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记》 别扭 “现在的小孩真是别扭!”江雪愤愤地把教案摔在办公桌上,嘴也忍不住地嘟了起来。一张白色的信笺从那本被她摔乱的教案里滑了出来,很认真的小楷写着三个字:“辞职信”。 “哟,是谁惹我们的小雪老师不高兴了啊?”李可端着一杯茶跺过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生气的样子。想起半年前自己和她刚到这所学校来报到的时候,江雪几乎天天都嘟着嘴巴,这种表情挂在其他成年人脸上可能会很奇怪,但放在23岁的江雪脸上又有些出奇地和谐。李可抿了一口茶,有不觉仔细端详起江雪来,白白的脸,说不出太出众的五官,但给人的感觉是比较耐看的样子,特别是配上她那各式各样的表情,兀地从脑海中冒出一个词,“灵动”。对,就是灵动,典型的江南女子。 “看看看,再看我就把你喝掉!”江雪白了李可一眼,从她手中夺过茶杯,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 “我的碧螺春哪~”李可心疼地大叫起来。 “不错,没毒,李老师可以饮用了。”江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把只剩下一半的茶杯递还过去。 李可认命地叹了口气,接过茶杯,“心情好了?刚才怎么不高兴?”她了解自己的室友,典型“风一样的女子”,什么情绪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发脾气的时候难免让人头疼,但不会有隔夜仇一类的说法,与这种人相处,总归是轻松自在许多。 “还不是我们班那帮臭小子!”江雪想起刚才的事情,又有些头疼了。来到这座山城本来只是想换个环境待待,留点时间空间整理一下自己的生活,没想到自己身为重点大学的法学专业人才,居然被阴差阳错地被分到这所高中教书,幸好只有一年的时间,眼看着熬熬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一个班的活宝快把自己折腾掉半条命,哎,难道流年不顺走到哪里遇到的都是祸害? “彭然?”李可将办公桌上的信笺捻到手里瞥了一眼,有点惊讶,“你的得意门生彭然什么时候也成了‘臭小子’?” 李可和江雪参加的是同一个志愿者团队,不过她本来就是学的师范专业,被分到中学教书正好专业对口,看到带队老师们讨论之后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江雪和自己一起分来学校,心中还在暗暗算计,这小丫头估计撑不了多久。不为师不知道为师苦啊,一天十几个小时地和那些青春叛逆小青年斗争,不是专业出生一般很难承受。特别是从大都会s城过来凉山城。要说这里是穷乡僻壤也不尽然,毕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汽车生产基地,基本建设和s城不相上下,物质生活也算得上应有尽有,只可惜当年国家安排产业政策的时候以“备战备荒”为导向,偌大一个汽车生产基地就被安在了飞鸟都飞不过的重山之中,安全是安全了,这山里面的人想出去可就难了,要不然,也轮不到他们做志愿者往这里跑。 话说回来,江雪倒没有像李可想的那样一来就与学生大战三百回合,李可一直以为学法律的除了吵架什么都不会呢。不过这主要是因为江雪的高三(4)班有个好班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叫得好:“彭然”,怦然心动。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清水秀的地方原来帅哥也是一等一。李可想起彭然那孩子就忍不住流口水,白白净净的面庞,很有质感的黑头发,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弄成乱七八糟的颜色,不说话的时候就用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你,温和而有礼,说话时则薄唇轻动,嗓音厚重。父亲似乎是集团公司里的某总,母亲这是本地的知名播音员,这样的身世,就算拿到s市也是中上人家了。再加上彭然从小家教严谨,情商智商都有人一等,幸亏现在只有17岁,祸害呀~以后不知道要害多少小姑娘……早知道高三(4)班有这么优质的小草,李可是决计会抢着教他们班的,现在,对着班上那些年纪不大却拽得二五八万的小崽子们,只能满心悔不当初了。 “就是他!”江雪一声怒吼把李可从神思中拉了出来,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好像悔不当初的人成了她一样。“黄飞刚刚告诉我说他们昨天又在寝室里欺负新转来的同学了,我刚在讲台上点名批评那几个挑头的,他就站起来说是他干的,然后就当着全班的面把这个东西交给我。要不是打了下课铃,我真想好好整治一下他,斗狠哪?姐姐我当年……” “行了行了”,李可打断她的意淫,看她那细胳膊细腿的样,还遥想当年,估计当年也是一受欺负的料。“你对那新来的陈子轩也太好了,要我是彭然我也看不惯。” “哪有?陈子轩父母都不在本地,一个人本来就很可怜,有要面对一班上的凶神恶煞,我关心他那是应该的……”江雪趁着一口气没说完,还想继续解释。 “得了吧,你那叫关心?有必要把他带回你寝室关心吗?”李可暧昧地做了个鬼脸。 “你明明知道我是去寝室拿感冒药他吃!”江雪的脸通红通红,一不小心还真以为她心里有鬼。 “别激动别激动,我知道你是在悬壶济世,但你们班那帮臭小子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你昨天的体育课钦点了陈子轩一个人去你寝室。” “那是那是,我错了,我把他点去我的寝室,没有直接送到你的房里,是我的错……”江雪被李可惹得怒极反笑起来。 真的是很心疼他呢,江雪有些奇怪自己的想法,却又不得不承认,像陈子轩那样的小孩很难让人放心,如果你成功地发现了他的话。淡淡的眼神,柔柔的声线,仿若神祗一样置身事外的距离,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关心的,甚至包括他自己。也许是因为家庭不完整的缘故,这样的小孩很容易早熟,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其实,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什么也不懂…… 虽然陈子轩一周前开学才刚刚来学校报到,但江雪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地留意到了这个过于沉默的少年,看着他就仿若看着年少的自己,她不愿意他像自己一样,错过那么多本应该珍惜的东西。听年级主任说,这孩子之前已经走遍了凉山城的其他五所高中,皆因不合群受到排挤,他的父亲作为汽车集团的销售代表,常年驻外,无奈之下把他送来江雪所在的m高中住读,便匆匆离开凉山城——这究竟是一种爱还是逃避,江雪只有无奈的苦笑。但陈子轩似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还是那样冷冷地看着,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就算彭然受到自己的指使去搭讪也只换回来一个白眼,难怪班上的臭小子们都看他不爽了。 想到彭然,江雪的眉头又纠结在了一起,如果陈子轩是一块冰,那么,无论如何寒彻心扉,只要搂在怀里,用真诚的关心与诚意去呵护,那么总还有云开月明的一天,而彭然,就像一团不知要烧向何处的野火,看着绚丽夺目,却不知怎样才能真正走进。她真的不晓得这孩子在想什么,所有人眼中的天之娇子,m高中的重点保护对象,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工作无比配合的超级班长,现在却因为一个别扭的陈子轩,在全班小鬼面前让她下不来台。虽然江雪也知道自己对陈子轩的关心有些过分,但将近半年合作愉快的彭然为什么会如此的不知轻重呢?江雪怎么也想不明白。 其实无论是李可一开始怀疑的眼光,还是校领导为她搭配的代课老师,都让她明白,自己当老师的能力确实有限,所以高三(4)班才会由其他四位男老师代课,其中数学老师据说还是搞体育的出生,膘肥体壮,往讲台上一站,比她苦口婆心半个小时都来得管用。但是,当初决定离开s市的时候,她便发誓,今后无论是遇到怎么样的劫难,都要自己面对,无论结果如何,绝不后悔。所以,她才会忍受带队老师们名为照顾实为否定她专业能力的职位安排;所以,她才会挑战李可、校领导们近乎侮辱的不信任。就算,她的能力真的很有限。 想起第一次到教室里去看到的孩子们那反叛的眼神,她至今有点恶寒,如果,如果不是望向她的那一到带笑的目光,或许,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跑回s城也不一定呢。 “老师好,我是彭然,高三(4)班的班长。”明媚得像阳光一样的少年,似乎带给了她阳光一样的希望。日子果然是越变越好的,江雪带着重新焕发的信心回望着高出自己一个头的男孩,“你好,我是江雪,你们的新班主任,教语文,你们可以叫我江老师。”讲台下的孩子们有点愣神,估计是没有见过这样一上来便把姿态摆得如此之低的老师吧。彭然笑得更明媚的,转身面向教室,“同学们,咱们欢迎江老师吧!”说完带头鼓起掌来。江雪有点恍然地看着这少年,觉得他好像比自己这正牌老师更正牌一些,不,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并不是老师的感觉,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影响力。后来在地方新闻上看到彭然的父亲,她便明白了什么事虎父无犬子,或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彭然的帮助下,自己之前的半年过得有惊无险,虽然多少有点神思游离的状态,s城的一幕幕总会反复在脑海中出现,但彭然的全力支持,让班级工作有条不紊,她这班主任倒真有点像挂了牌的。每次向班长同学表示感谢,他却都只是笑笑,那阳光一般的笑容,把江雪心中的愧疚都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子轩一来,彭然的反应怎么就这么强烈呢?江雪在心中哀叹一声,别扭啊,真是别扭~ 坦然 彭然咬咬牙,还是敲开了教师们办公室的门,看到李可挂着笑意未消的脸走出门去,还很暧昧地俯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江老师生气了,好好哄哄。”彭然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就大了,这究竟谁是谁的老师啊?不过,想起江雪气鼓鼓地走出教室的背影,他也自觉确实是有些过分。 说起来,江老师从来到学校、接手他们班之后,一直很少有生气的样子,这一方面,他这超级班长功不可没,另一方面,她那逢人三分笑的傻子作风,也让那些想找她麻烦的人很是无语。想起江雪的笑,彭然也有些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真的只有江老师才有这样的笑,没心没肺的小孩子一样,第一次见她,或许也就是被这笑给征服了吧! 江雪坐在办公桌前没讲话,有些虚张声势地瞪着门口站着的彭然,白净的面颊,短短的头发在脑袋上很精神地立着,一身淡蓝色的t恤,看起来如同小说里的翩翩公子,其实呢,就是一妖孽!他还在那笑,笑得跟只偷了腥的猫没啥两样…… “咳,”江老师看他还想一直发呆的样子,不得已,打破严肃地咳了一声,成功地引起了彭妖孽的注意。“报告!”彭然有些好笑地装出一幅正经样子来。那憋住笑的神情,又让江雪没有来由的怒到颤抖。 “有,事,吗?”江老师字字中气十足地盯着他。 “想问问您又没有看到我的辞职信。”彭然有条不紊地举重若轻。 “看到了,”江雪试着调整了一下呼吸。“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老师,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浓黑的眉毛一边挑起来,有些精光闪在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 江雪来了兴趣,“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 “老师,我们全班同学都希望您不要太过偏心。” 江雪没有讲话,她明白自己对陈子轩的照顾有些过分,但是,并不是想引起其他孩子们的反感啊。现在,连彭然都这么明显地表示自己的不满,也许,自己真的应该注意一下吧。 “对不起,彭然,老师知道了。只是,你辞职这件事情,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江雪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学生。 “不,老师,这班长我是真的做不了了,原因在信上都写了。”彭然很淡定的笑笑。 江雪沉默地看着他,她明白,这孩子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她心里早就明白。“好吧,还是希望你能够一如既往地关心班集体。”笑了笑,送客的意味很明显,有很多事情,她需要自己想一想。 “老师再见!”彭然礼貌的点了头,随手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窗外,高三(4)班正在上体育课,江雪看着那洁净颀长的身影在队列边顿了顿,然后就站到队伍的最右边,脸上隐约的是淡淡的笑。 信笺被随意收到了桌子里,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两三位老师和她一样忙着自己的事情。江雪轻轻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没有来由地,脑海里反复跳跃的都是彭然的样子。 去年年底,一直买不到回家的机票,百年难遇的冰雪灾害把凉山城的机场跑道冻了个结实。打电话回家,妈妈在那一头坚持让江雪不要回家,安全第一。江雪很无奈的挂掉电话之后,有些颓然地看着看向乌蒙蒙的天空,她明白母亲这是为自己好,哪有儿行在外母不担忧的道理?但这磨人的天气让全国上下都没办法,她一个小小的社会青年能怎么办? 对啊,社会青年。暂时地离开那所生活了四年的高校之后,这种在社会上漂泊的感觉愈发明显,也特别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而不是这样一个进不来出不去的凉山城。不过,转念一想,除了母亲之外,那座诺大的城里也没有什么等待自己的了。当初决定离开一年,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沉淀与孤独吗? 平静了心绪之后,江雪买了点吃的就独自踱回了宿舍。李可家就在凉山城外的小县城,期末考试一结束便回家了,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回不了家就去她家里过年。可是如果连s城都回不了的话,江雪还是宁愿自己在宿舍窝着,省得麻烦人家自己还觉得拘谨。掂量着手里的“战利品”,江雪知道自己今天这一晚又免不了对着电脑增肥了,不知是不是又能多“沉淀”一点什么出来。这半年来,除了在班上、办公室里忙碌,多余的时间都贡献给大学里没时间看的电影了。江雪知道自己不是那种很有文艺细胞的人,喜欢的电影都是很简单地讲一个故事,然后就莫名触动了心里的哪一根弦,然后就对着屏幕痛快地哭一场。也许之前四年流的泪都没有这么多吧,也好,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调和,回到s城后就没有这种放肆的机会了。 走到教学楼后面,江雪停下来审视了一下孤零零的两层小楼,一楼被用来做办公室,二楼的三间房分做单身老师宿舍,如今其他两间房的老师都放假回家了,整栋楼就剩下自己一个。如果是以前,一定会觉得害怕的,也学是因为这半年来刻意地学着孤单,现在居然不觉得有什么了,反而多了一份安宁。这就是成长吧! 抬步上楼梯,转角一个红色的身影把江雪吓了一跳,手里的食品袋落在地上,引得那穿着红色外套的人回过头来,竟然是彭然。室外的低温把他的脸冻得惨白,通红的唇舌此刻鲜艳得有些过分,看见她,张嘴抖了抖,吐出一口白气,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你在这多久了?”江雪有点紧张,声调一下子提得老高。 匀了两口气,彭然的嘴唇仿若恢复了自觉,“老师,你,你怎么才回来……”说完,嘴唇又像冻住了一样,鲜红地凝在那张俊朗而苍白的脸上。 “快进屋,先暖和一下再说别的。”江雪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食品袋,推着彭然进到自己的宿舍。 小小的单间宿舍,靠墙摆着两张床,对面是书桌、简单的厨具。整个房间显得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彭然扭动着自己冻僵了的脖子上下打量。“快进去坐着!”江雪看着堵在门口止步的彭然,有点恼地推他快进去。 彭然忙侧身让她进来。江雪顺手将袋子扔在书桌上,又推着彭然在自己的床沿坐下。看着他僵直的身体,行动缓慢,心里颤颤地疼,嘴上也舒缓了语气,“怎么这么冷的天还在外面杵着?”转身倒了一杯热水送到他手上。彭然的手指被冻得有些不灵活,拿不稳杯子,她便轻轻地用自己的小手暖着他的手,握着渐渐散发水蒸气的茶杯。 “我等了您一下午,”彭然舔舔嘴唇,缓慢恢复过来的知觉控制不住喉咙的沙哑,“爸爸公司今天有直升机出城,让我过来看看您有没有回家,否则可以捎您出去的。” 江雪欣喜地抬头看着他,眸子又一瞬地转为黯淡,“来不及了吧,现在都快天黑了……” 彭然没有说话,低头只见快蜷成一团的江雪,像一只小猫那般无助,喃喃地说:“我在机场等了一天……” “没关系的,老师,爸爸他们这几天都有可能会出山的。”彭然的声音很小,仿佛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劝慰没有作用。 “我一直没回来你就该早点回家啊!”江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责备他,语气中带着一点嗔怪。 “我没有您的联系方式,担心错过了,只好一直等。后来知道赶不上飞机了,却也冻得走不动路了。”他自嘲地笑笑。 “傻孩子……”江雪的心又一阵阵地抽痛。彭然的懂事与照顾这半年来她都感受着,想到自己被学生如此关心,说不感动是假的。想来自己做老师的功力确欠火候,还依然享受着孩子们真诚的情感,诚是受之有愧。现在又害得他为自己冻成这样,心里的痛刹那便盖过了不能回家的遗憾。不由得用这句载满了回忆的责备慨叹。 “……老师,”彭然依然只能看到江雪的后脑勺,“能把您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我不会随便打的,但下次有急事也可以直接联系您了。” “对不起,彭然,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们电话号码的,只是,我没有手机。”江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离开s城便是为了远离烦忧,所以来到凉山城之后便连手机都没有买,与家里的联系平时只靠宿舍里的座机。 “没关系,那您这两天也别到处跑了,天寒地冻的,就在家里等我电话,机票那边有什么消息,也可以随时电话联系。”彭然了然地笑笑,有些如释重负。他一直以为江老师是因为怕麻烦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联系方式,原来不是。 “不用了,我今年不回家了。”江雪有些凄清地笑着,“家里人担心我路上危险。” “也好,现在整个x省都冰冻,在路上确实不安全。” 看着彭然像小大人一样郑重,江雪由衷地笑了起来。不,不是像个小大人,其实这个年纪的彭然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比自己还成熟一些。 突然意识自己还握着这“大人”的手,江雪顿觉不妥,忙松开两人纠结在一起许久的手。彭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杯热水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浇在了他的外套和江雪的床上。 “哎呀!”江雪一下跳起来。“小心!” 彭然颇为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泼出去的水还怎么小心。 江雪手忙脚乱的帮彭然把身上的水拭去,看着湿了颇大一块,头又大了。“快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彭然听话地脱下外套,递给江雪,扭头看着她打湿了的床单,皱了皱眉。 一个小时之后,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江雪对着那湿透的外套,心不甘情不愿地决定放弃。另一边,彭然已经把她的食品袋清理出来,“老师,你怎么买了这么多方便面啊?” “一个人懒得做饭,一包方便面多顶事。” “我要两包才行……”说完颇为无辜地看着她。 江雪笑得心不在焉,盯着他身上的衬衣在心里叹气,“你怎么不多穿两件出来?”这么冷的天,不可能让他再加上一件湿透的外套出门啊。 “不喜欢,穿多了觉得麻烦。”彭然对目前的状况颇为认命。“老师,我饿了,泡面吃吧!” 这小子!“你家里人呢?不等着你回家吃饭?” “爸爸今天下午的飞机去s城,妈妈在电视台忙着录晚会,最近都住在台里,回去也就我一个人。”说完皱皱鼻子,“也是吃方便面。” 同是天涯沦落人哪,江雪将凄凉的情怀扔在脑后,“方便面和方便面可不一样,让你见识一下老师我的手艺~” 烧水、泡面、加料,打鸡蛋、切火腿肠,热腾腾的泡面出炉之后,彭然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老师,一包方面而已,有必要加这么多东西吗?不过,酒足饭饱之后,还是打心眼里承认,方便面和方便面确实不一样。 天已经黑透了,江雪指使着彭然刷完碗才记起看表,“九点了,彭然,你还不回家?” 他有气无力地瘫在李可的那张没有打湿的床上瞥了一眼仍然在滴水的外套,“您让我穿衬衫出去吗?” “那怎么办?”江雪的头又是嗡地一声,这衣服今晚肯定干不了,难道他准备留宿? “能怎么办,等干了再走呗。”彭然很坦然,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什么事情的结局已经确定了,他就不会再纠结该怎么办,好好的节省体力,接受结果才是正道。 是否 江雪有些傻眼,这小子今天是不准备走了? 看着那酒足饭饱,身体渐渐活络过来,开始在床上找位置打盹的人,她从心底升腾起一种无力感。 “彭然,别睡觉!” 臭小子委屈地揉揉眼睛,很无辜地看着她,“有事吗?” 有事?你睡了那就真的有事了!江雪盯着房间里唯一能睡的床铺已经被他占去了大半,如果两个人撑不住一起倒头睡过去,自己的师道尊严就彻底扫地了。 “你别睡,我睡不着”,江雪索性撒谎,“你也别睡了,陪我聊天吧。”窗外不知何事下起了雪,漫天飞舞着消散在茫茫的黑夜中,她知道这种境况下只能将他留下了。 “唔……”彭然先是在室外站了一下午,现在好不容易吃饱捂暖还了阳,尽管不能睡觉,但也只能忍了,“老师想聊什么呢?” 对啊,聊什么呢?江雪的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总不能对他说,“我就是不想让你睡觉”吧? 彭然看着江雪有些好笑,他哪里会不晓得这个不像老师的老师在想什么?但又不好当面拆穿,于是乐得顺水推舟。“老师知道‘点头yes摇头no’吗?” 看到江雪有些茫然的眼神,他继续解释,“一个游戏,据说是两个人了解彼此的最快方式。我对你进行一个猜测,如果是对了,你便点头,接受惩罚,如果错了你便摇头,我受惩罚,换你进行猜测,很简单的游戏,要来吗?”眼睛中有点光在闪。 江雪一听便明白,就是真心话大冒险的简装版,人就是这样,总是变着方地打探别人的秘密,又想把自己的秘密展示给别人看,天生怕孤独,说的就是这样的人性吧!想来和小孩子玩玩游戏他便不渴睡了吧,“听起来不错,怎么惩罚呢?” 彭然笑笑,弯腰从李可的床铺下掏出一瓶红酒来,“好像还有一箱的样子。” 江雪脸上黑线一片,李可上次赶着超市大减价囤积的红酒,睡前一杯可以美容,买回来便一直放在床底,都快忘了。“你早就发现了?” “没,刚才准备脱鞋睡觉,低头看见的,不喝可惜了。” +++++++++++++++++++++++++++分割线+++++++++++++++++++++++++++++++++++++++++++++ 彭然:“你不喜欢李可老师。” 江雪眼前一黑,一上来就这么狠的问题,这小子是老手。不过细想想,自己对李可确实算不上喜欢,难道这么明显?只好仰头喝下一小盏红酒。 彭然:“单亲家庭?” 江雪有点蒙,这是游戏吗?无奈,又是一盏。 彭然:“不喜欢凉山城吧?” 江雪笑了,摇摇头。杯子转到彭然手里。 江雪有点想报仇,刚喝了两口酒,胆子也有点大:“你父亲的绯闻是真的?” 彭然笑笑,仰头喝下。江雪看他蛮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有点烦躁:“你妈妈和市长的事情也是真的?” 彭然又笑了,再喝。江雪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对不起……” 彭然还是笑,将杯子斟满,递给她,“没什么对不起,该你了。” 彭然:“很喜欢八卦?” 江雪不好意识地笑笑,喝下酒。 彭然:“喜欢喝绿茶?” 江雪有点茫然,再喝下酒。 彭然:“喜欢看电影?” 江雪无奈了,喝酒。 接下来的话题便在女生的日常生活习惯中打转,酒一杯杯的下肚,眼神也混乱起来。等到一瓶酒全被消灭,彭然的眼睛已经闪耀得仿若星辰。 低头从床底掏酒,手却怎么也够不着,整个人都爬在了床上,江雪头晕晕的,却还在赌气,什么也不说,手就在那伸呀伸,却怎么也伸不到床下。 “老师,你醉了。”彭然的声音悠悠地在耳边响起,身上重重地附上他的体重。 江雪有些回过神来,“……你,你是故意的……” 彭然没有理他,蛊惑一般的暗哑嗓音继续响起,“喜欢我,是吗?” 江雪的手彻底没了力气,酒杯滚落到地上,她也没有力气翻身。 细细密密的吻贴在耳垂上,他轻轻地用舌头舔弄着,“我猜对了,你要受罚。” 身子开始颤抖,一阵接着一阵,江雪太明白“酒后乱性”这四个字的意识,理智尚存的脑海里对彭然的有意无意也多少有些明白,无奈身上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彭然用唇齿噬开她的单衣,双手温柔而坚定地抚上,“我喜欢你听话的样子,老师。”声音隐没在她颀长的颈间。 温热的唇瓣与舌在江雪的身体上有预谋的地游走,所到之处,仿若溅上火星,引发她一阵又一阵的颤抖。她的理智已经很难说服她相信,压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自己未成年的学生,想到这一点,身上又是没有来由的一阵轻颤。 彭然短短的头发扫在她的胸间,痒痒地,这才发现自己的胸衣早已被解下,轻呼起来,“天哪,你什么时候……?” 黝黑的眸子抬起来,有点好笑,有点魅惑,“你想我的时候。” 江雪无力地后仰,身体弓成美妙的弧度,就那样仰在彭然的怀里。算了算了,就拿这小子犒劳自己半年来的孤单寂寞吧。 闭着眼,感觉他用唇轻轻触碰着自己极致敏感的顶端,一下,两下,轻轻地,轻轻地,没有一丝急躁,夜还很长,不用赶时间…… ++++++++++++++++++++++++++++分割线+++++++++++++++++++++++++++++++++++++++++++ 彭然很轻地把江雪放在下,跪在她身体两侧,立起来,垂首看着醉眼迷胧的她,仿若一只审视自己猎物的黑豹,脸上带着几分残忍的温柔。 江雪感到自己大片的皮肤暴露在稀薄的空气中,不安地扭动起来,胸前早已散落的衣襟再也遮不住满园春色,就那样放肆地暴露在狩猎者的眼中。他再一次俯下身子,缓缓地在耳边呢喃:“难受了?” “呃,”江雪从喉咙深处憋出一口气,“你想干嘛?”然后仿若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睁大了双眼。 他闷声笑了起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说完,有一头埋在了她的胸前,狠狠地含住一方柔软。江雪顿时呻吟出声。身上那人抬起头,颇为得意自己造成的影响,转向另一边的目标,手却代替唇舌,用力地搓揉着。江雪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开始略带哭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久未经欢爱,身体敏感地如同化水一般。 彭然把她两边的乳房都折磨得通红之后,终于满意地放过了它们,开始向下滑行,双手也在一刻不停地除去她身上仅剩的衣物。他唇舌所到之处都点起了江雪身上藏得最深的烈火,有着一种不烧干净不停休的绝然。 就这样吧,江雪想,如果他一定要的话,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下身的衣物也被除尽了,此刻,她就如同刚降生的婴孩一般简单,却又如此让人迷乱。因为酒醉而酐红的脸颊,被牙齿咬得分外鲜艳的双唇,还有沾染了唾液而晶亮淫乱的乳尖,在一阵阵的呻吟声中不断地轻颤。 彭然有点惊讶自己创造出来的杰作,呆呆地支起身子,看着躺在自己身下的女神,一阵又一阵的气息呼出,结成水雾笼上江雪的身子。 江雪感到他离开自己的身体,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空虚将袭得满满当当,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呼喊、渴望,希望有人填满自己无穷无尽的空虚。她的喘息渐渐急促,紧咬着唇瓣的贝齿也开始颤抖,随着之发出连自己都觉得脸红的声音。 他将双手撑在她的颈畔,刻意侧在耳边说:“想要吗?” 江雪再也忍不住地轻呼出声,“呃……” “想要吗?”他又一次将气息吐在她的耳垂上,却坚持不触碰到她的肌肤,“告诉我,想要吗?” “呃,”被声音换回的理智去再也战胜不了忠实于身体的欲望,“想……” 彭然得意地笑起来,“想要什么?” 她的身体已经在一阵又一阵的渴望中沦陷,又怎能经受得住如此磨人的考验,“想要,你。”说完,再也无力挣扎地瘫软在他的身下,眼睛就那样软弱而痛苦地看着他。 “乖,这就给你。”说完,解开束缚,狠狠地插进了她那早已泛滥成灾的幽径。 江雪无法抑制地轻呼出声,随着他的抽插开始了最原始的吟唱。 彭然用双手托起她雪白的双臀,让两人的身体随着节奏摆动地更加张狂,仿若愤怒的大海不断侵袭着扁舟一叶。节奏越来越快,江雪的呻吟也越来越急促,胸中沉默的火焰也越来越汹涌地集中在下身最敏感的那一点。 上身早已没了力气,在他用力的摆弄下,随着节奏抖动着,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虚无了,只剩下爆发的那一点,和死死充满着自己的他。 彭然缓缓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诉,“知道吗?我爸就是这样干他秘书的。还有,我妈也是这样被市长干。现在,老师满意了吗?”说完,重重地咬上了她的乳尖。 ++++++++++++++++++++++++++++分割线+++++++++++++++++++++++++++++++++++++++++++++ 一遍又一遍的冲击裹夹着江雪的身体与神智,不断地将她送上快感的巅峰。第三次高潮如潮水般退去之后,整个人再也没有任何意志地瘫软下来,连一直搂着他宽阔肩膀的双手也无力地垂到了身体两侧。 彭然低头看着身下被一次又一次冲击彻底击垮的江雪,反仰着身子,再也不反抗自己的侵袭,终于在满意的愉悦和征服的快感中狠狠地释放了最后的欲望,沉沉地低吼出声。之后,重重地压在她赤裸的娇躯之上。 江雪挣扎着用右手轻轻附上他光洁的脊背,厚重而光滑的质感恰恰侵来,沾染着在快感中沁出的汗水,如此撩人,如此不舍。她的手指从上到下,又从左到右地揉弄着他左肩上最具触觉的冈下肌,如同搓揉着珍爱的珠宝一般轻柔而温软。 彭然依旧粗粗地喘着气,毫不顾忌地将水雾吐在她的乳房上,大势已去的欲望也迟迟不肯退出对自己的占有。江雪的心头没有来由地袭上一股怜惜与不舍,轻轻地用小舌敲打着他的名字:“然。” 他有点颤抖地屏住了呼吸,身下的的欲望也轻轻地扭动了一下,便又恢复平静。 她见他没有反应,又轻轻叫了一声,“然。” 却再没等回答,低头吻上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唇齿重重地含住,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再一次睁开双眼,太阳已经转到了房间的另一面,白雪覆盖的屋顶在阳光下反射着令人炫目的光洁。江雪有点惊讶自己怎么一觉睡了这么久,进而发现自己全身麻木地早已动弹不得,而死死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直至现在都没有离开自己的身体,身下的强势连打招呼也免了,就这样密密地贴着自己的耻骨。 一个激灵惊醒,记忆片刻席卷而出。天哪,昨天晚上,和彭然?! 身上的罪魁祸首被突然的震动唤醒,迷胧地展开双眼,半是纯真半是诱惑地对着她笑了,轻轻地如同对恋人的问候一般,“早安。” 江雪看着他的大义凛然,反复回忆着昨晚的细节,心里混乱得如同一片杂草。 密密的吻开始在她的脸颊上游走,充满着爱恋与宠溺,“舒服吗?昨晚。” 江雪有点回过神来,却还是很难接受自己居然和学生上床的现实,半清醒半迷糊地“嗯”了一声。 身上的恶魔却得意地笑出声来,继续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诱惑着她初清的理智,“很乖呢。”说完又含着她的一边乳头轻轻咬噬。江雪再一次想起昨晚将自己送上云霄的海浪,呻吟。 彭然一边稍稍收敛却不肯放弃地继续侵袭她,一边用沙哑的嗓音问她,“不是第一次吧?谁干的?”说完抬头用深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江雪感到快感从身上离去,咄咄逼人的问题让她再次不安起来。叹了口气,“意外,已经过去了。” 身上的孩子也没有再纠缠,再一次抱紧她,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仿若天荒地老。 新晋 江雪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抓回自己的思绪,又将目光扫向窗外。学生们已经开始自由活动了。彭然高挑的身影在篮球场上来回奔跑着,一点也看不出任何的异状。那一晚,他趁着江雪睡着后离开了。过了两天之后江雪从门缝地下拾到一张机票,终于赶在春节之前回了家。再然后开学、上课,彭然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虽然她心中微微有些不甘,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最好的结局,直到陈子轩的出现。 江雪很难分清楚自己对陈子轩的关注有多少是因为这孩子可怜的身世,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同病相怜,又有多少是因为心里对彭然的那份不甘。 人们审视灵魂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其实是在凝视着深渊。江雪想知道自己在深渊最黑暗的地方究竟藏着一些什么,现在,彭然的一封辞职信将一切解释得合乎圆满。她不在乎这个班上少了帮手会不会乱作一团,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管教这些难搞的小孩,她只想问问他,那一晚究竟算怎么回事? 相较于做爱来说,江雪更喜欢激情过后的那一段时间,两个人没有索求、没有争夺,就那样安静而赤裸地坦诚相见。她难以相信男人在前戏或者进行中的话语,那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欲望;却总是很难抵抗他们在事后的那一句句低吟和倾诉。她反复想着彭然那天中午醒来之后紧致的怀抱,她不愿意告诉自己,那只是欲望与内疚。或者,这些原本就该由他来告诉她。 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敲响,江雪抬头看见陈子轩。 “江老师,我可以进来吗?”陈子轩很乖巧地询问。 江雪的心头又隐隐地疼了起来,这种近乎见外的礼貌是多么地熟悉。陈子轩的安静如同他的冷漠,可当他出声或者接近的时候,那种寒冷反而更加沁人心脾。清瘦的身子、深刻的轮廓,上周也就是看着他这样单薄地站在风里不动弹,走近前去才发现已经烧得满脸通红。就算没有彭然在那里闹心,自己也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陈子轩的吧。 “快进来,怎么了?”江雪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跟同学一起自由活动,毕竟太过凉薄的性子在这群好热闹的孩子们之间是不可能讨喜的。就连对自己,好像他也从来没有接近过。这次主动来办公室找她也是头一次呢。 陈子轩向前挪了几步,微微低下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江雪,抿抿嘴唇,“老师,对不起。” 江雪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说这个,她突然有一点被感动的——被自己感动,因为自己能够终于让陈子轩有所改变。这种感动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冲动,于是她忙回话,“别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不,如果不是我,班长就不会辞职了,您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陈子轩些许激动地把话说完,就直直地看着她,仿若不让他担下责任就不依的样子。 江雪有些失然地笑起来,“别那样想,这的不是你的错。如果说一定要改正的话,老师希望你能和同学们多交流多沟通,好吗?许多问题是要大家一起才能够解决的。”说完,鼓励地看着他。 陈子轩有抿了抿嘴唇,“老师,你准备让谁做班长?” 江雪有些诧然他的问题,本来这是不方便提前告知单个学生的,但她心中确实已经有了答案,“黄飞,他一直做清洁委员,做事情也比较负责。”关键是他太老实了,大家都不好意思欺负他,江雪心里想。 “那您还需要选个新的清洁委员。” 江雪有些期许地看着他,眼中有些明了,有些鼓励。 陈子轩缓缓对上她的双眼,轻轻地说,“我想试试。” 江雪在班上宣布了新的干部安排,学生们果然有些蒙。不等他们反抗,她便赶忙宣布放学。周五连住读的学生都回家,人人急着走,也就没什么反对的意见了。结果等学生走光,江雪才发现,整间教室只剩下新晋清洁委员陈子轩和自己,原本应该做清洁的那组人都跑得没影了。 非暴力不合作,江雪心里想。无奈地笑笑,看着陈子轩,有点对不起他的感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陈子轩也笑起来,还是那样淡然,“没事的,老师,我自己来。” “算了吧,一整间教室你自己不顾来的。我周一来了让他们补清洁。” “不用了,”陈子轩弯腰拾起扫帚,“我不急着回家。” 江雪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子轩的爸爸一出差就是十天半个月,这段日子估计又走了。看着清瘦的人儿弯腰扫地,扫了一眼凌乱的教室,去到教室后门拿了一把扫帚,“我也没啥事,帮你吧。” 陈子轩有些笑笑地看着她,扭头继续扫地,“老师周末没什么活动吗?” 江雪有些意外陈子轩会主动跟她说话,还是很感慨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让这个小自闭在健康的路上又迈了一大步。欣慰地笑笑,回答说:“我对凉山城不熟,认识的人也不多。” “也是,”陈子轩继续道,“凉山城除了山就是山,没什么特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雪赶忙解释,“我这人本来就比较懒,不太喜欢到处跑。” “老师是宅女?”陈子轩笑着地抬起头。 江雪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应该是什么表情,只好呐呐地说:“那也不是吧,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罢了。” 陈子轩看出了她的尴尬,又笑起来,“其实凉山城的山还是不错的,老师没事的话,明天和我们一起去爬山吧?” 江雪很惊讶陈子轩原来也有好朋友,但想自己周末确实很无聊,于是也就顺嘴应承了下来。 回到寝室,李可早已包袱款款地回家度周末了,江雪顺手打开电脑,看到张言在线,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声招呼。 “还没睡?” “小雪下班了?” “嗯,今天周末,没有晚自习。” “辛苦了一周,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吧。” “嗯。” “小雪?” “?” “我想你了。” 江雪犹豫了一下,回复:“嗯,我也想你了。” 那边打过来一个大大的笑脸,“小雪乖~” 江雪有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手足无措,忙回复,“你忙完了早点睡吧,我要做饭了。” 那一头沉默了一会,“好的,小雪好好吃饭吧。” 下线,关机。江雪在脑海里狠狠地搜寻了一下张言的样子,却发现翻来覆去都是彭然的脸。 张言大江雪6岁,是同校学生物的师兄,早年毕业之后直接去了美国读博士,好不容易熬到明年准备毕业,年纪一大把了也没空解决个人问题。张妈妈在公园锻炼的时候遇上同样着急江雪终身大事的江妈妈,一拍即合地把两人二一送作堆。那时的江雪正值毕业准备支教,心中无限感慨万千良多,也需要有人分享格外寂寞的情怀,于是没有排斥与张言的联系。听张妈妈说张言对自己感觉也不错,于是就一直这样靠着网络联系着。人的年纪大了终归是要有个归属的,但张言就是自己的归属吗?江雪说服自己相信。 感情是一种太过玄妙的东西,看不清的时候很容易一头冲动地栽进去,最终却害得自己遍体鳞伤,回头细数伤口的时候才发现,理智才应该成为一切的主宰。江雪有时候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乱七八糟,无一不是在头脑发热荷尔蒙过量的情况下铸就的悲剧,渐渐地就给自己下了一条铁律:理智和感情起冲突的时候,无条件服从理智。 理智告诉她,现在的孤单和寂寞都是暂时的,凤择良木而栖,张言虽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归属,但总好过和扭七扭八的小屁孩纠缠不清。 道理说出来,任何反驳的理由都没有,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样做。只是,如果能够怎么决定就怎么做的话,也不会和彭然纠缠不清的吧。又想想,怎么叫做纠缠不清呢?明明是人家吃干抹净不见踪影了,就算纠缠也是自己不肯放手啊。醒醒吧,江雪老师! 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便再也睡不着了。随手煮了碗面条,拿了两袋饼干做干粮,江雪出发去学生宿舍楼下等陈子轩。 “江老师啊,这么早过来?”看门的阿姨正好出门倒垃圾,看到她便凑过来打招呼。 “嗯,今天跟学生们去爬山。”江雪笑笑。 阿姨回忆了一下,说,“是不是那个什么陈子轩啊?” 江雪有点奇怪阿姨怎么会记得自己班上学生的名字,这座宿舍楼住着全校的住读生,少说也有两百来人,陈子轩刚来没几天就被盯上了? 阿姨看出江雪眼中的疑惑,继续解释,“就是那个新来的准学生吧?唉,造孽啊,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那帮小魔头,三天两头把他的东西扔出寝室,那孩子也不知道知道告状,就自己捡回去。碰到几次想帮他教训一下那些小鬼,他还不让,说是闹着玩。挺招人疼的一孩子。” 江雪想起黄飞告诉自己说陈子轩被人欺负,看来他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呢,那种感同身受的心疼又涌了上来。 阿姨没有留意江雪的异样,接着说:“这整个周末也就他一人不回家,我也没好多问。你直接上去他寝室吧,403.” 江雪点点头,径直爬上了四楼。 403就在楼梯的旁边,江雪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人应声。房间里传出几声奇怪的“呜呜”声,江雪有点疑惑地绕到窗户边想探个究竟。 “江老师?!”陈子轩的声音有些惊讶地从背后传来。 江雪回头看到清瘦的少年端着漱口杯,毛巾随意地搭在白净的肩膀上,全身休闲的样子,似乎是刚起床去到洗手间里洗漱了回来。“嗯,我今天起得早,就提前过来了。” 陈子轩有些了然地笑笑,用钥匙开门,“您稍等我一下。”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后凑到江雪的脚脖,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低头一看,一只椒色的雪纳瑞正在她的腿上来回拱着。 陈子轩用手将它搂到房间里头,歉意地看着江雪,“对不起,江老师,它比较粘人。” 江雪有点惊讶,“你在寝室里养狗?” 陈子轩充满爱溺地看着那只雪纳瑞,“养了两年了,我不在家它就不吃饭,保姆没办法又给我送过来学校的。你不会揭发我的吧?” 江雪仿若看着第八大奇迹一样看着陈子轩眼中不断外溢的柔情,果然闷骚啊……不过看他那样子,根本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揭发。不过一个寝室四个人,其他人有没有意见就难说了。怪不得阿姨说他的东西会被其他人扔出来。 “不是人人都喜欢狗的。”江雪弯下腰,揉揉狗狗毛茸茸的脑袋,小家伙陶醉地呜呜叫着,原来刚才的声音是它发出来的。 “您肯定喜欢!”陈子轩很肯定地说。 “你凭什么知道?” “呵呵,”陈子轩不说话,低头笑起来。眼睛融成了星辰,柔柔的缀在温润的面颊之上,江雪看晃了神,冰山融化的时候原来这么动人心魄。“反正我知道。” 江雪不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什么逻辑? 小家伙又凑过来呜呜地撒着娇,江雪忍不住多摸了两把,“叫什么名字啊?” 陈子轩正背过身挂毛巾,听到问话动作呆滞了一下,幽幽地说:“小雪。” 神思 小雪在山坡上奔跑着,欢快而兴奋,江雪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它朝自己欢叫,很有些恼怒自己差劲的身体状况。 “老师,翻过这座山头就到了,快点,我在前面等你!”陈子轩从山坡上折返,朝着她振臂高呼。小雪也响应着他的声音欢呼了两声,又跑过来扯江雪的裤管。没办法地叹口气,又紧紧地跟上。 江雪已经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郊游时候什么时候了,s城地处平原,她平日里出去玩也多挑些简单轻松的路线,很少爬山的。看着陈子轩活蹦乱跳地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想,难怪这小子总跟冰山一样,原来把精力都耗在山上了,平时只是没劲蹦腾罢了。 又约莫走了半小时,江雪一行终于走到了凉山城的制高点,远处的山峦如同画卷一样连绵起伏,脚下的山坳总,零星的点缀着城镇与厂房,便是凉山城的市区了。江雪想起古人说说的登高望远,不仅感慨,果真是心旷神怡,在高处站着,很难让人不把平日里的些许小心思放下,换个角度看问题。 陈子轩和小雪站在身边也没有说话,好像也被眼前的壮阔震撼了一般。江雪静静地闭上眼睛,吐纳着胸中的烦闷,希望能够换上全新的心情,忘记所有应该忘记的事情。 “啊——”陈子轩突然对着山谷扯起嗓子,连绵的回音激荡反复,好似吐出胸中的一股闷气。 江雪侧目看着他,声音已经越飘越远,陈子轩还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远方。 “啊——”江雪将双手立在脸侧也呼喊起来,用尽全省力气,只想能顺着声音将一切驱散。 陈子轩也不理她,休息了一会又自顾自地喊起来,“妈妈——”这一次不像是是一种发泄,更像是一种爆发,那种积闷胸中情怀无处宣泄而最终爆发的情怀。 江雪没有回头看他,她知道这两个字的意识,更能体会这种情感的强大,在空旷之处,很难在强迫自己去压抑什么,于是她也很没头没脑地喊出声,“爸爸——” 两个人开始比赛一样的喊叫,江雪只觉得自己的耳边轰鸣一片,自己叫的声音混着山谷中的回音和陈子轩的声音纠缠绵延,仿若这混沌的天空大地一样无边无际。她开始数着自己初恋男友的名字、第一个暗恋的人的名字、还有生命中那些“意外”的名字,实在记不起来的,就用“教三4楼认识的那个——”反正声音不停不休,自己的回忆也在不断地倒带重装,希望这些都能随着声音的消失而远离自己的生活。越到最后越疯狂,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张言、彭然。 等到最后的回音消失,又过了几秒钟,江雪才像是从混乱中清醒了神智,扭过头发现,陈子轩早已恢复了平静,用那种淡淡的眼神看着自己,带着些许怜悯。这就是所谓的“上帝情怀”?江雪释然地笑笑,她愿意相信这就是一个没有威胁的小孩,如同在脚边以尽快把泥土刨出一个洞的小雪一样,丝毫不想去担心他听到的秘密。 陈子轩发现她回神,也了然地笑笑,然后就抱着小雪在山坡上打起滚来。江雪从包里拿出饼干逗得小雪回头,陈子轩在后面揪小雪的尾巴,小雪探着脑袋,却总差一点才能够到江雪手里的饼干,于是恼怒得呜呜出声,他们被它搞怪的表情逗得大笑不止。江雪好心地将整包饼干递给它,便像耗光全身力气一般倒在陈子轩的身边,便喘气边盯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小雪吃完饼干又开始在他们身边拱土,果然是个当工兵的料。江雪慢慢恢复了精神,却不愿将眼睛从云天之上移开,就那样呆呆地看着。 “老师,你绝不觉得那朵云很像小雪?”陈子轩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 “嗯,有点,那是他的尾巴。”江雪眯着眼睛想象。 “呵呵,就是就是。”陈子轩轻轻地笑起来。 “小雪怎么这么喜欢吃饼干?”江雪摸摸手边的食品袋,已经被小雪洗劫一空。 陈子轩有点沉默,缓缓地说,“以前家里没人,我爸担心我饿就买了好多饼干放着。我吃不完就喂小雪,它咬饼干的样子很认真很好玩,我就总是喂它饼干。到后来,它就不怎么喜欢吃别的了。” 江雪没说话,狗狗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你给它任何鼓励它都会记在心里,然后重复一次又一次,只是为了讨得主人的关心。这种没有条件的爱,到头来总免不了是一场悲剧。“我以前也养过狗。” “真的?”陈子轩有点好奇。 “嗯,半岁大的苏牧,我爸爸装在笼子里送过来的。我妈妈不喜欢,要丢掉,我就抱着它在家门口睡了一夜。” “……”陈子轩没有说话。 江雪自言自语一样继续,“那是冬天,它就在我怀里发抖。我不敢敲门叫我妈,只好把它抱得紧紧的。第二天我被送去医院,从此再没见过它。”天空很蓝,眼泪居然没有从眼眶中泛出来,只是执着而晶莹地反射着阳光的七色斑斓。 “小雪是我自己买的,”陈子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平静,“我跟它比跟爸妈都亲。” “其实你爸对你挺好的,至少还让你养狗。”江雪有点自嘲。 “你不觉得他把我也在当狗一样的养吗?”陈子轩有点哀怨。“有空了就管管,没空了就自生自灭。” “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叫借口。” “别这样想,你爸这次走之前还找过我托付过,其实他挺关心你的。”江雪很真诚地说。 陈子轩沉默了一会,“江老师,你太喜欢把人往好处想了。” 江雪想起张言也曾这么说过自己,于是用一样的答案回答他,“正是因为不好的东西太多,我们才更应该让自己活得积极一些啊。” “别太容易相信一个人。” 江雪有些失笑,什么时候需要小鬼来叫自己为人处世了?也难得与他争辩,顺嘴转了个话题,“你看那多云好像头猪哦。” 她躺在地上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没有机会扭头看到陈子轩正漠然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再次浮现出寒冰一样的凉薄。 那天下午,小雪消灭了两袋饼干,快把山坡刨了个遍,江雪就和陈子轩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遍了凉山城天空上的每一朵云彩。 从山上下来之后,江雪这才发现,不只是灵魂减了负,连两条腿都好像在棉花上弹着,果然是年纪大了啊…… 陈子轩很懂事地接过她的背包,江雪却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默默地在夕阳中一起走下山去。是谁说过,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 江雪打心眼里喜欢陈子轩,安静却善解人意,虽然难免有些小孩子脾气,但又是那样地让人心疼,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样。 在宿舍楼下分开的时候,看着他回复落寞的神情,江雪的心又一阵隐痛。摸摸小雪的脑袋,把它塞回陈子轩的背包,以免被宿舍管理员发现,小雪很乖地呜了一声,便躲进陈子轩的背包里挖洞去了。雪纳瑞这种狗原本就是养在农庄里面抓老鼠的,没想到进化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秉性…… 周末的校园空荡荡的,偶尔几只飞鸟飘过天空留下空鸣数声于晚霞流连之处。看着一片漆黑的学生宿舍和食堂,江雪担心地问:“你晚上吃饭怎么办?” “宿舍里还有饼干,我爸这次走之前又送了一箱过来给我。”陈子轩无所谓地回答。 江雪犹豫了一下,“干脆去我那边吃饭吧,反正一个人是做,两个人也是做。” 陈子轩想了想,也没反对,便跟她一起去到校园另一头的教室宿舍。 小雪在墙角堵到一只老鼠,玩得不亦乐乎,陈子轩听话地帮忙送盘子递碗,江雪把最后一点储备变作了两样可口小菜,两人吃得安静却满足。 有多久没有这种安宁的感觉了?江雪问自己。好像突然找回了生活原本的基调,有只乖巧小狗,和一个善解人意的亲人,可以互相安慰,可以互相分享,就如同弟弟一样。这么想着,便也这么说着:“陈子轩,你给我当弟弟吧?” 小孩子愣住了,含着嘴里的饭望着她,半晌晃过神来,低低地“哦”了一声。 “哦?哦是什么意识?你愿意不?”看他仿似不情愿呢。 咽下食物,陈子轩缓缓抬头看着她,脸颊有点微微泛红,“愿意。” 江雪开心地把筷子甩到一边,欢呼着绕过桌子抱着他的脑袋摇晃,“太好啦,我一直都想要个弟弟,你愿意做我的弟弟人生就彻底完美了!” 陈子轩被她突如其来的怀抱与摇晃弄得手足无措,只好顺着她的欢呼应承着,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哪有这样的姐姐? 饭后,新晋小弟理所当然地洗碗,江雪一边喂小雪吃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细数姐弟的各项福利:“以后私下里你就管我叫姐姐,在班上你还是叫我江老师,不过放心,我肯定会罩着你,但是也别太嚣张了,高干子弟要低调。” 陈子轩满头黑线,江雪继续,“周末不回家就来我这边吃饭,自己一个人别老是吃饼干,”是怕您自己一个人吃东西无聊吧?陈子轩无言地看着江雪宿舍墙角的一箱方便面。 “班上同学那边你也别老是一张冰山脸,否则别人会觉得你不可爱的。”江雪觉得自己就是被他的外表骗了。 “如果有人再欺负你或者小雪就告诉我,我,我,”江雪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该怎么办,只好说,“我帮你去教训他们!” 陈子轩放下手里的碗,回过头,冷脸看着她,“如果是彭然呢?” 心里咯噔一下,江雪还是诺诺地说,“那就更该教训了……” 陈子轩没有说话,默默地转过头继续洗碗,手劲渐渐加大,听得到皮肤与瓷器表面刺耳的摩擦声响。 姐弟 江雪父母分开的时候她正好十岁,江妈妈很独立要强,之后也没有再找过人,就这么带着江雪长大。父亲已经在印象中成为了壹个虚无飘渺的影子,所有的亲人渐渐地仅限于妈妈这唯壹的范围。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江妈妈没有明确限制江雪的选择,但看着妈妈眼中的不舍,江雪还是选择s市当地的学校,虽然不是很理想,但在s市也是数壹数二的了。大学四年,绝大部分的时间浪费在了学生会,周末却是一定要回家的,江雪知道,妈妈虽然不说,但终是惦念着自己的。 大学毕业的时候,做到校会主席的江雪已经被团委老师找去谈了几次话,说是让她留校做行政。这也是江妈妈衷心希望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行政留校的名额被省委某位领导的亲属顶掉了。江雪在这方面看得很开,上帝总是公平的,给予美貌智慧的时候,很难再给你过人的家世财富,总之一切都要靠自己。 倒是团委老师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确实舍不得她这个人才,想办法活动到壹个保研名额,希望等她研究生毕业了再留校。不过江雪以为,希望她读研期间继续做免费劳力的可能性估计更大一些。世上之事总是十全九美,这个保送名额的条件就是支教壹年。 最开始答应的时候没觉得什么,壹年啦、青春啦,都是些纸面上的概念罢了,与现实的利益相比,江雪知道这个代价是很值得的。毕竟大学生就业难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能够有一份体面而稳定的工作守在妈妈身边,对江雪来说就是利益最大化的体现。 经过这些年的这些事,她愈发觉得,爱情就像调料,生活总是需要,但绝不能持久,更不能指望它过日子;友谊也不过是人们在没有实质利益冲突的时候,填充空虚寂寞的壹种材料。只有断了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才是值得珍惜和仰赖的。 所以,就算她会壹次又壹次地被感情伤害地遍体鳞伤,她还是会告诉自己,站起来,没事的,这只是我吃辣椒上火罢了。下次再有辣椒的时候,她还是会充满感情的投入进去,体验那种没顶冲击带来的震撼。她知道,只要回头有岸,就没有恒久的毁灭。而一直坚强而独立的母亲,就是她那不可动摇的海岸。 有时候别人会说,这种过于明白底线的投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投入。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江雪知道自己并没有束缚任何一次的冲动与情怀,她知道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该错过或者不该错人,这样就够了。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够说自己从未错过? 但是,有时候落寞下来,特别是在这大山里面落寞下来,总还是会感到却了点什么,就像灵魂安于平淡的状态太久了,也会想要激荡波澜一样。所以才会那样傻不拉叽地和彭然上床吧,江雪想。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平静,陈子轩果然是那种外冷内热的小孩子,虽然表面上还是冷冷的,可一旦讲的课时候江雪把视线移到他的身上,还是会感受到那壹种熟悉的温暖,就像在群众中安插了自己的内桩一样,这种里呼外应的感觉还不错呢。自己也不会再对着彭然的身影发呆了,因为有了更需要照顾的人,还有那讨人喜欢的小雪。 有时候中午的时候,趁着别的学生去买饭,陈子轩也会偷偷抱着小雪过来办公室找她,两个人说说笑笑,聊聊班上的状况,逗逗小雪,然后他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下,再赶着去上课。办公室里的老师也大都知道江雪在班上认了个弟弟,李可知道后更是悔不当初,哀嚎:“江雪,怎么小帅哥都被你挖到了?” 后来渐渐的,就算不是周末,陈子轩也会在晚饭的时候晃过来江雪和李可的宿舍。都是女孩子,对毛绒绒的东西没有抵抗力,李可很快也陷入了对小雪的痴迷之中,常常是三个人围着狗狗笑够了闹够了才记起来还没做饭。 有几次陈子轩过来的时候还遇上江雪跟张言在视频聊天,江雪也就很大方地把陈子轩牵过来认“姐夫”,羞得小孩子满脸通红地手足无措。后来张言说这小孩看起来很有故事,江雪没多想,只觉得张言年纪大了,想东西太过复杂,多大点小孩呀,能经历多少事情? 班上的事情江雪倒是没怎么经心了,毕竟还有半年走人,或好或坏都不关她的事情,何苦折磨自己?其实,她更担心的是自己对班级事务的处理总会多多少少地涉及到彭然,古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觉得恩情存疑,这尴尬倒是很严重。反正开口教导一个跟自己上过床的学生,让她感觉很别扭就对了。至于另一种可能性,她不敢也不愿意提及。 就让这件事这样烂在肚子里就好吧,她想。这种无欲无求的生活让时间也过得快些,已经就要忘记那场荒唐了呢。 半个月后的那个周末,陈子轩吃完晚饭很听话地洗完碗,正巧张言打电话过来,江雪便在咿咿呀呀的比划中送小雪和它的主人回了宿舍。 回来的路上,校园里漆黑壹片,张言低沉的嗓音从大洋彼岸传过来,有种别样的撩人,江雪仅仅地听着,觉得满足舒适无比。走到教师宿舍楼下的时候,张言的导师过来找他,两人便匆匆挂了电话。 江雪把手机贴着脸又放了半晌,感觉那渐渐逝去的温度,心中又被填得满满的。 其实,如果壹人想要自己幸福的话,也不是那么难的,江雪走在黑暗的楼道里的时候想,就像她现在,至少看起来挺好的。 从兜里掏出钥匙,抬头的时候骤然发现壹个红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江雪差点就要叫出声来,却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定睛壹看,果然是彭然。 周围黑乎乎的,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得见他那过于锃亮的目光。 手中的钥匙掉在了地上,清脆的响声震动着整个黑夜的寂静。彭然没有说话,就用那近乎诡异的目光看着她,什么也不说。江雪一片混吨又壹片清明的脑海里只记起某篇文章中看到的话,如果一个男人穿着有纪念意义的衣服来找你,那多半是为了重温旧梦。 不知道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过久,江雪开始怀疑他会不会眨眼睛的时候,低沉而魅惑的嗓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找到新的宠物了?” 厚重的酒气,江雪厌恶地别过头去。凉山城地处山区,民风彪悍,多喜饮酒。无奈她看不惯人拿酒做借口。她觉得,一个人可以无能、可以虚伪、可以脆弱,但绝不能胆怯,不能没有承担责任的担当。现在,彭然在她心目中除了始乱终弃之外,总归有了另一个避之不及的缺点,胆怯。就算跟自己上过床了,还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啊,江雪在心里摇头。 见她不讲话,等待时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敏锐地扑捉住那一闪而过的不屑。彭然的愤怒在酒精的作用下达到了顶点。他清楚的看到她和陈子轩有说有笑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清楚地听到她在空寂的操场上与人情话绵绵,他只恨自己不能伸出长臂,掐住她娇笑软语不断的喉咙。现在,她居然连个正脸都不给自己?! 接下来的一秒,彭然狠狠地吻上了那朝思暮想的双唇,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最严厉的惩罚。 肆虐的唇舌在江雪的口腔中搅动,她的大脑有那么一刻完全地静止了。充斥喉舌的酒精味道又让她恢复清醒,这tmd算什么事情啊?她用牙齿用力咬他的舌尖,彭然闷闷地低哼出声,却不肯分开片刻,只是执着地粘着她的唇瓣,不断把充满醉意的空气吐入她的口中。江雪也有些分不清自己的情感与理智了,牙齿稍一放松,他的舌头又以更加狂浪的放肆进攻。恍似觉得要将她最后一丝氧气都席卷而去方才罢休。 攻势越来越猛,彭然以一股不将她撕成碎片决不罢休的气势,继续践踏着她的理智。江雪渐渐站不住了,身形一晃,已经被他用力压在了房间的门板之上,双手被反抄在身后。彭然有双典型的钢琴手,细长且骨节分明,即便只是一只手用力,江雪也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好不断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妄图反抗,殊不知这只会引发他更强烈的征服欲望。 彭然用另一只手卡住她的下颚,稍稍用力,江雪便疼地喊出声来,口腔也不得不完全打开,迎接他肆意的侵犯。略带腥味的舌头探进来,搅动着她每一个角落的不安,想要把她彻底暴露在狂乱的情欲之下。 嘴唇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些许晶亮的液体沿着唇角溢出,被渐渐缓下动作的彭然轻轻舔舐着,而后又用牙齿咬着她上下唇瓣,一口一口,缓慢而坚定,每一次咬下去,江雪都能尝到血的味道。 直到有一丝咸味流入嘴里,江雪才知道自己哭了。 彭然的吻变得更加轻柔,用嘴唇抿含着她的唇瓣,用舌尖不断舔噬。 江雪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松开她,掏出她口袋里的电话看也没看一眼就挂了。不一会儿,房间里的座机又响起来,应该是张言,导师那边的事情谈完了,这边的女人也被欺负得差不多了。 彭然的动作渐渐停下来,缓缓抬起头,就那样盯着江雪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这才发现,原来流泪的不止她一个。 房间里的电话铃终于暂时停下来,江雪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彭然眼中的泪一滴又一滴地坠下来。她见过人的眼泪,却没有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直视过别人哭泣,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虽然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有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眼泪砸在地上声音。然后暗哑如同从地底传出的声音,略带哭腔地说:“求求你,放过我吧!” 江雪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完全没有知觉,脸上无法显现出任何表情,就这样盯着他。放过?这句话是不是说反了?她在心底冷笑。 彭然重重地将头埋到她的颈间,抽泣着重复,“放过我吧,老师。别,别在我面前出现,别让我听见你的声音,我真的受不了。” 江雪用力从喉咙深处憋出一声冷笑,眼泪终于像决堤一样,再也止不住了。 感觉他用双手紧紧地箍上来,非常用力,好像要把心肺一并挤出来似的,“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喜欢你?!”似哀怨似眷恋的声音消逝之后,只剩下不断的呜咽。男孩厚实的脊背随着哭泣的节奏颤动着,如同那无法停止的悲伤。 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哭泣着,任由房间里的电话铃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在寂静的深夜中中尖锐而刺耳。 不知道哭了多久,江雪怀疑脸上的泪已经结成了冰,她静静地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伏身拾起钥匙,打开门,牵着只剩下重重喘息声的他进到房间。闪烁的电子钟显示着现在已经是凌晨了,电话也终于恢复了平静。彭然呆呆地站在门口,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江雪绕到他身后锁上了门,却没有开灯,她不像看到自己现在傻子样的表情。不过她知道,她即将要做的事情,一定比她的表情更傻。 轻轻的从背后搂住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少年,她一下又一下地蹭着那宽厚的背梁,像给狗狗顺气一样,温柔地舒缓着他的气息。约莫过了十分钟,彭然终于平静下来。江雪感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便挪步转身,反手拥住自己。 轻轻探上他的发顶,稍稍用力地按向自己,踮起脚尖,伸出舌头舔尽他脸上的泪痕。顺着那分明的轮廓,白净的面颊,颤抖的睫毛,紧促的眉头。缓慢且轻柔,最后落在他那酒意已散的唇角。 男孩犹豫而试探地探出舌尖与她碰触,江雪顺势将双唇贴上去,舌头狠狠插进他的口中搅动起来。彭然有点不知所措,反应很快,呼应着她的挑逗律动起来,却再也没有多用一丝力气。 江雪渐渐有些不满足了,双手从他脑后滑至胸前,推着他到床上坐下。一边低头吻着,一边摸索着解了他的衣扣。还是外套加衬衫,纽扣解开之后只剩下长期锻炼而线条清晰的肌肉不断地起伏,散发着不正常的热度。 正想继续伸到衬衫之下作乱的手突然被他抓住,带着几分颤抖,却坚定。 江雪抬起头,眨眨被情欲熏得黝黑的双眼,“不想要吗?” “不,我要,我想要。但是,老师,你要答应我,”他努力咽了咽口水,“以后只能给我,不能跟别人。” 江雪的眼神迷茫了,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师,这段时间我想清楚了——我爱你,看不到你我难受,所以,我是真的在乎你。”调整了一下情绪,他继续说,“我可以不计较你以前跟谁,发生了什么事情,”男孩眼中闪现了几分苦楚,“但是,以后,请不要背叛我。”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诺言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雪深呼吸几次,终于调整了自己的气息。 彭然默默地低下头,手也从她的身后收了回来。江雪突然觉得有些冷,却又不敢贸然靠近他取暖,只好静静地立在那里。“我喜欢你,老师。”男孩仿佛承认错误一样,“寒假那次,是我第一次跟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我真的很喜欢你。” 江雪有些想笑,却不知为何,唇齿间涌上一股苦涩,于是只好选择继续沉默。 “我妈总说我和我爸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有一天一定会变得跟他一样。我不想,我不想像我爸爸那个样子。我只想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然后认真地跟她在一起,一辈子。”他像是对江雪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到,有几分执念又有几分不甘,“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抬起头来,还是那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眼睛。 又一个等待救赎的灵魂,江雪无奈地告诉自己。“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彭然的眼睛眨了眨,有点隐隐的羞涩,“我也不知道,一开始只是喜欢看你笑的样子,后来就慢慢喜欢上你了。老师,你,喜欢我吗?” 终于找到问题的重点了,江雪轻轻地笑笑,“我喜欢你,彭然。”看到男孩脸上雀跃的样子,她吸了口气,无奈地继续,“但我们还需要互相了解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然后才有资格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你懂吗?” 欣喜在他的脸上消失,迭迭急切地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愿意和老师一生一世。” “傻孩子,”江雪带着几分宠溺地上前搂住他,“你还不懂什么是爱情。” 彭然用力地挣脱她的怀抱,眼睛直直地盯着江雪,“我懂!老师,我曾经想过自己要的找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可以不聪明、可以不漂亮,但她能包容我,能够懂我,能够像你一样给我一脸的微笑,就足够了。”说完,又紧紧地抱住她。 江雪轻轻地揉着他俯在自己肩上的黑发,“你只是太寂寞了。”她太清楚这种感觉,父母不睦,希望在爱人身上找到家的温暖,找来找去却只有自己的影子。终究是个孩子啊!得到了这一论断,她也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决定。 彭然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她,喘息一声粗过一声。 “相信我,等你长大了,会成为那种最优秀的男人,一定会有很多人爱你,包容你,爱你。到时候你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现在就有很多人喜欢你,不是吗?”江雪想起每次彭然打球时围在场边的那些小姑娘,如果自己还年轻,也会像她们一样吧? “不,那不一样。”彭然闷着声音否认。 “一样的,只是你还没到那个年级,还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你,所以才会以为我就是你理想中的那个人。其实我跟她们一样,只是出现得早些罢了。”江雪打断他的申辩,“所以,不要那么着急地决定在一个人身上耗费一生一世,这种诺言不该轻易出口。”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也不要轻易地和女人上床,很危险的。” “我是真的喜欢你啊,老师。”彭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我承认那天是故意让你喝酒的,我不喜欢你把我当小孩子,我想像个男人一样的爱你。你也喜欢的,不是吗?” 江雪被他的问题吓到,只好本能地点点头,马上又说,“不,我不是那个……” “我知道你喜欢,”彭然终于从她的肯定中得到了一丝鼓励,急忙打断她接下来的否认,“我想过自己可能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但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难过。但是后来我说服自己了,老师年纪比我大,有些经历是正常的。”男孩的声音有几分苦涩,江雪听出他是真的很难过,“只要,只要你从今以后别再背叛我,我都能接受。” 又是一个诺言吗?虽然理解这种情窦初开的孩子总会有点或多或少的完美主义,江雪还是从心底泛出丝丝无力的感觉,“别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错,没必要让自己背负别人的错误。”虽然江雪很反感将自己的性经历归咎为一种错误,但想要跟这个钻牛角尖的男孩讲道理,似乎还是得承认错误啊! “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纠结的感觉。”他继续说,“知道吗,看到你故意躲开我,你跟陈子轩越走越近,我心里有多难受?但后来我想清楚了,心里有多难受,我就有多爱你,多想跟你在一起。不想你再疏远我,我只想好好地跟你在一起。”用力说完这一长串句子,彭然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果然是这样,江雪暗暗地叹息,果然是小孩子抢玩具的感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的缩回手,抚上他起伏的胸膛,几许缠绵几许爱恋地吻上他的薄唇。 +++++++++++++++++++++++++++++++分割线++++++++++++++++++++++++++++++++++++++++ 唇瓣顺着他的胸线蔓延,江雪感到肌肤下一阵狂热过一阵的脉搏已经失去了规律。彭然的呼吸急促地笼罩在头顶,晕眩了她最后一丝理智与矜持。之前被他咬伤的唇角依然麻麻的,大概结痂了,江雪伸出舌头,润了润。而后再没停止,径直游移到他胸前的朱砂,轻轻含住一头,右手撑住身体,左手抚上另一点敏感,轻轻地搓揉起来。 彭然低沉而羞涩地哼了一声,便死死咬住自己嘴唇,紧闭双眼瘫在床上。江雪顺势将他压在床上,含混而性感的埋在他胸前说,“今天让我来。”说罢,开始吸噬乳尖,并用舌头在上面带着些许挑逗地打着转。 终究是没经过多少人事的孩子,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摆弄还是第一次,羞赧而渴望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心智,有几分犹豫,动作也僵在了那里,两只手伸在半空中,推也不是,放也不甘。 此刻江雪逗弄够了一边的已经坚挺的乳头,抬首要转战另一处时,就看着他那样,举着手的尴尬样子,还好屋子里没有点灯,看不见他那一脸表情。江雪勾唇笑了笑,想起上次他把自己弄了个措手不及,也是这样矛盾地享受了欢愉,不禁恶向胆边生,决定这次好好报复回来。 想着想着,便将左手空出来抚向他的下身。紧致而合身的牛仔裤早已控制不住那火热的欲望,兀兀地撑在那里,感到她的手游走的方向,又是一阵战栗。彭然有点慢半拍地想去抓她的手,却不及她用牙齿轻轻地咬了一口他的左胸,“这里,要留一块地方给我。”在已然蒸发的大脑中搜索了半响才记起,原来,这是心脏的位置。 本来喏喏地又想说什么,江雪已经从他身下抽出了腰带,精工的小牛皮质感很柔韧。彭然猛地回过神,要去抓她的手。 “不听话哦,都说今天让我来了。”江雪佯装生气地提高音调,“要惩罚你。” 彭然又一下子僵在那里,愣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心里怪自己不该喝酒,喝了酒反应就慢了这么多吗? 三下五除二地用腰带缚起他的两只手,推过头顶。垂首便看到男孩衣裳尽去,布满吻痕与齿印的上身。江雪忍不住心底一阵由衷赞叹,单从外在条件来说,彭然确实是她见过的极品了,可惜,终究是个孩子。 身下的“孩子”早已被撩拨得意识模糊,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发丝和早已模糊的双眼无一不在出卖着他的灵魂,单薄的唇齿间不断呢喃着什么。江雪有些好奇地低下头,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听到他耗尽氧气吐出的字句,她的眼中也涌上来一阵模糊。 深深,深深地吻住他的唇,心中许下一个诺言:也许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可此刻的我是真的在爱你。 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江雪解开彼此最后的束缚,轻轻地坐上他的身体,感到那份火热进入时两人无法抑制的一阵颤抖,而后便是他在自己体内的肆意燃烧。彭然感受到被她紧致包裹的那一刻,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手的火辣让他明白挣扎不出她施在自己身上的惩罚,却逼迫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在她身下律动起来。 两人贴合部分的阵阵撞击引领着江雪,开始在欢愉的顶端驰骋,每当深深进入之时,便再也舍不得分离似的紧紧裹住,不肯放他离开,而他特有的青春力量带动的抽离又带给她更大的快感。曲伸着双腿,呼应着他的节奏,江雪只想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埋没在他的火热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小腿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痉挛,下身的他却不肯松懈一分似的,持续并加速着对她的冲击。小腹在不断的紧缩之后,她终于到达了发泄的断点,如过电一样的持续收缩让神智在那一刻灰飞湮灭。 方此时,彭然挣开了绑在手上腰带,转身便把脱力的她压在身下,用狠狠地抽插证明自己终于夺回了主动权,无法平息的刺激再一次将江雪裹夹起来…… +++++++++++++++++++++++++++++++++++分割线++++++++++++++++++++++++++++++++++++++ 汗水,一滴、两滴地从他的鼻尖滴落到江雪的胸口,散发着灼热的温度。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室内安静得仿若只剩呼吸流动。 江雪伸手揽住靠在自己身前的彭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下身早已没了知觉,估计明天走不动路了,这小子仗着年轻力壮,做起事情来也没个节制,不过自己好像也很久没这么疯狂了呢。嘴角淡淡地勾了一下,算是自嘲。 彭然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他感到江雪的手在抚触着自己,听着她若有若无的心跳在柔致的肌肤下起伏。不知何时,想起了以前,在他很小的时候,也曾经看到妈妈把爸爸这么搂着。那时候他们家还住着厂里的单身宿舍,他的床在阁楼上,有时候睡到半夜就会伸个脑袋下来找妈妈,一睁眼一转头就能看到所想的人的感觉让年幼的他觉得非常安全。后来爸爸的工作越来越顺利,妈妈的节目也越来越受欢迎,家里的房子也越搬越大,也很少能够随心地看到他想看的人了。 他也说不清对江雪的这些依恋究竟是从何而来。喜欢自己的那些女孩子,有温柔的、有热情的、有明丽的、有温婉的,却没有一个能让他感觉到依靠的温暖。记得以前爸爸喜欢在一本好看的笔记本上写日记,那本子的扉页上手书着浅浅的一行字:悠悠洛阳去,此会在何年。淡淡的诗句像是凝结了无尽的思念与不舍,于是他就想,这是妈妈给爸爸写的,这种无法割舍的情怀与依恋才是爱情的本色。 后来,知道爸妈是在凉山城认识的,妈妈也从没去过爸爸在洛阳的老家,他便有些茫然了,不知道该怀疑什么,又该相信什么。再后来就什么都知道了,进而觉得自己对爱情的信仰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悲。但终归是相信的,相信自己也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一天。 慢慢握住江雪手,轻轻吻着每一寸指尖,心中重复着抗拒改变的信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沉默了一会,江雪还是淡淡地开了口:“彭然,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拒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夜的纵情让彭然没有了争辩的气力,他只是淡淡地将气息吐在了江雪的胸口,没有在说什么。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吃饱了就不耍性子了,江雪安心却又有些失落地想。本来憋在嘴里的那些话在他无声的回应中反倒无法得到宣泄。 那一夜,两个人就这样抱了很久。 第二天,彭然还是早早地就醒来了。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起身,伸出格外修长而肌肉紧致的臂膀拾起床脚的衣物,江雪突然很想把他搂在怀里,不再放开。 刚刚这样想着,居然就这样做了。 感觉到他那年轻躯体在她的抚触下热烈跳动的生命力,自己的灵魂也好像得到了净涤,回到了最初纯洁的时候。 彭然的动作滞了一下,随即转身又在她的身边躺下来,床帏间的温度顿时让人感觉舒适起来。“老师,”刚起床暗哑的嗓音让他在这个清晨格外性感起来,“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就这样喜欢你,直到你接受我的那一天。” 男孩直直地看进江雪的眼睛,让她任何道义的考量或者自私的考量都难以出口。未完的话语全被吞噬在随即侵袭上来的深吻之中。 难怪张爱玲说,男人靠征服女人的阴道而赢得女人的心。经过这么一个夜晚,江雪的意志终于崩溃殆尽。 缠绵将尽,已是日上三竿。江雪挣扎着起身收拾干净,就看到彭然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便不自觉有些娇喃地抱怨:“看什么看?” 他笑得更加得意:“老师,原来你这个时候最漂亮。” 江雪闻言便觉脸上火烧一般,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知这表情在他看来更是美丽异常,随即侵上身来,又想动手动脚。 江雪心中叫苦不迭,这孩子怎么没完了?为了自己的身体考虑,自然是奋起反抗。两人又滚落到床上,娇笑声、轻斥声在房间里又响了起来。 正闹得欢,江雪听到有人敲门,以及隐约小狗呜咽的声音,登时做起来。 彭然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只好跟着她坐直身子,却还不老实的啃上她在挣扎中裸露的颈项,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 门外陈子轩的声音犹豫地响起,“姐,你在吗?” 彭然听出他的声音,更听到他对她亲密的称呼,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酸意,他们趁着自己不在,居然已经走得这么近了。江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彭然连鞋都不穿,便过去开了门,脑袋嗡一下就大了。 彭然大刺刺地开了门,既不避嫌,也不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就像看着一只害虫一样,看着抱住小雪在门口呆掉的陈子轩,“江老师还没起床,你有事吗?” 江雪空白的脑袋终于被刺激得有了反应,立马跳下床,冲向门口。彭然故意用身体堵住门,她用力拉扯了半天才探出一个脑袋,却只见陈子轩急步离去的背影。 “你着什么急?”彭然事不关己地斜躺在床上,冷冷看着她手忙脚乱地穿戴,眼底有一丝隐隐的不耐。 江雪狠狠瞪了这个罪魁祸首一眼,心知他多少有几分故意的味道,只是不晓得陈子轩那边要怎么交代。其实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既然想要沉沦,自然就要面对这沉沦之的后果,她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他呢? 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下仪容,江雪深吸一口气,扭头看着依然躺在床上放肆的彭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不介意跟你上床,但是希望我们不要影响彼此的正常生活,好吗?” “如果我说不好呢?”彭然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看到江雪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表情,他又垂首笑了,眼底的无奈与悲伤被长长的睫毛掩饰得无影无踪,“我说不好也没什么意义呀,你已经决定了又何苦来问我?”仿若自言自语的低喃,把她自私的考量赤裸裸地剥在两人之间。 江雪的心角颤颤地疼了一下,她不应该跟一个小孩子有感情,但这并不影响“小孩子”给她带来的肉体快感。没错,只是肉体的纠结,这样才能解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这一切。 不等她反应过来,彭然抬起头看着她笑了,“没关系,老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确实离不开你。” 没有敢去分析他眼底那不可名状的哀伤从何而来,江雪低头提上鞋子,“我出去办点事,你可以多休息一下。”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彭然重重地倒在两人缠绵眷恋了一夜的枕头上,一滴清亮的液体从眼角无声滑落。 江雪没费多大力气就在学生宿舍找到了蹲在墙角的陈子轩,小雪在他的脚边呜呜地打着转。江雪走进门,他头也没有抬一下,依然保持着一个姿势盯着地面。 寻到他身边,也这样缓缓地蹲下来,小雪开心地舔着她的手指,它的主人却没有对她作出任何反应。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良久,他盯着地面,她盯着小雪不知疲倦的舌头,没有表情。 江雪也不知道这样匆匆赶过来想干什么,也许逃离了彭然过于复杂的目光才有可能理顺自己的想法吧。 “姐,你爱他吗?”陈子轩终于幽幽地开口。 江雪的大脑终于从一片空白中回了点神过来,“应该不是吧。” “那他爱你吗?” “应该也不是吧。” “那,”陈子轩犹豫了一下,“你们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 江雪自嘲地笑笑,“子轩,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样的女人?”没等陈子轩开口,她接着说,“我也特别看不起我自己呢。” “姐,我没有……”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喜欢问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江雪打断他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你爱我吗?’‘我爱他吗?’但是,爱又是什么呢?朝朝暮暮?那是激情。不离不弃?那是勉强。相伴一生?那是搭伙做饭。”叹了一口气,“就算这些都是爱情,这种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雪仿佛感受到她身上透出的丝丝寒意,扭头凑到了陈子轩身边。 “所以,我不觉得爱情能够帮我们判断什么问题,我也不需要这种没有判断力的情感。”江雪仿若对他说,有仿若对自己说道,“让上帝的归上帝,让凯撒的归凯撒吧。我跟一个人共担风雨的理由只能彼此之间的包容;我跟一个人相伴一生的理由只能是理性;正因如此,我跟一个人上床的理由也只能是彼此之间的激情。”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江雪屏气凝神,好像说服了自己一般,转头看着依旧沉默的陈子轩,“现在,你懂了吗?” 又是长久的沉默,长久到江雪怀疑自己的逻辑发生了错误,陈子轩才淡淡地“哦”了一声。 “‘哦’?‘哦’是什么意思?”江雪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 陈子轩依旧没有抬头,说,“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没有必要跟我解释什么。” 江雪哑然了,“我只是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尖锐,“怕我以为你爱他?还是怕我以为你爱我?” 江雪的大脑又一刻短路,他说了什么? 看着她的表情,陈子轩抬头冷哼了一声,“放心,我什么都没有误会,你就是你,一心只顾着自己的你。” “子轩,我……”江雪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就如同被扒光了放在聚光灯底下,而围观的人,却是被自己当作亲人一样疼爱的弟弟。 “对你来说,我也只是比较讨喜的狗罢了,不过比小雪会讲话,比彭然会讨你喜欢,对吗?”曾经甜美的笑容,此刻闪着几分残忍。 “不,子轩,绝对不是这样。”江雪的声音也大起来,不想任由他这样诋毁她和他自己。 “承认吧,江老师,你只是活得比一般人都要自私罢了,没什么的。”笑意依然荡漾在唇边,却再也渗不进他的眸子里,“你表现出来的那些热情、笑容、亲切,都只是你跟别人保持距离的道具,不是吗?你真心的关心过谁吗?你愿意让别人影响到你的生活吗?你恨不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吧?” “够了!”江雪终于吼出声来。 “有理不在声高,你的情绪已经承认了。”陈子轩带着笑意闭上眼睛,不再说什么。 冰凉的地面抵不过江雪心底的寒意,她知道陈子轩说的是对的,但是,就这样逼自己承认,这小子……却也实在无从反驳他,无力与无奈从身体的最深处升腾起来,进一步渲染着她的不甘。“你不会也喜欢我吧?” 陈子轩没有说话,藏在身侧的右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江雪有了几分报复的快感,继续说,“我那道具式的亲切笑容也让你感觉到温暖了吗?” 他猛地抬头,黝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地看着她。 江雪挑衅地看着他,急促的呼吸释放了发自心底的痛快,回盯着他,就像看着一头竖起了鬃毛的小兽。 小雪有些疑惑地后退两步,来回看向两个人。 无尽的沉默之中,陈子轩突然叹了口气,缓缓探过身子去偎进江雪的肩窝:“姐,对不起。” 江雪的眼泪登时就出来了,软下手臂抚慰着孩子的发顶:“子轩,我……” “别说了,姐,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陈子轩轻轻摇头阻止了她的解释,然后闭上双眼,默默地对自己说,是的,只是不想罢了,还是要谢谢你的,我果然没有看错。 暗夜 陈子轩在座位上抬头看着自己,读不出来那双眸子深处的含义,江雪扭过头看着其他正在考试的孩子。 彭然的笔顿了一顿,好像记不起来下一句是什么内容,轻轻地用牙齿咬住笔头,像是想要挤出点什么来般痛苦。江雪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副模样,根本还是个小孩子嘛,不知怎么会在床上表现得那么成熟;或者他原本就是个孩子,否则怎么喜欢像咬铅笔一样啃食自己的肌肤?她下意识地将手抚住他留下的青紫,一周了都还没消退,这小子真把自己当排骨一样的啃啊……不禁又一阵燥热涌上双颊。 不得了了,大白天的在讲台上也能想这档子事?!江雪在心里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 陈子轩看出江雪的失神,顺着她的目光寻去,却见彭然坐的那头,清秀少年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初初认识陈子轩的人都会被表象所迷惑,看着他单薄而瘦弱的身子骨,以为就是一个被欺负的料,而这看似羸弱的外表也确实曾经欺骗过不少人。记得在母亲办公室第一次见到彭家佑的时候,他就是用一种几近嫌弃的目光看着自己,如同看着血统不纯、发育不良的小狗,然后便急急地让母亲打发他离开。总裁办公室的门合上的那一刻,陈子轩拿着母亲签字的离婚协议,感到无比荒谬:父母离婚,居然让儿子来充当联系人,最后还被母亲的情人赶出大门。懦弱的陈平可以忍受,他不可以,他不会容忍这些原该沉沦地狱的人幸福。陈子轩无声地冷笑,目光更加凌厉地看着彭然眉头奋笔疾书的侧影。 终于把卡壳的那句话写出来,放学的铃声也恰好响起来,彭然长长地抒出一口气。江雪放心地笑了,开口说道:“同学们抓紧时间,写完了把卷纸交到讲台上就可以安静地离开教室了。” 学生们渐渐地把试卷交上来,然后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陈子轩故意放慢写字的速度,直到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彭然没有交卷。看着彭然时不时把笔“掉”在地上,假装写不出来的、故意拖延时间的样子,仇恨开始反复地击打他的胸腔,他知道这段时间来的隐忍终于可以结束了。 陈子轩收好书包走上讲台,将望着彭然发呆的江雪唤回神来。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收好卷纸,假装不经意地轻声说:“我今晚有点事,……” “没关系,我正要跟你说呢,我爸回来了,这个周末我可以回家了。”陈子轩表现得颇为善解人意。 江雪扭过头看着他,又有几分尴尬地笑了,“他出差回来了?正好,你也可以带小雪回家补充营养。” 陈子轩差一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是你自己忍不住需要男人“补充”一下了吧?恶毒地念头再也无法赶出脑海,他决定了,就是今天。 “那姐周末也‘好好’休息吧,下周见。”说完,还强迫自己露出一个亲和的微笑,转身离开教室。 门扉合上,他清楚地听到彭然桌椅挪动的生意,仿佛可以隔着墙壁看到他热切地奔向江雪的样子。差不多一个月了,你们俩还真是肆无忌惮啊,陈子轩冷冷地想,再该一百天就高考了,差不多到此为止吧。 教室内,江雪被彭然狠狠地抵在讲台上,手指热切地隔着衣料逡巡着她的上身,修长的大腿缓缓挤进她的腿缝。腿间的凉意让她蓦然意识到这还是在教室里,慌乱地张嘴想要提醒一下,却立刻被他封住双唇,只留下轻轻的呻吟。 