不错」这类的话。 后来,林老师才渐渐减少搭公车的次数,改成自己开车上山,只偶尔一週一次或一个月一次会搭公车,近年来,才真的没再搭公车。所以,有人就开始传说,这班公车一定和林老师暗恋的「荔枝」有关,林老师一定是藉由搭公车来赌物思人。而这几年,吕姐和林老师的关係愈显亲密,大家就更相信林老师已经放弃暗恋「荔枝」,所以才不再搭那班公车。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糗事,就只有巧玲会把吕姐和「荔枝」联想在一起,她原本还以为吕姐就是「荔枝」哩。新进助教不到半年,就闹了这么多笑话,她可能是史上第一人。 挫折连番而至,就连刚才的电话也带给她挫折,她怎能轻易被打败?不管,她一定要扳回一城,第一步就是找出谁是「荔枝」。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荔枝」应该就是她要找的人。如果从「荔枝」下手得不到答案,她倒想看看「柚子」的反应如何? 39. 五十岁的衝动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李俐芝只觉得自己发神经了。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会这么衝动? 坐在车子里的她,进退二难。她把车子停在建华大学校门前的路边,看着稀稀疏疏的人进出校门,才想起现在是暑假,学校怎么还会有人?小咪都回新竹了不是吗?唉,真的是有欠思虑。 不过,就算现在不是暑假,她也没有办法直接走进建华大学中文系,和柚子来个久别重逢,她就是没有勇气。 所以,现在自己坐在这里,是要怎样?好像也没能怎样。她把柚子的名片又拿出来看了一遍,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好把名片收回皮包,发动车子,调转车头,离开建华大学。 她看一眼时鐘,下午二点多,时间尚早,都已经到台北了,她想顺道回娘家看看。 她拿起手机拨号,开啟免持听筒。 「爸爸,今天我在台北出差,晚上我回娘家,看一下我妈,你帮我去接妹。」 刘瀚宇竟然说他今天要加班?他这个研发工程师,哪一天不用加班?这是什么藉口? 「先去接妹下课嘛,你先让二个小孩吃晚饭,再回去加班也可以啊。」 平常都是这样安排的,刘瀚宇今天不知道哪一根筋不对,还回嘴质疑她没有先讲好要出差。 「临时的,不说了,在开车。」 她匆匆把电话掛上,说这个谎让她很心虚。 这一路弯道甚多,她比刚才上山时又多一分谨慎,速度明显放慢。这时,她才注意到,弯路过后,竟然是公车总站。 她缓缓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公车总站,想起那天曾和柚子来到这个地方,都已经二十五年了。她不觉已走下车,走进公车总站,在公车总站里逛了一圈,才发觉已经跟二十五年前差距很大,心里很有感触,想起「人面桃花」的典故,「桃花依旧在,人面不知何处去?」,这场景,是连「桃花」都不见了啊。 走着走着,她走回公车总站的入口处,发现马路对面就是上山小径的入口,她看到在上山的山路上有二个年轻男女,边走边聊天,男孩似乎说了什么引得女孩发笑,女孩亲暱地拍了男孩的背一下,她看着二人的青春背影,看得发呆。那时,她和柚子,不也是如此? 「叭!」一辆要发车的公车鸣按喇叭,吓了李俐芝一跳,原来她站在公车总站入口处发呆,挡到了公车的发车路线。 她回过神来,本打算让路到一边,但却突然心血来潮,对公车招招手,公车司机会意,便开门让她上车。 公车路线没有改变,变的只是沿路的景緻。其实,她对当年的景緻也没有太清晰的印象,毕竟,在那天来回的公车路途上,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柚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沿路的风景。 现在不是交通繁忙时间,从总站发车的公车上只有她一个乘客,下山的路上也没停靠几个站,所以到达市区时,也才只有五、六个乘客而已。 她在市区下车,在站牌前站了一会儿,果真已是物换星移,丝毫没有二十五年前的印象。 她穿过马路,又到对面站牌等公车,这次也很幸运,没有等多久,公车就来了。 回程的公车也和来时一样,只有几个乘客。她坐在公车的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有时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有时看着车上的人,心里澎湃汹涌的尽是当年二人在这公车上的回忆。每一次公车停站,她都会仔细观察上车的人,她真担心柚子不知道会不会在哪一站突然上车,就像当年一样。 担心什么?她在心中笑自己,这一切都是多虑。柚子现在怎么可能还会坐公车?都是教授了,如果不是自己开车,也可以搭计程车,还至于搭公车吗? 她摇摇头,对自己荒谬的期望感到好笑。公车回到山上的总站,刚好一辆要发车的公车鸣按喇叭,朝回站公车致意,这才惊醒她的回想。 她走下车,回到自己的车上,呆坐着。她忘了把「时间」这个因素考虑在内,只一厢情愿的以为她和柚子都还是当年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时间若真能停格,她也不用大老远从新竹跑回台北,衝动地想要挽回一些什么?她只愿自己当年能做出不一样的抉择。 40. 不要等了?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刚才巧玲给的建议提醒了他,果然下课时随口问几个学生,就有人顺道要下山,可以送他一程。他交代学生送他到公车总站就行了,学生倒还热心提议要送他回市区,「顺路而已。」开车的学生说。 他反倒不好意思,忙说到公车总站就行,反正晚上在书法教室的课也要到七点半才开始,不急,刚好可以坐公车间晃一下。 后座另外二个同行的女学生,见老师一同搭车,倒也不生份,凑上前来对老师好奇地询问:「老师,学姐都说这班公车是『林老师的神祕公车』,是真的吗?」 「你干嘛这样问老师?老师只是不想开车吧?」后座另一个女学生搭腔。 这下连开车的女学生也加入战局:「啊,我知道!一定跟老师的初恋情人『荔枝』有关,对不对?」 为什么又会提到「荔枝」?最近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有点高,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能苦笑。 「你们啊,上课有没有这么认真?」他真想问学生,刚才上的宋词,随便背一段来听听,如何? 弯道过后,就是公车总站,他请学生在总站停车,准备要在弯道过后下车。 才刚开到弯道尽头,开车的女学生竟突然尖叫一声:「啊!」,伴随那一声尖叫,车子也停下来,林佑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开车的女学生手指着前方,张大了嘴,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景象。林佑嗣顺着女学生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公车已发车,正驶离公车总站,追不上了。 「老师,公车开走了!」开车的女学生这时才回过神来,对林老师唉叹,于是全车的人被迫待在距离公车总站一百公尺远之处,目送公车离开。 但那公车并未立刻驶离,司机在总站入口正好遇上正要回站的公车,双方互鸣喇叭致意后,那辆公车才驶离总站,而回站的公车上则有一名女子下车。 「老师,不好意思。」 女学生似乎以为是她开车太慢,才让林老师搭不上公车,急忙向他道歉。 「没关係。」他对女学生说,一句话说得心不在焉,因为他被那个下车的女子所吸引,那身影、这场景,好熟悉,心里盘算着那不可能发生的事。看那身影,还真像是李俐芝。怎么可能?她不是结婚搬到新竹了吗?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理智也告诉他不可能,况且,都快二十五年没见,他很怀疑自己的眼光和记忆。有一瞬间,他还把二十五年前的记忆和现实重叠,分不清眼前的景象,究竟是回忆还是幻想。 他见那女子下公车后,坐进停在总站旁的一辆车,开车离去。他没有办法想像李俐芝开车的模样,他只留有她搭公车的记忆。他摇摇头,自顾自的笑出来,心里觉得自己最近太神经质,「杯弓蛇影」,才刚看到影子,就被自己吓死了。 女学生们见老师如此反应,以为老师对赶不上公车耿耿于怀,忙关心询问:「老师,你还好吧?搭下一班公车也可以啊?」 「下一班车还要等好久,老师你不要等了。」坐在后座的女学生有不同意见。 「对啊,不要等了,我送老师回市区吧。」开车的女学生还是那么热心。 「不要等了。」这句话在林佑嗣的脑里回荡着。他到底在等什么?等李俐芝吗?他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答案是:「不是」,早在二十五年前他就死心了。那他为何三不五时还是会坐这班公车?是理智告诉他该死心,但情感上还有留恋?他只觉得自己好笑,不就是自做多情吗?情感、情感,二人要有互动才能有情感,这份连系,早已断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何不听从理智的决定?他虽已年近半百,但仍有人生下半场要过,为何不好好把握手中的机会?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不要等了?我本来就没在等啊。」他哑然失笑,竟没料到自言自语的话已脱口而出。 只见三个学生都瞪大双眼看着他,想必以为他是个「怪叔叔」吧?不就是等不到公车而已,老师不会失心疯了吧? 「那,今天就麻烦你们吧!」他露出招牌笑容安抚学生。 三个学生见老师不再推辞,便欢呼一声,快乐地载老师下山。 *** 下山的路很顺畅,但没想到一进市区,车流就塞住,动弹不得,一路堵到七点才回到书法教室附近。他满怀歉疚,请学生们吃了晚饭,才匆忙赶到书法教室上课。 进到教室,已经七点三十三分,小迟到,但还是很不好意思。 「班主任,不好意思,迟到了,外面有点塞车。」 只见吕淑芬拿着零食在吃,一点也不在意。现场只有晓志在练字,另外一位呢? 「千金大小姐呢?」他询问吕淑芬。 「没看到。」 他会意地点点头,可以体谅,这是他预料中事,「没兴趣就不会来,也好。」 吕淑芬一听他这样说,反倒开心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真的吗?那我和晓志要闪人了。」 「不是才刚来吗?」他很纳闷,晓志的课关千金大小姐什么事? 「主角又没来,我们两个临时演员还演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说什么『孤男寡女,不宜共处一室』,我们两个陪你这个公子读书很无聊耶!」他听吕淑芬一连串抱怨这么多,心想,吕淑芬是对这堂课有多不满吗?这堂课不是一直都是晓志一个人上课吗?都快十年了,有什么差吗? 「干嘛这么为难?这本来就是晓志的课,我看晓志还好啊。」 林佑嗣走到晓志右手边看他练字,心里十分得意,这个高足,字写得是愈来愈好。 吕淑芬也不甘示弱,走到晓志左手边,在他耳边轻声说:「吕晓志,要走了哦。」 晓志抬头看看时鐘,才七点四十分,九点才下课不是吗?他最不喜欢变动,最好所有的事情都能像时鐘一样规律。他执拗地对吕淑芬摇摇头,不愿离开,继续低头练字。 二个大人的较劲,由晓志判定林佑嗣胜出。林佑嗣很得意,晓志果然还是很听话,没有一丝想蹺课的意思。反观吕淑芬,在晓志那儿碰了钉子,不耐烦地又坐回原位吃起零食,继续滑她的手机。 望着空荡荡的教室,林佑嗣想起今天下午在公车总站时自己做的决定,「不必再等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等一下,反正今天没课,我有话跟你说。」 41. 终于说出口 「是要说什么?」 厚,这个吕淑芬,真的很不耐烦,当然是有正事要说啊。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差一点就被吕淑芬浇熄,心中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吕淑芬待会儿会有什么反应,只希望一切顺利。 林佑嗣搬了张椅子过来,背对着吕淑芬坐下,他不能面对吕淑芬,否则讲不出话来。他开始在心中打起草稿,至少得把话好好说完。 吕淑芬一看这阵仗,心中暗叫不妙,她知道这次柚子是要讲「正事」,而且绝对是严肃得不得了的「正事」。 每次都这样,柚子平常对学生讲话一点问题也没有,站在讲台上,随随便便都可以讲上二个小时。但只要一牵扯到柚子的私事,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害羞得不能把话当面说清楚。 「厚,又要讲正经的事。」她赶紧回想最近是有哪里得罪柚子?到底是哪一件事?他们二人互动频繁,真要回想,她还有点记不清。有了,一定是「水果」那件事。她想起那天在中文系办公室,她和二位助教的玩笑话,柚子听了当场是没有发作,他忍了很久吧?现在才发作,也难为柚子了。她认了,谁教她爱开柚子的玩笑?被骂也是应该。 「我知道、我知道啦,不要在学生面前再讲『水果』的事,好啦。」 吕淑芬打的算盘是先认输就对了,柚子总不好意思再追究吧? 林佑嗣一听到吕淑芬的回话,就知道以她急躁的个性,又是一整个误会他的意思,不禁笑出来。 「『荔枝和柚子』,这么久以前的事,都快二十五年了。当成笑话来讲,有什么关係?我没放在心上。」 「又不是我爱说,那是你自己说的,好不好?不是说要拿奶姬当挡箭牌,才不会招惹什么五四三的,系主任才会放心让你教大学女生吗?都是你在说…」吕淑芬自觉委屈,抱怨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于耳。 「好、好、好,都是我,谢谢你帮我宣传。」得先认输才行,不然待会儿绝对没完没了,「今天不是要讲这个。」 「那是要讲什么?你每次背对我讲话,都是要讲很严肃的事,这样我很剉耶。」 「吕淑芬,你先闭嘴好不好?这样,我没办法讲。」 明明是要讲感情的事,为什么会搞到二人快要吵起来?林佑嗣份外不解,感情的事,从来不是他的强项。 好了,这下子弄得吕淑芬也生气,翻了翻白眼,不耐烦地闭嘴等他说话。吕淑芬的沉默,让他紧张起来,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句话被他讲得零零落落,吕淑芬怎么可能听得懂? 「叶大成…你…」他就是不懂得该怎么表达,「你…跟叶大成,很久没联络了?」 他心里暗恨一句:「这个起头烂透了,问这个要干嘛?」 吕淑芬一听,果真「噗哧」一声笑出来,「我干嘛跟叶大成联络?我们二个,现在只有用提款机联络。」 这他早就知道。吕淑芬暗恋叶大成整整十五年,一直到三十岁那年才又再遇上叶大成,和叶大成短暂交往过一阵子。那时,她是叶大成和张雯雯婚姻里的「小三」,但一直保密,没让张雯雯知道。 后来,二人是在晓志出生后才分手的。在那个年代,「未婚生子」可是天大的禁忌,吕淑芬抢当女权先锋,并不在意这些。倒是叶大成,对于吕淑芬这个决定,有十成十的愧疚,不只对不起吕淑芬,也对不起张雯雯,最后他决定放弃吕淑芬,回家当个好老公。但是在经济方面,倒是十分准时地支援着吕淑芬和晓志。 「我…我是说…晓志…他有再来看过晓志吗?」 到底要怎么说,才能把心里的话直接说出来?他实在恨自己这么不懂得说话。 「晓志上小学以后就没见了,快十年了吧?反正他有定期匯钱来,我就不用去找他。」吕淑芬讲得一派轻松,完全不在意她这个「未婚妈妈」的身份。 嗯,这他也知道,晓志在上小学之前,就已明显表现得与同龄孩子不同,叶大成心里若不觉得晓志是个负担,心胸也太寛广了。那就不是平常人,而是神。这也怪不得叶大成,他和张雯雯的女儿那时才刚出生,确实没法分神照顾晓志。 不过,他还是很想替晓志说句公道话,在他眼里,晓志与其他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觉得晓志是负担,只要懂得如何与晓志相处就行。与晓志有关的一切,只要花时间磨,并没有什么困难。 「是因为晓志吗?我倒觉得晓志很乖,摄影学得不错,书法也很认真写,只是不太爱说话而已。」 「晓志是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好吗?」吕淑芬投给柚子的背影一个白眼,她只恨柚子看不到,晓志的个性她比谁都清楚,不用柚子提醒。况且,叶大成有他的苦衷,晓志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叶大成他有蚊子的女儿,没空理我们啦。」 他忘了为什么会扯到晓志?话题真是扯远了,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了要转回正题。 「不是、不是,我不是问这个啦,哎呀!」 他很懊恼,用手抱住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出口。 「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照顾晓志,会不会太累?」 他的话,在心里打了十个结,终于说出勉强沾得上边的话,总算有点进展。 「都这么多年了,还累什么?」 现在的吕淑芬当然不觉得累,最累的时候是在晓志刚出生的那几年,没人知道该怎么和晓志沟通。每次光是要弄清楚晓志在拗什么,都得花上好大的工夫。 「我是想帮忙啊。」他哀嚎着,希望吕淑芬搞得懂他在说什么。 「你已经在帮忙了啊,你不是花很多时间教晓志?」 他很想叫吕淑芬闭嘴,尤其不要再顶嘴,这样的交谈,到底有何意义?能不能让他只负责说话,吕淑芬就只要负责听话?他实在没有多馀的脑力可以应付吕淑芬对他的挑战。 他一整个讲不清楚,抱着头的双手,只能猛抓头发出气。 「我是想…跟你一起…」一起什么?他还是讲不出口,如果世人都会心电感应,那该有多好? 「哎呀,我不会讲啦。」这一句话是到目前为止,最能反映他心声的一句话,其他的对话,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绕什么圈子。 听着柚子绕圈圈似的说话,「跟你一起…」,一起什么?话没讲完,柚子就耍赖不讲了。吕淑芬突然明白柚子要讲些什么,她吓了一跳,连忙把自己的椅子搬到柚子对面坐下。 这不会是真的吧?柚子什么时候听到她内心的话语了?她不敢相信柚子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面对低着头的柚子,她也很紧张,把双手轻轻搭在柚子肩上。 「你是要说…」吕淑芬试探性地问着。 林佑嗣面对如此勇敢的吕淑芬,顿时失去勇气,耍着小孩脾气,整个人转身九十度,以侧面对着吕淑芬,死活不肯面对吕淑芬。 「你不要说吧?」吕淑芬弯身靠过来,距离近得足以让林佑嗣心跳加速,恐怕连吕淑芬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他更显害羞,只好低头用双手掩面。 「你不记得那个魔咒了吗?」吕淑芬再提醒他。 虽然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但心里倒是有话想吐槽吕淑芬:「什么魔咒?都多少年了?我们又不是年轻人,奶姬也五十岁了,好不好?还有什么破坏力?」 「你真的是要说这个啊?」吕淑芬看着紧闭着嘴的柚子,心里知道自己猜中七、八分,她更加担心,但也透露出一些开心,「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甜的话耶,柚子。」 为什么吕淑芬可以这么容易就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为什么他不行?他不只害羞,也很生气,气自己的懦弱,于是把头整个埋在膝上。 吕淑芬一改刚才呛辣回嘴的语调,温柔地对柚子说话。 「柚子,我们认识都快三十五年了,如果要怎么样,早就怎么样了。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这不表示我们一定要怎么样。我把你当家人,晓志也把你当爸爸,这样不是很好吗?」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只要不是一家人,都不好!他真想像个小孩一样,在地上撒泼耍赖。 他鼓起勇气,稍微抬起头,从指缝中偷看吕淑芬。 「我…我们可以…当真正的一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们的陪伴,我们也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是,这跟真正的夫妻不一样。我不是你的菜,你也不是我的菜,我们三十五年前就知道了,不是吗?」 不要哄我,我又不是小孩!他心里对吕淑芬的态度十分不满。 「人会变啊。」他像小孩一样顶嘴。 42. 荔枝魔咒 哦哦,来了,来了。这就是柚子的任性,每次只要对他多加一点压力,这种任性的个性就会跑出来,一点都没有平时柚子给人的感觉,那种云淡风轻、瀟洒自如。 吕淑芬最受不了柚子的任性,翻了翻白眼,温柔的语调又转回原来的呛辣。为什么她总要在柚子面前扮演「妈妈」的角色?她可没那么想哄他。 「柚子,你是觉得我很笨吗?这么多年,你也没忘记过奶姬,人哪有那么容易变?」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我是没忘记过奶姬,但也没那么常想起。只是最近…最近…唉,奶姬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出现。」他心里的话,不用打草稿,便已长篇大论,只是说不出口。 林佑嗣很气吕淑芬,干嘛又要牵拖到奶姬?这件事,不就是他们二人的事吗?关奶姬什么事? 看着不说话的柚子,吕淑芬突然想起什么,急得伸手搭上柚子的肩膀,硬是把柚子转回到她的面前。 「等一下、等一下,荔枝又出现了吗?你在哪里看到她?」 为什么吕淑芬一下子就猜到?她「捕风捉影」的功力也太强了吧?女人的直觉真是不容小覷。 「没有啦!」他还是很不习惯面对别人说这些话,只好掩面低头,小声回话,「只是她同学的妈妈是我社区大学的学员,最近才知道的。」 「厚,还是我瞭解你吧?」吕淑芬果然猜中。 就只是猜中而已,有必要这么得意吗?