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刊》 1.奔赴远洋 旧金山唐人街有一家中医推拿针灸诊所,来客多是被咳嗽感冒和腰椎顽疾折腾的邻里街坊。一九五二年,裘世德带着妻子儿女登船远洋,到了民国时期人人口中的三藩市湾后,一群鬼祟硕大的生灵窜过女儿的脚。不出多日,肺痨蔓延唐人街,“裘世德”中医推拿针灸诊所应运而生。 转眼间,牌匾渐渐有了掉色的痕迹,坐门口闻药的是一个印度人,裘母一时间不晓得乌花贝母的英文是什么,只能比划着,半是英文,半是上海话。 “你要嚼着这个吃,这样咳嗽就会慢慢好。这是乌花贝母,嚼进去会有苦涩感,一次含三颗,或者分三次各含一颗,侬晓得伐?”她当面示范,捏三颗乌花贝母放进嘴里,指着正在嚼动的腮帮子。 印度人恍然大悟,又对着拳头开始小咳。裘母讲道:“你这个咳嗽好久的咧,一定要按时吃,不然好不了。” 印度人微笑点头,鼻腔漫进针灸房里的幽香,是他不熟悉的味道。他用带着印度口音的英文问裘母这是什么烟,裘母说这不是烟,是她丈夫正帮人做艾草针灸,这样可以温经通络,祛湿散寒,然后抓了一把中药,多番交代他按时吃。 印度人送了一包香料回馈,抱着一袋印有“裘世德”三个繁体字的古牛皮包,戴帽子出门,铃铛来回一响,又进来了一个人。 裘母正忙着低头敲算盘,嘴嘟哝了一句欢迎光临,闻到一阵桂花香,没抬头也预知这是哪位俏佳人,亲热地笑道:“是谁大驾观临啦。” 算珠上下哒哒作响,裘子颖趴到堆着中药样本的樱桃木桌上,双手托腮,告知道:“姆妈,我进报社了。” 裘母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女儿,惊喜:“是你欢喜的么。” 裘子颖眉开眼笑:“是,爹爹知道了也会开心吧,”想到什么,又惆怅,掀开了印度人送的香料包,数着里面的芫荽、肉豆蔻、胡椒、柠檬叶、肉桂,细声说道:“只不过编辑跟我敲了一个主题,她让我深度跟进一下寰球唐人街的现状,所以会把我外派到伦敦一段时间。” “你才刚进去,这么快就要出远门,还是隔着大洋的地方。这杂志社是真是假。”裘母多少有些惊讶,可是她的女儿也二十岁了,迟早要独立出远门。 “当然是真的,这是学校教授推荐的,他和我的编辑以前是同事。” “可是……”裘母深谙女儿的脾性,不再说下去,唯有叹息:“你欢喜的,意愿的,我是拦不住你呀。” 裘子颖不再佯装惆怅,抱着她母亲的脖子,亲昵地说:“我会给你写信打电报的。” 艾草香愈演愈浓,裘世德拉开了门帘,他把一个客人送走,才得知这个消息,顿时勃然大怒,“太远了!我不允许!” 裘子颖方才的温存仅停留一会儿,心脏大跳一下,只觉血往脸颊涌,生闷气:“凭什么,我已经二十岁了!爹爹,我不是小孩子。” “我们已经弄丢了你的兄长,不能再弄丢你了。”裘世德尽量语气平淡,可还是有些怨。 裘子颖一时哑口无言,却还是力争:“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不同往日,更何况我还有阿加莎女士带着呢。二十岁,在你们那个年代,我肯定被包办婚姻了。” 裘母李婉平与裘世德确实是包办婚姻促成的一对伉俪,他们生于民国时期的上海,都是大家庭,因父母商业联姻的缘由而结伴一起。原本李婉平看不上裘世德那急性子,但他打动她的是渊博的医学知识,一头扎进灵丹妙药的痴劲,难能可贵的还有他怀着的仁心。李婉平是大家闺秀,家里卖的是流传洋场十里的香烟,耳濡目染地,她也能靠嗅觉分辨烟草的成分。夫妻二人在上海的公馆诞下一儿一女后,养育几年,儿子就读于私塾,女儿在女子小学受双语教学。起初生活安稳,直到战乱命运多舛,二人的家庭决定从黄浦江迁徙到香江的狮子山,越过了警察驻扎的铁丝网。他们先在香港新界定居,几年后便搭乘渡船,经过日本,来到正值现代化的美国。 只是,旧金山的唐人街并非传说般华丽。那时候,裘子杰在停靠日本的码头失踪,徒留急眼心碎的三人辗转到唐人街,裘子颖刚踏入唐人街铺满垃圾的地板,便看见成排目中无人的老鼠。她一下子吓得腿软,捏着裘世德的衣角,躲他身后。 日子久了,店铺林立。年幼的裘子颖习惯在父母忙活的时候充当帮手,提着一箩筐漂亮的旧式旗袍和西装送到对面善美洗衣店洗。掌管善美洗衣店的是一位年逾九十的老太婆,一九零六年旧金山大地震,她的第一颗烂牙与地皮一起剥落,随着市政府和华人会馆的搬迁整改,她的第二颗牙齿敲进祖传的镀银龙凤陶瓷茶杯。裘世德一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讲话漏了从耶尔巴布埃纳岛到阿拉米达岛的海风,头发花白如雪。善美仍把这里叫作华埠,最喜欢拄着拐杖骂来这里巡查的番鬼。针对这样的行为,她却笑嘻嘻地对着李婉平劝诫,年轻人莫要这样做,老太婆尚且可以被当作失心疯对待,年轻人是要被拉去打靶的!她说得多严重,可是在一旁偷听的裘子颖不相信,毕竟她们在上海见过不少老太婆口中的番鬼。 善美洗衣店里头摆放了淡紫色香炉和威风凛然的金蟾蜍,嘴含铜钱则伏向门内,虔诚地把袅袅财气送进主人屋。门口一把竹藤椅,老太婆总是坐那里摇葵扇怀古贬今,戌时驾到就闭目滚佛珠,嘴唇蠕动重复南无阿弥陀佛,睁开眼睛见到番鬼就刻薄一句,三藩市发生火灾必定是他们愚昧糊涂不识佛理,触犯太岁所致,然后叽叽咕咕传述玉皇大帝的恩赐。裘子颖常常揶揄她是老古董,李婉平委婉地教育:“婆婆出生于一个小渔村,还是一个朝代之前的遗老,人家经验丰富,你就不要在这里犟了。何况,这里不同于上海。” 老太婆只是张开牙齿稀疏的嘴巴骄傲道:“我长寿。你个细路毛都未生齐!” 几近周折,裘子颖发现世界不只是上海和香港的形状,每个人看到的哈姆雷特也不一样。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迷上了读报,在浩瀚的文字里领略大千世界,从中夯实英文,深造粤语。她常读华文日报和周刊,报上各个阶级和派系的人对唐人街和华人社区针砭时弊,令她愈加了解这片地方。 《金山时报》事务所的编辑办公室开了一扇窗,却耷拉着上等的窗帘,太阳有些大,光透过窗帘的几何孔照着主编的方形脸,像东星斑身上的细白花点。主编是被华人商会捧上的广东人,为了让美国人阅读华文日报,他们增加了英文栏目,遂高价聘请颇有知识水平的本土编辑——曾在曼哈顿教授美国历史的阿加莎,来指导英文栏目的建成。 阿加莎穿着白色衬衣,转一支钢笔,悠闲地抿咖啡,对前来造访的裘世德和裘子颖说:“我理解令尊的担忧和困扰。不过我需要提醒的是,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让珍妮弗去另一个帝国学习,而且作为老师,我也会陪伴出行,照顾她的安全。” 裘世德讲述忧虑:“我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只是,她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欧洲也就那么大,要是他们再吵起来打仗,我真是不敢想!”他不想再经历那痛心疾首的事情。 二战刚结束一段时间,阿加莎也万分理解他的顾虑,操着官腔说:“联合国签署和平协议已久,各国停止交战十年,世界也仍然在回归和平建设的步伐中。正是如此,我们更需要珍妮弗到伦敦唐人街调查,看看战后的唐人街如何重建,将所见所闻带来旧金山,甚至传播到整个美国社区。” 裘子颖这时候说:“我已经成年许久了……按照法律,我拥有独立自主的权利。” 裘世德怕她误会,叹气:“我不是禁锢你,只是害怕。” “裘师傅。”听了几个来回,主编面对着窗抽一根雪茄,呼烟后说:“我们报社会资助报销,你就让阿颖去吧。我拿我的名声担保,她会平安归来。” 裘氏父母终是忍痛放手,将裘子颖的衣服带去善美洗衣店重新洗一遍,又精心制作了赤豆糕和桂花糕,从水雾氤氲的锅旁边舀一勺自酿的花雕酒,泡实几只螃蟹,做一道老派醉蟹。另一只锅里还蒸着一条鲳鱼,切断葱姜铺鱼面,熟后浇一勺热油和酱油,鲜香扑鼻。几道菜上桌后,裘世德又烧了三人份的小馄饨,下虾仁和香芹粒,托着盛放杜鹃瓷碗的盘子和热腾腾的蒸汽出来。 裘子颖捏蟹黄,夹鲳鱼,吃馄饨,饱食一顿沪上大餐,在父母二人的拥抱中分离。三日后启程,她拎着整顿好的行李与阿加莎搭乘飞机前往伦敦。已是一九六三年,她们不再选择水路。在裘子颖刚抵达旧金山唐人街之际,多国轮船公司在欧洲航路上激烈竞争,几年后苏伊士运河战争爆发,水路受到限制,航空飞行则日渐兴起。因此,她们这次出行最为高效方便的交通显然是航空飞行。 临近降落时已是深夜,从空中俯瞰伦敦仅剩的灯火通明不多,但有几处极为亮眼,听阿加莎介绍,全世界只有一些地方会在深宵造出灯火辉煌夜夜笙歌的奇观,她认为那正是伦敦的不夜街,华人聚集的地方。 下机以后,二人感到气候变化,缩了缩脖子。伦敦明显寒冷干燥,她们不约而同地裹紧衣服,围上围巾,走到海关。 托了报社、华人组织和旧金山市政府的各种关系,裘子颖一家才换来美国身份,因而她可以拎着一本护照以商务活动为由进入英国。若不是如此,她无法依法律向父亲宣告自己的独立,以往长时间在外漂泊无依,不知该攀着什么维护自己,如今也算是有了着落,稍微感到安心。阿加莎评价,他们已经是唐人街里比较幸运的一家,裘子颖听后心思复杂。 裘子颖吸着工业文明高度发达的空气,忽然生出朦胧的乡愁,也许在思念上海,也许在思念旧金山唐人街,脸皮有些紧绷,然后说:“阿加莎,如果你在这个偌大的世界有一个安定的家,不需要奔波周转,那是许多人羡慕不来的。” 阿加莎觉得她孩子气,微微抬着下巴:“我祖父是夏威夷的原住民,到我这一代,我已经不像印第安人了。” 2.伦敦唐人街 二人住在麦高田街(Macclesfield Street)附近。阿加莎在伦敦也有同学,目前执教于伦敦一所大学的建筑学院,名叫布鲁斯。布鲁斯身穿一件英伦皮衣,脚踩尖头皮鞋,立体的希腊鼻顶着一副银框眼镜,伦敦式口音如假包换,像棉花糖压在舌尖将吐出的词语黏在一块。一九五九年克罗伊登机场关闭后,她们抵达了现下最繁忙的伦敦机场。布鲁斯绅士地向两位女士打招呼,替她们提行李,开一辆黑色轿车将她们载到麦高田街。 “这就是你的学生,莎莎。”布鲁斯喊了阿加莎的昵称。 阿加莎望着窗边的光影,说:“准确来说,我和珍妮弗一起共事。”途经建筑,除了招牌写着中文,其他并无特别:“这里的建筑风格非常英式。” “当然,据说他们正从东部船坞区的莱姆豪斯(Limehouse)迁移过来,在这边租赁的是当地政府规划的建筑。我们现在到的是苏豪区(Soho)边缘,位于伦敦西部,原本就是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混杂的地方,建筑也是本土建筑。”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裘子颖回忆道:“当初我们去旧金山的唐人街,发现它比香港九龙城还糟糕。” 布鲁斯看了看后视镜,微微一笑。他去过香港九龙城调研建筑,目之所及是逼仄拥挤的楼房,住宅密度极高。走进人声鼎沸的菜市场,扑鼻而来是一股野蛮的气味,卷闸生锈,电梯灯忽明忽暗,水泥墙长满青苔,地上的污渍混杂着泥印和被劏杀后的猪狗血。英政府租借香港新界时并没有将九龙寨城划分进去,因而那里成为无政府的法外地带。布鲁斯在九龙寨城呆了一个礼拜,从杂乱中发现九龙城寨的建筑意外地很有考究,龙津石桥由坚实的花岗岩建成,所有龙津路都要对准城门口的津梁,当地建筑学家表示,其位置依风水师判定,符合龙气精神的传说。这是中国人厚积薄发的考量。 “这里是苏豪,不会比九龙城差的。”布鲁斯这么说道,继续介绍:“目前在英国,我们没有准确的词语来形容唐人街、中国城,所以一开始我对你们的行程目的感到惊讶。我不知道旧金山的状况如何,总之这里的华人居住密度不算太高,分散得比较厉害。” 两位远道而来的女士受布鲁斯的招待安顿好后,约在第二日早晨见面。翌日天气晴朗,窗外满是嘈杂声。 裘子颖和阿加莎游到一个叫爵禄街(Garrard Street)的地方,一家名为“泰丰龙”的茶餐厅十分热闹,她们看见空位就埋头钻进去了。人头相靠,拉肠箱喷烟,推车上的蒸笼相迭如九层塔。她们跟人拼桌,一壶资深的菊花茶来回淘洗各色人等的碗筷,桌上摆着叉烧包、排骨和凤爪,对面的大叔正低头钻研报上的马票和赌场广告。 服务员推了一盘拉肠和一碟炒河粉,撇了几滴酱油到桌子,大声报菜名,头也不回地走了,继续移到下一桌。阿加莎第一次在旧金山南部访谷区的茶餐厅吃饭时,被同样的场景颠覆了眼光。《金山时报》的主编带她点一份特色牛杂面,服务员粗鲁傲慢惯了,一推碗就走,眼神淡漠。她是不明白的,只是店内没有一人抱怨,后来也就习惯了他们的作风。 这个地方坐满了不同肤色的人,蓝绿眼卷毛和黑发黄皮肤的居多。一个小伙忽然杀进,冒着肉眼可见的青筋拉货车进来,东搬西砸,在靠近仓库的墙边垒了一堆装满杂物的蛇皮袋和纸箱。 寒冷的天气,丁六仍然要擦额边的汗,拉长了脖子对着捅拉肠抽屉的老板说:“陈生!我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趁你地头被霸占之前搜刮到这些,那几个英国佬拿着什么图纸在看你的当铺,我屁股都还没热就被人赶,索性见到什么就扔什么进去咯。阿隽之前说有些烂铜烂铁不要了,我就懒得拿,你不见了什么东西千万别怪我,要怪怪你儿子。” 那位力臂十足的陈生闻声头也不抬地大喊:“珍珍!帮我拿五十便士给丁六!顺便弄一杯柠檬茶给他。” 珍珍调好一杯柠檬茶,将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开柜筒,手疾眼快夹一个硬币,送两样东西给丁六。 研究跑马和赌场的客人离开后,裘子颖旁边有个空位,丁六嘬了一口柠檬茶就坐到她身边拼桌,他的肚子要饿扁,打个响指向那名叫珍珍的年轻女孩点了一份鸡蛋瘦肉肠,谢完她之后回头看见一个华人面孔和一个印第安人面孔,挑挑眉毛,打招呼。 “生面孔,敢问靓女在哪条街做生意?”丁六以为裘子颖是这里的华人,便问道。 裘子颖与阿加莎对视,灵机一动,编造道:“麦高田街,刚来的。” 丁六醒目,一听便分晓:“上海人。” “你是广东人。” “广西,但是这家店的老板是广东人。”鸡蛋瘦肉肠上桌,丁六抽一双筷子,豪气地夹一大片肠低头吸溜,吞下去又问:“那你是干哪行的?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的上海人要么开戏院,要么开牌馆,老气派了。我朋友就是这家店老板的儿子。” 裘子颖回答的语气有些生分:“以前家里做的是中医推拿针灸。” “以前?”丁六有些狐疑,但想到最近大家都在从莱姆豪斯搬家,又不觉得奇怪。他肚子蹦不出几个洋文,咕噜的只有鸡蛋瘦肉和昨夜吃的乳鸽烧鸭,也就没有打算跟阿加莎搭话。他看她们似乎是相识的,又问裘子颖:“你朋友也会中医吗?” 阿加莎假装听不懂中文,裘子颖摇头,答道:“家里治好了她的颈椎病。” “高手。”丁六吸完最后一口柠檬茶,握着铁盘仰头往嘴里刮,吃干净以后打个饱嗝,露出牙齿笑着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吃,我有事要忙,先走了。”经过拉肠箱,他道了一声生意兴隆,拉着货车扬长而去。最近各家都找他帮忙,口袋里收获颇丰。 等人走后,阿加莎用英文梳理:“布鲁斯说他们正在搬运。伦敦郡议会强制购买莱姆豪斯的街道,然后建造大量社会住房,所以他们不得不离开那里。老实说,我们的第一个主题可以成立,政府对街道的整治如何影响当地侨民的工作和生活。”她不得不承认她们有时候非常功利。 “看样子这家店的老板刚从那边搬过来。”裘子颖望向不停动作的陈生,话却对着阿加莎说:“其实旧金山也干过这样的事情,只是我们人很多,又有华人商会的鼎力相助,保住了不少。”她的意思是她们还应该把目光放在类似华人商会的机构上,不过她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很难与他们交往。 夜幕在五点就降临。丁六拉了一路,从东边拉到西边,累了就歇一会儿,又继续拉,拉到小腿浮肿才来到熟悉的莱姆豪斯。一家远近闻名的歌舞厅坐落在莱姆豪斯的显眼位置,以往来这里作客的曾是东印度公司的水手、战后退役的美国士兵、犹太商人和一些来自欧洲的文人艺术家,由于是最后一天营业,不舍搬迁的人都齐聚在这里。 丁六望着璀璨闪烁的霓虹灯牌,有苦尽甘来的轻松,把货车扔在一旁,心情大好地溜进去找梁达士的身影。梁达士是一个越南华裔,祖籍浙江,精通六门语言,即温州话、闽南语、粤语、英语、法语、越南语。据丁六所知,陈隽和梁达士从小就在莱姆豪斯的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相识,长大后双方家庭互帮互助,在唐人街名声鹊起。他们都是二代移民,只不过陈隽出生于伦敦,梁达士出生于西贡,是不同国度的二代移民。相比之下,梁达士小时候跟着父母来伦敦还是花了点力气。 梁达士在大厅看场子,见丁六走来,会意地拍了拍他肩膀,指向角落:“又来找阿隽,他在六八八包厢里,你晚点再进去,他正跟人谈事情。” 包厢内,陈隽背对着顺明堂的人,夹几块冰粒进朗姆酒,装点一片薄荷叶,“许老板,条件允许,我们应该在爵禄街重开这家歌舞厅。我知道你不想与爵禄街那些印度人和犹太人建立的鸡尾酒酒吧竞争,但是,既然政府推动我们搬移,我们就要在新的地方立足。爵禄街最合适,因为那里依然有大量相似背景的客人,很快就能盈利。” 许老板坐在皮质沙发上,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琢磨道:“陈先生,我一直很欣赏你的眼界和魄力,这里的生意我们有目共睹。不过,我想要在歌舞厅的基础上,加一个赌馆。” 陈隽转过身,严肃地说:“我不赞同。” “你可真是有原则,讲几遍都不听。”许老板听他斩钉截铁的拒绝,知道自己终究是拗不过他,还是说:“我知道这些话对你来说不中听,但是在商言商,你肯定知道赌博、烟馆、妓院会利滚利,后两样我们也不跟人抢着沾,但前一样还是可以考虑。赌馆执照要符合英国的博彩法,管你三五六七国籍都要买牌赋税,所以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开他们管不着的麻将馆,找那些香港和上海人来。”见陈隽不为所动,他撇下朗姆酒,不高兴地走出门。 丁六在外面竖着耳朵偷听,进包厢就见那杯朗姆酒,动手动脚地喝了起来,酣畅几口,突然想到什么,埋怨:“你爸说你扔了他从广东带来的玉器,责令你立刻去找,然后送到新住址。找不到,你就要被藤条伺候。” 陈隽无奈地笑,从包厢背面的隔间拿出玉器,提早离开,只剩梁达士主持歌舞厅的最后一夜。丁六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喝了朗姆酒,三两下躺在六八八包厢的皮质沙发上昏头大睡。 此时烟火十足的泰丰龙,早茶转晚市,卖宵夜。陈隽一直很有先见之明,这玉器早就被他收拾起来,以免被入门检查研究的人拾走或销毁。他拎着玉器给父亲,吃了一碗珍珍盛的猪红枸杞叶汤,然后教她读莎士比亚。 趁夜还未荒芜,陈隽走出泰丰龙门外,漫步到附近一家售卖中英双语书籍和报纸的书店。橱窗内,店铺只剩最后一份《泰晤士报》,他进门来到熟悉的货架,刚准备抽取,一只手同时靠近报纸上方。有人要与他抢这最后一份报。 对方却毫不在意,捏住被《泰晤士报》压在后面的华文周刊,转身离去。他取下《泰晤士报》,鼻息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3.莱姆豪斯 陈隽靠在书店外的砖红电话亭阅读,握报夹烟,封底两个版面大开,猩红光刚亮就黯淡下去,飘了雾。本报覆盖的国际时事繁杂庞大,最新资讯是戴高乐将军改变前往美国会见约翰逊的主意,转而向白宫那边建议:如果两人要会谈,就请约翰孙到法国来。被烫出月牙边的那一版转载了《卫报》英联邦记者撰写的文章,简要表达“不结盟”国家即将进行的国际访问会带来不可轻视的意义。 陈隽想不到,方才误以为要抢他报纸的人,早在当日下午就拿到了《泰晤士报》,正坐在旅馆房间靠窗的一个狭窄书桌,研究不同的报纸。裘子颖抽走的那份华文日报,与旧金山同源会资助的颇有不同,其版面设计更为简洁,三个版面三则华埠轶事的报道,轶事里面的主角多数被叫作埠仔或华工。一眼黄底黑字,赤裸裸的文章没有配图,倒是起了一丝严肃的氛围。有意思的是,最后一个版面参考了主流媒体的报道动态,材料基本源于她手中的《泰晤士报》。 旅馆的窗对面是一家酒吧,从即兴爵士乐切换到新星披头士的摇滚乐,余音回旋不绝,要传到她耳边的时候,反倒被挂在晾衣绳下的衣裳吃闷了一些。裘子颖撑着脑袋翻阅,看见底下的小字隐秘地写着华商招聘、银行投资、风月场所揽客和赌马广告,逐步思虑。以她的经验,华文日报基本由华人商会帮助,这么多顺明堂的业务得到刊登,她猜测这份报纸由顺明堂所匡扶,而且这报纸意图与本土主流媒体接轨,自然是有些野心的。 早晨一如既往凉飕飕的,裘子颖换上一条淡霭蓝长裙,束着胡桃木腰带,实在怕冷又披一条针织毛毯围着肩膀,顺米黄压花墙面下旋转楼梯,咚咚地踩着欧陆实木地板来到旅馆餐厅。她一边用黄油抹烘焙切片面包,一边和阿加莎聊天。 “昨夜我买了一份报纸,是当天的日报,只消一个便士,晚上十点就和《泰晤士报》一起卖完了。”说完,裘子颖咬了一口酥脆的面包。 “一个便士,真是相当于免费。”阿加莎喝着卡布奇诺,感慨。 裘子颖点头,“他们也不打算靠这挣钱吧。” “嗯……也许我们可以作个假设,比方说,根据当地华人人口来制定报纸的产量,一天产三百份报纸,售罄即意味着当天会有三磅收入。如果版面简单,维持的成本也不用太高,只需要征稿时对内容加以雕琢,稳固这些受众就行。”阿加莎认真起来,“其实我们看到的人都很忙,只有老年人早上读报的居多,预计占受众百分之八十。你还可以去细分,调查他们的背景和收入,简单地作一个保守、中立还是愿意接受新事物的趋向评估。” 看向阿加莎笃定的神色,人仿佛成了轻飘飘的数字。阿加莎的学识横跨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待人处事想当然地带着审视和调研的目光,而这也造就了她的冷静和专业。裘子颖认为她过于以西洋眼光看待这些华人,一般而言,在此拼搏劳碌的普通人根本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关心政治。她想到昨日报道的那些人和故事,只是怅惘道:“他们的笔触很真实,你应该读一读。昨日的报纸写了一个人的小传记,一个在一九一九年被美国船舶丢弃在伦敦的中国海员如何发展成为大老板的成功史。那人姓许,叫许志临。” “好,今晚拜读一下。”阿加莎若有所思,提议了一句:“布鲁斯可以开车载我们到莱姆豪斯,我们应该看看那里怎么样了。”裘子颖同意,吃完早饭便一同出发,前往目的地。 英国的冬天总给人阴沉肃杀的氛围,树木凋敝撑向天空,群鸟绕钟楼盘旋。偶尔有一只鸟因冻受伤,坠入德古拉的沃土。布鲁斯带两位女士来到莱姆豪斯,有的店铺正在搬空,有的矮楼正拆卸招牌。他们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处比较热闹的地方,一家聚集着搬运工人的歌舞厅。丁六正在其中指挥,他在监督皮质沙发的运送,恰好看见刚认识的人,就自来熟地打了招呼。 “来搬东西吗?”丁六挥手问。 裘子颖简短地答道:“来看看。” 丁六挠头,直着性子说:“都废墟成这样了,有什么好看的。”他又惋惜:“要是你昨晚来了,你会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不过我以前真的没见过你,你肯定不是在莱姆豪斯混的。” 裘子颖不喜欢“混”这个字,觉得太粗鄙莽撞,嫌烦地说:“刚来英国几天,当然没见过。从哪来到哪去都别再问了,干你何事。”布鲁斯在一旁听不明白,阿加莎略懂一二,喜欢珍妮弗这样的边界感,还带点任性。 丁六有些无辜地眨眨眼,他就跟一只生番薯一样憨,唯独有一个非常老道的认知,那就是他从未跟上海人做过亲近朋友,真是郁闷!可他也不怕见笑,人与人总有交际不合的时候。 “布鲁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有丁六对这声音有些敬意。 布鲁斯看见陈隽,耸肩展臂,笑道:“爱德温!好久不见。”他向她们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以前的学生,现在毕业很久了。噢上帝,真是抱歉,我最近忙得头昏,差点忘了有人可以帮助你们。” “你好,在下陈隽。”陈隽从门口走到他们身边,礼貌地向二位伸手。 回礼后,裘子颖用中文介绍:“裘子颖,英文名珍妮弗。我旁边这位是阿加莎女士,布鲁斯先生的同学,我的编辑和老师。” “似曾相识。”陈隽大方地望着裘子颖的眼睛,不经意闻到似有若无的香味。 裘子颖反而没有印象,对视微笑:“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布鲁斯上前,仍带有歉意:“爱德温,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扰你。这两位是我在美国的朋友,前几天刚落地英国,想了解这里的华人社区。我记得你在这里长大,应该非常熟悉,可以帮助她们。” 丁六是个洋文盲,只顾着摆手让工人搬快点,转过身见他们侃侃而谈,跑过来惊讶地问陈隽:“你们认识吗?” “刚认识,美国来的朋友。”陈隽答。 丁六听到他简明意赅的翻译后愈发惊讶,这两人竟是从美国来的记者。他知道裘子颖瞎忽悠他,被逗得瘪了个嘴巴,还以为她们看不起他,稍微有点伤心。裘子颖见状,有些得逞,又带着饶了他这呆瓜的心思,捂着小嘴笑了。她知道这样甚是不好,李婉平教她莫要嘲笑人,但是她正值桃李年华,玩心仍重,爱看人吃瘪的模样。 陈隽向丁六交代好搬家事宜后,留他坐镇,带着三人逛莱姆豪斯。莱姆豪斯位于泰晤士河的北岸,并不似那些乌云灰雾的油彩传说,出自某服务清朝皇室的洋人艺术家之手,躺在三藩市画商的地摊里。当然,画商还贩卖日不落帝国的日落,口若悬河,摇头晃脑作一首诗。裘子颖见到的泰晤士河,已然是二十世纪福克斯向全球观众销售的实景,同时承载着辉煌和萧条的记忆。他们经过以往上映戏曲的剧院,仍有人坐在石楼梯那边,卖纪念戏票和中国式摆件,通常是瓷娃娃、山水挂轴、十二生肖手链。政府勘察的人来了,他们便弯腰折布,也不急,慢悠悠地背着一坨东西走。 “不知道他们会往哪里去。”阿加莎问。 陈隽说:“主要看大家以什么为生,基本都会往租金比较廉价的地方去。” 裘子颖想到什么,有些出神。曾经在访谷区,善美老太婆讲古讲到激动落泪,张牙舞爪,说八个人也不得不挤一间房,她嘴角烂,手洗衣服冻得生疮,再忍下去会丢了这条烂命,后来在黑市痛心变卖许多祖传器物,才换来一间洗衣店。那时候裘家稍微好一些,在香港住了几年,有储备,但她也常常搬凳子在诊所的收银台埋头学习,比不得上海大家闺秀的书房环境。 陈隽指了指西印度码头,他父亲二十五岁做工的地方。日落,黄昏吐一枚发光的鸭蛋,蜃楼赋影,河水波光粼粼,浮过载满货物的渡轮。临走时,裘子颖有事相求,希望陈隽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带她们去一趟华文日报的报社。待裘子颖众人离开,他回到歌舞厅,忽然想起她就是昨日取走华文日报的人。 泰丰龙的楼上,有一间十五英尺乘十五英尺的房,是泰丰龙老板的宿舍。陈隽在附近租了一栋楼,将泰丰龙的员工分别安置在不同房间,无需再蜗居合租。原本陈隽想让父亲一同搬离,父亲为了方便准时开工而拒绝,索性就住在茶餐厅的楼上,省时省力。 陈生雷打不动,于凌晨五点起床洗漱,到一个黑屋生炉烧鸭,将腌制好的酸梅除核捣碎,入锅加清水和黄冰糖以小火慢熬,融化后大火收汁,同时挤半个柠檬汁和一滴白醋搅拌。珍珍在旁边制作符合异域口味的酱料,熟稔地调配水和红糖,用无油锅烧至糖稀,然后加玫瑰花瓣熬制,倒入白酒。几个钟头以后,卷闸已升,陈生便会提着正流汁水的铁钩出现,往窗口挂放。 很久以前,同样的过程。一块石头砸向玻璃,窸窸窣窣的坏笑惹得街上的猫飞窜,陈生眼疾手快地避开,刚出炉的烧鸭完好无损。一群狡猾叛逆的青年经过,压帽子插裤兜,不论国籍种族身份,对谁都使坏,连英国警察也毫无办法。珍珍气得涨红了脸,拾起那块石头扔回去,却砸不中他们。陈生挂好烧鸭后,从柜筒抽一沓报纸,拿胶布反复缠牢,堵住一个裂了花边的窟窿。 陈隽目睹,下车,拦住那群青年,请他们吃麦当劳。他们感到意外,这里的非洲人、马耳他人、印度人,哪怕是荷兰人和意大利人都不搭理他们,竟然有人敢跟他们说话。他穿着呢色大衣和西装裤,跟在一群毛头小子身后,让他们点餐、找位置,然后他付钱善后,又向点餐员说了什么。落座以后,他说,他愿意给他们一沓英镑,前提是把麦当劳都吃光。他们不屑地点头,却未料到上来的是一座山一样的汉堡、薯条和鸡块,三十杯可乐和雪糕。他们不愿意要那英镑,他忽然冷冷地用英文说,吃。他们一时噤声,伸手拿汉堡薯条开始咬,走的时候一边吐,一边塞英镑到裤兜里。 4.许志临 歌舞厅要到新地址重建,这已不是许志临第一次将此事托付给陈隽。二战时兵祸连结,德军投弹炸了伦敦东区,莱姆豪斯也因此受到牵连。建筑崩塌,硝烟弥漫,部分华人店铺和住所一时被毁于一旦。陈隽刚从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结课毕业,父亲的店铺还在,只是邻居纷纷躲难,有的前往曼彻斯特重整旗鼓,有的投靠身在利物浦的同乡,向四处搬迁。 许志临那蓬勃兴旺的歌舞厅被炸了,他不打算搬离,因妻子一家都是定居在英国伦敦的白人,而且他身后还有顺明堂的人需要他的扶持,羁绊甚多,深思熟虑后是万万走不得。他正打算东山再起,恰好遇到了陈隽。陈隽那年只有十七岁,拿到双语证书,考进了伦敦一所大学的商学院,然而学校不提供奖学金,陈生无力支付高昂的学费,他没有入学,只好替父亲打理店铺。 许志临在泰丰龙吃饭,常常观察在收银台读英文报纸的小孩。小孩有一好朋友,是个越南华裔,父亲是华人社区汇宝银行的行长。有一次,好朋友带着父亲来吃饭,许志临也在,两个大人物拼桌,手腕戴的都是欧米茄,面面相觑,吃的倒是从不相撞,一个爱吃偏甜些的叉烧饭,一个只吃招牌烧鸭饭。 许志临倒了杯茶水,也给坐对面的人物倒了一杯菊花茶,说:“听闻梁先生最近在搞贷款业务,帮第一代移民买上房子,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的魄力。” 梁启笑了笑,回敬:“你的顺明堂也不错,帮助不少人落地生根。我只不过是支持办理一些银行琐事,谁的生意好我一目了然,自是会给这些生意好的人批准一笔账。对了,不要小瞧那些聪明机灵的后浪,就那小孩,还有我儿子,他们对那些开店铺的人提了点建议。我依然是按照规章秉公办理,不该批准的我照样不批准。”许志临听出他此话有留白,即他办事清白坦荡,但那些开店铺的人也并非心存恶意,只是逆流而上投机取巧,以获得贷款的批准。后来,许志临才知道,收银台读英文报纸的小孩在泰丰龙的时候,让服务员在门口临时挂个牌子:付现金,可打折。他知道这是形势所迫,好钻税款灰色地带的空子,那小孩也只对困境实在窘迫和收入极其落后的商贩才这么提议,而且没过两个礼拜,牌子就被换掉。 许志临对陈隽刮目相看,与他做交易,让他来制定一个新的商业计划,重开歌舞厅,只要第一个月盈利就资助他继续读书。陈隽答应后,反倒变得极其正直,供出的报告没有一处提到要开色情赌博场所。许志临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回答,你已和当地工人阶级出身的白人女孩结婚,也有了积蓄,没有必要钻空子,否则相比非法移民,合法居留者第一个被吊销营业执照,受法律鞭笞。许志临听后沉默了一阵,只觉所言极是。 十年以后,陈隽学有所成,接管歌舞厅,他相当聪明,留下的业务和税务账单正当干净,商业版图早已脱胎换骨。只不过,许志临在顺明堂另有心腹,于歌舞厅之外,兴办不少陈隽反对的业务,而许志临归根结底还是个商人,止不住利益的诱惑。 这一日,天放晴,陈隽和梁达士在爵禄街筹备歌舞厅的装修事宜。原本裘子颖要与阿加莎一同前往华文日报的报社,但阿加莎接到了一则消息,要去跟进一个华人律师事务所,二人便分开行事。裘子颖按照约定来到泰丰龙门口,陈隽已经备好一辆黑色的阿斯顿·马丁在外等着。 陈隽见裘子颖来到车前,伸手开门,待她坐好才绕到司机位,踩油门行驶。一辆英伦老爷车,里面陈设古典皮革扶手,车前镜吊着一只绣了祥瑞的珊瑚灰香袋。裘子颖望向车外的后视镜,看了看映在里面的陈隽,卡其色格子呢羊绒围巾挡着下颚,在皮夹克外随意地绕两圈。他的装束与之前有所不同,不再那么正经,稍微嬉皮了一些。这一路二人都沉默寡言,因着陌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独到达目的地之后,裘子颖向陈隽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所谓的报社,其实只是一间写字楼里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布置如报刊版面一样清净,只挂一幅偌大的书法画,别无其他。主编不在,办公室来了其他人。陈隽领着裘子颖到最靠内的办公室,里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转啊转,见到熟人进门,又挑衅地把脚翘到红酸枝木桌上,随着唱片机播放的音乐节奏,点着那双锃亮的皮鞋。 “大驾光临啊,陈隽。”许俞华不惊讶于他的出现,只不过从未见过他身边的女孩,饶有兴趣地问:“这是我们主编请来的新秘书吗?” 陈隽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在裘子颖旁边道歉,然后才说:“俞华,这是我的客人,希望你体面一点,嘴巴也放干净一点。于主编在哪里?” “在公司和我爸商讨广告。”许俞华没有任何要起来的意思,只是摆一只手,让两位客人随意坐,就坐那张沙发上面,“有何贵干?” 裘子颖开门见山:“我想知道,顺明堂是否是这里的商会。” 陈隽坐在她旁边,只是安静听着,而许俞华觉得有意思,大笑:“你旁边那位不就是顺明堂的人,怎么不问他?还要来到这破报社干什么。” 裘子颖看着许俞华放肆笑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以为看错,生起一种难以言陈的熟悉感。很快,她操起职业面孔,说:“是谁都好,我都要来这里一趟。至于这个问题,我读了这里的华文日报便知道,只是需要确认。” “你为什么想确认这些?哦,你要加入顺明堂的话,得拿出点真本事给我们看看。” 陈隽在这时说:“裘小姐无意加入,她有公事要办,需要找于主编。她们是同行。” “来调查我爸啊。”许俞华立马精神地弹起来,坐直,故意说:“那我们就来好好地写写他。顺明堂是我爸一手操办的,既然你读报了,就应该知道他的人生大事。原本是海员,被丢在伦敦的码头,像大伙一样找那些回国船只,失败了,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拿到一份工作,在英国一家茶叶外贸公司做运输,然后结识了玛丽娜女士,一个西印度码头装卸工人的女儿,两人相爱结婚,遇到了各种困难都继续在伦敦生活,直到现在。但是他们二人有段不光彩的历史,那段历史就属上海民国时期,三十年代,他们卖鸦片,坏得要命。这可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于主编不敢写,没添上去。”他做作地嘘了一声。 陈隽盯着许俞华,也不知他哪来的脸,忽然笑了出声:“你现在继承了他,或者说,你要更胜一筹。”总是大办他反对的业务,手段更凶险。 “继承”这二字分外刺耳,莫名地挖苦了许俞华。他像是受到刺激,两臂打颤,狰狞地大喊:“你算什么狗东西!是啊,没有他,我们两个都是废人。你没有书读,我就流离失所,成日发失心疯。他是你第二个父亲,你爸都得跪着谢他!” 裘子颖听得不是滋味,面上又是淡淡地说:“我来这里不是听你们吵架的。如果你控制不了情绪,那我也不必在这里久坐。” 陈隽已经麻木,镇定地坐在那里,还能向隔壁的女孩道歉:“对不起,今天真是失礼。我们走吧,改天再见于主编。如果你的问题是指向顺明堂的,那么我也可以帮助你。” 许俞华气在头上:“滚!” 离开报社,裘子颖松一口气,陈隽察觉出她的不自在,开车送她回旅馆。陈隽摇下车窗,让风灌进车厢内,安抚道:“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是我的疏忽,我应该提前问于主编的行程。” 裘子颖点头,怨道:“确实是你的疏忽。” 陈隽想不到她如此直接,没有那番人与人之间的矫饰切磋,也就识趣地闭嘴了。裘子颖进入正题:“今天的事情,没有前因后果,我是不会记录的,但是,”她两指并拢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的记性很好,会一直记在这里。” 气氛不再那么僵硬,陈隽耸耸肩膀,倒也无所谓,好奇地问:“美国和这里有什么区别?” 裘子颖歪着脑袋,风拂过她的发丝。她总是在别的地方怪认真的:“哪方面?新闻行业,唐人街的面貌,还是只是单单指美国和英国的地域、文化差异。” 陈隽眼睛直视远方,抓着转盘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你的英文非常美式。” 裘子颖被逗笑:“那你的英文还很英式……” “你还在读书吗?”陈隽这时转头看向她,细腻饱满的肌肤,整齐的刘海。她的模样如此年轻,作风却很老练。 “我没有读大学,在曼哈顿上过一年暑校,住旧金山。”裘子颖稍微轻松起来,也问:“你大学读的是什么?” “金融。”这个答案果然换来了她单纯的赞叹和欣赏,轮到他感叹她的年轻:“还没读完书就来英国。” “家里很多书,自己读着玩,给报社投稿也多,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走了这条路,也许这趟回去后会继续读书吧。” 陈隽赞同她的想法,代表后生可畏,他认为以这样的经验和视野再去进修才是最恰当的。话题暂告一个段落,他们回到麦高田街。陈隽还有事情要办,送她到旅馆楼下,前往爵禄街。 5.计划 裘子颖回到旅馆,取一张信纸,提钢笔写字,结束称呼之后进入正文。她向远在旧金山的父母写信,内容则是一些简单的所见所闻,接着报平安,宽慰父母,希望他们不必忧虑她现在的处境。《金山时报》的摄影部部长外借了一台哈苏500给她,然而她最近光顾着游历,一时之间忘记,只把它落在了行李箱里,真是浪费。 没有照片可附,裘子颖有些懊恼地裱着信封,弄好后下楼,到附近一家邮局将信件寄送出去。回来的时候,她遇见行走如风的阿加莎,阿加莎拎着一沓文件,打出招牌微笑向裘子颖示意,她们要在旅馆的房间碰头。 下午,天公愈加作美,耀眼的阳光闯进房间,跃向孔雀蓝陶砖,对墙上那幅维多利亚油画大动干戈,割出金字塔。阿加莎难得穿美式时髦套装,戴一对圆形耳环,配黑色手套,盘好的头发被均匀的金字塔光芒笼罩。裘子颖泡了一壶英国红茶,看她将文件悉数摊在床上。 阿加莎有些激动地说:“我特意拜读了你所说的那篇文章,所以就托人去找一九一九年被丢弃的海员名单,统共四十人,听说大多数人已经回到中国,也有的分散到南非或者英国。接待我的这个华人律所替留在这里扎根的其中两个人打了移民官司,你猜这律师怎么跟我说的,他们恨死美国人了,就这么把他们丢在那里混吃等死。” 裘子颖抿一口红茶,毫不意外地讲:“确实可恨,但这里到处是美国人,包括我们。” 阿加莎感慨:“许志临是一个生意人,手下的店铺向所有人开放,美国人是他的客人,帮衬的利润高,且时间已久,他并没有怀恨在心。反而是另一个人,据说是黑帮头目,一直耿耿于怀,跟俄国黑手党合作,不太安生。很显然,这两个人成为了死对头,头目憎恨许志临的见风使舵和软弱,许志临却觉得他偏执、固步自封,一直想把他踹出去。” 裘子颖听后,发现这里的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复杂和麻烦,不愿在这里深挖,反而提议道:“我们可以向华文日报申请转载那篇文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先抑后扬,笔墨着重讲如何天道酬勤脱离困境,既可以批判一方过去不负责任的所作所为,也可以烘托另一方人物的光环。但是,我们后续还要再增加内容,这些内容并不是关于黑帮头目与许志临的纷争,而是华人在这里建立的经济,需要长时间跟进。”原本非常自信地平铺直叙,却换来片刻的沉默,她后知后觉地开始紧张,等待编辑的回应。 阿加莎会意地扬起嘴角,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称赞道:“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中立的题材,毕竟经济重建也是大家关心的方向。战时联盟已夺得支持的呼声,抗战胜利更是改变了华人的形象,我们也确实可以挖掘更多正面的细节。不过,有一些比较危险地触及利益的内容,我们要发声的还是得发声。” 裘子颖得到认同开心地笑了,光后退到她的发梢,像莹莹的雾。她忽然如梦初醒一般,惊呼:“我差点忘记手里还有一台相机。”她从行李箱取出那台镀银边黑色胶片机,让阿加莎坐在床上,双手撑在后面,然后举着相机,眼睛对向取景器,咔嚓一声记录阿加莎现在的模样。阿加莎也为她照了几张,照片里是笑脸盈盈的年轻女孩,总算可以寄信交差。两人的关系逐渐亲近,她们不再聊公事,一边喝茶一边聊景色和美食,更像是朋友。 傍晚,爵禄街流光溢彩,点点星斑如夜海里的蚌肉珠胎。陈隽决定将新的歌舞厅放在一家百货公司对面,吸引客流。丁六因各家搬运而挣得盆满钵盈,心情大好地在这里帮陈隽打点货物。原本歌舞厅请的是黑人钢琴手和一位来自上海的女歌手,现下只剩那名钢琴手提着皮箱进来,小道消息称莱姆豪斯着名华人女歌手到巴黎学习卡巴莱歌舞表演去了。 当大家都在考虑新歌手是何人时,丁六不过脑子地问道:“珍珍呢?她最钟意唱歌啦,什么都不讲,但有时我听到她在那里哼英文歌,还会唱《银塘吐艳》,唱得很……” 话还未说完,陈隽淡漠地看向他,打断:“最好不要让她插手进这里,我爸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丁六不理解:“她只是你们家的养女。” 在一旁的梁达士也翻白眼,反问:“那又怎么样?你还真就是有那点迂腐的想法,是养女就可以这样摆布她了吗?她才十六岁,现在正读书,将来要考试。” 丁六来气:“你怎么那么大反应。” “我听不惯你这样看贬珍珍的身世,什么叫她只是你们家的养女。”梁达士听得实在是不舒服。 丁六举高双手投降,自赏嘴巴:“我错,讲话不带脑子。我单纯觉得珍珍唱歌特别好听,不想就这么浪费她的才艺,而且唱歌好啊,练一练,就敢出声讲话了。说不定她一直喜欢唱歌,有这样的想法却害羞不说。我就是做个枪头鸟顺水推舟罢了,没想到闹那么多笑话。” 梁达士真是恨铁不成钢,丁六看出来了,委屈地皱眉头,龇牙咧嘴:“你们又看不起我!还说我看贬珍珍的身世,你们分明也是这样对我,真是苦了我一直把你们当朋友。” 梁达士叹息,他们三人总是有这样的场面。说起丁六,其实他只是憨,容易被欺负,但要真卯起劲来对付恶势力,他却可以抛出极其狠厉的一面反抗,比他们二人还要更无所顾忌。 陈隽不是不知道珍珍的歌喉,只不过,珍珍很少在外人面前唱歌。曾经一度,她受了战乱的刺激无法开口讲话,唯一一次是圣诞节,泰晤士河升起璀璨烟花,从不认陈生是爸爸的珍珍与陈生坐在那个窟窿旁边,扯开报纸,从窟窿看烟花,眼里是闪烁升腾的光。她忽然张开双唇,对着陈生喊爸爸,以至于陈生的颧骨微颤,腮帮滚动,似是在隐忍什么。过后,才在厨房看见他扶着石桌肩膀抖动的身影,烟花仍在夜空中灿烂。 此时此刻,珍珍正在泰丰龙的收银台读另一本书,莎士比亚已翻篇,如今读的是古希腊史诗《奥德赛》。裘子颖在泰丰龙吃了一碗云吞面,准备拎着新鲜的相机走到爵禄街外面拍摄。刚起身离开,她又找到珍珍,写下一张纸条,麻烦她交给陈隽。珍珍不爱讲话,只是摆手势,意思是好的,不客气,不麻烦。等陈隽在这日结束歌舞厅的事务后,如往常一样来到泰丰龙教珍珍读书,珍珍把压在书本下的纸条拿出来给他看,上面写道: 感谢今日之劳,仍有一事相求,可否再与于主编相约一次。此外,我还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望下次见面细聊。如有机会,可约在皇家歌剧院见面。 这张纸条不带任何名字的落款,没有“裘子颖”也没有“珍妮弗”,陈隽却知道纸条出自谁手。珍珍比划手势,充满欣赏的眼光,传达道,这是一个扛着相机的姐姐留下的纸条,我今日看见你开车载她了,她长得很漂亮,走之前还教我读《奥德赛》,比你说得还要好一些。陈隽被珍珍突如其来的比较引得笑了笑,将纸条收进皮夹克的口袋。 - 谢谢大家的留言和珠,希望喜欢的可以助力,尽快涨收藏~ 6.谈判 钟点已到,骑自行车的街道小员停在一盏煤气灯下,轻车熟路地伸一支竿去别,发明于十九世纪的幽灵顷刻幻化为夜的强盗,无迹可寻。无情的帮凶继续绕道而行,路过抱一箱啤酒的酒保,酒瓶哐啷作响,煽动胡须边的大烟驯服他叛逆的棕眼。觥筹交错间,嚼三明治的同事接过这箱鞍马劳顿的嘉士伯,堆到吧台,转身发现刚推台的马丁尼见底,留下印着日落帆船的垫杯纸。 畅饮烈酒的这位人士正是肝火旺盛的许俞华。入夜三分,政府管控的灯适时熄灭,爵禄街的霓虹招牌才刚刚点亮,莺歌燕舞轰鸣顶天。他进入包厢,被一座荷兰摆钟和一只鎏金鸟笼里的绿毛鹦鹉吸引,那都是陈隽的心头爱。他也不动粗,难得规矩地坐在熟悉的皮质沙发上,左右眼转动,观察包厢内的布置。只不过一个礼拜,包厢就焕然一新,尽管外面仍垒着一大批黄皮纸箱尚未清点。 许俞华始终不信,这陈隽接下的业务方方面面都干净得体。即使有些不为人知的交易也无妨,他并不想要做除恶惩奸的烂好人,只是为了一睹陈隽清高善面背后的肮脏事体,好借着机会侮慢轻渎他。人就是这样的,见不得人好,对一些是非之事不可自拔,白的也要乱泼颜色诟病成邋遢的,心才舒服平衡起来。所以,他一直不死心地想要找到证据,试探陈隽是否有誊抄的账本,暗藏一本真,供出一本假,混淆视听。遗憾的是,他从未发现,而陈隽也并非是走投无路要摸黑路的人,以至于结果往往都令他失望郁闷。 徒劳无功的许俞华出了包厢,见一名穿着电蓝素雅旗袍的女子站在门口,她的手边挎着一只杏色针织袋,上海滩衣着融入摩登潮流,改良成伞摆收腰状,更显窈窕。这样的打扮,让许俞华一下子就猜到她的目的,她要应聘这里的歌手岗位。他当起老板。她茫然地四处张望,再大着胆子迈开步伐。他才发现她是个混血儿,卷发乌黑,睫毛浓密,眼睛的颜色偏浅灰,华洋杂处。 “我看到报纸上的广告,这里的歌舞厅缺女歌手,所以我来应聘了。”蓓琪紧张地抠着手指甲,细声说。 “叫什么名字。” “蓓琪,我会讲上海话。” 许俞华反倒没有心情,摆摆手,态度不明:“改天再来吧。” 蓓琪皱了眉,不依不饶:“我要找老板听我唱一曲,让大家听完评评理,什么都没唱就打发我走未免有些敷衍。” “行,你唱。”还没等她欣喜地站到舞台,他就难受地捂着胸口,撞开挡在前面的酒保离开歌舞厅。蓓琪疑惑地望着前方的人,捉起麦克风,侧看毫无反应的钢琴手,也就明白地唱了。 许俞华快速地踩过玉石路,跑到牛津街的某个牌号底下,进一扇绿铁门,东拐西折上楼,回到许志临和玛丽娜的住处。许俞华一过地毯,喘着气,便见门廊挂着的巴洛克雕花圆镜,郁金香迎风摇曳,背对镜子的玛丽娜围着深海蓝头巾,轻拍怀里的德文帝王猫,在火炉边取暖。她喜欢铁皮盒里的糖果和巧克力,二八芳华的时候常常站在一家手工巧克力店前卖花,等待父亲。帝王猫伸懒腰,碰到一个生了锈的盒子,里面铺着毛线球和针织棒。 许志临正在房间里睡觉,许俞华瘫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目光移向熊熊火焰。玛丽娜往盒子摸线打衣,见他额头冒汗,眼神呆滞,她抽空搭理似的,不经意地说:“看样子又失败了。” 许俞华不知她指的是这瘾,还是对陈隽的探究,用力地挤眼睛,重聚视线,苦笑:“一直没成功,”他想起那礼节,才毕恭毕敬地说:“晚上好,玛丽娜阿姨。” 她点头,漫出了疲乏的鼻音,“杰克,去拿今天的报纸,读第二版第一则新闻快讯给我听。” 许俞华见桌上的报纸已有翻动的痕迹,想必她早就阅读,又或者说,睡在房间里的人已然过目在心,这番举动也是叫他关心正发生的时事,好斟酌策略。他不受控制地直冒冷汗,哆嗦着干裂的嘴:“本报讯。近、近日,莱姆豪斯……发生一起袭警案,据、据目击者透露,该犯案人员因擅自踏进政府购买的、购买的社会房屋,进而被警告。双方发生冲突……警察遭到殴打,该犯案人员在拘留所四十八小时以后得到保释。” 许俞华看了看照片,是他手下的音制品店铺的员工。玛丽娜织了三分之一,见他已到意志涣散的边缘,偏偏耐着脾气地讲:“听说,你已经花钱收买警察,又找律师担保他出来了。只可惜亲爱的,你还是不够细心,没有捂住媒体的嘴,新闻报道出来,我们家的生意名声又变糟糕。你爸喜欢罚你,但他要摆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坏事就由我做尽。” 玛丽娜让他趴在桌子上,她打开铁皮盒,拨开彩色的糖纸拿出一个膏物。只一瞬,空洞的肉眶撑大了,许俞华掐着自己的臂膀保持清醒。 玛丽娜俯瞰他,脸和脖子覆着阴影,继续说:“我翻阅了你这边的工资簿和进货的账单,成本越来越高,入不敷出,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损失很大。你有什么改进的想法吗?” 许俞华咬着牙齿,痛苦地忍耐:“老实说,降薪、裁员……不是问题,但是他们私底下成立了工会俱乐部,再联合罢工会使我们损失更大……这点事,你们应该清楚……” 玛丽娜见他如此难受,深深地闭眼,叹息,扔了那个膏物,蹲下来抱着他发热的身体,用那三分之一的毛衣替他擦汗,倏然感性:“我每次都说金盆洗手……可怜的杰克,你真是命不好才会遇到我们这样的养父母。你也是傻,那时候明明十二岁,还会为了一个雪糕走丢。”她似是真的怜悯他的遭遇。 他大喊,狼狈地伸手去拿膏物,玛丽娜踢走了它,严肃地说:“我是为你好。只要你不再需要它,我就会把它烧光。如果你失败了,请好自为之。” 几日之后,刚落地稳定的员工果然接到了降薪裁员的消息。陈隽来到皇家歌剧院,裘子颖为答谢他,请他看一场热映的芭蕾舞剧《任性的女儿》(La Fille mal gardée)。映后,他们走在街上,途径小摊小贩,一旁的鸽子被儿童扑散,人们烧镜框,卖水壶,也是呦呵着揽客,极其热闹。 二人是留了话未解决的,裘子颖与陈隽走在一起,她想到前几日的话题,便侧过身子,抬头看他的侧脸,说:“上次你问我美国和英国有什么区别,我想了想,美国人还是比较直白,英国人讲话要绕三六十八弯。” “你觉得你属于哪一种?”陈隽却是这么问。 裘子颖了解自己,答:“两者杂糅,互相吸取。再者,我还有东方的内敛,这似乎是天生的。”他听着,带她到一家咖啡厅,坐下点两杯拿铁和一碟布朗尼。 陈隽体贴地为她拿了两包砂糖,心想女孩多半爱吃甜的,她却笑着拒绝,提拿铁小啄一口,然后熟练地抿掉奶圈。 “其实我比较好奇的只有一点,顺明堂是黑白通吃吗。”裘子颖放下手中的杯子,问道。 陈隽喝了一口拿铁,说:“从模式来看,它是个正规的商会,底下的产业也逐渐成型。以往在我们那一带,算命的、歌舞厅、电影俱乐部、餐饮都属于商会扶持的业务。当然,没什么东西一直是白的。顺明堂虽说是个商会,但它的创始人也走过偏门,在这些地方,给的钱太少,人逼急了也会走捷径。” 裘子颖平静地给一个回应:“我会亲自验证你说的是否都是真的。”话题要进行,她又眨眨眼问:“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陈隽认真地端倪她的神情,意味明显,就是要看透她脸上哪处张扬了傲慢。她抬头与他对视,眼睛里不过是一个倒影,这倒影的主人正琢磨着她。 裘子颖懂得察言观色,故意反问:“你在看什么?” 陈隽回应她的机敏灵巧,也不心虚尴尬,“我只是想到美国发了战争财,英国欠美国一屁股国债,现在比五十年代初少了很多,但还在欠。可能你也听过报上的笑话,英国的首相面对主要债权人也不敢对越美战争评头论足。” 裘子颖听出了潜台词,意思是两人始终被国际浪潮裹挟,他看她,是受了影响地看。她难得在心底讥诮,表面始终保持沉默。走的时候,她才问陈隽同样的问题:“你觉得你属于哪一种?” 陈隽看向她:“也许比你还要内敛。” 二人再次来到报社,这次于主编在场。裘子颖礼礼貌貌地把事项说了一遍,希望能获得文章的转载权,届时会以未删减的原文刊登到《金山时报》。于主编左右为难,毕竟她还要向文章的主人公申请,所以这下层层递进,又闹到许志临耳边。裘子颖第一次见许志临,是在歌舞厅的包厢里,自酿的桂花香水先在她脖颈停留,然后弥漫整个房间。陈隽一进包厢,就闻到这满屋的桂花香。 许志临这次拄着拐杖,着装是朴素的诺福克夹克衫和呢子鸭舌帽,他坐在沙发中间,剪一根雪茄叼着。陈隽一如既往调威士忌,夹冰块,放薄荷叶。裘子颖安安静静地坐许志临旁边,看向桌上的水果盘,里面有橙子、番石榴、西瓜、苹果、菠萝…… “听说你是记者,还是我们陈先生的朋友。为什么想要转载关于我的文章,而且是到美国去?”许志临发着上了年纪的声音问道。 裘子颖在这样的氛围下,只憋了五个字:“没有为什么。” 许志临哄堂大笑,觉得十分滑稽:“你真把这当儿戏!” “实话实说,我看上的是文章的笔法,而不是人物。无可厚非,没有人物,这篇文章不能成型,但是换个人来写,比方说写陈先生,也是能写出差不多的意境。换言之,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作者本人。”裘子颖字字珠玑,继续道:“转载文章,通常只需要请示报社即可,既然许老板是报社的主权人,若是不愿意就算了。” 许志临颇为欣赏一些实诚的人,点头:“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儿子最近跟一个英国媒体生了口角,如果你能让那个报道袭警案的记者闭嘴,滚出唐人街,那么你要转多少就转多少,我还能把作者介绍给你认识。” 陈隽转过身,看向裘子颖,期待她如何回复。裘子颖不喜欢谈条件,“我要是拒绝呢?” “那我们就没得谈。” “这文章也不是非要不可。”裘子颖早预料到这所谓的大人物都是有脾性的,埋藏心机,爱做交易,能换一个好处是一个好处。可她才刚入这行,就得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实在是激了她不驯的心性。凭什么要替人办这样的事情?她再如何欣赏那笔触也不能捂人之嘴,贸然出卖职业道德。 就这样,第一次谈判彻底失败。 许志临只笑她年轻,她走时也做个鬼脸,还用上海话暗骂一句:“侬滴个赤佬!”他听到也罢,听不到也罢,总之她出了口气。 陈隽送裘子颖出门,两人并肩走着。醉醺醺的酒鬼刚饮一口酒就扶着墙呕吐,喷出一摊呕吐物,夜猫见状也在月光下炸毛。裘子颖本来不顾忌这些,却在气头上,扬起脸蛋就是皱着的眉毛。陈隽望她一眼,伸手绕到她后背,隔着一个拇指的空隙,护她在身旁,远离酒鬼。很快,酒鬼东倒西歪地离开,他放开了手,继续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裘子颖在他收回手的时候才发现,他刚刚靠近了她。 7.偏颇 不出一个礼拜,工会组织的工人俱乐部在一家还未对外开业的茶馆举行会议,众成员纷纷为近日的降薪和裁员一事商讨对策。 许俞华手里掌管着音制品店、酒吧和带着赌博性质的麻将馆,而这音制品店出售的货品主要是各国的色情DVD。在这几个生意里,员工往往是互相介绍劳务的宗亲或同乡,关系圈固化,暂时没有受到影响。问题出现在许俞华手里的一个正规业务,一家内供英国外销意大利的服装厂,这服装厂就建设在码头附近,雇佣的多是刚来伦敦的华人。服装厂的业务被许志临分拨给顺明堂的一个叫李峰的香港人打理,但雇主的名义则属于许俞华。许俞华代表了许志临,因此,即使这管理服装厂的人再怎么反对,他也不得出声,只好按要求进行降薪和裁员。只不过,他们是挑了一些人来降薪,为的是温水煮青蛙,先看看大家的反应,再全员实施。 以往在东伦敦,华人办的是裁缝店,而大型服装厂的工人通常是犹太人。现今,顺明堂下面新兴的服装厂雇佣了不少刚移居英国的香港新界原居民。 这个热闹的茶馆仍带着新搬迁的痕迹,上位摩洛哥租户留下的北非狼蛛几何地毯被新老板卷了一半,无意以废弃的烂相摆出华丽造型。