门外,寂静的操场早已空无一人,陈子轩听着那突兀的人声,更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然后努力用最后一分理智控制住自己脚步,无声地离开走廊尽头的教室,走下楼梯。 终于从彭然疯狂的唇舌间挣扎出一丝呼吸的距离,江雪抢忙说:“别,然,别在教室里。” 身上的人闷闷地笑了,依旧不停手:“我偏要在这里”,用力地吮吸了一口她隔着衬衣早已变得挺硬的乳头,沙哑而魅惑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说:“让我在讲台上干你。” 江雪感觉下身一阵紧缩,有些着恼自己身体的不争气,怎么连半大小子的一句话都没办法扛住?真是越活越转去了。正想把他推开争口气,却惊得下身的衣裙已被他掀起,那热得不像话的东西已经缓缓抵进了她的幽径。 轻轻地抬起她的双臀,把那小小的人儿困在自己的胸膛和讲台之间,彭然开始加快冲刺的速度。这样的体位的感觉格外刺激,他能够感受江雪体内不止一次的抽搐,裹挟着他更加疯狂地抽送。 “喜欢吗?”他衣裤齐整,只留长物在外,深深地埋进她的下身。“喜欢我在教室里干你吗?老师。” 听到他叫老师,江雪又忍不住一阵紧缩,感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只好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冲刺彻底沉沦自己的身心。 彭然感觉到她的放松,更加用心地调整着自己进攻的方式,刺激着她身体的每一处敏感。两人纠缠的衣料不断摩擦着江雪的腿根,与身体相错的频率又平添了多几分的情趣。她渐渐的忘却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随着少年不断地冲向感官的极致。 终于,几次猛烈的抽插之后,彭然轻喘着放下她,却倔强的不肯分开,迁就地弯下腰,贴进她无力低垂的耳畔,哑哑地说:“我真喜欢你,老师,总是这么敏感。”说完还不忘用舌头舔舔她的耳廓。 无法自抑地又是一阵猛颤,彭然轻轻地笑出声来,“果然还是耳朵最敏感。”说完又想上去咬一口。 江雪忙无力地推开他,“别了,在教室里。” 彭然几分耍赖地说,“今天晚上要让我吃个够,一个礼拜没碰你了。” “唔,”她红着脸滑下讲台整理衣裙,“李老师已经回家了。” 江雪知道自己这样有几点过分,毕竟是未成年的孩子,还是自己的学生,即便生理医学告诉她女性的欲望是正常而需要被满足的,却终归不该把这些和一个未满18岁的少年联系起来。 可是,她怎么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在彭然身上得到如此的满足,每次做完之后,她甚至会有脑海完全空白的感觉,听不到、动不了、说不出话,仿若漂浮在完全自由的天空。或许这就是真正的满足吧。 以前她一直无法接受社会上那些“老夫少妻”或者“老妻少夫”的婚姻关系,因为曾经代理过的一起离婚官司就是和代沟相关。当年华渐逝,尽管年长者可以从异性青年身上寻找到肉体的满足,并以此茺蔚他们日渐衰老的身心,但对年少者来说却无法得到相同的满足,于是这就变成了单方索取的一件很卑鄙的事情。再就开始有挣扎与分离,在她看来,这种两性关系本身的年龄结构注定了人与人之间的不稳定,毕竟三十岁与二十岁和五十岁与四十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啊。 作为在感情中需要绝对安全的人,她宁愿充当迁就别人的一方,也不愿把自己放在一个被动的位置,其他人口中的欲仙欲死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然而,当自己亲身体会到这种快感之后,她便开始明白,难怪那些人会念念不忘,原来身心的极致充盈是这般诱人。 那天安慰过陈子轩之后,回到宿舍看到彭然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等自己,正诺诺地不知道如何开口时,便听到他说:“其实你可以把我当作sexpartner的。” 虽然头蒙地一下就大了,可江雪明白,自己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了,这种关系显然又无法以恋人的方式继续。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走上前去吻上他颤抖的唇。 之后就这样了,两人趁着周末无人时偶尔约会,虽然要支走偶尔到访的陈子轩有些不便,但上次冲突之后的陈子轩似乎也已经默认了他和她的关系,周末也很少带小雪过来了。虽然江雪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但内心对彭然的需求早已胜过了这些理智。 张言那边则解释说周末在校外找个兼职,要给几个孩子补课,有些忙,可能没时间联系。虽然听得出他有些不高兴,但约莫也是担心自己周末无人陪伴,居然也就没有要多解释一句地同意了。 和彭然之间这一场仿佛看不见终点的纠结让她感到有些无力,于是也渐渐放弃想要看到结果的念头,只要,只要他在自己身旁就好,其他,以后再说吧。 深深地叹口气,浓墨似的黑夜中,只听到紧紧抱住自己的彭然睡梦中平稳的呼吸声,她渐渐地也沉入梦乡。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是彭然先惊醒的,门内外都静静的,江雪感到他撑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在轻轻颤抖,居然出奇地冷静下来。舔舔嘴唇,她喉咙暗哑地开口道:“谁?有事吗?” “江老师,我是彭然的父亲,请您开门。” 破碎 彭家佑,第一代扎根凉山的大学生,从技术员干起,一步一步做到凉山汽车工业集团副总裁,只待现任总裁退休后理所当然的一把手。汽车行业竞争激烈,十多年的商海沉浮,生就了他格外强势的态度,听到手下任何推诿的解释从不买账,他始终相信,只有想不出的办法,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当然,他也从不回避问题,所以,今天下午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奇怪,自己的儿子究竟惹到谁了,会引来如此的麻烦。但也并不觉得有多棘手,毕竟这是凉山城,不说只手遮天,但总不会出什么大事。 此刻,他和m高中的杨校长站在教师宿舍的门口,听着室内的动静,几乎可以确定消息的准确性了,不禁有些确定地看了杨校长一眼。杨校长不断地擦着自己光光的脑门上不断冒出的汗珠,感觉到他的目光,忙讪讪地笑笑,只是,可此刻看来,这笑容比哭好不到哪里去。 m高中在凉山城不算最好的学校,依照妻子李妍的打算,原本是想把彭然送去瑞士念书的,妻弟早年过去留学,现已被聘为大学教授,照顾侄儿根本不成问题。无奈集团领导层这两年即将换届,为了稳固自己扎根凉山的形象,彭然最好留在国内。 杨校长是和彭家佑一起分配过来的第一批大学毕业生,却没有彭家佑审时度势的能力与左右逢源的机遇,早年读书读得颇有几分迂腐,从汽车集团被排挤出来后转行做了老师。幸运的是娶到了凉山市教委主任的闺女,在老丈人的指点下,当上了m高中的校长。凭着老婆与李妍的牌友交情,把彭然网罗进了m高中。 在凉山城,汽车集团的地位比市政府还是只强不差的。现在,彭总的儿子在自己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是真是假,都足够他喝一壶的了。 正在杨校长的双手都擦满汗水的时候,紧闭的门开了。江雪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后,目光炯炯。杨校长忙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后看,脑袋轰地一下就炸开了,彭家公子确然站在江雪身后,只是夜色太黑,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彭家佑微微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姑娘,他很好奇是怎样的女人能够把自己那心高气傲的儿子骗上床,更加好奇的是,她会如何收场。 “彭先生,你好。”江雪礼貌地伸出右手。 彭家佑禁不住挑了挑眉毛,没有理会她,只是缓缓扭过头,看着早已石化的杨校长。 杨校长矮胖的身材有些颤抖,声音也也控制不住地尖锐了起来:“江老师,你,你怎么能这样?!你让我怎么跟彭总解释?!” 当初接收这些志愿者的时候,他只想到有免费劳力代课,却着实没想到他们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否则决计不敢占这号便宜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责任都推到江雪身上,否则依照彭家佑的脾气,估计自己会吃不完兜着走。 彭家佑似乎很满意杨校长意料之中的反映,回头看着江雪,声音带着几分威慑力地低沉下来:“江老师,现在是凌晨2点,麻烦您告诉我彭然为什么会在你的寝室?” 江雪没有回头,但她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急促而紧张。 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能指望他像骑士斗恶龙一样救她于险境。这也是当初决定老牛吃嫩草之后自己早已想过的结局,只是没想到这么快罢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杨校长肯定会舍她自保,彭然的父亲肯定也只会护犊子。 那么,彭然,只有对不起了。 “我被强&暴了。”江雪抬起眼看着彭家佑。 话方出口,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楞住了。杨校长的大脑猛然有几分短路。彭家佑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其中射出的光芒连江雪都有些不寒而栗,但她很快稳住自己的呼吸,继续直视着眼前这个一看就阅历过人的中年人,她告诉自己,坚持,坚持住,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彭然则如同消失在暗夜中一般,全然无了声息。 就在这沉默得快要死去一般的气氛中,彭家佑突然笑起来,却听不出一丝温暖的含义,“江老师,你在开玩笑?” 江雪也笑了,她很奇怪自己这时候居然还能够如此冷静,“不,彭先生,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可以去做法医鉴定的。” 彭家佑收起了笑容,“好吧,江老师,你想要什么?” 他明白自己面前站的绝不是一般的小姑娘,如果是一般的捉奸在床,绝不了能如此平静,甚至敢用威胁反咬一口。她当然不是被强&暴的,当然更不可以去做法医鉴定。否则全凉山城估计都会知道他彭家佑的儿子惹上了强&奸官司,没人会关心被强奸的是谁,人们只会议论彭然如何,而彭然的父亲又是如何。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彭然即便是出国也会受到影响,而他彭家佑的麻烦肯定也无法避免。 “一份服务期满的证明,然后我就走人。”江雪转头看向呆楞且完全不清楚状况的杨校长。彭然的父亲果然不简单,这么容易就权衡好了利弊,如果是其他学生的家长,估计会带着一票人过来把她浸猪笼都不解恨吧。 可惜你不是其他人,对不起,彭然。 黑暗中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已经完全融进这黑夜之中,仿若破碎的玻璃,渐渐成渣、粉碎、消失。 彭家佑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杨校长,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地说:“彭然,跟我走。” 江雪侧身将门开得打了一些,低头盯着地面,看见彭然的球鞋从眼前走过,再抬首,父子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杨校长喘着粗气,急急地对她说:“明天,明天早上你就过来我办公室办手续!” 江雪牵强地笑了笑:“麻烦杨校长操心了,您早回吧,我休息了。”说完便转身关门。 靠在门板上,听到杨校长逐渐远离的脚步声,江雪缓缓地瘫坐在了地上。房间里依旧黑暗,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她有些恍惚地发现有什么东西从眼眶中溢了出来,再也止不住。 第二天中午,陈子轩敲响江雪寝室的门,却久久听不到回音。准备离开学校时遇见学生宿舍的管理员,阿姨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说:“陈子轩啊,你们江老师今天走了,你们怎么都不来送送啊?” 陈子轩有些奇怪:“走了?江老师走哪里去了?” “她说她回s城了啊,我记着他们不是要待满一年的吗?咋这么快就走了啊?” 陈子轩呆呆地愣在那里,既然她走了,那么彭家佑肯定是来过,否则母亲昨天不可能那么早就回家。可是彭家佑就这么放过了江雪是为什么?难道他不在乎彭然?彭然呢?难道他跟江雪只是玩玩而已?不可能啊,依照他们俩的彼此依赖关系,应该不是自己看错了啊。 然而,直到第二周开学,陈子轩的疑问也没能找到答案,因为彭然似乎也一夜之间消失了。班主任换成了教数学的田老师,语文课由二班的赵老师代起来,跟班上同学解释说是江老师家中有事,结束服务期回去s城了。大家除了有点惊讶,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临近高考了,谁也没有时间去多寻思什么。 彭然的离开倒是颇让人惋惜,毕竟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很喜欢这个各方面能力都很出众的前班长。不过汽车集团的其他子弟说,彭然是被他父母送去瑞士念预科了,他的舅舅在国外当教授,连他申请的学校都已经联系好了的样子。 没有彭然带领班上同学的恶意使坏,小雪也被送回了宠物店,陈子轩的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 父亲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母亲也是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 彭然离开后,彭副总家的夫妻生活似乎愈发“独立自主”,李妍开始公开地与市长出双入对,彭家佑也跟自己的秘书形影不离。 有时候陈子轩甚至会怀疑彭家佑究竟有没有理解蔡丛燕结过婚并且有一个孩子的事实?不是说男人只爱年轻的女子吗?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要对自己的母亲纠缠不清?! 可是,现在没有了彭然,陈子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惩罚这些不知廉耻的人,只好先一心准备高考。 他知道,自己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等着自己去走,以后的机会还有很多。 只是,很少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江雪,想起这个曾把自己当作弟弟一样疼爱的人,如果她知道自己把她当作了报复的工具,她还会那样平静的看着我吗? 陈子轩偶尔会去宠物店看看始终卖不出去的小雪,当初看到江雪的博客上写着喜欢小狗的嗜好,他便留意起街角宠物店里这只总也卖不出去的狗。当他提出花钱租过来的时候,老板挺高兴这只雪纳瑞终于能够产生一点剩余价值了。如今又把它还回去,老板的脸色难免有些不好看。 这也是一种利用吧,不过小雪每次看到自己的时候依旧很高兴,似乎已经把他认作唯一的主人了,丝毫没有被利用过的自觉。陈子轩有时候会隔着玻璃窗看着它笑,如果不是对狗毛过敏的话,真不介意就这么养着它呢,不过他也不想像之前那样每周去扎抗敏针就对了。 江老师,希望你也要像小雪一样不记仇才好。 追求 张言的电话是在回s城的火车上,江雪很是恍惚地抱着行李呆坐,直到周边的乘客提醒才发现手机已经响了半天。反复的铃声都是李健《异乡人》。 这只手机是张言过年时从美国寄回来的,说是那边的电子产品比国内的蔬菜肉食都便宜,不买白不买。江雪心里清楚,他终归还是希望能够和自己联系方便一些。这首歌是早就设定好的铃声了,说是很能体现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那种漂泊感,“希望你是我的岸”——这则是开机的提示语。 说实话,尽管明白张言对她情感很大程度上源自留学生在国外格外封闭的生活环境,但江雪难免还是会被这种绝对的信任和依赖所感动。 学生物的,整天对这一堆器皿胚胎,总得有些念想。不得不承认的是,被人当作念想捧在手心的感觉并不坏,虽然这远在天边的爱在时下多少缺乏些实际意义。 “小雪啊,”张言低沉而圆润的嗓音又在地球的另一端响起,“干嘛呢?今天没去给学生补课?” “唔,”江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问话,她甚至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下意识地转移话题,“你呢,那边都大半夜了吧,怎么还不睡?” “刚拿到试验结果,才从实验室出来,”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小雪啊,这次的试验很成功,我的论文应该可以发了。” 江雪一时没能跟上他的节奏,寻思了一下才记起张言说的这个试验关系到他的博士学位,之前几轮都不是太顺利,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松了一口气,没做多想,忙礼貌地回答:“恭喜恭喜,确实是个好消息。” 张言在电话那头沉沉地笑出声来,“应该是我要恭喜你吧,如果我能够早些回国的话,就会有人早一日任你蹂躏啊。” 谁知道到时候你还会不会记得我,江雪心里暗惆,迷恋和寂寞一样,都是阶段性的产物罢了。 伤害,应该也是一样吧。 “张言,”江雪缓了口气,“我在回s城的火车上。” 电话那头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想要回家?学校那边请过假了没?” “我的服务期提前结束了。” “是因为阿姨出什么事情了吗?小雪。” “不,”江雪忙解释道,“纯粹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张言喘了口气,“怎么了,被小孩子欺负了?” 江雪没有说话,被欺负了吗?应该是自己欺负别人了吧,这么不带一丝犹豫地将其他人踩在脚下。 “好了,”张言的声音再次响起,“早点回来也好,s大的师兄一直催着我回国,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我会尽快结束手头的工作,你就乖乖在家等我吧。” “嗯。” 挂上电话,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江雪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双眼渐渐合上的时候,恍惚看见彭然带笑的眸子。 抵达s城后的一个礼拜,江雪忙着收拾行李,陪母亲聊天。江妈妈很高兴她能够提前结束服务期,虽然手续仓促得有些令人怀疑,却并没有影响她迎接女儿回家的快乐心情。 周末上午,难得阳光明媚,江雪穿着围裙在厨房帮江妈妈打下手,忽然听得门铃作响。 “我去。”随手擦净水渍,江雪转身走向门口。 江家的房子是父亲离开时留下唯一的财产,虽然早已不及新建小区一般崭新光亮,但几十平的面子也足够母女两安身立命。而且地处老城区,交通生活都十分便利,所以倒也住得十分安逸。平素很少亲友走动的门铃似乎已经大半年没有响起过,邻居往来也更习惯敲门,还有谁会按响自家门铃呢?江雪尚未细想,便已走近门边。 稍稍低头,从猫眼向外窥探,只见和江妈妈一般年纪的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楼梯口,身后还有一西装革履的斯文眼镜男子。 江雪的大脑顿时有些短路,张言前天晚上在msn上留言说这两天有事情不能联系,自己只以为他要忙着写论文,便没多想。可为何眼前这人长得和视频中张言的一模一样啊? 戴眼镜的男子微微笑着,唇角勾出优雅的弧度,不急不躁的风度让她想起电话中张言低沉稳重的嗓音。他身前的中年妇女见门内半晌没有动静,再次按了一下铃。 江雪这才回过神来,忙打开家门,试探地问:“您好,您是张妈妈?” 身材微微发福却保养得挺好的中年妇女目光精亮地打量了江雪一番:“你是小雪吧?妈妈在家吗?” 江妈妈早已闻声从厨房中出来,两个妈妈见面自然少不了一阵热络。 “你好,张言。” 他站在门外,低头望向门边的江雪,终于轻轻启唇,露出一口漂亮的牙,眼睛也不自觉的弯得如同天边耀眼的星辰:“嗨,小雪。” 说实话,江雪有点受宠若惊。听张妈妈说,张言的试验结果出来后,整整三天彻夜未眠,把数据整理好就买机票了,连毕业论文都要回国来写。 “这么想见着你家小雪啊,”张妈妈颇有几分“哀怨”,“真是儿大不中留!”说完,还不忘看看坐在一旁的儿子。 江妈妈把张言上下打量一番后早已乐得合不拢嘴。张言自从打过招呼后就很安静地笑着陪坐在母亲们身边。一旁的江雪此刻莫名成为被“哀怨”的对象,只好打岔转移话题:“这样回来导师会同意吗?” “一般是不会同意的,”张言微笑转头看着她,“可我告诉他我要回来追女朋友,他就没办法了。” 江雪只感到热血上头,讪讪地低下脑袋,任由两位母亲继续笑得天旋地转,但她隐隐能感觉到张言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午饭后,江雪半礼貌半无奈地陪张言“随便逛逛”。老城区的景观实在匮乏,只好带着他一路走向附近的超市,算作餐后散步。 江雪有几分无奈地挪着步子,心中哀嚎不断,都说网络时代的爱情应该先进些,怎么绕来绕去都走不出父母之命的尴尬呢。 张言很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如果是以前,突然有这么一个资优男出现,无论如何都是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可现在,自己的心早已疲惫地连敷衍都嫌麻烦,又怎么能应付另一个人的感受呢。 “小心。”一只大手很自然地搂过江雪的腰,擦身而过的轿车几分抱怨地鸣笛示意。 江雪猛然抬头,只见张言的脸上笑容不再。“你走路经常这么不注意吗?” “我……” “虽然让你为我非脑筋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打断说,“可这不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我只是……”江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 只是不能接受我从电脑里面蹦出来?”张言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调皮地眨了眨。 江雪忍不住笑了起来,“有点。” “咳咳,”他假装清了清喉咙,“欢迎进入3d时代。” 张言是那种表面上和风细雨,说起冷笑话来一本正经,无论做听众还是做领导都会感觉很舒服的那种人。除了第一次上门时开玩笑的那句“回来追女朋友”外,他再也没有说过一次交往的事情。有时候连江雪都不得不怀疑他这样一天三次地往江家跑究竟是何用意。 终于,一周后,张言陪江妈妈买完菜转身准备回家时,江雪再也忍不住的追上前去。 他有趣地挑挑眉,似乎在说:终于破功了? 江雪二话不说,拉起他就冲出门去。 “你想怎样?”江雪觉得他就是想看自己现在这幅失控的样子,可即便明明知道,她还是没办法让他继续这样“调戏”自己。 “在菜市场遇见了你妈妈,于是顺路送她回来而已。”依然气定神闲。 “我问的是,你这样成天往我家跑,究竟想怎样?!”江雪再次确定他是故意的。“你都没有正经事情要做的吗?你的博士论文不写了?” “哦,原来你是担心我啊。”张言故作夸张地喘了口气,“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那你也不能天天到我家来!”江雪终于吼起来。 “你说吧,”张言颇为“委屈”地说,“多长时间来一次比较合适?” “谁要你来了?”江雪有点想哭,“我是让你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忽然,又是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以及弯弯若星辰的眼眸,“你就是我该做的事情啊。” 江雪眯眯眼睛,等着看他如何演绎归纳。 “真的,”张言见她不答,忙正正颜色以示强调,“我跟师兄说好了,我提前回国是为了照顾你,只有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了才能正式报到上班,否则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完不忘顿一顿,想要看她的反应。 江雪狠狠地咬牙,头扭向一边不理。 张言无奈地笑着将她搂进怀中,“求你了,答应吧,s大的整个病毒实验室都等着你的答案呢。” 故人 九月的校园,处处充满着欣欣向荣的气息,新生报到的将这种热闹推向了极致。各个学院的迎新站鳞次栉比地安置在浓荫的路边,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有些是在欢迎新同学,有些则是在期盼大学中全新的生活。看着他们,江雪的心也禁不住有些雀跃。 “江雪,这里!”校团委的老师谢萌正站在团委的迎新接待站朝她招手。 江雪忙加快几步跑上前去,“谢老师,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没关系,快过来帮忙登记这几个院的团员关系,我还要赶去行政楼开会,今天这里就拜托你了。”说完,谢萌转身匆匆离去,江雪忙打起精神开始整理材料。 这个谢萌原本是比江雪高三届的师姐,毕业后直接留校负责团委工作,平素也喜欢摆出一副亲民的姿态,很少以老师自居。江雪却相信,只要是领导,多少都会想要和自己的下属之间保持些距离,所以一直坚持称呼她为“老师”。事实证明,那些和谢老师称兄道弟的学生干部最后都是哪来哪去,只有看似疏远的江雪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待到将手头几个院的团员材料整理清楚,一下午已经过半。新生报到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估计待会儿没有多少事情,晚上约了张言吃饭,也许可以提前落跑。江雪伸了个懒腰,开始无聊地打量往来的新生。 想起自己当年初进大学校园时应该也是一副兴奋的样子,觉得大学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独立的寝室、独立的生活,从麻木的高中三年走过来后,大学成为了真正实现人生理想最好的起点。 记得那时还会很热情地去参加各种社团的招新,听着那些大自己一两岁的师兄师姐唾沫横飞地忽悠,然后憧憬着自己啥时候能变得和他们一样。谢萌那时还是s大学生会的会长,招新会上,江雪听人讲这个职位等于行政保研的留校指标,本着也混到这么一个指标的不纯洁目的,她满头大汗地挤过人群去交加入申请表,然后便见到了一个带着眼镜的斯文学长,似乎永远上翘的嘴角。“同学,你也是法学院的?”然后便笑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当时江雪觉得心头一震,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好傻愣愣地点头。学长的笑容咧得更大了,眼睛弯弯的和星星一样明亮。很久之后江雪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心动。 第一次看见张言照片的时候,江雪就觉得他和学长很像,不只是表面上同样的眼镜或是斯文的气质,更多的是一种同质的感觉,那种同阳光照在身上一样,让人舒服的感觉。 幼鸟破壳时会把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当作妈妈的秉性,女人则往往会对自己爱上的第一个人念念不忘。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无法言状的相似,江雪很自然地同意和张言交往下去。而第一次通过电话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她发现张言的嗓音很低沉,尽管很有味道,却与学长亲柔温润的声线截然不同。这让她再一次相信,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一辆黑色的奥迪缓缓驶过人群,停在了对面的法学院迎新处。江雪有些看不惯地皱皱眉,每年似乎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学生,仗着财大气粗,把车开到禁行的迎新路上阻碍交通。 一个清瘦的少年从车上下来,隔着车厢,江雪只能看见他纤细的肩膀、颀长的颈项,半晌,她的脑海中都没有任何信号。少年背对着她,弯着腰拾起签到表,俯首寻找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他还没找到签名的地方,新生名单好像出了点问题,迎新的学生干部正在向他解释着什么。 他竟然会报考s大,还凑巧的是法学院…… 轿车上的人等得有些不耐,从另一侧打开下车。那人下车时,江雪禁不住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彭家佑?!为什么是他送陈子轩来s大报到?刚刚她只是觉得惊讶,惊讶于陈子轩的突然出现,离开凉山城的时候太仓促,没有来得及和这个刚认下的“弟弟”告别,之后还一直对他存有愧疚。现在,原本以为再难相见的人竟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还和那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一起出现,这究竟是什么状况?情况似乎已经出乎了江雪的理解能力。 隔着人来人往的迎新路,在学生干部指引下办理入学手续的陈子轩并没有发现对面完全呆住了的江雪。彭家佑无言地掏出一只烟,幽幽地站在一旁抽起来,和周围其他等待孩子们的家长一样,只不过少了几分牵心挂肚,多了几分事不关己。 江雪隐隐觉得彭家佑和几个月前有点不一样了,对于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来说,他的保养还是很不错的,精致的鬓角,考究的西装,一眼看去便价格不菲的皮鞋,表面上看来依然是那么成功人士,如同大海上漂浮的冰山,虽然只是九分之一的一角,却能在无形中让人感受到水面下沉重的压迫感。可是在他漠然看向往来人群的眼底,好像少了点什么,周身的一切于他似乎没有任何干系,只有零零碎碎飘向陈子轩的目光,有些伤感的味道。 女人的直觉往往没有理由地存在,江雪不习惯依赖这种直觉,却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那边陈子轩已经办完了登记手续,江雪一直觉得他俊逸的长相与淡雅的气质很有点“正太”的味道,只要他愿意,很容易讨人喜欢。现在,站在漠然的彭家佑身边,他只是淡淡地勾着唇,似笑非笑笑意的表情就已经让几个负责迎新女生忍不住偷看了。不过可能是因为知根知底的缘故,江雪很清楚这些只是他的伪装,少年真正的心思,也许永远没人能够看透。 一直在一旁的彭家佑将烟头踩在了脚下,招呼着陈子轩上车,轿车的发动机低沉地轰鸣了一阵便绝尘而去。迎新处的女生看来原本想要给他们带路去新生宿舍的,这会儿都不能掩饰地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议论起刚刚离去的清秀少年。 只要是在s大,特别是在法学院,肯定有机会相见的,江雪心想,倒也不急着今天打招呼,毕竟还有彭家佑在场——细细回想,那天晚上在凉山城,自己对彭家佑多少是有几分挑衅的,虽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当着父亲的面明摆了地诬陷人家儿子,任谁都很难咽得下这口气。就算他当时迫于形势放了一马,待回到s城后,凭借他的地位,想要江雪难过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那一夜结束了,结束得如此干净彻底,甚至让人不禁去怀疑那些回忆是否真的曾经发生过。只是,每当她想起彭然离去时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一瞬,心脏会疼得停止跳动。江雪时不时会强迫自己去回忆,让刻骨铭心的疼痛提醒她不要忘记,不要忘记那个真心爱过自己的男孩。 “想什么呢?”修长的身型映着渐斜的夕阳,带着阴影遮在江雪头顶上。 仰首,张言带笑地俯首看着她。 “试验做完了?”江雪微微笑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交给学生了,”他很自然地接过江雪的背包,温柔的拦过她的肩膀,“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吧……”江雪微微赖在他的臂弯上,迎着夕阳向校门走去。盛夏的阳光肆虐一天后,终于一点点地离开天际,这也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渐渐安静下来的林荫道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不许随便,”张言假装生气地皱皱眉,“电话里都商量好了的,你今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想好晚上吃什么,一天居然只想出两个字?要批评。” 江雪轻轻地笑起来,“我确实不知道该吃什么嘛。” “不知道你的小脑袋成天想些什么去了,”张言又把江雪搂紧了一些,眉头也忍不住松开了,“今天干了些什么?” “我原来的一个学生,”江雪淡淡地说到,“今天看见他过来法学院报到了。” “哦?”张言有趣地挑挑眉毛,江雪发现他有这个习惯,遇到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就会挑起左边的眉毛,每次看到他这孩子气的表情,她都觉得心软软的。“不容易啊,在我们小雪老师的手下居然也成材了,不容易,逆境出人才啊!” “你又瞧不起人!”江雪娇嗔着,假装生气。 “对不起,对不起,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张言大笑着将她抱住。 江雪在他的怀里蹭了蹭,抬起头来:“你也认识的,就是我的那个小弟,陈子轩。” “是他啊,”张言沉吟片刻,“一看就满腹心思的小鬼?” “呃,”江雪不知该怎么反驳他,今天看见陈子轩的时候,她也觉得这孩子确实多了几分心思,真奇怪,以前日日相处怎么就不觉得呢? “改天找他出来聚聚吧,”张言回复颜色道,“我也想知道,我不在身边时你是怎么过的。” “唔。”江雪没有说话,心中的疼痛又闷闷地渲染开来。 故事 当那辆货车迎面驶过来的时候,浮现在彭家佑脑海中的,竟然是第一次见到蔡丛燕时的情景。 1978年的洛阳,牡丹花开的日子显得格外春光明媚,仿若昭示了中国社会即将发生的那一场重大变革。回城青年彭家佑拒绝了顶替父亲进场当工人的建议,报名参加了一个高考复习班,以破釜沉舟的姿态迎接来年的高考。 由车间改装的教室昏暗而拥挤,年龄差巨大的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企图挤上那条之后会折磨几代人的独木桥。 “你坐我这儿吧。”轻柔的声音唤住找不到位子的彭家佑。 他俯首看了看,一个眼睛弯弯仿若新月的女孩子,扎着时下流行的羊角辫。 女生见他犹豫着没有坐下,忙解释道,“我要带我弟弟去医院,这就要走了,位子让给你。” “哦,谢谢。”此时的彭家佑还没能练就多年后的那份宠辱不惊,有些讪讪地就着女生的位子坐下。椅面上温温的的,似乎是女生将体温留在了上面,想起她和他接触椅面的部位相同,彭家佑不禁面色微红。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孩子坐下之后就像一个土豆一样蜷缩起来,她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叫蔡丛燕,很高兴认识你,新同学。” “我叫彭家佑。”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出来。 “那明天再见了,彭家佑同学。” 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彭家佑偷偷抬头看向女孩的背影,阳光斜斜地打进来,被她窈窕的身形分割成明暗的层次。四周的同学都在埋头自习,没有谁理会刚才的对话。只有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底默默地有了一丝悸动。 拐弯抹角地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叫做蔡丛燕的女生原来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父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如今带着年幼多病的弟弟,靠政府赔给她家的抚恤金艰难度日。这样的故事在那个年代并不少见,这个补习班里的谁又不是满腹辛酸呢?彭家佑却认真地记住了这个永远面带笑容的女孩。 每次上课,他都会去得早一点,占到两个位子,等蔡丛燕进门后向她招手。他喜欢看她见着自己时浮上脸颊的笑意,如同一道阳光照亮了原本阴霾的天空。每次她不得不早退回家照顾弟弟时,他都会认真地抄两份笔记,第二天再讲给她听。年少的心似乎总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对自己喜欢的人足够好。 那时候回城青年的年纪普遍比较大,有的甚至拖家带口,所以并没有所谓“早恋”的压力。年方十八的彭家佑暗暗发誓,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双双考入大学,毕业后一起开创属于两个人的明天。 1979年高考过后,彭家佑如愿考入梦寐以求的q大汽车工业系,蔡丛燕却落榜了。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分不清自己心头的感受究竟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她却很淡然地向他笑了,毕竟这一年耗费了太多精力去照顾多病的弟弟,考不上也是情理之中的。 火车驶离洛阳时,彭家佑打开她留在他家门口的那本笔记本,扉页上手书着浅浅的一行字:悠悠洛阳去,此会在何年。他知道这是陈子昂在《春夜别友人》中的诗句,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她那做过教授却死在牛棚里的父亲最喜欢的诗人便是陈子昂,喜欢他那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绝世气质。两人相处的一幕幕随着倒退的车窗闪过眼前,他想他们的这份感情也会一直是这样绝世而独立的吧。 然而,直到1983年从q大毕业,他也再没能见到蔡丛燕,只知道她把家里的房子卖掉后毫无音讯地嫁到了外地。 于是,彭家佑明白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放弃了长春,放弃了上海,毕业时他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凉山城,他需要伴着这座汽车城的成长来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在离开另一个人后依然能够活得风生水起。 直到1989年,在那场风暴之前,他一直都走得很顺。当他以为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后来的杨校长直接被开除出了汽车厂,他面临的问题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妍的父亲——原来的李厂长——一直都很器重他,甚至在这种时候依然希望能够帮他一把,殊不知兹事体大,政治担保的风险让老人也不敢轻易为之。 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无能为力的彭家佑终于决定和追求自己数载的李妍结婚,他只是不愿意被像垃圾一样被扫出汽车厂。 多年后,回想起自己当时的选择,他很怀疑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成分多一些,还是顺水推舟的成分多一些。就像回想起当时和蔡丛燕的那段感情,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发现,也许自己也只是把她当作了一个振奋精神的缘由罢了。 就这样,老厂长担保了自己的准女婿,再没有任何人敢公开质疑彭家佑的政治立场。而他也彻底告别了自己最后的坚持,和李妍结为夫妻。 一年后,儿子出世,起名时他再一次想起了蔡丛燕,那第一个让自己心动女子,以及她喜欢的陈子昂,这时的他早已记不得笔记本上那几句诗的出处,却忘不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怀,于是取一“然”字,祭奠了曾经的一切。他又开始用那本笔记本写日记,却不再无谓地想念什么。 1994年,高考15年后,复习班的同学们重新相聚,他再一次见到了曾经的她。 难以掩饰的沧桑布满曾经圆润的脸颊,不变的只是那依旧温暖的笑容,淡淡地告诉旁人她下岗了,跟老公收养了一个叫做陈子轩的男孩。 这一刻彭家佑突然明白自己从未爱过李妍,他受不了她那高人一等的嘴脸,即便是求着自己娶她也要摆出一副施舍样子的莫名姿态。他更明白,自己这些年过的一点都不好,在老丈人荫蔽下看似光鲜的平步青云,其实什么也没有留给他,除了脚下空空的云彩。 跟我走吧,他说,我可以照顾你。 依旧弯弯的眼眸看着他,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供我儿子念书。 你要什么都可以,他继续说,只要你跟我走。 就这样,蔡丛燕应聘凉山汽车工业集团的销售经理秘书,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不再有年少时兴奋而激动的相恋相守,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完整了,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于是彭家佑不再在乎李妍的高人一等,反正李厂长的去世已经让她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只需要维持一份人前的夫妻和睦便可,他可以断定自幼高傲的李妍不会提出离婚。至于她要找哪个世交子弟再续前缘,他并不是太在意。 蔡丛燕可能确实老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她身上得到平静,这是任何年轻貌美的女孩都无法替代的。他都有些钦佩自己能够如此恋旧。 10年后,蔡丛燕的老公带着孩子调到了凉山城,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向他提出过的唯一一个请求,她说孩子要念高中了,不能再跟着做销售的父亲东奔西跑,她想好好照顾他。 他显得很无所谓地满足了她的要求,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无所谓的。只是他开始任性地占用她的私人时间,说不清为什么,讨厌她为了任何一个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劳神费力的样子。 陈平早已被安排得远远的,可她这个儿子似乎格外地不让人省心,没有能够在一所学校待满一个学期。彭家佑不得不承认,李妍至少在教育彭然的问题上是有可取之处的。 他决定让蔡丛燕离婚,这样就可以摆脱那个麻烦的小鬼了。陈平那边的问题很好解决,这时候的彭家佑已经是整个汽车工业集团的副总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出任一把手只是一个早晚的问题。如此一个在凉山城呼风唤雨的人物,想要小小的销售代表不好过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蔡丛燕反对过自己的做法,他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在最困难的时候,是陈平帮助了自己。 彭家佑冷笑,我不介意让你们重回“最困难的时候”。 她没有再讲话,只是用那双弯弯的眼睛淡淡地看着他,不再有笑意。 彭家佑终于按捺不住地上前卡着她的脖子,盯着那双自己曾经挚爱的眸子怒吼,你究竟有没有忘记过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蔡丛燕被卡得喘不上气来,眼神却依旧平静,眼角滑落的那些泪珠仿若不是她自己的。 陈子轩帮陈平送离婚协议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和她或他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孩,安静而平淡,难以想象如何能够引出那么多麻烦,如果不是早知道陈平生性懦弱,他甚至怀疑孩子是在接受他养父的指示。打发陈子轩离开后,他紧紧地抱住她,像要埋进身体一般,好像无论多么用力都无法让自己安心一般。 知道吗,我一直都爱你的。 那年你去上学之后我弟弟病死了,我也差点就死了,是陈平帮了我们姐弟俩。 我病好之后就和他结婚了,十年后,因为他不能生育的缘故,我们才抱养了子轩。 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可你的心太高,我跟不上,所以我才会离开。 从今以后,你可以不要我,但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彭家佑第一次动了和李妍离婚的念头,他不能再错过蔡丛燕。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放弃手里的这一切的。所以,只待领导班子换届,顺带等彭然高考,或许,他就能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 从来没想过,陈平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高考结束的那天,接到陈子轩的电话,他竟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没来得及回神,并听到那个让他全身冰冷的消息:陈平把蔡丛燕杀了,然后自杀。 是吗?你确定吗? 是的,电话那头的孩子声音平静得让人恐怖,警察已经来了,就在我家。 她是被陈平用枕头闷死的,除了苍白的脸色,与平时熟睡的样子别无二致。陈平躺在她身旁,服食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看来他早就准备趁儿子高考的最后一天做这件事了。 彭家佑依稀记得那天中午蔡丛燕还打过电话给自己,说晚上要陪陈子轩吃顿饭,晚点过来找他。 孩子很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警察和他在现场忙碌或呆坐。这份让人无法忽视的安静让他意识到,这是她的孩子,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她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 安顿陈子轩在宿舍住下后,他便急着开车赶回凉山城,晚上还有一个会,他不能不到场。记不得自己已经有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只知道一闭眼就能听见她淡淡的笑声。 终于,当那辆货车迎面开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样子,终于体会到久违的平静。 流火 离开凉山城之后,将近半年的时间,除了和张言保持正常的接触之外,江雪一心准备司法考试,然后就是陪江妈妈逛街买菜。生活仿佛从未改变过,只是她明白,心里那一点点地方,是总也填不满的了。 有时候看书看累了,她也会想,想起当时那个微微笑着,最后沉默着退出自己生活的那个少年,想起两个人放肆却又铭心刻骨的记忆。于是那个问题就不自觉地浮上她的脑海:彭然的父亲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可这鞋为什么会湿,从何时、在哪里湿的却是个可以寻思的问题。 想的越多,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越是明显。于是头脑再一次混乱,江雪就告诉自己,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就算知道原因也没有办法。 九月流火,走出一年一度国家大考的考场,远远地便看见张言靠在他那辆凯越上,微笑着向这边张望。 “感觉怎么样?”体贴地接过手提包,张言替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唔,”揉揉太阳穴,换上一副让人放心的笑容,“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说得好,”张言的眸子在镜片后舒心地弯起了漂亮的弧度,“今天晚上找点好吃的去,奖励你这段时间的勤奋刻苦。” 江雪的脸苦了下来,“别提了,谢老师让我一考完就去找她报到。” “可是今天星期天啊。”一边皱了皱眉头,一边干净利落地将方向盘打过一个弧度,他扭头看过来,眼中有点不舍的情绪。 默默地享受了一下这种被心疼的感觉,江雪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今天有迎新晚会,蒋书记不在,只有谢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 “她别是故意把晚会安排在今天,就等你这个小苦力过去帮忙的吧?” “哪有,一般都是会把迎新晚会安排在新生军训结束前一个礼拜的周末的。再说这次忙着考试,招新、开会我一次都没去过,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小雪啊小雪,”张言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难怪那谢老师喜欢用你,哪里还有这么自觉地小苦力啊!” 讪讪地笑着低下头,“只要不是最后调档,行政留校永远就是一个画在纸上的饼,不好好做事情,之前的一切都白费了,我赌不起。”顿了顿,“狮虎搏兔皆用全力,你晓得我做事的原则。” “小雪,”张言的语气变得有点严肃,“如果你真的很想要这份工作的话,我可以让师兄出面向学校提一下。说实话,我不觉得你有工作的必要,科研启动经费已经批下来了,以后养你也不是太大的负担。不过,如果你只是想要找份工作找个寄托,我并不反对。” 江雪有点头疼,“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如果你真的尊重我的话,”她不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大男子主义作风,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骨子里的女性无用论有时候真让人恨得牙痒,“找工作也不是为了寄托,我是真的喜欢学生工作,喜欢s大,才会要想方设法地留下来,可如果这个结果不是自己争取来的,我宁愿不要。” 车厢里有几分尴尬,张言礼节地笑笑,打破沉默,“随你,我只是提一下罢了。” 校园里到处都是一身军绿的新生,夹着小板凳排着队,好像每年只有在这个时候,s大校园中心的露天礼堂才会这么有人气。 修长的手指拉动手刹,张言将车稳稳地停在路边,江雪也没有什么讲话的欲望,只是低头解开安全带,转身从后座上拿起书包,准备下车。 回头的时候,脖子突然被用力拉下,然后就是暖薄暖薄的唇贴上来,用力地抿着她的。 大脑顿时短路,满眼只有张言的细边眼镜,还有镜片后那双晶亮的眼。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含糊地低叱,“快把眼睛闭上!” 傻傻地阖上眼睑,只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侵略性地逡巡着,肌肉变得更加僵硬。凉凉的牙齿开始啃噬唇边,江雪有点吃疼地倒吸一口气,那头见缝插针地把舌尖伸进来,之前还有点礼貌地点到即止,不一会便开始大规模地攻城略地,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特有的那一股青青的薄荷味道。 直到这个吻结束了,江雪还在恍然,以前一直不知道张言身上那股淡淡的轻柔的味道从何而来,现在才知道,是熟悉的薄荷。 “傻了?”张言有些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头,“快下车吧,不然我得留下来陪你看迎新晚会了。” 江雪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茫然地点点头,下车。拎着包看银色凯越从拥挤的绿色人群中缓缓释出,眼前还是张言那幅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多久没有接过吻了?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木然地好像真的痴傻了一般…… 会场里,谢萌已经忙得快要飞起来了,看见江雪傻傻地走过来,赶紧叫住,“快去化妆室叫主持人,校长已经到了,晚会马上开始。” “好的。”猛然回过神来,跑向后台,似乎只有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和工作里才能找回理智和清醒。 一对男女坐在镜子前看着词本,一眼看出他们身上的主持行头,江雪踮起脚,越过化妆室里攒动的人群,“主持的同学,快上台!” 男生回过头来,淡淡的眼神,柔柔的声线,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笑意看着她,那么远,又那么近,“姐。”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 舞台上,盛装的金童玉女正在致开场白。江雪站在幕布后,一边指挥演员做好上场准备,一边时不时地回头,子轩居然站在自己曾经站过无数次的地方,说着自己说过无数次的台词,仿若命运轮转一般,让她如何不心生感慨万千。每年的迎新晚会主持人都是新生中的拔尖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会直选进入文艺部。想当年学生会主席团竞选的时候,自己也曾以主持迎新晚会的经历作为开场白。那么,子轩以后也会进文艺部吧,正好谢老师是主管文艺工作的,自己帮忙带一下的话,说不定还能“弟承姊业”呢。 念想间,第一个节目已经开场,主持人退到后台来,一眼便看见那双淡得几近灰色的眸子,笑盈盈地超她走过来,“姐,我刚才表现得怎么样?” “开玩笑,”江雪得意的皱皱鼻子,“我的弟弟还能差了?” “有点紧张呢。”依然熟悉的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意。 “这有啥好紧张的,”她了然地笑了,“过来,姐姐告诉你一个秘诀。”说完便伸手将他的脑袋捞过来,轻声说,“你把底下坐着的那些人都当大白菜就不紧张了。” 男孩的脸红彤彤的,这劣质的胭脂,糟蹋了我弟弟的好皮肤。江雪心里想。 此时,舞台上的节目已近尾声,她忙把陈子轩和女主持人二一送作堆,低头整理了他们衣服上的褶皱,“加油,坚持就是胜利!” 陈子轩上台前又回头看了看她,江雪用唇形说了声,“大白菜。”男孩的唇角又勾起好看的弧度,然后迈着连她都羡慕的稳健步伐走上舞台。 “怎么会让你做主持的?”晚会成功结束,一群人在谢萌的带领下杀到校门口的烧烤摊吃庆功宴,江雪偷偷地将陈子轩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法学院文艺部的通知我过来。”换上t恤牛仔裤的男孩比刚才的西装革履轻松了不少。 想起报到迎新那天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议论的女生,江雪有些了然地一笑。“估计你小子是在劫难逃了。” “什么意思?”少年低头抿上一口啤酒,脸色有些潮红。 “就是说,”她习惯地拧拧他的脸颊,“你以后要跟着我混了。” “学姐,不带这样玩的啊~”高亢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雪只觉得脑袋一炸。回头,果然见文艺部出了名的小喇叭方蔓蔓正上下打量着他俩,顺带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 “是啊,学姐,你这是怎么搞的,特殊关怀也不能只关怀陈子轩一个啊!” “就是就是,我们都很辛苦啊!” “怎么了?”谢萌点完单,把脑袋也凑过来,看戏似的望向江雪。 “我……”江雪正笑着想要解释,只听得方蔓蔓的大嗓门插嘴,“江学姐调戏咱们的主持人。” “咦,有这事儿?”谢萌狭促地挤了挤眼睛,“这是不守妇道啊,张夫人~” “张夫人?”众人的注意力随着这句加了重音的称呼迅速转移。 “谢老师,你要拆台啊。”江雪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来,端起酒杯,“诸位同仁,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你们的学姐我终于‘脱贫’了,夫家姓张……” 谢萌得意地喝了口酒,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其他人尚处于信息处理状态。 “这位主持人,是我去年支教时认下的弟弟,如今是久别重逢,绝无非分只想,各位姐妹只管打他的主意。”说完,江雪一仰首,喝光了杯中的啤酒。“老规矩,我的意思到了,你们随意。” “好了各位,为难够你们的江学姐了。”谢萌终于起身,“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努力,我也敬一杯。” “噢~干杯!”乒乒乓乓的觥筹交错,庆功宴正式开始。 孤单 江雪微醺地坐着,她的不胜酒力都是文艺部人所尽知的秘密,一般的聚餐的时候,只要坐在她身边就能“无条件豁免”。看到陈子轩被逼着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心中有点隐隐的畅快,她也不知道这份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直到他步幅都有些不稳了,才拉到身边坐下来。 刚才众人对着他的一番刨根究底,倒是成功转移了“张夫人”一事引发的巨大八卦效应。陈子轩傻傻地有问必答,整得大家一点逼问的快感都没有了,索性开始灌酒。 看起来还真是好孩子一个呢!江雪被酒精惹得有些晕眩的神经禁不住一阵抽痛。只是不晓得,那个真正的好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如果他在这里,自己又会是怎样一幅模样? 陈子轩悠悠然地坐下,坚持地将手臂杵在脑袋下面,和几近沦陷的理智作着最后的角力。 “乖,喝点水。”江雪缓缓地将茶杯递过去。 少年斜着脑袋看了她一眼,几分飘渺地笑了笑,接过去一饮而尽。将空杯子交还给江雪手中,舔着红红的嘴唇,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 江雪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一头绒发,质料和彭然的差很远,跟绒毛似的触感,后者是如同铁丝一般的强硬。 忍不住,心头又是一阵抽痛。 “怎么会考到s大来了?”江雪看着依旧疯闹的旁人,貌似无意地问起。 陈子轩的神智依旧模糊,但是听到那念念不忘的声音,还是登时缓和了酒后的头痛欲裂,“人往高处走啊,本省只有s大的是最强的。” “死没良心的,”自嘲地笑笑,“还以为你是向我学习呢。” “呵呵,”陈子轩忍不住轻笑出声,“向你学习什么?不守妇道?” “砰!”手中已空的茶杯愣愣地摔下来,突然的声响把刚才还在饮酒作乐的一干人等惊个了够呛。 “陈子轩,你姐怎么了?”谢萌关心的问候适时响起。 “没,没什么,刚才喝得有些急,头晕了没拿稳。”江雪忙出声解释道。 陈子轩仿佛也有些被她的反应吓到,拿模糊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也是,你今天刚考完试,辛苦了,张某人不过来接你?” “呃,他今天晚上天要出个测试结果,得守在实验室。”江雪低头整理了一下沁湿的裙摆,“没关系的,大家慢慢玩,我今天先走了。” 一群人发出扫兴的哀嚎,却无言挽留,只得作罢。 “陈子轩,送你姐回去。”谢萌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 不待推辞,亦显得有些醉意的男孩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大伙今天下手太狠了,我陪姐先回去,改日再会。” 又是一阵叫嚣的喧闹,只发现自己手里的书包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自己的肩膀也被另一只手稳稳地扶起,亲柔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响起,“姐,我送你。” 淡淡的晚风拂面,江雪恍惚觉得世界安静下来,街道旁渐渐远去的大排档不过是镜像中的画面。身旁的少年也是那么安静,安静得欠缺了几分存在的真实感。 “子轩啊,”清清喉咙,唤回几分意识,“那天报到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哦。”仿若没有听懂的一声回话。 “送你来的那个人,”她继续道,“是彭然的父亲吧?” “嗯。”此番再见,曾经的少年依旧寡言,只是这沉默间多了几分连江雪都弄不明白的隐忍。 之前兜兜转转想要绕过的答案此刻分外鲜明地刺激着江雪的心,“你怎么认识他的?” “你怎么认识他的?”陈子轩的声音貌似平淡地响起。 “玛丽隔壁的,”都说酒壮怂人胆,此刻江雪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托你的福,被抓奸在床的时候认识的,满意了?!” 站定,回头狠狠地盯着,仿佛想要用眼神在他脸上剜两个洞出来,“我一心一意把你当自己人,哪里得罪你了?最后被害成那个样子,你tm凭什么?” “提前半年离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不觉得你是被害了啊。”少年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连最后一点血色也退去,在昏黄的路灯下看来有几分诡异,“你没有得罪我,是彭然他爸得罪我了,如果早知道,也许就轮不到我来惩罚他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诡异,连带着江雪根本来不及想他如此“自认其罪”的用意,只是接着问了一句,“‘早知道’?早知道什么?” “呵呵,”不合时宜的笑声此刻听起来又是一阵寒颤,“早知道我爸居然敢把我妈杀掉的话,就轮不到我来惩罚他了。” 陈子轩看着她僵硬在夜风里的面容,突然感到一阵快意的锐痛,“被吓到了?姐,你没听错,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儿了,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你,你爸妈,你们……”江雪的逻辑陷入了痛苦的混乱,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姐,”陈子轩仿佛笑得挺开心似的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真可爱。” “子,子轩,”再次被他的笑容摄到,江雪颤着声音说,“你,你别开玩笑了,你是在吓我的吧?” “姐,”男孩缓缓地收起笑容,却依旧神态柔和地看着她,“我爸妈真的死掉了,不然你以为彭家佑为什么会想办法把我送来s大?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告慰我妈妈的在天之灵了。”顿了顿,仿佛怕她不相信,继续道,“你当时带我的课还不知道吗,我高中这几年来回转学,哪有认真念书,又怎么可能考得上s大?” 思路被带得有些跳跃,江雪倒是想起自己看到他来报到时的疑惑,他的成绩念s大确实有些够呛,只是…… “我倒是想好好念书,”陈子轩不急不缓地说,“可整天看着我妈陪别的男人出双入对,我爸窝窝囊囊地戴绿帽子,也要允许我有点情绪不是?” 仿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将嘴角的笑容拉大了一点,“你要知道,我们搬去凉山城的唯一目的就是合家团圆啊,可为什么到最后我连我妈是谁都不能告诉别人了呢?明明父母俱在,却沦落成单亲家庭的感觉你知道吗?离婚协议书还是我拿去双方签字的,是不是很讽刺?” 眼眶中聚集起一些不知名的液体,江雪模糊地看着这个依旧微笑的孩子,已回想不及两人争吵的由来。 看着面前弦弦欲泣的女人,陈子轩不着痕迹地皱皱眉头,“姐,你这幅样子让我恶心。”伸手拭过她的脸颊,“没什么人值得你流泪,值得你流泪的人不会让你哭。” 寂静的校园,偶尔经过的人很难看到这么一个角落,男孩直直地站着,江雪把脑袋伏在他的肩上许久,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一丝的紊乱。泪水早已沁湿了他白色t恤的一只袖子。 “哭够了?”兀地响起问话,她只得木木的点了一下脑袋。 “真不知道你们女的哪来这么多眼泪,”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妈也喜欢看着我哭,哭完再去当她的二奶。从这个角度来说,女人还是挺坚强的,是吧?” “不,子轩……”暗哑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没有说服力。 “好了,姐,”少年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不需要安慰,“语言和眼泪一样,都没什么实际的意义。我爸就不哭,看着自己的老婆被人干也从不说什么,呵呵。” 仿佛在说着什么于己毫不相干的话题,声音平淡而稳定,“不过他最后倒是干了件大事,比我厉害多了。” 支撑自己的脑袋离开他的肩膀,眼前依旧模糊一片。“别说了,子轩。” “我确实挺没用的,”男孩不为所动,“我还以为像彭家佑会紧张一下自己的儿子吧。所以才会想要故意接近你,利用你们那档子事情去刺激一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蛋。别怪我,姐,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江雪感觉喉头一紧,干哑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早知道他最爱的人是我妈,我也不至于出这么个损招。”陈子轩摇摇头,像是在否定自己。 “警察后来清查我家的财产,我才知道我妈这几年从那个混蛋那里得来的东西全给我存着,”咽咽口水,男孩继续道,“她犯不着这么作践自己的。” 缓缓伸手搂住他僵直的身体,江雪有些弄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原谅他,只是不忍心看着别人忍受这没顶的孤单吧。 “别这样,姐,”陈子轩抚下她的手臂,“你应该怪我的。” 坚持地再次用力搂住他,江雪狠狠地摇了摇头。 “别同情我啊,我受不了这个,”陈子轩长吁一口气,“还没告诉你吧,我不是爸妈亲生的,所以现在不过是回复应然状态罢了。” 江雪的身体又是一僵,这一次重逢,改变的事情太多,连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才算合理。 “呵呵,又被吓傻了,你咋这么禁不起折腾?”他好像真的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彭家佑最后估计明白我妈被他害惨了,给s大投了一笔钱,我才被当作文艺特长生招收。” “子轩,”定定神,江雪抬头盯着少年,“过去了的事情就别想了,以后,姐就是你的亲人。” 祭祀 树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长长的林荫道已经走到尽头。江雪抬头看看陈子轩,高高大大的,步伐稳健,却为什么总让人感觉还是个孩子? 清了清喉咙,正视道,“子轩啊,以后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要和姐姐商量,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 “嗯,”男孩淡淡地笑了,“知道了,姐。你快上楼吧,在窗口给我打个招呼我再走。” 江雪踟蹰了一下,“那个,你的生活方面,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呵呵,”陈子轩轻轻地笑出声来,“放心吧,他们留下的钱够我活过大学四年的。只是……” “怎么了?”急急抬起头来看着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用妈妈这几年存的那些,感觉怪怪的,”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现在申请助学贷款是不是有些晚?” 江雪有点愕然,“那倒不会,我帮你问问学工部的老师吧。不过,申请贷款需要参加勤工助学的,会耽误学习啊……” 欲言又止,尽管知道凭她自己的能力也不一定能解决每年几万块的学费问题,还是不想让这个孩子承受更多原本不应由他承受的东西。 看着她担心的眼神,陈子轩感到几分殇足,“呵呵,‘地头蛇’大姐,你就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臭小子!”狠狠的一拳砸上去,感觉他的肩胛壮实了不少。 呲了一口气,扭头故作可怜地看着她,男孩带着笑意说,“快上楼吧,舍管阿姨要落锁了。” 打开寝室的门,江雪连包都没来得及放,便跑到窗台边,伸着脑袋向楼下张望。 卵黄的路灯下,颀长的少年将手插在裤兜里,正翘着脑袋看向她,清亮的眸子弯了弯。挥手示意他快些回去,少年点点头,唇角再次勾起淡雅的弧度,低头走向来时的路。 看着人影消失在树荫之后,江雪忍不住扶床坐下,呆呆地愣着神,感觉不出什么情绪。如果说当初想到是子轩出卖自己时心里只有郁愤,那么现在就是五味杂陈了。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真的没有绝对的好人或者坏人,大家都不过是在寻找着一种适合的生存方式罢了。 选择原谅,或者同情陈子轩,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救赎?因为她也曾经有过明知不应为而为之的时候。只是,也许不是每个被伤害的人都会选择这样一种逻辑罢了。 如果有恨,那也是自己应得的。 “咦,回来了怎么不开灯?”李可边出声边掀动按钮,室内顿时一片光明。 “刚到,”江雪揉了揉眼睛,眯着看看她。 李可没有讲话,呆呆地看着她,有点吃惊的样子,“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 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听到一个很伤感的故事。” “太夸张了吧……”分开半年,在学校重逢时,李可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患难之交”有什么不一样,想方设法地申请了同一间寝室,想着再续前缘,却发现彼此之间沟通起来不再有那种言无不尽的畅快感,也许是因为交了个比较成熟的男朋友的缘故?“小雪,别怕,告诉我,是不是张言欺负你了?” “哪有,别多想了。”江雪打断她的臆测,“你还记得陈子轩不?” “那个臭小子~”李可的嗓门立刻大了起来,“说起来我就有气,你走之后上哪儿都找不到他的人,明明还在学校呆着,却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太tm看人下菜碟儿了……” “他家出事儿了。” “啊,”李可沉吟片刻,“我也是等到六月拿了鉴定书才走,没听说有啥大事儿啊……” 以彭家佑在凉山城的实力,压下风声不过是个意愿问题,江雪不以为意,遂略过关键人物,把陈家的事讲给她听,其间又是一阵唏嘘感慨。 “难为这孩子了。”李可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没有再去介怀陈子轩的“两面三刀”,却换上一副非常诚恳地表情看着她,“不过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别和他走得太近了。” “为什么?”江雪有几分奇怪。 “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啊,”李可有点恨铁不成钢,“校长亲自出面特聘张博士那天,台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家那位啊,言行还是谨慎些为好。” 江雪嗔怪地看着她,“子轩那是我弟弟,别这么不纯洁行不?” “是你太单纯了,好吧?”李可忍不住提高音量,“男女之间没有纯洁的友情,就连亲生姐弟都可能出问题,何况你这一厢情愿的……” “得了得了,少拿你那些言情小说上的段子荼毒我。”作势打断蓄势待发的长篇大论,转身去取洗漱用具,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她实在需要休息。 “哎,你还真别不乐意听,艺术可都是来源于生活的。”李可愤愤地宣告。 江雪笑了笑,不再搭腔,心中多了几分牵挂,是啊,张言的问题也需要解决呢。 人们常常说女人是因爱而性,男人是因性而爱,这样的性别划分看起来虽然有些绝对,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却是代表了男女在对待情感态度上的不同。 从美国回来之后,张言并没有因为生活变得热闹多彩就放弃自己,反而有点愈挫愈勇的阵势,一方面受迫于母亲的压力,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感动于他的这份坚持,才下决心开始一段认真地感情。 不过,数着青春年轮上不断碾过去的痕迹,江雪明白自己也许确实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那些“真爱无敌”的故事只适合像李可这样还有着某些相信的人,她更需要可以切实依赖的某种确定。 张言有能力也有意愿给予她这么一份确定,殊不知这份确定需要用什么作为交换?如果只是信任与托付,勉强拼凑一下倒还给得起,如果是那些自己早已没有的东西,又该如何交代? 正值当年的男人,就算再斯文,有那方面的需求也很正常,张言却从未提出过什么要求,顶多牵牵手,搂搂肩,宣告一下“所有权”。江雪曾经试探性地问过他的用意,却只换的宠溺一笑,揉揉她的额发,“傻丫头,这就是爱惜你啊!” 可是,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并不值得你这么爱惜呢? 不是有意的去隐瞒什么,只是这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牵涉了太多,让她不敢过于坦然地宣告自己的过往。可该来的终归躲不开,现在珍惜隐忍得越厉害,说明日后期望的更多,得不到时失落的也会更多。 张言的一切绅士做派都是骨子里男权思想的体现,不是认定男人的高人一等就不会有体恤下等人的自觉,正如今天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态度冒犯了他的认定,也不会作出那对他来说几近冲动的行为。 第二天一早,阳光照在地上格外地耀眼,江雪被一阵悦耳的歌声吵醒,还是李健的《异乡人》,翻开屏幕,闭着眼吟哦了一声。 “小雪啊,”张言的声音有压抑不住的兴奋,“测试结果很理想,可以开始下一步的试验项目了!” “是吗,真好啊。”想让声音尽量激动一点,却敌不过刚睡起的那阵晕眩。 “臭丫头,我在这里熬了一夜你还能睡得着懒觉,没有一点革命自觉性。” “大哥,你熬夜可以换成过换科研经费,我熬夜只能换熊猫眼,交换价值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好吧?”江雪有些好笑他的孩子气。 “不行,我生气了。”那头的男声听起来颇有志趣,居然跟她开起玩笑来,“你得补偿我的失衡心态。” “呵呵,”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吧,怎么补偿?” “昨天晚上梦见我没?”张言压低喉咙,看来是在实验室里方出结果就忍不住打电话了,难为还知道掩饰一下。 “唔。”江雪有意无意地敷衍他。 “乖小雪,”电话那头得意地笑起来,“你是我的幸运女神,等我忙完了就好好地‘祭祀’你哈~” 挂上电话,试图回忆昨晚的梦境,却发现只有一片混沌,也许是该铭记的事情太多了,到头来只好全部忽略。 摸索一下唇边,试图寻找那带着薄荷味道的吻,却触碰到许久之前留下过疤痕的地方,早已长出新的血肉,没人知道那里曾经留下怎样一片撕心裂肺。 “老师,你醉了。” 是啊,不然怎么可能做出那么不知轻重的事情。 “我可以不计较你以前跟谁,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以后,请不要背叛我。” 现在呢,现在算不算背叛你了? “我想过自己可能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但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难过。但是后来我说服自己了,老师年纪比我大,有些经历是正常的。” 是个男人就会介意的吧,我也是不想让你委屈自己罢了。 “我说不好也没什么意义呀,你已经决定了又何苦来问我?” 知道吗,女生有时候就是想听你说,说你不愿意,说你要坚持,说你喜欢,说你爱,说你放不开。 “其实你可以把我当作sexpartner的。” 最终却把你放在连partner都不如的脚底,会恨我的吧?那就恨吧,如今我连陈子轩都原谅了,你会不会恨得更彻底一些? 奇迹 s大兴建于民国时期,校内的诸多建筑都秉习了当时流行的西洋与传统风格混搭,一水儿青砖绿瓦搭建成拱门廊桥,与校园里的山林翠色浑然一体。 八十年代老图书馆扩建,校方花费重金聘请了最好的施工单位,期图成就新一代的标志性建筑。 最后落成的新图书馆与周边老建筑浑然一体的同时,也吸收了当时比较先进的设计理念,长长拱廊上,每一层藏书室都有一整排大器而典雅的落地窗。在外表看来,却如同玻璃屋子一般精致细腻。这栋新楼顺利地荣获了当年的鲁班奖,时至今日依然是全校师生的骄傲。 此刻,江雪正站在图书馆高大的廊柱边焦急地向外张望。 远远的,少年掂着几本书正向她跑过来,随着阳光撒下一路明媚。 “不好意思,姐,来晚了。”陈子轩气喘吁吁地道歉。 “没关系,杜老师还没走,你喘口气,跟我一起进去。”不禁庆幸自己把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这种留预存量的做法在她这几年的学生工作中已经养成了习惯,而领导、老师似乎也都对这种体己的考虑感到受用。 平稳了气息,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出了点意外,其实我早就出门了,原想和姐姐多待会儿的,在院里总见不着你的人。” “傻孩子,”江雪宠溺地笑笑,“我去院里也是在研工部,去你们本科生办公室凑什么热闹?” “我一个人在那边好无聊啊~”陈子轩发自肺腑地哀叹时运不济,勤工助学岗被安排在院办,本想和协助主管的江雪多点见面机会,却被分去打杂,工时是拿到手了,可成天被一群老女人盯着看的感觉绝不是“无聊”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呵呵,”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对近来本科生办公室几个中年女老师的“娱乐活动”也早有耳闻,“谁叫你小子皮相这么好,调节一下气氛也是应该的。” “还是希望今天杜老师能够看上我,在图书馆无聊了还能看点书,总比被人看强。”男孩认命地摆摆脑袋。 “放心吧,要有信心,无论如何,”特意顿了顿语气,“你看起来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那个,什么叫‘看起来’?”仿佛被踩着尾巴的狗狗一样不服气。 “‘看起来’就是‘看起来’,”江雪无奈地笑笑,“气喘匀了就准备进去吧,来,站直了让我参谋参谋。” 陈子轩听话地直起身来低头看着她,浓墨似的眉,明淡的眼眸带着几分询问。 江雪伸手捋了捋被汗水粘在鬓角的几根发丝,又来回打量了一番,肯定地点点头,牵着男孩的手转身走向图书馆的大厅。 杜老师是江雪在图书馆自习时认识的,和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纯粹喜欢在书香里沉溺的味道,经常会过来阅览室占座自习。有时候来的时候遇到管理员忙不过来就打个下手,一来二去便认识了杜老师,这个在五楼典藏室的故纸堆里埋了一辈子的老人。 一般勤工助学的孩子都不喜欢典藏室,繁杂的事情很多,还有颇多禁忌,就算被分过来了也常常迟到早退。江雪却很喜欢闻着那几近糜腐的笔墨纸香,在一页页的书黄中幻想过去曾经有些什么人,和自已捧着同样一本书,想着哪些不一样的事情。这种在旁人看来有些病态的嗜好却被杜老师引为知己。 所以,当陈子轩提出不想再在院办公室被人围观之后,江雪理所当然地想起这么一个地方,恰好杜老师也缺个称心如意的帮手,就让她把人带来看看。 虽说都是熟人熟路,可杜老师的脾气在图书馆也是出了名的古怪,也许这就是跟故纸堆打交道却远离俗世的最大弊病吧。幸亏在老头儿有一手裱书的好手艺,不然依着他那敢让馆长碰一鼻子灰的个性,恐怕造就卷铺盖走人了。 电梯里,子轩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江雪以为他紧张于杜老师的“久负盛名”,出声宽慰,“别怕,就一小老头,爱书成命,你只要充分地表达自己对书籍整理工作的热爱,适当渲染一下渴求上进的感情就好了。”说完,忍不住自己都笑了笑。 长长的手指动了动,“哦。” 扭过头,看到男孩傻傻地盯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红润。 “死没用的,”江雪怒其不争地笑笑,“主持晚会时下面坐的什么人没有啊,这会儿紧张了?”说完不忘用力捏捏他的手指,想要传递一点支持的力量。心里想,男孩子的手是不是都这样大啊,好像总握不全实一样。 陈子轩没再讲话,只是用力抿了抿嘴唇,含糊地“嗯”了一声。 电梯门缓缓打开,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杜老师正死拧着眉头在按电钮。 “杜老师,”江雪换上一副悦耳讨喜的语气,笑眯眯地冲他打招呼,顺手接过他手中的大包小包,“您这是要去哪儿?我可按时把我弟弟带来了。” “小雪啊,”厚成玻璃瓶底儿似的镜片后,老头眨巴眨巴眼睛,“我有急事,你先让他把第三柜的目录整理出来,其他等我回来再说。” 陈子轩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带着礼貌的目光冲急急关上电梯门的老头笑了笑,欠欠身算是问候。 江雪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老头不知何时把包裹夺了回去,暗暗感叹,年纪大了,反应倒是越来越机敏了……“估计是馆长又找他要那些‘命根子’了,瞧瞧,溜得多快。” 男孩没有搭腔,缓步走近一排排整齐站立的书架,阳光隔着疏密有致的柜架,透过一幅幅的落地玻璃打下来,扫在他宽厚的肩头,反射出几分炫目的光华。颀长颈项微微仰起的虔诚模样让江雪看得有些发呆。 “姐,”没有回头,只是准确地在某一格书柜前站定,“这一整排都是三柜?” 被唤回神智的某人跑了几步走到书柜前,眼睛瞪了瞪,“小子,你中奖了。” 依着杜老师的脾气,这些视若生命的典籍绝不会轻易托付给他人,江雪也是在典藏室隔壁的自习室安静地坐了一年,又顺利通过了他几次“精心策划”的考验才得到信赖,被委以重任。 后来,她曾经问过相熟的杜老师,太难信任他人,却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承担,会不会显得太沉重了?老头半晌儿没说话,抬头给了她四个字,“甘之若饴”。 于是她想,我们是不是都有这样的事情,明明很沉重,却因为喜欢,因为在乎,因为放不下,所以即便背负在多,也不会觉得重? 阳光从典藏室的墙壁上退去最后一丝色泽,江雪揉揉眉头,抬头看着带上白手套认真清点书本数目的子轩。从来没觉得他也是这么有书卷气的一个人呢,虽然身上还是一成不变的白t恤和牛仔裤,那专注的神情与细心的动作让她觉得面前这个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有点男人的味道了。 “男人果然还是认真工作的时候最帅啊。”忍不住感叹出声,引得陈子轩从书对中抬起头,以询问的眼光探究着她。 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江雪扭头看看挂钟,两眼有些惊喜的光芒,“过来休息一下,姐让你看个好东西。” 起身走到书柜边的落地窗旁,看着窗外平行而去的林荫道,远远的草坪上已有了散步的老人,白昼一切的喧嚣已经渐渐隐没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之中。 感到少年从身后跟上来,江雪微笑着将他推过身前,抵着他的后备有些兴奋地说,“快,快把腰弯一点,我够不到。” 陈子轩有些迟疑地看看她,依言降低了一些高度,去迁就她跃跃欲试的手掌。 江雪二话不说便把他的双眼捂了个严实,“我让你看样东西,别急,马上就来了。” “呃,”男孩犹豫了一下,“什么东西啊?” “奇迹。” 挂钟上的秒表正在一格格地向前挪动,此刻的齿轮声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声声敲打在那颗已经无力再承受任何撞击的心灵之上。 “十,” 奇迹,我怀疑这个世界还有奇迹存在吗? “九,”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八,” 或者,我该问问你,如果是我先到,你还会和彭然在一起吗? “七,” 反正我是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的,他和他爸一样,都是混蛋。 “六,” 即便不是报复,我也不愿看着你那样沉沦下去。 “五,” 你是个好人,应该幸福呢,让我看着你幸福,好吗? “四,” 来得及吗?我想用我的一切去换你的幸福,赎我的罪。 “三,” 让我像菟丝花一样依靠吧,只是静静的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二,” 然后就这样老死在你身旁,行不行? “一,”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奇迹。 尘世 缓缓地摊开手掌,江雪几分激动地将全新的世界展现在陈子轩眼前——远远地,从山坡上蔓延而下的林荫道两旁,温暖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地延伸点亮,井然而致密,寂静而深沉。一直延伸到图书馆的拱门前,亲柔地升起长廊边幽雅的地灯,一股浓霭的薄雾渐渐弥散,如同夜之女神的脚步,轻轻降临。 黑暗中,尘世间的一切,就这样舒展开来。 “喜欢吗?”声音里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 陈子轩没有讲话,眼眶中有点潮潮的湿意。 “以前《新概念》作文里看到的段子,”江雪有些献宝地说,“没想到真正呈现在面前时,会是这样的摄人心魂。” 舍不得闭上眼睛,却又要控制那濒临失控的情绪,陈子轩连气息都不敢放松。 “我很喜欢,每次都在这层楼自习的时候,就等着这一刻。”陶醉于自己发现的这一绝景,却从没有机会展示人前,从没料想与人分享的感觉更加幻妙,“以后带女朋友来这里,绝对一哄一个准。” 清秀的身子明显一僵。 “呃,”江雪似乎发现自己的话有点不妥,“话说回来,凭我小弟的魅力,哪需要靠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说罢,摇摇头,暗叹两句“祸害啊,祸害。” 陈子轩没有理会她的自说自话,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窗外,清淡的眸子定定地俯视着身下的一切,仿佛要从那无边的夜色中寻找什么,却总也探不到个终点。 悠扬的口琴声响起,“披星戴月地奔波,只为一扇窗。当你迷失在路上,能够看见那灯光……” 江雪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工作台旁,从提包里翻出轻轻吟唱的手机,“喂,是我。” “没有啊,在帮子轩应付杜老师的‘下马威’。” “呵呵,就会乱讲。好了,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你。” 男孩慢慢地从窗口挪回来,习惯性地将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形显得格外修长落寞,“要走了?” “嗯,”江雪笑笑,“晚上回家,蹭你‘姐夫’的顺风车。” 上次的试验结果出来后,整个s大病毒实验室都进入了冲刺状态,全力完善这一阶段的成果,争取卫生部下一步的经费。江雪已经快一周没有见过张言了,陈子轩也没机会见过这个口口声声的“姐夫”,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杜老师这会儿估计也不会回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去,好好宰他一顿!” 轻轻地勾勾唇角,“算了,你都说这是杜老师的‘下马威’了,要让人家放心把这些‘宝贝’交给我才是啊。” 江雪的眼中闪出几分赞许的神情,“我给你送点吃的过来再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不用了,来来回回怪麻烦的,再说我至多还需要半个小时就够了,”迟疑片刻,“你不在这里帮忙倒是能够很大程度地提高工作效率。” “活生生的‘师父领进门,一脚踢出城’啊!”作势又要上去敲打一番,却被男孩轻巧地躲过。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陈子轩一手提包,一手将她退向电梯,“等我搞定了杜老师就‘回报师门’!” 江雪用力夺过手提包,打掉他推搡的手,“臭小子,记着给我争气!”走进电梯,关上门前还不忘冲他做了个鬼脸。 在图书馆的门廊等了不到五分钟,便见那辆银色凯越稳稳地停在身旁。 身着西装的张言大步走下车来,优雅地为她打开车门,“请,我的公主。” 江雪心情颇好,以标准的姿势冲他颔首,踮起脚上车,两眼平视前方地正经端坐。 小跑着开门上车,张言一边启动引擎,一边头也不回地假装严肃地说,“小丫头,架子倒是端得挺足啊!” “刚才请人上车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公主’,这会儿骗到手了就成了‘小丫头’啊?”故作生气地嘟嘟嘴唇。 醇厚的男声闷闷地笑起来,“哪有把‘骗’到手,我这是用一颗赤诚的心在祈求殿下的怜惜啊!” “嗯,这才是个态度。”江雪满意地陷进舒适的座椅里,“今晚准备去哪里招待本宫啊?” “张家大宅,”张言隐忍地说,“家传珍馐,恳请殿下莅临。” “不错不错,”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右肩,“麻烦问一句,中文造诣大有长进的张同学,刚才那句话没把你舌头咬掉吧?” “要不,殿下验验?”几分危险的信号传过来。 “那,那就不必了。”讪讪地笑笑,“开车,小心开车。” 张言的父亲年轻时就是s大的高材生,无奈时年不济,胸怀报国梦却当了一辈子的“臭老九”,临末了才被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时,高瞻远瞩的张妈妈没有选择在当时颇为可观的“巨款”——四万块钱,而是申请了一套市中心的独栋小楼。在房价飙升的今天看来,这一抉择真是不可不谓英明。 张爸爸是个很和蔼的老人,比张妈妈大了将近十岁,四十多岁才得了张言这一个宝贝儿子,所以,虽然学术地位社会地位都相当了得,在家里的地位却是绝对辅助性的。年富力强的张妈妈早已把持了张家一切“朝政”,得到她的首肯,江雪的登堂入室自然是一帆风顺。 虽然有时候多少还是不习惯张妈妈冲自己射过来的精明目光,江雪却不断告诫自己,结婚是两家人的事,人家儿子再喜欢自己,没有张妈妈的支持还是白搭,所以,一个字,“忍”。 张言也曾经为母亲的审慎做过解释,一个一辈子依附着自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就会把“家”作为自己的事业来经营,越是反复考察,越说明对你的看重。 姑且听之吧,江雪想。话说回来,把家庭当作事业来经营的张妈妈确实很是了得,偌大的屋子,愣是不放心请保姆,忙里忙外全是她一个人,还烧得一手好菜。对于秉信“民以食为天”的江雪来说,就算被当作动物园的猴子看也得忍着。 饭后,殷勤地帮张妈妈洗好碗筷,又目送着两老人外出散步,江雪不仅松了口气,放松绷直半天的脊背。 “累了?”暖暖的声音包围过来,张言从身后搂上她的腰。 有些生疏这突然变得亲密的距离,江雪忍不住直起刚刚卸下去的腰,“没,为人民服务永远不累。” “公主殿下在耍贫嘴。”湿润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背,身下一阵酥麻。 “我,我……”口齿也变得不太伶俐。 一寸寸地温热从耳后蔓延至脸颊,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 慢慢地将她掰过身来,张言禁不住屏息凝神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鲜艳的唇瓣缀在泛着红润色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不住地颤动,让人不忍轻易触碰。 “可以吗?”他强迫自己去征询她的意见,证明那快要消失殆尽的理智。 睫毛跳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的双眼中带有一丝疑问,“‘可以’什么?” “上次冒犯了尊贵殿下,”带着几分甜美的回忆滋味,“现在诚挚地恳求您,可以让我吻你吗?” 江雪心中一愣,这是演的哪一出?怎么搞得好像很受排斥一样? 轻轻点头,再次闭上双眼。 清甜的香气从唇瓣间弥散开来,感觉每一寸唇舌都被细腻地勾勒出轮廓,柔软的触感游移在口腔中的每一个细节。带着温暖体温的大掌缓缓抚摸着她的脊背,用一种微妙的节奏逡巡着从肩胛到腰身的每一寸肌肤。 江雪微微诧异于这种沉醉的心情,一种十分被呵护,十分被重视的感觉让她有些落泪的冲动。 半晌,张言停住动作,稍稍抬起头,带着笑意的眸子看向她,“满意吗?我的公主。” 有些舍不得睁开眼睛,江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吟哦。 听见他有些得意的笑声,“这次的表现可曾弥补您初吻的遗憾?” 看着她突然睁大的双眼,张言耐心地解释自己的用意,“小雪,你是我最纯洁的公主,我想要给你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初恋,还是初吻。”说完不忘宠溺地舔舔她蕴红的唇瓣,“上次是我太冲动了,没有尊重你的意见就擅作主张,原谅我,好吗?” 木掉,江雪完全地木掉,就算之前有所预感张言对自己的过去还不够熟悉,可这初恋,初吻,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 见她不说话,张言以为还是羞赧,继续道,“我知道伯母把你看的很重,所以才会要求我尊重你,珍惜你。现在吻你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未来,我愿意成为你后半生的依靠。相信我吧。”说完,不待回答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提起江妈妈,江雪的大脑一阵电光四射,想起张妈妈打量自己时考究的目光,以及母亲自豪的宣告,还有张言之前的谨慎小心,她有些明白了他如此说,这般做的缘由。 贞烈 有力的手臂依然在腰身上绕得紧紧的,江雪突然觉得有几分呼吸不过来的沉重。“张言,你怎么知道……” “傻丫头,有这么不好意思吗?”男声闷闷地在头顶响起,连带着胸腔一阵起伏,“现在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 “我,我是怎么样啊?”她不太清楚现在应该如何遣词造句才不显得突兀。 “大学四年都被绑在妈妈身边,又忙着学生会的工作,没有机会去谈恋爱,”说完,不由得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时候看似一种错过,可何尝不是另一种收获?” “我妈告诉你的?”江雪认命地闭紧了双眼。 “就算伯母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啊,”站直身子,张言好笑地用鼻头轻碰了一下她的,“连接吻要闭眼睛都不晓得,不是傻丫头是什么?” “我,我知道的,”江雪忙睁开眼睛抢白道,“上次是因为……” “呵呵,那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手上更用力了些,“可是你这只小笨猪不懂,有经验和没经验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是谁说过,“我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一个人如果决定相信什么,你怎么说,怎么做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一种变相的验证罢了。江雪有了几分确定,却更多了几分犹豫。愣愣地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笨猪别不服气了,”张言愈发得意地笑了起来,“放心吧,跟我在一起,一定让你会让你经验丰富起来。”言罢,又把她搂进怀中,有意无意地像那红透的耳垂吐息一些暧昧的空气。 江雪毫无意识地瘫在他看似强壮的怀抱里,感觉周身升腾起一股无力的绝望。 “不是说要回家的吗?”张言一边发动汽车,一边有些疑惑地右倾问道。 “唔,”江雪只知道现在脑袋有些乱,回家的话保不准要跟老妈摊牌,干脆扯了个理由,“子轩——就是我凉山城的那个学生,这会儿还在杜老师那里帮忙,我走的时候没见着老头子的人,想着还是回去当面打个招呼为好。” “就那个看起来满腹心思的孩子?”张言还颇有几分印象。 “嗯,”江雪不太想反驳他的看法,“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还得一个人撑着,帮一把就是一把了。” “别把自己给搭进去就好了,”平稳地转动方向盘,张言说,“总跟个小傻子似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江雪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不再理他。 车停在已经寂静无声的广场旁,另一边,高高的图书馆内依然灯火通明。 “好了,别生闷气了,”张言伸手绕过江雪身侧,为她解开安全带,“我只是不喜欢你太把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勉强牵起一丝笑容,江雪第一次发现敷衍都需要好大的力气,“少胡思乱想了,子轩是我弟弟。” “这里,”用细长的手指点点她的左胸口,“只能有我。” 你的心上呢?有的又是什么?对我的爱,还是对所谓“纯洁”的偏执? 明亮的日光灯一盏盏地打过去,隔壁的自习室早已空无一人,杜老师的家伙物什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有气无力地走过一排又一排藏书架,江雪只觉得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漂浮的状态,脑子里全是张言宠溺的目光、温存的话语,张妈妈挑剔的打量、精明的算计,还有自己母亲自豪的神态、底气十足的阵势。 “姐,你怎么回来了?”清润的嗓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原来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排书架前,陈子轩正从书梯顶上有些吃惊地望向她。 “担心你没有吃饭,回来看看。”苍白地笑笑,江雪应道。 男孩没有说话,放还手中的册子,慢慢走下来。定定地站在她面前,眉头轻蹙,“出什么事了,姐?” 有些吃惊他的问话,却没有什么反驳的借口,难堪地摆摆头,“有那么明显吗?”连子轩这么个孩子都看得出来,为什么张言还要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的冰清玉洁? “姐,你怎么了?”陈子轩有些疼痛地看着她的心不在焉。 “子轩,”江雪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真的很没有廉耻?” 漂亮的眸子放大几分,“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男生,”想起彭然,想起从前,她第一次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都希望女朋友是处女?” “……,”陈子轩的脸顿时有些不自然的红晕,“姐,……” “傻小子,你也是这么想的啊?”江雪无力地笑笑,瘫软地靠着书架坐下,周身不再有多余的一丝气力,“其实我早该知道的,这个社会永远不会拿一样的标准来宽容女性。可是,”迟疑地顿了顿,“为什么我还是不愿意后悔?”抬头,看向依然僵立一旁的少年。 明澈的目光中有些困惑,有些苦难,可更多的,是一分倔强。 陈子轩缓缓摸索至她柔弱的身躯旁坐下,挺直了脊背,想要提供一个可以放心的依靠,却不知怎样的距离才算安全。 “怎么会这样呢?”江雪无意识地将头偏向他的肩膀,感觉稳稳的,禁不住又放松憋了很久的紧张,“你是不是也曾经以为我是个贞洁烈女?” 陈子轩没有讲话,远远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笑眯眯的,冲着陈平招呼,说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不是发现彭然也在她班上的话,会不会像从前一样跟她来几段“保留曲目”? “果然,男人都是外貌的动物。”见他不答话,便以为是默认,江雪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长成这样欺世盗名也不是情愿的啊,难道我还在脸上写明‘荡妇’两个字?” “姐,”男孩听着觉得有些刺耳,不禁出声阻止,“别这样说你自己。” “怎么,听着难受了?”江雪有些讽刺地笑了,“可你们不是最喜欢这种女人吗?在人前像贵妇,在人后像荡妇?从内到外,里子面子都占全了。”回想着生命中的每一个过客,她从心尖感到一丝刺骨的寒冷。 “不是这样的,姐。”陈子轩有些体察她今天的情绪不定,却感到难易反驳这些看似冲动的言论。 “怎么不是这样的?”登地坐直身子,想要宣泄胸中那份怒气,“你们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女人心中想什么?不都是关心这一副皮囊吗?否则,我以前受苦的时候你们去哪了?我以后年老色衰你们又会去哪里?” 男孩没有回答她毫无缘由的问话,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她,眼神中闪耀着一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江雪被他看得有些呆住了,也感觉到自己朝他发脾气的毫无道理,气势也一下子软了下来,“不是说你,子轩。我只是,只是心里有些不好受。” “‘姐夫’,他欺负你了?”男孩没有接她的茬儿,身后,用力地把手攥成了拳头。 “没,”江雪笑了笑,“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求你了,姐,别这么说自己。”陈子轩看着她,藏不住那丝丝怜惜。 “我说的是实话,子轩。”别过头不看他,江雪有些想哭的冲动,“可是我只是想要爱那些我爱的人罢了,为什么不可以呢?”顿了顿,试图让他理解这句饶舌的话,“男人们成天想跟荡妇上床,却又念着和处女结婚,你们又有几个是当真的处男?”言毕,感觉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男孩半天没有答话,江雪有些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他,准备出言缓解刚才的尴尬。未料削薄的唇瓣动了动,“我是啊……”然后就是火红的面颊,还有闪躲的眸子。 未曾见过他这般不好意思的模样,江雪的心情好了几分,不禁想要逗弄一下,“这么没用?” 陈子轩没说话,洁白的牙齿咬紧了嘴唇。 江雪突然有些回不过神来,头一次见到这小魔头如此憋屈的样子,感觉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真的假的啊?现在的小孩不是都很早熟吗?别告诉我没人追你。”女人果然是天生八卦的动物,这会儿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事情都放一边了。 男孩的脸愈发红润,支支唔唔地一幅任君采撷的样子。 想了想,估计安慰的可能性比较大,江雪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看起来都不像,连彭然那小子都‘经验丰富’……” 陈子轩恶狠狠地抬头盯着她,“不要把我跟他相提并论!” 没有任何风险意识的江雪继续自说自话,“呃,那就是风格不太一样,让我猜猜,你比较习惯装可怜?” 男孩的心头有点被刺伤的疼痛,也许是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吧! “哼,我就知道,”江雪不屑地皱皱鼻子,“都是一路货色。” 再也忍受不住她的尖刻与凉薄,陈子轩冲上前去封住那喋喋不休的红唇,紧密而用力,想要把她揉进那心碎的深处。 茺蔚 “有经验和没经验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江雪突然很突然地想起张言的话来。 近距离地打量陈子轩才发现他的皮肤真的好好哦,又白又细的,这才明白真的有“连毛孔都看不清”的人。只是那纠结的眉头让他此刻看起来仿若受刑一般的痛苦。 “唔。”试图摆脱男孩的坚持,江雪憋出反抗的声响,却被粗鲁地抱得更紧,只感觉腰都要被扭断了,青春期健康教育确实必不可少啊…… 发现她不再有反抗的举动,陈子轩以为自己被接受了,这才慢慢舒缓了节奏,用唇瓣缓缓摸索着让自己魂牵梦萦那抹的朱红,渐渐放松手上的力道,却不敢轻易挪动,扶住不足盈握的腰身,带着些微的颤抖。 “子,子轩。”试探性地叫他的名字,想要唤回几分理智。 男孩没有回话,只是有些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瓣,将脑袋埋进柔软的肩窝,一下又一下用力地蹭着。 “……对不起,”不知为什么,就算是这么过分的举动,江雪都不太想怪罪这个可怜的孩子,难道自己真的有“圣母情怀”?闭闭眼睛,甩掉那些不着六四的想法,继续道,“是姐姐说错话了吗?” “没。”暗哑的嗓音仿佛从无尽的黑暗中传来。 “那,”江雪咽咽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怕。” “怕什么?”忍不住用手抚摸着他宽厚的背脊,却发现掌下的t恤早已沁满汗水。 男孩没有说话,用力的在她的肩头蹭了蹭,软软的头发磨在颈项间,江雪只感到从脚底蔓延起一股酥麻。 “告诉,”听到自己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沙哑,她有些讶异,“告诉姐姐,怕什么?” “怕你会不幸福。” 酸酸的感觉再次涌上鼻腔,忍不住几分用力的将他深深揽进怀里,“傻孩子。” “姐,”男孩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答应我,别让自己太累了。” “唔,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江雪点点头,承诺给他,更是承诺给自己。 “‘姐夫’……” 用力地掰下他想要站直的身子,终于止不住眼眶中溢出的泪水,“过去了,都过去了。” 不理会江雪霸道的双臂,陈子轩撑开一段距离死死地盯着她,“他不要你了?” 苦笑着抹去脸颊上不听话的泪水,“还没有,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了。子轩,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脏?” 男孩的眉毛又痛苦地纠结在了一起,笨拙地想要抹去她的眼泪,“怎么会,姐姐,怎么会?” “彭然是这样,张言也是这样……”为什么找不到一个真正爱着她本身的人,能够坦然接受她身上每一点完美或瑕疵的地方? “我不会,姐姐,我不会。”那些止不住的泪水沁润了他的每一根手指,连带着打湿了心底的每一寸角落。 感到柔柔的带着体温的舌尖正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自己的面颊,江雪的脸上涌起一片潮红,湿润的每一处都带着几分温暖的怜惜。 唇齿间蔓延的每一点柔情蜜意渐渐凝聚,终于成为不可阻挡的洪流,将两人裹挟而下。 我本来就不是圣女,没有必要对你们曲意承欢。 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连带着每一层楼的电闸被拉断。寂静的一片漆黑之中,只能感受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拂过面庞。顾不得调整自己的节奏,江雪将手从宽大的t恤下摆探过去,触碰到那早已汗湿的脊背,宽宽的肩胛。回答我,这究竟是情&欲的汗水还是禁忌的眼泪? 男孩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她或轻或重的的抚摸之下颤抖,嘶吼着索要更多,更多。身下的肌肉紧绷着,每一下的心跳都在撞击着本就脆弱不堪的防线。 仰起头,含住那跳动的喉结,用柔软的唇舌示范什么是真正的亲吻。顺着轮廓分明的颚下勾勒着线条,轻轻地将舌尖探入他的耳郭,深深浅浅地叹息着淫靡的节奏。如愿听到男孩的呻吟。 大大的手掌紧紧握住她的腰肢,却颤抖着不知如何移动。其实,应和着她的举动那时轻时重的力道,就是最好的配合。 寸寸柔荑绕过前胸,点弄着那一抹茱萸,听见男孩的喘息渐渐加重,江雪突然有了几分报复的快感,说不清这份情绪从何而来,却有如此强烈地刺激着她做出更加过分的举动。 颔首,隔着白色t恤的纯棉面料准确地啃噬他的敏感,身下的抵触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来不及抚摸,将重点转向有些空虚的另一边,终于听到他满足的吟哦。 暗暗地笑了,傻孩子,这才开始呢。 两只手掌都伸展开来,缓缓地贴上他的前胸,从皮肤到肌肉再到骨头深处的每一处空盈仿佛在瞬间都被填了个满满当当,灵魂也在这一刻沉沦至再也无法救赎的深渊。 顺着那明晰的线条向下游移,指尖有意无意地在他颤抖的胸腔上击打着更加狂热的情绪。 一,二,三……来来回回地数着他的腹肌,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这小子还是蛮有料的。再往下就是绷得紧紧的牛仔裤,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有料。 作乱的手指故意来回逡巡在裤缝的边缘,听着男孩的气息一声紧过一声。仰首,唯恐天下不乱地舔上他的唇角。咸咸的,尝不出是自己的泪水还是他的汗水。 反弓起身子的少年被这来来回回的逗弄折腾得目光迷离,只觉得胸前那仿若带着魔力的双手正在一把把地给身下的烈焰添着柴火。 江雪还不知足,一点点地将指尖探入他的裤腰之下,那里的肌肤似乎更加细嫩一些。却并不急着继续,似有似无地摸索着他的腰腹,感觉紧绷的快感也在自己的心头升腾,积聚,激荡成云雨。 “下,下面……”男孩的声音嘶哑得连她都有点认不出。 噙着笑,又开始咬噬他的唇瓣,含混地说,“哪里啊?我不知道呢。” “唔。”应和着她微微用力的揉弄,陈子轩只感到血液的沸腾即将到来,却将将停在那混乱的一点,让他几近崩溃。 感到他的无法忍耐,江雪终于好心地将手掌伸过裤腰,进入那神秘的丛林,十分注意轻重的浅尝辄止,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挑战着他的极限。 终于,感觉的腰身上一松,男孩的手敏捷地移到身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坚定地向下探去。盯着她的清亮眸子,这一刻已经弥散出野兽的情绪。 热,火烫的热度。 乖巧地握住那叫嚣的欲望,开始款款地开始摆弄那跳动的节奏。拇指的指盖时不时地拨弄一番前端的敏感。江雪满意地看着身下的少年将眼睛眯成了撩人的缝隙。“告诉我,喜欢吗?” “啊……”感到她坏心地小动作,男孩忍不住吟叫出声。之后,终于意识到这时深夜,狠狠地用上齿咬住下唇,沁出一丝血色。 “乖,不要忍,”江雪用舌头舔舔他听话的贝齿,“我知道你喜欢的。” 手上用心了几分,抬起脸,用赏析的目光打探着他每一秒的神态变化,如同把玩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有经验和没经验果然是不一样啊,江雪心想,纯洁真的是最伟大的武器,让人忍不住流连反侧,亵玩不止。 男孩微微颤动的眸子顺着呼吸离散了焦距,沉醉在着如梦似幻的快感之中,直直地冲着高&潮而去。不再延续折磨的过程,稍稍稳住了节奏,再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低头密密地含住那喷薄而出的欲望。 “不……”少年感受自己的周身都被那柔润的口腔与轻巧的舌尖包围,带着哭泣的绝望,彻底沦陷。 没有丝毫犹豫,就这样仔细地含吸着他颤抖的下身,深深地失落在被女妖附身的堕落感中,灵魂的另一半终于得到了填充。 躺在凉凉的地板上,陈子轩感到无限的满足与疲惫。小心翼翼地把她娇小的身躯扶上自己的前胸,不想让她着凉,想要就这样沐浴着窗外的洁白月光,直到永远。 唇齿间还有些少年特殊的气息,不觉得讨厌,第一次,彻底地占有一个人,一个匍匐在身前的灵魂,江雪殇足地笑了。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男人总喜欢追求女人的高&潮,原来完全掌握一个人的感觉是这么完美、茺蔚,即便自己只是纯粹地提供服务,也能得到无上的享受。 少年盯着窗外那一轮银色的满月迷蒙了视线。谁能告诉他,这濒临绝望的救赎是另一种罪孽吗? 不,不会的。 轻轻地扶起那挚爱的脸庞,不去理会她有些疑惑的眼神,吻住带给自己第一次经验的红唇,膜拜一般地勾勒。 “别,”急急地推开他,江雪有些不习惯性地反抗,“傻孩子,还没漱口呢。” 反感的皱皱眉头,“你都不嫌弃,我干嘛要嫌弃?”说完,定定地吻下去。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以为男生都不喜欢这个味道呢,自己居然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不平等条约”,真是好笑。放心地轻吐唇舌,开始用满溢的柔情带领他学着去体会爱的滋味,如同从未受到过伤害一般。 爱过 异国情调的装潢,服务生低声的问候,还有此刻带着几分温柔味道看着自己的男子,都让江雪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不知如何开口。 顺利结项后,张言又去了趟北京,主管单位对他们的工作很满意,很爽快地签字拨款。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他就可以顺利拿到副教授的职称,然后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留校,两个人找学校申请住房,隔年结婚生子……在某些人眼中,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一个月没见面就这么想我?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好笑地看着江雪愣神的样子,示意服务生先下去,顺手将菜单移开,按住她纠缠的手指,“再揉就烂了。” 突然一下子回过神来,条件反射似的摆脱他的紧握,微微低头,“张言,我们分手吧。” 纤长的手指没有动弹,就这样定在洁白的桌布上,醇厚的声音响起,“生气了?这段时间我确实是有些忙,应该批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急急地抬起头,“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这段时间一直没见面,只是想要当面告诉你,”诚恳地看着面前的斯文男子,“张言,你是个好人,可我并不适合你。” “小雪,怎么了?上个月我很忙你是知道的,忽略了你是我不对,可是你也没必要说这些吧?”张言皱了皱眉,原本想要在这里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可现在的气氛却让人有些烦躁。 “我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雪的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想要让他明白自己的真实所想,“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我并不是你要的那种人。” 直直地盯着那双让自己有着无限情绪的双眼,“我要哪种人由我自己判断。” 无奈地笑了笑,试图让气氛缓和些,江雪道,“可是,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女人。” “是想说我‘自以为是’吗?”张言退靠在椅背上,语气也放松了些,“我明白你的,小雪,相信我,在这种人生大事上,我想的不会比你少。” “可你并不了解我,或者说你并不是真正地了解我。” “哦?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看来自己最近确实太忙了,让这小丫头得了空去琢磨些有的没的,张言不以为意地想。 咽了咽口水,“张言,我跟你交往虽然是长辈介绍的,可结果如何取决于我们自己,所以,接下来的这些话,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希望你能体谅。” 他稍稍坐正了些,“是我妈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伯父伯母待我很好,你不要乱想,是我自己的问题,”顿了顿,给自己一点勇气,“张言,上次你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你对我也许有些误解。” “什么话?”满脑子都是今天准备的“惊喜”,早已忘记见面时什么时候,说过些什么。 “就是,就是关于‘纯洁’、‘贞操’一类的,”临到要说才发现这些话并不容易出口,“其实我没有。” “你,刚才说什么?怎么扯到这个上面了?”试图换个话题,张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听下去。 “我是说,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纯洁。”索性说开了去吧,江雪想。“因为不想让妈妈担心的缘故,你也晓得他们那代人和我们的成长环境并不一样,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她。我是谈过恋爱的,而且不止一次。” “这,这很正常啊。”脑子有些短路,却依然试图去挽回一些什么,只想着,后台还等着一大帮子人,傻丫头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 “我,我也并不是处女,”深吸一口气,“你上次吻我的时候,是因为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不是没有经验。” 太阳穴阵阵地跳动着,张言忍不住用手支起头,偏过视线,不再看她,“小雪,我们今天不要讲这些好不好?” “不,我想了很久,想要和你说清楚。”定定地看着他,不顾周遭被刚才对话吸引过来的奇异目光,“也许在你看来这是一种瑕疵,可是,我只是很认真地去经营了每一段感情。因为这个错过你,让我也很遗憾。” “每一段?你的经验还不少嘛。”仰起头,张言有些认命,今天的“惊喜”还真是让人惊喜啊。 “也许吧,我说了,我并不纯洁,也不配做你的女朋友。”江雪心中有些隐隐的疼痛,“所以,我还你自由。” 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留下呆在门口的服务生,还有藏在厨房的众人。只见餐厅老板推着三层蛋糕走到张言面前,“先生,还需要吗?” 斯文气质的男人苦笑着回头,看了看躲闪的那些熟人朋友,“不好意思各位,新娘落跑,求婚告吹。” 深秋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行色匆忙。江雪有些哆嗦地立起外套衣领,一边逆风行走,一边按下电话号码,“是我。” “我跟他说清楚了。” “没,没有为难我。” “子轩,我还没吃饭呢。” “呵呵,好的,就在那家麻辣烫门口等你。” 挂上电话,有些失神地看着手机,还是张言一年前从美国寄来的那只。也该换了吧,连同已经过去的记忆,和记忆中,那些让自己疼过、爱过的人。 “姐,这边。”陈子轩的白净面庞在寒风中冻出几分异样的红色。 加紧几步跑上前去,“怎么没先进去?外面这么冷。”心疼地揉揉他的脸。 男孩没有说话,笑着把一样浑身冰凉的女子搂进怀中,轻轻地探到她小巧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雪感到鼻子有些痒痒的酸意,“傻孩子,快进去吧,我冷死了。” 不再多言,把她的双手夹在自己的腋下,回头弯了弯好看的眸子,“这样就不冷了,跟我走吧。” 在他背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手掌的温度渐渐升上来,江雪觉得自己有几分傻气,又有几分幸福。 =============================分隔线============================= 刺啦啦的一阵响动,李可从上铺翻了下来,穿着一身睡衣坐在自己的床头。 “发什么神经,闹鬼啊?”江雪哆嗦着把她光着的脚拢进被子。 “你说你会不会后悔?”不理会秋夜冰凉的气温,李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室友,想从她的表情中寻找一些证据。 “也许吧。”幽幽地叹口气,江雪道。 “什么?”忍不住提高音量,“大姐,你在开玩笑吧?明知道要后悔还甩掉那么个‘绩优股’?你这典型的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淡淡地笑了笑,“亲爱的,你说什么叫‘幸福’?” 被她跳跃的思路弄得有些混乱,李可本能地说,“‘幸福’?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 “对啊,我现在跟子轩在一起,同样是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吃肉,只要幸福不就可以了吗?” “那以后呢?”李可不满意这个明显敷衍的答案,“你们现在还年轻,可你想过了个十年二十年之后,又会怎样?张博士长你五岁,只会一直求着你。子轩小弟呢?可是你比他大三岁啊,你有没想过这是什么概念?” “李可,”江雪定定地看着她,“你觉得我需要‘以色事人’吗?” “没,没必要。”皱皱眉头,李可有些迷惑,“可你问这个有啥意思?” “既然我不是以色事人,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终身幸福系在和对方的年龄差距上?” 没有搭腔,李可不知该怎么反驳,却依然怀疑她的逻辑,“小雪啊,不怪我世俗,且不论以后发展,张博士现在都是如日中天,陈子轩呢,s大一年毕业多少法学本科生你比我清楚,就算他能考上研究生,又如何呢?你准备陪他耗到什么时候?” “你应该问,我准备让他陪我耗到什么时候。”江雪淡然地说,这些问题,早在作出决定的时候,早已想过无数遍,她相信爱情,却不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 “有区别吗?” “当然,”夜风袭来,她顺手把被角掖紧了一些,“爱情是一个互相陪伴的过程,肯尼迪不是说过吗,别问他能给你什么,要问问你能为他做些什么。” “胡扯,人家说的那和你是一回事儿吗?”李可索性躺进她的被笼,嘶嘶地吐着凉气。 “呵呵,差不多吧。”江雪无奈地笑笑,“你晓得,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需要很多很多爱。” “我还是宁愿要很多很多钱。”李可有些迷糊地想起《喜宝》中的名言。 “这就是我不用以色事人的基础啊,我相信自己可以赚到很多很多钱,所以,更需要的是个爱我、疼我的人。”透过床头的窗户,远远地盯着满天繁星,“如果只是单纯的陪伴、养活,用不着精挑细选,我只是,想找个能够真正放心的人罢了。” “陈子轩能够让人放心吗?你也不看看他那张脸。”李可闭着眼睛不服气的反驳,都怨这天气太冷了,让她的思路无法连贯。 “是啊,没有人能够让我们完全放心,”江雪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连他都无法让我放心,那我也很难去信任其他人了。” “少来了,”李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子,“疑心病绝对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绝症’。” “所以才想要你们救我啊~”把那些无谓的担心抛到脑后,江雪把凉凉的手指伸进她的衣领,惊得一声尖叫。 “冷死了,快出去快出去,你这个恶毒的妇人!” “呵呵,嫌这冷就自己上去睡,省得坏我名节!” “臭丫头,”李可恨恨地翻身起床,“真是最毒妇人心。” 幸福 金色的阳光从透明的玻璃后直射过来,撒在整齐的书柜上,让整个典藏室都沐浴在一片静匿安详之中。 穿着白大褂的修长少年正戴着手套,低头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为纸张上膜,那认真的神情,仿若捧在手中不得不是泛黄的书页,而是自己最心爱的恋人。 想着他上次露出这幅神态的时候,全然地忘我投入,还有丝丝撩人的低诉,江雪的心忍不住又是一阵紧跳。 放缓步子悄悄走过去,想要吓他一跳,却在伸出手时被突然转身擒住自己的某人惊了个正着。 将娇小的人儿牢牢锁在怀中,陈子轩习惯性地拱拱她的顶发,“又想干坏事?” 拍拍胸脯,嗔怪地瞪着他,“讨厌,让我成功一次会死啊?” “呵呵,没办法,谁叫你动作那么大?”放下她扭动不耐的身子,陈子轩回头收拾桌上的器具。 “这次明明很小心啊……”江雪皱着眉头想了很多次,都想起不清自己倒底是在哪里露了马脚。 含笑把最后一张书裱收好,陈子轩心想,那是因为我每次都会更小心地去观察与你有关的一切,你喜欢如何走路,喜欢从什么角度跳出来,喜欢何时说话,喜欢怎样微笑,我都知道。 “走吧,不等杜老师了,总把你当童工使唤……”嘟嘟嘴,江雪有些打抱不平。自从把子轩介绍到典藏室勤工助学,那老头算是找到了左膀右臂,居然有事没事开始出去遛弯了。想当初是谁把这一屋子故纸堆当宝贝似的护着。 瘦瘦精精的老头儿从书柜后探出头来,“是哪个在背后说我坏话啊?” 陈子轩装模作样地捏捏她的鼻子,“报告老师,是江雪学姐。” “哼,就知道你这个鬼丫头不服气,”颤颤巍巍地抱着一迭纸卷出来,杜老师叹了口气,“也不和子轩多学学,事情交给他我才叫一个放心。那啥,子轩啊,早上给你的《补疑狱集》拾掇好没?” “好了,收在柜子里,下次直接装订就行了。” “咳咳,”老头子别过眼看了看灰头土脸的江雪,“走吧走吧,再不走这丫头的嘴巴都要嘟掉了。” 吐吐舌头,牵着陈子轩就往外冲。男孩手忙脚乱地脱下工作服,拎起书包跟着她进了电梯。 “把头低下来!”带电梯门一合上,江雪便故作严肃地说。 少年含笑,曲起膝盖半跪在地上,仰首望着她。 有点愣神,这小子,每次都能莫名其妙地把主动权夺了去,不行,再这样下去可不行。“说,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你厉害。”明亮的眸子闪动着几分得意的放任。 “以后在杜老师那里也得这么说!” 唇角带起好看的弧度,“我一直都跟他这么说,我是我姐的徒弟,我不及她九牛一毛。” “哼,算你识相。”平了气,这才弯腰在那让自己垂涎不已的唇上点了点,算作奖赏,“快起来吧,要到了。” 贴着她站起身来,感受着每一寸的柔润与温存,陈子轩忍不住按着那柔软的脖项来了个“加强版”的长吻。不顾她的张牙舞爪,就这样噙笑吻着。 听到电梯铃“叮”的一响,江雪的脸涨得通红,斜眼望见图书馆大厅里往来的人都似乎向这边看过来,急得咬了一口男孩的薄唇。 “咝,”陈子轩吸了口凉气,不以为意的舔舔唇角,“属狗的啊?” 憋着通红的脸,三步并作两步地牵着不知羞的某人穿过大厅,走到阳光普照的广场草坪上,江雪才送了口气,“臭小子,净惹事儿,还想要笔记了不?” “想啊,我还等着它救急呢,”见把她逼急了,陈子轩淡淡地笑起来,“宪法老师有多变态你比我清楚,可惜这个学期的课时正好和工读时间冲突……” “‘求人矮三分’你知道不?”江雪还在生气他的“趁虚而入”。 “知道啊,不然我为什么向你下跪?”搂过她的肩,抵在那光洁的额头上,陈子轩突然觉得心情无比畅快。 “那你还吃我‘豆腐’?”有些恼他的强词夺理,却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借口。 “因为我有比‘笔记’更想要的东西……”亲近她的耳垂,少年调笑着说着,惹得江雪脸上又是一阵红热。 s城的冬天今年来得格外的早,长长的林荫道,此刻已经尽是枯黄,迎来考试周的学子们脚步匆匆地路过他们身边。 江雪恍然觉得世界只剩下他和她,这样依偎着慢慢行走在没有尽头的初冬。 “说正经的,子轩,”眯眯眼睛,扭头看向紧紧搂住她的少年,“等考试周过了就该放寒假了,你有什么打算?” 原本江雪早就想要和母亲摊牌,结果上次跟张言分手的事情被张妈妈一个电话打到了江家,直接把江妈妈气心脏病发,差点背过气去。倒不是在乎张言这支“绩优股”,而是张妈妈那不吃亏的性格着实让老人难受了一把,躺在病床上噙着泪跟江雪讲,就算是复合也不干了,这种亲家咱结不起。 江雪看那神气,约莫张言果真没有把分手的具体原因透露给家人,否则张妈妈估计就不是打电话发牢骚这么简单了。 “今年是‘新年’,我得回凉山城照看一些事情。”清秀的眉头蹙了蹙,“等到助学金到账,还得去还彭叔叔给我垫上的学费。”和她在一起后,陈子轩渐渐变得没那么愤世嫉俗,给人的感觉也不那么冰冷,提起曾经带给他痛苦的那个人,也不再用“混蛋”二字概括了。 “我想也是,”刻意地用平淡的语气一带而过,继续道,“昨天我妈出院,我就着把咱们的事儿跟她说了。” 男孩站定在路上,低头认真地看着她,“然后呢?” “她没啥意见,”江雪牵着他继续向前走,心想,能有啥意见呢,先是一段身世就把老人家讲得涕泗横流,接着把关系引出来也就顺理成章了。“她让我今年先陪你回凉山城办事,然后再一起过去我家过年。” 老人寂寞一辈子,对唯一的女儿也要求甚严,却耐不过这一年又一年的岁月青春。说错过张言不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但结婚毕竟是两家人的事情,依这次的形式看,母女俩坚信即便是嫁到张家也不会幸福,索性找个让人放心的也能松口气。 “好吧,”陈子轩的声音简单而干净,“我也想让爸妈见见你。” 念到研究生之后,专业课的学习往往成为一种形式,更多的选择在于各人的发展方向。江雪早已渐渐放开了学生会的工作,开始专心地给老师写论文。 依照她和陈子轩两人的经济状况,想要靠学校里的那点死工资是行不通的,也许出去还能空间大点。 当然,这些话她都没有跟陈子轩讲过,毕竟,选择了一个人就等于选择了与之相伴的生活方式。以前想要留校也许只是没有一个逼着自己去面对生活的理由,现在,她发现没有选择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谢萌倒是很遗憾她的放弃,后来听说她跟子轩的事情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那段时间正值s大病毒实验室被选为卫生部的重点研究基地,满校园风传年轻有为的张博士被法学院的一女研究生甩了,更可怕的是,此女竟然在一周内找了个比自己还小三岁的本科生。 那些传言中有不屑,有羡慕,更多的是怀疑。 陈子轩那时已经一头扎进典藏室的故纸堆,生活和学习看似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身边的人都却都在替她惋惜,江雪却只是笑笑,心中默念着席勒的句话:“一切不正当的事情,如果受到的仅仅是羡慕了,那么就会渐渐丧失掉了值得谴责的实质而变成似乎纯粹受羡慕的事情。” 幸福有多少是我们自己体会的,又有多少是做给别人看的? 和陈子轩在一起后,江雪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从前只顾追求那些人前的风光,却忘记真实的生活还得靠自己去活过来。 就如同那装修豪华的异国情调餐厅,和那街边简陋狭小的麻辣烫。如果只是衣着光鲜地表演用餐礼仪,如果不用顾忌自己空空的胃,她可以一直在那里坐着,等待一盘盘如艺术品般地菜肴吸引别人羡慕的目光。 可是,在那热腾腾、辣乎乎的炉子旁,坐着一个可以拿着纸巾,耐心地为自己擦去每一滴汗水的男孩,看着她每一次毫无形象的大嚼大咽会心微笑,这种暖暖的关怀,能够让人感觉发自身心每一个角落的满足——这些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好好复习,别对不起我的笔记。”躺在厚厚的枯草地上,枕着男孩起伏有致的胸膛,江雪提醒道。 “放心吧,不会让你丢脸的。”带着笑意的声音牵动着头顶一阵紊乱,“我要让你为我自豪。” 她不服气地撸撸鼻子,“少臭屁,成天跟故纸堆打交道,当心毕不了业。” “我确实对古籍比较感兴趣,挺期待下学期法制史的课呢。不过,”边说边将身上懒洋洋的那人反过来面对自己,“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没信心?”惩罚性的咬那一抹红唇,惹得江雪惊叫起来,忙忙躲闪。 金黄的草地上,两个人呼噜噜地滚作一团,在美好的阳光下,鉴证着一段不识愁滋味的爱情回忆。 痕迹 “我伟大的上帝啊,您真的把这个人间当成猪圈了吗?!”李可千辛万苦地从拥挤的车厢另一头挤回来,一脸狼狈地抱怨。 “李老师,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吧。”陈子轩接过她手中的泡面,礼貌地说。 “我不想去啊,可你能代替我上厕所吗?”看着懒洋洋地靠在男孩身上闭目养神的某人,李可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同人不同命”。 “谁叫你不听我的,临上车还喝那么多水,”调整了一下依偎的姿势,真喜欢他这套呢绒外套,怎么蹭怎么舒服,在心里感叹一声,江雪微微眯开双眼地讽刺道,“一个寒假见不到‘奶茶帅哥’,所以要赶在临走前把本都捞回来?” “典型的‘饱汉不知饿汉饥’,”李可嘟囔着,犯愁地看向满满一车厢攒动的人头,难得正经的问了句,“回头没有我不跟你们同路,车票的事情怎么办?”她有个叔叔在s城的火车站做事,临近进春运,拜托了多大的面子才弄来三张回凉山城的票,结果那两人死活说反正分头回来,不好意思再麻烦了。 “ 应该问题不大吧?”陈子轩沉吟了片刻,“我一回去就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姐专职去售票厅排队,总能买到票的。” “完全对‘春运’没有概念……”李可一幅“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子,“没办法就去我家,听到没?” 一直半躺着假寐的江雪有些好笑她的喋喋不休,“知道了,放心吧。” 火车到站的时候,凉山城正在下雨,淅淅沥沥地浇在暗青色的山峦上,为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萧索的气息。 随着出站的人群涌出站前广场,江雪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高大的候车大厅上,“凉山城”三个大字颇有气势。记忆在瞬间回溯到上次见到这站牌的时候,快一年了吧,同样有些沉重的气氛,不同的是那时的自己孤身一人,现在身边多了一个陪伴的身影。 “姐,李老师的车要开了,跟她招招手。”陈子轩不着痕迹地牵牵她提醒道。 模糊地望见那女人在玻璃窗后比划着什么,江雪装作听懂了笑着点头。以前不喜欢李可是因为她啰嗦,而自己比较喜欢简洁明快的表达方式。或者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不喜欢和这种看起来少根筋的人打交道,怕麻烦。 现在接触得深了,感到少根筋也有少根筋的好处,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用麻烦地编写借口或者理由让自己显得礼貌。而且会很真诚地应对你的每一句话,谁不喜欢被尊重的感觉呢? 在哪本书上见过,越是表面上彬彬有礼的人,骨子里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怀疑自己正是这种人,看起来热闹实质上虚伪,很难去接受什么,更难去相信什么,除非能够给她绝对的安全感。所以,要么笨得能被她骗,要么聪明得能骗过她,否则估计很难和平相处吧。 想到这,扭住身旁人的手,恶狠狠地问道:“说,你比我笨还是比我聪明?” 陈子轩看着她已经出神老一会儿了,估摸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一边牵着耍无赖的某人挤过人群,一边颇为“老实”地承认:“当然是你比较聪明。” “这还差不多。”满意地加紧脚步,在汹涌的人流中紧紧搂住他的臂膀。 灰色的水泥墙面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显得阴暗,江雪抬头打量着身前这幢普通的居民楼。 “走吧。”从出租车的后备箱取出行李,陈子轩接过她举得高高的伞柄,小心地将伞面偏向她,不顾自己已经被淋湿的一边衣袖。 江雪闻言,紧随着他的步幅走进楼道。 做工精良的防盗门前,陈子轩将贴在门板上的一张纸撕下来,折好放进衣兜,回头看看在楼梯转口抖伞的江雪,“姐,我们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因为陈子轩父母出事的缘故,所以两人决定住在他母亲名下的这间房子里,原本他想要直接住宾馆简单一些,江雪却不依,毕竟临近过年,有家不归出去租房子也不符合她一贯的消费观念。 “怎么了?”知道一定与贴在门上的那张纸有关,江雪却不想逼着他坦白。这半年的相处让她明白陈子轩的倔强与自尊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作出的决定往往不会更改,千万不能把他当作孩子看待,这也是为什么两人谈恋爱并没有觉得有很大压力的缘故,毕竟年龄只是简单的字面差距,从灵魂深处真正的平等才是一切交流的基础。 “没什么,这里以前都是我妈一个人住的,我只是从警察那里拿到的钥匙,从没来过,”迟疑了一下,“现在和你住这里感觉怪怪的。” 江雪没有即刻搭腔,低头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也好,去学校对面的招待所吧,李可的爸妈过来看她时住那边感觉还不错。” 阴雨绵绵,两人又拦了辆车去到招待所。还好,春假将近,没什么人入住。老板家的孩子以前在李可班上念书,对江雪也有些印象,特别拿了间条件较好的房,还给了个折扣价。 “这位是……”热心的老板娘替他们开门的一路上偷偷打量了几眼陈子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是她弟弟。”不待江雪答话,陈子轩抢言道。 老板娘嘘寒问暖完毕终于退出门去。 江雪几分不耐地把伞摔在茶几上,坐到床上生闷气。 “不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子轩走去里间打量了一下卫生设施,做到对面的另一张床上看着她,“怎么了?” 江雪斜睨,“我是你姐?” “小心眼,”陈子轩柔笑着捏捏她的鼻尖,江雪恼怒地甩开他,“他家的张大鹏认得我,这老板娘我还见过几次,不想让他多问些别的罢了,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跟我在一块儿什么时候有了其他的意思了?”胸中有股闷气,却又不知如何宣泄。 “跟你在一块儿确实很有一些‘其他的意思’啊……”陈子轩坏笑着欺上她的身,手脚也开始不老实。 “把话说清楚,休想蒙混过关!”拍下他的“魔爪”,江雪正襟危坐。 “有些话说不清楚的。”少年锲而不舍。 提醒自己,坚定,一定要坚定!“我不吃这一套,你少来!” “我知道,你‘吃’的。”笑着吻住那赌气的红唇,拒绝一切任性的反抗。 接下来喘息声渐紧,江雪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说服力,最后,只剩下纯粹的呻吟。 经过半年的调教,陈子轩的技术已经日渐精湛,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实质的举动就能把她撩拨得丢盔弃甲。每逢此时,江雪就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此刻,少年的柔发正轻抚在她最细致的肌肤之上,火烧一般地热度伴随着吐息侵袭着那最紧致的所在。他不急着攻陷她,只是那么撩人地折磨着身下的人儿。 轻轻地探出舌尖,揉弄那挚爱的一点,陈子轩满意地听见女子倒吸凉气的声响。接下来,却是更为残酷的吮吸,仿佛要榨干那让自己无限沉溺的幽密。 “不!”江雪此刻如同哭泣般地呻吟诉说的不过只是灵魂深处尖叫的快感。 陈子轩微微抬头鉴赏着那副让自己欲死神情,沙哑地说,“难道是我的服务不够让姐满意?”言毕,魅惑地舔净唇边暧昧的液体,俯首继续新一轮的刺激。 记不清是第几次哭叫着沦陷,他终于放过她,承受着巨大压力一般地挤入她的体内,感觉每一寸的血肉都在祈求他的占领、折磨与摧残。心下登时变得格外坚硬,带着几分凌&辱的快感驰骋于她的各个感官。 随着他每一次退身而出,江雪漂悬的灵魂都随之空虚寂寥,却又在下一刻迎合着那恶狠狠的冲击,盈满了哭泣的满足与膜拜。指甲深深的抠在他清瘦却结实的背脊上,无边无尽的堕落,我要和你一起。 最终的沦陷到来时,江雪满眼只剩下繁星坠空一般的华丽,感到带着她沉沦的恶魔终于离开了她的身体,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然后将点点热液射在她的小腹,禁不住又是一阵战栗。 少年被汗水浸泡过的身躯重重地压下来,一股稠腻的淫靡味道在两人间弥散开来。 抬起沉沉的手臂,拨弄着他被汗水黏住的发丝,江雪有些疲惫地问,“出什么事了吗?”今天的他对她另有一番甜蜜并残酷,仿佛想要在那无尽的高&潮中寻找什么,最终却不得不失望而归。 窗外的雨滴依然紧密,一滴滴地敲打在玻璃上,激起朦胧的水雾。男孩埋在她胸前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人搂紧了一些,“你明天去火车站买下周的票吧,我们可能还要多耽误几天。” 见他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江雪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别扭的孩子啊。 预告 雨水没有丝毫停歇的势头。 陈子轩轻轻起身,为身旁的人盖好被子,禁不住凝神端详了一番她的睡颜。 自从家里出事后,他发现自己的睡眠变得更浅了,没有噩梦,只是单纯地容易醒。 午夜梦回,脑海总是空荡荡的,不曾梦见过柔弱的母亲,更不曾梦见过沉默的父亲。 难道真因为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竟然连托梦也舍不得给他吗…… 再后来,有了江雪。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爱她多些还是依恋她多些。有可能只是因为她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出现在身旁吧,让两个人的命运从此纠缠不清。自己还只是本科一年级,她半年后就该面对着毕业、找工作等一些麻烦的事情。这段看似勇敢的爱情能不能禁得起世事变迁的考验,说实话,他也看不清以后。但是他相信,人总是要依附一些什么才能生存,有时候是事业、有时候是信仰,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让自己完全信赖的人。 一开始,只是盲目地听说彭家佑的孩子在m高中,却没想在凑巧地就在她的班上。这么傻的一个女孩子,独自一人背井离乡,有些苦总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吧,可那阳光一般地笑容,竟是连自己的内心都开始融化了。 有些说不清自己那所谓“报复”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仅仅只是想让伤害了自己的人痛苦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办法,可心底那一丝隐隐的某名疼痛让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想让她继续被他人搂在怀里罢了。 也许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吧,爱你。 低头吻吻她的额头,离开床帏,躲进洗手间拨通手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再试了一遍,答复依然。 好看的眉头有些蹙起,虽然万般不愿提起那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个人,却不得不联系他才能将自己和过去的剥离干净。 这半年来尽管不曾拨通这个号码,却始终记得他那时那番寥落的神情,“这是我以前留给你妈的电话,从来没关机,她也从来没打过,”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摇摇头,“你有什么事情就用它与我联系吧。” 鼻腔哼出一声冷笑,果然是人走茶凉呢。幸亏没有把那一时的愧疚当回事,否则还真对不起自己爸妈了。 从外衣兜里掏出那张贴在门上的纸,刺目的红色:“此房已作预告登记,请及时联系:xxxxxxx”。 低头按下那个号码,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接听。 “您好。我是xx小区x栋xxx号的房主。” “没错,她是我母亲。” “……” “如果方便的话,我明天可以登门拜访吗?” 挂上电话,沉沉地叹了口气。摸回床上,有些粗鲁地将她抱紧,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一切寒冷。 “怎么了,”江雪被他带来的一身寒意彻底惊醒,揉揉眼睛,“刚才跟谁打电话呢?” “没什么,姐,我冷。”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憔悴。 伸手将他紧紧揽住,吐着温暖的气息在黑暗中亲吻那清秀的面庞,“乖,我在这里。” 又用力地向她的怀抱中沉陷了几分,“彭家佑死了。” =============================分隔线============================= 第二天早晨,凉山城的一切都在雨后被洗了个干净,阳光在层层乌云后有些探头的欲望,天地间清朗一片。 江雪正在刷牙,小巧的眉头皱得紧紧。终于忍不住吐了口泡沫,从门后探出头,“子轩,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反正买票也不急着这两天。” “不用了,姐,”正在整理床铺的少年冲她安慰地笑笑,“她想要什么给她就是,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话不能这样讲。”江雪来了气,索性漱了口走到他跟前,“原本这些话轮不到我来说,可这样办事没有道理。” 陈子轩拢了拢她的头发,“我说了,我不介意。” “那你妈妈呢?”提高了声调,她有些情绪,“单从法律程序上讲,房产是在你母亲名下,你是唯一享有合法继承权的人。” “我只是不想麻烦……” “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你觉得你母亲欠她什么吗?” 男孩没有答话,苦楚地笑笑。 “所以,这套房子并不仅仅是一处财产,它更是你妈妈给你留下的一份心。就算你不接受,”她刻意顿了顿,“也轮不到彭夫人来接手。” 低头吻吻那气鼓鼓的脸颊,陈子轩无奈地笑道,“依你。”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很难相信凉山城的市中心会有这样的住宅区。优雅的环境、别致的建筑结构,还有哪些说不出名的植物点缀其间。 江雪仰头打量着一栋栋精巧的小楼,心中愈发觉得彭夫人是在无理取闹,逼着失去双亲的孩子交出对她来说无足重轻的房产,除了平衡那卑微脆弱的正房心态之外,找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了。 “您好,我是陈子轩。”细长的手指按在声控门铃上,男孩礼貌地对着话筒说道。 那一头没有任何回应。片刻,只听得“当”的一声,铁门洞开。 随着他的步伐,江雪紧跟侧身进门。 走过寒冬中依然绿油油的庭院,陈子轩笔直地站在门扉前,见到前来开门的人突然楞住了。 “请进吧。” 仿佛记忆中某一面墙壁上的砖突然掉下来一块,重重地撞击在地上,熟悉的声音让江雪的神经有些震颤的疼痛。 那扇门打开得更开了,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看向自己的时候也凝固在了一瞬。 “江老师?”彭然不明情绪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的怀疑。 “你,”江雪用尽全部心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万万没想到,竟然会遇见他。 陈子轩最快调整过来,礼貌地寒暄,“是啊,都说你要在那边拿到学位才回来呢。” 皮肤的颜色深了些,显得健康了很多,个子似乎也高了点,不变的,是那仿佛永远带笑的微弯唇角。 江雪几近贪婪地打量着彭然,依然是那么醇厚的声线,“圣诞节回来的,准备在国内为父亲守完新年再走。” “哦,”陈子轩了然地点点头,“彭叔叔的事情我听说了,很遗憾。” “生死有命。”昔日的纯真少年此刻也多了几分沉稳的气质,低头看了看有些呆呆的江雪,“江老师怎么跟你一起过来了?” 支支唔唔地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得陈子轩用平稳的语气解释道,“姐姐随我来凉山城玩,正巧今天彭伯母约我来商量些事情,她也顺路跟过来了。” “原来如此,”彭然颔首,一举一动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请先进来坐一下,我去叫母亲下楼。” 华丽的大厅,无处不显示着主人家中的财富与品味,江雪随陈子轩坐在做工精良的沙发上,目送彭然修长的背影走上楼梯,心中汹涌的感触让她来不及分析其中的成分。 下人熟练地端上茶水放在光洁的玻璃几案上,然后礼貌地告退。 屋子的一角,简洁地布置着一龛香炉,那个曾经叱诧风云的男人,那个曾经欲与予求的男人,那个曾经改变了陈子轩一家命运的男人,已经化作一帧黑白照片,永远微笑地看着这世间变迁的一切。 想起自己与逝者唯二的两次接触,江雪心中很是感慨了一番。身旁的陈子轩也默默不语,心情似是更加复杂一些。 高跟鞋与大理石地面清脆的撞击声唤回了神智。一位衣着考究的妇人迈着优雅的步幅走到两人的面前。那淡淡的表情让人很容易就把她和电视上的主播形象对上号。 抬手示意两人安坐,李妍并不意外地开口,“江老师?” 轻轻点头,想来是彭然刚才上楼去介绍过了,此刻却不见他跟下来。也好,江雪想,面对着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彭伯母,你好。”陈子轩欠欠身,微笑着冲她打招呼,丝毫不介意那有些无礼的忽视,“我是陈子轩,昨晚给您打过电话。” 美目半眯着打量了一下男孩,“我记得。留的字条你看到了?” “是的,今天就是想来问问您具体的情况。” 江雪都有些佩服陈子轩的忍耐力,面对如此明显的傲慢居然还能保持冷静。是自己的话应该已经拍桌子骂起来了吧? “没什么好说明的情况,先夫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将房产过到你母亲名下,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举杯抿了口茶,贵妇般的神态举止无可挑剔。 “恕我冒昧,彭夫人。”江雪有些憋不住,“我国的不动产物权强调‘公示效力’,既然您的名字没有登记在房产证上,恐怕就不存在什么‘物归原主’之说。” 精致的眉头蹙了蹙,随即恢复平淡,“江老师也是学法律的?” “没错。”不止一次代理过房产纠纷官司的经验让她对自己的理论知识很有信心。 “那您知不知道‘预告登记’的条件是什么?” “债权人已经支付一半以上价款或者债务人书面同意预告登记。”沉默了一会儿的子轩突然开口。 “债权人自能够进行不动产登记之日起三个月内未申请登记的,或者债权消灭的,预告登记失效。”李妍继续道,“半年前先夫去世,我知道这笔房产被他私下处置后一共申请了两次预告登记,每周还会去那间屋子给你留字条,知道为什么吗?” 江雪也迟疑了,和陈子轩同样疑惑地对视了片刻,不解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妍。 “从主观上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无论我和彭然父亲以前的关系怎么样,那都是我们彭家的财产,不可能拱手让人。”别有意味地瞥了瞥陈子轩,“从客观上讲——‘志在必得’,我李妍在凉山城想做什么恐怕不需要任何人的‘书面同意’。综上所述,今天见你纯粹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最初 生活不是童话,特别是在当今的社会中,这是江雪在大学时就明白的道理。看着法律援助中心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求助者,她就在想,法律的意义是什么?捍卫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还是构建社会的正义? 不过是书本上的理想主义罢了,就像当时s大法学院一个出了名的痞子老师说过:“我们学习法律,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自己的亲朋好友不要受到侵犯。” 如此说起来虽难免显得有些狭隘,却如实道出了法学生的尴尬现状,他们是接触中国法制最直接的人群,却也是面对现实最无奈的一群人。当社会中的权力、金钱、人脉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太多关于公平、正义、规则的信仰就成了可悲的笑话。 此刻,他们面前坐着的这位夫人,生在凉山城实质上的“第一家庭”,死去的丈夫掌握了几乎一手遮天的权力,本人还是所谓“公众喉舌”最完美的代言人,且不论她那需要避嫌的市长情夫,仅仅是伴随汽车工业集团成长起来的十几年经历,说她能在这座小小的山城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江雪从没有试图与现实较劲,更多的时候她会想办法说服当事人学会接受现状。可这么做的前提是对方也愿意息事宁人,而不是这等公然的挑衅。 不待身旁的陈子轩开口,她看着那不可一世的贵妇,彬彬有礼地说:“彭夫人,我不敢质疑您的能力,只是,子轩的父母去世时留下的遗产总值在200万元以上,而且他的住所地也不在凉山城,也就是说,”技巧性地顿了顿,“我们必须在中级法院接受一审。依照民事诉讼法的规定,二审可以上诉至s城的高等法院。我很期待您在那里能够如何一展宏图。” 那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龟裂。抿了口茶,贵妇看着她,话却是说给陈子轩听,“试问江小姐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女朋友。”男孩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淡淡地答道。 “是吗?”李妍神态了然地笑了,“果然应验了一句话,”颇有意味地看江雪一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你说是吗,江小姐?” 看着那双精明的眼睛,江雪的心中“咯噔”一下,明白了她说的意思,脸色登时变得十分微妙。也难怪,作为彭然的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一晚的事情。 陈子轩有些明白不过来状况,几分询问地看了看江雪,却没有任何回应。 李妍很是享受她那一番话所带来的效果,优雅地放下茶杯,“既然这样,我们还是法庭上见吧。方阿姨,送客。” “我送他们出去吧,妈妈。”沉稳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彭然正直直地站台阶上,态度温和地笑着,“子轩是我的老同学,跟江老师也好久不见了。” 李妍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过很快恢复过来,“也好,慢走。”说完,款款上楼,即便与彭然错身时也没有调整那端直视线。 静匿的花园中,不知名的植物在寒风中依然郁郁葱葱,丝毫没有受到这恶劣天气的影响。 右边挽着陈子轩的手臂,左边是笑得毫无道理的彭然。一个似是还在琢磨什么,另一个则是莫名的和蔼亲切,空气中也弥散着一股特殊的气味,让她感到陌生得紧。 “我母亲只是有些接受不了现实,你们别太在意。”风度翩翩的少年很淡然地开口,江雪憋着的气这一下没了发泄的理由,只好诺诺地“嗯”了一声。 陈子轩依然不说话,甚至连礼貌的敷衍都省了,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这才会过神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彭然不以为意地继续,“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希望如此。”江雪此行受到的冲击太大,想要早点回去休息。 陈子轩伸出右手,与他相握,“无论如何,都是要谢谢你的。” 男孩有力地回握,“哪里,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报得美人归。” 陈子轩没有回话,三人间的气氛很是尴尬,江雪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勉强。 还是彭然打破沉默,“我就不远送了,江老师,你还是那个手机号码吗?有什么事情直接通知你就可以了吧?” 感到手下陈子轩的肌肉紧了紧,江雪干笑着点点头,尾随他转身出门。 精巧的铁艺大门“哐当”一声合上,听着他的脚步声不带犹豫地消失在身后,江雪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难道不是个最好的结局吗?没有留恋、没有伤感、没有不明所以的艾艾怨怨。只是,为什么没有任何高兴的欲望呢? 一路上陈子轩都没有讲话,只是闷头走着路,江雪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事满满地也没有任何言语。 “子轩,我……” 正待开口,沉默的少年突然转身,没有任何情绪地对她说,“姐,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先去车站看看能不能买到回去的票吧?晚些时候咱们直接在招待所碰头。” 满满一肚子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话就这样生生地咽了回去,“好的。” 熙熙攘攘的车站人流随着接近春节而更加拥挤。她愣在长长的购票队伍里,感觉自己像浮萍一般漂移不定。 他看起来挺好的,精神状态也很不错,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呢。这就是年轻人的恢复能力吗?即便受到再大的伤害也能恢复,如同没有遇到自己的最初。恐怕只有她才是最无聊的那个人,竟然还会试图去相信有什么爱情、伤害会是永恒不变的。 怀里有些震颤的感觉,江雪掏出手机来看看号码,凉山城的区号。没有任何理由的,冥冥之中就预感一定是他。 “江老师?”熟悉却遥远的声音在汹涌的人潮中竟让她有了流泪的冲动。 “彭然吗?”克制住哽咽的情绪,她回复道。 “唔,”那一头的少年也沉吟了片刻,“你们在哪里?怎么这么吵?” “在车站排队买票,子轩去办些别的事情,没有跟我一起。” 低低的男声笑了起来,“我就担心你们去买票了,你忘记去年这会儿连机票都买不到了?” “我,”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你在我门前傻傻地等我,记得你悄悄地把机票塞到门缝底下,之后就在那里装作路人甲乙丙……“我以为今年没有冰冻会好一些。” “可是今年有机融危机啊,民工潮太大了,火车票肯定买不到的,你要知道,”江雪可以想象他拿着电话听筒轻轻摇头的样子,“凉山城的交通结构可经不起任何突发事件的考验。” “那,那怎么办?”她发现和他打交道总是很容易就让自己没了主意。 “你呆在哪儿别动,我过来接你吧,票的事不着急。” 别无选择地接受了他的意见,江雪几分茫然地站在广场上,不知何去何从。 很恼怒自己这种态度,工作或者学习时的江雪是精力充沛的、果断干练的,为什么,一旦涉及到感情就会如此的易受影响、不堪一击?她怀疑那些引以为傲的自信、坚决都不过是一种表象,而那脆弱、敏感的反应才是她这个人的本质。 “想什么呢?”淳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微温暖的味道。 稳定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江雪缓缓转身,仔仔细细地看向冲着自己微微倾下身的少年,“彭然。” 变得有几分黝黑的脸上绽出柔和的笑容,“走吧,我可不想让交警抄单子。” 雨后的天空一片清亮,空气中湿润的氛围混杂着浓浓厚厚的味道、前呼后唤的人声鼎沸,还有几近迷失的无路可循,组成了火车站的典型情景。 又有一班列车到站,原本就拥挤的站前广场再一次被各式各样的行李、各型各色的人群塞满。 高大的身躯挡住前方密密麻麻的人潮,空出一些位置让她跟随。长长的双臂微微向后张成弧度,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的身侧。 江雪没有丝毫心力去留意身边那些接接踵踵,抑或是地上的任何磕磕绊绊,只是目光灼灼地跟着他的背影,脚下紧紧地随着他的步幅,好像能够就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待到冲出人群,她已经被撞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只是撑着膝盖低着头,试图振作虚脱的身体,还有那弥散的意志。 “还是这么没用,”听到彭然带笑的声音响起,江雪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你这样怎么让人放心啊。” 仿佛感受到那幽幽的气息吐在自己的发顶,她有几分舍不得这样抬起头来,舍不得破坏这一瞬间让心灵终得平和的幻象。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大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肩膀,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江雪只觉得身上心头同时传来一阵颤栗,一阵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的颤栗,就这么赤&裸裸地揭示着她的从未忘怀。 鸵鸟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凉山城整洁的街道上,良好的隔音效果让车内空间安静的难免有些尴尬。 “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江雪率先打破沉默,在这么静下去,她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够控制住情绪。 “一出去就学了,在那边不开车太不方便了。”轮廓分明的脸庞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目不斜视地注意路面的状况。 “呵呵,那倒也是。” 冷场。 “沃尔沃的车?挺贵吧。”明显的没话找话。 “嗯,父亲是出车祸走的,我妈现在很看重安全性能。” 继续冷场。 说吗?不说吗?怎样说?一直觉得自己能言善辩的江雪从没有感到过如此无所适从。虽说彭然的态度很礼貌、很谦和、很不介意,但正是这种毫无道理的宽容让她愈加无法开口。也许这就是理亏的感觉?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是鸵鸟一只,特别是当自己做错事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就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沙土之中,以为眼不见心就能不烦。说她是个主动型的吧,却打心眼里不愿意做那个亏欠别人的人;你说她是个被动型的吧,却又丝毫不希望失去对生活的掌控。 隔了这么久遇见彭然,还是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不说点什么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也不符合自己一贯的做事风格。但这样贸然地开口,究竟好不好呢? 无论如何,先把这段路撑过去吧。“你在瑞士……” “江老师,”彭然打断她道,“不好意思,我开车的时候不习惯分散注意力,所以,有什么待会到了再聊不急,如何?”继续地目不斜视。 只感到热血上涌,江雪沉沉地闷下头,不再言语。 视线的余光扫到他的手指,长长的,还是记忆中那般骨节分明,正在稳稳地握住杠杆、干脆地换挡、转向。修长的腿仿若钢琴演奏一般地踩踏,加油或者刹车。 人们常用“男人是血管中流淌着汽油的动物”这句话来形容雄性生物和这钢铁怪物的奇妙组合,江雪今天才是第一认真观察并且发现,开车时的男孩好像突然就会变得很成熟,又或者,他原本就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长大了。 “这里好像没地方停车。”过了半晌,彭然的声音再次响起,“稍等一下吧。” 江雪抬起弯得快要断掉的脑袋,匆忙向外打量着,小小的招待所门前确实没有停车的地方,而汽车驶向的居然是马路正对面的m高中。 守门的大爷不知道去哪里了,连带着校门洞开也没有人管。彭然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合适的,脚下一带便快速驶入早已放了寒假的空空校园。 持续的低温已经萧瑟了校园的大部分植物,失去生气的教学楼也仿若灰色的水泥怪兽,在这原本寂静的空间里制造着冷清的氛围。 江雪手指紧紧扒在把手上,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几乎感觉不到震颤,车稳稳地停在了教学楼后的两层小楼前面。 故意的吗?心中的揣测越来越明显。 “我想抽根烟,不介意吧?”他冲着她微微倾下头。 有些失神地摆手,思路混沌成一片,为什么要学会抽烟呢,不喜欢这个样子,却又好像不再有什么教训你的立场了。 “我也觉得在校园里抽烟不是个事儿,”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燃唇齿间的香烟,彭然无奈地苦笑,“可我每次开车都觉得特别累,不提提神担心撑不回去。” 试图解释什么吗?江雪来不及揣测,只是接下话茬,“为什么开车会觉得累呢?” “不清楚,知道爸爸走了之后就这样,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头伸出车窗外轻轻地弹了弹。 在长指间轻微跳动的红光,点点指向的正是江雪从前住过的宿舍。萧瑟的寒风中,早已空置多时的门窗都有些老旧的印记。一阵凉风从车窗缝隙中透过来,急急地侵袭上她尚未做好准备的内心…… 红色的外套,红艳的唇齿,还有那惹事的红酒;暗夜的哭泣,绝望的抱紧,还有那无奈的放弃……往昔的一切,顺着那忽明忽暗的烟头,就在她本已不平静的心头翻腾,嘶吼,仿佛要将人的灵魂也撕裂成碎片才肯罢休。 “我妈那边的事情,你们别太介意了,”吐出一阵飘渺的烟雾,在狭小的车内空间洒下一片昏暗,“她只是不甘心我爸就那么死掉罢了。” “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江雪喃喃道,试图去理解李妍不可理喻的偏执。 “看不出来你也有向佛之心呢。”抿着唇,彭然用力地将烟头拧灭在车内的烟灰缸中,“明天就能拿到机票了,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除了点头,江雪想不出其他任何合适的反应,“那个,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说完,逃也似的打开车门,快步走向校园。 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学会了开车、学会了抽烟,可能还学会了如何与其他的女人打交道,而我,也有了新的人陪在身旁抵御寒冬,谁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两条原本就不该相遇的轨迹,如今不过是回到应有的位置罢了。 打开房间的门,子轩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床沿上翻阅着什么。 “去哪儿了?”虽然很少去主动问他什么,此刻还是忍不住出口,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只是不想让神志再这么摇摆下去。 “哦,”男孩微微抬头看了看她,“回去原来家里拿了点证件。” “你刚才就是去办这事?”将外套挂进衣柜,随他坐在床沿上。 “嗯,不想让你犯忌讳,所以干脆自己去了一趟。”陈子轩一边继续翻阅,一边冲她安慰地笑了笑。 “我说过不介意的。”有些恼怒他的自以为是,禁不住提高了一些音量。 “好了,乖,”凑上前吻了吻她的唇,“下次一定叫你去。” 淡淡的一吻,似乎平息了心头的很多涟漪,江雪看着他手中的材料,问道,“话说回来,你取这些证件回来做什么?” 终于找到一本册子,男孩一边确认一边说到,“我的户口本。” “户口本?”江雪有些惊异,“你的户口没有转到学校去吗?” 苦笑着摇摇头,“你忘记我是以特长生的名义保送的了?不需要转户口的。” “那你的住所地?” “还是凉山城。”说着,将册子翻到那一页递给她看。 第二天早上,陈子轩终于肯叫上她,一起去为父母扫墓。 两张黑白照片记载了陈家父母相识的最初,男人沉沉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女子温柔的唇角让江雪想起子轩某些时候的神情,虽然知道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还是很自然的觉得有些莫名的相似。 “你和阿姨有些相像呢。”轻声说出心里的想法。 “可能吧,”少年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我爸爸不怎么喜欢讲话,那种性子搞销售只有吃亏的份儿……”摇摇头,继续道,“以前妈妈在家时都是她管我。” 江雪没有说话,难怪他对彭家佑那么反感,这冷冷性情的男孩也许只有把母亲当作最亲的亲人吧。 “我妈是个很能干的人,”看着父母的照片有些微微失神,“家里的事情都是她一手操办,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家用电器,基本上都能搞定,”幽幽地叹了口气,“凭我爸的条件,能找到这么个媳妇确实靠运气。” “你爸看起来也挺不错的啊。”讪讪地说道,看着照片上显得有些老相的男子,江雪想起自己和他打过的几次为数不多的交道,鞠着躬,反复说道,“江老师啊,我们家子轩就拜托您了。”确实没有彭家佑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却让人愿意相信那发自肺腑的真心。 “什么不错,”陈子轩有些无奈的摇头,“我爸文革的时候因为‘反革命’坐了7年牢,放出来已经被彻底磨没了脾气。如果不是因为好心救了我舅舅,我妈是肯定不会跟他的。” 江雪很少听到他讲自己家里的事情,所以没有插嘴,默默的听着。 “可惜他命中注定了孤家寡人,到头来十年了也没能让我妈生下一儿半女,最后没办法了才决定收养一个,也就是我。”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是一幅淡然的神态,仿佛事不关己。“那时候我已经一岁多了,过没多久就开始记事,妈妈从来都没隐瞒过什么,从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是从福利院抱养的。”回头看向江雪,“你说她是不是因为懒,所以才不愿意费神骗我?” “不是这个原因吧……”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不想要他有着如此悲观的态度。 “那恐怕是跟你一样,想把生活过的简单一些,结果却逼得身边人不得不复杂起来。”有些悲哀的况味浮现在那让人心碎的清秀面容上。 不舍 看着他又转过去的脸庞,江雪只觉得如鲠在喉。 莫名的,就是不想让子轩知道自己和彭然还有联系,昨天回去也只是推说车站人太多,没有买到票,丝毫没有提及是他送自己回来的事情。 只是,只是不想让他不舒服罢了。 做贼心虚?肯定不是,江雪想。她从来不相信什么天长地久,每次看到李可被书上那些破镜重圆的故事感动的热泪盈眶,只会冷冷一笑。这是一个变化太快的年代,我们身边都有太多诱惑,即便是每天相伴的人,都会有离开的可能,何况天涯海角? 那就是羞愧吧。我们都愿意把最好的那一面展示给自己爱的人看,李妍说出那句似有似无的话之时,并不担心其他,只是不想要子轩知道她曾经的无奈与残酷。现在,对待彭然的态度,更多的恐怕还是觉得对不起他,而这其中的缘由,总是不好讲给子轩听的。 手机隐隐的振感从靠近心口的位置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寸神经。 “我,我想去下洗手间。”磕磕绊绊地解释道。 依旧温婉地一笑,“让你早上别吃那么多,去吧,我等你。” 急冲冲地随他手指的方向奔去,清晨墓园中弥散在空气里丝丝的凉意也没有让她冷静下来的力量。 躲到墙后才掏出震动不止的手机,仿若她那颗禁不起考验的心,赤&裸裸地在手中跳动不止。 “……喂?”奔跑之后的气息依然不平。 “江老师?”淳厚的声音带着几分怀疑问道,“你的声音怎么这么不稳?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没什么,刚才在走路,没听到电话铃声。”努力的平息那喘息。 “呵呵,这样啊。”那边很礼貌地没有继续追问,“我给你们定了下周一的机票,已经放在招待所的前台了,记得去取。” “噢。”就这样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片刻,“我年后要回去瑞士,母亲那边的情况,还是会及时跟你电话联系的,好吗?” “好,好的。” 电话挂断,那一声声断线的蜂鸣都拷问着她的灵魂,心头这恋恋不舍的感觉,究竟是什么缘故? 陈子轩父亲当年入狱之后便与家人断了联系,出来后遇见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蔡丛燕。如今两人都已经去世,与凉山城的最后一丝关系也随着彭家佑的死烟消云散。 从墓园回去城区的路上,江雪都禁不住感叹生命的无常与变迁。谁能料到百年之后又会有多少人在我们墓前感到悲伤难过?只有好好珍惜现在,才有幸福的可能。 看到两张机票,陈子轩好脾气地笑了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江雪“黄牛党力大无穷”的逻辑,接下来的几天只顾马不停蹄地打理父母身后的琐碎事宜。陈家本来的房子也被托付给靠得住的中介公司,除开李妍那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的生活已经彻底地从这座城市剥离开去。 直到登机离开,江雪也再也没有接到过彭然的丝毫音讯,按下关机键的那一刻,也终于与这个带给过她无限欢欣与忧愁的城市作别。 飞机扶摇直上,划破长空的那一瞬,阳光从云层间直直地穿透过来,天地焕然一新。 不同于凉山,s城四周都是平原,即便是寒冬中,冷空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天气带来的好心情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股节日的喜庆气氛中。 陈子轩一手牵着江雪,一手拿着两人的行李。社区里进进出出的人偶尔会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感觉她会微微笑着打招呼回去,自己心里的紧张又增多了几分。 终于走到她家门口,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站直了整理衣服。 “好了,丑女婿总要见岳母的。”江雪笑笑地将他耳畔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定定神看着清秀的少年,“放心吧,你肯定是满分。” 陈子轩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会突突跳个不停,原以为自己早就宠辱不惊了。 轻轻敲过门口,听到房内的脚步声渐近,他忍不住在此深呼吸,调整好脸上的表情。 一位身材微胖,看起来颇有精神的妇人大开门来,盯着站在江雪旁边的他检阅了几秒钟,眼神中有些惊艳,“小雪,这就是子轩吧?” 微微倾身,“伯母好,我是陈子轩。” 江雪带着几分得意地冲母亲挤了挤眼,“妈,我们回来了。” 并不宽敞却收拾整洁的空间里,处处弥散着一股温馨的味道,陈子轩环首打量着这普通的二居室,心下渐渐平静。 江妈妈忙出忙进地准备晚饭,江雪则跟手跟脚地追在她身后撒娇,丝毫不像她平日在他面前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完全回复了小孩心性。 其他的,以后再说吧,陈子轩默默地告诉自己。 晚饭后,江妈妈在客厅看电视,陈子轩自告奋勇地洗完碗,转进江雪被临时征用为客房的卧室,看到她正在床头翻阅着什么。 轻轻地走过去,枕在她肩头,“干什么呢?” “唔,”扭过脑袋在他脸上不出声地啄了一口,“查点资料。” 陈子轩不说话,将她手中的那本册子反过来看了看,“《民事诉讼法》?”心头重重一沉,“姐,我们先好好过年,别急着想这些好吗?” “傻孩子,”江雪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不适,“‘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是江律师做事的一贯原则。虽然彭然答应劝劝他母亲,但是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啊。” 陈子轩有些无语,只是坚定地夺下法条,几分耍赖地去吻她。 没有来得及多想,江雪只是应和着那需索的唇瓣,每次争论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在她看来既是一种悲哀,却也是一种必然。 “咳咳。”江妈妈的咳嗽声在客厅里响起,惊得二人急忙跳开,然后看着彼此一样潮红的面颊,对视而笑。 “走吧,陪妈妈看电视去。”江雪拉着他走出房间。 入夜,陈子轩躺在江雪的床上,摸索着遗留着她气息的每一寸痕迹,心中满溢一份难以言语的踏实,缓缓入睡。 隔壁,江雪在黑暗中与妈妈并肩而卧,回想在凉山城的际遇,心中有些唏嘘,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得江妈妈在旁边幽然道:“小雪啊……” “妈,你也没睡着啊?” “嗯,”江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清醒,“子轩比你小多少?” 江雪原本交杂的心突然沉下来,“三岁零四个月。” 江妈妈半晌没有说话,此时的沉默在江雪听来如同绞刑的绳索,一寸寸地吊紧了她那颗心。 “怎么了?”有些不耐,更多的却是紧张。 “我今天见他,惊了一乍,这孩子的皮相太好了。”江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 江雪却忍不住笑了,“妈,长得好看不行,难道我找个武大郎您就满意了?” “小雪,妈不是这个意思,你晓得,”似是有些难为情地开口,“你爸爸生得就很不错,所以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江雪在相册中看过自己父亲的样子,剑眉星目,气质朗朗,很符合上一代人的典型审美观。虽然自己的母亲也不差,但这样一个男人总是有些故事的,江妈妈虽然没有讲过,但她也隐隐约约地知道当年父亲离开的缘由。 她顿时停住笑,听母亲慢慢讲起。 “你知道父母除了失去孩子,最伤心的是什么?看着孩子走自己走过的路,却又无法阻止。这也我一直很担心你个人问题的原因。”几分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疲惫,“你从小就和我像,好强、吃不得亏、喜欢漂亮东西,”江妈妈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模样,话语间多了几分欣慰,“可当你总会慢慢长大,我以前希望你找个年纪大一点的,靠得住一些,只可惜那张家……” “妈,过去了的事情就别提了吧。”江雪觉得张言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自己终究是欠他的。 “哎,觉得可惜罢了。后来你说起子轩这个孩子,家庭环境虽然复杂,但只要本人对你好,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江妈妈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你本身就比他大三岁,如果相貌一般也就算了,可现在这个样子,我担心你以后会吃亏啊。” 江雪没有说话,只觉得沉沉的黑夜压在头顶上,重重的。 江妈妈继续道,“而且你明年就要毕业,他还要在学校待三年,都在s城还好说,如果工作找在外地,怎么办?” “我,我本来就没打算离开s城啊……”江雪有些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妈妈不希望你为任何人委屈自己,”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就算不考虑一年后,三年后他毕业,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可能也要继续读研吧。”没有了家事的牵绊,陈子轩在学业上有了更高的目标,这是江雪早就知道的。 “小雪,那时候你已经27岁了,”江妈妈心疼地说,“你还要继续等两年,等他毕业,然后参加工作,就算他不会重蹈你爸爸的覆辙,你们还要等多久才能结婚?” 江雪没有马上搭腔,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下意识地不会用母亲这种悲观,或者说更加现实的态度来分析答案,“我们可以早些结婚的,现在学校管得不严。” “那结婚后呢?你们准备靠什么生活?靠什么买房子?妈妈不怕你们跟我一起住,但是他一个男孩子怎么摆正自己的立场,你想过吗?”江妈妈的言辞中充满了对女儿未来的担忧。 “他,他父母也有留一些财产下来,安顿好他这几年问题不大,房子的事情,”江雪迟疑了片刻,“把他家在凉山的房子处理掉,就能会在s城安顿下来了吧。” “哎,”江妈妈长长地吁了口气,“小雪啊,妈妈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很多事情自己要想清楚。” 江雪没有再说话,挪上前去将母亲紧紧抱住。 上邪 s城虽然经济发展比不上北京上海,房价却一点也不落人之后。s大附近,一套像样的二居室至少不下百万。这也是为什么江家始终不愿卖掉旧房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在经济发展、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的今天,不动产才是硬通货。 按照江雪原先的想法,参加工作后好好地攒两年钱,为妈妈换套好房子,然后才考虑自己的问题。简单找一个爱自己同时自己也爱着的人,不说上穷落碧下黄泉,只是生死贫贱勿相忘,她断然不会眨一下眼。可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果爱情仅仅只是爱情,不用去考虑面包的价格,任何人都宁愿去做一个情圣。 就像当初和张言交往时不断告诫自己的一样,结婚是两家人的事,即便子轩的家庭可以不问,江妈妈的感受却总是要考虑到的。 等凉山那边有消息了,看来免不了要头疼一番,江雪想着,终于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热闹的日子往往过得很快,这个春节,除去江雪偶尔的忧心忡忡,陈子轩时不时的跑神,还有江妈妈间歇性的长吁短叹,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和谐的。 除夕钟声敲响时,伴随着窗外渐起的爆竹声,她将身旁男孩的手紧紧攥住,许下的新年愿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少年低头冲她笑了笑,温润的笑容在那一刻焰火的映照下,让人有些落泪的冲动。 但求良人相伴,即便前路荆棘丛生,也要义无反顾。 陈子轩除了不太爱讲话之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讨江妈妈喜欢的。同梁晓声的书上讲过的一样,一个人,就算长得不可爱,只要听话,那相貌也能透出几分可爱的味道。子轩本来长得就讨巧,外加十分听话,表面上一幅乖乖牌的样子连杜老师都能搞定,和长辈结缘并不算什么难事儿。 大年初二,江雪陪他一起去超市置办生活用品的时候,还凑巧遇见了张言。 他跟在张妈妈身后提着购物篮,瞥见他们时嘴角带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细边眼镜有些反光,江雪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见着张妈妈那副久违的气宇轩昂依旧胆寒,勉强地笑笑就牵着子轩躲开了。 拉着好像并不知情的子轩在婴幼儿专卖区磨叽了很久,两人都被售货员看得面红耳赤,这才怯生生地去收银台结账,那母子俩则早已不知去向。 开学前两天的时候,看到手机上凉山城区号打头的电话号码,江雪心下就知道是彭然。偷偷看了眼在厨房帮母亲择菜的子轩,转个身躲到阳台上。 “新年好。”稳定情绪地接电话。 “江老师,你好,我是彭然。”那一头的声音依然很淡定。 江雪怀疑自己都快习惯他这幅淡淡的模样了,好像那个曾经跟她要死要活只求生生世世的男孩早已消失在遥远的回忆之中,“你好。” “我下周从s城转机去瑞士,要在机场待两个小时,如果你方便的话,见个面好吗?” 匆匆记下时间地点,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这份迁就是为什么,也许这就是欠了别人人情的感受,永远别指望有还得清的时候。 摸回房间的时候,陈子轩不经意地从厨房扭头看了她一眼,惊得江雪险些把手机扔出去。讪讪地笑笑,没敢多琢磨。果然是做贼心虚呢,这念头刚起,又一个劲地骂自己没出息,明明没有做贼,心虚个什么? 新学期开始,江雪发现自己的课程比去年多了不少,导师解释是因为研究生学制压缩成两年,为了方便大家找工作,所以把以前三年的课都放进一年上完了。 听着课室里哀号一片,反而很是感谢这样安排,她是那种一段时间只能做一件事情的人,这样的紧凑安排让人有足够的时间好好应付明年的求职大计,也算幸运。 刚下课,接到李可的“夺命追魂call”,江雪忍不住拧紧眉头。这丫头当真是跟宿舍楼下奶茶店的老板杠上了,偏偏有色心没色胆,每次还要叫人壮胆才敢过去。所以说,言情小说里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招数,否则咋没把她这位大仙给训练出来? 还没走到路口就见一个人缩头缩脑地躲在墙角,全然不顾往来人等的奇怪眼神。 江雪加紧脚步走到拐角另一边的奶茶店门口,装模作样地冲身后大声招呼:“李可呀,在这儿呢!”边说还得跟傻子似地招招手,“我口渴,陪我喝杯茶去!”天知道她此刻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然后就见到那个傻妞比她更能装地蹦出来,“又要我陪你,真是没办法。” 我@##$%%^……江雪恨不得朝天翻白眼。转个身就进了奶茶店。 老板阿政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小雪,小可,你们今天要点什么?” “我的绿茶,她的,你等她来了再问吧。”江雪恨铁不成钢地看看那将装矜持“慢慢”挪过来的某人。 “小可,今天上课累了吧?试试玫瑰奶茶怎么样?舒缓压力的。”阿政依旧笑容可掬地冲那个nc打招呼,果然是职业风范啊,江雪感慨。 小可同学的眼睛已经失神,只会傻傻点头。总有那天让帅哥把你卖了……江雪继续感慨。 上前牵着眼泛桃花的某人在屋角坐下,“今天不能陪你久坐,我待会要去机场送人。” 李可的神智终于清醒了几分,“你啥时候有‘海外关系’了?” “唔,”江雪有点支支唔唔,“彭然从这边转机,我过去送送。” 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过来将她耳朵揪住,“说,你打的什么小九九?” “哎哟,”江雪差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轻点,注意形象……”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跟彭然眉来眼去的……”李可目光灼灼,跟刚才判若两人。手上也更加用力了点。 江雪不管不顾地扯起嗓子来,“阿政,我的绿茶还没好啊?” 那一头,气势汹汹的某人收回魔爪,立刻换上一副小鸟依人状,“咦,我还以为你背着我打了耳洞呢,怎么对着光看就没有了?” “……”江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没想怎么样,子轩家的那套房子现在麻烦的要死,你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麻烦到需要你出卖色相?”李可回头颇为淑女地冲阿政笑笑,接过江雪的绿茶,大喇喇地喝了一口,“跟你说认真的,当初你决定和陈子轩在一起我并不支持,可你用行动慢慢地向我证明了一个道理……”说完,欲拒还迎地看着她,等着“捧场”。 江雪有些无奈地作势问道,“什么道理?” 只见那魔女低声凑近她的耳朵,故作神秘地说了句,“姐弟恋在现实中也是可行的。” 差点一口水喷到她脸上,江雪哭笑不得,“我啥时候成为你的精神导师了。” 李可有些严肃地说,“记得那天晚上我被你从寒风中赶到上铺去吗?” 抿了口清淡的绿茶,江雪有点不明所以地点头。 “‘爱情是一个互相陪伴的过程’,当时就是这句话说服我接受了你疯狂的决定。”李可的眼神中映射出一点什么,“找到个值得相伴的人,然后谁也不会先说分手。” 江雪感到这样的李可是自己所不熟悉的,看惯了她的疯疯闹闹,没想过再简单的人也会有广阔的内心。 “阿政,”偷偷冲一边忙碌的身影挤挤眼睛,李可继续低声道,“背井离乡,能够一个人把生意做起来,很不容易,是那种有韧性的男孩子,以前的我可能会担心他的条件不够,是你给了我信心,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低头喝下一口茶,暖暖初春尚感寒意的肺腑,江雪抬头看着李可,从没想过这丫头是真的对奶茶帅哥动了心思,“你要想清楚,子轩和他的情况不一样。” 魔女冲柜台那边的帅哥谄媚一笑,“阿政快些啊,我要渴死了。”又回头白了她一眼,“难得找到个喜欢的,还敢挑三拣四?” “话是这么说没错,也不能不顾及现实问题啊,你晓得我家的情况。”江雪低头沉吟了片刻,“子轩原本就势单力薄,我不想想办法的话,彭太太一发神经,他爸妈留下的那点东西估计真的撑不到我们结婚了。” 李可难得没有抢白,叹了口气。 “我找彭然也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人家答应帮忙,总不能把他往外推吧?”江雪说服着她,也在说服自己,“至于能不能起作用,当然不是我能左右的,只是如果连试都不试一下,总是觉得对不起子轩爸妈的在天之灵。” 阿政的玫瑰奶茶终于送到,李可回头笑眯眯地接过来,转身又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对不起我的信任,更不要对不起子轩!” 江雪苦苦地笑着摇头,“我跟彭然没可能的。” 长空 s城的机场航站楼去年刚刚竣工,底层与城市地铁对接,地面建筑采用了大量大跨度钢结构,远观好似翻滚浪花中的贝壳,富含浓浓的浪漫气息,屋顶的透明天窗和四周的玻璃幕墙构建了全通透的开敞效果,让人置身其间时颇能享受到几分光影变幻的奇妙感受。 搭着手扶电梯随人群缓缓升入大厅的江雪,此刻仰头看午后阳光隔着玻璃顶棚透洒下来,目光不禁有些沉迷。 口袋里的手机一阵颤动,“我在二层的咖啡厅。” 问明方向,匆匆赶过去。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就那么简单地看到他,坐在寂静的一角,面前的咖啡杯温暖圆润,手中细长的香烟袅袅地明灭,右手正不经意地翻看着什么,丝毫不介意路人有时投过来的惊艳目光。 离开凉山城的阴霾气氛,阳光下的他又成熟了几分,全然不复一年前的阳光与羞涩,更多的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淡然。 