他不想承认这件事和奶姬有关,更不想听到吕淑芬再提起奶姬的事。 「荔枝的魔咒很强耶,你看你,只是她同学的妈妈而已,你又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 「她又没有出现,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啦!」他被吕淑芬这么一激,一时忘了害羞,把原本掩着面的双手放下来,大声地回呛。 「少来了,每次她一出现,你就会这样。你忘记了吗?下个月你就五十了,清醒一点啦。」吕淑芬遇强则强,面对柚子的回呛,倒是一点都不买帐。 「我很清醒,就是快五十才要向你求婚啊!」 话一出口,连林佑嗣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终于把话说清楚了。 吕淑芬也被柚子的话惊呆了,她没想到柚子说出口的竟然是「求婚」二字,这是她内心的想望,柚子竟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这场景也太荒谬,绝对称不上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求婚」情境。 门口突然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吕淑芬与林佑嗣同时望向门口,发现萝拉小姐一脸惶恐地站在门口,刚才是她不小心把门关上,才发出声响。二人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萝拉小姐进来多久了?不会什么都听到了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萝拉一脸尷尬。 继续什么?千金大小姐全都听到了啦。林佑嗣羞愧得用双手掩面,把头埋在膝上,做个缩头乌龟,留下吕淑芬不知所措地面对萝拉小姐。 「高速公路…塞车、塞车,不好意思。」萝拉尷尬地移步走进教室。 「我们以为…你不来了。」被柚子撇下单独面对萝拉小姐的吕淑芬,还算镇定,还能挤出这句话。 「嗯…我爸有交代,一定要来上课。」萝拉走到座位坐下。 林佑嗣趁隙站起来,匆忙跑向厕所。 「我去洗手间,等我一下。」 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唯一能脱身的藉口。唉,都快五十岁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衝动?又何苦把自己逼到如此尷尬的境地?他到底在想什么? *** 他躲在厕所里已经很久了,迟迟不敢回到教室,他没脸见人。今天的事,真的只是「衝动」吗?他计画了这么久,可不能算是「一时衝动」,坏只坏在,他选错了时机,就像年轻时与奶姬错过的每一次,都只能算是时运不济。 倒是吕淑芬,他前脚刚离开,她就已经像没事人一样,和萝拉小姐聊开了。他在厕所里听得一清二楚,二人的话题还是围绕着他打转,这更让他难以走出厕所。 「你们...在晓志面前讲这些,好吗?」 他听到萝拉还懂得替晓志担心,觉得这女孩虽有富家千金的娇气,但心地还算善良。 「没关係,他听不见。」吕淑芬轻描淡写带过,好像这是晓志的优点一样。又有谁会知道,吕淑芬有多么希望晓志能多参与她的生活? 二人的对话停顿了一会儿。 「所以,晓志是林老师的…儿子?」萝拉的声音里掩不住好奇。 「不是啦,晓志是我和林老师五专同学的儿子。那时,我是小三哦。」 吕淑芬的语调又恢復活力,还能嘲讽自己。但,有必要连「小三」这件事也讲出来吗?林佑嗣觉得吕淑芬倒没必要对萝拉掏心掏肺。 「你是林老师的小三?」 林佑嗣几乎快被萝拉逗笑,她真的是一点都搞不清楚状况。不过,他们之间的关係,确实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哎呀,你是听不懂吗?跟林老师没关係啦。」吕淑芬明显不耐,看来她与柚子都有同样的想法,要解释清楚他们之间的关係,可不是一时半刻办得到的。 「那…为什么林老师要跟你求婚?」 他听到吕淑芬笑出来,不知道她是在笑「求婚」这件事,还是笑萝拉小姐?他可是等了很久,才把话说出口,但听到别人谈起这事,感觉却很不真实。 「那是『荔枝魔咒』,他脑袋又不清醒了!」吕淑芬语带调侃。 我很清醒!他最讨厌吕淑芬说他脑袋不清醒,这是他盘算了许久才说出来的话,为什么要把他想成一个「衝动行事」的人? 「荔枝…什么?」 魔咒!魔咒!荔枝魔咒!林佑嗣都快在厕所里喊出来了,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魔咒荒诞无稽,但奶姬的破坏力是已经发生的事实,不管怎么否认也不会改变。 「那是他以前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只是二个人很不凑巧,一直没有机会在一起。每次只要他交新的女朋友,荔枝就会出现,那个新的女朋友就会出局。每次都这样。」 听吕淑芬讲起「荔枝」,还有那些「很不凑巧」的「巧遇」,林佑嗣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心痛,但毕竟已是陈年往事,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 「所以,你觉得...这一次...」他觉得萝拉还算聪明,完全猜中吕淑芬的想法。 「林老师就算变成了大叔,还是一样脑袋不清醒。」 我很清醒,好不好?林佑嗣真想衝出厕所大喊。这件事他想了这么久,为什么吕淑芬还是觉得他不清醒? 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那些陈年旧事,至多也只是回忆而已,可以不要再提了吗?他不过是个抓不准时机的人,有必要再对他落井下石吗? 44. 柚子到底在想什么? 荔枝,三十年前,二十岁 刚走进会计系学会办公室,李俐芝就听到系学会的成员围着韩威德吵闹不休,活动举办与否、举办的时间地点,都需要会长阿德的同意,眾人抢着递上自己的提案,在阿德面前争得面红耳赤,热闹不已。李俐芝心想,她就不是当会长的料,若是她面对这种场面,绝对无法处理,她讨厌人多吵杂,寧愿安安静静一个人看书。她看向阿德,果然就是天生当领袖的料,看着眾人的争吵,阿德三不五时也加入争辩,但却不觉其苦,反有乐在其中的模样。想当然尔,这些提案,要核或驳都由会长决定,会长的权威尽由此显现,那些争闹,不过是更加突显他会长的权威罢了。 李俐芝看着这一幕,心想都已经是学期末了,其他同学都忙着准备期末考,就只有系学会的成员还有心情开会,讨论下学期的活动行程,在这里不知年月地争吵着未来的事,真是不知死活。 她不喜欢人多、吵闹的环境,平时若不是要找阿德,绝不轻易踏入系学会办公室,能免则免。但是今天,她一定得来,她不喜欢事情拖拖拉拉,悬在二人中间的事,总要有个了结。 站在门边,远远看着阿德遭眾人簇拥,她想起高中时的同学大鼓,一样的风云人物,一样不会为她多留一分鐘相处的时间,为什么她都喜欢上这种人?自讨苦吃,她应该改掉这个坏习惯。 自从某次在义德商专附近看到过柚子之后,她的心就不知道飞去哪里,和阿德相处时,总是心不在焉,她的变化太明显,以至于阿德不得不问她,究竟是什么让她分心?「只不过是在去你家的路上,看到十年前的小学同学」,她可以这样回答吗?虽然,这是她心中的正确答案,但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么匆匆一瞥,她怎么能确定那是柚子?就算那人真是柚子,他怎么可能还记得她?十年了,二人怎么可能都没有变化?而且,大家都长大了,柚子身边难道也没有另一个「她」?她自己身边不就也有一个阿德? 她本来以为那不过是唯一的一次罢了,没想到,每次去阿德家拜访,就会在路上看到柚子。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下一次不一定有这种好运,她必须採取行动。 那天,她真的又看到柚子了,她催促自己鼓起勇气去找柚子,结果没有令她失望,柚子还记得她。这让她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但她没有勇气表现出来,柚子是记得她没错,但她也不敢多往自己脸上贴金,幻想着柚子一直把她放在心上,毕竟都已经过了十年,谁还会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她只是保持表面上的镇定,询问柚子有没有时间叙旧。很不巧,那天柚子有事要去台北车站,再加上阿德在旁边紧迫盯人,她只能要到柚子的电话,就匆匆说了「再见」。 那个电话,她反覆看了多次,在心中不断演练要对柚子说的话,才终于鼓起勇气打过去。但是没有人接,之后,她又连续打了二个星期,还是没人接,她猜测柚子是出远门了吧?她回想起相遇那天,柚子身后揹着一个大背包,要去台北车站,应该是出远门没错。学期末了,总要期末考吧?这二天柚子应该会回来,她打算再试试。 韩威德这时才注意到李俐芝站在门边等他,不知来了多久了?她总是这么不合群,不愿意和系学会的成员多些互动,让他很没有面子。他可是系学会会长,女朋友却总是冷着一张脸出现在系学会,叫他面子摆哪儿?不过,这也算是李俐芝的优点,不爱交际,对他专心一意,让他没有担心的理由。只是,最近「专心」的成份少很多,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尤其在李俐芝遇到那个小学同学后,对他冷淡很多,还吵着要分手。那个小学同学,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叫「橘子」?还是「柚子」?他记不清,只记得是一种水果。 韩威德看向门边的李俐芝,她以手势比画,表示想和他谈话。他知道,若不是重要的事,李俐芝不会自愿来到系学会,她一定是要来和他谈分手的事。他不情愿地离开眾人,起身来到门边,以眼神示意李俐芝到角落谈话。 他猜的没错,摊牌的时间总会到的,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李俐芝只是一直道歉,说不出个理由,勉强说得出口的,也只不过是「我觉得不适合」。这算什么理由?他很难接受。 「是上次那个…你的小学同学吗?他叫『橘子』?还是『柚子』?」韩威德打算猜一猜,李俐芝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我跟他不可能。」她还嘴硬,明明心里满怀希望想要圆这个梦,但是嘴上不能承认。 「为什么不可能?」韩威德追问,他明白答案没有这么简单。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连李俐芝都心生怀疑。不过,在她心里,柚子一直都是天神级的人物,不像她,只是一介凡人,这中间的差距,在她看来,是真的距离遥远,所以只能把柚子当成一个梦想,她会努力去追寻,但其实心里明白,成功的机率渺茫。 「他跟我是不同等级的。」 「那是为什么?」李俐芝的话,让韩威德摸不着头绪,但他没打算这么快放弃。 「我,很难解释…」又是一连串的道歉,李俐芝真心希望阿德能接受这些道歉。 韩威德还是听不懂李俐芝在说些什么,说来说去,原因总是交代不清,他只知道她想分手,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其他成员的呼喊:「阿德会长,这个要你决定才行。」 他回头看向其他成员,耳边清楚听到李俐芝在他背后一声长叹,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就是想分手吗?她的压力有这么大吗? 「好,等一下。」他喊回去。 他还想试着挽回,于是对李俐芝轻声说,「我先去处理一下,你先不要那么快做决定,你…等我。」 他想让李俐芝冷静一下,现在他们二人不管做出任何决定,一定都会后悔。但他还是不放心,在走回眾人之前,频频回头看李俐芝,看她是否遵守约定仍在角落等他。 李俐芝知道阿德这是在拖延时间,不过,不管要拖多久,她的决定也不会改变。 她从书包里拿出那张写有柚子电话的纸条,都被她捏得发皱了,这些天她不知道打了多少通电话,都已经会背了,她其实用不着看也能拨出电话,但她仍习惯拿出这张纸条来看,上面有柚子的字跡。她要再试一试。 她望向阿德,看到他也正望向她,她知道他不放心,于是对阿德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走到系学会办公室外的走廊。 韩威德果然不放心,嘴上虽然还和成员讨论各项活动的时程,眼神却一路跟随她到门口。 李俐芝走到系学会办公室外的走廊,拿出电话卡插入门外的公用电话,拨打柚子给的电话。 话筒传来铃响声,响了很久,还是没人接。都要期末考了,柚子在忙什么?为什么还不回学校?李俐芝难掩失望,掛上电话。她本想离开公用电话,等一会儿再回来重拨一次,但她一回头,便看到自己身后已经有人在排队要使用电话,她知道,这些愿意排队的人通常一讲都是一个鐘头,她怕待会儿等不到电话,于是向后面排队的人用手势示意:「抱歉,再打一通就好。」 再拨一次,李俐芝猜想得没错,还是一样,那铃声响了很久,还是没人接。李俐芝正想掛上电话时,电话却突然接通了。 「喂,请问林佑嗣在吗?」她急切地询问,根本等不及让对方回话。 回话的是一个男生的声音,不是柚子,她很确定。这个男生似乎刚做完运动,呼吸声很喘,他听不清楚她问的是谁,她只好再重覆一次:「林…佑…嗣。」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讲,好让对方听清楚。 对方听完,说不认识,只说自己是新房客,才刚把东西搬上五楼,电话就响了。怪不得他讲话会喘,原来是在五楼?李俐芝想像得到搬东西上五楼的画面,开始同情起这个男生。 对方又问,李俐芝找的人会不会是以前的房客?若是,应该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柚子为什么要搬家?什么时候搬的?她心中有许多疑问,但这个男生应该都无法回答。 李俐芝忙向对方道谢,失望地掛上电话,退出电话卡,还不忘向后面排队的人点头示意:「请用」。 难怪柚子的电话会没人接,原来是搬走了。但是,为什么要在学期末搬家?下学期再搬,不行吗?一般不是都等到毕业才搬家吗?这个柚子… 啊!李俐芝这才想起柚子读的是五专,今年是五年级,应该早在上个月就毕业了。没错,所以他才会搬家。柚子会不会太好笑?留这一个电话给她做什么?又找不到人?唉,柚子到底在想什么?是那天太匆忙了吗?她不知道答案,只觉得啼笑皆非,她一厢情愿的热情,就这样被浇熄。 柚子毕业了,表示在义德商专附近,也不可能再遇到柚子。他应该搬回家了吧?虽然二人的家就在附近,但她却从来不知道柚子住在哪里,该去哪里找柚子。总之,上天像是对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让二人在这种奇妙的机缘下相遇,但却阴错阳差地无法再说上一句话。 她失望地走回系学会办公室,一进门,阿德已等在门边,他应该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吧?她无力掩饰脸上的失望,就让阿德看清楚,她就是这么笨,寧愿等待一个抓不到的梦想,也不愿意把握手中已有的现实。她今天不想再说话,于是对阿德比了个「回去」的手势,她想回宿舍,一个人静一静。 「要走了?」韩威德低声问,不想把李俐芝逼得太紧。 「嗯,明天还有考试,我想先回宿舍。」其实她现在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应该什么都做不了。 「再等一下,我们…再谈一谈?我等一下送你回去。」韩威德还是不死心。 她听见韩威德口里的急切,也瞭解他在想什么,但她已不想再纠缠下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对不起。」 「就这样吗?你真的要分手?」韩威德担心她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 「嗯,是我不好,我不适合你。对不起。」 李俐芝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心中对阿德有满满的愧疚,说不出口,也无从解释。但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追寻她心中的梦,儘管这个梦的主人,她暂时还找不到。 45. 奶姬怎么找得到你? 柚子,三十年前,二十岁 「会计真的很无聊耶,不行,我要转行。」看着吕淑芬不知道在哀嚎什么,林佑嗣都快笑出来,不是才刚去上班二个月,这么快就要投降? 「才上班几天而已,就受不了?你想做什么?」 「要可以让我说话的工作啦,会计闷死了。」 也对,以吕淑芬活泼外向的个性来看,会计真的不适合她。但是,他们学了五年会计,总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吧? 「会计其实是一门很美的学问,完全讲求平衡与对称,发生过的事情都能忠实记录下来…」他其实不讨厌会计,这五年读下来,反而还觉得会计有自己一套逻辑,与其他学科不一样,是自成一格的学问。 「对啦,对啦,最适合你这个处女座的。」吕淑芬每次说不过他,就开他的玩笑。 「少来了,你做会计太浪费啦,你的天份不在这里。」吕淑芬再补一句。 「你又知道了?」他忍不住调侃,真不知道吕淑芬为什么自以为瞭解他。 「不是说想考大学?」 也对,毕业时他曾向吕淑芬提过这件事,他都忘了。 「嗯,我退伍后,想考插大,唸中文系。」 「这还差不多。那你之前是在叛逆什么?绕了一大圈,不是又走回你爸要你走的路?」 好、好、好,唸够了没有?现在吕淑芬倒像是他妈了。 「年纪小,不懂事,行了吧?」他不甘愿地承认错误。 「之前那家才艺教室的班主任,还在问你退伍以后要不要回去教小朋友书法?」 林佑嗣点点头,很感谢那家才艺教室的班主任,让他专三开始就在那里兼课,赚了不少零用钱,还可以支付学费和生活费,不必向家里要钱。 吕淑芬看了看四週,这个新训中心,佔地很广,今天的恳亲日,来了许多家长、亲友探访,很热闹。但是看看柚子,只有自己来探访,看来格外孤单,怎么回事? 「你行情很差耶,怎么都没有人来看你?」 「我爸妈有来,刚回去。」 看柚子回答得这么快,也不像在等什么人,吕淑芬心里不禁纳闷,柚子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小雅呢?她也回去了吗?」吕淑芬觉得奇怪,柚子为何跳过小雅。 林佑嗣一听到小雅的名字,舌头就像打结,说不出话来,只好转过身去,背对吕淑芬,讲起话来还吞吞吐吐。 「她…嗯…她…不会来。」 吕淑芬一看柚子的表现,就猜到了,是「兵变」吧?她真想替柚子打抱不平。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柚子之前什么都没说呢? 「什么嘛?你们不是才刚交往吗?这么快就兵变?小女生,真是的。」吕淑芬直觉认定是小雅的问题,年纪小,不懂得珍惜。 「不是她的问题,是我,我觉得不适合。」 吕淑芬听不懂,「不适合」?这是什么理由?柚子和小雅二人也才刚交往不到半年,说什么「不适合」?这其中一定有鬼吧? 「不适合?哪里不适合?通常会说这种话的人,都是有新欢的人,你有交新的女朋友吗?」吕淑芬很好奇,那个「鬼」,究竟是谁? 「没有啊。」 听柚子讲得理直气壮,跟真的一样,最好柚子说谎都不用打草稿。 「那你在不适合什么?才刚交往,讲什么不适合?」吕淑芬愈听愈不懂,柚子每次说话,都是这样,拐弯抹角,让人很难理解。 「不是啦,」林佑嗣急忙辩解,讲话又开始结巴,「你不觉得…我…我和小雅在一起,很勉强吗?」 「我怎么会知道勉不勉强?是你心里还忘不了那个奶姬,自己觉得很勉强吧?」 吕淑芬心直口快,也猜得神准,直接把柚子的祕密说出来,让他心惊胆跳,一时语塞。 看着柚子动也不动的背影,不说一句话,她笑出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瞭解柚子,就连瞎矇也让她矇到,这个柚子,真是太单纯了,说谎根本不是他的专长。 依她对柚子的瞭解,他现在应该已经吓呆了,于是她从背后拍拍柚子的肩膀,安抚柚子。 「我乱说也说中哦?柚子,你真的很不会说谎耶。」 刚听到吕淑芬提起李俐芝的事,他真的吓了一跳,他只在专三那年看到照片时,向吕淑芬描述过二人之间的一些琐事,他没想到吕淑芬还记到现在。 「你还不是也忘不了叶大成?」既然吕淑芬毫不顾忌地提起奶姬,他也忍不住顶嘴。 「我可是有行动的哦。哪像你,只会放在心里。你一定还留着那张照片,对不对?」 他很气自己,就连顶嘴的能力都输给吕淑芬。为什么每件事都被吕淑芬料中?这证明什么?吕淑芬是最瞭解他的好朋友?他该高兴吗?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连一点隐私也不剩。 吕淑芬真的说中他的心事,让他尷尬不已。他当然还留着那张照片,这二年来,那张照片他从不离身。他从上衣口袋拿出那张奶姬与大鼓合照的照片,看了又看,想起那一天遇到奶姬,不禁露出微笑。 「嗯…我…在当兵的前一天,在学校附近,有遇到她。」 「真的假的?」这完全是电影里的情节,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里?这是柚子的幻想吧?吕淑芬不相信,但还是想知道细节,「怎么样?怎么样?」 「没怎么样。她…有男朋友了。不过,她说要再联络,所以,我,留了电话给她。」 怎么可能?柚子有这么勇敢,留电话给女生?这一点都不像吕淑芬认识的柚子。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上次我帮你把照片寄去,还留下你的名字,结果,你没有去找她,她也没来找你,你们两个,怎么都那么没勇气?」吕淑芬忍不住抱怨,她精心安排的机会,送到二个没有勇气的人手里,全都白费了。 「没想到,这次你们又见面,你还留给她电话。你不错嘛,她还记得你。」她不明白,这次是什么机缘,让柚子变得如此勇敢? 「嗯,她说她和男朋友骑机车经过的时候,有在学校附近看过我几次。」想起那天奶姬竟然认得出他,让他嘴角不禁上扬。 柚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夸大?这种情节他都编得出来?要不中文系别唸了,直接转行当编剧好了。 「真的假的?骑机车耶?这样咻一下经过,会看到你?」