地板布满不同主人留下的刮痕,墙纸脱落成波西米亚流苏状,有了学院派艺术家都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原本珍稀的樱桃鼠尾草装饰物只能到纸箱找归宿,被替换成崭新的古典竹叶。整间茶室游牧着牛皮色的光和尘,像茫然撒哈拉风沙搁浅的浊浪,新旧三七开,那点绿被压得只能当仙人掌。等工会的事情确定下来,老板就要大展身手,将这磅礴的北非色彩彻底换成怀旧的翡翠绿,风风光光开业。 聚集在茶馆的人越来越多,人头如碗中芝麻。几个有话语权的领头围坐一桌,喝着临时纸杯装的茶,噼里啪啦大谈一顿。冬天冷得人们在室内讲话也哈雾,你一雾我一雾地说着,到关键时刻激动得连雾气消散的姿势都乖张。好一些工人没有多少文化,但胜在积累了旧时做工的经验,可以侃侃而谈。有的人任雇主摆布,有的人渐渐受潜移默化的影响,领略了这世道运作的规律,偶然惊醒自己还有一无形之物叫权利。 许俞华藏在身后,不太无辜的李峰则成为了大家抨击的对象。其中一个要养家糊口的工人就抓着他抱怨:“我们根本没犯什么错,叫我们不要招惹的也不去招惹,怎么还要莫名其妙地给我们降薪?李锋真是有够冷血,也不想想有一些人还要给汇宝银行还债。” 另外一个人拍桌,“他以为傍上许志临就可以飞黄腾达!罔顾我们这些人!” “哎呀,我怎么听我儿子说这是他们许家为了开赌馆做的决定。他说开赌馆要给英国政府按时交税咯,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拿我们应得的钱去交税。” “管他们要干什么,没有正当理由的降薪就是不对!” 陈生是工会组织的重要一员,他开口道:“各位稍安勿躁。按照以往经验,我们还是要参考英国佬做事。工会建立起来就是给大家提供一个渠道维护权益,最好的办法还是联合罢工,跟他们谈判。” 方才第一个讲话的工人犹豫,怀疑道:“我不信这样真的能行。陈生,你以为他们是英国人啊,说罢工就给谈判,我觉得他们根本不管人死活的。” 陈生有点严肃,不喜欢这样的退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干是可以,就是怕白费力气。我们罢工只能顶一时,你能说服那些没被降薪的人罢工吗?李峰他们鸡贼就鸡贼在这里,有的人肯定想安于现状,不愿意被我们这些搅屎棍搞乱了秩序,他们分分钟不加入,还要阻止我们。” 大多数头脑简单的人没想到这层,被这么一说,本来同意的都变得犹豫起来。 那人继续提议:“陈生,你不如让阿隽去跟他们说一下。他出面比我们出面要好用吧,大家都不想搞得那么难看。” 许多人都赞同,陈生沉默着,想到儿子那不肯弯腰的自尊,又觉得他不一定能办下这事情。然而,他还是答应,因为两个选项都没有成功的把握,难度差不多,不如全都试一试。 寄信已过一段时间,裘子颖到旅馆前台询问是否有她的来信,前台说他们暂时没有代收信件的服务,所以她又去邮局查一趟,在那里拿到了旧金山寄来的回信。回程中,她遇到了在路边豆腐坊发呆的陈生,由于她常常和阿加莎到泰丰龙做客,大家都开始熟悉起来。这段时间,陈生知道她是陈隽和珍珍的朋友后,便更加热情地招待。 豆腐坊是一个移动摊位,这会儿它正开在爵禄街靠近华都街(Wardour Street)的拐角位置。裘子颖拿着信走到豆腐坊,要了一碗豆腐花。以前上海弄堂卖的豆腐花洒虾米、紫菜、榨菜末和酱油,刚好这老板南北通吃,甜咸皆做,就盛了一份上海的嫩豆腐花给她。陈生面前的倒是甜口的,山水豆腐捞姜汁糖水,是经典的广式风味。这牛气哄哄的豆腐坊招牌写道,全中国的豆腐口味应有尽有,既吸引贪新鲜的洋人,又满足华人的思乡胃。她不得不佩服这老板的头脑和手艺,连辛辣的川湘口味都包揽在内。 陈生回过神,看向搭桌的女孩,还有她手中贴满邮票的信和咸口豆腐花,带了些长辈的慈意,眯着鱼尾纹笑眼:“细路,来吃豆腐花啊。”他总是把跟陈隽差不多年龄的人叫作细路,比如丁六和梁达士都被归在细路一类,而小了七岁的裘子颖更是。 裘子颖有些乖巧,应答:“突然想吃,”然后,她开始吃这碗豆腐花,“这老板很会做生意。” 陈生看她吃得那么香,同意道:“他懂得多。我以前没出过广东,是来到这里的唐人街才知道豆腐花有甜有咸,眼界大开。老板跟我说上海人甜咸都吃,看个人口味,但很多上海人都是你这样的吃法。我和阿隽比较喜欢吃甜口的,下次你也可以试试。” 裘子颖又舀一勺豆腐进嘴,回道:“我吃过几次甜的。” 陈生恍然,方觉自己狭隘了几分,想到她是个年轻人,尝试的肯定多,便说:“我没你接受的东西多,吃过一次咸的还是不钟意,就只吃这个。” 裘子颖笑道:“我认识的一个老太婆也是这样。”她再次想到善美老太婆,善美也喜欢喊她细路,不过只有被她以小犯大的时候才指着她鼻子大叫。 她想到他没提珍珍,随口好奇道:“珍珍喜欢吃什么口味?” “珍珍很爱惜嗓子,辛辣甜煎炸炒都不吃。” “陈生,你们是不是打算组织罢工?”豆腐坊的老板通过老客户七嘴八舌的谈论,知道了他们工人俱乐部在茶馆商量的事情,闲下来就坐到他们身边,套八卦:“你们罢工的话告诉我路线,我好安排摊位,不然到时候收摊移动很麻烦,又损失赚钱的时间。” 陈生理解这是个麻烦事,点头,“有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 裘子颖灵敏地听了新的消息,原本在低着吃东西的头忽然抬起,问道:“有老板在剥削这里的华工吗?” 陈生很少听到这么正经的说辞,她和陈隽一样,是个文化人。他知道她是记者,在事情还没有方向之前他不想她们掺和进来。 裘子颖见他不答,想到他把记者当随处可叮的苍蝇,无奈地笑,还有些小孩向长辈撒娇的索取意味:“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报道的呀。”实在不好意思咧,其实她们犯起职业病来什么都爱记,她又继续善诱道:“我们跟这里的华文日报没有合作,与英国本土媒体也还没建立交流,所以我们只是以旁观者的心态来了解这些。” 陈生明白,即使他不说,她们也有法子获取消息。既然连豆腐坊老板都有通知,更别说这些想要挖掘新闻的记者,办起工作简直顺手拈来易如反掌。因此,他不如主动开个头,向裘子颖讲了李峰给服装厂部分工人降薪的事情,免得真相传歪变成了谣言。 豆腐吃尽,裘子颖与陈生告别,带着一份信息和一封信回到旅馆。她先在笔记本记录下这个事情,然后拆开信件阅读。信封辗转多地,上面贴了旧金山的邮票,裘母的字秀丽颀长,是酝酿了半个世纪的温柔。信里讲道,他们得知她的现状,心也稍微安定几分,笔锋一转就向她传递他们夫妻二人的近况,顺带提到善美老太婆,说她最近身体不好,像是有了健忘症,不记得自己的金蟾蜍放在哪里,也没有再去庙宇拜祭。有时候,她也认不得他们,所以他们怀疑,善美老太婆得了老年痴呆症。 裘子颖心情复杂地盖上信纸,又听窗外那酒吧传来萨克斯风的声音,忽然有些伤感。阿加莎敲了敲门,准备带她到爵禄街新开业的歌舞厅消遣一下,她没有推脱,换了套勃艮第红长裙,裹着厚厚的羽绒外套,跟阿加莎来到歌舞厅。 裘子颖和阿加莎坐在吧台,看到陈隽正跟一名女子谈话。那女子耳朵别着一根玫瑰花,穿黄白相间的旗袍,在灯光下能看出一双眼睛是浅灰色的。 自打那日许俞华头也不回地撂了她走开,蓓琪才知道老板另有其人。在那过后的几日,蓓琪再次造访,得知老板是陈隽,便向他应聘女歌手的职位。同样地,她唱了一遍,底下的丁六、梁达士和酒保们听得如痴如醉。钢琴手连连称赞他们之间的默契,陈隽也颇为欣赏她的歌喉,希望她即日起在歌舞厅唱歌。她自是欣然答应。 招牌是日落帆船,歌舞厅的天花板吊了无数水晶灯,像海鱼,舞台是凸起的英格兰怀特岛,围绕岛屿的海水五彩斑斓,由蓝转绿,红变紫,变幻无穷。蓓琪开始唱歌,三三两两的男女拍档在歌声中跳舞,天花板都是倒影,浮动如水中海藻。比起旧金山的唐人街夜总会,这还是偏西式风格的,而旧金山的唐人街夜总会布置成中国风格,添龙加凤,上台表演的人外披印花塔夫绸长袍,内穿舞衣,演绎米高梅音乐剧。 陈隽在伦敦土生土长,对东方情调印象不深刻。在裘子颖看来,这也算一件实诚事,否则就如旧金山的夜总会一般,巫山好几回,到头来是异域皮囊下的美国特色。 阿加莎与裘子颖碰杯,后者已喝了两杯苹果白兰地,竟毫无要醉的征兆。陈隽发现两位熟悉的女士,来到她们身边,告诉吧台的人把她们的酒钱记到他的账里。如今,裘子颖一见到陈隽,就有种要谈公事的错觉,想到那失败的谈判就来气,又喝一口酒。 阿加莎望向舞台上的女歌手,被她的气质弄得眼睛一亮,“她看起来是个混血儿,风情万种,而且她的口腔共鸣很出色,不像天然所致,应该经过训练。” 陈隽只回答她前半部分,惜字如金:“中法混血。” 裘子颖也看向那女歌手,稀奇道:“竟会唱上海话,不知父母其中一个是浦东还是浦西人。” 阿加莎忽然想到上海被分成东西,关心地问:“你是浦东人吗?” “浦东。” 阿加莎让裘子颖讲几句上海话听听,裘子颖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赤佬呗。” 陈隽听后,单手撑在吧台,打个响指要一杯白酒,饮尽,莫名以一副师兄口吻教诲:“他的做法就像投资,他为你付出本金,那么你就得给他利率和回报。换作你的角度,不行就找下一家,上一家应该翻篇了。” 两人都知道在这个“他”指的是谁。 “看来你心有所得。”裘子颖看向陈隽,他倒是没什么波澜,稳重摆在那里,显得她的动气很是稚嫩,可他们也是一根筋,“这只是你们长此以往形成的不成文规矩,久了习惯,习惯而滥用,对一个毫无关系只是以正规途径寻求帮助的人动用,难道不失偏颇?” 阿加莎听他们一来一回,明白事由,不想在这美好的一晚继续谈论这些,清了嗓子,一本正经道:“亲爱的,你真的太棒了,我知道你很在意我们的成果,但是请爱惜这珍贵的一晚。你们两个去跳舞吧,算我拜托你们。爱德温,绅士一点。” 陈隽伸手邀请裘子颖,裘子颖没有拒绝。他牵了她的手到舞厅中央,一手扶她腰,一手扣她掌心,躲过了阿加莎,对着她被灯照出莹光的眼睛回复道:“你说得没错,有失偏颇。同样,你说得也对,他是一个赤佬,所以你不必跟这样的人生气。” 裘子颖攀着他的肩,身体因周围的人挤而向他贴近,鼻子和嘴到了他胸膛的毛衣衬衫,差点无法呼吸。人稍微松散,他听到她冷冷地讲:“根本要被压得没气了……” 8.罢工 “这几天刚开业,光顾的客人比较多。你跟着我来,这样会好一点。”陈隽握着她的腰,随舞步引导她偏离人群中心,来到不那么拥挤的位置。 裘子颖微微颔首,回应他的步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小心踩到皮鞋。再怎么生气都好,她还是为这踩到的一脚羞得耳根泛红,抱歉地缩了缩身体。很快,她调整回来,视线移向他流畅的下颚和好看的五官。子多承母貌,想必陈隽的母亲也是位丽人,但她的身影从未出现。她不会过问别人的家事,这是在美国学来的礼仪。 陈隽见她刚刚的小动作,忽然说:“怕是喝得太多,找不到方向了。白兰地属烈酒,几杯之后往往不省人事。” 裘子颖出生于中医家庭,十七八岁偷尝父母泡的药酒练就过人的酒量,听到这话自然不服地笑。她却演起戏来,顺着这台阶下,半眯眼睛看他,眼角荧光阑珊,那不服的笑反倒像醉梦中的娇怨。其实她意识清醒得能数清他身后的调酒师摇了多少下雪克杯。陈隽低头看她,知道她领情的同时控诉了他,不得不佩服她这个年纪的玲珑。之于她的回敬,他也识相得恰到好处,抚着她慢慢向前向后。 “我记得丁六讲过,你认识的上海人都是开戏院或牌馆的,这牌馆的牌多半是麻将吧。”裘子颖细声讲道,还在佯装醉意。 “差不多,他们几个人比较擅长这行。”歌曲放到罗曼蒂克的部分,大家相拥轻摇,女伴双手搭男伴的脖颈,男伴轻环女伴的腰。陈隽带裘子颖换了姿势,只是问:“你和丁六很熟?” 裘子颖回应:“有过几面之交,发觉他待人非常自来熟,也真诚。虽然他口上会讲不满的事情,但不太斤斤计较,过后就开朗起来。” 陈隽也同意她的话,“他一直是这样,有时候对上海人怀了偏见。” 裘子颖迷惑地歪头,软软地伸着胳膊环他的脖颈,“上海人怎么了?” 陈隽摇摇头:“没怎么,只是让你知道他对上海人有一些看法。” “因为我是上海人。”她望他笑了笑,后知后觉他成心要这样讲的,她有样学样地说道:“不都是人嘛,还能有多大区别,更何况,笼统地区分一类人再加以刻板印象多没意思。按你的逻辑,想要低成本了解一个对象,就是要开发利用已有的资源,这资源通常是前人在书和报纸记载的历史,而且人们宁愿相信概率性大的事情,也不愿试错。对吧,陈先生。” 陈隽注意到她的措辞,顺着她意:“可以这么分析。” 裘子颖反而不喜欢这样的分析,“如果什么都能概括,那还有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发现这样看待事情会存在巨大的漏洞吗?” 陈隽不得不打击她的天真,“你现在还是二十岁,等你到二十五甚至三十岁,再看看这个世界,你会发现规律便是规律,你不得不认。在这个结构里只有按照规律才能交换资源,也只有明白规律才有机会击中它的漏洞。”他最后讲出现实竟还有些冷笑:“这是一个殊途同归的死局。” 裘子颖耸耸肩,不再辩,撇过头看阿加莎,发现她正在跟一个英国人谈笑风生。英国人拎着一支嘉士伯啤酒,靠在吧台,阿加莎大方自然地张开手,向他比划着什么。一曲结束,男女伴互相鞠躬表示感谢,裘子颖来到阿加莎身边,没有打扰他们的交谈。 这一夜过后,裘子颖很是平静,受了蛊惑般思考何为规律。她认为,对规律的理解分明因人而异,比方说,在许志临这样的人看来,规律就是要等价交换才能共赢,讲好听点,作风偏向于韦伯式意图伦理。庸人所向的,是宣扬公平和合法的规律。难道规律有明处和暗处之分?又或许规律还有高低之分。那篇文章确实不是必要的,她们完全可以选择放弃,只是日后要从当地的华文日报获得好处会受到阻碍。她始终感觉陈隽那话带了些无望的意味,但她也不以为荒谬。 鬼使神差地,裘子颖找到许志临所说的口角,在一份报纸上读到那则袭警案,记住了记者的名字。 第二日,陈生向陈隽提到了工会最近商量的结果,陈隽果然拒绝跟许家谈论这个事情,他并非为面子拒绝,而是另有想法。陈生不清楚所以然,只能走第二条路,哪怕工会的人都为第一个最佳选项的失败而泄气,还是打起精神围炉谈话,制定罢工计划。 由于都是心灵手巧的工人,众人下班后就裁剪纸板奉上罢工大字,标语中西贯通,还画着明嘲暗讽的小人画,直白的诉求是要求组织工会与雇主之间的谈判,恢复薪资、稳固合同,否则罢到它倒闭为止。他们还印制传单,规划在服装厂门口的那条街道开始派发,鼓励厂里的全体工人加入队伍,然后喊罢工的口号。 这非官方的罢工惊动了英国警察和记者,约莫两日,服装厂门口就定点了几个英国媒体的记者,警察也得前来维持秩序。 李峰第一个遭殃,在服装厂门口接受鸡蛋和葱蒜的洗礼。裘子颖来到服装厂附近,带着那台哈苏相机偶然摄下这滑稽的场景。然后,她看见一个有一面之缘的脸孔,正是那晚与阿加莎交谈饮酒的英国人。 裘子颖走向同样扛着相机的英国人,干脆利落地打招呼,顺便问道:“你是记者吗?” 这英国人见到裘子颖,也想起了她,瞪大眼睛反问一声:“你也是?”这偌大的英国,没有多少华人会到本土媒体做记者。 裘子颖点头,正式介绍自己,却随机应变地改了就职的单位:“我叫珍妮弗,是华文日报的记者。” 英国人了然,回应:“克劳德,伦敦一个小报的记者。想不到你会是记者,那么前几晚与我聊天的女士也是记者。” “她要更高一位,是编辑。”裘子颖念着他的这个名字,释然一笑,发现他就是撰写音制品店袭警案的记者,真是巧。“我拜读了你上回写的报道,关于一个音制品店员工袭警的新闻。” “看来我在华人社区出名了,就因为这篇报道。”克劳德咧着嘴笑,没过几秒,他看到值得记录的一幕争分夺秒地拿相机拍,眼睛对准取景器的时候,脸上有明显的抬头纹。 裘子颖回头关注正发生的事情,原来有未被降薪的工人拒绝罢工,甚至差点与罢工的人发生争执。待双方被人拉开,平和以后,她继续话题,说:“报道通俗易懂,也写明矛盾。可是我读了会有疑惑,为什么不调查来龙去脉,这员工因什么缘故非要回到那个地方,以及在他采取暴力行动的前一刻,英国警察是否冒犯了他。” “冒犯?”克劳德没有想到这层,英国人冒犯华人,对他来说有些错位,“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和了解,这也是他们比较出格的一次。杰克的父亲,许志临,我对他印象深刻,以前他们做贸易从中国运输回来的特级茶叶上了王室的桌,被登报赞扬。对于杰克,我只知道他有一个音制品店,吸引非常多客户,生意火爆,是我的伙计都光顾的地方。” 裘子颖不屑道:“那看来了解得还是不够深刻。” “快讯,不需要深刻,只要快准狠,而且我写的一字一句都是事实。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克劳德也不为这诘难而恼怒,他的职责就是写快闻,其他留给别人跟进。 罢工进行得如火如荼,裘子颖料到克劳德回去后要再写一篇关于唐人街的报道。因此,她在交谈后的一日取了那份报纸阅读,报上的资讯果然够快,只描述所见场景,背后的真相留了一句:此事件有待观察,本报会继续留意。寥寥几字空有发挥余地,也是变相的打发。这报道对工人来说有着天大的好处,三行两句的舆论便对雇主进行施压,引起注意。 七点灯光闪烁,裘子颖在泰丰龙遇到正吃晚饭的阿加莎。桌上一份牛腩面,一杯柠檬茶,她坐下,也点同样的食物,托着下颌问:“阿加莎,我和爱德温跳舞的时候,你跟那个英国人聊了什么?” 阿加莎闻言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起那夜搭讪的不太重要的人,片刻答道:“聊酒。” 这么简单,以至于裘子颖有些失望,“还以为你们高谈阔论呢,”她又坦白:“他就是许志临想解决的记者。” 阿加莎听她全盘讲出罢工那日的偶遇和交谈,只得哑然失笑,“那么巧,算了吧,别趟这浑水,我支持你刚开始的做法。” 9.变化 裘子颖压根不打算解决这个记者,他的秉公之道没有触犯她的底线,但她确实关心先前提出的疑虑,而她关心的恰恰是他这类人不在意的。在英国待上数日,她明白自己总有归期,终点目的地清晰明朗,还不至于生起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感。心是实的,有底气。可是这英国记者点醒了她,不论言语是否有意,这城市、国度都隐含着大鱼吃小鱼的生态,在她之外的人苟且偷生或自相残杀都可能是不得而为之。 裘子颖拉着阿加莎来到书店,翻找资料。她们把目光转到了罢工的事情,开始寻找本地法律和政策。 一丸晴空珍珠亮相,向大西洋发出调虎离山之计,诈得滂沱大雨侵袭。气象台播报,未来两日伦敦将面临阵雨,预测有每小时十三公里的东南风,四级,气温降至五摄氏度,请各位添衣保暖。月已不知所踪,英吉利海峡的船舶比太阳还要更早关闭引擎,随风雨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飘荡。英国人懒得打伞,宁愿披衣戴帽也不要麻烦,那躲雨的姿势是很英伦风的,佝偻着身体,一定要不紧不慢,多数情况下睫毛和嘴唇淌满雨水也无所谓,冷得发抖就插兜,像风云人物詹姆斯·邦德在屋檐和棚下慢走。总之没有打伞的必要,下雨打伞还不够入乡随俗。 裘子颖抱着封好的书与阿加莎冒雨小跑到麦高田街,前者卷起湿透的裤管,斜着脑袋拧一把结块的发丝,雨水从门口种植的天竺葵滴到壁炉边的金黄太阳神地毯。两人一前一后说笑,只有裘子颖听了老中医的话要畏冷,赶紧洗漱擦干头发到壁炉旁温起身子,喝一杯祛寒热茶,翻书阅读。 雨势导致罢工游行停摆两天,这些劳工依旧充满干劲,不休息,回到茶馆根据地日夜商讨出路。这罢工比的就是耐力和斗志,若劳工先低头,那就很难得到雇主答复夺回应有的权益,还可能会被变本加厉地剥削,所以在能够支撑的情况下,他们的共识是继续罢工。 裘子颖向陈生拜托一件事情,就是让她在根据地旁听,如果不行,那她还可以编两股小麻花辫斟茶倒水呀。陈生当然不会叫她斟茶倒水,特地搬了一个凳子让她坐旁边,只不过他也有一事相求,麻烦她将他们的不满记录在内,并找机会转达给英国或美国的媒体,总之要讲得清清楚楚,不容歪曲,借此施压。 雨泽下注,茶馆人声鼎沸,烟雾缭绕。裘子颖和陈生坐在一旁讨论这个事情,她不得不想到抢头条的习惯,说:“这事情属于华人之间的争论,是华人对华人的剥削。如果没有一个白人的利益受损,白人没有得到他们一样的待遇,那很难得到他们主导的媒体关心。” 陈生似乎懂这个道理,又觉得这是可以使用的一计:“阿隽也是这么说,但是最近已经有伦敦小报写了我们的事情,说明他们还是要靠新闻吃饭。这些人没新闻都得造个新闻,我们也不用造,直接给他们提供了,不要白不要。” 裘子颖方才的话也只是作作提醒,继续道:“我想先问一些问题,大家的薪资是怎么结算的?” 陈生让大家安静,其中一个领头人回答道:“有一个老板制定的薪资标准,大概一周能拿五磅,然后按做成的衣服量再迭加,一件二十便士。我们这里的人都很能干,经常加班晚点,一周能做出两三件都算正常,最厉害的有做四五件。现在他们就是要下调那个基本薪资,本来就低,好像连英国政府规定的一个指头都攀不上。” 裘子颖办起公事像变了个样子,只是那两股为应景的麻花辫不太衬她正经的模样。她按照以前在旧金山的经验,游刃有余地边写边说:“我明白了。一般能达到最低薪资标准的都要有身份,如果大家没有这个问题是很好争取的,但是情况显然很复杂,有的有,有的没有。我想说一说旧金山的真实案例,通常劳务部门去到唐人街突击检查大型工厂,很多还没落地生根的工人只能东躲西藏,不管老板给多少钱下什么命令,他们都只能忍着,不然面临两个难题,第一要么被辞退,第二要么被劳务部门发现自己是偷渡的移民。没有东西保障自己只会更难生存。”她顿了顿手中的笔,迟疑地讲道:“所以,我不敢保证把这件事写得清清楚楚,登到本土媒体会有好处。” “可是罢工已经众人皆知了呀。” “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你们明白的。” 领头人本来有些急躁,听完这番话后疲倦地揉一把脸,降低了声音,叹气:“那我们是不是完了?” 裘子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陈隽去疏通,建议道:“陈先生出面交涉可以解决一大部分问题,因为这个事情始终属于华人内部。大家罢工的动机是正确的,至少能让英国人看清楚你们的态度,你们代表了华工。我觉得应该继续罢工,但是谈判对象必须明确,对象是服装厂的雇主,而不是英国政府、法院或者这里的劳务局。同时要让陈先生去打交道,这个交道得放在明面,也就是说不能私底下敷衍解决平息罢工。相反,应该要说服雇主答应与你们达成协议,这样罢工就可以体面地结束,受益者是你们。” 她发现英国的劳资关系有一个原则,就是秉承自愿主义传统,雇主和工会的共同立场是要自由集体协议和工业自治,反而不希望政府过多干预。英国工会在乎的是事实上的利益而不是法定的权利,互不识破地建立了一套法律豁免来覆盖特定领域的劳资关系。 陈生闻言,却只能摇头,不解地说:“阿隽不肯去沟通,可能拉不下脸求李峰和许俞华。” 领头人啧一声,又拉高声音,爆出粤语:“要乜面,连老豆都唔帮!” 裘子颖想不到陈隽原来早就拒绝帮托这件事情,她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走出茶馆,裘子颖撑起一把伞,仍然感觉有事要解决,几经纠结,她折回去询问他们认不认识报上袭警案的主人公,这地方就这么大,华人圈亦是,很快她就根据他们给的信息,轻而易举找到那人的住所。 陈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特意来到许俞华所在的音制品店。店铺摆放各式各样的DVD,镇店海报是披头士乐队,还有英格丽·褒曼和亨弗莱·鲍嘉饰演的奥斯卡最佳影片。许俞华最喜欢的荷里活女星是琼·克劳馥,但这四处没有她的海报,估计不想鱼龙混杂的碟片玷污女神。碟片齐齐坐进纸盒,纸盒堆往架子,架子由垂帘相隔。靠里走是一间办公室,每个人的办公室都有一样精髓,要么辟邪,要么中邪,诸如远东单刀赴会的怒目关公,编织自拜占庭丝绸的哥特式挂毯,或离经叛道的精灵怪画。图皮囊不论寓意,图寓意常常不忍直视,但许俞华的办公室通通不在意,只有一座电报机。 陈隽坐下,与许俞华面对面,脸上毫无表情,却有一句调侃:“这么快就准备败家,罢工一礼拜损失的金钱比我想象得快,合作者也会流失。” 光线昏暗,雨天连阳光也渗不进窗帘,他们二人的侧脸分别有阴影,一人左,一人右,成对角。 许俞华眼底满是轻蔑,提起一副顽劣相,冷嗤:“你不蠢,明知道最近通胀厉害大家都困难,我是被逼无奈。你和你们那帮人应该问政府为什么物价上涨出口利润变低了,不应该来问我啊,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做得了什么?” 他考虑过降薪,但算盘跟陈隽打得一样,降薪势必会引起罢工的问题。玛丽娜只把这群人想得太乖,总像以往那样赌他们会继续忍辱,没想到已经到一九六三年,时代发生变化。哪怕这变化只有那么一点。 陈隽从相识到现在都能消化他有声或无声的冷嘲热讽,笑了笑:“所以我请了克劳德到罢工现场写新闻,你可以接受他的采访,他会很好地把你的意思传递给当局听。” “克劳德?上次袭警案是不是你找他蹲的?”许俞华脸色大变,质问道。 陈隽坦诚道:“那不关我事。”但他确实是读了那篇报道才打算放消息给克劳德去盯现场。 “我爸不喜欢有这些负面报道,你竟然敢跟我表明,不怕我告状?”许俞华身子靠前,明显以威逼利诱的语气反问。 “你不会告状,因为我知道大邦那天在莱姆豪斯找什么,还有他欠了谁的债。你应该继续当个好人,出面答应他们的要求,然后在停止罢工的时候跟克劳德讲你刚刚的话,否则我会让克劳德把这些事捅出去。” “你是要我枪打出头鸟,先死为敬。” “既然你也会说自己是一个小人物,那就应该出演得淋漓尽致。”陈隽停顿了一下,忽然又笑,眼神带着一些难以置信,说:“我原以为你十恶不赦,没想到你也只是想帮大邦。这事情太复杂,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大邦的事情压下去,不过这意味着克劳德对袭警案的报道只能停留在最初的样子,绝不能翻盘。” 其实陈隽表面拒绝陈生,私下还是来跟许俞华谈论,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拒绝,那么这些工人就不会罢工。钱的问题,他们要控制罢工的时长,需懂得放才有收,一礼拜的损失没有说得那么恐怖,还是在可控范围内,但战线拉得过长就不好了。 陈隽最后放话让他好好考虑考虑,然后离开,留下一个滚着腮帮琢磨的人。出了店铺,他戴上一顶鸭舌帽,积水映照他转右的脚步。陈隽往巷子里走,去往一家中式快餐店。这家快餐店主要做外送,由一对福建夫妻经营,常常是老板娘出餐,老板送货上门,而这对夫妻的儿子正是袭警案的主人公,大邦。 现在快餐店里只有老板娘在,陈隽向她点头致意,撩开门帘径自走进大邦的房间,墙上贴满五花八门的海报,桌上的瓶罐东倒西歪。他没想到会在大邦的房间看见正在痛哭涕流的大邦,以及坐在床褥上安抚他的裘子颖。 10.帆船 大邦的哭对陈隽来说情有可原,可在裘子颖眼中倒有些突兀,因为他根本没有向她讲任何事情。他听了母亲的话盛水待客,门帘一翻就听她提起袭警案的报道。青筋一下暴现,他非常警惕地大喊滚出去。裘子颖面相镇定,什么也没说,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杯子,阖眼睫低头喝水,有恃无恐的气质令他先败下阵来。大邦心虚又生气,鼻头霎时间酸得难受,眼睛发疼像被密集的白针乱扎一顿,刚伸拳头搓脸,眼泪就哗啦啦直流而下。他心里惨叫命苦,刚刚还是个凶神恶煞的粗人,现在就上演一出男人有泪也轻弹的崩溃场面,真是丢脸。裘子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上手轻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的肩膀。 陈隽登门拜访,见大邦气色焦黄,瘦得快脱形,便告知裘子颖,让她在外面等一等,他们私下有话要谈。裘子颖略皱一下眉头,摆出被截胡的不满。陈隽刚想张口,她却好像先知,敛起怨怼的情绪,不等他发话就识趣地走出房间。转变如此之快,比他还要更迫不及待地先斩后奏,任他两个麻烦字困在齿间,被堵得死死的。她就是不容他发令赶人,要走也是自己走。 一坨云雨被英格兰筛子滤成轻盈鹅绒,天开始蒙蒙亮,精气神也回笼起来。人多祈旱中逢霖,此地相反,愿日照三竿七七四十九天,发白发亮如西班牙海岛的明丽天空。雨停了,乌云裂光,裂出了所向披靡的圣光。神明的圣光熏炙城市肺腑,银白,金黄,总之是大英帝国无人提起却默契称雄的梦。梦实现,人人心情豁达大展拳脚,车推进,货轮滚,结实的运输声相依出现。 凌乱的房间内,大邦反而不哭了,毕竟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男人。陈隽看他一眼,直白地问:“你欠了胡志滨多少钱?” 大邦闻言,头都痛,摇摆不定地说:“七百磅。” 七百磅是什么概念,七百磅差不多能买三四幅当代画坛排斥的维多利亚风格画,还能为那家尚未成型的茶馆装上货真价实的花梨制窗棂和雕刻双龙戏珠的紫檀木大门,不过这可能还得多加一点小钱才能打出精美的浮雕。胡志滨拿到钱肯定不会买维多利亚风格画,因为他最讨厌西洋人林林总总的艺术。他的钱都拿来养养黑帮,招兵买马,充实军备库。 陈隽预料到大邦会欠那么多,又继续问,好确定自己的猜测:“你为什么会欠他的钱?” 大邦低了头,毛茸茸的嘴紧抿,然后开口:“为了给我们一家三口换那张纸。”他明白总有一天要全部供出,咬咬牙一口气道:“其实我们一开始从福建坐船来就受了胡志滨的帮助,凡是经过他和他手下的策划被运送到英国的都被默认与他做了一笔偷渡的交易。我们为了还钱积蓄都花光,本来欠的钱只剩下一百磅,他还要像放高利贷一样利滚利,而我真是犯贱,听他说他跟移民局的人有往来,大家跟他花钱就能买纸仔,他打着这个名号招摇蒙骗,我想走个捷径就上当了。这个事情我一开始没敢告诉华哥,但我那天不小心把债条落在了以前的音制品店。万一被那群探查的官员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就没了啊。”说到末端,他的尾音都颤颤巍巍的。 陈隽猜中个大概,就是没想到胡志滨收买了人。不过,他也很快明白,没有收买,这见不得光明的路是得不到通融的。除此之外,他还没想过许俞华会手软保住大邦。他只觉事情比他想象得棘手复杂,脸色凝重地说:“我已经答应俞华帮你保密这件事情,这样许老板就不会追溯到你头上。你记住,我们自己的店铺不允许胡志滨收保护费,他也不敢来砸,是因为许老板和他以前是兄弟,还没彻底翻脸。”接着,他说了一句不是恐吓的话:“他最不想顺明堂和顺明堂下面的任何一个人跟胡志滨扯上关系。你今天能开这个店铺,是因为商会帮助了你,如果他知道你在背后做的事情,你没有后路。” 大邦吓得腿软,一下子跪在地上,磕着膝盖向前,哭诉:“华哥说我欠的债他不能帮我,最多替我解决袭警案保我出来。隽哥,求求你,如果你有钱,借我一些吧。我怎么样都没问题,不能连累我的父母。” 陈隽考虑了半分钟,仁至义尽地比个数,说:“四百,剩下自己解决。” 大邦听到后,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泪,这泪也是因为一个心安忽然开闸,剩下的三百他还可以凑。他现在不仅打着音制品店的工,还为这家中式快餐店揽客,一个月五十磅,比大部分人要多一些。 “下次别再冲动打英国警察。”陈隽补充道。 大邦也是气愤才会出手打人,一拳把那警察打得鼻青脸肿,抱怨道:“他往我脸上吐口水,还拿灯照着我大骂,这渣滓没有素质。” 陈隽闻言,心坠了坠,却只能拍拍他肩膀安慰。事已至此,再多说几句都无谓。他扭门把掀帘子,碰巧撞见正在偷听的大邦母亲。她眼睛红得将要泛满泪花,强忍情绪的眼角渗出细纹,捂着嘴的手背也有老茧。大邦惊恐地站起来,拍拍通红的膝盖,知道瞒不住母亲了,抱着她痛痛快快大哭一顿。大邦母亲抚慰地说,没事,她自己也存了一点钱,大不了她和父亲再忙活一些,帮人打扫卫生,赚点零用。大邦哭得更加厉害。 陈隽不忍再看,走到街道,看见正蹲在地上研究蜗牛尸体的裘子颖。流连的目光如一桩冷静解剖,理智的头脑想象它被弃绝践踏时的哭嚎声。蜗牛驮软壳,雨后被人踩扁爆浆,壳成碎片,与软烂肉泥鱼目混珠,糊在一摊水里,质地像豆腐渣。一双北安普顿皮鞋停在尸首的左侧,裘子颖抱着膝盖抬头,仰望这挡了大英帝国圣光又截她胡的人。 陈隽伸手,她也毫不扭捏地将冰凉的手放至他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只是蹲得太久,腿有些麻,她没有稳住自己的身子往他的胸膛靠了靠,而他反应够快,两手扶住她的肩膀。 陈隽适时地放开她,说:“抱歉,那么冷的天气还让你在外面蹲着。” 裘子颖竟然没有追究的意思,摇摇头,想到他们私下偷摸聊的内容肯定跟袭警案有关,绕到这个话题问:“你们在里面聊的是袭警案吧,我猜测他有苦衷,这苦衷应该不能被我知道。” 陈隽发觉她确实聪明,回道:“没错。如果你不想伤害人,那你不需要知道太多。有时候你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害人害己。” 裘子颖笑了笑,开玩笑道:“那我来这里不就是没意义了么?你凭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太多。” “说句难听话,美国人通常都喜欢扮仁义博爱,出的手多了反而会弄巧成拙。这里是伦敦唐人街,分派系,有斗争,而且种族和阶级分明,在这个环境下大家都要硬着头皮生存。你是异乡客中的异乡客,不动声色就是意义。” 路上有认识陈隽的人,看见他就努起酒窝挥挥手,过了三两个,又有人朝他寒暄,他都是笑一笑,点头,摆手打招呼,但眼睛很快聚焦在裘子颖身上。 “你真当我没在唐人街呆过呢。”裘子颖听了这话,已经懂得即使他不明说,话里也隐约有话是提点她的。她还是笑,笑得细肩在颤,这笑里面有着不屑,慢慢她又恢复清冷淡漠的模样:“我发现许多事情确实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听你这么说,这案子恐怕是没有再继续报道下去的必要,大邦的苦衷不能被曝光,我的计划也泡汤。我原本想换个角度调查,把真相理清投稿,这样就能让克劳德那篇文章无地自容,狠狠将他一军,然后我继续跟许老板谈判,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陈隽敬佩她的努力,重复她先前的话:“可是你不喜欢谈条件。” “就允许你们在这八面玲珑,不能让我想通想透?而且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玩弄春秋笔法,是摆明真相,将一部分颠倒的是非重新公之于众。”裘子颖倒是忽然看得很开,就地放弃:“我不想在那篇文章上面犟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新的问题要跟你谈。陈生拜托你去跟许家交涉,你拒绝了,你我都明白,你和他们沟通局面会松动很多,这样他们也不必在这么寒冷的冬天罢工游行。” 陈隽直直地望着她认真的眼睛,睫毛卷翘细长,像春夏时海德公园的蒲公英,鼻子小巧细挺,因冻起了伤红,嘴巴灵活,念念有词,讲的却是那么冷淡严肃的公事。他欣赏她的态度,但不希望她卷进这里鱼龙混杂的状况。 “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工作。” “好。” 裘子颖猜他还是暗自做了这件事。他贪婪地想要双赢,而他也有这个能力双赢。她在这里不得不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时候她发现,即使有底气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如果不是为了不伤害人,她完全可以私自跟踪,狠下心揭开人家的伤疤。她放弃这么做,不代表她选择了对的一方,只是表明她没有坚定代表自己的中立立场,不自主地走到了陈隽所在的阵营。人如一弯小帆,在动荡的海面摇晃。 11.诊断 一日之后,许俞华顶着多方压力到牛津街的住所与玛丽娜交谈。窗台种满英伦玫瑰,玛丽娜坐在屋内,从竹篮捻一根锦绣羽毛逗帝文猫。见到熟人,她的手没有停止动作,稍稍低头将眼睛从老花镜框解放一刻,盯他,一道白冷光撞向玻璃。她推回眼镜,唤两声让猫溜之大吉。玛丽娜生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代,如今依然前卫,这次的头巾是枯稻色,浅黄偏白,身穿针织毛衣和印花蓬松裙,除了眼神和肌肤被刻上年轮的印记,其他都是那么潇洒自如。竹篮是她玛丽娜·琼斯精雕细琢的博物馆,藏品包揽奥林匹斯山下的夜明珠和威尼斯水城的嘉年华面具,琳琅满目。那根羽毛就出自华丽面具。 许俞华不总是惧怕这位长辈,他对她只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现在发生的事情如火烧眉睫,他必须先发制人,坐在软椅上,表述他们所处的劣势:“玛丽娜阿姨,你也看到了,他们还有继续罢工的志气,再这样下去我们跟意大利那边的订单会跟进不上。我们可以暂时先满足他们一个要求,就是回到以往的薪资水平,其他再敷衍过去。” 玛丽娜也没有想到这群人会真的罢工,侥幸失败,自嘲道:“时过境迁,真是跟我和你爸那时候不一样。”她继续问:“那你有没有办法堵住现在的损失。” 许俞华讶异于她难得的慈爱。这样苍白的诘问已经是慈爱,没有折磨、诱逼、驯化的慈爱。他暂时还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毕竟他以前都是跟着父亲的指令走,因而他只能沉默不语,提供不了建议。 玛丽娜有时候觉得他能成大器,有时候又被他的不中用伤到心。以前他们夫妻俩是邯郸学步,靠时运卖烟发达,她不愿生育,便和许志临商量收养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有一优点是够听话,缺点是记性太差。 空气沉闷了片刻,许俞华想到陈隽的话,又添加一些要素,挪用成自己的主意:“先谈判,然后让李峰代表服装厂雇主在媒体前诉苦,将我们采取的措施变成形势所迫的方案,跟他们说我们采取这个方案之后看见大家这么辛苦感到不安,最后还是决定各退一步达成协议。这样我们可以把问题推到大环境上面,两边都是受害者。” 玛丽娜深思熟虑后,打算先下这一步棋,毕竟失策已成定局,他们骑虎难下,还是要先压住状况再看变化。因此,为抓紧时间,后一日下午,许俞华让李峰与工人们进行谈判。谈判的气氛箭弩拔张,工人们不仅要加薪,还要争取福利,包括发放食堂饭票和提供工伤保护等。李峰声称他们只能走稳固原有薪资的那一步,其他后续再谈,工人们怒拍放话不加薪可以,前提是必须要得到食堂饭票和工伤保护。经过三番五次的协商,他们终于达成协议,于第二日正式复工。克劳德应约采访写稿,并得到一笔酬劳,最后文章大登报纸和广播。 裘子颖见势如破竹,哪怕现在是阴天,心情也舒畅不少。傍晚路过泰丰龙,人满为患,有几桌特地被划来做庆功宴。她探头看了看,被求知若渴的珍珍拉去教书。 收音机开始播报晚间新闻,十一月中旬,女王发表年末致辞,下议院针对经济状况进行议会辩论,强化两份白皮书的建议。具体的议会内容他们不能悉知,但年度财报公开了一部分,本年第三季度,制造业生产指数遥遥领先以往水平,得益于政府长期大量的机械化投资。长期贸易格局是他们极其看重的一部分,整理白皮书的议员认为英国对西欧市场和英联邦国家的出口非常重要,虽然出口量有所增长,但仍然比进口量小非常之多。裘子颖发现,他们这回抓的时机太准,服装厂主打出口,还是出口意大利,要是让厂子停摆反而会投鼠忌器。此外,议员们还谈到了就业率,自一九六零年颁布《地方就业法》以来,北部苏格兰地区仍有多人失业,南部也不见得更好,所以他们正在商讨改善对策。不论如何,裘子颖听后认为现况比前几年要好上许多,尽管道阻且长。也许是运气,克劳德登报的时节恰好撞上了年末汇总,所以人们很快就将目光放到这里,有了承上接下的呼应意味。 众人纷纷举杯感谢裘子颖,领头人酣畅一杯,脸色已是上了香油的猪肝红,敬道:“真是多亏裘小姐那天提点,还有说服阿隽出面,不然我们真的要死撑。” 裘子颖根本没有说服那个暗自怀着心思的人,但她也无意更正,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好意,“不用谢,举手之劳罢了。” 珍珍趴在本上写字,推到她面前,用字问道:“姐姐,你怎么说服他的?除非我爸打他,不然他不会听。” 裘子颖看了看,对她澄清:“我只对他讲了一句话,他给我保证我会看到想看到的,就这么简单。这事情他自己已经有主见,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珍珍侧头望裘子颖,半信半疑,支着手肘沉沉地点头,被笔帽一下又一下戳脸,然后继续写道:“有一天晚上,他非要来教我《奥德赛》,但是我已经要备考英国文学,他还在跟我讲波塞冬的阻拦和塞壬的诱惑。你猜猜为什么呢,就因为我说你讲得比他好。” 裘子颖读完之后,眼睛弯了起来,觉得好笑:“那他有没有长进。” 珍珍答:“挺好的,但我还是喜欢你讲的,毕竟他老是表现得太理智,摆一些条条框框,好像推理公式。” 裘子颖这下止不住笑容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跟她默契击掌,“我们讲文学就应该谈论感情。” 二人继续讲学,陈生见她们聊得这么开心投入,不打扰她们,自己去收拾那几桌杯盘狼藉。 天气转晴朗,街上贩卖越橘、鳄梨、蔓越莓、黑加仑、西番莲,管它是旺季还是淡季,总有供应。陈隽再次造访大邦家,亲自携了那四百磅给他,大邦感恩戴德,择日还清。为钱甘愿做牛做马,这钱他是要再慢慢还,但还的是陈隽,起码不用忍受高利贷的煎熬。陈隽还没想到他的用处,不过也事先告知,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后来,大邦的父亲骑车到泰丰龙送一盆鱼虾给陈生,陈生煮好给珍珍和陈隽二人吃。 最近歌舞厅生意回暖,但附近有家爵士乐手开的酒吧不乐意,视其抢客。那酒吧就是裘子颖在旅馆日夜耳闻的蓝宝石酒馆。陈隽在包厢里喂那只绿毛鹦鹉,不知为何总觉得手痒和脖子痒,刚喂完就听见丁六进门的声音。 丁六没发现他的异样,两脚一伸躺到沙发上,大大咧咧地说:“最近街上好多人喜欢搞又紫又绿的衣服,衣服上面还有花里胡哨的图案,手和脖颈捆一堆长项链。你说我要不要剪个他们那样的头发,好像要烫,这样我上街也够靓仔。” 鹦鹉欢快地重复道:“靓仔,靓仔。” 丁六想象自己的样子,听了鹦鹉的赞美已经按捺不住冲动,甩头看见陈隽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疑惑地站了起来,走过去观察,见他脖子一片红,手指发肿,赶紧拍拍他肩膀,问:“你怎么了?别吓我。” 陈隽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他并不会这样,这是第一次。丁六上下打量了一下,决定托人看病:“我帮你找个中医看。” 丁六跑到华人社区最着名的那间中医诊所,谁知进去一问,中医刚好跑到不知名伯爵家里看病。火急火燎下,他忽然想到裘子颖,瞪起两腿就到旅馆找她。裘子颖伏案读书,听到很重的敲门声,开门一见丁六很是诧异,后者向她说明状况,她才明白他的急躁。她经验也不丰富,但还是披了一件外套,踩着拖鞋来到歌舞厅。陈隽坐在沙发上止不住那股瘙痒,而且手臂开始起小颗粒,本来就生理性泛红,现在被搓得更红了。 穿过歌舞升平的人群,裘子颖到达以后,站在陈隽的面前,伸手捏他下颚左右观察,然后抬起他的手臂翻看。左脸下颚与脖子处出红肿斑块,手臂的小红点应该是疱疹。她想起父母的应急做法,拜托丁六打一桶冰块和湿透的毛巾进来。 丁六出包厢照做,裘子颖与陈隽说话,稍微转移他的注意力,问:“这是荨麻疹,你第一次这样吗?” 陈隽锁着眉头,疲倦地说:“以前没试过。” 裘子颖又贴近看,呼吸洒到他的脖子。因为瘙痒,他的耳根也红。她确定自己的看法,眼神变得温和,慢条斯理地说:“那这是急性荨麻疹,很快就会好了。你应该不小心遇到过敏原,碰到什么或吃了什么引起的。” “没什么过敏。”陈隽从小到大都没发觉自己有过敏原。 “我爹爹说自身免疫力下降也会,压力大或者熬夜导致的。以前我哥也起过一次,很小的时候,他在香港的大排档吃了炒鱿鱼和生蚝,回家就起疹子,对海鲜过敏会这样。”裘子颖说完,陈隽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 这时候,丁六提了一桶冰块和一条毛巾给裘子颖。裘子颖把桶放到他之前调酒的桌上,将冰块夹到毛巾里,握出球形起寒湿透,转向他的位置俯身低头,抬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敷到他冒红肿斑块的地方。丁六站在一旁,看到这二人的姿势挠了挠脸,觉得自己有些尴尬,走到鸟笼处跟鹦鹉仔玩。 “换一下手臂,”裘子颖抓着他的手臂开始捣弄。她记得这急性就是会比慢性严重一些,不过起的快去的也快。想到这些,她真像个继承家业的中医,脸上带着父母诊断时忧心忡忡的表情,提醒道:“你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起,再碰到还是会反复。想一想有没有吃什么,不小心碰到的蚊虫或植物花粉。” 丁六突然拍了拍大腿,吓得鹦鹉翘两只小脚退后,“他和珍珍吃了鱼虾!不过我也吃了陈生留给我的,安然无恙。” 裘子颖点头,“有可能是这个所致。” 陈隽不太相信,他从来不会因鱼虾而过敏,只听她又问:“你最近难以入眠?” “常事。” 裘子颖稍微停一会儿,他闭着眼睛镇静片刻,再次忍不住想要碰手臂。她及时发现,捉住他要作案的手,继续为他敷,“不管怎么样,注意休息,暂时不要吃海鲜。明天就去找西医开药,你不是慢性的不需要找中医长治。假如你需要中医根治也行,找最好的中医开。我只能帮到这里,至于开哪几味药,剂量如何,我完全不得而知。” 掌心的温度和冰敷的凉意交替,陈隽嗯了一声,表示接受她的诊断意见。 12.莱斯特广场 莱斯特广场(Leicester Square)的西药房只开了一盒抗过敏药,药性强,见效快,服用后只需一日就能消退红肿斑块和疱疹。不过,陈隽还是走到一家不起眼的中医诊所再看一遍。这诊所是一栋大楼里的一间房,就诊的客人,哪怕是英国人都有共识,西医不能根治的三病四痛可以安心交付给古老神秘的大师。就是有了这共识,他们也可以神秘起来,悄悄地来这暗房看病,不动声色地离去。不好意思,神秘是为了躲避税务局的眼线。 老中医诊断时容易板正个肉脸,开颜一笑却有弥勒相。他看了看陈隽刚恢复的皮肤,给他把脉,只说他饮食失节,肝旺脾虚,心事重,开几味药调理调理就行,但这药得停一段时间西药再吃。 “看样子处理得不错,没有挠破。”老中医一边从标了药名的木箱拣药,一边称赞,“第一次发荨麻疹的人要吓破胆,以为自己中毒快死,你就很镇静。这对鬼佬来讲是过敏,所以他们只会开过敏药,有一些副作用。” 陈隽处理得还行,要多亏裘子颖及时的冰敷。那时候已经是晚上,西药房早早关门,中医又奔赴别处,幸亏丁六找来了裘子颖,否则他只能忍耐这骤然发作。他看向拿秤子度量药剂的老中医,又问:“会复发吗?” “很难说,有的人这辈子只发一两次荨麻疹。看你以往没发过,即使是发了症状也不重,一无腹泻,二未头痛,充其量是最近身体不好引起的,调理好了照样没什么大碍。”老中医包好药,对陈隽作耳熟能详的忠告:“记得用药期间戒辛辣生冷之物,忌烟酒。” 陈隽接过药包,笑而不语,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做到最后一条。等他往门口走了几步路,老中医两手按住玻璃桌,急忙伸头喊他道:“一定要停了西药再吃,是药三分毒!”陈隽摆摆手,留了个背影给他。 苏豪区这一带满是酒馆和俱乐部。现在是中午,街道陆续有人在搬运烟酒为夜晚的营业做准备。歌舞厅周围的店铺,除了蓝宝石酒馆,还有驰名伦敦西区的脱衣舞俱乐部。蓝宝石的风格是爵士和摇滚,而脱衣舞俱乐部则杂糅世界盛行的猎奇趣味。相比之下,歌舞厅流露出温和深沉的格调,前后两个女歌手各有特色,但因为唱的都是上海滩故事,是一眼可辨认的风韵,招揽不少稀客,又将稀客归化为常客。 还未营业的歌舞厅里,梁达士正在算薪资,手边一瓶威士忌和一个酒杯。他见到刚回来的陈隽,提起那瓶威士忌摇晃,脸上影影绰绰,问道:“来一杯吗?” 陈隽坐下,把那药包放到威士忌旁边,视线对向他,意思是你说呢。梁达士放下酒瓶,同情地看他一眼,这同情也只是做做样子,因为他知道陈隽并不沉迷酒精,戒一戒影响不大。 “蓓琪在这里已做了三个礼拜,每晚来的客人都给她不少小费,声望慢慢积累起来。”梁达士回到正事,在纸上算了算,继续道:“原本谈的第一个月周薪十英镑,现在快到圣诞,我们要按约定提到十三英镑了。” 陈隽拿过他手中的算本翻,说:“好,我们就按谈好的做。” 陈隽对蓓琪的家庭身世了解不深,只知道她母亲出生于上海,父亲是法国人。在苏豪区乃至爵禄街这一带晃荡的女孩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们也许从贫民窟逃出来,也许被雷霆大怒的中产父母弃养。蓓琪在台下安安静静地任人猜测,到了台上就释放天生曼妙的歌喉。她唱腔老成,处理歌词情感绵密、变调丰富,令大家都瞠目结舌,认为她是个不容小觑的天才。 梁达士在本上找到她的名字勾画,然后说:“最近她天天唱,蛮伤的,你是不是应该犒劳人家,让人家休息?”他联想到珍珍,毕竟爱唱歌的人都极其珍惜自己的嗓子。 “有道理,”陈隽想了想,只能说:“我等一下去买喉糖。” 梁达士一时无言以对,但他也明白,陈隽并非心狠手辣的商人,只是目前仍然有一些顾虑。临近节日,这里的酒馆和俱乐部都在争客源,他们几个刚搬来爵禄街,地位还不稳妥,分分钟就被人视眼中钉撬走。这一撬会波及其他共命运的华人商铺,所以他不敢一下子就让歌舞厅的人放松。二人聊完薪资分配和工作安排之后,梁达士要回家跟行长父亲吃饭,陈隽便一起出门买喉糖,打算今晚向蓓琪结算薪资的时候给她。 入夜之前,裘子颖将自己裹成肉粽来到药房。昨晚着急出门,她忘了自己里面是薄薄的睡衣,外面只有一件很轻的外套,更要命的是双脚套着旅馆的普通拖鞋,手还握了很久的冰毛巾。上上下下统统进寒意,以至于她早晨醒来发现鼻子堵塞,有些轻微感冒。 裘子颖进了莱斯特广场最大的一间西药房。她准备买感冒药,还想找通鼻的东西缓解这恼人至极的鼻塞。感冒已被认定为小事,无需找专业药剂师开药,只要跟着指示牌就能找到。她来到一个药柜前摸索,刚伸手拿药,还没读背后的概要说明,就听见门口一阵巨响,人流忽然尖叫分散。 没来得及往外跑的人紧急朝反方向调转,纸袋、花束、杂志像鸟喷蛋一样掉地。巨响再次轰隆,一个人突兀地抓着裘子颖的手臂,吓得她心脏大跳,手一抖,药掉地上。那人按着她的身体往下,两具身体挤在药柜蹲藏着。裘子颖闻到对方的手有一股中药味,是当归、党参和其他不能识别的药材,她抬起眼睛,发现这人是陈隽。陈隽与她眼神对视,手指堵住她准备开口询问的唇,然后警惕地往药柜的缝隙观察。一群戴了黑头套的人在抢劫。 “通通蹲在地上,只要乖就不会有事!”是典型的英腔,声音似乎出自青少年。 这一群青少年拿棍棒打砸必须专业药剂师才能开的药柜,然后让药房的工作人员背过身子,不出一分钟,他们就掏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进袋。其中一个人大喊:“现在,除了药房的员工,其他全部滚出这里。” 这一下,所有人都往外跑,把地上的东西都踩扁踩烂。广场的人流也随之分散开来,有的拼命向地面的安全地方跑,有的流到莱斯特广场站的地铁通道。一个人跑,引得更多云里雾里的人也跟着撒腿跑,人们堵进地铁站的电梯,勇猛者甚至单手跳到电梯扶手旁的过渡带拼命往下瞪。 陈隽和裘子颖被推到地铁站,过了一会儿才挤上地铁。其实他们只要走多几步路就能回到爵禄街和麦高田街,现下不得不坐一个站再往回走。 丁六说得没错,这趟伦敦地铁里的人大多都穿得花枝招展。爆炸头,长发,喇叭裤,短裙裸靴,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人穿印着骷髅头的背心。骷髅仁兄带着音响公放雷鬼乐,开始在地铁摇,自顾自燥热起来。 这回比上次在歌舞厅还要拥挤,为了安全起见,陈隽直接把裘子颖抱到自己怀里,鼻息传来桂花味。裘子颖倒不是没见过生死搏斗的抢劫现场,心情很快平复,出于同样的思虑,她也回应了陈隽,双手揽住他的腰。两人在一堆进行地铁派对的人里装暧昧情侣,不论是真是假,对派对的人来说简直是司空见惯的常态。你见过在地铁听雷鬼乐脱衣服做爱的人吗,这实在不足以大惊小怪咧。 一个站三五分钟便到,他们听见播报声就松开对方,出地铁,在地面往回走。这时候,裘子颖就着昏暗的路灯瞟了他一眼,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盒喉糖。 “你偷东西啊。”裘子颖讲话带了鼻音,窸窸窣窣的,像在审判他。 陈隽回过神来,原来自己手里一直拿着喉糖,低声道:“偷了,别告诉他们。” “你的荨麻疹好了吗?”她问。 “你感冒了。”他说。 裘子颖神情淡漠,“还不是拜你所赐。” “下次出门多穿点,”陈隽看了看她因为感冒而发白的脸。 这一路从昏暗到斑斓,两人步入爵禄街。裘子颖不再说话,围紧自己的围巾,鼻子太堵,又问:“你有没有通鼻药?” 陈隽把裘子颖带到歌舞厅,裘子颖站在门口等,没过多久,只见他拎了一个牛皮纸袋和两盒药,然后叫蓓琪在吧台等会儿,把纸袋和喉糖一并递给蓓琪。裘子颖盯着他们俩玩味地笑了,觉得这人真不害臊,要给她看见,不过也大差不差,在欧美国家这些事情根本不出奇。原本她还对他出现在药店有疑问,手里拿的是喉糖而不是抗过敏药,现在她解除了困惑。 陈隽走到门外刚好瞥见她的笑容,走近后,他把一盒感冒药交给裘子颖,然后才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吃了一片西药,感觉已经恢复。” 裘子颖接过药,点头,道谢后就往旅馆的方向背过身。回到旅馆,她脱了鞋子,也许是方才的场面太过慌乱,她的鞋底沾到许多污渍,拍一拍掉了一些粉末,镂空的格子卡住碎掉的白色颗粒。不知这些是在地铁踩到,亦或是在药店就碰到的。她把鞋底清理干净,洗漱后,吃一片感冒药便睡去。 13.烟盒 天光一早,裘子颖醒来发现鼻子通了不少,起码闻得见馥郁。日波静幽幽如水,从窗户流淌进来。壁炉的火柴已烧尽,但借了这后补的光照,屋内还留有暖意。裘子颖穿上一件带绒长袖和毛衣,再披棉服,竟觉得要冒汗,她望见随便耷拉在椅背上的围巾,本不想戴,莫名记起昨天那人叫她多穿衣服的话,又拿起来围上。 阿加莎被英国折磨得爱上太阳,得知她感冒,特意带她到附近咖啡馆晒一晒。裘子颖只要一杯热水,坐在日光下低头翻书,脸白通透得可见绒毛。阿加莎啄饮烘焙摩卡,像呛了一口冲泡水的烟灰,焦制的味道实在太浓。 街道有瞩目制服路过,制服的主人成双成对出入,插腰,腮帮子还在解决培根鸡蛋吐司。他们戴着墨镜,挡住随处监视和侦查的眼睛。警察巡逻的频率增加,被灵敏的阿加莎发现。她不知道他们在盯什么目标,但他们似乎没有在她们身上停留过长时间。警察握住忽然震动的对讲机,嘴朝机器报备下令,继续往前,离咖啡馆越来越远。 警察刚离开,在阿加莎和裘子颖的视野盲区,咖啡馆内就有一戴帽青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两三个差不多年纪的人递出香烟盒。他们拿到香烟盒往手里摇一摇,然后打开,确认后放进裤袋,交英镑,有说有笑地踏出咖啡馆。 几个青年经过一张摆着两套瓷杯和一团皱纸的桌子。裘子颖终于舍得盖实书本,阿加莎见她在揉眼道,心照似的,笑了笑:“放轻松,甜心。书是不会跑的,除非你扔了它们。” 裘子颖揉完眼道,眼睛和鼻子都红,疲乏地说:“我只是在转移注意力,不然老是感觉要流鼻涕,容易烦躁。” 阿加莎关心一句:“你昨晚不是去买药了。” “对,”裘子颖想到昨晚的荒唐,好笑道:“不过我先是在药房遇到了抢劫,然后被推进地铁,半天下来没有买到药。巧的是我在药房遇到爱德温,他后来给了我一盒被用剩一半的药。” “抢劫?”阿加莎不解,被她的话转移关注点。 “没错,或许今早的新闻已经报道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阿加莎和裘子颖路过报刊店要了一份报纸。报纸头条写道,昨夜伦敦西区莱斯特广场的西药房发生一起抢劫案,据药店工作人员提供的消息,西药房损失数盒抗抑郁药和用于减肥的饮食辅助剂,警方到场时发现药房的柜台遭到暴力破坏,天花板和地面各有一个枪弹打出的洞,所幸人群已散,没有造成任何伤亡事故,目前警方仍在追踪嫌疑犯,尽快将其逮捕落网。读完以后,阿加莎明白今早警察加紧巡逻节奏的原因。 这些抢劫案的严重程度可大可小,前不久就有轰动世界的大英邮政列车劫案,一群罪犯劫持了一辆运送现金的邮政列车,由于抢走的数目之惊人,该案被列为英国历史上金额最大的劫案之一。街边常常有小偷小抢,通常是青少年的所作所为。阿加莎会见到一些场景,比如十六七岁的男孩因为自行车没有上保险就会被警察逮住踢屁股和打头。他们吃痛接受劈头盖脸的教育,捂着屁股大喊,我们是东区来的孩子,你们在指望些什么,然后又被狠狠地踹一记屁股。有时候警察也撒手不管,懒得管,甚至没有办法管,放任这些吊儿郎当的家伙长硬翅膀,到处欺负人。 阿加莎被报上残破药柜的照片震慑,皱着眉头问裘子颖:“你们昨天有看见劫犯的样貌吗?是哪里人。” “没有,他们都戴了头套,听着像爱尔兰或者英国本地的,”裘子颖回忆当时的场景,在陈隽用手指摁着她唇的时候,她看见三个差不多身型的人,一人手持步枪,一人拎棍棒和黑色布袋,另一人看门放哨。她将这些补充给她听,絮絮描述道:“大概有三个人,讲话声音都不太成熟,年纪应该不大,看样子跟华人也没什么关系。” “瞧这地面的洞和药柜就知道他们肯定持枪了,”阿加莎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激动地喃喃道:“幸亏你毫发无损,否则我内心不安,食言,对不起裘先生和裘太太!”裘子颖因她的架势怔愣住,接着一笑而过,心大地拉着阿加莎去逛集市。 其实,裘子颖比较关心的是从哪里可以着手收集素材,理出一个思路来跟进华人建设的经济。陆续搬来的店铺还在起步阶段,不是一蹴而成的结果,暂时无法幻变为墨水铺陈的空中阁楼。她持续关注不断更新的华文日报,发现那些在乎蝇头小利的宣传广告有增无减,令人赞叹的笔触倒寥寥可数,也许这反映了他们正面临的现状,大家在努力适应新的根据地。 此番抢劫案惊动了伦敦警察厅。一位名叫查理斯的督察接上级要求开始对西区范围进行搜查药物的去处,锁定嫌疑犯,这消息很快就传到爵禄街这一带人以及克劳德等小报记者们的耳边。根据查理斯以往的经验,劫犯爆破药房若不为钱财,多数是以一般人买不到的处方药为目的。查理斯手下的探员在巡逻莱斯特广场附近的街道,正巧从一名青年身上搜到一个烟盒,里面装着尾指般大小的药片。 丁六和梁达士是最快收到小道消息的人,他们在街边的集市采购刚下海船的寰球二手货,顺便花几个便士买两杯热可可。可可粉混不锈钢水壶倒出来的热牛奶,散发简朴的香气,他们在摊位一边喝一边聊天,目睹查理斯的手下揪着一个金毛小孩质问。 “小屁孩偷偷买个烟耳朵就被抓红了,作孽啊。”丁六看戏不嫌事大,啧啧两声。 “好像不是,”梁达士也正在关注他们,记住一大一小来回切磋的英文,随意地翻译:“烟盒里装的不是烟,那东西叫‘紫色勋章’,小孩说他不知道这药片具体从哪里得来,是他几个狐朋狗友分的。” 丁六恍然大悟,听了名字忍不住大笑,议论道:“好怪好蠢的名字。” 梁达士反而一直在听警察问的问题,继续说:“他们想找出经销商是谁。” 丁六把热可可喝完,开玩笑:“该不会是许俞华那个扑街仔吧,我这么讲好像有点抬举他。” 当晚,梁达士就把所见所闻告知陈隽,陈隽并不认为许俞华会策划这起事故,因他从来没有与英国人或爱尔兰人拉帮结派。药片流通到他手里被倒卖而去,反而有一些可能性。他们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只要没有法益和利润上的交叉问题影响顺明堂的整体经脉,彼此很少敞开了越界互搏,更多是私底下较较劲,劲一过无非又是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临近营业,梁达士在歌舞厅的包厢里坐着,看陈隽拿镊子夹坚果喂养鹦鹉,顺带着这个话题提及一些事情:“最近这兴起的玩意我似乎略有耳闻,我爸有个交情还不错的私家医生,之前他差点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举报滥用药物吊销牌照,他对处方药和非处方药都了如指掌,我可以问问他这是什么东西。” “如果说他们要查经销商,那么这一条街的夜总会都不可能逃出他们手中的名单,”陈隽顿了顿动作,心中几分清明,说道:“暂时不能让持有药片的客人进场,并且要彻查我们这里的人是否使用。” 然而,这是一个棘手的事情。梁达士向那名私家医生请教,私家医生说,“紫色勋章”其实是Drinamyl,安非他明和巴比妥酸盐的组合物,安非他命在一九三九年已经被英国列入毒物名单,但是在二战仍然以鼓舞士气、保持亢奋的理由向士兵提供。后来基于安非他命成分的药物在医疗用途上被制药商宣传为具有减肥、控制嗜睡和缓解抑郁的效果,正规陈放于药房的柜台向有需要的人提供。对五十年代的家庭主妇来讲,它的功能和使用方法就跟菜谱一样被她们熟记于心。所以,梁达士被私家医生好心提醒,他们不可能在这里杜绝人们的使用。“紫色勋章”在年初因为青年们的追捧而引起警察的注意,一个探员发现一名青年持有将近一百颗来源不明的药片,涉嫌盗窃或非法获得,只对他处以罚款。 梁达士问:“这东西成瘾吗?” 那私家医生回答:“不算,主要当兴奋剂使用,用了瞳孔会放大,整日整夜精神。看看那些从东区来的年轻伙计都在哪里寻乐子呢,还不是在我们这日夜笙歌的苏豪区。” 灯火通明,裘子颖和阿加莎从集市回来,经过蓝宝石酒馆,转个弯就到栽满天竺葵的旅馆门庭。她们听见酒馆传来摇滚乐,看见几个年轻人扶着那画了涂鸦的门墙弯腰呕吐,他们插科打诨之后从裤袋掏香烟盒拿一颗药含着,张开臂膀挥着手高呼,勾肩搭背又进去了。 “烟盒里的是糖果?”裘子颖以很强的直觉联系药房抢劫案,对着这一幕评价道:“像美国人吃LSD。” 阿加莎并不觉得稀奇,应和:“差不多,这是一群在电视播放古巴导弹危机时吓得坐立不安的小家伙。” 14.蓝宝石酒馆 凌晨,伦敦警察厅内,几名拎着咖啡和热茶的警察在走廊笑得前仰后合,白雾升腾,与督察办公室隔了一扇严实的窗。钨丝灯照得贴上证物标签的透明袋反光,查理斯正拧紧眉毛观察袋子里的药片。负责这一案件的组员在白板列出嫌疑人的照片,勾连他们的人脉和背景,并且打印几份苏豪区夜总会与俱乐部的名单。他们必须在事态还没进一步恶劣的情况下行动起来,目标是抓捕抢劫犯,找出幕后指使者,以及将药片流通至大街小巷的经销商。 查理斯命令手下询问了药店的工作人员,确认抢劫犯是英国本地人,所以他暂且将目光锁定苏豪区几家由本地人经营的最臭名昭着的俱乐部。为了不掉以轻心,也不能打草惊蛇,他们还是会投入几个年轻的警力穿便服乔装成客人,按照任务清单逐个巡访调查。 那几个年轻的警力恰巧就是裘子颖和阿加莎在蓝宝石酒馆碰见的小家伙们,而他们的银白登喜路烟盒里装的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糖果。这些糖果由证物组托人伪装制作,被一张骆驼棕信纸包裹。裘子颖和阿加莎来这里将近一个月,从未进过这个酒馆,被一种无名动机驱使,她们不约而同地跟随其后。 进了大门,普鲁士蓝地面站着一个肌肉缠身的守门人,像一尊线条硬朗、表情永恒的石膏像在门廊森严把守。雕塑忽然开始行如流水的动作,顶光打磨他硬挺的鬓发,几个小家伙按要求打开双臂,被上下摩挲拍打搜身,搜出一个烟盒。守门人面无表情地打开盒子,粗略检查后,操着低沉的声音说:“最近风声很紧,凡是带‘紫色勋章’来酒馆的客人都会被我们查。” “那你们要怎么处置?”年轻人假装失望地问,正打算讨价还价。 守门人不带感情地回答:“很抱歉,这里面的药片将由我们保管处置,我们会把药片冲进马桶,或者捣碎混到水里倒在后巷的下水道。如果你们不接受这样的做法,那就请离开这里。” 年轻人面面相觑,勉为其难地同意这样的做法,将烟盒交至守门人。搜身结束,他们跨过守门人身后的一道门,进入酒馆大厅。裘子颖和阿加莎并没有携带任何违禁物品,因此十分顺利通过搜身这一步。木门大开,扑面而来是纯蓝的灯光和曲调。 裘子颖坐在吧台,台面由危地马拉大理石制成,鳄梨绿的滑面,黄铜拉丝纹路,却因满屋蓝调露了怯,让人看不清全貌。天花板呈鱼鳞形镜面,拉出无数个醉生梦死的蓝色影子。传说中斯里兰卡美人鱼蓝宝石正是蓝绿调结合的美物,酒馆取名蓝宝石,顾名思义,其色调多以迷幻的蓝和绿互相配合。只是,入目皆是蓝,柔和迷离的蓝,恍若隔世的蓝,唯有一点绿,那绿还需要细心的人庖丁解牛。 阿加莎随手拎走托盘酒保端来端去的香槟,抿一口金色酒饮,问:“感觉这里怎么样?” 裘子颖环顾四周,海洋蓝如期而至,“非常有自己的风格,我只看得见蓝色。” 舞台正中央有几个爵士乐手在即兴弹唱英伦噪音爵士乐,底下人头涌动如刺激夸张泪腺的洋葱,洋葱头颅尖叫大喊,近乎是癫狂的状态。 阿加莎凑近,抬掌心挡嘴边,对裘子颖聚着声音说:“你刚刚听到了吗,那守门人说烟盒里的东西是‘紫色勋章’,代号像美国街头上的‘速度’,我们想得果然没错,”她的脑中闪回方才她们在门廊无意听到的对话,然后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裘子颖认为阿加莎说得极有道理,她们最多是过客,是来这里体验和记录的行路人,还能有什么可在乎的,再说,有的人还担心外来者要闯祸。然而,她们仍然抱着好奇心跟着那群年轻人进来,真不知道是职业病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她安静地望着舞台正中央的人们,捧一杯野果酒浅尝,目光随刚才那几个年轻人移动。她放下酒杯,跟阿加莎聊了几句,脱掉外套,将头发放下,来到舞池。鼻子刚通畅,她闻到酒精、烟、各色香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裘子颖找到年轻人所在的位置,整理一个娇俏的笑容,对着其中一个人问:“嗨,我和我的朋友刚刚在你们身后。” “我们注意到了,美丽的小姐。”三四个年轻人都长得极高,与裘子颖对话的这一位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在蓝洋里散发迷人的翠光,“如果你是来问我们要糖果的,很遗憾,我们也束手无策呢。” 裘子颖明白她得扮样子,继续笑,笑入眼底:“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那年轻人看着她,说:“我看你好像有点疲惫,需要一些东西振作精神,不然真是白来这美好的地方。” 对一个生着小病的人说这话,她倒是理解,又问:“既然没有了药片,你们知道谁能给我提供吗?” “实在抱歉,我们也不知道。”年轻人不能供出他们现在收集到的线索,但他带着放长线钓鱼的目的,稍微泄露一丝:“早上七点可以在圣保罗咖啡馆蹲蹲点,也许就能见到一个戴帽子的人与客人交易烟盒。” 圣保罗咖啡馆便是她们今日早上消遣的地方,可是她们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裘子颖点点头,道谢,穿过人群回到吧台,将野果酒饮尽。 一个小时以后,那群年轻人离开了这里,裘子颖和阿加莎也带着一身蓝宝石的气味离开。一个晚上,她们光顾了蓝宝石酒馆和脱衣舞俱乐部,门口都是同样的搜身,同样的话术,里面没有贩卖药片的迹象。结束以后,众人分道扬镳,早早逛荡在街上的年轻人玩得头昏眼花,面红耳鸣,收获无果后骑着自行车离开这条街,东倒西歪,差点撞向墙。黑暗的拐角处停了一辆车,穿便衣的警员见状恨恨地暗骂一声,下车拖这几个愣头青扔后座,驱车回到位于威斯敏斯特的警察厅。阿加莎始终是一位端正的学者,厌恶地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而裘子颖也浸泡在一股奇特的异味里,二人已经非常疲乏,回到旅馆洗漱。 俱乐部彻底清空关闭,蓝宝石酒馆的主理人让守门人在洗手间门口站着,他戴着手套,利落地从马桶水泵里取出大量从客人手中缴获的药片、印度大麻等化学物质,将这些东西带到走廊尽头一个隐秘的房间分类。药片收纳进箱子,而印度大麻则摊在桌面。主理人把印度大麻交付给守门人,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几句,然后带着装入药片的箱子从后门离开蓝宝石酒馆。 风云诡谲,时任美国总统的约翰·F·肯尼迪在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巡游时遇刺,身上中枪,不久后身亡。早晨,裘子颖在泰丰龙吃早餐,听收音机播报重大新闻,手中的勺子停滞在空中,云游半晌,她才敛起眼睫,只觉世事无常。当她终于回过神用勺子舀一啖皮蛋瘦肉粥,正好看见拿着《泰晤士报》的陈隽在她对面落座。陈隽同样要一碗粥,近日他正在喝中药调理,需要清淡饮食,既不能吃海鲜,也要暂停肉蛋奶制品。 二人面对面吃早餐,明明是相识的朋友,却那么安静无言。陈隽打开报纸,等粥烫好上桌,他还没有读到抢劫案和警察搜查“紫色勋章”的报道。报纸翻遍,内容主要是白宫代理新闻秘书基尔达夫发表美国总统肯尼迪去世的公告,肯尼迪的太阳穴中枪导致脑部受损,送往医院经过一个小时的抢救,心脏机能完全停止,在神父完成祷告后被宣告死亡。肯尼迪现年四十六岁,在格林威治时间十九点去世。 陈隽放下报纸,眼底闪过一瞬惊异,然后望向对面的裘子颖,把报纸推到她面前,说:“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新闻。” 裘子颖接过报纸阅读,低着头看照片,不可思议道:“不敢想象。” “节哀。” 裘子颖不得不笑了,她要节什么哀,她并没有十分遗憾的感觉。相信吧,她们这类人老早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世界上的一粒尘埃,去往各地都是为了活着,更在意的是上台后的那个人发布何种政策,欲将他们赶到绝路,抑或是放他们一命。等人死了,人们忽然哀悼起来,单纯是因为他死了才发起善心哀悼。掌权者终于惨堕,这才有了人的模样,不再是掀起腥风血雨的宙斯神明。世界各地都蔓延着此等人性。 陈隽取回报纸,将四版内容悉数读透,没有错过蛛丝马迹。裘子颖看在眼里,对他皱起鼻子抱怨:“按理说在美国持枪和英国应是不同,普通人有枪支都不是稀奇事,为什么我们前几天在药房会遇到青少年持步枪?你们也出格到这种地步。” “你害怕吗?”陈隽的视线不再停留报纸,转而移到她的脸。他听到这样以偏概全的说辞,心底也觉得好笑,想起那天她一开始的慌张,还有后来的镇定,故意这么问。 “一时害怕,一时不害怕。”裘子颖没有感情地说。 陈隽了然点头,亦觉得这青少年壮满胆子,想到这几年的学校变化,讲道:“在英国,一些学生会非常熟悉模拟武器的特征和用法。以前我和达士读的是中文学校,没有所谓的军事训练,可是有的文法学校会设置CCF,一个提供军事演习和野外生存射击训练的学生组织,全称是Combined Cadet Force。你猜他们能摸到什么枪,仅仅只是模拟枪支,他们都能把步枪、手枪、冲锋枪、机枪摸个遍。” 裘子颖听到这样的说辞不知该意外还是不意外,“若是如此,那么他们的行为很好理解,只是他们在学校拿的是模拟枪支,真枪又从何得来。” 陈隽反问:“你为什么那么好奇这件事情?” “那你刚才为什么已经知道肯尼迪被刺杀的新闻还要再读报纸呢?”裘子颖盯着他眼睛回应道:“你肯定在找别的内容。” 陈隽停顿一阵,有意思地笑了:“我确实在找别的内容。” “所以我们的关注点是一样的。” 陈隽对此无奈,只好说:“你应该知道最近很多警察在这附近徘徊,街上流行一类药片。”听见裘子颖嗯了一声,他慢慢道:“那天是我们好运,要保护好自己。” 15.可能性 此话一说完,裘子颖没有得到有用的回答,丧气不语,继续埋头喝粥,留一个毛茸茸的头给对方。他莫名想到在地铁抱着她的时候,她也是给他同样的头顶,发丝很软,传来幽香。 一碗瑶柱蔬菜生滚粥,一碗皮蛋瘦肉粥,胡椒粉和辣椒油在旁作开胃大臣。于她身后,靠街边,柴鱼干卧笸箩饱腹稀罕日光,眼珠瞪鱼尾,扁嘴啄眼珠,密密麻麻如纺锤,保鲜至生命尽头与花生、姜葱、白米进锅中大煮。橱窗展品被爽利一摘,过砧板,刀起刀落,以震颤香樟木的刀功,将脆皮烧鸭卸成大盘珍馐,油膏丰腴,肉香四溢,再压一小碟酸梅蘸料进盘角,绕袅袅雾气上桌。 泰丰龙的生意愈来愈旺,旺得这二人周边都有各国洋人特地来吃招牌菜。拉肠、油炸鬼、粥和豆浆各来一份,都比圣保罗咖啡馆一套全英早餐要便宜。全英早餐倒也齐全丰盛,十字烤番茄、焗黄豆、烤蘑菇、薯饼、培根、香肠、煎蛋,再来两片香喷喷的黄吐司或白吐司,刀叉在手摆足仪态,令小鸟胃眼冒金星。 二人交流常常以中文为主,至于附近的洋人鬼佬听不听得懂是另一回事,念唐诗宋词也不妨碍他们细嚼慢咽或狼吞虎咽。裘子颖的粥先上,却还未见底,陈隽的粥碗已空,干干净净。热粥入肚,身子暖和,裘子颖的大脑也逐渐清醒起来,她想到获得真枪的两种可能性,一是黑帮贩卖枪支,二是腐败的军事组织提供枪支,两者的可能性皆不小。好奇的原因很简单,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叛逆青年犯的案,但是昨天那酩汀大醉的年轻人不小心说了一句话,这些青年可能是黑帮养的人。他醉醺醺的眼球凝视她的脸庞,继续煽风点火,朝她喷酒气讲,说不定还有华人黑帮在内。也许这是他对她肤色的揶揄,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撂下脸,却暗自为此正视。 裘子颖想了想,推开碗筷,还是问对面的人,仿佛随意衔接这个话题似的:“你怎么看这件事情?我指的是真枪的来路。” 陈隽慢慢了解她的个性,她像是个负笈游学求知心切的学生,其实年纪轻轻已经饱读不少诗书,对一些问题肯定持了自己的想法。她这么问便是试探、比对细节,十足的记者秉性。他也不对她遮遮掩掩,说道:“不清楚,普通人要拿真枪没那么容易,就像我刚才说的,哪怕是加入CCF的学生也只能用模拟枪支,但是黑帮的人很容易,他们招兵买马,收揽武器,有的士兵加入了黑帮,还留有当初刻有军功的枪。” 裘子颖没想到这方面,又认真思考一会儿。她思考时喜欢放空眼神,或者蹙眉咬下唇和指甲盖,现在她正咬着刚饱食热粥而晶莹柔软的位置,想啊想,放开,轻声说:“你应该对本地黑帮有了解。” “好几个本地黑帮,”陈隽只是淡淡道:“这里的人都知道纳什帮。” “华人黑帮呢?” “三合会。” 裘子颖点头,抽纸巾擦嘴。陈隽以为她还会再问他许多细节,没想到就这么点到为止。他看见她的脸色依然没有好转,带着客气的关心问:“你这几天怎么样了?” 她知道他看的是脸色,所以答:“感冒已经痊愈,不过昨天和阿加莎遇到几个年轻人,我们在旅馆对面的酒馆玩得很累,三更半夜才睡觉,脸色自然不会好,”讲完,她礼尚往来地同问一句:“你最近如何?” “在吃中药。” “那天我好像闻到几味很苦的药材,可以吃吃蜜饯和嘉应子这些口果解解苦意。” 陈隽没有注意后话,只把焦点放在她的回答,不禁若有所思起来。她才二十岁,还处在青涩和成熟之间,贪玩也在理。成熟是她的思想和阅历,青涩是她不时流露的眼神和浅笑,融合以后成了她身上的特质,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笑了笑,邀请道:“如果你喜欢玩,可以常来歌舞厅。” 裘子颖没有告诉他昨夜的玩是突发奇想和带有目的性的玩,在还没得到真相时,她不习惯与同行之外的人分享。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忽然想到那年轻人提到的线索,道别后前往圣保罗咖啡馆。陈隽吃完早餐,撩开腕袖读手表,时间还早,他站起身把碗筷收到陈生所在的后厨,帮他们做一些事情。 后厨的三个洗水池堆了山高一般的器具,几个洗碗工从早上七点开始就握着钢刷和吸水海绵对付这些锅碗瓢盆。他们解决了锅,还有各种大小的碗,在小小后厨忙煞整个人间,如今已是手臂酸痛,满头大汗,动作利索而眼神麻木不仁。陈生背对他们,拎着一个大汤勺搅拌煲里的牛腩汤水,炉火越皱越烈,牛腩软糯多汁,带筋和油花,浓郁的香气蒸发成水珠淌在煲盖边缘。其中一个面容敦厚的洗碗工看见陈隽进后厨,识趣地暂停手中动作,等父子俩发话,这样就可以抽空出后门吸两口烟。 陈隽点点头,几个人眼神一亮,眉头舒展开,脱下手套,在腰间的白大褂抹两下手,然后拉开闸门出去消遣两三分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陈生见牛腩已成火候,把汤勺放至桌面,关炉,盖上煲盖保温静置。 洗水池滴滴答答流水,陈隽卷起衣袖,低头将碗筷冲洗一遍。小时候,他就在做这样的事情,十岁、十五岁、十七岁,他在后厨帮父亲洗碗,洗完再到收银台翻书。洗碗也有师徒制,后厨的职位进阶往往从洗碗开始,把碗洗好了再来备菜,窃窃私语,上炒锅,掌握配方和火候,炒足四五年才够胆从黄粱一梦抽身,拍胸脯宣称自己是厨师。 陈生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需他再做这样的事情。陈隽已经洗了三分之一的碗,放到晾碗盒上沥干。陈生还是再拍,连连摇头,又笑,又叹气,不由得杞人忧天,用粤语讲:“你以前冇洗够啊,等阵人哋话我虐待你。” 陈隽这才拿毛巾擦手,回过头望父亲,答:“洗够了。你唔需要我洗,我先肯来洗,你唔开心?” “算数,”陈生还是摇头,拿过毛巾晾在架子上,折中一句:“我就当你在弥补,刚刚霸占我桌位那么久,人家都不敢催。”他出去斩料,瞥见两个细路仔在面对面读报吃早餐,一个摆苦思冥想的神态,一个看似从容不迫,有时会因为前者的回应愣一愣。大约是二人不顾旁人的眼光所致,人来人往中只有他们那桌待得那么久,粥面都要结一层沁凉白衣。 “以前我就不想你做这行,很苦很累,做一辈子都还是那个样。你也是有出息,读到大学,邻里街坊知道了登门带茶叶,送鸡和白酒恭喜我们。你去报道的前一天晚上,许志临跟我搞一套英国佬的比喻,讲得头头是道。他说这十七岁的孩子是羊,读到书是学术羊,读不到书的就是猪屎羊,连英国佬都这样,你读到大学绝对是佼佼者,”陈生想到许志临坐在那里讲的话,隔了很久,才开口:“真是受人之恩,有时候咬牙切齿都得喊他叫贵人。” 陈隽不知为何心底有一丝不畅快,还是持当初那个看法,不以为意:“一门投资而已。” “盲塞,人情世故怎么会简单!”陈生像以前一样弹了弹他的前额,舒一口气:“可是我不后悔,你也不会后悔,我不想你一世都跟着我洗碗。” 话到此处,几个洗碗工带着烟味回到后厨,在意料之中发现水池里的锅碗少了一些。天地可鉴,他们感动至极,因而精神大振,铆足力气,喷着余留鼻腔的烟气,戴上手套再劳作到午时。午时一到,他们即刻化身为饕鬄,将陈生备的牛腩午餐吸吸溜溜一扫而光。 裘子颖在圣保罗咖啡馆坐到下午三点,桌上摆放一本新鲜出炉的时尚杂志,是她从插满雏菊的书架中取的。不读也能在大街小巷中察觉到,超迷你短裙和金属链甲连衣裙盛行,法兰绒和花呢面料受设计师青睐。杂志介绍精英时尚驾到,迷幻风即将席卷整个大英帝国。是即将吗?她昨晚已经见识过五花八门的装束。 翻到乏味犯困,裘子颖扬起下颌,偶然看见一个戴衣帽的青年。他在她斜对面坐下,要一杯浓缩橙汁,拉开围巾干个精光,然后弯着指关节,一下一下敲桌,似是在等待什么。果真有一个夹着书的人在他对面落座,戴衣帽的青年迅速推一个祖母绿巧克力盒,而不是引人怀疑的烟盒,接收的那个人把书放到他面前。书是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面合着钱,戴衣帽的青年确认钱到位后立即盖上,然后抱书离去。裘子颖握着时尚杂志,悄悄地跟随在他的后方,转过熟悉的街道,发现他进入的正是蓝宝石酒馆。她不再跟踪,只是装作回旅馆,从玻璃门反射的影子看,那青年已经消失。 与此同时,丁六和梁达士正在歌舞厅的后门清点他们购置的寰球二手货,为这个地方增多一些乐趣。木箱里放着陶瓷马、流苏灯罩、海龟模型等等,还有一样他们费尽口舌淘回来的老派手摇留声机。绣花大喇叭,钢针金属唱头,可以播放夜上海舞曲,简直令人兴奋。已经下午四点,英国的天空逐渐变暗,冬天日照太短,黑夜很快降临。木箱极大极重,歌舞厅准备开业,丁六和梁达士本想叫人来帮忙,可是大伙备货的备货,打扫的打扫,清嗓的清嗓,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天太黑,路灯未亮,他们只好暂时把木箱搁置在后门。 “本来现在就很早天黑,没有一次见过煤气灯准时点亮,替政府控灯的那个人是不是偷懒!”丁六摸黑进门嚷嚷道。 梁达士推他进门,“偷懒就偷懒,我们自己有灯和蜡烛。前门还有霓虹招牌,少废话。” 16.手摇留声机 裘子颖回到旅馆,仍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场景看着像是本地人进行的交易活动。只是摄影部部长提醒过,外派记者的武器首要是相机,其次才是笔杆,哪怕发现一丁点需要被记录的痕迹或遇到可疑的线索,都可以用这台哈苏500摄取下来。报道效果不会立竿见影,但不能弃之不用。所以,她趴在窗边,拿着相机对蓝宝石酒馆进行几个角度的拍摄。一个是俯瞰后的顶貌,一个是正门门口。几分钟之后,那青年提着劳伦斯的书出门,左顾右盼,正好被调整焦距的裘子颖拍了下来。 等裘子颖换一身衣服来到歌舞厅,蓓琪已经唱过两首动人的歌曲,下台休息片刻。裘子颖进来之前,也遇到了相似的做法,客人已经不再抱怨门口的酒保查身。毕竟他们来歌舞厅是惬意放松,而不是狂欢到白天黑夜,极度消耗精力。雪克杯晃得酒液和冰块发出饱满声响,货架上的酒瓶摆放得整整齐齐,蓓琪坐在裘子颖的身边,放一颗喉糖进嘴,向酒保要一杯温水。裘子颖目睹那个喉糖盒子,托着下巴,似笑非笑。蓓琪感受到旁人的目光,发觉她是老板的朋友,转头也回一个甜美的微笑,嘴角有一粒梨涡。 裘子颖听说蓓琪会讲上海话,心底生了亲切之感,饶有兴趣地问:“蓓琪小姐会唔会讲上海话?” 蓓琪握着那杯温水,因许久不讲而有些羞涩,语气撒娇似的,“阿拉会讲上海话,但唔係勿好啦。” 裘子颖听出她的语调夹杂了一些法式氛围,也不强人所难,说道:“会三四门语言是一件令人佩服的事情。” 蓓琪摇摇头,她懂的算不上什么,“有的人会八门,比如梁达士先生。如果是一个混血儿,懂几门语言并不困难,但他不是,这蛮令人吃惊。” “今早陈先生还跟我说他们上的是中文学校呢,”裘子颖看着她,话里是惊奇,可口吻极其平淡。 蓓琪本来出神地抚着杯子的描金锤纹,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仰头把水喝光,说:“抱歉,下一首是我的曲子,”她听别人都这么唤裘子颖,所以问:“我能叫你珍妮弗吗?很高兴能和你交谈,希望下次能聊久一点。” “当然可以。”裘子颖挥挥手与她再见,目送她上台,心想她那笑容有些凄然。 许久之后,丁六和梁达士终于叫动几个壮士帮忙抬木箱,后门的灯依然未亮,这逼仄的街巷散发着消沉黯淡的气息。一个酒保举一盏蜡烛灯,其余的壮士开始抓着木箱的角用蛮力抬,他们一不小心抬歪都可能使靠门的那个人撞到后背。如此黑暗,大家果然没看清,往歌舞厅里送的时候歪了歪,让其中一人碰到后门发出硬邦邦的痛响。丁六更加埋怨这迟迟不发光的路灯。几个人搬得青筋暴涨,终于把这沉甸甸的木箱放到堆货的位置。 好一些人企图搭讪裘子颖,她没有理会他们送来的目光,往陈隽所在的方向走去。陈隽正与丁六、梁达士站在这个装满宝贝的木箱旁边。她轻轻地扯了扯陈隽的衣袖,等那人回过头来,她便松开问:“你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洗相片?” 不等陈隽发话,丁六捷足先登,推荐道:“大本钟附近有很多照相馆,说不定他们可以洗。” 梁达士在一旁称赞:“走遍这一带,懂得不少。” 陈隽点头,问裘子颖:“你是什么相机?” “哈苏,”裘子颖继续道:“其实,如果你们顺明堂下面的新闻社有暗房可以洗,我希望能到那里去。” 陈隽表示需要询问一下于主编,如果不行,那么只能去照相馆洗。裘子颖明白,撇开视线,从他身后望见丁六和梁达士取出一台手摇留声机,估摸是二十年代的老古董。紫铜底盒刻着一串英文,位于雕花把柄的下方,大喇叭有一些掉漆的迹象,却照出秀丽的光色。他们把留声机放到木柜上,又从木箱里掏一张附赠的唱片。 丁六兴致勃勃,笑得满面得意:“我真是好眼光,挖到宝!就是这东西看起来太贵气了,料我们也没用过,”抬头,对着梁达士问道:“梁达士,你玩过没?” “我以前在越南,父亲带我到一个法国夫人的洋房里见识过,但他们从来不让我碰,连摆弄都非常小心,因为笨手笨脚会把装置或者唱片弄断。”梁达士把眼光放到裘子颖的脸上,打定主意把唱片交给她,“听说这古董曾经从法国游过印度,再飘往上海,是法租界一个音乐家的宝贝。唱片由黑胶木做成,每分钟七十八转。怎么说也算是上海来的东西,裘小姐来放唱片比较合适,毕竟也算有感情嘛。” 裘子颖莫名被点到,抱歉地笑,“我也没机会捣弄呀。”说是没机会,但冥冥之中,她为这样款式的留声机感到亲近,不是那样的新奇,而是似曾相识的怀念,像重温旧时大上海的浪漫情怀。 “或许你可以试试。”陈隽看出她的心思。 忽然,门外闯进一群人。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门口,曲子的旋律在飘,歌声却停在半空中,而那唱片重新掉进木箱。是一群警察站在门口,三四个身穿制服佩戴冗杂的警员围在查理斯的身后,一动不动地等待命令。查理斯往后别一下脑袋,站他身后的一个警员收到指示,抽出一个电棍拍歌舞厅的大门,示意所有人安静。 陈隽稍有留神,皱了一下眉头,很快恢复原样,走到查理斯面前与其对视,用一口正宗的英伦腔问:“警察先生为何大驾光临这小小的歌舞厅。”其实他非常清楚,警察已经扫到他的歌舞厅。这几日,他都让门前的酒保为每个客人搜身,他们并不收集并销毁药片,而是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只留两手空空的人进来。这些客人一开始叫苦怨天,可后来还是乖乖地什么都不带进歌舞厅,因为他们忍不住要找乐子,而且就爱在苏豪区找。 查理斯环视一圈,最后严肃地看向陈隽,厚厚的嘴唇被茂密的胡茬包围,“我们接到举报,爵禄街有一家华人开的歌舞厅藏有警方正在搜查的药片,所以我们前来巡查看看,”然后,不带一丝协商的语气传达道:“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得留在这里被我们的警察同志搜查,麻烦你们把居留证或护照拿出来,我们要比对登记,没有带的就请报信息。” 陈隽无法阻止警察办事,但还是摆明态度:“我们已经进行排查,这里不可能有你想找的东西。” 查理斯挑一挑眉,“总有漏网之鱼,客人有嫌疑,主持这个地方的人嫌疑更大,”说罢,警员接令照办,开始搜查每个人。 客人们最先接受调查,一个警员搜身,一个警员查看和记录个人信息。接着是歌舞厅的员工,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查理斯两手扣着腰间佩戴的枪支,慢慢踱步到陈隽面前,亲自查看他。陈隽的身上只有一个棕褐色皮革钱包,一只腕表,一条格纹手帕,别无他物。查理斯不放过任何角落,连他钱包里的居留证都看得仔仔细细。没有查出东西,查理斯多少有些失望,把目光放到木箱旁边站着的人。他方才看见陈隽正在跟他们交谈。 查理斯朝丁六、梁达士和裘子颖的方向走近,他看了看两位男士,确认他们没有可疑点,转而对裘子颖要求道:“这位女士,请出示一下个人信息。” 裘子颖随身携带护照,她拿出那本美利坚合众国护照递给查理斯。查理斯翻开护照,看到伦敦海关的印章,问:“美国来的?” 裘子颖回答:“旧金山,商务访问。” 查理斯把护照还给她,带着审视的眼光把这里的人观察一遍,打一手势让警员暂停查看个人信息,将目标放至歌舞厅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们打着手电筒,开始翻箱倒柜地搜,先是大厅、舞台、吧台,然后是各个包厢,收尾来到后厨和仓库。有一扇门连着后巷,查理斯走过去打开,迎面阴风阵阵,那羸弱的煤气灯光似摇摇欲坠。他又狐疑地走到他们几个人身边,脚边不经意踢到木箱,发现里面放了许多物品。他弯腰抄一些来看,统统都放手里掂量掂量,开始拖延时间。 “好东西,”查理斯转身望向平放在一个木柜上面的手摇留声机,想到那木箱里有张唱片,取出来,提议:“女士们先生们,我的伙计为这片地方的安宁付出太多,大家都累了,在这里听一小曲不过分吧。” 裘子颖随口说道:“我来吧。” 她接过唱片,缓慢打开留声机的盖子,将唱片的中心孔对准唱片盘的中心轴,清脆的咔哒声响起,两者完美贴合。她按着小时候在大光明电影院看的法国片回忆,慢慢摇手柄,启动唱片盘,然后将唱针轻轻放到唱片上,落在唱片的外圈。过了几秒雪花淅淅沥沥卡停的声音,音乐开始播放。 当大家都逐渐沉醉在音乐的时候,唱针忽然停滞。梁达士怀疑是唱针太老没换,那个底盒里放着替换的唱针,可以试试。裘子颖听取他的意见后,摸向那个雕花把柄,一抽,底盒里的物品在灯下曝光。没有唱针,只有一包东西。陈隽当下怀疑有问题,止不住查理斯忽然上前,拿过盒子里的东西凑鼻子闻一闻,他带着戒备打开,里面是印度大麻。丁六傻了眼,梁达士亦是愕然,猛地对陈隽使眼色。裘子颖有一些意想不到地盯着那包东西,然后与陈隽的目光相撞。如此一来,他们几个哪怕是无辜的,被当场抓包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查理斯开始嗤笑,总算被他找到,看来这举报万万错不了。他开始问:“这个留声机是谁的?” 梁达士率先回答:“我们刚从集市买来的。” “既然如此,你们知不知道这盒子里有东西?” 梁达士警惕道:“我们买的时候看过盒子,里面只有唱针。” 查理斯忽然对着在场所有人下令:“现在,这里被查出违禁物品。与留声机有关的人士需要跟我去一趟警局,同时,我传递上级要求,责令歌舞厅暂停营业,直到查清为止。” 17.审讯 不由分说,留声机、唱片与那袋印度大麻被没收,四人被警员分成两对塞进警车后座。这情景引人瞩目,街上的男女交头接耳,抛下同情的眉眼,可不出一分钟就继续趁乱快活,酣畅入魂。有酒鬼吐得浑身发抖,有小鬼皮得一脸促狭,猫与狗逃之夭夭,在斑驳的避风港乐享天伦。打架、斗殴、发癫、呕吐已是常事,警察抓人只为这些常事加点茶余饭后的小料。歌舞厅的人群见机离散,蓓琪满脸担忧地看着丁六和梁达士被警员推进一辆警车,而裘子颖和陈隽则坐进另一辆属于查理斯的专车里面。 裘子颖一言不发地盯着车窗,看同行警车驶前拖出爵禄街的灯火涟漪。车里没什么动静,查理斯坐在左副驾之位,紧密关注后排的举动,把问话都留到审讯室再放。陈隽的脸上浮起倦意,直视前方,转头发现裘子颖亦是神色沉闷。他与她相视,用眼神交流,明白此刻要保持缄默,否则更糟怀疑。倒是裘子颖先趁查理斯看向窗外的时候,比划无声的唇语质疑他,问道,你当真是清白之人?陈隽识别句意后,先是无奈,然后有些轻慢,都到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来怀疑他。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拷问她,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与这事没有任何干系。裘子颖难得瞪他一眼,而这当真的模样转瞬即逝,因她相信他不会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派记者产生疑心,她也看见他刚才的反应,那是对她无理诘问的反驳。两人只能继续沉默,思考如何变通。 丁六与梁达士还没反应过来,坐上的警车已经驶出光怪陆离的爵禄街,来到伦敦警察厅。梁达士琢磨着通知父亲带一个华人律师进来,丁六只听见洋鬼在他耳边讲一堆洋话,什么普利斯俄菲斯,入他耳里都是囫囵之语。他下车看那暮霭之下的警徽和英文,从此记住普利斯俄菲斯是一个冻得他两腿哆嗦的地方。 随后,查理斯的专车也到了。警员不让他们说话,防的是串通伎俩,因而他们所有人都被要求闭嘴不言,相互隔得远远的,由查理斯带进警察厅。他们被不同警员安排在拘留室的不同隔间,听取逮捕并拘留的原因,等候审讯。查理斯命令警员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他泡了一杯速溶咖啡,伫立在审讯室的玻璃窗后方观察,指使两名警员对接下来的被审讯者进行调查审问。轮番审查四个人,这将是一场通宵硬战。 原本第一个进入审讯室的是梁达士。梁达士在拘留室的隔间向警员表态,他需要律师在场提供法律咨询,否则不接受审讯。按照规定,被审讯者有权要求律师陪同,所以他尚能静候父亲安排一个华人律师。丁六则需要一个口译员,不然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四人被调查的消息即刻传到熟人耳边。梁启通知许志临,两人分别派一名律师到场,其中一名主打移民法的律师接见过阿加莎。阿加莎在旅馆得知裘子颖被英国警察带走,当即向驻英美国大使馆寻求紧急帮助,得到响应才前往伦敦警察厅等候。梁许二人派的律师和翻译先到达警察厅,审讯开始。 蒋易便是那位主打移民法的律师,接受梁启的请求前来提供法律援助。他提着公文包来到警察厅的走廊,梁达士被带到审讯室。众人落座,四目相望。梁达士和蒋易并排面对负责审问和记录的两名警员。蒋易要求警员提供他们认为当事人所犯之事的足够资料,以此有机会辩护,他们提供了印度大麻是非法药物及毒品违法的条例。 警员按照查理斯的思路,开口问:“你怎么会持有印度大麻?” 梁达士想不到他这么问,答:“我并不知情,刚才大家偶然在留声机的底盒看见里面有一袋东西。” 警员挑挑眉:“是不是你们藏在里面的?” 蒋易察觉来意,严肃打断:“我希望警方停止诱供,我的当事人有权保持沉默。” 警员摸摸下巴,噘着嘴,换个问题:“那么你的当事人是否可以告诉我们这个留声机的来历。” 蒋易点头,梁达士这才回忆道:“圣诞快到,我们听说二手货在莱斯特广场附近的集市大卖,所以在那里逛了一回,恰好看中一个摊位。摊主是住在诺丁山的老奶奶,英国人,她儿子在码头做集装箱运输。这个留声机原产法国,从上海运往伦敦,刚下海。据说留声机大概在一九二五到一九三零的区间制造,曾经是上海法租界一个音乐家的物品。” “她还卖什么?” “非常文艺的东西,有打字机和摆钟,还有一些装饰物。我朋友,就是丁六,他觉得那个留声机适合我们的歌舞厅,打算买下来,但是摊主叫价很高,她说这是最有收藏价值又最实用的东西,我们跟她讲了半天价,说还会买她的陶瓷马什么的才终于拿下来。” 警员对四个人问同一遍的话:“你当时知不知道留声机里面有一包印度大麻?” 梁达士和丁六都是这么回复:“买之前她就打开底盒说里面有唱针,我们看过,里面确实只有唱针,根本不可能有印度大麻。我们买完也抽过那个盒子来看,一模一样。” 警员对这个摊主暂时排除嫌疑,又问:“那这个印度大麻从哪里来?” 当时梁达士和丁六被问到这个问题也摸不清头脑。丁六忽然想到一个关键,给口译员透露:“这破东西当然是横空出现的啊,我突然想起我们不是有个木箱嘛,搬不动,放到了后门,过了好久才搬进歌舞厅。” 口译员传达后,警员追问:“隔了多长时间?” “起码两三个小时,那时候路灯才亮,”丁六坐得屁股都痛,累得不愿拿捏分寸,开始计较:“各位大哥,我们肯定是无辜的,是个人都知道我们从莱姆豪斯到爵禄街都一直很干净,绝对没有淫秽肮脏的交易。喂,你们普利斯俄菲斯都有人来歌舞厅消遣,对我们的状况简直一目了然,别睁眼说瞎话。” 轮到陈隽受审。同样的程序,警员侧重不同的问题。许志临派的这名律师叫钱继山,是顺明堂的法律顾问,专门为其提供法律建议。众人再次落座,警员瞟了对方一眼,重新憋个预设他作案的方式,以此诱问:“这包东西在歌舞厅卖多少钱,通常向谁交易?还有药片呢,你们有没有卖?” 陈隽知道他想要设局,淡淡地说:“我对此不知情。” 警员挑衅一句:“我们接到举报,怀疑歌舞厅存在贩卖药片的经销商。” 陈隽判断不出是哪类非法药物,却好整以暇地反问:“我记得督察先生从进门起就讲过,我们藏有警方正在搜查的药片。可是你们没有找到药片,只发现一包来源不明的印度大麻,不怪吗?” 查理斯在观察室听得直蹙眉,他确实接到了匿名举报,举报者声称爵禄街的一家歌舞厅藏有“紫色勋章”,可是他们刚才并没有搜寻到,查理斯怀疑这是他们几个提前收到风而欲盖弥彰的一步棋。他让伙计写一张纸条递给正在审问的警员,警员读后,推测道:“你们把留声机放在显眼位置,是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只查出一包印度大麻,暂时没有发现被你们藏起来的药片。根据以往的案件处理,一人持有一包印度大麻通常是拘留数日并处以罚款,所以你们可以推个替罪羔羊出来挡一挡。” 钱继山推了推桌上的资料,打岔:“请注意你的言辞,警察先生。” 这些人倒是有那么好思路替他们想作案手法,陈隽平静地说:“第一,我们没有私藏、贩卖任何非法药物;第二,你和督察先生的推测完全错误。” “那你说,你们为什么会有印度大麻?” 陈隽靠在椅背,有一个想法,坦诚道:“我们被栽桩陷害,但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查理斯再度让伙计传一张纸条,警员快捷阅读,继续问:“前几日莱斯特广场发生的抢劫案与你有没有关系?” 陈隽答:“我与那位美国来的女士碰巧是抢劫案的目击者,劫犯跟我们没有关系。” 警员让陈隽描述一遍当时的场景,结束前一刻,阿加莎带着使馆临时安排的律师进警察厅。这是一名具有英国律师牌照的美国人,女律师,她穿着职业套装,见到裘子颖后迅速地握了握手,开门见山:“你好,珍妮弗,我叫艾娃。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不用耽误太多时间,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应对审讯。” 裘子颖回握,悉听尊便,然后看向面色苍白的阿加莎,笑笑抚慰:“不会有事的,我什么都没干。” 艾娃问了裘子颖一些细节问题,比如她有没有参与吸食、贩卖非法药物等等,见她摇头,还是谨慎提醒道:“我要清楚地告诉你,如果你在英国的法庭定罪,那么你将会被驱逐出境,未来入境都会受阻。现在还只是审讯阶段,只要你没有任何问题,我会尽全力维护你的合法权利。” 裘子颖点头,艾娃身后有个碧眼的年轻警员路过,她认出他来,原来那年轻人是个警察。年轻警员也看见了她,自以为那天放钩成功,沾沾自喜地掉头无视。这时,陈隽与钱继山刚好出来。她看了看陈隽,擦肩而过,跟着艾娃进审讯室。 终于是最后一个人,警员只觉眼皮沉重,快要打瞌睡,他揉着太阳穴保持清醒,熬完审讯还得开会整理,累得想一头撞墙。熟悉的落座,熟悉的流程,审讯再度开始。 “你来英国的目的是什么?在这里待了多久?” 裘子颖答:“我是美国《金山时报》的记者,来英国一个月。” 警员被这充满美式英语的答案弄得稍微精神起来,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歌舞厅?” “玩。” “你与其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你的朋友是不是药片经销商?”警员再次想套话。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你在他们身边操作那台留声机,然后被我们发现印度大麻,这十分可疑。亲爱的女士,他们可能想要陷害你,这样就能把药片藏得更好。你最好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们会保护你。” “我还真不知道。” “在我们发现印度大麻之前,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事情?” 裘子颖想了想,说:“在歌舞厅没有看到,大概晚上七点的时候他们才把木箱搬进来。我倒是想讲另一个可疑的事情,不久前我在蓝宝石酒馆门口见到一伙拿着烟盒的年轻人们,其中一个年轻人是警察,哦,是他喝得太醉跟我公开自己的警察身份,”其实她刚刚才发现他是警察,继续道:“我跟我的编辑去蓝宝石酒馆玩,遇到了这个拿着烟盒的警察。我和他站在舞池中央,满屋蓝色,基本看不清手脚在做什么,但是一走动就发现周围塞满软软的坐垫,连地板都是垫子,分分钟能躺下。” 警员暗自唾弃醉酒的便衣警力,然后说:“我们查过蓝宝石酒馆,没有问题。” “如果你们派喝醉酒就乱讲的人去查,能查出什么呢?” 查理斯忽然从观察室走进审讯室,让警员休息,坐下问:“那么,这位小姐,你为什么认为这个地方、这件事情可疑?” 裘子颖回答:“因为我看到疑似做药片交易的人进入蓝宝石酒馆。” 18.相片 misewu.com 二十四小时后,鉴证科利用化学试剂从查获的赃物识别出潜在的指纹数据。查理斯阅读了鉴证科递来的报告,发现印度大麻上面确实没有这四人的指纹,留声机和唱片的数据倒是很充分,与他们的口供完全一致。在进入伦敦海关之时,裘子颖已经录进指纹数据,对比过后没有异议。排气扇大开,查理斯在钨丝灯下翻阅审讯记录,特地停留在与裘子颖有关的版面。按照她的说法,他们应该再次调查蓝宝石酒馆。根据资料显示,蓝宝石酒馆的主理人是一名爵士乐手,而脱衣舞俱乐部由一个舞团经纪人接手,经纪人与乐手恰好是亲生兄弟,同属一个家族。 印度大麻的包装被擦拭过,处理它的人应是戴了手套,没有留下信息。如果说这四个华人精心计划,通过戴手套以逃脱嫌疑,这在查理斯看来并非不可能。然而,印度大麻还不是警方穷追不舍的重点,他们只是杀鸡儆猴,引诱“紫色勋章”的经销商,以及犯下抢劫案的团伙和幕后指使者。现在,他根本不能确凿这四人是经销商,只能暂时以查获非法药物的罪名将他们拘留,并关停被捕获赃物的营业场所。 四十八小时后,三名代理律师向警方申请保释,保释手续简易,但警方要求嫌疑人各出一名保释金经纪人作担保,保释期数为五天。针对美国公民,他们还要没收护照防止潜逃。无论如何,裘子颖认为自己必须被保释出去,所以她上交了护照,在大使馆的帮助下成功得到保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miqingwu.com 梁许托律师之口问梁达士和陈隽是否清白,二人自然答得坦坦荡荡。许志临见过惨淡世面,大多数保释金经纪人不愿意担保有色人种,所以他们要把被捕的华人弄出去就得掏些上等雪茄、金银珠宝和钞票贿赂对方,私下走点门路。诡异的是,查理斯竟然撇着胡子拒收,要知道英国警察的腐败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忽然半路杀出个查理斯这样的程咬金,实在罕见如凤毛麟角。这身正派在许志临看来虚伪至极,令他大扔拐杖,一气之下把雪茄和钞票悉数撤回。既然许志临的法子都不顶用,梁启只能迅速奔走相告找保释金经纪人,搭上法国那边的旧交情。他就冲自家儿子亲口承认的清白无辜也要找人弄他出来,绝不能让其苦受洋人委屈。梁达士从警察厅出来见到父亲,倒提起这督察的奉公执法,没曾遭受半点暴力。 裘子颖在艾娃的陪同下出来,刚好见到梁达士。艾娃在一旁等待。裘子颖见梁达士脸色凝重,便走上前问:“其余两个人呢?” 梁达士见是裘子颖,叹气:“看样子现在只有我们二人被保释。丁六在英国只剩下我们关照,他很难找到律师和担保人,阿隽也受了阻碍,还要在里面待一段时间。” 裘子颖心思重了起来,紧着秀眉担忧道:“我的代理律师说,五天以后我们还得再来一趟警察厅。如果警方上诉法庭,我们不仅要去趟警察厅,还必须出席法庭,”时间紧迫,她忽然灵光乍现:“有没有一种可能?假如我们在五天之内证明自己是无辜的,我们就能无罪释放。” 梁达士略微赞同,却认为根本没可能,又问:“怎么证明?”他们目前只是暂时被允许获得自由,仍然受到一些条件限制,比如不能探望陈隽和丁六以交换信息。他非常想知道陈隽如今在思考什么。 此时此刻,陈隽再次被带到审讯室。这回,查理斯亲自审问他。查理斯十分好奇所谓的栽桩陷害,拉开椅子坐下,看向陈隽。这个英文名叫爱德温的华人,经过四十八小时的调查后眉眼有些倦怠。 查理斯问:“你觉得谁会陷害你?” 陈隽听到这个问题,第一反应是当面逼问许俞华,是不是他生起报复心塞了印度大麻。现在他们始终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毕竟多年受尽许志临的恩惠扶持,早早成为一条龙的左臂右膀。就算把许俞华抓进去又怎么样,一臂折损则伤筋动骨痛害全身,依然是一条对付顺明堂和华人的死路。排除许俞华,还有几个,胡志滨和三合会,或者是爵禄街的同行。胡志滨还在莱姆豪斯,不知道与他有没有关系。 “我这两天在想是谁。陷害我们的人应该很清楚我们在做什么,如果把印度大麻放到木箱里的留声机,那他一定知道我们有个木箱,木箱会搬进歌舞厅。木箱在后门,后门的巷子可以通往麦高田街和爵禄街的交界处,我们可以从那里走到麦高田街。想必督察先生也知道,爵禄街有几个着名的俱乐部,处在麦高田街和爵禄街交界处的是哪个,你我心里有数。” 查理斯回应:“你的意思是蓝宝石酒馆。”这与那位女士的说法对得上号,她在天空出现鱼吐白的时候说,能看到有人从蓝宝石酒馆进出是因为她住在麦高田街的旅馆,有时候晚上能听到非常热闹的爵士乐和摇滚乐。 “我不清楚,你应该调查举报人是谁,”陈隽揉着眉骨缓解疲劳。 裘子颖一时间想到那台相机,当务之急是要把照片洗出来。时间的搏动使她精神紧绷,一是护照在警方手上,二是陈隽他们还在拘留所里,她再比同龄人老练都抵不过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件,在警察厅外腿软地扶着艾娃。她当初想要到新闻社的暗房洗,就是怕相片流经照相馆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因此,裘子颖带着相机和胶卷只身一人找上于主编,碰巧在华文日报的报社撞见暴躁的许志临。 许志临狐疑地看向裘子颖,语气不太好:“刚保释成功就找上门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裘子颖言简意赅:“洗相片,也许可以帮到我们。” 许志临原本不放心上,却在听裘子颖阐述一遍细节后,当即让于主编找摄影部的人帮忙,再冷嘲热讽这个小女孩都是浪费时间。他器重陈隽,不可能让他自生自灭。陈隽的用处极大,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弃。 摄影部的人带裘子颖进暗房。昏暗的房间如一口闭井,裘子颖把相机递给帮忙冲洗的人,那人在水池调好水温,从胶卷取出底片,发现是135胶片,然后往清水里倒显影液,把底片放进去充分浸泡显影。图像渐渐出现,裘子颖在旁等待,浅看个轮廓。那人停止显影,夹起底片转移到定影液中,然后清洗,挂到绳条通风晾干。终于,裘子颖看清相片的全貌,包着冲洗好的相片和胶卷底片来到警察厅,把目击证物交给警员,再传至查理斯。 查理斯命人查找相片里的人。这戴衣帽的青年是伦敦周边一所文法学校里的学生,加入过CCF,有犯案记录。傍晚,查理斯带人对蓝宝石酒馆实行第二次搜刮,检查垫子,上面有汗液、唾液和泪水,边角卡着粉末,而这粉末就如当初裘子颖在莱斯特广场地铁站踩到的粉末相似。他们在走廊角落里的房间找到一本劳伦斯的书,与相片如出一辙,即刻收纳带走,并立马找人逮捕那戴衣帽的青年,问出线索。 这青年是中间人,与蓝宝石酒馆主理人收分成,主理人给他货,他就到圣保罗咖啡馆做交易,拿到的钱按比例分。那本劳伦斯的书落在酒馆也是命运使然。他那天抱着书出门,走到角落打开一看,发现自己被忽悠,因为书里一分钱没有,分成是个笑话。折回去,他们争论不休,他拿了钱,却忘记把书带走。 警方对待蓝宝石酒馆采取同样的措施,采样粉末,暂停营业,拷一部分人到警察厅审问。一部分人包括守门人,守门人供出自己的行为,他根据主理人的要求,戴手套把印度大麻放进留声机里。这名爵士乐手老早就看不惯歌舞厅的华人,所以咬牙切齿趁机修理他们。主理人背后的家族属纳什帮。查理斯一网打尽,根据供词和线索把抢劫案的三名罪犯抓捕,唯独没见到主理人的身影。 裘子颖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处理完以后,又过了一日,她路过歌舞厅,走到爵禄街和麦高田街的交界处,突然有一鲁莽之人冲出来撞她到墙边,她脊背大压,疼得直不起腰,那人恶狠狠地伸手扣她肩膀逼她挺直,掐住她脸,掐得她脸部变形,呼吸不过来。她心跳至喉咙,使出浑身力气拳打脚踢,死死地盯着他。他骂她,侮辱她,嚣张挑衅她的举报,她听他嘴里念的英文,发现他是蓝宝石酒馆的主理人。就在她意志涣散的时候,主理人忽然侧腰中弹,被开枪射杀。裘子颖视线模糊得无法看清那个人影,只能迷糊听见高跟鞋渐行渐远的声音,她堪堪滑倒在地上,发丝湿透,几滴泪痕挂通红脸颊,眼神如死鱼般沉寂。 三日之后,裘子颖在公立医院从死神手里取回美利坚众合国护照,陈隽和丁六被无罪释放。陈隽到医院探望裘子颖,从未见过她如此苍白、脆弱、瘦小,难免心中一动。他当初不希望她卷入这里的纷争,没想到一语成谶。 19.圣诞快乐 裘子颖靠着病床,手背缠胶布和针。她的感冒已经痊愈,却受了皮外伤和惊吓。上一次迷迷瞪瞪造访医院是在旧金山感染水痘的时候,重度至晕厥,出院前一晚还吵着向李婉平要蜜渍果脯。这一次她安安静静,翻书像在翻疯人院的秘密。月亮是夜之女神的慈悲心,流溢静静弧光。花园泉池静谧,圣母玛利亚雕塑在前,火柴盒在后。月光随时辰、晚风携银莲花香,溜进火柴盒的飘纱,溜得像一摊生命源泉。四壁洁白阴森,来苏尔气味亘古不变。万物奥妙在此地被解剖、重组、腐烂,旧创伤与新技术交合辟出一个轮回。 查理斯安排的心理医生给她做了几日游戏,她玩一玩,累了就睡觉。他们见过不少战后士兵如何在医院寝食难安,半个世纪以前还是点烟助眠,半个世纪以后嗑药自残,福转祸,功降败,质变只在一瞬间。裘子颖听闻枪声,又被扼得失魂丧胆,原本有些心惊,慢慢地好一些,医生说她新陈代谢快,待一段时间静心养伤便无恙。若是善美老太婆在旁,她肯定说番鬼那套没用,药膳是焚香,医理是念佛,心神强大方能阻止欲念魔事。 一三五物理治疗,二四六精神分析。裘子颖觉得太浮夸,但也由着他们治理。某日,她下花圃看蝴蝶纷飞,花香熟涨,病友笑吟吟作画,成品离莫奈之作还差几步之遥,她虚弱地坐在其中,好似在露天美术馆观赏。病友腹中藏尼采禁欲论,眼观圣母玛利亚爱德,脚趾抠毕达哥拉斯的地圆说。裘子颖听得捧场作笑,还未意尽阑珊,在轮椅上憋笑,憋得肩膀在颤,被白衣天使带回病房吃药。她一回病房,就见陈隽来探望。他正打开陈生煮好的鲫鱼汤,一股香味洋溢病房。他滤过鲫鱼骨头,将汤水倒入碗中,放床头柜静凉一阵。 护士为她打药,这几日相处下来有些喜欢她,顺带削了水果。裘子颖微笑感谢,啃着护士弄好的苹果。病房安静得只有苹果咔嚓的声音。片刻之后,陈隽摸了摸碗壁,把碗递给她,取过她咬出好几个洞的苹果。 裘子颖比第一日好上许多,但依然面无见色。她低头喝下暖意十足的鲫鱼汤,喝完便累,累得想睡觉之前,她抬起眼睫,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陈隽就这么站着看她,发现她双眼浮肿,放轻语气回答:“医生说还有一个礼拜。” “我想早点出院,麻烦代我通知阿加莎,请她来帮我收拾行李。”裘子颖很久没有写信,绝对不敢将发生过的事情告诉父母,她不仅被警察拘留,上交他们千辛万苦弄来的护照,还差点死在疯疯癫癫的纳什帮成员手上。 “痊愈了就能出院。”陈隽却这么拒绝,担心她出去做什么事情。 裘子颖讨价还价:“我现在是你的恩人,”她已经学会他们那一套,有欠有还,持点筹码商量。这筹码也无聊,打的是人情牌,要是对方不受就没用了。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情感勒索。她都病了,勒索一下会怎样。 果然,被勒索者无情地普及道:“主动求你办事与间接受恩是两个概念。如果你的美国护照没有上交,你会这么做吗。”