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的告白》 第一章她(一) 核对完银行对账单中列出的所有交易,眼睛已经酸痛得连轻微眨一下都快要涌出眼泪。 但总算能赶在七点前下班。 孟林霖拖着连续加班一周的疲惫身躯走出办公楼,一抬头,却看见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给大地上釉,和早上出门时所看到的钢铁森林景象截然不同。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西洲这座四季常春的南方城市,罕见地下雪了。 上一次见到雪,好像已经是多年前的高三了吧。 雪花落在手心以及脸上,冰冰凉凉的,眨眼间就融化成水珠,无声地划过皮肤,孟林霖的身体内部莫名被刺激得产生了一种难言的小欢喜。 她想,这应该是好事降临的征兆。 然而,看到那个站在西餐厅门口像只招财猫一样朝自己招手的橄榄球状身影时,她不由得陷入恍惚。 先前母亲是这么描述对方的:郑执楠,职业基金经理,年薪过百万,家里资产上千万,年龄32,身高180,体重130。 敢情不是130斤,而是公斤…… 缺少计量单位,果然容易误导人。 孟林霖走到郑执楠面前,发现净身高一米七一点三、穿着平底靴的自己几乎能与他平视,而他用啫喱定型的头发大约一个拳头厚。 “孟小姐,很高兴见到你。”说话的同时,郑执楠伸出了右手。 孟林霖余光瞥见,他的五指泛黄,小指留着长指甲。 …… 握手的兴致瞬间荡然无存,但碍于情面和礼节,她不得不抬起手,和他的掌心轻轻碰了碰,而后快速抽回。“您好。” 见面地点是郑执楠定的,一家意式西餐厅,装潢华丽氛围典雅,看上去很适合约会。 餐厅的暖气开得很足,落座没多久,孟林霖感觉到热,后背甚至出了汗,她脱掉最外层的驼色羊绒大衣,内搭是一件贴身的白色毛衣,正好和室内的温度相适配。 但她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的男人正盯着她的胸部看,目光毫不掩饰。 视线交错的刹那,郑执楠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孟小姐这么瘦,应该多吃点,牛排你觉得怎么样?” “……”对着他那副嘴脸,孟林霖毫无食欲。 她想,她应该立马甩头就走,然后潇洒地告知父母这种层次的男人,压根配不上自己,她宁缺毋滥。 所以,暗自斟酌了五秒钟后,孟林霖穿回大衣,挤出了一个也许是她这辈子最丑的笑容,对郑执楠说:“牛排,可以啊……” 进食的同时,郑执楠无端化身成唐僧,像给孙悟空念紧箍咒一样围绕着巴菲特、保尔森、股市、理财产品等人事物高谈阔论个不停,对于这些,孟林霖都有所了解但并不感兴趣,却出于尊重,又不得不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 只是,每当她试图融入郑执楠的话题发表一下见解,他却总是“嗯”“啊”“哦”敷衍了几声就继续自说自话,给人的感觉就像—— 他便秘了一年,势必要在今晚当着你的面统统拉出来。 这比上班更令人感到如坐针毡。 一个小时之后,郑执楠终于拉完了,他又咧嘴笑出两颗硕大的门牙。“那孟小姐打算投资多少万?” “啊?”刚刚根本没在听他的长篇大论,孟林霖将飘远的思绪拽回来,“什么?” “我知道我们才刚认识,你肯定还不能完全信任我。”郑执楠狡黠一笑,“但你可以从我推荐的基金当中选择几支定投和分散投资,这样能降低市场短期波动的影响,以及降低单一基金的风险。” 孟林霖:“……” 晚饭结束,孟林霖给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幸运的是,郑执楠没有执着于送她,约定好下次再送。 他一转身,孟林霖便双手合十满怀虔诚地向老天爷祈求:千万不要有下次。 坐上出租车不久,手机响了。 “你有没有出乱子?”母亲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 孟林霖深提了一口气,回答道:“没有。” “相处得怎么样?” 孟林霖犹豫片刻,轻声说:“挺好的。” 在男女关系中,“好”“挺好”“不好”的标准分别是什么呢? 其实她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从会识字的那天起,她的父母就不断给她灌输“学习最大”“天塌了也要学习”“一旦成绩不好你的人生就全毁了”这样的思想,因此在漫长的学生时代,她的眼里基本只有红辣辣的分数。 如果感情能像试卷上的题目一样,拥有确切的标准答案,如果感情有考试,而她考取高分就会开心,就好了。 紧接着,母亲像警察审问犯人似的,要求孟林霖把今晚的约会过程事无巨细地跟她讲述一遍。 孟林霖委婉地吐槽了一句郑执楠全程只顾着自己输出,本指望母亲能听出其中真意,不料她说小伙子果然博学有头脑,怪不得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你得多向人家学习。 原来人类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很想挂掉电话。 当然只能想想。 就在孟林霖因母亲的教育而感觉度秒如年的时候,手机“嘟嘟嘟”地提示有别人打进来。 这个陌生来电宛如及时雨般拯救了她。 “你好。” “……” “你好?” “……” 奇怪的是,孟林霖问了几遍好,对面却始终没有人说话,只传来一些她听不出是什么的微弱的声音。 “你不说话我就挂了。” 街道上往日可见的绿植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住,地面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踩在上面软软的。 孟林霖慢慢地走着,静等了六七秒,但依旧无人回应。 非常莫名其妙。 可能是某个无聊的家伙的恶作剧,或者是对方不小心按错了吧,她只好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气温一降,鼻炎又找上门,洗完澡后孟林霖比平时更早地钻进了被窝里取暖。 再习惯性地打开平板,像皇帝翻牌子一样挑选一部动画片“侍寝”。 这回她选了自己最爱的动画电影——宫崎骏的《千与千寻》。 其实她已经看过不下十遍,台词基本都背下来了,但还是愿意每一年都重温。 她多少有点长情吧。 昏昏欲睡的时候,从远处传来的烟花炸开的声音恰不逢时地吵醒了她,对面那栋高楼几乎遮挡住所有璀璨,她只能瞥见丁点火光。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电影播放到白龙在千寻的提醒下终于回想起自己的姓名,龙鳞转瞬像花瓣一样在空中散开。 孟林霖一看时间,正好零点。 新年快乐,她对自己说。 她就这么迷迷糊糊普普通通地跨了年。 而住隔壁的那对情侣在尖叫和欢呼,他们向来很有仪式感,几乎每个节日都会以这种扰民的方式庆祝,清明除外。 2021年,真的结束了。 这一年,孟林霖过得非常忙碌,但当她试图写篇年度总结,却始终回忆不起一件令人难忘或是值得记录下来的事情。 在木村弓悠扬的歌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倏忽记起,还是有一件。 就是刚刚那一场,悄然逝去的—— 纯白无暇的初雪。 元旦只放一天假,中午,孟林霖回了一趟家。 她之前在北京一所985高校读了本硕,会计学专业,因为父母希望她陪在身边,去年硕士毕业后,她从北京回来西洲,在一家国企任职会计,为了上班方便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节假日的时候会回家和父母吃饭。 大概是生意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二老拥有广阔的人脉,才一晚上的功夫,他们又挖掘到一个新的适龄男青年。 “昨天那个小郑不用再联系了,条件还是差了点。”饭桌上,母亲递给孟林霖一张照片,“这个小邓,和你同一所高中,特别优秀,从相貌到家世,从人品到性格,我和你爸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经过昨晚那一出,孟林霖对父母的眼光已经不抱任何期待。 但在看到照片的瞬间,她惊喜得瞪大了双眼。 居然是个很符合中式审美标准的帅哥。 加上微信后,孟林霖第一时间逛了对方的朋友圈——今天分享某本经典书籍的读后感,明天推荐某位画家的大作,大后天打卡某个历史博物馆,文艺气息满满。 【城市广场的鑫华书城最近上架了一批新书,你想要去逛逛吗?】 在互相道了“你好”便双双沉默了近一小时后,对方突然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这是约会吧? 孟林霖想了想,回复他:【好啊,刚好我想要买书。】 附送一个微笑的表情。 —————— *《千与千寻》的片尾曲《永远同在》由木村弓演唱。 第二章他(一) 新年伊始,阳光普照。 夜幕笼垂时,前一晚下的雪消融了大半,街道变得湿滑。 接到电话后,本来在进行脚底按摩的黎昇话不多说,套上鞋就驾驶着车离开灯红酒绿的城市广场。 高楼大厦如走马灯般飞逝而过,越往前开,夜色便愈发黑得深沉。 案发地点在远离市中心的石港西村,黎昇抵达村口时,陈芸和另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员正在盘诘站岗的保安,不远处有几个摊贩在寒风中卖关东煮和烤地瓜。 黎昇将车停靠在警车后边。 见到黎昇,陈芸朝他挥了挥手,又转头对保安说:“暂时没什么问题了,谢谢您的配合。” “师傅,这边。”陈芸指了个方向,带着黎昇走向幽深窄长的老巷。 另一名警员自觉地打开了手电筒照明,脚下踩的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悬在头顶的是横七竖八的电线,低矮的楼房摩肩接踵,孤寂颓败,不漏月光。 “什么情况?”安静的巷道响起黎昇低哑的声音。 “死者叫陆骐然,26岁,南风市人。报警人是死者的房东,住在死者楼上,据房东所说,死者一直独居,每个月月初通过微信转房租和水电费,在这刚好住满一年,租赁到期日是12月31号,也就是昨天,死者之前提过打算再续租一个月,两人约好在昨天签一份补充协议,但房东一直没等到死者去找她,今天她多次给死者发消息打电话也都收不到回复,就亲自下楼找人了。拍门不应,怕死者不打招呼就搬走了,房东拿备用钥匙开了锁,结果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死者。”一只肥硕的老鼠冷不丁从犄角旮旯逃窜出来,陈芸惊得后退了两步,但很快恢复镇定,“经法医鉴定,初步判断死因是哮喘病发作,未及时救治导致缺氧身亡,死亡时间估计昨晚九点至十点,具体的情况还要等进一步尸检。” 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穿梭了好一会,三人来到一栋五层高建筑,外墙以红色磨砂砖为基础,配以白色丹霞石作窗边线,是城中村里最为常见的自建房风格。 楼道狭窄,宽度不足一米,没有安装监控,黎昇跟在陈芸身后上到二楼。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人在拉了黄色警戒线的202房门外来回走动,眉头紧锁。 “这位是死者的房东,”陈芸介绍道,“昨晚和丈夫待在家里看跨年演唱会,客厅的监控可以证明。” “是是是。”房东点点头,“我一年就见过这个租客三四面,对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您先回去休息。”黎昇说,“待会我们同事会带您回局里做份笔录。” 他要往前走,却被一只手拦住。 “那个……”房东一脸惆怅,“警官呐,你们还要封锁多久呀,这样下去,我怕以后没人敢租这房子了。” 游离于现代都市管理之外的城中村,犹如岩石的一道夹缝,无数飘零的种子在这里寻找生存的沃土,但即便死去,也无人在意。 陈芸把房东拉到一边:“我们会通知您的,您就不要在这耽误我们的工作了。” 还没步入202,他们就从门口看到一个男生以上半身斜靠在书桌侧面的姿势席地而坐,双腿蜷曲着但能看得出很修长,身高估计一八五以上,法医莫洁心在他旁边用试剂盒检测着什么。 走进屋内,率先感受到的是一阵刺骨的阴冷,夹杂着许久没有被阳光照射过的潮湿气。 死者低垂着头,看不到脸,短碎发,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浅灰风衣和深灰西裤,一副要出门约会的样子,但双手以及风衣袖子处却呈黑褐色,似乎是干涸了的血。 距离尸体七八十厘米之外,是一片狼藉,倾倒的碘酒瓶、棉签、纱布以及剪刀浸染在半干未干的红棕色液体之中,乍一看,像奇形怪状的船舰漂泊在血海上。 “这滩液体不是血,是碘酒——但这里,”莫洁心指了指书桌边沿的一个黑褐色手印,又指向书桌旁的椅子下方,“还有那里的是血。” 黎昇蹲下拿手电筒照射过去,看见地板上有几滴凝固的黑血,还有一些类似动物爪子形状的血印子,而且不止这一处有,从椅子下方到落地窗底部边框甚至阳台上都有血迹和印子,只是阳台上的积雪融化了,印子的形状不再明显。 “这血是死者的吗?”黎昇问。 “是动物血,”莫洁心说,“死者的手上和衣服上沾有的血也是动物血。” “能判断出是什么动物吗?” “猫,那是猫爪印。”陈芸插话道,“我养了十几年猫,对这很了解。”说完,她蓦地怔住:“这个人……该不会虐待自己的猫吧?” 不然,好端端的小猫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黎昇在屋子里巡逻了一圈后,说:“猫不是他养的。” 这是一间不过二十来平方米的单间,墙面没有任何装饰,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玄关处的鞋架上摆了两双鞋面洁净的白色运动鞋和一双黑色拖鞋,门后的墙角放着成套的哑铃和装进收纳袋的瑜伽垫;客厅即卧室,一张一米八长一米五宽的双人床占据了这个小空间的最大位置,床上的棉被迭成规整的豆腐块,床侧有一个推拉门衣柜,床的斜对面是一张实木书桌,桌面左上角放着一沓类似于书稿和小说签约、图书出版合同的纸质文件,长约一米五高约两米被各种书籍填得满满当当的书柜紧挨着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半米宽的阳台,晾着几件衣服和毛巾;门的右边是厨房和卫生间,洗漱用品都是一人份,如果不是电饭煲里那锅坏了的鲫鱼汤和冰箱里不那么新鲜的蔬菜,这里烟火气缺少得像样板间。 不难看出,房子的居住者很注重卫生,以及钟情于黑白灰三色——整间屋子只有书柜上的书封是彩色的。 “屋子里没有猫窝猫粮,地板上只残留两三根猫毛,说明猫待的时间很短。”黎昇说。 “那他该不会从外面抓猫回来虐待吧?!”这个可怕的猜测让陈芸不自觉提高了音调。 但光凭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不能下任何定论。 与此同时,黎昇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哮喘日记——从日记内容可以看出,死者是患了运动性哮喘,从11月初开始记录,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早晚各吹一次峰流速仪,峰流速值都在正常范围内,一直按时按量服药,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症状。 最后一次填写峰流速值和药物剂量的时间是昨天上午。 死者的哮喘病发作是由猫引起的吗? 即便是运动性哮喘,一旦误吸入动物的毛发,刺激到呼吸道,也会加重哮喘的发作,按理说,死者应该不会主动接触猫这样的动物。 如果是猫引起的病发,死者倒下的位置与装着哮喘药物的书桌抽屉相距不过半米,稍一伸手就能够着,那他当时有服用药物了吗? 就在黎昇暗自分析的时候,一位趴在地上勘查床底的技术队民警有了新发现。“黎队,这里有东西。” 床带床箱,但留有大概十厘米高的空间,黎昇弯下身子,看到了一个类似于吸入剂的物体。 几名警察共同使力,把床尾抬了起来,孤零零地躺在床底下的物体的确是治疗哮喘所用的吸入剂,表面残留血迹,经检验,是猫血。 “会不会是猫导致死者哮喘病发作的时候,死者要使用吸入剂,结果吸入剂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床底,死者捡不到才错过了救治的时机?”陈芸猜测道。 黎昇检查了死者的两边衣袖后,沉声说道:“不对。” 整间屋子的地板几乎一尘不染,除了床底下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灰尘,床底下难打扫积了灰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还有一条干净的小路从床尾的一角笔直地通往吸入剂所在的位置,就像前不久被人用抹布擦拭过那般干净,似乎是有人伸手进去过,准确来说,是伸了一整条手臂。 然而,死者的衣袖没有沾着半点灰尘。 黎昇由此推断——如果吸入剂是昨晚死者哮喘发作的时候掉进床底的,那么当时在这间屋子里的应该还有第二个人。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警察?” “邻居小伙子怎么躺地上了?” 一对四十出头的男女站在202门口张望着,手上拎着大袋小袋,似乎是刚从超市采购回来。 黎昇走上前:“你们好,请问你们是不是陆骐然的邻居?” “陆骐然是谁?”女人问。 “就是202的租客。” “我们住在201,不过不是租的,是买的。”女人再次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探去,“小帅哥出什么事了?” “你们现在方不方便,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你们。” 两人同时点头。 黎昇和陈芸随他们进入201。 与202的单间不同,这间屋子是两居室,翻新过,杂物很多,显然更有家的味道,不过也没有猫的痕迹。 女人在玄关处换上拖鞋,神色蓦然变得不悦。“崔如梦又不在家,玩了一整夜还不够吗,这会趁我们见朋友的功夫又跑出去,直接给她报失踪案得了!” 男人拍了拍女人的背:“难得放假,随她吧。” “没几天就要高考了,还想着玩。” “别说女儿的事了,警官在呢。”男人给黎昇和陈芸倒了两杯温水,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就坐。 黎昇没喝,直接开始问询。“请问二位,昨晚八点至十点,在哪里,做过什么?” 男人不假思索:“我和我老婆在村口那家棋牌室打牌。” “几点出门和回来?” “好像六点多出门的?”男人不确定,望向女人。 “吃完晚饭,六点半左右吧。”女人说,“我们俩昨晚手气特别好,一打就打到了凌晨两点多才回家。” “对。”男人附和。 “你们出门前有没有看到有什么人来找陆骐然?” 女人说:“有呀。” 陈芸顿时屏住呼吸。 “我们平时上下班都没有碰见过小帅哥,很少听到他那边有动静,他基本不出去玩,也没见过别人来找他,但周末放假时碰过几回,他会去超市买菜。去年中秋节我给他送了一盒月饼才知道他一个人过节……” “昨晚来找他的人你们知道是谁吗?”黎昇打断了女人的滔滔不绝。 男人回答:“是个男的,看起来像三十多岁,我们不知道他是干嘛的,但我老婆多嘴问了他……” “你说不利索,让我来讲!”女人重新夺回话语权,“是这样的,我们出发时刚好有个男的在敲小帅哥的门,敲了有一小会吧,我就说:‘小帅哥应该在家的,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他说:‘我有提前告知他。’我就问:‘他好像都不出门的,他从事什么工作?’他说:‘写小说的,我今天来找他出书。’” “出书?那是不是出版社的人啊?”陈芸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帅哥开门后我们就去打牌了。” 接着,黎昇让这对夫妇描述了来找陆骐然的人的长相。 大致了解完情况,黎昇和陈芸返回陆骐然出租屋,结果还没走到202门口,又听见女人大喊:“警察叔叔,我们家遭贼了!” 他们再次过去201,夫妇二人已经把主卧的床翻得七零八乱,两只枕头掉落在地板上。 “我有一只价值四万多的金手镯就放在枕头里,是龙凤镯。”女人焦急地说,“昨天下午还在的,现在却不见影儿了。” 黎昇环顾了一圈卧室,发现天花板的一角藏着一个摄像头。“监控有开着吗?” “对哦!”女人猛地记起自己半年前在卧室里安装了摄像头。 从监控视频可以看到,昨晚8点56分,一个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人鬼鬼祟祟地从阳台开门进入了卧室,没有犹豫甚至没有翻找,直接拿起床头左侧的枕头,掏出藏在里面的手镯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迅速离开。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显然目的明确,专门为金手镯而来。 盗窃者似乎早已知晓金手镯的位置,莫非是熟人作案? “你们有见过和这个人体型身高相似的人吗?”黎昇问。 夫妇俩同时说没有。 “有向其他人透露过手镯的存放位置吗?” 夫妇俩双双摇头。“连我们的女儿都没告诉。” 陈芸困惑道:“你们好像挺有钱的呀,怎么不搬去其他地方?这里偏僻又不安全,阳台也不装个防盗网。” 女人说:“住习惯了,村子里挺便利的,吃的穿的都买得到,而且我们俩的单位走个十来分钟就能到,不过防盗网是得赶紧装了,突然来一贼真让人心慌。” 黎昇走到阳台,没有发现任何鞋印,估计也是积雪融化的缘故,再往外墙看,一根下水管道纵贯在201和202的阳台中间,小偷应该就是顺着下水管道爬上了二楼。 8点56分,入室盗窃。 一地狼籍。 哮喘发作,吸入剂掉在床底。 死亡时间在九点至十点之间…… 想着这些,黎昇疾步回到202,再次全方位勘查整间屋子,而后发现—— 手机充电器和电脑充电器在书桌上方的插座上插着,但手机和电脑却消失不见了。 当把所有线索串在一起,案情的走向忽然就变得明朗。 “对全村进行走访摸排,找到这名盗窃者的下落。” 下发命令的同时,黎昇无意识又瞥了一眼置于书桌抽屉里的身份证。 “生日快乐。”黎昇对着再也没有呼吸的男生轻声说。 无人听见。 第三章她(二) 八点的夜空,黑得如浸透墨汁的纸。 下了出租车,凛冽的北风扑面而来,孟林霖裹紧了大衣。 城市广场本就热闹繁华,加上是元旦假期,更是人山人海,但也许是广告灯箱的光正好照在了邓雅卿的身上,显得他分外耀眼,孟林霖很快就在人群当中看到了他。 白衬衫黑西裤,皮鞋锃亮,身材高挑,发型清爽,乍一看,很有乖巧学长的感觉。 大冬天的,穿那么少不冷吗?孟林霖想,看来宁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不止女生。 