吕淑芬完全不相信这夸张到极点的剧情。 「我也看过她几次,都是她男朋友骑机车载她经过。」 听柚子这么正经八百地回答她的问题,一点没有夸张的意思,让她不禁怀疑,难道这个世界上不相信巧合的人,只剩她一人? 「这么多人骑车、这么多人在路上走,你们两个竟然会看到对方?」她摇摇头,柚子和奶姬这二个人是怎样?明明二个人都互相把对方放在心上,但上次她精心安排的机会,二人却完全不为所动,是在害羞什么?「你忘不了奶姬,奶姬心里也有你,你们真的是…」 柚子才二十岁,这种躲迷藏的情节,把柚子弄得像是歷尽沧桑的老人一样,有必要把恋爱谈得这么苦吗?她不懂,在她看来,爱情就应该轰轰烈烈,这种细火慢燉的暗恋,算什么? 「这样说来,你跟小雅在一起是有点勉强,你跟奶姬才真的应该在一起。」既然柚子和奶姬彼此都忘不了对方,她不瞭解,这二人还在坚持什么? 「不可能啦,她都有男朋友了。」林佑嗣这是嘴硬,心里才不是这样想的。他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奶姬能再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儘管他知道这个愿望成真的机率渺茫。 「死会都可以活标了,怕什么?你不是也跟小雅分了?」吕淑芬鼓励柚子拿出勇气,轰轰烈烈爱一场,才不会白走青春这一遭。 「死会活标?」柚子觉得好笑,吕淑芬在讲什么大话?死会要怎么活标?要不要请吕淑芬来示范一下?就拿叶大成当目标好了,他真想看看吕淑芬要怎么把叶大成从蚊子手里抢走? 「干嘛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她真不懂,以柚子的条件,都可以迷倒眾生了,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没自信?难怪听人说,任何人在爱情面前,都会变得如此卑微。 「你不是有留电话给奶姬?她有没有打来?」吕淑芬突然想起柚子不是勇敢的给了奶姬电话吗?她很好奇,奶姬会跟柚子说些什么? 吕淑芬的问题才刚说出口,柚子就懊恼地用手抱头,大声哀嚎:「唉,不要讲了。」 为什么不要讲?听柚子的语气,像是他又干了什么蠢事,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讲出口。 她环顾四週,这才想起柚子已经在当兵,军营里只能写信,不能接电话。 「对哦!这里不能接电话,你是留哪里的电话给她?」 「宿舍的电话。」柚子还是不肯把头抬起来,回话的声音细小如蚊。 「宿舍?你不是因为要当兵,所以退租了?」她忍不住大声询问柚子。 「我就忘了嘛!」柚子任性地大喊。 吕淑芬气得巴了柚子的后脑勺一下。 「你很笨耶!这样,奶姬怎么找得到你?」 就是笨,怎样?要不然他是在懊恼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又遇见奶姬,不只没有向奶姬要电话,他还给错电话,真是蠢蛋一个!就惩罚他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奶姬好了! 47. 第二次相遇 柚子与荔枝,二十八年前,二十二岁 趁着研究所开学前的空档,刚好正騏学长也放假,李俐芝和还在当兵的正騏学长相约在平溪碰面,要去郊外走走。她搭上公车,才发现非通勤时段的公车空荡荡的,不像上学通勤时那般拥挤。她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反正要到总站才下车,她坐在这个位置可以避开上车、下车的人潮。 和正騏学长交往快半年,学长人很稳重,才刚毕业,就已经计画要考会计师,退伍后的工作也已预先找好,是台北一家国际知名的会计师事务所。学长家境也很好,是别人羡慕的「豪门世家」,和他结婚,绝对可以减少二十年的奋斗。 但是,这么顺遂的人生,不是她的期望。二人才交往半年而已,交往期间学长在伍当兵,二人只能通信或讲电话,只有假日才有时间碰面,实际交往时间短得可以,她根本无法确定二人是否彼此适合,更遑论婚嫁。而且,她才刚考上研究所,有自己的生涯规划,她可不想乖乖坐在家里当少奶奶。虽然那是许多同辈女孩子的梦想,但那不是她的梦想,她的梦想是能在职场好好贡献所长,至少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 所以,前几天二人就为这件事大吵一架。正騏学长还保有传统观念,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学歷对女子而言,不过是装饰品,女子最重要的功能,便是持家、当个少奶奶,最好能和他母亲一样,做个贵妇就好。 天啊!都已经二十世纪,怎么有人的脑袋还停留在十九世纪?「结婚」这个要求,她还可以用年纪轻来挡掉,但「无才」这件事,可就难办。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考上的研究所,正騏学长竟然要她办「休学」,专心在家等待他退伍?她不能接受。 这是什么逻辑?她学了四年会计,从一开始的盲目摸索,到后来她读出了兴趣,领略到会计独特的逻辑架构后,觉得这门学问有其自成一格的平衡美感,正想继续深造时,却要被「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给打败?她没办法认输。 「研究所」这件事她绝不可能妥协,那可是她四年来的梦想,她努力了这么久,不可能为了正騏学长就让她放弃。况且,这个星期就要开学,她无论如何会坚持下去。希望正騏学长今天不要提起这个话题,否则二人铁定一言不和,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公车一路开得飞快,几乎没停站,车上还是只有二、三个人,而且各据一方,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她看看手錶,才十一点,应该会提前到达总站。 公车这时却突然停下来,原来是有人要上车。她转头看了看窗外,人行道上也冷冷清清,今天真的是出游的好日子,车流顺畅,公车上也不拥挤。 公车很快就出站回到刚才飞快的速度,她心想,应该是只有一个人上车吧?司机开那么快,人都还没站稳,小心别摔倒了。她看向车厢走道,果然只有一个人上车。虽然座位很空,但那人走到车厢中段,选定一个拉环把手站定后,就把原本背在身上的背包卸下,放在脚旁,拿出耳机,开始听音乐。那人看着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到公车上的其他人。 「那人」没有注意到公车上的其他人,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在他自己背后,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李俐芝。但是她有注意到他,从他一上车,她就认出来,上车的人是柚子。 距离上次见到柚子,已经二年。她想起二年前柚子留给她的那个电话号码,她连续打了二个星期,才发现柚子已经毕业搬家,她找寻无门,后来就渐渐放弃。已经有多久没想起他?柚子怎么又在这时候出现? 她心烦意乱,一方面很高兴有机会再遇上柚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等了这么久,难道要让这个机会再从手上溜走吗?另一方面,她却不知道和柚子相认后,该说些什么?说她连续打了二个星期的电话找他?这么丢脸,她说不出口。还是问他这二年去了哪里?问这么多好吗?二人不就只是同班一年的小学同学而已,关係有密切到可以问这种问题吗? 她内心尷尬不已,无法决定该怎么做,只能当个缩头乌龟,望着窗外,假装没有看到柚子。 公车又靠站停下来,这次李俐芝从车窗外看到二位老师和十几个幼稚园小朋友,排队要上车,她猜测,可能是幼稚园的户外教学日吧?这么多人上车,柚子一定没地方去,无论如何都得照面,到时就算想躲也没地方躲,她只能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如何要硬着头皮面对。 小朋友陆续上车,老师忙着指挥让小朋友坐定位置,小朋友人数眾多,前方车厢座位很快就坐满,小朋友们便往车厢后方涌过来,林佑嗣看到这么多小朋友上车,也不好意思继续站在走道上,太突兀,像是鹤立鸡群一般。他只好拿起背包,移动到车厢后方,想坐到最后一排去,免得影响小朋友进出。 他走到车厢最后一排,正要踏上阶梯时,他看到车厢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一个女孩在对他微笑招手。 天啊,是奶姬!奶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刚才怎么没看见她?她注意到他上车多久了?自己怎么像个傻瓜一样,全然没有发现? 他慢慢地在奶姬旁的空位坐下,拿掉耳机,眼神定定地看着车厢前方,不敢看向奶姬,脸上却有着掩不住的笑意。他是很尷尬没错,心里也还在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没注意到奶姬在车上,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二年了,他终于又见到奶姬。 他察觉到彼此都有点生疏,略显尷尬。应该的,彼此都二年没见面,没有这份生疏横在中间,倒才奇怪。而且,二年前的碰面,二人根本没说上几句话,大部分是奶姬主动,让他后悔不已。他决定,这次该他主动。 「嗨,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李俐芝看到坐在身旁的柚子,顶着平头短发,一脸腼腆的笑容,突然明白他这二年去了哪里。她也笑出来,用手指指他的头,若不问清楚,这个误会可大了。 「你…去当兵?」 林佑嗣不好意思地摸摸刚长出头发的平头,对奶姬点点头。他对于上次给错奶姬电话号码,满怀歉疚,也因为当兵的缘故,没有机会对奶姬说明这个错误。 「嗯,刚退伍。」 「难怪。」李俐芝理解二人之间是个误会,不禁释怀。 「嗯…那个电话…」他想要解释。 「没关係、没关係,」这只不过是一个阴错阳差的误会,她不想让柚子难堪,连忙转移话题,「你要去哪里?」 「台北车站。」 她在心里暗笑,为什么每次遇到柚子,他都是要去台北车站? 「又是台北车站,这次不会是要出国吧?」她打趣道。 「不是、不是,今天要到台北车站转车到松山机场,只是要坐飞机去高雄。」原来他留给奶姬的印象就是这样?总是要去台北车站吗?他也很好奇奶姬要去哪里。 「你呢?你要去哪里?」 奶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追问他去高雄做什么。 「坐飞机去高雄?为什么?」 「我今年插班考上信诚大学中文系,这星期要开学了。」 中文系?太好了。她一直觉得柚子只读到五专太浪费他的天份,像是原本高高在上的天神,突然被贬到凡间,当个和她一样的凡人,未免太浪费。现在柚子插班读大学,读的是很符合他书生气质的中文系,在她心中,柚子瞬间回復他天神的地位。 「哇,好厉害,你就应该读中文系。」 奶姬为什么觉得他应该唸中文系?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吗?她也在注意他吗?他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能知道奶姬心中的想法。 「没有什么。」他谦虚地回应,并试图赶走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回归到他最想问的问题,「你呢?大学毕业了,要工作了吧?」 李俐芝很好奇,柚子为什么知道她大学毕业了?他有在注意她吗?不可能,以她的条件,凭什么让柚子注意到她。她认为,柚子的发问,应该只是纯粹的「社交辞令」而已。 「还没有,还要读研究所,也是这星期开学。」她强压住内心的兴奋,轻描淡写地带过,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自做多情。 什么?奶姬考上研究所?柚子很震惊,觉得奶姬在学业上衝得太快,就算他努力在后面追赶,还是追不上。他本以为,二人间的差距,只要他努力,就能迎头赶上,现在看来,他得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行。 「你更厉害,我得要多加油。」他是衷心的为奶姬高兴,也真心希望自己能快点赶上。 她很后悔,为什么要把她读研究所的事说出来?柚子一定会以为她在炫耀。没有,她一点都不想炫耀,她更不想让柚子以为她高人一等,这不是她的本意。况且柚子才刚插班考上大学,讲这件事好像是说她有多了不起一样。她有点懊恼。 「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真希望把刚才的话吞回去,却又欲盖弥章,「还有人…不想我再唸书。」 49. 那种大男人,赶快分一分 荔枝,二十八年前,二十二岁 法国香颂的音乐,飘荡在李俐芝的卧房里。她坐在书桌前,一边唸书,一边听音乐,那是柚子上星期送她的卡带,她很珍惜,不断反覆播放。柚子说,听这音乐,可以忘掉烦恼,她觉得很对,至少她在听音乐的时候,不会想起和正騏学长的争吵。 在那天和柚子相遇后,下午和正騏学长在平溪相会,二人见面还没吃完中饭,就吵翻天了。正騏学长又开始谈那一套他母亲教的「相夫教子」哲学,强烈暗示她应该放弃研究所的学业。而她,虽然早就听习惯学长这一套说辞,那天却像向天借了胆子,大胆地回嘴,跟学长顶嘴说「就算不能尊重女性,也该尊重『会计』这个行业,女性才是这个行业的主流」。学长一听,那还得了,还没结婚就开始顶嘴,这可是有辱男性尊严,怎么能容忍?就这样,二人那天不欢而散,接着冷战一个星期,完全没有电话往来。 想起来奇怪,和正騏学长交往的这一段时间,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忍气吞声,只认为若二人交往顺利,这点忍让算不了什么,平时也从来没有反驳过学长的意见。倒是那天遇见柚子后,面对自己交往的正騏学长,不管再小的事,她都不愿意再容忍。是因为柚子吗?嗯,一定是。心里还住着一个柚子,要再塞下正騏学长,那是太挤了点,谁都不能容忍。至于,她要选择谁,自有定见,她只是不能确定,柚子的心里有没有她这个人,况且,这一切说不定都是她自做多情的空想,在她心目中,柚子是天神级的完美偶像,不可能没有交往中的女朋友。 大姐刚洗完澡,头上还包着浴巾,一回到二人共用的卧室,就大声嚷嚷起来:「李俐芝,你的音乐要不要关掉?很吵耶。」 「我不觉得吵。」她知道,在家人面前「一皮天下无难事」。 「又不是国语,又不是英文,是在唱什么啦?」大姐似乎一点都不懂得欣赏这音乐。 「你不懂啦,这是法国香颂。」她其实也听不懂那慵懒的女声在唱些什么,只是曲调轻快悠扬,又是柚子送的礼物,她很喜欢。 「换一卷啦,你已经放了一个礼拜了,不会腻哦?」大姐打定主意不想再听到这音乐。 她「咔嗒」一声,赌气将音乐关掉,这回合只能认输。她知道,现在的大姐,一定在她背后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电话铃声响起,她没有接,因为房里的电话是分机,家中电话统一都是由父亲或母亲接听,这是父亲为二个女儿定下的规矩。 「奶姬,你的电话!」门外传来母亲的喊声。 和正騏学长冷战一个星期了,她不期望是正騏学长打来,二人只要一说话,肯定只有吵架的份,她内心反而暗自希望那是柚子打来的电话。不过,她觉得奇怪,柚子为什么一个星期音讯全无?也该打来了吧?这阵子刚开学,大家都忙,她能体谅。唉,还帮柚子想什么藉口?这一切,最怕是自己自做多情,柚子心里说不定根本没有她。这一次,她没有採取主动,其实是害怕迷糊的柚子又给错电话,让她空欢喜一场。不过,她心里还是惦念着柚子,所以不管怎样,她打算明天找个藉口打电话给柚子。 她拿起房内电话的听筒。 「喂,正騏学长?」不是柚子,是她不想听到的声音,只好硬着头皮接听。 「妈,我接了哦。」她知道母亲要确定她有接起电话,才会掛断。 「嗯,正騏学长,怎么样?」又是要谈那些事吧?她看到大姐还在房里,觉得不太方便,便对正騏学长说,「你等一下。」 「姐…」她摀住话筒,哀求大姐离开房间。 「你很烦耶,讲快一点,我等一下要睡觉了。」 大姐嘴上不饶人,却也自动离开房间,大概是去陪母亲看电视吧? 「喂,正騏学长,可以了。」 她才让正騏学长说话,正騏学长就连珠砲似的讲个不停,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反而加强灌输她各项男性至上的理论,当然也顺便教了她什么叫「妇德」。好的,好的,受教了。早点认清正騏学长的想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免得日后再来追悔。柚子,谢谢你!虽然柚子在这件事上没出过任何力,至少柚子的出现,让她清醒过来,否则这样一条註定通往「阿信」的道路,她不知道自己还会执迷不悟地往前走多久? 她没有顶嘴,只是机械式地应声,后来,应该是学长累了吧,问她到底有什么想法?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有能力养活自己,不是相夫教子那块料。」 学长压住怒火,询问她需不需要再考虑?她一样冷冷地回嘴:「不需要,也不可能,再见。」 她生气地掛断电话,把视线移回书上,却没有心情唸书,没有一个字进得到脑袋里。她觉得今天和正騏学长就这样断了也好,大姐总是说「爱到卡惨死」,爱上了比死更惨,大姐一点也不看好正騏学长,早就叫她分手。她现在有点体悟,爱上了还好,真的结婚了可就惨了,那才真的是坟墓。她得感谢正騏学长的逼婚,让她能从这一段错误的感情中清醒过来。 她不想再回想这些事,于是又把音乐开起来,听着法国香颂,深呼吸,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讲完了?」大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房间。 「你不是要我讲快一点?」真想把刚才没发完的脾气,全都出在大姐身上。 「那种大男人,赶快分一分啦!」 这一次,她可是遵照大姐的指示办理,可不能再说她不听话了。 「你又在偷听?」她嘴上是这么问没错,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二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祕密可言。 「只是说哦,他家那么有钱,你当个少奶奶,有什么不好?」 现在才说,会不会太晚?叫她和正騏学长分手的人,不也是大姐?为何大姐现在又搬出另一套说法来?大姐如此反覆,到底她该听哪一套? 「姐,你闭嘴啦!」她正愁刚才的怒气无处可发,正好全数倒给大姐。 二人都赌气不说话,只剩下法国香颂流连在这个房间里。 她听着那慵懒的女声悠悠唱着,想到柚子,他这个星期都没打过电话来,是真的没打电话吗?还是她没接到?这星期刚开学,忙得团团转,柚子有可能是白天打来的,她确实没有问过母亲。 她走出房间,来到店面客厅,母亲已把铁门拉下,人还坐在柜枱前看电视。 50. 愿你心无罣碍 「妈,这几天白天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没有。」母亲眼神还是离不开电视。 「哦,对了,」母亲想起什么,开始在柜枱下方抽屉翻找,「今天下午有个男生来找你,说要给你这个。」 母亲把一卷宣纸交给她。 「这是什么?」其实,她更好奇的是「谁」?为什么会有男生亲自送东西来?她认识的男生里,只有正騏学长知道她的住所,但正騏学长还在军营,而且母亲也认识正騏学长,不可能是他。 「是佛经啦!」母亲讲到这里一肚子火,「我只读圣经,他竟然送佛经来,是要把我气死吗?我就把他骂一顿,把他骂走了。」 什么佛经?什么圣经?她都被母亲搞糊涂了,母亲的宗教信仰每几年就变一次,其实她现在也不知道母亲在信什么教。 「佛经?是谁?」 她很纳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是谁把母亲气成这样? 她才刚把那卷宣纸打开,一张纸条便从中掉出,缓慢地旋转降落在地上。她看着那纸条降落,背面朝上,于是把纸条捡起。那是一行毛笔小字: 「愿你心无罣碍林佑嗣」 柚子?这佛经是柚子送的?柚子知道她家在哪里? 这几个字,内含着满满的关心,她看了不觉内心一震,柚子要传达的心意,她完全瞭解。 她急忙把整卷宣纸展开,看到一卷用毛笔手抄的心经,字体工整,祝祷之意万千。她感动极了,柚子特意为她手抄了这份心经,还亲自从高雄飞回台北,送到她家,这份心意,如此温暖浓烈,她承担得起柚子的好意吗?但是,母亲竟然把柚子赶走了? 十分感动,加上彼此错过的百般失落,还有心里对柚子的万分歉疚,这些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一起,在她内心翻搅,把她的眼泪给逼了出来。 「妈,人家特地从高雄来耶,你干嘛骂人?」一腔愁悵,只能化为怨愤,对着母亲出气。 「是怎么样?」母亲看她竟然为了这卷宣纸而哭,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哄劝着,「啊,跟他说对不起就好了啊。」 妈啊!这件事,怎么能用一句「对不起」就说得清楚?世界上最难懂的是人心,言语怎能解释清楚? 「你怎么这样?我没脸见人了啦!」 她哭着跑回房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一团混乱。辜负了柚子的心意不说,还把柚子给骂走,这么蠢的事,谁会听她解释?这件事,若不当面说明,谁听得懂?而且,她要拿什么脸再见柚子?这简直就是一个无解的习题。 她用哭肿的双眼,反覆看了几遍柚子抄写的心经,尤其是那张「愿你心无罣碍」的纸条,这是那天柚子看出她为「读研究所」而烦恼,所以来开导她的吗?这份心意还远从高雄亲自送达,她很感激,更多的是开心,她竟然可以让柚子如此牵掛。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感觉:心痛。是什么样的机缘可以让他们二人如此「巧遇」?在「巧遇」之后,为什么又要让他们彼此错过?她等了这么久,竟然迎来这个局面,让她瞬间从云端掉进地狱。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如果今天下午没课,她待在家的话,结局一定会大大不同。