陈隽从不把人性想得如此淳朴,他把碗放到袋子里,盖紧保温杯,问道:“为什么想早点出院?现在外面暂时安全,你不需要再做什么调查,开枪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别关心这些,好好养伤,”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你还不怕死。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在医院过圣诞节,”她真是要动气,脸靠枕头,侧身看他的身影,不得不讥诮地清一笔账:“是谁害我被抓,怎么帮了没有一句感谢,难道你们也跟传闻中的英国人一般外热内冷,虚伪冷漠。”他们要这么争论下去,绝对没完没了,讨不出个是非对错的真理。 陈隽听到她要提早出院的目的,发觉自己方才有些咄咄逼人,松口道:“平安夜前一晚我会开车来接你。” 一个礼拜过去,裘子颖腰背不再痛,倒是容易在半夜惊醒,梦见自己被捏得变形、眼泪喷涌而出的那一幕。很痛,她感觉脸骨快要碎掉,火辣辣刺痛。倒下之后,她躺在湿淋淋的地板,鼻子吸入泥泞血腥气味。心理医生分析,其实她早有心理准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记者被暗杀的事件遍布全球,她不可能不清楚。心理医生安慰地说,我见过干这行的都那么轴,请少些愧疚心,你们在拯救世界。裘子颖以为他在逗她开心,淡然一笑,淡得难以寻觅。 平安夜那天,陈隽开车来接裘子颖。裘子颖已经半个月没踏入过爵禄街,从车窗看见各大商铺摆放圣诞树。圣诞树下的假制礼物盒被偷,商铺老板发现后破口大骂,可是节日氛围浓重,他前脚脸黑得像粪便,后脚快乐地挂铃铛、调八音盒。街头街尾贯穿脍炙人口的圣诞之歌,铃儿响叮当一路叮叮当。她靠着车窗,目光放至那只香袋,还有他的围巾。等陈隽驶到旅馆,别过头看,她已经睡去,满脸温恬安静。睡得太熟,陈隽抱着她上楼进房,放在床上,又下楼提她的行李,很快便关灯关门悄然离去。 翌日,圣诞节。阿加莎做祷告,请神父保佑她们,感恩神父的爱降临人世。裘子颖睡一觉,精神转好。她伏案写信,写到一半,从窗台远眺那倒闭的酒馆,感慨万分。据说,这酒馆将要变成一家戏院。 一年一度圣诞夜,酒香荡漾,雪花飘落,盏盏明灯亮起。裘子颖穿上绑带黛绿毛衣,接一条红短裙,活脱脱圣诞树装扮。阿加莎披洁白衣服,带她到一家还在开业的商铺买礼物。阿加莎讲究节日习俗,圣诞节理应交换礼物,生人第一次见面都要互相考虑,熟人更是如此。她为裘子颖买一对珍珠耳环,裘子颖为阿加莎买紫罗兰胸针。出来后,她们遇到提着橙子的陈生。 陈生瞧见二人,赶上前笑眯眯地邀请道:“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庆祝吧,”他实在心疼这个刚从医院出来的女孩,他要应节,自是不下厨做中餐,然后对她们说:“你们都吃过我做的中餐,但肯定没试过阿隽做的西餐。他让我买了一些橙子和柠檬,可以煮些热红酒给你们暖身子。” 阿加莎有些惊喜,在华人家里吃西餐,也是一门混血体验。裘子颖倒是无所谓,以前过圣诞节都吃父母烧的中餐,还是上海菜。既然要造访众人,她们请陈生等一等,在商铺关闭之前又挑选一些礼物。二人跟着陈生来到陈隽的住所,入内,看见丁六、珍珍同坐一桌,还有蓓琪。梁达士要与家人庆祝,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裘子颖把礼袋递给珍珍,珍珍拆开圣诞礼物,旋即取出一支钢笔和一本书,喜悦至极。其实,她们也为蓓琪准备了礼物,阿加莎给蓓琪一个礼盒,蓓琪受宠若惊,打开一看,里面是香皂和手链,都是手工制作,手链编着两朵野百合和红果珠,香皂亦散发花味。 丁六只收到陈隽和珍珍的礼物,百无聊赖,失望一问:“我们没有礼物啊?” 裘子颖点头:“还真没有。” 珍珍瞪丁六几眼,打手势:“姐姐身体刚好,你们送她还差不多。” “这么凉薄。” “珍妮弗逗你的,”阿加莎试图讲几句中文,把礼物推到他面前。 丁六自知讲错话,怪错人,看她伤得不轻,再也不敢造声,逃到厨房帮陈隽拿热好的红酒出来。英式圣诞大餐,一道烟熏苏格兰三文鱼,一道烤火鸡,火鸡肚子膨胀,包着洋葱和鼠尾草,配菜是烤土豆和球形甘蓝。 蓓琪望了望裘子颖,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给你们买礼物,真的有点失礼。” 裘子颖起初也没想那么细,推让道:“阿加莎买的,她非常周到。” 厨房三人上菜,邻居高歌圣诞曲。他们碰杯,吃饭,聊天,唯有裘子颖胃口还没恢复,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人说笑。珍珍懂得这份忧郁,那是应激创伤后的忧郁。她从桌底下找到姐姐的手,捏着,等裘子颖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弥漫着共鸣。 前菜和主菜扫光,剩下甜品。甜品是圣诞布丁,里面埋入硬币。陈隽坐在裘子颖旁边,时不时留意她,她好像吃了一片三文鱼,两块土豆,几口肉。太少了,她应该多吃一点。 “你想要吃什么?”陈隽问。 裘子颖放下刀叉,“没什么想吃的。” “尽量多吃点,不然很容易消瘦。” “你不用管我,我慢慢就会有胃口,”她不要他在这里长舌,破坏人家气氛。 等众人吃饱喝足,丁六醉倒在桌上,珍珍和蓓琪帮忙收拾。阿加莎站起身消食,看挂于墙上的中国画,山水青鸟,惟妙惟俏。收拾完毕,大家都困得闭目。清醒的只有陈隽和裘子颖。他开了阳台的窗,她钻出去吹凉风。他问她介不介意他抽烟,她摇摇头。 距离圣诞结束还有一刻钟,裘子颖扶着栏杆看窗台下的人头。陈隽熄烟折回屋内,拿着绑花盒子,这是他最后一个要送人的礼物。裘子颖拆礼物,里面是一条针织围巾,忽然抬起头对他笑。 “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裘子颖笑是有原因的。她踮脚把这针织物绕到他脖子,抚平整理,说:“真是怪,一模一样的围巾,坐车的时候发现你好像喜欢戴围巾,所以看到这个就买了。”随后,她也把送他的礼物拿出来,环到自己脖子。 争分夺秒,在钟声响起之前,裘子颖趴到窗台,对下面的人头、树木、车辆送出祝贺,然后转过身对陈隽说:“圣诞快乐。” 陈隽见她脸颊带粉,没有那么病恹恹,回复一句:“圣诞快乐。” - 老天爷!赶上了!祝大家圣诞快乐!! 20.吉百利 众人都清楚,黑帮的势力不可能完全清除,多年来他们扎根伦敦,从东区蔓延到西区,俨然架构好一个成熟复杂的犯罪网络。克劳德跟进查理斯办理的案件,竟然作一个深度报道,把莱斯特广场的抢劫案剖析开来,警示英国文法学校设置CCF带来的潜在危害。只是,他笔墨故意着重于此,稍稍掩盖了黑帮提供枪支一事。这是一个明哲保身的角度,料他也不敢深挖纳什帮的罪证,惹怒背后的家族与头目。他们若要写黑帮,通常都是收了黑帮的钱财,为他们添几句美言拉拢人心,或作传声筒替他们对政府放狠话。克劳德两耳招风,听来几位华人被拘留一事,又见当初打过几面交道的女记者以蛛丝马迹帮助破案,特意带一盒巧克力上门。此番目的明确,他要探一下美国那边的风口。 起初,克劳德在歌舞厅当裘子颖和阿加莎是旅英友人,在他与阿加莎交谈的时候,他很快分辨出她的英文口音来自北美。倒是后来,裘子颖声称自己是当地华文日报的记者,他以为她和阿加莎是众多来英国工作的美国人一样,受雇于在英国合法注册的单位。不曾想,她们却是供职于美国报社的记者,这必然引起了他的兴趣。毋庸置疑,肯尼迪被刺杀一事对英美关系产生影响,他需要与她们建立联系以获得消息。 克劳德向阿加莎通电话,应邀到旅馆的餐厅与她们共进午餐。餐厅装潢精致,随节日定型风格,现在还留有圣诞痕迹,焦糖味与茶香氤氲其中。克劳德把巧克力送予裘子颖,朝她问候几句。裘子颖气色转好,在他眼珠上下扫过她脸庞时,正低头看包装上面的图案与文字。 克劳德见她在打量,定着那两只蓝眼睛,说:“这是维多利亚女王最喜欢的吉百利巧克力,纯牛奶做的。” “谢谢,”裘子颖说道。 “有意思!”阿加莎忽然惊叹,她对此有所耳闻,曾了解过一段历史,听到几个关键词后眼睛一亮:“我在曼哈顿的档案馆读过一个战地记者的手记,注意到这个奇特的巧克力。不知道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真是有意思。这记者去往南非,因为当时南非正与英国进行战争。英国夺得南非最南端的好望角之后继续扩张,引起当地波耳人的不满,维多利亚女王赞同对南非开战,也就发生了后来我们熟知的波耳战争,而这个吉百利巧克力是她慰劳当时在南非前线的英国军人之礼。抱歉,我不太记得战争的具体年数,但这个巧克力真是有很长一段历史。” “是的,战争是一八九九到一九零二年,吉百利的诞生比这还要早,”克劳德欣赏阿加莎的历史涵养,面露喜色,克制不住地说:“巧克力本来只送军人,但吸引了当时奔赴前线的许多人们,有的战地记者能从一些途径获得巧克力,可以留作纪念。” 裘子颖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想得太多亦或是想得太少,问道:“那么,克劳德先生送我这个巧克力是要我留念,还是你想代表谁犒劳我呢?” 阿加莎在一旁评价道:“原本觉得这是人情味,可事实上当时正发生着极其残酷的战争。” 克劳德听闻二人言论,摆摆手,苦笑:“拜托!亲爱的,这就是同行之礼,况且吉百利的老板一开始也是反战主义者。珍妮弗小姐不是战地记者,但遭受到的冲击不比他们小,我送这个巧克力是带着同等敬意。我仅仅传达我的心意,是纪念还是品尝,当然由珍妮弗小姐说了算。”中国有句古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现在确实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裘子颖轻轻打开这盒巧克力,让阿加莎和克劳德分别挑拣一块,而她也选了一块含在嘴里。克劳德已经明白,她把这巧克力当作一盒甜丝丝的巧克力,为此畅然。这个话题点到即止比较好,许多事情难以言喻,常常因其复杂的本质而被曲解,他们无意开学术辩论,很快回到餐桌咀嚼美味佳肴。 午餐结束,服务员上三杯咖啡。克劳德品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进入正题:“想必二位女士都知道我的来意不只是问候那么简单。前两天我的报道已被刊登,大家的关注点是教育问题。我的伙计早早听说了议员们的开会记录,他们要投更多钱到教育上面。他们通过调查整理数据,发现美国的教育成就非常显着,生产增长中教育比研发的占比还大。看吧,现在英国有意向美国学习,我们两国关系是那么密切。” 裘子颖听他兜兜转转千转百回,笑了笑:“克劳德先生,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你的来意。” 克劳德摸摸鼻子,终于表明:“我想知道,你们是否可以透露肯尼迪被暗杀的秘密。现在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个,究竟是美国故意封锁消息,还是没有调查出来?”如果他们可以抢先报道消息,这将会给他们报社带来狂风巨浪一般的利益。 阿加莎觉得不可思议,却极其镇静地看向他,“我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内幕。” 裘子颖点头,纠正道:“阿加莎与我主要做华人的报道。” 克劳德没什么失望的感觉,松一松肩膀,说:“那又如何,难道你们只关注华人吗?看来我想错你们了。” 裘子颖冷冷道:“是你的手伸太远,我们现在身在英国,不是神通广大的人,只是一介草民。”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克劳德深深地望了望她,纵使有千思万绪,也不再多说,喝一口咖啡,回味无穷,感叹:“真好奇啊,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也好奇你们有何想法。” 二人没有心思对此事发表意见。克劳德并无收获,但也没有气馁的意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很乐意跟她们做同行和朋友。“既然你们主要做华人的报道,我也开始理解当初珍妮弗小姐在服装厂门口跟我讨论的缘由,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们,不要太理想化。” 临走,克劳德拎起搭在椅背的风衣,深邃的眼窝笑意渐深,“爱德温是我的朋友,你们也是我的朋友,我想我们日后的联系会更深。” 交谈结束,天边彩霞灿烂,风与河汇合,汇出万顷波光与绸缎。等彩霞移去,圆润落日降临截截水面,像泰晤士尾龙骨的胎记。阿加莎应克劳德的邀约去看一场电影,裘子颖有些累了,独自漫步到泰晤士河边。她记得这里的早晨有卖报小童、杂技小丑、牛奶投递员,以及分不清我爱你还是你爱我的鸽子和白鸥。她坐在河边板凳,撕面包屑喂这群雪白丰盈的动物,静望天水合一。英国的风有奇特的味道,汽油夹肥皂水,洋烟混烘焙咖啡,没辨认清楚的鸽子还是白鸥晃过她的眼睛,卷起发丝。她开始想家。 裘子颖撩过发丝,转身恰好看见一辆熟悉的阿斯顿·马丁,那车窗被摇下,徐徐露出一人的侧脸。陈隽握着方向盘,看见她围了那条围巾,对她说道:“天黑了,上车吧。” 裘子颖拍拍手上的面包屑,走过去打开车门,坐稳后,问:“你怎么在这里。” 陈隽将所有车窗关紧,以免进风,“阿加莎不放心,让旅馆的前台来歌舞厅找我,要我把你送回去。” 裘子颖只是淡淡说道:“麻烦你了。” 他觉得她阴晴不定,前后变化极大,一时热络得笑靥迷人,一时生疏如萍水相逢。不过,他也认为这样保持距离甚好,不必牵扯太多,需要时提供点建议和帮助即可。这一事件过后,他显然察觉到她的低落,这低落停在她的眉眼和嘴唇。她上车前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穿得讲究,纯色西装外套、窄领带、白衬衫。 “听说你们今日见过克劳德,”陈隽欲言又止,想罢,还是提及:“从警察厅出来后,我约他见面,希望他写一封信给许老板,向他申请授予你文章的转载权。克劳德知道自己是绊脚石的时候捧腹大笑,笑得肚子抽痛停不下来。” 裘子颖稍微提起精神,想到克劳德刚刚才提起她身边的这个人,看向他,追问:“然后呢?”她已经猜到,为自己接话:“他肯定拒绝。” “他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需要为此承担。” 裘子颖认为在理,“明明就是那赤佬无理取闹,”她忽然有些疑惑,又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隽直视着前方,随口回答:“想还你人情,免得你又为此做什么傻事。” 裘子颖冷声道:“果然,还真是得付出点什么才能换来你们行动。不过失败了,我依旧是你恩人。” 陈隽无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回旅馆,或是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你能载我去么?从伦敦开至旧金山,全程将近九千公里。” “不能。” “要是人类会飞就好了,”裘子颖放弃道,靠在座椅背休憩。 陈隽最终替她作出决定,“我送你回旅馆,记得过几日去医院复诊。” 裘子颖泄气地吹一口发丝,把头埋进围巾,捂住耳朵。 21.威斯敏斯特教堂 timixs.com 几日之后,复诊结束。裘子颖因为圣诞节提早出院,遵照医嘱需按时复诊。此次检查无大碍,她取了一些安眠药后让陈隽在花园附近等一等。阿加莎千叮万嘱,裘子颖需要有人关照,而现在这个人正好是他。 露天花园之中,穹顶蔚蓝,泉水斑斓,花蝶风情依旧。鲤鱼穿过摇曳树影,蛙叫震出均匀气波。她取下钟形帽,抱在怀里,娴熟地绕过泉池找到病友。病友摩拳擦掌,大挥画笔,这回血肉脏腑作深窝,喷张眼球镶中央。细细定睛一看,画布黑若深渊,众眼幼似细胞,怪手繁如神经,真是有够奇幻。作画风格随病友心情变化,花草是恩,血肉是怨,由颠簸画笔赋予缘分与命理。大功告成以后,病友庄严起身凝视画布,弯腰靠近,两只圆溜溜实眼大对浩瀚虚构之眼,左瞧右瞧,见画中有一瑕疵,画笔与庄严一起噗通坠落泉池。病友两手一抓哗啦撕烂,抱住自己的头发向苍天大地发射咒骂,简直怒不可遏。待他注意到裘子颖的在场,他又一改那暴躁颓废模样,顶着鸟窝灰发笑嘻嘻,拉她双手坐下畅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por .co m 几声咒骂令陈隽即刻留意起来,原本他在屋檐底下站着,听到叫声后绕进花园,穿过花树,脚边忽然滚了一顶橄榄黄钟形帽。他拎起帽子,心一惊,加快脚步来到泉池,只见裘子颖正和一位中年人在交流着什么。裘子颖无意瞟了一眼,发现陈隽在此,浑然不知什么状况,朝他挥挥手。中年人也友好地挥挥手。 陈隽走过去,把帽子递给她,“帽子怎么掉在外边?”他的语气有些责备的意味。 裘子颖对他似有若无的责怪置之不理,轻轻接过帽子,戴到头上,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解释:“我还没发现它掉了,可能是刚刚坐下的时候没腾出手,”她坐着,仰视他,介绍道:“这位是我住院时期认识的朋友。” 这位灰发中年人从未透露姓名,只称自己是耶稣之子,“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陈隽礼貌回应:“你好,可以叫我爱德温。” “你是要接她离开医院的吧,之前好像见过你来找她。” “是的。” “平安夜那天,我刚画完画对着草丛撒泡野尿,看见你和她走出医院大门,”灰发中年人两眼含着期盼,很快又消逝,愁眉苦脸道:“珍妮弗真是个天使,只有她会安安静静听我说话,有时候笑得可爱,我心都要化。算了,赶紧走吧,我也不留你们了,一旦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要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点上蜡烛。我说的是离开医院,这地方有够阴冷的。”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驱车来到威斯敏斯特教堂。裘子颖并不把病友的话当真,而陈隽也只是顺势带她来这里参观罢了。上次他送她回旅馆,她还有些不愿意。既然无事可做,他们便找到一处比较清净的地方点蜡烛,点完以后安安静静坐在教堂。 裘子颖望着花窗与神像,忽然问陈隽:“你会讲脏话吗?” 陈隽愣一下,只觉她在此场合问此话莫名其妙,却还是回道:“小时候只懂粤语,听到什么好奇的都想学,后来讲一句被父亲打一次,他不允许我说任何脏话,包括珍珍也不被允许。论英文,我到了这个年纪也很少讲。” “我在医院的时候,方才那个人与我第一次见面就要我对着圣母玛利亚的雕塑大喊脏话。他讲得很有意思,在他看来,语言可以改变人格,而脏话作为一种不体面的语言能够将压抑的内在狂乱释放出来,不过也有一个前提,只有僭越禁忌才会有快感。” 陈隽叹服于他们的逻辑,倒是好奇她作何反应:“那你讲了吗?” “你猜,”裘子颖转了方向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中世纪的贵族子女,他们被教育不能吐痰,不允许放肆乱言,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真正在想些什么。” 陈隽理解她的疑问,当年他还在攻读金融学位,同龄的白人有一个乐趣就是要听他说脏话。他们常常觉得爱德温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华人,或者,他们认为这样的性格过于含蓄深沉。在他们眼里,东方面孔的人做起事情不容易出格。尽管如此,那几个白人在读中学的时候都不敢乱作为,否则很难上大学。“哪怕不是中世纪的贵族子女,在现在一些学校,普通出身的小孩要努力做到校长和老师都不对付的好人就得拼了命地管束住自己。” 二人的话题有了结束的迹象。陈隽看向前排,认出两位熟人。玛丽娜诵读完毕起身,隔壁许俞华亦是照做。多年如此,只要她对他进行一番爱的教育,她就要带他到这里来忏悔一次。他们往出口方向走,恰好在靠近出口的后排位置遇见陈隽和裘子颖。四人相视,先是陈隽站起来向玛丽娜问好,然后才跟许俞华进行点头之交。裘子颖从未见过玛丽娜,却对她有所耳闻。阿加莎说,许志临的英国妻子曾经是西印度码头装卸工人的女儿,现在主要做一些慈善事业,比如为许俞华曾经就读的中学投过一些钱。 玛丽娜那双精明老练的眼睛扫到裘子颖的身上,格外细致,没有一丝犹豫地肯定道:“你就是珍妮弗。” 裘子颖朝她望去,证实她的肯定:“相信你已经对我有所了解,毕竟我与这些跟你有关系的人接触了一段时间。你好,玛丽娜。” 玛丽娜冲她温柔一笑,声音沉稳:“现在才有机会见面,应该不算太迟。” 寒暄几句后,许俞华与陈隽以眼神互相示意,来到礼堂角落进行私话。许俞华率先抢了话,恶狠狠道:“你应该知道,我爸已经挑明,他调动人力和钱力把你搞出来,你要做点事情回馈。你必须找那几个上海人把麻将馆的事情办了。” 陈隽反应平静:“钱力,我听说许老板花钱收买查理斯,但是查理斯不接受,那么也就是没付出。人力,你是想说裘小姐吗?那应该是她的功劳。我知道许老板出了手,麻烦你帮我传达我的谢意,但是要我现在就为此做这件事情,恕我没有准备好。 许俞华嘲笑:“不是占理的一方获胜,而是握权的那一方总有机会制裁。” 陈隽也不搭腔,说什么都无用,以沉默掐熄话题,走到裘子颖的身边。玛丽娜关注着角落里的许俞华,然后对面前的陈隽说:“我希望你记着,爱德温,他始终是我的儿子。” “我明白,玛丽娜阿姨,”陈隽淡淡回复。 玛丽娜点头,下巴指向裘子颖,温声道:“早点带这个孩子回去休息吧。” 夜晚,裘子颖难以入睡,只好起身倒一杯热水,送两颗安眠药进胃。她的精神紧绷,仍然在思考着许多事情,而安眠药能暂缓这份焦虑,使她闭着眼睛入梦。清晨醒来,裘子颖大汗淋漓,要洗漱干净,换一件衣服才能下楼。她下楼以后,坐在餐厅回想。克劳德带来的消息很有分量,教育是调研经济的部分,也许她们日后应该把目光放到中文学校及其教育。究竟是主动调查,还是守株待兔,又或是完全不予理会,渐渐地,她怀疑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否本末倒置。 阿加莎坐下,敏锐地发现她的异样,安慰:“没有必要那么大压力,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我们是自由的。” “谢谢你,阿加莎。” 22.差异 与陈隽、梁达士不同,许俞华读的是可寄宿可走读的英国男女混校。寄宿分全学期寄宿与周寄宿,要比走读贵上不少,他没得选,路途远也得骑自行车走读。许多人十四岁以后便读不成书,被迫走上社会,分流出许志临从英国佬那边听来的学术羊和猪屎羊,而玛丽娜不赞成许志临将许俞华送进中文学校,因此许俞华在十四岁那年申请了一所莱姆豪斯周边的普通中学。入学考试通过后,青涩的插班生坐后排,屁股还没热就见到瘦高瘦高的中年老师举一把大尺打在陌生同学手上,铁皮尺咻一声抽肉,痛得那嗜睡的同学缩肩缩手,鼻涕直流。全班三十来人,除了老师认为的皮薄肉嫩的女生,其他几乎都领教过司空见惯的教室体罚。铁皮刮风从未虚惊一场,大家已有生理共识,耳朵闻风绝对痒麻,眼睛来不及紧闭皮肉势必见标志,那标志也是搞鬼,跟校徽颜色一样,樱桃红与牡蛎白相间。有时候看了校徽都觉得手心手背发痛。 许俞华曾被送进校长室接受仪式性掌掴,比前排几个男生品得多。一根长矛象牙装饰物,一座掉漆奖杯,一把大木尺,一双校长老手,都被他的脸和屁股艰难捱过。毫无来由、因果缺失的体罚也是穿插其中,反正全凭老师喜好。许俞华只是在铃声响起时从窗户探头看校队打橄榄球,都会受厚如大象肉脚的牛津词典连踩三下头。长此以往,他浑身是伤,回家就爬到木柜从药箱找消毒水和棉签,但没有人怨过,尤其是玛丽娜,她太清楚这里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是怎么走过来的,哪个没有挨过老师和警察的金科玉律惩戒。 还有一样体罚工具叫煤酚皂,许俞华也体验过几回。这煤酚皂是药皂,本身用来消毒去污,什么样的人会被药皂伺候显而易见,老师专门挑讲脏话的学生往他们嘴里塞,把嘴里吐出的脏东西清洗干净。这药皂刺激皮肤,时间久了会红肿,如果父母见到子女顶着一圈掉皮腊肠嘴回来,那他们肯定知道小孩在学校口无遮拦、口出狂言,被学校狠狠教育过一番。有的讲究教养的家庭会在此基础上加多一码,罚到他们张嘴讲话像念诗一样优雅为止。 陈生罚陈隽是家规使然,早前在广东,陈生就受了这无规矩的惩罚滋味,后来他搬到英国依然不自主沿用。那时候陈隽刚满九岁,不知从街上哪个二流子烟鬼和士兵学来几句脏话,被初为严父的他用藤条鞭得三天不能坐躺。陈隽倒也不哭,支着身体做俯卧撑那样的姿势,硬生生撅屁股撑铁床。陈生发着火说,我搏条老命出来,不求风调雨顺,只盼你争返啖气!再这样落去你连后厨都入唔到,瞓大街喇!陈隽额上冒着细汗,糊糊涂涂望画像,望竹席,望飞蛾蚕虫剪过白炽灯,把脏言烂在肚子里。过后几年,他入中文学校,学校老师授书中西合璧,前一门还是双语大纲结合的孔孟之道,后一门便是英国中学常设置的科学课,先是凤凰栖梧枝的哲理名言,再是茶翅蝽伏庄稼的自然现象。他刻苦学习,成绩优良,信手拈来,顺利考上大学。 陈隽与许俞华在莱姆豪斯的一处传教所初次见面,传教士是玛丽娜的朋友,曾经在中国待上数年。陈许二人同岁,正在读中学的他们断断续续打过照面,直到现在这照面愈发有对峙感。若真的要比,许俞华受到的体罚绝对比陈隽多得多,按照精神胜利法的那一套说辞,肉肤上的尺痕是大英帝国的教育徽章,换言之,他的徽章比陈隽的来得更名副其实。 新年当天,诸位各显神通。印度人齐聚一起奏着他们拉加姆或塔拉姆的音乐,摩洛哥人亦有他们自己的舞蹈,荷兰人举杯饮啤酒,爱尔兰人干起架来无人能敌。泰丰龙门前烧过一支小炮仗权当烟花,烧得少,避免被政府投诉,又得留一些到农历春节派上用场。 自从十七岁那年接过橄榄枝之后,陈隽准时准点提着陈生做的酒菜上许志临的住所拜访,年年未变。许志临欣赏陈生的手艺,他要到泰丰龙,通常都是点招牌烧鸭饭,不时尝几味手打虾饺鱼皮角。陈隽带来的差不多也是这几样,玛丽娜照收,雍容大雅地转移到厨房阵地烤起司康,面包在烤箱里鼓风膨胀。许志临有一间书房,与客厅的欧式布置完全不同,夫妻二人对于空间规划和摆设各有心意,他把卧室、客厅乃至阳台都归给玛丽娜,徒留书房宝殿炮制出永垂不朽的东方年月。每一件物品都能被追根溯源,讲究风水禁忌,上有绿萝青藤并双鱼戏水书画,下有古法琉璃青龙印章压金丝楠木桌。与陈生一众人不同,他的地方独独没有香案和火烛,无菩萨莲花神像,也从不供奉关圣帝君。书香气最最繁盛当属端庄厚重的文房四宝,精雕细刻之纹理跃然如生,过于长篇大论且不在这里细说。 二人待在书房见面,陈隽原以为许志临要提麻将馆一事,不料对方先提起其他。许志临把陈隽当顾问,摸着品茗杯道:“近来有投资公司找我个人做一些套期保值策略,要投的行业难说,一是机械,二是我的老本行茶叶,三是媒体,你觉得哪样比较值当。” 陈隽根据经验,想一想,说道:“看国际形势,这三个行业放现下来看都不差,重点是要选中行业里最好的那一家去投。如果是套期保值,行业整体前景运势可以暂且不看,反而要看行业里的佼佼者,然后对准这佼佼者投钱。许老板要以个人名义找投资公司做代理,公司通常也会在这方面把关,你只需要把钱交给他们,他们会规划一个投资组合。” 许志临听着觉得麻烦,又说:“你和俞华经营的店铺有三成钱到你们各自手上,三成钱到我手上,还有四成直接充公进商会的银行账户。我这三成钱很灵活,除了买点有收藏价值的珠坛玉器,还能再养几个人,但是这人我养得够多了,应该养点别的。你们那金融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你这个人我信任,你要是觉得不可以,我也不砸钱试探。” 这三成钱说是到他们手上,其实还是先进商会账户,再打到他们手里。如果许志临不愿意不高兴,他们也有可能颗粒无收。目前为止,这样的状况还没有出现过,许志临对他们二人算是比较通情达理。陈隽认为时机未到,如此建议:“许老板的钱由许老板决定如何处置,但是在我看来这投资火候还不是很大,只有看准时机选对投资对象才有机会获得一笔。套期保值说到底就是美国正在玩的对冲,目前行家太少,不宜轻易下手。” “那就再观察观察吧,我的钱必要时都得拿去救你们急。你来,我还是要说麻将馆一事,俞华说你不肯,我也猜到你是这个回复,”许志临想到歌舞厅一事,脸上冷然:“上个月你们出了事,歌舞厅关闭半个月亏了太多钱,简直中了那几条走狗的门道。你们真的粗心大意,早在莱姆豪斯我就跟你们说过到处有人想要搅屎,不是英国人,还会是土耳其人、印度人、犹太人,要学会甄别相处。” 陈隽却是怅然地笑:“我们没有任何交往,纳什帮想要对付谁,再怎么避都有机会中。” “你错了,找人在酒馆附近张罗一些法事,蛊点风水,弄个衣衫褴褛的疯子路过念些迷经,故作神秘,他们就怕了,比起恶魔,他们更怕所谓的鬼上身。也罢,怎么样都有坏处,就是这样搞也容易吓走我们的客人。现在唯一好处是我们有督察帮助,他们不会明目张胆地来惹事,既然查理斯不受贿,这些乱七八糟的黑帮也不可能收买到他头上。” “看来是我们想得还不够周到,”陈隽说。 许志临坐在书柜之前,肩背有些佝偻,手掌来回抚着印章上的青龙:“你太正经,也不会这样做。初来乍到本就四面楚歌,当年我们就是借一副生了病的穷鬼样吓走他们,现在不兴这么干,也不值这么干,越是抹黑越难生存,所以我才摇身一变做点漂亮事。麻将馆虽说容易带点赌博性质,但始终还是个麻将馆,现在爵禄街没什么华人可消遣的地方,应该弄一个了。” 陈隽笑了笑:“既然如此,应该找俞华做,他是这方面的老手。” “我非要你做,就是要你的声望和口碑。俞华在那帮洋人面前声望不比你差,但是在华人圈子里不太敞亮,这是正常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路能走得更通。我现在就是希望大家能好,你明白吗,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喊穷和命苦,连你父亲都衣食无忧,我还担心什么?” 许志临正是下了这心思如此培养他们,他早知道许俞华唱不来白脸,从学校体罚一事便可看出,除了他本人的跋扈叛逆之余,还有学校对他们的偏见。玛丽娜把这偏见牢记在心,做慈善几年做到校董,从工人转到管理层,开会得知政界和社会各界要求文法学校转成普通综合学校,既要求废除入学考试,又号召摈弃严苛体罚,正好对付了一把十几年前那群人。她的怨是后来居上的怨,静静沉淀后重新流出来的怨,时代之怨,里面夹杂着居于上流回哺旧苦的戏谑和解嘲,在这一方面,她与许志临是鸳鸯共枕比翼双飞。 陈隽是明白的,许志临能有今天这一步也算是半个金盆洗手,把目光放长远了,累积不少风光业绩。想想,这回许志临不仅握权,还占了理,恐怕他恭敬不如从命。他把目光落在木桌上的青龙印章,一言不发。 许志临熟悉他这番模样,看来是有些动摇的倾向。对于陈隽,他不能逼,否则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换了话题道:“听说你最近跟那位美国来的女记者接触频繁,我个人还是蛮欣赏她的,但不能让她深入到我们这边,变成我们的人。我的意思你清楚,我不想滋生新的眼中钉。” “她从来都不是我们的人。” “那自然是最好的。” 起身离开书房之前,陈隽还是留下话口:“我再考虑考虑先前提到的事情。” 玛丽娜戴烘焙手套,把一盘司康从烤炉里取出来,夹几个滚烫喷香的司康落进两个法棍一样长的面包纸袋,包起来送给陈隽。陈隽接过,纸袋散发一股热气,道了谢。 “这司康冷了会变硬,赶紧带回去,顺便帮我把另一袋送给杰克,他今晚不回来吃饭,”玛丽娜在他彻底离开住所前嘱咐道。 陈隽把司康送到音制品店铺,果然又被揶揄几句,笑他新年还是做跑腿、走狗之类,他左耳进右耳出,顺手抽了一张琼·克劳馥和贝蒂·戴维斯主演的电影,不付钱,径自开车离去。那是许俞华极其珍惜的一张碟,六二年新鲜出炉,荷里活女星戏里戏外明争暗斗,实在举世闻名。本碟片被卖得仅此一张,陈隽免费一拎气得他当场跳脚。回到泰丰龙,陈隽把碟片送给珍珍,叫她随意处置,珍珍转头就把碟片转送给前来辞旧迎新的裘子颖。 “贝蒂·戴维斯?她年轻的时候眼睛太水灵漂亮了,”裘子颖摩挲着碟片,激动热情而望。 珍珍点头,比划道:“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女同学长得很像贝蒂·戴维斯,是个中国和西班牙的混血儿,她的眼睛水汪汪很像她。如果姐姐见到也会觉得漂亮,可惜我很久没有见到她,因为她好像被学校开除了。” “在我们那里,长这么漂亮都希望试个戏,进入荷里活。” “她以前也这么想过,现在不知所踪,可能去美国了。” 裘子颖阅读碟片后的主演,发现还有琼·克劳馥,向珍珍介绍,莞尔一笑:“都是好熟悉的女星,我跟哥哥在香港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她主演的。” 饭后,陈隽在熟悉的报刊店门口看见裘子颖。这一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唯独报刊店门口冷冷清清,裘子颖穿了厚厚的棉服,站在窗前背对着他。她从窗影看出了他,对着窗影说:“好巧。” 陈隽也看向她的影子,走近提醒道:“今天关门了。” “我又不是傻子。” “那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在门外陶冶情操。” “你信不信,如果别人有药瘾、烟瘾、酒瘾、性瘾,我可能有报纸瘾。我不是陶冶情操,而是很悲哀地望梅止渴,”裘子颖无所谓地说笑,站在台阶转过身望他,而他在台阶之下,依然比她高了好几公分,她又问道:“你今天还读《泰晤士报》吗?” 陈隽见裘子颖作势要下来,索性伸手扶着她,谁知她又直起身子站稳。就这样,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腕,而她仍旧要抬一点点头看他。有车呼啸而过,她听不清,却看见他的嘴型是读了。车走后,周边忽然陷入一阵寂静,他又探道:“你想知道什么。” 裘子颖反握他的手,借力跳了下来,准备与他没有芥蒂地聊起公事。也算是公事,除了问他,还应该套谁的话,可是他好像已经表现出一些不愿。她就一笑置之,换个思路说道:“本来很想知道什么,看你这样又不想知道了,扫兴。” 陈隽像是不介意一样,“我还是那句话,你且听且记,日后你问起来,我能解答的解答,不能你就作罢,别钻牛角尖。” “我非要钻呢?” “自讨苦吃。” 裘子颖不理会他说话,绕过他走到一家还有人排队的雪糕店,要了一份土耳其冰淇淋。这冰淇淋跟意大利的手工冰淇淋十分不一样,前者较为黏稠,后者口味丰富质地易化。陈隽来到她身边,绅士地替她付了这冰淇淋的钱。他看着她,她舔进一小口冰淇淋。风吹草动,冰淇淋吃尽,这一夜又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23.中文学校 所谓自讨苦吃,裘子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烟鬼也知道尼古丁的危害,手指仍然覆一层黑,不撞南墙都不会死心。裘子颖并非要撞,而是在摸索,摸索的途中碰壁了,自然低落迷茫,可是不摸索她无法缓解那份焦虑,也就到了这进退两难的局面。阿加莎已经表明她们的价值观,做是要做,但是要自由地做。得不到的东西就放下,做不到的也不必逼迫,被伤害了要保护自己。不过二人都有一个习惯,面对有机可乘和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们兴许还会继续做。对阿加莎来说,在外调研讲究耐心与机遇,至少到目前为止,她们已经与伦敦华人圈几个重要人物打过交道,比想象中进展顺利,无需那么紧张。至于裘子颖,她休息几天,开始提笔撰写日记,把目前发生过的事情记录下来。 裘子颖使了机灵,决定不找陈隽询问,转而找上梁达士,既然两人同读一所中文学校,那么找其中一人请教请教即可。只是,等她向梁达士寻求帮助,希望他带她去参观了解中文学校的时候,梁达士不无沮丧地说,他们就读的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早已倒闭了。学校原先是一个教中文的俱乐部,于一九二八年建立在一家餐馆的楼上,在他们入学之前搬到一个新地方,慢慢地发展成一所学校。倒闭之后,那地方已经变成一个足球场。 裘子颖和梁达士在还没营业的歌舞厅里面坐着,丁六进包厢逗绿毛鹦鹉,陈隽没有现身,听说他上门跟那几个上海人吃茶聊天去了。裘子颖听了梁达士的一番话后,问道:“倒闭的原因是什么呢?没钱吗。” 梁达士缄默一刻,摇摇头:“不清楚,已经倒闭很长一段时间了,估计就是没钱。这里前脚倒闭一家,后脚又新办一所,反正你一定能看到别的中文学校,彭尼菲尔德就在莱姆豪斯,以往中文学校都在那里,”说完,他也好奇起来:“裘小姐在旧金山读的是什么学校?” 裘子颖答:“读的是普通中学。旧金山也有中文学校,教的完全是中文和中国文化。” 不知什么时候丁六出现了,坐在旁边托腮听他们聊天,眼底并无失落,感慨:“还是我厉害啊,自学成才。” 梁达士因丁六的自我调侃喷了一声笑,意识到失态后,清清喉咙说道:“其实普通中学也有好处,里面不只有华人,还有本地的和其他族裔的同学,这样可以接触更多,不至于缩在自己的圈子里。我父亲当时扶持了这所中文学校,因此我来到英国就入读那里,但我在越南读的是法国人开的学校。” 裘子颖同意他的说法:“我爹爹和姆妈也是这么考虑好处的,所以他们要我去读混校。他们说那些被送进中文学校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华裔,没有了解过祖辈的文化,到中文学校是为了培养他们对根的记忆。我们并不是,我小时候在上海已经读过女子学校。” “土生土长的不就是阿隽吗,难怪陈生要他读中文学校,”丁六在一旁嘀咕,又疑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珍珍不读中文学校?” 梁达士对此了解,说道:“她现在读的是许俞华以前读过的中学,那个学校已经转成普通综合学校了。珍珍会读那里,是因为她不想读中文学校。阿隽向玛丽娜申请把珍珍送进去那所普通中学,她看在阿隽的情面上应允,还叫里面的老师关照她。可能你们有所不知,英国的学校喜欢体罚,要是不叫人关照……” 梁达士适时收声,裘子颖也会意几分,她把那些没对陈隽问出口的问题全问过一遍,拿着他们写的现存学校的地址才离开歌舞厅。如果他们所读的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已经倒闭,那么她只能去了解其他尚存的中文学校。她听闻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由一个香港富豪创办,富豪身在香港而不在英国,在自己地头承接欧洲商务,赚下不少钱。富豪逝世已久,学校倒闭的原因似乎从未公之于众,在那里毕业的学生揣测其关门是由创始人逝世和资金链不足导致的,梁启曾经帮助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又转向投创其他中文学校及其俱乐部。 裘子颖根据地址来到莱姆豪斯,发觉这里与之前见到的有些不太一样,她进入一所中文学校,打出梁启和梁达士的名义找老师询问几个问题。这中文学校的走廊尽头悬了一幅创办人的画像,底下的木柜已有虎斑霞绮,柜上两旁各置一樽鲜露梅花,中间顶了一笼画眉,构成学校里的唯一风景。出来接待的女老师戴一副眼镜,听到梁氏父子的名字后把裘子颖带进一室。她们简短地作了交谈,裘子颖已经明白一件事情,伦敦的中文学校主要是自愿的、非全职的慈善机构,学费一年大概十五二十英镑,课业也没有旧金山的中文学校繁重。除此之外,她们还谈到英国的文法学校,这些文法学校的学费比中文学校贵上许多,受政府支持,规章和纪律严格,盛行体罚,同行内有领头羊也有吊车尾的,读得上的寒门子弟不多,多的是中产家庭以上的孩子。一个小时过去了,谈话结束,裘子颖走到街上,耳边还有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风摇摆,摆得树影婆娑,灌至衣摆起浪,她抚住,发丝又如扇盖脸,两只手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陈隽吃过午饭便与那几个上海人商量是否在爵禄街开一个麻将馆,这几人倒是异口同声地赞成将麻将馆当作消遣娱乐的地方,他们的意见相当,还是要把麻将馆的底色弄成白的。只是若要开,抵不住有的人私下赌钱,到时候容易引人来审查赌博活动。“许老板就是要把它做成赌馆,”陈隽打破他们的想法,说道:“但我还是不同意把它变成赌馆。” “陈先生说得对,依我们的见闻,这打麻将的人打久了往往日夜难辨雌雄不分,看见个‘中’字就联想剩下的东南西北和发白,真是入了脑髓。可是我们上海人还是会打,打一打其实无害,打多了害处才大,”其中一个人摇摇头说道,“你们泰丰龙有几个洗碗工还是我以前那地方的常客,体力活做得麻木是要到一个地方消遣放松。要是搞赌博,那真是开大了,我不敢想象他们会在里面待多久!再说了,有的人不懂英文,要是他们被查到,三言两语讲不清,百口莫辩。” “所以,究竟开还是不开?”另一个人问道。 陈隽决定道:“这事情不急,能拖就拖,但如果哪位先生愿意接下这件事情,我也不阻止,只是有几个请求,越迟开业越好,不要从早开到晚,最好休三做四,别让那些华人一直待在里面不出来。” 回到爵禄街,陈隽从梁达士那边听来裘子颖问话一事,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他这时候发现,她要想绕过他,她也不会迟疑一秒。人各有志,他那样拐弯抹角地阻止,她休息完了还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反倒使他沦为天真狭隘的一方,明知道她有要务在身却在那里寻事生非。他有时候忍不住回想他之前说的话是不是带着捆缚桎梏的意味。桎梏?他忽然皱眉,盯着笼里的鹦鹉,他说她从来都不是他们的人,那是因为她是她自己,她一直是自由的。可他突然不那么想她太过自由,她不可能不明白,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她一直如此自由。 临近傍晚,风稍微停歇,本在簌簌作响的树叶静如影子。越是到这个钟点,天色越是铅灰如一座废墟,没有鸟语花香,只有疏离寒气。裘子颖还在莱姆豪斯,再次经过第一次到这边所看见的戏院。不久前这里还有摆摊,现在空无一人。她走到戏院门口,看见一个女孩正在张望墙上的海报,从侧脸看,她轮廓仍稚嫩,有半梦半醒的异域风情。就在那女生转身斜过脸对向她的时候,裘子颖惊鸿一瞥,只看到了那双眼睛。杏眼无神,神杳无音信,空荡荡的,但韵还在,无神也能叫人记住。她的头发没有梳洗,衣服有些破旧,却能看出她气质过人。女孩察觉有人,立马逃开来,闪躲闪躲,躲到树下蹲着,发抖。人不近,裘子颖也能看到树下的影子抖如筛糠。她没有靠近,生怕女孩崩溃,望过一眼就离开了。 进入泰丰龙,裘子颖第一时间找到珍珍,问珍珍有没有她和好友的相片。珍珍要带裘子颖回家翻找铁盒,两人把书本收拾好,来到陈隽的住所。珍珍回房间趴在地上从床底取出一个海水蓝方形铁盒,铁盒是航海水手之物,有些岁月,是陈生在西印度码头做工的时候从退休船长那里拿下的贵重物品之一。裘子颖看着珍珍打开盒子,从书信里掏出几张相片,她盯着合照里的人,想法得到印证。像,那女孩的眼睛太像贝蒂·戴维斯,以至于她未见其人,在惊鸿一瞥时也唐突辨认。 碰巧,陈隽回来了,他脱下外套,进屋看见两人在房间的地上坐着看相片。裘子颖许久不语,待相片收好后才说:“上次你说她不知所踪,而我刚刚在莱姆豪斯的戏院门口撞见她。” 陈隽已经站在她身后,俯视她的发顶,问道:“谁?” 珍珍因陈隽的突然出现和裘子颖的话而讶异地张开了嘴巴,打手势:“伊莎贝尔,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我以为她爸爸妈妈带她去美国了。” 裘子颖还坐着,没有为这突然到来的人惊讶,认真地说:“她见到我,躲到树下,看着像是受了惊吓。明明在相片里她笑得很开心。” 陈隽也认识伊莎贝尔,毕竟她是珍珍的好朋友,“她很开朗,喜欢笑。” 珍珍眼眶一红,忽然哭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哭得一旁的人心疼。陈隽见状,抚她的背,等她气顺,他带裘子颖出来,折到阳台。陈隽问裘子颖看到什么,后者把见到情况说出,语毕,二人又是一片沉默。 24.雾 yedu 7.co m “梁达士跟我说你今日想要他带你去参观我们以前读的学校,”这截断沉默的话仿佛随口一说。陈隽靠在阳台栏杆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裘子颖轻轻点一下头,又扬起,找到他看她的眼睛,这样的互望显得她大方。她觉得没有必要避忌,便把所思所想讲述出来:“上次我和阿加莎跟克劳德交谈发现英国有意进行教育改革,稍微留意了一下。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站在报刊店前盯报纸么,我正想找一找相关消息。虽然消息没找到,但中文学校已经是看过。” 陈隽好似预知后续,提醒道:“如果你想知道中文学校是否会因此有什么改变,大可不必费工夫。几所学校,有的相当于私下开设,有的经受审核认证,但几乎都没有挂靠政府。一所学校最多三四间教室,人少,全靠华人在支撑,改革不会改到我们的头上。” “这个我明白,”裘子颖端详他那神情,笑了笑:“大概就是灵光忽然来了,有一点思路要去理这个事情。或许你们经商常常要睹始知终,在意严丝合缝的计算和投入,心里有谱了才能下手,可我们不是。你不可能不知道许多事情需要抽丝剥茧,说明过程还是很重要,并不是看见徒劳的结果就停滞在那里。” 陈隽发现她说这话时比以往更温和沉静,看着她眼里游离的光,“有理,大家各自有不同的行事作风,我这么说也许能够提高效率,你不喜欢完全可以当耳边风。”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6.com “我想要问你的时候,你却有选择性地答和不答,这效率反而变得更奢侈。我有自己的谱,再不济那也是见一步走一步。以后我就是去问梁达士和丁六、布鲁斯和克劳德,难道你还有意见吗?”裘子颖最近想得够多,再想脑袋也要炸,开始有些不耐烦。她往屋内探头,里面没有动静,珍珍或许已经带着泪眼入睡,不禁想到时间,望了望外面的雾,还是说道:“有些晚,我应该回去,否则阿加莎又要担心。” 陈隽意识到方才自己失之公允,像是想通什么而笑,见她探完回头,对上她的眼睛,淡淡地说:“抱歉,我只是想到那些无力之举。学校已经倒闭,当初商会有人想要资助并重新找回那些老师,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他不再继续说下去,裘子颖听后倒是微微一愣,竟发觉许久没听见他这样以礼退让,她点头接受他的道歉,又回到当初你来我往的彬彬有礼。 一如既往,他本应该送她回旅馆,然而伦敦大雾再度来临,众人来去不自如。雾已经狼吞虎咽,把大本钟的完整刻度舔尽入肚,摇晃着饱餐大梦继续过境。彩绘圣徒洇湿成蜡泪,各家各户的烟囱和玻璃被扫荡干净。雾胃口大增,食得四处蛮荒,又有吊诡的壮阔,泥腥煤炭味在肚皮里发酵。有时候雾心不在焉,亡命车灯伺机剖开,光从三尺口涎中溢出,到了外面,既不是全黑,也不是通白,而是朦朦胧胧像在一团稠密弹韧的蚕丝里,该蚕丝出厂自大不列颠工业革命,又受北大西洋暖流和西风影响,全球独一家当之无愧。 二人站在阳台,将要被来势汹汹的雾完全围拢。这个时候出门显然不合时宜,气象台建议如无特殊情况还是居家为妙。陈隽记得前几年大雾致人身亡的新闻,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留在这里,可以和珍珍一起睡。裘子颖从这大雾的形势也预感到出门的不易,到旋转式拨号电话机绕了几圈号码打通到旅馆前台,向阿加莎道一声晚安,索性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裘子颖没有换洗的衣服,陈隽从衣柜取一套亚麻灰长袖衬衫和长裤给她。壁炉烧柴,她去洗漱之后,他又回到阳台抽烟,回忆起书香时代。学校在他毕业不久后倒闭,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两个教中文的老师,其中一个曾经是上海格致书院的女老师,喜欢穿一件白旗袍,说书婉转动听。另一个则是香港人,黑发抛得贴皮发亮,襟下衣口按一枚金丝雀手帕。女老师叫密斯梁,男老师被称于生,前者教国语,后者教粤语,配合得十分融洽。他们熟读诗书礼易春秋,深谙道法自然、因果轮回之宿命论等等,确实令当时的学生为之震撼。陈隽还未毕业就知道,老师不计报酬,学校以自筹和创始人的资金维持。学校倒闭之后,他还在莱姆豪斯新的中文学校见过一次于生,后来听梁达士说于生返回香港与父母重聚,而密斯梁是再也没见过。 裘子颖从温暖湿润的洗手间出来,看见陈隽在阳台快要被雾淹没的背影。陈隽听到动静,熄灭烟,关门回到屋内,不小心带了一身金边臣的烟味。她出现在他眼前,刘海微湿,亚麻灰男装的袖子和裤管被她卷起,原本白得像蜡纸的肌肤被蒸出粉。他忍不住好奇风靡全美的加州烈日是否对她无用,不过他倒是有听闻医生的诊断,她新陈代谢极快,就是受到西班牙那样的紫外线也能白回来。这阴寒的英国不见几日太阳,连晒的机会都没有,她比他们当初第一次见面还要养得更白。 轮到陈隽去洗漱,裘子颖进入珍珍的房间。她原以为珍珍已经睡着,不曾想她只是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她刚才可能听见他们关于伊莎贝尔在树下反应的对话,还不嫌他们后续的聒噪。裘子颖上了床,侧过身,柔声安慰她。珍珍揉着眼睛说,她和伊莎贝尔很早就认识,年级里只有她们两个会讲中文。伊莎贝尔知道她不爱说话,会阻止其他同学逼她讲话。常常有老师见珍珍紧抿着唇,私下带她到体罚室,其实就是做做样子,还没有真的殴打和掌掴,而伊莎贝尔则被带进过两次,出来后手心有尺痕,一次是因为上科学课打瞌睡,另一次是被教导主任看见她从草坪的铁丝网收一个男人带来的花生酥。差不多一年,伊莎贝尔没有在学校出现,大家都说她被开除了。有一次,伊莎贝尔来信,与珍珍相约在牛津街的甜品店见面,她们吃过派和塔、泡芙和芝士蛋糕后心满意足,伊莎贝尔向珍珍辞别,她要去美国荷里活。 “男人带来的花生酥……她恋爱了吗?”裘子颖读完珍珍的叙述问道。 “也许,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她那时候眼睛冒泡泡,好像真的沉浸在爱里。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不过问,她开心就好。”珍珍表达结束,有些困倦,便眯上眼睛。不管怎么样,裘子颖确定伊莎贝尔遭遇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还留在这里,不是爵禄街而是在莱姆豪斯。 半夜,珍珍睡熟。裘子颖没有带安眠药,睁着眼睛望一片黝黑的天花板,专注地望了好久,望到几何、白线、圆点出现。她小时候以为建筑圆顶的巴洛克绘画都是设计师每日每夜盯着天花板盯出的幻觉和灵感。雾还没消退,鱼钩状的月亮都被吞食在内。她起身,走进厨房想要倒一杯水,摸索半天无果,灯忽然一亮,她吓得腿软,往后倒,倒在来人的身上。金边臣的味道已经洗去,换成同一款果香肥皂味。他条件反射地抚稳她,双手停留在她的腰间,隔着亚麻灰布料摸到柔软的肉,还有她的体温。 “你不能吓我,我现在经不起这样的吓,”裘子颖借他的背站直,感受到他的手,向后方歪一下脑袋,放低音量细声抱怨。 陈隽见她站稳,轻拍她的背作安抚,只一下便放手,声音在她头顶:“还不睡觉。” “睡不着,没有带医院开的安眠药。你怎么醒了?” 陈隽只是问:“珍珍睡着了吗。” 裘子颖没有转过身子,背对他倒一杯水,“只有我们两个还醒着。” 陈隽打开位于她的头上方的柜子,取出一个药盒,拿出安眠药。他还不睡,突然进厨房便是要找这个东西。裘子颖惊讶地望着他,觉得他家应有尽有。陈隽其实不需要吃安眠药,只是这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他听不见珍珍说话,但听得见裘子颖在回应,一时之间不习惯罢了。 25.未知 吃过安眠药,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得一片空白,没有梦,醒来便是白天。是珍珍叫醒了他们。她加热一壶牛奶,驾轻就熟地烤吐司,啃几口面包,捧两罐挖得半空的士多啤梨酱和黄油榛果酱到桌上,然后去学校。学校门口装着小板条箱,上面束着几排冷冻牛奶,由牛奶投递员每日投送。每位学生都有一瓶,所以珍珍没有动家里那壶牛奶,而是坐在教室喝那瓶经过散热器加温的校奶。 珍珍的细心亲善是裘子颖在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她的细心足以令身边的大人们受之惭愧。珍珍喜欢靠写字和摆手势来传达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这样的交流只可传达表面而无法拨开内心更深的褶皱,但这正合她的心意,因为爱好读书的人往往更愿意沉浸在安静隐秘的世界里。裘子颖万分理解,她们之间流淌着心照不宣的共鸣,哪怕珍珍不怎么做声,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能让她心领神会。 经过一夜,雾微微散开,大本钟的表盘和尖塔重现于世,莽苍紫杉树恢复灵秀之气。昨天晚上,他们都吃了安眠药,借着药效,两人回到各自房间很快入睡。珍珍上学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吃烤吐司。烤吐司的火候绝佳,令裘子颖更加惭愧。要说中式,她最拿手的菜是极其家常的大馄饨和葱油拌面,所谓红烧卤煮生煸她都不太在行,西式嘛顶多是掏一勺大奶酪压生面包再缀几粒野莓和坚果,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忽然想起陈隽的圣诞大餐,不免有些佩服。 “你是自己学做菜的吗?”裘子颖于是咬一口吐司问道。 陈隽替她倒一杯牛奶,又给自己续上,答道:“大学的时候跟同学研究,你上暑校应该也有这样的机会。” 裘子颖反而摇摇头,“我上暑校的时候整天糊弄过去,被自己做的难吃到难以下咽,每天盼的就是我父母烧的菜。曼哈顿离我们那里也有一段距离,但无论哪里美国的中餐馆都不少,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就会下下馆子。” 陈隽点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裘子颖回忆,手中的一片吐司还剩几口,“我姆妈做的糕点,爹爹弄的鱼和螃蟹,”她顿一顿,想到还有一味,补充道:“邻居老太婆擅长做一道炸芋头糕,这个也很好吃。” 陈隽以为她会说餐馆里的几道名菜,没想到还是自家的菜最中她心,“看来你还是想家。” “普天之下没有人不想家,但我还记得我读完暑校回家,见到老太婆听她念叨又觉得不习惯。离了想念,再见却是抱怨,这一趟结束回去,肯定又是这样的状况,”不知不觉,裘子颖说得多了起来。 恰是时机,回旅馆之后,裘子颖应该写信,而她写完那封信便到邮局投递,没想到收来一封旧金山的急件。她站在信封货架前撕开,发现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被纸团包裹的东西。