定定神,江雪稳步上前,想让自己也表现得淡然些,“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彭然抬头看见是她,“江老师,”黑曜石般地眼眸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不好意思的是我,麻烦你赶这么远的路,请坐吧,喝点什么?” 欠欠身坐下,依旧要了杯绿茶,面对让她紧张的状况,还是熟悉的饮料能够帮助自己沉着应对。“刚从凉山城过来?” “嗯,”看着他优雅地掐灭手中的烟蒂,江雪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买的联票,所以只有转机的两个小时可以跟你见一面。” “没关系,我下午没课的。”故作轻松地笑笑,在他前保持冷静似乎格外费力。 “上次你们走了之后我有试着去与妈妈沟通,只是……”彭然歉然地笑笑,“她似乎对陈子轩的母亲成见颇深。” 江雪的心微微一沉,还是很坦然地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 “上一辈的事情,孰是孰非已经很难说清楚了,”看着他优雅地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江雪又是一阵没有来由的心悸,愣着神半晌没有说话。 “这次约你见面,主要还是想尽我所能地弥补爸妈给陈家带来的伤害,”彭然倾身从沙发的扶手边拿起刚才翻阅的一本看似有些年月的记事本,“这是我爸的日记,关于财产的处置都有记录,如果我妈最后真的闹到法庭上,希望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江雪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那本册子,“这样好吗?你妈妈那边……” 彭然无奈地笑笑,“她就是看了这本日记才决定找陈家麻烦的,多少还是有点不服气吧,我看了倒是觉得明白了很多事情,”长长的手指抚上额角,“担心里面的某些内容陈子轩不好接受,想来想去只有交给你才最合适,我只是不想让爸爸走了都不安心。” 这次重遇,江雪觉得彭然变了,说不清变在哪里,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在点点滴滴,分分毫毫的地方都让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谢谢,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好好保管这本日记的。”此刻,除了感谢,似乎说不出什么别的话。 “哪里,”依旧淡然地笑笑,“是我应该感谢你才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沉默的空气中,温暖的阳光依旧灿烂,周身往来的人们依旧匆忙,两个人的命运却在这浮浮沉沉的轨迹中交错、离别,咽下一口绿茶,江雪的心中泛起一股苦涩的滋味。“彭然,我……”对面的男孩,或者说男人放下手中把玩的咖啡杯,用诚恳而温柔的目光直视着她,心中的一切顾虑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你,怪我吗?” 似是终于明白她的意思,那清澈而真挚的眸光折射出笑意,没有任何的隐瞒或者逃避,“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第一次觉得言辞这么无力,江雪的鼻腔泛起一股恼人的酸意,“对不起。” “别当真,江老师,”他又低头浅浅地抿了口渐凉的咖啡,“说一点都不怨你是不可能的,毕竟我当时那么认真。” 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他,试图把眼眶中拥挤的感触硬硬地憋回胸口。 彭然眨了眨眼睛,换上几分正经的表情,“可我现在想开了,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歌都唱过,不是吗?‘成长的代价’罢了。” “我,”她迟疑着,“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也替子轩说声‘对不起’。” “不必了,”彭然的眸光闪动,“他后来有跟我爸说过那晚的事情,看过这本日记,我已经能体会他的感受。” 原本那么多的歉意、心疼,就在这淡淡的了然之后,重重地压回了江雪的心中,成为一座埋葬往事的坟墓。 “虽然有舅舅一家照顾,可一年前刚去国外的时候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学着适应。”彭然轻轻地将瓷杯放在碟子上,清脆的撞击声让她回神,“特别是申请瑞士的商科,却完全没有学过德语。你也晓得我是那种很爱热闹的性格,去到那边突然就成了哑巴、聋子,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静静地,这喧闹的航站大楼此刻仿佛空无了,让江雪的整颗心都沉淀了下来,就这么坐着看面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的男孩,坐着听他讲起一路走来的经历,只是,其中不再有自己。 “虽然国际班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用英语也撑得住,可我就是不服气,跟自虐似的,一心的要考巴塞尔的学校,”仿佛想起什么,唇角带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弧度,“那天第一次抽烟,呛到喉咙的时候发现终于能发出小舌音了,激动得不行,跑到路上拉着个人就讲话。”孩子气地摇摇头,“也许是试图用学习麻痹自己吧,人总是需要个寄托的,否则,伤害会一直放在那里,把整颗心烂穿。” 低头喝了口茶,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试图抑制住所有情绪的波动。 “直到听到爸爸出事的消息,我才发现似乎已经不知道怎样排解自己的情绪了。”彭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后来回国奔丧,看到了这本日记,看到了他的一捧骨灰,看到了妈妈还在那里患得患失,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 忍不住将日记本抓得更紧些,江雪突然觉得手中沉重了许多,“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这本日记的。” “不是这个意思,”宽厚地笑笑,彭然继续道,“它记录的也不过是上一辈人的恩怨罢了。只是经过这么多纠葛,让我感到,很多事情如果抽身来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雪本能地点点头,不是为了故意附和谁,只是这半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很多事情,回头看看也不过沧海一笑。 “就像我从没想过你会和陈子轩走到一起去,”很诚恳的眼神,看不出任何不应有的情绪,“若以前一定会接受不了,可看看我爸他们一辈子到头来求的也不过九个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不清现在脸上的表情如何,江雪只觉得第一次,这么近地走入了另一个人的心。 男孩微微笑了,“所以,惟愿所有我爱过和爱过我的人都能幸福。” 空旷的大厅,女声温柔地响起,“各位旅客请注意,飞往伯尔尼的xxxx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由x号登机口上飞机,祝您旅途愉快,谢谢!” “好了,这边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彭然施然地站起来,低头冲她微笑,“我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夹在那本日记里了,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 她随之起身,郑重地点点头,“放心,我一定会尊重你父亲的意见。” “呵呵,”他又想起了什么,“那本日记里还提到过江老师哦,我爸对你的评价很高。” 江雪的脸唰一下地就红了,想起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因为需要背负更多的东西,所以她恐怕永远无法像彭然这样坦荡地面对过去了。“我送送你吧。” 彭然没有反对,提着随身的行李,在她半个身位前稳步走着。高大的身型、矫健的步伐,都透露着对未来的无比坚定。 “……你还没到那个年级,还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你,……不要那么着急地决定在一个人身上耗费一生一世,这种诺言不该轻易出口。” “相信我,等你长大了,会成为那种最优秀的男人,一定会有很多人爱你,包容你,爱你。到时候你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步步地随他走向登机口,江雪看着那轮廓分明的侧影默默地想,这样一个男人,走到哪里都会理所当然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吧?相信你会找到真正配的上你的人,只有最聪明、最美丽、最出众的女人,才够资格与你并肩前行。 隔了些距离,望见他走过检录口,回头朝着她的方向挥手的模样,江雪的眼睛终于在刺目光线的照射下漾出泪来 我们,都要努力地幸福。 辜负 “悠悠洛阳去,此会在何年。” 合上日记本,江雪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习室外午后的阳光正好,返青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晒着太阳,这个世界看起来如此美好,在它让人如此悲伤的同时。 彭家佑不是一个善于词句的人,一本日记也只是零零散散地记载了彭然出生后的事情,与子轩母亲的重聚,回忆、离散。在这轻轻浅浅的笔触之间,徒然追悔的是一种错过恨过却已然爱过的情愁。 想起以前很喜欢的一句话:“我不无辜,可是我也没有罪。我只不过是喜欢着一个人。”如果之前劝子轩学着宽恕是出于慈悲或者宽容,现在从“施害者”的角度看看,江雪更多地懂得了尊重。我们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只是有时候没有那么幸运,没有那么合适的时机或者那么合适的人。 她也理解了李妍近似偏执的行为,在丈夫的日记里,看不到她一丝一毫的痕迹,他的一生,几乎全是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回忆。江雪分不清李妍对彭家佑的爱更多还是恨更多,但就像彭然说过的一样,不甘心是绝对的。对于一个那么骄傲的女人来说,这种彻底的无视和冷漠比赤裸裸的伤害更加深刻。 她的心中,对于蔡丛燕这个女人的好奇可能是最强烈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才能够背负着所有道德和伦理的枷锁,却最终裹挟着所有的爱与恨在沉睡中离去?江雪自认不是一个禁得起束缚的人,她渴望着强烈爱恨的同时也恐惧着一切不安定,所以才会放纵着去为每一段感情付出,然后在发现任何危险信号时自顾自地全身而退。这种过于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能够肆无忌惮地沉沦陶醉,却也在没有意识的时候错过了很多很多。 轻轻抚上额角,脑海中浮现出彭然与她作别时的情景。他究竟是因为忘记得彻底还是因为隐藏得深厚,才能那样轻轻挥手,仿如告别了曾经的一切。 调成静音的手机在桌上一阵颤动,江雪急急地回神跑到走廊上接电话。 “小雪~”听到李可那柔中带嗲,嗲中带钢的声音响起,江雪又是一阵头疼。 “真的不能再去喝茶了……李侠女,您放过我吧……” “死丫头,”那头的人在暴怒的情绪中尽力压低音量,“我都已经守在路口的墙边了呀!” 江雪用力地摇摇脑袋,终于将某傻妞蹲在墙角伪装盆栽的夸张画面甩掉,“乖,我在图书馆这边,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你稍微等等,我找个人去啊!” “找谁啊?你别到处声张!”李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看来她还是很有社会主义荣辱观的,江雪一边掐段电话一边翻出口袋里奶茶店的外卖卡片。 “阿政吗?” “我是小雪,麻烦你送杯奶茶到3舍出门第一个路口。” “没错,就是你家店面的隔壁。” “麻烦了,我晚点回去找你结账。”暗暗地笑了,李可,我没有到处声张哦,绝对都是“利益相关人”。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起,走廊上喧闹的渐渐恢复平静,低头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周四,杜老师要去参加那“万恶的组织生活会”,江雪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浅笑,有此“反斗活宝”参加的会议,基本上都会以他变成主要的“议题”呢! 下午子轩都会在典藏室值班,正好趁此机会去找他谈谈,房子的事、日记的事,还有,彭然的事。 “姐,你来了?”今天陈子轩没有背对门口,正站在书梯上清扫着书架顶层的浮灰。长腿架在梯架上,身姿显得格外匀称修长。 江雪微笑着走过去,“杜老师开会去了?” “嗯,”男孩爬下梯子,“好像是图书馆扩建要征求意见吧,气鼓鼓地拿着一堆资料出去的。” 想起老头那一幅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情,江雪忍不住轻笑出声,“今天馆长又有得受了。” 陈子轩也不禁莞尔,“话说回来,图书馆扩建为什么要征求杜老师的意见?” “这你就不知道了,”江雪放下书包在工作台前坐下来,“杜老师一个远房亲戚在海外,文革时候受了不少整,后来平反了,却也是因为这个关系被选进民盟,现在不是搞什么政治民主化吗?馆里少不了求他帮忙做样子的时候。” “杜老师恐怕把这个职责太当真了吧~”男孩将眉头俏皮地挑了挑,江雪险些失神。 “唔,”急急地唤回理智,“杜老师做任何事的态度都很认真,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 陈子轩点点头,很是认可她的意见。 江雪看着少年清丽秀致的面庞,缓缓道,“男人可以不帅,可以没有钱,却不能没有认真的态度,做任何事都是这样。” 上前轻轻吻住她的唇瓣,“我会记住的。” 柔柔的唇舌,几番撩拨地在她的脸颊边、眼睑上、鼻翼旁拂过,连带着这春日的阳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江雪有些需索地去寻求更深刻的接触,却被他躲过,“姐,做事情要认真!”弯弯的眼眸有点嘲弄的笑意。 “臭小子,调戏我!”江雪二话不说,端起桌上的一迭书砸过去。 “我给你打杯水去,”得意的几声轻笑,陈子轩搂住她扭动的身子,伸手端过工作台上的水杯,“今天过来找我干嘛?” 袅袅的白气在水杯的上方弥散,江雪定了定神,决定从最简单的事情说起,“那个,凉山城那边房子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男孩清淡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怎么了?” “我,”咽咽口水,“我想了一下,如果不能从法院审级的方面想办法,可以试着请求回避,设法移送管辖。我有几个师兄师姐在s城的中院和高院工作,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的师兄师姐?”陈子轩沉吟,“估计也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麻烦他们不太好吧?” 这其实是江雪最坏的打算,毕竟目前有彭然爸爸的日记在手,除非对方敢指鹿为马,否则单就证据效力而言,还是很有胜算的。可她不想直接把彭家佑的日记扔出来,毕竟,在她看来一段感人的爱情悲剧,却是他母亲出轨的证据,这也是彭然没有直接联系子轩的主要考虑。 两人都在沉默,却各有各的理由。 半晌,子轩道,“姐,你真的认为这套房子这么重要?” 江雪有点愣神,“怎么讲?” “我其实一开始就不是太想要这套房子,”男孩顿了顿,“我说过,我不想用妈妈这几年得的那些东西,感觉怪怪的。” 原本还想着如何寸土必争,这会儿却腹背受敌,江雪的反应跟不上形式变化,“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养活自己,”陈子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不需要仰人鼻息,更不需要用母亲卖身的钱来维持生计。” 听到子轩那尖锐的措辞,江雪突然觉得耳朵很不舒服,“不要这样说你母亲!” 男孩蹙了蹙眉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所以,我实际上很排斥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彭家想要回去就给他们好了。” “你妈妈不是卖身,就算是的,你把这些东西退回去也不意味着改变了什么。”江雪一字一句地说完,直直地凝视着那双眸子,用力地,想要看进他的内心。 陈子轩迅速地垂下脑袋,避过了她过于直接的目光,也隐忍了自己的情绪,“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些。” “我前两天见过彭然。”江雪缓缓道。 “我知道。”男孩仿佛盯着那杯中的白开水出了神。 抬头看着他,却不知该开口讲什么。 “还有在凉山城,你说去火车站买票,”终于抬头看着她,眸光却不再闪亮,“其实也是和他见面了吧?” “你怎么知道……”江雪又开始没有来由地气短。 男孩有些无力地笑笑,“我那天在招待所门口看见他开车送你回来,之后又拐进了m高中。” 有点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我是说我们,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没关系的,姐,”陈子轩看着她,明明微笑着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你们的过去我都知道。” 江雪紧紧咬住嘴唇,无法继续。 男孩温柔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抚弄着她被虐待的嘴唇,点点怜惜,“如果不是我,你们本来就该互相喜欢着的,不是吗?” “子轩!”带着几分哭腔,她的情绪在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无法平静,“是我对不起他,你不要乱想!” 陈子轩没有搭腔,只是反复轻揉着她的唇瓣,满眼失神的心痛。 “是我,那天晚上是我,是我威胁彭然爸爸要告他强暴,才没有被追究责任!”眼泪终于忍不住滴落,在他的手背,却是为了另一个被辜负的人,“对不起他的,始终只有我一个!” 侮辱 图书馆典藏室,陈子轩无言地看着面前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江雪。他一直认为她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她敏感、矜持又简单、倔强。虽然表面上热情大方,甚至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但更多的时候,她那近乎偏执的某些坚持会把自己蜷缩进一个没人能够触及的角落。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她的爱很自私,永远试图去保持安全距离。他从一开始就明白的,不是吗?——“我不觉得爱情能够帮我们判断什么问题,我也不需要这种没有判断力的情感。” 虽然常听说,爱情里是无分贵贱的,但是,先爱上的那个人注定是要比被爱的那个人坚强些,要包容得多一些。这些,在决定爱她的那一刻就早已明了。 江雪有些沙哑地问道,“如果我那样对待的是你,你还会爱我吗?” 男孩的眼神中透出淡淡的哀伤,“你希望他依然爱着你?” “不,”她黯然道,“只是想弄清,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女人。” “爱没有值不值得。”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姐,你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而我也不过是个自私的男人。” 江雪满眼迷蒙地抬首,“子轩?” “如果不是我跟彭然的爸爸打电话,你们的事情根本不会被发现,只可惜……”男孩无奈地摇摇头,“但如果回到那个时候,我还是只能会做出一样的事情,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我们的命运早已被自己的性格决定了。” “你就那么恨彭家佑?”听到他那种决绝的话语,江雪的心闷闷地一沉。 “不然呢?”陈子轩的目光变得冷淡,“需要我感谢他把我妈的逼良为娼吗?” “你有没有想过,”江雪有些凝滞,虽然知道他这么多少有些情绪在里面,她还是想要尝试去解释一些事情,“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稍稍坐正身体,与她保持了点距离,“这样我妈就有理由去做他的二奶了?” 江雪的眉头轻蹙,“你为什么一定要凭着主观感情去评价是非对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陈子轩的语气强硬起来。 “彭然走之前,给了我一本他爸爸的日记。”江雪没敢去看他的表情,“我看了之后觉得他们也是有苦衷的。” 男孩没有说话,寂静的空间中,只听得重重的喘息。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你妈妈名下的那套房子……” “说来说去都是那套房子!”陈子轩的声音突然炸起,“房子有这么重要吗?!” 江雪猛地抬头看着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激动的情绪让他表现得像头被激怒的狮子,“想要什么让他们拿去就好,你就那么稀罕彭家的东西?” 明知他是情绪作祟,可这些尖锐的话语还是伤害到了她,“我不是稀罕彭家的东西!” “那稀罕什么?彭家的人?”陈子轩被压抑多时的痛楚终于找到了出口,霸道地寻求着宣泄。 江雪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尖锐地刺痛着,明明想要回避,却不得不正视,“你认真想过我们俩以后怎么办吗?” “什么意思?”陈子轩被她的急转弯慑住。 江雪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过要跟我结婚吗?” 男孩好看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团,“我……” 眼中那涩涩的味道,让她的情绪不再平静,“我承认我坚持要这套房子是有私心的,我也想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幸福,但是,子轩,今年我就要满23岁了,等到你毕业的时候是27,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男孩愣神地望着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索性都说开了去吧,江雪想,反正也从未想过隐瞒什么,“在我看来,坚持这套房子,既是尊重你的母亲,也是尊重我自己,没什么不应当的。” 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两人都沉默了。 “呵呵,”片刻后,陈子轩轻笑出声,却没有任何情绪表情,“说到底竟然是嫌我没钱?” 江雪只觉得又一口气堵在胸口,“你侮辱我可以,不要侮辱我的感情!” “感情?”不带一丝温度的眸子看向她,“几套房子才能够酬谢你的感情?”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江雪急得又想要哭出来,“我自认不是一个物质的女人,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回避问题!” “你不是物质,你只是急着把自己卖出去。”男孩的眼眶也通红了,却依然面如寒冰,言辞愈加尖刻,“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不准备张发票?” 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江雪的手跟心一样颤抖着。 陈子轩只觉得内心的某些信仰也被这一耳光粉碎,偏着头啐了口唾沫在地上,“彭家有的是钱,你去吃回头草吧!” ==========================我真的写不好喜剧的分隔线========================== 女生三舍的路口,李可还在焦急中等待着江雪搬来的“救兵”,却看见阿政突然出现在面前。 几近惊恐地对上那笑眯眯的桃花眼,下意识地一边转身一边自言自语,“哎呀,忘记带眼镜了,什么都看不见,真麻烦!” “小可,小雪下单让送奶茶到这里,是你要吗?” 多么职业的问候啊,李可感叹着,然后在心中向江某人致敬一千遍啊一千遍,抹把脸,横竖一条心地转过身去。“嘿嘿,阿政,好巧。” 奶茶店老板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职业风范,“奶茶打包一般就不好喝了。” 李可眨巴了一下眼睛,“是吗?” 阿政笑笑,“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去店里坐着等的。” 李可眨巴了两下眼睛,“江雪……” 阿政继续笑笑,“只有陪她才肯过去照顾我生意?” 李可眨巴了三下眼睛,“不是。” 奶茶店老板带着她从柜台的吧门走进自家铺子,李可正想今日鸿运当头,好歹走了趟老板娘的专用通道,却听着阿政边走边说,“以后想喝什么就直接过来吧,路口风挺大。” “啥米?”李可的眼睛不眨巴了,第一次进到奶茶店的吧台后面,就如雕塑一般地站定了,看着斜对面交叉路口旁的凸面镜愣住——这镜子的角度咋正对她们日常“潜伏”的墙角啊? 苍天无眼……交警叔叔你啥时候立上的这么一面镜子?!(呃,你们在奶茶店门口对着演戏的时候……=_=|||)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偏心,做啥事儿都跟玩儿似的,却总能干的比别人好。念书的时候遇到他是我们的悲剧,工作的时候遇到他是我们的幸运,交友的时候遇到他就只会让人惦记——到底有主没主啊?这种人注定是同性嫉妒、异性钦慕的焦点。很不巧,阿政就是这么一个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人都喜欢没什么就惦记什么,有什么就烦恼什么。阿政很头疼这种被关注的压力,无奈天生丽质,本科毕业后一不小心就混进一家外资投行做了分析师。精神高度紧张了7、8年后小有积蓄,没想到赶上金融风暴,那点积蓄全作“雨打风吹去”了不算,还被公司一剪刀裁掉了。好在他生性达观开朗,在家里窝了半年,把该睡的觉睡醒之后,决定远离资本主义的尔虞我诈、投机倒把,托着熟人在远离家乡的母校s大搞了个特批门面,大隐隐于市,当起奶茶店的小老板,从被剥削阶级摇身一变成为小企业主,虽然不再被老板逼业绩,却依然高标准严要求地经营着小本买卖,准备“一不小心”将奶茶产业发扬光大。 无奈啊无奈,阿政在心中颇为“无奈”地摇头——就好比那暗夜里的萤火虫、天地里的金龟子,是那样鲜明,一不小心,刚来就被s大的天字第一号纯情女盯上了(众人问:谁啊谁啊?)——上学期装修时那姑娘就非常热情,这种想要低调却不得不被关注的感觉,搞得我们阿政同志十分地为难,没想到新学期一开始,这丫头又开始“拉帮结伙”地关注他(江雪:我是被迫的!),不忍心开口拒绝,只好勉强笑脸相迎。(众人:呸!你丫勉强得挺像!)看着人家姑娘在路边演大戏也不好意思戳穿,感谢警察同志的好镜子,这舞台展现的挺全面,群众演员的声音动作(江雪:我不是群众演员!我是女主!),主人公的神态仪表(李可:终于扶正了,不容易啊……)统统尽收眼底。从无奈配合剧情发展的一开始,天生丽质的阿政就开始学着接受自己无法低调的客观现实,慢慢地,尽职尽责发展奶茶生意的同时,每天中午也开始有所期盼,想看看那丫头今天又该怎样编排理由,名正言顺地进店喝茶,想听听那傻妞今天又该怎样安排剧情,理直气壮地用眼睛吃他的豆腐。再后来,我们的阿政老板就开始怀疑,这姑娘啥时候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自己进来?失去抑制崇拜感情的最后一丝理智? 看着那坐在吧台一旁的桌子边用眼神阐述“花痴”二字含义的女子,阿政心中终于叹了口气,也罢,优秀的人就是用来被膜拜的啊…… 李可最初的愣神和短路已经被圣母主义的情感所完全吞噬,坐在椅子上偷看奶茶店老板仔细地擦拭吧台、装配奶茶的每一个动作,心中那种疼惜的感觉渐盛——多坚韧的男人啊~就算在家小奶茶店也能这么认真地工作,想当初刚看见他一个人忙里忙外地装修,那舍不得花钱的样子就让路过的她心疼得不行(阿政:我喜欢diy,不是为了省钱!),后来奶茶店开张了,生意却不怎么好(众人:那是因为快放寒假学生都走光了吧),初来乍到的老板整天对着马路长吁短叹(阿政:刚装修的店里面有甲醛,只能对着外面呼吸啊!),李可就觉得照顾他的生意成为了自己的责任,没想到新学期开始,这家奶茶店还在坚持(阿政:你以为我是皮包公司?!),她决定尽己所能地支持这个有毅力的男人,只因为平时看小说最喜欢女主陪着男主历尽千辛,最终修成正果的故事,谁叫她从小最喜欢的童话是《青蛙王子》呢?(阿政:我不是青蛙!我是王子!呱呱~) 初恋(上) 江雪的初恋发生在大学一年级的夏天。 s大组织暑期实践的要求是,团队里要有一定的学科跨度与年级跨度。 包括谢萌在内几个学生会大佬的保研指标还没确定,需要装模作样地留在图书馆自习准备考研,而那个经常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白牙的学长彼时已拿到法学院史上最强lsat成绩,正在申请美国的jd。于是带领文艺部的晚辈参加社会实践的任务,理所当然地交给了他。 一边是品学兼优的明星学长,另一边是文艺部的“六朵金花”,阴盛阳衰的人员结构没有带来众星捧月的效果,却让从来斯文帅气的学长被聒噪得灰头土脸、苦不堪言。 那年社会实践的内容是调查s市老城区的社会保险状况,江雪和另外五个姐妹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尚不会为担心晒黑而涂防晒霜,更不用为避免补妆而不敢流汗——她们开始在阡陌纵横的里弄街巷中探险,从老房子背后露出一张脸的夏日艳阳,是年少青春最明媚的点缀。 带队的学长往往话没说完,丫头们就已经飞得不见踪影。那时候手机还是高端消费品,大学生们不可能人手一台,s大法学院的高材生无奈沦为流动的寻人启事,跟老母鸡似的到处抱仔儿——“江雪,你们去哪儿了?” 听得他温润的声音在弄堂中响彻回荡后,几个女生躲在不知名老房子的黑黑楼梯间里闷声坏笑,再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跑下去,或者作鸟兽散去四方,或者站在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下,含着雪糕一边解暑一边聊天。 有人挑事地问,“干嘛每次学长都是叫江雪,不叫其他人?”大家起哄,让她坦白从宽。 江雪那时候傻傻的,也不知道原因,只好老实交代,“学长去年和我搭班做过迎新晚会的主持人,可能还有些印象吧!”想了想补充说,“之后他便去准备出国考试的事情了,没怎么参加过部里的活动,大概不太认人。” “切~”听众对她的解释嗤之以鼻,“社会实践组队那天,谢萌学姐封他为咱们娘子军的‘党代表’,凭什么不认识?” 江雪又摸着脑袋寻思片刻,也觉得没有道理,只感到有好事者的手幽幽地抚上了她的脑袋,叹声道:“女大不中留啊!” 然后就听得镂空雕花的矮铁门后传来阵阵扭打惨叫声…… 待到夕阳西下,看到奔走得汗流浃背,毫无风度可言的学长懊恼地站在街口等她们,几个人又是一番开怀大笑。 夏天的日照时间很长,在光影交错的弄堂中走过,江雪偶尔会产生时空的幻觉,仿佛这无忧无虑的暑假永远不会结束,斯文爱笑的学长也永远会在街口耐心等待。 歌里唱,“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现在回想起来,少时的我们也许都渴望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却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沿途的风景。 社会实践的调查任务结束那天,六朵金花良心发现,决定合伙请“党代表”吃顿饭,慰劳他一夏天的辛勤“放牧”。 那时她们甚至还不会喝酒,倒是齐心协力地用果汁把学长灌醉了。看着他闷红的脸颊,还有细边眼镜后蹙起的眉毛,江雪第一次体味到心疼的感觉。 回过神,学长还是好脾气地笑笑,“丫头们,我真不能再喝了!” 气势汹汹的“娘子军”终于放下酒瓶,对了个眼神儿就开始逼供:“不喝酒也行,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当时这个游戏才刚刚开始流行,无论是知道他人的糗事还是逼着他人做糗事,都是一种格外活跃气氛的娱乐。 轮到学长挑的时候,面皮薄的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真心话”。 文艺部出了名的“毒蛇天后”美目微眯,沉吟片刻提了个众人叫绝、学长发呆的问题:“我们这群人中,你对谁最有好感?” 听到她言毕,江雪的心头一颤,见众人热闹地起哄,不敢泄露那一点点不知名的念想,于是也装出一副害人到底的模样,兴冲冲地扭头问道,“好问题好问题,学长快说!” 环视周围灼灼的目光,“党代表”低头取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一遍,随即抬首问道:“你们真的想知道?” “六朵金花”有些愣住,毕竟听答案也要考验听众的自尊心。不过大家很快抵制住了“党代表”的思想攻势,“快说快说,别转移话题!” 江雪有点心虚地随着众人附和,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也想知道吗?”温润的声音冲她飘过来。 顾忌了一下周围的杀人目光,下意识地点点头,“学长,让你说就说呗。” “我最喜欢的人,”他举手戴上眼镜,“是江雪。” 一阵鬼哭狼嚎声响彻大排档的上空,她只觉得心突突跳得比之前更快了,某些从未奢望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脑海——“真的吗?”“是不是仅限这群人?”“为什么呢?”那一夜也没有心思再吃下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假期,实践团队中大部分人都各自回家去了,只留下几个家住s城的在学校写报告。学长的家在新疆,来回火车要坐上个把礼拜,再加上要准备出国的申请材料,于是也没有走,抽空指导一下她们。 那天晚上去图书馆查资料,出来的时候遇见学长,昏暗的路灯下只见那口白牙明亮亮地晃着她的眼睛,一不留神把手里的书本全撂地上了。 慌慌张张地低头捡拾,只见修长有力的一双手伸过来抚在了她捡书的那只手上,登时一阵热血上头,心中万响礼炮齐鸣,从手到脚都跟过了电似的酥麻,“对,对不起!”声音无力得跟脚步一样摇晃。 那双惹祸的手顺势扶了扶她的肩膀,“江雪,你没事吧?”柔和的体温从接触的一点,隔着衣料渗透过她的皮肤、血肉,直达深处最热切的那一处跳动。 “江雪?”亲柔温润嗓音中掩饰不住的关心,终于将她的意识推出了理智的悬崖,咳咳颤颤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蹦出来,“学长,我,我喜欢你!” 抬起头,只觉得紧张得都快哭了出来,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晚风吹过耳边,如樱花拂面。 学长没有说话,颔首吻上了她抖动的双唇。 后来江雪经常反省自己的不稳重,又或者,肆意张狂就是年轻的专利? 如梦似幻的初吻之后,学长弯腰拾起书,送她回去寝室。没有牵手,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给了一个笑脸。 那一晚,江雪的梦中满是明晃晃的白牙,连带着她自己的嘴也闭不拢了。有人说,不沉稳的表现之一,就是把七情六欲都挂在脸上,她事后想起来深以为然。可即便把她再放到当初,可能还是会一样地傻笑出神吧,毕竟,是那样幸福的一件事。 第二天早上,室友终于忍不住询问原因,那时候她还以为幸福就是要让人看到的,没有试着隐瞒,又一次热血冲脑地把“恋爱关系”公之于众。 于是以她们的寝室楼为圆心,s大留校或者回家的学生中都开始风传“惊天号外”——大一小女生搞定了法学院的第一号才子! 当天上午在图书馆遇到复习考研的谢萌,她笑盈盈地问:“江雪啊,听说你们‘党代表’谈恋爱了?” 尚在幸福感中飘荡的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学姐,你咋知道的?” “我还听说你们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江雪的表情有点抽搐,“谁,谁说的?”原想留着悄悄回味,来不及、也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的回忆! “呵呵,”学生会主席笑得人畜无害,“你猜呢?” 傻傻地站在错身而过的谢萌身后,江雪分不清心中那复杂的感受。只是明白委屈得一分钟都不愿多等,来不及拿书包,便一路飞奔去到学长的宿舍,站在楼下抖着手给他寝室挂电话。 一声,两声,长长的蜂鸣如凌迟一般切割着她的神经。 “喂,哪位?” 依然是那么温润熟悉的声音,她再也绷不住,眼泪“哗”地一下便流了出来:“学长,是我,我在你寝室楼下。” 那一头没有讲话,知了声声的夏日虫鸣中,江雪清晰地听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我下来接你,等等。” 登记、签字,跟着学长经过长长的楼道,走进他独居的寝室——干净、整洁,一如他给人的感觉般亲切。 然而,为什么此刻的他再也看不出从前那般的自然与随意? 江雪止不住脸上的泪水,就那样傻傻地坐在他面前哭。学长也没有讲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对面,时不时递上一张面纸。 那或许是记忆中最凄惨的一次哭泣,漫长得仿若没有开头和结尾,只有无尽的脆弱与恐惧。 直到哭得气息都不在连贯,江雪才有勇气抬头看向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学,学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即刻涌上的泪水又一次弥漫双眼,不断用力,却很难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挚爱的温润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出将她心敲碎的话——“对不起。” 初恋(中) 有时候,人痛到极致反而还会冷静下来,就如同那一刻的江雪,喘了几口气,居然还能反问学长一句:“为什么?” 她此生见过的最斯文的那个男子,此刻竟露出颇为难的表情,沉吟着说不出话来。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江雪一直觉得只有这两句词才配得上学长的气质,可现在,曾经明亮如星辰般的眼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暗与忧郁。舍不得,心里疼疼地跳,终究是舍不得自己爱的人受到任何一丝的煎熬。 舔舔嘴唇,强迫拉出一个弧度:“你这人也太不像话了,喜欢不喜欢都跟我直说不行吗?害得人空欢喜一场!” 学长有点诧异地看着她,目光中多了点什么。 江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却只能坚持:“原本还想长长脸的,今天早上都告诉同学了,这下好,活该让大家看笑话!” 他侧过头不再看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那么清秀的轮廓,终究是不属于自己的,如今最后偷看一眼,算不上贪婪吧?江雪想让自己笑得更好看一些,却禁不住眼泪再次流得满脸。 “江雪,”学长清清喉咙,唤了声她的名字,“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做了让你误解的事。” 道歉有个屁用!江雪心中嘶吼,你吻了我啊!你应该喜欢我的,你应该跟我在一起的! “嘿嘿,我不是小女孩,这点玩笑开得起。只是你还跟谢萌师姐他们讲了,这让我以后怎么在部里混下去?”几分嗔怪几分洒脱,听不出来任何其他的情绪。 学长的表情多了点苦涩,不敢确定地看向她:“谢萌找你了?” 心里的那个角落又是一阵抽痛,她笑得更加灿烂,“是啊是啊,你想和她套近乎也不该拿我开刀啊!” “对不起,”尽管还是是那三个字,他的眼神中却闪烁了一点光芒,“我不该把你扯到我跟她之间的。” “这话真难听,搞得我跟第三者插足似的。” 人鱼公主,告诉我,你把匕首投向大海时,是否也曾这般无望? 学长无奈地摇摇头,“她不喜欢我。” 那你就来招惹我?心中的绞痛让戏几乎演不下去,“搞得跟琼瑶小说似的,现在哪还流行这么追女孩子啊?”洒脱,是的,我必须洒脱,江雪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我……”学长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向她的目光中,是否有些不舍?江雪摆摆头甩掉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喜欢一个人就要直接告诉她,像我这样,即便失败也不过是丢一下脸。”说完讪讪地笑了笑,是呵,丢脸,顺带丢失掉心的一小块罢了。 “没用的,”学长叹了口气,“我跟她共事这么多年,她不会喜欢我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江雪表面上笑着,你去试试吧,被她拒绝,然后就会明白,谁是真心爱着你的——另一种可能,她不敢也不愿意去想,“放心吧,我给你当内线!” 学长犹豫地看向她,似是鼓起了一点勇气,却也有些良心不安,“江雪,我,……对不起。” “少来!”作势皱皱眉头,她假装嫌弃道,“有本事等成功之后,和学姐一起请我吃顿饭,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的轻薄。” 多年以后,江雪每每听到s.h.e翻唱布兰妮的那首《everytime》,忍不住就想流出泪来,不自觉地联想起电影里的那句旁白:“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希望为自己的最爱做些事……爱他的人为了自己的最爱,会付出更多。” 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温柔如风的男人。 谢萌是校学生会的主席,全s大几万号学生才选出这么一个,实力肯定不是盖的。雷厉风行、果断强势,害怕她的男人也许比喜欢她的更多。这种女人如火如电,吸引着你的全部目光,除非有征服的能力与勇气,否则只能接受被她统治的命运。像学长那样的男人不可能降得住她。那颗心太大,需要更霸气的胸怀才能容纳。 江雪不想成这种女人,太过刚猛太过固执,无法体会被爱被怜惜的幸福。 学长一开始加入文艺部便是为了谢萌,他惊异女生也能有这般能量。从最初的不服气,到习惯欣赏,再到后来的真心钦慕,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她。 他的爱如同他的人一般温润,典型的谦谦君子、尽在不言——办活动的时候会为她操心到鞍前马后,庆功宴的时候会为她挡酒到不省人事。淡淡的一个微笑或者轻轻的一声“多谢”都能让他满足,这一满足便是整整三年。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总归是了解的吧,否则不会接受得那么心安理得。 可是,这一切的付出否能换回等价的爱,就是个问号了。以前他可以等,甚至可以暗示自己一直等下去,但现在不行了,他马上就要远渡重洋,三年五载之后,是否有人会比他更耐心地等到终点?他赌不起。 第一次见到江雪他便心头一颤,那时候正陪着谢萌招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从人群中挤进来,滴溜溜转着大眼睛,仿佛在心中算计了一番后才郑重地递上了申请表。那副古灵精怪的样子让他没有来由地笑了起来,忍不住搭讪:“同学,你也是法学院的?”小丫头傻傻点头的样子,让他笑得更加开怀。 后来和她一起主持迎新晚会,才发现这女孩做起事情来格外认真,可以毫无怨言地一遍又一遍背诵台词,即便无人观看也要保持最甜美的笑容彩排,那固执坚持的模样让他想起谢萌,想起自己的当年。之后便在不自觉中,对她多了份关注。 谢萌要准备考研,再一次托他帮忙学生会的事情。原本准备出国材料的事情就已经分&身乏术,无奈看着让自己无限眷恋的人儿,还是一口承应了下来。 和一群小丫头打交道的日子并不好过,烈日下奔波游走,晚上还要赶工写申请书,每每想偷懒耍赖,就想起江雪她们热闹闹的聒噪,和仿佛永不知疲倦的折腾。那双晶亮的大眼睛时常浮现在他脑海中,然后就忍不住一阵失神。 接触得多了,就开始喜欢听她的喋喋不休,喜欢看着她奔向自己,甚至喜欢她想不出问题轻轻皱着眉头的样子。 这都与谢萌不一样,谢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从来不会依附他,更不会在人前表现出丝毫的犹豫。猛然意识到,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渐渐连谢萌的样子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那天夜里,借着酒劲,他承认说喜欢她,看到女孩低头脸红的样子,他的心再一次拉响警报:就这里,就停在这里,不能再往前走了!你喜欢了三年的人根本不是她! 原以为,社会实践结束便能重回正常的生活轨道,他依然是那个默默守候的人,而她也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只是,为什么总会想起她那一夜羞红的脸,还有那柔光闪动的眼眸?自己坚持了三年的守护,不应敌不过这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啊! 在图书馆外徘徊时,他正在等待谢萌下自习,他第一次冲动地想要得到答案,想要知道自己的付出究竟有没有意义,他害怕,再这样等下去,先放手的人会是自己。 结果,那傻傻的小丫头却先一步从图书馆里面跑出来,抱着一大迭书,方见着自己便一股脑全砸在地上。弯腰帮忙时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女孩就颤颤抖抖地快要跌到地上。下意识地扶住她,感到那娇弱的身躯仿若化水一般沁满了他的一整颗心。 不一样,她完全跟谢萌不一样,谢萌不会因着他的示好而面红耳赤,也不会被他碰到便卸下一切防备,更不会主动开口说喜欢他。 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放下坚持,吻了这个比他还要渴望被爱的姑娘。 当那阵晚风吹过,他的头脑清醒过来,放开她的时候,心绪更乱了。勉强坚持到送她回宿舍,看到女孩那羞红的脸,硬是忍着没再说一句话,勉强笑了笑,却见她立刻如小鸟一般欢愉起来。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扭头转身快步走向图书馆,他从没有比此刻更需要那个答案,那个决定自己过去与将来的答案。 谢萌站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灯下,直直地看着他,嘴角是那熟悉的标准弧度:“不错嘛,进展挺快的。”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面孔,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小萌,你怎么在这里?” “在这等着听你电话里提到的‘重要事情’,难道就想让我看这个?”她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他却没有来由得感到心里很虚很虚。 “小丫头挺不错的,好好待人家,”见他不说话,谢萌继续道,“记得提醒她一句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初恋(下) 说是帮忙,江雪还不至于傻得帮自己的心上人去追女孩子。 那天从学长宿舍回来后,没有心思再去写实践报告,在寝室闷着坐了一天,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仔仔细细地把事情想了个明白。 她心里清楚,谢萌看上学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且不说他们这几年共事都没有传出什么绯闻,单就学长这种温吞的性格来说,根本不适合驾驭太过强势的女生。 至于谢萌和她讲那番话的原因,江雪皱皱眉头,更多的还是由于不甘心吧,就算自己不喜欢,毕竟在身边守了这么久,即便是出于习惯,也不会甘心轻易让给旁人吧! 人有时候是很悲哀的一种动物,往往关心则乱。倘若真的抽身出来,虽事事明了,却少了那种切肤彻骨的戚戚相关。 一面笑着和同学开玩笑解释所谓的“误会”,另一面有意无意地打探谢萌的消息。原来阳奉阴违也不需要多少天赋啊!江雪无奈地想。 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算可以放手,终究也是不情愿的。 再次见面是两天之后,社会实践分队开会讨论下步的写作方案,地点依然是图书馆。 暑假留校的学生都挤到装了空调的阅览室去,典藏室隔壁闷热的旧自习室里,只有学生会实践分队的四五个人,谢萌作为名义上的领队也出席了。 看着她在讲台前思路清晰地分配下一步的写作任务,江雪心中默默感叹,作为没有参与过调查阶段的人,能够把项目内容理得这么顺,真是无愧于s大学生会主席这一身份。转头看看学长,清瘦的身型,没有任何特殊表情地看着手中的材料,只是不知道,他心中此刻又是怎样的况味? 会议结束的很快,符合学生会主席的一贯风格——分工明确、雷厉风行。江雪借故要征求写作意见,在其他人离开后留下了学长和谢萌。 看着他在板凳上坐着,依旧没有半点主动的模样,江雪吸了口气,抬头用诚恳的语气开口道:“学姐,你没生气吧?” 谢萌有意无意地装傻:“生什么气?” “就是,就是学长那件事啊,”江雪假装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上次真的是我想撮合你们才出了那么个馊主意。” 他猛回头望着她,眼神中有些不解,或者还有些不舍。 “哦?”谢萌斜睨了江雪一眼,“合着你们俩演戏逗我玩呢?” “小萌,”学长终于坐不住了,“我不是……” 江雪听到那声昵称,心里一阵抽搐,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学长别着急,我今天一定帮你解释清楚,算作将功补过!”表面上颇为辛酸地冲谢萌笑笑,“学姐,那天是有点过分,可学长真心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我只是,想给你们一点勇气。” 谢萌当然明白不甘心与不喜欢全然有别,只是若要她出手将喜欢自己的人推出去,也是万万不肯的。暧昧是一种机缘,更是一种能力,特别是和死脑筋的人玩暧昧,一着不慎就会陷入被动,她不会眼睁睁地让自己的裙下之臣成为他人的男朋友。所以才会说出那些怨言,企及可以继续维系原本的微妙平衡。 如今江雪的一席话把局势搅得稀烂,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 江雪看着学长在一旁几分心虚几分期盼地盯着谢萌,咬咬牙,再一次把所有的窗户纸捅了个彻彻底底,故作心急道,“学姐,快说啊,说你也喜欢学长!” 谢萌勉强牵牵嘴角,如果是两个人单独相处,说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回头她继续是学生会主席,他继续是她的得力干将,但当着旁人的面,就不能说些根本不能负责的话了。 学长心下便明白了几成,“好了,别闹了,我本来就……” “什么闹不闹的,”沉默的意义太过丰富,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只要两人的关系继续含糊,江雪知道自己就算是出局了,所以坚持喧兵夺主地追问,“学姐你实话实说嘛,我们‘六朵金花’还等着吃喜酒呢!” 谢萌原本的托词哽在那里,这教室里的闷热让她额头上渗出汗水,无奈地放弃了主动地位,“江雪你别乱讲,我根本不喜欢他。” 学长的身形僵在那里,仿若灵魂出体一般没了动静。 没有理会一旁的他,江雪趁热打铁,“学长喜欢你这么久,你不可能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呵呵,”谢萌牵强地笑笑,“确实从来没有过感觉啊!”说完,不敢再看那人,拎起包转身出了教室。 江雪心中长长地喘了口气,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向学长,“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 学长没有讲话,整整三年的守候、坚持、付出,换回来这样一个答案,幸运还是不幸? 按捺住心中雀跃的欢呼,江雪也不作声地收拾好两人的东西,柔声劝道,“学长,这自习室太热了,咱们先走吧!” 晚饭的时候,学长还是一言不发。食堂中碰到的同学有的羡慕,有的疑惑地看着江雪为他耐心地打饭、布菜。她依然面色平静,旁人的看法早就不是重点。 对于这个人的执着也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爱或迷恋,江雪默默告诉自己,我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失败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便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挣回原有的自尊! 送他到宿舍楼下时,学长回了些神,冲她点头致意后,与伸手取过书包上楼,嘴唇抖了一下,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看着他漆黑却没有神采的眸子,江雪的心又在抽痛,收回原本递出去的书包,“我去你寝室打杯水可以吗?待会走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学长愣了一下,也没有回绝,转身带着她走进宿舍楼。 接过她水杯的时候,他修长的手指在颤抖,没有丝毫从前翩翩君子般的气度。这就是爱吗?江雪问自己,让喜欢的人快乐却比不上自己快乐重要,这样的爱,值得吗? 水杯抖了几下,滚烫的开水溅在他手上,却没有任何反应。江雪急急地夺过杯子放到一旁,徒手抹净他手上的水,一阵阵热辣辣的疼痛直钻心底,眼泪也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肯看开?她就这么重要?” 学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又恢复漆黑,缓缓抽出被她握住的手,“我没事。” 江雪执念地扯住他的手,隔着模糊的泪光打量那被烫伤的一小块,“你不可以这样折磨自己的,”就这么本能地吻上去,仿若膜拜一般,呢喃道,“我心疼啊!” 从此一生,她再也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如此低下过。 一开始只是简单的亲吻,接触,后来是舍不得地用舌头点点舔舐,混合着泪水和他渐重的呼吸,那纠结缠绵的滋味让她不断流连。学长的手抖动得更加明显,灼湿的空气开始在房间里静静蔓延。 怎样,我都是愿意的。 江雪之前仅仅接过吻,那些所谓的生理知识都从书上来,就算看过不少影视剧中的热辣镜头,具体实践起来也只能完全靠摸索。 学长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即便经过了一个盛夏的午后,还能闻到淡淡的香皂味道,和一般男生惯有的体气绝然不同。一点点地解开他的衣扣,江雪的面色也愈加绯红,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弱弱地伸手去抚触那从未见过男性的躯体。 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终于闷哼一声,将她翻身压下,沿着羞得通红的细致脖项肆虐般地啃噬,双手也胡乱地撕扯着她的衣裙。 江雪从没见过学长失去理智的模样,心脏已经狂跳着快要冲出胸膛,却只能紧紧地咬住唇瓣,强迫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男人的力量在悲伤与诱惑中爆发的最为迅速,再加上他也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前奏没有多长时间,便狠狠地冲到了江雪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已经恐惧到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境地,只顾紧紧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硬是死死地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身上的男人被完全容纳的那一刻,方唤回神来,后悔不该让冲动毁掉最后的坚持,下一秒,却又被那极致的快感裹挟,陷入无边的沉沦。 在心爱的人最后贯穿自己的时候,她蓦然想到,曾经的纯真与执着,也许就这样回不去了。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江雪已经不知道身下的血和脸上的泪哪一样更多些。学长埋头俯在她的身侧,半晌没有说话。 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她脑袋里不停地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生的第一次,居然在大学生宿舍,是不是一种讽刺?如果是跟其他人这么干的话,会不会更加难过?自己真的在为爱献身? “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学长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听不出情绪如何。 江雪此刻出奇地冷静,松开咬紧的牙关,才发现下嘴唇早就已经没了知觉,试着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应该当时就知道了,小女孩以退为进的把戏,想必他和谢萌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明白。只是这之后的失控,连江雪自己都没有料到。 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又何苦说出口? 身心都无限疲惫,连带着下体的酸痛,让她只想离开,至于到哪里去,并不重要。 起身,擦拭干净腿上的血迹,麻木地整理好衣裙,拢了拢头发,拿好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 分手 结束和开始究竟哪一个更容易些? 回到寝室,看着李可脸上的招牌花痴表情,江雪有些迷糊地想。 “你没有看见他请我去照顾生意的样子,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李可摇头晃脑地陶醉着,“我一定要守候着他从‘贫儿’变成‘王子’!” “用无边的圣母光芒照耀阿政出人头地的道路?”江雪一边把牙刷放进口杯,一边说无奈地出声。 “你才是圣母呢!”李可狭促地反驳,“阿政很有社会经验的,比你家子轩成熟多了!” “不是我家的了。”江雪摇摇头,否定道。 花痴女眨眨眼睛,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叫‘不是你家的了’?” “就是说,”江雪翻身上床,盖好被子,“我跟他分手了。”说完闭上眼睛,睡觉。 一双熊掌在她的身上来回击打,伴随着惨绝人寰的尖叫,“你说什么?你把子轩怎么了?你给我起来!” 江雪假装睡着,连声打起呼噜,李可愈加着急,“不许装,快点老实交代,你跟陈子轩怎么了?” 眼见睡不了觉,江雪无奈地睁开一只眼睛,“‘分手’这两个字有这么难懂吗?” 李可连忙上前把她两只眼睛扒开,“不许睡,快起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江雪拨开她的“九阴白骨爪”,“意见不合,我扇了他一巴掌,然后就拜拜啰。” 李可坐正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你们这演的究竟是武侠还是言情啊?” 江雪揉揉头发,叹了口气,“我脾气上来了就这样,没办法的。” “还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吧,”李可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解释清楚就好了。” 苦笑着摇摇头,“有些问题是无法谈清楚的,只能说两个人不合适,早分早好。” “你这个女人,”李可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丝毫不念旧情?” 江雪看向她,“你也晓得旧情是用来‘念’的,不是用来谈的。” “前两天还好好的,这算哪门子的旧情?” 看着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江雪干脆传上外套,略略交代一番清楚。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愤,只是淡淡的陈述。以前也有人评价她的感情——无论爱或不爱都过去得太快,不知道是表扬还是批评。很多事情看清楚了就会疲倦了那份纠缠吧。或者正如李可所说,不念旧情。 “子轩那么说确实有点过分,”李可蹙着眉头,“可也不至于提分手吧,让他冷静一下跟你道个歉就算了,没必要弄得这么严重。” “如果只是无心之失,我自然不会同他计较,”江雪勉强笑笑,“他的性格太敏感,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说出口的话肯定都是真实想法,我没办法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他家的状况也是有点麻烦,小孩子的自卑情绪上来了就喜欢把身上的刺竖起来,”李可怜惜地说,“你也别就此否定人家,给他点时间,想清楚了应该会回头找你商量的。” 无声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江雪低声答到,“看情况吧。” 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却依然要努力地保持生活的平静。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是她一贯的风格,跟子轩虽说还没有最后的决裂,但依着对他性格的了解,很多事情也许已经注定了。心中隐隐地期盼李可的话灵验,只是不晓得他也有一样的想法。 没有等来陈子轩的道歉,第二天中午反而接到彭然的电话。 男孩醇厚的声音从地球另一端传过来,却仿若就在身旁,“江老师,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彼时江雪正闷在寝室写论文,看到“+”开头的号码就联想到可能是他,却不知为什么着急与她联系,“方便,你有什么事吗?” “我今晚跟母亲通电话的时候,”彭然沉吟了一下,“听说你们放弃了与我爸有关的一切财产权益,选择庭外和解?” 江雪脑袋登时就大起来,稳定着情绪故作轻松地回答,“我还没有见到子轩,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等问清楚之后再跟你联系好不好?” 彭然没有说话,片刻后应和道,“好的,不过你有什么困难都一定要告诉我,行吗?” 江雪鼻子酸酸的,点头说,“没问题,我这就出门,回头给你电邮。” 穿好鞋子,她却陡然无力地坐在床沿边,不知该怎么办。 子轩再冲动,也不会随意处置这么大一笔财产,除非,他早就做好了决定。 用凉水洗了把脸,江雪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星期五,陈子轩下午照例是在教三上法制史。 江雪找到教室的时候,老师还没来,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休息或者聊天。远远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最前排,正低头看书。她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出门讲话。 男孩看向她的眼神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将书本合上便站起身来,她紧随着走出教室去。 教学楼走廊的一头有个不大的露台,平时没什么人上去,此刻只看见男孩抱臂靠在墙壁上,盯着楼边的已经抽芽的梧桐树,没有看她。 江雪稳稳情绪,强忍着没有对他这爱理不理的态度发作,“子轩,那天我们都有点激动,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他依然没有看她,只是简单地开口问道。 是不是男人就是这么虚伪的动物?顺心时事事都依你,一旦涉及到他的“原则”便翻脸不认人?江雪放下其他的想法,继续道,“你是不是申请庭外和解了?” 陈子轩冷冷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的?” “彭然刚刚打电话告诉我了。”她觉得心中坦荡,自然地直视着回答。 男孩清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动于衷的笑,“你有这么可靠的消息来源,就不必专程过来问我了吧?”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只是想把事情当面说清楚,以免日后误会。”江雪深呼吸,“不过现在看来你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陈子轩没有说话,望着她的目光多了些倔强,“姐,我从没想过你我会因为钱而分开。不过我保证,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如果你一定要把这归结为钱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她笑得有些狼狈,“祝你幸福。” 男孩没有说话,那双漆黑的眸子泛着一些晶莹的光,片刻后,狠狠地咬着牙走了。 仿若最后的力气被抽离了身体,江雪缓缓地坐在地上。 本来就该这样的,不是吗? 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一生一世就是分道扬镳,如果不能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露台上的风一遍又一遍地吹在她脸上,只觉得干干的,却没有丝毫流泪的欲望。 原本以为的心痛、委屈都不过化作了些微遗憾的慨叹。这也挺符合她一贯的习惯,无论是当初离开学长,还是拒绝张言,爱情早已成为奢侈而无用的点缀,在音乐响起时尽情欢娱,当帷幕落下时潇洒作别,只要努力过、问心无愧,便好。转念又想到彭然,对他的不一样,更多还是因为自己背负着道义上愧疚之情,说到底,她还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到连失恋也舍不得自己难过伤心。 上课铃声唤回了江雪的神智。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轻轻走入了陈子轩上课的教室。在最后排挑了个位置坐下,远远地看着他心无旁骛地听讲、认真做着笔记,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天下午她就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了他两个小时。在老师宣布下课前,悄然离开了那间教室。 晚饭后,在奶茶店里轻描淡写地和李可讲完事情经过,不待她多问,江雪独自回去宿舍,打开电脑给彭然写邮件: “谢谢你的帮忙和关心,陈子轩确实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也不再有立场提出建议,很遗憾辜负了信任。想确定一下你的具体地址,方便寄还伯父的日记。” 盯着屏幕审了很久,觉得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方才点击发送。 那个小信封的图标转了几圈变成对勾,江雪全身乏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明白这段纠结不清的感情终究告了一个段落。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是在三天之后,周一的中午。 江雪一个人在导师办公室整理资料,纷繁的工作已经帮助她度过了最低潮的那两天,看到“+”开头的号码,似乎整个煎熬的过程结束了。按下按键接通时,禁不住一声叹息。 “江老师?”彭然的声音熟悉依然,“不好意思,我前天临时出发来巴塞尔见几个教授,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你。” “没关系,”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答道,“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有负重托啊。” “别这样讲,江老师。”男孩沉吟道,“你和陈子轩……” “呵呵,”无奈地笑笑,“分手了,或许是因为我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吧。” 那一头没有搭腔,话筒里却隐隐地传来悠扬的笛声,伴随着阵阵鼓点。 江雪打破沉默问道,“你那边现在是凌晨吧,怎么还这样热闹?” “唔,”男孩的声音隔着万水千山传来,“过来时正巧赶上狂欢节,从现在开始整整三天。” “运气真好,”江雪下意识地想要转移话题,故意表现得格外感兴趣,“听说那个狂欢节是跟威尼斯嘉年华会齐名的呢。” 彭然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用意,应和道,“类似于传统节日吧,人们戴着面具,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游行,整一个群魔乱舞。” 江雪被最后的形容词逗得乐起来,“岂不是成了万圣节?” “也不太像,没有南瓜。”男孩故作正经的解释又引起她的一番轻笑。 安静了几秒钟,他突然问道,“想不想过来巴塞尔看看?” 春光 “想不想过来看看?” 半年后彭然顺利地考上了巴塞尔的学校,进入自己最喜欢的商科就读。每年到了狂欢节的时候都会这么问江雪。 她总会适当地表达对莱茵河畔这座美丽古城的向往之情,然后借故实习、找工作、试用期、新员工不能请假等等的理由遗憾一番。 研一那一年的春天,告别陈子轩,也开始学会以一种更现实的态度去生活。当别的同学还在忙着享受宁静的校园生活时,江雪托师兄在一家500强的企业谋得实习机会,开始学着适应朝九晚五的作息,用实习工资贴补家用,说服母亲向单位申请了提前内退。江妈妈忙碌了一辈子,老来好歹算是享了点福。 研二的时候,凭借良好的履历以及相对丰富的实践经验,江雪很容易就签到了广州的一家跨国公司做管理培训生。在大家纷纷羡慕她顺风顺水的时候,她又“出人意料”地报考了x省的公务员,当上高级法院的书记员。对江雪来说旁人再多惋惜,似乎都敌不过江妈妈深夜在床头的一声慨叹。 那天办离校手续的时候,凑巧遇上文艺部的小喇叭方蔓蔓,少不了一阵取经、敬佩。小丫头如今也大四了,退下学生会主席的职位后,迫于留校政策越来越严的形势,和江雪当年一样选择了支教保研。 “支教地点确定了吗?”江雪询问道。 “贵州,”小丫头皱皱眉头,“还不知道要去哪个山窝窝里面呢。” 江雪被她逗得笑起来,“我当年去的凉山城条件还不错,你可以想办法申请调动啊。” “你们那一届之后凉山城就拒绝接受支教志愿者了,”方蔓蔓有些懊恼地说,“现在只有真正的‘老少边穷’地区要人,挑不了的。” 有些惊讶,却没有在她面前显露,只是不晓得,这其中的缘由与自己是否相关。 25岁的时候,江雪穿上工作服,走进高法民一庭,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听单位的人说,他们这一拨招进来的人学历高,待遇提得很快,转正后很快就能拿到福利房指标。相对于工薪阶层一般的工资水平来说,这也是她最看重的一项政策了。江家的老房子被政府划进了拆迁的范围,江妈妈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比较日后还建面积的大小,然后甜蜜并苦恼地冲女儿抱怨:“小雪,你说将来到底留哪一套房子给你结婚?” 说到结婚,江雪倒也不是全无压力。只是人的精力很有限,一旦在某个方面用多了心思,在另一些方面就难得周全。 和子轩分手后,偶尔趁着他不在去找杜老师聊天,老头子表面上糊里糊涂,心底却跟明镜似的,从不置喙他们感情上的事,避而不谈陈子轩的状况。 偶尔还会在院里的公告牌上看到他得奖学金的消息,心中默默地高兴雀跃一番,无论两人当初是怎样分开,能够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幸福,就是一件好事。 有几次路过教学楼或者食堂,也会偶然地遇见,江雪努力摆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的笑容,陈子轩则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冷到人的心尖去。 后来离校参加工作了,就愈发音信全无,不过依照他的天赋,相信在哪里、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很差,毕竟,是那样出众的一个男孩。 两个原本就没有多少交集的人,如今倒真的形同陌路。 张言又出国了,那边学校的特聘文书还在s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如果当初没有遇到那么多意外,自己是不是也能心安理得地做“博士后”,随着他漂洋过海?想过之后,江雪笑着摇摇头,终归是不可能的过去了。 彭然倒是走近很多,隔三岔五地通通电话,发发邮件。一开始是担心她失恋了情绪低落,有话没话地找着聊天。听说李妍在结束那个官司后,申请从s城的新闻频道退下来,专职情感访谈类节目,时不时在直播间陪着被访者大哭一气——“顺利进入更年期”,他的评价让江雪忍不住莞尔。对于一个爱过恨过、一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感情的高&潮低潮间澎湃着的女人来说,学会平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瑞士的学业很辛苦,原本就有语言障碍,通过录取考试后还要赶上本地大学生的上课进度,考试、论文、熬夜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主旋律。 如果说江雪一开始知道时只是心疼,那么后来更多的则是钦佩,觉得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彭然也已经从一个男孩成长为需要她仰视的男人了。 江妈妈有时候也会问,那个总在中午给她打电话的人是谁,她习惯淡淡地带一句“原来的学生。” 书上说,两个人分手后,如果还能保持朋友关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当初都只是玩玩而已,没有认真过,要么必然有一个人在默默地付出。从这个角度上看,同陈子轩恩断义绝其实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结局。 对于彭然,江雪想,更多还是出于愧疚,毕竟,是她欠他的。 两个人有时候聊她的工作、有时候聊他在瑞士的学业,却再也没有聊过感情。当初知道她与陈子轩分手之后,他更是没有多问过一句。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江雪会独自坐在电脑前看他发过来的那些邮件或者照片,想像他如今的样子,甚至揣测两人间还有没有可能,不过很快又会被自己的理智说服。 她总相信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一方面是因为真正的好马总是面相前方的,没有时间回头;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从前的那一茏草太过熟悉,熟悉得不再有尝试的欲望。彭然的天地,已经越来越宽广,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迷恋老师的青涩学生;对于彼此,他们也实在太过熟悉,无论美好还是残缺。 “距离产生美感”,她没有勇气,也不会对一个被自己彻底背弃过的人存在幻想。 于是,作为一名有着高学历、正规工作的适龄女青年,江雪理所当然的开始相亲。 s城的经济没有一线城市那么发达,收入水平也处于中等,当公务员的女生还是很受欢迎的。在她参加工作之后家里的亲戚朋友全被发动起来,原本不知道的社会关系全都浮出水面:今天是邻居王阿姨家的侄子,明天是舅舅单位的下属…… 看着母亲为她操心,还是挺过意不去的。无奈自己似乎已经过早地对感情倦怠了。无论年轻有为的医生,还是师出同门的律师,都已经很难在对方身上找到吸引自己的理由。 江妈妈有时候劝她不要太挑,可江雪自己心里明白,老实木讷的没多少共同语言,开朗热情的又没有安全感,偏偏都欠缺那种刚刚好的感觉。 于是到最后她对自己说,先这样吧,等年纪到了,倘若还没碰到合适的,就随便找一个结婚。日子终归是要过,跟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 李可倒是要结婚了,对象是奶茶店的老板阿政。 这对冤家,在研究生那两年,靠近千杯的奶茶奠定了坚实的感情基础。论文答辩结束后,趁着吃散伙饭,李可喝了个酩酊大醉,终于揣着十二万分地胆子冲进阿政店里表白,口口声声地:“我爱你,我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惊得奶茶帅哥一阵哆嗦,下一秒反应过来,紧紧把这个瘫成烂泥丫头搂在怀里。 这都是他后来送李可回寝室时告诉江雪的,临末了不忘问一句:“她为啥说不让我吃苦了?” 第三人只好将傻妞同学在背地里揣测的“王子与贫儿”理论复述一边,气的那只孔雀男差点也晕过去,拍着李可的脸就吼:“谁告诉你我很穷?我看起来很穷吗?你男人有的是钱!” 第二天,整栋宿舍的女生都在谣传,二楼有人的男朋友是暴发户,喜欢满校园招摇自己有钱。 彭然第三次邀请她去巴塞尔的时候,是26岁那一年的春天。江雪已经转正成为高级法院的一名书记员,并被列为法官后备培养对象。年轻人最初几年的上升势头往往决定了以后的事业轨迹,尽管她并不想成为女强人,还是会享受被领导认可的过程。 “城里的灯光都熄灭了吗?”结束上午的开庭,她一边收拾文件一边接电话。 “嗯,”彭然的声音已经很沉稳,“马上凌晨四点了,乐队应该一会儿就开始演奏。” 传统且古老的序曲在无数只短笛的吹奏声中响起,隔着电话信号特有的些微杂音穿透耳膜,江雪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缓。 “灯光从山崖上走下来了,”他的鼻息也轻柔着,“鹅黄色的,像星星一样,真漂亮。” “你在露台上站着吗?”江雪担心地问道。 彭然轻轻地笑出声来,“没关系的,昨晚赶论文没睡觉,现在穿得很暖和。” “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吧,”她锁上审判室的门,“我待会儿忙完了也要去陪李老师试婚纱。” 沉默了片刻,他随口问道,“婚礼是下周吧?” “没错。”想着那两个活宝竟然修成正果,江雪打心眼里替他们高兴。 “这个礼拜没事的话,”彭然继续道,“想不想过来看看?” 每年都会这样问,仿佛已经成了他们俩的习惯。于是江雪照例回答,“出国手续太麻烦了,这两天肯定赶不及。我今年刚转正,领导同事都看着,也不好随便请假的,”想了想补充道,“明年有机会再去吧,反正狂欢节不止这一次。” 他依旧笑笑,不再勉强。 挂上电话,江雪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走廊外的景色,天地间又是一片明媚春光。 婚纱 李可毕业后顺利进入s市实验中学教书育人,阿政也把奶茶铺子的第一家分店开到了实验中学门外的商业街。不过按照他的话来说,炒股票买基金才是正道,奶茶店始终只能算个兴趣爱好,主要目的是方便他家老婆喝东西。 江雪就问,人家出门喝水都是带瓶子,没见过谁带着店子的。 于是阿政同学很有力地反击,土冒儿,有钱人出门都是逛自家商店,方便摆阔的同时,还能保证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好! 李可每逢听到这儿就上去两巴掌,你个败家子,怎么就学不会“富而不露”? 然后阿政会很配合地哀叹一声,没办法,钱多了就是这样,遮都遮不住。 空留一只乌鸦飞过江雪的头顶。 人们都说鱼配鱼虾配虾,乌龟配王八。可这两个人配能配在一起,连她都禁不住叫绝——正常人看来的自大狂居然能找到喜欢盲目崇拜的傻妞,自然界果然很奇妙。 “演绎”是s大校门外的一家摄影工作室。起初只是简单地做学生生意,后来靠校园风光打响名头,吸引了不少s大的毕业生回母校拍照留念。特别是那些对青春恋情有些回忆的人们,都喜欢在曾经相知相守的地方,镌刻一些什么。善于经营的店家早成为s城数一数二的影楼,规模颇大。那对准夫妻也选定了这家店拍婚纱照,一笔客观的费用付出去,解决了全套照片、婚礼当天服装以及跟班化妆的问题,倒也确实省心。 周一下午李可没有课,特地约了江雪去影楼挑选下周婚宴要用的礼服。作为唯一的伴娘,她当然不能推辞。下午刚上班就把手头的案卷整理出来,跟庭长打了声招呼,急忙地赶到。 只见准新娘正满面红光地站在店外等着,“快点进来看,”即便就要嫁作人妇,还是没有一点沉稳劲儿,拽着她就往店里冲,“上次照的相册做好了,真漂亮!” “你怎么在门口站着?”江雪有几分好笑她的激动,却也只能顺着往里走,“别着急,待会慢慢看。” “我一见封面就喜欢得不行,没舍得一个人看,就等你过来了!”依然像小女孩一般雀跃兴奋的声调,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那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套婚纱照也是在校园里取的景,独具匠心的摄影师特地以两人相识相知的过程作为线索,每一张照片都记载着阿政和她之间的点点滴滴。 从最初的创业艰难,到后来的相互关照,乃至街边的默默守候,最后终成眷属——两个活宝的故事在精致画面的映衬下也有了些许感人的味道,作为旁观者江雪看罢也不禁感慨良多。 一旁的李可则已经两眼通红,被自己的故事感动得无以复加,一边抽抽一边说,“我好想我家的阿政啊……” 江雪刚刚上来的一点情绪又被她扑灭,“他今天不是在总店这边?” “唔,”傻妞同学撸着鼻子,“在啊,我刚才还过去店里看了一下。” 无力地支住额头,“拜托,那你们分开还至多不到半个小时好吧?” “呜呜呜,人家就是想嘛!”李可干脆放声哭出来。 这可愁坏了等着为她试衣服的造型师,看起来挺精明的小姑娘手忙脚乱地递过来一迭面纸,“李小姐,你别哭了,待会儿还要上妆呢!” 江雪叹了口气,“典型的结婚综合症,不是害怕得不行就是欢喜得流泪,你再哭我就给阿政打电话啦!” “别,”盯着双陡然红肿起来的眼睛,李可忙抬起头来,“他又得笑我了!” 这一位的眼泪是止住了,造型师又快哭出来了,“李小姐,你这眼睛怎么化妆啊?” 李可端起镜子自顾一番,勉强控制住情绪。江雪问造型师,“不化妆不行吗?” 小丫头咬咬嘴唇,“那样看不出来效果,造型不止是看衣服的!” 得,江雪摇摇头,倒要挑战人家的职业操守了,“让她试试吧,确定大小就成了。” 半个小时下来,原先准备的3件婚纱穿在新娘身上都跟演小白兔一样,红红的眼睛、白白的身子,弄的江雪哭笑不得,“李可,你今天故意的吧?” 偶尔还在抽抽搭搭地某人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故意过来参加流氓兔模仿秀啊!”言方出口,连造型师都笑出声来。 李可倒也没生气,索性坐下来酝酿悲伤的情绪,“我现在还真没状态,实在试不出哪件合适。” “那可不行,”造型师插嘴,“您下周就要举办婚礼,今天决定了样式我们才来得及安排啊!” “你帮试我样子得了,”李可低头看看,又瞅瞅江雪,摊摊手道,“反正我的尺码放在这儿。” “我?”江雪有些意外地指指自己,“这能行吗?又不是我结婚。” 造型师来回打量了她俩一番,点点头,“你们气质挺像的,可以试试看。” 接下来的每件衣服都是李可穿完看大小,再由江雪上身试样子。好在影楼今天的顾客不多,造型师服务地十分耐心。 从雅致的旗袍到高贵的晚装,婚宴上需要的每一件衣服都有了中意的选择,终于需要回头来挑选最重要的婚纱了。 李可最后看中一套古典样式的,上身是宫廷装,无袖紧身的胸衣纤美秀气,圆摆的大篷裙上镶着薄纱,长裙裾娇俏地露出了内衬刺绣蕾丝,不规则捏皱则平添几分浮动的自然美态。头纱轻盈地飘在秀发上,嵌着极度考究的珠绣手工,平滑服贴却也不失立体的美感。 江雪从更衣室里出来时,整个房间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金黄的阳光撒在她身上,间或有种如神祗般的圣洁。 “走,走过来,”李可夸张得连说话都不利索,“让我看看!” 江雪浅浅笑出声来,缓步移到临街的落地窗前,迎着光供她仔细打量。 “难怪别人说,‘这一天,我们都是公主’……”唤回神智的某人瞪着依旧跟小白兔一样红肿的眼睛道,“听我一句劝,就算为了这套衣服,你也得早点把自己嫁了!” 没有理会这不中听的赞美,江雪回头看看镜中的自己,光洁的肌肤衬在纯白的衣裙上,显得格外细嫩,脸上那几分恍然的笑容,似乎真能体现“幸福”的含义。 忍不住像小女孩一样转了个圈,轻柔的薄纱飞扬起美妙的弧度,回应着唇角的浅浅甜蜜。 也许李可说得对,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通透的落地窗外,正对着s大的校门。 这家时尚的摄影工作室凭借风格独具的装潢,巧妙地融合进校园的整体气氛,也不出意外地吸引着往来行人们的经意或者不经意的目光。 此刻,店外也有人透过玻璃冲身着婚纱的江雪友善地微笑,特别是几对牵着手的学生情侣,女孩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憧憬让人又感到些许讽刺,可惜结婚的并不是她呢。 恋恋不舍地换下婚纱,等着李可签字确认婚礼那天要用的几套衣服,两人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作别了那家影楼。 弗走出门,便见一人挡在面前,定睛一看,居然是久违谋面的陈子轩。和衬肤色的宝蓝色t恤,包裹着一双长腿的牛仔裤,收拾干净的球鞋,依旧一副标准的学生扮相。曾经无比熟悉的细柔短发下,那张精致的脸孔却丧失了一贯的疏离与冷漠,竟显得有些激动。 上次遇着他,还是半年前,因为要办党员转正的手续,江雪回了趟法学院。陈子轩当时已经升入大三,专业课程照例被安排在学院教学楼的教室。 走廊上正值课间休息,熙熙攘攘的学生三五成群。那热闹的喧嚣让江雪产生片刻的错觉,仿佛从未离开这个留下了无数回忆的校园。下意识地感到有人看着自己,循目光找过去,居然是那已经深刻在心底的一双清冷眸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已经被人用烂的词,在那一刹涌上心头。 男孩的变化并不大,单是长高了些许,清瘦身型像是背负了比过去更多的东西。淡色唇瓣抿得很紧,眼光中的波动看不甚分明,却始终没有任何避讳地直直盯着她。 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努力控制好脸上的表情,用尽全身力气般笑笑。 “嗨,好久不见。” 他没回话,目光的逼视甚至有些无礼,然后仿若突然看够了一般,转身走进教室。 原本闭匿的空间随着他的离去顿时空朗起来,江雪继续向办公室走去,默默庆幸刚刚没有继续对视下去,只因她险些耐不住心疼,想要冲上前去,把自己狠狠揉进那不曾忘记的怀抱。 回过神来,时隔多日再次相遇,却不知他为何显得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李可此时倒是最先反应过来,“陈子轩,真巧,你怎么在这儿?” 死死地盯着江雪,他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你要结婚了?” 玩火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江雪道:“能换句台词吗?” 李可来回打量两人,突然一拍脑门,冲尚未明白状况的陈子轩吼:“穿婚纱就是要结婚?凭什么我不该嫁人?” 原本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颊,立刻染上了另一层更加尴尬的颜色,没等两秒钟,转身逃跑似的离开。 江雪犹豫了一下,把提包塞到李可手上,说了句“去奶茶店等我”,便匆匆追上去。 男孩走得很快,长长的腿每一步都迈得很大。江雪穿着双高跟鞋在后面叮叮咚咚地赶着,就差跑起来,却无奈越落越远。 终于追到斑马线前,眼见他刚冲过去通行灯就变成了红色,脚步来不及收回便崴着了鞋跟,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下班高峰期的各色车辆在面前的马路上飞速地交错。 她实在没了办法,冲着街对面喊道,“陈子轩,你给我站住!” 马路上的喧嚣声依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江雪索性装做看不见周围异样的目光:“s大法学院xx级x班的陈子轩,说的就是你!” 往来的行人有几个已经在驻足看她,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地冲车河那边看不见的人继续高声道,“是男人就当面把事儿说清楚,每次都躲躲闪闪的,没意思透了!” 尖锐的口哨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有几个路人甚至鼓起了掌。江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地热,焦急地盯着人行横道边的倒计时显示,“5”,“4”,“3”,“2”,“1”…… 字数一格格地跳动着,车流渐渐稀少,对面的街边上,熟悉的高大身影直直地站立着,距离遥远得让人看不清那模糊的表情。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s大校门的古老牌坊顶上,微微泛出最后的金色光芒。拥抱春日温暖而返青的草木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划过天际,正值晚饭时分,校园内的林荫道空空的,沉寂而安详。有一瞬,她甚至以为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还没有分开的时候,也会这样找个晴朗的日子,一直走啊走,看着太阳下山。 喇叭声音响起,最典型的校园广播打破沉静的氛围,轻柔的女生开始吟唱什么。江雪回回神,一边跛着脚一边抱怨,“我好歹是你姐姐,以前见了面还知道点个头,现在是越长大越有出息了!” 陈子轩什么话也不说,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走一步退两步地随着她往宿舍方向挪动。 “快大半年没见了,难得打个照面还跑。”脚踝又是一阵酸痛,她忍不住责骂。 “七个月零四天。”男孩低声呢喃。 忽的愣了一下,心底的某根弦被触动了,“少在那儿装情圣,”皱皱眉头道,“李老师下个礼拜结婚,跟我一起过去道个歉,顺便道喜。” 陈子轩把嘴唇咬得死死,有些憋屈,“我不……” “抗议驳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继续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一直以来都以清高孤傲示人的男孩,此刻彻彻底底没了言语,紧攥双手贴着裤缝,心中万般不满,却只能亦步亦趋。 但凡事不关己,是不是就能这样无所顾忌了?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心中有了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畅快,“都已经快三年了,你就不能稍微大度点?”迟疑了一下,还是讲出口来,“买卖不成仁义在啊。” “两年十个月二十三天。” “有完没完?”江雪故作不耐烦地转移话题,“都过去了,以后见面也别这样躲着我,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儿呢。” 陈子轩没说话,看着那一走一瘸的脚,终于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稳稳的力道从手肘处传来,记忆中的温度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还差不多,”她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问你正经的,去年研究生考试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女人天生喜欢把那些爱过恨过的人作为生命的界标,用他们来丈量岁月的长短。即便不爱了不想了,却总有一份割不掉的惦念在心头,“法制史的陈教授比较好沟通,以前本科的时候,他还是我的辅导员……” “我没有考研,”男孩打断她的话,“去年暑假通过司法考试,现在已经在晋海事务所实习了。” 江雪缓了口气,努力理解话里的意思。司法考试这两年刚刚改革,允许在校生参加,难得他竟然通过了。晋海是s市规模最大的事务所,刑事诉讼方面更是稳坐第一把交椅,本科生能进去也算很不错的。 只是想起他以前研究文献时兴致勃勃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不过法制史的就业前景够呛,放弃并不一定是坏事。默默感慨着,在这离散的时光中,究竟还有哪些改变是彼此不知道的? 幽幽的吟唱依然流淌在这条曾经无比熟悉的林荫路上,填满了她那颗充满了淡淡哀愁的心。 阿政的奶茶铺子依旧温暖如昔,毕业后江雪就很少回来这边照顾生意了。此刻,老板正气势汹汹地在门口守株待兔,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火药味儿,“以为找个保镖我就不骂你了?居然让我老婆一个人回来,怎么当的伴娘?” 她笑得牵动脚踝,又是一阵疼,“我这不是帮她出气去了吗?来,陈子轩,认识一下,新郎官阿政。” 老板娘闻声从店里伸了个脑袋出来,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们两个,嘴巴长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 “把你老婆塞回去,少在马路上丢人现眼,”江雪一边指使阿政,一边索性整个朝陈子轩身上靠过去,“我脚崴了,人家这是在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呢!” 青蛙王子拎着老婆进了店,钻进吧台备水待客,时不时瞟两眼陈子轩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江雪懒得管他那疑问重重的目光,瘫软在椅子上。 李可还是一幅抽了筋的僵硬表情,指着陈子轩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怎么……” 男孩明显高大了的身型依旧清瘦,与她隔了个位子坐下后,便不再说话。 “把你叫过来装哑巴啊,”江雪用没扭的那只脚踢了踢他的凳子,“我教说的话呢?” “李老师,对不起,刚才失礼了。”陈子轩的声音很沉稳,“还有,恭喜你们。” 连在一边忙活的阿政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晓得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还差不多,”江雪满意地点点头,冲吧台那边喊道,“老板,麻烦你快点上茶行不?” 杯瓢碗盏的声音再起,小小茶间里的气氛却尴尬起来。 只听得椅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陈子轩站起身道,“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晚上有事。” 江雪不经意地揉着腿,“去吧,记得李老师周六的婚宴,下午5点在xx酒店。” 男孩的脚步顿住,微微应了声,便离开了。 