但事实已经发生,她该怎么向柚子解释「好心被雷打」这件事?柚子又会怎么想这件事?她漫长的等待,最终还是只能等到自己的心碎吗? 她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恍惚觉得大姐为她抚去泪痕,哄她睡去了。 *** 二个星期,一样是二个星期,她试着在柚子的b.b.call里留言,柚子就是没有回音。柚子的b.b.call号码,她都会背了,根本不需要再看柚子留给她的纸条。只是每次面对总机的询问,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开头几次的留言,她只交代总机「请回电」,没再多说什么,因为她不相信总机能听得懂她对这件事的解释,更不用说完整转达。她虽有交代总机,请柚子回电,但是毫无回音。柚子怕是生气了吧?若是换做是她被如此对待,也会是这种反应。所以她又耐心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回音。后来,她也曾再试着打过柚子的b.b.call号码,但只要总机一接听,她就没了勇气,急忙掛断。「柚子不愿回电,还留什么言?何必多加叨扰?」这是她心里的声音。她心里明白,面对「不识好人心」的她,柚子恐怕只是碍于礼貌,不愿口出恶言,寧愿保持沉默,彼此自然而然断了联络,最好。 她等了二个星期,还是没有柚子的回应,连打电话的勇气也消失了,只好让这件事无疾而终,算是符合柚子的期待。她安慰自己,二人本来就没有交情,彼此误会也算不上伤心,就当是生活中的小插曲,老来回忆,就拿出来讲讲笑笑,也可。这次的巧遇,就当成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玩弄二人罢了。 不用管她曾经等待柚子多久,对柚子有多少期望,才导致她的心碎;也不用管柚子的心意是什么,是不是曾把她放在心上,是否为此事心里难受。这整件事就当做从来没发生过,船过水无痕。让二人继续在各自生命的平行线上前进,不要再有任何「巧遇」,才能为彼此保留些顏面。 51. 你找林老师? 柚子,二十八年前,二十二岁 「林佑嗣,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吕淑芬站在柚子校外租赁的雅房宿舍门口,大声叫着,还猛敲房门,柚子就是不理。吕淑芬扯着嗓门大喊,要是柚子不是学生,别人恐怕会以为吕淑芬是来讨债的。 昨天表妹仪君在电话里哭诉,柚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电,以她对柚子的瞭解,她还真想像不出柚子的任性可以发挥到这么淋漓尽致,看来她是低估了柚子任性的功力。电话不接、b.b.call不回、不去学校当学生、也不去才艺班当老师。这个柚子,到底发生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让他可以紧紧躲在这个小窝里,足不出户? 「柚子,我特地请假从台北飞来高雄,你快开门啦!」 吕淑芬持续敲门,火气也愈来愈大,表妹仪君是她介绍给柚子的,才刚交往不到三个月,柚子就这样避不见面,她是要怎么向阿姨交代?想起仪君的哭诉,倒像是她错配鸳鸯,让表妹所託非人。她认识的柚子不是这种人,她该怎么向表妹解释? 柚子最好快出来,她在心里想,难不成她得在门外耗上一整天?柚子什么时候这么执拗了?平常不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不可理喻?明天她可不想再请假,那个小气的书商老闆,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叫她走路。 「林佑嗣!...」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柚子邻居从隔壁房间把头探出来,一脸刚睡醒的样子。该死,她吵到别人了啦!唉,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她正准备道歉,邻居就开口说话:「你找林老师?」 林老师?邻居恐怕误会她是才艺班派来找柚子的人了。 「林...佑嗣?」她怕二人讲的是不同的「林老师」,特别覆述一遍柚子的大名。 「有好几个才艺班都有打电话来找林老师。」邻居走出房门,来到走道上,笑嘻嘻地说,热情得很,似乎不把他被吵醒的事,放在心上。 还好,就算是刚睡醒,衣着还算整齐,吕淑芬一边打量柚子的邻居,内心里想的却是对方的衣着。在这个男生宿舍里,难保不会有人不注重个人形象,穿着四角内裤就在屋内间晃,她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仍不想看到那个画面。 「柚子…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了。」邻居好心提醒吕淑芬。 一个星期足不出户?柚子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她刚刚也敲了这么久的门,都没人应。她心里一惊,这个柚子,该不会... 「他会不会…」惊慌的情绪使她的声线突然飆高八度。 「没事啦!」 邻居完全不把柚子的怪异行径放在眼里,反而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像是炫耀似的,在她眼前晃啊、晃的。 「这几天我都有帮他买便当,他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天都还没塌下来,会有什么事?她翻了翻白眼,知道邻居对柚子还认识不深,不清楚这位林老师就是一个怪人,三不五时耍个任性而已,能有什么事?她相信,待会儿见到柚子,她一定会听到一个对任何人而言,都算不上大事的小事,她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 「那你…可不可以…」她对邻居用手比了个开锁的手势,既然都可以帮柚子买便当,就再帮忙她开个门也可以吧? 邻居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似乎自有定见。 「你是柚子的女朋友哦?你们吵架啊?」 她不想澄清,要解释清楚这件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只好默认。虽然,她觉得让人误会成柚子的女朋友,是她吃亏较多,但为了帮助朋友,这点小亏,她先认了。 邻居见吕淑芬承认是柚子的女朋友,便放下戒心,用手上的钥匙轻轻地把柚子的房门打开一个小缝,还用手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小声的手势,才让吕淑芬侧身进入。 她一进到柚子房内,就闻到便当酸臭的气味,太噁心了,便当是多久没清了?柚子房内也一团乱,衣服、书本散落一地,窗户紧闭,这么热的天,柚子还趴在床上,用被子盖住整个身体和头,是想闷死自己吗?这种死法,也只有柚子想得出来。 不过,人还在就好,看起来也没大碍,吕淑芬总算能放心。 「林佑嗣,你在干嘛啦?」她还不敢用足十成的音量,怕把柚子吓跑。 林佑嗣这才懒懒地在棉被里翻身,从床上坐起,继续用被子盖住整个身体和头,只露出一张脸,他似乎还搞不清楚为何吕淑芬会出现在他的房间内。 她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脸上鬍渣一堆,二眼无神,这真的是五专时那个被学妹疯狂追逐的偶像吗?到底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让柚子把自己搞成这样? 隔了好一会儿,林佑嗣才集中散漫的眼神,挤出一句:「我没事。」 柚子没事?她有事,好不好?她都快不能呼吸了!吕淑芬在心里大声对柚子顶嘴,要不是看在柚子现在状况不好的份上,她早就骂出口了。 她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西晒的阳光洒了进来,刺眼的阳光让林佑嗣又瞇上眼睛。 「搞成这样,还说没事?」 她顾不得追究,只想先让自己能呼吸点新鲜空气。于是先将堆放在角落的便当盒,用垃圾袋装好,拿到房外丢弃,再回到房内把散落满桌、满地的衣服和书本,胡乱地集中一处,让她视线所及之处,至少看来清爽一些。 林佑嗣看着忙进忙出的吕淑芬,视线只跟着吕淑芬转,脑袋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茫然。 待吕淑芬将地板清出一块空地后,便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柚子床前,准备好好审问柚子。 「你跟仪君吵架啊?」她语气和缓,不敢过于压迫,免得又刺激到柚子,「仪君说,打你b.b.call,你都不回?」 柚子从头到尾没有反应,只在讲到「b.b.call」时,突然想到要找他的机子,于是在床上摸索,找了一会儿,才在床缝边缘拿出卡在那里的b.b.call,交给吕淑芬。 她不知道柚子为什么要交给她这个机子,但还是接过来看了看,才发觉已被关机。 53. 水果魔咒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总经理才刚在会议上宣示要新增一条產品线,一同开会的rita眉头就皱了起来,坐在她对面的李俐芝知道rita在想什么,也不禁担心起来。 「才刚结束dsc產品线,不是吗?又有新的玩具?」和rita一起走出会议室后,李俐芝忍不住问rita。 「唉,这是大人的玩具。」rita不住摇头,「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接下来就轮你头痛。」rita把球丢给她。 「头痛、花钱都没关係,最怕的是,什么都没做出来,又要我们二个收拾善后。」她觉得她和rita同在一条船上,出了事,二个人都遭殃。 「这是一定的,不用想逃,这是我们的宿命。」rita倒是很认命。 李俐芝和rita一起走回行政办公区,一回到座位,就看到laura「认真」的在处理会计文件,她感到非常惊讶。 现在才早上十点,laura就来上班了?还这么认真?一定有鬼。她突然有乌云罩顶的感觉,她有预感,一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你没事吧?生病了吗?」李俐芝倚在laura的隔板前,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来调侃laura。 「没事,怎么了?」laura完全不知道liz在调侃她,从一堆会计文件里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liz,一脸疑惑。 「不用滑手机,也不用找daniel吗?」李俐芝加强她调侃的力道,她真不敢相信眼前位认真的员工就是laura,「这么认真工作?不太像你耶?」 「唉,liz,你不要这样嘛,我会改啊。」laura总算听懂原来liz是在调侃她,也不动气,只认真澄清,「你不是说我应该做一点努力,才能配得上daniel吗?我现在,正在认真努力。」 「我讲那么久你都没听进去。」她看得出来laura很努力,只是这个变化太大,她还很难适应,反而有满腹疑问,「你,不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吧?」 李俐芝把笔记本放回桌上,在自己座位坐下来,她预期laura应该会针对自己的变化做出一番解释,可能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她打算坐在位置上,慢慢听laura说话。没想到jess和winnie也被她和laura的对话吸引,站起来靠近到laura的隔板旁,听二人说话。 「当然是有原因的。」看到同事都这么捧场,laura可得意了,这个原因缘自于昨天的那一番经歷,那可是精彩绝伦,绝无冷场。 「我的书法老师,等了三十五年才向女朋友求婚,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三十五年?什么样的感情可以等待三十五年?现实生活可不比电影情节,李俐芝才不相信,反而笑出来。 「三十五年?你的书法老师不就很老了?有没有七十岁?」她觉得漫长的三十五年,真要等,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年纪大的人比较有耐心,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 「没有啦!好像快五十岁吧?他们十五、六岁就认识了。」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纯纯之爱?这也太稀有了吧?李俐芝心想,这年头,还有多少这种纯纯的爱? 「年纪跟我差不多。」十五岁认识,加上三十五年的等待,不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还求婚?不会是昏头了吧? 「他们是五专同学,一直交往到现在。」laura怕liz听不懂,补充说明。 「交往那么久?干嘛不结婚?」以她仅有的记忆,与唯一的经验,她记得结婚这种事,需要衝动,最不需要的就是给彼此时间考虑,长则生变,不会有美好结局。 「嗯,好像很复杂。」昨天听班主任讲的那个故事,实在太复杂,laura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于是便偏着头思考,该怎么讲才不会让liz听不懂。 李俐芝、jess和winnie全都露出「你讲,我们听听看。」的表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事实上,三人内心等着看好戏的成份居多,她们压根不相信,laura会讲出什么了不起的故事。 laura仔细想了一想,把班主任讲的故事内容,依时间顺序调整一下,以比较容易让人理解的方式说明。「这中间,老师的女朋友跑去当老师同学的小三,还生了一个儿子,现在都高中了。老师听说是一直忘不了前女友,啊,不是,两个人好像没有在一起,应该是暗恋吧?反正就很复杂。」 「真的假的?这么精彩?这是你编的故事吧?」李俐芝对laura的说法完全不买单,这故事这么精彩,有小三还有私生子?二人之间还夹了一个前女友?这是什么荒谬的情节?难道无聊的肥皂剧现实生活中也看得到?李俐芝感叹,laura不去当编剧,真是太可惜了。 「是真的!这种故事我怎么编得出来?」laura大声喊冤。 看laura喊冤的表情,李俐芝觉得好笑,也是,laura若有编剧的天份,现在应该不会坐在她身边。 「好吧,好吧,结果呢?」她决定先姑且听之。 「结果什么?」laura已经忘记自己讲到哪里,瞪大眼睛看向三人。 「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向另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求婚,结果呢?」李俐芝提醒laura,虽然她不太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这个故事的主轴太吸引人,她很想知道后续发展。 「哦,后面更精彩了!」 laura眉飞色舞,打算对三人重述昨天发生在书法教室的趣事,这才发现除了jess和winnie之外,其他女同事也都被laura的声调吸引,站过来听这个故事,她的座位旁围了一整圈人。 这下laura更兴奋,一方面是因为她很高兴有那么多人要听她讲这个故事,另一方面,对她而言,这么精彩的故事,不跟大家分享,未免太可惜。 「等了三十五年才开口求婚,结果,」laura故意停顿,卖个关子,「老师的女朋友很淡定,一口回绝。」 「什么?」李俐芝很配合地回应laura,故意把声调提高,製造一些效果,吸引听眾的注意。但其实她心里明白,只有女人才有这种理性,她很能理解故事中的女主角,为何要拒绝这迟来的求婚。 「要是我也不答应,」人群中传来rita的声音,李俐芝很惊讶,rita竟然也在人群里,而且还以老大姐的姿态对大家训话,「年纪都这么大了,也一个人生活那么久了,要怎么去适应另外一个人?不要自己找麻烦吧?结婚是你们这种年轻人做的事,要有衝动,才会结婚。我们这种老人啊,已经过了衝动的年纪,」rita意味深长地看向李俐芝,意思是指rita和liz同属「老人」这一辈,liz应该会对rita所说的话產生共鸣,「现在,应该就只剩下离婚的衝动了,是吧?」 没错,rita说得真是太对了,大家都深有同感,笑了出来。李俐芝也忍不住对rita微笑点头,她尤其同意rita对「离婚」的见解。 「嗯,婚姻,需要很多耐心和毅力才能维持。」李俐芝回应rita,她深深瞭解,只有结过婚的人,才知道结婚的苦处;也唯有相处过,才知道爱情有多脆弱,根本禁不起生活中各项琐事的折磨。 「你们说是不是?」rita受到了鼓舞,得意地询问眾人的意见,眾人当然是捧场地点头。 rita又对laura说,「叫你老师不要自找麻烦,他女朋友才是聪明人,这样对两个人都好。结婚,做什么?」 在同儕都点头说对的压力下,laura其实很难说出反对意见,只是她还想尽力澄清,班主任拒绝林老师的真正原因,其实不是rita想的那样。 「老师的女朋友好像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拒绝的,」laura想找到正确叙述这件事的方式,但话到嘴边,就是说不清楚,她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她是说一个什么…一个水果…一个魔咒…哎呀,反正是一个魔咒就对了!」 「什么水果?什么魔咒?」rita咄咄逼人,她无法相信在现实生活里,还有人在讲天方夜谭,「你是在讲童话故事吗?你都多大了?还相信这个?」 rita对laura的调侃,反映了眾人心中的疑问,大家不禁都笑出来,也对laura所说的故事抱持存疑态度。 这就是事实啊!laura在心里大喊,她要怎么讲才能让这群人听得懂?她急忙辩解。 「老师的女朋友是说,老师还忘不了前女友,啊,」laura想起来,班主任是说林老师只是暗恋对方而已,于是急忙纠正,「不是『前女友』,是『暗恋的女朋友』。只要这个女的一出现,老师就会神智不清,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几个女朋友都是因为这个『暗恋的女朋友』一出现,就变成『前女友』,所以她觉得老师不是真心喜欢她。」 laura呼了一口气,这一长串的解释,耗费她许多脑力,但她很庆幸自己终于能够讲清楚,她自信重点都有带到,与昨天所听到的故事,相差不远。 「对,就是这样。」连laura都忍不住想为自己鼓掌。 「会不会太狗血?你在演韩剧啊?」rita的眉头都快皱成一团,怀疑laura真的是董事长的女儿吗?为什么整副心思都放在这个夸张的爱情故事上,平常似乎也没看到她这么认真工作? 李俐芝忍不住笑出来,没想到rita也和她有一样的想法,觉得laura在编织故事。 「是真的!」laura不瞭解,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故事?她急着解释,似乎为这故事辩解,已成为她当务之急,「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她说了什么水果啦!好像是那个『暗恋的女朋友』的名字...很像水果。」她恨自己,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水果,昨天班主任明明有说啊,她怎么忘了?「哎呀!反正就是『水果魔咒』啦!」laura二手一摊,瞪眼瞧向眾人,故事就是这样,她已经尽力了,看眾人能拿她怎么样? 李俐芝一听到laura说到「名字很像水果」,立刻敏感地联想到自己。她心想,laura的皮在痒吗?竟敢拿她的名字开玩笑?李俐芝最讨厌别人取笑她的名字,但她知道,laura没这个胆,平时laura也只叫她「liz」,恐怕根本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这件事不过是巧合,没必要和laura计较,所以只在一旁装傻。 「像水果的名字?」rita意有所指地看向李俐芝的名牌,「那不就是你主管?」 李俐芝早就料到反应快的rita会联想到她的名字,也和眾人一起哄笑出来。 「不准开我名字的玩笑!」李俐芝故做生气地说。 rita见李俐芝是这个反应,更想揶揄她,便故意小声地对laura说:「你还搞不清楚你主管的个性?她最讨厌人家开她名字的玩笑。」 挑拨了部属,当然还要挑拨一下主管,所以rita特意放大音量对李俐芝说:「你看看你,怎么带人的?属下对你积怨很深啊!拐弯抹角编了一个韩剧的故事,竟然只是为了取笑你的名字。唉,你要检讨一下。等一下来我人资报到,我要好好review你一下,啊。」 李俐芝见laura被rita吓得魂飞魄散,不只双眼睁大,连嘴也张得大大的,都快闔不起来了,赶忙帮laura打圆场解释:「你少来了,laura就说不是她编的故事。」 眾人笑闹成一团,只见laura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定定地望着李俐芝。李俐芝只好走向laura,拍拍她的肩膀,要眾人不要再取笑她。 54. 为何出现奶姬的名字?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昨天在吕淑芬的书法教室里,让千金大小姐看了二个半百老人闹的笑话,林佑嗣厚着脸皮,没替千金大小姐上课就先溜了,这可是他职业生涯里的第一次逃课,说出去可得笑掉别人大牙,哪有老师逃课的? 离开书法教室后,他有试着再和吕淑芬联络,但吕淑芬不接他的电话,就让铃声一直响,直到转入语音信箱。这么一闹,搞乱了他的作息,害他昨夜一夜无眠。 今早起床,精神恍恍惚惚的,脸颊却还是烧得发烫,看来生理比心理容易记得那些羞愧。还好,只是脸颊发烫,并不面红耳赤,就厚着脸皮出门吧,反正,这事也只有他、吕淑芬和千金大小姐知道,再没人知道他昨天有多糗。 但一夜无眠的负面影响真的很大,刚才上的课,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三苏」除了苏东坡之外,完全想不起来另外「二苏」的名字,只记得一个是苏东坡的父亲,另一个则是苏东坡的弟弟。