转头的一刹,撞上孟林霖的目光,邓雅卿露出羞涩大男孩般的浅笑。“你好,我是邓雅卿。” 不像郑执楠那样油腻,孟林霖稍稍松了口气。“你好,我是孟林霖。”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不敢,还请你指教。” 讲完客套的开场白,孟林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她向来不擅长人际交往,尤其是面对陌生人。 邓雅卿好像也是,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礼貌问道:“那……我们现在上四楼的书城?” “好。”孟林霖说。 鑫华书城是西洲市最大的书城,每天来看书买书的人都络绎不绝,书城还会经常组织一些活动,刺激销售额和人流量。孟林霖记得以前有过不少受欢迎的作家在鑫华举办签售见面会,她来买辅导书时凑巧碰上过几回,每回都被如蚂蚁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块的人群吓退。 所幸今晚的签售现场并不火爆,两百座位的观众席还有空位,孟林霖远远瞟了一眼舞台,看到背景板印着一行红色宋体大字——“着名武侠小说作家云行风《无邪传》新书签售暨创作分享会”。 她不认识这个作家,对他的小说也不感兴趣,便继续往前走,走出几米才发现邓雅卿停留在身后。 邓雅卿注视着正在和读者分享创作心得的云行风,“这个网文小说作者之前找过我母亲,想请她为他的新书写推荐语。” 邓雅卿也是土生土长的西洲人,但不同于孟家经商,邓家属于书香世家。 邓雅卿本人正在西洲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而他的奶奶和父亲都是西洲大学的文学教授,舅舅是书法家,经营着一家书法培训机构,母亲则在西洲市发行量最大的报刊《西洲日报》当主编。 “但我的母亲没有答应。” “为什么呢?”孟林霖觉得自己应该适当地捧一下哏。 “上一个能让她写推荐语的武侠小说作家,”邓雅卿收回望着舞台的视线,高昂着头向前走,“叫金庸。” 从那清高的眼神和傲慢的语气中,孟林霖读懂了——这个叫云行风的作者以及他的小说,档次不够。 档次,俗称逼格。 在十万册书籍里挑选出几本能够彰显自己的逼格的书,成为了孟林霖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的头等难题。 首先,诗词歌赋、鲁迅文集、中国四大名着、世界十大名着不能选,因为那是小学阶段就应该阅读完的书籍;其次,成功学类书籍不能选,否则整个人的气质就会瞬间变得俗不可耐…… 最终,在参考了邓雅卿的采购清单后,孟林霖挑选了四本书——侯旭东的《北朝村民的生活世界:朝廷、州县与村里》,玛丽·弗尔布鲁克的《德国史:1918~2014》,弗朗索瓦·阿尔托格的《历史性的体制:当下主义与时间经验》,以及卡尔·曼海姆的《意识形态与乌托邦》。 邓雅卿颇感意外:“你也会看这些书?” 孟林霖微微一笑:“平时看经济学、哲学、经典文学类的书比较多,但偶尔也想拓宽一下自己的知识面。” 说完,孟林霖在心里为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装腔不带半分脸红,不枉她在过去几年报复性偷看了上百本搞笑漫画。 邓雅卿像是来“扫货”的,还没逛完一圈书城,他的购物车就已经装载得满满当当,近半是人文相关的书籍。 “你真爱看书呀。”孟林霖感叹。 “其实,”邓雅卿笑了笑,“都是我爸妈让我看的。” 教育严厉的父母,会对孩子所看的每一本书都加以限制和要求,对此,孟林霖也深有体会。 “你每一本都会看吗?” “嗯,而且不只是看,得熟记于心——我爸妈会抽查,随机问某本书中的问题,如果答不上来我会被罚抄书。”邓雅卿语气里有些无奈。 那你喜欢吗? 孟林霖沉默了一会,没有问出口。 邓雅卿是开车来的,把买下来的书存放在后备箱后,他邀请孟林霖去一家远近闻名的茶室喝茶。 大晚上喝茶,不怕失眠吗? 吐槽归吐槽,明面上孟林霖还是笑着同意了。 茶室很安静,洋溢着各种茶香,香味虽杂但不乱,沁人心脾。 坐下后,邓雅卿让孟林霖选择喝什么茶。 这家茶室储备的茶叶品种繁多,在六大茶类下细分出了两百多种。 有时候选项太多,反而让人难以抉择,更何况她不清楚邓雅卿的口味,如果刚好踩中他的雷点,那么今天的这场约会恐怕就泡汤了。 孟林霖尝试找到自己和邓雅卿最直接的共同点,短暂的头脑风暴过后,想起了她和他的高中母校都是西洲一中。 西洲一中的校花是桂花,校园里常年飘散着清雅的桂花香。 “那就桂花龙井吧。”孟林霖说。 这唤起了邓雅卿的回忆。“你好像也是西洲一中的?” “是。” “我是09级,我大你差不多一岁,那你应该是10级?” “对。” “真有缘分,那你高中时应该有听说过我吧?” “……”呃,没有。 高中时,孟林霖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会刻意留意的只有同年级成绩拔尖的那几个人,至于其他年级或者什么学校风云人物,她一概不关心。 “有,”孟林霖说,“你这么优秀。” 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邓雅卿勾起了嘴角。 喝茶有许多讲究,邓雅卿告诉孟林霖,在他家,茶道的基本流程有13式,分别是赏茶、温壶、乌龙入宫、洗茶、冲泡、春风拂面、封壶、分杯、玉液回壶、分壶、奉茶、闻香,最后是品茗。 孟林霖听得云里雾里。 对于茶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甚至横亘了她整段青春。 孟林霖的父母经营海鲜水产生意,常年会和不同的供应商、客户打交道,为了招揽生意和维持合作关系,他们免不了隔三差五就陪客户吃喝玩乐。 偶尔,他们会带上孟林霖。 在应酬的饭局上,孟林霖只需要扮演一个角色——聪明懂事的好女儿。 在父母装作随口一提“她考试又拿了年级第一”的时候,主动自觉地用服务员泡好的上等茶水为客人们清洗将要使用的碗筷;在其他人或真心或假意地赞叹“女儿这么优秀,你们就等着享福”的时候,谦逊乖巧地表示自己会继续努力;在大人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时候,安静地饮下那杯属于小孩子的茶。 很多个片刻,孟林霖会不由自主把自己想象成身处局外的稻草人,大人们手中挥舞的香烟所迸溅出来的火星,点燃了她,她被燃烧得只剩灰烬,风一吹,就如蒲公英那般,飞出那个烟雾缭绕的包间,飞越千山万水,浪迹天涯。 成年以后,父母对她的介绍语就变得更加具体,拿了多少金额的奖学金,保研到哪所大学,进了什么大企业。 孟林霖觉得,时光好像一直在走远,又好像,始终止步不前。 正如现在喝的茶和二十年来喝的茶,味道似乎都一样。 但邓雅卿说,不同的茶,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冲泡方法。 像桂花龙井,使用的茶器最好是白瓷盖碗,茶水比1:50,水温85摄氏度,要在3点钟方向逆时针注水,再到11点方向定点低水位注水,30秒出第一泡茶汤,45秒出第二泡,60秒出第三泡。 孟林霖笑,泡茶怎么像在做数学题和化学实验。 邓雅卿说:“对,就是做题,只要错一个步骤,答案就不对了,所以必须讲究。” 只要错一个步骤,答案就不对了。 原来就连泡茶,也有标准答案。 十点五十五分,邓雅卿将孟林霖送到了她家小区,赶在十一点门禁之前。 孟林霖目送邓雅卿的车完全消失在路口,挺了一晚上的背立即耷拉下来,靠在了小区门口那杆高高的路灯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去,来回几次,缺氧的感觉总算淡去。 孟林霖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四分钟到十一点,但她还不想回家,不想应付父母的问长问短。 或许她应该举着一台摄像机,向他们实时播报她的约会现场,这样彼此都能更加轻松。 再歇一分钟吧。 孟林霖无力地垂下头,看到自己的影子。 看了一会,她莫名觉得,它像一具尸体。 第四章他(二) 清晨,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照拂着大地,黎昇顶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走进警局,直奔法医室去。 莫洁心已经完成了对陆骐然的尸检,将尸检报告交给黎昇。 “进一步尸检后发现陆骐然的后脑勺有鼓起的小包块,属于外伤引起的皮下血肿,可能是被钝器击伤,或者撞击到硬物,除此之外身体没有其他外伤。 “陆骐然的吸入剂是β2受体激动剂,但在他的口腔里没有检测到任何相关成分,说明他在哮喘发作时并没有吸入药物。 “另外,在陆骐然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缝发现了一些细细的绒线,经过检测,是山羊绒。” 山羊绒,是生长在山羊外皮表层、掩在山羊粗毛根部的一层薄薄的细绒,手感柔软、保暖性好,属于稀有的特种动物纤维。每只山羊身上每年只能收获几十克羊绒,平均每五只山羊的绒才够做一件羊绒衫,所以羊绒又被称作“软黄金”。 黎昇闭上双眼,昨晚在202所见到的景象自动在他的脑海里重建——床侧有一个推拉门衣柜,衣柜里的夏装和冬装分两边挂着,阳台晾着几件衣服,分别是棉质卫衣、运动长裤和羽绒服——里里外外没有一件衣物的材质是羊绒。 这意味着,陆骐然指甲缝里残留的山羊绒也许来自另一个人,陆骐然可能和这个人发生了冲突,致使他后脑勺受伤,乃至哮喘病发作。 【一米七左右,中等身材,戴着黑框眼镜,圆脸,下巴有颗痣……】 根据201夫妇的描述,画像师画下了案发当晚来找陆骐然的男人的模拟画像,黎昇和陈芸带着这张画像,来到了西洲视野文艺出版社。 计算机专业出身的陆骐然,在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了一家位于北京的互联网公司工作,担任软件工程师,在同事们眼里,他孤僻不合群,但前途不可限量。 “不需要调试器,只要他盯一下代码,错误的地方就会原形毕露。”其中一个同事如是评价。 但就在一年前,陆骐然毫无预兆地辞去了这份干了三年的高薪工作,从北京来到西洲,成为了一名全职网络小说作家。 比起陆骐然这三个字,大众更为熟知的是他的笔名——四木。 四木的第一部作品《屠天记》在过去一年颇受好评,让他得以在一众武侠小说作者中崭露头角,也收获了出版社的亲睐,拥有小说出版的机会。 而负责《屠天记》出版的相关事宜的责任编辑,叫邢杰。 警察突然上门找自己,邢杰扶眼镜的手止不住颤抖。 “你很紧张吗?”黎昇问。 邢杰挠头笑了笑:“身为编辑,在小说里看过很多次这个场景,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经历。” “2021年12月31号晚上你是几点去找陆骐然的?” “我六点从公司出发,六点二十五分到他家门口。” “记得那么清楚?” “我和他约了六点半,我还蛮有时间观念,一般不迟到。” “详细说说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敲门时四木……啊,不好意思,平时都是称呼他的笔名,一下子没能改口。” “没关系,说四木也可以。” “好的。”邢杰轻吸了口气,“我敲门时四木的邻居刚好出门,问我他的职业,我告诉他们是写小说的,四木开门后我就没跟他们聊了。我和四木谈到七点四十分左右,最后确定下来出版的各个事项,我就从他家离开了。” “纯谈出版的事吗?” “是的。” “屋子里有猫吗?” “啊?”邢杰面露茫然,“我没看到猫,四木好像没有养猫。” “在交谈的过程中你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例如身体不适、咳嗽、喘不过气。” “没有,和之前差不多,除了……好像看起来心情好一些。” “怎么说?” “之前见面四木都是不苟言笑的,比较有距离感,但那晚跟他讲话时他有露出短暂的笑容,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他没回答只是微笑,可能是因为他的书快要印刷发行了吧。” “你们经常见面吗?” “那倒没有,虽然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但这两个月因为出版的事情才见面的,加起来见过三次,他住的地方和我们出版社就相隔五公里,当面聊会比网上聊更有效率。” “你离开陆骐然住所后去了哪里?” “我去了在悦秀区的梵桦大饭店,见了另一个作家莯文,我找她写书已经找了很多遍,她终于答应我了,我们聊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接着我就乘地铁回家了。” 黎昇全程用鹰般的眼神观察邢杰,邢杰始终对答如流,到后面也不再需要靠扶眼镜缓解紧张了。 询问完毕,黎昇安排两名警员去调取了石港西村村口以及梵桦大饭店案发当晚的监控,查看后,确认邢杰出入各个地方的时间点与他自己所交代的完全相符。 这就代表,陆骐然哮喘发作时邢杰并不在场。 按照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陆骐然和那个人发生冲突时应该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或许会被当时居家的左邻右舍听见。 黎昇和陈芸再次来到陆骐然住处,走访同楼层的住户。 203住了两个年轻女孩,然而不巧,她们不仅昨天不在家,今天依然不在。 不过201那对夫妇知道她们的行踪。 “两个小姑娘嫌西洲的冬天不下雪,前几天就飞去东北旅游了,这会儿估计她们还在打雪仗。”女人说,“谁想到西洲今年偏偏下雪了呢。” “12月31号应该算去年。”男人纠正道。 这次走访,没有得到更多线索,陈芸颇感失落,但在准备离开时,她倏忽想起,201还有第三个人居住。 “你们的女儿跨年那晚在家吗?” 女人顿时来了气:“她以前听话得很,不需要我们操心,上了高三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成绩下滑一大截,一放假就跑出去,跨年那晚也跑出去玩了,还彻夜不归,第二天中午才回家,都没事先跟我们打招呼——” “不是跟你们讲了我和闺蜜们一起跨年,然后去婷婷家过夜了吗!”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生从次卧里冲了出来。 “跨年要跨一天的吗?凌晨十二点之后还去别人家,我和你爸同意了吗?我发短信叫你赶快回来你怎么就装没看见了?”女人上前拽住女生手腕,“崔如梦,你是不是跟着哪个男孩子鬼混了?” “哎哟,哪来的男孩子,四个都是女生!我们凌晨在玩游戏,哪顾得上看手机,全都早上六点才睡的,所以睡到了中午,婷婷的爸爸妈妈可以作证,你不信就去问他们!” “你待会把婷婷和她爸妈的手机号码给我,我去问个清楚!玩一整夜游戏你还觉得有理了,就要高考了你能不能上点心?” “哎哟,烦死了,我都18岁了,还管那么多。”崔如梦抽不出手,委屈巴巴地望向陈芸以寻求支援,“警察姐姐,这种算不算家暴,她拽得我的手都红了!” 陈芸分开了她们,劝说道:“好了好了,阿姨,你可以换个方式好好说话嘛,青少年正是叛逆时期,这样子责备会适得其反。妹妹你也是,你想想如果爸爸妈妈突然半夜消失了,完全找不到人,你会不会担心害怕?以后一定要汇报清楚,万一你遇到坏人了,家里人却一无所知,容易错过救人的黄金时间。” 黎昇最怕这些家庭纠纷,自觉站到了一边,待陈芸安抚好母女的情绪才上前发话,向崔如梦询问12月31号当晚的出门时间,以及是否有听到202的动静。 “快九点时出门的吧,202……”崔如梦努力回想了一下,“我当时没有留意202的情况,好像里面没有传出什么声响。” 这边没能找到新线索,而另一边,一名中年男子在跳蚤市场准备转卖其所偷盗的电子产品时被警方当场抓捕。 警方在男子的身上及背包里发现了两部手机、一台电脑和一条金项链,随后又在他所居住的出租屋里找到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一只玉手镯以及两枚银戒指。 并没有陆骐然的电脑、手机和201夫妇的金手镯。 经审问,男子承认自己曾多次在石港西村入室盗窃,但记不起有没有偷过这两家,在看过201的监控录像后,他当场否认。 “我从来都不穿一身黑,不戴黑手套黑头套,也不会在八九点这种时间段去偷东西。” 不过即使男子记不起,也能从他的身型判断出,他和监控里的小偷不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还要扩大摸排范围继续追查盗窃201、202的小偷。 丢失的手机似乎再也没开过机,警方尝试了基站定位等方式,却始终追踪不到手机的位置。 但陈芸通过手机运营商查到了陆骐然跨年那天全部的通话记录,有五通,前四通是别人拨打过来的,无一例外是诈骗电话,陆骐然都没有接,而最后一通电话是在案发当晚8点59分拨打出去的,通话时长34秒。 那个接听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破案关键,黎昇接过通话记录清单:“这个号码属于谁?” 第五章她(三) 天色将晚,路灯一盏盏亮起。 不是同一时间,而是从中间往两边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这是孟林霖站在公司大门口望着邻近马路放空时突然发现的秘密。 她在等一个人。 上次见面之后,邓雅卿每天都会找孟林霖聊天——“早上好。”“早上好。”“吃饭了吗?”“刚吃完。”“下班了吗?”“要加班。”“早点休息。”“你也是。”——简单的问答像例行公事般循环往复。 听说男女约会的三部曲是吃饭、看电影、压马路,邓雅卿似乎也打算照此执行,只不过事务所的审计人员进了场,孟林霖席不暇暖,只能傍晚抽空出来吃顿简餐就返回单位继续加班。 这些天整个财务室都在为集团的合并报表焦头烂额,坐在孟林霖隔壁的女孩,从入职那天起就坚持日日早起梳妆打扮,大半年来一直以优雅靓丽的样貌示人,最近却也同样疲惫得放弃了形象,顶着鸡窝头,生无可恋地与那一大堆数字作斗争。 “会计不是长久之计,美丽也不是长久之计,实现梦想才是长久之计。”女孩嗟叹人生格言的时候双手正艰难地装订着账簿。 她告诉孟林霖,她的梦想是当一条咸鱼,现在的努力就是为了能够早日成为一条很咸很咸的咸鱼。 回想起女孩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孟林霖忍不住笑了,但下一秒,她的笑容僵住。 穿着便服的一男一女在孟林霖面前掏出了警察证。 邓雅卿正好到达,在他困惑不已的眼神中,孟林霖如同木头般被带上警车。 …… 从单位到警局,车程不过十几分钟,但孟林霖感觉有十几年那么漫长。 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犯过的错误统统从记忆深处揪了出来,试图找到一条严重性达到需要警察上门带她回警局配合调查的程度,然而并没有。 在不长不短的二十六年人生里,她认为自己犯过的最大的错误是有一次考试只考了年级第49名,让爸妈失望透顶,但她想,这应该不违法。 现实中的审讯室和影视剧里的很接近,方正、封闭、压抑,但幸好,那个留着一头利落短发负责记录的女警察态度很友善。 孟林霖问她会留案底吗,她说如果没犯事就不会。 在板硬的审讯椅上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分钟后,一个男警察进来了,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眼睛大而犀利,像是老大。 他一坐下就开门见山:“2021年12月31号晚上八点至十一点,你在哪里,做过什么,见了什么人?” 孟林霖心想该不会是她挑战了法律的底线自己却没发觉吧,不由自主变得更加紧张,脑子唰地一片空白,记不起那晚的任何一件事。 见她这样,男警察放缓了语气:“不着急,慢慢想。” 孟林霖做了几个深呼吸,逐渐冷静下来,她想起跨年夜的初雪,记忆由此顺藤摸瓜。 “那晚,我下班后和一个朋友在蒂佳意式西餐厅吃晚餐,吃完八点半左右,我独自打车回公寓,然后洗澡看电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朋友叫什么?” “郑执楠。” “回到公寓几点?” “九点多。” “具体多少分?” “……忘了。” “之后再也没有出门?” “没有。” “你那晚穿了什么服装?” “应该是……”孟林霖想了想,“白色毛衣和驼色羊绒大衣。” “驼色羊绒大衣是你身上这件吗?” 孟林霖低头一看,确实是:“嗯。” 询问的同时,男警察翻查着孟林霖的手机。 忽然,他起身来到孟林霖面前,指着手机通话记录界面上的一串号码:“这通来电是你本人亲自接的吗?” 没有备注,通话时间是2021年12月31日晚上8点59分,孟林霖对此没留下印象,但那晚她的手机基本没离身。 孟林霖点头:“是。” “拨打者是谁?” “……” 孟林霖使劲回忆了一会,终于在某个刹那想起这个陌生来电在那个夜晚如及时雨般从母亲的念叨中拯救了她,可是对方并没有开口说话,她哪能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孟林霖如实回答,但男警察似乎并不相信。 “通话时长34秒。” “那三十多秒都是我在等对方开口,但始终没有人吭声,只有……”孟林霖皱起眉头,“一些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什么样的?” “就……呼哧呼哧的?唔……”孟林霖被问得头疼,不明白警察为什么把他们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转移给她这种知法守法的普通市民,“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查机主对你们来说,应该不难吧?” 男警察顿了顿,说:“我们的确查到了,机主是陆骐然。” 孟林霖松了口气,但当这个名字像电影字幕那样在她的脑海中滚动了一遍后,全身神经猛地绷紧。 陆骐然?! 自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孟林霖想也许只是同音,但那个女警察给她看了一张照片,像是高考前学校统一安排拍的证件照,照片里的男生和高三时的陆骐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一刻,孟林霖确定警察口中的陆骐然就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陆骐然。 “他怎么会打给我?” 男警察说:“这个问题是我要问你的。” “……我不知道,我们好多年没见过了。”