李可夺过她老公送来的奶茶,狠狠喝下两口,终于恢复语言能力,“江雪,你到底想干嘛?” 抿了口绿茶,假装疑惑,“什么怎么样?” “又去招惹这小子干嘛?”准新娘毫不顾及风度地质问,“我给你介绍s钢铁公司的工程师,这个礼拜还见不见?” “见啊,干嘛不见,”理所当然地回答,“男未婚女未嫁的,怎么说也能多个朋友啊……” “少贫嘴,”李可懒得听她啰嗦,“我可警告你——好马不吃回头草!” “我没有说要‘吃’啊,别把人想得那么狭隘,”江雪拨弄着吸管,“看着那副谁欠了他一百万的样子不爽,行吗?” 阿政也从柜台下钻过来,解下围裙坐到老婆身边,“小雪,别人的私事我一般不提意见,可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拜托,”嘲讽的笑声伴随着脚踝的阵痛,仿佛在凌迟谁的心,“老友相见,难道要一直横眉冷对下去才叫正常?” 李可皱了皱眉头,“你不会真想破镜重圆吧?” “反正我不想,”卸下面具之后格外疲惫,只好盯着透明的茶杯,“他想不想就不晓得了。” “明明知道他今天误以为你结婚才那么激动,你说他想不想?”李可有些不满地说。 “我现在只是和他恢复朋友关系,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她自顾自地解释,“倘若某人心中有鬼,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别玩火自焚。”久未出声的阿政突然说。 晚上被那夫妻俩开车送回家,江妈妈一阵责备后,忙不迭地为她的脚踝敷上冰块,又絮絮叨叨地安置女儿睡下。 身体疼痛连带精神疲惫,却始终没有困意。 我究竟在做什么?明明知道他在故意保持距离,为什么还要没事找事? 那双清冷的眸子骤然浮现在眼前,胸口又泛上一阵苦涩滋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被人嫌弃。 事情都过去了,有必要计较这些吗? 怪他自己,明明放不开,却只会装模作样,不能怪我计较。 值得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翻个身,江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入睡。 突然 江妈妈很早就起床制备早餐。这么多年习惯忙碌的生活,退休后反而有些不习惯。于是学着把家务当工作,每天忙着女儿的吃穿用度,居然能也体会出别有一番味道的成就感。 只是,昨晚送李可夫妻俩出门时,本想问问江雪的脚伤怎么回事,却听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消息。整整一宿都没睡好,一大早爬起床来忙里忙外,心里还是惦记着那点事儿。 “妈,”江雪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怎么不多睡会儿?” “哦,昨天午觉睡得太久,”江妈妈忙不迭地解释,“你的脚好些没?” 江雪很听话地笑笑,“没事啦,只不过扭到而已,是李可他们喜欢大惊小怪的。”说完钻进卫生间叮叮当当地洗漱。 江妈妈把餐桌布置好便在一旁坐下,决定和女儿谈谈。 脚踝还有些肿胀的感觉,不过不影响正常行走了。蹭到餐桌前又准备大赞一番母亲的厨艺,便见江妈妈一脸严肃地对坐着,江雪心下有了几分思想准备,怯生生地问道,“妈,怎么了?” “小雪,”早餐时间不长,江妈妈选择直奔主题,“你昨天是不是见到陈子轩了?” 深知母亲不是那种会拐弯的人,但也没料她会问得这么直接,抿了口牛奶,江雪支支唔唔地答道,“嗯。” 见她没什么反映,江妈妈的眉头禁不住皱起来,“要不是李可告诉我,你就准备这样瞒下去?” “妈,”用力地咬了口面包,江雪有些烦躁起来,“我们只是遇见了打个招呼而已,别一惊一乍的行不?” “你们以前怎么回事我管不了,合合分分都是你一句话,妈从没干涉过。”江妈妈的语气有些严厉起来,“但你现在不小了,对待个人问题不能太随便!” 自虐似的往下咽着食物,她试图平静情绪,终于开口道,“您放心,我明白轻重的,跟那人真没关系了,这不,今天还要去见李可给我安排的对象呢!” 看着女儿一脸正经的样子,江妈妈的担心放下一些,“反正你自己要注意把握,妈妈说多了也没用。” 见老人家神情稍缓,江雪连忙转移话题,“李可这次介绍的是个工程师,在钢铁公司工作,条件还行吧?” “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就条件不条件的,”江妈妈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记得表现秀气一些,别一开口就把人家吓跑了。” “要对自家闺女多点自信嘛!”江雪三下五除二把盘子里的食物解决干净,抹抹嘴道,“那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哈,你记得吃点正经东西,别又瞎对付。”说完拎着包就出门了。 “红花油放你包里了,中午休息时擦一下!”江妈妈冲着她远去的背影喊道。 都说儿大不由娘,可父母对子女的牵挂却是如何也放不下的。江雪刚跟陈子轩分开那阵,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知女莫若母,看到孩子借工作去排解心里的不痛快,她也不好受。 这几年过来,眼见着李可他们都结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却始终没个着落,现在转了一大圈居然还要转回去,饶是再不着急的人也憋不住劲啊!只是,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想到这里,江妈妈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天开了两个庭,抱着案卷堆上上下下跑了十几趟,下班时已经累得连脚上的肿痛都感觉不到了。 手机上收到一条李可的短信,简单附上电话号码,其余什么也没说。无奈地摇摇头,江雪明白这人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想起身边长辈朋友态度,她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毕竟不再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了,每一次相亲都可能决定人生的方向,每一个恋人都或许是未来的丈夫,社会对女性的压力就是这样伴随岁月流逝慢慢加大,大到我们无法反驳、无力反抗的地步。 匆匆赶到之前约好的餐厅,拨通不熟悉的号码,强打起精神柔声问道:“您好,我是李可的同学江雪,请问您是赵先生吗?” 洪亮的声音在耳旁咋起:“江小姐?” 江雪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笑眯眯地向自己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赵伟,阿政的朋友。” 寻思着这人还挺大方的,江雪也牵起一抹微笑与他握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之前打电话订过位置,一起进去吧。” 老年人的浪漫是白首偕老,中年人的浪漫是相互扶持,青年人的浪漫没办法用时间空间鉴证,便往往只能拘泥于形式,这城里一间间的时尚特色餐厅便是为他们量身定做,饭菜口味一般不要紧,关键是环境优雅,适合聊天。 等到酒足饭饱,江雪愈发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阿政的朋友跟他一样能说会道,永远不担心冷场。只是,估计以后再由他介绍的人都可以不见了,反正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自信、自信、很自信。 这类人当朋友没的说,可整天把丈夫捧在头顶这种事,恐怕也只有李可才吃得消。 “江小姐跟阿政老婆不太像。”赵伟晃了晃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很确定地说。 “哦,”江雪假装很感兴趣地问,“赵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他果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一般约会不该由女士定位子,像你这样会觉得不给男人留面子的。” 俯首将发丝捋到耳后,抬头又是一副温顺纯良的模样,“因为小可告诉我,你工作挺忙的,所以有些自作主张,赵先生可别见怪。” “哪里哪里,”看起来很有男人味儿的脸上多了几分惊艳的表情,“我是说像江小姐这样细心的女孩子很少见。” 捂着嘴大家闺秀般地笑了,相亲宴在安定和谐的气氛中宣告结束。 男人送她到家楼下,还不忘小跑着过来开车门。江雪又是一番进退得当的感谢,目送那辆马自达开出小院,时不时挥手致意。片刻后,脸上的表情便再也挂不住了,说不清委屈还是愤怒,只感到无尽的疲惫。 果不其然,半小时后手机应声响起,男人发短信确定她是否平安到家。江雪有些好笑,三层楼梯的距离,能够有什么危险?不过按照一般相亲的规矩,这样及时的一个消息就算表示对方满意了。 好歹这一晚的忍耐总算没有白费,她直接拨通了理李可的电话。 “小雪?我正要找你呢。”那一头的某人显然已经把生气的事情抛诸脑后了,“阿政的那个朋友刚刚打电话过来……” “哦,”江雪及时打断她的话,“你帮忙转告赵先生,我祝他幸福。” “啊?”李可显然有些跟不上节奏,“他,他怎么说你对他挺满意的,决定要接受你,所以才打电话给我们报喜啊?” “那就是他弄错了,”心中很是痛快,险些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我感觉两人没什么共同语言。” 李可被浇了一盆冷水,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没有共同语言?人家为什么说你对他很满意?” “我不想伤害他的自尊心嘛,”只怕现在这样才足以让那自大狂丢足面子吧,江雪有些坏心地想,“帮我谢谢阿政哈,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江妈妈晚饭后散步去了,回来便见着女儿坐在沙发上傻笑,忙问相亲结果如何。答案自然是“黄了”,老人心里琢磨不透,怎么事情没成她还这么高兴呢? 想像着自大男吃瘪的样子,江雪一晚上心情都很好——讨一个人喜欢并不难,难的是让别人高兴的同时自己也能舒服。 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只能选择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了。 好歹我演了一晚上的小媳妇,吃亏也麻烦您受着了。这么想着,再次忍不住地笑起来。 正要睡觉的时候,手机突然又响了。原以为是李可还想“调查情况”,却看到那熟悉的“+”开头号码。 心下有些纳闷,彭然一般个把礼拜联系她一次,两个人自己的话题也往往很简单,仿佛都在故意回避某些事情。这样的交往让背负很多的江雪轻松不少,有时甚至会不经意地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喂?”试探性地接通电话。 “江老师,”他的声音少见的有些急促,“不好意思,打搅您休息了。” “没事,我还没睡,”江雪经常会心疼他的这样一份礼貌,太过谦逊、太过知分寸、太过有距离,“怎么了?” “是这样,我明天要回国,订不了从瑞士到家的联票,能麻烦您帮我买一张从s市到凉山城的机票吗?” 她登地从床上坐起,“出什么事情了?需要我帮忙吗?” “没,没什么事,”男孩的声音有些刻意掩饰的痕迹,“如果没有机票的话火车票也行,不然汽车。因为我提前跟家里说定了,转头发现票不好买,才不好意思要麻烦您。” 江雪的大脑也是一片混乱,只好先应下他的请求,不待多问,那边讲了句“不打扰您休息了”,便挂断电话。 心潮 一夜未眠。 给单位固定联系的订票点打过电话,确定了彭然抵达的时间和转机的票源,江雪还是没能理出个思路来。 且不论他为什么临时决定回国,就算前几年偶尔年节回来也很少会跟自己讲。因为国外的假期与国内并不同步,往往待不了一周就走,顶多到了瑞士再给她打电话,“对了,江老师,我前两天回去了一趟,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拜访。” 明白这只是避免尴尬的借口,她似乎也没有什么责备的立场,毕竟彼此间适可而止的通话、电邮,不再包含任何特殊意义,江雪宁愿把他仅仅当作自己一个曾经的学生对待。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或许是两人都在顺其自然,或许是两人都在刻意回避。 无论如何,相较于彭然这两年越发宠辱不惊的性情来说,此番表现都是不正常的。 周四,省高院的全体人员照例在大礼堂开民主生活会。看着德高望重的老院长在主席台上一页页地翻讲稿,江雪的心跳频率逐渐不规则起来。既然不可能是由于受到党性教育而热血沸腾,她绝望地想,那就终归是因为即将见到彭然。 三年了,他似乎始终刻意地保持两人间的微妙距离——频繁却从不逾矩的电话,简短却及时回复的邮件。即便是她时不时耍赖骗来的“生活照”,也只有空空的镜头,一杯茶,一本书,或者一只点燃在指尖的香烟。江雪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学会用这种若即若离的方法,挑逗女人的心,但随即否定这言情小说式的猜测。因为无论试探性的冷落,还是依从本心的追逐,都影响不了彭然的节奏。于是她明白,他已经真正长大,不会轻易为任何外物动摇。 告诉我,现在的你究竟成为了怎样一个男子?高大英俊自不用说,眉宇间的气质、嘴角的弧度、衣着的品味、举手投足的仪态又会是如何的风情?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完全蜕变,从昔日的青青少年到如今的翩翩君子…… 早已联系过母亲不回家吃饭,散会后江雪便打车赶去机场。虽然明知道去得再早也得老实等待飞机落地,心中的那份按耐不住却不肯让人轻松。“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在出租车上,她蓦然想起这句诗,觉得形容此刻的心情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机场大厅的透明天窗依然透射着变幻莫测的天光,一架架飞机在巨大的玻璃窗外不停起降,往来的乘客或急促或悠闲,却没有一个如江雪这样坐立不安。来来回回地走在航班预定的出口处,已经无暇去顾及周围人群打量的目光,或者奔波一天后不再完美的妆容,整颗心不断地在期盼与焦虑的极端间摆动。 猛然意识到,三年前的初春,也是在这里与彭然告别,目送他迎向崭新的未来——一切仿若轮回一般快速闪过眼前。如果,当初接受的是一个结局,那么三年后的今天,能不能等来一个开始? 宽敞雅洁的机场大厅里,广播声扬起,以中英双语播音,“从巴塞尔飞往s城的瑞航第xx班机,即将抵达s城。” 人群开始聚集,江雪僵僵地站在遥遥相对的地方,既不敢前进,也无法后退,如同长在那大理石地面上了一般,目光也再也无法移动。第一个乘客出来了,提着小巧的文件箱,接着是一对母女,妈妈抱着乖巧的小姑娘……人群渐渐热闹起来,接机者中时不时地有人迎上去,人们从身旁错过。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出口。 明显超过人群一些的身高吸引住她的目光——被深色西装妥帖地展现出的完美身形,剪裁良好衬衫搭配着的同色系领带,大幅稳健的步伐以及那张俊雅得令人难忘的面容。他也很快看向了这一边,轮廓姣好的嘴角带上熟悉依旧的笑容,即便在略显疲惫的神态下,依然让人心跳骤快,“江老师,我回来了。” 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否得体,也无法控制鼻腔中那莫名的酸意,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停滞了下来。曾经的男孩站在半步远的距离,微微颔首,依旧如记忆中一样闪着光的黑色眸子凝望着她,仿佛望着一尊易碎的瓷器。柔和的声线、舒展的表情,曾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她竟然无言以对……半晌,终于勉强启唇说道,“你好,彭然。” 恶俗的电视剧中,都喜欢上演男女主人公无语对视的桥段,江雪从来不知道竟然真的会有这样一天,她会对着一张临摹、想象了无数遍的脸,说不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 彭然也看着她,眼波流动的暗色光芒暗示着没有答案的谜题,只有熟悉温暖的微笑,让人确信他就是从前那个如阳光般灿烂的少年。 周身的人群逐渐散去,热闹的喧嚣也已经远离。他依然好脾气地看着她,侧身放下行李箱,微微张开双臂,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用说,因为下一秒,她便投入了那个弥散着青柠香气的怀抱。 长臂轻轻地贴拢上她的双肩,彭然的力道节制而礼貌。江雪意识到这只是在履行一个相对欧式的礼节,却有些舍不得放开双手,紧紧靠近那宽广胸膛的耳朵多想听清他心跳的节奏,是否如她一般如缶似鼓。 靠在肩头上的手掌稍稍用了些力气,江雪明白是该结束贪婪的时候了,却抑制不住鼻腔愈演愈烈的酸意,只能勉强笑着退开一段距离,“几年不见,你长高不少啊。” 他如今的笑容虽不似从前那般纯粹,却又增添了别一番的清韵,“我已经是大人了,江老师。” 干净整齐的发式,鬓角修建得格外规矩,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性自然;分明的五官轮廓明明没有太大的改变,却又处处透出一股独特的气质;醇厚迷人的声线里,埋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无法确定还有多少改变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只是再次无比确定,面前的人与以前确是不再相同了。 飞往凉山城的航班在四十分钟后起飞,江雪带他走向先前在二楼咖啡厅订好的位子——三年前两人坐过的地方。走过去时她突然有些后悔,这样明显的可以安排会不会把心底的那点胡思乱想表达得太过明显? 只见彭然稍稍愣了一下,还是很自然地落座,没有多说什么。 “你确定不要些吃的?”看到他只要了杯黑咖啡,江雪忍不住出声。 彭然轻轻摇头,“坐了一天的飞机,只想喝点东西提神。” 看着那眉宇间的疲惫神色,心中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怜惜,“你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啊?” “我妈那人喜欢心血来潮,”他有些孩子气地吐吐舌头,“临时叫我回来办点事儿。” 低着头,江雪含糊地“唔”了一声,心下的疑虑却越来越多,知他不愿多说也没有办法逼问,只好闷头喝茶。 看出她的不爽,彭然也不多言,用小勺搅动着瓷杯中浓黑的液体。皱着眉头喝下一口,苦涩的味道夹杂着内心的种种情绪,终于舒缓了远距离飞行带来的疲惫。 “江老师,”纤长的手指匀速转动着只剩半满的咖啡杯,“这段时间,你一切可好?” 礼貌吗?还是无话可说?江雪有些悲哀地想,却只能强打起精神,“挺好的,最近忙着帮李可筹办婚礼,充分享受当伴娘的权利与义务。” “是吗?”彭然也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最后还是只要你一个人当伴娘?” “对啊,没办法……” 直到送他登机,两人的话题都再也没有离开过李可的婚事。八卦是多么和谐的一种文化啊,再无语的人们都能靠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假装很感兴趣,假装气氛融洽,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假装只是普通朋友…… 坐在回程的机场大巴上,靠着窗户望向夜幕苍穹上点缀的繁星,还有一架架划过天际的夜航飞机,想象着坐在上面那人此时的模样,突然想起那蹩脚的借口——“我妈那人喜欢心血来潮,临时叫我回来办点事儿。” 江雪心中突然一怔,以往彭然回国探亲,也曾经赶上过春运或者黄金周的时候。 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多为患的地方,任何资源都是稀缺的,从石油到车票——对这些资源的掌握便成为衡量人们社会地位的重要标准。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会认识一两个卖票的。更何况彭然需要的不是其他,而是回去凉山城的机票——对于在凉山家大业大的彭家来说,即便男主人过身,一两张票还是能够搞定的——这估计也是彭然以前回国从未有必要联系自己的一个原因。 更何况,依着彭夫人的性子,哪怕情况再紧急,也不会让江雪来为她家儿子出这份力。 除非,出事的是李妍自己…… 嫁娶 江雪这些天都魂不守舍,听到手机铃响便会神经过敏一样跳起来,总以为会是彭然找她。结果除了他刚到凉山时用公共电话拨报了个平安,便再无消息。她也想要说服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但只要事情联系到彭然身上,就总是无法保持冷静。虽然明白如今的他已不再需要任何他人帮助,可越是如此,好像越是无法放下心来。 周五晚上给李可通了电话,确认第二天婚礼的细节。新娘情绪很亢奋,不过好歹没像看婚纱照那会儿哭哭啼啼了。只是完全地焦虑,“小雪,你说婚庆公司明早扎花车应该来得及吧?” “放心吧,”无可奈何地回答她,从接通电话开始,李可已经从酒店卫生担心到了城市交通,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值得确定的,“我明天早上过去你家时顺路检查一下。” “也好,”怀疑的语气依旧,“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司仪,我始终觉得不太合适……?” 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江雪直言道,“那司仪不就是年轻了一点吗?我们挺喜欢他的风格,沉稳大方,难道你还真想找个半老头子上去啊?” “那倒也不是,”李可有些委屈,“人家总担心有什么地方出问题嘛。” 是不是临到人生大事的时候,女人们都会这样?江雪对她的态度有些哭笑不得,却又非常能够理解,对于每个人来说,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都会期待着完美吧!索性放下找李可商量心中疑惑的打算,直接安慰她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周六,黄道吉日,宜嫁娶。 从上午的迎亲环节开始,每一件李可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整个婚礼的过程如同那一天的天气一样完美得令人印象深刻。 夕阳西下时,婚礼终于移师到了xx酒店。作为s城最大的一家餐饮机构,很多年轻人都以在这里举办婚宴为荣。好面子的阿政很早以前便自作主张地包下了整个一楼大厅,李可知道后虽然也责怪过他不知节省,但何尝不在庆幸两人的婚礼能被他如此看重? 新郎官今天难得一身正经,春风满面地挽着娇俏的新娘站在酒店门口迎宾。他们的身后,一边是收红包收得不亦乐乎的江雪,另一边则是表情变幻莫测的赵伟。一对新人迎来送往好不风光,早就顾不上身后的诡异气氛,愈发把某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阿政家在外省,刚刚过来创业没多少年,原本在s城就没有多少亲戚朋友,前段时间才认识了志同道合的赵伟,正好拉过来当伴郎。李可家远在凉山,只因外出求学多年,所以大部分的社会关系都在这边,今天借着婚礼,更多的也是要联络一下各方感情,为小两口正式在s城落户生根奠定基础。到场的宾客们多是李可的师长朋友,阿政热情得体的表现连江雪都禁不住默默点头——情侣间的感情不止表现在相互的态度上,更多的还蕴含于如何对待彼此所珍视的人或事。 彭然那边依旧音信全无,江雪昨晚终于忍不住寄了一封电邮,直接地问他家出什么事情了。三年若即若离的交往中,她很少表现出这样坚持的态度,两个人始终像在水中缠绕着的蔓草,既不独立,也不靠近,偶尔一两点亲密话语还会带来不确定的反作用,彼此都在用心地保持一种微妙的距离。但是如果真的出现如她所料的问题,江雪觉得自己如果还是什么都不做,就连良心上都说过不去。 陈子轩果然没来,江雪原本就有些预感,他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自然也不会因为几句玩笑就强加入这完全陌生的环境。这就是相恋过的证据,你有机会去了解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只是,当另一个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在你眼中都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他最初的那份吸引力也慢慢消退了,也许正因如此,老夫老妻们才会说出“左手摸右手”的言论来吧! 时针指向五点半,大厅中回荡着悠扬而甜蜜的旋律,所有的来宾都陆续入座。婚庆公司的工作人员已经布置好所有场景,只待最后幸福时刻的来临。 江雪把提包收好,冲李可打了个眼色,意思是“收获颇丰”。新娘子羞涩地笑笑,提裙站在大厅入口处,遥对中央礼台。 那日挑选的完美婚纱终于配上满脸幸福的表情,融入整个婚礼气氛中。江雪踮起脚看了看对面,阿政正随着司仪上台,低着头缓慢而认真地一步步迈上台阶,那挺得笔直的脊背让人感受到一丝“虔诚”的味道。 陈慧琳演唱的《lover’sconcerto》在一片寂静中响起,职业的婚礼司仪致起开场白,江雪侧首看了看李可,盈动着泪光的眼神牢牢锁定正前方的新浪。 只见阿政接过话筒,开始了每个婚礼的必备节目——“爱情告白”。 “小可,”他遥遥望向新娘这边,“准备这段话的时侯,我想了很久。把笔拿在手里个把小时却写不下任何字句,这种经历从未有过。”大厅里有熟悉阿政的人小声地笑起来,对他这个绝对自信的人来说,能够当中承认做不到某件事情,确实很难得。待杂声渐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不知道怎样的言语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情。” 阿政难得羞涩地舔舔嘴唇,“于是我开始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幅画面——从那年下雪的冬天,与你在校园里初次相见,到后来你每次喝茶时甜蜜的笑容,”仿佛当下就想起了那些瞬间,新郎的声音也显得甜蜜许多,“只是想做个看你一直微笑下去的人,请给我这个机会。” 不知是因为气氛太过甜蜜,还是因为她也曾见证过这一切,江雪觉得眼里有些控制不住的泪水。听过太多的山盟海誓,到头来,其实都比不上一个执手相看的恳求。 婚宴结束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李可似乎察觉到她心绪不好,临上车还想捎上她再去新房坐坐。江雪连忙笑着回绝,再不明事理也不能坏了人家的新婚之夜。 刚才的酒席上就着情绪喝了几杯,原本就不胜酒力的神智愈发迷乱。空荡荡的酒店停车场,独自拎包走在微凉的夜风中,头顶的路灯撒下暖黄色光晕,却好像照不进心底最寂寞的那个角落。 黑色的马自达嚣张地停在出口处,有人靠在车门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江雪勉强清醒片刻,才弄明白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赵伟等着她兴师问罪。 “江小姐?”语调微微上挑,看来是准备多时的一声招呼,江雪有些无聊地想,连头都没抬,转身换了个方向走开。 郁闷了一晚上的伴郎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着,原本看似毫无理由的拒绝就已经很伤自尊了,现在这样完全视而不见岂不是欺人太甚?怒火攻心,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伸手抓住还在往前走的江雪,气急败坏地吼道:“你别太过分了!” 头有些晕,根本不想回头看他,江雪只顾甩着手臂,嘴上嘟囔着,“放开,麻烦你放开!” 彻底沦为路人甲的赵伟正要作势掰正她的身子,只觉耳后生风,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掼在地上,连带牵着江雪也倒下来。 身后有个人很快拢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子,赵伟这才看出是个和自己一般身高的男孩子。他身型清瘦,却依然毫不费力地抱起了江雪,连头都没怎么回,只是清楚地说了句,“赵先生,请自重。” “我是她男朋友,”自知理亏,却按耐不住地不服气,“你,你小子是谁?” “赵伟,”偎在少年怀中的江雪懒懒出声,“别太把自己当东西了。” 意识到她仍有神智,男孩的动作更小心一些,“姐,你没事吧?” 在他的胸膛上蹭了蹭,算作否认,江雪勾上他的脖子,带着酒气的红唇轻声呢喃,“带我走。” 看着刚从地上狼狈爬起身来的某人,陈子轩对上他的目光中有些一闪而过的狠厉,随后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去。赵伟这才惊讶地发现眼前少年有一副令人窒息的姣好容貌,即便他颇为自信,此刻也得心甘情愿地承认,江雪真的拥有拒绝自己的理由。 怀抱很温暖,跟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酒精在胸口不断沸腾,神智终于在长时间的纠缠、感动与放纵中彻底舒缓下来。江雪有些不老实地扭动着,试图寻找一个更适合的位置。 “姐,”记忆中一般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别乱动,我送你回家。” 她仿佛被这声音刺激到了,又是一阵激烈的反抗,险些落在地上。男孩无奈地叹口气,“乖,再闹就回不去了。” “我现在不想回家。”江雪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却也有几分惊讶这样的任性话原来真的可以对着他说。 “那你想去哪里?”陈子轩似乎已经决定缴械投向,干脆站定在路边。 “我想,”她摆脱那双手臂的束缚,软绵绵地落地后,索性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想跟你在一起。” 永远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很少有人真的会喝到神志不清,顶多是借着酒劲做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江雪故意有些迷糊地倚在陈子轩身上,一面数着自己毫无规律的心跳,一面期待着能够从那冷若冰霜的表情中看出破绽。 “你醉了。”这是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感到热血上头,眼前的世界掉了个个儿,居然像麻袋似的被他扛到了肩膀上。 “陈子轩!”江雪手足并用,仍然挣不过他牢牢锁紧的双臂,只好大声吼出来,以期能够起到震慑作用,“快把我放下来!” 男孩丝毫不为所动,又把她往肩头挪了挪,步子迈得愈发快了。 眼前倒视的街境已经有些热闹,江雪想起酒店接近闹市区的地理位置,反抗更为激烈,嘴里也喋喋不休,“仗着一把力气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陈子轩依然没有理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把肩上的女人卸到后座上,用力甩上车门。江雪晕头转向地尚未恢复神智,就听得他在前排对司机说了她家的地址,汽车便启动了。 副驾驶座的车床被完全打开,没有人再说话。 凉凉的夜风灌进车厢,吹散了她身上的酒气,也澄清了几分神智。一个人躺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江雪用手扶住双眼,沉沉地叹了口气。“借酒装疯”,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以为承受了太久、承受的太多就有理由去做些不负责任的事情。李可知道的话,又要说她不争气了吧? 只是,究竟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找得到陪自己分担的人? 车停住了,江雪爬到玻璃上看清是在她家小区外面,懒得打招呼,推开车门滑了下去。蹲在地上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弗张嘴便“哇”地一声吐了。那种想要把心肺都呕出来的痛苦抽搐让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 出租车司机暗自庆幸不必洗车,收了钱急忙远离这是非之地。陈子轩站在下车的地方,有些距离地看着她毫无形象可言的样子,却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慢慢走上前去,蹲在她身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轻拍着那颤抖的脊背,一下、两下,匀速而认真。 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江雪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渐渐越来越大声,好像发泄着什么一般,一边呻吟一边哭泣。也许是压抑的时间太长了,很想借着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忘记那些已经或正在发生的事情。 陈子轩依旧沉默,只是原本拍在她背上的手停下了,轻轻地扶着她,温暖的掌心透过薄衫渗过来让人心安的力量。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没有力气再哭了,江雪才渐渐平静下来,坐在地上喘气。感到身旁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动静,忍不住侧目看了看。蓦地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没有丝毫避讳,眼神正仿佛蕴含了很多东西,此刻却一样都读不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抹嘴,“不早了,你回去吧。” 好看的眉头蹙了蹙,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出冷冷的声音说,“你根本就没有酒量,以后在外面不能这样喝。” “日子难得,以后不会了,”有些意外他竟然会开口关心自己,江雪觉得愈发丢人,连忙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去的酒店,我怎么没看到你?” 陈子轩没有答话,低头小心地扶她站起来,“迟到了,没好意思进门。”他不会说自己只走到门口,仅仅看到她的一个侧影便止步不前。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能被一个人影响至此,是他最大的悲哀。 倚在他身上慢慢站起来的江雪忍不住笑起来,“你以为上课进教室啊?还要喊‘报告’?” “唔,”陈子轩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牵着她往院子里走。 “那你岂不是还没吃东西?”江雪突然想起来,站住了发出质疑。 “没事,”陈子轩有些头疼,她今晚除了大哭不止就是喋喋不休,早知如此就该在婚宴的时候冲进去阻止这女人乱喝酒,“待会回去的路上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 “骗人,你错过饭点从来都不会自觉进食,”江雪把握十足地否定他的敷衍,指着那挺直的鼻子说,“说谎会长长鼻子的!” 放弃努力,陈子轩干脆将手插进裤兜,几分不耐地看她玩得带劲,“你想怎样?” 江雪踱着小步跑到他身后,伸手推上已经很有质感的脊背,“走走走,姐姐带你吃饭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折腾半天,小区附近的餐厅大部分都已经打烊,江雪只好讪笑着带他去到24小时营业的超市,嘴里还欲盖弥彰地解释,“晚上吃点清淡的好,比如面包。”说完,径直拎了包土司就走去收银台。 准备付账的时候,两瓶牛奶挡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递上现钞,动作优雅毫不含糊。见江雪疑惑不解地看他,陈子轩无奈地叹口气,“你晚上吃的东西不也吐干净了?” 诺诺地低下头,抓起一包东西走到超市门外的台阶上坐下。 白白的面包,嚼在嘴里有点甜味。男孩将牛奶递过来,连吸管的拐角都被摆好,细心地插在包装盒上。江雪接过的时候,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感觉有些别扭,这两次见面都是她格外狼狈的时候,似乎时间过了三年,他们都已经长大,而自己却变得越来越需要人照顾。 陈子轩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咬面包,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繁星。盈动黑眸在灯光照耀下有些璀璨的明亮。江雪一直都最喜欢他的这双眼睛,很清澈却又很深沉,仿佛一潭泉水,粼粼波光下蕴藏着读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无聊了她就会盯着他看,期图看透里面的所有故事,却只能看到自己傻傻凝视的样子,然后两个人再也忍不住,笑作一团。 后来分手了,她在书上看到,如果能在爱人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两个人就能相守一生。禁不住想起曾经,有点讽刺的味道。世人的期望都是好的,到头来不过良辰美景奈何天。 或是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陈子轩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你怎么跟那位赵先生扯上关系的?” “你认识他?”江雪听出他貌似尊敬的措辞中透露出的鄙夷味道,有些不爽地转守为攻。 男孩斜睨了她一眼,“工作关系,他对我没什么印象。” 有些怀疑有谁会在见过他这张脸后失去印象的,江雪明显不信地“切”了一声。 陈子轩没有在意她的态度,“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相亲。”江雪感到自己如今已经处于绝对被动的位置上,突然感到很是烦躁,干脆实话实说。 没有立刻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帮她找借口一样地问道,“李老师介绍的?” “是啊,我托他们帮忙。”江雪故意斗气。 “你还怕嫁不出去?”陈子轩有点讽刺地说到,“彭然就要回国了吧?” 意外听到那个已经刻到心上的名字,她险些停止呼吸,有些苦涩地点点头,“他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唔,”江雪没心思理会他话语里的逻辑关系,“直接回凉山城了。” 陈子轩没有说话,喝了口牛奶,细细品尝着唇齿间那股粘稠的滋味,仿佛可以借此摆脱一些什么。 “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下了咒?”她自言自语一样地继续说,“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不好吗?”费劲心力挤出这句话,陈子轩狠狠地咬了口面包。 “呵呵,”江雪自嘲地笑起来,“我不能总跟你们这些小孩子玩下去啊。” “为什么不能,”他麻木地问道,“现在不是流行老牛吃嫩草吗?” 她仿佛说服自己一般摇摇头,“他家可能出事了。” 陈子轩从鼻腔中憋出一声冷哼,“早就该出事了。” “你知道什么?”江雪猛然转头看向他,“拜托一定告诉我!他这次回来我感觉很不对……” “你认为我应该知道什么?”男孩打断她的话,眼神有些凄切,“你不是喜欢他吗?直接找他问啊!” 她相信自己现在笑得一定很难看,“我对彭然来说谁也不是,问了他也不说。” “‘谁也不是’吗?”仿佛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一样,陈子轩轻笑出声,“相信我,男人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谁也不是’。” 怔忪地看着他并不玩笑的眼眸,江雪有些失神,这些想法她也有过,只是自己早已不愿、也不敢相信罢了。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陈子轩盈动的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说话的语气却非常认真,“永远不可能。” 事出 侧过脑袋,江雪低头喝牛奶,思路有些混乱,今天晚上的意外太多,让她措不及防。 陈子轩倒也不多说什么,仰首继续看着星空。 “你现在实习感觉怎么样?”试图打破这让人难耐的沉默。 他讽刺地勾了勾嘴角,“还行,给王律师当助理学到了很多东西。” 王启新,s大法学院84年毕业后创办晋海律师事务所,现任合伙人兼首席律师。江雪刚考进高院时,作为入职培训的内容之一,要求旁听各种类型案件的开庭,其中包括这位王律师作为代理人出席的一起刑事案件。看起来很普通甚至其貌不扬的一个中年男子,当时为一起渎职案的当事人辩护。 那起案件牵涉到s市标志性建筑物的垮塌事件,社会影响极大。庭审当天甚至有一些民间社会团体成员在高院外示威,要求严惩责任人。由于检方的证据确凿,辩方律师在庭上并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不过江雪对这个外表看起来不甚打眼的中年人还是颇为敬佩。毕竟不是谁都能顶住社会舆论的压力为一个“坏人”辩护,即使这个人尚未被定罪,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仍然应该受到保护。后来她还特地去查过这位律师的资料,才晓得他最出名的几起案件都是“站在人民大众的对立面”,引起颇多争议的同时,奠定了晋海事务所在刑事诉讼方面稳坐第一把交椅的行业地位。 与社会接触的越深,江雪越明白这个世界上非黑即白的事情太少。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在道德与良知的边缘上走钢丝,好坏的界定不再那么清晰。对王启新这批从当今诉讼制度刚建立就开始执业的律师来说,人脉比理论的作用更大,他们对于制度和情理的把握早已到了一种艺术的境界,任何行为都不会是无因的。像晋海这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定少不了某些势力的庇护乃至指示,但王启新们能从中得到的东西也一定要抵得上失去的名声。 如果陈子轩立志成为律师,面对这些现象也是一个必须的过程,江雪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王律师挺有经验的,你也要注意把握自己才是。”一句话看似矛盾,却只能由当事人去体会了。 吃完所谓“晚餐”,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回江雪家楼下,她借着星光看向他,有些疲惫地微微笑着道别,转身上楼。小区的居民们大多已经安睡,院子里只剩下空寂。轻轻用钥匙打开门,点亮客厅的灯,好像才听到楼下他离去的脚步声。 因为知道李可婚礼,特地嘱咐过母亲不要等她,早点休息。此刻,整间屋子静得只听得到江妈妈在卧室里均匀的呼吸声。江雪轻轻换了鞋,关上灯,转身进房,直直地躺倒在床上,身体与心一样沉重起来。 第二天周末,江雪一直睡到中午才被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闭着眼睛接通后放在耳边,沙哑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很安静,隐约听得到淡淡的呼吸声,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睁眼看了看来电显示,凉山城的区号。 “彭然吗?”猛地坐起身来,宿醉过的脑袋晕晕的,险些又栽下去,皱着眉头按按太阳穴,江雪追问,“彭然,是不是你?” 听到那一头的男声清了清喉咙,“江老师,打扰你了?” 她感觉眼角有些涩涩,“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联系?” “对不起,”他隐忍而清幽的嗓音有些无法掩饰的疲惫,“这几天事情太多,没来得及打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到这过于谦卑的话语,江雪心里又是一阵憋屈,偏偏没有立场去责备什么,只好转移话题,“你母亲那边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男孩一时没有讲话,江雪不敢出声,满天满地的担心都只能在沉默中等待。 “有些麻烦,”彭然的声音中竟然有辛酸的味道,“短时期内都不能回瑞士,刚刚打电话托人办休学手续了。” “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有些哽咽,“多个人总能多些办法的。” “没事的,别多想了。”男孩略略带过,“我打电话是想问问李老师的婚礼怎么样?你这个伴娘没有丢人吧……” “彭然,”打断那故作轻松的话题,江雪终于控制不住应声而落的眼泪,“我真的很担心你!” “江老师,真的没事,相信我,会解决好的。”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边还有事情,先挂了,再见。” 面对短促的蜂鸣声,一股无力感袭上全身,她仰面睡在床上,再无一丝困意。脑海里反复着刚才那些话里的蛛丝马迹,寻不出任何头绪,心里也越来越乱。 这些年里彭然越来越会隐藏自己的想法,说不清是保护抑或拒绝。两人每每聊起生活中的困难,学业上的问题,她还会抱怨牢骚几句,那边则总是一笔带过,好像瑞士只有宜人的风景、巍峨的雪山以及那些热心快肠的朋友同学…… 江雪却知道,巴塞尔市中心没有任何机动交通工具,出行肯定不方便;阿尔卑斯山以北属于典型的东欧大陆性气候,经常是冬寒夏热;瑞士人的欧洲友好主义也只能是相对德国而言罢了……他却什么都不说。 她总想,彭然若不是真的很累、很想休息,可能就不会给自己打电话、写邮件吧?于是渐渐的,也不忍心再向他诉苦,因为知道他在那边比自己过得更辛苦,而且更加孤单。 今天,恐怕是彭然已经忍受到了极致,才想要打这番电话。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她无法再保持冷静;一直悬着的心,让她难以去刻意附和。想起那最后一声叹息,心又抽得紧紧的,江雪当下打定主意,周一上午去单位请好假就去一趟凉山城。彭然的掩饰太过明显,让人放心不下,即便能做的事情不多,也好过在s城这边干着急。 然而,尚未等到第二天上班,当天中午的地方新闻就确认了江雪的怀疑,凉山城真的是出事了。 “本台最新消息,我省省委今天早上召开电视电话会,通报了曹风杉重大违纪违法案件。省委书记郭广昌在大会上痛斥曹风杉是党内的败类,要求各级领导引以为戒。我台将陆续为您报道本案的最新情况,敬请关注。” 周末,省委会通报,官方媒体全方位的跟进报道,江雪咬着筷子在电视屏幕前呆住了。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江妈妈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一边夹菜一边随口说道,“这些贪官污吏就该好好整治一下,还翻天了。” 没有听母亲的叨念,江雪只是反复想着一个名字——“曹风杉”,不敢确定他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 新闻已经切换,她还是愣愣地回不过神来。虽然对官场了解不深,但仅从这表面的处理方式来看,只有中纪委级别的部门出面,才有可能引起省府这么大的反应。毕竟是本省的官员,一般出了事都是能压则压,而且都会避免在法院正式宣判前闹出动静。现在高院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就敢在新闻中由省委书记盖棺定论,看来纪检方面已经是证据确凿了。省政府方面也定是想在中央出面之前,赶着周末开会检讨,先自打三十大板,以摆明态度。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还没审,就已经定好调子了。 “小雪,”江妈妈见女儿半天没有动筷子,转头才发现她已经失神好久,急忙关切地出声,“你怎么了?” 惶惶地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江雪依然无法稳定情绪,声音颤颤地问,“妈,你听清楚了吗?刚才那个贪官的名字?” “曹风杉啊,”江妈妈有些奇怪,却还是凭记忆答到,“挺年轻的一个人吧,前段时间新闻里还经常见,省里面的重点培养对象吧?”皱着眉头想了想,“对了,他不就是凉山城的市长吗?你以前还是在那里支教的呢!” 放弃听觉出错的猜测,江雪干脆将碗筷撂在桌上。 “怎么了?”江妈妈很奇怪女儿的反应,“你认识这个人?” 江雪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本能地摇摇头,心中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那是怎么回事?”江妈妈也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女儿纠结的表情,后悔今天吃饭不该看电视,“就算是熟人也要坚持原则,小雪,你是搞政法工作的,千万不能犯错误啊!” “不是这个原因,妈,”江雪忙解释道,“我以前那个学生,就是经常给我打电话的那个,”看到母亲有印象地点点头,她继续说,“凉山城的人都说他妈妈和曹市长关系‘很不错’,我担心他家这次会受到牵连。” “你不是说他在国外吗?”江妈妈疑惑道,“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江雪苦笑,“他已经回国了。” 敏感 周一早上,江雪刚出家门就掏手机,给订票点打电话。 还是上次那个票务员,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用甜得跟蜜一样的声音套磁:“还是去凉山城的机票?最近那边的案子很棘手吗?” 江雪平日在办公室里也有负责订票一类的杂事,所以与订票点的工作人员都挺熟悉,想着都是替人做事,迎来送往的客套少不了,没事的时候也愿意多聊几句,只是她今天的心思太过混乱,连简单的敷衍都险些无法应付,随口说了句“私事”,便匆匆挂断电话。 上班车前随手在报摊拿了份报纸,头版左下角的黑体字硕大得有些刺目——《明星官员落马,我省再刮廉政旋风》。曹风杉去年在省人大会上发言时的照片贴下面,此刻看来很是讽刺。 躲在大客车的最后一排,江雪翻开报纸的手有些颤抖,虽然昨天知道消息后已经第一时间上网求证,可当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受到的冲击与震撼还是全然不同。 “……去年底,凉山市常务副市长程东文因经济问题被‘双规’后供出了曹风杉曾接受过房地产商赵某的200万元贿赂,有关部门随即监控了曹的电话,监听到曹风杉暗示赵某外逃的重大线索,在新疆将赵某抓获。办案人员感到案情重大,遂对曹风杉情妇李某住宅进行24小时监控,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高峰时有100多名工作人员进驻凉山市,整理出的案卷有两米多高,共82卷,连市纪委新买的复印机都‘累’坏了。……” 虽然没有点名,江雪的头还是“嗡”地一下就大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李某”确指李妍无疑。 周一早上等电梯的人很多,她刻意转到楼梯间,一层层地爬到5楼,假装路过刑庭会议室的时候,侧目向里看了看。门没有关,好像还在等什么人,省高院的几个庭长都在,高检那边似乎也有人过来。这样“通力合作”的的状况让江雪心里又是一阵抽紧,都说“司法独立”,可遇到某些关键时刻,这四个字说出来似乎更像一个笑话。 江雪正转身回到楼梯间,准备继续往6楼的民庭办公室去,突然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电梯那边传来:“小陈,你把这几份文件拿去复印,待会送过来,我在这边就行了。” 是王启新,s城第一大状的声音很有特色,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是以春风化雨的风格润物无声,能够让人听过一次便不再认错。只是,一个通常的辩方律师,怎么会在如此敏感的上午,和检控方,甚至审判人员一起出现在省高院的办公室里? 还来不及等她细想,下一个声音更是让江雪完全愣住,“好的,王律师,我马上回来。” 紧紧地贴着门板,从狭小的缝隙窥向走道——那修长笔直的身型罩在一身合体的西装里,修剪整齐的发梢以及简练到位的肢体动作,都在彰显着陈子轩的独特风范。任是晓得他不过在实习期间,江雪还是忍不住赞叹这足以媲美职业律师的出众气质。 王启新的身影在走道内一闪而过,显然很放心自己的助手,转头带上了会议室的门。 电梯很快便来了,陈子轩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去,留下江雪一个人站在楼梯间里发呆。 上班铃声响起,唤回她的神智,放下心头的千般疑虑,快步赶去楼上的办公室报到。 还好,民一庭这边似乎一切正常。江雪踩着最后的铃声跑进办公室,坐对面的许大姐好心地问道,“小江,难得啊,今天怎么差点迟到了?” 她一边喘气一边不好意思地讪笑,随口找了个理由解释说,“去洗手间耽误了,今天早上吃的东西可能有点问题。”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许大姐今年四十多岁,正是啰嗦的年纪,絮絮叨叨地和她聊起饮食健康问题,顺便引申到保养美容。她家老公在省委组织部当领导,平日里除了照顾上高中的女儿,就是应付法院里象征性的几样工作,空余时间全用来研究家长里短和驻颜养生之道,此刻很乐意找到一个“学以致用”的对象。 如果不是庭长及时出现,江雪估计自己这一早上就废了。在政府机关待过一段时间,对这种妻凭夫贵、儿凭父贵的现象也习以为常了,解决就业的同时安定干部队伍,其实没什么太难理解的地方。只要官太太的人品不是太惹人厌,领导们也乐于给些照顾。反正事情总有人会做,比如像江雪这样毫无背景、只能靠苦干活干求认可的小同志——或许“人尽其用”本应如此理解。 江雪蹑手蹑脚地走出庭长办公室,给尚处失望情绪中的许大姐一个抱歉的眼神,“我家亲戚出了点事,要我过去帮忙。刚才请了三天假,这段时间有什么事麻烦您担待一下。” 中年妇女的眼中再次闪烁出进入战斗状态的光芒,“咋了咋了?小江,你家亲戚出啥事了?是外地的亲戚吗?怎么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 “我小姨夫妻俩吵架,妈妈年纪大了走动不方便,就让我过去看看。”八卦果然是植根于人类本能的基因,江雪在心中哀叹,面子上却还得装出很乐意的表情说,“她家住在凉山城,来回交通就要花两天时间。” “不容易,难为你了,真是懂事,”许大姐感慨了一番,立马关注核心问题,“那夫妻俩为啥吵架啊?” “我这不是还没过去看吗?本想回来就找您商量一下调节办法的。”江雪心里恨不得哭出来,一个谎话果然需要一百个谎话来圆——如果遇到八卦的人,这个数字还得扩大一倍。 “没问题没问题,”许大姐很高兴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认可,“我在婚姻法方面还是很有研究的。” 止住抚首哀叹的冲动,江雪感激地连声道谢,再三保证一回来就去拜访取经。方此时,送票的票务员打电话过来,她仿佛得到特赦,终于离开了办公室。 她定的是上午最早的一班飞机,打车去机场的路上给家里打了通电话,向江妈妈解释临时要出差,这两天不回家,那边又是少不了一番嘱托。江雪音乐觉得这次出行有些冲动,但太过复杂的形势让她难以冷静下来思考取舍。 飞机上,狭小的经济舱座位让人坐立不安,说不清是心态影响了身体,还是身体影响了心态,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躁动不安的细胞。几小时前从楼梯间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幕在脑海中反复放映,江雪觉得这个案子的前前后后都充满了不确定因素,任何一点被放大,都能影响到那个如清风一般的男孩和他的家人——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好在从s城过来凉山的路途并不遥远,半小时后她便走出机舱,呼吸着山城特有的清凉空气,神智也终于冷静了下来,事到如今,任何担心与揣测都没有用,找到彭然问清前因后果才是找出对策的关键。 景致优美的高档住宅小区依然宁静,江雪徒步走向那幢精巧别致的小楼。尽管不确定彭然如今是否还在此处,但这是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线索。 做工繁复的铁艺大门上,一张黑字红章的封条格外显眼——她之前就曾料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得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不知所措。 身后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吸引了江雪的注意,她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到方才给她登记的小区保安,以及两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子。其中个子稍高的那人开口问:“小姐,请问您到这里来找谁?” 心下对情况有些了然,江雪故作疑惑地说道:“我以前有一个学生住这里,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侧身指了指那张封条,“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两个中年男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矮个子的那人礼貌地询问,“你的学生叫什么?” “彭然,”她努力控制自己几欲颤抖的语调,“我前几年在凉山城支教,曾经做过他的班主任。” 矮个子的那人估计是负责的,此刻方确定了什么事情一样,点点头,不忘追问一句,“小姐,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江雪,”她补充,“我现在在省高院工作。”说完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双手呈上。 高个子的男子接过证件,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冲另一人点点头,方把工作证递回给她。 “江小姐,”矮个子负责人的表情更加严肃,“你的学生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个人建议你可以另寻适当的时间与他联系拜访。” 右手紧紧握住工作证按在胸口,仿佛想要堵住那狂跳而出的心脏,江雪很勉强地笑笑,“谢谢,那我先走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保安做了个“请”的手势,带她离开小区。走出很远的距离之后,江雪还能感到站在原地那两人射在她背上的目光。 诱惑 m高中的杨校长最近比较烦,政界的巨大变动对身处凉山城的每个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影响,他也不例外。即便教书育人是件清水活儿,想要坐稳位置同样少不了各方提携。老丈人几十年的人脉积累毕竟管不了他一辈子,在各方势力间寻求平衡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其实去年程文东案发之后,坊间便有些风言风语,无奈纪委的工作小组太过低调,直到昨天电视电话会开始之前,都没有几个人能够确定事情的走向。他太过相信曹家两代人对这座山城的影响,从未料到省委领导的手腕会如此铁血,如今只能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些与曹风杉一系划清界限。 政治上的选择很容易想清楚,关键的问题是应该如何走下去?自家老婆的麻烦显然更棘手一些,打麻将在他看来是件套交情的事,当“交情”用不上的时候,自然没有再套下去的必要,否则就是把自己套进去了。无奈杨太太早已内退在家,这几年除了牌友基本上没有其他社交,到现在反倒把几个牌友看得比老公还重要。如今曹风杉倒台,李妍自然也逃不掉,临出事前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托付给了杨太太,而她居然还真捡起着烫手的山芋!只可惜家中阴盛阳衰的组织结构让他无法影响老婆的决定,想到这里,杨校长光光的脑门上又是一层薄汗,心中暗骂了一句“妇人之仁”。 凉山城是曹家的根据地,曹风杉在这里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无论是出于职务需要还是私人情意,杨校长的不可避免地与他有些关系。以往想方设法地搭上关系,如今树倒猢狲散,只能推一些是一些。 临近中午,坐在他装修精良的办公室里,杨校长打完几通电话后,终于靠在椅背上喘了口气。依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只需维持中立的态度,这场政治风暴暂时还影响不到他头上来。 方此时,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出现在m高中校长办公室门外。 三声礼貌的敲门声后,一张清丽的容颜出现在门外,“杨校长,您好。” “江老师?”四年的时间对她的外貌影响不大,气质却变得内敛很多,不复当初的咄咄逼人。想起那个一脸沉静地说着自己被强&暴的女生,他也时常感慨。 江雪习惯性的微笑点头,不是不觉得尴尬,但目前有更让她关心的事情,只好把其他抛到脑后,“不好意思,这么久都没有回来过,一直挺感谢您照顾的。” 杨校长起身示意她坐下,又打了杯水递过去,尽量显得亲善一些。在搞清楚对方的来意之前,他不会让自己的好奇心太过冒失,特别是在如今这样一个草木皆兵的时候。 “是这样的,我这次临时回来凉山办事,想找以前的学生叙叙旧,”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她索性直接开口,“您知道彭然家现在的地址吗?” 杨校长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狭小了,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短短的十几秒钟,让江雪感觉如通过了几个小时。之后,矮矮胖胖的身子转了个面,俯在办公桌上写了张字条递过来,而后站在门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她。 匆匆瞥了眼字条上写好的宾馆地址及房间号码,江雪低头说了声“谢谢”,提起包离开m高中校长办公室。 将纸条紧紧攥在手里,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就算预料过形势很严峻,却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般情势。纪检部门在李妍家外的布控显然不是一两天了,包括杨校长在内的相关人等都受到影响的话,曹风杉的案子早已不是单纯的贪污腐败,牵涉到的派系之争恐怕才是问题的关键。 贪腐问题一直被视作党内的毒瘤,政府多年来都在持之不懈地加以打击。无奈身处市场经济时代,任何操守都要接受权力金钱越来越残酷的检验。曾经有人说笑话,把某些地方某些级别的官僚排成行,每个都枪毙,那肯定有错杀的,如果每隔一个枪毙,那就一定有漏掉的。笑过之后,我们不难思考反腐绝不是件简单的工作,特别是在纪检力量有限的时候,对某些人的“重点关照”往往并非出自反腐的本因——当然,这也绝不是他们就不该受到惩罚,而是说这些惩罚背后往往夹杂着许多复杂的理由。 曹家老人原是四野的干部,当年随部队南下后留在凉山城白手起家,一块砖、一片瓦地创造了深山里的汽车城。膝下儿女只有曹风杉一人从政,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一代领导,过硬的家庭背景显然是他平步青云的重要原因。一直以来与汽车工业集团高层的良好关系,也构成了曹家在凉山城的稳固根基。汽车产业是本省的经济支柱之一,曹风杉以凉山为起点的政治前景原本应该不可限量。 中国人似乎有这样一种思维惯性,男人在私生活方面的瑕疵往往更容易得到原谅。人们甚至会把女人当作男性成功以及社会地位的一种彰显,因此显得格外宽容。当风暴来临,这些女性也会理所当然地被当作男权斗争的陪葬。李妍电视主播的形象曾经是曹市长成功道路上的美丽点缀,兵败如山倒之时,她没有理由独善其身。 江雪关心的是,这样一场政治倾轧中,她和她的儿子究竟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出租车很快就把她送到酒店,走进装潢雅致的大厅,江雪缓缓舒了口气,这里虽然不是凉山城最好的宾馆,但条件也还不差,至少彭然的生活水平还能够得到保证。 走过铺着厚厚地毯的长廊,低头看看手中的纸条,再次确定上面的房间号码,深深呼吸,抚平跳动不安的心。片刻后,她终于伸出手轻轻推开虚掩着门。 “麻烦您稍等,我收拾好就下楼办退房手续。”白衬衣的袖子被挽到手肘,他宽厚的背脊朝着门这边,正弯腰在凌乱的床铺上收敛行李。 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数天的分离如同隔绝了几个世纪,她需要从灵魂深处啜泣那个名字,“彭然。” 修长的手指顿住,男孩仿佛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声音,依然保持着背对大门的姿势,整个人一动不动。 “彭然。”再次唤出他的名字,挪动步子走进房间,江雪感到鼻腔开始充满酸涩的滋味,无处宣泄。 缓缓转头,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几分难以置信,好看的薄唇犹豫着轻启,“江老师,你怎么来了?” 紧紧抿着嘴,江雪不知道作何回答,向领导请假时她想过这个问题,在飞机上她也想过这个问题,甚至站在那扇被封的铁门外她都问过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可不可以就这样回去s城,然后当作什么都不关心,假装一切都不在意? 结果是不可以,就算永远想不出这样做的理由,却也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奔他而来的冲动。只是,当面对着他如水般温润的面庞,究竟该怎样去回答这样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有什么在眼眶里涌动,为着一份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哑哑道出最真实的想法,“我担心你……” 修长的手指紧紧在江雪看不见的身后紧紧窝成拳头,彭然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中分明有些不舍,“我能解决好的,你这是何苦?” 湿漉漉的感触在脸颊上蔓延,咬住颤抖的唇瓣,隔着朦胧的泪光看向那早已镌刻心中的人。当她意识到情绪失控的时候,早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只有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腰身,将自己埋进柔软的衬衫中,淹没在那独特的青柠味道里,任思念与牵挂一起泣不成声。 一双长臂温柔地搂过她颤抖的肩膀,轮廓分明的下巴在她发顶上摩挲,仿佛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珍宝。醇厚的声线响起,带动那宽厚的胸腔共鸣,“江老师,你不能这样的。” 她用力地摇着头,质感良好衬衣布料擦在脸上,吸干了泪水,却吸不去情绪的满溢,化作一声声的呢喃,“彭然,彭然,彭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男孩沉沉地叹了口气,高大身型上的防备都在那一刻卸下,就连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在柔软下来,把她全全地包裹进怀抱之中。 江雪抬起头,泪眼迷蒙,心亦迷蒙。 他小心地用手托住那小巧的颚下,低头直视着她,“说实话,我很累,家里的事情很棘手,”苦涩地勾勾唇角,“这可能是我最脆弱的时候。” 好像已经不习惯认输,挂着那丝苦涩的笑容,彭然继续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时候的我经不起诱惑。”用几近贪婪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她的面庞,“你是要给我一个天堂,然后再让我独自回到地狱吗?” 命运 我爱你, 可我不敢说, 我怕说了, 就会马上死去。 我不怕死, 我怕我死了, 没有人再像我这样爱你。 当年镌刻在课桌上的一行小诗这些年来一直在彭然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曾经把爱情当作誓言,想要用热情、追求甚至生命去见证。所以才会那样承担,无论羞辱还是伤害,都一样甘之如饴。然而,当这誓言沉重到不得不放弃的时候,才忽然明白放手原来也是他的责任。 试过远行,试过遗忘,到头来却发现爱情的残忍就在于让你得不到又忘不了。 午夜梦回,他常常会疯狂想念,想念那记忆中的每一丝笑容,每一声呼唤,每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别人都说时间治疗心伤的良方,在他这里却变成了一坛陈年的老酒,只会越酿越让人绝望。 有的人很可怜,一辈子只能爱一次,然后即便遇到再多的情动,都不过是彼时彼人的替代。彭然不喜欢自欺欺人,他知道无论是带给他的感情还是伤害,都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江雪,又或者他根本不会再给人这样的机会——赤&裸裸地将自己摆在别人面前,等来的可能是真爱也可能是凌迟。可悲的是,江雪偏偏将两样都施加在了他的身上。 奈何就这样万劫不复。 明白这一点后,彭然倒是真的变得坦然了,他没有再让自己去迁就什么,也没有强行挽回什么。一个认命的愚人,往往可以活得更加潇洒——不是没有人找他谈感情,东方男人温润如玉的气质在欧洲也很受欢迎,却总难说服自己勉强,放不下的过去没有理由让他人分担;亦不是没有感情找人谈,只因对她的心绪早已融化在岁月中,如同宿命的烙印一般无言却深刻。 这份深刻让他谨慎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在确信能够求得一份结果之前,没有可能再像少年般冲动行事。特别是与江雪接触久了,他愈发明白她从骨子里是个胆小的人,那些虚张声势的大大咧咧,都不过是心底脆弱的掩饰。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让她和所有人、事都保持着安全距离。倘若自己没能力去创造一个可以仰赖的未来,她依然会离开,留下的只会是对彼此更深的伤害。 如果母亲没出意外,他或许会坚持在瑞士拿到学位,然后凭借努力去赢得一些值得她信任的东西,无论钱财还是权力。“男人靠赢得世界来赢得女人”,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句恶俗的话——在这反反复复的纠缠中,谁又分得清是人情决定了命运,还是命运决定了人情? 然而,命运的意外却再次将她推到自己面前,说出那撩人心性的话——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分担的境况下,他不确定能够是否禁得住诱惑,却也不敢赌上这些年来的坚持。 无一寸目光不缠绵,无一丝呼吸不急促,彭然迷惑自己究竟是想让她肯定多些还是否定多些。心如同被架上加速运动的单摆,越来越快地游荡在沉沦与固守的极端。 “三年了,快要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看着他纠缠反复的眼神,江雪在泪水中勾起一丝笑容,“你还想让我等多久?” 修长的身型笼罩着温暖的阴影,如同在沉默中弥散开来的湖水,全全地把江雪包裹其中。他没有说话,紧紧搂住身前的人儿,将脑袋重重地压在她肩头,长吁了一口气,便再也没有动静。 如果不是沁过薄衫那渐渐湿濡的触感,也许会让人以为时光就此停住了也不一定。 沉沉的重量让人感到心安,轻轻踮起脚,将下巴磕在他厚厚的肩胛上,双手柔柔地抚上短短几年间坚强了许多的脊背,想起他独自背负的一切,满腔的疼惜就这样袭上周身。 有人说,上帝因为觉得人类太理性太强大,让神都觉得危险,于是创造出一样叫做“爱”的东西,让他们在某些时刻变得感性和冲动,从那时起,每个人都注定有会有他最脆弱的那一天,当他遇见命运中的那个人。 阳光倾泻下来,洒在陌生酒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世界却因着彼此的陪伴不再显得孤单,兜兜转转了许久的轮回终得圆满。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静匿,服务生礼貌甜美的声音响起:“彭先生,退房时间到了,您需要续订吗?” 匆匆从他身上退下来,江雪轻吻那双湿润的眸子,侧首冲门外道:“我们待会下来办手续。” 男孩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大口地喘气平息着呼吸,坐在床沿上卸下了全身的防备。她走上前去将他揽进怀中,一边用手顺着那头黑发,一边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问道:“查到你母亲的下落没有?” “没有,”彭然把头埋进那方柔软中,闷闷地回答,“中纪委直接下派的专案组,把人带走的时候只说协助调查,之后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江雪无法想象如李妍这样的女子,究竟要恐惧无助到何种地步,才会把儿子从千里之外叫回来,期图找到一个依靠?而彭然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又该是如何自责,才肯在人前显露出这般的脆弱? “曹市长还在凉山城吗?”协助调查往往以主犯为核心,只要曹风杉在凉山,李妍就不会被带走。 “有消息说今天走。”彭然也明白自己母亲与曹风杉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得到荫蔽这么多年,如今的命运其实早有预知。 最高法、最高检对高官腐败问题一直要求实行异地审判。事到如今,曹风杉的目标应该只能是保命了,江雪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番,“消息可靠吗?” “时穷节乃现,”彭然无力地摇摇头,“愿意搭理我们的人都不多,没办法去挑剔什么的。” “不过省里的消息已经出来了,要走也是在这几天。”犹豫片刻,江雪还是开口问道,“曹家的人呢?你有没有去找过曹老先生?”曹家人对这座汽车城的影响力关键从上一辈开始算起,只要他们愿意插手,事情就还有回还的余地。 “老爷子已经气得中风了,这次能不能熬过去都很难说。其他几个叔叔阿姨有自己的事业,如今也避之不及。”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性,江雪能够理解那些人们自保的动机,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彭然委曲求全的无奈。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消息的?”目前最大的困难是敌在暗我在明,他人就算想帮忙也会有所顾忌,只有弄清形势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举措。 “上周曹叔叔出事前赶着递了个消息,她才知道。”彭然记起母亲在电话里慌乱的语气,待见到他时泣不成声的无力,还有被带走时强作镇定的表情,忍不住紧紧拧起了眉头。 细细询问过彭家明面上各项收入的来源,她才稍稍喘了口气,安慰彭然道,“你妈妈应该牵涉不深,专案组找恐怕她也只为挟住曹市长罢了,应该不用太担心。” 男孩这才缓了缓神情,“只要我妈还在凉山城,就还能想办法尽快找到她。” 江雪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问,“我来之前看到报纸上有报道涉及你母亲的问题,甚至连你家被监控的事情也有介绍。可是依照目前的情势分析,她涉案不深,专案组原则上不应该把这些情况透露给外界啊?” 一件单纯的贪腐案件若演化成桃色新闻,无疑会转移事件重心。只有需要打击的对象才会在公众面前竖起靶子,在案情尚未明朗之前扩大战线显然不利于集中火力。江雪想不透纪检方面这样做的理由。 “消息是我放出去的,”彭然无奈地笑笑,“还好不用托人,只是打了几个电话就引起了足够的曝光。” 想起在彭家门口遇到的两个布控人员,估计他们原本的目的还是要防止记者的蜂拥而至。她忍不住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消息漏出去呢?”即便是从家丑不能外扬的角度来说,也不应该由他来做这件事啊。 “媒体曝光有时候不一定是坏事,”他的笑容依然温润而疲惫,“至少能够避免暗箱操作的不确定性。” 江雪这才明白彭然是为了保证他母亲的安全,故放出那些消息。 专案组邀请协助调查不需要任何文件,即便就这样凭空消失,也找不到地方要人。主动要求公众给当事人一个定位,至少可以让整件事情背后的主脑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如何都能把人交代回来。只要李妍能够与曹风杉贪腐案撇清关系,顶多背上一个有伤风化的恶名,但求放心。 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儿子,却要主动向媒体宣告母亲的不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感叹着这番良苦用心,江雪再次紧紧搂他进怀,口中喃喃道,“彭然,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时宜 很多年前有个歌星,凭着一手好曲子和一副吐字不清的嗓子被所谓的“华语歌坛”尊为天王。江雪对流行音乐的兴趣原本不大,却总是记得当时关于这个歌手的一段绯闻——在人来人往的异国街头,明明知道有狗仔队跟拍,却还是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友,坐实了坊间盛传已久的猜测——模糊的照片上,高高壮壮的男生顶着鸭舌帽从背后将娇小的女孩捞进厚厚的外套里,脑袋重重地枕在那长发飘飘的头顶,说不出的亲昵与满足。 那张照片底下,江雪第一次听到一个词,“熊抱”——“熊的拥抱”,刻意忽略掉尖锐的爪子,让人不由得联想起一种毛茸茸的厚重感。 每每想起那份想要用爱溢满胸怀的情绪,总会勾起她嘴角的丝丝甜蜜,然后暗暗猜测,那歌星究竟是想炒作多些,还是看着恋人走在身边,忍不住就要把那属于自己的幸福揽进怀中?也许还是后者多些吧,用一个怀抱就能证明彼此的拥有,谁又会在乎他人的目光。 男孩静静地坐在床沿,略略颔首,温顺地埋进她的怀抱,两人的呼吸在彼此的依赖中渐渐协调。江雪倾身站着,用双臂勾勒出那宽厚的肩胛轮廓,亲密而合致,此刻的拥抱原本是出于抚慰与怜惜的动机,随之而来袭上心头那份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充实,却让她很突然地想起“熊抱”,这个从字面上就能带给人莫名幸福感的词语。 彭然的肌肉有几分僵直,依然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似乎终于找到可以放松下来的地方,却已经尴尬地忘却应该如何休息。 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道不尽心中的怜惜,时间如同静止一般,任由江雪品味这份熟悉而陌生的情怀。 两人似乎从不曾分开,他的每一句话语、每一个表情,纵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足以让她反复温习。就算始终都会小心翼翼保持那份矜持的距离,可一定会有什么在夜深人静的夜里,或者忙碌混乱的头脑中骤然升腾,然后归于平静。 待今天这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后,也许免不了会懊恼自己过于冲动吧!不过此刻这个发自内心的拥抱,让她明白那些反复于头脑中、灵魂里的沉吟,原来叫做“思念”。 只是在不经意之间,三年的时光确已如水般逝去。彭然早已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她也被现实的际遇折磨得疲惫无力。 如果不是李妍出了意外,也许他们永远都不再有机会相拥,而那又该多么让人遗憾啊!也可能,根本无从明了生命中欠缺的究竟是哪一部分,甚至能够以为事情原应如此、命运本应如此,更谈不上什么缺憾了。 只是当下这份情怀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彭然的妥协中多少有些无奈。可即便如此,她也由衷地感谢自己的一时冲动,至少没有铸就再一次的错过。 待情绪平复了几分,江雪柔声问道:“曹风杉今天去s城?” “嗯,”他窝在柔软芳香的怀抱中舍不得离开,闷声点点头,略显倔强的发丝蹭在江雪的颈项间,格外亲昵,“党报那边的消息,他们要派记者全程采访。” 她抬眼看看墙壁上的时钟,“快一点钟了,咱们得抓紧时间。” “你是说我妈会跟他一起离开?”彭然有些意外地坐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李妍毕竟只是电视台的主持人,而且依照两人刚才的分析,她与案情关系并不大。 “应该不会,但我们可以顺藤摸瓜,至少得弄明白人在哪里。”江雪一边低头帮他整理袖口,一边解释道,“专案组一定会留部分人在凉山城,你妈妈十有八九被控制在他们住的地方。” 所谓“双规”或者“配合调查”都是要求人说实话罢了,只是涉案者多半不会主动配合。司法上遇到这种情况叫做“零口供”,为了保证破案率,侦查人员都会练几手“独门绝技”,既能规避刑讯逼供的风险,又能达到取证的目的。 具体到党纪作风的案件,风险则大大减小,找到当事人的时候,办案人员基本上都能够确定事实情况了,所以才叫你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待问题——仅仅只需要“交待”便可,真实与否他们心中自然有数。 这里就涉及一个很微妙的博弈,涉案者在不确定对方已掌握情况时,都会尽量避免盲目开口,防止不必要地扩大损失;纪检部门则会很小心地掩饰已知情况,尽量诈取一些原本不清楚的线索。于是这些非官方半正式的沟通方式,往往比单纯的刑事调查更讲究方法。 远离闹市的宾馆、与世隔绝的环境,涉案者也许不用担心各种“独门绝技”,甚至连生活条件都能得到保证,可那些内心有鬼的人往往会被这十天半个月的绝对沉默逼到崩溃的边缘,内心的种种焦虑比办案人员若有似无的暗示更值得恐惧。 屈指一算,李妍被“请”去配合调查的时间也不短了,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到人,弄清她与曹风杉一案究竟牵涉到何种地步,最关键的是要让她保持冷静——对于没有类似经验的人来说,专业人士的小小技巧都具有足够的打击力度——曹风杉的兵败如山倒几成定局,属于他们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只剩下保全自身。 “只是不晓得他们会搭哪班飞机,”彭然任由江雪为他整理好原本有些凌乱的衣衫,几许别扭几许甜蜜的感受来不及细细体味,皱着眉头道,“我原本想要去机场等着看看情况,不行就跟着去s城算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坐飞机的,”江雪也俯首整理了一下自己仪容,“需要负责实地取证的人多半科处级别,报销标准至多软卧。大部分单位的人会选择开车自驾,但是凉山这边的地理情况特殊,而且案件的影响也比较大,坐火车的可能性最大。” 彭然的眼睛亮了亮,牵起她的手就往门口走,“凉山城每天去s城的火车只有一趟……” 江雪笃定地点点头,抚慰着说,“不着急,我们现在出发可以赶得上的。” 用最快的速度在大堂办完续订手续,帮江雪把行李寄存在酒店,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凉山城火车站。 赶到站前广场时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出行送站的人熙熙攘攘地拥在略显狭小的候车厅里。男孩在往来的人群中伫立着,给人的感觉与前些年完全不同——夺目不失内敛,有力不失沉稳,江雪禁不住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明明熟悉却从未见过的气质所迷惑。 彭然焦急地环顾四周,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头,“这该从何找起?” 江雪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不好意思自己的走神,忙挤出人群,带着他往地下停车场的方向走,“凉山纪委这边肯定会派人过来送行的,我们找到他们的车就行了。” “那倒不一定,”彭然长手长脚,没几步便赶上她,“凉山政府的大部分人都跟曹叔叔有牵连,专案组很可能会避嫌,不过找车确实没错。” 凉山火车站和大城市的运载中心比起来还算小,地下停车场里的车辆三五成行,并不难找。黑色轿车虽然普遍,一眼望过去车牌号却都没有很明显的特征,江雪有些担心道,“难道他们连市府这边的车都要避嫌?” 彭然冲着出口方向扫了一眼,放心地摇摇头,“还不至于,只是不可能用那些招摇的车牌号了。” “我以为所有地方的市府都一样,倾向于用些比较小的车牌呢。”江雪咬咬嘴唇,一边跟着他向前走,一边疑惑道,“不看车牌的话怎么确定是不是他们的车?” 彭然牵着她绕到一辆黑色奥迪跟前,这辆车的牌号没有任何“公务用车风格”,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它挑出来的。 感受到江雪不明所以的目光,他很确定地点点头,“凉山人守着一座汽车城,很少会舍近求远买外城的车,除了市政府那些有着特殊偏执的人。” “特殊偏执?”江雪皱眉,回头巡视了一下停车场其他的黑色轿车,基本上确实都是本地车型,“用本地车也不见得能便宜到哪儿去啊……” “我爸当时就是这么劝管后勤的那批人的,”彭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牵牵嘴角,“你猜那人说什么?‘价格不是我们考虑的关键,如果市政府的车开到街上跟大部分的人没有差别,多少钱都挽回不了影响。’” 江雪想起就连彭家佑自己的座驾都没有支持自己的厂办品牌,似乎了解了一点。凉山汽车城的产品在国内市场上至少也是三分天下的地位,各个档次的车型都有开发,也是不少地方政府的指定公务车,只是没想到在它的原产地居然会受到“歧视”,就算彭家佑对这种局面也是无能为力的吧。 列车出发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两人互视一眼,彭然说,“你去上面找辆出租车,在站前路边等我,我在留在这边认认他们的人就出来。” 江雪点点头,转身跑向出口。 脆弱 江雪在停车场出口外的路边找了一辆等客的出租车,向司机说要等人,从后视镜里盯着身后的动静。 陆续有车从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来,不多久便看到那辆黑色奥迪缓缓驶入站前广场的车流。她禁不住弹出头张望一番,却仍不见彭然的身影,值得对司机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可能先走了,能麻烦您跟着前面那辆车吗?”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有着劳动人民的朴素沉默,只使用略显复杂的眼神瞥了瞥她,便挂档跟了上去。 凉山城的市区面积并不大,走出火车站的繁忙地段之后,路上的车也不是太多,司机很有技巧地隔了一两辆车的距离跟着,江雪一面焦急地盯着目标,一面懊恼怎么没有及时记下彭然的联系方式。不过事出突然,想他应该也不会出啥大事,晚点回酒店业一定能见面,待先弄清楚专案组的驻地,回头再去找人也不迟。 那辆黑色的轿车继续前行,在凉山市委前面的路口打了转向灯,减速驶进市委招待所的停车场。 江雪忙让司机靠边停车,环顾着四周的环境,绿荫葱葱,闹中取静,交通方便,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驻地选在市委招待所,这让所谓的“避嫌”成了一个笑话,又或者,他们不过是要印证“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临到下车,司机师傅皱皱眉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闺女,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师傅,您的意思是……?” “你这种情况我见过,”司机叹了口气,“我上个月刚陪一富婆跟踪过她老公,最后闹得大家撕破脸皮没啥意思。” 江雪有些哭笑不得,“师傅……”,临到要开口解释,却又深深咽下,觉着让他误会远比透露自己的真实目的要好些,“您放心,我懂道理的。” 司机显然信不过她的说辞,无奈的摇摇头开车走了。 爱是这世界上最宽广的距离,能够容下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在岁月的余温中彼此拥抱、互相取暖;它同时也是这世界上最狭小的距离,容不下任何外人,在爱的世界里,多了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是罪过。可面对那些意想不到的改变时,我们又都是懦弱而无力的。分手的时候最无敌的答案莫过于“我不爱你了”——其他一切都不过是敷衍,接下来的撕扯、纠缠都只会让对方越走越远。 如果,江雪想,如果注定有一天要分离的话,我只想做那个先说再见的人。 加快步子走进招待所的大厅,巡视了一圈便找到电梯的位置,径直走过去的时候听到身后过来传过来的脚步声,她迅速地按下电梯按钮,转身掏出手机走到一旁的窗边假装接电话。 有两三个人的样子,都悄无声息地等在电梯前。江雪感到有目光打量在后背上,愈发不敢回头,只能用尽量平缓的声调自说自话:“我也是刚知道这个情况……” 还好电梯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几个人走进去,见江雪没有上来的意思,便直接按下了关门按钮。 听见电机轻速的运转声,她继续把手机架在耳边,貌似不经意地回头电梯门边的数字缓缓跳动,“1”,“2”,伸手轻轻按下电钮,看着显示的楼层数停止在“4”,然后开始下行,“3”,“2”,“1”。 身旁又有人等着上电梯,她急忙对着话筒说,“好吧,我这就过来。”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招待所的大门。 乘车赶回酒店,窗明几净的大堂里,彭然果然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隔着窗户看见江雪的身影便急急地迎过来,担心与焦虑没有丝毫掩饰地写在脸上:“你怎么没有等我?” 故作轻松的吐吐舌头,她柔声解释道:“他们的车开得急,我怕跟丢了就先走了,想着回酒店就能见着的啊。” 彭然欲言又止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继续追问什么。江雪见情势缓和,连忙把一旁的行李提起来,牵着他快步回去房间。 方关上房门,她便把探知到的专案组驻地等情况一一告知。 彭然听完这些,神情有些凝重了,低沉地说:“我今天在停车场看到齐伯伯了。” “谁?”江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齐志方,凉山城纪委书记,”看出她的困惑,彭然解释道,“也是齐阿姨的哥哥,杨校长的大舅子。” “凉山纪委?你不是说专案组需要避嫌吗?” 男孩无奈的笑笑,“只是猜测罢了,刚刚没找到你,我才去查了一下齐伯伯的身份,他是去年才被扶正的,和之前的领导班子牵涉不深。” 江雪隐约记起报纸上说去年底正好凉山市副市长案发,曹风杉也是那时被盯上的,这个齐书记上位的时间此刻看来有些莫名的巧合,“你刚才说他是杨校长的大舅子?” “嗯,”彭然仿若想起什么,“我出国之前,有时候齐阿姨过来我家打牌,他也会顺路过来凑角。” “你看见他上车了吗?”她压下心底的那些猜测问道。 见男孩点点头,江雪的心禁不住又往下沉了沉,也就是说在她身后上电梯的人里面有一个,正是这位与李妍“交情不错”的齐书记。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打电话让餐厅送点吃的上来,”有些犹豫的大掌轻轻放上了她的肩膀,彭然用尽量宽慰的声音说道,“我待会儿去找齐阿姨,让她帮忙探探口风。” 江雪这才记起自己从中午到现在一直滴水未进,却又烦躁地感觉不到饥渴,目光灼灼地抬头看着彭然,“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跟杨校长他们联系吗?” “确切的说是齐阿姨,”他点点头,“外公早年去世之后,我妈妈的娘家人大部分都不在凉山城了,只剩下齐阿姨这么一个好朋友,之前还有特别把我拜托给她照顾。”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晕出一点羞赧的粉红,“我妈妈是不放心,其实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江雪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孩子气而骄傲的彭然,连忙确定地点头,既表示信服又表示抚慰,但还是禁不住心底的猜测,问道,“既然如此,纪委那边的情况,甚至你妈妈的所在地,齐阿姨、杨校长他们都应该有数才对啊,怎么还由得你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跑?” 彭然下意识地咬咬嘴唇,他看到齐志方出现在停车场的时候,心中有着同样的困惑,只是在当下这种孤立无援的状况下,容不得再去揣测任何的心机与危险,毕竟他们早已没了任何可以典当的赌注。 轻轻伸手揉开他的薄唇,江雪也懂得什么是“情势逼人,身不由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政治游戏都有着一样的规则——恃强凌弱、落井下石,且不说这个齐志方在这次的案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即便是清醒地审时度势,也不能指望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 “别想太多了,总会有办法的,”一点点地用指腹轻抚着他的唇瓣,每寸触碰都在诉说着无言的怜惜与不舍,“你中午也没有吃饭,待会陪我吃点东西再出去办事吧?” 念着江雪道凉山城后一直来不及休整,彭然叮嘱她留在房间洗个澡收拾一下,转身下楼替两人觅食。 当江雪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卫生间时,看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摆好了碗筷,正小心翼翼地向两只方便碗里盛粥,高高大大的背脊向前微微弯曲,白色的衬衫经过一天的奔波虽然有些褶皱,此刻从背后看起来却清晰地勾勒出他的每一寸肌理,想起书上说的一句话:“用力是男人的第三性征。”感觉此刻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还没到吃晚饭的钟点,酒店的餐厅没有开伙,面包蛋糕什么的太没营养,我在隔壁的粥铺打了点绿豆粥,你先压压饿性吧!”彭然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有些歉然地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 夕阳下,晶莹的水滴顺着江雪的长发低落在棉质t恤的前襟,反射出屡屡夺目的光华,下身是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全然不复上午从法院里出来时一身规矩的职业套装。感觉到打量着自己的眼神,她低头看看打扮并无不妥之处,却还是解释道,“我以为你一个人去杨校长那边比较方便,所以晚上就不需要出门了,所以穿得随便了些……” “没关系,”彭然上前微笑着搂住她,将下巴顶在那湿漉漉的头顶,喃喃道,“只是我刚才突然有点错觉……” 江雪听话地伏在他的前胸,柔声问,“什么错觉?” 