真是老了,年轻时,这点儿熬夜算什么?第二天还不是能照常上课?要他把「赤壁赋」背一遍都行。人真是不得不服老。 好不容易勉强上完二个小时的课,幸好学生没什么不好的反应,总算应付得过去。他想起吕淑芬这二天应该会到系办公室送书,便也走回中文系办公室,想碰碰运气。 只见中文系办公室内,没几个人,一眼望去便一目瞭然,吕淑芬没来,意料中事。但不知吕淑芬是已经来过了,是他错过?还是说,吕淑芬还没到? 慧青在忙着登记成绩,他不好意思打扰,便询问新来的助教巧玲,「巧玲,吕姐今天有来吗?」 「吕姐还没来耶。」巧玲偏着头想了想,说道:「不过,她昨天有说今天要来送书,怎么还没来?林老师,你在等那本书吗?」 「那本书」?是指上次託吕淑芬到大陆出版社找的书吗?林佑嗣不知道,以他现在的状况,也想不起来,他只能胡乱点头回应,「嗯,没关係,我再找她。」 他失神地走回座位,拿出手机来看,没有半通未接来电。这个吕淑芬,到底知不知道他在等她的回覆?这么重要的事,可以这样说不理就不理吗?唉,他真搞不懂女人在想什么?他的脸皮比谁都薄,连他都开口问了,吕淑芬应该知道他是认真的吧?怎么会就这样把他晾在一旁呢? 他只好用line发一个讯息给吕淑芬:「昨天的事,请认真考虑。」 才刚把讯息发送出去,一抬头,就见到巧玲站在他桌边,把他吓了一跳。巧玲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怎么没注意到?他赶忙把手机藏在背后,像是一个上课时被老师发现在偷玩玩具的小男孩。 巧玲将一叠文件放在他桌上,交代着:「林老师,这份文件是系主任说要给你看的。」 文件?系主任要他看什么文件?他没有头绪。他的手机竟然在这时响了一下,有line的讯息传进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愈是想要掩盖的事,就愈容易被别人发现,这不是他常在课堂上讲的话吗?真的是现世报。 他只好尷尬地看向巧玲,回覆她:「放着吧,我待会儿看。」 巧玲一离开他的座位,他便迫不及待地把手机从背后拿出来,看看有什么讯息。 「不必。」 就这二个字,冷冰冰的接在他刚才发送的讯息之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吕淑芬在耍什么脾气?以为他看不出来吗? 他认识吕淑芬三十五年,知道在吕淑芬发脾气时,最好的方法就是冷处理,别再火上浇油,小心会烧到自己。等到吕淑芬气消,就万事好商量,而且,最重要的是,吕淑芬生气的时间,不会持续很久,他觉得今天晚上就可以再试试看。 于是他把手机收回背包里,准备翻看系主任要他看的文件。 文件厚厚一叠,他粗略先翻一翻,里面夹有好几份文件,最上面的是全晶科技与建华大学的教育训练合约。他很纳闷,全晶这件事,最后系主任不是没有排他去上课吗?为什么还要他看这份文件?而且,他也不负责任何行政事务,合约根本不需要让他看,他也看不懂。他直觉系主任的这份文件应该不是要给他的,可能是传递错对象了。但他又担心里面会不会有其他文件与他有关,所以还是认份地往下翻页。 才翻到第二页,他就被内容吓了一跳,忽地站起,大腿不小心撞上桌子,把桌子震了一下,桌上的笔筒被顺势打翻,里面的原子笔、铅笔掉了一地。这场慌乱,让他顾不得大腿刚才撞的那一下的疼,急忙蹲下来捡拾散落一地的文具,还惊动了邻座的女老师,也一起帮他捡拾。 捡拾完了,他尷尬地对邻座女老师道谢,还偷眼看了办公室一圈,希望没有人发现他如此失态。是没有别的老师发现,但却难逃助教法眼,他看见巧玲和慧青二人都望向他,巧玲还在慧青耳边咬耳朵,只好对二人尷尬地笑一笑,巧玲和慧青见他发现二人在嚼舌根,便也赶忙低头假装办公,假装没看到林老师的糗态。 林佑嗣坐回座位,这场混乱,更加使得他脑中的思绪纠结在一起。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待心情平静些,才又再回去翻看刚才引起骚动的那份文件,那张纸上印了全晶科技会计经理的名片,正反面的影本,名字是「李俐芝」。 就是看到这个名字,才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最近「奶姬」的名字被人提起的比率,确实比以往要高,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但他从没想过,自己还真的能再和奶姬联系上,这已经不是回忆,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李俐芝」,不会有同名同姓的可能吗?不会,这一定是奶姬。他想起奶姬大学读的是会计,婚后也搬到新竹,他相信这就是奶姬。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奶姬竟然是全晶的会计经理!如果那时他被安排到全晶上课,是不是就会遇到奶姬?如果他有用心在听千金大小姐萝拉的抱怨,是不是就会早一点知道萝拉的主管就是奶姬? 这个世界也太小了!他的心中有的不只是这份惊叹,还有怨叹,上天既然都安排要让他再遇见奶姬,为何如此大费周章的千般阻挠?先是安排他去全晶上课,结果全晶取消他的课程,另外安排萝拉来上他的书法课。萝拉不只一次提过她的「会计主管」,而他竟完全没有会意过来;昨天的那齣闹剧,吕淑芬也不只一次提到「荔枝」这个名字,萝拉一样也没有联想到「李俐芝」。直到今天,一份送错的文件,才让他再度看到奶姬的名字。 这是什么样的机缘?上天又有什么用意?为什么在他向吕淑芬求婚的隔天,就让他知道奶姬的现况?上天究竟是要他去见奶姬?还是不要? 他的脑袋里全是问号,一个答案也没有,思绪一团混乱,理不出头绪。现在的他没办法思考,彷彿又回到二十岁的年纪,满心期望见到奶姬,但是每次见到奶姬,脑袋就是一片空白。 虽说脑袋一片空白,但他知道他可以做一件事。他从背包里又拿出手机,先看看四週,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便将手机镜头对准文件的第二页,把奶姬的名片拍下来。他仔细地检查手机拍下的画面,确定已经存档,才把文件闔上。 他收拾自己的背包,拿起那叠全晶科技的文件,走向巧玲的座位,把文件放在巧玲桌上。 「这份文件,应该不是给我的,帮我还给系主任。」 他勉力装出镇定的声音,希望巧玲和慧青不会发现他有多慌张。 他走出中文系办公室,准备回市区,奶姬名片的出现,打乱了他原本的计画,他得再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55. 你就是荔枝?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哈!什么『水果魔咒』?」李俐芝走到茶水间泡咖啡时,忍不住想到刚才laura讲的「故事」,她一点也不相信,只觉得laura被人唬了。年轻小女生,这种故事也相信。看刚才laura的表情,讲得如此认真,完全呈现被洗脑的模式,尤其是她说的「故事」内容,未免也太脱离现实,真像是韩剧的剧情,也难怪同事们没人相信。 虽说如此,不过,她想起多年前和柚子的往事,犹豫起来,那「故事」似乎似曾相识,若是套在她身上,就更添几分相似。 先把laura讲的「故事」换成男版的「水果魔咒」,柚子不就变成那个「名字很像水果」的男主角?只要这个「暗恋的男朋友」一出现,她就会神智不清,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几个男朋友都是因为这个「暗恋的男朋友」一出现,就变成「前男友」了! 天啊,这个故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订做的!难道有谁发现了她的祕密吗?她惊恐地胡思乱想,也忘了这是陈年旧事,会有谁在乎?她满脑子慌乱的思绪,想着这个祕密被她守了这么多年,究竟会是谁来翻开这笔旧帐?这时手指上却传来一阵烧烫,让她不觉把手从饮水机下方抽回,已被烫红了一块。原来是热水注得太满,溢了出来,烫到了她的拇指。她赶忙将咖啡杯从饮水机下方拿出来,放在茶水间的小圆桌上,慌乱地抽几张纸巾,收拾这一团混乱。 当她专注地擦拭饮水机上留下的咖啡污渍时,laura走了进来,她见了laura,心里一惊,「说曹操,曹操就到」,心里才在想刚才laura说的「故事」,laura竟就出现了。 「你要倒水?给你用。」她慌乱地说,赶忙让出饮水机前的位置,在小圆桌旁坐下,打算喝点咖啡压压惊。 laura却定定看着她,站着不动,不像是要倒水。 「你的杯子呢?」她注意到laura没有拿水杯。 laura回头看看门外,似乎是在看有没有人要进来,确定没人后,才缓缓在她身边坐下。laura还特意倾身向她,似乎要对她讲悄悄话,而她因为不明白为何laura举止如此怪异,反而将上身往后退开,避免二人间太过亲密的尷尬。 「嗯…liz,你就是『荔枝』?」 原来是要问这个?laura在说什么废话?每个人的隔板上都有名牌,laura就坐在她隔壁,难道从没认真看过?现在才想到要来取笑她的名字吗? 好吧,真服了laura。她笑出来,点点头,「对,我的中文名字就是『俐芝』。怎么样?」 laura一听,靠得更近,这距离显得太过亲密,让李俐芝无处可逃,只好挪动椅子,把距离拉开。 「原来,『荔枝魔咒』就是你?」laura双眼直视李俐芝,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她听不懂laura在说什么,喝了一口咖啡,想缓和一下气氛。 「什么?什么魔咒?」还要延续刚才办公室里的话题吗?刚才laura说的是「水果魔咒」,怎么变成「荔枝魔咒」了?laura到底在说什么? 「你就是林佑嗣老师暗恋的对象吧?」laura刻意压低声音问她。 一听到「林佑嗣」的名字,她刚刚才喝进口的咖啡,突然呛在喉咙里,害她咳了几声。 「什么、什么老师?」她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回覆,她太惊讶,以致思路一下子断裂,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而且,为什么laura会知道柚子的名字?还说什么「暗恋的对象」?这个故事不是laura编出来的吗? 「我的书法老师,林佑嗣。」laura似乎看出她的慌乱,以坚定的眼神安抚她。 「啊?林佑嗣?」她不觉音调飆高八度。真的是柚子?laura的书法老师是柚子?是那个建华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为什么在教书法?那么,秀美的那幅字,也是柚子写的?脸书上的摄影老师「林佑嗣」,又是谁?为什么最近有这么多的「林佑嗣」密集出现?大家是讲好了的,是吗? 「对,我刚才说的故事,书法老师是林佑嗣,老师暗恋的女朋友,原来就是你啊?」 「怎么可能?」她还没把laura说的话消化完,这句话就衝口而出。若laura的书法老师真是柚子,她可以打包票,柚子暗恋的对象,绝对不是她。柚子在她心中永远高不可攀,她不过是个丑小鸭,她怎么可能是柚子暗恋的对象? 但是,看到laura坚定的眼神,她不禁开始思考,刚才laura讲的那个「故事」,男主角真是柚子?女主角是荔枝,也就是她吗?开什么玩笑?她摇摇头,想甩掉laura强塞进她脑袋里的这个荒谬故事。 但若她真是柚子「暗恋的女朋友」,laura的故事就说得通了。柚子,真的曾经「暗恋」过她吗?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她只以为那些巧遇,不过是上天对她的偏爱,让她能与暗恋中的柚子相遇。只不过,次次都是因为她不够勇敢,错过了那些机会。 所以,她的出现也让柚子神智不清,匆忙断了好几段感情吗?柚子现在的女朋友还帮她取了「荔枝魔咒」这个绰号?这个推论让她不敢相信,她和柚子之间,已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难道柚子还记得?她值得柚子这么多年的思念?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不也是暗恋柚子?还持续这么久的时间?她曾经怀抱着「柚子」这个梦想,渡过她整个青春岁月,却在最接近梦想的时刻,亲手斩断了梦想实现的可能。 她渐渐把事情兜拢在一块儿,理解laura在说什么。 「啊!你是说…」她惊讶地张大嘴巴。 「原来,你和『puppetlove』后来还有见面?你怎么没跟我说?」 laura的想像力会不会太丰富?laura怎么会知道她说的「puppetlove」的主角就是柚子?天啊!她到底说了什么?李俐芝不只懊恼,还很惊讶。懊恼的是,守了这么久的祕密,竟然被她不经意地洩漏出来;而惊讶的是,这些旧帐竟然是在二十五年后才被翻出来,而且还是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给挖出来,叫她有何脸面来面对这些陈年旧事? 56. 第三次相遇 柚子与荔枝,二十五年前,二十五岁 最近这一阵子,李俐芝忙得焦头烂额,公事和私事全都轧在一起,忙得没日没夜的。好在,公事方面,目前她负责的的案子是帮一个要在印尼併购纺织厂的客户,做出併购后的效益分析。前前后后,她忙了整整半年,虽然目前只完成评估案的框架,也算是告一段落。她昨天才刚把excel上的连动公式架好,把整个效益分析的参数大略放置完毕,她都还来不及检查,领组就抢了去,要她到此为止,不要再加班。领组是好人一个,见她已忙了大半年,不忍她再忙个没完,才拦下来自己做。所以那剩下没做完的部分,连同加班时数,恐怕都得请领组帮忙了。她出社会才刚满一年,竟然能遇上这么好的上司,她由衷感激。 由于昨天已把公事交待完毕,今天等于是多出来一天的假期,但她还是想进公司,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她担心接下来会更没有时间处理,还是儘早收拾,她不想造成别人的困扰。 既然是她的放假日,她也就不想理会公司特有的服仪规定,她穿上牛仔裤和t恤,脚上还搭了双布鞋,行政部门的大总管要是看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拉大嗓门,在眾人的面前数落她:「公司的dresscode:衬衫、西装外套、及膝窄裙,还有包头矮跟皮鞋。」她听得都烦了!平常她会乖乖地遵守规定,但是今天不一样,她放假。人总是需要透过一些叛逆,才能享受得来不易的自由。 她先搭公车到捷运站下车,打算坐捷运进市区,公司附近刚好有捷运站,待会儿下了捷运后可以走路到公司,穿上布鞋,可以走得更轻松。 她九点半才从家里出发,那不是拥挤的上班时间,公车上人潮少了许多,让她感受到台北轻松通勤的一面。 她在捷运站附近下车,散步走向捷运站。 她站上捷运站的手扶梯往下行,看着长长的黑色手扶梯,她开始放空,既然不是去上班,放空一会儿也无妨。她看着往上行的手扶梯,人潮也不多,这新鲜的大眾运输系统,载运着无数旅客,每个人的装扮和脸上的神情都不相同,让她看得目不暇给。她常利用通勤的时间,研究公车上或是捷运上的旅客,想像他们的职业与生活,帮自己的通勤时间增添乐趣。愁眉苦脸的人或许刚遭遇到工作上的困难,眉开眼笑的人或许待会儿要去会见情人。光是想像这些人的内心世界,就可以帮助她渡过每一天无聊的通勤时间。 今天的人潮真的少了许多,偌大的手扶梯上,旅客竟然稀稀落落地站着,完全不像平时那种前胸贴后背般的拥挤,每一个阶梯上都站满了人,挤不上的,就走在手扶梯左侧,快速通行。好像现在对面那个男生,竟然与前面的女生隔了四、五个阶梯,这可是尖峰时间不可多得的奢侈。 等一下,那个男生...她的眼神无法离开那个男生,好眼熟,那不是柚子吗? 李俐芝差点就叫出来,还好她捂着嘴,没有尖叫出口。 林佑嗣正好看向李俐芝的方向,也认出她来,惊讶的神情留在脸上,看来他也没想到会在捷运站里遇到奶姬。 二人一上一下,在交会的那一瞬间,互相交换了一个羞赧又惊讶的微笑,但也把握机会互相向对方比了个手势,便在手扶梯上错过。 李俐芝对柚子比了个向上的手势,表示她会在下到捷运站时,往上搭上行的手扶梯来找柚子。 林佑嗣对奶姬比了个向下的手势,表示他会在出了捷运站时,往下搭下行的手扶梯来找奶姬。 二人的手势都有涵意,但都彼此误会,以为那是在询问对方行进方向的手势,二人从没想过,原来彼此都太为对方着想。 当他们二人又各自往上、往下搭乘手扶梯时,心中只有忐忑,希望能儘快再见到对方,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却没想到,二人竟再度在手扶梯中段看见对方,不一样的只是,彼此交换了位置。那突来的恍然大悟,明显表现在二人的脸上,逗得二人都笑了出来。 林佑嗣怕二人在这手扶梯上还会產生更多误会,便很有风度地比了比自己,再比了一个往上的手势,让奶姬在出口等,他等一会儿会上来找她。 她笑了笑,「碰面」这么简单的事,在他们二人之间,真的存在太多的误会,何止这一椿。 *** 「好久不见。」她兴奋地对还差二阶才到达出口的柚子开口。 「嗯,好久不见。」他也很兴奋,露出大大的微笑。 二人终于在出口见上一面,彼此间仍有久未见面的生疏感,只能说出和以往相同的开场白。 「今天…?你又要去哪里?台北车站吗?」她每次见到柚子,柚子都是要去台北车站,所以她忍不住猜测。 「嗯,要再转公车。」他点点头,也带有一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很没创意一样,总是要去台北车站。 她笑了出来,得意于她猜中他的目的地,但也对柚子出站这件事感到疑惑,「你,真的是要去台北车站?那你干嘛出站?还好你遇到我。」 「啊…坐错了吗?」他看看出口附近,果然不是台北车站,真是的,他简直是路痴。他当然知道自己路痴的毛病,只怨恨为什么每次都让奶姬看到他出糗的一面? 「跟我来吧!」她开心地领着他坐上往下行的手扶梯。见到柚子足以令她忘却所有烦恼,更不用提能再和柚子多相处一点时间,这简直让她开心得想飞上天。 他和奶姬并肩站在手扶梯上,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也管不了什么「靠右站立」的规定,他决定任性一回。上天总算回应了他的请求,让他再与奶姬相遇,他开心得想告诉全世界这个好消息。 二人进站后,并肩坐在车厢内的二人座位上,由于不是上下班交通尖峰时间,所以车厢内很空。 「现在这个方向就对了。」她对他解释,心里还一边盘算着,捷运路线是先经台北车站才到她的公司,而她今天有的是时间,一定要把握机会和柚子多相处一点时间,必要时,她会和柚子一起下车,争取更多与柚子相处的时间。 「平常,我是开车的。昨天晚上车子坏了,送修,今天只好搭捷运,还搞不清楚路线。」他急忙解释,深怕这些蠢事已在奶姬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开车?去哪里?」她心里一惊,柚子已经是有车阶级?她自己才刚出社会,知道谋事不易,心想,柚子的事业做很大嘛。她更好奇的是,柚子现在在哪里高就? 「要去上课。」这一定得解释清楚,不然奶姬会以为他大学延毕,那误会可大了。所以他急忙补充,「我现在…在台北文智大学读研究所。」一讲出口,他又后悔,他怕奶姬以为他在炫耀。 「这么厉害?你真的很棒耶,从小就是那么厉害。」这些话不是恭维,是她发自内心的讚美。 「没有,你才是。」奶姬已经远远超过他了,还说这些? 二人之间突然没了话题,尷尬地望向空荡荡的车厢。 他正努力思考有什么话题可讲,那个藏在心里三年的问题,却一直跳出来,催促着他问奶姬。问吧,还是不问?他没办法决定。那个问题梗在喉咙,不是他不想问,只是,现在拿这个问题来问奶姬,会不会太唐突? 57. 多出来的一天假期 「你…后来…结婚了吗?」最后,他还是鼓起勇气问奶姬。当然,他没有勇气看奶姬的表情,也不敢在人群中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所以只能把眼神定定地锁在座位前的地板上。他已做好心理准备,就算听到奶姬已经结婚的答案,也还是得保持镇定,不要露出失望的神情。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柚子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而且,是在他们相遇的这一天。待她回过神来,她才想起二人在三年前相遇时,曾经有过那一段对话,提到她为了结婚的事烦心。恍然大悟的她,摇摇头笑出来,「哦,你说那个学长?那个大男人,早就分了。我现在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 「工作?靠自己,很好!」他的声调突然飆高八度,像是在庆祝什么。奶姬听了可能以为他在称讚奶姬有自食其力的精神,但他其实是在庆幸奶姬还是单身这件事。 她觉得柚子是衷心为她高兴,但出社会以后,才知道工作很累,像柚子现在还是个学生,那可轻松自在多了,「嗯,工作很忙,但是,很充实。」 工作?他看了看手錶,十点多,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为什么奶姬穿着休间服在外间逛?他觉得有点怪怪的,脸上也表现出他的疑惑。 「你今天…要去上班吗?」 「当然要。」她完全忘记今天的她,是在享受多出来的一天假期。 「穿这样?」他上下打量着奶姬的穿着,很好奇什么公司可以适用这种穿着。 她看到柚子疑惑的表情,才想起今天的行程。 「哦,其实我今天休假,只是要…回去公司…拿点东西。」放假是真的,回公司拿点东西也是真的,但她突然惊觉,上天未免太爱捉弄她,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让她再和柚子相遇?于是她省略了回公司拿东西背后的原因不讲,就让空气在她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凝结。 休假还要回公司?他还没出社会,不知道一般公司的日常作息,只隐约觉得奶姬不想要继续这个话题,他也识相地闭上嘴不问。 不过,今天的相遇,可是他等了三年才等到的机会,他一定得做些什么,他可不想事后再来后悔。过去几次的相遇,都为他带来悔恨,他已受够了这种循环。 「你...回公司,拿完东西后…」他鼓足勇气询问,眼神依然锁定座位前方的地面,他完全不敢面对奶姬,「还有事吗?」 「嗯?」她不解,柚子是什么意思?柚子是在约她出去吗?这怎么可能?她心里有意想不到的兴奋。 