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八年半前,高考完的谢师宴上。” “平时有联系吗?” “没有。” “QQ、微信上有聊天互动之类的吗?” “没有,我上大学后才开始用微信,没加陆骐然,不过我们高中的班级有QQ群,我和他都在里面,只是我们没有加好友,也从来没有在网上聊过天。” “所以,你和陆骐然高中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系,你不知道他的手机号,但前几天的跨年夜,他突然打给了你,却没有说话,对吗?” 男警察进行了总结,但孟林霖迅速找出其中的漏洞。 “机主是他,并不代表拨打的人是他,也有可能是别人用他的手机打给我的。” 男警察认可地点了点头。 可孟林霖产生了更多疑惑,如同一团乌云压在她的头顶。 高中的时候陆骐然就经常违反校规、忤逆老师,该不会他越长大越放肆,做起了违法犯罪的勾当吧? “陆骐然……”孟林霖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两位警察却都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没有回答。 女警察说暂时没别的问题了,接着她用镊子提取了几根孟林霖大衣表面的羊绒线,装进一个塑料物证袋里,最后她把她的联系方式留给孟林霖,如果孟林霖之后回忆起了那通电话里的细节,可以随时打给她。 走出审讯室后,孟林霖整个人有些恍惚,就像一根被抽走三魂七魄的枯木,不记得自己刚刚被问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 她在警局门口茫然地站了好一会,倏忽有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咪走到她脚边,撒娇似的“喵”了几声。 孟林霖蹲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小猫咪的背,小猫咪没有抗拒,反而把头凑近。 它的右前腿被纱布包扎着,孟林霖温柔地问:“你受伤了吗?你的主人呢?” 小猫咪又用头蹭了蹭孟林霖的裤脚,动作间的亲昵似乎是在拜托她带它走。 孟林霖担心小猫无家可归,询问旁边的保安大叔:“您知道这只小猫是谁养的吗?” “这小家伙现在是警猫。”保安大叔说,“真神奇,它平时不亲人的,对谁都爱答不理,怎么见着你就变粘人了。” 养宠物是从小到大的心愿,但父母觉得这既不卫生又浪费时间,一直不允许,所以孟林霖几乎没有和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近距离接触过。 也因此,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照顾宠物的能力和耐心。 这只小猫咪待在警局里或许比待在她身边幸福得多,于是她挥了挥手,向小猫咪道别:“要好好长大啊,拜拜……” 孟林霖走出十几米,回过头时,发现小猫咪还坐在门口看着她。 她惋惜一笑,没有再回头。 回公寓的路上,孟林霖盯着通话记录里的陆骐然手机号看了半晌,仍想不通许多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跨年夜为什么会打给我?还是是我们共同认识的同学打的?又或者是按错了? 甚至…… 他该不会被绑架了,想向我求救但嘴巴被堵住才开不了口吧? 越想越可怕。 孟林霖晃了晃脑袋,打开QQ,搜索高中班群,聊天框空空如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在群里发言了。 接着在“群聊成员”中搜索“陆骐然”,出来一个全白的头像,个人资料只填了“性别男”,他没有在群里发过言,没有开通空间,没有开通特权服务。 高中时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 外界没有办法从网上了解他的任何点滴。 这样的人可能是低调,可能是懒惰,也可能是神秘却危险。 那一夜,孟林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里,高中模样穿着校服的她独自在操场上奔跑,阳光很猛烈,晒得她头昏脑胀,她想停下脚步,双腿却如机械般持续往前。就在她觉得体内的发条要断裂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阳光和雪花交融在一起,宛如宇宙诞生时的余晖,最终,一切汇聚成一个少年的身影。 她听见少年在叫唤她的姓名,但他的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岁月传来。 她看不清他也摸不着他,她迈大步伐奔向他,但咔嚓一声—— 梦醒了。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没有一丝光亮。 第六章他(三) 独来独往的人总是充满神秘色彩。 邻居没见过他几面,与同事只谈论工作上的事,几乎不参与同学之间的社交活动,也未曾打听到他有往来密切的朋友。 他似乎不愿意为任何人驻足,在每一个转瞬即逝的问候或交谈后就隐匿于人海。 黎昇想,造就陆骐然这样的性格的原因或许是亲人早亡。 陈芸给陆骐然所在户籍地派出所打了电话,想要通知家属来认领尸体,却被告知陆骐然的直系亲属基本都去世了,其中,他的父母在十一年前因交通事故去世,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他年幼时就逐一老死或是病死了,他还有一个叔叔,但在二十年前漂洋过海后便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一番搜寻后,警方在陆骐然曾经填写过的入职资料里找到了他唯一的“紧急联系人”——对方是一位普通话说得不标准的老爷爷,声称他和陆骐然的亲生爷爷是同一条村子的,还是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他看着陆骐然出生和长大。 听到陆骐然猝然离世的消息,老人家痛哭流涕,久久不能平静,待情绪稳定下来后他说会让在西洲邻市工作的儿子过来接陆骐然回家。 陆骐然的遗物不多,最重的是那一柜子书,老爷爷儿子按照老爷爷的嘱咐,将所有遗物一件不落地打包寄回老家,而陆骐然的骨灰则由他本人亲自带回去。 离开前,老爷爷儿子拜托黎昇和陈芸一定要查明真相。 两人口头上承诺一定会的,但心里都悬着—— 案子的线索断了。 吸入剂表面只有陆骐然的指纹,在202室内也只检测出陆骐然和邢杰的指纹。 审问完孟林霖之后,警方去调取了蒂佳意式西餐厅、孟林霖所居住的小区以及孟林霖那晚所乘坐的出租车的监控,无一不和她所陈述的一致。 而孟林霖所穿的大衣的材质,经检测,是纤维细度小于14.5微米的特细型羊绒,可在陆骐然指甲缝里所发现的绒线是纤维细度大于16微米的粗型羊绒。 无论是特细型羊绒还是粗型羊绒,在大众层面都不算常见。 黎昇再次查看了案发当晚石港西村村口的监控后,发现在进出石港西村的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身上穿的是羊绒大衣,从打扮判断是男性,但由于戴着毛线帽和口罩,难以识别出他的身份,不过,他的身高体型和那个盗窃金手镯的黑衣人看起来很接近。 更巧合的是,这个人进入石港西村的时间是晚上8点32分,离开时间是9点23分,正好在案发时间段内。 监控显示,男子走出村口的时候,和一旁的摊贩们发生了争执。 黎昇和陈芸去询问了那几个摊贩,由于气愤,其中一个卖地瓜的摊贩清楚地记得当晚的情形。 “那个男的经过时我有个地瓜刚好掉在了他的脚边,他也看见了,不帮忙捡起来就算了,他反倒踢了一脚,把我的地瓜都踢烂了,我当然得找他赔偿,他一开始只顾着往前走,但周围的兄弟们替我拦下了他,他就认怂了,赔了我一百块。” “你有看到他的长相吗?”黎昇问。 “戴着口罩谁看得到。” “那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特征?” “个儿挺高的,穿得人模人样,戴着副眼镜,其他的……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人身上有酒气。”卖关东煮的摊贩补充道。 酒气?是喝过酒了吗?但在陆骐然出租屋里没有发现任何酒精以及和酒精相关的物品。 仅凭这些信息去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当黎昇试图通过以查看村口附近商铺和交通的监控的方式来追寻男子的行踪时,却又发现男子在进入一条昏幽的小巷后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加上年关将至案件频发,有无力偿还赌债跳楼的,有醉酒闹事伤人的,有蓄意报复放火的,警局人手严重不足,黎昇和陈芸以及一帮同事都得同时负责几宗案件,陆骐然的案子便只能暂时搁置。 在一次抓捕罪犯的过程中,陈芸的手不小心骨折了,黎昇让她短期内不要再出外勤,陈芸却不同意,认为自己的双腿还很利索,不会耽误大家。 不得已,黎昇说:“这是命令,不服从我就通知你爸妈。” 话说到这份上,陈芸也不敢不从了,当初家里人并不同意她考警察,觉得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哪能干得来查案抓人的事情,可她偏要证明,二话不说就舍弃掉留了十几年的长发,剪了个露耳超短发。 她从未被人夸过长得漂亮,但她并不渴望成为别人眼中的漂亮女孩,在她看来,不是外表的美丽才算美丽,伸张正义除暴安良是一种更有意义的美。 由于一意孤行以及异于常人的身体素质,陈芸成功踏上了自己梦想中的刑警之路。 相比较于师傅黎昇的敏锐的头脑,陈芸更突出的是敏捷的四肢。 喜欢上蹿下跳的女孩一夜之间就被困在小小的办公区域,自然不得劲,顾不上受伤的手,一到休息时间就跑去逗猫。 第二次走访陆骐然住处的那天,黎昇和陈芸准备离开石港西村时,在垃圾桶旁边意外发现了一只猫,它的右前腿缠着变黑了的纱布。 陈芸问村口保安这只猫是谁家的,保安说是流浪猫,常年在村子里到处转遛,前些天被一辆小车撞了,不知道是谁给它包扎了伤口。 听到这番话,陈芸当场愣了将近一分钟。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误解了陆骐然。 陈芸决定收养这只小猫。 可当她走近时,小猫却一溜烟跑开了。 最后,陈芸联合黎昇和保安,满大街地追,又以食物诱惑,小猫才肯屈从于“淫威”之下。 陈芸第一时间带小猫去了宠物医院,洗澡、做检查、体内外驱虫、打疫苗、重新包扎伤口,一系列操作下来,脏兮兮的猫终于重新有了猫样。 陈芸原打算把猫带回家养,但家里宠物不少,她的父母都想送一些给朋友了,正好警局最近老鼠多,便让小猫华丽蜕变为警猫,取名为小骐。 “小骐,小骐!” 陈芸在警局门口叫唤了半天,结果连一条猫毛的踪影都不见,她只好使出杀手锏——猫罐头。 不一会,腿尚未痊愈的小猫走着歪歪扭扭的模特步出现了。 日子就是这般在高强度的压力和不可多得的放松中流逝了。 一转眼,春节来临。 法定节假日警察也会放假,只不过采取的是轮休模式,一部分人休息,一部分人值班。 黎昇和陈芸是后者。 除夕之日警局难得稍显冷清,陈芸坐在办公桌前为年度述职报告头疼不已,节后就要发表讲话,可她最不会写那些陈词滥调官言官语。 挠破头皮都想不出索性去找黎昇唠嗑。 “师傅,我爸妈又责怪我除夕还要值班,陪不了他们吃年夜饭,您该怎么补偿我?” 黎昇看着卷宗,淡淡道:“那我准你假,回家去吧。” “别,我说笑的!”陈芸双臂交叉于胸前,无奈道,“今晚那顿年夜饭肯定是相亲宴,我躲都来不及呢。” “你也是时候交男朋友了吧。” 陈芸连连摇头:“哪有什么‘是时候’,我举双手反对‘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这种专断又自以为是的劝告,除非您和我说——‘是时候升职了’。” 说完她嘿嘿笑了,好像已经想象到升职的那一天。 黎昇抬起头,眯眼说:“是时候吃饭了。” 陈芸睁大圆圆的眼睛:“我想吃龙虾,您可以请我吃吗?” 黎昇点了点头。 陈芸欢呼着跑出去,正要把坐在警局门口舔屁股的小猫抱起带走时,一道黑影覆盖住她头顶的光。 陈芸立即警惕地转过头。 一滴滚烫的眼泪坠落在她的脸上。 第七章她(四) 忙碌一直持续到春节放假前,其实孟林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什么,但就是忙,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的活堆积在一起,就是会让人团团转,每晚回到公寓她只想倒头就睡。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闲暇时间就不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隔壁的情侣这阵子也很忙,忙着搬家,他们连续收拾了好几天东西,在孟林霖搬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这住了一年多,所以行李不少。 年二十九那天,孟林霖下班回来,隔壁情侣还没搬完,两人和搬家公司的师傅一起把一箱箱东西运下楼。 不知道他们要搬去哪里,孟林霖对此并不是很关心。 平时她和他们往来不多,免得人家女孩子误会,偶尔在走廊或者楼下碰到时会打个招呼,或者他们生日时会给她送一块蛋糕。 但有一回,两人吵架后,女孩摔门而出,跑到孟林霖屋里来,哭了足足二十分钟。孟林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静静地陪伴在女孩身旁,她不懂恋爱这门学科,不懂怎么安慰在感情中受伤的人。 女孩也什么都没有说,孟林霖以为女孩会大肆诉苦,痛骂那个男孩有多不好,有多不温柔,有多混蛋,这样她至少能发挥隐藏的损人特长陪女孩一起骂,可是女孩没有。 二十分钟后那个男孩过来敲门,孟林霖不知道该不该开门,但看女孩的样子应该是想开门却拉不下脸,孟林霖主动去开门,女孩跑进房间里躲避,男孩冲进去哄她。 由于关着门孟林霖也不清楚男孩具体是怎么哄的,隐隐约约听见他说“是我不好”“任你惩罚”“我只爱你”。 十几分钟后两人出来了,男孩像平常一样单手搂着女孩的腰,跟孟林霖说打扰了,孟林霖说没事,和好就好。 他们总是争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又争吵,反反复复。 墙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有时候他们明明在吃晚饭时争吵得不可开交,碗碟砸到地上噼里啪啦作响,夜里却又传来床激烈晃动和亲密的声音。 虽然孟林霖不是很理解他们的相处模式,但她觉得这样好像也挺好,有个吵不散骂不走缠缠绵绵的伴侣,小打小闹算怡情。 情侣临行前来和孟林霖告别,说他们要回老家结婚了,孟林霖祝他们新婚快乐,携手终老,幸福一生。 女孩挑着眉告诉孟林霖:“下一个租客是个帅哥哦,应该过两天搬过来,他之前来看房时我仔细地观察了好一会,真是又高又帅,他说他一个人住,你别错过咯。” 男孩轻轻捏住女孩的下巴,凑近她:“有谁能比我帅?” 女孩假装要推开他:“呕,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那张大饼脸。” 他们就在这样的嬉笑打闹中离开了。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孟林霖想起不知在哪看过的一句话:治得了你脾气的人,是你爱的人;受得了你脾气的人,是爱你的人。 何其幸运,他们恰好找到了彼此。 孟林霖期待着下一任邻居,不是因为他可能是个帅哥,而是她现在不习惯隔壁变得太安静,虽然以前她还嫌太吵。 一个人住了那么久都不曾觉得孤独,最近明明很忙碌却始终感觉心里空空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 …… 往年的除夕夜,孟林霖都是跟着父母和他们的客户们一起吃年夜饭,初一再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拜年,但今年很不一样,父亲特地把四位老人家接来家里一起过除夕,就连舅舅舅妈、姑姑姑父以及他们各自的小孩也过来了,好不热闹。 大家都说孟林霖瘦了很多,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提醒她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但紧接着,他们的话题就转向了邓雅卿以及他的家人。 爷爷说:“雅卿奶奶和爸爸是西洲大学老师,那雅卿博士毕业后是不是也留在西洲大学教书?” 外婆说:“大学老师好啊,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外公说:“我们霖霖也很好呀,以后是不是要当什么‘西欧’?” 妈妈说:“CFO,就是首席财务官。她现在当会计,拿下的注册会计师和注册税务师资格证,都是为了以后打基础。” 姑姑说:“还是大哥大嫂的目光长远,懂得在怀孕的时候就开始培养孩子,霖霖多争气啊,不像我家这个,天天就知道看动画片睡大觉,搞得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以后哪能找得到像雅卿这种自身出色家世又好的小伙子当老公。” 舅舅说:“还没见过面呢,过年怎么不安排两家人一块吃饭?” 妈妈说:“雅卿爷爷最近身体不大舒服,全家人带他去北京看医生,顺便在那过年。” 奶奶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霖霖这个年纪再不生小孩就晚了。” 爸爸说:“计划是今年结婚,明年生小孩。” 舅舅说:“现在开放三胎了,可以生三个小孩。” 爸爸说:“不用生那么多,一儿一女最合适。” …… 七嘴八舌的,唾沫星子汇聚起来形成一片深海。 而孟林霖在深海之中始终憋着一股气,始终沉默。 虽然话题紧紧围绕着她,但似乎并不需要她本人的参与,她的父母在通知她之前就已经为她规划好一条最正确最毋庸置疑的道路,她只需要按照他们的指示去前行。 二十六年来,她一直都是这么理所当然地生活的,亲戚朋友都夸赞她优秀懂事,嘱咐其他小孩视她为榜样。 她应该开心。 她应该为自己祝贺。 在激烈的彩礼讨论声中,孟林霖忽然放下筷子,抬头看着所有人。 没人注意到。 “我胃胀。”她小声说。 没人搭理她,只有旁边的母亲轻轻哦了一声。 孟林霖夹着尾巴溜回房间,锁上了门。 那一刻,她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每个人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秘密森林。 掀开床单、搬开床垫、移开床板,那座在床底下埋藏了八年半的秘密森林,终于在今天得以重见天光—— 孟林霖的日记本,从小学到高中,满满一箱。 箱子表面无声无息地积满了灰尘,孟林霖拿纸巾擦了又擦,但泛黄的纸板已经擦不白了。 其实她不爱看自己的日记,那里有一个更为诚实的,但同时非常负面的消极的一点都不完美的孟林霖,她一直缺乏勇气面对,上大学后就更加没有意愿去打开这个箱子。 这八年,孟林霖基本是在手机备忘录上写日记,或许不能称之为“日记”,不过是记录了某个时间点的心情,断断续续。研一时上一部手机的系统无端坏了,开不了机,那几年的心情记录也就永远封存在黑屏幕之下。 多亏年少时的她养成了好习惯,在每本日记本的封皮上都贴了标签,标明了年月,现在找起来非常容易。 高中那会,孟林霖一个月一般会写四五篇日记,三年累积起来有一百篇左右,最频繁的内容是吐槽出题老师和试卷题目,怼天怼地怼空气,以及把身边的人以漫画的形式留在日记本里。 孟林霖边看边把那些提及陆骐然的日记都拍了下来。 第八章他们(一) 2010年9月1日天气晴 我一直不理解开学典礼的意义是什么,让几千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听着一些足以令耳朵起茧的陈词滥调,是有助于长高还是能增强记忆力? 我都已经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了,校长依旧是以前那副德行,喜欢短话长说,开场白永远是那句“金秋送爽,丹桂飘香”,不知道他是为了这句话而在学校里种满桂花树,还是因为种满桂花树才说这句话。 不过一个暑假没见,已经步入花甲之年的他看起来却年轻了些,大概是发型的原因,四六分的郭富城头,多少带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潮流感,只是那心形刘海我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人总是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就像校长经常变换发型,却对我们这些学生的发型框定了诸多要求,例如,刘海必须在眉毛之上、禁止染发烫发、禁止剃光头,等等。 说实话,我很想试试光头的感觉,因为我人生中最厌恶的三件小事中的一件是——吹头发。 但如果说,每个班级都会有一批故作放荡不羁桀骜不驯专门挑战权威的叛逆分子,那么很遗憾,我肯定不会是其中之一。 每当检查仪容仪表的风纪委员拿着检查簿走向我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连呼吸都暂时性停止,哪怕我梳了最贴头皮的大光明,校服上的每颗纽扣都牢扣,校服裤裤腿也没有改紧。 “你,叫什么名字?” 风纪委员凌厉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几米响起,我吓得体内的神经打了一激灵。 我想回头看看是哪个人违反了校规,但又不想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我对这种无聊的事也感兴趣的样子,所以纠结了两秒后还是没有回头。 原本守在队伍最前面的班主任匆忙赶了过去。 班主任是教英语的,可能因为留过学,三十岁出头的她打扮得比许多同龄老师都要时髦。 她穿着鞋跟大概十厘米高的尖头鞋,却健步如飞,斑斓的花裙子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上下翩飞,她从我的身边走过时,送来了一阵气味清幽的秋风,有一刹那,我感觉刚刚从我的世界路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花园。 “陆齐然,今天放学后你记得去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了哦。” 班主任的口音和台湾腔有点像,声音极其温柔,听起来像最柔软的丝绸,在我的肌肤上流淌。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那么大? 