信面字迹龙飞凤舞,少了以往的俊秀,字的主人用很长一段篇幅书写年事已高的善美老太婆近况。老太婆已经被确诊老年痴呆症,大部分时间忘记了他们,但她要是想起裘子颖就会在门口唤一声,细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要记得送衫过来洗。她的记忆停留在贩卖祖传器物的那段日子,拄着拐杖翻找什么青釉黄牡丹纹碗和五帝铜钱串金葫芦,还有屙尿用的红底金桂纹痰盂。新年那天,老太婆少有地为自己做了炸芋头糕,她闭着眼睛嗅芋油酥香,舔一口,指尖都在颤。因为牙齿几乎掉完,再一口便是用牙肉咀嚼,又嚼又吞,差点噎住,可她的眼里有光。夜晚烧香哭诉,人最斗不过的不是苦,而是老!苍老是一座囚笼,她终究是逃不走了。李婉平是在新年第二日中午发现她没有了意识,她躺在那张竹藤椅,葵扇掉地,头静静地沉下,三藩市的阳光洒在她长满老纹的脖子,移到手中那一串再也无主辟邪的玛瑙佛珠。屋内烟灰芳尘驻满香炉,清荡荡不再有一丝飘烟,金蟾蜍通体冰凉。 裘子颖掀开包裹,取出一只小巧的刺绣护身符锦囊,那是老太婆送给她的新年礼物,保佑她出入平安。她捏紧这只锦囊,鼻子一酸,眼角渗出几滴泪。此刻旧金山是寅时,她就这样站在邮局悄声哭了,泪珠滴滴答答,化开信纸上的字。她与善美老太婆相识之初,人还小,是个害怕老鼠的细路,可是到了她再也不怕的时候,连老太婆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当天下午,裘子颖趴在桌上哭了好一阵,终于是逼着自己擦干眼泪,把锦囊放进衣袋,将伊莎贝尔这件事告诉阿加莎。 阿加莎起初还没察觉裘子颖的异样,开始分析道:“你说到荷里活,我现在担心的是美国那边有人借追逐星梦一事来欺骗她们,要真是这样,这简直是丑闻。如你所说的那样,这个女孩有西班牙血统,眼睛漂亮,似乎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她回到这里,还受到惊吓,我觉得是从骗子手里逃脱所致的。” 裘子颖听阿加莎这么说,也认为严重起来,只是她的心情仍有些复杂,眼神没有聚焦,蠕动着唇问道:“我们要报案吗?” “现在只是猜测。还有一个问题,她不是主动辍学或者转校,而是被开除。我们应该去学校问一问她为什么被开除。” 阿加莎望向她,看出裘子颖的魂不守舍,轻抚她的肩,问:“你看起来状态不怎么样,怎么了?如果还没调整回来,我们还是算了。” 裘子颖苦涩地摇摇头,眼眶红道:“善美老太婆离开了。” 阿加莎自然认识这位老太婆,得知这个消息后,惋惜地抱了抱她,细声安慰道:“你有父母,还有我。” 缓过两日,裘子颖和阿加莎托陈隽给玛丽娜捎一个消息,得到许可后来到珍珍所在的学校,但二人抵达以后依然被拒之门外。珍珍正好在上体育课,看见她们在校门口交流,发现她们好像要进来却遭到拒绝,她趁休息的时候溜到门口,向看守学校的保安称裘子颖是家长,这才将两人带进学校。裘子颖让珍珍去上课,她只道她们是来参观的。 玛丽娜不在,裘子颖决定找上教导主任。她们来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望见玻璃窗外是一片绿草坪和铁丝网。教导主任早已收到消息,有两位记者要来探访,她以为她们问的是珍珍的情况,意外的是她们提起了一个她不太记得的人名。 教导主任长得严肃,只有舔一根手指翻名册的模样有些平易近人。她一页一页掀开名册,食指顺着豆粒大小的英文名下来,没找到,再翻一页,重复一样的动作。这一本在校名册并无记录,她拿出开除档案对比,果然在开除档案上面找到伊莎贝尔的名字。她点了点女孩的照片,恍然开口道:“这个女孩被开除的原因还需要问吗,我亲爱的两位女士。” 裘子颖疑惑地看向她,反问:“为什么不需要呢?” “她怀孕了,这件事情只有老师和她的父母知道。她观察到自己的肚子开始涨大,为了不被我们发现特意吃了很多甜品把自己吃胖。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公共厕所发现她晕倒,把她送到校医室检查后,医生怀疑她有身孕,”教导主任盯着她的照片,叹道:“按照校规,我们必须开除。” 二人听见,心重重钝痛起来。阿加莎腾地站起来,皱着眉,问道:“那她的父母呢?” 教导主任说:“在这本开除档案里,百分之三十的孩子都是因为这样的状况被开除。我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情,她们被开除后会去往哪里不由我们管控。一般来说,孩子会被她的父母弃养,当然这不合法,但这就是大家的做法,弃养之后,孩子去往哪里都由她自己做决定。” 阿加莎继续问:“伊莎贝尔的家境如何?她提到父母会带她去美国荷里活,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教导主任感到口干舌燥,喝一口热茶后说:“还可以,他们家在切尔西,但以我个人拙见,他们不可能在这件事情发生后还带她去荷里活。” 裘子颖把重点放在那个男人身上,问:“可以给我们描述一个男人的样貌吗,她的同学说有男人给她送花生酥,然后被主任看见带去体罚了。” 教导主任冷漠地说:“那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岁出头,是个华人。” 阿加莎要求道:“请具体一些。” “记不太清。” 教导主任有事要忙,话题只进行到这里。现在,她们把探来的信息整合下来,有了进一步猜测。一个可能性是伊莎贝尔受这个不明身份的男人背叛;另一个可能性是伊莎贝尔已经与这个男人分开,独自前往美国却遭到美国经纪公司那边的欺骗;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伊莎贝尔说的都是谎言,这么做只是为了掩盖自己被抛弃的事实。转变思路,她们还是决定在莱姆豪斯的戏院门口等待伊莎贝尔的出现,希望能帮助她。 连续等了三天,在阿加莎去买水的空隙,裘子颖终于见到伊莎贝尔,但这次不只是伊莎贝尔一个人,陪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个男人。这男人她从未见过,约莫二十来岁,长得还算俊朗,削了一个平头,脖子上有一颗痣。他搂着伊莎贝尔,她装作不在意他们的经过,然而就在她低头的时候,那男人站在她面前,冷笑一声:“你就是帮助许志临和陈隽的人。” 26.笑话 裘子颖听见后,心一颤,有着不详的预感。她抬起头来,先是看他,然后再看伊莎贝尔,后者穿了一件扎染直筒连衣裙,华达呢面料,有些破敝陈旧。伊莎贝尔一直坠着头,说不上文静,而是毫无生气,眉眼低着,涣散的眼光从半阖眼睫的缝隙中漏出来,而她身边的男人打扮不差,外套里面是毛衣马甲,一幅冠冕堂皇的样子,倒是眼神颓丧,黑眼圈像泥沼吸附他的眼睑。两人都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但男人还在冷笑,以至于这精神不振的冷笑有了发涨的阴森。 裘子颖盯着他,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似乎对她有印象。胡继培见她竟敢盯他,又嗤一声,是鼻腔喷气的冷嗤。他从父亲的手下口中得知有这么两个人出现唐人街,又在看过他们私下拍来的照片后记住了她们的模样。胡继培常常带伊莎贝尔来看电影,有时候伊莎贝尔发了歇斯底里症会自己一个人逃出来,逛着逛着又回到戏院门口发呆,要他找人绑她回去。今天他们出来闲逛,碰巧在这里见到有意思的人。 伊莎贝尔听到胡继培提到熟悉的名字,很久才缓过来,稍稍动了眼皮,忽然说一声:“陈隽是珍珍的哥哥。” 裘子颖的心颤得更厉害,但还是什么也没说,脸上静而不露情绪。胡继培却有些站不住,他这个人看起来十分羸弱,生过大病似的,还是有力气五指收拢掐着伊莎贝尔的肩膀,对她低头耳语,说着裘子颖听不见的话,伊莎贝尔只是垂下眼睛木讷点头,看起来很乖。 胡继培伸手朝树后勾两下,忽然出现两个壮汉,手臂缠有纹身,他易如反掌地对他们下命令。壮汉三两下把裘子颖迷晕,她闻到一阵药味,眼一闭,手脚无力,被壮汉架走。阿加莎拎着两瓶水回到树下,发现裘子颖消失不见,而一男一女也准备往返,她似乎认出了女孩,在心底喊叫耶稣·克里斯,立刻到砖红电话亭拨打电话,通知陈隽马上赶往莱姆豪斯。 裘子颖做了很长一段梦,她梦见善美老太婆,梦见爹爹和姆妈,甚至梦见渡轮停靠日本的时候,哥哥与她有一次小吵闹,然后到码头藏匿起来,再也没有出现。慢慢地,她梦到自己快要命丧黄泉的一刻,一记枪声忽然惊醒了她。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地上,眼睛睁开,慢慢适应这微弱的光线。她颤抖着身体,艰难地撑着地板支起身子。四周充溢着铁观音和普洱茶的香味,鸦片味和英国烟味,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茶馆,在阴暗而散发霉味的房间里,面前坐着一个人。这人依然是刚刚在莱姆豪斯戏院门口见到的人。 “在苏豪待得不过瘾了要到莱姆豪斯看看?陈隽竟然让你单独过来,你胆子真够大,既然纳什帮没治饱你,那只好我来让你吃点苦头。”胡继培朝裘子颖说道,声音不高不低,不够有中气。 裘子颖不回答,只是开口问:“你是谁?” 胡继培还是冷笑,“我以为你们这些人会对这里的关系了如指掌,看来不过就是这点伎俩。我姓胡,这里姓胡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没点数?莱姆豪斯是我父亲的地盘。” 裘子颖忍着怒意,努力回想姓胡的人。胡志滨与许志临是一个年代的人,绝不会长这样年轻。她反应迅速,判断道:“你是胡志滨的儿子。” “长子,”胡继培纠正一句,伊莎贝尔坐在他旁边,他依旧握着伊莎贝尔的肩膀,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两声,咳得脸变形,缓口气才缓慢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父亲混这个道,他的儿子也得在三头六臂上面盖满帮派印记,满脸粗俗可鄙,整天到窑子混。” 裘子颖实诚地回应:“不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是天真了,想不到和伊莎贝尔一起的人是胡志滨的儿子,她带着防备看胡继培,心跳因紧张加速,却还是一字一句说道:“让伊莎贝尔回到自己的家庭,别再纠缠她。” 胡继培的脸色煞白,嘴扯动着不屑,提高音量质疑她的不自量力:“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这是她心甘情愿!” 伊莎贝尔被这一声吓得抖了抖瘦弱的身板,蹲在地上捂耳朵,痛苦地哭喊:“爸爸妈妈不要骂我!不要骂我!”说罢,又不受控制地抄起桌上的茶杯,站起身,一阵风打蓬直筒裙,又垂下。那毫无生气的脸扭曲起来,她拿着茶杯对胡继培的脖子狠狠一砸,没有击中,精神突然失常,一边捶打,一边骂,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 接着,胡继培把她抓住,褪去她的衣服,对她的肩膀咬上一口,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她吟叫,而他激动起来几乎咳出血,咳出血也要与伊莎贝尔共沉沦。裘子颖看着伊莎贝尔那双漂亮的眼睛,被那丝丝缕缕的东西震慑着,她的呼吸不匀,胸在起伏,不能再看,蜷缩在角落抱住自己的膝盖。 胡继培望着伊莎贝尔,眼底有一瞬柔软。当他看向裘子颖,那柔软消失,带着棱两可的情绪说道:“是她的父母不待见我又放弃了她。我不做劫掠和打打杀杀,但他们照样觉得我把他们的女儿弄脏了,两个混蛋而已,”他忽然发笑,脖子上那颗痣也随着发笑在跳,尔后面露悲戚:“你信不信,我们之间有爱情,难道你们还要拆散。” 胡继培还很清楚地记得当初伊莎贝尔来找他的模样。她因为怀孕被家人驱逐出来,一时之间走投无路,受到打击导致胎儿流产。胡继培见到她的时候,她虚弱不堪,从切尔西摸索到莱姆豪斯,雨和血淌下,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想起在草坪偷会的花生酥,年纪轻轻只有十六岁,初尝爱情的滋味又那么甘之若殆。他本来也是听了父亲的话决定冷眼旁观,都是因为她那双眼睛,他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收留下来。伊莎贝尔终究还是爆发了,患上歇斯底里症,常常伸手掐住胡继培的喉咙,甚至拿花瓶砸他的头,以至于他后脑勺有个创口,不得不剃成平头。她趁他不在的时候跑出来,看了半场电影又偷偷到胡志滨手下的妓院揣一袋大麻草,将它捅成烂泥放进胡继培治疗肺疾的中药汤里。胡志滨得知后认为胡继培是个窝囊废,给了他一巴掌叫他清醒,然后叫人把伊莎贝尔送进窑子,而他说她已经失心疯,没人受得住,这才打住这一步。 裘子颖不信他的一派胡言,咳了两声,极其严肃地警告他,“她还是学生,一个未成年女生意外怀孕被学校开除,谈什么爱情?这就是不平等的伤害,你在伤害她的心灵和身体,却花言巧语地说这是爱情!真是荒谬的笑话。” 胡继培本还有耐心,这下青筋都在跳动,跳得脑仁发疼。他不能动怒,否则会头痛欲裂,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讽刺道:“这里是英国,你休想伸手管那么多,不要自作孽不可活。你现在只是遇到我,如果你遇到我父亲,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是美国人吧,他最讨厌美国人。” 裘子颖缓过来后,撑着身体,拧着眉说:“我想要跟伊莎贝尔谈一谈,”她依旧盯着他,说道:“她以前喜欢笑,现在却为了你所谓的爱情变成这个样子,这爱情简直就是破烂,无比下贱。” 胡继培不奉陪此事,他的身体不舒服,简直是病入膏肓的不舒服。她也奈何不了他,只是动动嘴皮子,而他也不会对她怎么样,因为他不像父亲,什么事情都诉诸暴力。如果她敢这样挑衅父亲,绝对要尝点狠。父亲不待见他这个病入膏肓的弱者,怒其不争,但他身上有父亲要留的用处,就是他曾经跟蒋易、钱继山同行,替那些黑户伪造入境手续,而他还能给帮派把一部分钱洗干净。只要他不挡道,父亲就不会理。人人以为胡氏出来的都是为富不仁狼子野心的人,唯独他还不够狠,而他的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弟弟便足够硬。 下午三点,陈隽赶到莱姆豪斯,听到阿加莎对一男一女的描述,那男人脖子上一颗痣,穿毛衣马甲,他很快辨别出这个人是胡继培,明白这一下不得不闯到胡志滨的地头。然而,江湖规矩仍在,他们顺明堂不是帮派中人,亦不能贸贸然闯入胡志滨的地盘,而是必须借助第三方来隐去他们顺明堂的痕迹。想到裘子颖的安危,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忽然想到什么,让阿加莎拜托钱继山准备一份东西,阿加莎听后本欲拒绝,情急之下又咬口说可行,钱继山那边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然,但既然陈隽需要,也就迅速起草,然后派人送到切尔西。阿加莎也决定前往切尔西进行游说。 夕阳西下,寒夜升起,茶馆奏着音乐,是二胡和琵琶的二重奏。裘子颖已经冷得发抖,缩得更厉害,看着伊莎贝尔发作两次,她内心不愤,又想到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没有回家见到父母,快要哭出来。她对女孩的遭遇感到不平,当她知道那些怀孕的女孩会失踪之后,她见到穿着单薄、站在爵禄街吞云吐雾的女孩不禁想她们不为人知的经历。她好像明白伊莎贝尔失控的痛苦,可是她也只是旁观者。 裘子颖曾经跟阿加莎这么说:“我还记得我那时候在曼哈顿上政治课,有一个教授三言两语评判美国人的伪善,他说透支对他人的同情和怜悯其实是自我中心主义。我最害怕的是虚伪的同情和怜悯,这会让人产生罪恶感,罪恶感来了就忍不住思考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去看待她们。我们是不是不应该那么做,只要在旁记录不就好了吗?” “你说得没错,孩子,所以我们容易陷入两个极端,要么过分冷血,要么过分做作,但你知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能做的还是要去做,该去找伊莎贝尔了。伊莎贝尔是珍珍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与朋友之间是平等的,”阿加莎当时如此回复她。 回忆中的对话愈来愈远,就在裘子颖冷得要再度晕过去的时候,忽然,茶馆的奏乐停止,门外来了一群警察和穿白衣大褂的医生。警察出示身份,踩过茶馆地上的瓜壳果核,掀开帘子,对着里面的人说:“接到监护人的报案,他们的女儿失踪了,根据线索,我们怀疑这里有人诱拐未成年少女。” 帮派的壮汉带着棍棒和刀出现,带头的警察没有掏出枪,而是含着牙签,他知道这里是华人黑帮的地方,操着一口厚重的英音说:“现在,大家安静下来。东区的腐败分子跟你们打过什么交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们受西区管辖,井水不犯河水,要求只有一个,把女孩交来,事情就结束了。” 胡继培听到门外有动静,瞪着裘子颖,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裘子颖找到一丝希冀,清醒了,也是冷笑,笑着对正在咳嗽的胡继培说:“她父母没有放弃她,你要是爱她,就应该放她走,而不是叫她在这里痛苦,”她的手往后摸索,摸到一块茶杯碎片,往门用力一扔。警察听到声音,带人踹门闯入,看见一个病弱不堪的男人和两个瘦弱的身影。 “你错了,我们分开会更痛苦,”胡继培发现事已如此,再为一个女人这样继续下去,势必会被父亲抽筋拔骨,他抓着伊莎贝尔的头发,把她推到警察面前,“带她走,送她去做精神治疗。” 伊莎贝尔依然在发抖,被几个医生安抚带离。警察看见裘子颖,把她带进警车,送回麦高田街。华灯初上,阿加莎在旅馆门口等待,心急如焚,终于看见一辆警车把裘子颖送回。 裘子颖回到房间,阿加莎给她沏热茶,要她早点休息,她却问起来,为什么伊莎贝尔的父母突然会报案。阿加莎说,爱德温让律师假拟了一份起诉书,起诉人是玛丽娜,以校方的名义起诉伊莎贝尔的父母失责,但是这件事玛丽娜并不知道,而律师做的是一份假诉状。 “学校开除她,竟还能道貌岸然地起诉监护人……”裘子颖不知该如何反应,因方才一事而血色惨淡。 “这起诉书始终是假的,听律师讲,现在英国对监护人抛弃子女的法律惩戒还是比较有限,我们不知道做这个能不能成功,但爱德温暂时也只能想到这一步。我跟伊莎贝尔的父母做了两个多小时的交谈,把她精神不稳定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们说伊莎贝尔的心愿确实是去荷里活,而她根本没有去过,因为她的护照还在家里,她被赶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五英镑和几件衣服。伊莎贝尔曾经说孩子是一个律师的,但他们后来发现孩子其实是一个华人黑帮的种,哭着喊他们的女儿怎么会堕落成这样!”阿加莎又叹道:“他们很绝望,可是翻看伊莎贝尔笑着的照片,最终还是决定报案。” 有人敲门,阿加莎过去开门,陈隽有话要对裘子颖说,她便离开,留下他们二人。 陈隽站着,而裘子颖坐在床上。她捧着一杯热茶,望着他轻轻道:“你来了。” 好像还是先知,预先知道他一定会来,她现在这番模样肯定要被他数落几句,叫她听他的忠告。她突然想到,他们两个没仇没恨的,就是隔着一个欠字,他欠她,她又欠了他,一下子扯平。他看她,她的眼神是木然的,但她说话又那么轻微,让他的心蓦然揪了起来。 陈隽对她讲述后续:“伊莎贝尔已经被送往精神病院,打了镇静剂,过几天珍珍会去看她,现在暂时没事。” 她不说话,他本来要走,想罢,还是转过身拉着她起来抱到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啧一声,又叹气。她手中的那杯热茶坠地,洒入地毯。他抱着她,而她没有一点错愕,只是慢慢地把头依偎到他的怀里,因内心紊乱而眼睛红了起来。 陈隽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最好不是那些下流淫乱的通奸场面。他感受她的温度和香味,手抚过她的头,摸着她的发丝说道:“大家尽力了,她会好起来的。帮派的男人爱玩女人,玩起来绝不手软,你在遇到的时候就应该有心理准备。” 裘子颖的眼泪沾湿他的衬衣,只是支支吾吾说道:“她的眼里有爱,你知道吗,那个爱很恐怖,是心甘情愿的爱,可是她找错人了,而且根本不合时宜。” “别想那么多。”陈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头。 她抬头,泪水洗过的眼睛微亮,对他说:“我的胃不舒服。” 他松开她,用指腹刮走她的眼泪,竟觉得心也疼起来,低声道:“早点休息。” 27.谈话 灯有柔光,把那摊茶迹照得更深。陈隽捡起茶杯,看她一眼,两道干巴巴的泪痕挂她脸颊。裘子颖的胃不舒服,但还没到对着马桶呕吐的地步,她一离开他的怀抱,又回到当初那个样子,纹丝不笑,连苦涩苦闷苦悲都随之不见。等他离去,她才躺到床上,将被子盖过半张脸,鼻翼间还存留他抱她时的气息。 珍珍去探望伊莎贝尔的那天,陈隽接到了一则消息,他要到牛津街与玛丽娜会面。果然纸包不住火,玛丽娜还是从钱继山那里发现他们私下伪造起诉书的事情。临出门前,珍珍仍在伤心,陈隽看见她搓泪,忽然想到裘子颖那天晚上极其少见的眼睛。他摸了摸珍珍的头,不再多想,送她到医院,然后前往牛津街。 邻居飘来佛罗伦萨炖肉酱和西番茄浓汤的鲜味,门前的郁金香被替换成鸢尾花,因为上一樽的花瓣被猫抓得稀稀烂烂。玛丽娜将老花眼对向放大镜,阅读被撤回的起诉书,尽管上面明晃晃地亮着她的名字,但没有印章根本构不成法律效力。这起诉书能发挥作用也是靠赌,而他们显然赌成功了。帝文猫在玳瑁色的猫窝旁伸爪荡藤编球秋千,一来一回,玩得起劲。玛丽娜读完,啪地放下镜子,藤编球断裂,嘣一声弹到一双南开普顿皮鞋上面。陈隽捡起这颗带绳玩具,放进猫窝,挠了挠猫的下巴。 “干酪还是糖饼?”玛丽娜看他逗猫。 “糖饼,谢谢玛丽娜阿姨,”陈隽回视玛丽娜,停下手,不能拒绝她的招待。 玛丽娜撑着桌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进厨房之前,又说道:“只有咖啡,没有茶了。” 方糖融进咖啡,糖饼丝毫未动。陈隽在玛丽娜的注视下喝一口咖啡,又把糖饼浸泡咖啡。吃进一块,对方才发自内心地笑。玛丽娜带着妥善的慈笑,抚摸伏在膝上给她取暖的猫,她不像典型的英国人或隔壁意大利人那样皮笑肉不笑,而是笑入眼底,到点就收,“你有什么要对我解释?”没有皱眉蹙眼,只是抬抬下巴。 陈隽笃信她一定会察觉此事,“挪用你的名义是我擅作主张,非常抱歉。伊莎贝尔是我妹妹的朋友,而珍妮弗始终帮助过我们,我不能置之不理。” 玛丽娜还是很温和的神情,却讲得凝重:“她们在胡的地盘,我们牵扯进去会对自己造成不利,我想你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的。如果有什么意外,胡就有借口来敲诈勒索我们的人,打砸我们的地方,”她谈起往事,开始皱眉,唏嘘道:“他们这群人野蛮无理,暴力至极。跟英国人比,他们一点要伪装的绅士风度都没有,不同派系为争夺地盘和资源自相残杀是常态,可他们连普通人也不放过。你见过动不动就威胁要殴打、截肢和砍头的吗?血腥到连其他本地黑帮都不齿,本地的从来不愿意主动去惹华人的帮派。” 陈隽沉默不语。玛丽娜终于厉声道:“我想你会理解伊莎贝尔的父母为什么会放弃她,她的情人并没有那么简单。你这次赌成功,不代表下次能成功。听清楚了孩子,请不要再出现这样的状况!那两个美国人与我们无关,你和杰克背后有很多扶持华人的商业,他们要生存,我们要改变,难道这一点还不足够让你清醒吗?” 陈隽心里明白她说的每句话。事已至此,他也并不后悔,只是应了一声:“伊莎贝尔也是我们的一份子。” “我当然知道,”玛丽娜顿了顿,忽然三百六十五度转弯,从衣裙里抽出手帕掩面,声音悲悲戚戚:“这女孩让我想起我的朋友们,三十年前比现在还糟糕,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这是伊莎贝尔自己选的,学校也必须开除她。” 陈隽不是第一次见到玛丽娜作出这样的反应,不论是真是假,他都得到一个信号,那就是不要再去忤逆她说的话。她的举动和言语常常处在慈爱的恩宠和庄重的斥责之间,有时候两者不分上下。他把麻将馆的事情告知她,又说出这几天深思熟虑的一个问题,这赌馆是绝对不能开,只能是普普通通的麻将馆,否则要与胡志滨的豪赌业务相撞。玛丽娜在这一点同意他的想法,会将此番意见转告给许志临。 “实在不行,就让两个美国人搬出苏豪,最好远离英国,”玛丽娜依旧不放心,索性抚着额头说道。陈隽半晌没有说话,走之前又挠了挠不知春秋大梦的帝文猫,它翻着肚子蹭他的皮鞋,直到他离开这里。 珍珍从医院出来,陈隽去接她,在花园撞见那位喜欢作画的灰发中年人。风咿呀鬼叫,那人像个顽童一样,朝陈隽扔一支画笔,嬉皮笑脸地叫他捡起来送过去给他。他遥遥提高音量喊道:“过来我这里,来啊,跟我说说话。” 陈隽让珍珍回到车里等他,拿着画笔递给这位灰发中年人。中年人脸上沾着颜料,突出的颧骨使他的脸看起来更加凹陷,头发还是像鸟窝一样糟糕,他见到陈隽就说:“我很想念珍妮弗小天使,但她还是不要来这鬼地方看我。告诉我,她最近怎么样?” “不太好,”陈隽望一望中年人期盼的眼神,答道。 “她是个喜欢思考的孩子,有时候容易固执,我像她一样大的时候也这样,”中年人顾影自怜地摇头,摇得像钟摆。钟摆突然停止,人开始微笑,嘴角上扬,干涸的颜料像裂谷,笑着笑着又陷入哀然,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朋友叽里呱啦,“我二十来岁就流亡到巴黎,流亡,只带着一个躯体去到其他国土的流亡。我刚开始在巴黎只会一些法语,真是见鬼,什么都没有,就记住了这几个破词,你好、谢谢你、埃菲尔铁塔、超现实主义。我跟她说我的经历,她安静得周围只有青蛙在叫,她欣赏我是个臭搞艺术的,可是我他妈的已经心碎得要死。革命和战争之后我从巴黎来到伦敦,慢慢有人赏识我的画,但是我再也忍受不了我自己,吞下五十粒安眠药自杀,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个鸟不拉屎的故乡,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她肯定不知道,因为我也忘了。” 陈隽听他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并不十分意外地解开他的秘密:“俄国人。” “该死的,你这臭小子,”中年人腾出一只手拿画笔戳后脑勺的瘙痒,他满不在乎,额头的肌肤像放久的萝卜皮,“我现在是屎人。” 陈隽笑了笑,看向圣母玛利亚雕塑,问:“她说了什么。” 中年人跟随他的目光,明白他所说的人和问题,“她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因为她当时根本讲不出话。” 就在第二日,裘子颖收到两张电影票,是旅馆对面新开的戏院送给她的。她没有去探望伊莎贝尔,只有珍珍和阿加莎去看了她。她们说伊莎贝尔已经醒来,有时茶饭不思,有时歇斯底里,一开始还在痛苦地念着胡继培的名字,后来绝望得不再提他任何事情。 电影票的日期在后天,阿加莎提议将票送给陈隽,裘子颖照做,算是一次简单的报答之礼。在这之间,她又收到克劳德在伯明翰出差寄来的礼物,是一篇在校博士发表的性解放论文,下面躺着一本劳伦斯的书。她突然想起《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本书早前在英美被封为淫秽读物,纽约的书商出版售卖这本书会面临牢狱之罪,如今她花了一个通宵阅读,发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出格放荡。克劳德在书上贴了一个标签,他说,他早就发现英国的在校青年开始追求性自由,所以当初那个在圣保罗酒馆做交易的青年人捧读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实在不足为奇。尽管如此,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是令裘子颖感到低落。 电影放映的那一天,陈隽和裘子颖来到这个新开的戏院。一个月的装修就能将这里布置如奢华宫苑,门廊天有水晶灯,地铺釉瓷砖,内有镂空花窗乾坤。越过门廊,进入放映厅,这里倒是没什么差别,全球如此。还没有开始,这厅子已经暗得看不清来人。裘子颖进来坐下,陈隽忽然折到门廊买水,左右两边空荡荡的。 好几日,他都没有来找她,她也很少与他见面,只有把电影票拿到歌舞厅送给他的时候,她看到他站在蓓琪旁边,托着一杯红酒举止得体,跟她交谈着什么,而蓓琪踮着一双新的钻蓝高跟鞋倾听,手腕佩戴那串野果链。她见状,又笑了,那是几日以来唯一的一抹笑容。 莫名其妙地,裘子颖的后椅被来人踹了两脚,她转过身,对上一双眼,对方也看着她在昏暗中发亮的眼睛大笑起来。这笑声也是熟悉,一听就是许俞华的。 “你也来看克劳馥的新电影,听说是惊悚恐怖片,”许俞华爽快地嘬一口可乐,自信道:“她最擅长演这种。” 裘子颖倒是调侃:“你怎么知道?我觉得你看起来没多少审美水平。” “放什么狗屁!我最清楚,你是不是觉得陈隽很有文化,他懂个屁。” “吵死了,”裘子颖捂着耳朵甩头。 许俞华非要凑过去,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我听说你去过胡志滨的地方,臭不要命的记者,你信不信过几天他们给你寄一根断指和一封威胁恐吓书。” 裘子颖不是没想过,听到这话还是心一惊。忽然一阵阴影晃动,她感受到旁边有人坐下,一瓶水递到她的手上。陈隽方才就看见许俞华在裘子颖的后方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正在谈话。 “两个人来看,真没意思,”许俞华看见陈隽,对天花板翻了翻眼睛。 28.玛格丽特 电影开始,琼·克劳馥和其他角色几乎都在扮演疯女人。裘子颖身后的人难得那么安分守己,只发出咕噜咕噜吸可乐的声音。克劳馥擅长含情脉脉的眼泪、惊恐不安的铜铃眼、冷酷无情的棱角,还有在门窗偷窥和月下抽烟的疯癫。她记得最清楚的画面是,克劳馥的泪如断线珍珠,轻易淌过浓密的下睫毛。差不多十年过去,她印象里的克劳馥已经褪去青涩,眼神含着越来越迷人的欺骗性,脸庞比以前更有故事感。当时裘子颖还在香港,看的便是让克劳馥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电影,后来她搬到旧金山,在明星画报上读到一篇自述,那自述写着克劳馥还未成名的时候曾面对经纪公司和制片的刁难。 荧幕光照射观众们的眼睛,或喜或悲,更多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她看得那么冷静,旁边的那个人也冷静,倒是紧张时刻,彼此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他无意间瞥见她抿嘴,线条扁扁的,她灵敏地转过头来抓到他的眼神,刚要问他做什么,他只是嘘一声,伸手轻轻地堵住她的唇,就像那天在莱斯特广场一样。她下意识捉住他的手指,他怔愣了一下,低头看她。电影正在放映。 结束之后,许俞华又踹了两脚后椅,不等她瞪眼相待,他已经拎着那杯可乐大摇大摆地离开放映厅。太阳下山,挂钟的指针走至五时。陈隽和裘子颖走出来,发现他还没走,正停在戏院门口跟一个穿着西装制服打蝴蝶领结的侍者说话。 “这戏院不是你们开的吧?”裘子颖随便问一句。 “由一个法国人经营,但是我们有意要和他合作,”陈隽平铺直叙:“法国人希望对英国出口销售更多法国本土电影,而我们想要引进上海和香港那边的影片在这里放映,也许有机会一拍即合。” “我看这里张贴的海报,荷里活的电影并不少,电影这方面还是美国占大头。” “话虽如此,但法国电影势头也不小。” 裘子颖听了,才觉得许俞华是骗人的,陈隽怎么可能不懂?不知怎的,她仰着头看他,还想着他会爱答不理的,细声问道:“你刚刚为什么回答我呢。” “你累了。”他只是这么回应,看她疲惫的双眼,像是无形的手抚过她的眼睑。有的话不说她会记到天亮。殊不知那疲倦其实是她通宵读劳伦斯的书读出来的。 这时,许俞华喝光可乐,握扁纸杯扔到垃圾桶,拍拍侍者的肩膀让他好好工作。他来回踱步,流连忘返,竟双手插兜走到陈隽和裘子颖的面前。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戏院出来,被他看见。当初他还捉弄她,却犯起瘾来,而她连续应聘两次才成为歌舞厅的歌手。 “过来,蓓琪,”许俞华勾手叫她过来,又向面前的陈隽说道:“她会说法语,今晚让她跟着我,晚点我要和那个法国人在俪人街吃顿饭。” “你应该问她愿不愿意。”陈隽并不理会他的要求。 许俞华听后嫌烦地暗骂一声,烦的是他正人君子的模样,显得好像他很粗俗一般。蓓琪戴着墨镜,这会儿取下来,露出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睨他一眼,温柔地应承道:“没关系,我可以去。” “听到没有?她说她可以去,”许俞华缺乏耐心,没好气地说。 陈隽还是不理,只是对蓓琪讲道:“歌舞厅照样会给你算上今晚的薪资,你不用担心,”然后叮嘱许俞华送蓓琪回家。许俞华摆摆手,叫他闭嘴,这样的事情他自然有分寸。 到了饭点,陈隽和裘子颖简单吃过一顿晚饭便在麦高田街分别。他需要回到歌舞厅,而她正好也犯起困来,趁早回去休息。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莫名感到有些不同。按照以往,他都会提醒她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出门,她不是不懂,他的意思其实是不要插手他们的事情,免得累人累己。但是如今,他连说都不说,怕是更加不满。她并不在意他怎么看她,只是她确实身心俱疲,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 翌日,裘子颖收到一个檀木盒子,她深呼吸,做足心理准备打开,里面不是一根血肉绽开的断指,而是一只被剪刀扎得七孔流血的鸽子,底下压着一封威胁恐吓书。枯槁鸽眼,血色羽毛,脆弱的身躯插着一把马鞍棕剪刀。书是警告,要她不得再踏入三合会的地盘。阿加莎也看见了,倒是镇定自如,而裘子颖刚扶着马桶呕吐。她们下定决心扔掉这个盒子,扔得越远越好。 阿加莎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也不能拖下去,必须把所发生的的事情通报给旧金山的报社高层。她答应裘子颖的父母要保她安全,却自责没能做好。在这期间,她到火车站买了从伦敦开往伯恩茅斯(Bournemouth)的火车票,准备带着裘子颖到海边小镇休憩一个礼拜。 收拾几件衣服之后,裘子颖来到歌舞厅,点一杯威士忌。陈隽已经从阿加莎那里听闻她们收到胡志滨送来的盒子,以及到伯恩茅斯度假的事情,出发时间正好是明天早上。他看到她喝烈酒,叫酒保倒一杯温水放在她的面前。她好像知道这杯水是谁吩咐的,朝那人看了一眼,她似乎掩饰得很好,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她的酒量并不差。 “你还好吗?”问话的是蓓琪。她刚刚下台,还是要一杯温水润喉。 裘子颖笑答:“一般般,”她握着那杯水,水温刚好,问道:“你呢,那天许俞华有送你回家吗?” “送佛送到西,到我家门口才离开,”然而,蓓琪想起许俞华捂胸口冒冷汗的样子,还差一条街他就把她送到家,但他忽然乏力,扶着墙叫她赶紧滚。她轻拍他的背安抚,而他厌烦地推开,独自叫一辆出租车离去。 裘子颖却信以为真,“那他还没有那么差劲。” 陈隽把刚刚客人给蓓琪的小费送到桌上,让她收好。他们从不收客人给员工的小费,该给谁便给谁,若客人临走前把小费交给他们,指名道姓要他们把钱送到谁谁谁的手上,这钱一定会交到该收的人手里。蓓琪把小费塞到她常常拿着的杏色针织袋,温婉地道一声谢。 裘子颖喝下四杯威士忌,脸已泛红,撑着下颌看酒保甩雪克杯,然后又要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陈隽站她旁边,看她伸舌头舔了杯圈的细盐,慢慢地品着这杯混有柠檬汁的龙舌兰。 “你明天早上起得来吗?”陈隽冷不丁地问道。 裘子颖觉得他大惊小怪,但她知道今晚喝了酒便不能吃安眠药,所以她可能要睁眼到天亮,根本不用早起。她把玛格丽特喝完,曾经企图搭讪她的人自作主张要酒保调一杯龙舌兰日落给她。她也不拒绝这突如其来的酒,在陈隽的眼皮底下喝光,终于是把这酒量敞明。 只不过,她似乎有些晕眩,开始嫌这里的人吵,问他能不能进包厢。他带她进包厢,她闻到自己一身酒气。还没开灯,她就已经坐在沙发上捂着发烫的脸颊。轻飘飘,像在发梦,绿毛鹦鹉在梦里打鼾。 “你在这里待一阵,清醒一点后我送你回去,”他只撂下这么一句就准备离开。 “站住。” 裘子颖突然站起来,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埋头含住他的耳垂。她舔得很细腻,无师自通,还带着暧昧的吸吮声。陈隽呼吸一滞,根本无暇她在做什么,以为她在发酒疯,要推开她,她却更放肆,用刚饮过龙舌兰的舌头轻咬。 “你在干什么?”陈隽哑着声音问,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样。 裘子颖退出,找到他的喉结,大胆地咬一口,然后抬头找寻他的眼神。她好像得到答案,丝毫未慌乱地笑,只觉有趣:“劳伦斯的书里写着男人‘带着情欲的眼神’,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抽象的形容,让我觉得很敷衍,很虚构,但原来是真的,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印证书上的描写。我好难向你阐明你现在的眼神,有点像喝醉酒,又有点……”她还勾着他的脖子,要看透他的眼睛,那里映着她得逞的醉靥:“带着渴望。” “你读书读傻了,”陈隽拉开她的手臂,未料及自己成为她的试验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裘子颖得寸进尺:“我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会忍不住要亲我?只要是女人,你们男人都能被撩拨得发情。” “不会,我送你回去,”陈隽尽量隐忍着,只当她喝得太多,第二天就会断片。 29.伯恩茅斯 yehua4.co m 天色依然黝黑,静如鬼脸,黑如木炭画。巷子狭窄,木格窗钉在老化砖体上,适逢屋内电灯被拽亮,一盏黄光对砖泄露天机,天机是麦高田街的人影。西服蹭过天竺葵,葵静静摇晃,看一张睡倒在肩膀、桃的蜜的近似天真的脸,而脸的主人却是麻木的,不过是酒液作祟浮于表面,迷糊了守在门外的姹紫嫣红。旋过楼梯,房门敞开,她挂在他的身上,他不得不因她的后坠而一起倒在床上。床渐渐有凹陷,他放下她,这张脸才从他的肩膀分离,撞进他的眼睛。 数一数,她喝得不少,是在喝完龙舌兰日落后才做出这样的举动,然而她走路并不悬浮,说话清晰利索,只有眼和脸带着醉象。也许他先前真的小看了她的酒量。她听见他要送她回去也不推脱,开了门就独自穿过人群走出歌舞厅,而他陪在身边,穿街走巷。直到进入幽冷巷子,她再也坚持不住,他才一把提着她的腰抱起来。脚一离地,她还是搂着他的脖子,脸沉向他的肩膀。 脱了外套,衣裙是翻领格子连衣,中间有五颗圆珠扣,而裘子颖原本就只扣了下面的三颗。这一躺,骨和胸的曲线盈盈张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陈隽只看一眼便替她盖紧被子,望见床上躺着一个锦囊和一本书。他摩挲书的封面,显然明白她的话带着讥诮和嘲弄,心里清楚她是看准他不会对她如何才妄自这么做。他只觉得她傻得出奇,为实证只言片语而这样蛊惑他人。以及,她这么做多半是因为伊莎贝尔的事情。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ehu a2 .c om “你不会亲我的,你也不应该亲我,”她强调他们的界限。 “我为什么要亲你。”他放下书,好笑地反问。 光倾泄,伴随着关门声消失,房内重回昏暗。裘子颖抚着脑门,酒浪在冲撞神经,也不知道是醉还是没醉,借着刚才的冷风赶走一丝晕眩,还能在心里默念圣经的秘密。这一念让她忆起旧时在女子学校的时光,白裙玛丽珍皮鞋,出埃及记,稍纵即逝。她闭着眼睛,竟然感到疲惫,堪堪入睡,看来酒的安眠作用媲美地西泮片。 早晨醒来的时候,裘子颖发觉自己的嘴唇掉皮得厉害,她洗漱换衣服,提着小型皮箱找阿加莎。阿加莎在前台签账单,她们来不及吃早餐,到火车站的咖啡馆捎上三明治和黑咖啡,在站台等待火车。 常常有人讲英国的火车站像一条海底隧道,这回裘子颖亲眼目睹这条隧道挤着多少时尚人士,摩登沙宣头配迷你裙,费多拉帽搭英伦风衣,上了年纪的淑女和绅士柱一根拐杖,人人提着皮包,光景繁华得令人瞠目结舌。大家都站在巨大的圆形时钟之下,时钟悬挂于微拱的玻璃顶棚,像一只黑白巨眼,眨一眨阅过百年历史岁月。火车进站,她们跟着人流上车,坐在靠窗位置。透过窗看,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在慢慢登入车厢。十分钟之后,播报响起,火车行驶,海底隧道倒流,绿植铁路化成线影,车头追寻初日。 裘子颖把哈苏带在身上,当它是一次游玩的记录工具,希望日后摄影部部长把胶卷洗出来的时候会大吃一惊。她拍了车厢里的人,还有窗外的光影,便把相机放回皮箱,吃起早餐。 “我听说这个地方很适合放松,也是时候到伦敦以外的地方看看怎么样了,”阿加莎咬手里的三明治,就一口黑咖啡。她问坐她面前的裘子颖道:“喜欢海吗,珍妮弗?” 裘子颖点头,“喜欢,如果可以晒太阳就更好了。” 阿加莎笑着提醒:“可我们都知道英国很阴冷。” “那你在这样的冬天会不会想要回加利福尼亚晒太阳?”裘子颖看过窗外风景,开口一问。 “还好,在那里要把自己晒掉一层皮。”阿加莎身子往前,对着裘子颖的耳朵捂嘴小声说:“欧洲的白人喜欢把自己晒成金黄色,这样让大家看了就明白他们有钱到处去旅游,加利福尼亚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们始终认为美国人是没文化的土匪。”裘子颖听后只是弯着眼睛笑。 阿加莎认为她精神似乎不错,“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竟然喝大了,简直睡到天昏地暗,醒来头还有一点点晕。”裘子颖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陈隽是把她送回旅馆了。 “你很少有喝醉的状况,看样子潜意识里你的压力还是很大。” 三个小时的车程很快过去,她们到达伯恩茅斯火车站。从火车站出来,二人按着地图的指示到一家海边木屋。这家海边木屋由一对六旬出头的英国夫妇经营,隔壁是连着旅馆的餐厅,门牌手写炸鱼薯条和蛋黄酱热狗的菜单。 伯恩茅斯难得出了大太阳,比伦敦稍微温暖一些。二人入住,尔后到沙滩踩过贝壳铺一张野花彩布,戴着墨镜观赏小狗追海鸥奔跑。虽然是冬天,但英国人依然有勇气光着膀子下如此冰凉的海水游玩,也有人穿潜水服在海上滑板。阿加莎的规矩是公事和度假必须要分开,而裘子颖也没有提起伦敦的任何事情。 彼时,伦敦有雨,雨漫至泰丰龙门口。陈生做一份牛腩面和蚝油捞生菜给儿子,又盛一碗银耳雪梨汤到珍珍所在的收银台。陈隽吃着面条,梁达士刚到泰丰龙收伞进门落座,要同样的牛腩面和蚝油捞生菜。 梁达士弓着指骨点了点陈隽的桌面,有话要说:“阿隽,你知道我爸现在还在扶持中文学校吧,前几天他才跟我说,有人看见老师接待完裘小姐以后,又来了一位女子,据说她之前已经给这学校投下一点钱,我爸还想问除了他有谁会投这么些钱,但老师一直保密,不愿意透露这名女子是谁。” “所以?”陈隽用餐巾擦一擦嘴角。 轮到梁达士取筷子吃面,他夹起一撮抬手伸一伸放凉,“告诉你一声罢了,而且裘小姐不是很想知道许多事情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但这几天发生那么多事情,她也要外出一个礼拜,就没来得及跟她讲。” “那你有机会应该跟她说。” 梁达士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禁看好朋友一眼,笑了起来,笑得咳嗽,面就晾在那里,但他清清嗓子,什么话也不说,笑完就开始吸溜面条。 陈隽明白他在笑什么,置之不理,喝起茶来,还是觉得不合时宜,两面为难,搁下后讲道:“既然那位女子不愿透露姓名和身份,保密才是对她的尊重,也许她只想投钱建设学校,不想因别人的发现而有了负担。” “确实如此,我倒不怎么好奇,但我爸想会一会她。” 陈生见他们两个吃得一干二净,叫人拿抹布收桌擦拭,赶他们走,不再像当初那样任他们在这里霸占位置聊琐碎的事情。橱窗附近还有人站着避雨,他们被这香喷喷的气味吸引过去,索性往里面走,边吃佳肴边等雨停。 二人回到歌舞厅,陈隽在包厢开始对起账本,梁达士亦照旧清算薪资。这几个月,除了当初被查出印度大麻的重大损失,支出最大的依然是薪资,生意恢复以后,来客也多了起来,烟酒品种开始变化,增加新的进货。他们清楚对过账本,有了肯定,收支一如既往的干净,没有什么问题。这正是陈隽想要的,而许志临也能从这里获得好处。陈隽把账本收好,梁达士集几个人到货仓清点货物。 夜晚已至,蓓琪按时来到歌舞厅,润一润嗓子,准备开唱。估计是掐准时间点,许俞华叼一根烟,踩着散漫的步伐进入这里,烟夹指间,又是老样子,勾勾手把蓓琪叫出来,要她今晚继续陪他去应酬。蓓琪下台来到他面前,被烟呛得眼角带泪。 “你会给我钱吗?”蓓琪温温吞吞道。 许俞华弹弹烟灰,“你很缺钱?” “你总不能随便使唤我,我有老板。” “我也是你老板啊,赶紧走,现在正是谈生意的关键时刻,我叫陈隽多给你钱,听到没有!” 许俞华的头顶还有玛丽娜压着,他得办下一些事情。蓓琪踌躇了一会儿,询问陈隽,后者的答案反倒跟上次不一样,这次他拒绝许俞华带蓓琪离开,理由是许俞华把烟灰弹到他的地板上,并且对着蓓琪的脸呼烟。许俞华更是气得把烟碾向地板,用那皮鞋底磨成碎渣。他知道陈隽在故意耍弄他,立刻抢了这里的旋转电话机通知法国人他喉咙发痛不能说话,下次再见面细聊。 临近凌晨,伯恩茅斯的天空出现点点繁星。裘子颖坐在木屋外的躺椅看海浪,阿加莎拎着两支撬盖冒烟的柠檬汽水,躺在她的旁边。她们达成共识,在这里不谈公事,只聊家常。 “你以前在上海如何?”阿加莎把头枕在手下,转过头问。她突然发现,她们这时候才有时间静下心来谈这样的话。美国人的交际便是如此,不是小心翼翼地问你童年,就是光明正大地问未来畅想,其实简易打打交道就可以结束,但她们已经成为了知心的朋友,能够继续深入。 海鸥的叫声清晰,裘子颖沉默良久,然后说:“姆妈一直很喜欢坐在镜子前嗅烟草,纸上躺着一些干枯蜷缩的草物,她会闻一闻,然后记在本子上。爹爹有时候会给我们的腿按穴位,就在小腿后面那个位置,不记得叫什么,总之一按腿就忍不住弓起来,很酸痛。” “跟我想的不一样,尤其在我见过你的父母之后。亲爱的,你还是没说到你自己。” 裘子颖回忆幼年时期,“我还小,不是在家里便是在学校。我上的那个学校原本是美国教会开设的,在我出生之前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当时有几个美籍老师被日军拉到集中营里面禁闭。我入读那年,老师们正好重回学校,但没过多久我就离开了,后来爹爹到旧金山才告诉我这些事情。” “爆发的时候我正好在读初中。”阿加莎应和道,她闻着海浪的腥湿气味,仰头灌一口柠檬汽水,“看样子你的记忆主要是香港和旧金山。” 裘子颖不可否认,“关于上海,有些地方很模糊,依稀记得一点,”她闭着眼睛感受风浪,“这里很惬意,躺着快要睡着了。” “走吧,我们进屋睡觉。” 踩过木屋,地板发出老旧的声音。裘子颖和阿加莎互道晚安,分别进房间入睡。早上还在伦敦,现在躺于伯恩茅斯的木屋床上,然而不论怎样,她还是在英国。 30.归期 几名上海人开始为麻将馆选址,在一栋大楼里的二层跟房东商讨租赁合同。这一事经过玛丽娜和许志临的协商,有了些许改变,明面上他们不能把这里做成赌馆,但背地里容许客人私下进行小笔赌注。英国佬不傻,航海的时候在香港、澳门和新家坡见识过中式麻将与纸牌的赌博玩法,然而他们不能用赋牌纳税的条例来约束许志临这边,因为许志临以商会内部的同乡会名义建立一个供华人消遣的麻将馆,这称不上是赌博机构,顶多是一个带着联谊性质的麻将俱乐部。 上海人还是老道,他们选的地方并非是靠马路地带的一层店铺,而是大楼二层里的房间,理由是越像居民楼的地方越有烟火气息,看着像自发形成的交际场所,而这自发形成的麻将馆慢慢会成为华人口口相传的娱乐去处。 他们看中三十三号大楼里的二层,签合同的是陈隽。事体差不多成了之后,陈隽再有顾虑都没有办法推脱,他深思熟虑许志临和这几位上海朋友讲的话,越来越清楚他们必须要做这个事情。若他们不开,那些劳工会流到胡志滨的地方,届时大家赌性成瘾,受到帮派的压榨更严重。事情大多不是非黑即白,该接手的还是要接手,既然许志临要的是钱和声誉,而陈隽也是看向利益,权衡利弊之下,大家走了这个折中的路径。 陈隽从三十三号大楼出来以后,应上海人的邀约到茶馆坐一坐吃茶。彼时茶馆彻底整装完毕,满屋翡翠绿,飘溢着上等的茶香。老板招来一人替他们冲碗沏茶,转身到厨房准备几盘糕点和坚果,旁边有人对其他客人使出斟茶本领,提着茶壶以精准的力道和斜角泄淡绿清流,客人指骨敲桌以表谢意,这沉厚的声音证实桌子的质量尚佳。 “听说来的美国记者其中一位是上海人,既然是老乡,陈先生不如做做局让我们认识认识?这么久我们还没见过面,耳闻的事迹却是不少。” “是啊,这地方开了,有机会让她来打麻将嘛。” 茶上,糕点和坚果齐全。陈隽剔掉茶盖,闻到普洱的香气,只是道:“裘小姐暂时不在伦敦,过几天她回来,如果她愿意,或许有机会与各位见面。” “要能见一面就好,不能也无关紧要。说起来,蓓琪也是半个上海人,要是可以,不如让二位一起?” “对呀,”另一个上海人赞叹:“蓓琪唱歌的眼神让我想起阮玲玉这样的大明星,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情感,我经常忍不住猜她唱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我觉得是老练的唱功带出来的,唱得久必定熟能生巧,一颦一笑或愁苦哀戚都是信手拈来。也有一种可能,她到巴黎学过歌剧,西洋唱法为她贡献一些灵感。” “哟,你也是懂的,”这上海人转移目标,问起陈隽,“陈先生怎么看?还是你了如指掌却对外闭口不谈,好叫见识过蓓琪歌喉的人都想得眼穿断肠。” 陈隽笑了笑:“我是真不知道。” 这倒不假,蓓琪有自己的艺术理念,她曾经跟歌舞厅里的人说,她最欢喜的是大家欣赏她的歌声,而不只是她的样貌,还希望大家观赏个成品便好,深究下去可就没意思了。这跟百老汇的神秘头牌相似,蒙着迷纱让人猜得云里雾里,反而能走得更长久。 这一天晚上正巧是蓓琪休息的时候,许俞华记住了她家的位置,他上楼敲个门,还是通知她换身衣服陪他到俪人街吃饭。至于钱,许俞华答应会给她多一些,薪酬几乎是她在歌舞厅工作一晚的两倍。既是如此,蓓琪只好顺从许俞华的意见穿一身风靡巴黎的洋装,旋一根用得已久的唇红往嘴唇涂抹。临走之前,他还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瓶香水捏了捏气囊,星光般细碎的雾末洒向她周围,是葡萄柚和茉莉的味道。 “好像比之前还要隆重,”蓓琪用五指梳捋了捋头发,小声嘀咕道。 许俞华上下打量,满意后把香水盒搁到她的梳妆镜前,“就这样,香水送你了。” 这回许俞华把蓓琪接到自己的车里,开至俪人街吃饭。还是一样的餐厅,一样的红酒和牛排,蓓琪见过这个法国人,他叫雅克,毕业于巴黎大学,唇周干净不留胡子,会抽雪茄,吐烟时的侧脸在餐厅的灯下覆一层伦勃朗似的阴影。雅克不热爱讲英文,如若面前有懂得法语的人在,他更是只会讲法语而不愿意讲英文。许俞华发现蓓琪的法语比中文和英文还要熟练,他听不懂意思,但是他知道她的语速和音调与雅克的没有差别。 雅克小抿一口红酒,优雅地笑道:“看得出来杰克先生诚心要和我合作,但我们还是要弄清楚合作的方式。如果你只是想要我帮你们在这里放映上海和香港的电影,没有问题,引进的方案和步骤需要你们自己去跟进,我只负责放映。” 蓓琪翻译后,许俞华觉得这个雅克真是懂得挑最简易而进账又最快的部分来做。他点了点铺着白布的桌子,思索几秒,朝蓓琪的耳边说中文,然后蓓琪对雅克翻译。“有没有合作经营电影院的可能。” “不可能,你们根本没有在这里投过一分钱,”雅克拒绝道。 许俞华不是个喜欢遭到拒绝的人,他听到他斩钉截铁的回复差点没忍住翻白眼,可还是憋着:“如果不能合作经营,那我们还是继续最初的提议,想法很简单,给爵禄街的华人放映上海和香港的电影,这样他们休闲了也能去看。” 雅克拧眉:“休闲?杰克先生,我要的是艺术电影,能挑战荷里活的电影。这样的电影不适合拿来消遣。” 许俞华暗啐一句,墙壁贴着那么多荷里活电影海报,还好意思要艺术电影。他让蓓琪翻译他的这个疑问,“那为什么外面都是荷里活的海报?” 雅克有些傲慢地笑,说:“我跟巴黎电影俱乐部的人不太像的是我为了赚钱还是要放荷里活的电影,他们会觉得这很下流,因为在他们眼里荷里活的都是没文化的爆米花,可是我现在不在巴黎,而是在伦敦,我不放英语系电影才像个蠢蛋,”他抽一口雪茄,问:“现在上海和香港有艺术电影吗?” 他们现在和上海隔着十万八千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艺术电影。许俞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轮到蓓琪用法语跟他侃侃而谈,惹得雅克凝神听着。交谈的间隙,他让她翻译,不能让她乱说话搅局还不给他知道,要真是在背后搞小动作势必要扣她钱,顺便修理一顿。 蓓琪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倒是在他面前露出少有的考究神情,解释:“我知道三十年前上海有左翼电影,现在不清楚。如今这个局面,应该连电影都少。” 许俞华问:“你怎么知道?” 蓓琪的眼里尽是温和,“左翼电影是我妈妈以前告诉我的,”说完,还带着一些失落。 晚饭结束,雅克与他们握手道别,由助理开车带到住所。这次的生意谈得没有什么进展,双方的需求不一致,连利益分配的部分都没能进行。许俞华在餐厅外郁闷地抽一支烟,迅速开车把蓓琪送到她家,连楼都不上,让她自己走,否则他可能要在她面前犯起瘾来。 临关车门前,蓓琪站在副驾驶位,拿过那一沓英镑,低头透过车窗,关心道:“珍妮弗什么时候回伦敦?” 这问题无缘无故找上许俞华,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可笑至极,只答:“我怎么知道?问陈隽啊,赶紧走。” 蓓琪没有问陈隽,而陈隽从她口中得知法国人雅克和许俞华的交谈内容。他并不关心许俞华成功与否,也不打算帮他完成这个事情。他非常清楚,对许俞华来说,电影院的项目是除服装厂外比较正经的一个生意,看样子这是一次洗口碑的手段,许志临想要许俞华在华人面前的声望好起来,他想了想,这可能还是玛丽娜的想法。 