「嗯…我今天去学校也没什么事,想不想…」他不想管今天有什么事,他一定要排除万难,就算任性一回也行。 她听懂了柚子没说出口的话,那正是她心中所期望的,于是轻轻地点点头,露出微笑。 奶姬竟然同意?他没看错吧?他高兴地想跳起来,来个原地欢呼。但是不行,他还有最起码的理智,在奶姬面前,他总还是想保持矜持的形象。于是那个傻笑,在这段捷运旅程剩下的时间里,几乎时刻都掛在他脸上。 *** 二人在台北车站下车,来到车站大厅,各自寻了一座公用电话,为今日延后的行程做一些解释。虽然刚才彼此都向对方宣称今日无事,但还是有需要拨个电话,对无辜等待的第三方,做一些交待。 李俐芝拨电话进公司,是领组接的,「嗯…今天就不进公司了。…我整理好了。…可能最近都没办法。…等我回来以后,我会去拿。…大概月底吧?谢谢!」 领组对于李俐芝不进公司的事,完全没有意见,今天本来就是她的休假,领组只担心她会来不及收拾原本要整理的档案文件。 林佑嗣拨电话给才艺班主任,「嗯…今天可以请假吗?…不好意思,临时有事。…可以、可以,…好,谢谢!」 调课对才艺班来说,是不可能的选项,所以班主任只能临时请代课老师来代课,另外请林佑嗣自行与代课老师商量后续的代课时间。 掛上电话后,他顺手拿出口袋里的b.b.call机,把它关机,今天的机会难得,他不想让任何人打扰他和奶姬的重聚。 二人各自结束电话后,林佑嗣提议到市郊的山上走走逛逛,李俐芝只想多点和柚子相处的时间,自然对这个提议没有意见。 搭上往山上的公车后,二人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就像三年前二人在公车上巧遇时一样。 林佑嗣说起他这几年的求学过程,讲的语调平平淡淡,但内容却曲折离奇,就算国中时耍叛逆,去五专唸了会统科,最后还是让他奋力考上中文系,一路唸到研究所。 李俐芝惊讶之馀,对于自己平淡无奇的求学过程,害羞地一笔带过,只特别说明了她在高中毕业后,误打误撞唸了会计系,现在也做会计相关工作,对会计充满热情。至于考大学那时,没有圆满她想读文科的梦,算是一点遗憾。 他听完奶姬的求学过程,只觉得二人不只在人生路上错过彼此,就连求学过程也都彼此交错。他最想放弃的中文,在绕过会统科后,竟然成为他最想追求的目标;她最想读的文科,在进入会计系后,竟然自动放弃,反而决定以会计为职业。上天究竟在开什么玩笑?为何要安排给他们像镜面一样的翻转人生? 儘管一开始,彼此对过去错过的岁月都还留有遗憾,但在公车上彼此诉说近况时,却都小心翼翼、慎选话题,尽量挑有趣的话题讲,二人一路说说笑笑到达公车总站。 下了公车,二人还继续聊着未完的话题,根本没注意到二人已经在公车总站绕了一圈,等走回总站出口,才发现这件事,二人都觉得好笑,笑了出来。 林佑嗣看到总站出口对面,有一条蜿蜒小径通往山上,便带领奶姬往山上走去。 二人本打算边走边聊天,不料刚才的停顿,让二人突然没了话题,并肩走着的二人,存在着一股羞涩的尷尬。 李俐芝发现,二人一不讲话,森林里的寧静更显突出,二人的脚步声像是打扰了这份寧静,不觉放慢脚步。 林佑嗣发现,二人并肩走着,就算不说话,心里也有一份幸福感,不觉放慢脚步,想要延长这个感觉。 「嗯…上次那个…心经,谢谢。」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误会,一直没有机会向柚子说明,不知道柚子是否还介意。 「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是信基督教的。」柚子瞬间感觉脸上一阵烧热,直往上窜,羞愧得想找个地洞鑽进去,真希望奶姬不要再提起这件糗事。 「没有啦,我没有信什么教。」天啊!柚子以为是他的错吗?她才是那个该羞愧的人,「是我妈信基督教而已,现在也没信了。」 「不管什么经,对我来说,都只是文学作品而已。」她又补充,其实她很喜欢柚子送给她的心经,她读了不知几遍。 「那时,只是不想看到你心烦。」他看向远方的山路,不敢直视奶姬。那卷心经,要传达给奶姬的心意,他无论如何无法用言语表达,希望奶姬能明白他的心意。 「谢谢!心经,让我很平静。」和正騏学长分手时,那幅心经确实帮助她平静渡过二人的争吵。 儘管柚子帮了她,她却没有机会感谢柚子,二人因误会平白断了联系,就这样,三年又过去。她不知道柚子是怎么理解这件事的?希望柚子心中没有芥蒂。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疑问。二人只在小学四年级时同班过一年,虽然和柚子走路队回家时会先经过她家,不过,后来搬家的事,只有国中同学知道,柚子怎么会知道她后来搬家到哪里? 58. 夏天的荔枝,秋天的柚子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国中就搬家了。」 他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吞吞吐吐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那看似不可告人的举动,想起来,都让他难以啟齿,「我…有一次经过你们新家,看到你…你在店里写功课,才知道…」 他不可能把他跟踪奶姬的事说出来,整件事荒谬到极点,他只希望奶姬不会看穿他的谎言,永远不要有人发现这个祕密。 「什么?」她也吓了一跳,虽然家里是开店的,但她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同学看到她在家里的样子,和她在人前不一样,那纯粹都是在家里才会有的轻松懒散,「那我在家里的那些丑样子,不是全被你看到了?」 她想到她那些蹺脚看报、看着电视傻笑、穿着拖鞋进进出出的邋遢样,是不是全都被柚子发现了? 「没有吧?你大部分都是在写功课。」他急忙澄清。奶姬的丑样子?他不记得,他记得的只有奶姬伏在柜台上写功课的模样。 「大部分?」所以,柚子不只一次看到她吗?柚子为什么要经过她的新家?虽然她不知道柚子家确切的方位,但她记得柚子的家是在另外一头,「你看到我很多次?」 她开玩笑地质问柚子,心想,柚子知道该去哪里找她,那么她呢?她根本不知道柚子住在哪里,要从何找起?二人这么多年的错过,也是应该,她根本没有用心在找柚子。 他笑着对奶姬吐了吐舌头,不敢承认。心想,答案是:「对,很多次。」但这个答案只能像今日炽热的空气一般,悬在四週,他没有勇气说出口。 二人继续往山上前行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山顶,那儿有一片大草原,视野寛阔。草原上已有芒花点点,加上清风徐来,刚才在山下还感觉得到九月初秋的热度,竟一扫而空。 二人坐在草原上,看着草原上的牛,缓缓吃着草,不知不觉聊起小时候的往事。 「平常看他都是跟男生打架,我没想到他会因为要和蚊子坐在一起,就在地上哭耶。」她聊到叶大成,那是一个胖嘟嘟的小男生,脸上总是掛着一条一条汗水与泥巴结合而成的污渍,讲话粗声粗气,从小就很有男子气慨。 「我还记得老师的表情,她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就连他也没想到,平时最会打架的叶大成,竟然会为了和蚊子坐在一起这件事而哭闹。 嗯,二人都还记得老师的表情,一副拿叶大成没輒的模样。她想起贴心的柚子曾经蹲下来安慰叶大成,二人还说了一些话,她很好奇二人的对话内容。 「叶大成,那时…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她好奇地看向柚子,她知道柚子不会轻易说出他们二人的祕密,但她还是很想知道。 「啊?…」他傻住了,奶姬问这个干什么?这是叶大成的祕密,能讲吗?他想装傻,又拿出当年那套说词,「不是说蚊子的衣服很白,什么的吗?」 「少来了,我有看到,」她笑出来,柚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是想替朋友遮掩,「叶大成根本没说那么多,是你帮他编出这个理由吧?」 「嗯…你有看到?」他很惊讶,奶姬竟观察得如此细微。不过,他能理解,他清楚记得奶姬小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停留在自己身上,想看他在做什么。他也一样,总是在找奶姬在哪里,好像彼此的举动总能为对方带来惊奇。 她点点头,她确实看到柚子去安慰叶大成那一幕,赖在地上撒泼的叶大成,只有柚子劝得动。 「他只说了一句吧?哪像你说什么衣服很白,怕弄脏什么的。」她觉得二人间一定有祕密,柚子是为了朋友而守密,「到底是为什么?叶大成为什么一直不让你讲出来?」 「对,他是只说一句,他说…」现在还有必要为叶大成保守祕密吗?他担心,如果他不说清楚,奶姬恐怕会和其他同学一样,总是误会他喜欢的是蚊子,「他怕别人说他爱蚊子。」 「啊?」她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惊讶声脱口而出。 「他小学四年级就很喜欢蚊子了。」他知道奶姬听不懂,或是一时无法消化,所以又再说明。 「叶大成耶,蚊子不是钢琴美女吗?」在她看来,气质和外貌都有如天仙般的蚊子,怎么也不可能看上叶大成。叶大成未免太不自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鹅肉? 「嗯…你不知道吧?他们两个已经交往快十年了。」都过这么久了,叶大成也追到蚊子,就算把这个祕密说出来,他也没那么愧疚,最重要的是,得在奶姬面前澄清这件事,免得又让奶姬误会。 「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二个人,一个美女,一个...嗯...一个很像「野兽」,这种组合,她无法想像。 「叶大成是我五专同学,是真的。」不管讲给谁听,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这就是缘份,奇妙得很,他很羡慕叶大成和蚊子,对于上天所给予的机运,牢牢握住,从未放手。 「真的?」她从震惊中慢慢回復,所以...所以,她记得,那时的柚子,不是喜欢蚊子吗?为什么眼前的柚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是因为叶大成是柚子的好朋友吗?柚子的心胸也太寛大了吧? 她斟酌语调、慎选用语地询问柚子:「你和蚊子坐在一起以后,大家都说『柚子爱蚊子』,我也以为…你喜欢蚊子。而且,连老师都说你们两个像是『金童玉女』。」她记得很清楚,张老师简直把柚子和蚊子当成她的宝贝,到处和其他老师炫耀她的班上有这一对「金童玉女」,同学们也理所当然地将他们二人视为一对。 「我没有喜欢蚊子,蚊子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啦!」他就知道,奶姬果然还是误会了,只急忙澄清。 「唉,那个叶大成。我好心帮他挡,结果,他还害我。」那时总是叶大成带头说「柚子爱蚊子」,害他好几次气得想找叶大成打架。这个故事让他得到一个教训:好人不见得有好报。 她见柚子在那儿抱怨,心里觉得好笑,这就是柚子的个性,老是急着为别人出头,似乎很少考虑后果。 「你也帮我挡过一次,你还记得吗?」 他不记得,茫然地摇摇头,他曾经帮过奶姬吗?奶姬说的是哪一件事? 「什么时候?」 「就是刚开学的时候。我一讲出我的名字,全班就『奶姬』、『奶姬』的叫。我那时觉得好丢脸哦,好想找个地洞鑽下去。幸好你跑出来跟大家说,你叫『柚子』,全班就开始『柚子』、『柚子』的叫,我才能从讲台上溜下来。」 「哦,这个?」他记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奶姬,看到奶姬在讲台上窘得快哭出来的模样,他直觉想帮忙,于是马上站起来开起自己名字的玩笑,希望能转移同学的注意力。 「我跟你一样,也不喜欢别人开我名字的玩笑。那时看到你那么尷尬,所以…」他很不好意思说明这件事,好像要他在奶姬面前承认他喜欢奶姬一样,他说不出口。 「这样啊?谢谢。」她很开心,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柚子,她简直把柚子当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就为了解救她。她最感激柚子挺身而出,为她挡掉那个尷尬的时刻,「我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会笑我。」 他的名字也一样,常是眾人取笑的对象,所以完全能理解奶姬的感受。但名字是父母给的礼物,一定有其涵义,他不相信奶姬的名字只有那粗浅的涵义,于是对奶姬解释:「其实,你的名字很好,你知道吗?」 「哪里好?」她惊讶地看着柚子,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名字「很好」,到底好在哪里?她不懂。 「你是四十五号吧?」 四十五号?这么多年的求学生涯,座号都不知道换了几次,她怎么会记得那时的她是几号? 「啊?」柚子问的这个问题让她摸不着头绪。 「座号在后面的就是比较晚出生的,所以我猜,你应该是六、七月出生的。」 柚子连她的座号都还记得?这代表什么?而且是小学四年级的座号?柚子从那时就开始注意她了吗? 「我是七月。」她按捺住内心的思绪,回答柚子。 「七月…那就是夏天,而且是盛夏。那时的荔枝最美,红红艷艷的。帮你取名字的人,希望你像盛夏的荔枝一样,红艷动人。但也怕你被别人笑是『奶姬』,所以帮你取了个谐音『俐芝』,『聪明伶俐,气蕴芝兰』。」 她被柚子的认真解说逗得很乐,笑了出来,「哪有这么多学问?是我爸取的啦。」不过,柚子分析得很对,「是谐音没错。」 她忍不住想,柚子的这一套说辞,演练了很久了吧?怎么可能临时为她编写出这一套?所以,这又代表什么?她又开始胡思乱想。 「对吧?很美的名字。」柚子忍不住想看看奶姬的表情,这可是他想了很久才得到的结论,他试着揣摩李爸爸的想法,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少唬我。你自己的名字那么有学问,怎么你爸没想到有谐音?」她还记得柚子说过他的名字和他的生日有关,是一个充满涵义的名字。 「我?当然也有,我是秋天出生的,秋天不是產柚子吗?」 夏天的荔枝,秋天的柚子。她心想,盘上若盛着这二样水果,一红一绿,色彩鲜艷饱满,定是绝美的画面。只是,若上天真把他们二人设定得如此般配,为何命运却不是如此安排? 「那是你自己掰的吧?」她笑着掩饰心中的慌乱,她还是不相信,自己有什么条件可以配得上柚子。 「你不觉得很配吗?」他努力把这句话说出口,用尽所有勇气,没有留下一丁点勇气去看奶姬的表情,只能转头看向远方的山谷。 不趁这个机会表白吗?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等了这么久,也错过了这么多机会,不该再让机会平空溜走。他心里挣扎着一些话,想要说出口,却为了斟酌字句,或担心奶姬的反应而苦恼不已,最后只剩下一句喃喃自语,说给他自己听,「夏天的荔枝,秋天的柚子。」 她听见柚子说出她心里的话,心里一惊。她听懂了,也瞭解柚子的暗示,只是,她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柚子,近在眼前,她却没有勇气实现梦想。而且,这一切都来得太迟。如果柚子再早一点讲,或是她再多点勇气把话说出口,现在,应该就会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她没有脸面对柚子的表白,只能转头看向远方,她无法残忍地对柚子说出告别的话语。 「荔枝和柚子,夏天和秋天。这两个水果,这两个季节,好像永远都不会同时出现。」 听到奶姬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好像有那么一丝惋惜。是在感叹命运对他们二人的捉弄吗?他也同意,也一样惋惜。只是,奶姬似乎还有更深的烦恼,是他看不懂的烦恼。不过,既然奶姬不愿说出口,就随她,他只愿能静静陪在她身边。 59. 干嘛搞失踪啊? 「到这里就好,我家到了。」奶姬指指对街的皮鞋修理店。 已经快九点,他们从山上下来后,又到市区用了晚餐,聊到现在才结束。今天,他和奶姬破天荒地聊了快十二个小时,一路都很愉快,这算是约会吧?他满心窃喜,尽责地护送奶姬回家,只是奶姬才刚走到家门口前的巷子,就停了下来,不肯再往前走。他知道,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还不到介绍给双方父母认识的阶段。 他顺着奶姬手指的方向看去,店门口的铁门半掩,奶姬爸爸今天没营业吗? 「今天,没开门?」他好奇地问。 她也转头去看,才发现铁门被拉下来一半,没开门。她想了一下,才想起原因,只能吞吞吐吐地回话,「哦,家里有点事。」 「嗯,再联络?」他把握机会主动,这次可不能再出错。 「嗯。」她微笑点点头。 「电话?」奶姬的电话他已背在心中,他只想再确认一次。 她想起前二次的乌龙事件,笑了出来,「一样,你呢?」 他想起前二次自己干的糗事,也笑了出来,「也一样。」 「一样吗?b.b.call上次…?」她没把话讲完,主要是因为尷尬。上次她打了二个星期的电话,完全没有回音,她很想怀疑是柚子的call机坏了,但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柚子不想和她说话。 「啊!上次,」他想起自己任性地把b.b.call关机的事,不敢承认,以免又要说明他任性的作为,恐怕只会招来奶姬异样的眼光,「忘了开机。」 他特地在奶姬面前把b.b.call从口袋里拿出来开机,要证明这次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这次不会了。」 她看着柚子拿出b.b.call开机,call机马上响了好几声,应该是有很多人在找柚子。也难怪,都失踪了一整天,她的家人应该也会担心。 「大忙人啊?很多人在找你,快回去吧。」她笑着揶揄他。 他本想看看call机里传来什么讯息,但巷口的路灯灯光微弱,call机里的讯息怕是看不清楚,他也不好意思就这样冷落奶姬,便点头答应,「嗯,好,再见。」 「再见。」她心知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只能强硬地装出笑脸,对柚子挥手道别,回头快速走回家。 他不捨地目送奶姬走到对街的家门口,看着她弯下腰,从半掩的铁门下鑽进去后,才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回去。 *** 她进到店内,店里一片漆黑。铁门半掩的原因她知道,但她不知道店里为什么不开灯?店里一片安静,家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好奇地走回自己房间,门一开,才发现所有人都在她的卧室里,大姐正在打电话,母亲在哭,父亲正在安慰母亲。 家人一见到她走进房间,全都停止手边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刚走进门的李俐芝。 发生什么事了?她开始紧张起来。 「不是回来了吗?就叫你不要紧张。」父亲用带有浓重乡音的国语对母亲说。 母亲怨恨地看了她一眼,用台语对她说,「你是跑到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找不到人?」 大姐气得把电话摔下,大声质问她,「刘瀚宇不知道打了多少通电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原来,她失踪了一整天,大家都在找她。 她瞭解大家心急的原因,真心感到抱歉,都是因为她没有联络家人,才让家人担心。但是,但是,真要说明她今日的行踪吗?和柚子出去的事,要怎么对家人解释? 「啊,我遇到一个,一个老同学,忘记时间了。」她轻描淡写带过,希望家人不要再追问。 「妈急死了!想说明天就要…就要…不会今天怎么样吧?」大姐没把明天那件重要的事说出口,想是怕讨晦气。 「呿!呿!呿!不要说不吉利的话。」父亲一向最讨厌别人触他霉头,还好大姐没把话说出口。父亲教训完大姐后,又对母亲叨唸,「女儿都回来了,不要哭了,快点准备。」 父亲叨唸完,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在经过她身旁时,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话,「下次,要打电话。」 「哦,好。」她被这场景吓得魂都飞了,只能楞楞地点头答应。 大姐一看父亲走出去,便走过来抓住李俐芝的手,强拉硬拖地把她按到梳妆台前坐下,大姐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找指甲油,要帮她涂指甲油,还选了最最艷红的那一瓶,像是怕不够喜气似的。 「快点,快来不及了。」大姐向她解释,又对母亲发号司令,「妈,你不要坐在那里,你先去准备明天要拜拜的鸡啦。」 母亲自从改信佛教后,对拜拜的事十分虔诚,不敢怠慢,家里还设有佛堂,早晚课不敢松懈。 「好啦,好啦。出去也不说一声,家里有人在等哩。」母亲边走还忍不住抱怨,但至少母亲的眼泪是止住了。 大姐拉过板凳,在她身边坐下,抓起她的右手,开始为她涂上艷红的指甲油。 「你哦!干嘛搞失踪啊?妈还以为你逃婚了?」大姐嘴上还不饶人地叨唸着。 「没有啦。」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刘瀚宇打了一百通电话,他也急死了。」 换作是她,新郎在结婚前一天搞失踪,她也会着急。理亏的是她,连顶嘴的馀地都没有,只能任由大姐唸她。 「你们两个吵架?」大姐好奇的问。 「没有。」真是吵架也就罢了,她还有可以藉题发挥的理由,偏偏刘瀚宇什么错也没有,让她找不出理由吵架。 「结婚前是这样了,有那么多事要做,难免啦。」 大姐指指房里放的礼服、结婚照、行李箱等,全都四散堆放在房里,要李俐芝看。 「刘瀚宇今天全部都准备好了,他一个人去拿的,从头到尾没有唸一句,不错了啦。」 她当然知道刘瀚宇的脾气,总是体贴善良,对她百般容忍。只是,只是,柚子像是悬在眼前的星星,一颗她想望已久的星星,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叫她如何能轻易放下? 房里的电话在这时响起。 「一定是刘瀚宇打来的,你好好跟他说,不要吵架。」大姐千万交代。 「我们没有吵。」她不耐烦地辩解。 