为什么我妈也爱穿花裙子,但一张嘴却像发射大炮? 在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台上的校长思考这个宇宙级难题时,操场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在小金铃般的桂花遮住我的眼帘之前,我瞅见校长那飘逸的头发像变魔术似的,瞬间消失了。 我再一睁眼,就看到校长追着他的假发跑,他头顶中央的一片区域反射出一束晃动的白光。 刹那间,整个操场的笑声如麦浪。 校长啊校长,如果我是你,恐怕会连夜搬出太阳系。 座位是班主任随机排的,我很不幸地被安排到了坐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与黑板相隔银河的距离。 我的同桌是个留着蘑菇头的话痨,叫莫予,绰号墨鱼。今早她一见到我,嘴巴就像刹不住的火车一样,叭叭个不停,从现在追溯到了出生那年。 拜托,我对你在三岁时因为无知而捅了马蜂窝,导致整张脸被蜇到全肿了这类白痴的事情真的不感兴趣。 可她却越讲越来劲,完全没察觉她自己已经捅了我这个马蜂窝。 我被她吵得连三角函数的公式都记不起,数学练习册写到一半写不下去,只能翻开优秀作文大全。 她好像对我充满了好奇心,一会问我怎么已经会写高二数学题,一会又问我平时背不背范文。 我没有告诉她,在我爸妈的安排下,我从初二就开始接触高中知识,中考后的整个暑假都在补习班里泡着。 我妈常说,在人生的赛道上,要学会抢跑。 莫予太烦了,我只好整理课桌,无意间抬头时,却瞥见班主任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和一个高高瘦瘦站姿慵懒的男生说着话。 隔着半透明的窗玻璃,我不大能看清那个男生的长相,但他那快覆盖住半张脸的非主流式厚刘海,让我确定他就是那个违反校规的叛逆分子。 他大概觉得这样很酷,我觉得一点也不。 他好像能感应到我的目光,忽然就转过头来,在视线相撞之前,我低下了头。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叛逆分子就坐在我的后面。 而他的同桌黄越更加莫名其妙,一到下课时间就抱着个篮球到处遛达和搭讪,像过年串亲戚似的。 超级无语,明明我进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尖子班,怎么周围的同学都是奇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前桌江晓枫是西洲市今年的中考状元,听说她初中就读于很普通的十二中,我以前总认定状元不是出自我们西洲一中就是实力旗鼓相当的二中,看来,是我太轻敌了。 江晓枫很符合大众印象中的学霸模样,性格文静,气质纯朴,戴着一副土土的银框眼镜,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基本待在座位上学习。 不像我的同桌,老在课堂上偷看少女漫画,时不时笑得浑身打颤。 (悄咪咪说一句,其实我也好想看漫画啊。) (还得等高考结束,唉。) 我还想讲讲老师们,尤其是一上来就徒手画了个又大又标准的圆形的数学老师,但我今天已经浪费近一个小时在写日记上,如果被爸爸妈妈发现,恐怕我和我的日记本都会灰飞烟灭。 2010年10月8日天气晴 今天,月考成绩全部出炉了,意料之中,我考得挺不错,年级第二,总算没有辜负之前的努力。 江晓枫居然还是稳居第一,比我高了整整十分,我算是见识到她的可怕了。 莫予除了生物上八十,其他科目都是刚过及格线,按理说,她应该高兴不起来,可离谱的是,课间时,她还在那优哉游哉地吃薯片,而且硬要问我一些不着调的东西。 首先,她竖起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像比耶那样,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二。” “不对,再猜。”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耶?” 然而,蒙对了。 莫予又兴奋地只竖起一根食指:“这是什么?” “一?”“棍子?”“嘘?” 对于我的回答,莫予接连摇头,“这是‘半耶’!” 我:“……” 接着,莫予竖起了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根手指—— 如果按刚才的逻辑,那么这就是三个“半耶”,我快速联想到“三更半夜”这个成语,脱口而出,结果还真对了。 “你好聪明!竟然一下子就猜中了!”莫予又竖回一根食指,“那这是什么?” “半耶呀。” “你知道为什么贝多芬不用这根手指弹钢琴吗?” “因为……这是你的手指?” 莫予被我的回答惊喜到,“说得很有道理哎!——但不对,你再猜~” 我琢磨了好一会,还是没猜对。 最后,莫予揭晓了答案——因为“半耶”(半夜)弹钢琴会扰民。 “……”好幼稚哦。 【我不能笑。】 这四个字我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 可我还是破功了。 这无厘头的答案一出,我就被逗得差点笑岔气,笑到连在听歌看杂志的黄越都忍不住吐槽我们说:“喂,前面两位,笑归笑,能不能别前后晃,要地震了!” 我和莫予不约而同转过身,莫予把那些问题向黄越重新问了一遍,这之后变成我们仨一起笑个不停,我直接笑趴在陆骐然的桌面上。 笑意消停时,我抬起头,却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笔直地向我狙击过来——原本低头看金庸小说的陆骐然,正靠在椅背上,交叉着双臂,板着一张扑克脸,盯着我。 他的厚刘海遮住了右眼,仅仅露出左眼,但那眼神却冰冷到堪比凛冽的严霜。 “神经病。”他对我说。 这家伙平日沉默寡言,难得说句话,竟是骂人呢,真是讨人厌。 当然,我不是好惹的,立即怼回他:“大白痴!” 早上数学科代表错把陆骐然的卷子发到了我的桌面上,看了姓名栏,我才知道是“骐”,而不是“齐”。 【骐骥千里,非一日之功。】 我想起了这句古文,不知道他名字里的“骐”有没有这个寓意。 令我惊讶的是,这次难度系数很高的数学他居然考了148分,只有倒数第二道大题扣了点步骤分。 我在考场上绞尽脑汁都做不出的最后一道大题,他解答得无懈可击。 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什么叫危机四伏。 在这个班级里,每一个人,不管是高调张扬的,还是毫不起眼的,都有可能将我踩在脚底下。 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第九章他们(二) 2010年11月12日天气阴转晴 期中考试成绩全部出来了,真的要疯,前段时间复习得快要吐的我还是退步到第十名。 考得最差的科目依然是数学,平时很不错的英语这回也失手了,花姐在课堂上分析试题时,我全程低着头,没胆量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对了,因为班主任太爱穿花裙子,所以我们班的人给她取了个“花姐”的绰号。 墨鱼这次历史不及格,但她依旧乐呵呵的,似乎毫不在意。 我真羡慕她,没有拼尽全力自然不会满怀期待,没有满怀期待自然不会倍感失望。 不过就算她失望也不用我加油打气,黄越主动提出给她补习了。 陆骐然也是个奇人,其他科都不差,偏偏每次语文都是班上唯一的不及格,严重拖班级后腿,语文老师那个和蔼大爷都被他气炸毛了,直接在课堂上质问他“你是不是对语文和我本人有意见”。 当时的气氛可谓硝烟弥漫,大家都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但就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我听到我身后的人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 “是吧。” 一下子引发哄堂大笑。 我也没控制住笑了。 语文老师极其生气,用力地拍了一下讲桌,大声斥责我们:“有什么好笑的?” 紧接着他又说:“陆骐然,你前面就是语文科代表,课后多向人家请教!” 那会我还没反应过来语文科代表是哪个倒霉蛋,等到老师叫我的名字时,我再也笑不出来了。 “孟林霖,”语文老师眼镜镜片的光忽然直射向我,“你平时有空就辅导一下陆骐然的语文。” ……我哪有空啊老师,既然您有空撩食堂阿姨,不如您给他辅导啊。 于是我点点头:“好的。” 下课后,语文老师走到我身边,向我索要语文试卷,一转头就把我的卷子给了陆骐然。 他跟陆骐然说我作文写得好,总分总结构,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富有内涵,希望陆骐然认真参考、仔细琢磨。 都是夸奖,可我听着心里硌得慌。 凭什么要我浪费时间辅导别人,万一他成绩上去了,我却下降了,岂不是活找罪受? 因此,我决定把这事抛到一边。 数学科代表要大家上交最新一期的数学周报,就在我找周报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陆骐然拖着懒调地念着什么。 当我意识到他念的是我的作文时,急忙快马加鞭把试卷抢了回来。 “神经病!”我冲他说,“我没空辅导你,你另请高明!” 他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懒得再理睬他,转回前面。 结果,下一秒我的马尾就被人抓住,我的头随着对方的力量向后仰了一下。 不疼,但很没礼貌。 我回头瞪陆骐然:“你干嘛?!” 刚说出“干”,我的眼前就变得黑漆漆一片——陆骐然将他的数学周报罩在了我的头上。 !!! 这家伙!!! 我简直要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撕碎他的周报,砸到他脸上。 他却挑了挑左眉,轻飘飘地说:“交作业。” 那副若无其事的嘴脸真的很欠揍! 我毫不示弱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周报罩回他的头上。 哼! 2010年12月22日天气晴 今天冬至,晴空万里但气温很低。 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按惯例要求我们跑操场,我边跑边背英语单词,拿着单词册的手一直冻得颤抖。 跑着跑着,身旁的墨鱼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掌心很温暖,像小猫咪的肚皮。 我以为她识破了我的冷,结果她说:“陆骐然怎么有那么多特权?”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陆骐然没有和我们一起跑操场,而是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看书。 午后和煦的阳光斜照在他身上,他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暗影里,头顶的发丝金灿灿的,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偶然有一朵桂花随风飘落,伏在了他的肩上,颇显岁月静好。 “头发不达标可以不剪,体育课还可以不参加跑步和打球。”墨鱼倏而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校长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读,也是高一,校长姓陆,该不会陆骐然就是……” 墨鱼暗示性地眯起眼,我自然能猜到她未说出的后半句,但这事我又不清楚,不能瞎跟着她胡乱揣测。 我说:“你去摸摸他的头发验证一下?” 墨鱼不明白:“为啥要摸他头发?” 我说:“校长的假发。” 墨鱼立即会心一笑:“真有你的。” 那一刻,我发觉自己其实心肠很歹毒,会拿别人的痛苦当作笑料一样调侃,我为自己感到可耻,可我还是跟着墨鱼去探究陆骐然的头发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干这么无聊透顶的事,大概是冷到脑袋犯浑了。 体育课下课后,我和墨鱼特地放慢了脚步,假装漫不经心地跟在陆骐然后面,和他相隔五六米,距离不太近也不太远,这时,我才看清他手上拿着的书是我很想看的《知音漫客》。 无语,看漫画却装得像在学习。 我和墨鱼互相怂恿,但谁都没有勇气上前去摸陆骐然的头发。 这么犹犹豫豫着,直到回到教室,我们都没有靠近陆骐然半步。 “要不算了。”墨鱼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 然而,经过陆骐然座位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他的头顶,可就在我低头的一刹那,他刚好拿着水瓶站了起来。 他的头顶差一厘米就撞上我的下巴,头发丝划过我的嘴角,怪痒的。 我急忙后退了两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刚为什么离他那么近,以至于还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但陆骐然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被踩黑的鞋面,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 当他要绕开我往前走时,无端有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叫嚣——“摸他头”——我便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双手,揪住他头顶的头发,揉搓了两下…… “你这发型,”尽管脑子混乱,我依然表现得相当淡定,“和校长的狗狗的发型,挺像。” 陆骐然的眉头肉眼可见地耸起,显然他是觉得我非常莫名其妙,我顿时想起,如果他初中不是在一中就读,可能不知道校长养狗的事情。 “白痴。” 陆骐然丢下两个字,走了。 我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但刚呼出气,我的马尾就被人猛拽了一下,拽得我头皮生疼,身体跟着向后倒。 墨鱼过来扶住我,但她第一时间居然不是关心我的头皮,而是好奇陆骐然的头发。 “怎么样?”她问。 我回头睨着陆骐然那万恶不赦的背影,咬牙说:“草!” 顿了顿,我补充:“像杂草。” 第十章他们(三) 2011年9月23日天气晴 过几天就要月考了,我是一点都不想分心,可体委偏要在这种关键时候打扰我。 他说我上学期的800米体测成绩在全班女生中排第一,而我们班的女子4×400米接力赛目前三缺一,希望我能填补那个空缺。 我拒绝了他三次,他还是不肯死心。 傍晚我在走廊上背书,他像幽灵一样飘到了我身边,捧着报名表恳求我参加比赛。 我告诉他:“我只参加能让高考加分的比赛。” 这是实话。 过去七年,为了拿到乒乓球国家二级运动员证,我牺牲了多少睡觉时间挥洒了多少汗水遭受了多少来自教练以及竞争对手的折磨啊,但这是值得的,因为能让我的高考加分。 至于像校运会这种闹着玩的活动,参加纯粹浪费时间。 体委说:“高考固然重要,但整天埋头学习不放松身心,人会变傻的,更何况没参加过校运会,高中生活是不完整的。” 我说:“没拿过全校第一,高中生活是不完整的。” 他又说:“那你更应该参加校运会,万一就拿第一了呢。” 我觉得再和他争论下去,也是白费劲,于是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 陆骐然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冷不丁在我身后说:“你是怕输吧。” 去你的,士可杀不可辱。 我下意识反击道:“你才怕输!” 谁怕谁呢! 因而我脑子一热,就在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此刻,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本人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万分懊悔,甚至想偷溜到体育老师办公室篡改表格。 2011年10月8日天气多云 今年的国庆假期和往年一样——我不是在去补课的路上,就是正在补课中。 疲惫到不想跟任何人多说半句话。 前天晚上我回到家,正好碰见刚下班回来的爸爸,他看我那么无精打采,便给我转了两千块让我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 我买了双运动鞋。 今天我本来是满心欢喜地穿上新鞋,但看到新鲜出炉的数学月考卷上的分数后,心口只剩悲凉。 最难受的是,课间的时候,班上那几个数学比较拔尖的家伙偏偏就在我旁边激烈地讨论全国数学联赛以及冬令营的事(不过数学经常第一的陆骐然好像没有报名参加)。 一直以来,都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往前跑,可有些赛道,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资格进入。 下午放学后,我去了运动场,原本打算通过跑步来减压,然而,好巧不巧,中了毕生难忘的狗屎运。 那坨玩意,黄中带绿,臭气熏天…… 我想宰了那只狗,尽管我一直很喜欢狗狗。 当我看到在跑道的另一端,戴着浓密假发的校长正悠然自得地牵着他那只绿豆眼的哈士奇散步时—— 好的,打扰了,告辞。 我去宰它,怕是变成我被宰。 但我不是好欺负的,我先在沙地里除掉粘在鞋底的狗屎,再在靠近学校南门的一片荒地上找了一块废弃木板,用粉笔写下: 做文明有素质之人,为校长的狗粑粑绕道,让其滋养青春校园大地,孕育万千莘莘学子。 我把木板竖在那坨玩意旁边,确定没有人注意到我以及周围没有摄像头后,溜之大吉。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猜得出留言者是为人低调的我,但万万没想到,我刚跑出运动场不到两百米,半路就杀出个程咬金。 一个栗子头男张开双臂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冲我歪嘴笑了笑,说:“嗨,同学,我刚都看到了。” 不是吧,我像特工一样全方位侦察过却还是被发现了? 我内心波涛汹涌,但表面神色如常,“看到什么。” 栗子头男突然就弓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狡黠,“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校长,这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 不知道是担心他告状,还是厌恶他的靠近,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看错了!”说完,我撒腿就跑。 我几乎是不带歇地一路狂奔回教室,由于速度太快,抵达教室门口时我没能及时刹住车,后果是——我刚进门,新鞋就被一把艳红色的扫帚横扫了。 白色的鞋面登时蒙上一层灰,像傍晚烟囱吐出的浓烟。 我抬起头,发现罪魁祸首是陆骐然。 我觉得他肯定是在报复我,这阵子积攒的所有怨气——不论是对自己的不满还是对他人的妒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咬牙切齿地说了好多话,训了他好几分钟,具体训了什么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在场的其他同学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我的样子像在看传说中的满嘴尖钉、凶狠残暴的伤齿龙。 唯独被骂的陆骐然,始终面不改色,安如泰山,好像把我当空气。 他这样我更来气了,马不停蹄跑回宿舍换了双帆布鞋,再把运动鞋装进鞋盒里,扔到陆骐然面前,命令他:“你给我洗干净!” 我本以为陆骐然会跟我吵架,会拒绝我的要求,但他竟然,二话不说就把鞋盒塞进了他自己的书包里。 “拜托你拨开你的厚刘海,睁大眼睛,仔细地清洗得没有一粒灰尘!” 我继续咄咄逼人,结果…… 他在那一刻忽然像小孩一样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他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想弥补我,我再追责下去倒显得自己太小气。 但是,我还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背地里把我的鞋扔了。 2011年10月13日天气晴转雨 我没想到还会再碰到栗子头男。 傍晚我独自在饭堂的角落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爪时,他无缘无故捧着一桶红烧牛肉面坐到我对面,满脸堆笑,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让人感觉来者不善。 “嗨,同学,这么巧,又见面了。” 我瞬间没了胃口。 可我不能得罪他,身为入党积极分子的我,目前正处于关键的考察期,万一他手头上有我的“作案证据”且向校长告状的话,我可能会被除名。 “你好,”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请问有什么事?” 他低头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又抬头眯眼盯我,“你怪可爱的。” “……”可爱你大爷。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路人甲,高二(2)班,身高一八三,担任校吉他社社长,你呢?” 路人甲? 谁家父母会二到给自己的孩子起这种名啊? 我突然有点同情他,但也不想认识和了解他。 “既然没什么事,那我先撤退了。” 我正要端起餐盘,却蓦地感觉嘴唇一热—— 等我反应过来时,路人甲的大拇指已经和我的嘴唇摩擦了两个来回。 “怎么吃得满嘴都是。”他笑着说。 有洁癖和强迫症的我,在那一刻恶心到简直要把整个月吃下肚的饭菜都呕出来了。 “你脑子有病?”我连忙拧开水瓶用纯净水洗嘴,一边洗一边破口大骂,“我和你很熟吗?谁让你碰我了?你不嫌恶心我都反胃!