一礼拜很快过去,蓓琪关心的珍妮弗坐火车回到伦敦,结束伯恩茅斯的短暂旅途。在伯恩茅斯,裘子颖和阿加莎一直不敢下水,有几个晚上坐在沙滩篝火旁玩得自在,听大大小小的人讲自己的趣事,还有几个晚上到酒吧尽情疯狂。 也就是回伦敦的这一日,旧金山的信件落到阿加莎的手上,总编辑让她们做好准备,在一个月内处理收集到的所有新闻,以电报的形式发往旧金山,同时收拾行李,于农历春节之后启程回美国,期间若遇到问题,立马寻求美国大使馆的帮助。按照以往,外派记者通常会在驻地待半年到五年不等,所以总编辑在信末给她们一个选择,是立刻回,亦或是半年后回,她们可以作出选择。 裘子颖也收到父母的来信,这次不是姆妈撰写的,而是爹爹写的信。裘世德对女儿说,他在旧金山见识过三合会,这是一个遍布全球的华人黑帮组织,其狠毒程度不堪设想,而李婉平得知女儿被威胁后,几近晕过去,多日坐寝难安。 二人读完信面面相觑,若有所思起来。裘子颖还不知道阿加莎把这件事传达至旧金山那边,她没有要怪责的意思,可还是有些无奈地笑着:“阿加莎,我最怕的就是让爹爹知道我经历了这些事情。” 阿加莎拍拍她的背:“他们必须知道,报喜不报忧也是谎言,而我们讲求的是真相不是么,”她以上司的口吻作出命令:“一个月后,我们回美国。” 一个月四个礼拜,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现在,裘子颖手上有一本日记,记录着发生过的事情,她要做的工作是把这些内容事无巨细地写成新闻体报告到旧金山那边,包括克劳德询问肯尼迪被刺杀一事。她只觉世事难料,当初她们为了安全提出一个调查经济的计划,不愿关注商会和华人黑帮之间的恩怨,然而事情像线团一般缠在一起,把她们捆在这里。陈隽说得对,伦敦的华人社区也就这么大,有派系、有阶级、有种族、有斗争,许多东西很难避免。 31.组局 回伦敦两日,裘子颖一直在旅馆整理日记,偶尔在出太阳的时候到咖啡馆坐一坐。她第一次见阿加莎下命令下得那么认真,也就听话起来,乖乖地只在西区徘徊,最多穿过泰晤士河的拱桥,从威斯敏斯特区跨越至兰贝斯区(Lambeth),到南岸的滑铁卢(Waterloo)看一看大都会的面貌。 裘子颖在滑铁卢目睹年轻人举牌追求性自由的游行,被这轰然阵仗吸引了眼光。她忽然想起一礼拜前的读书和醉酒,可惜记忆将要呼之欲出又随风而去,干脆懒得理会,断片就断片了。现下,她摆清自己的位置,是过客,也是观望者,有了不一样的心情。 桥尾浩浩荡荡一群人,巧的是,她在人群中偶遇拿着相机的克劳德,克劳德正在采访这些年轻人,忙得没有发现自己。她两眼旁观,听到附近有同行散播小道消息,伦敦其中一个医疗诊所计划改造成性健康服务中心,为那些未婚妇女提供帮助,然而建成的日子未知,还需大家争取更多的保护。 已是午后,裘子颖在滑铁卢逗留不久,发现逆流横穿拱桥的难度有些大,只好搭地铁回苏豪。回了苏豪,她在旅馆门口看见陈隽,这是她去伯恩茅斯以后第一次见到他。 陈隽没什么来意,只把上海人组局的事情告诉她一声,她要是去,他便在后天晚上接她。话到这里,仅此而已,接着是等待她的回复。裘子颖还记得丁六讲过的上海人,决定在临走前会一会,也就答应他后天准时下楼。等他走后,她才想起自己应该跟他提起下个月回美国的事情,毕竟他给予不少关照,也因此被她们打搅了一段时日,理应知道她们要离开的消息。 就这么盘算着,很快到了后天。这一天,裘子颖发现陈隽的车里还坐着蓓琪,看来这局要把外来的上海人聚在一块。她们并排而坐,俩人一个戴蝴蝶,一个别珍珠,银针耳饰的光与夜灯交相辉映。前排坠着的那只香囊颠来颠去,驶入一个街道,停在一家由其中一位上海人开的沪菜饭店。 饭店的外表平平无奇,不过是单调的英式建筑,内里装潢才有一丝沪上旖旎风光。这里的做派不大不小,门帘后的雕塑茶几仅此一个,老板把功夫都下在菜品上面,三人进入饭店,被带进包厢,霎时看见琳琅满目的菜肴,堪比摆酒设宴。桌上摆的尽是裘子颖印象里的名菜,八宝鸭、油爆虾、烙蟹斗、红烧蹄膀、黄鱼煨面、小笼包,还有几道是李婉平常做的小吃,尤其是金边碟上的桂花拉糕,她从小爱到大。 这一桌坐了三个上海人以及他们的妻子,见到来人,大家甚是高兴,心里想着这都是大名鼎鼎的人,先敬酒一回。陈隽坐在裘子颖的旁边,杯与杯倒入酒液,又是酒,而且是度数极高的白酒。裘子颖却不太想喝,要一杯橙汁垫着,把白酒推到他的旁边。 饭局刚刚开始,拥有这家饭店的上海人眉笑眼开,终于见到记者本尊。说起来,陈隽认识的这三个上海人,一个曾经在静安待过,一个在徐汇生活过,另一个的家庭在闸北。他们自然好奇两位小姐原先在上海的哪个地方生活。 裘子颖不想说得那么细致,人前还是笑,笑得眼睛弯如月牙,浅浅打趣一句:“在哪里不都是上海么?” 蓓琪反而有些羞涩地说:“大家要失望了,虽然我会一点上海话,可是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她的话令大家惊奇。 “所以蓓琪小姐以前在巴黎?” “是的。” 对蓓琪的歌喉感兴趣的人叹道:“原来韵味真可以是天生的。” “那蓓琪小姐的父母呢?”这是其中一位女士提出的问题,也是裘子颖曾经好奇的一点。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此话一出,大家只管闭嘴。蓓琪规规矩矩,笑一笑,听他们寒暄,默默地吃饭。 “裘小姐觉得这饭菜怎么样,有家的味道伐。” 裘子颖猜到他们会把话头转向她,“很好吃。” 饭店老板的妻子咯咯地笑着:“以后想吃尽管来呀,我好生招待。” 众人回忆上海滩往事,久远的燕舞莺啼历历在目,又提及祸起萧墙的乱世,开始庆幸开始矛盾,举杯痛饮。裘子颖觉得这一顿饭让她长了见识,这三人,三个家庭,从分崩离析到海外重组经历过不少事情,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境遇,而一旁的陈隽也是应酬的模样,不怎么插话,毕竟他根本没体会过他们的故事。 快要结束的时候,残羹被清走,新鲜果盘续上。蓓琪不见了,而裘子颖到洗手间看见她,她正夹着烟卷吞云吐雾。人影撞进镜子,烟雾一散就显出裘子颖在镜中姣好的脸庞。 蓓琪见到来人,呛起来,捂着嘴把烟伸到水池熄灭,不好意思地说:“别介意,刚刚这里只剩我一个人。” “没关系,”裘子颖不觉奇怪,巴黎女士会抽烟的数不胜数,只是蓓琪要保护嗓子,不应该抽烟才对,她望一眼水池的烟身,是手卷烟丝,她闻着烟草的味道,借姆妈在她面前分辨烟草和调配配方的记忆,认出了碎丁香,还有淡淡的薄荷、蜂蜜和红酒醇香。 蓓琪露出酒窝,“我只有很闷的时候才会抽,这样不怎么伤到嗓子。” 裘子颖回笑:“加了蜂蜜,也算是保护吧。” “看来珍妮弗不仅眼力好,嗅觉还很灵敏。你要尝尝吗?” 裘子颖没有拒绝,见她从杏色针织袋取出烟草盒子,把泡好晾干的烟草放到一层棕色薄纸卷起来。她掀一个雕着马头的打火机,起火燃烧纸端里的烟草,两指夹着烟卷送到裘子颖微张的唇间。外面谈笑风生,两位小姐在逼仄的洗手间以烟会友,怪有趣的。 “这是巴黎的味道。” 裘子颖吸一口,味道独特,她知道上海其中之一的味道,笑着说:“我姆妈在我面前调过一回,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试试,那是她在上海交际圈流行的一个配方。” “好。” “把杨梅泡进五十度白酒里,三天后取出沥干……”在裘子颖说完配方的后一秒,正好有人在外面敲门。饭店老板娘来问二人在里面待那么久是不是不舒服,她们像被抓到偷摸干坏事的小孩,草草把烟熄灭,扔到垃圾堆里。一开门,烟味弥漫。 饭后,蓓琪搭着一对夫妻的顺风车回家。临走前,饭店老板娘拉着陈隽到一旁耳语几句,眼光时不时投向在门口等待的裘子颖。不过多久,他们走到外面,他拉开车门让她上车,然后坐到驾驶位,却没有开。 还未等他出声,裘子颖就识相地问:“我又给你找麻烦事了?” 陈隽靠在椅背,没有看她,“这里的室内建筑受了烟熏容易留痕迹,还有,火灾的话他们要负全责,因为租的是英国人的地方。”裘子颖哑口无言。 他见她沉默,拉动引擎开车,“蓓琪要唱歌不应该抽烟。” 车行驶,她淡淡一句:“这有何不可,上班的时候你是老板,下班了你不过是她的朋友,难不成你还要无时无刻约束人家的行为。” 他不回,打一个方向盘,在红绿灯前放慢速度。她看向正在开车的他,问:“上次是你送我回旅馆的吗?” 红灯,车停,陈隽想起那一幕,回头看着她,轻轻笑了声:“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在我车里说什么,你指着你的太阳穴说自己记性很好。” 裘子颖的记性确实很好,可总有差错的时候,“喝得太多,不记得。” “你很想知道?” 裘子颖忽然觉得奇怪,又摇头:“算了,不重要,”恰是时机,她应该告知他要走的事情:“我和阿加莎下个月回美国,这段时间确实麻烦你们了。” 陈隽没有表情,不接话,一路开车。到了旅馆门口,她准备拉门下车,他还在回想她划的界限。她就是有这样的能耐,面上笑得让人心动,转眼冷漠无情,连一瞬亲密都是为了验证她的智识。他摇下车窗,抽烟,有那么一种冲动想要尝尝她嘴里的烟味,还有柔软的双唇。 32.月黑风高 裘子颖还没有走,从后视镜望他。 他把烟按灭,拿纸巾包着扔进空的金边臣烟盒,见她仍在那里,自然而然地说起这话:“你问我会不会亲你。” 她欲要开门的手顿住,不知为何,她的心隐隐在跳,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看他,“然后呢?” 陈隽回视她,答道:“我说不会。” 裘子颖依然留在车里,听了他后面的话,回忆渐渐涌流。如梦初醒般,她终于记起来对他做的事情,有一瞬脸泛红,无意识咬唇,又不能把懊恼表现出来,只好道:“看来我确实做了怪事,别介意。”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种形容,巴塔耶把高潮喻作小死,小死是见到上帝的狂喜,”陈隽淡笑道。 裘子颖曾领教过,饶有兴趣:“他说的是意大利的一座雕塑,叫Ecstasy of Saint Teresa。” “见过吗?” “没有。” 陈隽不语,静了静,探前,身体擦过她,手一按,打开她的车门,“回去吧,别再这样,你无非想证明男人是感官动物。” 门开,一阵凉风袭来,她抚过脸前的头发,反问:“难道不是么。” 他很爽快地回答,并无矢口否认:“是。” “所以你那天晚上想亲我,”她盯着他在夜里的脸。 他实在不懂她的意图,迟疑了一下,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脱口而出:“我只是在说,你想亲我。” 陈隽看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稍微退开,把自己的车门打开,绕到她的位置,把门拉得更开,要她出来。裘子颖取笑一声,下了车,刚要往旅馆门口走去,而他听到那笑声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她不得不站着,带着探究他的神色。 “抬头。” 慷慨的夜风吹过他们的衣衫,携一片沥青和芬芳。街道有一些暗,煤气灯的黄光占有她半张脸,突然被近在咫尺的人替代。他松开她的手腕,扣着她的后脑勺插进发丝,低头咬下她的唇,另一只手捞住她将要抵住车门的背,收紧至身边。风长久细腻,金边臣与烟卷交融,她来不及反应,睁着眼睛,阴影掠过她的眼眶,唇贴合在一起。 这一吻似月黑风高夜的幻觉,在她怔愣之际,他低低地亲她的下唇,眼睛也没有闭着,倒影里是她柔软的眼鼻和凝脂肌肤。她回过神来,清晰感受到他在亲她,才惊讶地张开小嘴,让这个吻进阶至舌与舌的交锋,舌被掠卷在口腔,浪吞小鱼,扫荡入谷。 这是较劲的接吻,因他要把她惊恐示弱的眼神牢记在心,反复警戒自己的越界,不应该亲她。然而他要失望了,他的举动是她控诉的证词,她却没有反对,灵敏地抓住机会续写犀利,一点都不木讷,还是三好演员,手抚上他的胸膛,歪着脖颈开始回应,纵容他入得更深。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反感他这么做。 气息温热,牙齿轻微磕碰到他的舌尖,发丝从他手里漏出。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啃咬着彼此。她的回吻令他错愕不解,他忍不住皱眉,明明她比上一回清醒,但还是在撩拨他,简直不可理喻。当他找寻她的眼睛,便明白再次上钩,蓄意吻她吻得更密集,吸吮她的蜜意。唇舌交缠,她终于大脑缺氧,要急迫地呼吸,仰头对天,空气如凉水泼面,满眼繁星。他依旧揽住她的背,转移阵地来到她的肩颈,印向她的静脉动脉要舔咬出血一般,脉搏在跳动。 街道仍有人经过,路人只当他们是一对受荷尔蒙多巴胺操纵的男女。一只黑猫扭动着慵懒的身躯钻过狭窄地带,猫毛顺过她的鞋后跟,痒得她抬起腿,又因颈上的湿泽发痒不得不躲避,被他抓回锁在怀里。他托着她的臀抱她,她条件反射,像攀住救命浮木一样伸出胳膊环上他,否则要掉下去。 “你疯了,”裘子颖搂实他,在他耳边小声抗议。 陈隽不答,压着她,压到车门,二人紧贴,让她的腹部描绘他的肿胀。她的身体如此柔软,他抱过她许多回,记忆中都不比这次更热,更柔软。她发觉他果真起了反应,不知该冷笑还是该羞愤,可他看起来处之泰然,还没有失去常态。 “你应该清楚是人都有情欲,究竟在装傻还是太聪明,更何况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你要我怎么做。”陈隽搂着她的身体,望她被亲得粉红的脸和柔亮的唇。 裘子颖自然明白人都有欲望这一普世真理,又或者说是规律。她低着眉眼,浅浅应一声,“我知道,跟我想的一样。” 他无可奈何,放开她,准备回到车内。她见他绕道而行走向汽车的驾驶位,突然捏着他的衣袖叫他停下,抬起他的手查看腕表,确认后放低,以晚安告别今夜恍若隔世之吻。他摇着头笑,早知她在玩弄他,驾车离去。 半夜十二点,陈隽回到家里,珍珍竟然亮着眼睛,在客厅温习功课,还未入睡。珍珍从书本下方翻出一张纸条,是梁达士的留言。梁达士听说陈隽和上海人一块,也不前往叨扰,带一张纸条让珍珍帮忙捎话。 留言大意是,许俞华在歌舞厅呆了两个小时,法国人雅克到歌舞厅消遣偶遇他,但是蓓琪不在,正巧碰上梁达士来做翻译。这次不是商业合谈,而是单纯的聊天,内容大概是许俞华觉得香港的武侠神怪影片蛮吸引观众,旧时上海的电影也可以考虑被重映,而雅克突然提出一个要求,顺带掏出一本在巴黎风靡盛行的《电影手册》,他笑着拍许俞华的肩膀说,如果他们能够找到评论家用中英文撰写法国电影登华人报纸作一番宣传,那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这一交易确实合理,许俞华腹诽的是这人倒是指望劳碌奔波的华人愿意花两三小时坐在那里看法国中产爱看的电影,可他二话不说就把这本为他们提供参考的电影杂志带走,而梁达士把他们的对话传到陈隽耳边。 翌日中午,许俞华登门找上蓓琪,站在门口,要她阅读手里的读物。对于蓓琪来讲,读写法语不成问题,但书写中文是一个难题,更何况,她还没有机会深入学习中文,妈妈就与她相隔远洋,分道扬镳。想到此处,她的神色黯淡起来,推脱这份差事,她可以翻译法语,但没有办法用中文写一篇文章。 “既然是写中文报道,还是找珍妮弗比较专业,我可以把一些文章译成英文,让她参考,”蓓琪提议道。 许俞华捏着杂志,大敲一下门,骂道:“又是那个破记者,她没有权力在华埠写文章,我爸的报社早把她拒之门外,连转载都不允许。” 她急忙往外探头,生怕有人出来兜头盖脸指责她,抱怨一句:“那你就找报社里能写的人就好了……别敲门敲那么大力,邻居会找我麻烦。” “总之你先翻译几章看看,你不翻译,哪个臭写字的能懂啊?”抛下这话打发她之后,许俞华往她怀里塞进这本杂志,砰一声关门离开。蓓琪还没问他会付多少钱,就被他用力使唤,对他的无礼傲慢作风无语至极。 离开蓓琪的住所,许俞华来到报社找上于主编,正好看见陈隽坐在熟悉的皮质沙发上翻阅报纸。他不怀好意地哂笑:“又来这里做什么,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在你的地方管人?屁股动一动我都知道你们这群人在互通什么,多管闲事的家伙。” 陈隽无所谓他如何指摘,放下报纸,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你会不会找人写文章,看样子你已经代表顺明堂答应雅克做这件事情,如果你不做,意味着要我帮你收拾局面。” 许俞华继续发笑:“找,当然要找,关你屁事。” 于主编进门,端着一杯茶出现在其中,坐在办公位,“二位同时坐在这里不常见,是要我为许老板策划什么文章?” 许俞华一下坐进沙发,翘着二郎腿,“找个人给我写一篇关于法国电影的东西。” 他把雅克的要求告诉给于主编,于主编却觉得难做,这篇关于法国电影的文章,主要是为了介绍一个导演的作品,如果没有亲眼看过,很难下笔去写。不幸的是,写得最好的那个人告病假住院,一不能到戏院看电影,二暂时不能提笔写字,那人正是写许志临生平的作者,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以把握新闻,也可以做艺术评论。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能写出像样的文章。 “其他人呢?都是饭桶吗。” “我可以找人写了看看,但效果是未知的。”于主编答应道。 许俞华冷哼一声,把这事交代完毕草草离去,剩下陈隽一人坐在这里。陈隽不着急离开,问于主编:“李先生为何住院。” “在家里摔倒,下巴连缝三针,三十多岁的人也容易轻微脑震荡,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陈隽明白,决定去看望他一眼。循着于主编给的信息到了医院,他以礼探望,表示尊敬,毕竟这些年来李先生写过不少文章,三年前他替华工发声,两年前他在警察扫查的麻将馆帮无辜的人做口译。裘子颖认为他写得好,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确实是报社公认最好的作者。李先生的下巴和头颅都包裹着纱布,收下水果之礼,当着陈隽的面喝一碗皮蛋瘦肉粥。简单寒暄几句,陈隽便离开了,这关心已是送到,他并不代表个人,而是代表顺明堂。 两个小时以后,裘子颖在泰丰龙吃晚饭时见到刚从医院回来的陈隽。他带着在报社还没读完的报纸进来,毫不避讳地坐在她的面前,而她抬起头来,不小心烫到自己的舌头。 他摊开报纸,遮住了她的脸。报纸写道,英美两国官员近日在华盛顿国务院召开会议,讨论涉及非洲和近东事务的广泛范围问题,英国要求美国军队与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其他成员国军队一同协助维护塞浦路斯希腊族和土耳其族之间的和平,而美国还在仔细研究局势。显然,英美借着和平一词维持着战略伙伴关系,在商讨是否承认人家的新政府,其实是在挑多谋善断精明强干的领导。这样的新闻足够多,普通人当茶余饭后的佐料看看罢了。他把报纸放到一边,反倒是一眼都没有看她。 33.电影文章 按照许俞华的要求,蓓琪翻译文章会获得二十英镑,她欣然接受这笔不小的数目,因此在白天抽出时间到咖啡馆翻译。某日晴空灿烂,裘子颖正是在咖啡馆遇见埋头苦作的蓓琪,她握着一杯卡布奇诺坐在另一桌,本不打算打扰,却被蓓琪叫住,希望她可以帮忙解决一些英文用词。《电影手册》虽说是电影杂志,但撰稿的影评人都是电影制片人、左派导演和哲学家之流,用词艰深晦涩,句意复杂,甚至可以说是时髦得令人一头雾水。蓓琪知其意而不能通译其文,消化得有些困难,还是见人求援为妙。 玫瑰色的桌面摊着几张纸和一本杂志,无害阳光被窗外蒲葵叶滤过,一影一痕洒向纸上斑驳字迹。风荡,影也窸窸窣窣地荡。裘子颖读过其中一部分,已经有了想法,这想法是针对蓓琪本人的,她不知道蓓琪在法国受到的教育如何,但她发现,蓓琪懂得卷上好的烟丝,歌喉动人,并且能够翻译刊物,来伦敦前定是中上流之人。 杂志封皮由柠檬黄作底色,一格经典的电影画面占据大幅版面。裘子颖翻开她面前的杂志,然后将脸从杂志扬起,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要翻译这些呢?” 蓓琪听这话后闷着脸,好像被逼无奈:“你记不记得看电影的那天许俞华叫我去吃饭,从那次以后他就把我当成法语翻译。他急忙要我翻译是为了给那个法国人写一篇宣传文章,我说找你写,他很生气,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我刚来英国就跟这报社的老板有过节,他们自然不愿意,”裘子颖会心地笑,接过蓓琪递来的半成英文翻译。她捕捉几个字眼,诸如美学、电影导演之类,频频蹙眉,也觉得困难,“不愧是法国的刊物,看得人眼花缭乱,翻译过后我大概能明白这篇文章的意思,但这内容不是一般人愿意读下去的。” 蓓琪不自信道:“也许是我用词不准确,英文会写movie或者film,但是法语是cinéma,根据他们的术语auteur de cinéma,是不是用cinema比较贴切?以及这个mise-en-scène,几乎没有一个英文词组可以阐释,而中文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只是表达电影这个对象,我觉得三个单词都可行,至于后者,恕我也不懂,”裘子颖笑一笑回应。 蓓琪吸取建议,低头补充写字,喃喃道:“英文始终是法语演变过来的,竟也卡在这里。” 裘子颖捧着快要凉掉的卡布奇诺浅喝一口,盯着对方,愈发觉得不简单,踌躇片刻,还是问:“蓓琪,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为什么会从巴黎来到伦敦?” 蓓琪怔了怔,笔顿在手中,接着脸上浮起一抹苦笑,苦笑渐渐溢开,闪烁其词:“无家可归,有人介绍我到伦敦,我就来了。” “在歌舞厅实在是屈才,你懂得不少,对这方面好像有深究,”裘子颖赞叹道。 “在巴黎多少会耳濡目染这些,尤其是那些布尔乔亚们,坐在塞纳河边就能侃侃而谈,并不稀奇,”蓓琪坦然道:“其实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一直都只想唱歌,来到伦敦也算是如愿了,况且陈先生和梁先生都待我挺好,我没什么可怨的。” 日光渐渐隐匿,纸上没了影,变得灰不溜秋。裘子颖猜测蓓琪是那些巴黎优渥家庭出身的女子,被严厉的父母逼着学琴棋书画而不得反叛,现今在伦敦总算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帮助蓓琪斟酌一些单词,由于不太懂法语,蓓琪便用简单的中文和一些例子补充说明,俩人就这样在午后砌出英文翻译。裘子颖鲜少与蓓琪这样对话,这一次令她大为吃惊,也有一些受宠若惊,她暗自把惊奇留在肚子里,似乎看见蓓琪朝自己掀开了一角神秘面纱。不过,她即将离开这里,心情也就复杂起来,既珍惜这样普通而温暖的时光,又担心跟这里形形色色的人有过多交流而生起不舍的眷恋。 为了赶许俞华催促的进度,于主编把蓓琪翻译好的文章交到随便一个不太忙碌的人手里。不出两天,许俞华收到中英文章,将英文部分转至雅克审读。于主编交代的那人不仅供职于报社,还在中文学校志愿教书,中文水平颇高,习惯先写的中文,再翻译成英文,两者讲述的是同一内容,所以雅克只需阅读英文部分就可以知道另一份讲述了什么。 双方果真出现分歧,雅克觉得文章极其通俗,那人不过是简要复述一遍电影内容而已,这在他看来不可接受。雅克要许俞华推倒重来,如果不成,那么这桩生意直接泡汤,无需再考虑。站在他的立场,他轻蔑这些连电影宣传和评论都写不懂的人,通篇几乎是不合格的,果断认定许俞华这行人没有资格做这场交易。 这无疑激怒了许俞华,他晃着气成猪肝红的脸来到爵禄街,势必要把这怒气牵扯给陈隽。此时歌舞厅还未营业,他蹬着要踩碎打蜡地板的步伐进入这里,来到包厢,一脚踹门而入。 门哐啷大开,第一个受到惊吓而弹起的是梁达士,他看到一张比隔夜狗屎还骇人的黑脸,失措地捂着胸口。陈隽头也不回,已经猜到来人是谁、有什么意图,捏着几颗谷子在指腹搓一搓,往鎏金笼里放,安抚两颗玻璃球眼咕噜转的鹦鹉。 一个怒气冲冲,一个惊魂未定,一个面色平静。许俞华把文章扔沙发,抬脚往纸上一踩,凹成漩涡,灰印烙上。他气急败坏,骂道:“花了我这么多钱翻译,找的废柴写出一坨屎。姓于的找的人还是中文学校的老师,正好,梁达士也在,你叫他别再教了,趁早滚蛋。” 梁达士拿过废纸一看,看不出毛病,中文没有问题,也就是英文部分有些俗气而已。陈隽锁好鸟笼,转过身来,从梁达士手里拿过文章阅读,一目十行,决定道:“找人把英文部分按雅克的想法写好给他看,中文别动,拿去登报。” 许俞华冷哼一声,大放厥词:“偷梁换柱?亏你想得出来,被雷劈了突然转性要做这种阴险事情?陈隽啊陈隽,你总算堕落了。”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这决定可行,那股气一下子如鲠在喉,他没有比陈隽更早想到这一点,对外的生气变成向内的怨怒。英文部分可以在雅克面前遮掩耳目,而通俗的中文部分登报才能更好地吸引读者,既然如此,这大几率不会登报的英文部分找裘子颖写也不成问题。 从歌舞厅的后门出来以后,许俞华插兜走到麦高田街,找旅馆前台问房间号,摸过这墙纸和壁画来到房间门口,重重地敲实心门,敲得房间里的人皱眉。裘子颖一打开门,见来人是许俞华,有些疑惑,开门见山问他来意。 “给我写一篇英文,要多少钱就开口。” 裘子颖站在门口,直接拒绝:“我知道,蓓琪跟我说过,但这也不是我能处理的内容,另找高人。” 许俞华即刻变脸:“没人能写!这装清高的法国佬觉得肤浅,他看贬我们不能写,只有他们能写。” 裘子颖厌烦道:“说实话,你们的华文日报受众多是华人,路数是自产中文报道,同时参照《泰晤士报》和《伦敦邮报》把里面的重要新闻翻译成中文给那些不懂英文的华人阅读。写他想要的内容根本不符合你们的报纸,也达不到他的预期,因为不会有人愿意花时间细读。” “你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许俞华想了想,撒谎道:“是陈隽要我来找你的。” “那你叫他自己来。” “是我找的,”不知何时,陈隽出现在许俞华的背后,他早就猜中许俞华要找裘子颖做这个事情,从酒保那里得知他从歌舞厅的后门离开更加证实他要到麦高田街。 许俞华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却不为自己的撒谎而脸红,低低一句:“该死的。” 三人僵在门口,许俞华认为陈隽来得正好,这事情成了是自己的功劳,败了是他的问题。他肚子已饿得反复在叫,大手一招,使唤这两人下楼到旅馆餐厅吃顿晚饭,在饭桌上从长计议。他径自下楼,不容拒绝。沉默之中,仅剩二人对视,陈隽看裘子颖一眼,让她披一件外套,一起下楼。 旅馆餐厅令客人如痴如醉的制胜法宝是吊在天花板的水晶灯,不规则的光线睥睨肥美的英格兰樱桃和麦芽片包。龙虾和安格斯牛排香味连绵不绝,格纹红布桌上披着香薰蜡烛、银制刀叉、冒泡苏打水、柠檬黄油蘸料和橄榄油细盐胡椒粉。三人同坐一桌,场面罕见如南威尔士栽进漫天极光。 许俞华把餐巾铺在双膝上,挺直着背,双手切割牛排,进入话题:“雅克讲得天花乱坠,他要的是那个法国导演的什么电影神话,真好笑,神话,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裘子颖坐在陈隽旁边,吸一口苏打水,目睹许俞华在餐桌上有着跟嘴臭天壤地别的礼仪,忍不住笑了,有些奚弄:“反正我是不懂,找我真是高看。” 许俞华不吃龙虾,只动面前的牛排。陈隽把龙虾移到裘子颖手边,提醒道:“先吃饭吧。” “听到没,吃啊,边吃边谈不会死。”许俞华抬抬下巴,朝她交代道:“蓓琪翻译的我看了,这本东西跟我店里的几本杂志相比少很多政治倾向,你们两个以为我是文盲,不巧我正好翻过,就这方面我肯定比你们懂。我写不出,但也有资格说,雅克要的是美学,你按着这个方向写就行了,别扯故事有什么狗屁政治。” 裘子颖无视许俞华的话,动一动,不小心碰到旁边人的西裤,而这人丝毫没有反应,娴熟地切开面前的菜肴。她倒是有毛病起来,又想朝他冷冷地笑。 期间,棕皮卷发的服务员上前询问用餐体验,又推荐两道清蒸玫瑰蟹和香煎海鲈菜式。陈隽和裘子颖不需要,许俞华擦一擦嘴拒绝,跟服务员说自己海鲜过敏,服务员瞪大了眼睛,连忙说抱歉,他可以推荐其他不含海鲜的菜。 裘子颖把目光投向许俞华,不经意地问:“你吃了海鲜会有什么反应?” “正常人过敏什么反应我就什么反应啊,痒,起疹子,严重会休克。” 或许是巧合,她没有放在心上,低头咬住吸管把苏打水喝光。饭后,许俞华大马金刀地扔了一张英镑在桌子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穿上外套就离开旅馆。他知道陈隽一定会擦屁股,哪怕厌恶,也不得不依赖,比如大邦和胡志滨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还在二人的心中压着。 时钟指向九时,陈隽把裘子颖送上楼,到了门口,他没有进去,也迟迟不见她进门。她靠在门边,很是聪明地明白他们的来意,问道:“这事是为了能让这里的人看到上海和香港的电影吗。” 陈隽点头表明:“如果你愿意这么写,想必可以帮助我们达成合作。” “我考虑一下。” “尽快答复。”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自己亲了她是极其荒唐的一件事,再加之今天看着她和许俞华的聊天,不知不觉心烦意乱。不久后她就会离开英国,事实上,并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他确实想她离开这里。 34.房间 在这旅馆里,前脚亲完后脚翻脸的大有人在,原本他们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只因周遭突发动乱而躲进一室。 楼道脚步阵阵,意大利酒鬼刚在赌场输掉烟钱,逮住挡他上楼的爱尔兰人发泄,却小看后者的拳头猖狂迸射,打得自己鼻青脸肿。苏格兰人打开门缝看戏,满脸悠哉自得,一边刮胡须泡沫,一边压嗓门小声议论,小子,永远不要侮辱爱尔兰人,他们会把你打爆的。这可不是笑话,敢惹爱尔兰人的或许只有醉得稀里糊涂的勇士。 俩人发誓要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勾拳,摆拳,训练有素,格斗地带从楼梯移到客房排列整齐的楼道。一路打,一路震,墙上的维多利亚末日风景摇摇欲坠,吊灯轻晃石膏粉。快要波及无辜之人的时候,陈隽迅速把裘子颖往房间一推,进门反锁,正巧外面邦邦两拳,有人砰地一声倒向他们的房门。 裘子颖还不知作何反应就被人推了进来,灯未亮就跌进身边人的怀里。撞门声激烈而突兀,她猛地往后一缩,手捂耳朵。陈隽似是看出她的不安,敞开呢色风衣裹着她,羊毛混纺隔住噪音。 房门又被撞击两下,很是嘈杂。旅馆的人员上来查看混乱现场,好声好气告知爱尔兰顾客这是不对的,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夹着俚语和口音的臭骂,他们拉扯半天,找来帮手,将可怜兮兮的意大利顾客搬运下楼。 陈隽依旧保持这个姿势,探头从猫眼看,圆孔上面唾液横飞,留有血迹。在他怀里的人一动不动,盲目地躲着,不知时间飞到哪里去,久而久之才恍悟外面的轰烈归于安静,慢慢抬起头来。 陈隽发现她有了动静,摁亮房间的灯,轻拍她的肩头,“看来你住的这一层楼不怎么安全。” 裘子颖听不出是戏谑还是关心,也没有不高兴,只是古怪地揶揄一句:“这地方还有哪里是安全的?” “没有,回家最好,”他低头看缩在自己怀里的人,应答得极其简单,声音就在她耳边。 既然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侨民都说没有,那她作为远道而来的造访者更不知道哪里安全。她无话争辩,轻轻地移开,退出他那质量上乘的风衣。他本应要放开,也是怪了,不想就这么松手,故意纵着自己一次,把她按在怀里。就这一瞬,他们心照不宣地想到那天晚上。 裘子颖闻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想到这几天他无视她的模样,一如平常的态度,率先发声:“你倒是不必把我当成容易难为情的人,亲过一次而已,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隽并不意外,更没有发现她所说的难为情,忽然觉得方才的荒唐感都是多余的。怀里还搂着她,脸上却笑得不太客气,“我不过是尊重你才点到为止。”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 她明白他说的尊重是实话,朝他笑,就见他开玩笑般做了一个英文口型,是亲我的意思。Then kiss me,欲要感谢,那就献出表达感恩的礼节之吻。东方人鲜少这样交往,但她在曼哈顿上学的时候遇到形形色色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见识这些被带到美国的礼节之吻,见面和告别在左右脸颊亲三下,唇贴脸颊的声音越大表示关系越亲近。 她愣了愣,这一下反倒使他觉得自己好笑透顶,不仅纵过一次,还变成无赖要她亲他,大费周章,不过是亲她上瘾,倒不如认了这些不知所谓的念头。然而,她即便心里明白这逻辑怪异也大方照做,踮起脚,绕到他的左脸颊,轻轻地印了上去,没有发出声响。 在她离开他的脸之时,他盯着她,而她只是在思考着什么。二人各怀心思,这心思不偏不倚地撞在一起。 当下闹得轰轰烈烈的问题浮现脑海,无爱无婚姻之性是否合法,并非是法律上的合法,而是伦理道德上的合法,于她而言,露水情缘在灯火通明的爵禄街乃至旧金山的官街都是正常之事,有的男女只要对视便明白他们会做爱。女人一定要追求灵肉合一吗,她不确定是否如此,但没有灵的肉应该是索然无味的。男人呢,多半是没有灵也可以深陷肉的情欲,无爱而有性,一堆艳遇。她早就看了出来,他确实想要她,以至于抱过和吻过也没有多少错愕。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裘子颖轻声问道。 陈隽不禁为她这样的明知故问有些气,却还是笑,干脆付出行动,把她拽得贴近自己,扣着她的手往下,叫她弄清个所以然。柔软的手专注地按在那里,鼓的,还没建构出形状又被拒之在外。 “硬了,”她说。 他嗯一声,“充血的感觉。” “你那天回去有自己纾解吗?”她像是在上一堂生理课,扮起老师关心体谅。 “没有。” 她反而有些失望,不知他纾解起来是什么样子,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往下,血如风灌流,灌出坡陡的沙丘,与巴达维亚斜纹刚柔并济,形成一门急需勘探的人体地理学。她终究是上手摸了摸,按着他的巴达维亚,还没绕过暗扣玄关,沙丘已坚硬得发慌,同时脆弱得一触即溃。他为她的大胆进阶无言,只得抓着她的手,迫她仰起头望他,丘心在震。 陈隽不知她是在侥幸他没有怎么样,亦或是刻意,这样的举动并不能让他十分安慰,“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一种快死了的前兆。” “亢奋。”裘子颖判定道。 “不对,是忍得痛,”陈隽实在是叹气,决定放弃,箍着她的手越过巴达维亚,伸到暗里去。 秽流浮于沙丘上游,到了她的掌心,乖张黏腻。那始终是皮肉,她捏一捏,挤一挤,闯进冬令时无人问津的隐秘地带,握住丘的命运,直到它愈来愈涨大。呼吸传到耳边,是温热的,毫无自然数列规律,听得她细细在笑,却难免脊背一酥。 他要她记得在车里说的话,放开她的手,忽地把她推进洗浴间,转过她身让她面朝镜子,下面抵住她被蜡染裙包住的臀。 清凉池台,异邦瓷砖,镜有雕花,下面栖着整齐的沐浴露和桂花香水。她双手撑在台面,上半身的米白毛衣突然被推至锁骨,露出斜线花边胸罩。不深不浅的沟壑,奶的蜜,粉的籽,若隐若现。他伸手覆盖,探入花边秘密,锁住籽,轻柔慢捏,挖掘奶蜜之甜。她不得不望着自己如何被暧昧揉搓,乳在变形,半梦半醒,只觉色情得要命。 另一只手移到她的腿间,隔着布料摩擦。那是击中要害的摩擦,先是不紧不慢,然后不时触碰花核,直到深谷流出天然的水,棉夹缝隙,与寻欢作恶的手一起攻陷。她要阻止,双手横亘在胸前,却顾不及下面。 “看着自己,”他知道她将要面临那丰腴的愉悦。 她呼吸一乱,微微仰着头,史前的启蒙记忆与快感同时集中于此,镜子里,他要她看的是Ecstasy of Saint Teresa。 当晚,裘子颖并不知道陈隽有没有再度纾解,但她坐在床上数了数挂钟的分针走过多少,甚至开始构思文章脉络。待他从洗浴间出来,她已经有些困乏,草草地睡去,哪怕听见门关闭的声音,也依旧睁不开眼睛。 35.形 这算得上什么呢?顶多是一场情色游戏。从罗马浪荡到巴黎的圣贤书写隐喻,情色是缪斯,形而上的光芒,眩晕,通往灵感之巅的道路。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裘子颖一觉醒来空空如也,坐在书桌前仍不能下笔撰写这篇文章。她答应接下这个难题,还真就难倒在这里,焦虑地咬着钢笔头,一时半晌没有觉悟。 恍惚之中,她想起昨夜的偶然,他在镜子前对她亲身示范,循循善诱,仅这一瞬让她羞耻,事后彼此过于冷淡,冷淡得有些不解风情。她对自己了解颇深,冷淡源于书呆子的沉闷,她要么真的愿意,要么为了配合灵的揠苗助长而提拔一下虚弱的肉,只不过这提拔做得不到位就会变成堕落。至于他,她当他得了绅士瘾,又禁不住在这种事情上面霸道起来。 裘子颖干坐到午饭时间,灵光不知所踪。凭空臆造没有出路,她还是决定独自一人去看这位导演的电影。一九五九年《广岛之恋》,开篇便是情欲戏,情人肌肤分泌的汗液如灰烬,像钻石戒指一样发光。做爱,博物馆,做爱,博物馆。她看完之后从戏院出来,与一个抽雪茄的法国人擦身而过,想必他就是雅克。 回程的途中,裘子颖路过一个正在画画的摊主,忽然有了念头。也就是这一念头,她来到医院,跟着弹跳的青蛙进入露天花园。同在巴黎待过一段时间,病友肯定能提供不少见识。 病友见到来人大惊失色,扔了画笔恨恨道:“珍妮弗!你总算想起我来了,再不见面,我可能已经下地狱!”话是这么说,其实他不想她来这鬼地方。 “哪有这么夸张呢,”裘子颖特意买一盒绿豆糕和牛奶,递上去,笑说:“确实是有事相求而来。” 病友高兴接过她的探望礼,赶紧拆开,当即咬住一个绿豆糕嚼着,含糊道:“是跟我脑子里的东西有关吧。” “没错,”她坐下,点头承认。 “说说看。” “我在写一篇文章,这文章与我之前写的不大相同……”裘子颖把电影文章的事情讲述一遍。 病友喝着牛奶洗耳恭听,听后明白,任性快活地大笑道:“他们想要美学,那就编一堆给他,把康德、黑格尔和伯格森写上去。真熟悉,最没意思的就是我画了一座雷鸣闪电中的大山,买画的人就说这是崇高,倒过来看,那就是一个正在放屁的大屁股。” “你这是另类的杜尚便池,”裘子颖已经习惯他会这样讲话,下意识地打趣,又补充道:“他们说得没错呀,你画的大屁股能让他们内心颤三颤,有时恐惧得不愿看见,看完倒痛苦地悲伤起来,沉思半天以后还是忍不住敬仰,这难道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崇高体验,多穿透灵魂。” 病友为她这番话而感动,突然像被雷劈一样顿住,张着嘴,绿豆糕的屑从嘴角掉地。他感动得精神崩溃,难以遏制地流下眼泪,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嘴里还黏糊着绿豆糕,哭到打嗝才用手背潦草抹去。看吧,在他心中,珍妮弗一直是天使。嗝打完,绿豆糕还没吞咽下去,他就发疯说:“审美总归跟立场有关!什么技法是民主的,什么技法又挑战主流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别看那些人好像在圆桌会虚头巴脑地谈论,其实大家心里都有谱,当这个技法成为他们所歌颂的自由时,大家一块用,可能会变成强加于受众的权威,那些意见就像一个原子,轰!不断分裂,分裂的内部再循环分裂,然后我抓破脑袋发现那还是弄死我的政治!” 裘子颖笑了笑:“你再说下去好像又要出不来了。” 病友也察觉到,丧气地就此打住,推心置腹:“孩子,你有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电影和绘画一样,有形有神,先讲个形,再抓住神,万变不离其宗。” 她似懂非懂:“我试一试。” 病友终于把绿豆糕吞到肚子里,“这玩意真好吃,在哪买的?” “爵禄街。” “谢谢你珍妮弗,赶紧回去吧,看这乌漆嘛黑的天气又准备下雨。” 与病友交流完以后,裘子颖再三犹豫,还是悄然走到伊莎贝尔的病房看望她。伊莎贝尔正在玩拼图,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拼图,她拼得很快,像是拼过无数次那样。伊莎贝尔有来人的预感,侧起头,从玻璃窗撞见裘子颖,根本不认识她。想当初,她也在这个病房待着读书,医院是讨人厌的地方,但如果真的太痛苦,这里最适合逃避。 这一日净为了文章的事情折腾,雨针乱坠,裘子颖冒着冷雨来到许俞华的音制品店。她拍拍肩上的雨珠,伫立在这杂乱却有章的地方一排一排地领略,什么瑞典教母虐恋、二战德法令人发指的狂欢、女特务审讯、孟加拉性会议、软核裸体、金发和大公鸡,她越看越觉得无聊且恶心,到了后排才是正儿八经的电影。 许俞华似乎不在这里,大邦正在拿鸡毛掸子扫碟片上的灰尘。裘子颖来此处为的是找许俞华所说的那几本电影杂志,是谁在并不重要,只要能给她掏出她需要的东西就行,她朝着大邦问道:“我想找两本电影杂志。” 大邦发现熟人,挠挠头:“你说杂志啊,那是华哥订的,不卖,就几本,刚刚好像有位小姐过来拿,我说这玩意是华哥自己收藏的,她说替隽哥借去很快会还。不好意思啊,隽哥要的东西我肯定给,你来晚一步了。” “那位小姐是混血的吗?”她问。 大邦点头,“对。” 裘子颖明白来拿的人是蓓琪以后,又问:“你最近怎么样?” 大邦呵呵笑道:“还行吧,有他们在,不行也得行。” 既然杂志到了蓓琪和陈隽的手里,那到时候随缘借来看看便是。裘子颖决定先回旅馆继续苦思冥想,说不定再研究个一两小时就能下笔如有神。 雨依然在下,比先前细小不少,却毫无消停的迹象。莱姆豪斯的中文学校来了一位女士,那女士把脸压在低低的缎带帽檐下,由黑网面纱罩着,即使是下雨天也戴着一副墨镜,双手拢进尼龙白蝴蝶手套,钻蓝高跟鞋踩进雨水中。一名老师接待这位女士,将她领到接待客人喝茶的房间,她没有坐下,只是从包里掏出一沓用牛皮纸包裹好的英镑,清点后足足四百磅。那红茶还在飘雾,她没有喝下一口,旋一把伞离开。 裘子颖刚到旅馆,前台就朝她热络地打招呼,给她递上一袋东西。她往里面看,这东西被过期的华文日报包着,雨水晾干后纸张发皱起来。进房间以后,她撕开华文日报,瞧见里面是两本电影杂志,看样子陈隽把他特意借走的东西就这么送到她手里。 两本杂志都是英文版本,一本产自美国,一本产自英国,不约而同地关注荷里活电影在冷战背景的意识形态。许俞华说得没错,这两本杂志的政治倾向比《电影手册》要浓厚太多。这么一对比,她才清晰意识到雅克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病友所说的形,是形式的形,即艺术的本体躯壳,他们要的似乎是一种带着怀念的回归。 她把杂志翻到底,盖上之后,正准备去取钢笔,莫名看见自己的食指沾上一点东西,捻一捻,像紫色粉笔掉下的粉末。她再次翻开杂志查看,在页角发现如粉笔划出的笔捺,那是颗粒经受纸张压扁和摩擦的痕迹。她好奇地埋头去闻,闻不出,伸指头去摁,摁进嘴里,几乎没有任何味道。不知为何,她有预感,这大概率不是粉笔,而是药,且是他们都见过的药。 次日一早,陈隽收到裘子颖写好的文章,俩人相安无恙,公事公办。他本可以直接把文章交到雅克手里,但他还是托人将文章送给许俞华,让许俞华自己去把整件事交接下来。 裘子颖想到他上心送来杂志,还是谢过,无心一问:“你和许俞华关系不好吗?” 这是个什么问题,陈隽听她提起另一个男人来,静了静,才说:“他比我早几年见到许老板和玛丽娜,十七岁的时候我们才互相认识,一开始关系还行,现在不怎么样。” “早几年?”裘子颖以为许俞华是许志临的亲生儿子。 陈隽只是笑道:“你很关心他的话,就自己去问他。” 36.秘密 “我明明是在跟你说话。”其实裘子颖心里认定许俞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如此巧合地降临到她的眼前。出于习惯,她不确定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也就没有告诉陈隽自己好奇的缘由。 陈隽倒是懒得回答,不料她使上美人计,攀上来在自己耳畔问话。她同他刚才一样笑,这飘然的笑吹到他耳边:“怎么,有过一夜接触你就喜欢上我了,开始吃醋?” 书呆子自有书呆子的情趣,一不做,二不休,做起来就成手段,比想象中顺手许多。她知道他早就见识过,已经有了经验,她不知道的是他恰恰有了经验才不想她这样做。 陈隽不打算任她摆弄,决定好心提醒一句,这提醒更像是吓唬:“如果我说我吃醋,你会有多少负担?你承受不起这种性和爱的突然结合,你会后悔,徒增烦恼,宁愿老老实实保持距离。” 她一滞,被他说中,往后退了几步,心底是不服的,却没有再继续。这更加印证他发自肺腑说的话,她那么年轻确实承受不起大多数人还没弄明白的事情,这一印证足够令他清醒不少,他当她在玩幼稚把戏,不必那么当真,反倒冷静下来,尽管有些失望。 “俞华一开始被一个传教士收留在伦敦教会开的福利院里面,玛丽娜刚好和这个传教士交情很深,她和许老板考虑了一段时间,决定接手领养他。这是华人社区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很少有人会当面挑这个话刺激他。” 裘子颖被他平常的语气拉了回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许俞华说出恼怒至极的话——没有许志临,他们两个都是废人,陈隽没有书读,而许俞华就流离失所,成天发失心疯。她恍然大悟:“那你们关系不好肯定是你挑起来讲的。” 陈隽听了,又开始有些气结,她就有这些能耐,让他不是对她动情就是动气。她伶俐的言语倒是令他想起他们二十岁的时候,当时他们只是普通打过照面的同龄人,后来在商会里面分歧不少,他渐渐对这样的关系感到疲惫,索性随他怎么编排和嘲讽。他无所谓地说道:“我们两个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好一些,越到后来纠纷越多,商业上有问题,闹到后面私事也混淆一起。” 裘子颖对他们之间的火药味不感兴趣,甚至不齿这样的明争暗斗,浅浅评价道:“无聊,这么大个人了还像毛头小子,你们那些肤浅的情谊不是打一架就和解吗。” 他还是笑,沉默不语,心里想的是没那么简单。他们能怎么样?左右不过都是许志临的手,人家动一动,和则和,不和则打。她发觉他笑起来很好看,智识与年龄不一定成正比,但处事的态度和耐性则随着年龄而成熟和沉稳,更何况,他的智识也不赖。这遗留的不服也是到头了,她还是缠上去亲他的嘴,边亲边问,你在装什么。她根本不信他招架得住,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们两个人会把性和爱混为一谈。他本还沉得住气,硬是被她弄得越来越放低绅士的标准,咬着她的唇热吻起来。 电影文章交完以后,裘子颖又在书桌前洋洋洒洒写一封信,照旧跟父母报平安,问几个问题,她握着信封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只身前往邮局投递。她有一个强烈的预感,巧合过多便不是巧合,而是事实。想到许俞华一些熟悉的癖好和避忌,她莫名开始血液倒流。如果真那么巧合,她该如何是好,或许是假象,或许是误判,否则怎么会十年过去,他们都没有认出对方。 说曹操,曹操就到。裘子颖再次和陈隽、许俞华同台吃饭,是几天后为了庆祝文章得到雅克青睐一事。彼时,蓓琪也坐在其中,毕竟她的翻译也付出不少心血。裘子颖心思重重,面上表现得足够正常,时不时潦草地看一眼许俞华,暗自比对儿时的记忆。这些细微的举动都被坐在旁边的陈隽看在眼里,他发现她切身实际地在关心另一个人,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酒。 “今天的账算我的,”许俞华朝陈隽扔一支烟,然后给自己嘴边的烟点上火,对着蓓琪喷烟,又向裘子颖大笑:“想不到你个臭写字的真有两下子。” 陈隽不说话,也没有接过他的烟。只要跟许俞华在一桌吃饭,他就是这个态度,看着这人怎么造怎么骂,搭个同台饭,给个面子吃完就结束,无事发生。裘子颖出奇地安静,吃着碗里的好菜,桌上没有一个菜掺了海鲜。倒是蓓琪,觉得这些人不像来高兴的,含着一口红酒低笑。 饭局进行到中途,许俞华要到洗手间。裘子颖还在和蓓琪聊天,见人离开,过了一两分钟也借口到洗手间。男士卫生间没有人,她见到他出来就逮住关门,表情极其严肃,问道:“你是不是在吃药?” 许俞华心一惊,装傻充愣:“什么药?” 裘子颖看出来他藏着什么事情,说出自己的发现:“我在你的电影杂志发现很像‘紫色勋章’的成分,你在这个节骨眼背地里做什么。” 许俞华没算到自己把这个东西落到杂志上,真是失策。说来也是误打误撞,当初这东西在爵禄街兴起的时候,他就听闻产这药片的公司打出一个广告,药剂师声称安非他命可以抑制鸦片瘾,他戒瘾再三失败后还是决定一试,发现根本就是个骗局。他越想越气,生怕别人听见,压低声音怒骂:“你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那就是普通的药。” 裘子颖试问:“你得了抑郁?” 许俞华为了那瘾真的要抑郁,头脑一热:“抗过敏的!” 她只觉大事不妙,拧起眉尖,“你只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就暂且不告诉别人。你必须一字一句跟我说清楚,”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矛盾的期望问道:“你到伦敦之前,在哪里生活?。” 许俞华不知她搞什么鬼,问起莫名其妙的东西,觉得自己像个贼,怒圆着眼:“关你什么事情,陈隽又跟你说了什么。” 忽然,有人在敲卫生间的门,是一个憋尿憋得膀胱要炸的服务员,他已经干了半天的活,好不容易有空歇着,却发现门被锁住,快要尿地上了。许俞华开门让他进来,臭着脸出去,那服务员见到裘子颖,吓得正在拉裤链的手大抖一下,麻溜跑进去拉个干净。 饭后,许俞华一个人撇下英镑就离开。蓓琪不需要接送,她笑一笑,踩着那双钻蓝高跟鞋回家。裘子颖没问出个究竟,直接作罢,趴在陈隽的车窗吹风看沿途夜景。陈隽是知道的,她刚刚去洗手间找的是许俞华,俩人待在那男卫生间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明白她闭口不谈就是存心回避,私事,与他没有关系。她要做什么他都懒得再过问,心里却不是十分高兴。 到了旅馆门口,他停好车,让她坐到自己的膝上。她心情不见得多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她坐着,那胸就这么对向他,他直接掀开她的衣服,扯下她的胸罩,往前含着乳尖,舌头打转吸吮。有时候他还会重一些,咬得她很疼,湿漉漉的疼。 她的下面被他硌着,硬的,她已经知道想要的感觉,但那不是那么急需要被填补的。很奇怪,她可以随时叫停,他也是这样的人,估计是脑子里装满压制力比多的东西,像学校里的师生,像教堂里的诵读者,有些禁欲,又在边缘浅尝辄止。 他抬头,仰视她在月亮下的脸,亲了她的嘴角,掌心抚摸她的后背,又有些躁,咬住她的下唇,似乎要咬出血。两人气息交缠,她闻到些许酒气,淡淡的,葡萄酒和薄荷酒的滋味。 “太晚了……”她非要提一句。 他自是知道,下面硬得要死,隔着二人的裤子布料顶了她一下,她被顶得忍不住轻叫一声。他笑了笑,总是有些恶趣味,比如不高兴的时候就要她这样,他才会稍微开心一些。她瞪着他,狠狠地咬他耳垂,他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个旅馆住客敲了敲车门,吹口哨道:“真够火热的。” 她羞得推开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东西下车,走路涌出一股水。他看了看她纤细的背影,坐一阵,缓好才开车离去。 隔日早上,陈隽就接到了许志临的电话,那边要他到麻将馆坐坐,聊天喝茶。陈隽到了才知道,许志临是要数落他、提醒他,叫他不要和美国记者来往亲密。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许俞华告的状,多年前如此,现在更是抓住好状名,领了个功劳反手直接把他告到头。他不知自己怎么又惹怒这位大少爷,也许就是裘子颖所说的,他在她面前提起了大少爷被收留的过往,恼羞成怒,务必要出口气。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惊醒,她找许俞华,问的就是这些事情,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 那一晚之后,陈隽没有再和裘子颖私下见面。麻将馆风光开业,事情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白天在麻将馆,晚上到歌舞厅,有时甚至要到伦敦的金融街替许志临摸查两眼对冲基金,而珍珍的课后辅导更是分不出精神来继续。至于引进电影的事情,全权由许俞华跟进,他以华侨的身份给上海那边的电影公司写信,提出可以拨一些资金购买英美的摄影器材送给他们,并且在伦敦放映他们的电影,这极其诱人的条件让双方很快达成合作,比雅克那一环要顺利太多。如此一来,两边同时进行,在许志临和玛丽娜看来,成果还算不错。 37.郊区与酒馆 只是在另一边,裘子颖眼看回程的日子快到,有些矛盾起来。她不能到莱姆豪斯的福利院探问,这相当于自投罗网,但她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束手无策。或许她不应该自作多情地把这些相似点联系起来,毕竟世界如此之大,地球两端总有不同的人偶然共享趣味和隐讳。她所害怕而期盼的真相基本是小概率事件,不会轻易碰见。概率,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到陈隽,如果是他,他会对这种微乎其微的小概率事件作出怎样的判断。她不得不迷茫,这几乎难以让人相信,但万一是真的呢,她又会如何反应。 裘子颖思来想去,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到富人区雇佣一个私家侦探调查,然而他们的费用按小时计算,从二十磅到五十磅一小时不等,只有贵妇太太要调查冷漠丈夫是否通奸和隐瞒资产的时候,她们才愿意慷慨伸出华丽指甲和吓死人的支票。有时候反过来,多情丈夫要调查失踪妻子是否遭受绑架和谋杀,他们也会送上古巴雪茄和同样吓死人的支票,间接替侦探还清债务。一言以蔽之,贵,这根本不是她能承担的价格,她应该到伦敦充满雾气的郊区找退休的硬汉代办。 她是敢的,于是到邮局找来电话号码目录,又去报刊店拣一份当地小报,圈出交易可能性较大的侦探信息。裘子颖挑了个良辰吉日上门,先是坐四十分钟的地铁,然后徒步十分钟来到一座都铎哥特式建筑面前。其实旁边的木屋才是根据地,藤蔓不朽如蛇,门牌雕掉漆金字,屋内很暗,从缝隙射入的光浮着微尘。闲来无事的退休硬汉迷恋夹竹桃、月季,杜松子啤酒和洋葱薯片,在书架排满一叶障目的中世纪魔法童话,正对着画框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问这戴头巾墨镜遮遮掩掩的华人有什么来意,她说她要确认一个英国华人的身世。 “他的中文名叫许俞华,英文名是杰克,住在牛津街。” “亲爱的,你不是英国人,”侦探听这口音立刻分辨出来,用大拇指拭去书桌上的尘,对着拇指吹,然后说:“目标人物在牛津街,离这地方近的私家侦探太多,光是肯辛顿和切尔西就有不少。你千里迢迢来找我,是因为没钱。”他经验丰富,如是肯定。 裘子颖坦言:“太贵,支付不起。” 侦探心中有数,挺直身板,两手扣在一起,“除此之外,你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查什么。” “没错,这不算是棘手的案件,我希望一个礼拜之内能查清,”裘子颖望着这个下巴瘦削但方脸宽额的人,推出不多不少的英镑和美金,补充道:“请你保密。” 侦探不跟钱较劲,清数过后,不可遏制地大笑:“一个星期二十磅和十美金?比市场价低太多。” 裘子颖毫不露怯地笑了笑:“这张美金是一九六零年的错币,你应该知道美国银行每年印钞数达到百万甚至是亿万级别,一张错币就是其中极为罕见的稀有物。这错币本来要被紧急收回重印,但它还在我手里,你可以估算它的收藏价值,比面值要大得多。” 侦探盯着手里这张十美金,上面印错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名字,确认这是一张错币。按照他的作风,走点偏门道路更有意思,不管收藏价值大不大,他都忍不住笑得更大声:“我怎么相信你,你又为什么相信我?” 裘子颖打量他周围的环境,说道:“我来这里之前探过,你以前在威斯敏斯特的警局做侦查工作,查理斯是你的手下,而你现在退休了,在这里开一家私家侦探工作室,专门做普通人的生意,比如像我这种没多少钱到肯辛顿和切尔西雇佣侦探的人,”她耸了耸肩,无奈地笑:“我没有更好的办法,靠的是直觉相信你。” “不错,有调查的眼光。”侦探搔了搔发痒的脸,明白道:“看来你认识查理斯,不怕我对你的熟人泄露信息。” “他比一般的英国警察要清廉,想必多半是受你影响……”她抬举道。 侦探一下子错愕住,摇头失笑,从脚边抽一罐啤酒喝,擦干嘴放下,决定答应这件事情,因为对方有一个聪明的头脑和迫切的需求。他们快速达成共识,快得比裘子颖想象中还要顺利,她也是靠蒙的,否则为什么特意站在摆摊风水师的黄历面前选出今天这个日子。 这一谈论持续到天黑,伦敦郊区鲜少有路灯,即使有路灯也是装饰物。从木屋出来,隔壁都铎哥特式建筑在黑夜下显得有些恐怖。裘子颖忍着脊背的寒意,裹紧衣服原路返回,上了地铁,她终于舒一口气,可就在半小时后竟遇上线路罢工,必须跟着人流下车。 地铁在距离麦高田街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停车,裘子颖不得不走回去,她出了站台,踏上楼梯,往下看见一群人围在站牌那里高调罢工,警察依旧在旁边管理秩序,他们时不时问组织罢工的人是谁,却没有人愿意回答。外面极黑,她早早摘下墨镜,把头巾当作围巾绕着脖子保暖,双手插兜,哈着雾气往前走,大概十几分钟之后,她走到三十三号大楼门口。 今日碰巧是例外,陈隽在三十三号大楼待得有些久,原因果不其然是有客私下赌钱,被抓住把柄爆了小料给警察。警察上门调查,他们必须要有中英翻译坐镇,解决这个问题。事情大致结束之后,他披着风衣出门,正好碰见冻得瑟缩的裘子颖。 他在门口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出现在这里做什么,要么从哪里得知赌客被盘的消息,要么就是顺路经过,依她的性格,他选择相信前者。关于许志临的忠告,他应该放在心上,本打算离开,可她自然而然地走向自己,还很柔地对他说饿了。他们静静对视,她等着,脸已被冻得通红,他在无人看见的刹那牵起她的手到后巷,穿过湿霉味蒸发的小路,带她进很少华人光临的西欧小酒屋吃一顿晚饭。 两人坐在角落里的小圆桌,桌上摆着一小篮薯片,不爱吃的橄榄浸湿纸巾。裘子颖正好有事请教,看向对面的人,“按照你的经验,你面对一个小概率事件会怎么做决策。” “考虑对结果的接受能力,如果翻本和崩盘都能接受,可以继续下注,”陈隽也看着她,说道。 “那万一你面前摆的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新一轮大萧条、第三次世界大战、恐怖袭击这些突发风险呢?” 他只是喝一口酒,答道:“不动,静观其变。” “结果很坏的话,你会有什么表现?”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他笑了笑:“可能会跳楼。” “人之常情,我也许会躺医院。”她点头,也随着这玩笑话周旋。 “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现在?你呀。”裘子颖故意这么说,免得他开始怀疑。她撇下这句话离开,从兜里摸一颗硬币,到那座色彩迷离的点唱机投一个硬币,点上一首歌。这点唱机像兜售洋娃娃的贩卖机,也像眼花缭乱的老虎机,那歌曲飘进小小的酒馆,缓慢悠闲,让大家跟着歌里的梦境和幻觉摇起来。 陈隽是不信的,等她回来,他们又到了酒馆小得离谱的洗手间。外面响着她点的歌,这里干柴烈火,暧昧燃烧。她没有特别大的追求,在哪都是一样。他抱着她,已经到了一抱就立刻起反应的地步。她抵在墙边,那唇被他用指腹揉搓几遍,又覆之吻上,她随之搂上他的宽肩,回应得断断续续。 他带着她其中一只手往下握住那发硬的地方,她还是觉得掌心包裹着这样的东西实在特别。力道不轻不重,她上下揉捏,摸到黏液便开始似笑非笑,“还痛吗?” 他埋头闻她发丝的香味,随她抚摸揉捏,在她耳边道:“不痛,吃它。” 在这种事情上面,她沉迷看他因自己而起的变化,当她的手在动,她能听见喘息,还看见她曾经试探的眼神。她被放到马桶盖上,望住这一根阴茎。她知道,他注视着自己的发顶,想看见自己抬起头来,如何主宰那情欲的命运。她非要等待,等他受不了的时候。他以为她不愿意,更想观赏一堂自我纾解的课,索性在她的脸前自己解决起来。 她看了看,也许是那股水在勾引她,勾引她放任自流,她拨开他的手,在他的矛盾下张开嘴,从那顶端开始含起,滑的,黏黏的。就在这一刻,她明显感受到他的喘息更重。她夹着自己,轻轻往下吞,吞得细致,舌尖描绘褶皱。 温暖湿润的嘴裹住阴茎,他不打算撞她的嘴,只希望她含得更深,“再吞。” 她却用牙齿嗑他的指令,舌头扫荡敏感地带,让他尾脊骨都发麻。最初她还能吸,吸着吸着口中的肌肉酸痛,就像做一次口腔运动,她已经累了,在他还没泄的时候直接退出,打开门到洗手池。水哗啦响起,他尝过一次,最终还是要自己解决。 38.许俞华 haitangwo.com 陈隽还记得一件事,农历春节一到,她们离开英国的日子也就快到。他不知道她们在旧金山如何过年,但气氛应该要比这里张扬不少。这里始终是新地方,过一个春节就像是围炉夜话,聚在自己的小灶边嘘寒问暖。就算不及远方热闹,大家也没有特别低调,他们清早起来就到门廊悬灯笼、滚对联,齐心协力捧一盆金桔到外面,往枝叶挂满利是。 年味从这里越传越浓,这下爵禄街的人们都知道现在是中国的农历春节。有华人在的门户已经张贴剪纸、烧香拜佛、驱鬼迎神,华人要让洋人加入庆祝,最好的办法是派发利是,祝愿他们兴旺发财。哪个到伦敦摸爬打滚的洋人不是发了疯地喜欢钞票,在他们眼里,发财肯定好,这个时候的华人都是清一色古老风水师,接了就灵验,要乖乖听他们话。 大年初一,泰丰龙门口烧了鞭炮,那鞭炮是跨年以后留下的好东西,一烧就成漫天吉祥的烟、满地喜庆的纸。泰丰龙里面,陈隽手握线香,十八柱抓在手里,分太散不好全部燃烧,捆太实也容易先亮后黑,他刚好掌握力度,火机一燃,对着香头里里外外转几圈,火聚拢,他扇一扇扑灭,朝天官、菩萨、祖先、土地公、门神、灶君各上三柱。第一滴香灰坠炉以后,他洗洗手,从灶君所在的后厨开门出来。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cg.com 按照老一辈的讲法,用心上香供神的人会得到保佑,但事实上他从小到大都不喜欢上香,更别提用心了。陈生常常要求他这样做,要求不成就拿祖先那一套逼迫。陈隽知道上香并不是非他不可,他不做,父亲就会叹口老气去做,久而久之两人有了共识,逼是没用的。不过逢年过节倒是一个例外,陈隽主动这么做为的是把气氛弄得和和睦睦,他心里清楚,父亲只有在这时闻到线香味才会心满意足地到后厨炸花生糖。 几个小时之后,花生糖晾干凝固,陈生取几张吸油薄纸和几个漂亮盒子,把糖物扎扎实实垫在里头,盖一盖,放泰丰龙纸袋,托人打包送走。陈隽到歌舞厅,把其中两盒花生糖分给丁六和梁达士,丁六二话不说就吃了起来,吮指吮得津津有味。另外两盒由珍珍拿到旅馆,此时裘子颖和阿加莎正好在一间房,她送了以后接过阿加莎的红包,开心离去。 阿加莎把花生糖放到书桌上,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道:“这个时候报社已经派人跟进旧金山华埠小姐的活动了。” 裘子颖记得这个近几年旧金山兴起的新年活动,“姆妈看过一次,她说台上手推波和旗袍,台下镁光灯和眼睛,很热闹。” “真遗憾,这次我又错过了。”阿加莎听着觉得有意思,她才搬到旧金山不到一年,还想去见识见识。 裘子颖笑说:“反正下一年我们就能看见。” 阿加莎掀开窗帘,望着街道的布置,忍不住对比起来,问道:“伦敦的过年气氛没旧金山那么厚吧?” 裘子颖也凑过去看,街上大大小小有了过年的喜庆红,说:“表面上看还是旧金山比较成熟,商会的话事权很高,他们弄的活动也明码标价。” 阿加莎听出言下之意,笑了笑:“你意思是伦敦的华人现在这样做还比较民间。” 裘子颖想到陈隽,预言道:“现下是这样,但他们以后肯定要招商,跟政府合谈,然后越做越大,越做越正式。” “你倒是越来越了解他们。” 裘子颖转过头看阿加莎,停顿一阵,最终还是闭口不回。她打开桌上的盒子,闻到花生糖的甜香,花生糖表层一抹琥珀色,她们一人一块分了出去,吃进嘴里酥脆可口,甜味适中,越不粘牙说明糖熬得越好。陈生的手艺极佳,姆妈和善美老太婆在花生糖上面的手艺没那么好,但制作桂花糕和炸芋头酥绝对是横跨英美的佼佼者。 吃过新年零嘴以后,裘子颖照样到邮局看来信,信件正巧在大年初一翻山越岭来到伦敦,她看一看邮票,图案还是龙的生肖,一九六四年正值绿龙之年,她回到旅馆,用钳子把邮票取下来,贴在日记本上。先前,裘子颖写信时挑起别的事情问起姆妈,话说在前头,她非常安全,不会跟哥哥一样那么神经大条地走散,然后她借此问起哥哥的生辰年月。姆妈回复,他比妹妹大两岁,属蛇相。她开始不确定了,许俞华与陈隽同龄,双双比自己大七岁,不可能属蛇相,而裘子杰只比自己大两岁,走丢那年十二岁,从年龄上来说根本不是一个人。 临近下午,裘子颖带着疑虑一人到伦敦郊区与私家侦探会面,特意带上在泰丰龙新买的花生糖和糖莲子拜年。 光稀薄如水,渗进来,颤颤悠悠的,格外清。侦探收下她带过来的好吃礼品,从抽屉拉出一本档案,不着急打开话题,摸摸下巴的胡茬,说:“我问你,在你们的新年密谋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不吉利。” 裘子颖却答:“信则有,不信则无。” “所以说这是信仰,那我万一触犯你们的禁忌,我这老骨头第二天不就完了。” “侦探先生,你可以去隔壁那座教堂坐一坐回归自己的白人灵魂。我时间不多,你今天不讲,那我认为你就是没有成功,不必在这里耽误大家时间。” “你干嘛当真!”侦探想不到她那么直接,大笑起来,他也只是吊吊客户胃口,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事情。 裘子颖希望知道答案,很认真道:“你每一句话我都是愿闻其详的态度,怎么可能不当真?” “好吧,”侦探忽然有些愧疚,也不闹了,摊开档案簿进入正题:“许俞华,英文名杰克,是英国的合法身份,拥有许俞华这个名字的人确实是许志临和玛丽娜收养的儿子,收养手续没有问题,白纸黑字清楚分明,经过福利院传教士盖章敲印,上面还有他们夫妻二人的签字。玛丽娜是英国人,许志临和她结婚拿到合法居留,他们收养的孩子理应得到合法身份,这个完全没有错。” 裘子颖捏着掌心,点头:“然后呢。” 侦探发现她的变化,依旧保持这个腔调和声音继续道:“我到莱姆豪斯的福利院探查过,你放心,我没有问,而是直接趁没有人的时候翻进去找本子,所有人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号,你看到的那个孩子,他有一张相片,旁边的编号是一九五三零五二一,意思是他在这个时间被收进福利院。” “我和哥哥确实是在这一年走散的。可是我今早发现一个疑点,我的哥哥比我大两岁,而许俞华比我大上不止两岁。” 侦探对着档案簿,棘手地搔脸,搔下巴,“记录中的许俞华是生于一九三六年,现年二十七岁,十四岁入读莱姆豪斯中学,十七岁毕业为许志临的商会做事。” “没错,众所周知,杰克和爱德温同岁,”她应和。 侦探咕噜咕噜喝一瓶酒,即刻上脸,解释:“其实真正的杰克,也就是应该被收养的许俞华,他生于一九三六,但没有活到二十七岁,因为他早在所有收养程序批准下来之前就得了肝炎死去。一九五三零五二一和他是一个房间,里面六七个孩子,只有一九五三零五二一还活着,代价是受到不小的刺激。” 裘子颖瞪大眼睛,颤抖着说:“所以,他顶替了这个身份。” 侦探没有回复,把最后几滴酒喝完,建议道:“亲爱的,我给你一个忠告,他已经是许俞华,你没有必要揭穿和拆散,换身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应该非常明白。” 裘子颖当然明白,多少人撞破头脑都是为一张宣判落地生根的纸,他们跟黑帮交易,在运输的过程中被紧闭的车厢闷死,幸运者抵达,不幸者死亡,抵达了还要还债,再提心吊胆地拼多几年。她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落,虽然她的哥哥忽然出现在彼岸的英国,却也是熬出头来了。她没有认出他,因为他瘦了不少,眼神也完全不一样,只有第一次见面时产生一瞬间的熟悉感,而他感染肝炎也能逃脱痊愈,许是多亏他们中医世家早前给一儿一女养成的免疫力,新陈代谢极好。他没有认出自己,可能是不想,又或者是真的不记得。 下午两点,侦探给了她一个小钳子和透明小袋,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事不宜迟,她趁早离开郊区,坐地铁来到音制品店。她还是没有见到许俞华,却忽悠了大邦,悄悄进入他的办公室。椅子上挂着一件衣服,她用钳子捏起毛发放到透明小袋,然后急匆匆奔到医院的DNA鉴定科。 五天之后,裘子颖得到了结果,二人的的确确存在血缘关系。基因确凿,她彻底慌了神,小概率事件果真发生,她不知道是藏着掖着还是该告诉父母,离开的日子更近,她六神无主,不知是走还是留。 五天之后也就是大年初五,迎财神的日子。泰丰龙的神爷火烛通亮,门口人声鼎沸,个个穿红戴红齐齐敬神。陈隽和家人围坐一桌,三人正准备吃晚饭,碰巧门外有人进来传消息,叫陈隽到牛津街那边吃晚饭。他没有应承,但珍珍推了推他,这一推就是允许的意思,既然这几天他们一家人一起吃过这么团年饭,那就够了。在旁的陈生长叹一声,叫他停住,把今天做好的芝麻糖递他手里,拍一拍他的肩,什么也不说。 到了牛津街,陈隽见玛丽娜和许志临都在等自己,把芝麻糖放到茶几上,进厨房洗个手便落座。他们三人一起等许俞华回来,不料后者在音制品店被裘子颖问话,迟迟未回到牛津街。 大邦已经回家吃饭,许俞华正准备离开,莫名看见一个人。他探身看去,发现这人是裘子颖,奇怪一问:“你来这里搞什么鬼?”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牙关开始有一些打颤,寒意悄然升起。这样的反应不妙,实在不妙,熟悉的感觉来临,再过一会儿,汗要从额头冒起。她似乎发现,不给他走,他潦倒地扫过一排排碟片,撞进办公室。碟片落地,她的脚步也前进,紧跟在他的身后,进了那个办公室。 “你有瘾。”裘子颖竟发觉自己如此镇定地说这话。 许俞华坐在椅子上,还能忍一下,他觉得这人真怪,他死了还是没死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的话就像晦涩的符文一样在眼前飘浮,搞得他云里雾里。她再三确定自己的哥哥有瘾,她应该以妹妹的立场责怪他,毕竟他们裘家人从来都一身正气。可是她并不能这样,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说分离就分离,何必唐突相认。 终于,他还是憋不住,放弃对抗地撞在桌上,大喊道:“快,把那个药片从柜子里拿来给我。”虽然“紫色勋章”戒不了问题,但能以一时的振奋压住这个不舒适的戒断反应,哪怕问题会因此层层相迭,越积越多,他只管得住眼前。 裘子颖被喊得手抖,她翻箱倒柜地找,终于把药片拿到手里。她呆呆地看着,还是没有给他,复杂地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许俞华不受控制地一会儿笑,一会儿撞头,眼球鼓胀发红,他趴在桌上颤颤地捂着胸口,痛苦道:“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陈隽。” “是他让你变成这样。”裘子颖忽然有了哭腔。 “我爸和玛丽娜阿姨因为他罚我,从此再也没有回头路。你觉得可笑吧,一直是我在做丑人,我没弄死他就不错了……”许俞华呼吸急促,冷汗持续在流。 裘子颖上前抚他脑门的汗,心急如焚,急得提高音量:“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许俞华不理解她的反应,只是虚弱地说:“别管那么多,给我药!” 裘子颖见他实在难受,只得把药递给他,他狼狈地抓过去含在嘴里吞下去。她站在那里,推他走向更坏的局面,负罪感再度袭来。她不敢告诉父母,十年前的裘子杰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几分钟之后,许俞华开始头晕目眩,轻飘飘没那么难受,但还是趴在桌子,随便说胡话:“我看你们两个走挺近的,你是不是喜欢他啊,你要滚出英国就赶紧滚,别搞得他又来找我麻烦,我烦得很。” 裘子颖终于掉一颗泪,尽量平静地说:“没有,我对陈隽一点感觉都没有。”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有人淡淡提醒道:“他们在等你回去吃饭。” 裘子颖一下子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人。许俞华闻声而起,他恢复得差不多,勉强支起身子。 许志临和玛丽娜还是没等到许俞华,便遣了陈隽到音制品店看看怎么回事。陈隽刚到就看见一地的碟片,在办公室门口听到裘子颖回应的一句话。许俞华没有心机再待在这里,撇下他们两个离开,叫一辆出租车载自己回牛津街。 音质品店只剩下二人,陈隽看见她红了眼眶,问:“你在哭什么。” 裘子颖冷冷道:“跟你没关系。” 陈隽无话可说,即使心是难受的也不再问下去。时间一到,他要折回去牛津街,而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眼睛更湿。他一看,心重重地停滞,还是没忍住抓着她低头亲了上去。这一吻半是温柔半是激烈,舌入口腔,一丝不苟地想要留下她的味道、她的记忆。裘子颖木讷不回应,比以往要更加茫然,茫然得不知所措,直到他尝到咸咸的泪水,放开之后跟她说走吧,她才反应过来。 39.时间 时间不等人,因它是无忧分子。时间沉睡、出世,罗马体形式框住它,七英寸机芯解放它,前后日日夜夜交替孕育,致它长久不闻而一鸣惊人。时间住进珐琅表盘里,机械的温床宠溺它,使它天真、单纯,不知天窗开洛可可丘比特、地板画铜鎏金花叶纹,世界开阔如一座千锤百炼的深井熔炉。时间不懂它的主人姓何名谁,被一同禁闭的另有鸢尾花、圣罗兰、窄口陶瓷瓶、橡木骑士偶、巴洛克雕花圆镜和英吉利帝文猫,在绿铁门身后的天堂作伴,继续沉睡、出世。天堂是牛津街,历史上的死刑之地、新世纪的繁荣枢纽,前后整齐排列自由百货和约翰·路易斯,越来越吸客纳金。 玛丽娜见到许俞华和陈隽已是晚上八点,牛津街少了许多人,大家都吃饱喝足看电视,只有他们还没开饭。等到饭菜都凉得差不多,二人才一前一后回来。 四人重新落座,桌上摆的是许志临亲自下厨的家常中餐。春节是主角,玛丽娜自然不领着大家做祷告,直到许志临说一声起筷,她才示意后辈开始吃饭。 这一桌上,两个后辈都在心不在焉地吃着,可面上还得佯装无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陈隽不爱说话,而许俞华就是装好脾气也得在饭桌上装出来,后者想到刚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幕,有点心惊,也有点后悔,埋头扒饭把余悸跟肉菜一并咽下去。 他们在餐桌上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则是交流,吃着吃着就把感情联络好,有时也会提醒教训,但都慈眉善眼,讲究体面。比如现在,玛丽娜发现端倪,开口语气倒是很温柔的,“请不要忘记,在家我们可以等待,在外没人愿意接待不守时的人。” 许俞华顿着扒饭的动作,低头道:“我错了,下次一定准时准点。” 玛丽娜看着诚恳的儿子,转而质问另外一人:“爱德温呢?你应该和杰克一起回来,为什么比他还晚。” “抱歉,我也迟到了,”陈隽只是这么回道。 “算了,过年过节的。” 许志临反而是最和善的那个人,因着过年心情愉悦,该计较的不计较,不该计较的更不放眼里,哪怕两人迟到让饭菜变凉也宽容大度起来。他还给所有人夹菜,特意挑几块肥瘦相间的鸡肉给许俞华,对儿子的捧碗道谢笑着点头,“多吃点,脸要瘦脱相。” 许俞华闷头吃饭,比以往都要得体,又听他们喊他慢点不要噎着,搞得他这下是真的噎着,踹两脚叫陈隽给他倒杯水。陈隽放下碗筷到厨房斟水,一杯接完要去接另一杯,他知道,有人的怒气在自己的头顶上悬着。这些都被玛丽娜看在眼里。 饭后,陈隽主动帮玛丽娜收拾。玛丽娜关了厨房门,系好围裙,将碗和盘子放进水池,开水,低头利落冲洗,她顺便揭穿道:“爱德温,你身上有女孩的香味,不仅如此,杰克的身上也有,都是同一个味道。你们两个迟迟没回,是跟那女孩碰见了。”她在教堂闻到过这股香味。 陈隽闻言愣住,看了看她,继续擦拭被冲洗干净的碗和盘子,虽不逃她的精明判断,但还是掩饰道:“她到那边还之前借走的电影杂志。” “她什么时候走?” “大后天。” 玛丽娜点点头,甩甩手上的水,“按你们的习俗,杰克爸爸会封一个红包给她,让她走之前拿好,”说完,她将身子倚靠在厨房灶台边,“多顺着杰克的意思,他受过的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我明白。” “这是你最不明白的一件事。” 他也不辩驳,像以往在后厨帮父亲洗碗一样安静。洗完,他们走出厨房,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天空繁星点缀,帝文猫够钟进窝入睡。 许俞华知道自己掩盖不了,撒谎只会更严重,只好在夜里告诉玛丽娜,跟她说这个离奇古怪的美国记者发现他有瘾,要怪她多管闲事,而他也承认自己意志力不坚定。他不知道玛丽娜会有什么反应,但先发制人总是好的,不然话是再也说不清。玛丽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一片漆黑,印证自己的猜测,说:“这是上帝的忠告。”她知道他坦白的原因,原因是他无法处理和面对,希望她出面解决。戒掉也好,戒不成也罢,他都依赖着自己。 与话里不一样的是,那封红包其实是玛丽娜在第二日早晨亲自送上门的,当时裘子颖正坐在旅馆餐厅吃早饭,对面忽然坐下一个打扮简单精致的英国太太,给她递上一个不薄的红包。玛丽娜莞尔一笑,脸上的细纹明显却不失典雅,头发梳得整齐,那气质很是大方,有足岁月的沉淀。 “新年快乐。” 裘子颖受宠若惊,却也不拒绝,接下这个沉甸甸的红包,“谢谢,新年快乐。” 服务员来问候,玛丽娜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朝裘子颖说道:“你知道人在分离的时候才愿意放平心态重新审视双方的关系,不计较过往。” 她点头,轻声道:“前提是抱着对方一定离开的想法。” “当然,你们走了,大家都轻松,”玛丽娜痛快一句,“杰克已经告诉我你知道他的问题,除此之外,你还问了爱德温关于杰克被领养的事情。” 裘子颖相信她还没发现他是自己哥哥这件事,只是问,问得好奇,好奇得蹙眉:“你认他是你的儿子吗?” “他是我的儿子。” “可是我觉得你很冷漠,也很残忍。” 玛丽娜不为此恼火,重复:“他就是我的儿子,”她的黑咖啡已经上桌,她没有喝,只是温在手里,“我们生来有罪,应当在上帝面前忏悔。” 裘子颖有些轻蔑:“我不理解。” “有时候你应该放下你的职业眼光,做一个旁观者就好。” 裘子颖倒也想,但这次的对象是与自己血缘关系的哥哥。她继续扮演这个关心他人命运到偏执的人,说道:“我之前生病了,医生诊断我的偏执和焦虑有些严重,病症是你们眼里的多管闲事,很难控制,有的事情对你们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却很重要,希望你理解。” “但你依然要考虑我们的感受。” 裘子颖苦笑,那她呢,还有她的姆妈和爹爹呢。哥哥走散以后,姆妈曾经失魂到在夜里远渡的时候掩面掉泪,爹爹自责到几近要从船上跳下去,咬紧牙关为了她和姆妈才不这么做。她只是想着,家可以团圆重聚,家是最好的港湾。哪怕她的亲人性情大变,与从前大不相同,她看到许久不见的亲人好,心才安定,这样即使不相认也没有关系。若不是那么好,熬着耗着,真的会让她担忧,而她又如何把这件事咽在肚子里,回去以后再也不告诉父母呢。 “不要毁掉杰克的名誉。” “这不能怪到我的头上,始作俑者是你们,”裘子颖如此交易:“我随时可以把这件事写成丑闻,如果你不想我这么做,那就停止这样的蛊惑和利用。” “他会好起来的,只要你看不见、听不懂,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请你答应我,让他戒掉。” 裘子颖和玛丽娜的谈话就此结束,阿加莎下来提醒她收拾行李,她没有等玛丽娜离开,径直回到楼上。收着收着,她从床上拾起那个护身锦囊,看了两眼,最终还是把它放进皮箱里。 到了傍晚,梁达士火急火燎地告知陈隽一件事,警察抓了中文学校的老师到局里审问,不仅如此,还有刚从医院痊愈回到报社岗位的作者,那个曾经撰写许志临生平的人也被抓走了。因最近地铁罢工、铁路罢工等事兴起,警察认为这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活动,接命令开始大量盘查煽动罢工的人。陈隽当时在和蓓琪谈话,听到消息后立刻打电话通知律师一起到警察局,而丁六一头雾水。 丁六在歌舞厅,陈隽和梁达士抵达警察厅,等钱继山到里面收集信息之后,问:“警察怎么说?” “中文学校不只有华人,还接收想学中文的本地学生,不多,但刚好有几个学生的父母认定老师不是在教中文书,而是搞政治活动。警察开始排查中文学校,发现除了梁启先生的资金,还有另一笔匿名资金,他们认为那笔钱是苏联的资助,”钱继山补充道:“中文学校在排查期间要关停,那些学生会放一段长假。” 梁达士后悔自己没有掘地三尺把这投钱的人找出来,不够未雨绸缪。陈隽近来读报也读到罢工的事情,认定道:“跟他们没有关系,倒是这个不知名小姐,一定要找出来。” 为此,钱继山留在警察局等候,陈隽和梁达士到几个老师的家门口询问。问过几个,都说不知道,终于在最后一个极有资历的老师口中得知一些信息,那小姐戴纱帽,脚踩高跟鞋。 老师关门前摇头,说道:“看样子,又得折腾了,不知道中文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没钱倒闭就算了,有钱还更可能倒闭。” 陈隽听到这话,忽然想到彭尼菲尔德的倒闭,这一直是从未公开的消息,当时彭尼菲尔德接受梁启的资助,有钱流动,不应该会突然倒闭,估计是有别的原因。他掉头就走,害得梁达士跟不上,梁达士不明所以然:“阿隽,你干什么去啊!” “去莱姆豪斯。” “这么晚,万一遇到什么事情怎么办,你别急。” 陈隽边走边说,“我要到我们以前的地方,你回去睡觉吧。” 梁达士摇头摇成拨浪鼓,“不行,我要陪你去。” 两人到莱姆豪斯之后,陈隽往旧时俱乐部废弃的图书室走去,那地方在一栋楼的二层一室,当时搬迁大家都没来得及收拾,留了很多书和废纸在里面。这里小、隐蔽,政府还没开始清理,到处是灰尘和虫蚁尸体,他们走一步,尘就扬一下,闻到一股久久没有人造访的遗弃馊味。 没有蜡烛和灯,他们咻一声拉开窗帘,让月光渗进来,借着熹微的亮黄翻找。找得鼻炎发作,手痒,他们才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彭尼菲尔德中文学校的师生相册簿,然后带着这本东西回爵禄街。两人洗手,进入歌舞厅的包厢,在大灯下仔细查看。 “两个中文老师,三个英文老师,二十来个学生,”梁达士数道,照片里还有他们两个青涩的模样,他们是彭尼菲尔德最后一届毕业生。 陈隽提及:“以前想找回于生和密斯梁到新办的中文学校教书,于生写信拒绝,他在香港有一份教职,密斯梁没有任何回复——” 丁六忽然开门闯进来,关门,紧张兮兮地说道:“裘小姐和许俞华在门口吵了起来。” 40.记住 在这之前,裘子颖无数次想告诉许俞华真相,她是他的亲生妹妹。许俞华以往躲在牛津街戒瘾,到了晚上就会浑身颤抖发冷,一开始能忍得住,最终还是以止不住诱惑吃药收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次他决定走出来,逼着自己到自认为最危险而最安全的地方喝一杯酒,以为这样或许可以转移注意力,而他却在歌舞厅里面碰见裘子颖。 当时,陈隽和梁达士已经到莱姆豪斯一段时间,蓓琪在台上唱歌,丁六坐台下跟酒保聊天。裘子颖来到许俞华旁边要一杯樱桃白兰地,她看着手里的酒,倒影晃来晃去,旁边的人抖着手喝下几杯之后又跑到洗手间。她知道,他的瘾来了。 许俞华打开水龙头,把头栽进灌满水的池子里,一时的窒息感能暂时盖过那些反应。那劲头消停不少以后,他抬起头就看见裘子颖,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仗着自己知道这件事情就可以监视我,烦不烦啊?”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裘子颖说道。 “那么爱看我笑话是吧。” 许俞华又开始有犯瘾的感觉,头脑嗡嗡地不清晰起来,意志极其薄弱。 裘子颖还是慢慢说道:“你喜欢琼·克劳馥。” “又怎样?” 水一直开着,裘子颖忽然一股气地说:“你喜欢琼·克劳馥,你对海鲜过敏,你小时候喜欢吃云呢嗱味的雪糕,船停靠日本码头的时候,我跟你在岸边玩游戏,你说你要去给我们两个买雪糕吃,我等着你,你却再也没回来!”她没有再说下去。 许俞华啪地关掉水龙头, 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叫裘子颖,你怎么会没有认出来,怎么会……” “我对你的名字没有印象,”他说的是真的。他被收养之前得过肺炎,还受到了刺激,许多年幼的记忆早已化为尘埃,可奇怪的是他偏偏只记得她刚刚说的事情。太久远,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回忆,他与玛丽娜熟络之后才告诉她自己还有印象的一些事情,比如他在日本的确跟家人走散,后来上了那艘传教士由中国启程返航至英国的船。至于自己曾经具体叫什么名字,走散的家人长什么模样,他那时候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陈隽回来以后,两人还在洗手间。裘子颖发现许俞华确实没有认出来,她摇了摇头,还是痛苦地决定作罢,而他再也忍不下去,撞过她冲出外面。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被撞到的痛,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跑到歌舞厅的门口阻止他,不想他就这样功亏一篑,可他不管不顾,已经濒临崩溃,在门口激动得胡言乱语,对她大吵大闹。 陈隽起先没有跟着急眼的丁六到门口查看怎么回事,只是叫他去探一探吵的什么,让他们别待在门口。他顾不得那么多,压着相册簿重新回忆刚刚迸发又消失的思绪,可是没过几分钟他就看见丁六满头大汗地折回来,索性把相册簿推给梁达士,走了出去。 门口的嘉士伯碎裂一地,玻璃四溅,酒液跟泡沫一起摊在那里。丁六边喘边说,裘小姐好像在关心许俞华,但是许俞华不领情,嫌弃她多管闲事。不知为什么,裘小姐竟然拿起一瓶嘉士伯扔到地上,用玻璃片指着他,叫他别再说自己多管闲事,还说不能喊她滚。 陈隽听完很快走到门口,他发现两人还在对峙着,立马把裘子颖拉到身后,防止她做出什么举动。裘子颖被他打开紧握玻璃片的手,手上已经有几滴血,却不怎么疼。 “今天有事,大家各有难处,麻烦你们两位别在这里吵。” 许俞华听都没听,不耐烦地掉头就走,裘子颖想要追出去,却被陈隽拉住,急得她大喊:“你不可以就这样放弃!”可是对方还是没有听进去话,以至于她气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陈隽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直接将她拉起来,动气地望着她问:“够了没有。” 裘子颖被他的力道弄得掉一颗泪,“你是不是也嫌我多管闲事。” “我很早就跟你讲清楚,不要什么都插进来。” “那你就是觉得我多管闲事,”她听后愈发觉得委屈,鼻子一酸:“这次你不懂!” “我不懂,也没精力去懂,后天你就要走,别再这样,”他被她刺痛,也无暇在这里纠缠,中文学校的事情还没处理。 “如果我为了他不走,你会怎么样?还要阻止我吗?”裘子颖问道。 陈隽有着不好的预感,一把捏起她流血的手,带她到无人的后门,将她推到漆黑的墙壁,“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好。” “你弄疼我了,”裘子颖应该恨屋及乌,觉得荒谬:“你脾气好?你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他就是地底烂泥。他在别人眼里会变成这样子,你也有问题!” 他一愣,才知道她在埋怨自己,冷冷道:“好,是我的问题!但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她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鼻子的酸意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和扎人,她却依然不服地坚持道:“我讲了,你不懂,”她抬起脸看他,把以前的话奉还给他:“是你说的,若不想害人害己就不要知道那么多。” 陈隽从这话明白许俞华有苦衷,又或者,他们两个都有苦衷。他平静下来,放软态度道:“我可以不知道,但你不能为了他不走,现在情况很复杂,能走就走,别在这里久留。” “我不知道……”她迷茫之余,挑衅道:“你总是这样冠冕堂皇,其实你想要我。你舍得吗,你舍得吗?” 他闻言一愣,冷笑:“你想的话今晚就做。我有事要忙,不送了。” 陈隽回到歌舞厅的包厢,面上已经什么异样都没有。他问梁达士是否想起什么,梁达士说他记得于生在香港有妻女,而密斯梁嫁的是在英国定居生活的法国人。陈隽心里有数,拎起相册簿看,下面写着相片里每一个人的名字,密斯梁的全名是梁佩芸。 “我们要立马找上海那边的人问她还在不在,以及找出这个法国人。” “裘小姐?”梁达士问。 陈隽听到她名字,摇头:“她现在应该没有那里的人脉,”他走出包厢到歌舞厅,看了看正在唱歌的蓓琪,把丁六叫进来,拜托他去三十三号大楼送口信,请几个上海人发电报到上海查找梁佩芸的下落,顺带提醒一句:“这件事情只有我们几个知道,让他们不要告诉裘小姐和蓓琪。” 接着,他打电话到警察局那边问律师情况如何,钱继山捂着嘴和话筒低声告知,警察听说过几天可能会有严重的骚乱,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会严刑拷打被抓到警察局审查进行共产活动的所有人,直到逼问出喊口号煽动罢工的领头人是谁。 “被抓进去的有谁?”陈隽蹙着眉头问。 钱继山在话筒那边道:“几乎都是英共党的人,警察以违反《公共秩序法》逮捕他们,例外的是我们中文学校的老师,他们都不认自己是英共党的人。” 梁达士从陈隽口中得知后,焦急地来回踱步,“这些老师都是书生来的,可受不了这种暴力待遇,能不能让查理斯跟负责这件事的警察通融一下。” “恐怕不行,这更容易引起怀疑,”陈隽拒绝道,然后说:“一,我们等上海的电报;二,说不定梁启先生认识密斯梁的丈夫。” “我现在就回去问。阿隽,早点休息吧,过两天你还得送裘小姐,”梁达士叹气。 “知道了。” 营业结束以后,陈隽在大厅喝酒,见蓓琪换好衣服出来,他叫住她,拿一支烟给她,“会抽吧。” 蓓琪点头接过,就着他点的火光吸起来,缓缓优雅地轻呼一口烟。陈隽没有看她的姿势,只是道:“是裘小姐告诉我你会抽烟的。” “之前和她一起抽过。” “烟卷?” “对。” 陈隽明白,又问道:“你和俞华共事的那几天,有没有发现他什么问题。” 蓓琪静静地笑着,“什么问题都没有。” “好,辛苦了,回去吧,”陈隽没问出想要的答案,仰头把那杯酒喝完。杯子压向杯垫,蓓琪将烟熄灭,挎着针织袋离开。 十二点是月明星稀的最佳时刻,天空挂着月亮,云荡来荡去,直至不知所踪。裘子颖再次见到陈隽时,月亮正移到她的窗后,房间空空的只有一个人和被安顿在旁边的行李,不像从前那样堆着书本和纸张,也没有那沐浴露和桂花香水的痕迹。 裘子颖穿着雾白的睡衣,裹一件围巾开门,那月亮就在她身后的窗,那么大一轮,竟让他看得有些压抑。他站在门口盯着她的脸,又是沉默寡言的,叫她以为他还是很生气。 她只是肿着眼睛,轻轻地问:“忙完了?” 他不予回应,进来关了门,把她推到床上。她躺倒在这张睡过无数天的床,安静地等待。围巾如绸,发丝如海,漫向床头。他伸手抓起她的衣裙放到腰间,指骨和掌心来回摩挲她的腰线,不一会儿就被她灵活捉住,找到腕表的针扣,将硌着她的罪魁祸首抬到他们眼前。他把针扣打开取下腕表扔到床上,看见她没有情绪起伏的眼神,偏下头吻她的脖颈,迫她不禁仰起头来。 她蜷起脚尖,抱着他的头,抱着抱着压他的宽肩,以至他来到自己的胸前。他不放过她的邀请,钻进这雾白的睡衣,含住她的胸尖用舌头打圈,掌心依然抚摸她的腰线,滑到大腿边。不过,他还是会咬得她很疼,疼得她又要躲他,拍他的肩膀。 两人都是带着怨怒的,这怨怒被他们交缠的唇舌封住。她想要在上面,一度暂停深吻,追随自己的想法仰起身子推开他,按住他的双肩岔开双腿,坐在他的身上。那睡衣凌乱不堪,纽扣全开,滑过肩头挤在腰间,头发打向她光滑的脊背。她双手按他胸口,弯腰低头接近他,再度与他唇齿留声地接吻,不忘扭动骑荡,隔衣料契合他的肿胀摩擦纾慰自己,身下的人因她的情动忽然轻笑,摸她的脊骨,一路顺到挺翘的臀部,不怀好意地大力揉出潮红。 陈隽受不住她为之得意的诱惑和越来越明显的湿润,满足她一时虚荣以后又与她调换位置,脱掉衬衫,一只手撑在她的耳朵旁,另一只手抓她一起解开皮带,一心二用不阻他欣赏她漂亮的肩骨,想要立刻进入她的身体。 皮带和腕表,一个在地板,一个在床上。天花板在夜里很辽阔,渺茫没有边界,现在,他占有她半个视野。他不会与她冒险,也确实尊重她,将安全套戴上,抬起她一条腿,对准林荫小道一并挤入,直到隐秘的最深处。她因这闯入轻吟一声,下面被填满,可不知为何心是空虚的,也许是做爱以外的事情如期而至地干扰她。 没有思考的余地,也不给走神的空隙,陈隽架着她一条腿挺送,深而快,有些不满的意味,不满之中欲罢不能。她已经凌乱,一会儿捂着嘴巴抑制声音,一会儿捏紧床单。 “深呼吸。” 裘子颖瞪他一眼,却很快融化在他的节奏里,仰着头深呼吸,穴道也随之呼吸,嘬实侵入者,胸上下颠着,肩膀在颤抖,让他的欲望更重。他插得很深,要填满她的每一处褶皱,也是贪恋,感受她的每一寸肌肤和温度,有时候怜惜地亲她额头和鼻子,有时候狠心地掐得她泛红发痛。 “你又弄疼我了……”裘子颖皱着脸。 “让你记住,记住是谁跟你做爱,”陈隽的汗液滴向她的胸。 她为他的话颤抖,在一个晚上高潮好几次,他迟迟未泄,到她快哭着喊停止的时候,他才喘息着加快速度,重重地一送,趴在她的身上亲了亲她湿湿的眼角。 41.分离 做爱总是亲密无间的,也仅限于这个时候亲密无间。高潮如枫糖色熔浆流过细窄裂缝,有时缺乏那种甜丝丝的蜜意,只有想死的痉挛和沸腾的脉搏,以及爆发后从惊恐未定的呼吸中闻到的余烬。她浑身乏力,身下不分你我的嵌合灌满热液,眼角的亲吻越细密越像仪式,以致她不能分辨他在床上留的情是真是假。 当下的念头是无所谓,她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些无中生有的酸楚就疲惫睡去。睡到半夜她被冷醒,醒了之后望见他。两人竟然睡在一张床上,而他睡得沉,呼吸均匀,肩膀还有她激动咬过的牙印。视线一丝不苟,望着望着突然对上一双眼睛,连他也醒了。她转身留一个背,而他伸出长臂捞她进怀里,胸膛贴背,看她的后颈和头发,想象她现在脸上有多少怨气。 “你很香,”他闻了闻她的发顶说道,而她闭着眼睛不搭腔。 天朦胧如银鱼眼的灰色,窗边一团雾,床上的人还未到清晨就开始做爱。裘子颖被他翻过来从后面箍紧腰插入,她不知自己还会湿得一塌糊涂,跪趴在床上承受他的进犯,嘴唇黏着几根荡过来的头发,眼里的床单比氧化的苹果皮还皱。经过一晚,她业已失声,那阴茎在她的阴道里横冲直撞,撞得她一缩一缩,抓着床单难抑,甘水溅落腿间。她体会到这是对她冷淡的报复。 裘子颖不觉陌生,这恰好印证她的预期,不管着多少楚楚衣冠他们到了床上都会失控,既不失望也没有欣喜,这时还逼自己思考男女有别的生理基因和杂七杂八的发情原理,好叫自己不要沉沦。不过这都是白费心机,陈隽早已发现她的分心,顶她的同时伸手往前揉住那颗粉蒂,毫不懈怠,齐头并进迫使她大脑一片空白。就在她又一次高潮的时候,他拨开她的头发在后颈亲了亲,她痒得撇过头,被他捉住唇加倍刺激快感。天一亮,她瘫软在他身上,自然听不见他问她疼不疼的话。 这日下午,梁达士把梁启的话捎到泰丰龙。陈隽随时留意报上和收音机的消息,面前摆着一碗鱼粥,他吃了一勺便看见额角渗汗的好友坐下来。 “跟我想的差不多,我爸说密斯梁和她丈夫很早就离开英国,一九五四年倒闭,密斯梁先回的上海,然后她丈夫过了大半年才从伦敦搬离。今早顺便问了问在法国那边的交情,他们在巴黎看见他反而是学校倒闭几年后的事情,也就是说中间有一段时间可能去了别的地方,而且他回到巴黎时身边没有密斯梁的身影。” “他还在巴黎?” 梁达士摇头,“已经去世了。” 陈隽没有错愕,这与他想的一致。他拿着勺子,滤开姜葱勺起鱼片,刚要吃下去,忽然停了停,问:“他们还知道什么?” “就这些,据说他张口闭口都是艺术和政治,不怎么谈自己,别人根本无从得知他的私事,”梁达士倒茶洗碗筷,不小心泄出烫到,赶紧推开,感慨:“总算明白丁六那急性子是怎么回事,现在真是一团糟。” 陈隽为表安慰,理清思路道:“当年商会想要密斯梁回来教书,我们发的第一封邀请信是在六年前,第二封在四年前。她跟于生不同,没有写拒绝信,两次都不回应,看来在那个时候已经离开人世。既然他不在她身边,她很可能是孤独离开。” “真不应该,他们似乎挺恩爱。” 不知道为什么,陈隽笑叹一句:“分离也有物理隔阂导致的,再恩爱都不能当饭吃,尤其是两个国家的人,做情人、做夫妻都要看规章制度。一九五四年,中法外交关系好吗,一个法国人要到上海的手续也不同租界时期,能留的时间绝不足够他陪她一世。” 梁达士颇为同意地点头,又对他这硬邦邦的话无语,“打住打住,别对我这样说话,我不是珍珍,受不了讲书沉闷的,”他跟陈隽在一块久了,也熟悉他的路子,忽然灵光乍现,被这有意无意的话点醒道:“有一个可能,正是一张纸让他们从英国开始分离。怎么可能老师说走就走,关键是只有中文老师走了!” 有一些猜测是正确的,当晚陈隽从上海人那里接受一份电报证实不少猜测。上海还是早晨,伦敦已经进入漫长深夜。他抓着电报阅读,发现梁佩芸去世多年。她的死还是房东上阁楼挨个收钱时发现的,房东倒是知道她有丈夫和女儿,在阁楼草草见过一次她丈夫,却从没看见她女儿来,有时候房东问了,送一盏咸鱼饭和蛋花汤,是八卦也是不忍心,才听她讲起自己的女儿一直在巴黎进修,安安静静地跟着父亲过日子。 陈隽放下电报,有意在中午前到移民局询问,下午按约定时间送裘子颖她们到机场。此时的裘子颖彻夜难眠,再过几个小时,她就要和阿加莎一起回美国。她本应高兴才对,几个月前还那么想家,可现在心思复杂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像个脆弱的小孩蜷缩抱被,竟闻到陈隽的气息。夜极其煎熬,她想着,算了,就当在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从没生过病,没见过哥哥,也没有和陈隽苟且到天昏地暗。闭着眼睛,心是敏感的,为着这些事疼得紧。 正值罕见烈日,地板晒得反光。陈隽从移民局出来驾车到旅馆,他停了车,上楼去提裘子颖和阿加莎的行李。阿加莎急忙道谢,却见旁边的裘子颖不动声响,虽说她不知道他们两个发生什么事情,但借着有经验的眼光也看出来他们之间存在芥蒂和秘密。三人上车,裘子颖和阿加莎并排而坐。车窗掠过麦高田街、爵禄街,大街小巷都充斥着熟悉的味道。 事情总是发生得如此巧合。陈隽把车开到半路,前面的车一辆又一辆缓慢下来,前前后后连串挨着。很快,巨响轰动,一群人举着牌子包围街道,堵死了这条路,所有的车完全无法前进。裘子颖贴向车窗看得清楚,那是反战抗议,这些人正在对英政府支持美国对越南的军事行动表达不满,她凑近观察,看见左翼口号。在这其中浑水摸鱼的人抢过街边的自行车砸了就跑,木板和石头向路灯发射,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一块石头扔向他们这辆车,玻璃碎裂,阿加莎迅速带着裘子颖往下躲着。陈隽已经意识到这就是警察不愿看到的骚乱,他摁着喇叭,开一条道绕出去,警察带警犬当场执法,以为他也是混乱制造者,追到他车后让他停下。 裘子颖还有心思笑,这笑有些自嘲,“阿加莎,你说我们还能赶得上飞机吗?” “给我坐好。”他不希望她走,但他更不想看见她在这里遇到危险。 车开了出去,裘子颖趴在后面看渐行渐远的人群,牌子、斗殴、吵闹、互相吐唾液,有人倒在地上,她看着看着伸手抹去眼泪,也不知道在为什么哭。她做记者是要有大格局,到了哪里都得冷静,从前样样做得好,唯独今天不行。许是情绪感染,阿加莎也别过脸红了眼睛,强作镇定地望向伦敦难得明媚的太阳。 陈隽按时把她们送到伦敦机场。裘子颖知道目的地达到,却仍旧低着头,一直没有下车。她还没有跟哥哥告别,从包里捏着善美老太婆送的锦囊,递给陈隽,“帮我把这个送给许俞华。” 陈隽的心一动,还是接过收下。她犹豫了一下,拿出一瓶东西给他,说道:“送给你的。” 是她的桂花香水。 42.差错 目送二人进入机场以后,陈隽带着裘子颖送的两样东西开车回去。车里还有她的味道,他开着开着,等红绿灯的时候果真还是走神了,后面的喇叭响起,他才一脚踩动油门往前行驶。这一趟告别匆忙且不经心,没有拥抱和握手,也没有礼节之吻,什么都不干,就这么把她送到机场,看着她离开。 信件交换方式不闻不问,连对未来的问候都一声不吭,俩人反倒是有着同样默契,告别不必闹得轰轰烈烈,蜻蜓点水的,就当这是露水情缘,彻彻底底的一夜情,好聚好散。之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从机场开出去的路比较畅通,陈隽别过头看一眼副座的玻璃方形香水瓶,心底颤动的其实是她记住了他昨晚抱她时说的话。他发现她是不舍的,抓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了。 回程大约不能原路返回,陈隽决定往滑铁卢的方向开,开到大桥,不料又是一群人堵在那里。他已经不急,干脆坐在车上盯着外面的状况,甚至开窗抽一根烟解解方才的郁闷。警察还没来到这里,看样子这里是为了声援另一边新聚集起来的人群。抽到一半,有人朝他咔嚓一声,是克劳德带着相机出现在他的车旁边。记者的消息总是很快。 克劳德背着挎包,放下相机,打个友情招呼,“中文学校的事情我已经听说。爱德温,给你一个提醒,现在的报道方向是要震慑参与骚乱和引起骚乱的人,被抓到的但凡有些把柄都会被放大登报。” 陈隽知晓这其中的手段,不意外地讲道:“已经有人写中文学校被缴收一笔苏联资金。实际上这笔钱什么来历都还不清楚,记者便盖棺定论。” “以我经验,百分之九十的几率是真的。当然,我们再准确一点还是得写资金‘被怀疑来自苏联’,但对很多人来说没有差别。”克劳德揩起袖子擦了擦相机的灰尘,又无心一问:“两位美国记者离开伦敦了吗?” “刚刚的飞机。” “真遗憾,最近这可是大新闻,珍妮弗会喜欢的。”克劳德笑得没心没肺。陈隽却是笑不出来。 滞留太久,陈隽下车跟着克劳德往前探查状况,前面熙熙攘攘的人围堵着桥口,拉扯的拉扯,激愤的激愤,这样的场面他从小看过不少。桥口下面是泰晤士河,河岸还比较正常,依旧有鸽子和白鸥在盘旋,剩下一个裹着褴褛军衣的老人屹立不倒地贩卖雪糕和爆米花。陈隽打算做老人的生意,他习惯于这样的混乱,挤过人群走到桥口,刚要下去河岸,鞋底突然硌着什么硬硬的东西。他低头看了一眼,这硬东西极其熟悉,甚至即刻让他想起裘子颖。这曾经是裘子颖赠送的礼物,送出的对象是蓓琪,一串坠着野百合和红果珠的手链。手链被踩得很脏,但饰件还算结实,没有碎掉。 他捡起这条手链,仔细检视一圈,用帕巾裹着放进衣袋,到河岸向老人要一小杯太妃焦糖爆米花。桌上列着炸好的爆米花,被透明塑料杯装着,旁边是炸锅和装满冰块的小型冷冻箱。克劳德也迈着碎步从桥口下楼梯到河岸,掏五便士买一个齿形巧克力雪糕。 “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挖到什么消息吗。”陈隽捏着塑料杯,闻到熟香的烤太妃。 “即使有我也不可能告诉你,这是我的头条。别忘了,许志临当初还想赶我走。”克劳德拆开包装纸,贪心地咬上硬邦邦的雪糕,冻得牙齿在哆嗦,差点滑稽地吐到地上,憋着囫囵一圈咽下去, “滑铁卢不是唐人街,没人拦得住你。” 克劳德明白他的意思,对方是想知道在这里聚众罢工和组织游行的是何方派系团伙,他回味回味,于是说:“绝对是英共党,混了一些自发的左翼群体和个人,现在他们扩散至两地,莱斯特广场和滑铁卢。至于具体是谁,警方和我们还在调查。” 陈隽笑了一声,不予置评。克劳德不满,要求道:“爱德温,既然我告诉你,就说明我信任你。如果你有第一手消息,必须最先通知我。只要是头条,我会如实写。” “可以,”他答应道。 警察到达以后,两人被查过身份信息,待到傍晚才有机会开车出滑铁卢。克劳德懒得搭双层巴士,借机坐上陈隽的车,由他载到伦敦小报的报社。克劳德把挎包放在地上,往皮革大靠闭目养神,前方一个急转弯,包东倒西歪,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他暗骂一声,借着傍晚熹微的光把地上的东西全塞进包里。到了报社以后,他拍拍陈隽的肩膀表示感谢,下车进报社大楼加班。 陈隽开到半路,差点忘记一件事情,掉头走音制品店的方向。十五分钟以后,他停在店铺门前,拎着一只锦囊下车,进办公室找许俞华。许俞华正在读最新一期电影杂志,见到来人只觉烦躁透顶,还没出声,眼前就放着一只刺绣护身符锦囊。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裘子颖送的,”陈隽念着她的全名。 许俞华望着这只锦囊,问:“她走了?” “走了。”许俞华听后如释重负,却有些无名的惆怅,可能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 陈隽无意追问其中的细节脉络,也许有一天该知道的就会知道。如今她已经回旧金山,没什么理由再继续过问那么多。或许她会读个好大学,进修新闻,又或者继承中医家业,但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只要她乐意就好。 夜晚时分,陈隽回到歌舞厅,在吧台打量蓓琪。他喝过一杯酒,进包厢与梁达士谈起今日去移民局得来的消息。梁达士听后大为惊讶,却又觉得在自己合理猜测范围之内,“看来密斯梁真的是被遣返回上海的,这张纸是遣返令,十年之内不得入境英国,但为什么连带欧洲地区都不能进。” “可以这样禁止,通常都是因为——” “政治活动。”梁达士和陈隽异口同声。若是这样,那么彭尼菲尔德倒闭的理由很好理解,甚至与今时今日的状况几乎如出一辙。梁达士坐在沙发上拍膝盖,“真是风水轮流转,殊途同归!” “电报里提到她有一个女儿。” “也许这个不知名小姐就是她的女儿。” “有眉目,但先别打草惊蛇,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多,”陈隽直言不讳。 这一日令陈隽非常疲惫,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在回家之前从后门路过麦高田街,走到旅馆门口,打算看一看那些天竺葵。天竺葵没什么好看的,但他的心骤跳,不敢相信。他站在门口,竟然见到一个拎着皮箱的人走来,这个人白天还让他心碎出神。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刘海微湿,鼻尖泛红,脸依然比蜡纸还白。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陈隽开口便是质问,不希望回答是因为许俞华。 裘子颖只是道:“我有东西落在这里了。” “什么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阿加莎在哪里?你自己一个人回来?”他有些生气她那么固执,却还是想要看见她。 她摇头,“她不会丢下我的,已经回楼上了,”接着,她放下皮箱,“抱我。” 他一愣,然后上前一把搂着她,抱在怀里,手抚她背,揉一揉她的发尾。她笑了笑,叹息:“走到海关才发现,我最重要的东西落在了你的车里,不得不回来一趟。可能这就是命运。” 他半晌才应:“等一下一起找找。” 打破二人氛围的不是阿加莎,而是急匆匆赶来的克劳德,他背着挎包奔到记忆里的旅馆,竟见到这样的场面,眼睛发光,故意咳嗽几声。两人回过头来,他使坏得逞,在他们眼前掏手刮包里的东西,取出一本东西横亘在他们眼前,是美利坚众合国护照。 “亲爱的,这样的东西你都能忘记!” “可能因为最近压力大。” 陈隽才知道,她确实粗心地把最重要的东西落在了这里。裘子颖接过失而复得的护照,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克劳德的挎包里。克劳德说自己搭了顺风车,不小心顺走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在报社准备去暗房洗相片,开包取相机的时候突然噗通下来一本东西,一看是护照,二看是珍妮弗的护照,真是大惊失色,但他没有第一时间送来,忙完才到旅馆碰碰运气,再不济就交给警察或大使馆。幸亏,他们两个都在这里。他已经极累极乏,不打扰他们,到附近招一辆出租车回家。 这一回,陈隽不问裘子颖什么时候再走,她也不提这件事,得过且过,见一步走一步。他提着她的皮箱陪同她上楼,还是那一间房,好像没什么差别,又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没有吵闹,大概是因为私底下互相思念,即使有着未跨过去的芥蒂,也因为一个白天的分离暂时隐匿。 43.雨水 克劳德是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当他知道裘子颖和阿加莎没有离开伦敦,立刻就借一顿早餐再度与她们亲近起来。其实他很好奇珍妮弗面对这个大新闻会作出什么反应,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跟进细枝末节,可对方却表现出不太感兴趣的模样。