宽厚的胸膛轻颤,伴随着彭然特有的醇厚声线,“感觉我独自在某个地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他不会告诉她,尽管事情千头万绪乱成一团,尽管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在那一刻,闻着空气中甜糯的香气,回头看见如清水芙蓉般的女子向自己走过来,即便身处在陌生的酒店房间内,竟然都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久别的家中一样。 也许,这就是脆弱吧。 旁观 临近下班时分,教委家属院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杨校长要开车去接女儿放学,此刻还没有到家,齐志媛赶着在厨房里准备饭菜,听见门铃声响便快步走出来,从猫眼看见楼道里兀然站着的彭然,急忙往围裙上擦了擦手,打开大门。 “小然,你怎么过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近家门,末了还不忘探头观察一下走道里的动静,就算没有老杨的叮嘱她也晓得现在是个草木皆兵的时候。 彭然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回头看见她有些紧张的动作,心中不禁歉然,“齐阿姨,我过来的时候戴了帽子的,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 打量着面前男孩不打眼的t恤和牛仔裤,以及他揉弄在手中的棒球帽,齐志媛稍稍松了口气,“不是让你在酒店里等消息吗,这边杨叔叔和我都会帮忙想办法的。” “谢谢你,齐阿姨,这次真的麻烦你们了,”彭然下意识地舔舔嘴唇,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开口,“我今天去火车站接人,正好看到曹伯伯他们一行去s城……” “小然,阿姨不是要你没事别到处乱跑吗?还去火车站那么个打眼的地方,”齐志媛皱了皱眉头,自顾自地说起来,“你以为戴顶帽子就认不出来了?这次过来的都是中纪委的人,人家干什么吃的?如果他们真想找个人,就凭我和你杨叔叔是绝对藏不住的,咱们现在只能夹紧尾巴做人,等风声过了再想办法。上次你跟报社的那些人联系,我不是已经讲过这些道理了吗……” 彭然默默地听着中年妇女特有的啰嗦与多虑,不过他也很明白,只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才会在这样一个众叛亲离的时候,还能够保持如此多的叮嘱与担心,大部分的人只会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然后言不由衷地问一句,“没事吧?”然后他再言不由衷地回答:“没事。”再然后,皆大欢喜,该看热闹的继续看热闹,该烦恼的继续烦恼。 “总之,在这个非常时期,再谨慎小心都不为过!”齐志媛之前在m高中教政治,喜欢按照严谨的逻辑体系说话,只是内退之后在家里没什么听众,女儿进入青春期后,耳朵上多长出了一副随身听的耳麦,老杨当上校长后则更是懒得开口。几个交好的牌友在一起虽然还能说上几句,彼此之间的倾诉则远远胜过倾听。 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李妍是所有牌搭子中最有倾诉欲望的,虽然在齐志媛看来,她的那些烦恼多有些自寻的意味。 女人之间的友情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裹挟了太多她们独特的思维方式与感性态度:当有人处于相对优越的位置时,其他人往往会选择与之保持距离,这里面有七分的气节,却也难免有着两三分嫉妒;当曾经的高人一等成了过眼云烟,情意反而会比往日来得深厚许多。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第二性地位早已在灵魂上留下烙印,社会发展史中的长久劣势处境,让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更乐于共度患难,而不是同享荣华。 曹风杉出事之前,齐志媛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在乎李妍这个朋友,和她的交往更多的局限在功利的目的上,下位者的姿态让同样出身市委大院的齐志媛多少有些意难平。 她忍不住常常想起年轻时,为了嫁给一个外地人,甚至是一个背过政治处分的外地人而绝食时,母亲坐在床头含着泪看着自己,反复都只有一句话:“丫头啊,女人结婚就是第二次投胎……”,然后就是些“我和你爸也是为了你好”的陈词滥调。 可惜年轻的她被爱情冲昏了脑袋,满心想的都只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浪漫与激情——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当年的小杨有着正规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一手漂亮气派的钢笔字,没几个山里的姑娘能抵挡那样的魅力,就算看似严重的政治处分,也不过是帮助她遇见真命天子的机缘罢了——如今,老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她留下的话却成了齐志媛一生的诅咒。 倒也不是说她家老杨有多么不争气,毕竟背着一个处分当上了校长,在m高中的人看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眼见着当年一起长大的姐妹淘,这几年都趁着汽车城的崛起赚了个盆满钵满,回头再看看自家的清水衙门,还得为几个生源、赞助去求爷爷告奶奶,其中滋味很是耐人寻味。 人生的幸与不幸往往都只要靠比较才能得出结论,李妍无疑那个最令她痛苦的那个比例尺:在汽车集团里如日中天的老公,一表人才前途无量的儿子——尽管她也会抱怨彭家佑的出轨与彭然的不听话,可是,对于这些早已成为男人附属品的“太太”们来说,忠诚又有什么意义呢?老杨倒是没有出去乱搞,但那是因为他不敢,或者说没用。况且,对于膝下只有一女的齐志媛来说,男孩再怎么不听话也不会吃亏,终归是比女儿让人省心得多了。于是她推断,李妍的不知足或者说不懂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被曹风杉宠坏了。 曹风杉是他们那一拨市委大院的小孩里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18岁入伍后在济南军区服役,1979年参加越自卫反击战时是西线尖刀连的班长,带着二等功奖章去了石家庄步兵学校,待到95年转业的时候已是少校副团长,直接进了凉山市政府办公室做科长,没几年便在省委组织部挂上了号。过硬的背景和傲人的家世,让齐志媛时至今日都想不通,究竟有谁能动得了他。然而所谓“兵败如山倒”,其实人倒台不过也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连背后的利害关系都没来得及想清楚,便是败局已定。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叮嘱彭然道,“小然,阿姨说你的这些话要往心里去,知道吗?” “齐阿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今天是事出突然,没有考虑周全,以后一定会多加注意的,”少年乖巧地点头应和着,接着说,“只是我看着曹伯伯被送上车,心里挺不好受的。” 齐志媛的喉咙哽了一哽,想起彭家母子这几年来受到曹风杉的照顾着实不少,难得这孩子在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念着这份情意,心中颇为感慨。 想当年她们都还是大院里扎着麻花辫的小丫头,被学校组织欢送新兵入伍,只觉得卡车上一身军营绿的曹风杉英气逼人,是丢在人堆里也能迅速抓住眼球的角色,那是少女时代最完美的梦中情人形象。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到头来她们连曹风杉是什么时候跟李妍搞到一起去的都不是太确定,只晓得曹夫人常年住在s城的娘家,很少过来凉山这边,于是李妍便成了曹市长在本地半公开的情妇。 前两年彭家佑出车祸去世,与其说李妍成了他的寡妇,不如说成了名正言顺的“市长夫人”。平时打牌的时候一口一个“我家老曹”,不知让多少人钦羡。于是当谁家有点啥麻烦事的时候,总忘不了走走“夫人路线”。事实上,李妍这人虽然脾气大了点,但只要应承下来的事多半还是会尽力帮忙,无论是老杨的官职还是自己哥哥的升迁,都着实花了曹市长的一番心思。 正因如此,当老杨“斗胆”表达不同意见时,齐志媛态度鲜明地坚持不能辜负李妍的嘱托,在她看来,人生在世,总得记着点什么才行。 看着男孩的念旧,她心中的戚戚之情油然而生,语气也缓和下来,“别太担心了,你曹伯伯的级别在那里放着,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 “谢谢你,齐阿姨,”彭然诚恳的表达着谢意,话锋一转,“只是我看到齐伯伯也在送行的人之中,所以想问问您有没有办法搭上话,让我见见我妈妈。” 齐志媛有些预感彭然迟早会找她问这事儿,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绪下,措手不及的同时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小然,我想你也晓得齐伯伯现在的身份特殊,所以我们愈发不能让他难做人,对吧?你要知道,我和你妈妈是朋友,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有可能,我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的。” 彭然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眼前把自己当作大人一样看待的齐阿姨,最终还是很和润地笑了,“谢谢你,我明白了。” 入夜,凉山城的雾气降下来,有点沁人心脾的寒意。彭然独自走出教委家属院,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宽宽的肩膀上仿若承受着无形而巨大的压力。 齐志媛为了方便照应,特地把他安置在不远的酒店里,如今这不足千米的距离竟然让他感到有些遥不可及。远远抬头看见临街房间里那一盏卵黄色的灯光,心中多少有了几分温暖的希望。 信任 江雪茫然地咬着下嘴唇,对着收拾好的衣物发呆,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立刻提上行李离开房间。已经半干的发丝柔柔地打折卷,散发出一股慵懒的味道,自肩头倾泻而下,罩住了她满脸游移而尴尬的神情。 一双大手温柔地拢上腰身,彭然将下巴搁在她略显娇弱的肩头,贪婪地呼吸带着独特发香的空气,低声问道:“要走了?” 江雪听出这低沉嗓音中的眷恋,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是啊,想等着你回来说再见。” 他的气息些微有点紊乱,却没再有出声,只是用力地把脸孔埋进她的长发,像小狗一样来回蹭着。 本来还想继续逗逗他,这满室弥散开来的寂静却让江雪莫名地想起来多年前那个夜晚,男孩也是用沉默应对着自己的残酷与决绝。胸口猛然一阵尖锐而抽搐的疼痛,慌忙转身踮起脚尖,故作轻松地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傻孩子,跟你开玩笑的。” “为什么要收拾东西?”彭然的声音中竟然有几分撒娇般的委屈。 心头又是一阵矛盾的拉扯,江雪忍不住将他搂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长久以来积攒下的思念,言不由衷地解释道:“一间房不方便两个人住,我订的房间就在你隔壁。” 意外地抬头打量了一下酒店宽大的单人床,彭然忍不住闷声笑起来,透露出些许撩人的味道。江雪红着脸将他推开,尽可能正经地转移话题:“齐阿姨他们那边怎么说?” 收敛起得意的笑容,沉吟片刻后,彭然略略地带了一句,“他们确实有些难处。” 听到这轻描淡写的解释,江雪心下便有些了然,拍拍他厚实的臂膀,不再追问,“别操太多心了,今晚早些休息吧,明天起来咱们再商量。” 指尖似有似无地抚触在陌生而熟悉的肌理上,竟然有些不忍离去,哽咽下喉头的干涩感觉,江雪突然怀疑刚才下楼订房的行为有没有必要。既然已不是第一次和彼此亲密接触,人为设置这些讲究会不会显得很矫情? 依稀记得多年前这小子就有资本让女人死去活来,没想到经过岁月的沉淀后,他对自己的影响力居然还能至此地步,江雪有些沮丧,同样经过时间的洗礼,为什么定力不足的还是她?又或者,让人成长的根本不是时间,而是经历。厌倦了漂泊不定的日子,这几年来时时萦绕心头的依赖感,让她迫切地寻找着可以停靠的彼岸。 空气中的静旎凝固着,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稍加渲染便成了暧昧。 彭然缓缓的弓下背,虔诚的低着头,用双手捧起逡巡在他肩头的柔荑,仿若对待易碎的水晶,分分毫毫之间都不敢懈怠。 江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吻住她的手背,被轻轻拂过的每一寸皮肤都敏感地感受到了那唇齿间的颤动。压抑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她闭上眼感受这近乎膜拜的问候。 勾勒完手掌的轮廓,彭然又开始不急不缓地亲吻她每一根手指,时不时探出舌尖的舔噬,让酥麻的感觉立刻从脚底蔓延开来。 “我,我先走了。”利用最后一丝理智回神,江雪迅速扭头提起自己的行李,她害怕脚步稍慢便再也找不到离开的借口。 紧紧阖上房门,整个人立刻瘫软在地板上大口地喘着气,却再也无法平复心头的悸动。时间已经如此久远,久远到几乎快要忘却上次这样沦陷是在何时何地。当爱情再来的时候,谁能料见会如此地排山倒海。 “咚咚咚”的敲门声从背后传来,江雪有些绝望,她实在没有把握能够再次抵抗住彭然的有意或者无意,只好弱弱地躲在门板后问道:“怎么了?” “江老师,”男孩略显沙哑的嗓音中隐藏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你的电话落在我房间里了。” 想起离开时的慌乱,江雪禁不住敲敲自己额头,门外的人仿佛也看到了她这幅懊恼的模样,说话声中的笑意愈发不加掩饰,“快开门吧,从s城来的电话。” 江雪深吸两口气,终于凭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敢拉开门闩,深深地埋着头,确保眼前只能看见自己的双脚,接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彭然将轻声吟唱的手机放在她的手心,立刻体恤地转身走开,肩头不住的抖动却泄露出他憋闷的笑意。 直到听见隔壁房门阖上的声音,江雪才记得缩回手检查手机显示屏上的来电号码,s城的区号,一个不认识的座机。抬手看看腕表,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呢? 手机依然在不知疲倦的作响,转身回到房间内,她一边锁门一边按下通话键,“你好,我是……” “姐,不要说话,”陈子轩好听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传过来,清晰却并不平静,似乎在很努力的按捺某种情绪,“我知道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捂住嘴,江雪控制住出声的冲动,继续听他讲下去。 “收拾行李,跟他一起回s城,马上。”电话就这样断掉了,徒留急促的盲音敲打着黑暗中紧绷的神经。 来不及细想陈子轩究竟从何而知自己的行踪,耳旁反复回响着他笃定的语气声调,那幅清秀而不苟言笑的面容再次熟悉地浮现在江雪眼前。 时间很容易让我们忘记某些事情,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往往不决定于时间。尽管找不到听从陈子轩莫名安排的理由,她却还是在瞬间做出了离开凉山城的决定。 行李拿过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打开,这会儿倒节省了不少时间。轻叩开彭然的房门,看见那双依然带着笑意的眸子,江雪无暇解释,一边挤进门去一边低声问道:“回s城还有航班吗?” 她的急促弄得彭然有点愣神,“不确定,我可以打电话去机场问一下。”这个时候估计大部分订票点都下班了。 “快点,”江雪头也不回地开始帮他收拾衣物,“咱们争取今天晚上回s城,如果不行就留宿机场,等明早的第一趟班机。” 轻轻关上房间的门,彭然几分小心地走上前去揽住她,俯首的那一刻显得格外温柔,“别着急,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江雪的神智在他的声线中冷静下来,“我刚接了个电话”,她没有告诉彭然上午在高院走廊上看到的那一幕,更不知该从何解释对于陈子轩无理由的信任,只希望能够满混过关,“消息来源比较可靠,要我们尽快离开凉山城。” 彭然的呼吸触碰着她的发顶,温热而湿濡,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也柔和下来,似乎只过了几秒钟,又似乎就这样渡过了整个夜晚,他终于缓缓开口,“我会跟你走,我们俩都不会有事情的,不要担心,好吗?”缠绵的唇齿烙印在她的颊边,安顿下一切慌张与迷乱。 待他挂上电话,江雪已经把两人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彭然随身的衣物原本就不多,大部分东西都留在瑞士,还没来得及打包回国。 “今天有凌晨航班,”多年前的男孩而今的声音中蕴含着一股让人平静的力量,“我们现在下楼还能让出租车顺路拐过去市委招待所。” 想来现在最有可能出状况正是李妍才对,江雪的表情略显僵硬,她只惦记着两人的安危,却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彭然微笑着拂平她咿呀不知言语的唇瓣,似乎在说服她,又好像在说服他自己,“我只是想顺路去看看再离开,妈妈那边不可能出什么事情的,别担心了。” 红着脸点点头,江雪拿起背包跟在他的身后走出门去。 凉风习习,酒店大厅的灯火辉煌让她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过于漆黑的夜晚,江雪只感到右手被牢牢地握紧,大掌中传来的坚定就像溺水之人在飘摇中找到了得以依靠的浮木,可心中裹挟的眷恋又让她怀疑自己才是需要寻求支持的那一方。 一片黑暗中,她被小心地牵引上了出租车的后座,耳边响起彭然带给人无限安全感的声音,“师傅,麻烦您绕路去一下人民北路,然后从车城路去机场。” 江雪有些享受这难得的夜盲,无论何时,能够有一个让我们全心信赖的人都是值得珍惜的。 车厢里流淌着午夜电台特有的感怀与忧伤,在顺着山势绵延的街灯映照下,双眼渐渐恢复视觉,她侧首看着坐在后座另一旁的彭然,卵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帧画面都要真实。 男孩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唇角微微勾起弧度,视线依然盯着车窗外,说道:“过几分钟就能到招待所那边,你不用下车,我也只想在外面看看,然后咱们直接去赶飞机。” 江雪不知道彭然对她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源自何处,因为此刻就连自己都不能确定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陈子轩的嘱咐究竟又有何用意。这一天的经历已经让人耗尽心力,却好像还迟迟不肯过去。奇怪的是,就这样牵着他的手,居然也能感受到一股安静的力量,强大到可以一直支撑彼此,走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不安 人民北路路口横着停了两辆警车,可能考虑到时间已近深夜,所以没有鸣笛,交替的红蓝灯光却还是引得街边居民楼里的人们睡眼迷蒙地探头观望。 江雪感到握着右手被攥得死死地,很难说车厢里两个人谁更紧张,但她知道,自己此刻必须保持冷静,否则彭然将更加难以自持。 前排的司机转过头来,“直接去机场?” “先开过去,问问怎么回事。”来不及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江雪注意到已经警车那边有人向着他们观望,这个时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出租车慢慢滑行至路口,一个身着防弹背心的警察果不其然地出现在车前,姿势标准地敬礼,“突发状况需要封路,麻烦绕行。” 司机向后座扔了个白眼,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江雪挂满笑容地摇下车窗,“同志,不好意思,我家住市委大院,回去拿点东西还要往机场赶,您能不能通融一下?” 按照这装备水平来说,应该是特警吧,她心里暗忖,只能看能不能套点话出来了。 “对不起,”标准化的声音回答道,“特殊情况,请您配合。” 一直握住她的手这会儿松开了,江雪立马反手拽住他,脸上依然不动声色,“我了解,只是要封锁到什么时候啊?航班是十二点的。”说完还不忘皱皱眉头,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顾及到所谓的“家住市委大院”,“防弹背心”的态度很耐心,“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建议您还是先去赶飞机吧。” 彭然俯在她身上探过头来,冷不防地问了一句:“里面出什么事了?” 江雪只感到自己的指甲快要掐到他的皮肉中去,却依然得带笑看着窗外的“防弹背心”,装作一点也不突兀的样子。 对方稍微愣了愣神,似乎奇怪这个一直沉默的人为何突然开口。 还好这辆出租车是新的,没有来得及把后座的左车门封死,江雪暗自庆幸着,推开门,就势把想要俯身打探彭然长相的“防弹背心”挡开半米远,一边尽量自然地扭着脚腕,一边慢慢把身子靠在后车窗上,几分娇嗔地说道,“坐车坐得脚都麻了,居然只能过家门而不入,回头还得被我妈骂死。” “防弹背心”的面相很年轻,对她这种表面上很配合、实际上找麻烦的态度,犹豫着该如何劝解。 江雪侧首捋了捋头发,瞟眼看见警车上又人下来,似乎是在观察他们这边的状况,于是干脆直接开口,“同志,你看……” 话尚未出口,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原本就不太平静的夜晚,一辆黑色轿车急停在出租车的右边,有人走到她身旁呵问道,“你们领导在哪里?” “报告首长,临时指挥部在招待所大厅!”“防弹背心”很标准地敬了个礼,中气十足地回答道。 江雪低着头,很仔细地揉弄着衣角上的褶皱,长发不经意地披散着,将她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接连的关门声,以及急行的脚步声终于渐渐消失在路口方向。 “我们还是先去机场吧,让妈把东西给你寄过去是一样的。”彭然的声音温柔地从车厢里传出来,司机迫不及待地发动引擎,似乎早已经不耐他们的耽误。 江雪终于抬起头,几分无力地冲“防弹背心”笑了笑,“那好吧,谢谢您了。”说完转身低头上车。 红蓝灯光依旧交替,映照在车厢里反复而急促,将两人的心都敲打得更加不安。 如果说刚才看到警车时江雪还试图自欺欺人,那么当上午在彭然家门口见过的高个中年男子出现在身边时,局势就已经很明显了,尽管不知道陈子轩打那个电话的缘由,但现在离开似乎凉山城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师傅,”待到车驶出人民北路路口,她便开口,试图让司机调转方向,“麻烦您……” “麻烦您开快点,直接去机场,”彭然伸手握住她,插话说,“我们要赶12点的飞机。” 不解地看向他,江雪以为刚才那个特警的回答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似乎是在回应这质询的目光,彭然脸上挂着颇具宽慰味道的笑容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先回s城再说。” 江雪忍不住皱眉,“你妈妈那边……” “市委是个大衙门,出事的不一定是我妈,”彭然的笑容此刻看起来很是苍白,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解释,“就算她那边有状况,他们下一个也就该来找我了。”自嘲的笑笑,他继续道,“我妈只能指望我了,我必须暂时离开凉山城。” 感到被他握住的力道又大了几分,江雪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从晋海所到王启新,再到意外出现在法院走廊上的陈子轩,还有他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这其间似乎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她现在确实迫切地想要回到s城弄清楚这一切。可是,市委招待所的戒严又在很明显地告诉他们,出事了,或许只有留下来才能及时了解情况,但她明白,彭然的话不无道理,毕竟李妍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他了。 相信陈子轩对江雪来说是一件感性重于理性的事,可她没有权利把彭然拖到这份盲目中来。毕竟现在连敌我阵营都还没有分清楚,且不说两家之间的积怨,就连陈子轩对自己的态度,她都没有几分把握。 倘若让彭然就这样留在凉山城,似乎也不能放心,毕竟在那通电话里,陈子轩明确要求她把人带回s城,就算在这边还可能打听到某些消息,但对于整个局势来说作用还是很有限的,确实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在一起,江雪告诉自己,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有力量。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无非是一起回s城或是一起留在凉山城罢了。 曹风杉在s城、她要找的人在s城,更何况比起彭然在凉山的孤立无援来说,s城好歹也是她家,再不济地说,即便最后要把他送回瑞士,s城的交通也要方便许多。任曹风杉的对头手脚通天,至多也只能在凉山城搅乱一池春水,空间大了,躲闪游移的可能就大了。 一刻钟后,出租车稳稳地停在了灯火通明的航站楼外。彭然一手接过司机找的零钱,另一只手牵着江雪下了车。他的步伐很稳健,看不出任何的犹豫,轻车熟路地在服务台拿到之前电话定好的票。始终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一直牵着她的手,就连安检的时候也像小朋友过马路一样牢牢地牵着。 赶在航班起飞前两人终于坐在了位子上,引座的空姐离开时都不忘回头看看彭然那只不肯松开的手,似乎对男生孩子气的举动颇为好奇。江雪装作视而不见地继续任由他牵着,她明白,彭然手中的每一点力量都是依赖,每一丝温度都是信任。 这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让人从心底觉得安宁。 凉山和s城的直线距离并不远,飞机好像才刚起飞便降落了。两人依旧是手牵着手下了航梯,好在行李不多,江雪心想,不知道彭然能不能算作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行李,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背负下去。 s城的航站楼比起凉山城的要气派许多,透明天窗下的机场大厅毫无遮拦地沐浴着星光月色,在灯光效果的配合下显得格外浪漫。江雪记起上次在这里送别的情形,还有几年前两人的那场谈话,都如同电影在脑海里放映一般,虽然在如今的时局里想起这些确不太合适,但她还是忍不住深深庆幸能牵着他的手走在当下。 两人一路都没怎么讲话,她以为彭然也有些累了,无论如何,回到s城至少能保证安全,其他的等天亮再说吧。 凌晨航班的乘客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走过出口便散了,此刻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空荡。江雪在心中暗自比较着几家熟悉酒店的价格,只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把今天晚上打发过去了再说。 走在前面的彭然突然站定,高高的脊背挡在她面前,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江雪正揉着脑门纳闷,抬首便看到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陈子轩依然穿着早上的那套西装,只是神情有些疲惫,虽然此刻正值午夜,任谁也不可能精神抖擞,可他的疲惫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终于到达了顶点。 “子轩,你怎么来了?”顾不上其他,江雪惊讶地问道。 陈子轩在见到江雪第一眼后,便始终直视着和他差不多身高的彭然,此刻终于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彭然略略颔首,他看到陈子轩等待时焦虑的神情,也看到了他发现江雪时的如释重负,于是愈发庆幸自己送她回s城的决定。 漩涡 彭然依然紧紧握着她的右手,轮廓清晰的面颊上习惯性地带着让人心安的微笑,眉宇间的疲惫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江雪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今晚的这些意外,事实上,连她自己也搞不清一切的缘由,只好再次皱眉看着端坐前排的陈子轩。 那双淡到深处的眸子正定定的看着窗外,仿佛想要看透这午夜无边的黑暗。从机场大厅出来到上车,他都没有再看江雪一眼,与彭然之间则是一如既往的低气压。突然出现在机场,见面了却一句话也不多讲,相识多年,江雪从没有感觉像此刻一样,完全读不懂他。 空气在车厢内无声地流动,江雪打开车窗,却依然无法摆脱这份压抑。就连出租车司机都似乎感受到了三人间的尴尬气氛,随手旋开了车载广播,试图打破沉默。 “本台最新消息,”清脆的女声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刺耳,“昨日17时许,凉山市原市长曹风杉在被押送至s城的途中擅自逃脱监管,并致使一名乘警重伤,省公安厅随后紧急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了案件情况,现面向全社会公开悬赏通缉该逃犯……” 江雪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反复显现的都是人民北路路口闪烁的红蓝警灯。电台主持人的声音持续地在耳边响起:“……其具体特征为:男,47岁,身高178厘米左右,中等壮实,肤黑,右眼角有一疤痕,会驾车,有格斗技能,生存能力较强……” 只在电视新闻上见过的曹市长一直令江雪影响深刻,鹰眸如炬的眼神几乎是过目难忘,她曾经怀疑,是不是只有军人世家的背景和行伍出身的履历才能铸就这样一双眼睛。后来知道他是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战斗英雄,心中的谜团顿时化解。 见证过生死,自然会顿悟一些什么,在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这样一双眼睛理应属于与众不同的人,不是出人头地就是万丈深渊,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前途无量,甚至可以说是功成名就,变为众叛亲离、一文不值,而今更是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逃犯”。 “……请广大群众积极举报逃犯线索,群众举报线索经查证属实并抓获逃犯的,省公安厅将严格按照有关举报规定和承诺的金额,及时兑现奖金,举报线索对抓捕逃犯其直接作用的,给予奖励1万元人民币,起重要帮助作用的,给予奖励5000元人民币。” 彭然的一声冷哼,打断了江雪的沉思,就连前排的陈子轩都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没有理会两人打量的目光,他缓缓摇下车窗,仿若自言自语一般道,“知道什么是‘尖刀排’吗?” 夜风随着冰凉的空气抚上他的温润脸庞,好看的双眼微微眯着,仿佛在努力回忆某段往事,“当年他们一个排的战友在一场老山守卫战役中全部牺牲,仅存的一人还被炸伤了双眼,他当时还不知道周围的情形,不知道战友们都已经离他而去,包括给他包扎的卫生员,但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靠手雷坚持着战斗,随后又身中三枪,援军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江雪慢慢摸索着他的手背,她想她明白这是谁的故事。 “被救援队救醒后,他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把全排弟兄们的名字点了一遍,直到发现没有一个答应他的,才知道了一切……抓起身边自己的枪,他只说了一句话,‘兄弟们,老哥去给你们报仇!’说完就朝有枪声的地方走去。” 副驾驶座的靠背深陷,陈子轩终于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脊背,和江雪一起静静地听他说话。 “后来医生强行麻醉了他,把他送到了后方,家里人动用了最大的关系,才保住了那双眼睛。” 车厢重新恢复了平静,电台的歌声又开始继续流淌,远处已经隐隐可以看见市区的灯火辉煌,她似乎听到彭然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就值1万……” 陈子轩指引司机停在了一家motel门口,结清车费,头都不回地说了声“下车”,又恢复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motel之类的便捷旅馆在城市里越来越受欢迎,装修整洁、价格适中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手续简单,对入住者的身份基本上不予审查,于是很多人都把这里当做偷情圣地。江雪牵着彭然站在大堂一角,等待替他们办手续的陈子轩,如今两个人的身份都敏感,她禁不住再一次后悔自己在凉山城订房的举动。 偶尔某个花枝招展的妖艳女子搀着满身酒气的男人走进来,江雪听见他们一边等电梯一边说着什么“3p”、“好康”之类的话,立刻羞红了脸,恨不得冲出门去,却只得把脑袋深深埋进胸口。 陈子轩终于办好手续,拿着钥匙向两人使了使眼色,径直走向电梯。彭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江雪迎上前去。 一双、两双、三双、四双、五双,江雪低头默默数着电梯地面上的脚——没什么比一双规规矩矩的黑色皮鞋更合适穿西装的陈子轩了;彭然的球鞋配上泛白的牛仔裤,肯定能把他衬得格外年轻,或者说人家本来就很年轻才对;她一直不喜欢高跟鞋,难得有机会脱下套装,随脚便跻了双拖鞋;妖艳的细跟鞋已经滑到了醉汉的休闲裤上,颇有几分情&色味道地游移着,将电梯里的其他人视作无物。 “小帅哥,麻烦按一下四楼。”酥到骨头里的声音让江雪立刻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陈子轩下意识地向另一旁让了让,唯恐避之不及。 女人很有职业素质地娇笑起来,“都敢来玩‘高难度’了,还怕荤哪?” 幸好他们的房间在三楼,此刻已经到了,江雪一手牵着彭然,一手推着陈子轩就想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孰料那双细跟鞋快步挡在了出口处,“妹子,要不大家一起乐乐?” 江雪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见不认识的男人已经醉得完全趴下,而他身边的妖艳女子则媚眼如丝地来回打量着三个人。 “谢谢大姐美意,只是难得点到她的台子,和别人一起分账已经很不爽了,怎么能再打我的折扣呢?”彭然一边说一边推着和江雪同样目瞪口呆地陈子轩走出电梯,关门之前还不忘回头,不急不缓道,“以后有机会再说。” “你……”江雪咿咿呀呀地却不知作何言语,彭然好笑地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既然都来了这种地方,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吧!我当然是在跟她开玩笑。” “难得,玩笑都能开得这么到位,”陈子轩低头开门,对他言下的抱怨之意予以回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两人之间的低气压似乎并没有随着共同面对的复杂形势而改变,江雪咬咬嘴唇,牵着面上依然挂笑的彭然走进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她却发现自己的精神越来越好,也许熬过了最疲惫的那一点,人反而会变得清醒。这样很好,因为她有许多话,急需要找人问个清楚。 刚插上房卡通电,彭然便冲进洗手间,关上门后大声说:“陈子轩,你配江老师聊聊,我先洗个澡。” 陈子轩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听见水声传出来才扭过头来,用那双淡色的眸子看向她,眼神里有些伤感的味道,“你果然去找他了。” 江雪知道彭然是要给他们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低头卸下背包,幽然道,“你果然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随性地拉了下领带,有种片刻的孩子气,“官场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姐,相信我,曹风杉这个案子没可能翻过来了。” “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江雪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解释,不过和彭然的携手出现或许已经说明了什么,所以他才会这样冷漠。 陈子轩扯了扯嘴角,嘲讽地笑笑,“你在乎的是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可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姐,想当圣母没问题,可你能不能别把自己搭进去?” 江雪感到喉头一哽,许多话被硬生生地憋回去,她知道陈子轩也是为自己好,但趋利避害已经不是现在能够考虑的问题,只好把话题转到另一个关键,“你今天早上和王启新律师一起去高院干什么?”还是和检控方的人一起。 现在看来背后的潜台词现在看来已经不言而喻,但江雪仍然迫切地想要知道陈子轩本人的态度。 “姐,你可以怀疑一切,但是一定要相信,我永远不会害你。”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仿佛终于承受不住某种巨大的压力,在这一刻选择了放弃,“这案子牵涉很广,不是你我任何一个人能够左右的,彭然和他妈妈的结果如何取决于曹市长会不会被抓住。如果你还想在高院混下去,就不要自顾自地往漩涡里跳。”定定眼神,他认真地看着她,“江伯母好人,我只是不想看她到头来还要为你的工作操心。” 因果 “子轩,你多虑了。”江雪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我怎么样不是重点,现在有麻烦的是彭然,”定定地看着他,希望足够表明自己的认真,她缓缓地继续道,“你愿意帮我们吗?” 仿佛听到什么荒诞的笑话,陈子轩无奈的扯扯嘴角,“你以为我大半夜干嘛去机场?不管你信不信,姐,我之前完全不知情。”笑意没能弥散到那清淡的眸子里,他舔舔唇瓣继续,“王律师原来的助手是我师兄,拿到了伦敦政经的offer,临出国前向所里推荐的我,否则实习生绝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么大的案子。” “我看王启新挺赏识你的。”江雪犹豫片刻,不置可否道。 “男人可以不帅,可以没有钱,却不能没有认真的态度。”一丝凌乱的发线垂落在他的眸间,带着些许寂寥的味道,“不管王启新和晋海所是做什么营生,我以为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责任。” “原本安排王启新来给曹叔叔辩护吗?”彭然就着酒店的大白浴巾擦着脑袋,连带着表情也藏在了他湿濡濡的头发之后,声音听起来带着过度紧绷之后特有的轻松,让人琢磨不透。 “省里面特别关照的,晋海所和他们有长期的合作关系,这次的案子双方都很重视。”陈子轩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刻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如果方便的话,”彭然靠着江雪身边坐下,将半湿的浴巾搭载她手上,看似随意的动作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亲昵,“能不能透露一下案由?或者说曹风杉贪腐案的主要事实?” “表面上的原因是程文东一案牵涉出来的违法批地,违背了中央坚守18亿亩耕地红线的政策,省纪委就当典型给报了。”陈子轩继续盯着自己的手指说道,仿佛根本没有理会彭然的意思,同时却明白无误地回答着他的问题,“实际上的原因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肯定跟之前s钢铁公司的海外并购案有关。” 钢铁产业的整体产业链约占中国gdp总值的8.8%,行业上下游关联产业之多,尤以房地产和汽车行业为盛,各大钢铁厂对铁矿石需求持续猛增,导致矿业公司也慢慢成为了海外并购的热点。在江雪的记忆里,s钢铁公司的一系列大动作在去年确是沸沸扬扬了一阵。 “那起并购最后是失败了吧?”彭然似乎也有些印象,沉吟片刻后继续问道。 江雪虽然不太明白这起纯商业事件和凉山城的曹风杉有何干系,但还是记起了当时看过的一些官方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失败的原因是a国方面认为收购出价过低。” “能说得口的理由绝不会是真正的原因,”陈子轩的语气很是笃定,从走进房间之后,第一次正视着彭然,“你父亲在任时,凉山汽车工业集团下属的投资公司就提出过针对at矿业的收购企划,不过在凉山市的国资委那一层就被否决了,所以转做了私募基金项目。”轻轻的唇角勾起一丝凉薄的弧度,他继续道,“这个基金的规模和运作,恐怕没人比彭公子更清楚了吧?” 彭然的表情很平静,愣了大概那么一两秒钟,便扭头就着江雪手里的毛巾继续捋头发。空气里的沉默很压抑,让整个房间都顿时尴尬起来。 “时候不早了,子轩,你不是说要回事务所查资料的吗?顺路送我回家吧。”江雪尽量自然地站起身,低头轻轻地揉了揉彭然湿濡濡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该休息了,奔波一天,都挺辛苦的。” 陈子轩仿佛早就料到了彭然的反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那今天就先告辞了,”转身拾起江雪放在门边的行李,“姐,我先去楼下找出租车。”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抚在彭然头上的那只手被他隔着毛巾紧紧握着,江雪轻声安慰道,“我待会在路上跟子轩谈谈,别多想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明早给你带早点过来,好吗?” 他的脊背完全松弛下来,头也深埋在胸前,闷闷出声,“好的”,轻轻的松开手,抬头用那深墨色的眼睛望着她,“我等你。” 江雪怀疑自己有一刻几乎要溺毙在那泓如井水般沉静的眼眸中,久久才俯身烙了一个吻在他光洁的额头上,不再言语地离开了。 旅馆大厅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缤纷的都市霓虹沉默地闪耀,勾勒出落地窗前那些许寥落的背影,撤掉领带的衬衫衣领再也没有丝毫干练的味道,似乎只差那最后一根稻草,全身全心的疲惫便会将他彻底淹没。 听到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陈子轩回过头来勾起一抹勉强的微笑,“姐。” 挡下他叫出租车的那只手,江雪抽出行李箱上的拉杆,“一站路不到的距离,你陪我走回家吧。” 陈子轩没说什么,任由她挽着自己,就这么走进灯火阑珊。 “关于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私募基金,”走出motel的大门,深夜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江雪很干脆地开口,“跟s钢铁公司并购at矿业有关系吗?” “按照我看到的那份投资企划,在当年铁矿行业整体低迷时进行收购,at矿业的核心利润部门早已有中方入股,尽管投资金额不大,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完全可以成为这次s钢铁公司并购成败的关键。” 江雪思考了片刻这其中的逻辑关系,继续问道,“曹风杉远在凉山,你凭什么笃定他的被捕会和一年前的并购失败有关?” 轻微的笑声从她头顶传来,“姐,你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怎么对政治这么不敏感。” “有什么应该留意的政治动向被我忽略了?”江雪有些熟悉他得意的语气,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喜欢讨论学术问题的那个学弟,总是热衷于从细节着手,推导出有利于己方观点的结论。很多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意见确实很有参考价值。 “如果你够敏感,就会留意到去年并购谈判最激烈的时候,审计署先后三次派工作组进驻凉山城,每次的消息还全都正大光明地登在党报上,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陈子轩那会儿只觉得奇怪,直到曹风杉事发后,才急忙去查阅当时的材料,确定了彼此间的因果关系,“凉山汽车工业集团的常规审计早已结束,这样紧急的公开行动,除非确实想查出点什么来外,不然就是要给相关人员施压,毕竟当年的投资计划在国资委这边是有备案的,否则省政府不可能凑巧地在这个时候进行资源整合。” 江雪紧紧地咬着嘴唇,如果陈子轩说的消息当真存在,那这次针对曹风杉的“反腐倡廉”确有可能就是s钢铁公司并购案的“有感而发”,只是,心下的另一个疑问也越来越明显,“既然彭然父亲在世时这个投资计划就已经被否定了,你又凭什么知道它会被转作私募基金项目?” “客观地说,彭家佑在商业上确实很有一套,就算不靠李家也肯定能干出点大事,”陈子轩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发自心底的钦佩,“汽车生产离不开优质钢材,但大部份国产铁矿石的品位都很低,所以作为钢铁行业最重要的下游关联产业,即便是考虑到分散价格风险和稳定原材料供应,收购at矿业公司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投资项目。他当年坚持,即便国资委不同意动用集团资金,也要尽力为凉山汽车工业日后的发展留条路。我妈临死前就一直在忙这件事,所以多少有点印象。” 一阵夜风袭来,江雪不知该怎样接话,只是瑟缩着靠身旁的人又紧了些。 “据我所知,这个私募基金的具体运作由彭家佑亲自负责,除了他自己所占的相当一部分份额外,其他主要的资金来源也是李、曹两家人,”陈子轩很平静地继续道。 “这算得上是凉山城私人资本最大规模的一次主动出击了吧。”江雪下意识地呢喃。 “的确可以这么说,”男声清亮地应和着她,“彭家佑当时也为这个项目狠下了番功夫,所以对基金的盈利能力还是应该有信心。” 言谈间,两人已经走到居民楼下,昏黄的灯光铺撒在暗青色的水泥地面上,伴随着夜风中颤动的梧桐树叶,显得格外无力。江雪把一直被他挽着的手抽了回来,放入自己的上衣口袋,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但是彭家佑死后,这个基金又该由谁来运作呢?” “姐,你的逻辑有问题,”陈子轩低头看着她,淡色的眸子里泛着莹莹的光,猛然让江雪想起了两人多年前在s大再次重逢时的那个夜晚,“应该这么说,之后基金由谁来运作,彭家佑才会死呢?” 距离 阳光从白色的窗纱后暖暖地撒进来,江雪半昧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厨房里也传出了江妈妈准备早餐的动静。 上班之后的生活作息就变得很规律了,无论睡得多晚,都能差不多的时间醒来,在心里暗暗估算了一下,离自己爬上床的时间还不过四五个小时,此刻却再难继续安睡。陈子轩离开时那段欲盖弥彰的话,已经让原本就棘手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江雪认为自己的当务之急还是和彭然一起把所有信息捋顺,现在的他们如同在迷雾中摸索的盲人,混沌不清的环境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妈,我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办,不在家吃早点了。” “昨天那么晚回来,这么早又要出去?”江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不赞成地皱着眉头。 “唔,”江雪含着牙刷,故意口齿不清地应付道,“案子快到审限了,庭里面催得急。” 江妈妈对她的工作一直都很支持,听到这个理由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鸡蛋、牛奶打包装好,放进办公包里,嘱咐路上多少吃一些垫垫肚子。 嚼着面包走在路上,江雪想起刚才对老人的敷衍,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歉疚。她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只是冥冥之中感到这次情况复杂,能够尽少牵涉会安全点,所以才下意识地不愿跟妈妈解释彭然和他家出的事。至于自己,似乎也不再是个怎么选择的问题,仅凭跟彭然相关的原因,就有无法回避的道理。 敲响酒店房门的不一会儿,听见光脚板跳地板上的声音,江雪忍不住抿嘴笑了,这种再纯粹不过的开心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暖暖的怀抱在开门的那一霎那袭面而来,男孩穿着大号白色t恤,带着舒适而慵懒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下巴还不断地在她头顶来回磨蹭,触感就像只会动的泰迪熊,并且没有丝毫顾忌周围环境的自觉。 任由他撒娇了半分钟,江雪终于忍不住地将那人推进房间,半认真半玩笑地问道:“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粘人啊?” 无奈对方此刻睡眼惺忪,根本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只管大手一捞地把人往床上带,嘴里的嘟囔听起来倒很像是在抱怨。 窗帘密密严严地挡住了户外的光线,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彭然侧着身子,两只手臂将人环搂住,膝盖微微蜷曲着,像一汪温柔的泉水,包裹着所有不安与顾虑。 江雪已经忘记上次这样躺在他怀中是怎样的感受,只知道此刻自己完全无力抵抗这沁入骨血的抚慰。身体有些下意识的僵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出乎意料亲密,脸颊紧贴在透着体温的棉质衣料上,几分灼热的触感勉强挽留住几近崩溃的理智。 “……然……”,挣扎着抬起头,试图拧过某人强制性的怀抱,“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剩下的言语全被堵在突如其来的深吻中,彭然仿佛突然想到了让她保持安静的绝好办法,略带惩罚意味的啃噬报复得有几分孩子气。 多久没有接过吻了?江雪瞬时间头脑完全空白,从脚底瘆起的麻痹感让她几乎忘掉两人间曾经有过的所有伤害、距离与回忆,只是单纯地沉浸在汹涌如潮水般的爱恋之中。 怎么会,我怎么会忍心离开你那么久?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紧贴的双唇才隔开些距离,身体却被搂得更近,那激烈跳动着的脉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为什么不在家多睡会儿?”彭然的声音低沉得有几分嘶哑,神智却已然清醒过来。 “唔,”江雪深深吸了几口混杂着彼此味道的空气,试图平复情绪,“昨晚回去的路上,子轩谈了他对这个案子的看法,我觉得有些道理,想早点过来跟你商量。” 考虑到当前棘手的状况,彭然的态度也立刻认真起来,用力抱了抱她,翻身下床,“你先躺会儿,我去洗漱完了就过来。” 那双手离开腰际的时候,心口有些空空的感觉,江雪仰面躺在尚留余温的床铺上,失神了很久。 从并购行动的资金结构到审计部门的特别关照,陈子轩的想法有理有据,江雪复述的时候禁不住再一次被说服,“彭然,你知道这笔基金吗?如果省府只是想要借助曹市长手里的力量来实现收购计划,他为什么不予以配合呢?” 也许是刚刚洗过冷水的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江雪咬了咬嘴唇,决定暂时不要讨论陈子轩最后、最恶毒的那个猜测。 “从时间和资金规模上看,基金存在的可能性非常大。”沉默了一会儿,彭然缓缓地用最妥善的说法表达自己的意见,“不过我觉得曹叔叔不是愿意配合,而是他也无权左右这笔财产的去向。” “怎么讲?”对于曹风杉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钱财早已不是问题,如何保全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生命才应该是他们首要的考量因素。 “就像陈子轩说的,这笔基金即便存在,也是几家人共同持股,我爸和曹叔叔最多是充当操作者的角色,重大决策不可能由他们哪一个来决定。” 江雪想起曹家其他几个在经商的子女,李妍的兄弟姐妹应该也早已离开凉山城发展,都说亲兄弟明算账,他们既然愿意把钱凑到一起,肯定不会允许资产权属不明的情况发生,即便是彭家佑当初筹建时侵占了国有资金,现在想要拿回来肯定也要费一番力气。 “曹叔叔应该也努力争取过,他是个很有坚持的人,不然也不会到最后才给消息我妈妈。”彭然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别的我不敢讲,如果知道会把我们牵涉进来,他肯定不会任由这件事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意外于他对曹风杉如此的信任,江雪不由想起陈子轩对彭家佑的态度,按理说,都是差不多的关系,为什么态度会天渊地别?“关于你父亲的死,你妈妈有没有说过什么?” 彭然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到这个问题,交握在一起的长指纠结得关节都有些泛白。 “子轩只是,只是猜测,”江雪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反应,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毕竟那个货车司机及时支付了几十万的赔偿金,判缓刑也是说得过去。”关键是以李妍的性格,怎么会毫不追究?而且,一个跑长途货运的司机,一口气拿出那么多赔偿金本身就很值得怀疑。 “那司机家里卖了房子卖了车,就是为了救他一条命,我妈不想把人闭上绝路才签了谅解书。”说着,彭然陡然站起身来,伸手推开窗户,有些突兀地解释,“房间里的空气不太好。” 越是合情合理的答案,越是让人无法相信——如果对丈夫的死都能够处理得如此合乎情理,她怎么会为难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江雪直觉彭然有什么事情不想让自己知道,却犹豫着是否该继续追问下去。 清脆的铃声响起,彭然也回过神来,拾起了床头柜上客房电话的听筒,侧首夹在耳边,腾出手将坐在身旁的江雪拉到怀里,如同安慰一样轻轻揉弄着她的发顶。 “moinmoin!”德语特有的小舌音很自然,江雪第一次听到他在自己面前说这门以复杂、精确着称的语言,新鲜感不一会儿就被心头怪异的滋味取代——语言的隔绝容易让人自居被排斥的地位。 那边不停地在问些什么,彭然每次都只简短地回答几句话,听起来是日常熟稔的对象,宽慰的语气中透漏着安慰的讯息。偶尔有一两句尾音上扬,感觉就算提问也格外亲和,江雪在心中感慨,他果然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男人。 “ja,”深黑色的眼眸描摹着怀中人的轮廓,彭然柔声说道,“aufwiedersehen.”对方又叮嘱了一会儿,终于挂断了电话。 江雪早已靠在他的肩头,微微吐着气说道:“你说德语真好听。” “是吗?”彭然勾了勾薄唇,眼睛也弯成新月的形状,“喜欢的话,我以后也跟你说这个。” “那就免了,”江雪撇撇嘴,“不给你这个机会欺负人。” “怎么会是欺负呢?你听多了就学会了,我们也算是教学相长啊。” 从大掌中抽出手来,江雪捏了捏他笔直的鼻梁,“当我的学生不甘心啦?” 摇摇头,顺带挣脱了她那小小的“惩罚”,彭然贴在仿佛珠玉的耳垂边轻声说,“ichliebedich.” 这句话我早就想用无数种语言告诉你。 等待 晋海律师事务所坐落在s市的金融一条街上,楼下便是几家大型国有商业银行在本省的支行。当初选择这里作办公室时,王启新还没有今天这样的实力与资本,他却从最开始便相信,做生意是个互相抬桩的过程,你给我面子,我帮你做人——一来二去,大家的日子自然就都好过了。所以,跟什么档次的人搭档,决定了你日后的格局。说到底,律师也是个买卖的行当,与一般的商人类似,只不过,别人交易的是真材实料的货物和天花乱坠的说辞,他们买来卖去却都是一张嘴罢了。 事实证明,王启新当初的选择非常明智,跟他同一批出来的律师还在靠离婚纠纷、子女抚养案子赚钱的时候,他已经是s市几家重点企业的法律顾问了——那个时候的国有企业多靠国家政策贷款过活,偶尔发生了纠纷也绕不开银行这些第三人——可以说,晋海所的地理位置是打造s市第一律师事务所金字招牌的奠基石。 后来,金融街上的律师事务所越来越多,合资的、外资的,企业背景的、政府背景的,专攻贷款的、专攻税收的……分工细化带来了行业的进步,领导者的地位也必然要受到挑战。晋海的问题是,如何尽可能地将前期的积累优势转化为后期的持续领先。 那个时候恰巧也是中国经济转型的重要关口,大批国有企业改制、成千上万的工人下岗、一批又一批的民营资本家粉墨登场——有人成功的时候,就一定有着更多人失败,接连几家合作企业的一把手倒在了私吞国有资产的罪名之下。看到昔日风光无限的领导成了阶下囚,只期盼用手上所有合法、不合法的收入买一条命,王启新终于找到了晋海下一步转型的出路。 恰巧他的几个大学同学也在x省的高法、省检里混到了中层的位置,能够左右一些不大不小的案子,再加上晋海所长期以来和国有企业合作时积累下来的案源,王启新很自然地从一个专事经济案件的律师,转型成为s市、乃至x省最有影响力的刑事诉讼专家。 回顾这几十年的法律生涯,王启新时常感慨,成功缺乏的往往并不是能力,而是正确的方向。在晋海所后来招进来的几百个律师、助理、实习生中,有人天资聪颖,脑袋里的法条案例记得比电脑还准确;也有人经验丰富,当事人相信他比相信法官更甚;还有人家世显赫,父母的一声招呼抵得上全事务所半年的受案量——这都是优点,也是王启新重用他们的原因,然而,当另有人更聪明、更圆滑、更得势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些后来者——标准之所以是标准,就在于它能够公平地适用在每一个人身上。 陈子轩的出现是个例外。王启新的助理从来都是s大的毕业生,一来是碍于校友会老师的面子,二来是带出去跟那些老同学打交道的时候有得说道。之前的那个男生跟了他两年,家里从祖父辈就在x省检察院工作,原本计划出师之后就独立执业,有叔伯几个在位的领导罩着,好歹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启新也很是用心地教了他不少东西,没想到那孩子会突然拿出一张录取通知向他辞职,问明个中缘由才知道尽管一直不满家人的硬性安排,却始终苦于没有选择,不得不勉强自己接受。如今意外得到进修机会,家人也无从劝阻,自然是要展翅高飞的。临行前,特意向王启新推荐了他的师弟,说是功底扎实、人品过硬,还有相当不错的英语水平——自己的申请文书全都是这小子帮忙弄的。 王启新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才真叫“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一张文凭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反正他是不会以此作为用人标准的。而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官宦子弟居然会为了一张不值钱的文凭放弃唾手可得的事业,只能说他太傻,而能够说服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值得一见。 所有的社会工作本质上都要与人打交道,怎样让他人听从自己的安排,是一切社会工作的核心目的——警察靠的是法律制度、教师靠的是言传身教、记者靠的是口诛笔伐——律师靠的是潜移默化。他们不能明确地告诉当事人某件案子会输,却能用专业的辞令解释诉讼风险;他们不能直接地影响承办法官审理案件,却能通过驳斥对方辩词争取倾向性的意见。可以说,越是精明的律师,越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顺着他的意思走下去,有时候甚至是甘为其用。陈子轩后来也承认,他进晋海所的第一天就想成为首席助理,不然他完全有能力去外资所寻求更好的履历。师兄的留学意愿,当时只是在同事聚餐时的随口抱怨,却被他记在心里,直到校方来函确认身份情况时才告诉本人——天上掉馅饼,而且这馅饼还刚好是自己最喜欢的口味,即便更有心机的人,恐怕还是会先咬一口再说。 之后的事情自然是顺理成章,录取、辞职、引荐,陈子轩的目标按照既定安排一步步实现,稳稳地走到了他想要的位置。王启新看着面前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孩,心中常常会有些好奇,他最后究竟要走到哪里?他想要的又究竟是些什么?也许等退休之后,可以把这小子当成社会学标本来研究一下。 按照他反馈过来的消息,曹风杉确实拒绝了at矿业的收购计划,相当于拒绝洗白曹、李两家名下的私募基金——至少是其中所侵吞的国有资产部分。若真按照陈子轩提供的线索来说,曹风杉、李妍,乃至彭家佑都没有动用这笔基金的权力,那么,省府想要给他们留条后路的考量,就可以彻底地打消了。 走到窗台边,王启新撑手俯瞰着二十层楼下微缩如蚂蚁一般移动的人群,为即将做出的决定感到一丝或多或少的悲伤。半分钟后,被突然袭来的一阵凉风惊到,只好匆匆收起了那份毫无意义的伤春悲秋。 =============================分隔线============================= 挂上陈子轩的电话,江雪驻足在自家楼下的房产中介门口,盯着玻璃墙上的“吉屋招租”告示,一居室的公寓,700块一个月,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宾馆里流动人口密集,也是公安机关监控的重点场所,保不准那天都找到头上来了。依照彭然目前的状况,不管是用哪个人的身份证登记入住,终归还是存在着危险。暗暗算了算手头的活期存款,自觉有了点底气,转身走进中介公司。 “在我家隔壁的小区,环境很好的,我刚看了,结构也不错。”听到电话那一头熟悉的低沉嗓音,江雪的心顿时柔软起来,“李可他们亲戚出国留学,才空出来的房子,因为家具都搬走了,所以也没要租金,你别瞎操心。办完事赶紧打车过来吧。” 在阳光的映照下,旧式楼房被影影重重的绿色植物打扮得格外顺眼,踏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围着社区绕了一圈,只听得鸟语虫鸣,瞬间荡漾了全部焦躁的情绪。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已经将红砖墙布满,正在轻风的吹拂下绽放着小手掌模样的翠绿叶子,顺着柔波的节奏,时而闪现出墙体本身的颜色,时而铺撒下春天的绚烂。在叶子与叶子的空隙中,江雪随性地用手搭成凉棚远眺,只见得湛蓝清澈的天空渐渐消逝,把那些棘手的烦心事都带向出了思考的范畴。 再次回到单元门外的时候,意外发现彭然已经从银行回来了,手上依然空空如也,看来他没有弄对他母亲的银行卡密码。低低的棒球帽压在头上,却掩不住摄人心魄的容貌,此刻,正噙着笑逗弄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小土狗,修长的身子微微前倾,很有技巧地用手揉弄来回扭动的狗脑袋,把小家伙伺候得极其享受,用呜呜的低鸣来回应这亲切的善意。 江雪没有贸然上前,只是看着他被阳光模糊的剪影,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两人相处的画面,原以为时间和距离的隔早已将这些记忆稀释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后,依然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情景之中,单纯的吸引与被吸引,单纯的爱与被爱,单纯的等待与被等待。 有时候,错过就是一种最大的惩罚。 狗狗被挠舒服了,开始绕着人打转,撒欢似的奔跑,还不忘拱拱他的脚踝。彭然好笑地看着它,不经意间发现伫立在不远处的江雪,明媚的眸光混杂入温声的呼唤:“我在等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战栗 请假的最后一天,江雪上街添置了些生活必需品,好歹算是把彭然安顿了下来。简易衣柜、行军床、折迭椅——整个房间看起来倒像是个露营地。她心中有些后悔,当初应该多花点钱,租间带家具的房子,而不是现在这样,简陋得让人即便立刻离开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彭然很听话地把室内清洁做好,又支开电脑准备做事情,这才发现某人怯生生地坐在他身旁的床沿上,欲言又止地想要开口。 “怎么了?” “我再给李可打个电话吧,说不定她那儿还有条件好一些的房子。”江雪声音发虚,她实在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总能被自己的假话绊倒。 他沉沉的笑声在头顶响起,一双大手随即环上了娇小的腰肢:“李老师改行开房产中介了?” 纰漏横出的说辞被扎扎实实地呛了在口中,江雪还是有些奇怪地扭过头来:“你怎么知道……” “本来只是想去附近的中介公司问问这里租房的一般行情,回头也好谢谢李老师,”彭然低头烙了一个吻在她的额上,“没想到人家正好由同一个小区、同一个楼层、同一个朝向的房子刚刚租出去。” 脸上烧烧的,江雪发现在他面前自己越来越像个孩子,而原本的孩子却越来越像个大人。 他又微笑着将亲吻向下蔓延了一些,似乎想要以此抚慰对方的不安:“如果不是因为担心家里的账户受到监控,我肯定不会让你操这个心,只是手头的现金没有多少,只能先靠江老师把我养起来了。” 说着,用自己的额头顶顶她的,继续半开玩笑道:“你可以嫌弃我的,只是……” “只是什么?”江雪挑眉看看这个言语、动作都让人舒服到极致的男孩。 “就算再嫌弃,你也不能不要我。”说着,声音便落在了她唇齿之上。 彭然这几天都在用爬墙软件登陆不同银行的账户,查看并计算一些资金流水。具体是为了什么,她并没有问,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愿,只说担心曹风杉利用他妈妈的账户洗钱。看到男孩在电脑屏幕前眉头紧皱的样子,江雪感觉格外揪心,他独自在国外念书多年,每次回家都只是待几天便走,这些资金往来的事情,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搞清楚?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怨念小说中无所不能的黑客高手,在虚构的世界中,主人公总是无所不能,一通百通,连带着整个互联网都成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想在哪儿刨坑就在哪儿刨个坑,想在哪儿洒水就在哪儿洒点水——合计着防火墙、杀毒软件都形同虚设,出入各大政府、企业网站全如入无人之境,这究竟是连轴算盘还是互联网?只是到了现在,她才明白那些作者是在用美好的幻想弥补现实的缺憾,正因为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们才需要将无所不能的神拿来膜拜。如果,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帮助彭然,相信无论是幻想还是真实,她都会尽全力一试。 回到单位销假的时候,许大姐探照灯一样的炯炯目光仿佛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猎物,甚至等不及江雪先去报个到,便急匆匆地拢了过来:“怎么样,小江?你亲戚家的事情怎么样了?” 庭长听到门外的动静探出脑袋来看了看,江雪暗自庆幸着,不忘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冲她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侧身走进了庭长办公室。 再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点谱了,为了不伤害许大姐激动地八卦基因,她把以前办过的一起离婚案子当做蓝本,信口编了个没头没脑的家庭闹剧,像讲故事一样讲了出来。不过当然,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皆大欢喜,否则再来一通名为“参谋”,实则“逼问”的桥段,她可保不准自己不说漏嘴。 许大姐听了半个小时的书,终于满足了这几天积累下来的好奇心,记起那虽少得不能再少,却依然存在的工作来:“小江啊,上次那个案子的当事人怀疑被告把财产向国外转移,又舍不得担保冻结,你今天得跟我跑一趟z行查个帐了。” z行作为老牌国有银行之一,主营跨国业务,被告企业若想转移财产,必须通过他们在该行的汇兑账户。好在现在银行都是全国联网,只要是在同一个辖区内的分支机构开户,都能在同级的网点查到资金情况。 谈到工作,江雪的心思也立刻认真起来:“好的,我这就去开介绍信。” 取证是我国法院的一项主要工作,特别是对金融机构来说,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往往不接受非客户本人的查询。遇到资金往来情况复杂的案件,当事人必须申请法院出面搜集证据。所谓的“合法取证”,要求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工作人员,持工作证、介绍信、申请函去到被调查单位,做好备案后,在申请函上填写需要查询的相关内容,交由对方查实,附上回函,再将所取得的证据原件交由法院作诉讼之用。 作为对日常事务已非常驾轻就熟的资深书记员,江雪深受民庭广大审判员的青睐。法官们常常是把工作证递出去核对一下,便转身休息,剩下的事情全由她独自搞定。 今天也是这个样子,许大姐把工作证递进柜台,又冲着防弹玻璃里的银行工作人点了个头,算是完成了身份核对的步骤,拍拍江雪的肩膀,就坐到等待区看杂志去了。 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收好两人的证件,转身去墙角的复印机上复印存档。江雪在空白的申请函上按部就班地填写抬头、身份、案号、案由……转到内容一栏的时候,她的笔顿住了。 申请函的内容包括账号和身份证号两项,一般情况下,办案人员会把当事人提供的账号,以及相关人的身份证号码都填上,从而保证取证内容的完整性,毕竟没人会把所有的资金放在同一个账户名下;更多的情况是,企业为了规避风险,还会把资金分存在不同的人名下,法院查账或者冻结的时候,如果不怕麻烦地都查出来了,少不了自认倒霉,可一旦有疏忽的情况,则尽可能地挽回了损失。 手头待查的案件标的不大,原告只要求查询一张资金往来卡上的流水情况。江雪看着那身份证号码的那一栏空掉的横线,心跳有些加速。扭头看看休息区的许大姐,她正心无旁骛地研究着时尚杂志;接待的工作人员也还在复印机旁操作着,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到她身上;大厅里人来人往,叫号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普通客户不会站到对公窗口边,也就更不会看见什么。事实上,只要她把这当作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工作来对待,别人也没有多余的理由注意到她。 咬咬嘴唇,刺痛的触感让江雪下定决心,在空白的身份证号码栏填下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彭然每次翻墙上网都会反复输入这几个号码,因为这是他查询李妍账户唯一的线索。 “填好了吗?”工作人员的声音隔着防弹玻璃听起来闷闷的,却还是吓了江雪一跳。 她连忙把申请函递进柜台,故作镇定地说:“麻烦您了。” 这家银行在全国有16000多个网点,仅在x省就有11家二级分行,860个分支机构,作为传统的国有银行之一,优势在于网点多,缺点在于管理差,每次他们过来查账都只需要手工填写申请函,除了工作证复印件的存档,几乎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而该银行的电子管理系统无法承载各地各级公检法机关取证查询的日常记录,对于柜台来说,每天要输入的账户、身份证号码成千上万,有时一个疏忽都能造成全然不同的查询记录,所以,从原理上说,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江雪不断地默默告诉自己:沉住气,别着急,你只是在履行正常的取证程序,那串数字他们不会注意。就算曹风杉的通缉令已经贴遍大街小巷,李妍的真实身份依然没几个人清楚,银行绝不会因为这个名字起疑心。 当两迭流水清单从柜台那边递出来的时候,工作人员还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惊得江雪的心跳顿时止住,脸上的表情也凝结了。 “出大案子了吧?”对方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很自然地顺嘴带了一句。 知识产权纠纷,两家民营小厂而已,正要轻轻摇头,却条件反射般了瞥见流水单上的账户名称。“李妍”两个字下面,是一长串阿拉伯数字的账户金额,长到她竟会下意识地怀疑小数点的位置是否标注有误。没有顾得上回答工作人员的问题,只晓得伸手扯过那迭厚厚的打印纸,一边额头冒汗,一边快速浏览账目清单。 纸面的最后一行,前天的日期下,一笔转款操作已经将这个账户下的所有资金转到瑞士联合银行。 将攥着流水单的手搁在柜台的大理石桌面上,试图掩饰那止不住的战栗,江雪勉强牵起嘴角冲柜台里面笑笑:“是啊。” 恐惧 江雪挂掉电话银行大厅里的办公电话,向大堂经理说了声谢谢,声音却弱得几乎听不见。转身走向依然坐在休息区看杂志的许大姐,连声解释道,“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这是刚印出来的账目清单,被告的资金流很稳定,我看没有转移财产的迹象。” “量他们也不敢,”许大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刚才在那边干嘛?” 心跳再次停拍两秒,江雪自问那张顺带查出来的账目清单已经被妥善收好,这才缓缓地说了句:“您是说……?” “你用他们大厅的电话干嘛?”许大姐把花花绿绿的杂志放还到书架上,拧起小坤包,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长长地抒了口气,江雪紧赶慢赶地跟上道,“手机没电了,想起我妈早上说要煲汤,打个电话回去让她记得关火。” “找我借手机嘛,这种公共场合的电话多脏啊!”许大姐不甚赞成地皱皱眉头,下一秒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又把话题转到了她最热衷的问题上,“小江,你妈妈煲的是什么汤?” 回法院的路上,许大姐一边开车一边聊自己的煲汤心得,没有注意到听众的不正常,偶尔讲到得意的地方,也会用一两句设问句带过,然后继续说下去——反正她早已习惯了自娱自乐的对话方式。 江雪在后座上愣愣地呆着,整个神智都是虚的,剩下强烈的心跳声在空荡荡的躯壳内反复击打。她了解过私募基金,知道它是面向少数富人的,通常投资额至少要100万才够格参与其中,可与公募基金少则10个亿,多则300个亿的规模相比,规模小也是它的另一个显着特征,正因如此,才会有所谓“10亿元俱乐部”之类明星级的私募管理公司。 无论是陈子轩还是彭然,都没有明确告诉过她曹风杉的涉案金额是多少,一个只说影响了钢铁集团的并购行动,另一个则根本连说都不说。现在想想,从头傻到尾的只有她自己——远在凉山的曹风杉对s钢铁集团的并购案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倘若李妍真的跟这件案子没关系,中纪委为什么要调查她?还把控制的地点都保密起来? 印象中,当年赖昌星被称为“头号外逃富豪”,涉案金额也就是250亿,算上通货膨胀率……流水单被深深塞进了公文包的夹层,江雪现在却很有把它拿出来再次仔细确认小数点的冲动。即便知道是种幻想,却仍然奢望她之前看错了,那样,一切还有可能挽回。否则,凭z行那么落后的电子管理系统也能很快找到是谁查了这笔账。 已经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关键在于愿意与否。将某些特定的账号锁定为目标,关于它的任何操作都能为办案人员提供即时线索——刑庭同事在部门联席会议上曾介绍过类似的侦查手段,只是当时的她无论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手段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几次蠕动嘴唇,江雪看着身旁滔滔不绝的许大姐,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请假——害怕、恐惧、胆怯,随便怎么说,她现在真的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像鸵鸟一样,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汽车驶入法院大门以前,她的这些想法都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将视线从许大姐身上挪回来的时候,江雪蓦然发现停车场入口处已经站了好几个高度戒备的人。庭长皱着眉头混杂在他们之间,似乎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小江……”许大姐解开安全带,看到快步围上来的一拨人,眼神里有着和庭长一样的迷惑不解。 也许,当那个被监控着的身份证号码刚刚被输入进z行电脑时,纪委就已经锁定了她的位置;也许,在停车场取车的时候,调查电话也同时打进了那家银行的办公室;也许,他们开车回高院的同时,这些人更快赶到,甚至有时间在停车场布控…… 江雪看到人群中那个似曾相识的高个子,心情反倒平静了一些。拿到账户流水清单的时候已经有准备了,不是吗? 弗洛伊德认为,恐惧是与生俱来存在于人类潜意识里的。当脑海空成一片的时候,满身袭来尽是这种情绪,江雪于是发现,长大了的自己,居然也能像个孩子一样,害怕得只想哭泣。 海湖宾馆是x省政府的定点招待场所,造型典雅的别墅在湖光山色间显得格外迷人。她此刻却没有机会欣赏任何的风景,只是用尽全力地保持住端正的坐姿,惟愿不要让懦弱的情绪表现出来。 “江小姐,”在彭然家门口见过的那个小个子坐在办公桌对面,从她被带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丝毫动静,这会儿终于开口,扑克脸上没有表情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肌肉是否在抽动,能够在对方凌厉的眼神下坚持这么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江雪记得以前学刑事侦查技术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讯问是件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在侦查人员与犯罪嫌疑人的对峙过程中,谁先开口,谁就把谈话的主导交给了对方。她一路上任由那些便衣推搡,始终保持沉默,坚持直至见到负责人再开口——或者,其实之前就算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更害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流出眼泪来。 扑克脸看起来是专案组的某位头儿,上次在凉山城碰到他的时候着急找到彭然,没有仔细打量。现在面对面地坐着,江雪发现他眼中透射出的是一种类似刀锋般锐利的冷光,如果不是已经退无可退,她一定会尽快逃开,离这解剖般的打量。 “自我介绍就免了,你直接解释一下今天的行为吧。”扑克脸貌似随意地靠着椅背,视线依然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江雪咬住嘴唇,双手用力贴放在膝盖上,小腿肚已经感到隐隐的抽痛,却只能更加僵硬地紧绷住身体、思想,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对方似乎也不为她这固执的态度所动,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江小姐在高院工作时间也不短了,大家都是做政法工作的,证据规则、调查程序什么的,你懂的应该比我多。现在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只要说清楚,今天上午是帮谁查了那笔帐?现在人在哪里?其他问题,都可以既往不咎。” 坦白从宽的规劝向来都是扯淡,江雪对付当事人的时候不止一次用过类似套路。但由此可以猜测,这是对方目前最想知道的信息。 心里稍稍有了点底,思维开始重新运转。说到底,还是因为鲁莽而犯错——违规查账并不是什么需要上纲上线的问题,只是她在敏感的时间,违规查询了一个受到重点关注的账户,而恰巧,她和这个账户之间存在某些非偶然的联系,所以专案组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把人“请”到这里来。 想来他们对这个账目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否则完全可以申请冻结,不会留出时间来让钱被套走。按照流水单上的信息——江雪在脑海中搜索着一切可以想起来的线索,除了被最后的金额栏吓住之外,她还能够清楚地记起,大部分资金流入都是在曹风杉脱逃之后——也就是说,彭然和自己甫一回到s城,这笔数额惊人的基金在两天内便全部套现,就像是有人是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 参照其他国家的情况看,中国政府的金融监管力度已经算是很大的了,却无法抵挡外资涌入后日益巨大的流动性需求——在入世以前,巨额资本的非常规操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手续审批都能耗上几个月。z行的这个账户很可能是以外籍人士名义注册的——凭借曹风杉当时在凉山城的势力,做到这一点不成问题。更有可能的是,李妍本身就具有双重国籍,但只要不申请脱离中国国籍,她拿着本人的外国护照一样可以办理开户。 只是,既然曹风杉已经脱逃,调查人员又是凭什么怀疑到李妍身上去的呢? 扑克脸还在不动声色地等着她回答,江雪知道自己继续沉默下去也没有意义,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确实是受人之托,进行了违规操作,但那也应该是由我的单位——x省高级人民法院,依照法律及行政规章的相关规定来处理我,您所谓的‘既往不咎’似乎没什么实质异议。” 网破 扑克脸出去已经有一阵子,江雪的视线失去了斗争的对象,毫无目的地漂浮着,直到看见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色,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纪委的人估计是中午吃过饭了才接到的消息,一个个动起手来都格外精神抖擞。可怜她一大早被许大姐拖出去查账,又在银行耗了那么长时间,根本没有时间进食。 按照之前谈话的效果来看,扑克脸此刻拿她似乎也没什么办法,接下来可能会动用一些手段了——禁水禁食是不是第一步呢? 她从来都不是个太在意物质条件的人,想当年在凉山城住着破旧的单身宿舍,拿着每个月400块的津贴,日子虽苦,却不曾觉得有什么缺憾;后来回到s城,在外资公司做管培,出入的都是五星级酒店,吃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精美西餐,也不认为有什么太了不起的。江妈妈总说这样的性子好,在权力机关不容易犯错误。想想也是,说好听点是贫贱不移、富贵不淫,说难听点就是软硬不吃、冥顽不化。 和陈子轩分手时,被说成是为了房子嫌贫爱富;后来在法院工作,还果真有当事人拿着真金白银来打通关节——每逢这种时候,想起以前的种种,江雪就会感到特别讽刺:对女人来说,最大的诱惑永远是爱情,通常男人取悦女人的方法都离不开物质,可你若真拿钱来诱惑女人,她们往往会觉得侮辱——究竟是女人虚伪还是爱情可悲? 房间的门再次被推开,江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懒得回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她能做的只是尽量延长这个过程。 “江,江老师……” 完全意想不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多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到杨校长那熟悉的微秃脑门儿,上面的颗颗汗珠依然如记忆中那样闪着耀眼的光:“您怎么在这?” 杨校长的表情很僵硬,挡着门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来配合工作。向你介绍一下……” 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外表看起来就颇为精明干练的中年妇女站在杨校长身后,一边探着脑袋,一边不满地抱怨:“你快让我进去吧!讲那些虚的干什么?” 江雪将将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中年妇女便把杨校长推到房间中央,扭头仔细锁好了房间的门,末了还不忘加上防盗链。她很想告诉这个阿姨,审讯用的房间锁门是没用的,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杨校长,这位是?” “他老婆,齐志媛。”中年妇女大喇喇地打了声招呼,办点不讲客气地坐在扑克脸刚才坐的位置上。 杨校长看看房间另一头的沙发,又看看这一隔着办公桌摆放的两张椅子,无奈地站到了妻子身后。 江雪知道杨校长夫人以前也是m高中的老师,很快选择了一句最安全的回答:“齐老师,你好。”欠欠身便坐下了。 夫妻俩对她很快平复的情绪感到不安,齐志媛挡住手足无措的杨校长,开门见山道:“彭然在哪里?” 后悔之前没有提醒对方房间里隐藏的监控设备,江雪只好将计就计地把戏演下去:“刚才那位纪委的同志呢?是他让你们来的?” “小江,就不要跟我们打马虎眼了。”杨校长这会儿早已乱了方寸,“我知道是你把彭然从凉山城带走的,酒店也有入住登记,不可能瞒得住的!” 江雪摸不清他们的目的,按说杨校长一家应该是帮着李妍的,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很有限,但没什么理由要现在跳出来反咬一口。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心平气和地看着汗流得越来越多的杨校长,还有他那随时准备跳起来的妻子:“所以呢?” “所以你最好把彭然现在的下落说出来!”齐志媛的声音听着有些歇斯底里,“专案组什么都知道!我们能帮他的都帮了,不能把自己人也搭进去!” “怎么讲?”右眼睑开始微微地跳动,江雪说服自己,这只是受到了惊吓,并不是因为被对方说中软肋。 “你去找我的那天,也见过志方——也就是我的大舅子吧?”杨校长一边说,一边将手抚上妻子的肩头,聊表安慰,“曹风杉脱逃后劫持了李妍,专案组没料到他会去市委招待所,当时警备也不足,有两位同志重伤,现在还在医院的重症室。” 难怪,难怪那天晚上的人民北路会戒备森严…… 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杨校长忙不失时机地继续道:“两人之后就不知所踪,考虑到案件的社会影响,纪委方面没有披露当晚的事情,只是开始排查李妍的社会关系。如果彭然还在凉山城,一切都还能够解释,可等到我们去酒店的时候,你们已经上了飞机。” 想起当时的慌乱,杨校长依然心有余悸,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脑门上豆大的汗珠。 丈夫的抚慰并没有缓和齐志媛的情绪,她从方才起就已经泣不成声,此刻断断续续地哀恸道:“你就告诉我们吧!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哥哥啊!” 江雪有些不知所措,她刚刚还在庆幸接到陈子轩的那个电话及时作出了反应,面前这个悲伤欲绝、仪态尽失——年纪甚至与母亲相当的女人,却在用眼泪控诉自己,究竟是什么状况? 笨手笨脚地将去给老婆擦眼泪,却被硬硬地拍回来,杨校长擦干的脑门上又布满了汗珠:“彭然过来提过要找志方帮忙,我老婆确实没有答应,可这也是没有办法啊!他们家原本就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后台,好不容易爬到现在这一步,怎么能铤而走险?” 想起那天彭然回来后疲惫的神情,江雪的心头又是一阵抽痛,“我能够理解你们的立场。”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只能怪墙不硬、树不牢。 听到这话,齐志媛忙止住了抽泣,“那,那你快告诉我,彭然现在在哪里?” 杨校长拍拍妻子的肩膀,示意她不要着急,继续解释自己的苦衷:“专案组第一反应就是排查彭然,发现他失踪后直接找到了我们,并且怀疑是志方泄漏了李妍的位置,人现在已经被监管起来了,说是再找不到彭然就要以共犯论处。” “肯定也是你让小然来找我的,”齐志媛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你们这些小孩子懂什么?曹风杉已经身败名裂了,是不在乎鱼死网破的,大家怎么能陪着他乱来?” =============================分隔线============================= 陈子轩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高法刑庭的电话,很尽职地转到隔壁办公室。犹豫片刻后,他将悬在话机上方的手臂收回来,另一只手静静地将话筒捂住,沉默着听了下去。 “你们查到彭家的帐没有?”王启新的态度永远不急不缓。 “查个屁,纪委的人当时还在凉山收拾烂摊子,只有我和方检他们跑一趟,去的时候款已经转空了,你小子的消息就不能早半小时啊?”张庭长是个火爆脾气,陈子轩立刻认出他的声音来。“方检”也曾在饭局上见过几次面,应该是省检那边负责曹风杉案的检察官。 王启新叹了口气,略表遗憾:“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 “那边手脚挺快,前天早上套出最后一笔款后,直接转账去了瑞士。”张庭长对这个结果似也有些无可奈何,“幸亏纪委要求案情保密,不然我和方检算是栽了,你知道曹风杉黑了多少钱吗?” “多少?” “说出来吓死你……”陈子轩听到具体数额的时候,心里沉沉地坠了一下。 “确实不是小数目,”王启新的声音难得出现了些许波动,“可钱已经转走,这个案子接下来怎么办?” 张庭长冷冷地哼了两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钱是从国内流出去的,总能找到最后一个经手的人。” “锁定账户守株待兔?”不是第一次和这些侦查人员打交道,王启新对他们的几板斧多少知道点,“钱都转光了,这样做有什么用?” “嘿,你还别说,真有意外收获。”那一头再次兴奋起来,“就是我们院民庭的小丫头,今天早上去z行办事的时候,逾职查了这笔账,登记的还是那二奶的身份证号码!”陈子轩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捂住话筒的手也无法继续用力,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听下去。 “纪委那帮人岂不是高兴坏了?”王启新对这些八卦向来没什么兴趣,此刻却不得不陪他唠下去,毕竟也算得上半个衣食父母的人。 “那要看能不能从这丫头口里套出东西来。”张庭长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你不晓得,大中午在停车场把人给堵了,我们全院如今都在传这件事,听说跟彭家那小子有一腿,啧啧,现在的女人……” 否则 s城这两年发展得很快,江雪家所在的小区早已被划入拆迁范围,周边的很多旧房子如今都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陈子轩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还要照顾坐在出租车里的江雪,根本没工夫记路,这次很是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在掌灯时分站在了老单元门外。 轻轻地叹了口气,整整一丝不苟的袖口,陈子轩脊背挺直地走上记忆中的楼层,叩响那扇略显老旧的木门。 随着一阵锅碗瓢盆的敲打声,江妈妈一边擦手一边拉开门:“又没带钥匙!锅里还煎着鱼呢,”说着,头也不回地跑向厨房,“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得的有点不知所措。 江妈妈听到身后没有动静,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顿时惊讶地瞪圆眼睛:“……小陈?” “伯母,”牵牵嘴角,陈子轩进入既定状态,“好久不见。” 略略失神片刻,江妈妈回头关掉灶上的火,有些疑惑地走到客厅,拉开门扉引他进来,嘴唇蠕蠕地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客套地问了句:“你怎么有时间过来?” “之前学校的课程太紧,一直没有机会过来看您,真的很不好意思。”忙于学业是事实,分手之后的刻意回避也是事实,他今天的突然造访确是迫不得已。 “没,没事,”江妈妈显然完全没有面对他的思想准备,此刻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完全招架不住,“小雪还没下班,你等着,我给她打个电话……” “不用了,伯母。”陈子轩保持着尽量真诚的微笑,“她今天有点事,可能要晚点回来,我过来帮忙带个信。” “出什么事了?”说到女儿,江妈妈的神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中纪委做事是出了名的雷厉风行,从下午偷听到的电话内容中,他已把江雪的处境猜出了八九分,心中难言的情绪说不清是担心还是内疚。凭自己现在的能力也许不能改变什么,可还是希望多少帮上点忙。依着陈子轩对江雪的了解,她是那种要么不做,要么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既然选择铤而走险,也很难识时务的配合中纪委的调查。好在对于案外人员,专案组一般不会采取什么过激手段。 离开办公室后,他打了几个电话了解相关情况,曾经冲动地有过去海湖宾馆的冲动。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决定先找到江妈妈——毕竟她最看重的人是母亲,肯定不想老人为她的失踪而牵肠挂肚。 