“ 我这一骂把路人甲也点燃了,他直接掀翻我的餐盘,冲我大声吼道:“小爷我爱碰谁就碰谁,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是谁?” 紧接着,他的脏话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来,混着餐盘掉落于地板时发出的声响,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春节,偶尔在街上碰到一群爱整蛊人的小孩,他们会在路过你身边时出其不意地朝你扔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得你耳朵疼。如果你被吓到失声尖叫,他们就会奸计得逞地大声嘲笑,但我从来都不失声尖叫,我只会——抄起身边的一切和他们拼命。 一直以来,我什么都想争第一,就连和男生打架,也要争第一。 所以我,在此刻—— 再次撒腿就跑! 白痴才会在学校里跟这种无赖硬碰硬! 天空下着倾盆大雨,我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里。 跑出食堂门口时,我余光瞥见一个和我擦肩而过的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身高体型和陆骐然很接近,但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我无法确定是不是。 希望不是,如果我这副怂样被陆骐然看见了,那我以后在班上还怎么混下去。 第十一章他们(四) 2011年10月15日天气晴 每次举办校运会时,运动场都会吵翻天,旗帜高举、人潮涌动,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呐喊,真搞不懂他们在兴奋什么。 我最搞不懂的人是墨鱼,她明明也是参赛选手之一,比赛前半小时不热身反倒举着个望远镜东张西望,不时还妨碍我热身,拉着我偷窥别人。 高一上学期结束之后,我和她基本没接触了,毕竟座位隔得老远,但她现在热情和熟络得好像我们仍然是同桌。 “快看快看,西北方向,距离一百米,那个穿着白色背心红色短裤的男生,好帅啊!” 我说:“你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墨鱼呲牙一笑:“我分得清谁帅,看嘛看嘛。” 她直接把望远镜怼到我鼻梁上,硬要我看她口中所谓的帅哥。 我之前没接触过望远镜,这一凑近就有种正常视力者戴上近视眼镜的眩晕感。 墨鱼说拿稳不要晃就不会晕了,我适应了一会,运动场另一边的景象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我看见女孩们的头发丝在与风共舞,看见男孩们的汗珠沿着下颌角滑落,看见体育老师右手摆弄发令枪左手狂挠屁股,看见守门的大爷抠完鼻孔把鼻屎抹在门框上,还看见…… 一个高挑清瘦的男生迈着散漫的步子从那扇大门走了进来——陆骐然破天荒把他那非主流厚刘海剪了,露出完整的深邃的眉眼。 霎时,我的双眼感觉从泥潭跃到了清泉中,迎来洗礼。 不不不,肯定是守门大爷的举止太不雅观,在对比下我才会觉得陆骐然好看。 都是瞬间的错觉作怪。 远处的他忽然微微转过头来,视线似乎要和我对上,我放下望远镜,还给墨鱼。 “没什么好看的。” “你是不是没看到啊?” 墨鱼还想继续搜寻帅哥们的身影,我苦口婆心地劝阻她:“你现在不热身,待会比赛时腿抽筋了我们班还怎么拿第一?” “我才不会腿抽筋!”墨鱼撅了撅嘴,又傻笑着拍我的肩,“况且我们班怎么可能拿第一,我早就打听过了,五班有一个校队的,二班有两个校队的,而我们班零鸡蛋,纯凑数,重在参与得了。” 重在参与。 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没有任何一项比赛我是为了“重在参与”而参加的。 既然选择了出发,就必须风雨兼程,为第一奋战。 我不再管墨鱼,独自到人少的角落压腿。 检录时,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冤家路窄——我又碰见路人甲了。 但他不是要参加比赛,而是给他的同班同学兼女朋友打气。 “我女朋友可是校队的,这两天轻轻松松就拿了女子200和400米冠军。啧,就你这小身板,怕是会一跑就折,要不要我让我女朋友放点水?”路人甲冲我说这些话时,眼神里充满挑衅和轻蔑。 我懒得跟他废话,默默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 说实话,他女朋友很漂亮,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夏日阳光美,想必平时有坚持刻苦训练,真不理解这样好的女孩怎么会偏偏瞎了眼看上他。 虽然我是第四棒,但枪声响起的刹那,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也都跟着第一棒的人绷紧了。 记得参加乒乓球比赛那会,教练总说我容易在赛场上过度紧张,得学会放松。其实道理我都懂,但我始终做不到。 我的身体不由我控制。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我蹲下来重新系了一遍鞋带——鞋子是今早放在我桌面上的,陆骐然竟然真的把它洗得跟全新的一样。话说我感觉他的家境应该不富裕,男生们之间流行的那些运动鞋潮鞋没见他穿过,他好像就只有两双普通的白色帆布鞋,轮流穿,不过鞋面倒是没见脏过。鞋盒里还有一小簇淡淡飘香的桂花,我忘了是不是自己之前放进去的。 我们班和其他班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到第三棒时,已经处于倒数第二的位置,而倒一是掉了棒的五班。 我终究醒觉,这场比赛不是个人赛而是团体赛,不是光凭单打独斗就可以接近胜利的。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要拼尽全力。 从墨鱼手中接到棒之后我就奋起直追,虽然我比不上体育生,但能跑赢绝大多数非体育生。半圈过后,我就从倒二追到了第二,而在我前面的是路人甲的女朋友。 她像磁铁的正极那般深深地吸引着负极的我,我的精神充满了前进的动力,可是…… 我的身体提供不了足够的能量。 今早起床,我发现大姨妈很不合时宜地到访了。 现在每一次抬腿,我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体内的鲜血在往外喷涌,顺带拐走了我的气力。 我的双腿愈发沉甸甸,像有个人抓住它们使劲往下拽,而它们却怎么都逃不掉。 晴空万里,阳光炽猛。 红色的跑道,斑斓的旗帜,青春的面孔……四周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眼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噗”的一声,我重重地摔倒在跑道上。 眼看着第一名离我越来越远,一个又一个选手超过我,而我却连对自己不争气的双腿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疼,烫,累。 好希望自己此刻只是一滴无人知晓的水珠,随着阳光的烘烤而蒸发、消失…… 可是,就在我要放弃时,我听到周围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孟林霖!” “加油!” “孟林霖,加油!” 此起彼伏,振聋发聩。 我转过头,看见跑道外都是我们七班的人还有罕见的不穿裙子的花姐,在拿着拉拉棒为我加油打气。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去补习班,一个人去练球,一个人去练琴……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了很多年。 这是第一次有人敲开了我的房门。 在我独善其身的青春里,这是第一次有人敲开了我的房门。 这种感觉就像——那颗与最邻近天体也相隔着一千光年的遥远距离,银河系里最孤单的恒星——CX330,被发现了。 对此,我竟然有点想哭。 当然,我才不会哭。 我咬咬唇,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在大家的助威声中瘸着腿一步一步走到了终点。 有人会懂这样的感受吗——当我花光所有力气迎着风走过那短暂又漫长的几十米,一个美妙的妄想在我脑海里诞生——“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这样的诗句是为我而写的。 只为我而写。 满腔热血终结于路人甲的嘲讽。 他扯着嗓子跟他的兄弟们说我刚趴在地上的样子好像癞蛤蟆,他的兄弟们大笑着附和他。 我置若罔闻,但心里无比难受,只要再多一声冷笑,我就会随时重新倒下。 幸好,墨鱼在终点抱住了我。 她搀扶着我去到帐篷下休息,很快,校医赶过来替我治疗破皮流血的膝盖和手肘。 就在包扎的时候,跑道终点那传来了起哄声,我望过去,一群人围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直到花姐和其他老师过去解散人群,我才知道——陆骐然和路人甲打架了。 这件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毕竟陆骐然一向比我更不愿意和别人产生交集。 我猜测会不会是喜欢到处招惹别人的路人甲手贱或者嘴贱,一不小心把陆骐然也得罪了。 校运会结束后,陆骐然和路人甲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墨鱼自告奋勇去偷听。 半小时后,墨鱼回来了,虽然她没有听到打架原因,但获取了重大情报——那个男生叫陆仁佳,是校长的儿子。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路人甲那天会说出“小爷我爱碰谁就碰谁,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是谁”这样的话。 果然是我惹不起的人。 大家纷纷开始担心陆骐然会被处分,但墨鱼却拍着胸脯说不会。 “好像是陆骐然先动的手,本来校长说要记过的,可是!花姐从始至终都很坚定地维护陆骐然!——她明明那么娇小,但那个时候,我感觉她的后背长出了一对巨大又耀眼的翅膀,替陆骐然挡住了所有风雨!” 在墨鱼慷慨激昂的描述下,我的眼前仿佛就浮现了一对翅膀,用鲜花制成,柔软却又坚韧。 我想起之前班长问花姐为什么三十岁了还不结婚,她无比坦荡地笑着说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她真的很酷。 没过多久,陆骐然也回来了。 他一如既往冷着脸,除了脸颊上的淤青,好像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有人主动问他怎么回事,低着头假装看书的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或许,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第十二章他们(五) 2012年12月21日天气晴 翻开日记本才发觉,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写日记了,主要是上了高三以后,各科的习题量都呈指数函数式爆发,每一天我都在拼了命地和时间赛跑。 今天偷下懒,因为这次月考我年级排名第三,和第一差两分,勉强算达成预期目标,嘿嘿。 自从墨鱼和黄越成为同桌,还坐在我的前面后,每到课间我就感觉有两只蝈蝈栖居在我的耳朵里。 如果有话痨比赛,这俩绝对能争个第一第二。 今早他们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世界末日,甚至郑重其事地罗列起遗愿清单。 我没当回事,地球毁灭就毁灭吧,反正每天这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亡或许是一场更伟大的冒险。 但转念一想,如果现在真灰飞烟灭了,那我过去十几年这么用功地读书不就白折腾了?好歹让我高考完拿个市状元吧。 墨鱼问我最想要实现的心愿是什么,我如实说拿下市状元。 她笑了,继续问:“那拿了市状元以后呢?” 以后? 我忽然间卡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是制作出一部惊天动地的动画电影,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否决,因为肯定会被爸爸妈妈说白读那么多年书了。 最后,我非常官方地回答了墨鱼:“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如果可以,改变世界。” 她竖起大拇指:“酷。” 传说中,世界毁灭的具体时刻就是今天下午的3点14分35秒,那时候我们班正在上物理课,天空蔚蓝无云,没有半点浩劫来临的迹象。 在课堂开始的前几分钟,一向作古正经不苟言笑的物理老师竟然主动和我们闲聊,他说他并不相信世界末日这个传说,还说并不畏惧死亡。 “在物理学里,有这样的说法——人类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星星的死去,造就了你我。数万个小时以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或是同一盏路灯下两颗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大家听完“哇”了好久,直呼好浪漫。 可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相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更在意的是实实在在的攥在手中的笔以及试卷上的分数。 距离3点14分35秒还有十秒钟的时候,墨鱼紧盯她的机械表进行倒计时,越倒数越兴奋。 在她数到一时,好像试图验证这个传说似的,我不自觉抬起了头。 坐在墨鱼斜前方的陆骐然几乎是和我同一时间行动,他无端转过头来,视线恰好落在我的眼睛里。 不知怎的,我们就这么直接又木然地对视了两秒,然后不约而同望向了窗外。 风轻云淡,一只灰褐色的鸟衔着一根细细的桂花枝,无声地飞过。 墙钟的分针走到了“3”的位置,地球照旧运转,老师如常授课,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我的心情莫名变得更愉悦了一些。 2013年2月26日天气阴 开学模拟考总算结束了,感觉体内的氧气全被考试这只怪物吸光了。 明明整个寒假我都非常认真且全面地复习了,但这次考试还是觉得有点应付不过来,理综在最后一秒才写完。 希望结果能比预想的好吧。 晚自习时,花姐重新安排了座位,这次按身高排,在班上女生当中身高偏高的我和江晓枫成为了同桌,对于这点,我很满意。 但是,对于又坐倒数第二排,且陆骐然又是我后桌这两点,我非常不满! 恐怕我的马尾又要遭殃了。(翻白眼) 2013年3月15日天气晴 果不其然,我的马尾没有逃过被陆骐然这家伙扯的命运。 我跟他说了好多遍,交作业就直接从我的耳侧递过来,他每次都“哦”—— 但不听。 非得像叫服务员似的把我的马尾当传唤按铃。 气死我了! 今天,我特地绑成丸子头,心想这下子他没辙了吧,结果—— 他竟然把我的丸子头当木鱼,一有事就拿笔敲……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行为??? 2013年4月11日天气雨 市二模的排名出来了,年级49。 糟糕透顶。 人生所有考试里最差的一次。 一模时爸爸妈妈已经下了死命令,“不能再考差了”,这一回,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十八岁的春天如此浩浩荡荡,可我的未来忽然就变成了一团抓不住的白雾。 最讽刺的是,向来没心没肺好像从不把学习放在心上的墨鱼,进了年级前十,数学还是全年级第一。 在花姐当众表扬墨鱼的时候,嫉妒心就像充了气的气球,迅速在我的身体里膨胀,让我快要窒息。 原来真的有那种轻而易举就碾压众人的天才。 而我算什么呢? 小丑。 我不舍昼夜的努力,在这个结果面前,显得无比愚蠢、可笑、可悲。 无力感伸出魔爪,把我拽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我被困在了这个春天里。 觉得好疲惫。 好焦灼。 好迷茫。 像我一样陷入瓶颈的,还有晓枫。 曾经是第一的她,不知从哪一天起就掉到了一百名开外。 晚自习后,我拉肚子了,当我从厕所出来时,已经接近学校熄灯时间,教学楼剩的人寥寥无几。在走回教室的途中,我瞥见有个人蹲在楼道的阴影里,漆黑一团,只有手中的烟忽明忽暗。察觉我经过,那人快速掐灭了烟,把头埋进膝盖。 我认出了她,但也装作没看见。 她一定很难过吧。 可我又能安慰什么呢。 教室里只剩下在捂耳背书的班长和看小说的陆骐然。 我很好奇,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漫不经心的,却能一直保持着好成绩。 于是,收拾书包的同时,我忍不住问陆骐然:“喂,你回宿舍后会学习吗?” 陆骐然抬起头,眼神温和平静,像一汪匀速流动的水,“不会。” 样子不像在骗人。 “看这种书对学习有用吗?” “不知道。” “你这次作文多少分?” “三十多。” “……” 但凡他的作文能稍微争气一点,语文成绩也不至于老在及格线徘徊。 我从抽屉取出我的《高考满分作文精选》,“看这个会有用,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陆骐然冷笑了一声,然后合上手中的书,拿它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紧接着他松开了手,封皮略显陈旧的《神雕侠侣》从我的头顶竖直滑落到我的大腿上。 ……有病? 我正要生气,陆骐然却起身离开了。 空荡的教室留下他最后那句话的回音—— “没用也喜欢。” 切,装什么酷啊! 【没用也喜欢。】 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句话。 我想起十岁那年,因为喜欢漫画,我拿压岁钱买了好多漫画书,还买了图画本自己产粮,结果没过多久,爸妈撬开书桌抽屉的锁,发现了里面的漫画书和图画本,他们把它们全部卖给了楼下的废品站,换回25块6毛。 我妈把皱巴巴的钱塞到我的手里,语重心长地说:“看到了吗,你喜欢的东西就只值这点钱,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幼稚又没用的事情上。” 那时的我不哭也不闹,顺从地点了头。 一晃快八年过去了,我当真没有再上过一把锁,没有再碰漫画书,没有再看动画,只敢偶尔偷偷在日记本里画几笔。 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赢不过别人,达不到爸妈的期待。 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真的。 好想知道答案。 2013年4月29日天气阴转晴 最近头发掉得实在厉害,我只好从高马尾切换成低马尾,让头发减轻些负担。 然而可恶的陆骐然还是要在递周报的时候扯我的马尾。 扯全部还好,扯一小撮容易疼,加上早上梳头梳出了一大团头发,心情跌到谷底,于是这次不打算忍了,抽了他手臂一巴掌,很响。 我冲他发脾气:“你知不知道疼的,你是手太多还是人太欠?” 他却伸出整条手臂,眼皮耷拉着说:“打一下,十块钱。” “……” 我当场笑了。 气笑的。 我送回他那句——“神经病!” 第十三章他们(六) 2013年5月20日天气晴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又好像很快,不知不觉到了拍毕业照的时候。 下午三点左右,阳光正好,花姐带我们到风雨球场等待,和我有四五个月没聊天的墨鱼十分突然地再次带着她的望远镜出现在我面前,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帮她拍照。 为什么让我拍? 我没问出口但墨鱼看出我的疑惑。 “你的手机是iPhone5,拍照肯定比我那破手机好。” 我:“……” 墨鱼把望远镜交到我手中,指了一个方向让我望过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喜欢五班的一个男生,还喜欢了两年。 如她所描述的,那个男生其实在外形上没有很亮眼,但气质干净。 “待会他肯定要回教室上课,那他就会经过我们这边,当他从我身后走过的时候,你就迅速给我和他抓拍几张同框照。” “……”我觉得有点难度,“你干嘛不直接去找他合影?” 墨鱼倏地脸红,“那他不就知道我喜欢他了……” 她罕见的害羞,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怕我拍得不好,甚至连同框都没拍到。” “不要紧的,”墨鱼耸了耸肩,“能拍到最好,拍不到就是没缘分啦。” 第一次干这种事,我就像个即将出征的士兵一样,时刻做好准备。 还好,任务顺利完成。 照片里的墨鱼直面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而那个男生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侧身。 对此,墨鱼感到心满意足。 我不理解,“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告白呀?” 墨鱼天真无邪地说:“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不需要他知道,也不需要他回应。” 她对着照片粲然一笑,“有些事偷偷地做才有意义。” ……好吧,我还是不理解欸。 很快,轮到我们班和校长合影。 校长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西装,再加上精心打造的鸡冠头发型,感觉像《无间道》里的刘德华。 当然,只是造型像。 接下来,我要讲今天最气人的事了! 啊,快十二点了,那我长话短说。 毕业照的站位是随机的,当时我没有留意站我身后的人是谁,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秒,说时迟,那时快—— 我身后的人竟然! 把我的马尾竖直地向上提了起来! 我惊得下意识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不敢想象自己在照片上会被定格成什么鬼样…… 我转过头,发现恶作剧的人就是陆骐然! 