母亲在房外喊着:「奶姬,你的电话。」 电话在书桌上,她暂时脱离大姐的掌握,走到书桌坐下,没想到大姐也跟着把板凳搬到书桌旁,要继续帮她涂指甲油。她只能用左手接电话,右手伸得老长任大姐摆弄。 她拿起电话,先向母亲答话,「喂,妈,我接了哦。」但她不知道该和刘瀚宇说些什么。 话筒传来母亲将电话掛上的声音,她「喂」了一声,暗自祈祷刘瀚宇还能维持好脾气。 「喂?李俐芝,我,林佑嗣。」 话筒里传来柚子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她是不是听错了?柚子怎么会打来?他们刚才不是才说过「再见」,各自回家了吗? 「啊?柚子?」随着她表达出来的惊讶,右手抽动了一下,让大姐很不高兴,差点就把她的指甲画花了。大姐「嘖」了一声,顺手打了她的手背一下,「不要动啦!」,大姐抱怨着。 一边是柚子,一边是大姐,她不想让大姐听到她和柚子的谈话,也不想让柚子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你等一下。」她对柚子说。 她本想用右手摀住话筒,但右手还被大姐牢牢抓着,只好用左手把话筒尽量拿远一点。 「姐…」她对大姐撒娇,还用眼神望向电话,暗示大姐她想单独一个人讲电话。 60. 差一步、就那么一步 大姐摇摇头不理会她,还是低头继续帮她涂指甲油,小声地说:「不行,来不及了,我不会听啦,你讲快一点。」 讲快一点?柚子的事要怎么讲快一点?简直就像一团打结的线,她都不知道该从何讲起?但是看大姐的样子,非常坚持,她也只能无奈地翻了翻白眼,赌气地想:「要听就听吧。」 但赌气与无奈这二种情绪,她都不想让柚子知道,于是勉强挤出笑脸,回覆柚子,「喂,柚子,什么事?」 原来,柚子在回家的途中,回想今天与奶姬的巧遇,以及一整天下来的相处,觉得满心欢喜,兴奋不已,盘算着想再定下未来的约会,便迫不及待在住家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奶姬。 奶姬的电话他早已背在心上,熟记了三年,只是从来没有实际拨过这个号码。电话一接通,他的兴奋心情溢于言表,恐怕连奶姬都听出来了吧? 「今天,很巧,能遇到你。」他还是一样没有办法直接说出重点,总要先在外围弯弯绕绕,才能切入正题。 难道柚子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说这个?不可能,柚子的语气很兴奋,她不需要看,都可以想像得出来,柚子在电话前的表情,一定是笑容满溢。柚子没有说出口的话飘荡在空气中,她感觉得到,心里突然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都是她的错,是她没对柚子说清楚。今天有一整天的时间,她却对此隻字未提。 「对,很巧。」她深呼吸一口气,想解除那份压力,但却解除不了心中的那份愧疚。 「今天,我很开心,谢谢。」他回想起今天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甜在心里,幸福满溢。 「我也…很开心。」她愈讲愈小声,像是回应她的心虚。 「今天…嗯…」他的话已经绕到路的尽头,找不到原先设想的目的地。 「嗯…」她听得出来柚子已经辞穷,也只能闷声回应。 二人就让这份沉默延续在电话二端。 二人都觉得这份沉默,是无声胜有声,林佑嗣希望这份幸福感能够无限延长,李俐芝则暗自祈祷柚子不要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以免徒增伤感。 她无聊地看着书桌上的行事历发呆,明天是九月十日,上面已经被她画上一个大大的爱心,表示那是她人生中重要的日子。 九月十日、九月十日,她在心中默唸这个日子,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要在她结婚前一天才又遇上柚子?她不明白为何命运这样安排,三年了,有一千多个日子可以选择,上天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在今天碰面? 「啊!」她突然发现,明天是九月十日,今天不就是九月九日?今天是柚子的生日? 这一声尖叫,惊动了大姐,大姐生气地又打了她的手背一下,要她不要乱动。 「生日快乐。」她小声说话,怕被大姐听到。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能遇到奶姬就已经是今年生日最好的礼物,奶姬竟然还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高兴得忘情傻笑,希望不会有路过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嗯,你有说过,我记得。只是,没想到会遇到你,也忘了当面对你说。」今天忘了对柚子说的话,太多了。而且,记得这些事有什么用?都已到这个地步,柚子只能是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其实她还记得柚子许多事,明知没有用,却还是记得,那些柚子上台领奖、表演的时刻,那个在园游会里出尽风头的柚子,那个让她期望了那么久才相遇的柚子,在二人真正见面的这一刻,却是要她说出告别的话语,她说不出口,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今天,遇到你,已经很开心了。」他因无法找到适切的话语而懊恼,尤其他还是中文系的学生,在这一刻,他竟寻无字句可以表达内心澎湃的情感。 虽然柚子的话语如此平淡,但她听得出来柚子语气中的兴奋,表示柚子对与她的未来有所期待,让她心里一沉,她不应该让柚子对她有太多期望。 「我也很高兴,遇到你。」说出真心话需要很大的勇气,让她差点忍不住掉下眼泪。 奶姬的这句话,是他今天听到最甜的一句话,他的心都快被溶化。他决定要鼓起勇气,把他在心里一直反覆演练的话说出口。但在这四面都是玻璃的电话亭里,很没有安全感,他不知道要在哪里掩饰他的害羞,于是只能背对着马路上的行人,把头靠上玻璃墙上,闭上眼,就像是面壁一样。 「我在想,你上班的路线,跟我差不多,反正,我的车也修好了。明天,我开车带你去上班吧。」 这些话,刚才在他脑海里反覆演练了多次,终于能顺利说出口。果然,只要避开别人的眼神,他就能把话说清楚。 她听到柚子的邀约,眼泪就顺势滑下。果然,柚子对她,和她对柚子,都有一样的想望。只是她,已经没有能力回应柚子的想望。 「不用、不用,我辞职了。要休假,大概一个月吧。」真正的事实她说不出口,只能以最接近事实的说法回应柚子。 他感到非常惊讶,奶姬不是才刚上班一年而已,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要休假?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听奶姬说过这些事。 「辞职?有什么计画吗?」他小心地询问。 「没有、没有,只是要…出国渡假。」她难过地流泪,不知道该如何向柚子解释。 话筒里传来奶姬的回覆,奶姬的声音突然变得浓浊,像是有鼻音,还有吸鼻子的声音,奶姬怎么了?感冒了吗? 「你,还好吗?」他担心地询问。 「你干嘛啊?」大姐这时也才发现她在吸鼻子,刚才应该真的没有在偷听。 大姐暂停帮她涂指甲油,站起来走到床边,抽了几张面纸,帮她擦掉眼泪,还拍拍她的肩膀,小声地安慰她。 「在讲什么?不要哭了。」 大姐叹了口气,不想介入她的私事,走到床边坐下,不打扰她讲电话。 她用大姐递过来的面纸,擦去眼泪,强打起精神来回话,不想让柚子知道她在流泪。 「我没事,山上可能…风很大,有点…感冒了。」这个理由连她都觉得牵强,今天明明是阳光和煦的一天。 「哦,不好意思,让你感冒了。」天啊!他做了什么?他在心里责怪自己,没事干嘛要带奶姬去山上吹风? 「不会,我没事。」她想承认都是她的错,拜託柚子不要再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那…等你出国回来,我们再联络?」一个月的假期,是有点久,不过,三年他都等了,不再乎再等一个月。 她恨自己没办法把话说得更清楚,柚子根本就是听不懂。听到柚子还怀抱着期待,她很不忍心,眼泪又流了下来。 「好,再联络。」她打算至少要说清楚未来的状况,「不过,到时,我会搬到新竹工作。我再给你电话吧?」 「啊?新竹?」他很惊讶,今天奶姬怎么对这件事也隻字未提?他突然觉得白天与奶姬的热络全都消失了,今晚的奶姬,又回復成以往生疏的感觉,像是一个陌生人。 「嗯,我…会有一些…变动…」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变动」是正确的用语吗? 「什么变动?」他不解,愈听愈迷糊,奶姬究竟在说什么? 柚子怎么会明白?连她自己都听不懂。 「嗯,对不起。」不只对柚子很抱歉,她对自己也很抱歉,她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怀抱多年的梦想,就差一步、就那么一步,她与梦想中的柚子擦身而过。她难过得眼泪直流,「我不知道…还会再遇到你。」 「遇见我,为什么要对不起?」他愈来愈弄不清楚奶姬在说什么,只隐约觉得在奶姬吞吞吐吐的话语中,藏着奶姬说不出口的祕密。 「如果我知道,今天会遇到你,如果我知道,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就不会…」她说不下去,话语己哽咽。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回,明天不要出现在婚礼上。但那是已经说出口的承诺,也是一辈子的责任,她要怎么面对刘瀚宇?刘瀚宇什么错也没有,难道她可以为了要去拥抱那个不可能的梦想,就这么自私任性地伤害刘瀚宇吗?她心中的理智告诉她,天平该倒向刘瀚宇,梦想不过是梦想,她也二十五岁了,已经成熟到可以放弃不切实际的梦想。理智要她割捨柚子,但她无法阻止心痛的感觉涌现。 奶姬说到一半,就不说了。一阵沉默,但他清楚听见奶姬啜泣的声音。他很惊讶,奶姬的最后一句没说完,「就不会...」怎么样?后面那一句为什么没说出口?为什么要哭泣? 61. 没有下一次了 他突然惊醒,猜到奶姬祕密了。半掩的铁门、家里有事、一个月的休假、搬到新竹,还有那奇怪的用语「变动」,他把事情兜拢在一起,他突然惊觉,奶姬要结婚了,说不定就在明天,这不会是真的吧?他惊呆了,不敢相信经过这么多年的等待,迎来的竟然会是这个结局。奶姬是他的梦想,今天的奶姬是离他最近的一次,但她就像漂在空中的泡沫,明明看得到,近在咫尺,用手一抓,却就消失不见。这么近、这么近,却只看得到、摸不到,难道奶姬就只能是他的梦想吗?上天也太捉弄人,为什么要在今天让他和奶姬再相遇?若是明天、后天,他对奶姬就不会有这些期待,命运真是太残忍。 他深呼吸,压抑心中的悔恨,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切,全都只能怪他自己。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很笨,我都没注意到,时间过得这么快,都已经十五年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出口,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他只好用单手掩面,以鸵鸟心态遮掩他的羞愧,「其实,有好几次,我有机会,是我自己没有把握,对不起。」 柚子终于听懂了,让她更难过,她无意伤害任何人,尤其是柚子。但柚子也等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早说? 「柚子,对我来说,你一直是天神级的,偶尔降临凡间,我就很开心了。我从来不敢奢望,你和我,会怎样。」 「我哪里是什么天神?我只是一个、一个没有勇气的人。」他很生气,气自己没有勇气,也气奶姬把他放在错误的地位,平白让二人错失那些青春岁月。 他心有不甘,明明彼此都有那份心,上天也製造了这么多次的机会,竟然还会让彼此从手中溜去? 「如果,我早一点、或是你早一点,说出来,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这个假设性的问题,答案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也不能改变即将发生的未来,但他就是想问。 「会,我会。」她毫不犹豫地说出口,许下这个承诺,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她多么希望这个承诺可以真的实现,也希望柚子能看到她是满心欢喜的应承。 听到奶姬的承诺,他脸上也出现笑容。 「我也会。」若这个承诺能真的实现,那该有多好? 他抹去脸上的泪痕,打起精神,不想让奶姬为难。 「不管怎样,你就要面对新的生活、新的环境,自己要保重!」 「好,我会。」她勉强挤出笑容,想表现出朝气,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听得出来柚子想鼓励她,就算再不捨,柚子也是强打起精神来,不让她为难,同样的,她也不想让柚子为难。 「嗯,我想…我们应该会有一阵子,不会联络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心知肚明。 「嗯。」她也不想承认这是最后一次,但,终究是要告别的。 「我希望,我们可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想,告别,也要有完美句点。只是和奶姬做「好朋友」,离他心目中的想望,还有一段差距。 「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啊!」她可以不只是柚子的「好朋友」吗?那不过是奢侈的想望。 「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一辈子了,哈哈!」她调侃着自己这十几年来对梦想的追逐,就像「一辈子」那么久。最后的笑声,像是尷尬的回音,根本表里不一。 「对,哈哈!」他也只能尷尬地挤出笑容。他很认同,这十几年来与奶姬不断错过,就像「一辈子」那么久,他的心,也悬在奶姬身上那么久。 「我会记得。」他又伸手掩面,眼泪又流下了。他会永远记得奶姬,以及曾经是那么漫长的那一段等待。 「我也不会忘记。」她流着泪点点头。她不会忘记柚子,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彼此曾经的相遇与错过。 「今天,谢谢你。」无论如何,今天,他离梦想如此接近,他心中充满感谢。 「我也很开心,谢谢。」这是真心话,她感激上天让柚子在这最后一刻出现。 「那就…再见了。」结束了,他至少还可以把「再见」说出口。 「嗯,再见。」她如此慎重,像是在对自己的梦想告别。 二人拿着话筒,捨不得掛断,彼此都在等对方先掛断。 二人都想无限期延长这沉默的空档,但是,只是徒然拖延时间罢了。他在二人的沉默里,体会出奶姬的不捨,为免彼此为难,他决定,掛断电话这件事,该由他先做。 听到话筒传来嘟嘟的断讯声,她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情绪,双手掩面大声哭了出来。 大姐见她讲完电话,却放声大哭,只好走过来搂住她,轻拍她的背安抚。 *** 他一掛上电话,整个人就像虚脱了一样,把前额呆呆地顶在电话亭内的玻璃墙面上,等待情绪平復,待会儿,总不能哭丧着一张脸见人吧? 但是,他不想动,更不想见人,他想一辈子待在电话亭里。 「叩、叩、叩」背后的门上传来敲门声,是有人急着要用电话吗?在他还在为自己的梦想消失而哀悼时,竟然出现这么刺耳的声音,他真想对外面的人大喊:「就不能等一下吗?」 「怎么样?说完了要回家了吧?你妈急得要死了!」门外传来吕淑芬的声音,大声又急切,显然心情不好。他这才惊觉,这声音是来寻他的,吕淑芬怎么会在电话亭外? 他只好用手抹了抹脸,深呼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走出电话亭,面对吕淑芬。 一看到他走出电话亭,吕淑芬就像机关枪似的,连番抱怨不停:「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你干嘛把b.b.call关机?书法班的老师只说你要请假,也没说什么事,结果,我一下班就被你妈叫来,你妈跟文惠两个人急得要死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耶,你干嘛搞失踪啊?」 他一时无法回神,听不清楚吕淑芬在对他吼什么,只听到「生日」二字。他对吕淑芬点点头,对,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收到一份最棒的生日礼物,外加一份晴天霹靂,够精彩了吧?他懊恼地不想说话,只低着头在电话亭旁踱步。 吕淑芬见他不回话,还在一旁踱步,像没事人一样,这是什么态度?不知道别人着急吗?她只好跟着柚子踱步,想问出个缘由:「你说话啊?你到底打给谁?干嘛不回家打电话?要用公共电话打?这么严肃,在讲什么?」 「打给谁?」在吕淑芬连珠砲似的问话里,他只听懂这一句。 「李…李俐芝。」他不太好意思承认,吕淑芬对奶姬很有意见,待会儿一定会唸个不停。他只好又把额头顶在电话亭上,背对吕淑芬,不想面对这一切。 「厚,又是奶姬!你又遇到奶姬了哦?怪不得搞失踪。你每次都这样,你妈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我心里还在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每次都隔个两、三年,就让你遇到她?」 果然,他猜得真准,他太瞭解吕淑芬了,连她会说什么他都一清二楚。但他现在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如果吕淑芬能闭嘴,那就太好了。不过,他今天学到了宝贵的一课:世事不会尽如人意。 「所以哩?这一次你又做了什么蠢事?奶姬不是信基督教吗?跟你不合啦!你干嘛又去惹人家?」 吕淑芬毫不放弃,继续叨唸。他闭上眼,儘量不去理会。 「你可不可以清醒一点?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不成功哦?」 对啦,对啦,吕淑芬什么都猜对了!事情就是这样,反正只要遇到奶姬,他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跟你说哦,这是最后一次囉!你不用想还有下一个二年、还是三年,不可能了啦!看你,等了十五年,也没有行动。人家说不定早就结婚了!」 吕淑芬猜得神准,却触动林佑嗣最受伤的部分,他转过身来,眨眨眼,不让眼泪流下,勉强挤出笑容。 「嗯…没有下一次了,她要结婚了。」在他告诉吕淑芬的同时,也在向自己宣告,该死了这条心。 「啊?」这下轮吕淑芬瞠目结舌,一时语塞,无法再对柚子开骂。 林佑嗣见吕淑芬楞在原地,无法动弹,便用眼神看向回家的方向,暗示吕淑芬他要回家去了。 「我没事,走吧,回去吧。」 今天,对林佑嗣来说,是充满惊喜与期待的一天,最后却以泪眼告别结束。这喧闹的一天,就像放完烟火的天空,总归还是要落幕,总是要归于平静。 他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62. 多年后,重遇故人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今天在办公室,当她知道柚子就是laura的书法老师后,她整个人便魂不守舍,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无法专心办公。下了班后,她便一直呆坐在客厅里,想着与柚子的过去,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灯没开,饭也没做,二个小孩都躲在自己房间玩手机,妈咪没有来叫门吃饭,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与柚子共同的回忆不多,但仍反覆出现那些彼此错过的时刻,有苦有甜,柚子就像是她生命中的「快闪族」,一眨眼又消失不见。尤其是最后一次见面,那时机巧到不能再巧、坏到不能再坏,命运把她的梦想推近到眼前,好像一伸手就碰得到,但却让她碰不得、摸不到,还不得不放弃。命运捉弄人啊!她不禁感叹。如果当年她能勇敢一点,早一点对柚子告白,现在会不会有不同的生活?如果当年她任性自私一点,放弃刘瀚宇,她的人生还会是一样吗? 过去已经发生的事,都已是事实和往事,不存在任何「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空想而已。还希望自己的青春梦想成真?别傻了,年近半百的她,早已瞭解,就算白马王子如愿娶了白雪公主,那也未必事事尽如人意。 相处是一门折磨人的学问,二十五年的婚姻下来,虽早已过了三天一吵、五天一闹的磨合期,她和刘瀚宇对于相处,仍有彼此摸不透的地方,难免一不小心踩到对方的地雷,争执、冷战,还是屡见不鲜,只是那些争闹,规模已不若新婚时那般强烈,二人也渐渐学会妥协。 若是把刘瀚宇换成柚子,那美好的梦想仍然能够维持吗?不能,她确信,她无法想像和柚子争执的画面。虽然争吵在相处中是绝对无法避免的事,但一想到优雅的柚子为了生活上的芝蔴小事,和她争得面红耳赤...她笑了出来,还是省省吧。柚子还是当个天神就好,下到凡间,就成了俗人,需要为俗事烦恼,太不符合柚子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都快二十五年了,二人已经那么久没联络,不知道柚子过得好吗?一定很好,在建华大学当教授,又是laura的书法老师,最近也快结婚了,一切顺遂,就好。她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事,她有刘瀚宇的陪伴,希望柚子也能觅得良伴。 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接着是车库门关上的声音,是刘瀚宇下班回来了。 刘瀚宇一进门,看到她独坐在客厅,却没开灯,不解地问:「怎么不开灯?」 