那一阵子玻璃窗落雨绵绵,一滴一滴的天空如草木碳灰,淅沥斜流。旅馆重新调了新鲜的球根海棠,雨水沾湿海棠像丘吉尔庄园浇养玫瑰。克劳德和阿加莎在交谈,谈得高兴蓝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裘子颖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荡了荡手中的咖啡,对着窗景喝下一口。 滑铁卢和莱斯特广场的动乱结束之后,钱继山再次到警察局摸查情况,得来的消息比坏打算还要糟糕。为许志临撰写生平文章的李先生在拘留室待了几天,警察反复押他进行审讯,他咬口说自己不知状况,迎面兜来几个生脆的巴掌,又冷又快,搞得他嘴角和下巴立刻破血。陈隽去看望的那天,李先生有些憔悴,安安静静在收押室的角落与书作伴。原本身体养得七七八八,现在突然打回原形。 这一案件不归查理斯管,审讯的手段因人而异,有的狠,有的松。他们上次好运碰着查理斯,这次遇见许志临那代人见识得最多的一类警察。李先生在做口译的时期耳闻目睹暴力的审讯,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应对。陈隽不能多问,还是托付钱继山之口传话。两人一来一往有了简短的交流,李先生很坚定,称自己普普通通不过是一个口译和笔杆。 消息很快传到许志临的耳边,李先生是他的贵人,他沉吟许久却说再等等,要搞清楚状况才可以搭把手。他不确定他们对李先生和其他中文老师的背景了解得万无一失,又见不得英国佬不分青红皂白就动粗逼供的手段,处于两难之间。后来一个下午,钱继山到报社给许志临带话,旁边还有陈隽,他们才知道李先生脑袋的伤口再度裂开,如若再恶劣下去可能会感染细菌发炎。 此刻雨已经消停,方窗悬多孔露,铁栏起菌群珠,密密麻麻遗留泥腥味。报社的办公桌上摊着各大报纸,几乎每份报纸的头条版面都是动乱一事。许志临坐在椅上剪一根雪茄吹着,心事重重地掀了几版,问起陈隽意见,“你觉得警察抓错人了吗?” 陈隽迟疑一会儿,坦白道:“我相信李先生说的话。” 许志临点头,这与他心里想的无异,但还是问:“此话怎讲。” “他和其他人在明处,有人在暗处,而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陈隽想到另有值得怀疑的人。 许志临掐着雪茄严肃起来,指责道:“眼光不够精明,识人不够老练,这是你们的疏忽,”他盖上报纸,语气逐渐平和:“没有的事情还是不要被人误解和污蔑到头上。私下大家有什么想法跟我们无关,遇到难题就必须得受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但如果李先生他们没有选择就被这样对待,说不过去吧,这是骑在我们头上撒尿。”不仅骑,还是两边一起骑,把他们夹在中间来回踢皮球。 “钱确实入了中文学校的账,该来的还是会来。”陈隽认为这是别无选择的事情。 从报社出来以后,他决定与躲在暗处的人会一会,旋即驱车来到一处住所。住所门口吊着紫罗兰风铃,地板铺单色毛毯,他敲了敲门,不出一分钟就见到里面的人。来人似乎早有准备,还是温婉一笑请他入门,烧一壶波丽露茶泡蜂蜜,一盏小勺一碟曲奇再加以款待,两人隔圆桌落座,隔壁邻居养的牧羊犬开始吠叫。 陈隽从衣袋取出包着手链的帕巾推到桌上,却说着与之无关的话:“梁佩芸是你的母亲。” 蓓琪看了一眼帕巾里面的东西,没有多少惊诧,又看一眼陈隽,敛起眼睫,苦笑:“是又怎么样。” 他没有探当下发生的事,还是在彭尼菲尔德的事情上说:“我们不知道她当年是被遣返的。” 蓓琪收起苦笑,知道他们掌握一些线索,便公开道:“她一直有教书的心愿,即使回了上海也挂念这里,希望我有机会能替她帮助这里的中文学校。” 陈隽点头,问:“所以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耸耸肩,笑了笑:“普通老师。” “你是什么人。”他开始问现下面临的事情。 她只是道:“爱德温,你的茶要凉了,”看他捧起茶搅拌,讲道:“你知道吗,我在完成我母亲的心愿而已。” 陈隽不说话。蓓琪又开口:“扶持中文学校,有问题吗?” “钱从哪里来的。” 蓓琪从烟盒拿一根烟出来打,吸一口,慢悠悠地说:“医院,花园,会画画的疯老头子。” 陈隽闭了闭眼睛,俄国人,流亡巴黎,左翼分子,不是英共党而是法共党,钱来自苏联指导下的共产国际,这一切都说得通。他已经明白道:“你们跟英共党的人有合作,他们现在正在组织大范围罢工。” “时不时,但通常都是两路人。我只在乎母亲的心愿,也恨她被遣返而不得不孤独终老的事情。她为了不让我重蹈覆辙,一定要我留在法国,我父亲把我培养得很好,直到前几年他去世。我是法国人,心魂都会回巴黎,这里怎么样跟我没多大关系。” “所以你就让我们这里的人白白受苦?”他觉得她是来添乱的。 她不再温柔,轻蔑地吐烟,“这算什么苦?他们应该骄傲,他们在这里抵挡,让外面的人继续发展了不起的事业。这就和当初服装厂罢工一样,但这次不只是工薪问题,还有对世界格局和美越战争的声讨。被关押的不是组织里的人自然就会被放出来,主要是时间问题,你不能动,只能让他们等,即使是死了也没有办法,只能怪英国警察执法暴力。” 这回切切实实被夹在中间,动都动不得。陈隽砰地放下茶杯,无法接受蓓琪这样的说法,李先生已经命在旦夕,再这样下去会被折磨得更惨。他把手链还给她,交谈到此为止。他下定主意,把今天得知的部分内幕爆给克劳德,给他送上第一份头条。 第二日,新闻上报,报纸隐去彭尼菲尔德的往事,只把资金来路说得清楚明白。不知名小姐是蓓琪,从属于法共党组织,二十二年来一直待在巴黎。蓓琪主要做情报工作,上级是一名被关在医院的精神病人,接受苏联的资助,再由蓓琪将资金送往中文学校,然而中文学校的人并不知悉来路,只当作是华人对中文教育的支持。新闻震惊整个商会,包括丁六、梁达士,还有与蓓琪熟络的珍珍和裘子颖。 当天下午,警察到住所逮捕蓓琪,进门却不见任何踪迹,所有东西清得干干净净。又过了两日,李先生和其他中文老师的人依然没有被放出来,这次警察死咬不放,令众人焦头烂额。裘子颖坐在圣保罗咖啡馆读报纸,对这件事情全程没有参与,却被这件事惊得失魂,眼见快要下雨了,她撑起一把伞往旅馆方向走。 走到戏院门口,一个蒙面的人突然把她拉到熟悉的巷子里去。高跟鞋哒哒哒地响着,冰冷的手枪抵在裘子颖的下腹,雨伞滚到地上。雨越下越大,淌在二人脸上像泪。裘子颖忽然想起那一幕,她惊醒开枪的人是谁,抖着唇说:“是你开枪杀了纳什帮的人。” 蓓琪纠正道:“是我救了你,你欠我救命之恩。爱德温不仁,我便不义,大可以要你加倍奉还你欠我的。珍妮弗,伊万一直觉得你是个天使,不想伤害你,但他知道你是谁的软肋,我也知道。” 裘子颖受到刺激,心一直在跳,几近到胸口,意思是陈隽喜欢她,他们为了报复陈隽而对付她,要她想起当初在这里落下的应激创伤。蓓琪也落泪,想到她们二人在咖啡馆写电影文章和洗手间偷偷吸烟的事情,柔声道:“你那天就应该离开这里,彻彻底底回到美国,你是不是疯了?你忘记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家在哪了吗,不能有感情。” 裘子颖忽地搂着蓓琪,手枪抵得更深,随时会擦枪走火,可她毫不介意道:“你开枪,开啊。我那么信任伊万,他竟然要这样对我……” “在伟大的事业面前,任何情感都是阻碍!”蓓琪被她的举动吓到,却还是说着这话催眠自己,同时滚动上膛,可手一直在抖,她咬着牙,准备掰动,最终还是放下手枪,容许自己有情一次,带着难以抑制的哭声道:“我今晚托人买票,明天早上带着阿加莎跟我一起到伦敦机场!这件事不能有其他人知道,你们回美国,我回法国,别再留在这里!你再不走,你和爱德温会有更多麻烦事。” 裘子颖再也承受不住,雨和泪掉进嘴巴,“可是杰克是我的哥哥。” “我知道,我没有告诉你我见过他犯瘾。你要明白有些分离是必然的,今天重聚,明天就会一拍两散。你还能见到妈妈,珍妮弗,我求求你听我的,为了妈妈你一定要回去……”蓓琪说到最后心都碎了。 她们互相感知到这样的痛楚,两人在雨中拥抱,雨打湿她们的头发,淅淅沥沥。她们都下定决心,哭得泣不成声。 当晚,裘子颖失魂落魄地走到旅馆门口,却看见陈隽在路边等着她。她二话不说就拉着他上楼,推他进门,浑身湿漉漉地吻了上去。陈隽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心一时平静一时柔软,回应她的亲吻。她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亲她混着雨水的脸,哑着声,被她诱惑得终于说出心里话,“别走了。” 裘子颖笑了笑,抱着他,细细地亲他耳垂,“好……” 他脱掉她拧得出水的衣服和胸罩,把她带到洗手间,让她褪去自己的上衣,开水淋着两个人。他们亲得热烈,而他抱住她,架起她两腿夹着自己的腰嵌合,阴茎插进阴道开始抽送。她被压在冰冷的墙砖,花纹雕她的后背,印出红痕,难耐地叫着。他浑然不知她的热情源于何处,也许是那天的分离叫两个人都明白心意,哪怕不说,他们突然默契地感受到彼此的情感。她又哭又笑,用手背抹着自己的被亲得很红的唇,他看了,克制不住地在她耳边低声哄着。她以为自己幻听,他叫她宝贝。这样一个内敛得要死的人爱惜地唤她,她倒是想起那些笑话,男人在床上忍不住讲情话,可她也无所谓了,她愿意在这个时候听一听。 第二日早上,陈隽醒来没有见到裘子颖,心停了半拍。他去找阿加莎,连阿加莎也不在。他突然明白她不留一句话就走了,回旧金山,陪在父母身边,继续读书研学,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没有追过去,接受这个现实。 44.二十岁 云霭还是那么厚重,堵住拼命往外劈裂的光。事情足足发酵了一个月,李先生终究还是没能坚持到走出收押室的那一日。警察对伊万和蓓琪的逮捕失败,转而寻向其他目标,但由于局势复杂,拉锯战比以往更艰深持久,直到一个月后他们才认定中文学校等人无辜而全部释放,李先生却早已不幸停止心跳和呼吸。此事激怒了当地一部分华人,他们在爵禄街举行葬礼,捧着李先生的遗照在大街上行走。报纸刊登一张照片,外人看来闻风丧胆,而熟人见了只有肝肠寸断,留下挥之不去的记忆。 裘子颖在旧金山找了各种途径才找到克劳德任职的伦敦小报,从这里目睹这张令人心痛的照片。黑白底照,丧服并排,花圈和冥纸贯穿头尾。她突然想到离开伦敦的那个早上,飞机升向高空,机油味愈来愈浓,阿加莎坐在旁边紧闭眼睛,庄重地在胸口划十字祈祷,希望上帝保佑这里的好人。她呢,不告而别,整个人僵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阴沉的云雨。世界是滚烫、模糊、易坠的,把世界抛去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早就流干眼泪,答应自己不会再这样,即使连乘务员说话也听不见。 那也是裘子颖最后一次见到蓓琪。她问蓓琪为什么要救自己,蓓琪把手链还给她说没有为什么,伊万认为你有利用价值,而我服从命令。两人在暗处再次拥抱,蓓琪沉默半天才讲道,其实你是第一个在伦敦对我讲上海话的人。裘子颖幡然醒悟,原来她当初在歌舞厅看到的失落是真实的。 阔别一段时间的旧金山没有多少变化,烈日一如既往把马路照得刮油反光,马路两边招牌和灯笼林立,西美鸥盘旋感到密密匝匝的惊奇。左边排金山银行、糕粉家具,右边列报税单位、图书中药,跟着货车屁股从招牌的夹缝中远眺,是那座连接旧金山湾和金门海峡的金山大桥,立于天水之中。“裘世德”牌匾下方挂一副对联,尚存的新年气息定格在那里。药铺盛开的水仙散发迷人馨香,招致一只托梦花蝶,飞到裘子颖的肩上。洗衣店已经关闭,门前不再有藤椅和葵扇,也不会有善美老太婆的叽叽咕咕,但花蝶来人间有朦胧秘密。 裘子颖回家一个月,正好是她的生日。李婉平和裘世德特意烧一顿好饭菜替她庆祝,倾注感情研究腌笃鲜、扣三丝和酒酿干烧大虾,就为了让她感到回家的安心。手艺依然是好手艺,夫妻搭档多年早有配合,一个举砂锅熬高汤下鲜肉和春笋煮个酥软,一个切菜丁和肉末把上海菜饭炒得油香,那道扣三丝是俩人一起弄的,需切鸡丝的精细刀功,也要煲鸡汤的准确火候,丝细密,汤清澈,盛进烟波蓝瓷碗亮一道海派名菜。饭后甜点是桂花糕,李婉平端着晶莹剔透的糕点,避开帘子,送到桌上。裘子颖吃了,看起来高兴,没人知道她心底在想什么。 到了深夜,夜色和香气在熟悉的房间回荡。李婉平让裘子颖枕在自己的腿上,一直摸她的头发,抚她的额角,终于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很多心事?” 裘子颖伸手圈着姆妈睡衣的法兰绒,堆立羊毛,又抚平整。二人长远没这样感受母女亲密了。她停下手,不知该讲还是不该讲,只把能讲的先讲:“读到报纸,看到许多熟悉的人。” “他们怎么了。” “我刚到伦敦,第一次翻他们的华文日报就读到一篇令人佩服的文章,我从来没有机会和那篇文章的作者见面交流,最近他们给他举行了葬礼。” “是一个遗憾,”李婉平看得通透,“小囡,除了这个,你要学会放下其他。” “不需要……” “我知道你有时候为了别人睡不着。” 裘子颖爬起来,不争辩,接受她犀利的眼光,告知她放下的方法只有一个,“我要继续深造。”她要用读书麻痹自己,用工作填压自己。她走了,他迟早也会忘记自己,不能这样下去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再也不能分出心思想念他。 “在这件事上面,我从来阻止不了你。”李婉平温柔地笑,然后问:“善美老太婆给你的锦囊收好了吗。” 裘子颖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把这个护身符送给比我更需要它的人了。” 李婉平没想到她愿意将此拱手于人,“这是善美老太婆的叮嘱。” “我一直好好的。” “你发生了太多事情,已经超出我和你爹爹的想象。” “我好好的。”她坚持道。 李婉平反倒因此心疼,却只有叹气和安抚:“行,快睡觉吧。” 时间是静的。裘子颖侧躺在床上,眼前是泥巴灰一般的昏暗,昏暗之中有姆妈靠着门框的身影。生日以后,她彻底与二十岁道别。她从来没有认真细想二十岁的轮廓,轮廓理应还葆有一丁点拉扯不大的童趣,譬如堆三层高的甜腻蛋糕缀着栗子、巧克力和榛果,但她的二十岁像辽阔遥远的地中海,坑坑洼洼的椭圆月,一面亮,一面暗。事实上,她已经把自己提拔得不少,而他的出现,让她后知后觉灵和肉的完整。尤其是那一夜的旖旎,她只想由他抱着,恨不能缠绵到尽头。 冬天即将过去,裘子颖休息一段时间才到《金山时报》报社整理手头上的琐碎。她把哈苏还给摄影部部长,对方还是请她一同到暗房洗相片,给点甄选和销毁的意见。阿加莎也进了暗房,穿着照旧简洁得体,上身一套商务衬衫别进西裤,脖子绕印花桑蚕丝巾,脚踩黑色金属扣皮乐福鞋,精神面貌比之前好上不少。三个人在水池面前等着,一些相片洗出来之后都让他们不得不感慨。 阿加莎指了指一张照片,是她躺在沙滩上喝橙汁的侧影,她取下来,说:“我留作纪念。”后面还有好几张,裘子颖被一只狗舔脸的笑容,她们在旅馆互相拍的第一张肖像。 部长继续使镊子夹水池里的照片挂绳线,照片慢慢显影,他盯了盯,若有所思地点头。有的照片纯粹没有新闻意义,只有收藏和纪念价值。有的照片派上了用场,底片仍在,能把真相洗千万遍。蓝宝石酒馆、滑铁卢火车站、伯恩茅斯沙滩,还有几张伦敦华人的照片。他把漏光的照片放在篓子里,大概是可以被放弃的无用相纸。裘子颖看到篓子里有一张陈隽出镜的照片,漏光严重,大片白光占据画幅,旁边的人掩在白光底下,唯独陈隽清晰可见。 阿加莎似是看穿她的注视,问:“你要吗?”裘子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摇头。 接下来是会议时间,按照美国新闻法要求,为保护受害者权益,主人公即使是化名引用也要征得对方同意才能上报。她们从来都不打算写大邦袭警案和伊莎贝拉失踪案,还是以当初的计划为主,且抓住伦敦华人的分布重心的转变,从莱姆豪斯到爵禄街,再刻画中餐饮食、娱乐场所的经营去展开经济重建的部分。 回到美国以后,裘子颖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事情井然有序,但她的心是空落落的。她们与那边的华人断了联络,倒是时不时收到克劳德寄过来的小礼物。阿加莎与克劳德交换信件地址,保持了一阵子联系,对方寄来英国红茶、牛奶巧克力,还有披头士亲笔签名的专辑唱片。不过,克劳德不怎么提及爱德温和杰克,即使提了,也是一星半点。 总编辑请众人下馆子吃饭,选的是访谷区的粤菜中餐厅。香雾如烟,红印章一戳便呈上广式茶点,一屉接一屉,上垒虾籽烧麦,下放腐竹紫菜卷,目不暇接。美国唐人街最好吃的粤菜中餐厅坐落在纽约,但旧金山的也不赖。裘子颖望着玻璃窗里面的大厨提锅勺勾芡,又切细碎佐料一把撒上,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泰丰龙。不同的是,泰丰龙没有幸运饼干,也没有手写的祝福字条。吃过饭以后,所有人都在前台抽了一块饼干,捏碎取出素素的纸条。每个人得到的祝福语不同,阿加莎是五福临门,裘子颖是学业进步。 应了这张祝福字条,两个月之后,裘子颖继续修学深造,她三天两头泡在图书馆,有时下课了跟新认识的同学到酒吧放松。同学邀请她跳舞,她没有兴趣,他们就在舞池里举着酒聊天。 “珍妮弗,你有喜欢的人吗?” 裘子颖弯着眼睛,“你猜。” “通常像我们这样的人,对,我们这样的人,我说都是书呆子你不会介意吧。我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样,读书就是神交,大脑与文字产生电波,那感觉真奇妙。” 她听了,捂着嘴笑,“如果你是为了追求我而说这样的话,我会鄙夷你。” 对方没有恼羞成怒,独自与她碰杯,“你在古老的东方有爱人。” “都不对。”既不是东方,也称不上爱人。 “那我不明白了。” 她不再笑,任这舞曲在耳边震颤吵闹,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拥抱。 45.樱花 眨眼间已是春夏,伦敦的樱花开了,在饱满的阳光下是粉嫩白净一片,开得极为漂亮。珍珍喜欢樱花,周末带着书本到樱花盛放的摄政公园,闻花香,听鸟鸣,静坐至傍晚才动身回泰丰龙。这段时间,她很少看见陈隽,连辅导也不怎么进行了。她发现,自从裘子颖和蓓琪离开伦敦,他比以往要更加夜归,不是在歌舞厅便是在麻将馆。 李先生的葬礼结束,陈隽还是那样沉默寡言,而梁达士很是郁闷愧疚,消极了一段时间。只有丁六伤心一阵,然后继续扮演心比天大的角色,在其中调解他们的苦闷。他的箴言是进退都能海阔天空,不要给自己那么多烦恼,否则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起初梁达士在一边听见脸色总是苍灰的,掩面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中文学校的事情,他埋怨自己大意,没能更早从父亲的嘴里知晓许多事情,一拖再拖以至于李先生含冤而死,后来慢慢地在丁六见缝插针的安慰下才没那么怪罪自己。倒是陈隽,不声不响好像没什么大碍,但其实他们两个作为朋友都明白他的心情。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报社、中文学校和歌舞厅都带来不同程度的重创,不过也得来各界一些关心。中文学校不似当年彭尼菲尔德那样悄然倒闭,还是由梁启继续坐镇,他向伦敦挑明了放话,谁都不能阻止中文学校的开办,只要有人想学中文,他就会一直资助下去。学校门口一度被记者堵得水泄不通。报社因重要的作者去世而有些一蹶不振,可也吸引不少带着同情的招商广告,勉强维持下去。歌舞厅表现不如以往,内里只剩下钢琴手,好一段时间没有歌手出现。蓓琪走了以后,许志临要陈隽物色新人,次次都被他一口回绝,延到下次再说。众人心里都有个谱,当初歌舞厅能起来有蓓琪一半的功劳,她的歌声是招牌也是定海神针,让大家对这里的发展有不少期望。陈隽对蓓琪谈不上怨恨,毕竟人各有志,前一回合交心合作,后一回合积虑分裂,生意场上都是这样的故事。 至于裘子颖,他连想都不敢想,只怕会有锥心的感觉。那围巾和桂花香水,一切关于她的东西都被他放进一个盒子里,许久不见。 陈隽再次得知裘子颖的近况,是从克劳德口中听来的。记者总归是记者,连互相写信都是收集和分享消息的方式。当时克劳德下班了到歌舞厅喝酒,随口一提阿加莎写来的信。灯光黯淡,他喝得起劲,靠在吧台有些醉醺醺地讲道:“阿加莎说,珍妮弗在读书,修的还是新闻学。”他看陈隽滞了滞,却没有预想的进一步反应,失望地打个酒嗝敲桌说:“嘿,我那天晚上看见你们拥抱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有没有搞错。” 大概在一分钟之后,陈隽才终于作出反应。“她还好吗。” 克劳德总算发现面前的人是活的,舒一口气,又抓紧机会刺激道:“听说不错,好像谈恋爱了。”他倒是很期待爱德温接下来的反应。 陈隽握着手里的酒,还是笑,“跟我想的一样。” 克劳德想不到他还能那么淡定,激动地猛灌一口酒,忧心忡忡:“我的上帝,真是疯了!爱德温,我敢保证你现在心在滴血!” 陈隽随他怎么激动,哪怕真的滴血,他亦清楚她迟早会成长,要去体验更多属于她自己的经历。在这里如此,离别以后更是如此,他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彼此还要强求什么。他觉得自己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到位,互不打扰,即使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克劳德懒得理解,他摇一摇酒杯,一口干光,如以往一样拍拍陈隽的肩膀,这回还掸一掸他肩膀的灰尘,吐着酒气:“总之,你想要联系她的时候就告诉我,我可以问问阿加莎。” 陈隽也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的好意。”克劳德无奈地摆摆手,准备回家睡大觉。 不知不觉,他喝多了酒。酒保发现他有些站不稳,立即叫人把他带进包厢,可他根本就没醉,还是醒着,挣脱开他们的支撑往外走,沿路吹冷风慢行。他几乎无话可说,也无事可做,到戏院找个午夜电影看看。许俞华和雅克合作引进了几部老上海电影,目前正映得起兴。陈隽坐在放映厅的正中央,画面放着,他在出神,总记得她在旁边的呼吸。一个多小时后电影播完,他在门口抽烟,然后回家。 珍珍难得熬夜,在凌晨一点见到陈隽,去厨房烧了开水给他。陈隽接过热进掌心的开水,看着她,有些过意不去,答应她过几天继续辅导功课。珍珍脸上有了笑意,让他好好休息。她从来不觉得哥哥颓废,因为在他身上没有颓废一说,即使她知道他没那么开心,也不认为他是消沉的。多年来,他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分寸,上大学读金融,加入顺明堂,替她挡住学校体罚,稳住泰丰龙的经营,又办下许多事情。她知道哥哥不言不语,心里比谁都清明。但这次,她确实体会到他的失落。有几个夜晚,她在阳台看见散发余晖的月亮,月亮下站着一个人,烟雾飘来荡去。 一段时间下来,陈隽依然没有为歌舞厅的新人出谋划策,他知道这样再三推脱,许志临会把重心放在许俞华的身上。果不其然,许志临决定看住许俞华,对他韬光养晦,期望比任何时候都高。或许是因为裘子颖曾经的怪责,陈隽偏偏要这样做,不至于引起许俞华的嫉妒和愤懑,甚至还招来他的哂笑,竟觉得轻松一些。 在许志临眼里,此事严重失利,不仅识人不慎还致人白白牺牲,但他依然不能放过陈隽,把必要的诸如对冲基金和投资组合交到他手上做,用他用到极致。陈隽回归本行钻研此事,歌舞厅的生意被许志临交托给梁达士和丁六打理,一直持续到珍珍十七岁中学毕业。珍珍看着哥哥不像往常那样被赏识实在于心不忍,许久未开口的她对他主动提议,让她去唱。陈隽早已料到,该来的还是会来,这是珍珍逼他必须找人顶替蓓琪的位置,如果他不找,那就由她来。 陈隽还是拒绝,“你知道我不想你掺入进来,如果你要继续读书,我和爸一定会供你读。” 珍珍闭着嘴巴,皱眉头比划手势,“我想读书,但我也可以唱歌。你为什么不听许伯伯的话,这样下去你一手弄成的歌舞厅都要变成别人的了。” “放心,它不会倒的。如果有那天,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珍珍放下手,张开口郑重地说,声音那么清亮甜美,“好,那你答应我不要再置之不理了。” 陈隽怔愣着,盯着妹妹没有一丝玩笑的神情,还有她的声音,建议道:“继续读书。” “去美国读。” 他垂下的手忽然动了动,“为什么去美国。” “我想到外面看看,就像姐姐一样。我已经申请了,而且拿到录取通知书,”珍珍完全知道陈隽的性格,所以她先斩后奏,让他选择,说道:“要么让我去美国读书,要么我就到歌舞厅唱歌。” “哪里的?” “芝加哥。” “爸知道了吗?” “他说只要我能好好读书,就会支持。” 陈隽真是无奈,“很好,珍珍,你翅膀硬了。”不仅逼他必须物色新的歌手,还要他送她去美国读书。 “因为你固执得像头牛,我和爸不想再看见你这样子。我这一趟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哥哥和姐姐。” 陈隽揉了揉脸,“这是你的生活,跟我固执有什么关系。” “你想不想姐姐?” 陈隽没有说话。珍珍生气怒目,“你看看你!” “她谈恋爱了,想与不想有什么意义!”他大声道。 珍珍就要他这个样子,“你一天到晚就替人家体贴地想这个想那个,你不想我卷入,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呢?我要这样的体贴了吗?就像你对姐姐,你到底有没有真的明白她内心要什么,你说不好就不好,说不要就不要,一厢情愿的,你不仅固执,还跟个笨蛋一样!” 陈隽从来没听过珍珍说这么多话,一字一句如此清晰。他知道,她是故意要刺激他的,可她说的也一点都没有错。他说:“好,你自己选,认真想好是去美国读书还是到歌舞厅,想清楚了,我绝不会拦着你。” “哥哥,你最好也给我想清楚,你到底要不要放弃歌舞厅。” “我不是放弃!以往我做了不少事情,在别人眼里出尽风头,有人怀恨在心,认为我在打压。这段时间我想静一静,也就放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理。”陈隽也一口气说很多话。珍珍终于明白他在想什么,不再出声,用手势比一个意思,说他是个闷葫芦,然后进房间熄灯睡觉。 几日之后,珍珍下定决心,告诉陈隽她的决定。陈隽已经明白,只得到报社写招聘广告,又或者,他应该到伯明翰或者其他有华人在的地方觅歌手,毕竟要跟以往相比作出突破,这歌手不仅能唱上海话,还要会唱粤语。 46.新血液 陈隽启程去伯明翰前一天,陈生扎了肉粽放空篓。肉粽以咸香口为主,大盆捞糯米和红绿白眉豆,砧板平铺粽叶和糯米,挖蛋黄仔,填腌制五花肉,再压瑶柱、花生和干虾米,统统裹成金字塔缠草绳,大手一拨入锅慢煮。泰丰龙日夜茶香、烟香、肉香、米香混人声、车声、鸟声、炉声,鼎沸生财如当初。所谓民以食为天,即使是异邦之食也是鲜香大天,各路山长水远乡愁不明的客人都钟情于此。 陈生一大早蒸了几个肉粽给陈隽和梁达士,这环节让两人想起十几来岁的访学游历,父母辈做饭掏零食,而小孩背着去看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大作。不过多年以后,陈隽和梁达士已经长大了,在出发前就吃得一干二净。 火车行驶,金灿灿的日出恰好结束,即将消弭的波光像绒毛,飞过窗户,进入隧道便再也不见。两人并排而坐,梁达士靠车窗,他听闻珍珍读书一事,深知好友的两难,也有自己的不安,所以他没有告诉陈隽,他私下问了克劳德要裘子颖的信件地址,特意绕过他写一封信给她,希望她劝一劝珍珍不要冲动地去芝加哥。 对他来说,芝加哥是乌烟瘴气鸟不拉屎的地方,货真价实的犯罪天堂。梁达士知道如今他们谁也劝不动珍珍,唯有裘子颖的话能派上用场。他在信里写道,他是代表个人在写这封信,与陈隽无关。珍珍和陈隽正在赌气,她决定前往芝加哥读书,但是他梁达士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这个地方,芝加哥是一个恐怖的地方,令人精神萎靡不振,一个疯狂有病的城市,他不想珍珍一时冲动而再受打击,届时恐怕连歌都唱不了,还请裘小姐认真思考、多加劝告。 陈隽和梁达士要在伯明翰待上三四天,这三四天他们在华人聚集的地段待了一段时间。早上搭乘双层巴士到各处打听,夜间坐华人开设的厅子寻找人选。这一夜,他们没有光顾厅子,梁达士想要理一下头发,便拉着陈隽到一家巷子里的发廊等待。陈隽坐在旁边读报纸,梁达士由一个大爷披塑料布,拿着剪刀和梳子修理。 “两位看着不像是在伯明翰的人。”穿着西装革履,连皮鞋都锃亮发光。大爷咔嚓咔嚓剪梁达士扎到后颈的头发,地板接过飘下来的青黑碎物。 梁达士对着镜子问大爷:“有什么区别?” “这里什么人我都噶熟悉,见过的,没见过的,心里有数。侬一看就是新来的。” 梁达士听这方言,剪过的,没剪过的,说道:“大爷祖籍是江浙沪。” 大爷笑得眼纹爬了上来,继续利索地动刀子,“对啦。” “既然您对这个地方的人了如指掌,您知不知道这里有人唱歌能好听。”梁达士追问。 大爷扎马步,视线与发尾平齐,细细地剪,“我儿子有一朋友唱得漂亮,以前是唱诗班的,意大利语和法语都会唱。” “好听吗?” “绝对好听的。” 陈隽听到此处,放下报纸,与梁达士对上目光。梁达士再问:“我们怎么能找到她?” “晚点等我儿子回来再问问。” 头发剪毕,大爷取下塑料布,拿刷子扫净掉到身上的碎发。梁达士甩甩袖子,拂去身上的发和尘,面貌看着更加清爽起来,他付过英镑之后与陈隽一起坐着等待。大爷在他们的注视下继续稳当操刀,又与客人聊得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至极。 送走两趟客人,大爷的儿子终于从火车站那头回来。四人聊了聊,大爷的儿子给一个地址,让他们两个明天晚上到一个黎巴嫩裔英国人开的地下赌馆去寻,这女孩正在那里做荷官,要到凌晨两点才交接更换。夜晚风吹一吹又到金光四溢的早晨,伯明翰火车站和钟楼开始不停工作。到了晚上,两人在那地下赌馆附近游走,很快就到大爷的儿子叮嘱的时间。 梁达士在等待的时候闻到周围的气味,大麻、烟、老鼠屎,他只担心芝加哥比这里还糟糕。陈隽去过不少这样的地方,显然没有这位越南的贵公子要挑剔。不一会儿,一个女孩出来了,她穿着一条蓝裙,脸上涂着胭脂水粉,看样子估摸和珍珍同岁。大爷的儿子说女孩名叫恩枝,背景很普通,恩枝的父亲欠赌债,把曾经是唱诗班的女儿拉下了水,现在应是还清了,但恩枝还在做荷官,起码有半年的业务经验,不仅懂黑杰克、骰子、梭哈,还懂法式轮盘赌桌。 恩枝看见来人,往前靠近他们,打个招呼,“陈隽,我知道你。还有这位,是梁达士吧。” 陈隽和梁达士都始料不及,这个女孩不知是听大爷儿子说的,还是从何得知。恩枝见他们毫无头绪,爽快地解除他们的疑惑,说道:“这里的老板带我到苏豪的荷官学校学了一个月,他们在伦敦也有场子。” 二人立刻明白,她去过苏豪,在那附近了解到他们并非难事。梁达士道:“教法式轮盘赌桌最厉害的那所?” “没错,半年前我就在那里。你们找我有何贵干。”恩枝的两颊仍是红的,那胭脂像一朵小花。 俩人带她到一家深夜仍开的甜点咖啡馆,点两杯红茶和一杯柠檬水坐着聊。恩枝听说他们要找她当歌舞厅的歌手一事,忍不住轻笑,那笑有一丝不屑,也有难以置信。她做地下赌馆的荷官,也在苏豪的荷官学校待过,到私人俱乐部见习,在那里领会过各大政要、明星、富豪、伯爵绅士,眼前区区两个人算什么。她看向玻璃窗外的夜间巴士和他们三人的影子,老气横秋地道:“他们在我身上花了精力培养我做荷官,我不可能说不干就不干。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走就走,不太可能吧,以后这一行都没人会要。” “我们会要啊。”梁达士接话。 陈隽只是问:“你是哪里人。” “同你一样,你睇唔出咩?”她捧着自己的脑袋,胭脂下是故作天真的笑容,也用着清脆的声音骂脏,“我死鬼老窦滥赌,叼佢卤味。” 梁达士是语言专家,自然会听也会说。他知道陈隽另有想法,便问:“你能唱上海话吗?” “我还没有答应你们,你们就来面试我,明明是你们有求于我。”恩枝冷哼一声。 梁达士说:“确实是有求于你,我们的歌舞厅发生大变,必须要有突破口。恩枝小姐,你需要什么就说,我们鼎力相助。你父亲是因一个‘赌’字将你带到这个地方做荷官,你可以去伦敦有更自由的发展。” “荷官也是正规职业。”恩枝想了想,提出要求:“入股歌舞厅,分红。帮我从伯明翰搬出来,在西区有一个好地方住,我就答应。” “后面那个我可以答应你,但是前一个不是那么容易,”谈到这里,陈隽忽然笑了,只当她是懵懂小孩,提醒个实际:“第一,生意好,你的入股才有价值,否则吃不了兜着走,要承担风险。第二,作为股东你可以参与决策,但是没有福利,会有更多的税务流到你的身上,这个我们帮不了你。第三,歌舞厅一直以来有个最大股东,不是我,也不是梁达士,而是许志临老板。如果你都接受,他也同意,那就没问题。” 梁达士叹气,“是这个道理的。其实入股跟不入股区别不大,还是工薪比较稳当。我们又不压榨人,你但凡问过歌舞厅的人都知道他们不仅每月拿钱,有时还拿更多钱。恩枝小姐,你以后要想清清爽爽地离开歌舞厅,什么选择最有利,你应该明白。” 恩枝被他们两面夹击,推了推柠檬水,水摇晃泄出。她烦躁:“真是跟你们没话好说。求人办事还那么不客气。” 也许是因为同一个老乡,陈隽确实不知不觉没那么客气,像旧相识的朋友用粤语问:“你究竟识唔识唱上海话。” 恩枝用勺子戳柠檬,戳出汁,不情愿地说:“识咯,我姨仔上海人。” 三人坐到三更半夜,只有隔壁麦当劳还开着。在陈隽和梁达士离开伯明翰的前一晚,恩枝还是没有给予答复。他们准备死心,买一个水果篮送到发廊感谢大爷和他儿子,然后打算离开。要是伯明翰没有收获,他们就得计划去曼彻斯特。碰巧在那天晚上,陈隽和梁达士决定到地下赌馆通知恩枝他们要走了,恩枝忽然在后门出现,被一群咸湿客户拉扯。他们上前阻止,陈隽的后颈被石头打出血,梁达士的腰也遭人狠踢,但他们还是把恩枝救了出来。 “来伦敦,歌舞厅同样有你想要见的场面和人物。”陈隽捂着后颈流血的地方,这么说道。接着,他差点晕在她面前。陈隽和梁达士不得不在伯明翰的医院修养半个月,之后,恩枝终于松口答应,推掉荷官一职,三人一齐坐火车回伦敦。 歌舞厅输入新血液,一位名叫恩枝的女孩接任歌手位置,广告一打,众人慕名而来。彼时,珍珍收到了一封来自旧金山的信,她拆开一看,是裘子颖得知她要去芝加哥读书的建议。裘子颖在信里掏心掏肺,她说自己有时候也后悔,离开家之后承受那么多,即使过去一段时间也没能缓过来。读书很好,但她希望珍珍不要罔顾自己的人生,如果在英国有更好的选择,那么芝加哥并非一定要被考虑,那里充斥着暴力、死亡、色情、毒品,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才能面对。 这一回,珍珍拎着信件到歌舞厅的包厢,看见了恩枝,然后如此直接地进入包厢,将信件轻放到陈隽面前。梁达士正在松筋动骨,陈隽夹饲料喂鹦鹉。珍珍颤着声音说:“姐姐来信了。” 陈隽皱了皱眉,放下镊子,看向那封信和她秀丽的字迹。读完,通篇是关于珍珍的读书问题,没有一句提到他。他把信放下,没作出其他反应。 梁达士想知道裘子颖究竟有没有劝说,他拿过来细读,发现她和他想的一样,坦白道:“是我写信给裘小姐的,我担心你们兄妹俩是在赌气。珍珍,那地方我有朋友去过,疯的疯,傻的傻,你要深思,”他继续指出:“裘小姐说这不是最佳选择。” 珍珍气不打一处,深呼吸,“你跟哥哥一样,真是使尽好手段。” 梁达士叹气,发自肺腑:“可我这样做真的是担心你……” 此话一出,三人闷了半天。陈隽于是道:“珍珍,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如果你想改变主意,随时都可以。” 在这期间,珍珍还是收到英国本地藤校的录取。面临选择,她想得胸闷,想得失眠,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她找来芝加哥的新闻,读了以后确实是怕死的,她没有裘子颖那么勇敢,也不想再经历那些创伤,可胸口堵着,只好独自和裘子颖互通信件往来。裘子颖一直疏通她,使她终于放下这个执念,留在伦敦读书,她被珍珍的淳朴真挚感染,几乎都有一个冲动,想要到远方,去伦敦再看陈隽一眼。 时下美越战争仍在进行。英国的经济相对稳定,但是通货膨胀率又开始上升,物价和工资都有压力。在旧金山,裘子颖从珍珍的信了解到陈隽的近况,他为了让歌舞厅重振而聘请一个特别年轻的女孩,都是广东人,即使工资有压力都照常对待,未降一分半点。读到这里,她没有解释自己是否谈恋爱,故意让这个误会继续加深,互相折磨,像是要对方惦记自己的小插曲。既然她有冲动,她也要让他有冲动。她知道他总是能放下,面上表现得什么都没有,叫别人在那里干着急。光是这么想着,她都有点恨了。 兴许珍珍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但她还是想到美国看看。彼时陈隽公事繁忙,暂且不能离开伦敦,而珍珍便拉着梁达士到美国待上两个月,从芝加哥游到旧金山。直到陈隽所说的对冲基金时机来临,一九六五年英国一家预备成立的对冲基金公司经理人正在调研行情,陈隽早有耳闻,因他们是大学同学,他们从六三年开始就陆续关注发展,但由于英国的业务模式始终没有美国的成熟,预备经理人同学邀请陈隽亲自到美国探一探。此次也算半个公事,许志临再厌烦美国佬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华尔街有两下子,让他这半个月好去好回。 时隔一年半不见,陈隽结束华尔街的行程就赶忙到旧金山,他抛下大学同学来到旧金山唐人街,就为了见裘子颖一面。 47.旧金山晚饭 旧金山唐人街与伦敦的相比,更像是一个“小广东”、“小香港”。陈隽路过五金铺、金鱼档、鲜花店、茶餐厅,里外香烛红火蔓延,几乎能听见不同乡音的粤语和客家话。此地天色比伦敦亮,华人密集程度也比伦敦高,他问路根本不需开口讲英文,只要说粤语就能解决问题。 陈隽从一个龅牙阿叔口中听说,他要到的地方是唐人街最好的中医店铺之一,店铺老板博学多闻,女儿不仅长得漂亮还很有出息。龅牙阿叔开的是水果档,泡沫箱还堆着翻山越岭的荔枝和龙眼。他一生无婚无子嗣,年轻时候铤而走险来到这里,现在每天打发时间的事情是叼着牙签吹水。吹到有人来问路,他兴致颇高地作答,看这人气质那么出众,忍不住塞两个免费蜜柑过去。不管来自哪个地方,只要讲粤语,长得好看,像是有钱人,他就啧啧赞赏,继续剔牙。只不过,陈隽转手就把两个蜜柑送给路上望梅止渴的小孩了。 一路循着牌匾的方向走,陈隽来到这家中医店。他进门,铃铛摇摆,一位穿着中医大褂的太太从天秤抬头,她让他先坐一会儿,等她丈夫出来诊断,然后继续按照方单分拣药材。他看了看太太,她的面容轮廓遗传给他要找的人。他没有坐下,抬手读腕表。下午四点钟,似乎有些早。陈隽还是站着,表明来意:“我是来找裘子颖的。” 李婉平听后,停下手上的功夫,“你是?” “她在伦敦的朋友。”他言简意赅。 李婉平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只觉不简单,“这么远来这里是为了子颖吗。” 陈隽淡笑,“也有公事在身。” “她还在学校,晚上应该会回来。”李婉平不确定地问:“她知道吗?”知道有朋友从伦敦来看她吗。 他一顿,坦白回答:“不知道。” 李婉平讶然,心里有几分猜测,把天秤晾在那里,绕出台子招呼道:“先坐一坐,我给你倒杯茶。”她给他续上一杯枸杞茶。既然他来自伦敦,她正好一些话想说,“之前也有一对年轻人来这里找她。” “我妹妹和朋友。” “原来如此。”李婉平明白他们都是有关系的人,继续道:“她见到他们挺开心,我很久没见她那么开心了。” 陈隽点头,不确定她见到自己会是怎样的景象,或许开心,又或许怪他莫名其妙的出现打扰她的生活。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想起她,但繁忙是真繁忙,忙到想不起来反倒松一口气。偏是到了美国,他总觉得一定要再见到她,哪怕什么都没有,看她过得好就行,以后回伦敦再不济还是那样子,朝九麻将馆,晚五歌舞厅,满脑子生意算盘。 聊到这里,裘世德从针灸房出来送走一位客人。他以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的人是病患,到了他面前就轻车熟路地观察脸色、眼珠子,询问身体状况。李婉平拍他一记叫他打住,她说这是小囡的伦敦朋友,别吓到人家。 裘世德总是医者仁心,他恰恰就看出这年轻人肝火旺,睡眠不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心事很多伐啦。” 李婉平嗔怪地使眼色,“阿呆,人家不是来看病的。” “小囡朋友,看一看不会死的。”裘世德果真跟当年与她初识的一样神经大条。 李婉平呸呸呸,“侬讲的啥话,”她满脸不好意思,对陈隽抱歉道:“可能是闻药酒闻大了,不要听他乱讲。” 陈隽无所谓地笑一笑,站起来,跟裘世德握手,让他给自己看病。裘世德把他带进针灸房,正儿八经地给他把脉,查眼白和舌苔的状况。杂七杂八搞一通,裘世德反倒还亲自给他拣了几味中药,降一下肝火。这一弄持续到日落,太阳下去以后,天渐渐地黑了。 陈隽和裘世德从针灸房出来,正好听见门口的风铃响了。叮铃一声,熟悉的桂花香溢开,茶色茧型风衣下是收腰牛仔裤和小猫中跟鞋,鞋的根子只有两英寸,韵味在少女活泼和女士优雅间摇摆,这样灵活的感觉成了美国年轻女孩的时髦。声香并茂,支离破碎的叮铃停止,空气倏然变得安静。他们四目相对,做梦都能认出对方。天黑,对面亮起招牌灯,霓虹照她身后,绒光笼她发丝。陈隽还是不禁动了心,他眼前的裘子颖,头发长了,穿着气韵比一年半以前要成熟。 “小囡回来了。”李婉平开口欢迎,她朝二人来回看,决定邀请:“陈先生,不如到我们家吃晚饭。我准备四双筷子。” 陈隽闻言,很快从裘子颖身上收回眼光,没有拒绝好意。裘子颖看他一眼,淡得不加痕迹,然后跟姆妈和爹爹打招呼。他们家就在中医店这幢楼的二层,出来顺铁门里的楼梯往上走即可。裘家布置得极为温馨,还有着老上海弄堂房子的情调。一盏老式吊灯拽亮黄昏,米色花纹墙纸盈光,像裹着一层轻纱。木柜集各式摆件,有中式、南洋式、日式、法式,简约实用。珠帘背后是厨房,夫妻俩让二人在外面聊着,他们到里面做饭。 裘子颖脱了风衣和鞋子,穿着一件浅白衬衫和收腰牛仔裤,踩拖鞋到窗户拉下一页百叶窗,街道的车前灯晃过,影痕落她脸上。她放下百叶窗,转过身来,发现陈隽并没有留意自己,正在看墙上的画报,就像她当初在他家赏那些山水一样。此刻,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他许久,想起过往。 她走到他旁边,一高一低。画报上是明眸皓齿的娴静人儿,一身粉格子旗袍,倚靠花园廊庭,手夹一根细烟,底下写着一串公司名称。裘子颖介绍道:“这是我姆妈烟草家业的老广告。” 陈隽侧过头,近距离看她,她脸上的神情如此正经,正经得仿佛他们还像起初那样谈公事。看过一眼,他的视线回到画报上方的日期,“一九三二年。” “我还没出生。”换来他轻轻嗯一声。 厨房的开灶声此起彼伏,夫妻俩有说有笑,氛围极热络。裘子颖用余光望他,却看到他后颈有一道几乎微不可见、以前没有的伤疤,问道:“你脖子后面怎么了。” 他不假思索,“被石头砸的。” 她轻笑:“从来没见你会受伤。” 他轻描淡写:“不是在伦敦,比预想中要狠。” “看样子是英雄救美。”裘子颖的语气没什么变化。他不出声,也就是默认。她知道,救下的人是恩枝。 这时候,裘父母陆陆续续把烧好的菜放到桌上。菜上齐,炉关火,四人围坐一桌,夫妻俩被热气蒸得面红耳赤,心肠比脸色更热。一般人难以想象他们曾经都是民国大家庭出身的小姐和少爷,可他们正正含着金汤匙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他们处世还带着遗留的庄重,但比从前要亲切和从容得多。 众人准备起筷,突然,门铃响起。中医店已经关门,应是没什么人来,裘子颖放下手中筷子,到窗户拉低百叶窗看,原来是她的老同学。 李婉平问:“谁呀?” 裘子颖看陈隽的背影一眼,答道:“比利。” 裘世德了然,起身去厨房备多一双筷子,折回来放到陈隽的旁边,对女儿道:“三个人都忘了今天他要来,小囡下去接接他,快让他上来。” 不一会儿,裘子颖带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士进门。比利是医学生,常常跟裘世德从药物谈到解剖,中西概论,无话不说。李婉平最烦的就是他们在桌上聊肢解青蛙和田鼠。比利进屋,像个大男孩一样,兴高采烈地提一瓶纳帕谷葡萄酒上桌。 他刚放下就见到隔壁有新人,伸手一握,“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比利。” 陈隽礼貌回握:“爱德温。” “我甜美可爱的珍妮弗,请帮我倒一杯水。”比利坐下,碧眼发光,对裘子颖请求道。她送上一杯水,陈隽用余光望见他们心照不宣的举动,只觉自己这一趟过来有些好笑。 这顿饭总算要开始。裘世德很是高兴,原本只有过节才有这样热闹的气氛,在今天又体验上了。比利和裘世德开始聊天,李婉平听他们谈话,细心给裘子颖夹菜。 裘世德向比利介绍,“这位是珍妮弗的朋友,从伦敦来的。” 比利知道他们关系以后,为博美人一笑套个近乎,敬陈隽一杯酒,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这里怎么样?跟英国相比。” 这问题对陈隽来说有些熟悉,而裘子颖也有同样的感觉,当初他还在打量她,想要一探究竟两人背后的共性和差别。陈隽回敬仰头饮酒,放下酒杯淡淡用英文答一句:“摩登,金融发展得很好。” 比利赞同,增添一个方面:“当然,医学也不错。” 裘子颖静静地吃饭,听他和比利在那里聊一些琐事。她从未想过陈隽会来美国,现在他出现在眼前,人和事也堆在这里。自上次比利在酒吧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之后,他对她告白不下数十次。比利不是一个激进的追求者,他喜欢顺风顺水,慢条斯理地关照,进而动摇对方起初的拒绝。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二人之间突然出现一个爱德温。 “爱德温要在美国待多久?”比利又问。 “不长,下个礼拜就走。之前在华尔街忙了几天,现在抽空来这里看看。”陈隽答得比之前详细一些。 裘子颖咬着筷子里的菜,食之无味地咀嚼。裘世德听了,简短提议:“小囡朋友,这几天有空可以去金门大桥呼吸新鲜空气,那里景美。” “我一个人去没什么意思。” 李婉平娉婷一笑:“让小囡陪你去,她老是闷着读书,出门散散心也好。”裘子颖依然安安静静,陈隽倒是笑了笑。 饭后结束,比利跟裘世德聊过紧要事,有其他行程须先走,拉着裘子颖左右脸亲三下,做告别礼仪。陈隽看过不少朋友之间的礼节之吻,如今却是不太想看这一幕。裘子颖下楼送走比利,回来不见父母,二人又进厨房忙碌收拾,客厅只剩她和陈隽。 陈隽终于问道:“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裘子颖避之不答,反而问他:“你住哪里?” “就在这附近。” 静了片刻,她才说:“这附近大清早就会很热闹。” “不嫌吵。”陈隽望着她,还是问:“你过得怎么样?” “如你刚刚听到的,读书,有时候会到一些地方消遣。”她像以前一样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呢。” 他故意开玩笑:“我在怨你。”这话一说,两人的心都重重地打了一下,她的眼眶泛热,但那只有一瞬,仿佛打哈欠,稍纵即逝。 裘子颖的委屈得不饶人:“恩枝还好吗,听珍珍说她们同岁,年纪轻轻比蓓琪厉害。”她的学识在此刻压不住她的醋意,这是无可避免的情感,她很少会这样,可在她看到他后颈的伤疤以后还是有了一丝酸楚,忍不住幻想恩枝到底是怎样的女孩。 陈隽打心底毫不掩饰对恩枝的赞赏:“年轻、调皮、聪明,学习语言的能力也很强。她和蓓琪不一样,蓓琪唱歌几近完美,但有很多心事,恩枝还小,什么都愿意尝试。”厨房乒铃乓啷,他看着她。 “挺好的。” “前途无量,”陈隽再次读腕表,发觉时间不早,说道:“待得有些久,不打扰你们了。” 裘子颖因他后面那番话噗嗤地笑出了声,“你就没有变过,”她笑过,继而幽怨,伸手抚他后颈,摩挲那凸起的一道小口,“我不相信你没有一丝一毫想过我。” 陈隽为她的触碰一滞,不知道在这美国做什么正人君子,不管她恋爱与否,他握住她放到后颈的手,在掌心回忆她熟悉的柔软和温度。锥心的感觉忽然来得那么重,“想,是你从来没想过我。” 48.温存 po18 td. c om 碰巧,厨房熄灯。照向客厅微弱的光散了。裘父母切好水果出来,俩人适时避开恢复原样。陈隽谢绝好意,不打算再久留,裘父母极其理解,不想对方为难便让小囡送送。裘子颖穿上风衣,到姆妈耳边悄悄说话,姆妈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用签子戳一块香橙入口,带着陈隽下楼。 在楼梯,裘子颖倾身靠近陈隽,告诉他自己说了什么悄悄话。他已经猜到,她今晚可能不会回家。脸不红心不跳,比以前要大胆。出了铁门,拐过几家店铺,他们在龅牙阿叔的眼皮底下进入一家新加坡旅馆。旅馆漾着一股清淡的薰衣草香味,房间是暗的,原木装潢空荡干净,窗外半支起的遮日隔板有锦绣才华,将月影和霓虹削成菱形格子。他们没有开灯。格痕清幽幽,濡湿床单、墙壁、地板。 她靠在门边看他,什么也不做,好像在等待。他怎能多看一眼,下意识抬她下巴吻上去,尝她嘴里的香橙味。她阖起眼睛,张嘴任他席卷。唇贴合湿润,舌勾缠热烈,鼻尖和脸依依相蹭。忽然,她欲擒故纵推开他,一丝晶亮在夜色崩裂。他果然不满,用指腹揉她唇,再度亲上去,这次她伸手环他后颈,如愿得逞地笑了。好像以前那样,她非不信他还能如此镇定。 陈隽听见她笑,知道自己再次中她下怀,正亲到浓处,突然退开咬她耳垂。她发疼,捶他肩膀,被他一把抱住,放倒在床上。拥合续吻,酥月酥影,吻到暗里遁入无忧境界,静悄悄而无人打扰,唯有斗转星移之时,格痕才半吁半叹。偷情好,三角恋也罢,至少他从这激吻明白她想他,而他今晚也不会放过她。 他跪着,俯身脱掉她的风衣,准备解她衬衫纽扣。她制止不许,头发散在那里,在他的注视下伸手慢慢地解,一个又一个,从乳到腰间,解开的衬衣像两瓣窗叶,遮遮掩掩那浑圆的小夕阳。他看了真是嫉妒,到底是谁教她这样撩拨人。她还要起身,和他一样的姿势,任头发垂打后背,衬衣滑落肩膀半塌手肘,窈窕至极帮他解开皮带,引来他手绕她脸,揉捏耳珠,好似在褒奖她的主动,又像是无声催促。 裘子颖觉得金属扣皮带比迷宫要难,期间他不时以吻安抚,边亲边等,她终于还是没有耐心地放弃,要他自己动手。他好笑地抓着她一一教导,钢针退洞,抽拉,抛开,一气呵成。皮带扭转局面,反客为主,陈隽托起她后臀,别她双腿坐在自己身上,她惊呼跌坐,条件反射地扶着他肩,被他含胸。夲伩首髮站:po1 8 a z.co m 他们上下贴着,裤子未褪,热意已经淤积,无望沉淀。他亲她胸肌肤,掌心尽情抚她后背线条,致她频频缩肩仰头。她湿得不可开交,以往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契合在一起。也许他想要时间更长一些,温存更多,迟迟没有进入她。她忍不住往隆起的坚硬地带摩擦,腾出胳膊揉自己另一边胸,缓解热意。 陈隽松开口中肌肤,望她满足自己,哑声问:“好玩吗。” 裘子颖放过自己的胸,搂住他脖子继续扭动摩擦,曼出细吟,“我喜欢坐你身上,”她还迷蒙地指出:“你好硬,这样有感觉……” 他要神魂颠倒,握着她腰顶她两三下,让她玩得纵情。在她第一次高潮以后,热液流淌。他们脱去所有赤身相对。他知道她一次便快没力气,趁她还在余尽顺着热液轻松滑入,长驱直达深处,深到恩怨尽头。那里热而暖地吸吮着欲望,使他反复沉沦。他们太久没有这么亲密结合,记忆里的感觉慢慢围拢,同时生出知足的喟叹。 做到中途,裘子颖不经意摸到他的后颈,摸得细致,仿佛诘问,指甲一抠差点要出血,而他随之停止,这一下竟叫她伴随着瞻前顾后的感觉,犹豫得失。她羞耻起来,好像这一年半的书白读了,一场做爱就打回分离那夜的原形,无言出息。陈隽却是拿过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她的指腹,继续扶着她腰劲道抽插,一贯地忙碌,忙碌地占据她所有。霓虹盈盈渗一些光进来,格痕爬到她的身上,颤肩有粉红,胛骨有碧绿,交相辉映。随风随影,及时行乐。 偶有一顶点,裘子颖拉伸脖子,眼睛装着潮光,顶点一阵一阵,弄得她呼吸急促。她见他掌握节奏,不高兴只有自己混乱,手循着他胸膛下滑,问:“要是你做第三者了怎么办。” 陈隽俯身压向她,彼此前胸夹着她的手,他这时不想顾虑那么多,到她耳边答:“无所谓,以后你就说你在伦敦有情人。旧时留洋读书的人搭一艘渡轮,在渡轮里跟各色人等欢爱,回程途中朝三暮四,下了岸直奔情人,然后死灰复燃,再续前缘。” “讲的什么呢,”她笑了笑:“你是情人吗,谁的情人。” 他的呼吸还在她耳边,“明知故问。” “床上的话谁会当真。”他因她的话气结,抓着她狠狠地做,节奏被打乱,汗液淌下,她还要沾一沾伸舌头舔,他无奈别开她的手,不许她什么都乱尝。 他望她现在那么爱玩,不禁奉陪一问:“背地里偷情感觉怎么样?” 她快活地做戏:“有意思得不得了……”她下定决心,明天就拉比利来刺激他。 陈隽早发现她是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如果你喜欢这样子,一个不够,我也阻止不了你。”但他会嫉妒死。 裘子颖被他弄得身体更有感觉,大言不惭:“你应该讨我开心,博我宠爱,这样你就是一等一好情人。”他听了不说话,换个姿势,把她翻过来后入,看着她凹凸有致的后背,握她头发横冲直撞,要她无法表达完整句子,只剩细碎的吟声。热流滴滴答答下淌,水迹泛滥,她心悸脸红,摇摇欲坠,果真皱起眉来,快要扶不住床,抓着床沿木板,还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床板声音。 “这地方坏了你要赔的。”裘子颖担心控诉。 “你乖一点就不会赔。”然而,临近顶峰,陈隽哪能因虚张声势的床板放过她,箍着她腰加快速度,床板咿呀得更加厉害。她夹着他,听见释放的喘息,也止不住浑身发麻地冲顶,瘫软趴在床上,穴口一缩一缩,似乎要到云端去。 半夜,他抱她到洗手间一起冲洗。花洒淋她肌肤和下体,她无力地吊在他身上由他服务。他擦拭干净把她放到床上,盖一张温暖被单,待他也躺下,他伸手让她枕进自己臂弯,肌肤相贴,她不由得往他胸膛埋近,有了许久未有的亲昵和安全感。他们没有睡着,感受彼此呼吸。 “你到这来做什么。”裘子颖细声问。 陈隽下巴抵在她头顶,“跟朋友到华尔街观察一下趋势。我们看了标普500,Samp;P 500 Index,美军到达越南的消息一出跌了一点,但就算这样,美国对冲基金的市场回报率表现不差。大事件出来暴跌一下,没多久投资者热情又回来了。许老板就是这样的心态,英国的对冲基金公司刚刚起来,来这里是对标华尔街的公司,看看伦敦哪个有这样的潜力,然后让他们下手管理。” “看来这样的事情都吓不跑投资,”她不懂,问其他:“你朋友呢。” “他还在华尔街。”他顿了顿,慢慢摸她头发,要把一点一滴记在心里,说道:“其实我可以不来。” 裘子颖抬头,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你来了?” 他只是说道:“大费周章。” 她已有答案,浅浅亲他嘴一下,“谁让你不闻不问。” 陈隽沉默地抱着她,夜再深一点,他们互相搂着入睡。他们都是一样的想法,哪怕是温存一夜都好,谁知道第二天世界会发生什么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