真的是神经病啊他,他还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我美好的心情就这么被毁了。 实在气不过,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看到他咬牙忍痛的表情,我的心情瞬时畅快多了。 距离上考场的日子,仅剩17天。 听说,当一个人真心地渴望某样东西的时候,全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助他完成。 那么,我虔诚地向宇宙祷告——拜托保佑我高考如愿以偿! 2013年6月9日天气晴 昨天下午五点整,属于我的那场高考,随着收上去的英语答题卡而画上了句号。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我出奇地平静,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本以为其他人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原来大部分人和我一样,挂着不悲不喜的表情挥别了校园,好像和过去三年的每一次放学没有多大区别。 只是,再也听不见那句“明天见”。 足足睡了十四个小时后,我才知道自己一旦懈怠下来能有多懒散。 我很想像一条死鱼一样在床上躺一整天,但由于下午要参加谢师宴,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不得不起了床。 早就去公司的爸妈给我留了早餐和一张字条,半夹在一本叫《经济学原理》的书里。 【霖霖,爸爸妈妈商量过后,一致认为你的大学专业最适合选择金融学或者会计学,你可以开始看入门书籍了。】 金融学是什么? 会计学是什么? 经济学又是什么? 我压根不了解,但刚考完试一点都不想碰任何一本书,决定明天再开始看。 谢师宴在城市广场的一家新开的自助餐厅举办,班长挑的地点,整个告别仪式也是她筹备的。 她代表全班同学诚挚地向所有任课老师表达了感谢之情,然后在场的老师们轮流发言。 老师们讲的话大差不差,“时间过得真快”“祝同学们前程似锦”“常回母校看看”……诸如此类。 除了花姐。 花姐今天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像学校行政楼楼下种的纯白色银桂那般素净和典雅。 在发言之前,她慢慢地环顾了一遍座席,仿佛是要把每个学生的脸都印刻在脑海里。 我直觉她会讲一些和其他老师不一样的话,便提前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静默半晌,花姐才开口。 “我今年34岁,不瞒你们说,在30岁之前我一直在思考自己人生的方向。 “曾经我以为高考是人生的终点站,那时候身边的大人都跟我说高考完就自由了,我信以为真。 “但其实高考站之后还会有大学站、职场站、恋爱站……数不清的站点,没有尽头。 “刚工作那两年,我非常害怕出错,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会像在考试那样,考虑自己的做法和方式,符不符合世俗标准里的答案,一旦事情稍微偏离标准答案的方向,我就会觉得自己一塌糊涂一无是处。 “直到有一次,我真的犯了一个大错,和标准答案完全相悖,和父母的期待完全相反,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以后就会溃烂,但当我咬咬牙强撑过去,多年后再回头看时,却恍然发现,原来没关系的,在车上打瞌睡没关系,坐过站没关系,下错站没关系,不上车也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我甚至,可以停下来看看那些不曾细细欣赏过的风景。 “但亲爱的同学们,我依然不能轻飘飘地和你们说‘不用管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因为人生既不是过于局限的轨道,也不是过于自由的旷野,因为选择踏上非标准答案的道路的代价终究是由你们个人去承受。作为老师,我只能站在月台,祝福远行的你们不要害怕试错,早日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属于自己的主线剧情,找到真正的自己。 “最后——对于很多人而言,今天的这一面可能就是最后一面,希望大家好好道别,然后,各自珍重。” 花姐讲完,掌声四起。 在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中,我看到有不少人泪流满面。 但我没有。 不是不感动,只是我最关注的是那句“高考完就自由了”——我爸妈也经常对我说这句话。 他们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但自由是什么,我突然发现我并没有很理解。 谢师宴的末尾,老师们和我们举杯高歌,我发自内心的高兴,喝了一小杯酒,算是水果酒吧,很多人都喝了,可是陆骐然竟然只喝白开水,出乎意料,不符合我对这个非主流家伙的印象。 在班长的带领下,我们全班还合唱了张雨生的《我期待》。 其中有一句歌词我非常喜欢:昂首阔步,不留一丝遗憾。 希望未来的我能昂首阔步,不留遗憾。 墨鱼一边唱得破音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环住我的手臂说:“以后要常联系。” 虽然我对此秉持怀疑态度,但我说:“好。” 散场的时候接近傍晚六点,夏季昼长,那时天仍很亮,我撑着遮阳伞在颂别大道公交车站等爸爸开车来接我,他待会要见客户,顺路送我回家。 天边飘浮着一大片嫣红色的云霞,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喊我的名字。 对方的声音低沉慵懒,很熟悉。 我移开伞面,看见了站在一米之外的陆骐然,夕阳的余晖正洒在他的脸上,显得他右半边脸好像泛着红晕。 “嗯?”我的意思是“什么事”。 陆骐然抿了一下唇,定睛注视着我却久久不说话,整个人莫名看起来有些僵硬。 我猜测他应该是在等公交,便问道:“你坐哪路?” 他却说:“你鞋带松了。” “……” 我低头一看,果然松了。 我把伞递给陆骐然,让他帮我拿一下,然后蹲下系鞋带。 鞋带刚系完,我爸就到了,摇下车窗叫我,“快点上车,这里不能停太久。” 陆骐然把伞还给我,我跟他道了谢,就在爸爸的催促下匆忙上车。 重新启程后,爸爸朝后视镜瞟了好几眼,“那个男生是谁?” 我说:“同学。” 爸爸却半信半疑,嘱咐道:“你现在还小,还是要专注于学习。” 我回了声嗯,忽而想起,刚刚没来得及和陆骐然说再见。 就此,我的高中不再是未完待续,而是彻底完结。 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好地跟它道了别。 第十四章他(四) 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让陈芸短暂地手足无措。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陈芸对她留有印象——201夫妇的女儿,崔如梦。 “发生什么事了?”陈芸问。 崔如梦抽抽噎噎地说:“他失踪了。” “他是谁?” “我男朋友,房煜。” 在同学眼里,房煜和校外流落街头的小混混无异,成绩倒数,喜欢顶撞老师,经常逃课去网吧,抽烟喝酒纹身打架一个不落,学校指不定哪日就劝他退学。 被大家寄予厚望的重点班三好学生和被大家弃之如敝履的普通班差生本应该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可少女心脏的跳动偏偏不按规矩—— 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只是一把刚好递来的伞,一切只是突然,只是刚好。 跨年夜,崔如梦并非和闺蜜们一起度过,而是和房煜。为了看新年第一场日出,两人在海边熬了一宿,本来崔如梦觉得挺累,中午回家后打算不再出门,但房煜破天荒约她共进晚餐,之前的所有约会都是她主动提出的,难得房煜主动一回,她当然不会拒绝。 那顿晚饭,原先与平常差不多,崔如梦漫无边际地闲聊,房煜边吃边听,但中途不知道什么缘故,房煜的吃饭速度忽然从正常倍速切换成了二倍速,导致崔如梦也不得不跟着狼吞虎咽。 两人潦草地吃了饭,又潦草地道了别。 他留给她的最后记忆,是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背影。 莫名悲壮。 “这晚之后我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崔如梦说,“他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从元旦到今天除夕,那就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怎么才来报案?”陈芸问。 “元旦三天假期结束我就回学校上课了,全寄宿,我爸妈不让我带手机,所以前几天放寒假我才拿回手机。发现房煜一个月没给我发消息、电话也打不通后我就去他家找他,他爷爷说他好多天没回家了,这两天我找遍他的朋友还有他平时最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他和所有人都断联了一整个月,我害怕他出事了,就来找你们帮忙。” 事关重大,顾不上吃饭,黎昇和陈芸动身前往房煜家。 那是一栋富有年代感的居民楼,外墙斑驳,窗户都是老式的铁窗,有好几扇玻璃已经碎裂,仿佛早就无人居住。楼道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酸酸馊馊的霉味。 房煜家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木门一开,劣质的香烟味从屋内弥漫出来。 开门人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想必是房煜的爷爷。透过铁门的小窗看到陌生的男女,老人家防备地皱起眉头,“干嘛的?” 两人出示警察证,黎昇问:“这里是房煜家吗?” 老人家眯着眼仔细阅读了警察证上的字,又对比了真人和照片后,打开了铁门。 客厅到处是七零八落的杂物、衣服和垃圾,仿佛刚被龙卷风席卷过。黎昇和陈芸像跳飞机一样左躲右避地进了屋。 房煜爷爷的腿似乎有恙,走路一瘸一拐,他在饭桌前坐下,旁若无人地继续饮酒,下酒菜是一盘炒糊了的花生米和一碟凉拌青瓜。 “我不知道房煜那小子去哪了,问我一百遍都没用。” “房煜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黎昇问。 “不知道。”老人家逐个逐个地挑着花生米,看上去对其他事都漠不关心。 陈芸忍不住说:“您孙子失踪那么多天了,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老人家发出一声冷笑,“那小子整天不着家,在外边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吃混喝,用不着你们操心,他没钱了自然会回家。” 房煜爷爷和崔如梦的说法并不一致,黎昇一时判断不出谁更可信。“家里只有您一个人吗?” 老人家撇嘴道:“他爸四五天没回来了。” 房煜十岁那年,他母亲因为不堪忍受他父亲的暴力行为,提出离婚,并逃到了另一座城市,从此房煜就和父亲、爷爷一起生活。 房煜父亲生性懒散,中专毕业后在修车厂干了半年就嫌脏嫌累,再也不愿意出去工作,心安理得地啃了一辈子老,还嗜赌如命,黎昇和陈芸找到他时,他就正在一家隐蔽于深巷之中的麻将馆赌博,赌得双眼通红,像染了血似的。 黎昇和陈芸想把房煜父亲叫到一边询问房煜的事,却先被腰圆肚大的麻将馆老板拦住,“你们是不是他朋友?替他把债还清了才能走!” 黎昇问多少钱,老板说连本带息差不多七十万。 “数目不小啊,没把账填上怎么还让他继续赌?” 老板叼着根双喜烟,眼睛嘴巴使劲往鼻中间挤,笑得阴险狡诈,“有赌不为输嘛。” 黎昇侧过头,拿出对讲机说了句暗语,随后一群人从外头迅猛地冲了进来。 待老板反应过来时,治安大队的便衣已经用手铐拷住他的双手,“刑法第303条,以营利为目的,聚众赌博或者以赌博为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 黎昇和陈芸押着房煜父亲走出巷子时,仍能清楚地听见从麻将馆传来的老板的鬼哭狼嚎。 对于警方的行为,房煜父亲十分唾弃,脏话连篇地骂了一路,去掉各种形容词名词副词动词,概括起来就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问及儿子房煜的下落,他只会回答“鬼知道啊,找他爷问去”。 房煜爷爷大概已经心死,第二天陈芸再次上门走访时,他一味强调:“不要再跟我提这个畜生。”他指着自己的右腿,“我这条腿就是因为他欠钱不还被债主打瘸的,我上辈子欠他的都还清了。” 陈芸作为外人,既心疼又无奈。“好,不提他,我们说回您的孙子——” 房煜爷爷却啐了一口唾沫,情绪更加激动:“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翅膀还没长出来就开始当小偷,你们警察就应该把这爷俩关在监狱里过一辈子!” 陈芸惊讶:“当小偷?” “上周,房煜他爸又向我要钱,我这个月的退休金早就被他抢走了,哪还有钱给他,要不到钱,他就像疯了一样满屋子地乱翻,结果在房煜的房间里翻到了一只金手镯,是真金,雕了龙和凤,你说哪能平白无故出现那么贵重的东西,不是偷的就是抢的。房煜他爸当晚就把镯子卖了,拿着那笔钱去赌,又输个精光。” 半小时之后,陈芸在房煜房间的床底下搜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着黑色的头套、黑色的卫衣、黑色的长裤以及黑色的手套。 而根据房煜爷爷提供的线索,黎昇带队在一家黄金回收店找到了那只金手镯,恰恰就是属于201夫妇的龙凤镯。 迷雾散去,真相开始浮出水面。 但崔如梦却坚决认为其中一定有误会。 “12月31号我和房煜约了晚上九点半在海边见,我8点54分出门时给他发消息说出发了,他立即给我回消息说他也正准备出发,他又没有任意门,怎么可能8点56分的时候出现在我家,还偷手镯?” 听起来好像符合逻辑,可万一房煜说谎了呢? 黎昇问道:“房煜那天什么打扮?” 崔如梦照实回答:“上下成套的深蓝色牛仔衣,背着黑色双肩包。” 跨年那晚石港西村村口的监控显示,一个和崔如梦所描述的装扮一模一样的男孩在8点29分进入石港西村,直到9点10分才出来。 最关键的是,不仅作案时间契合,就连房煜的身材以及从他床底下搜出的全黑套装,都和那个入室盗窃犯完全吻合。 崔如梦一下子哑口无言了,她猛地想起自己曾经把发现母亲枕头底下藏着金手镯这件事当作日常点滴一样分享给房煜,又想起元旦那晚在房煜加快吃饭速度的前一刻,她收到父亲发来的短信,得知邻居哥哥去世、警察上门侦查的消息,而她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房煜。 崔如梦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哗啦啦地涌出。 可当她哭得眼睛肿成水蜜桃时,却又拉着陈芸上诉:“不可能,我相信房煜绝对不会偷东西,更不会害人!” 陈芸其实不大理解十七八岁的女孩喜欢一个人怎么就喜欢得那么情真意切了,在她看来,年少的喜欢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空中楼阁、抓不住的浮光掠影,是青春的懵懂和单纯给心动披上一层薄纱,误以为那就是永恒的婚纱,实际上那份喜欢只存在于那个时候,时过境迁便都会随风而逝。更何况对方劣迹斑斑,他日再回望时,恐怕恨不得把这段经历当粉笔灰全部擦掉。 可莽撞又自以为清醒的少年啊,现在怎么会听得进去这样的真理呢? 所以她只能给小姑娘一个还算温暖的拥抱。 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推测,房煜很可能是在盗窃202的途中被陆骐然撞见,两人发生冲突,房煜导致陆骐然哮喘发作身亡后畏罪潜逃。 那么,他逃到哪里去了? 第十五章她(五) 1040公里,是西洲市和南风市的距离。 下飞机后,孟林霖包了一辆出租车,从机场直接开往陆家村。 前半程一路畅通,但驶出城镇,到达乡村地带后,道路变得曲折许多。 颠簸了大半小时,远处一座白色的雪山逐渐映入眼帘,陆家村就在那座山下。 越近,雪山就越显巍峨,她的内心就越发紧张。 昨晚,孟林霖翻看完高中日记,头脑一热就拨打了陆骐然的号码,却是一位老爷爷接听。 他告诉她,陆骐然在跨年那晚去世了。 孟林霖像婴儿一样蜷缩在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的床角,睁着眼发了一夜的呆。 天亮时,她决定去看看陆骐然。 身为村长的老爷爷和他的儿子就站在村口等孟林霖,白茫茫的雪地里两个人影像两滴墨水。 一推开车门,雪的凉气就猛地灌入鼻孔,弄得孟林霖鼻子发痒,一下子没控制住冲着两人打了个大喷嚏。 很糗,但这样的“打招呼方式”反而迅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村长露出一口金牙笑着问孟林霖:“小姑娘好眼熟,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你来过我们村啦?” “没有呀,我是第一次来。” “那可真奇怪,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可能我长得比较大众脸。” 村长的儿子打趣道:“我爸还会年轻人的搭讪方式咯!” 与想象中的村庄不同,这里别墅拔地而起,当然不是那种豪华别墅,但也是挺崭新漂亮的乡间别墅。 村长家的别墅有三层,平时只有他和他女儿住,显得空荡,但一过年,便聚满了人,完全一副儿孙满堂的景象,还好孟林霖前几天刚和家里长辈们团聚过,不至于在这番热闹前露怯。 村长一家很热情地款待了孟林霖,做了一桌子年菜。 村长说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是陆骐然爷爷救济了他,所以他一直把陆骐然当作他的亲孙子,而身为陆骐然同学的孟林霖自然就是他孙子的同学,必须好好招待。 在饭桌上,孟林霖从大家的口中听到了陆骐然的过去。 由于父母需要外出打工,陆骐然是被他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的他,其实很调皮,喜欢爬树摘果子,和邻居小伙伴们拍洋画、玩石子和泥巴。 上小学前,陆骐然很挑食,总要给小零食才肯吃饭,在同龄小朋友里是个子最矮小的,家里人都担心他以后长不高,硬逼他吃,然而他基本是吃一口吐一半。 不料他初中三年就从男孩们里的小不点蜕变成出挑的麻杆,过年回村时惊到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说全家人最好的基因全都集中在他身上。 陆骐然在陆家村生活了九年多,如无意外,他应该在隔壁村的小学上到六年级,然后再跟着在西洲市工作的父母一起生活读中学,但在一次和小伙伴的追逐打闹后,他被发现得了哮喘病。 那是个炎炎的夏日,他奔跑在太阳底下,才跑三五分钟就汗流不止,全身湿透,忽然头晕目眩,越来越喘不上气,吸一口气要花好几秒,胸口像被撕扯着又仿佛被石头压着。 村长正好经过,发现了他的不适。 陆骐然跪坐在地上,很小声又很用力地问道:“人死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在这之前,陆骐然已经目睹过奶奶和外公的病逝。 这问题把村长吓坏了,立即把他抱起来。当时没有私家车,只有自行车,但陆骐然没有足够的意识和力气去支撑他坐稳在车后座上。村长试图背他,但背着的姿势会压迫到气道,他更加难受。 小伙伴们纷纷跑去陆骐然的家,把他爷爷喊了出来。 烈日下,两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抬着陆骐然以惊人的速度跑到几公里外的医院。说是医院,也不过类似于诊所。到达时,陆骐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再晚一点就有生命危险了。 其实陆骐然以前也有出现过喘息、胸闷和气急之类的症状,但那时家里人都觉得是小事,不过是小孩子跑跑跳跳累着了。那会陆骐然没告诉他们,每回这样他都得躲房间里缓至少半小时才有所好转。 从那天起,陆骐然开始按医嘱吃药,被禁止剧烈运动,也要提防随时发病。 村里看病不方便,医疗技术落后,陆骐然父母便把他接到西洲市,租了间更大的房子让爷爷和外婆也过来一起住,照顾陆骐然,只是没过几年,爷爷和外婆接连去世了。 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说陆家村被下了诅咒,因为村里大部分人都活不过六十岁,六十多也算是难得的了,而陆骐然的家人寿命也验证了这一点。 村长认为都是胡说八道,由于陆家村土壤条件不适宜种植庄稼,加上地理位置比其他村更偏僻,当年还没有修路,出入不便,要找点东西吃太困难,他们那一代人大半辈子都是吃菜根甚至吃树皮过来的,营养跟不上,有病也拖着不看医生,才落下了病根,到一定年纪后抵抗力下降就容易犯病了。 “你们看我,这十几年一直坚持运动,吃粗粮,吃肉吃菜,现在七十五了不还精神得很。” 虽然村长七十五岁了,但样貌看起来像六十出头。他的性格很爽朗,加上那两排亮闪闪的金牙,看起来就像是大太阳。 孟林霖想,陆骐然曾经也是个爽朗的男孩吧,只是经历了太多变故才变得沉默少言,落落寡合。 饭后,村长带孟林霖去陆骐然的家。 虽然表面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但能看出那是一间用普通红砖和水泥砌成的平房,在一幢幢别墅中显得格格不入,门前还有一棵孤零零的树,孟林霖能认出来,是丹桂。 陆骐然只在过年时回来,其他时候屋子一直空着,但村长隔几个月会来打扫一次,所以保持得挺干净。 客厅的家具摆设不多,只有一张木沙发、一张木茶几和几张板凳,带着岁月的痕迹。 与空荡荡的客厅不同,陆骐然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东西,像一个杂物间。村长说这些是陆骐然的遗物,是从他生前所居住的出租屋寄回来的。 遗物。 听到这个词,孟林霖感觉心脏被揪了一下。 我们赤裸裸地到来,又赤裸裸地离去,有什么是能抓住的呢? 遗物当中,书籍的占比最大。 文学、历史、艺术、法律、政治、经济、体育、时尚、小说、漫画、传记、计算机、心理学、哲学、社会科学、工具书……涉猎广泛到让人差点以为进入了一个迷你书城。 