来江家的路上,陈子轩在那晚的motel下了车,得知用自己名字登记的房间已经退掉——虽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倘若彭然真的失踪,江雪很可能被当成这起案子的替罪羊,他耗尽努力去保护的人,终究会因为对另一个人的爱而受到伤害。 除了无奈,他为心底的那丝酸楚滋味感到深深的疲惫。 隐去彭然的名字和他家的背景,假借事务所代理的案件没有查询权限,拜托江雪违规操作,孰料被抓了现行,无奈接受纪检部门的调查——将事实略加修改后,陈子轩把今天发生的事对江妈妈和盘托出。没有多想其他,只因为人一进去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而且,在通讯发达的今天,似乎无法解释一个自由的人为何不能打电话回家,哪怕只是报个平安。当然,他更担心的是高法迟早会跟江家联系,到时候戳穿谎言,对老人来说恐怕更加无法接受。 电饭煲飘出甜甜的米香,与炊烟冷火的灶台形成鲜明对比。一条半熟的鱼还撂在锅里,清白的眼珠翻向外侧,显出不合时宜的诡异。陈子轩无暇多想,只是赶忙倒了杯水送进客厅,江妈妈坐在餐桌边,依然一动不动。 “伯母,您先喝点水。”将水杯放在桌面上,陈子轩拉开凳子再次坐下,“我已经问过了,只是去协助调查,所里的律师也都在帮忙跟纪检那边沟通,这次事情不会对姐姐产生太大影响的。” 老人发出一声来自胸口最深地方的叹息声,终于缓缓地说道:“你们孩子办事情就是太莽撞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乱来啊……” “其实我不该告诉您的,姐回来肯定要怪我,”试图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谈起江雪,胸口却产生一丝丝抽搐般的疼痛,“纪委那边真的只是走个程序,您别担心了。”说完,挠挠头,装成一副懊恼的样子。 “傻孩子,你不来报信就是错上加错,若我一个人还不知道得担心成啥样!”江妈妈果然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这会儿也知道担心没有用,反倒安慰起陈子轩来,“今晚留下来吃饭吧,说不准她待会儿就回来了。” 他闻言笑着点点头,立马脱掉外套下厨帮忙。 凉过又热的鱼肉吃起来很碎,但已经很久没有在家吃过饭的陈子轩却觉得格外鲜美,比起酒店里面那些华而不实的菜肴来,高出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江妈妈一边招呼着他夹菜,一边关心地问道:“现在已经工作了吗?” “在一家事务所实习,”敛起眉眼,略显谦逊地笑笑,“今年夏天毕业之后才会正式入职。” 看着他略显消瘦的轮廓,老人的言辞间有份掩饰不住的怜惜:“工作很辛苦吧?” “还好,年轻人需要多些锻炼的。”恭敬不如从命地解决掉碗里又多出来的一块鱼肉,陈子轩乖巧地回答道。“我毕业之后想留在s市发展,这家事务所案源比较多,平台相对大些,给律师助理的待遇也比较优渥,顺利入职后两三年就能独立执业了。” 江妈妈点点头,刚才听到的消息对她冲击太大,这会儿也没有什么食欲,满腹的担心与焦虑偏偏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继续转移话题,说起自己一直关心的事来:“子轩,伯母不把你当外人,有件事想问问你的真实想法,跟我说实话,好吗?” 陈子轩随即放下碗筷,套出手帕拭了拭嘴角,端正坐好,看着暖黄灯光下表情柔和的江妈妈:“伯母,您只管问。” “我听李可说,你跟小雪……”试图找到更为恰当的表达方式,江妈妈慎重地顿了顿,“和好了?” 尽管曾把这个问题想了很多遍,再被人问起时,他还是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什么叫“和好”?平静相对、彼此信任?是的,他们和好了,确切地说,不能比以前更好了——以前的她会为他哭、为他笑,他亦能为她动怒、为她淡然;如今的她依然会哭、会笑、会担心、会犯错,却通通为了另一个不是自己的人,他依然固执地为她动怒、为她淡然、为她牵挂、为她多余。 与你无关的世界,与我也无关。 只是没想到,你会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否则,无论面对怎样的诱惑,我都不会告诉别人那些消息;无论开罪怎样的人物,我都不会让你身处险境;无论伤害怎样的天理,我都不会放过那个你爱的人……无论放弃怎样的自尊,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伯母,”陈子轩看着江妈妈的眼睛说道,“以前怪我不懂事,让您操心了。姐姐和我现在相处的不错……”踟蹰片刻,他缓缓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如果她愿意原谅,我会一直等着。” 江妈妈愣了愣,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时针划过九点,江雪依然没有回家。陈子轩趁江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碟的时候,躲到阳台上,再次拨通那个早已铭记在心的号码,无奈听到的依然是关机提示那冷冰冰的声音。 回头发现江妈妈正站在客厅里那盏孤零零的吊灯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问不出一句话。 “我们所律师的电话,说已经和纪检部门的领导吃过饭了,问题很快就能查清。”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靠谎言让对方放心,“只是姐姐今天晚上可能还回不来,您别多想,先好好休息,我知道什么情况会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江妈妈眼里泛着泪光,强忍了一夜的担心终归成真,女儿这次遇到的肯定是大麻烦,除了眼泪,她却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绝望与无奈在此刻没顶袭来,“小陈,阿姨没用,认识的净是些穷亲戚,帮不上小雪的忙,你帮帮她,你一定要帮帮她……” 快步上前挽住跪坐在地上的老人,陈子轩只能不断地说道:“阿姨,你放心,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如果到了明天人还不能出来,他会想办法跟王启新开口,尽管明白自己值得利用的地方不多,无论如何却都要全力一试。 南山 从毕业那天起,江雪就在高院民庭工作,几十件案子、几百个当事人,好像就是这一年的全部。曾以为还有互相关心的同事、提些自己的庭长,可当她抱着简单的个人物品,站在办公室外时,楼道里所有的门扉都紧闭着,空荡的走廊里亮着孤零零的灯,仿佛根本不曾有人来过,也不曾有人离开。 q县在s市近郊,以前一直个单纯的农业县,近几年乘着被纳入s市行政区划的契机,也挂上了开发区的牌子,只有本地人知道,它的绝大多数人口还是靠老天爷吃饭。听说走马岭法庭在q县的最西边,回到江雪市中心的家需要转三趟车,路上还得耗费两个多小时。江妈妈虽然不愿意让她去住单身宿舍,可每天往返五小时的路程也着实辛苦,因此,尽管万般不舍,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为女儿整理好了行李。 一大早出门,江雪就把大件行李交给了快递公司的收件员,又绕路去高院收拾好自己留在办公室里的东西,看看手表已是上午十点,于是按捺住心头的感伤,匆匆地上了路。 转到通往走马岭的长途车上时候,她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任由呼啸的风声灌进耳朵,清理掉一切繁琐的心事,只是单纯地看着朝相反方向不断飞驰而去的行道树,还有道路两旁绵延无尽的稻田、菜地、塑料大棚。江雪心中明白,自己是真的已经离开高院,离开s市了。 被专案组“约谈”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后,她终于恢复了自由。其实早在第一天晚上,见到杨校长和齐志媛之后,她就交代了自己和彭然的关系,还有那间没有来得及布置的房子。扑克脸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就出去了。杨校长夫妻俩倒是很感动,连声谢谢江雪的帮忙,齐志媛更是声泪俱下,把江雪原本的一个顺水人情当作了再造之恩。 从日出,到日落,然后再日出,她独自一人被留在海湖宾馆某个房间的会客室里。若不是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还在偶尔转动,江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专案组遗忘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扑克脸才继续表情僵硬地出现在了办公桌对面。听到他用冷到不能再冷的声音宣布调查结束,她的精神和身体在这一刻全然松懈,不复再有任何气力。 肯定是要结束的,彭然在接到自己电话后就会离开,他有瑞士护照,在国内根本没有用过,不可能被追查到。房间里的大件物品都是前天才买回来,除了指纹也搜集不到任何的证据,所有的线索都断在她这个与李妍、曹风杉毫无关系的人身上。数以亿计的国有资产流失,就算专案组心有不甘,也无法坐实曹风杉等人的犯罪嫌疑,案件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至于她,一个被感情蒙蔽了理智的女人,错误却合理的行为,只能依照违规取证处罚,最严重的也不过调离现任工作岗位——这就是江雪在z银行大厅逗留的最后十几分钟内,能够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彭然很听话,接通电话后像她之前嘱咐过的一样,什么话都不说,静静等待对方先亮明身份。 是我。江雪不知道是心跳厉害还是呼吸急促,连带着声音都在打颤。 我刚刚查到那个账户,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尽量不带一丝情绪的陈述,相信他能听得懂。 电话那头闷闷地哼了声,有种深切的疼痛在心头爆裂。 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把东西收拾好,我回去了不想看到你留下的任何痕迹。就这样吧,你以后好好做人,我会自己保重。 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犯错,江雪说完这几句话便挂断了,而后微笑着谢过大堂经理。 虽然从路边小店买的手机号码没有记录真实身份信息,但彭然的手机是她以前用旧的一款,当时只想到日常联系,没必要浪费钱买新的,却不曾料想今天这番境况——如果真的被调查人员怀疑,所有和她相关的通讯记录都会被调取——包括个人在公共无线网络中曾经使用过的特定终端。 只要你明白就好。 就连庭长向她宣布调令的时候,都没有太过严厉,只是以个人身份提醒,女人不应该太相信感情。江雪笑着点点头,退出办公室,开始研究去马岭法庭的地图。 用尺子在电脑屏幕上粗略测量了一下,乘以比例尺,得出离家30.7公里的结论。母亲在一旁看得又快哭起来,江雪连忙安慰:“没关系的,几趟车而已,我还是可以天天回家。” “……”江妈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路上得花四五个小时呢,你还是依照组织安排,住到新单位去吧。” 她知道母亲想说的话,肯定又想责怪陈子轩和他所在的那家律师事务所。即便他们已经出面把人保了出来,却依然无法消除江雪职业生涯上的污点。 都是欠他的,这也算还清了。江妈妈常常以这句话作为自我安慰的结束语。 江雪没有试图去辩白什么,尽管她知道自己也许真的欠下他又一笔债。 不知道从省高院被下派到s市q县走马岭法庭的最终结果究竟有几个人从中作用——单凭那天为了替彭然争取出逃时间,刻意采取的不合作态度,专案组和扑克脸都不会让她好过——能够被留在法院系统,无论是高是低,无论落差多大,江雪明白她都应该心存感激。 后来听许大姐说,就连庭里固定合作的订票点都接受了调查,庭长、分管院长也被专案组约谈了几次,那两天的时间里,整个高院的神经都处于兴奋状态——已经很久没有忙得这样人仰马翻过了,领导们对整件事的罪魁祸首肯定要恨得牙根痒痒。 只是,她竟然还能带着如此令人惊诧的职业污点,被留下——其中的奥义,至少现在还难以参透。 在母亲的敦促下,江雪一回家便给陈子轩打了电话。他对于她的重获自由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轻轻地嘱咐注意休息、有空联系之后,便说了再见。 拿着听筒,无奈地对江妈妈耸耸肩,表示已经完成了任务。 其实江雪也不知道该跟陈子轩说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微妙,一个比自己小,曾经需要她保护的孩子,如今也能够为她撑起一份责任——究竟是孩子长大了,还是自己变得孱弱了?其中的界限往往不甚明晰,但却足够尴尬。 她不是一个好强的人,也知道女性的社会定位不需要很高,只是,心中那丝淡淡的怅然,随着对方挂断电话的声音,得到了暂时的排遣。 “走马岭的,要到走马岭的下车了!” 司机师傅破锣般的嗓子撕破宁静,江雪慌慌张张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忙跳下长途车,还没站稳,便被汽车再次启动扬起的灰尘呛到,连连咳嗽不止。 身前的马路一直延伸到大山深处,两旁的菜地里种满了嫩黄色的油菜花,一陇接着一陇,同样绵延没有尽头。路边的明渠中有潺潺的流水,尽管不是清澈见底,但也是碧波荡漾。远处的山中传来不知名的鸟儿鸣叫,恍如穿越千年,再次回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 这里就是走马岭?江雪把行李抱在胸前,有些意外地环顾四周,除了发现两头在水边休憩的耕牛,就只有一群来回闲逛的鸭子。原本约好要来车站接她的走马岭法庭庭长,此刻全然不见踪影。 其实独自去新单位报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连接下去的路通向哪里,她都弄不清楚。为了避免迷路,只好和那位朱庭长联系一下了。 掏出电话,按照记事本上的数字拨通号码,半分钟后终于接通:“小,小江,等急了吧?我已经在下山了,还有十五分钟就到。” 声音的主人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路,难为他还记得加上礼貌的称呼,江雪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没关系,朱庭长,我也是刚下车,您别着急,慢慢来。” “你的行李已经送到了,我已经让人安置好了,”朱庭长听到她的回答,更加快了些脚下的步伐,“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车站等我。开春了,山里头什么东西都多,千万别乱跑!” 江雪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立起来了,磕磕巴巴地谢道:“您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独自站在“开春了,什么都多”的田野里,惴惴不安。 责任 朱庭长是个典型的“老转”,也就是部队转业军人。 大裁军之前,中国的400万军队中官兵比例只有1:2.45,远远低于其他国家的平均水平。1985年开始精兵政策,恰逢政法机关逐步恢复重建,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军转干部被安置到地方公检法系统。有一段时间,这些“老转”几乎占政法队伍干部数量的一半以上,大部分机关领导和中层干部也都是由他们担任。 后来有学者提出,不应该让转业军官进法院、检查院、公安局,因为他们本身没有受过专业的法学教育,不具备司法人员素质,更有甚者,将中国司法改革屡遭挫折的原因归咎到这些复转军人身上——在他们眼中,“老转”们除了喊口令、站队列,其余的什么都不会,竟然还占据公务员的位置,行政效率怎么可能提高?司法公正怎么可能实现?所谓的“精英化”就是要求提高从业人员的专业素质,等到法院、检察院里的工作人员都具备相关学历之后,中国的法治建设才有可能走上正轨。 再后来,国家提出“军地两用人才”培养的计划,地方机关也有了更多高校毕业生充实队伍,“老转”干部才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以x省高院为例,60%以上都是法学硕士学位,高层领导则人手一本博士学位,中国法治进程似乎终于可以开始推动了。 结果?结果从最高院的副院长开始,到最基层法院新录用的高校毕业生,司法腐败层出不穷——这些“专业人”做出的“专业事”倒确确实实地提高了案件的侦破难度。 按说江雪是个科班出身的法律人,念书的时候也很同意学者们的观点,认为照顾转业军人不能以牺牲法治建设为代价,让上帝的归上帝,让凯撒的归凯撒,法律是社会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线,交给外行人终归是会出问题的。 不过观点都是与时俱进的,等她参加工作,想法变得宽容很多,不复象牙塔中那般非黑即白——毕竟生活本身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些批评者只看到法院接受“老转”后面对的问题,却不去想想当时的公检法百废待兴,各家高校的法学专业复课不久,哪来的那么多专业人?如果不是转业军人以其严明的纪律、过硬的作风、扎实的工作为依法治国打下基础,自以为“曲高和寡”的法学家们又是凭什么获得今时今日的立场? 别的“老转”怎么样不知道,但朱庭长——见到他的第一面江雪就直觉这是个好人,好得不像个法官。长期与当事人打交道,身边的法官个个面相都难免有几分严肃,从没见过像朱庭长一样慈眉善目的老人。若不是身上的制服国徽,她还以为这是个熟练地踩着田埂走过来的是哪家农户。 法庭在那一片油菜花地的后面,正对着山坡上零零散散地几十户人家,这里就是上走马岭村。听朱庭长说,翻过山头,还有个下走马岭村,这两个村子的百十口人就是走马岭法庭的辖区了。 横穿过菜地,双脚已经沾满了泥土与油菜花的香气,这种回归田园的感觉对她来说十分久违。 除了村口的小食店和小卖铺,整个上走马岭村都没什么商业氛围,村里人习惯自给自足,有什么需要就搭顺风车去附近的县城赶集。也只有在相对闭塞的环境中,才能够保持这种最原始的的社会氛围吧,江雪想。 在小食店吃了碗面条当做中饭后,朱庭长领着她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去每家每户认了个门,就算是熟悉环境。 “以前我们这里是马帮往来的必经之地,山南的路好走,骑着马就能过去,所以这边叫做‘上走马岭村’,北面坡陡路急,就只能‘下马’了。”嘿嘿笑两声,朱庭长就着办公桌上的大搪瓷杯子喝了口水,开始向她介绍本地的风土,“国道修好之后车都从村外走,慢慢就冷清下来了。” 江雪一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一边用双手抬着将卡在桌框里的抽屉拔出来,听得一阵刺耳地挂擦声,连忙说了几句对不起。 “这有啥对不起的?”朱庭长的眉毛和太上老君一样尾脚下垂,此刻因为奇怪而微微上挑,“我们这里条件差,办公桌十几年都没换了,你别见怪才是。” 磨掉额头上的汗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挺好的,都挺结实的,没必要换。”除了许大姐那种停不住嘴的,高院办公室里常年没什么人讲话,偶尔弄出点响动总是下意识地就要道歉。 朱庭长没有介意,喝了口水继续道:“庭里的黄法官比我小两岁,另外还有个书记员小汪,今天去下马岭村巡回审理了,等他们晚上回来一起去我家吃个饭,算是给你接风。” 将手上的个人物品撂进抽屉,江雪连忙摆手道:“您太客气了,没必要的。” “就这么说定了。”站起身拍拍裤子,朱庭长不容辩驳地说。“走,去看看你的房间。” 走马岭法庭的办公室是三间并排的瓦房,虽然破旧,但还十分整洁。靠东边的两间作办公室,最西头原来是储藏间,现在分给江雪当宿舍。屋子里一半的地面都摊堆着成捆的制式文书,另一半则是明显临时搭盖的床铺,床脚的支撑物居然还是四迭厚厚的笔录纸,江雪顿时感觉自己住进了名副其实的“故纸堆”。 朱庭长一进门就去推开窗户,略显尴尬地扇动手臂,试图驱散房间里浓重的纸墨味道,不好意思地说道:“条件比较艰苦,江法官委屈了。” 伸手将倒下的行李箱扶正,江雪笑答:“您就叫我小江吧,我一直也是当书记员的,还没参加法官培训呢。” “那可不行,”太上老君般的眉毛再次挑起,“我和老黄都是半路出家,小汪不争气,一直没考过司法考试,你是走马岭法庭创立以来第一个有从业资格的人呐!” 江雪有些不好意思:“我还需要多学习,多锻炼的。” “现在国家要求法院搞专业化建设,”朱庭长叹了口气,有感而发道,“可真正的专业人员都到律所、企业里面赚大钱去了,像咱们这种基层单位,多少年没有进过人。小汪还是本村的丫头,要不是因为本科学校太差,找不着工作,肯定也不会留下来。” 这种状况并非走马岭法庭的特例,对于老审判员来说还好,凭国家的旧政策弄个审判资格是迟早的事,而年轻人没有通过司法考试就意味着没有升迁的机会,可他们一旦取得了资格又会得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不会甘于留在基层办案,现在大部分中西部地区的法院都面临着人员青黄不接的窘境。对此,江雪也只能徒留一声感叹:“亏得您和黄法官这么辛苦。” “辛苦到不至于,本来就是分内的事情。”憨厚地笑笑,朱庭长欲言又止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小江你是怎么想的?高院那么好的地方不待,跑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 “我的实践经历有限,需要多积累才行嘛。”江雪想表现得轻松一些,尽管自己也知道没什么说服力。 “我的年龄可能跟你父亲差不多,有些话就当是长辈的经验之谈吧。走马岭法庭的条件你也看见了,像你这种人才肯定不会留在我们这里。”摆摆手,止住江雪打断他的冲动,“大家凭良心说话,你没有必要否认。无论你为什么来走马岭,过去了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再提,但我希望你在留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对工作一定要端正态度,不要心怀怨念。” 朱庭长和气的眉眼难得地显得凝重了些,“别人对我怎么样,是别人的事情;我们对别人怎么样,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江雪很认真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咱们的日常工作关系到老百姓的口粮、耕地或者十几年的夫妻,千万不要因为心情或者境遇敷衍本职,”朱庭长的农民气质此刻也完全不复存在,言语间只剩下对岗位的坚守,对责任的尊重,“否则,就算你离开了,也会心怀愧疚。” “庭长,您放心。”行李箱的扶手被江雪攥得紧紧,“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我懂。” 朱庭长拍拍她的肩膀,“不耽误你收拾了,我先回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待会儿老黄回来了,你就跟他们一起过来啊。” 四五月的天气,就算山里也不见得有多冷,江妈妈没有准备过多的铺盖,简单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 江雪去院子里的水池边洗手,顺便给家里打了通电话报平安,挂断的时候观察到手机信号是满格,终于感到几分欣慰。快步回到房间里,打开笔记本电脑,从背包里掏出临行前特地去买的无线网卡,利用晚饭前最后一点时间上线。 一定 江老师: 你好。 我住在海关旁边的旅馆里面,很干净,价格却并不便宜。原以为这里的经济比国内稍微差一点,所以物价指数应该很低,结果发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旅馆外的街道上有好几个小酒吧,薰木的桌椅,格子的桌布,小资的咖啡,懒洋洋的大遮阳伞,在各式各样的角落里面配合着一些养殖的小盆植物,红花绿叶,满街的背包客都在悠哉悠哉的享受他们的假期,一派平和安详的景象。曼谷的局势较前几天已经平静了一些,停止集会的红衫军也已经陆陆续续地重返家园,我准备明天或者后天跟几个驴友一起出发,路上也多个照应。 离境前我试过跟齐阿姨联系,但她和杨叔叔好像都不在凉山城,手机全是无法接通的状态,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如果他们也受到了什么牵累,麻烦你帮忙说声对不起。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局面,怎样的言语都无法表示我的歉意。 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如果陈子轩调查得足够深入,他可能早就知道,涉案基金的注册地在瑞士——这也是s钢铁公司海外并购时,各方面软硬兼施的原因——如果是国内的基金,早就采取司法手段了。爸爸最初倒是没有想得这么远,他只是担心在国内申请qdii的手续太复杂,申报过程中资本来源就很可能曝光,而他的本意是把那笔公款当做启动资金,只要不被纪检的盯上,等基金进入盈利阶段,把钱挪回去只是迟早的问题。 但即便挪用了凉汽集团的部分公款,基金的原始净值只能算是中小规模。爸爸是个自负很高的人,投资意见被否定后憋着一口气,找几个叔叔阿姨集资的目的就是为了掌握at矿业的核心资产,他知道国资委迟早会回来求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等不到那一天。 基金规模真正呈现出爆发式增长是在爸爸出车祸之后,当时凉山市的公务车改革货币化已经提上议事日程,市政府采购中心最后一次就各机关的公务用车在国内公开招标采购。凉汽集团的“领航舰”系列车型刚刚开发出来,正好针对的就是高端市场,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对这次投标志在必得的时候,市政府那边透出消息来说可能会以进口奥迪作为主要选择。你晓得的,凉山城地理位置特殊,从长春把车运过来就已经很难了,如果采用进口车,海运、报关都是不少的费用,显然是在人为增加成本。爸爸和市委的几个主要领导沟通过这件事情,赶回凉山的那天晚上,也是急着和销售部门开会商量公关方面的问题。 你提出的怀疑我也考虑过,在凉山城能够左右招标结果的,除了曹叔叔,不做第二人想。爸爸去世后没几天,凉山市的公车采购就照既定计划落实了。但曹叔叔很快以妈妈的名义为基金开设了关联账户,并且陆续投了了不少钱进去。我出国之后,作为基金监管的被委托人之一,深入参与了收购计划的整个运作过程,对于项目本身也有一定的了解,可以这么说,最终能够拿下at矿业的核心资产,离不开爸爸生前的精心策划,也离不开曹叔叔募集的大量资本。如果他真的想从爸爸的意外中得到什么,犯不着把身家性命都搭进来。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怪自己那时候太幼稚,真的把那些钱当成叔叔阿姨、舅舅舅妈的个人积蓄,尽管他们得到基金分红后确实陆续追加过几次投资,但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规模。在我眼中,曹叔叔一直非常爱惜自己的羽毛,他能走到那个位置,靠的绝不止是老爷子的背景——无论怎样的理由,都不值得他牺牲家庭、前途乃至一切去换取。 这些事情千头万绪,我心里也满是纠结,大部分问题,在见到他们本人之前也只能是个猜测。所以,请一定相信我,没有骗你。 把钱从银行提走是我的自作主张,也是基金监管人的职责,尽管这并不合法,也不符合道德,但曹叔叔出逃之后可能一辈子都只能隐姓埋名,没有钱的话是活不下去的,更何况,他很可能带着我妈妈。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至少在我看来。你别看我妈妈表面上盛气凌人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像个小孩子,做什么都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我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但她毕竟是我妈妈,请你原谅一个为人子者的偏袒。就像我们谈到过的一样,关于她和曹叔叔的绯闻确是我曾经非常困扰的问题,之一。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了,特别是爸爸去世后,妈妈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陪伴,我作为一个无法尽孝的儿子,实在没有立场多要求什么。 我没有见过曹叔叔的爱人,只是听说她的身体不好,这些年来都没有生育。曹叔叔对我的看重或许也有某种移情作用在里面,不管怎样,就算只是看在他为妈妈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我都不忍心再去责怪任何人。这算不算传说中的“有奶便是娘”?我一直都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有时候会软弱到失去某种操守——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该对破坏自己家庭的人除之而后快吗?可即便明知道其中的道理,还是会迁就、理解,甚至妥协,真的拿自己很没有办法。 离开之前已经查到账户上几笔提款记录的操作地址,运动趋势和之前猜测的很吻合,至少证明曹叔叔已经安全离境了。我本想趁他或他们的落脚点定下来后再同你一起走,没想到会出现这样棘手的意外情况。现在把知道的所有都说出来,也许已经迟了,我曾翻来覆去地想过可能会给你带来怎样的麻烦,始终很后悔没有早一些坦陈。不是不够信任,只是不想让你承受跟我一样的压力。如果说还有什么私心的话,大概是听说你曾与专案组的人接触过,担心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 当然,现在说这些免不了有点马后炮的味道,并非想要洗白什么,但确实是最真实的想法,如果你还愿意打开这个邮箱,无论何时,我都会期待着回音——无论是责怪还是原谅,都期待。 如果情况真的很棘手,你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办案人员,包括这封信都可以给他们看,让他们明白你的立场。我已经身在国外,可能去到的也都是些还没有和中国签订引渡条约的国家,大可不必担心什么。 写到这里,我再次感觉把你牵涉进来是个巨大的错误,尽管这个错误带给我的幸福和快乐多于以往三年的总和。当我回头看到你站在房间门口气喘吁吁的样子时,就已经明白,人的心灵感受和时间长短没有太大关系,在喜欢的时候,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转瞬或永恒,都是一件足够美好的事。 我的最大的愿望是你一切安好,尽管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已经是一个奢望,即便有些伤害是无法避免的,还是希望你能多点快乐,用沙文主义的话来说,出人头地本就不是女孩子的责任。我可以负担你和家人,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尽管现在还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但等拿到学位,我相信自己能够承担起这份责任。在那之前,单靠奖学金生活的日子可能会苦一点,但养咱们两个人还是足够了。所以,请一定要对未来有信心,一定要对我有信心,好吗? 沿途一路拜过了很多精美的寺庙,不知道为什么,在漂泊的心境中总觉得需要仰仗某种力量。从云南开始,东南亚各国流传的似乎都是小乘佛教,他们的持戒很严,大部分的教区都坚持托钵祈食,持金钱戒等等,和国内那些集资上市的名寺古刹截然不同。我通关的时候曾经有缘地遇到一个来自英国的和尚,他在曼谷修炼18年了,能说一口流利的泰语,标准的大不列颠英语交流起来也是得心应手。等待检录的时间挺长的,我们聊了很多,他说大乘佛教喻度无量众生,小乘佛教喻度少数众生。也许在外界看来这就是觉悟境界高低的差别,可仔细想想,对我来说真正有意义的,就只有我看重的那些人而已。 其实,我是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会永远等着你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明天启程后,会途经比较荒蛮的地区,通讯联系也许不太方便,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封信,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有些话省下,期待重逢,期待回音。 彭然 201x年4月xx日 私活 彭然的电邮在深入北泰丛林之后就很少收到了,偶尔的只言片语也不过是报平安,就连具体的地理位置都无法推断,江雪怀疑他是担心邮件被截收。 虽然风声最紧的时候已经过去,但躲在暗处的眼睛也不会轻易暴露。曹风杉一案牵涉太大,谁也不敢保证中纪委已经彻底放弃了追查的决心,只能期盼随着时间的迁移,那些专案组的调查人员终有一日会麻痹,给领导一个交代后,他们对追回赃款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自然会慢慢放松监管。 正因如此,每次受到彭然的邮件后,江雪都很矛盾,一方面是期盼已久,焦急地想要知道他的近况;另一方面则是担心这封信之后,下一封又不知道要等多久,舍不得匆匆读完。 在等待与期盼的纠结心情中,适应新生活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江雪仿佛又回到了在凉山城支教的时候,每天按时上下班,偶尔陪法官去下走马岭村进行巡回审理,隔三差五接待乡亲们的咨询——在这样的充实中,走过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特别坚定。 庭里的另外一位法官姓黄,文革时上山下乡来到上走马岭村,很快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为妻,待到知青可以返城的时候,家中孩子都四五岁了,没忍心走,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书记员小汪是村口小食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家里不指望她挣钱,只求有份正当工作,于是小汪也乐得安逸,尽管每年都会报考司法考试,却一直都懒得复习,结果可想而知。江雪来了之后,她愈发快活,只需要帮黄法官一人处理日常文书,工作量小了一半,常常是开完庭就提前下班了。 江雪和朱庭长坐在一间办公室里,日常有些什么任务,朱庭长总会向她交代大致流程,然后便端着他那被浸泡出厚厚茶渍的水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观望,待江雪独自处理完毕后才告诉她,刚才哪里做得好,哪里做得不妥当。 这种一对一的辅导让江雪感到很受用,比单纯的书记员生活丰富多了,也让她很是感慨,法律毕竟不只是简单的白纸黑字,最现实的问题往往是政策制定者们想不到的,只有靠基层工作人员的切实努力才能解决,其中的成就感,也许她在高院一辈子都无法体会。 每周末除了回家拿换洗衣服,就是陪母亲做做饭聊聊天,生活突然变得纯净下来,纯净得连江雪自己都不是太适应。没有刻意回避什么,只是不想贸然感受别人或同情或看戏的眼神。以前的同事自是不再联系,离开高院的消息,就连李可他们几个朋友都没有透露。疲惫的心境太过沉重,沉重得让她只想静静地抬头,看着漂浮在空气中的无数尘埃渐渐落定。 又或许这就是虚荣,有时候它与尊严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 那天,陈子轩满头大汗地找到走马岭法庭时,江雪正整理案卷,听见破旧的门槛被踩得嘎嘎作响,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模样:脚下的皮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土黄色的泥巴裹满了西装裤腿,装满资料的文件包被揉得如同一张烂菜叶,全身上下都在控诉着刚刚经历过的劫难。好看的清秀眉头狠狠地拧着,见到江雪打趣的眼神,凶巴巴地冲她瞪回去。 江雪原本有些尴尬的心情,就在这一来一回中抵消殆尽。 “小同志,你找谁?”朱庭长踱着方步走上前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和此处环境格格不入的男孩。 “庭长,”江雪匆匆将桌上略显杂乱的文件码到墙边,含笑道,“这小子是我师弟。” 朱庭长的寿星眉抖了抖,“s大的?” 低头抚平衣角的陈子轩“唔”了一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一直试图以最卓然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无奈总有意外,此刻正好借口转移话题,:“我是来立案的。” 朱庭长蒲扇一样的大手摆了摆,从墙角的脸盆架上抽了条半干的毛巾递过去:“不忙不忙,先擦擦。” 白净的面颊再次浮上红晕,他紧紧咬住嘴唇,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对方的好意,蹲下身子擦拭裤腿。 江雪有些好笑他的孩子气,却还是忍住继续打趣的想法,开口回旋道:“正是种水稻的时候,你这一路过来肯定不好走。” 从国道过来上走马岭村的那片油菜花刚谢没多久,便到了惊蛰,村里的农民排沟建渠后引水入田,最近都在忙着插秧播种,指望靠着好年景谋点收成。只可惜了进村的那条路,原本就是田埂间的窄道,最近更是格外难走。平日里有什么人要进村办事,都会在路边打个电话,村里的乡亲们没那么多讲究,少不了光着脚出去接应,省得对方不便。江雪上周末还特地从家里带来了多年不穿的胶皮套鞋,想着s县法院有啥文件、案卷需要交接就由她去跑,避免庭长他们几个总把她当客人照顾。 “还好。”犹豫片刻,陈子轩终于下决心脱掉变形的皮鞋,脚上的棉袜却早已被土浆层层糊住,稀稀拉拉的泥水顺着脚趾的轮廓,肆无忌惮地向下滴落。 那一刻的表情仿佛僵在了少年的脸上,以至于江雪后来每次想起都忍不住微笑。只是当时顾及到对方郁闷的情绪,终于还是将放声大笑的欲望硬硬憋住,问了句:“我去帮你打盆水来洗脚吧?” 朱庭长已经在提拉着拖布准备收拾地板了,听到她这么说也挺赞同:“小同志,你还是先去小江房间把身上收拾干净再谈工作吧?” 懒得再去征求意见,江雪伸手抵住他略显宽广的后背,一边强行挪动,一边在嘴里絮絮叨叨地催促道:“走吧走吧,死爱面子活受罪!” 走过不长的门廊后,就是那间由储藏室改装的宿舍,虽然已经住了一两个月,其中的纸墨味道还是没有完全消散。江雪已经习惯了上走马岭村的生活,就连这味道闻起来也不复当初那份陌生,相反,每晚点着昏黄的油灯入睡,鼻翼间满是纸墨沁骨的香气,已经越来越觉得亲切。 站在她身后的陈子轩在开门时倒是愣了愣,不着痕迹地环顾过方寸天地的房间,转回头来,目光追随提着桶去院子里打水的江雪,有片刻失神。 “坐下吧,别客气。”替傻站着的人摆好凳子,江雪俯身试了试水温,不算冷也不算热,用来泡脚刚刚好。 陈子轩习惯性地咬咬嘴唇,一言不发地落座,心里被堵住的那些话也无法说出口。 “怎么,还要我服侍你脱袜子啊?”江雪作势唬着脸道。 他的脸又红了些,马上低头剥掉被泥水糊住的袜子,把脚放进装满适宜温度热水的洗衣桶中,感觉似曾相识的暖气在那一刻袭遍身心。 从最最开始的时候,当他还是个别扭的转学生,当还是个缺乏经验的老师,似乎也是被这样架到一间小小的宿舍,接住她递过来一颗感冒药,还有一杯热水,便温暖了一整颗早已被冻得坚硬的心。 热水散发的雾气笼罩在两人之间,江雪突然发现这样的沉默有些不妥,于是开口问道:“晋海所的案子?” “私活。”陈子轩决定采用最稳妥的答案。 “真难得,居然学会自立门户了。”江雪不着痕迹地讽刺道,刑事诉讼第一大所的背后掩藏了太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所以她从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晋海,也不喜欢陈子轩在王启新手下谋生,现在愈发没什么必要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于是接着继续追问,“怎么会轮到走马岭法庭管辖?” “不当得利返还,只知道有一个被告的户籍地在下走马岭村,其他几个被告都找不到了。”他试图用造就准备好的借口掩饰这吃力不讨好选择的真正目的。 “嗯,待会把起诉状交了,我来帮你办手续,”江雪倒是没有质疑什么,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如果案情复杂的话可以移交q县法院民一庭管辖,从市区过来方便些,你看有必要吗?” “不用了,”他尽量控制语气的平静,“在村里比较好找人。” “那倒也是,”江雪点点头,突然饶有兴趣地问,“原告是谁?怎么找到你当代理人的?” 陈子轩知道这个问题迟早绕不过去,索性买了个关子,“你也认识原告的。” “我的熟人?”江雪倒是真的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不会是李可吧?” “与她有关,”陈子轩继续道,他不自觉地享受这样被她注视的感觉,那盈盈的目光中映的全是自己的影子,“确切地说,与她的老公有关。” “阿政?”江雪愈发糊涂了,这两口子有什么法律问题应该会直接找她啊,怎么会牵扯上陈子轩的? “姐,你还记得一个叫做赵伟的人吗?” 筹码 李可最开始介绍赵伟的时候,只说他在s钢铁公司工作,年纪轻轻有房有车,条件算是不错。江雪以为单位效益好,大型国有企业的工程师能够混到这个份上也挺正常的。 后来听说他跟阿政关系不错时,心底倒是犯过嘀咕——阿政这人虽然比较浮夸,但挣钱的本事倒很实在,平日里除了守着奶茶店和老婆,往来的都是些炒股票、玩基金的“金融精英”——单凭钢铁公司的工资,赵伟的消费水平应该还不足以与他们混到一起。 江雪是李可的好朋友,又是女生,偶尔和阿政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出去时,自然轮不到她买单。不过江妈妈听说了这群人一掷千金的本事后,坚决反对她继续跟他们交往,老人家观念保守,见不惯女孩子占别人便宜是一方面,更多的则考虑到公务员的职业性质特殊,经常出入娱乐场所容易受到腐蚀。江雪自己也不太习惯他们这种交往方式,跟李可提过几次,甚至当着阿政的面也隐隐约约地带过一两句。别看李可平日里把阿政当神一样供着,在原则问题上还是很有主见的,但她更明白丈夫的无奈:做生意,特别是投资领域,在国内当下的市场环境中,信息、资源、人脉缺一不可,而这都得靠钱砸出来。所以,只要阿政明白他自己在做什么,李可无论如何都会选择支持。 接下来再有什么活动,小夫妻俩都会很自觉地避开江雪,姐妹淘的相聚渐渐限于彼此的碰头会,不再扯上那些酒肉朋友。婚礼上见到赵伟当伴郎,江雪才意识到他和阿政的关系不一般,当时猜想这人兴许也玩股票,是个操盘手一类的不可貌相之人,反正她对他没兴趣,也就没有深究。 只是从没想过世界真的会这么小。 依照陈子轩的说法,赵伟家祖籍凉山城,父辈兄弟五人,只得他一脉单传,很是看重。几个叔伯把这个侄子当做亲生般地对待。 典型的重男轻女封建家庭,江雪心想,难怪养出那样大男子主义的沙文猪。 赵伟的父亲就在s钢铁公司工作,无奈干了一辈子都没什么发展,替儿子谋得一个铁饭碗已经是拼尽全力。赵家另外几个叔叔作为凉山城的平头百姓,就算有心疼赵伟,也只是尽己所能——除了他大伯。 赵家大伯是个很有胆识的人,90年代初就了办停薪留职,去到中亚的独联体国家做二道贩子,没几年回来成了款爷,又很有眼光地看中了蓄势待发的房地产市场,东挪西凑组建了凉山城第一家本地房地产公司后,成功开发多个高档楼盘——包括彭然家的所在的市中心别墅群。 从拿地到开工,房地产这项暴利的行业每一步都离不开“相关部门”的支持,赵氏房地产公司和凉山城市政府几个主要领导间,私下往来日益频繁,金额也越来越大。直到去年,常务副市长终于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绳之以法,针对这家老牌房地产公司的调查才算有了突破口,并进一步牵涉到曹风杉的某些问题。 如果不是拒不配合国资委的整合计划,如果不是s钢铁集团并购失败,或者说,如果这些没有和赵氏房地产公司行贿大案的线索同时浮上水面,也许就没有后来复杂的是是非非了。 总之,赵老板确实是在接到电话通知后连夜跑路的,尽管这个电话不一定来自曹市长本人。他原想在早年的发迹地避避风头,待风平浪静后再展宏图,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被接到及时通知的新疆海关抓了个正着。 将赵老板押送回s市之后,他被捕的消息一直对外封锁,就连凉山市政府都以为偷渡成功了,甚至赵氏房地产公司也还在正常运转。 事实上,中纪委当时就派了专门人员参与审讯工作。赵老板不愧是老江湖,面对各式“威逼利诱”,坚决不为所动,心知守口如瓶还可能会有人保他,若是不小心泄露了什么,就只剩鱼死网破了。 晋海所那个时候便参与了曹风杉案的预演,针对关键的证人证言,公检法各方都头疼不已,只有王启新表示可以想想办法,回头派陈子轩回了趟凉山城,排查赵家的情况。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有弱点的,区别在于是否被人掌握罢了。 陈子轩调查了赵氏房地产公司的工商登记,知道有个隐名合伙人每年领走大笔分红,却只在公司成立最初占有10%的象征性出资,是一笔典型的“人情股”。又借助了某些非正常手段,他们知道这个人是赵伟。 所以,在李可婚礼那天,陈子轩一眼就认出了赵伟——他已经研究过赵家独子的职业、家庭、财产,一切能够想到的事情,并建议王启新以此作为说服赵老板做污点证人的筹码——要知道,一个商人愿意无偿出让利益的对象,也必定是其不计代价也会保护的对象。 待曹风杉案曝光后,赵老板被捕的事也就没有继续保密的必要了。消息一放出来,房地产公司自是无法正常经营下去,农民工、供应商、银行也纷纷起诉要求参与破产财产分配,当初检控方答应保住的赵伟名下的部分资产也被冻结、执行。于是,就有了陈子轩今天的出现。 “对于晋海所和王律师来说,这件案子意义不大,”出村的路上,男孩的背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很模糊,他比江雪快半个身位,不失礼貌也不失距离,“为一个没有靠山的‘富二代’浪费时间精力,太奢侈。” “所以你就拿来练手了?”江雪自动补完他的下半句。 “只是一个方面的考虑。”走到水田边,陈子轩扭过头来笑笑,“我在你眼中就这么简单?” 无所谓地扯扯嘴角,“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淡色的眼瞳里透露着被忽略的委屈,“老师通知我参加下个月的参加毕业典礼,今年也会有授予学位的仪式,邀请学生家长参加。”适当的停顿,似乎在期盼听众的某种反应。 江雪知道他一定是以很优秀的成绩毕业了,所以才有幸作为应届本科生的代表,由校长授予学位;她也知道他再无其他的家人分享这些年来努力的成果,所以才会期待她能有所反应。 可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水田另一头传来的鸣笛声提醒人们进城的车来了,马路边拎着大小包裹的人们攒动着。陈子轩愣愣地看了她几秒钟,默默地低下头,顾不得刚刚弄干净的鞋子,转身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田埂上,跑向即将到站的长途车。 看着那孩子跌跌撞撞的背影,江雪感觉有汽水浮上眼眶。她不是第一次这样站在他的身后,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背叛,却每次都有种刻骨铭心的痛感,直指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你说过让我相信你,我便信了。 你说过你永远不会害我,我也信了。 可你却一直什么都知道,还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我也只是你的一颗棋而已呢? 陈子轩的鞋上沾满了泥巴,在最后一刻狼狈地跳上了车,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看不到初夏田野上的哭泣,感受不到每一滴流下的泪水,不知道所有的伤害加起来都无法比此刻更沉重。 江雪蹲下来,将头埋在膝盖中,再用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求得哪怕一丝一毫的慰藉,也能帮她抵御这铺天盖地的疼痛。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几乎快要忘记,却在同样极端的痛苦中再次被唤醒—— 在s大教三的法制史课堂上,也曾静静地看过那背影一个下午,就是从那时知道,他是个自尊大过自信的人,再多的爱都无法填满一颗长满漏洞的心,不是吗?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当他平静地谈起父母的死,还反过来取笑自己的不知所措,就应该明白,这个孩子已是冰冷到坚硬。 她曾经很勇敢的以为,心血能够融化坚冰,骨肉能够弥补伤痛,可为什么等我放干了血、剜空了肉,你还是只肯相信你自己? 也是到这个时候,江雪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未曾放下过陈子轩这个人。他不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却终究是最深刻的一个。我们的心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么纯净,腾空了才容得下另一个人——很多时候,新来者住的地方大一点,但这并不妨碍在角落里留守的那一个,他曾经也住过很大的地方,只是后来搬走了,留下的那一部分,叫做“纪念”。 对陈子轩的纪念,曾经是江雪对爱情最美好的幻想——干净帅气的男孩,盯着你的眼睛说爱;心无旁骛地的伴侣,只能把你当做生活的全部;温柔体贴的情恋人,在你的教导下识得情趣…… 多希望就那样一直走下去。 他今天的到来,也许就是上天的某种昭示,告诉她,这种幻想,即便只是曾经,也是虚妄而错误的。 其实对陈子轩来说,大可以隐瞒得更好些,让江雪对他感恩戴德也未尝不可——毕竟在当时,有能力、并且愿意帮她的,只有这一个人罢了。他却依然选择将事实剥给她看,即便刺痛彼此的双眼也不足惜。 所以,你不过是想让我彻底清醒过来,对吗? 舅舅 在s大校园中轴线西段,紧邻田径场旁,有一座呈半圆形的古朴建筑,屋顶有三层孔雀蓝琉璃瓦,每层间都有一排透亮的窗户,配以黄色墙面,葱郁林木,整个建筑显得典雅庄严。馆内空间高阔明亮,连拱立柱的大门旁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石碑,上书“香岩讲堂”四个黑色大字。 据说清朝末年,x省出身的齐香岩先生因缘际会成为一代军阀,死后惟愿葬于他亲手创办的s大里。无奈当时北伐战争已近尾声,校方抵抗不住民国政府的压力,拒绝了他的遗愿。齐氏后人于是投资建立这座讲堂,让父亲的名字留在了s大,也算一丝小小的安慰。 解放后,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经典被列为二级文物保护起来,每年只有新生入校和毕业典礼的时候启用。对于s大毕业的学子来说,讲堂就是母校的象征,如果有机会回校在香岩做一场演讲,是很多人眼中的最高荣誉。 李瀚,1989年s大毕业,1996年获得巴塞尔大学医学院生物物理专业博士学位,1999年任教于苏黎世大学分子生物学系,2004年被聘为正教授,是苏黎世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2008年3月被授予苏黎世大学讲席教授,去年因“对神经追踪技术的研究”而获得斯隆奖。 宣传海报上,温文儒雅的李教授含笑注视镜头,眉宇间和他的姐姐有几分神似,特别是那双淡色的眼眸,显得格外出尘。 今晚的演讲很成功,香岩讲堂里的掌声一阵高过一阵,此刻已经临近提问环节的尾声,却还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往里挤。江雪回头再次确认了一下李瀚的样貌,决定到香岩讲堂隐蔽的后门处继续等待——这还是以前在学生会组织活动时打探到的“内部机密”,难得今天也会派上用场。 彭然来信说舅舅要回母校参加会议,让江雪无论如何抽空与他见一面。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对李妍的抵触,江雪心里其实是不太赞同这个安排的。不过既然彭然本人无法回国,她又被限制出境,对他们俩来说,无论怎样的机会都不应该被浪费。 香岩讲堂的后门临邻车道,已经有辆黑色轿车守在那里。司机无心关注江雪这个“闲杂人等”,甫见紧闭的小门闪开条缝儿,便快步迎了上去,接过助手们递来的文件包、易拉宝,忙不迭地放进后备箱,又跑去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候在一旁。 几个西装革履的学者还在互相握手道别,这是李教授在s大安排的最后一场公开活动,明早便要乘机返回瑞士,主宾之间难免多客套两句。江雪走近两步,终于看清被围在中央的那个人,和海报上一样的文质彬彬,无框眼镜后的眼睛始终保持着温柔的弧度,比李妍多了几分亲和力,少了几分盛气凌人。 拜别s大的同行后,李瀚果然没有着急上车,稍稍环顾四周,便眼尖地发现了站在司机身后的女孩,很有修养地探问道:“江小姐?” “李教授,您好!”微笑致意,“我是江雪。” 司机按照指示在s大绕了两圈,最后把车停在了星湖边的柳树下,掏了盒烟出去遛弯,留下江雪与李瀚独自谈话。 “小然嘱咐我别在公共场合与你见面,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李瀚略带歉意地解释,“麻烦江小姐在外面等了那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您这也是为我好,现在情况特殊嘛。”江雪笑了,就像看到彭然站在自己面前,像孩子一样反复叮咛舅舅的架势。 “他两周前回到巴塞尔的,我临走时听说已经办好复课手续,过两天就能重新入学。” 尽管从不断的电邮中也能知道彼此近况,但从当事人口中确定他的平安无事,还是让江雪心中悬着的部分真正放了下来,“我今早也收到了彭然的邮件,说是已经报到了。” “挺好的,”李瀚的镜片后折射出几分玩味的目光,“我去瑞士以前小然还没出生,这些年漂流在外也很少机会回国。前年姐姐突然说要把他送去留学,真把人吓了一跳。其实之前挺担心他念不出来,考不上好学校,到头来家人都会怪我。幸亏,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很多。” 江雪觉得对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对她和彭然的过去应该是有足够了解的,不然没必要从这么远说起,于是选择微笑,继续听他接下来的重点。 “我的两个女儿今年正好三岁,就是在他刚到瑞士那会儿出生的,”说起女儿,李瀚的表情愈发温柔,“家里人忙于照顾产妇、孩子,只好把语言都不通的小然送去年念预科,说起来,我这个当舅舅还是不称职。” “怎么会,他一直都说多亏您照顾。”江雪打圆场道。她只听彭然说过有对双胞胎表妹,却不知其中这层因果,此刻心里不由得有些酸酸的。 “那是客气话,”无可奈何地苦笑后,他继续,“小然不像他妈妈,总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多的是考虑,少的是心机。” 听见李妍被自己的亲弟弟如此直接地评价,江雪很是意外,支支唔唔地说:“您别这么讲……” “我说的是实话,姐姐这辈子都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你以后也要做好思想准备。”见江雪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李瀚忙问,“小然在泰北找到了曹大哥和我姐姐,你知道吧?” “唔,他让我别担心,不过没细说,”江雪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现在很可能还被专案组监控。” 李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江小姐,这也是小然让我一定弄清楚的问题,你的工作、生活有没有受到影响?” “没,”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没那么容易撒谎,但她还是想试试,“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小然说他不相信,希望我这次回来能确认一下。”李瀚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胡编乱造,“我明天早上十点钟的航班,不介意的话,能不能绕道高法去看看你?” 抿抿嘴唇,江雪知道再隐瞒不下去,只好将“下派”走马岭法庭的事实情以告。 “果然……”李瀚听完她的坦白,感觉更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就算小然不提,我也会想办法见见你。家姊的事牵涉太广,影响在短期内都恐怕都不会消除,我这次入境也遭了一些刁难,他以后想要回国,恐怕会很难。” 就算心中早有准备,听到别人如实说出来,感觉还是格外悲凉,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涉案金额太大了,在所难免。” “曹大哥还是太冲动,如果早点配合政府,就没有接下来的麻烦了。”李瀚叹息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笔钱,他们俩恐怕早已经死在国内了。” 他的语气很真诚,让人联想起彭然对曹风杉的同情与支持,他们似乎都不介意李妍被牵扯进来,更不介意已逝的彭家佑,反而全都站在了外来者一边,这种立场奇怪得近乎尴尬。 李瀚似乎陷入了沉思,江雪皱皱眉头,决定暂时压下心中的疑问,静静等待对方回过神来。 “我姐的性格很极端,要么得不到,要么就要全部。她和曹大哥算早恋,从一开始就没跟家里人说,而且那时候当兵也不像现在,是真的要去前线拼命的。曹大哥怕自己回不来,就让姐姐安心读书,等他转业两人就结婚。”想起近乎幼稚的天真与无法预料的变故,李瀚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姐姐中学时就有很多人追,可直到大学毕业都没谈恋爱,甚至回到凉山城工作后也没和异性接触,她是真的一心在等。” 彭然外公是凉汽集团的元老,膝下的一双儿女必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江雪能够想象李妍当时面对的压力。 “曹大哥84年在老山前线重伤,与上级失去一切联系,连部以为驻守官兵全部阵亡,便通知了家属……”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许多,厂里新分来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得到领导女儿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 “尽管姐姐这个人也算不上什么十全十美,但论及人品、相貌、背景,彭家佑没有哪一点配得上她。”取下眼镜轻轻擦拭,李瀚的表情变得有几分似曾相识。江雪无意评判这些高干子弟,毕竟是出身的不同决定了各人的立场,李家姐弟算不上坏人,只是习惯于俯瞰的视角。“若非家父坚持,甚至用五十年的党龄做担保,恐怕他早就被当做政治犯抓走了。我姐那时候也是哀莫大于心死,便听话顺了长辈的意思,否则绝不会有什么‘彭总’。” “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谁又是谁口中的罗生门?江雪想起多年前从彭然手上接过的那本日记,还有自习室窗外淡青色的草皮,幽幽地接上一句应景的诗,车厢中便再次陷入沉默。 星辰 曹风杉在老山战役中几乎丢掉性命,曹家上下托遍关系才把他从野战医院的死人堆里扒出来。送到广州抢救的时候,医生都认为他就算活下来,以后也只能做个瞎子。还好,曹风杉顺利地渡过了危险期,只是在知道自己可能失明后,坚持不让李妍知道他还活着——对骄傲的人来说,优秀是一种习惯,他们无法容忍自己变成需要被照顾的一方。 前线传来阵亡的消息两年后,彭然父母在长辈的撮合下成就姻缘。曹风杉后来在北京接受了开颅手术,得以重见光明——提干、进修,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1995年转业前,曹家老爷子中风住院,他才携新婚夫人再次回到x省就职。那时候彭然外公已经去世,彭家佑和蔡丛燕的关系由地下转到地上,李瀚身在国外,就算同情姐姐的遭遇,也着实无能为力。 “曹大哥回到凉山城任职之初,愿意跟彭家佑保持良好关系的原因,不过是希望他能对我姐好一点。”李瀚摇摇头,“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咬咬嘴唇,江雪忍住反驳他的冲动。就算彭家佑和蔡丛燕相识在先、真爱无敌,对李妍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任何说辞都难免苍白无力。 “不知道小然是怎么跟你说的,在我看来,曹大哥真的把他当做亲生儿子来疼,包括他在瑞士读书的费用,也都没有让我姐操过任何心——尽管这样做并没有必要,但我想他还是表明了某种态度。”叙述者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不复之前谈到彭然父亲那般激动。 清了清喉咙,李瀚总结道,“所以,就算双方都有错,也是彭家佑出轨在先。” 感情的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怎么还能分先后呢?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江雪暗暗腹诽,却无意反驳什么,毕竟站在李妍亲弟弟的立场上,替姐姐打抱不平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郎无情妹无意,将两人强扯在一起未免太过残忍。 想到这,她再次为彭然感到心疼。 “无论如何,我姐和曹大哥的错过终究是一种遗憾,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格外疼小然的缘故,只因为他是姐姐的儿子。”短暂的停顿之后,李瀚有感而发道,“小然能够学会理智地对待关心和爱护他的人,也让我们很欣慰。” 无论别人怎样残忍的对待,都会得到谅解与宽容。男人的胸襟并不是一句话或是一个姿态,很多时候要看他如何面对伤害,如何处理仇恨——能将伤害化为力量,恨变成爱——这才是真正成熟与否的标志,他们给人的安全感也由此而来。 想到这里,她隐约明白了李瀚此行的目的,索性坦陈道:“李教授,和彭然最开始接触的时候,很多事情连我自己都没有弄清楚,给两个人都造成了伤害。我年纪比他大,很多责任原本应该由我承担。只可惜……” 江雪几分自嘲地笑笑:“曹市长这次出事是我自愿帮忙,从没有想过要以此作为绑住谁的筹码。彭然这次离开也好,只要他能够幸福,我这边不需要你们担心什么的。”原本想要继续用笑容表现自己豁达,心中却硬生生地哽住,有种不明地情绪氤氲了她的眼眶,“真的,只要他能够幸福,就好了。” 对于她的反应,李瀚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从衣兜里掏出手帕递过来,仿佛没有听见刚才那段表白般,缓缓说道:“我太太是德国人,认识她的时候,我刚刚博士毕业,在导师的实验室做助教,连以后是否呆在瑞士都不确定。结果三个月后她提出结婚,把我吓了一跳。虽然当时彼此感情很好,但以我的观点,或者说以大部分中国人的观点来看,应该再相处长一些时间,至少等热恋期过了,冷静下来之后才会谈婚论嫁,对吧?” 话题从她和彭然身上转开,虽然有些突兀,江雪还是很感谢对方的体贴,只好配合地点点头。通过刚才的交谈,她已经发现李瀚是个很直白的人,或许因为常年旅居海外,也可能因为本身从事自然科学研究,没有太多复杂的城府,他讲这番话定是有什么想法需要表达。 “如果之前有谁说我会和一个洋妞闪婚,我肯定以为他在开玩笑,”李瀚的表情变得很温柔,“是我太太的理由说服了我。她说,frank,我知道你担心我们现在这种甜蜜的关系让人冲动,可当两个人最相爱的时候都不结婚的话,等冷静下来以后就更没有可能在一起了。” 毛主席语录第三十八章第五节第二十七句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江雪想象洋舅母义正词严地说出这番道理,禁不住淡淡地笑开了。 “不得不说,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找出她这套逻辑里的漏洞。”从他的态度看来,没有为当初的“冲动”感到丝毫遗憾,“所以,拙荆当初的判断或许并没有错。” “看得出来,您的家庭生活一定很幸福。”她由衷地感慨。 “小江,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们晚辈看笑话。”李瀚慢慢敛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道,“感情,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如果足够深厚,确实能够禁得起一切考验。但我们没有必要刻意地去考验它——感情不是用来被考验的。相爱的人原本就应该幸福,不是吗?” 不待她回话,李瀚坐直了身子,继续说:“我姐和曹大哥这一生就算能够幸福,也是充满遗憾的。与他们相比,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够在年轻的时候冲动一把,没有让自己和爱我的人经受不必要的考验,这些考验在很多情况下就是痛苦本身。” “可是……”江雪想说,水到渠成地爱谁不情愿?真正幸运的人又有多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瀚难得打断她,“不要给自己的幸福留退路,知道吗?别说什么‘没有对方也可以过得好’——你现在没有小然就是不行,小然没有你也是一样。” 科学研究需要通过实验来证明猜测,对科学家来说,都是先有了预设的结论,然后会朝着某个方向努力。 正因如此,最后的结果才值得人期待。 李瀚提出的前景很美好,其中的困难也是显而易见的:“去瑞士读博士有工资,属于商务签证,如果申请学位的话,对你来说更容易一些。巴塞尔那边我也有几个能帮上忙的朋友,奖学金什么的应该问题不大。”想了想,他补充道,“关键还是语言,我听小然说国内现在连德语学校都很少?” “还好,”站在家楼下的路灯旁,江雪觉得这一夜情绪起伏太大,适应得有些困难,“s大外语学院的专业门类比较齐全,我可以找周末过来上课。” “唔,”李瀚低头看看表,拉开车门,“具体的安排你和小然再合计合计。今天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收拾行李,你也快上楼吧。” “没事,我看着您的车开走就上去。”尽管心中千头万绪,她还是知道什么叫礼行到堂。 不便多做坚持,李瀚低头上车,末了,摇下车窗向她告别:“小江,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要从‘两个人’的角度考虑。” 马达低鸣,黑色轿车不一会儿便驶出了视线。小区里大部分的人家都已熄灯入眠,难得纯净的夜空中,黯淡的星辰渐渐迷蒙了心情。江雪想起她和彭然从开始到现在经历的点点滴滴——如果没有不勇敢,如果没有人为设置的障碍,他们是不是已经幸福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坚持,如果没有让感情再次沸腾的机会,她会不会提前放弃等待?如果就停在这里,如果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整个浮动不安的世界里,是否还有值得她寻觅的一方安稳? 轻轻推开家门,玄关里的廊灯依旧为她守候。江妈妈已经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着了,手里拿着织了半截的毛衣。 老人家总说年纪越大眼神越差,织毛衣的水平也日渐退化,怕是以后都不能为女儿添置衣物。今年刚入秋,便托人买来最好的全羊毛线,说要给她织件最好毛衫,省的以后看不清了徒留遗憾。 江雪轻轻走过去,关上电视机的电源,还没待开口叫醒母亲,眼泪就这么静静地流下来了。 她以前总不晓得妈妈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难过——考上好学校了,妈妈会高兴;找到好工作了,妈妈会高兴;交上好男朋友了,妈妈会高兴——只有好,更好,才能让妈妈高兴,更高兴。于是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努力地谈恋爱,努力地让自己在别人眼中变得幸福。 结果,却离幸福越来越远。 突然的安静让江妈妈醒过来,看见女儿站在面前,并不觉意外,“没留神就睡着了,吃饭没?妈给你留了菜……”正待撑起身子,再抬眼才发现异状,“傻丫头,怎么哭了?乖,有啥事儿都别怕……” 扑倒在母亲怀中,江雪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 原谅我,一直都忘记了要幸福。 深泓 李可打电话来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只会断断续续地叫她的名字:“……雪,小雪,小雪……” 听出对方情绪的异常,江雪立马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我好像怀孕了……” 小两口婚后一直努力“造人”,可这事儿有时候跟努力与否并不相干。大半年来李可的肚子都没有什么动静,最初一两次“谎报军情”后,江雪为避免尴尬,也就再没有问过这件事。倒是阿政偶尔面子上过不去,时常会说些“丁克”之类不着六四的话,朋友们反倒愈发猜测夫妻两人是不是想要孩子想疯了。 这次不知道是真是假,江雪慌乱地一边穿鞋一边想,不过李可不告诉阿政是对的,一个人紧张总好过两个人空欢喜。 省妇幼医院的门诊走道里人来人往,李可穿了件碎花长裙坐在角落,手脚都显得畏畏缩缩,似乎总怕磕着碰着了。江雪还没开口,便见她泫然欲泣道:“小雪……” “没事的,弄错了就算了……”快步上前扶助她,江雪也被扰得有些担心,“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可抽抽鼻子说:“没有,还要等半个小时。” 太在乎一件事了就会这样吧,江雪想,随即哭笑不得地将她扶着坐下,“别操那份冤枉心了,我陪你等。” 还不到半小时,专家诊室门口的小护士就冲她两招招手,示意可以进去了。 穿着白大褂的老太太笑起来像朵花似的,“小李,又哭了?” 当事人忙着擦眼泪,江雪倒替她不好意思起来,“医生,我是她朋友,这次的结果……?” “好消息。”老太太言简意赅地说完结果,起身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回到椅子上,“老公没陪你过来?” “我,我怕……”李可还没从惊喜中缓过劲来,条件反射地回答道,尽管话没说完,大家都知道她怕什么。 大夫开始写医嘱,江雪搜尽脑海里的关于怀孕的知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注意事项。 “医生,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李可突然出声问道。 诊室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大夫摘下老花镜,看着她说:“过段时间你来做b超,我才能看得出他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有没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你一定要知道吗?” 虽然国家禁止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但对于固执地想要达到目的的人们来说,途径并不是问题。江雪知道阿政是家中的独子,却从没想过李可对生男生女这件事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老太太见李可没有立即回答,将写好的医嘱交给江雪,转过身来对李可正色道:“你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 江雪有点诧异,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资深妇产科专家:她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老太太大约有50岁,一头斑白的短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就是啊,无论男女都是你们的孩子,阿政还敢有什么意见不成?”虽然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江雪心中还是捏了把汗。 只见李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医生。” 走出诊室,江雪还是给阿政打了个电话报喜,那头的准爸爸高兴地叫了起来,连忙叮嘱她和李可在医院门口等着,马上开车来接人。 再次回到门诊走道的座椅上,李可的情绪依然很低落,江雪在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借口拿药,去到别处晃荡。 妇产科的墙壁上有很多关于新生儿以及怀孕知识的介绍。尽管没有生育过,但女人天生的母性总是无法抑制,江雪一直很喜欢小孩子可爱天真的模样,忍不住驻足在宣传栏前,一边看婴儿照片,一边不经意地浏览附录的文字介绍——“新生宝宝降临,少不了亲朋好友的祝贺,也少不了对宝宝长得像父亲或者母亲进行一番点评。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父母会把自己的哪些‘精华’部分传给孩子呢?” 江雪中学念的是理科,s大法学院在她高考那一年正好文理兼收,才学了个纯文科专业。进大学前,她的生物成绩一直不错,遗传学的基础理论这些年都没有忘记,因此看到宣传栏的内容倒也有几分兴趣,于是继续看下去:“……在眼球颜色方面,黑色等深颜色相对于浅颜色而言是显性遗传。也就是说,如果你羡慕蓝眼球,选择了一个蓝眼球人做了爱人,但因为你是黑眼球,所生的孩子不会是蓝眼球……” 这个例子举得有些牵强,高中生物老师讲过,爱国歌曲虽然常常唱中国人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但事实上很多人的瞳孔颜色并非纯正的黑色,棕色、浅褐色反倒比较常见。后来她观察过自己的瞳孔,是淡淡的棕色,在阳光下反而会显出金黄——如此说起来,江妈妈应该也是浅色的才对。只可惜这样的眼睛比纯黑色的瞳孔少了几分专注,不能像彭然盯着她看的时候那样,仿佛一泓深水,要将灵魂都吸入其中。 想起两人在午后阳光下拥抱的画面,江雪的心中又是一阵悸动。 李妍的瞳色也很淡,虽然气势逼人,却总有些飘忽——江雪忍不住按照遗传规律倒推——她跟彭然父亲两次见面的情形都不太正式,也记不起对方眼睛的确切颜色了。 想到这里,江雪微微一颤,记起另一个眸色如墨的人,曹风杉。 转回门诊走道的时候,阿政已经到了,正围着李可嘘寒问暖。见江雪走过来,不忘殷勤地递过一瓶果汁:“辛苦了辛苦了,多亏你陪小可过来。” 看出对方这会儿兴奋得语无伦次,江雪知道还不是跟阿政做思想工作的时机,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老婆好点。” “瞧你这话说的,”阿政的眼睛早已眯笑成了一条缝,“我爸我妈刚接到电话就赶忙订机票了,下午从h省赶过来专职照顾媳妇!” h省为处中部,阿政是家中独子,长辈传统观念比较重,可能给李可太大的压力了吧,江雪心中自我安慰。 告别小夫妻后,她驻足在自家小区门口的网吧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彭家佑”三个字甫一输入搜索栏,便有百科词条自动匹配上“凉山汽车”等内容,江雪直接选择图片进行筛选,不到两秒钟后,曾经在黑夜中和她对视的那个中年男子,便透过屏幕再现眼前。 一张很标准的登记照,黑西装白衬衫,搭配无框眼镜,央企领导的儒雅气质尽显其中。镜片后的眸色很淡,近乎金色的浅褐,让人生生地感觉到从骨子泛出的疏离味道。这种看似冷漠的人,其实才是最害怕孤独的吧?江雪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本旧式日记上的文字,果然只有他才能够用那寒冰一样的语言,描述噬骨的感情。 心底徘徊已久的猜测在此刻得到应验,再次以“瞳孔”、“遗传”为关键词搜索了在妇幼保健院宣传栏里看到的内容,进一步确认了相关遗传知识的科学性,松开被攥得紧紧的鼠标,有些脱力的靠上椅背,顾不上公共网吧脏兮兮的卫生环境,只是急切地觉得自己需要某种支撑。 凉气集团的官网上还存有历任领导的简历,彭家佑1984年进入凉气集团,1990年调任汽车厂办公室,他与李妍也是在那一年结婚,后生下彭然。江雪清楚地记得日记上提及那场差点席卷一切的政治风暴,若不是李妍的父亲全力担保,彭家佑恐怕也会像杨校长一样在劫难逃,遑论什么平步青云了。 按照李瀚的说法,曹风杉彼时还在北京协和医院等着接受开颅手术,能否重见光明都不一定,因此切断了与凉山城的一切联系,谎称阵亡——这也是李妍决定结婚的主要原因。 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李妍婚前见过“死而复生”的曹风杉,如果彭家佑之前根本不晓得妻子曾经的青梅竹马,如果彭然不是彭家佑的亲生儿子,有没有什么可能会让这一切“如果”成立?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江雪感觉自己的思考速度完全跟不上接二连三的推演。现在能够确定的是,包括李瀚在内的凉山众人当时确以为曹风杉战死,李妍因此下嫁只是回过头来的猜测,事实上她与彭家佑结婚的原因并非只能是心灰意冷,还很有可能是因为另外一种假设。 未婚先孕,不管民风如何开化,在任何时代都不啻于判了女性的死刑。 李妍,来自x省凉山城,生于1962年9月1日,电视节目主持人、制片人…… 盯着屏幕上自动弹出的词条,江雪莫名地意识到这是个处女座的人——挑剔而追求完美,从她那精巧的妆容和考究的家居都能看出来,不是吗? 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无论真假。 浅瞳 初秋的天气已经有些凉意,江雪看看窗外阴霾的天空,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房间取西装制服。陈子轩看出她是在下意识地拖延时间,倒也不着急,细长的手指圈住被热水泡软的纸杯,继续与朱庭长唠家常。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陈,”朱庭长硬直地坐在椅子上,无奈地拍拍自己被石膏绷带固定住的右腿,“年纪大了不中用,搬块砖头都能摔倒。” “哪里,是我给您添麻烦。”得体地微笑敷衍过此刻有些紧张的等待,“去凉山城取证的事,要辛苦师姐了。” “老黄巡回开庭,小汪没有工作证,我动弹不得,亏得小江还能帮上忙啊。”咂咂嘴,朱庭长有些尴尬地问道:“那个,小陈,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还麻烦你费心啊。” 陈子轩心下明白他说的是差旅费——按照原定计划,朱庭长和他同吃同住的花销早在办案经费里留足预算,换成异性,则平生出的许多额外的支出——尽管这些对现在的陈律师来说并非什么问题,他还是选择有所保留地勾了勾唇角:“您放心,我会向事务所解释清楚。” 朱庭长还待说什么,依依呀呀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江雪低头在西装领口别上国徽,看也不看陈子轩一眼道:“出发吧。” “小江,路上注意安全,尽量走一趟就把该办的事都办完。”朱庭长扶着桌沿试图站起来。 江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他坐下,眉头轻蹙,“您就别动啦,腿脚不便的。”小心翼翼的松开手时,忍不住叹了口气,“放心吧,我会尽快回来,庭里面有啥事您先顶着。” 朱庭长摆摆手,示意她别担心,重新端坐在办公桌前,“快动身吧,天黑之前要赶到凉山城呢。” 从q县到凉山城的高速公路平直宽敞,陈子轩双手撑在方向盘上,偶尔瞟瞟后视镜,却见江雪静静地靠坐在后排的椅座上,眼神飘得很远。 “难得回趟凉山城,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回趟m高中吧。”懒得跟他客气,江雪继续在脑海中琢磨着这几天在网上查到的遗传学知识,还有曹风杉、李妍的简历。时过境迁之后,虽然很多资料都已经消失在浩淼的数据库里,可人一旦起了疑心,任何事实都能成为支撑其主张的证据。特别是两人在风风雨雨之后,还要付出一切代价相聚,这本身就是压倒性的证明。 凉山城房产局的办事效率很高,还不到午饭时分两人便办好了取证事宜。银色的crv二十分钟后便驶入了m高中的校门。 推开车门,江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顾:“我去找校长有点事,你就在车上等我?” 陈子轩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不必管自己,这种似是而非的客套在如今的他看来,显得格外没有必要。 临近下班,杨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照着记事本上的步骤研究电脑程序,准备与远在英国的女儿视频聊天。听到敲门声才猛然抬头,看到了令他颇感意外的一个人,“江老师?” “杨校长,我又回来了。”淡淡的笑容挂在唇边,上次走入这间办公室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擦干头皮上不知何时沁出的汗珠,杨校长的笑容讪讪地挂在有些僵硬的脸上。这半年来,凉山城的政局看似稳定,实则暗潮汹涌,曹风杉派系的人马纷纷与之划清界限,虽然保得一时平安,却没谁知道新的领导班子站稳脚跟之后又是如何光景。 江雪明白对方的顾虑,开门见山地说:“您别紧张,我是过来出差,顺便看看您。李瀚教授上个月回国,我跟他碰了面。” 杨校长的女儿今年高考不理想,准备复读的时候收到英国一所高校的通知,莫名其妙地成了留学生——说是莫名其妙,杨校长和齐志媛心里还是很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肯定还是有人在其中出力的。 “我就说小妮子怎么那么好运气,多亏了……多亏了你们操心啊。”杨校长搓着手,不知道该把话说到哪一步。 点点头,江雪继续道:“没事,李教授让我有机会见到您的时候,代他家人谢谢您。” 想到海湖宾馆里妻子的歇斯底里,杨校长对李家的这份情谊百感交集:“江老师,对不起,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志方这次只是涉险过关,能不能顺利退休还要看新领导的意思。” “我听说齐书记被留党察看了。” 杨校长唉声叹气地点点头,在中国,这样的处分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 午间的校园里,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四处奔跑,篮球场上、国旗杆下、花坛边,处处都洋溢着青春特有的节奏。陈子轩踱步其间,恍然觉得自己已经快忘记曾经的校园生活,短短几年的工作经验,已经快把他的心气完全磨灭。 “走吧。” 轻轻的触感碰在肩上,陈子轩低头看到江雪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淡淡地应了声,迈开长腿回到车上。 驶出校门之前,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曾经的回忆、感慨,似乎都被身后的风尘掩埋进岁月之中。 凉山城新公墓建在高速公路旁边,江雪对着手机上的gps信号来回摆弄半天,终于指挥陈子轩停好了车。 “你饿吗?”几个月不见,江雪觉得陈子轩清瘦了不少,顺带身上的气质也有些过分凌厉。 “还好,”他随手锁上车门,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你来这里干嘛?” 江雪从路边村民的摊位上买了点香烛,仿佛没听见他后面那句问话似的:“正好我也不饿,回了s市咱们再吃饭吧。” 这片公墓前两年刚刚兴建,背山面水,风景绝佳,比起安葬陈子轩父母的那片旧公墓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两人并肩走了没几步,便在一座气势宏伟的立式墓碑前停住,江雪低头摆放祭祀用品,陈子轩却暗暗攥紧了拳头,盯着墓碑上的照片,狠狠地质问:“你带我来给他扫墓?” “不舒服你出去,”江雪头都不抬,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没谁强迫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欠你的?”陈子轩的语气强硬起来,一路上被忽视、冷落的感受在此刻积累到了极限。 “我们之间的帐还算得清吗?”她拍拍手站起身来,“但彭家佑确实不欠你的。” 仿佛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话,原本如冰霜般冷硬的面容上牵出几分嘲讽。 “你看他的眼睛,”江雪懒得理会对方的不屑,自顾自地说道:“瞳孔是淡色的,对吧?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彩色照片上会看得更明显些。” 陈子轩顺着她的指示看向墓碑上彭家佑的照片,冷声道:“然后呢?” “从生物学上讲,这种特征由隐性基因决定,只有在配偶瞳孔也是淡色的情况下,他的后代才会表现同样的性状。事实上,由与性状分离比例的原因,浅瞳色的人远少于深瞳色的人,比如说,”顿了顿,江雪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望向陈子轩,“你。” 修长的手指在身后拧了拧,陈子轩突然发现自己几乎记不清蔡丛燕和陈平的长相了,虽然自己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当提起身世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想起这两个在生理学上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前段时间,曹风杉的通缉照片贴得满大街都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睛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江雪自顾自地继续,“后来才知道像谁。” 不待她继续,陈子轩喃喃说出那个名字:“彭然。” “是啊。”江雪点点头,出神地望向彭家佑的黑白照片,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都能够解释了,李妍的委屈下嫁、曹风杉的破釜沉舟、彭然的宽容大度,在这一场纠葛中,最无辜者反而成了坟墓中的这个人。 离开墓区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发动汽车时,陈子轩的手指却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抖动起来,连续两次打火失败后,干脆转过头来突然发问:“浅瞳色的人比较少见?” “我看资料是这么说的,隐性基因表现出来的概率只有25%,不过……”不太明白他的失控,江雪有些讶异。 寒冰般的眸子透出一股清冷,“‘不过’什么?” “近亲结婚的情况下,他们可能从共同的祖先那里继承相同的基因,所以隐性性状出现的机会也会大大增加。” 世事 那天从凉山城回来,陈子轩连饭也没顾上吃,贸贸然说了声“抱歉”,便把她丢在了马路边。深秋的稻田,已是一片萧瑟的灰败,江雪想不通陈子轩抽风般的莽撞,苦笑着摇摇头走回法庭。 一个月后,案子下判,赵伟胜诉,被告卷款失踪,果不其然是场无用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代理人陈子轩更是连判决都没有来拿。江雪打电话过去晋海所才知道,他已经离职了,曾经的手机号码也废弃不用。 人跟人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奇怪,有牵扯的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睡梦中似乎都是彼此的身影。可当一方决定放手的时候,又可以突然人间蒸发,好像那么多年的爱恨情仇都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说起来奇怪,虽然已经下决心去瑞士,也以背水一战的态度准备着德福考试,江雪却还是时常想起那个淡若寒冰的少年,想起与他相伴的岁月,虽然两个人相爱相杀的聚散离合早已把心冷透,但自己的青春也早已经留下了那三个字的烙印,以至于回首往昔,总会念叨起他的名字。 周末回家的时候,看到拆迁公告已经贴到了楼道里,居委会的老头老太正围成一团热闹地讨论着,还建小区似乎马上就要封顶,离老房子的距离并不远。江雪微笑着侧过身,提着行李一边上楼,一边估算着周末带妈妈实地走访去,选房的时候心里也好有个谱。 推开有些老旧的铁门,江雪被家里的景象惊呆了:大大小小的抽屉都被翻出来,满地铺撒着各式文件纸张,江妈妈站在一片杂物的正中间,起起落落地翻找着什么,连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妈,你这是怎么了?”江妈妈习惯干净利落,看不惯家里有任何脏乱,连带着江雪也有几分洁癖,从未看到她把家里弄得这样一团糟。 纠结地抓抓头发,江妈妈的神还没回过来,只是嘟囔着:“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有些好笑老人孩子气的举止,江雪放下手头的东西,“什么找不到了?” “我和你爸的离婚判决。” 十几年没听到过的称呼突然蹦到面前,江雪颇有几分诧异,还是“哦”了声,以示回应。斟酌一番后弱弱出声:“要这个干什么?” 房价飙涨的这几年,阿猫阿狗都能从地产红利中分杯羹,遑论大破大立的拆迁工程。不过麻烦事也随之而来,钉子户、黑社会自不用说,平头老百姓也想多争取点利益:假离婚、分户头、多领补偿款……所以现在大部分拆迁都需要房屋共有人同时到场,以防某一方转头不认账。即便离了婚、分了家,也需要提供相应的证明文件。 这些政策江雪自是明白,却没想到妈妈能把离婚判决这么重要的文件弄丢。 “你爸爸刚离开那会儿我心里不好受,也不能冲着你发火,只能把跟他有关的东西全烧了,”江妈妈无力地解释道,“估摸着是不是把这些文件也混到一块儿了。” “没事没事,”江雪心疼地挽起布满皱纹的一双手,“我找辖区法院的熟人去调档。” “不,”江妈妈仿佛下定决心般,“我找人带话,让他亲自来办手续。” 江爸江妈离婚后虽然断了联系,认识两人的亲朋好友还是不少,当天晚上便有电话回复,确认第二天早上九点拆迁办门口碰面。 那天夜里,江妈妈睡得很早,说是找东西找得累了。江雪独自一人在客厅里收拾残局,不敢静下心听卧室里的声音,她明白很多事情,无论过去多久,都会在人们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即便时光的尘埃在其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 第二天是周六,母女俩很早收拾妥当,提前半小时便到了拆迁办。 老城区的动迁一般都是分片进行,虽然自家门前还没动土,这边的工地却早已如火如荼,连带着尘土飞扬,把难得的冬日阳光阻挡在看不透的灰蒙蒙之后。 些许羸弱的身影站在办公室门口,有些厚重的冬衣也无法掩饰本人稍显苍老的气势:“……小雪?” 江雪和江妈妈都愣住了,迎面过往,居然都没有认出他就是江爸爸。 来人见母女俩不说话,也有些尴尬:“是小雪吧,我一看你就认出来了。” 江雪的心里有些别扭,却来不及细想,深知当年是爸爸做了对不起家庭的事情,此刻的她唯有按捺下心头的那一丝眷恋,冲对面的男人点点头,转身扶住江妈妈:“走吧,我们进去。” 核对身份、审查合同、签字捺印,除了必要的招呼,母女俩没有跟曾经的血亲多说一句话。 手续办完,工作人员承诺补偿款和积极动迁的奖金一周内就能到账,江雪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你们……”江爸爸搓着手,似乎知道自己理亏,却又不想放弃这难得的见面机会,琢磨着下一句话该怎么讲。 “我们先回去了。”江雪牵着妈妈,头也不回地离开拆迁办,连带着抛下那个十六年未曾谋面的父亲。 走出那片飞扬的工地,江妈妈的手才开始有温度,江雪一遍又一遍的轻抚着,什么话也不说。她相信今天自己不卑不亢的态度,就是对母亲这十几年来辛苦付出最好的回报。 “可是,”电话那头的男声沉吟片刻,“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是夜,江雪插着蓝牙耳麦靠坐在窗台上,和刚刚起床准备去上课的彭然通话,听到他问出自己心中的疑问,也犹疑了:“不知道,我明白我应该难受的,可一想到妈妈,又觉得我不能难受。”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开心、难过都人最本性不过的情感,没必要勉强,更没什么应不应该。” “我也想啊,”江雪听出他言语里的疼惜,暖暖的感受袭上心头,暗无光亮的黑夜仿佛也没有那么压抑了,“只是替我妈不值罢了,她这辈子就是在活一口气,看起来爱恨情仇畅快绝决,其实每一步都要靠她自己的青春和辛劳来走。” “如果是你,会选择一样的路吗?” “不知道,也许不会吧。”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又有多少人能够完全遵循自己的本心去生活?甩甩头抛下这些负面的心思,她半开玩笑地问:“慢着,你还没结婚就准备出轨?” 爽朗的笑声从耳机中传来,震得人身心都麻痹了,彭然带着几分认真地反问:“这么说,你已经决定要跟我结婚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江雪抹抹脸,故作严肃地质问。 “不,”对方寸步不让,“我的问题是前提,你先回答。” “收拾好了去上课吧,先睡了。”说完,不忘大动作地把耳麦摘下来,制造出特别的杂音来。 “我错了,江老师,我错了还不行吗……”无可奈何的笑声传出耳麦,彭然好脾气地认栽,“你别挂电话嘛,赶了两天报告,难得抽时间的……” 每次跟彭然相处,江雪都觉得自己任性了不少,有意无意地唱反调、或真或假地发脾气,虽然次数不多,但总能让她产生一种占尽主动的错觉。要说她本不是个矫情的人,无奈碰到能够百般包容,甚至以纵容她耍小脾气为乐的彭然,似乎不“作”一下都说不过去。 她努力学着做一个需要骄纵的女生,而不是凡事只能靠自己的江雪。 听到电话这头熟悉的呼吸声,彭然知道通话没有中断,于是正经颜色说道:“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小人鱼,永远不劈腿,我就做你的小火车,永远不出轨。” 沉默了几秒钟,两人都绷不住地笑出声来。 “其实我‘爸’还好,”江雪生硬的说出那个称呼,“他当真一分钱的拆迁费都没要。” “他知道这笔钱终归是给你的,当然不会跟自己的女儿争。”彭然推断。 “我们签约比较早,政府还奖励了几万块钱的动迁费。”伴着指头算计了一下,“这次面试,我想带妈妈也过去转转。” 尽管还没有德语考试的成绩,江雪临时抱佛脚参加的雅思成绩倒也不赖,加上李瀚的牵线搭桥,巴塞尔大学的面试通知已经如期而至,甚至还争取到了往返路费的小额资助,这意味着,只要来年的德福成绩不是太差,她便可以前往瑞士留学了。 当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彭然比她本人还要高兴,毕竟曹风杉一案牵涉太广,国有资产流失严重,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中国,如果江雪不留学,两人恐怕就不会再有以后了。 “都来吧,正好是圣诞节,”彭然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人越多越热闹。” 他果然是一个人寂寞怕了吧,江雪心想。曹风杉和李妍的下落现在还没明了,据说公安部已经向国际刑警组织发出了红色通缉令,估计短时间内都难得安定下来,不过有钱、有个肯为他们操心的儿子,两人在哪里的生活都不会太差。 虽没有把心中的大胆猜测告诉过彭然,但她总觉得对方心里是知道些什么的,尽管从性格上看,无论曹风杉是否其亲生父亲,他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这也是她最欣赏他的一点:真正的男人,不应该靠争强好胜来显示自己的能力,相反,对世事变迁越淡定的人,越有着无比强大的内心。 再见 申根签证审查严格,要求工作单位出证明。江雪的申请连带请假条辗转递回高院政治部,却始终都没有人敢签字表态。最后,还是快要退休的常务副院长拍了板:“免了职、调了岗,考上好学校居然还不让参加面试,拦着人家姑娘干嘛?就算当叛徒也是被你们逼的。” 