她看看墙上的时鐘,才发现已经七点半,她竟然已经在黑暗中坐了那么久。 刘瀚宇顺手把电灯打亮,不习惯家里没有灯光。 「哦。」待在黑暗中这么久,突然被光线刺到,她不觉揉揉眼睛,才发现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急忙偷偷拭去。 「小孩呢?」 「在房间。」 空荡荡的。没有小孩,也没有食物的温度。刘瀚宇看了看餐桌,一样空空如也。 「你们吃过了啊?」刘瀚宇很好奇,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吃过晚饭了? 「哦,还没。我有点不舒服,今天没有弄晚餐。」她随口编了个藉口。 刘瀚宇见李俐芝还坐在沙发上,没有要起身弄晚餐的意思,不耐烦地发牢骚:「你干嘛不早讲?我回来的时候可以去买啊?」 「就…刚刚胃痛,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她听得出来刘瀚宇的不耐,但不想与他争执。 刘瀚宇「嘖」了一声,伸手进抽屉里拿出机车钥匙,嘴里碎唸个不停:「唉,又要跑出去,那么麻烦,我车子都停好了。」 是是是,要刘瀚宇出去买个晚餐很麻烦,她每天煮晚餐,有跟刘瀚宇抱怨过「那么麻烦」吗? 「不要买我的,我吃不下。」她冷冷地回话,心头倒是一把怒火。 「怎么那么麻烦?」刘瀚宇还是继续抱怨,完全看不懂李俐芝的脸色。 刘瀚宇出门后,李俐芝在窗边看着刘瀚宇移动机车,戴上安全帽,骑车出去。 唉,就是嘴上不饶人。刘瀚宇也才刚加完班回家,就不能给他个好脸色看吗?李俐芝心想。刘瀚宇也是一样,就已经要出门买晚餐了,那张嘴就不能歇一歇?认份点出门不就得了?他们二人都一样,已经相处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嘘寒问暖的间情逸緻?倒是斗嘴,二人乐此不疲。 *** 李俐芝听到刘瀚宇躡手躡脚走进卧室,坐在床缘,低身看她是否在睡。她连忙将眼角的泪痕抹去,坐起身来。 刘瀚宇把床头灯打亮,看了看李俐芝,轻声询问:「怎么样?好一点没有?」 刘瀚宇这么好声好气,倒害她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应了一声,「还好。」 刘瀚宇拿起李俐芝的右手,帮忙按摩合谷穴,力道有点重,但很有效。这是他从年轻时就会做的事,每次李俐芝胃痛,他就会帮她按摩。 「都痛到流眼泪了,还说还好?」刘瀚宇一边按摩,一边询问,「这几天下雨,有点凉,你可能又着凉了吧?」 「没事啦。」她赶忙将手抽回,敷衍刘瀚宇。 若真是胃痛,按合谷穴就会缓解,但这是心痛,要怎么解决? 她看看床边的时鐘,八点半。 「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我还是有帮你买个便当,等一下饿了,可以吃。」 老夫老妻,竟还如此窝心。 「小孩怎么没有声音?又在吵架?」她似乎没有听到二个女儿的声响,合理的怀疑是二人又吵架了。 刘瀚宇笑出来,觉得她多虑。 「没有,他们好的很。」 他拿出手机,滑了几下后,把手机递给李俐芝看。 「给你看。我刚才偷偷拍的…」 李俐芝接过手机来看,是一段影片,她看出那是小咪的房间,小咪坐在书桌前,小妹站在小咪旁边,二人都背对镜头,的确是偷偷拍的画面。画面里的小咪,拿着手机播放了一段日文歌曲,还跟着哼唱,小妹听了二句,也加入跟着哼唱,二人唱着她听不懂的日文歌,看来很开心。 李俐芝看完影片,开心的笑了。 「现在又这么好?」 「姐妹难免吵架,你小时候跟你姐也一样吧?」 嗯,姐妹是这样,夫妻是这样,家人也都是这样。相处,就是这么一个需要高度忍耐力的学问,日常的生活会磨去彼此的耐心,但偶一出现的和谐与体谅,却可以支撑彼此再继续前行。 *** 夜晚,她等刘瀚宇睡下之后,才到书房开啟脸书。她想起刘玉芬的建议,她想看看吕淑芬的脸书。 她找到刘玉芬按讚的那一篇文章,点进吕淑芬的帐号,她看到许多吕淑芬与她儿子的合照,也有许多风景照,应该都是这个叫做「晓志」的男孩拍的吧?「林佑嗣大师」也都从旁指导吗? 吕淑芬的照片很多,她得一直往下捲动,终于让她在二年前的照片里,看到了「林佑嗣大师」。真的是柚子,果真童顏如昔,妖怪一个,时间没有在他的容貌上留下什么印记,就像她记忆里的柚子,永远是这个模样。 照片里,柚子和「晓志」并肩站着,「晓志」看起来仍是国中生模样,也难怪,那已经是二年前的照片。柚子对着镜头微笑,「晓志」却没有看镜头,一副闹脾气的样子,她想起二个女儿国中时的照片也是如此,全都是青春期的叛逆。 儘管如此,照片里的二人看起来仍然很亲密,像是父子一样。看到这里,她很开心,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柚子,这些年来过得好吗?照片里的柚子,看起来过得很好。她想跟照片里的柚子说话,说她也过得很好。彼此的青春,虽未曾有过交集,但在岁月流逝的这些年后,重遇故人,得知彼此安好,这样就足够了。 64. 有些话,就只能点到为止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李俐芝拿着茶杯,正要走回自己座位时,远远便看到jason在她的座位旁等她。她想起上次在会议室中与jason的争执,担心jason应该是要来找她的麻烦,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还多了一分警戒。 她走回座位,放下茶杯,做好吵架的心理准备。 「jason,什么事?」她冷冷的问,不带一丝情绪,把握住「不主动挑衅」的原则。 「哦,你回来了。」jason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看起来不像假的,似乎真有那么一份热情,「我要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就是…」jason快速地看了看週遭,似乎想确定他要说的话不会被人听见,还刻意压低声音对李俐芝说话,「你有没有要告那个水果日报?」 「啊?」她听不懂jason在说什么,她和水果日报有什么关係? 「我有认识的律师,他说这是譭谤,可以求取民事赔偿。」jason认真说明。 「jason,你在说什么?」她还是听不懂。 「就是,我上次有跟总经理说,说你,你有…」jason再次看了看四週,把声音压得更低,「你有诈欺的前科,总经理就说那是水果日报乱讲的,所以,所以,我有去问律师…」 李俐芝想起这件事了,不就是同名同姓吗?她想儘快结束与jason的对话,于是不耐烦地打断jason,「jason,jason,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同名同姓?」 「啊?」这次换jason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有看到那个『李俐芝』的照片吗?」她提醒jason。 「啊?不是都有马赛克吗?」 她当然知道,但是二人的外形和年龄差异很大,不用看脸应该就能分辨出来了,不是吗? 「那不是我,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她快没耐心了。 「不是你吗?」jason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是我!」如果这里不是办公室,她早就尖叫了。 「你不要客气,那个律师是我朋友,他会算便宜一点。」jason仍不放弃。 她不禁在心里抱怨,jason是听不懂吗?还是,jason对他的律师朋友也有业绩压力? 「jason!那、不、是、我!」她大声对jason吼道。 「哦,好,好,」jason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你有需要再找我。」 jason匆忙离开她的座位,临走前还回头对她点了点头,好像要安抚李俐芝似的。 她见jason离去,刚才怒吼的气势已消去大半,反而露出笑容,坐回到座位上办公。 laura眼看着这一幕在她面前上演,又看到liz现在脸上毫无怒容,反而露出微笑,她脸上堆满疑惑,看着liz。 李俐芝感觉到laura投射过来的目光,不解的问,「看我干嘛?」 「你不生气吗?」 「他在跟我道歉,我干嘛生气?」 「这叫道歉?」laura无法理解。 「有些人,没有办法把话直接说出口,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了,你要去体会。」 这些事,需要一点年纪才能体会,等laura多点社会歷练就能明白。 「什么嘛?他讲一堆五四三的,你还知道他在道歉?」这对laura来说,确实像是天方夜谭,「你们这些人,真的很难懂耶。」 确实很难懂,毕竟人心隔肚皮,若没有心电感应这种超能力,又有谁能知道彼此内心的想法?但她相信,再过个十几、二十年,laura就会理解。 李俐芝笑着摇摇头,开始工作。但laura的目光似乎仍未移动,她不知道laura到底想干嘛? 「又怎样?」她停下手边的工作,迎向laura堆满笑容的脸。 laura把椅子滑到李俐芝座位旁,亲暱地询问,「你这两天…想得怎么样?」。 「想什么?」她装傻,她清楚知道laura要问的是「林老师」的事。 「就是,林老师的事。」 「嗯,林老师过得很好,又快结婚了,帮我恭喜他。」这是她昨天想了一晚的答案。 「你不想见他?」 看到laura一脸惊讶,她忍不住笑出来。 「见了面要干嘛?我们都这么老了。我知道他过得很好,这样就够了。」 所谓「近乡情怯」,她要见的是「故友」,需要更大的勇气,这一点,她早就看清了,她以前没有勇气,现在更不可能有。 她看到laura一脸懊恼的表情就知道,laura一定听不懂。 「你是在学jason吗?又讲一些五四三?」儘管听不懂liz在说什么,laura还是想提供一些建议,「你们可以…可以…」 她看着laura辞穷的模样,笑了出来。她和柚子都是半百的老人了,在爱情上还能做什么? 「可以干嘛?」她故意逗laura。 「可以当好朋友啊!」laura想了好久才迸出这一句。 「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啊。」她想起那些等待、相遇和错过,最后他们也只能是「好朋友」。 「只是,很久没联络,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她最怕的是相见两无语,彼此间只剩下尷尬。 「你应该想一想,」laura比她还急,「看看你有什么想说的,或是你有什么想要完成的心愿,都可以啊。」 李俐芝觉得laura比她还着急,觉得这小女孩很可爱,很像她的二个女儿,于是配合着想了一想。 对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在她的皮包里翻找。 「啊,这个,我好像有放进来…」 她明明记得有放进来啊,在哪里?为什么找不到了? 「在这里!」 找到了。她从皮包里拿出她高中时和大鼓合照的照片,交给laura。 laura本以为liz会交给她类似她和林老师的「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满心欢喜怀抱着希望,但在接过liz递过来的照片以后,一张脸却垮下来。 「这不是林老师吧?你旁边的那个,是个女生耶。」 那当然不是林老师,又怎样?她脸上掛着神祕的微笑,看着laura,像是要laura猜谜似的。 「你有话都不直说,到底要干嘛?」laura反而抱怨起她来,好像这件事是她挑起的,却不清楚明白说出来,想帮忙的laura目前束手无策。 但是,有些话,就只能点到为止,她认为,说得出口的话,就没那个价值。这件事是有关柚子的事,在她心中那价值无可比拟,话语自然俭省得多,不能轻易说出口。如果laura现在想不明白,那也是自然,她不介意多给laura一点时间去猜想。 65. 还有什么不满足? 林佑嗣,现在,五十岁 吕淑芬才刚让晓志拿出纸笔,就看到萝拉小姐衝进来,速度之快,让吕淑芬吓了一跳。萝拉小姐今天比平常早到书法教室,那是她和萝拉小姐商量好的,但也不用这么早吧?只要比林老师早到就好了,先前二人在电话里商量时,吕淑芬是这么交代的。吕淑芬心想,或许从新竹赶来,真的很难拿捏时间。 萝拉小姐对吕淑芬使了个眼色,二人便聚集在柚子的讲台座位前,不知道在摆弄什么。萝拉小姐把东西移到左边,吕淑芬就有意见,要移到右边。吕淑芬一移到右边,萝拉小姐也有意见,要移回左边。二位一来一往,专心致志,前所未见。 还没七点半,晓志已在桌上舖好宣纸,笔墨也都摆放好,只等七点半一到,他就要准时开始上课。现在,他只摇头晃脑坐在座位上,一颗心不知道又飘到哪里去。 林佑嗣七点半准时进到书法教室,晓志一看到他进来,也看了墙上时鐘一眼,确定是七点半后,便开始练习书法。规律,在晓志的生活里佔有极重要的地位,他不想让任何事破坏这份规律。 林佑嗣本想朝自己座位走去,却看到吕淑芬和萝拉小姐在他的桌上摆弄着什么,于是呆站在门口,看二人在做什么。二人背对着他,所以并未发觉他已进入教室,只见二人左右拉扯,似乎有不同意见。 他走近前去,好奇地探头进去看,调皮地询问:「需要我的意见吗?」 这句话把二人吓了一跳,放下二人本来在摆弄的东西,匆忙走回自己座位坐下。 他看看二人,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只好带着疑惑,先把背包放进座位抽屉,准备上课。待他把笔墨拿出来,要放到桌面上时,才看到桌上多了二张装框的相片。 二张都是「柚子与荔枝」的合照,一张是李俐芝高中与林佑嗣五专时的合照,一张是现在二人的合照。 他很讶异,不记得自己曾和奶姬有过合照,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向吕淑芬和萝拉小姐。 「怎么会?什么时候?」语句被他的惊讶截成一段、一段的,不知道听的人听得懂吗? 「拍得很好吧?」吕淑芬笑了出来,「是大小姐弄的,这种高科技的东西,我不会弄。」 「老师,你觉得怎样?」萝拉小姐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林老师,内心还带有一点惶恐。 林佑嗣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照片看。高中时的奶姬,现在的奶姬,几乎都没什么变,岁月几乎没有在奶姬身上留下什么痕跡,还是有如青春少女一般,真是见鬼了!照片里的奶姬看起来一脸幸福愉快,没有烦恼。他无意识地对着照片点头,很好,很好,只要知道奶姬过得很好,就好。 吕淑芬凑上前来,调侃柚子「你们两个真的很配耶!当年,你怎么不勇敢一点?后悔了吧?」 「不会,不会,她很好,就好。」他的眼神无法离开那二张照片,激动的情绪让他眼眶泛泪。是啊!当年若是自己勇敢一点,今天照片里的人,就会是真实的合影,怀抱着梦想实现的甜蜜,拥有真实的幸福。现在的他,虽然嘴硬地对吕淑芬说不后悔,全都是骗人的。他的心底,还是感受得到那些被他深深埋藏的心痛,现在一股脑儿全都翻涌上来,哽在他的喉咙。 儘管沉浸在那些回忆里,他还是马上想起,萝拉小姐和吕淑芬正盯着他瞧。他抬起头,想起这二张他和奶姬的合照,难道吕淑芬不会介意吗? 「这个,摆这里,好吗?」他担心吕淑芬的反应,直直看着吕淑芬发问。 「老师,你觉得不好吗?」萝拉小姐以为林老师不满意她製作的这二张照片,担心地询问。 吕淑芬瞭解柚子在担心什么,她走到柚子旁边,拿起那二张照片看着。 「摆这里,很好啊。」她大器地把照片摆回柚子的桌上,「这里空间这么大,放两张照片而已,有什么关係?我没那么小气。」 如果真要计较,过去这三十五年,她和柚子早就有计较不完的事,有差这二张照片吗? 吕淑芬心知肚明,柚子不只永远忘不了奶姬,心里还藏有深深的悔恨。她知道,每年柚子过生日时,都会想起那是错过奶姬的日子,他还是会心痛,只是隐藏得很好,不让她发现。她很感激柚子有这份心意,能顾虑到她的感受,这样就够了。她不相信什么「全心全意」,或是「一生只爱一人」的这种空话,现实生活里,各人各有自己的难处,何苦彼此为难?她愿为柚子在心上留一个角落,若柚子也愿意比照办理,她已无多所企求。她不会去计较奶姬在柚子心中的份量,也希望柚子不再追究叶大成在她过往生命中扮演的角色。 每个人都有过去,她有叶大成,柚子有奶姬,但他们愿意先把过去放下,专心经营彼此的未来。已年近半百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66. 好久不见 李俐芝,现在,五十岁 星期天的早晨,难得小咪和小妹起个大早,说是要帮忙妈咪测试新的手机。手机,就是现代年轻人的玩具,见着新玩意儿,没有一个女儿不会眼睛发亮。 那是laura陪她去买的新手机,laura说现在的即时通讯软体,很快也很方便,尤其可以存取照片与影片这类档案。laura帮她设定了帐号,下载应用软体后,语带神祕的表示:「过二天把照片传给你。」 照片?所以laura听懂她的暗示了吗?她很高兴。老实说,她还真有点期待,像是圣诞节早晨等待拆礼物的小孩一样兴奋。 二个小孩连早饭都省略了,一醒来就拿着她的手机,研究个不停,手机在二个小孩间传来传去,看得李俐芝觉得好笑,二个小孩都有各自的手机,这个新手机又有什么不同?值得花这么多时间研究?一个大学生和一个高中生,为了一支手机,可以和气地坐在一起聊天?真是见鬼了。 二人把玩了一阵之后,小咪霸气地把手机递给她,要她实机操演一下,否则她们二人不能确定妈咪是否真的会操作。 上机考?这不是她在公司测验新人的项目吗?小咪果然是大学生,已有成人的智慧。但她可犹豫了,手机拿回来后,在她手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鐘,是要怎么演练? 她硬着头皮看看萤幕,只看到一个大大的锁头图形在萤幕上,她猜想,是锁住了吗?需要密码解锁吗?她试着按了锁头一下,没反应。 「妈咪,不是这样啦!」小咪急得大叫,瞬间回復到小学生的智商。 「你要滑啊!」小妹也在一旁帮腔,平常时对妈咪的冷淡,像是装出来的一样。叛逆,看来也只限于她没兴趣的项目。 天啊!当老扣扣遇上手机世代,真的是落伍了。 「好、好、好,你们帮我弄,我等一下再看。」她投降,让二个小孩七嘴八舌地在她耳边尖叫,她可受不了。这场景已多久没发生过了?她记得小学阶段的二人,才会有这种举动。 当手机又回到二个小孩手上,这才总算安静下来,让她耳根清静。 她坐回餐桌,打算先用早餐。 「早就叫你换,你不要。」刘瀚宇在餐桌上一边滑手机,一边还对她说话。 她一看刘瀚宇的餐盘,早餐都还没吃完,就在滑手机,想死啊?这个刘瀚宇,不管叨唸他几次,还是改不了这个坏习惯。 「我同事有帮我弄了一些东西在里面,我再让两个小孩教一下。」她本想顶嘴,但想起之前刘瀚宇确实也提议了好几次,要帮她换手机,是她自己不要的,现在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一声「叮咚」从她的手机传来。 「妈咪,你有line的讯息。」小妹提醒她,一副专业的模样,害她想笑。 「好,我看看。」 她起身走到客厅沙发,挤进二个小孩中间坐下,小咪和小妹还在互抢手机。 「我帮你看。」小妹热心提议,果然还是纯真的小孩。 「那是妈咪的,你不要看啦。」小咪以大姐的身份教训不懂事的小妹。 「好、好、好,都可以。」她赶忙扮演和事佬,二个姐妹总爱斗嘴,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伤和气,值得吗?小孩有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妹得到妈咪的鼓励,便把line打开,看到二张照片,第一张似乎年代久远,看不出来是谁,第二张是妈咪的照片没错,但妈咪旁边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小妹把手机递给妈咪,要她看萤幕上的照片。 老花眼的问题就是,近的看不清楚,要拿远一点才看得见。所以李俐芝把小妹推到她眼前的萤幕,再往后推开,拉开距离后,才看清楚那二张照片。 二张都是她和柚子的合照。一张是他们十八岁时的合照,一张是他们现在的合照。年少时不能完成的梦想,现在,用这二张照片代替,算是圆了她的梦。够了,够了,能让她再看到柚子,她已心满意足,感动得眼眶泛泪。 「妈咪,这是你吗?」小妹指着第一张照片里的女生问,是有点像妈咪,但她不确定,她没见过妈咪年轻时的照片。 「是你耶,妈咪。」小咪眼睛很尖,一眼就认出来了,「只是这个人,是谁啊?」小咪的手指指向第二张照片,她要问的,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以小咪的年纪,大约猜得出来这男人与妈咪之间有些熟稔的关係存在,只是小咪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关係。 她对二个小孩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再指指刘瀚宇,表示不想让刘瀚宇知道。 「这是,妈咪的小学同学。」她小声地说。 小咪和小妹都点点头,表示瞭解,也愿意为妈咪守密。 「哦,妈咪,那你要回信啊。」小妹提醒她。 她点点头。她本以为这二张照片是laura传来的,理当应该对laura说声「谢谢」。但她仔细一看,那传照片过来的帐号,不是「laura」,是一个她不认得的帐号。谁会有她的帐号?前二天是laura帮她设定的,她的帐号只有laura知道,不是吗? 不,再看一遍,她认出来了。那帐号对她有特殊意义,她怎么会忘?「youth0909」,她曾经答应过柚子,「我会记得,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她不会忘,也忘不了柚子。 看到「youth0909」的瞬间,她的眼泪滑了下来,脸上却带着微笑,小咪和小妹再看不懂,也能体会这个人对妈咪的重要性。 「你要写什么?我帮你写。」小咪体贴地询问。 她笑着抹去眼泪,思考着,「要写什么?」 这么久没见了,要写些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在小咪耳边讲了一句话,小咪便依妈咪的指示,传了一个讯息出去。 手机萤幕上出现由「liz」传出的讯息。 liz:「好久不见。」 一会儿,她的手机又传出「叮咚」的声响,又有讯息传入。 youth0909:「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