村长说原本以为陆骐然大学毕业后会一直留在北京做互联网工作,没想到一年前他跑去西洲当起了小说家。 孟林霖愕然:“小说家?” “你也很惊讶吧,不过小然从小就很有主见,吃穿用,读文读理,读哪个大学哪个专业,做什么工作,都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村长粗糙的双手在堆成小山似的书籍表面来回摩挲,像在抚摸一个孩子,“他每个月都会给我转好几千块钱,自己却住在一间破破旧旧的小出租屋里……我想,写小说应该是他真心喜欢的事情。” 孟林霖怔住,半晌无言。 一低头,瞥见床底下摆放着两双似曾相识的帆布鞋,纯白色早已氧化成淡黄色。 恍如隔世。 陆骐然和他父母的骨灰,被存放在村里的祠堂旁边的平安堂。祠堂和平安堂都建在山上,不是那座雪山,而是反方向的一座山丘。 山丘不高但山路崎岖,加上有积雪,并不容易攀爬,村长走在前面引领孟林霖。 爬到半山腰时,村长回头看了一眼孟林霖,却发现她脸色已经煞白。 读研以前,为了应付乒乓球比赛和学校的体测,孟林霖一直保持着锻炼,但这几年没有了外界的硬性要求,她唯一的运动是目的地与目的地之间的步行。 长期缺乏锻炼让孟林霖此刻有心无力,双腿如注铅似的沉重,胸口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透不出气来。 村长连忙扶孟林霖到树下休息。 孟林霖闭上双眼,张大嘴巴,胸口急促地上下抽动,就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一切能够够到的东西那般用力地将山间稀薄的空气全都吸进肺里。 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细微的声音会被无限放大,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宛如一浪接一浪的撞钟声。 吸、呼、吸、呼、吸、呼…… 突然,大钟坠地,海啸山崩,封印在脑中的某段记忆在那一刻彻底被唤醒。 第十六章他(五) 虽然房煜的嫌疑很大,但黎昇心里还有许多疑问—— 房煜入室盗窃的时候陆骐然不在出租屋里吗?从村口的监控看,陆骐然在邢杰到来后就没有出过石港西村,那他当时是短暂地离开过他的出租屋吗? 为什么房煜在案发第二天后还冒着风险约崔如梦吃饭,难道是为了确认陆骐然是否已经死亡? 为什么房煜不带走金手镯?他会不会就埋伏在他家附近?但一个月都不和家人朋友联系,他会不会出事了? 那个穿羊绒大衣的男人又是谁?和陆骐然的死有没有关系? 带着种种疑问,黎昇再次带队来到房煜家。 房煜的卧室被他父亲翻得七颠八倒,房煜爷爷清点过后,发现少了几件冬装,这意味着,房煜应该做好了短期内不会回家的准备。 陈芸和其他警员通过问访整栋居民楼以及附近的住户,确认房煜最后出现在这片区域的时间是1月2日早上七点半,那时在楼下耍太极的张奶奶亲眼目睹房煜背着装得满满鼓鼓的书包步履匆匆。 “现在的小孩真不容易啊,上学要背那么多那么重的书。” 陈芸无暇和张奶奶解释,夜幕已经降临,她赶着回警局向黎昇汇报。 结果敲门进办公室,却发现师傅大人在好整以暇地看小说。 “师傅,您对得起跑上跑下的队员们吗?”陈芸一把抢过黎昇手中的书籍,书名《无邪传》,“咦,你什么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了?” 黎昇不计较陈芸的没大没小,靠着椅背道:“房煜的。” 房煜算是个标准的“差生”,平日不光课本不愿意多看一眼,连课外书都懒得翻阅,卧室里的书籍屈指可数,因此这本堂而皇之地躺在桌面上的小说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但为什么要特地把它带回警局? 当陈芸翻开书之后,找到了答案—— 崭新的散发浓厚纸墨气味的书籍,扉页却被撕掉了,书中还夹了一张顶部印着“鑫华书城欢迎您”的小票——购买时间2022年1月1日20:08。 按崔如梦所说,元旦那晚她和房煜吃完饭大概七点二十五分,那在这之后,房煜急着要去做的事居然是买书? 这很反常。 黎昇和陈芸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被撕掉的扉页的下一页,那里留存着几行凹陷的印记。 黎昇从笔筒抽出一支2B铅笔,在纸张的表面轻轻地涂抹,很快,隐藏的文字浮现出来。 【202,我看到了。待会十一点,飞哥大排档。】 【好。】 对话的人是谁和谁?什么时候写下的?202是指陆骐然出租屋吗?难道案发时有目击者? 黎昇和陈芸顿时发觉,他们原以为的真相也许只是冰山一角。 获得上级许可后,两人马不停蹄赶去鑫华书城,想调取1月1日那晚的监控,然而,书城的监控录像存储时间只有三十天。 “干,晚了三天!”陈芸懊恼地看向店长,“你们那么大的书城,监控的保留时间怎么能那么短!” “……”店长无辜地点头哈腰,“警官您说得对,我会向总部反映这个问题的。” 一旁的黎昇一言不发,他在沉思:为什么买的书是《无邪传》,是纯属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黎昇拿出在房煜卧室发现的《无邪传》,问道:“这本书那时候在搞活动吗?” “是的,那晚是这本书的签售会,不仅有作者亲签,还打八折优惠。”店长又想起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对了,这本书的作者云行风在小说圈还算有名气,当时是有媒体采访和拍照的,还有一些粉丝也会拍照录视频,或许你们能在网上找到一些对案件有帮助的信息。” 经店长一提醒,陈芸立即在搜索引擎和各大社交平台搜云行风的签售会。 签售会并不只有一场,在西洲的那场是云行风这次全国巡回签售会的首场,前后期的营销宣传似乎不少,网上遍布那晚的照片和视频,只是素材很零散,浏览了上千张图片和上百个短视频仍找不到房煜的身影。 陈芸猜想这本书可能不是房煜亲自购买的,直到——她刷到了一条粉丝拍的长达两小时的“云行风西洲签售会全程录制”视频。 视频播放量只有个位数,能耐心看完的恐怕只有死忠粉,陈芸三倍速观看都感觉无聊得快打瞌睡。 在视频进程到五分之四的时候,拿着书排队上台要签名的观众里终于出现了房煜。 拍摄角度是从观众席的前排斜着往舞台中央拍,焦点都在穿着西装、造型斯文的云行风上,因而房煜只有背影。 陈芸将视频放大,却见云行风在翻开书封的刹那,神色突变,他盯着像是扉页的页面看,原本是面带温和的微笑,骤变成冷峻的表情,握着钢笔的手一动不动,但似乎在用力,手背的青筋凸起,紧接着他抬起头看房煜,眼底蕴含的阴沉像要把人吞噬,但他很快又展露出温和的笑容。 陈芸吓了一跳,其实云行风所有的神情动作转变都发生在一秒内,是她用0.5倍速来回播放以及学过微表情心理学才敏锐地捕捉到,不然云行风乍看之下并没有异样。 云行风给房煜签名的时长比其他人都要短得多,仅仅1.4秒,这么短的时间恐怕只能写一个字。 想到这,陈芸怀疑那个“好”的回复是云行风写下的。 如此一来,在陆骐然案件中,房煜反而可能只是目击者,而作案人……也许是云行风。 陈芸把自己所发现的一切整理汇总给黎昇,黎昇认同她的怀疑,让她继续追查云行风这个人,他则前往飞哥大排档。 飞哥大排档是一家老字号大排档,和鑫华书城相隔几条街,从中午十二点营业到凌晨三点,黎昇去到时是中午一点,店内以及店门口搭建的蓝色帐篷里都已经坐满顾客。 在来之前,黎昇预料到大排档的监控录像的保留时间会比较短,果不其然,老板说只有十五天。每天的客流量都上千,老板和店员自然不会记得一个月前来过的顾客,黎昇便把侦查方向转移到大排档旁边的连锁超市——超市门口的摄像头能拍到大排档店门口的帐篷,监控录像保留时间为三个月。 在监控里,房煜到达飞哥大排档的时间是1月1日晚上十点五十八分,他站在路边等了五分钟左右,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头戴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来到他的身边,身高持平的两人一起走进帐篷,不透明的帐篷把他们遮挡得严严实实,没法看到他们在底下做了什么,二十分钟后,男人先行离开,过了一会房煜也撤场了。 由于对云行风不了解,黎昇暂时无法确定这个羽绒服男是不是云行风,但他觉得这个男人很像某个人—— 那个在石港西村出现过的穿羊绒大衣的男人。 陈芸查到,云行风真名为王行峰,西洲本地人,今年40岁,本科毕业于重点大学,曾是一名知识产权律师,十年前在网上发表了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凤凰之王》便一举成名,是近些年来国内比较受欢迎的武侠小说作家,写作风格和题材多变,高产且保质保量,代表作还有《斗转天涯》《出师》《风卷云涌》《京城诀》等。 王行峰的履历看起来非常亮眼,陈芸想象不出这样的人会做出害人的事。 但师傅说过,查案需要丢弃对任何人的刻板印象。 为了验证王行峰和羽绒服男、羊绒大衣男是否为同一个人,黎昇和陈芸来到王行峰的住所,然而,小区监控也只保留三十天。 王行峰正在别的城市举办签售会,单凭目前算不上证据的书籍和视频,他们实在没有正当理由传唤王行峰。 所以,房煜是破案的关键。 过去几天,警方一直在搜寻房煜。 经过多方合作和努力,终于,在大年初四的夜晚,黎昇接到告柏市民警打来的电话——找到房煜了。 第十七章她(六) 祠堂去年重建过,看上去还挺宏伟,红砖绿瓦,两侧挂着大红灯笼,屋檐上有两条龙的雕像,牌匾刻着“陆氏宗祠”。 孟林霖作为外来人不能进去,但从门口看,祠堂内香烟缭绕,烛火通明,赤褐色的内墙和大红色的柱子颇显气势,长桌上放置着铜质香炉和长明灯,背后是一墙的牌位,书写着逝者们的姓名。 可是在陆家村长大的陆骐然和他的父母却不在其中,村里的习俗是在外死亡的人不得进祠堂,不得在祠堂举办丧事,防止带来灾难和霉运,因此没有任何丧事礼节,他们悄无声息地住入了平安堂。 平安堂也是仿古建筑,门口的石柱上雕刻了栩栩如生的龙。堂内有两百个骨灰盒存放格,只有十来个被使用,“入土为安”的理念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尽管现在土地资源越来越稀缺,大多数村民还是选择将亲人土葬,会为了抢一个好地段而纷争不断。 在村长的指引下,孟林霖给陆骐然和他的父母点了香烛烧了纸钱。 陆骐然的半身照被放在格子的正中央,还是那张高考前拍的证件照,只不过被调成了黑白色,打印出来的照片的画质清晰度不高。 孟林霖把今早在花店买的白色小雏菊插入格子边缘的圆环,然后,她让村长在外面等她,她想单独和陆骐然说会话。 阒静的堂内只响起她的声音。 “好久不见。” 说完这四个字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设想好要聊聊没有见面的那些年的个人趣事——例如她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悄悄把高一前记下的必看名单里的那十几部动漫都补看了,一次性从头刷到尾的感觉真的很爽,例如她在大学周末跟着舍友出去把过去十几年想玩的想体验的机动游戏都玩了个遍,结果眩晕到吐在了一个人偶扮演者身上,又例如被要求无偿给硕导的女儿补习英语时,她偷偷选择了英文版的《喜羊羊与灰太狼》作为教学视频,上课等于看动画片。 再不然,聊聊高中时的恩怨,罗列出他的种种“罪状”。 可是,当她和黑白照里的少年对视时,却什么都说不出。 她想不明白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怎么就停留在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里了? 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从平安堂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村庄的天空繁星点点,扑闪扑闪。 得回家了,在离开之前,孟林霖再次来到陆骐然家门口,那棵桂花树在寒风中始终傲然挺立,飒飒作响,孟林霖摘下其中一片叶子,最后轻轻说了声“再见”。 …… 凌晨十二点的西洲机场依旧喧嚣,数不清的人为了赶机而行色匆匆。 孟林霖站在机场门口,准备招一辆出租车回家。 一辆私家奔驰却停在她面前。 车窗摇下,驾驶座的男人探出头来,笑道:“林霖。” 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恐怕邓雅卿当时也被吓得不轻,后面的一周他没有再给孟林霖发消息。孟林霖倒觉得这样落得清净,只是当母亲问起和邓雅卿的感情进展时,她不得不坦白“没进展”,警局里的审问她不想透露,撒了个谎说是接到了国外诈骗电话所以需要协助警方调查。可能是母亲向邓雅卿解释了,隔天他又重新发来了“早上好”。 孟林霖宁愿不解释,可以借此机会不再联系,但面对邓雅卿时,依然笑脸相迎。“你不是在北京吗?” “我刚刚从北京飞回来的,但其他家人还留在那陪爷爷。”邓雅卿打量了一下只拎着个手提包的女生,“你怎么也在机场?” 孟林霖说:“我去见了一个朋友,刚下飞机。” “那你现在是要回家吗?我送你?” 这个时间点打车没那么安全,孟林霖便点点头,坐到了后排。 邓雅卿握着方向盘,没有着急启动,他望向中央后视镜里的孟林霖,说:“你可以坐副驾驶座。” 孟林霖在感情上愚钝,但并不是毫不开窍。这个世界很讲究座次,座次反映着尊卑贵贱主宾高低,会议上领导要坐主位,饭桌上长辈要坐上席,而在空间狭小的车子里,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往往意味着一份关系的亲密或是暧昧。 于是她委婉地推托说:“后排宽敞,万一我待会困了,可以躺一躺。” 回家的路上经过西洲一中。 孟林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念旧的人,高中毕业后都没有回母校探望过,纵使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最终也会因认为这种举动“浪费时间”“没有意义”而打消。 一中从外面看还是印象中的模样,大门气派、宏伟。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年的那些桂花树应该还在吧。”邓雅卿说,“明天你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回我们的母校看看?” “现在是寒假,学校会开放吗?” “我也不清楚,那如果开放我们就进去逛逛,不开放的话我们可以逛别的地方。” 孟林霖出神地望着窗外,没有再接话。 抵达小区门口,孟林霖道了谢谢便下车,邓雅卿却紧跟着也下了车。 “有点太晚了,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孟林霖停下脚步,定定看着邓雅卿,路灯如同一棵大树,在低矮的云层间攀升,暖黄的灯光映照在邓雅卿的身上,像是加了一层老照片滤镜。 她忽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高三那年的除夕夜,孟林霖照旧和父母还有客户们在大饭店吃年夜饭,长辈们酒足饭饱后要去KTV唱歌,让她先一步自行回家。 那晚下着鹅毛大雪,道路有些拥堵,车辆行驶得很缓慢,孟林霖侧靠着车窗默背英语单词,她的记忆力不差,但那会却背得异常吃力。 盘踞在她脑海中的更多的是刚刚结束的饭局上的那些你言我语。 “我们等着贵千金的好消息啦,不管是清华还是北大,我们都请客!” “一定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绝对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明明是祝福,听起来却更像诅咒,如同一根紧紧勒住她脖颈的麻绳,让她无法呼吸。 出租车一停,孟林霖就立即冲下车,大口大口地喘气,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有个人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背对着她,身材颀长。 起初没多想,等电梯的时候却愈发觉得那个背影很熟悉。 为了确认内心的猜测,孟林霖又跑回小区门口,那人还在路灯下,这次是正面,她和他远远地对视,虽然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只能看到整体的轮廓,但她感觉彼此是对望着的。 那人很快转过身去,孟林霖走到他的背后,试探地叫了声:“陆骐然?” 男生犹疑了片刻,转过身来,他的头顶和肩膀积了一层薄雪,不知道是不是冷到了,脸颊绯红。 孟林霖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陆骐然反问了同样的话。 孟林霖指了指小区里的某栋高楼:“因为我家在这。” “哦……”陆骐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像是之前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一片雪花正好落在他的眉心,沿着鼻骨无声融化,他没有抬手抹掉。 也许是四周太安静,也许是刚跑得太急,那一刻孟林霖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她看着陆骐然,黑宝石般的眼睛在夜色中炯炯发光,“那你呢,为什么在这里?” 很简单的问题,陆骐然却像被问到什么世纪难题似的,微张嘴巴又紧紧抿住,随后他仰起了头。 孟林霖顺着陆骐然的目光也仰起头,这时,他闷闷的声音钻入耳朵。 “看雪。” 路灯下的雪花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自由地旋转着细柔的身躯,在半空中划下曼妙的弧线。 美得像虚幻迷离的梦。 如今九年过去了,雪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灰尘。 微小的,没有方向的,漂浮不定的,但也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灰尘。 【数万个小时以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颗依偎的尘埃。】 曾经视为不着边际的话语,经过年华的洗涤,反而有了具象。 或许是真的吧,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死亡也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 “走吧。”邓雅卿向前迈了一步。 孟林霖原地不动:“谢谢你,就送到这里吧。” 邓雅卿笑:“没关系的,我不嫌麻烦。” 孟林霖再次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邓雅卿愣住,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拒绝了他。 “另外,很抱歉,恐怕我不能陪你回学校了。” “为什么?” 邓雅卿的眼睛里流露出不满,孟林霖平静地注视着他,慢慢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默不作声,就在邓雅卿要开口时,她扭头径自往前走了。 风中飘来她的声音。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十八章他(六) 被从告柏市押解回来的房煜,蓬头垢面、鼻青脸肿,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告柏市的同僚侦查到:1月2日那天,房煜乘坐了一辆没有车牌的黑车从西洲去到告柏,在一家不需要登记身份的小旅馆住下,一次性付了一个月的房费。1月7日凌晨,房煜在回旅馆的路上碰到三个未成年小混混,棍棒无情,他被袭击得遍体鳞伤,并被抢走了手机和一张存款余额为五万块的银行卡,后来的几周,房煜一直待在旅馆里养伤,但在昨晚,也就是2月4日晚上,痊愈了的房煜找准时机,逮住那三个小混混拿着铁棍把他们暴揍了一顿,当然,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这场斗殴正好被巡逻的民警撞见,拘留了四人。 房煜的手机拿回来了,但卡里的钱已经被混混们全部挥霍完。 银行卡的卡主并不是房煜,而是早年为了赚钱将自己的银行卡贩卖给诈骗团伙的杨某,前两周被西洲一县公安局的反诈中队抓获。 问及银行卡是通过哪种渠道获得的,卡里的钱是谁给的,房煜始终守口如瓶。 黎昇隐隐感觉这和王行峰有关,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呈上201的监控视频、缺了扉页的《无邪传》以及签售视频。 “为什么要偷这个手镯?为什么偷了后不处置掉反而放在家里?” “这行字是你写的吗?202,指哪里?是指崔如梦的邻居吗?你说你看到了,到底看到了什么?” “陆骐然的电脑和手机是你偷的吗?” “你和王行峰,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之间有存在交易吗?” “你在飞哥大排档见的那个人是不是王行峰?” “我们现在怀疑你在入室盗窃的过程中故意杀人,杀人的判刑可重多了,你确定一句都不为自己解释吗?” “你才十八岁,还有很长的未来。” 可无论警方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房煜都是一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样子,仿佛不想再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瓜葛。 陈芸郁闷地抓了一把头发,悄悄向黎昇提议:“要不让崔如梦和他谈谈吧。” 见到崔如梦时,房煜暗淡无光的双眼瞬间亮了。 可崔如梦看着那张原本秀气如今却变得扭曲的面孔,想到他犯下的种种错误,心如死灰。 她沉下脸:“为什么消失那么多天?”“为什么要偷我家的手镯?”“邻居哥哥是你害死的吗?” 女生的连番质问如一块块冰冷的陨石,重重地砸在房煜心房。“对不起,梦梦……” 崔如梦抬起手,不由分说甩了一巴掌,“不要再这么叫我,我觉得很恶心!” 由于不躲不闪,这一巴掌响亮地落在房煜的胸膛。 房煜忍着痛意,一把将崔如梦揽入怀中,他抱得很紧,崔如梦怎么都挣脱不了,她边大颗大颗地掉眼泪边声嘶力竭地骂他是个混蛋。 观察室里,陈芸看得眉头紧蹙,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像在演偶像剧啊。” 黎昇:“……” 所幸,崔如梦成功撬开了房煜的瓶口。 “我承认我偷了手镯,但电脑和手机不是我偷的,人也不是我害的。” 去年十二月初,房煜想要获得一笔钱,具体金额他不知道,但他想几万块应该差不多,获得方式他也不知道,但在得知崔如梦妈妈把一只金手镯藏在枕头底下后,他觉得幸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只要他假装不经意一问,崔如梦就愿意和盘托出,她父母的出门时间、要去的地点、要做的事情,他都能一清二楚。 2021年12月31日晚上八点二十九分,房煜背着书包走进石港西村,书包里装着他待会用来掩饰身份的服饰。 他在崔如梦家楼下忐忑地徘徊了将近十五分钟,终于,等到她出门的消息。 他果断火速脱掉外面的牛仔衣,戴上头套手套,顺着外墙的下水管道往上攀爬,进入201的主卧,又以最快的速度拿走手镯。 但就在他踩上阳台防护栏、准备顺着下水管道离开的时候,却听到了从202房传出的如锋利的刀般刺耳的嘶吼声。 他记得崔如梦说过,隔壁住着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哥哥,从来不大吵大闹,也不制造任何噪音。 出于好奇,他跨了过去。 透过隔开阳台与室内的落地玻璃窗,他看到里面有个穿着驼色大衣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指着一个很高侧脸很好看的年轻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蘸酱?要不是有我的名头,你真以为那两本书能取得那个成绩?” “我给你的钱你该不会嫌少了吧?你当我的代笔不比你以四木的名义去创作赚得多?” “我劝你做人不要太贪,不要给脸不要脸!……” 男人的言内言外之意房煜都没听懂,但他下意识掏出手机录像,录了一会,屏幕顶端弹出崔如梦发来的消息。 为免女生等自己太久,房煜摁下终止键走人,几秒后,屋子里忽然又传出“嘭”的一声,不大不小,闷闷沉沉,但房煜懒得管两个大男人的纷争,没有再爬回去。 翌日中午,和崔如梦分别后,房煜在小红书搜索告柏的游玩攻略,无意中刷到同城推荐的一篇笔记——着名武侠小说作家云行风今晚将带着新书《无邪传》在鑫华书城与读者们会面。 他素来不看书,自然不会对此提起兴趣,但因为图片里那张和昨晚的暴躁男人很相似的脸,他的视线不自觉多停留了三四秒。 当天下午将告柏的行程计划好后,房煜决定在临行前再见崔如梦一面。 好好陪她吃顿饭,认真听完她那些碎碎念,这是他的初衷。 可是,他偏偏听到了邻居哥哥去世的消息。 那一刻,他想到了另一个快速获得金钱的方式。 其实他不确定云行风是不是那个男人,也不确定那个男人是不是导致邻居哥哥去世的凶手,但他想赌一把。 这场赌博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兴许是心虚,云行风一看到扉页上的字就同意了私下见面,观看完偷拍的视频后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以五万元的价格买下。 “飞哥大排档人多,银行卡他是偷偷塞进我口袋里的,然后我就当着他的面删除了视频。” “视频有备份吗?”黎昇问。 房煜摇头:“没有。” 这时,黎昇看了身旁的陈芸一眼,多年搭档形成的默契让陈芸迅速领会他的意思——审问结束后拿房煜的手机去进行数据恢复。 如果房煜的综上所述都是真的,那么犯罪嫌疑人基本可以确定是王行峰,可是黎昇对房煜还有疑虑。 “为什么想要获得一笔钱,准备拿来做什么?为什么选择去告柏?” 房煜落寞地笑了笑:“这是我的私事,和这案子无关,我拒绝回答。你可以当我一时糊涂,财迷心窍。” 通过技术手段,被删掉的视频得以恢复,但遗憾是,30秒的视频只录下王行峰对陆骐然恶语相向的场面,没有推搡,没有冲撞。 黎昇想,接下来可能会是一场心理战。 …… 完成今年的第四场签售,王行峰从广州飞回西洲。 傍晚,妻子特地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却见他愁眉不展、食不下咽。 她轻轻抚摸他的手背,柔声问道:“你在外地的日子有没有按时服药呀?” 王行峰抽回手,放下筷子,一声不吭进了房间,关上门。 “吃药能睡得好一点。”这么嘀咕着,妻子从客厅储物柜里取出了一盒药物。 在她准备倒温水的时候,门铃响了。 门一开,一阵馥郁的檀香扑鼻而来,陈芸顿觉神清气爽。 黎昇举着证件问道:“你好,请问王行峰先生在吗?” 女人愣在那里,缓了一会才敞开门让两位警察进屋。“在,他在房间里睡觉。请进。” 黎昇的目光从女人手中的药片掠过,环顾客厅,他不懂设计,但大量古色古香的绘画元素和冷暖互补的配色让他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高级的奢华。 “好有钱啊。”陈芸低声慨叹。 “需要我叫行峰起来吗?”女人递来两杯茶,杯子是典雅大方的圆融杯。 温婉如水的女人让陈芸情不自禁变得心平气和:“可以让他再睡会。” 主要是她想在这么高雅舒适的环境里待久一点。 “他刚进房间,”女人眼神诚恳地看着陈芸,“应该还没睡着。” “……”陈芸尴尬地笑了笑,“那还是叫他出来吧。” 见到警察,王行峰神色淡淡,看上去很平静,即便坐在审讯室里,他依旧泰然处之。 —————— 不好意思,没更完,是我猖狂了,脸啪啪疼。 第十九章他(七) 陆骐然的案子,再次陷入死胡同。 房煜的口供,把矛头指向王行峰,王行峰的口供,又把矛头指回房煜。 孰是孰非,扑朔迷离。 黎昇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重新梳理这个案子的线索和证据。 首先,从狼藉的地面、受到撞击的后脑勺、通往吸入剂的无尘“小径”来判断,陆骐然之死应该是人为,死亡时间推测为2021年12月31日晚上九点至十点。 然后,目前锁定了两位嫌疑人—— 房煜:和陆骐然之间互不相识,以前没有过交集,需要钱,2021年12月31日晚上8点56分盗窃了201房的贵重物品,之后在202阳台亲眼目睹王行峰辱骂陆骐然并录下视频(他没有留意且没有拍到地面的状况),停留时间一分钟左右,爬下水管道撤退时听到202房内发出“嘭”的响声,9点10分走出石港西村村口,打车去了海边,第二天得知陆骐然死亡的消息后以视频威胁王行峰,王行峰给了他一张存款余额为五万人民币的银行卡。 王行峰:和陆骐然在六年前认识,陆骐然曾是他的代笔,患有焦虑症,新书销量不佳,2021年12月31日晚上8点32分进入石港西村,8点57分被房煜看见他辱骂陆骐然,9点23分走出石港西村村口。 以成年男子一般的步行速度,从陆骐然出租屋走到石港西村村口,大约需要十分钟,这么看来,房煜的确没有和陆骐然单独相处的时间。 而王行峰无论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时间都具备了。 可是,王行峰坚称——没有和陆骐然发生任何肢体冲突,唯一的肢体接触是陆骐然因对他的羊绒大衣感兴趣而上手抚摸过。在他离开前陆骐然一切正常,碘酒瓶没有被打翻,会私下见房煜只是出于对读者的尊重和好奇,没有给过房煜银行卡。 如果王行峰说的是真话,那么警方需要考虑另一个可能性——在王行峰离开202后,还有人接触了陆骐然,致其身亡。 黎昇想,如果能知道陆骐然哮喘发作或者死亡的确切时间,那就好办了。 但这不可能,以现在的鉴定技术,一小时的置信区间已经算是比较精确的结果。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寻找别的突破口——来源成谜的五万元。 一旦查到这笔钱和王行峰脱不了干系,那王行峰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虽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或许能以此击溃王行峰的心理防线。 只不过,这恐怕要花相当长的侦查时间,毕竟是曾卖给诈骗团伙的银行卡,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另一边,陈芸在审问还暗藏着秘密的房煜。 “银行卡是王行峰给你的吗?”她歪着身子手背撑着下巴,坐相十分随意。 见警察这副样子,房煜的状态也松弛了些。“我不是回答过了吗?” “Yes or no?” “……”房煜眨了眨眼睛,“Yes.” “五万块是你定的价格还是王行峰定的?” “我定的。” “为什么是五万?” “随口说的。” “怎么不要十万、二十万?” “那他可能会觉得我狮子大开口,一分钱都不肯给了。” “哟,小小年纪还懂得换位思考。” “……” “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房煜低下了头,紧闭双唇。 “让我来猜猜。”陈芸俏皮一笑,“难道你瞒着崔如梦,在告柏还有一个女朋友?” 房煜猛地跺脚,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你别乱说!” “那——”陈芸在一小时前从告柏同僚那获悉,房煜的亲生母亲如今在告柏生活,“是去找妈妈了?” 房煜一愣,随即又低下了头。 静默了几秒后,陈芸看见泪珠一颗一颗地从房煜的眼眶里掉落出来。 “我只是……”房煜哽咽着,“有点想她了。” 遇见崔如梦之前,房煜也曾拥有过一段快乐时光,那时他的母亲在车间是敢于迎难而上的优秀员工,在家里是能变着花样做出很多美食的超级大厨,但父亲染上赌瘾后,一切变得面目全非,母亲成为了不能还口的出气筒,无法还手的人肉沙袋。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白皙的身体变得一块青一块红,心如刀绞,终于,他对她说:“妈妈,我们离开这个家吧。” 母亲鼓起勇气逃离了地狱,只是没有带上他。 这一别,就是八年。 那天,他梦见久未见面的母亲患上重病,却无人照料。 梦醒时,他决定去找她。 他不知道治病要花多少钱,但他想几万块应该能撑一段日子,他制定好游玩计划,幻想着能和痊愈的母亲愉快相聚。 有人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 果然是。 母亲已经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新的人生,他们一家三口会一起逛商场,一起踢足球,一起在游乐园庆祝生日,其乐融融。 房煜远远地看着,远远地祝福她。 …… 还有不到半小时,王行峰的传唤期限届满。 黎昇望着墙上嘀嗒运转的挂钟,无可奈何地合上卷宗。 他刚踏出办公室,审讯完房煜的陈芸就迎面走来。 “师傅,我相信房煜,肯定是王行峰害死了陆骐然!” 黎昇平心静气:“证据不足,还不能下定论。” “房煜的证词、视频、银行卡,还有那本书的对话、签售会的视频,这么多证据加起来,都不够锤死王行峰吗?!” 黎昇缓缓摇头:“不够。” “……”陈芸瞬间沮丧成瘪了的气球。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进入刑侦队两年了,陈芸第一次觉得那么无力,当初斗志满满,以为自己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到头来,她其实谁也保护不了。 “歇会吧。”黎昇拍了拍陈芸的肩。 陈芸拖着步子回到座位,像烂泥一样瘫在桌面上。 她闭上眼睛,准备睡会。 没睡两秒,手机响了。 “干!哪个龟孙子?”她咒骂着接听电话,“喂?!” 对方没被吓到,“你好,请问是陈芸警官吗?” “是我,你哪位?” “我是孟林霖。” 三分钟后,警局里出现这样一个诡异的场景: 一阵狂风一边高举手机大喊“孟林霖,谢谢你!!!”,一边穿过办公室,穿过走廊,穿过大堂,拦下了即将迈出警局大门的王行峰。 审讯室。 黎昇:“王行峰,有些细节我想和你再确认一遍。” 王行峰闭着眼睛,呼吸声有些重,大概是在闭塞的审讯室待了一天,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你那晚几点离开陆骐然住所?” “九点多。” “九点多少分?” “没留意。” “你从陆骐然住所离开后就直接去村口吗?” “是。” “中间没有停留?” 这些琐碎重复的问题让王行峰越来越懒得回答,他幅度微小地摇了下头。 “村口监控显示你9点23分走出村口,那按你日常的步行速度,你应该在9点10分到9点16分之间离开陆骐然住所?” “差不多吧。” “你和陆骐然待在一块的三四十分钟里,他都没有半点异常,没有呼吸不顺畅?” “没有。” “可能你不知道,陆骐然在哮喘发作的时候拨打了一个电话。” “?” 心里咯噔一下,王行峰屏住呼吸慢慢睁开眼睛,这时他发现一副健硕的身躯几乎完全挡住了他头顶上的光,黑压压一片。 黎昇像豺狼一样瞰视着王行峰:“那个接了电话的女孩告诉我们,她听到了。” “……” 黎昇逐渐逼近,声势浩大,“她都听到了。” “……”王行峰感觉头开始剧烈地疼。 脑袋里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黑色条虫在蠕行,一半在嘶喊“你们去死,都去死”,一半在劝告“冷静下来,他在骗你”。 两方势力角逐得你死我活,后者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他又听见第三个声音说:“把孟林霖叫过来吧。” 话音刚落,黎昇就感受到一股蛮力在把自己往下拽——王行峰鼓睛暴眼,双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叫什么?!” 黎昇不解王行峰的反应,但仍一字一顿地回答:“孟、林、霖。” “……” 那一刹那,王行峰抵御良久的心理防线,彻底溃败。 王行峰从小就有一个武侠小说家梦,他最喜欢做的事是把自己心中的江湖一笔一划地书写在厚厚的笔记本上,供全班同学传阅,每得到一份夸奖,他就多一分热爱。 这份热爱在他发表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后被完全点燃,火势一路高歌猛进,而他在熊熊烈火中忘我起舞,赢尽名和利。 可是好景不长,小说市场越来越百花齐放,爱好武侠小说的读者却越来越少,最可怖的是,他像燃料耗尽的发电厂,逐渐生产不出光与热了。 一写不好就焦虑,一焦虑就更写不好,不知怎么就陷入了死循环的怪圈里,难以抽身。 但他知道,必须抽身。 找代笔,是他认为的最好的自救方法。 在那群人里,陆骐然交出来的答卷最为惊艳,无论是设定、文笔、创意还是格局,都值得称叹,也成功为他创造了新的辉煌。 可惜的是,在IT方面同样拥有出众才能的陆骐然,选择了毕业后专注于软件开发工作。 王行峰等了四年,终于等到陆骐然重新执笔,然而,不再是贫穷大学生的男孩从今往后要以自己的名义去发表作品了。 2021年12月31日,是新书全国巡回签售会首场的前一天,王行峰花了三年半时间呕心沥血创作出这部小说,可是助理却告诉他,签售会的预约人数仅仅四十余人,是巅峰期的百分之一,而新起之秀四木的作品斩获了今年武侠小说榜榜首,来势汹汹。 王行峰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结果,试图借酒消愁,然而不但愁消不掉,还产生了去找陆骐然的冲动。 他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陆骐然,他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为什么他最热爱的事业最执着的梦想却深深地辜负了他的答案。 可能是酒精冲昏了头脑,在陆骐然毅然拒绝当代笔时,他的双手不受控制般猛地往前一推,陆骐然的后脑勺便撞上了墙壁…… “他后背贴着墙壁往下滑,呼吸越来越急促,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吸入剂,但没拿稳就掉地上了,我当时太慌乱不小心把吸入剂踢进了床底,我伸手进床底想要捡回来,我把自己的手臂使劲伸到最长了,我是真的想要捡回来,我够得着…… “可是最后我没有。” 王行峰潸然泪下。 第二十章尾声 春节假期过后,孟林霖报了一个周末班,跟随专业的美术老师学习素描。 她骗父母说上的是CFA(特许金融分析师)课,谋划着学有所成之日再告知他们真相,到时要打要剐,悉听尊便。 可能出于本身对画画的喜欢,上第一堂课的那天,她觉得所见的一切都变得好有趣,小狗在路边大树下抬腿撒尿的模样有趣,出租车司机收听的交通广播有趣,教室里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画板有趣,热情地做自我介绍的同学有趣,就连在画纸表面爬行的小虫子都很有趣。 在成人班里,大部分学员都很年轻,二十上下的年纪,对比起来,孟林霖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可她看到身旁那个戴着老花镜仍在认真地勾勒线条的奶奶,又觉得只要愿意开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每个扎着高马尾背着书包去上课的周末,孟林霖都感觉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但是是不再驮着沉重包袱的学生时代。 她终于,轻装上阵。 时间流转到叁月,气温上升,西洲的回南天来了。 淅沥的雨下了几天几夜,没有休止的迹象。空气闷热而潮湿,弥漫春天的软烂味。 那晚,孟林霖因结账而加班到十点,收工时同事提议去公司对面的糖水铺吃个夜宵。 等待上餐的时候,孟林霖百无聊赖地刷着热点新闻。 过了一会,服务员送上食物,同事一抬眼,却发现对面的人不在了。 警方在网上通报了笔名为云行风的作家王行峰过失杀人的事情,没有讲细节,但指出了他因一时冲动致使他人哮喘发作身亡,并拿走死者的电脑手机,制造小偷入室盗窃杀人的假象。 最重要的是,透露了死者的身份。 【四木】 她终于知道他的笔名。 评论区点赞最高的评论说云行风的《风卷云涌》和《京城诀》其实是四木写的。 孟林霖一口气跑到了离糖水铺最近的书店,但书店已经关门。 她搜索这座城市所有的24小时营业书店,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 好心的司机一看她浑身湿透,赶忙递去抽纸。“小姑娘,这种天气出门怎么不带伞啊?” 孟林霖恍然发觉现在仍下着绵绵的雨,她的伞落在了糖水铺。 一连跑了叁家24小时书店,都没有找到陆骐然和王行峰的书,还好司机善良,嘴上嘟囔着“书在网上买不更方便”,却愿意一次次等待她,一次次将她送往目的地。 老天没有太为难人,孟林霖在第四家24小时书店找到了。 几年前的《风卷云涌》《京城诀》,刚发行的《屠天记》,都有。 司机原以为是什么世界级绝版巨作,没想到只是不稀奇的网络小说。“这几本书很好看吗?” “不知道。”孟林霖说,“但是是我的一个同学写的。” 司机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同学吧。” 孟林霖愣了愣,慌忙否认:“没,只是一个高中同学。” 回到公寓,不光人湿答答的,屋子各处也都凝结着返潮的雾水,孟林霖不知道该把这叁本书放在哪里,尽管它们表面都包裹着塑封。 思前顾后时,听见门铃的声音。 捧着一袋阳光玫瑰青提的小女孩看到水鬼一样的孟林霖,瞠目结舌,原本要讲的开场白全吞回肚子里。 一周前,新邻居搬过来了,并非旧邻居所说的独居男生,而是一家叁口。 孟林霖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 世路多崎人海辽阔,不是每个人都有缘分走到你的身边。 小女孩叫王之心,今年六岁,第一次过来打招呼时就很自来熟,她擅自进屋,四处参观,什么都要摸一摸碰一碰,但绝不会自觉把东西放回原位,她还将放在书桌抽屉里的一张毕业照翻了出来。 她指着照片里表情目瞪口呆、头顶冲天辫的女生说:“姐姐你以前好生动好可爱啊!” 那会孟林霖看着被搞得乌烟瘴气的屋子,头都两个大了,不客气地要把人拎出去,小女孩却哇地嚎啕大哭,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 “我爸爸妈妈在吵架,我不想回去……” 孟林霖一下子心软了。 “他们搬家前吵架,搬家后也吵架。”小女孩扑在孟林霖的怀里抽泣,“我一点都不想搬家,我的好朋友都住在以前的家那边。为什么要搬家呢?为什么不可以一直住在那里?我不想和好朋友分开……” 孟林霖怜爱地抚摸小女孩的头,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个世界流行分离。 和重要的人告别,是大人也不擅长的事情。 王之心原本叫王之馨,因为她怎么都学不会写“馨”字,她的父母只好改名。 王之心小朋友知道孟林霖的姓名时,吓得花容失色。“这么多笔画,会不会别人都答完卷了,你还在写名字啊?” 孟林霖被她逗乐,跟着她胡说八道:“是啊,这名字的确有时候会影响我的发挥,不然我回回考第一。” 不过,王之心练习了几遍后,发现也没有很难记。“子皿孟,双木林,雨林霖……姐姐,你的名字里竟然有四个‘木’字哎!” 小女孩惊喜的模样像是探索出了宇宙大奥秘,孟林霖夸她真厉害,这么不为人知的秘密都被她发现了。 和小朋友待在一块就是容易变得幼稚。 “你来找我玩吗?”孟林霖怕吓到小女孩,忙不迭用纸巾擦干滴水的脸,把散乱的刘海捋至耳后。 王之心抱着青提走进屋子,以主人家的语气指示道:“你快去换衣服,不像话。” 孟林霖:“……” 孟林霖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披着未吹的湿发推开卧室门时,却发现王之心居然已经把陆骐然的书的塑封拆掉,正趴在床上津津有味地阅读着。 …… 算了,看书至少能安静点,孟林霖强忍着怒火自我催眠。 沙沙的翻书声,孟林霖其实很喜欢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轻轻荡漾,但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女孩十分缺乏耐心,一本书几百页她翻两分钟就换下一本。 孟林霖走上前瞄了瞄,原来王之心看的是正文前面的主要人物介绍,配着画风唯美的角色插图,很像漫画。 头发间的水珠受重力影响,猝不及防地滴到了书页上,孟林霖连忙双手捧起长发退后一步。 王之心直起身,无端笑眯眯地看着孟林霖:“姐姐,这些书是不是你自己写的呀?” 孟林霖茫然不解。 小女孩同时把叁本书举到孟林霖眼前,统一翻到人物介绍那一页。“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孟林霖疑惑地凑近。 忽然,她整个人像被定格在原地。 叁本书的女主角的姓名分别为——孟林、林霖、孟霖。 小女孩滴溜着大眼睛满怀期许地等待答案。 孟林霖一面佯装平静,一面试图把书拿在手上,然而不凑巧,她的双手湿漉漉的,想要触碰却只能收回。 —————— 结尾的写法参照了岩井俊二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