事实上,彭然回到瑞士之后,江雪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特别是在专案组离开s市后,曹风杉一案的相关报道也越来越鲜见。待到十七届六中全会召开时,全省上下早已弥漫着一股积极和谐的气氛,早前涉案的那些传闻也不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直到有一天,手机上亮起那熟悉的“+”开头号码,她才确信那些看不见的布控,已经撤走。 在外人看来,无非一个被爱情蒙蔽双眼的傻女人,替犯罪嫌疑人亲属掩饰行踪罢了,只要不谋求政治上的发展,谁又能奈她何? 那一年的十二月,江雪和母亲拖着行李走进s城的机场国际航站楼,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还是西装革履,如同他在学术界出了名的严谨态度,温润的目光从镜片后射过来,甚至带有几分笑意,仿佛是在对这场偶遇表示欣喜:“……小雪?” 江妈妈更早反应过来:“张言?” “伯母好,”良好的教养让青年学者很快回过神来,伸手便帮母女俩提起行李。“好久不见!” “是啊,”江雪笑得有些勉强,毕竟两人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很尴尬,“你怎么回国了?” 张言左边的眉毛挑了挑,一如从前的习惯,“刚到国防部下属的实验室工作,趁着圣诞节的假期来接爸妈过去定居,省得以后还要接受没完没了的忠诚度测试。” 江雪其实很喜欢他这种大事化了的风格,跟这种人在一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必操心,“怎么没看见伯父伯母?” “在那边办托运呢,我妈恨不得把房子都带过去。” 想起张母那幅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江妈妈心理压力陡然增大,“你们忙,我俩就不过去打招呼了吧……” “千万别去,她会把小雪也给打包带走的。”轻而易举地把行李箱送上安检通道,他半开玩笑地说。 江妈妈接过机票证件,很识趣地到排队领登机牌了,剩下两个年轻人独处。 “真没想到今天还能碰到你。”张言着低头,噙着暖意的目光从精致的镜片后透过来,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温度。 江雪笑道,“我也没想到。” “准备去瑞士旅游?”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她手中的机票,有几分了然。 “面试,”顿了顿,“巴塞尔大学。” 听到这话,张言的目光顿时晶亮起来,“真的?太好了,恭喜你!我有同事是那边毕业,瑞士学校很难考上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德语成绩还没准备好,不过我会努力的。” “我相信你的实力。”定定地点头,他的表情显得非常真挚。 江雪决定大方地接受恭维:“能被张教授这么肯定,太荣幸了。” “我一直都很看好你的。”张言想再说点什么,却无故沉默了,只是很温和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朵随时都会碎掉的泡沫。 能够被这么优秀的人青睐,说不得意是假话,可江雪明白,两个人能否走到一起,有时候真不是主观意志能够决定的,于是微笑作答:“谢谢你,相信我们的明天都会更好。” “嗯,”远处传来张妈妈那独特的女高音,张言冲她伸手:“再见吧,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用力握住那大大的手掌,同时回忆起两人远隔千山万水的相伴,“再见。” 直到那高大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江妈妈才从旁靠上来,“哎,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别唉声叹气了,”江雪挽起母亲,“十二个小时候就让你见到未来的女婿。” 和彭然交往的事情,江雪没有刻意隐瞒江妈妈。兴许是陈子轩的事在之前打了底子,能够有个稳定交往的对象,老人家自是庆幸不已。五六岁的年龄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江雪倒是自我安慰得挺好:反正到了瑞士继续念书,也看不出来谁比谁大多少。 现实生活中夫妻年龄有差别的例子也不少,说实话,介绍对象或者谈恋爱的时候,这些或许还有点影响,等两人彼此看对眼的时候,特别是面对婚后那些柴米油盐之时,谁大谁小倒真不是个事儿。两人相处,无非处个性子,而性格往往与成长环境、家庭背景有关,却与年龄没有太大干系——靠谱的从小到大都让人省心,熊孩子则无非成个熊大人。 想通这一点后,江雪觉得自己从前的择偶观还是有些幼稚,用80后、90后划分人群,和无端的地域歧视一样,都是对个体差异的否定,简单、粗暴,即便有统计学上的道理,也没有实践操作的价值。 彭然说她这就叫开窍了。 空客330巨大的引擎在擦黑的天空中轰鸣,机翼顶端闪烁的红色航标,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着令人心安的节奏。 英、德、法语依次播报,江雪心知即将降落,轻轻摇醒了身旁熟睡着的母亲。 瑞士比中国晚7个小时,经过半天的航行,正是傍晚。飞机飞过阿尔卑斯山脉的时候,透过舷窗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冰山矗立云霄中的巍峨壮观,在火红的晚霞照射下,宛若人间仙境。作为全球最富裕的国家,这里被称为“世界花园”和“金融之国”,前者源于其山清水秀的自然风光,后者则指代了全世界最安全的银行。 莱茵河畔的巴塞尔是瑞士第三大城市,位于德法两国交界处。巴塞尔机场大部分位于法国境内,分设通往瑞士、德国和法国的三个出口。彭然之前电话里说要开车过来接,这会儿飞机准点抵达,想来他已经在航站楼等着了吧。 由于是从国内出发的航班,半个机舱都是中国人,感觉还不是特别明显。等取完行李向外走的时候,才发现满眼都是高头大马的洋人,看惯了的黄皮肤黑头发反而成了另类。安排妈妈原地等待,她踮起脚尖在熙熙攘攘的旅客和接机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正值几趟国际航班先后抵港,整个大厅里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来回转了两圈都没见到彭然,咬咬嘴唇,江雪准备自己找工作人员问明方位,英语不行的话,还有半吊子的德语给壮壮胆。 总服务台永远是机场最忙碌的地方,操着各种语言的旅客围满了柜台,江雪一边打着腹稿,一边往人群中心挤。还没走出两步,熟悉的怀抱从身后拥上来,紧接着便是脚尖离地,眼前的灯光在紧接而来的天旋地转中璀璨起来。 江雪噙着笑回首:“好啦好啦,放我下来,都要转晕了……” 青柠味道的吻袭上嘴角,伴随着恶作剧似的轻咬,她正要微微呼痛,对方便攻城略地般侵入口腔,霸道地逡巡在湿濡的唇齿之间。 大概太久没有尝过这样的味道,神经“嘣”地一下就断掉了,只剩下满目的迷蒙晕眩,满身的亲切味道,以及触手可及那宽厚真实的脊背。 广播中的登机通知、旅客们仓促的脚步、行李车偶尔的擦碰,还有跑道上飞机起降时带来的巨大噪音,周边一切声响在此刻看来都无比遥远,遥远得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 当下的世界里,只有他轻颤着的浓密睫毛、盈满指缝的发丝、鼻息间重重的喘息,以及不断加深、加重的这个吻。 直到江雪喘不过气来,本能地拍打紧箍住自己的手臂,对方才又惩罚性地咬咬她的舌头,终于松开了。 呼吸尚未平复,她就忍不住左右张望,这种长时间的当众热吻对于中国人来说,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 “好啦,没谁会注意的。”彭然掰正那做贼似的脑袋,正色道,“不是让你在出站口等我的吗?怎么到处跑?” “这么多出站口,谁知道你说的哪一个?”江雪颇有几分不服气。 “当然是瑞士方向的啊。” 斜眼瞪他,言下之意是:你看我像分得清东南西北的样子吗? 她孩子气的样子在久别重逢的彭然看来也有另一番风情,忍不住揉了揉怀里的人,低头又碎碎地吻了几下,含含糊糊地抱怨:“乖乖跟着我,走丢了可捡不回来。” 两人亲昵片刻,江雪突然往后退了两步,细细打量起对方:细格纹衬衣迭穿灰色调开衫,同色系的软呢西裤搭配简单的工装靴,休闲却不失礼貌的打扮,满分。 握住他大大的手掌,说话也有了底气:“走吧,见见我妈去。” 浪潮 事实证明,江雪的担心纯属多余。 彭然本身长相英挺,非常符合老一辈的审美观,外带家教使然,言辞、礼节无一不是进退有据,甫见面就把江妈妈哄得开心极了,老人家原本悬着的心很快便放下来。 虽然出门前也做了不少功课,但江雪倒也乐得伏低做小,就为了让他有更多的表现机会,给母亲留下靠谱的印象。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白色的沃尔沃在高速公路上划过一道流畅的线条。 预定的酒店在巴塞尔大学隔壁,位于热闹的市中心,半个小时便到了。考虑到第二天还要跟招生委员会的老师见面,晚餐就近安排在酒店一楼自带的餐厅。 窗外是壮阔的莱茵河,圣诞将至,偶尔经过的游船都点亮各式彩灯,打扮的花枝招展,洋溢着一股节日特有的欢乐气氛,与对岸房屋窗户里映射出来的光线交杂,混合成绚烂的倒影泛在河面上。 室内,彩绘着复古花纹的陶瓷锅正在“咝咝”地冒着热气,蓬松的奶酪丝经过搅拌,慢慢融化,形成浓稠细滑的热芝士。 奶香和酒香弥漫开来,随着火锅的沸腾,芝士也翻滚起来,香味愈发四溢。这沁人心脾的味道如同无形的手,柔软地抚慰着体内脏器,连带着长途旅行的身心也在怡人的温暖中彻底放松下来。 “瑞士人冬天的一大乐趣就是全家围坐在一起,吃妈妈制作的奶酪火锅。”彭然一边为她们布餐,一边很尽职的解说。 江妈妈欲言又止地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家里人还好吧?” “嗯,他们现在缅甸,除了蚊子多点,没有其他麻烦。”他没有抬头,手上的活儿也不耽误,“等常委换届,顶多还有五年吧,就可以准备过来了。” 不用说江雪也知道,“他们”指的除了李妍还有谁。 “那你们以后都不能回国啦?”老人家的担忧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彭然斟酌字句道:“国内局势变动太频繁,环境也没有这边好,我们确实打算在瑞士定居。” 江妈妈皱着眉头咬了口面包,原本挺中意的女婿,如果不能回国,意味着女儿将来要么夫唱妇随,要么劳燕分飞,单纯的旅游变成了移民考察,容不得她不多想。 江雪不是没有想过以后,但毕竟尚未入学,提前规划毕业后的生活似乎还太早,殊不知母亲比自己想得更远,也更加实际。听到这里,赶忙救场:“是啊,瑞士确实比较适合生活,等我毕业了也可以想办法留下来。” “我明年就可以参加工作了,商科好就业。”他放在桌布下的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我妈妈他们在这边也置办了一点产业,基本生活还是可以保证的。” 直到晚餐结束,两人牵着的手再也没有分开。 办理休学手续时,彭然将学校的公寓也退掉了,再次入学后,考虑到剩下两年的课业不多,干脆搬去了李瀚在城郊的度假别墅。这次为了给江雪母女作伴,也住进同一家酒店,想着等面试结束,再带她们四处转转。 奶酪火锅虽不比中国火锅的味道浓烈,却混杂了奶酪的甘甜和酒的醇香,搭配的白葡萄酒更是让人昏昏欲醉。江妈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早就有些疲惫,晚餐后便回房间倒时差。江雪借口准备面试,瞅准机会随彭然去他的房间独处。 此刻的夜空又开始飘雪,温暖的室内显得格外惹人眷恋。 没有说话,没有开灯,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躺倒在大床上,靠着对方的胸口将头枕高,江雪出神地望向窗外。身后的人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仿佛永远不会厌倦。 已经想不起多久没有如此宁静的感觉,两人都舍不得打破这沉默。 黑暗中,轻碎的吻代替手指,触在她的头顶,连呼吸也未加重,生怕惊扰了这份安详。 江雪顺其自然地转过身,窸窸窣窣地寻找他的唇。 相遇的那一刻,两人都喘息起来,所谓“天雷勾动地火”也不过如此。 湿濡的气息侵染在眉间、在鬓角,在每一份无处安置的悸动中,被融化的错觉让人有些恍惚。 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吻,都显得那么用力,却又在压抑着体内想要彻底放肆的冲动,似乎是在用全身意志避免这场男女的纠缠沦陷为欲望的宣泄。 两人裸*露在外的肌肤越多,彼此贴合得便越紧密,江雪已经想不起上次做这种事情时的感受,整个人如同初生的处女,满满包裹、沉溺在他给予的温暖之中。 下一秒,对方的唇齿贴近身体最软弱的那个地方,指节分明的双手不忘抚慰她胸前的空寂。无声的呻*吟在舌间弥散,理智也同时崩裂、破碎、飘散四溢,只剩下强烈的触感密集地集中在与对方相交融的部位,彼此固执地撕扯、抵死缠绵。 彭然这两年一直都在坚持锻炼,变得强壮了不少,原本高大的身形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紧迫。江雪能够感受到指尖触碰的每一丝肌肉都蕴含着力量,彰显他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 星辰般飘散的思绪,像窗外的雪片一般,洒落在漆黑如墨的灵魂之中。 “……舒服吗?”他的嗓音黯哑,带着压抑,显得格外撩人。 胡乱地点点头,想不出更好的词句去赞美,江雪揽下他线条清晰的脖颈,红唇如焰地侵染上去。 他的嘴角勾出得意的弧度,男人在这种时候特别需要赞美,特别是来自自己心爱的人,而她的身体力行,无异是最有力的鼓舞,最催情的春*药。 火热的温度在腿间滑动,明明把握着挑逗的节奏,却还要坏心地明知故问:“让我进去,好不好?” 江雪本能地勾起脚,揽上那劲瘦的腰身,将自己完全呈现在征服者面前,欲与欲求。 他在猛然间完完全全地钉进了那柔软紧致的最深处,畅快舒爽地如同夙愿得偿,两人都忍不住地吟哦出声。 久未经人事,江雪体内的细密不可想象,堪堪侵入便动弹不得,两人顿时困入最甜蜜、最折磨的陷阱,或进或退都是遗憾,无处宣泄的压抑则幻化为喉间重重的喘息,做着最后的顽抗。 这熬人的停顿让她彻底疯狂,撑着本已无力的双臂攀上宽厚的肩胛,自顾自地蠕动起来。 就像万吨火药被点燃了最后的引线,所有的保留和克制都被她下意识的本能所引爆,只剩滔天的欲望喧嚣咆哮,席卷一切,将两人裹挟,冲刷入汪洋之中,无尽沉沦。 不要温柔、不要怜惜、不要视若珍宝地对待,她所有的神志都在嘶吼,再也无法控制地狠狠着力,在宽厚的脊背上留下深红指痕,控诉更多、需索更多。 接收到讯号,对方闷闷地哼了一声,立即将肌肤感知到的所有痛感、快感,统统化作抽*插的力度,誓要将自己的情与欲、爱与恨深深地烙印在彼此灵魂的最深处。 理智在极限的宣泄中飘散开来,再也找不回任何踪迹,只剩下原始而本能的律动,如浪潮般生生不息、慆慆不归。 做到最癫狂的顶峰时,他依然没有放慢自己的动作,反而变本加厉地将雪白大腿折上肩头,彻底地侵占、掠夺着彼此最后的矜持。 终于忍受不住地崩溃,江雪开始啜泣出声,为快感,也为飘荡许久终于得到依附的空寂。 星空,坠落了。 眼泪无声地流淌,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长久地哭泣,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 彭然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亲吻那些泪珠,温热的薄唇时不时地掠过她的眼睑、睫毛,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捧住她的脸颊,不允许一丝一毫的躲闪。 汗水,一滴、两滴,咸湿的滑腻侵染于床榻上,在两人密不可分的交融间,细细的,无孔不入。 “……为什么哭?”激情过后的嗓音格外低沉,也平添几分宠溺。 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遮住眼睛,顺带挡住他如星辰般闪耀的黑眸,江雪微笑着摇头,表示无可奉告。 怎么说的出口?欢喜,做*爱做得哭出来,这无法言说的羞赧,却又显得如此自然,或许眼泪就注定了应该被用在这种情况下。 彭然也不勉强,开始调皮地用舌尖舔舐她的掌心,直到江雪痒痒得受不了,撤开遮挡在眼前的屏障,看到他的眼睛,在已经适应的黑暗中,泛着莹莹的水光。 “我爱你。” 含混着誓言,他低头,深深吻住身下的人,为这份表白镌刻上身与心的铭文。 忘年 “shae,你研究计划很全面,欢迎早日加入我们的团队。”史文泽尔教授一边宣布着面试结果,一边伸出手来。 倾身上前,微笑着握住未来导师的手,江雪很用心地点点头。 身后,彭然正用德语同招生委员会的其他老师寒暄,举手投足间满满全是不卑不亢的自信从容。 “这些人你都认识?”走出校门,江雪好奇地问。 替她打好围巾,彭然答道:“主任是舅舅的同学,还有几个是我选修课的老师。” 临近圣诞,市中心的街道上摆放着许多冷杉、翠柏,绿叶间挂满了丝带、彩球,处处散发着独特的节日气氛。瑞士的冬天冷而不寒、凛而不酷,地中海空气穿过罗纳河谷越过勃艮第之门,为这里带来了温和的气候。 “回国后好好复习。”漫步在热闹的街头,彭然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明年你一来,我们就结婚。” 江雪被突然袭击搞懵了,“等等,这是求婚的节奏?” “放心吧,以后一定会有正式的求婚仪式。”好看的唇角划出明显的弧线,“你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德语考试。” 他有着身为口语陪练和留学中介的自觉,但凡涉及到这两件事,往往比她本人还上心。 不服气地嘟嘟嘴,“考试不过呢?你还敢不要我?” 彭然伸手环住孩子气的她:“怎么会?只是那样我们就要开始准备投资移民了。” 有钱真好,江雪感慨地想,可以出入高档酒店、住豪宅、念好学校。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她也想过出国,可家里的经济状况有限,江妈妈一个人的工资不可能支付法学院高昂的费用,她索性连昂贵的英语考试都没有参加。 虽然不曾怨天尤人,但多少还是会有遗憾的吧。特别是刚去凉山城的那段时间,看到以前的同学们要么留学要么读研,自己却只能在山沟里耗尽青春,那种被流放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后来遇到彭然、陈子轩,出了那些事,生活的重心自然转移了,也就没有顾得上自怨自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农民起义时振奋人心的口号,即便是在封建社会,人也是天生追求平等的。在当今中国,社会转型、矛盾加剧,原始资本血腥累积,人们对财富的仇恨成为一种怪圈:一方面迫切地渴望发家致富,一方面却又仇视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这不是社会体制或政府管理的问题,这是人性的问题。 江雪自幼受到很好的保护,对物质没有太大追求,所以过好过坏差别不大,心态还能勉强平衡。换做子轩那种在权钱压力下家破人亡的背景,也难怪会竖起全身的锐刺去对抗。而彭然的宽厚也并不一定是天性使然,从小生活在优渥的世界中,周遭的一切对他不苛刻,他又怎么会勉强其他人呢? 后来,在李瀚的别墅,在少女峰的滑雪场,在阿尔卑斯山的牧场,江雪一次又一次地为财富咋舌,却一次又一次地沉默。如果她不知道这些钱从何而来,或许还能捏着鼻子哄眼睛,告诉自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作为一个法官,她再清楚不过,巨额国家财产的流失,不止意味着账面数字的减少,还有无数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停产的流水线、因为工厂经营困难而下岗的职工、因为失业而妻离子散的家庭。 尽管这笔财富没那么干净,却也是李妍和曹风杉的保命钱,她无权质疑,却可以作出自己的选择。 “我想,还是争取奖学金试试吧。”离开瑞士的前一夜,被问到是否需要替她准备前期留学费用,江雪怯生生地答道。 信用卡薄薄一片,却泛着透亮的黑色。他顿了顿,收回递出去的手:“为什么?” “总感觉不太好……”既然说出口,就索性讲清楚。 “你怕这钱来路不正?”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早已被彭然看在眼里。 江雪抬首,“你是不是觉得我矫情?” 伸出双臂敞开怀抱,彭然示意她走近。书房壁炉里的柴火燃烧得“噼啪”作响,宽大的沙发椅子散发着诱人的魅力,江雪没有丝毫抵抗地靠上去。 “家里出这些事,确实很让人头疼。”干净的下颚抵住她的肩窝,清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的顾虑我明白,咱们都是受国内教育长大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们购置这些产业,并非是为了挥霍,只是想要保值,毕竟当下全球都在闹通货膨胀。”阻止她的辩驳,彭然解释道,“就我自己而言,现在的实习津贴已经足够过活了。如果你觉得家里的钱不干净,就好好争取奖学金,毕业后找个高薪工作,和我一起努力,好吗?他们的钱,随便买房产搞信或者信托投资都行,跟咱俩没关系。” 扭过头,轻吻他的面颊,一颗心被温暖紧紧包裹。 那年冬天,江雪恢复了学生时代的作息规律,每天六点起床背口语,八点上班,中午小睡一个小钟,晚上下班后做题到十点洗漱。都说体力劳动锻炼意志,简单重复确实能让身心净涤,特别是有了明确的目标继而为之奋斗的时候。 临近年关,走马岭法庭的年底结案任务也提前完成。得了假,江雪提前回到s城复习。 对于出国进修一事,朱庭长看在眼里,碍于领导身份却不便多说,只是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地减少了她的办案量。这种无声的支持,对于已经被高院“流放”的人来说,显得弥足珍贵。 从瑞士回国前,买了不少奶酪、巧克力当做手信。她总惦记着给杜老师送些去,却一直没有时间。这个周末,德语班外教调休,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揣了东西搭车去s大图书馆。 考试周将近,学校里处处都是自习的学生,典藏室隔壁的阅览室也不例外,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来回找了两圈,都没看见老头的身影,问过临时值班员才知道,杜老师得了肺癌,这两个月一直在s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匆匆忙忙赶往医院,江雪想起和杜老师的忘年之交,心里忍不住狠狠自责,怎么能这么长时间不和老人联系,以至于他身体出现大问题都不知道。 谢过护士站指点方向的小姑娘,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病房。杜老师正躺在床上输液。本就苍老的皮肤如今缩成一团,凹陷进脸颊。 听到响动,老人微闭的眼睑颤抖着张开,模糊看清面前的人:“……小江?” “是我,”江雪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您怎么不早跟我一声说呀!” “说了有什么用?”生了病的杜老师多了几分听天由命的坦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明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她还是过意不去,“托关系、找医院,我总还是能帮忙想想办法的。” “好啦,”杜老师费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忍不住咳嗽两声,关切地问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能活到这把年纪,已经足够啦。” 江雪又是一阵唏嘘,前前后后问了几句,才明白这是他年轻时落下的病根,文革时候因为海外关系不明,被下放至偏远农场,食不果腹外加缺医少药,得了肺结核后虽然痊愈了,却也损伤了根本。去年冬天,老毛病久拖不愈,到医院一查才发现已是肺癌晚期。 好在老人心态不错,对生死看得很淡,所谓配合治疗,完全是给医生面子,按照他的脾性,早就拔管子回家了。 听到此处,江雪觉得曾经的杜老师还是那个硬骨头、老死板,即便时日无多,依然能够随性而活,确实难得。 “好啦,不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 这才记起手中的礼物,江雪把袋子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报喜不报忧地说起准备留学的事。 杜老师没有插嘴,只是在她讲完后,斟酌道:“我听小陈说,你不在高院工作了?” 意外听到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江雪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以为她介意被私下议论,杜老师赶忙解释道:“前些日子小陈也在这里住院,我去花园遛弯常碰到他,随口聊起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这个消息更加让她吃惊:“他为什么住院?” “不是生病,听说是做基因测序,保健而已。” s市的医疗资源丰富,人民医院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大牌,旗下保健中心的全基因组测序项目是达官贵人们竞相追逐的新宠。只是,陈子轩年轻力壮的,测这个干什么? 人间 “x省高院发布消息,该院民庭庭长张雪明等4人已停职接受调查。此前,爆料人陈某通过网络公布一段视频,举报x省高院张雪明、方明华等人接受律师王某吃请、去夜总会娱乐,并集体招嫖。” 凤凰网上的专题报道不断刷新,短信提示声不断,许久没有联系的同学都蜂拥而至,纷纷打听第一手资料。更有甚者,还特地打电话过来探听虚实,江雪挂上电话,看看手边做了一半的模拟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她被下派至走马岭法庭的事情,朋友圈子原本没几个人知晓,现在倒成了最好的托辞。 “你下个月还考不考试?”江妈妈皱着眉头推开门,手上还端着碗银耳汤。“手机铃声一会儿响一会儿响,怎么看得进书?” 江雪苦笑地接过汤碗,先咕嘟咕嘟地吞下几口:“我倒是想啊,都快成高院的新闻发言人了。” 所谓知女莫若母,江妈妈自是不怀疑她认真复习的决心:“少开玩笑,成绩不好看,赶不上春季入学,看小彭怎么收拾你!”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对眼。如今老少两人结成统一战线给她施压,从早到晚都有鞭子在身后呼啸,这日子真是谁过谁明白啊。 就连彭然每天的电话,都变成了德语口语测试,原本觉得小舌音很性感的江雪真心懂得了那句话——不作死就不会死。 27岁的江雪重新开始学生生涯的时候,李可则安心当起了大肚婆。听奶茶铺的伙计们传说,公公婆婆三天两头架着孕妇去看这个中医那个神婆,指望确保一举得男。老板对此听之任之,可怜老板娘怀身大肚地还要没完没了地受折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有哪一枚硬币全是正面。阿政能力超群、特别能赚钱的背后,意味着大男子主义的绝对自信,以及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只是不知道,李可这次能否依然照单全收。 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走马岭法庭四面透风的办公室里的取暖炉刚烧热,门外的停车场上便传来马达声响。 “估计是院领导。”朱庭长整整衣襟,示意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跟上脚步,“今年来得真早。” 作为最基层的派出法庭,就连q县法院的领导都很少到这里来,不过作为开年的团拜,走访所有下属单位还是必须的例行公事。江雪几个跟在庭长身后,亦步亦趋地出门迎接。 正副院长一行五人,热络地拥簇着一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妇女走过来。 “老朱啊,快来认认,”院长那特殊的大嗓门咧咧开来,“这是省院的许处长,今天跟我们一起来考察,走马岭法庭新年新气象啊。” “欢迎欢迎!”朱庭长快步上前握住贵客的手,“欢迎领导指导基层工作。” 中年妇女显然养尊处优惯了,领导们的热情直接被忽略不计,自顾自地眺目张望,看到朱庭长身后站成一排的其他人时,终于笑起来:“小江!” “许大姐。”江雪有些懵,但还是记得点头、挂上笑容,“您怎么来了?” q县法院的领导们留在办公室分发慰问品,江雪引许大姐到了她宿舍,不好意思地说:“房里没暖气,有点冷,姐你先坐坐,我倒水去。” 许大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走马岭法庭太过分了,你好歹是高院下派的,怎么连基本的生活设施都不保证?” “基层条件有限,朱庭长他们对我挺好的。”她笑着端茶给对方。 轻抿一口,被陈茶的味道苦到,许大姐不着痕迹地把杯子放下,“无所谓了,你准备一下交接,今天就跟我回去。” “回去?”她不敢确定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回去高院上班。”许大姐霸气地点点头,“人事任命年后下来,相关意见已经报分管院长同意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江雪被惊得目瞪口呆。法官嫖*娼事件造成恶劣社会影响,在高院引发人事地震无可避免,王启新被停牌、张庭长、方庭长被撤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甚至连分管领导,院长级别的都有可能受到牵连。公职人员的私德,说白了也是个公德,如果成心整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捋掉几个领导,也不过组织部门的一句话罢了。 组织部门?想起许大姐那身居高位的老公,当即心下了然。 挂起人畜无伤的笑容,她尾音上扬地问道:“我是不是该叫您一声‘许庭长’了?” 许大姐难掩得意地笑答:“就你个鬼丫头想得多,还不快收拾东西!” 告别朱庭长的语重心长,背上原本就不多的行李,踏入车门的前一刻,江雪回首看向走马岭的上空,灰蒙蒙的颜色中,折射着天光的透亮,仿佛蕴含了无限希望。 回城路上,她在心里把民庭现有的人数了数,庭里的年轻人都是这几年公开招考录用的,无论理论造诣还是实践经验,都算得上人尖儿。“许庭长”虽然年资最老,但若想坐稳位置,除了组织部门的点名,还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业绩,这或许就是她被钦点回去的关键——已经决定出国的她,显然不会跟领导抢功劳,而且,庭里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为许大姐做嫁衣了。 果不其然,回高院后的日子,被无尽的加班给占据了。许大姐卯足劲要给那些看热闹的家伙一些颜色,独自承办了几个大案,从核实当事人到安排开庭再到审理意见,都成了江雪的分内之事。虽然日后的路不在此,她还是坚持全心全意地对待工作,不为别的,只为让其他人知道,也让自己相信:我不是因为在国内混不下去才走的。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是人间四月天。 感觉德福考试发挥得不错,彭然让她抓紧时间准备材料,等成绩出来便可直接申请入境签证了。 去s大教务部打印成绩单的时候,她又在教务处遇到了方蔓蔓。曾经的“小喇叭”结束支教,开始一门心思地备考公务员,折戟去年的“国考”后,正在为“省考”摩拳擦掌。 “走走走,师姐,”小姑娘见到她,掩饰不住眼中的欣喜,“我请吃饭,快传授点独门考经!” 哭笑不得地被拖到校门口的麻辣烫,江雪吃人嘴短地絮絮叨叨半天,方蔓蔓这才心满意足道:“嗯,你说的这些差不多都明白了。如果有幸进面试,再给我做做专项辅导呗。” “天知道我那个时候人在哪儿,”江雪一边烫羊肉一边说,“正在准备去瑞士留学的事,顺利的话,今年秋季学期就走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跑了,”小姑娘有些失落,声音也低沉下来,“谢老师也要去美国了。” “哦?”这倒是意料之外。 “不过她是l2配偶签证,听说对方拿到jd的学位就考了纽约州的bar,刚当上跨国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就结婚了,真是太‘可惜’了。”小丫头愤恨地咬咬牙。 “挺好的,”江雪定定地盯着烫好的羊肉,粉红泛白的颜色,显得格外诱人,“女孩子能找个依靠,比自己在国内累死累活地奋斗强多了。” “我也想被人养啊,”方蔓蔓自怨自艾地开始吐槽,“要不然像你那么聪明也行,就不用没完没了地考公务员了……” 算起来,他应该是四年前毕业的,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当上合伙人,确实很不容易呢。按照谢萌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作风,也要在确定潜力股变蓝筹股后,才肯点头下嫁的吧。 回忆起那双明亮如星辰般的眼眸,心底的某处还是会抽痛,毕竟是第一个拿身、心爱过的人。也许,他能够求仁得仁,终归还是幸福的吧,江雪心想。 被我们爱上的人总是瞎子,看不见苦苦求怜的自己,却要去追寻另一个人的冷漠,食物链一环环彼此紧扣,弄不清什么时候,就被迫沦为最低端的那个。 原谅我,我也希望自己可以祝福你们,可即便说出口,恐怕也是违心的。 “不爱我的人,我不愿意看到他离开后还能幸福。”那晚的电话中,江雪很惭愧地承认道,“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彭然低沉的笑声像是抚慰心灵的良药,“爱情中的男女,有谁不自私?如果不够自私,只能说明不曾真正爱过。” “如果,我是说如果,”江雪咽了咽口水,“我离开你了,你也不会祝福我的,对吧?” “当然,不止是不幸福,还希望你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喝易拉罐没有拉环、上厕所没有厕纸,总之就是诸事不顺,最终发现离开我完全不行,老老实实地回来,”他认真得不像在开玩笑,“一辈子都不再离开。” 有为 “去年不是刚开了家分店?”江雪皱着眉头看看手中的合同,“有必要扩张地这么快吗?还是合伙经营。”关键在于,找的还是赵伟那个她看不顺眼的家伙。 “别人出钱出地,只管挂牌子赚钱,有什么不好的?今天请你过来是壮壮声势,具体的合同条款让我来谈。”奶茶店老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大咧咧地笑道,“儿子要出生了,总得给他攒点老婆本嘛。” 儿子,又是儿子。江雪都快被对方这种志在必得的雄心壮志逼疯了,每天被耳濡目染的李可不知道有多难过,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正色道:“如果不是儿子呢?” 仿佛惊讶于她不识时务的质问,阿政原本开怀的表情凝固了:“我娘说我家人丁兴旺,嫡子嫡孙从来都是一举得男,这是有据可查的。” 有屁的依据,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江雪深呼吸后,试探到:“遗传是随机的,没那么绝对,你也受过高等教育……” “科学这东西,也不必然,实践才能出真知。”阿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就算生女儿,也是小可肚子不争气,难不成还problemwithme?” “不管是谁的问题,你指望她会像猪一样给你生个不停?直到有儿子为止?”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江雪依然愤恨难当。别以为时代进步了每个人的思想就都会转变,像阿政这样重男轻女的极品,谁遇上谁倒霉。 “诶,你话怎么讲的……”不待他发作,奶茶店外走进来两个人,打断了这场不愉快对话。 “阿政,这是我的律师,”赵伟一如既往地粗声粗气,斜眼撇了撇江雪,心里生出些不痛快,索性将她视作空气,继续介绍到,“晋海所的陈主任。” 阿政不愧是个人精,稍稍回忆片刻,很快便记起来陈子轩来,暗道熟人好办事,很热络地凑上前去握手,“哟,是你小子呀,这么快就做到主任律师了,真是年轻有为。” 尚未平复情绪的江雪,突然看到人间蒸发半年多的某人,心里陡然一紧。不能言说的埋怨和无处宣泄的委屈化做一口恶气,盘亘胸腔,连带着之前和阿政理论的怒火,差点没憋出血来。反复几个深呼吸后,才打断几个男人之间的寒暄恭维,恶声恶语道,“人都到齐了就谈正事吧!” 制作精良的西装包裹住修长的身形,原本熟悉的眉眼间透出陌生的寒意,陈子轩随意地撇了撇她,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从阿政手里接过合同草稿,低头审阅起来。 江雪一口一口地咬碎奶茶里的珍珠,恶狠狠地咀嚼,回想了半年前见面的情形,她扪心自问确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突然被人拒之千里了? 赵伟倒是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正在浮夸地跟阿政吹牛:“倒真不是差这几个钱,但好歹是大伯的一片心意,败在我手上也不成。他老人家出狱了还要东山再起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口中的这个“大伯”应该就是曹风杉案中引发危机的那个房地产商。之前陈子轩在走马岭法庭代理的案件也跟赵伟有关。江雪没憋住,插嘴问道:“赵先生是不是在q县也有个确认产权的案子?半年前结案了一直都没有人去签收文书,当时我经手办了公告宣判,应该已经可以宣告执行了。” 一边说,一边斜眼打量看合同的某人,结果对方连头都没有抬,完全将她视若无物。 “追产的事情我都委托给晋海所了,陈主任,有机会帮忙关心一下啦。”说完,赵伟不忘故作熟稔地拍拍笔直端坐的陈子轩。 放下手里的纸张,不着痕迹地抖抖肩膀,陈子轩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为什么不共享配方?” “我是独家经营,配方属于商业秘密。”阿政早有思想准备,回答起来理所当然。 “那就没什么合作的必要了。”年轻律师将合同草稿拍到桌面上,“赵先生的物业都在黄金地段,什么生意都不用担心客源。” “奶茶属于厚利多销,跟其他赔钱买卖可不一样……” “你现有的几家店都集中在学校周边,客源单一,盈利能力有限,这也是你为什么急于开分店的原因。”一针见血地堵住阿政接下来的夸夸其谈,“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凭贵司的偿债能力,连利息都付不起。”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死鸭子嘴硬地想要辩驳。 短暂的沉默显然达到了理想的效果,陈子轩微曲手指,轻扣摊在桌面上的合同:“如果看不到你拿出应有的诚意,我会建议赵先生拒绝合伙经营的提议。” 被抢白地哑口无言,奶茶店老板不得不把自己的底牌一一亮出。 江雪因为事不关己,赵伟则是因为一窍不通,所以都很自觉地挂在旁边,看着阿政和陈子轩接下来唇枪舌战地拉锯合同细节。 最终确定方案的时候,曾经贵为金融精英的奶茶店老板语带讥讽道:“阿政,你请的这个法律顾问连会计师的活儿都干,真是尽职尽责啊。” “嘿嘿,现在s城法务界,谁不买陈主任两分薄面,也就只有你会扯这么久。”赵伟虽然没有明说,雀跃的表情却透漏出他对谈判结果满很意。 “祝你们合作愉快。”陈子轩把最后核定的草稿放下,“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眼见他起身推门离去,江雪来不及打招呼,拎起包便跑着追上去。 那个人长腿长脚,没两步就侧身坐上银色crv,插上钥匙准备发动。 江雪快步上前挡住去路,恶狠狠地说:“你给我下来!” 仿佛看着一个路人,陈子轩低头换上墨镜,难得跟她多说一个字:“有事?” “你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电话换了也不说一声?杜老师说你还去住院了?”江雪一边说一边转到驾驶座的车门旁,小心眼地紧紧攥住把手,以防他随时开溜。 “说话怎么还跟连珠炮一样?你希望我从哪个问题回答起?”造型硬朗的墨镜后,清秀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之前有个案子比较棘手,为了避免麻烦,跟外界断了联系。” “……是高院民庭的事情吧?”江雪说出自己心中盘亘已久的猜测。 “姐姐真聪明,”薄唇勾出好看却没有温度的弧线,“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就不怕王启新报复?”她被他语气中的狂佞吓到。 “他不敢。”言下之意是满满的笃定,“行贿和妨碍作证罪都还在调查,姓张的和姓方的也都过了气,会有谁为了他们跟我过不去?” “有必要吗?”这么绝决的事情,还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来的,江雪的背脊上涌起一股凉意。 他拒不回答,紧抿的嘴唇透出一股笃定。片刻后,出声转移话题,“杜老师可好?” “就这半年的时间吧,老人家心态还蛮好的。”她叹了口气,无奈劝道,“你有时间也多去陪陪他。” “除了‘时间’,别的都好说。”自嘲地笑笑,掩饰住眉眼中的那丝淡漠。 “你这人怎么这样?当年杜老师对你多好啊。”江雪的火气陡然就上来了,受不了遮挡的视线,松开扒住车门的手,猛然扯掉那恼人的深色镜片,“戴什么墨镜,摘了!” 他不急不恼,长指拂过额头,理顺被弄乱的发丝,轻飘飘地反问道:“5000块一支的易瑞沙你以为从天上掉下来的?” 肺癌的靶向制剂,之前看到杜老师的病历上有这个药,她还以为是单价的小数点打错了。在经济问题上,收入微薄的公务员好像没有资格质疑任何人,讪讪地低了头:“那杜老师说你也住院,是为什么?” “保健型的基因测序。”轻飘飘地一语带过,他不再理会对方的尴尬,发动汽车,留下烟尘滚滚,扬长而去。 江雪紧紧攥住还带有他体温的墨镜,直到手指被磕出血都没有感觉。 “师姐!”方蔓蔓的大嗓门透过听筒响起,随带着声音主人的热情,一如既往地震耳欲聋,“终于有时间啦?” 无奈地笑笑,小丫头面试前常常找她做辅导,顺利入职后吵着要请客“谢师”,江雪一直推说没时间,这次是自己撞枪口上了:“你到社会事务处报到没有?” “上周刚过来,正在熟悉业务。” “帮帮忙,我要查一个孤儿的收养信息。”江雪单刀直入。 “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民政厅的新晋职员语气中略有不满,“说吧,收养的时间地点和男女方姓名?” 不理会对方的埋怨,“1990年,洛阳,陈平和蔡丛燕。” 坚强 李可已经被推进产房五个多小时了,刚开始还有零星的哭喊声传出来,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动静。 睡衣外随意拢着件外套,脚上还趿着双拖鞋,江雪的形象狼狈到了极点,天亮后依然不敢回家换衣服,守在医院寸步不离,生怕有什么意外情况。李可是半夜突然发作的,她父母从小县城搭车去凉山城,再等第一班火车过来s城,至少中午才能到。这期间产妇的娘家人,只有江雪,她不敢也不愿意把一切交给阿政和他不靠谱的父母。 要当爸爸的那个人正坐立不安地在走道里来回晃荡,吧嗒吧嗒的脚步比他父亲抽烟时重重的叹息声更加让人紧张。 身旁的老妇人则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不断乱颤:“老天爷,保佑俺孙子平平安安……” 跟所谓一举得男的荒唐相比,突然早产的风险,超长产程的考验对他们来说反倒都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紧紧攥着手机,江雪只希望李可的父母能赶快到来,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43床的家属,家属在哪里?”产房的门再次被用力推开,助产士满头大汗地冲出来四下张望。 阿政大跨步上前:“是我是我,生了吗?” “胎位不正,时间拖太久了,准备转剖腹产。”助产士头也不回地走向护士站,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翻出术前同意通知书,龙飞凤舞地填好后,大力把笔拍到桌上:“快签字!” 阿政妈妈黄豆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猛然按下阿政准备签字的右手,招呼丈夫跟上,一家人躲到角落里用方言嘀咕起来。 “诶,你们这家属怎么回事啊?”助产士显得很意外。 江雪慢一步跟上来,虽然也觉得莫名其妙,却不得不帮忙解释道:“可能是要商量一下吧。” “商量个什么?拖成医疗事故怎么办?”助产士的大嗓门引得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朝这边张望。 阿政妈妈将两个大老爷们挡在身后,谄媚地笑着回头问到:“大夫啊,俺们村里人说,这女人如果剖了肚子,三年都不能生崽儿?” h省方言的口音很重,助产士缓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点点头道,“剖腹产后子宫壁的刀口处会形成结缔组织,很可能因分娩造成大出血,至少要术后两年才能再次妊娠。” 仿佛得到了某种伟大的科学验证,老太婆白了阿政和他父亲一眼,拍板成交地说道:“那俺们还是想让小可再加把劲试试。” “嘿,听不懂人话还是怎样?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说要顺转剖了吧,你们死活不让,也要‘试试’,问题是这已经快试出人命了好伐?”助产士本身是个脾气火爆的中年妇女,这下彻底被点着了,“既然已经确定胎位不正,坚持顺产对大人小孩都有危险,最后一尸两命谁负责?” “俺负责,俺负责,俺的媳妇俺负责。”阿政妈妈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解释道,“还指望媳妇给俺们家传递香火呢,咋能不对她负责。” 江雪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推开老太婆,上前揪住阿政的衣领:“你听着,现在就拿笔签字,马上!” 从来都大男子主义十足的家伙显然已经失了主意,面色张皇地看向他爸妈。 “诶,我说小可的同学啊,你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干什么?”老太婆赶忙地上前来拨江雪的手,一直沉默的阿政爸爸也插过来想要回护儿子。 坚定地将那两双黑乎乎的手甩开,江雪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吼道:“签字!” 原本喧嚣的走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所震慑,回过神来的人们纷纷探头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小可生儿生女,都是你们的孩子。医生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坚持顺产就是让她们去死!”江雪不管不顾地喊道,眼眶里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滚落,“你敢听你妈的,我保证让你们一命偿一命,信不信?” 推开还想上前插手的老头老太,阿政咬咬牙点头,“爹、娘,你们就别犟了,说不定b超医生看走眼呢?”说完,大笔一挥,闭着眼睛签下自己的名字。 看着助产士急步离去的背影,老太婆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哭天抢地地开始哀嚎:“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生了个不肖子,这一胎肯定是个赔钱货啊,你要让我断子绝孙被人戳脊梁骨啊……” 两个小时候后,手术室的医生再次要求签署术前同意通知书时,李可的父母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江雪庆幸不再需要她承担守护责任的同时,也为李父的决然所震慑:“李叔叔,切除子宫后,小可就再也不能……” “我的女儿我养得起,”发鬓苍白的老人放下笔,倾身搀扶起哭倒在地的妻子,“也不多外孙女一个。” 阿政一家人刚从新生儿室回来,便听到这番对话,都愣了愣神。在老太婆无声的指示下,老头子牵着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儿子,偷偷摸摸地从安全通道离开。 女人只有当了母亲,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坚强。 李可刚下病床便带着女儿,包车回到了凉山城外的县城老家。 看着在睡梦中都面带微笑的小小可,江雪的心很疼。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孩子失去父亲后需要面对的种种问题,但谁都没有权利要求李可继续那苟延残喘的婚姻。 传宗接代,在当代中国的某些地方,依然是比生命和尊严更加重要的东西。你不懂得他们的坚持,他们也不理解你们的妥协。毕竟,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被嘴巴真正地说服。 “你的担心我都懂,但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止有我一个人。”恬静的婴儿沉睡在妈妈的身畔,对外界的纷扰全不理会,李可满足地看着她,无比坚定道,“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是今生唯一的孩子,决不能被重男轻女的那家畜牲糟蹋。” 产程延长导致子宫收缩无力性出血,医生不得已切除了李可的子宫。比身体损伤更加难以接受的,是阿政的态度——孩子刚出生后,无论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骨肉相连的女儿,都没有再见到过自己的丈夫或是爸爸。 江雪私下里打过电话,也去过奶茶店,可阿政的态度实在让人心寒:“娘让我跟小可断了,不然就去死。” 让她去死,最好你也去死,你们全家都去死。江雪撂下狠话,抹着眼泪离开,她为小可不值,更为孩子心疼。如果杀人不犯法,她肯定会替可怜的母女两人报仇雪恨。 “你也别怪他了。”听到江雪的诅咒,李可反倒淡然了,“谁让我当初识人不清,害了自己也害了女儿,更连累爸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操碎心。” “傻丫头,”坐在窗台边剥豆子准备午饭的李妈妈头都没回,“没人给我们抢女儿、孙女,高兴还来不及呢。” “既然他不要求抚养权,财产问题上,你就看着办吧。”年轻妈妈苦苦地笑了笑,“我现在月子里也不方便办事,麻烦了。” 江雪假装嗔怒地凶她:“说什么鬼话呢?” “好好好,不跟你客气。s城的动产不动产都可以处理掉,我以后就陪在爸妈身边。”她下定决心继续道,“学校那边的手续……?” “交给我吧,”江雪拂开她凌乱的额发,“实验中学已经放行,只要这边同意接收,产假修完后,你就可以回m高中报到了。” 李可点点头自嘲道,“你说我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是不是挺衰的?” “乱想。”江雪轻轻替小小可擦掉甜睡的口水,“多了这么个可爱的小天使,还有什么不满足。” “校长那边……?”李可还是有些不疑虑。 “彭然已经托人带过话了,杨校长也还欠我一个人情,总能派上些用场的。”思绪飘回海湖宾馆,江雪赶忙回神道,“待会儿路过凉山城就去找他。” 得到保证的李可这才彻底放心,“不说我了,你和彭然怎么样?” “还行。”江雪不愿意用自己的幸福刺激她,随意敷衍道。 “出国的手续办到哪一步了?” “邀请函已经来到了。”她笑笑,“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走。” “阿姨和你一起去?” “新房子还在装修,如果赶得及,我妈准备交给中介租出去,然后她在那边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真好,”李可这才发自心底地笑起来,“到瑞士早点和彭然结婚,好好地幸福下去,连带我和小小可的那一份。” 江雪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汹涌的热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身世 杨校长这人虽然有些功利,关键时候倒没有掉链子,爽快地在调动文件上签了字。 她不知道李可以后还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但稳定的工作,至少保证衣食无忧,而这,也是她唯一还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了。阿政的生意婚后这两年扩张不少,分割后的财产变现后,在凉山城为母女俩购置套安身立命的小户型应该足够了的。盘算完这些,江雪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李老师回来的很是时候啊。”杨校长送她出门时随口说道,“我们学校准备和隔壁的n初中合并了,以后的发展会更有活力。” “多亏您领导有方。”她笑盈盈地恭维,小可以后的日子好过与否就取决于面前的这位了。 “集体的力量,集体的力量。”杨校长摆摆手,眯着成一条缝的眼睛却显出无比的受用,“旧的教师宿舍拆除后,我们准备把围墙打穿,再建一座室内体育场,过两年就能申请全省示范学校了。” “学校的软件确实一直都挺不错的,只要硬件跟上去,到哪儿都能拿第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杨校长被充分取悦到后,在楼梯口挥手作别,“有机会和小然多回来看看。” 点头致意后,江雪转身下楼。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一群在体育课上做游戏的孩子蹿到她身旁,又呼啸着离去。 定住脚步,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回身向校园里面走去。 初夏的白杨浓绿而茂盛,无人独自开的小花肆意张扬着生命的气息。熟悉的教室、操场、篮球架,一切的过往历经风雨后,依然以最初的姿态存在着。想起最初到这所学校报到时,自己那憋屈、无奈、恨天怨地的情绪,仿佛都发生在昨天,甚至回眸的某个当下。 两层高的破败小楼兀自耸立,一楼的办公室早已搬空,二楼的单身宿舍在支教者走后,也空置了四年多,更显出破败不堪的萧索凌乱。 老旧的楼梯在她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坑坑洼洼,如今则布满灰尘与蛛网,除了墙壁上淘气学生残留的涂鸦痕迹,不复人烟。 她和李可曾经的房间在走道的最里面,和其他两间房隔着一个转角。 当年彭然就是穿着身单薄的红色外套,在那里等了她一整个下午,那时漫天飘舞的雪花和被冻得僵直的身体一样,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记忆翻到他喝醉了的那次,孩子气的表白,以及复仇般地做*爱。只怪那时的两人都太过幼稚,坚持自己的坚持、怀疑自己的怀疑,一个拒绝被拒绝,一个拒绝被爱。 还有那个撕裂灵魂的暗夜,将单纯男孩双手奉上的情感狠狠踩在脚下的时候,不曾想,命运轮回不过是种因果,苦苦追索的往往求不得,尽力逃避的最终也会降临。那时的她认为,善良不会让人幸福,至多只会让人幸福得心安理得,所以才会自顾自地作出最自私的选择。如果,能早点明白“爱”是什么,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会任由他独自湮没。 伸手抚上快要腐朽的窗棱,她的呼吸几乎凝滞,混乱的、热烈的、纯黑的记忆,像过电影般争先恐后地浮现。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一个人,即便只是他的声音。 “喂……”重重的鼻音混杂着充满睡意的迷蒙,“雪儿怎么了?” 被突如其来的称呼弄得哑然,“你叫我什么?” “雪儿,雪儿,雪,”刻意地停顿,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儿!” “不是一直都恭恭敬敬地叫老师吗?”包括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她都没有纠正过,甚至会被这略带禁忌的称呼激发额外的情*欲。此时听到他意识不清时的本性流露,居然也有着格外的趣味,“反了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彭然应该是翻了个身,语气中透出戏谑,“难得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江老师,不是雪儿是什么?” “都会狡辩了,看来彻底睡醒了。”江雪断言道。 “巴塞尔才……三点多,”她大部分时候的体贴周到甚至会含着几分疏离,偶尔的反常显得尤为明显,“出了什么事?”发自心底的担忧溢于言表。 “没什么,我刚到m高中,李可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听出他的紧张,心血来潮的某人忙解释道,“只是……” 突然的悬念让对方的心又吊起来,赶忙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突然想你。”江雪感觉脸颊有些燥热,却还是坚定地表白下去,“很想你。” “傻宝贝,被李老师的事情刺激到了,对不对?”彭然明显松了口气,“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每段感情也是如此,不要轻易地受到外界影响,要对我们有信心。” “我不是……”江雪本想否认,转念一想,索性竹筒倒豆子,“她和阿政一步步走过来的路,我看得最清楚不过,当初多好的一对璧人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如果他们都不能走到最后,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永远的。” “没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他很冷静地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要格外珍惜当下,不是吗?” 轻轻咬住嘴唇,她理解他的意思,却不愿意接受残酷的事实,干脆把自己的心结剖开:“这次的事情让我明白,相爱也许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却是家庭与家庭的结合。你妈妈,恐怕不会接受我。” 模糊的叹息声从听筒里传过来,彭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沉稳而坚定:“我妈以后只会和‘曹叔叔’在一起生活,至于原因,聪明如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江雪确实隐约意识到曹风杉才是彭然的亲生父亲,彭家佑的死恐怕也与其不无干系,但这一切她发誓不会主动提起,至少,残酷的事实不被说出来,就会像薛定谔的猫一样难辨真假。 “陈子轩知道我是操盘手后,都能推测出我的身世,你会比他笨?”冷静的声线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爸爸出事后,曹叔叔直接安排我接管基金,没有多说一句话。如果他不落马,妈妈不被牵连,也许我还能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可惜天不遂人愿。” 长久的猜测被证实,江雪只觉得自己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沙土里的做法太过天真,“子轩的猜测只是想要诱导我……” “没错,可他的猜测也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顿了顿,电话那头继续道,“事实上,父亲出车祸前那段时间的情绪很不稳定,除了进口套现的事情外,他与曹叔叔之间的矛盾已经白热化了。” “所以……”所以曹风杉才会安排车祸痛下杀手,顺便解决自己与儿子相认的唯一障碍。 “没错。无论和爸爸有没有血缘关系,他都是养育我成人的父亲,曹叔叔爱我,但他的做法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同。”终于将盘亘心中的秘密讲出来,彭然终于松了口气地长长叹息道,“妈妈选择和真爱生活在一起,除了祝福,我不想勉强自己,更不想勉强你。” 眼角有丝陌生的凉意,在凉薄的夜晚让他格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无助与孤独:“所以,我只有你了,雪儿。” 除了捂住嘴不断点头外,江雪说不出任何多余的言语。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你说要靠奖学金过活的时候,我会那么支持了吧?”沉默片刻,他像唱歌般轻吟出声,“待你长发及腰,姑娘嫁我可好?” 没有鲜花、戒指,甚至连面都没有见,相隔千山万水的求婚,简单得像个玩笑,却让人甘之若饴,别无所求。 销假回庭的时候,江雪被开心坏了的许大姐抱了满怀。 当上庭长之后,许大姐收敛了不少,很难见到她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小江,好样的!欧盟的那件投资案,被选作全国精品案件了!” x省地处内陆,涉外案件数量有限,偶尔的一两件往往都是刺头,牵涉各方关注。能够判下来本就不容易,判决书写得当事人连上诉都放弃了,难怪会受到最高院的认可。 江雪回庭后啃了不少硬骨头,这不过是其中数得上的一件罢了,能够替信任自己的领导把嫁衣做得足够漂亮,也对她能力的一种证明。 “姐,”压抑住兴奋的情绪,她诚挚地握住许大姐的手,“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傻丫头,”许大姐摆出庭长架子佯怒道,“这案子可是挂在我名下的,你瞎客气啥呢。” “不,姐,应该是我谢谢你,”江雪诚恳地说,“我要辞职了。” 无言 杜老师上山时,扶灵的人是陈子轩。 曾经的纤纤少年,如今凛然有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霸道气场。在殡仪馆大礼堂众人的喧嚣声中,即便是沉默地扫视两眼,也能立即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谢谢大家今天到场为杜老师送行。”大厅里终年散发的阴寒之气与清冷的声线玄妙地融合在一起,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单位领导和社区干部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江雪恍惚的神志亦被唤醒。 “1952年出生后,杜老师便随身为南洋华侨的父母归国,除了家产,他们为这个国家贡献了一切:青春,信仰,情感,乃至生命。”经过年轻律师专业的演绎,不需要讲稿的有感而发具有了特别的感染力,现场熟悉或不熟悉杜老师的人们,都陷入了沉沉的哀思。 “他们的爱国之情,没有被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苦难消融,也没有被文*革期间的迫害磨灭,更没有因为终其一生的怀才不遇而动摇。”说到这里,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着意看了看端坐前排的几个人,接下来又目不斜视地说道,“s大图书馆源于香岩先生创办学堂时的阅览室,百年来藏有近20万册古籍,几乎每一本都经过杜老师亲手照料、修复,这意味着即便他37年来连续工作、从不休假,每天也需要修缮十多本才有能达到这个数字。试问,在座各位有谁能够把工作做到这一步?自始至终的兢兢业业、独善其身,不能言语的书既是他的伴侣,更是他的孩子。” 台下的各个听众纷纷点头表示附和,即便原本准备走个过场的领导们也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作为华侨和右*派,杜老师的社会成分极差,年轻时根本得不到正经姑娘的青睐,终身大事被一拖再拖,送走年迈的父母后,独居而终,海外残存的几支家族血脉也都年事已高,无法回国照应。否则他的后事也轮不到外人来主持了。 “有幸在典藏室勤工俭学的四年里,杜老师从未因家境贫寒对我另眼相看。相反,他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导我如何为人:认真、负责、严谨、勤劳,这些弥足珍贵的品质值得终身受用。”讲到动情处,淡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水雾,“像我这样的学生,杜老师可能见过很多,可他这样的老师,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 “终身廉泊汗青节,半世辛勤为学子。”稳定情绪后的陈子轩恢复从容,抬起修长的手指示意众人起身行礼,“愿杜老师安息。”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领导先行离开,本就不多的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下江雪一个在台下坐着,远远看着作为家属安排火化的陈子轩。 专业细分具体到殡葬领域,便是为不同人群提供价码或高或低的服务。可她以前总觉得,这种身后事,再热闹或者再寂寥,对亡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也就是给后人买个面子罢了。具体到今天这情境里,她不得不再次承认,钱真是个好物。原本因为亲属寥落而很可能显得冷清的送别,因为贵宾服务的筹划安排,显得格外庄重,让人误以为杜老师的一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凄凉。 只是,无论陈子轩为此花费多少,都无法改变逝者已逝的结局。 火葬炉的铁门缓缓升起,如同打开深不见底的黑洞,将老人被病痛折磨得只剩骨架的残躯悉数卷入,幻化作缕缕青烟和一捧黄土,最终归于虚无。 他沉默地捧着骨灰盒在前面缓步行进,紧绷的肩膀和不协调的步履都流露出巨大的悲痛。 江雪未曾想过他会与杜老师接下如此深厚的情谊,毕竟自己毕业后就很少回学校,遑论图书馆。分手后鉴于身份尴尬,杜老师也很少主动同她谈起关于他的事。当初领陈子轩去典藏室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阴阳两隔。思及此,她本能地伸手抚上那挺直僵立的脊背,轻轻的,不作任何言语。 劲瘦高挑的身影明显地停滞了,随后又大跨步地甩开这意外的接触,紧紧跟着工作人员,走向预定的墓地。 明知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她还是自嘲地摆了摆手。当年他只有大一,那样偏执而孤傲的孩子,感情受挫后还要继续勤工俭学养活自己,如果没有杜老师的关照,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如今的她有什么资格或立场来询问、质疑,甚至安慰呢? 殡仪馆的贵宾服务员从头到尾张罗,下葬、封墓、立碑、植柏,完全不需要亲属插手。只是在鞠躬示意后,留下他们独自致哀。 已是仲夏,不怕热的知了在树上无休无眠地鸣叫。浑身的汗液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江雪的神智又开始恍惚起来。 黑色西服长袖长裤的人还是静静默立在正午的骄阳之下,如果不是下巴上不断滴落的水珠,会让人怀疑他根本感觉不到温度。 一下,两下,黑色的高大身形来回摇晃着。等她发现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陈子轩已经硬挺挺的倒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江雪正在他身后,估计会直接磕在水泥地上头破血流。 “子轩,子轩……”记忆中柔和亲切的嗓音焦急地响起,他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意识却沉沉没入无尽深海,任凭那人怎么呼喊,都无法唤回来。 白,惨白的天花板,幽冷的日光灯泛射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孤寂。 长长的睫毛扑簌几下,淡淡的眼眸重复清明。感觉到指尖传来的点点刺痛,麻木却僵硬的坚持,兴许在昏迷的时候也想要无妄地抓住点什么? 身畔轻柔的呼吸,提醒他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娇小的身体委屈地蜷成别扭的角度,兴许是太过疲惫,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睡梦中的女子眉头轻蹙,模模糊糊地还在唤着他的名字。 真是不肯放过自己呢,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为本就英挺俊秀的五官点亮神采,不复任何冷峻严肃的职业表情。 昏迷时紧紧握住的,原来是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在一起时经常听她抱怨手小,肉肉的质感也不符合相学观点,抓不住财富,更抓不住幸运。 所以只能抓住我了,那时候的他常常这么宽慰。而女孩也被承诺一般的解释所说服,却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你醒了?”身旁人幽幽转醒,眼神却很快清明,显然并未久睡,这微弱的动静便把她惊动了。 按捺住满满的不甘把手松开,掌心和胸腔同时感受到无所依附的空虚。害怕再也无法被填满,只能声音沙哑地勉强发问,试图掩饰莫名的不安:“这里是……医院?” “中暑、脱水、低血糖、睡眠不足。”她伴着指头一个个数道,不认可地摇摇头,“子轩,听我一句劝,不要太拼了。” “杜老师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的。”叹了口气,江雪自顾自地继续,好像这些话不说出来就会过期失效:“人生的欲望无穷无尽,有目标有追求是好事,可不应该毫无底线,更不应该以健康为代价。”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蔓延,陈子轩无比确定地坚持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言语冒出来。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坚守了一天一夜的意志正在无形流逝,“子轩,我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嗯?” 沉默,半垂的双眸不见任何波澜,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谈话就永远不会结束。早就知道她出国的打算,也听说了辞职离岗的消息,没想到听她本人说出来,原来还是会这么……疼。 “好好休息吧,住院费我已经交了,医生说你醒了就能回家。”她决定不再自讨没趣,尽管从未想过两人最终的会有一个这样无言的结局,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destiny'stoomuchofabithchtokeepfighting。 拿起包,拖着沉重的步伐,江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 如果没有俯睡床边,如果颈椎没有那么酸痛,兴许她不会那么绝然地离去,推门前也还会回头看看。 那么她会看到曾经抛弃一切也愿意与之相守的那个人,用怎样渴求地眼神期待着,奢望哪怕一丝再不可得的留恋与救赎。 只要你回头,我就放弃,放弃狗屁的尊严与意志,不管你爱着谁或者谁爱着你,只要有一丝可能,即便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挽留你、乞求你不要离去。 不要放我一个人独自留在这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世界,姐姐。 脚步声渐行渐远,修长的手指终于恢复意识,缓缓回落到床单上,重复虚空。 背负罪恶与诅咒的生命,根本就是不应该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存在。 烙印 “师姐!”方蔓蔓的大嗓门响彻原本喧嚣的航站楼。 安置母亲先行登机,江雪笑着快步走向师妹,“不是说让你别来送机吗?” 小丫头不管不顾地扑上来狠狠抱住她,“那怎么行?我要沾沾福气,争取早日跟上你们的脚步。” “刚刚考上公务员就不想干了?”江雪调侃道,“民政厅的待遇不怎么样嘛。” 方蔓蔓听出她的戏谑之意,赌气地跺了跺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许你留学,不许我进修啊?” “不敢不敢,”连忙敛住的表情,“我相信你,咱们文艺部出去的,个个好样!” “那还用说?”小姑娘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师姐,到那边去了还是要记得联系啊。结婚的时候发张邀请函,我正好去欧洲转转。” 江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两人又是一阵互相打趣,临别前的伤感气氛也被冲淡了。 终于挥手作别,同时也向s城、曾经的家园说再见。思及在前路等待着自己的温润少年,她的脚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 “师姐!师姐!”看着即将消失在检票口的身影,方蔓蔓突然一拍脑袋大叫:“等等!” 冲边检人员抱歉地笑了笑,江雪转过身回望急得跳脚的小姑娘,提高音量喊话:“怎么了?” 顾不得有损形象,方蔓蔓趴到隔离栏杆上手舞足蹈地比划:“上次‘司法协助’你要我查的东西!”用力挤眉弄眼,只求对方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这种违规操作的事情在公众场合还是要低调一点的,怪只怪自己光顾着打嘴仗,把正经事抛在脑后。 江雪视力一直不错,看清她的表情后,片刻便反应过来,点头示意。 “河南那边的回话说,材料已经寄到高院去了。”若不是上周去郑州出差,依方蔓蔓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早就忘了这件事。收养信息属于非常敏感的公民隐私,即便是内部人员相托,也必须履行相应的手续。她可以伪造司法协助的事由,却不能直接拿到结果,所以把事情交出去就忘了这茬儿。 从辞职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转寄的邮件,江雪心中暗踌高院保密条令,那份没有收件人的信应该有来无回吧。 不管怎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转念间微笑着挥手致意,“谢谢你!” 再次、最后地挥手告别,从今以后,各自保重。 江雪结婚的时候,李可并没出席。家中孩子尚小,父母也疲于照顾,不忍心离开他们是主要考量。另一方面的原因,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前夫再婚的时间定在同一个黄道吉日,她怕江雪知道了会愤而改期。听说彭然为了给她个惊喜,花了蛮多心思的,还是不要让新郎难做比较好。 心里那丝不甘是如何坚强都无法否认的存在,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李可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看看,也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彻底死心。 阿政不是没有联系过她,多次或明或暗地表示,只要让他履行“传宗接代”的道义责任,她和女儿还是可以继续富贵生活。 想当年,她也曾迷失在夫唱妇随、男尊女卑的婚姻假象中。妥协的结果,不是回报与包容,而是步步逼近的掠夺。这样的“富贵”,她受够了,不想让女儿也受一辈子。 s城最大的酒店由实力超群的房地产集团在去年投资新建,既是本市的新地标,又是达官显贵们攀比斗富的场所,选这种地方结婚,再符合阿政的品味不过。 美娇娘身着白纱,面容姣好。倚在同样盛装的前夫怀里,与不断赶到的宾客握手、致谢。 李可站在的马路对面,心情出奇的平静。借口出差的名义长途跋涉地回到曾经的伤心地,其实,也挺好。 初秋的凉意侵袭上身,她有些自嘲的摇摇头,决定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也不妄自己白跑这一趟。 还建房终于在江雪母女出国后装修好,中介前不久打电话说有人高价承租,还愿意签下浮动租金的长期合同。 这么好的条件,加上专业的中介服务,作为一个仅仅负责签字的受托人,她其实完全可以把这些事交出去。 但李可是个感性的人,本能告诉她要见见租户,就像要来参观前夫的新娘一样,这样的直觉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是你?”新小区整齐划一的绿化带旁停着一辆银色suv,李可几分意外地认出面前的人。 取下阻隔外界视线的墨镜,陈子轩礼貌地点点头:“李老师。” “……我说嘛,长期承租还是浮动租金,一般租房客绝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心中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仿佛想要征得某种原谅,“麻烦您了,我不想让江老师知道。” “对她没坏处的事情,我肯定没有意见。”对聪明而好看的孩子来说,总能以最便捷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但她对这种投机取巧并不反感,“不过你应该告诉我动机。” “这也是你坚持见我的原因?” “没错。”李可固执地点头。 “委托协议上的甲方名字是她,我们的联系就没有断。”薄唇轻颤,这些话永远都不会再亲口刚告诉那个人,却不妨碍他独自坚持,“房子的户主也是她,我会觉得自己还和她住在一起。” 李可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半晌才回过神来,前夫再婚的刺激也被冲出九霄云外,“你……你傻呀!这么在乎就不该放她走啊!”平心而论,她与彭然不熟,却是亲眼看着江雪和陈子轩走到一起的,情感上确实更倾向于后者。 “不是我不想,”压抑住心头涌上的苦涩,他摇摇头,“是不能。” “谁说的?”李可训斥道,“你知不知道小雪当年有多舍不得你?别看她表面上潇洒大度,那都是骗外人的,这些年她对你怎么样,难道你不知道?” “李老师,你知道我不会伤害她就好了。”打断对方的滔滔不绝,虽然这都是他最想听却不该听下去的内容,“房子能租给我吗?”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李可不肯放弃。 看到对方笃定的表情,他明白自己无法蒙混过关:“我有病,根本不能结婚生子。” 劲瘦高大的身体矗立面前,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病弱的痕迹,李可摇头:“你骗人,不可能。” 说不出自己有多想证明她是对的,陈子轩苦笑:“是真的,基因有问题。” “应该……不严重吧。”李可确认对方没有任何玩笑的表情,喃喃地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 “没事,但遗传病不适合结婚,所以也不想耽误她。”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对他来说原来也没有很难,“只求你别告诉姐姐,我不想她放不下。” 没有过多的坚持,两人很快去中介公司办理了租赁手续。说不清是出于同情还是被说服了,李可把奶箱、邮箱、房间的钥匙一股脑交给他后,轻声说了句“保重”便转身离开。 陈子轩独自一人回到小区里。 楼道里的信箱里塞满了格式广告宣传单,摸出钥匙打开小柜门,他默默地整理着,如同一场神圣的仪式。 署名“民政厅”的牛皮信封混杂在废纸堆里,差点当作废丢掉。眼神暗了暗,修长的手指毫不迟疑的撕开封口。 “被收养人姓名:蔡子轩;……类别:生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 未婚生子在那个年代还很罕见,没有合法身份的孩子,一般人家根本养不活,除了送孤儿院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被收养人乃本人弟弟的亲生儿子,我保证不遗弃、不虐待他……”申请栏里,蔡丛燕隽秀的字体跃然纸上。 所谓的“舅舅”吗?线条清晰的薄唇勾出嘲讽的弧度。 签名处多了个略显小器的签名,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养父的名字“陈平”。 若非本身没有生育能力,即便再无能的男人,也不会接受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吧。 最后一张表格印有“机密”两字,是民政厅不公开的内部审批材料。 备注栏轻描淡写地标明:“女方系被收养人亲生母亲,符合近亲抚养规定,建议予以考虑。” 虽然猜测的事实早已被基因测序所印证,还是在看到原始文件时忍不住颤抖。 罔顾伦常、近亲相奸——这便是亲生父母留在他血脉中的烙印。 “从遗传学的角度上看,这样生出的孩子很可能携带治病基因,你这种情况纯属侥幸,但后代必然会所有表征。”医生字斟句酌的规劝再次浮现脑海,“从人道主义的观点出发,我们建议你不要结婚生子,否则对配偶和孩子来说,都不公平。” 所以,再爱,再放不下又能如何呢? 唯愿你幸福,姐。 番外 商务舱的座位宽敞舒适,江雪戴上眼罩后很快便沉沉睡去。给bis打工,如果把握不住节奏,很容易被高强度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 bis全称bankforintemationalsettlements(国际清算银行),周小川出任董事后,该机构开始有计划地招收中国背景的分析员,江雪便是其中之一。 这几年世界各地都飞了个遍,s市却是再也没有回去过。上次在伦敦出差,正好碰到来度蜜月的方蔓蔓。“小喇叭”不顾新婚夫婿的尴尬脸色,拉着她在特拉法加广场上大肆寒暄,惊起一片白鸽,引得洋人纷纷侧目。最后下了通牒:“明年校庆,你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必须的!” s大这次校庆恰逢一百周年,各方都极为重视,法学院也顺势争取到国际金融法年会的举办权。作为主题发言人,又是被自己硕士期间的导师出面邀请,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直到机舱里响起空姐温柔的提示,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调校腕表,正是当地上午十点,睡足十二个小时后连时差都不用倒了。 刚出舷梯,便见服务生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纸牌,殷勤地等在走道里。 想来这次校庆拉到的赞助不少,连接机服务都如此周到。走过贵宾通道,江雪一边致谢,一边准备接过行李,不料却半路截住了。记忆中清冷的声线多了几份沉稳,如冰锥般凿刻在耳膜上:“我来。” 他带着钛金的半框眼镜,折射出锐利的光线。嘴角有些不甚明显的纹路,昭示着岁月的流逝。只有那淡如灰白的眼眸,依然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 “……子轩。”唤出那个已经很多年没有启齿的名字,感觉恍如隔世。 定制西装勾勒出的劲瘦身线顿了顿,他低着头提起行李箱,闷闷地哼了声:“嗯。” 江雪不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下意识地说了句:“好久不见。” 陈子轩没有回话,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走在前面。曾经少年的身量如今宽厚了些许,却依然比她高出一个头。 黑色的奥迪车身光洁,内饰简单,符合车主一贯的气质。他将行李放在后备箱里,转身坐到驾驶座上,点火、挂档、转动方向盘,很快便开上了公路。整个动作优雅流畅,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副座上的那个人。 江雪将视线从窗外的风景收回来,拿出电话拨下0041的区号。 “妈,我已经到了。放心,挺顺利的。john放学了吗?”停顿片刻,听到女儿奶声奶气的叫唤,她的表情不自觉地变得温柔:“sarah乖,妈妈回家给你带礼物。嗯,漂亮的中国娃娃。” 电话那头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显然是七岁的儿子又闯祸了,江雪轻揉着眉间:“john,不要抢电话!” 男孩调皮地试图辩解什么,德法中混杂着越说越乱,直令听的人哭笑不得:“少找借口。爸爸不在家,你是唯一的男子汉,要保护好外婆和妹妹,行吗?” 得到承诺后,江雪松口气,这才挂断了电话。 此时,车轮正划过干净的弧线,驶入市郊的s大新校区。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抽芽,灿烂春日下一片亮眼的新绿。 李可刚接电话便大呼小叫:埋怨她停留的时间太短,难得回来一趟却只待一天,而自己作为校长还不得不留在凉山,应付省教育厅的临检。 江雪无奈的笑着道歉,说到工作强度太大,孩子们也需要更多陪伴。最后无奈叹息:“嗯,有机会回国再见。” 新建的s大国际会议中心外形别致,掩映在湖光山色之间显出几分低调的华丽。大厅里的接待人员来来往往,为莅临的校友提供最周到的服务,陈子轩知道自己只需要送她到这里就可以了。平滑地踩下刹车,抿抿嘴唇,在脑海里构思该如何开口。 说来奇怪,这些年他出入各级法院、大小当事人的办公室成千上万次,面对不同听众都能侃侃而谈。从未设想过在此情此景下,竟会迷茫地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次接待是按照院系划分的,”欲盖弥彰地解释后,陈子轩长舒一口气道:“你有什么需要就联系我。”说完,不着一词地转身离开,留下她失神地在酒店大堂兀自伫立。 主题发言被安排在当天下午,双边清算业务是江雪研究的重点,这几年又积累了不少资料,外加充足的学理支持,很自然赢得了与会者的认可,昔日导师也在台下频频颔首微笑。尽管在实务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心里终归还是对学术更感兴趣。能够得到老师与同行的认可,原本低落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些。 欢迎晚宴就设在二楼的多功能厅,财大气粗的法学院为了筹备这次年会,几乎包下整个国际会议中心。在国外呆久了,她早已不习惯熙攘喧闹的场合,找了托辞留在房间里休息。 彭然越洋电话准时响起,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在投行里做到董事总经理之后,就很难再有自己的时间了。屈指算来,这次出差纽约已经是第九天了。肯尼迪机场的热闹喧嚣中,总是夹杂着纽约特有的节奏。透过听筒,仿佛可以看见那一头灿烂的阳光与湛蓝的天空,以及他略带倦意却依旧迷人的微笑:“发言成功吗?” “当然。”江雪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裹住,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你那边事情办完了?” “应该是‘终于’办完了。”他用英语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在办理登机手续,过了会儿继续道:“我再不回家,彭江恐怕要把房子拆了……” 儿子正是“七八*九嫌死狗”的年纪,江雪抚额:“我已经拿不住他了,好在还比较疼妹妹。” “有没有小雪的新照片,发过来我看看。”说到女儿,彭然的语气顿时变得甜出密来。 “瞧你这点出息,”她娇叱,“都没说要看看孩他妈。” “这边是公共场合,人多眼杂。所谓金屋藏娇,当然要把你藏起来不见人才好。” “女儿就不用藏起来了?” “不用,反正以后都是别人的。” 听到这里,原本端着一本正经的孩他妈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彭然那头也在笑,随后貌似无意地说:“这次回国,有没有见到比较‘特别的’人?” “什么‘特别’?”江雪本能地反问,停顿了两秒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直言不讳道:“接机的人是陈子轩。” “然后呢?” 两人甚少谈起曾经,彭然的豁达让她很是感慨过。如今刻意提起,欲言又止,让人真心摸不着头脑,只能实话实说:“哪有什么然后,他让我有需要就联系。我没什么需要,就没有联系嘛。” “哦。” “‘哦’你个鬼。”江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先睡了,你路上小心,明天见。” 一觉沉入黑甜乡,再次醒来时发现早已天光大亮。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拖上行李箱打车直奔机场,堪堪赶上当次航班的最后一轮呼叫。手忙脚乱地在入座后,这才发现自己的满头大汗。 忘记是怎样的梦境让惯常惊醒的她如此沉醉,甚至在陌生的酒店房间睡死过去。看着窗外飘过的朵朵白云,这一路走来的些许记忆、些许惆怅,也随之飘散殆尽,不留任何遗憾。 她叹了口气躺倒在椅背上,想起家中的老老小小,感觉这二十四小时的旅行就是一场繁花梦境,让人思考生命的另外可能,却又不再给出任何选择的余地。人们或许需要这样的机会去反思过去,正因如此才能更加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 巴塞尔机场的航站楼里,彭然正一手揪着儿子的衣领、一手将女儿扛上肩膀,踮着脚站在旅客通道外。自从多年前江雪初次到这里时迷了路,他便养成了习惯:每每接机都会站在离出口最近的地方,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错过彼此。如今,老夫老妻成了孩他爸孩他妈,却依然坚持着这个传统。 彭江已经长到爸爸的胸口那么高,是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正值个人意志迅猛膨胀的时候,生怕被拴在父母身边,总想着到处窜。也亏得他一眼便找到混在人群中的江雪,理直气壮地挣开爸爸的强制管辖,猛然朝前飞扑过去。 半大小子沉沉的砸进怀里,也将迷蒙的神智唤了回来。望着远处微笑的丈夫,以及在他肩头晃动小手要抱抱的女儿,整颗心瞬时间便圆满了。 母亲准备了一桌好菜为她接风。饭后强压着彭江洗了澡,又将彭雪哄睡着,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早已午夜过半。 回到卧室,彭然还伏在书桌前紧盯着电脑屏幕。这几年他的职务越来越高,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连就寝前难得的安详时光,都渐渐被工作占据。 听见脚步声,已换上棉质睡衣的他回过头来:“小家伙们都睡下了?” “john还床上翻跟头,sarah听了两首歌就睡着了。”江雪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躺倒。虽然儿女二人的名字都是随她,江雪却更习惯叫他们的外文名字,毕竟瑞士是个多语种国家,除了在家里说中文,孩子们在外还要应付德语、法语以及偶尔的意大利语和拉丁罗曼语,称呼多了记不清,产生人格混同反而得不偿失。彭然倒是从不勉强,只是执拗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在他看来,名字如果不用,有和没有就不存在差别。 合上电脑屏幕,倾身坐到床头,他眸目含光地探问道:“累不累?” “有点,”江雪翻了个身,枕在丈夫腿上:“两天飞了二十几个小时,年纪大了,还真有点吃不消。” 彭然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她的发丝:“我总觉得日子没过多久,初次见你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两个小家伙可都在门外打着呼呢,”江雪闭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日子都过到他们身上去了。” 他也轻笑起来,温柔地抚上妻子的脸颊,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江雪愤愤地在那宽厚的脊背上拍了下:“有人性没人性?伺候完孩子再伺候你?还有脸问我累不累?”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全被袭上的薄唇噙进了嘴里,他含混地笑道:“既然还有力气打人,我就不客气了。” 本想反驳几句,却不想被死死地压倒在了床上,接下来很快便没了回嘴的心思。 男人的腰肢劲瘦而有力,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有节奏地律动着。那双如星辰般璀璨的黑眸死死地盯着她,表情隐忍,染上了十分情*欲的低沉嗓音嘶哑着。 一轮又一轮的快感堆积着,终将理智的红线冲破,江雪伸手紧紧挽住他的颈项,用力反弓着起身子,不留一丝缝隙地贴了上去。 仿佛再也忍受不住这极致的煎熬,彭然狠狠地冲击了几下,猛然压在了她的身上,重重地喘着气。 汗水低落在掌心,冰凉并灼热,抚慰着从星空坠落那一刻陡然而至的虚无。江雪缓过神来,别过头轻轻舔舐着他的耳廓。 男人撑着手肘支起身子,脸上带着痞痞的坏笑,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还敢撩?” 她赶忙笑着将头埋进那赤*裸的胸膛,咯咯地笑着求饶。这么多年过去,最爱的还是他童真而率性的心气,再纷扰的世事在男人宽广的怀抱中,似乎都无非过眼云烟。 彭然仰身躺下,吻了吻她的发顶:“我爱你。” “嗯,”江雪倚在他胸口,闭上眼睛享受着身心的茺蔚:“我也是。” 此刻的沉默如同熨烫过的时光,充实地浸没着两人之间一眼万年的相思。 指尖在圆润的肩头轻柔地打着转,他幽幽然然地开口:“陈子轩给我写了封信。” 听到意外地名字,原本闭目养神的江雪猛然睁开双眼:“啥?” 拍拍她背脊示意放松下来,彭然继续道:“我在纽约出差的时候,收到他的电邮。” 全世界的顶级投行里,把总部设在瑞士的只有一家,各个融资团队的资料都是公开的,想要联系上彭然不是什么难事。江雪好奇的是对方的目的:“他给你写信干什么?这么多年了。” “我们好歹同学一场,联系联系也很正常啊。”彭然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轻佻,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便听出其中玩笑的味道。 “少没正型!”江雪毫不客气地咬了口他的侧腰。 男人轻笑着躲闪开,嘴上却委屈地抱怨:“我说要陪你回去,偏不让。如今别人上门来兴师问罪,你居然还咬我!” “兴师问罪?”这措辞令江雪备感到意外。 彭然正了正身形,将人儿重新揽进怀中:“他表面上是在咨询项目的进展,然后怪我怎么让你一个人回国,最后还祝咱们家庭生活幸福,两个小家伙健康成长——不是兴师问罪是什么?” 祝我幸福?你有什么资格来祝我幸福?江雪心里酸酸地想起从机场到酒店那一路的独角戏。她几乎忘了当年爱恨情仇,故乡遇故人后,最清楚的还是那种人是物非的慨叹,所以才会主动剖白。虽然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回应,但肯定不是冷漠以对。 发觉她的意兴阑珊,彭然果断低头锁住那微微嘟起的红唇,胡乱地撕咬着,唤回几近迷走的思绪。 江雪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没了脾气,只顾得娇喘连连。 “你后悔吗?”彭然猛然从她胸口抬起头来,目光凿凿。 揽住他的脖项,化作一滩春水地柔声说:“如果我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情,唯一不会后悔的就是跟了你。” “他说前半辈子暂时不跟我争了,但是会一直等你,等你的下半辈子。”男人的眼眸中闪了闪光,“你不会等孩子们大了就不要我了吧?” “陈子轩有病,你也发神经啊?”江雪揉了揉他的发顶,好笑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 “我觉得他是认真的。可我不会放手,有生之年都不会。” 轻啄着他的唇,江雪闭上眼:“所以,我也不会。” 满室春色,再也没有多余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