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勋夫人》 楔子 秀帝因病驾崩,尧王趁势而起,起兵造反,各地烟硝烽火连绵,尸骨成河,一路南驱而上,直逼都城,而由谢将军一派拥护的肃王是一生无子的秀帝属意的储帝人选,故而肃王成了尧王的眼中钉,不除不快。 天下大乱,肃王几次颠簸,几次命悬一线,终于被谢小将军护送回都城,成王败寇,起兵造反的尧王不甘事败,自刎于天牢,自此开啟了肃帝的元年。 大势初定后,百姓重振,纵不及河清海宴,但战事不再起已是万幸至极。 肃帝登基后一年,风平浪静的都城迎来了第一桩奇闻。一向清冷自持的谢小将军亲自护送了一名乡间村姑入城,由若干谢家军包围马车缓缓前行,护卫周全。 而后那位村姑被肃帝亲封为─功勋夫人。 第一章 功勋夫人的身分一时间被全都城的人们津津乐道。说起这位村姑,据说是为猎户的女儿,为肃帝被尧王追杀时,曾相助过一命,肃帝因而感念至今,故特意命谢小将军护送其入都城,赏金银珠宝及宅邸一座,永保世代勋爵。 人人好不钦羡,只道这功勋夫人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许三入谢家军尚三个月不足,他本是许家排行老三,是为老么,入军这事根本轮不到他,许家大哥随谢小将军护送肃帝入都城与尧王兵卒交战时,断了一胳膊,无法再拿起刀枪,故而倒楣的许三代兄入军。 天青石板上因刚下过一场春雨湿润滑苔,天色尚早,茶楼,酒馆,当铺,作坊皆未开市,市街上倒有赶早挑担赶路的匆匆而过,而功勋夫人府正处十字旁角一隅,两边的屋宇鳞次櫛比,春里的杏花从墙头探出来张望,一瓣落在了谢小将军的肩上,他浑然不知。 功勋夫人府前身是旧永安侯府,虽间置有十五个年头了,但楼阁飞檐间仍恍惚能瞥见几分旧时的鲜采辉煌。 老永安侯的故事被人写进了话本,一生跌宕起伏,可改朝换代后,亦如旧时堂前燕般,物事人非,徒留一大宅邸,令人唏嘘。 许三跟在谢小将军身后打着哈欠,今日是功勋夫人第一次入住功勋夫人府的日子。永安侯府的匾额已被换成了功勋夫人府,当年永安侯府的匾额还是昭成帝亲手刻的,就连匾额的木都是亲自挑的上等檀香木。 他们一踏入府内,便感觉偌大的府内空荡得很,要想从前的永安侯府可是昭成帝的座上宾,据说是年少时便相识了,旧永安侯府没落前奴僕们来去走动,晃得人眼疼。 当然,他们谁也没亲眼见过,这是许家老爹说的。 功勋夫人走到中央空旷停下脚步,她的身型不同闺中女子娇小,反倒是修长窈窕了些,个子甚至只比谢小将军只矮了三个指头,猎户之女出身,皮肤不是葱白凝雪,是常晒日阳的健康麦色,肩头也厚实些,可却又有不同粗糙猎户的容貌,五官素雅中带恬淡灵韵,如一株节节花,长相其貌不扬,并没有鲜艳的花朵,也没有芬芳的香味,只是在田野中独自生长,神秘紫蓝色增添野趣奔放。 「功勋夫人,可是觉得此宅有何不妥?」谢小将军问道。 在他接功勋夫人入京之前,早已命人将此宅修缮整理了一翻,虽不及过往富丽堂皇,却也是乾净无尘。 「没有不妥,就是觉得唏嘘,永安侯我幼时曾经见过,老头子人很好。」功勋夫人语气平淡,嗓音带点沙哑,她环顾四週,簷上走兽被初晨照耀,浮光掠影,生动如栩,静静照看着此处的岁月如梭。 她喊一声永安侯,想来是老永安侯还未疯癲之前。 老永安侯故去之前,患上了痴呆疯症,早已六亲不认。秀帝与老永安侯素来不对付,在老永安侯故去后,只留下幼孙与二娶的新妇,秀帝便草草将爵位交予其心不轨的二房,而二房便带着爵位举家南迁去了,故而留下了此宅。 秀帝此举曾遭诸多大臣上奏多思,奈何秀帝一意孤行,惹得诸多旧臣心多有不满……前朝旧事谢小将军也不便置喙。 「功勋夫人看看,若还有什么需求,我府就在距离功勋夫人府不到百米。」人是自己护进京的,谢小将军自是亲力亲为。 「没什么需要的。」她隻身一人从乡野来京城,什么也没带。 「那不若我命人将旧屋的物件带些过来,也让功勋夫人有些熟悉感。」谢小将军一口夫人叫的,其实人家姑娘也才十九岁,只比谢小将军小上四岁。 功勋夫人沉思了一会儿,眼梢浮起一丝讥笑,「不必了,想来旧屋此时也没什么东西了。」 这话说的古怪,但谢小将军没有多问,许三在身后增加一点自己的存在感,快抢插嘴道:「或者还有其他家人吗?」他一问完就知道问错问题了,因为谢小将军转头冷冷睨了自己。 谢小将军是亲自去迎的功勋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功勋夫人家是否还有其他家人,要还有那也一起迎回来了。 许三悔得肠子都青了,正愁着怎么搪塞过去,便听功勋夫人漫不经心地说道:「只可惜,我爹半个月前被熊给吃了。」 功勋夫人将这等血腥之事说得太稀松平常,引起许三的身理不适,他冷不丁打了个错愕的暗嗝,「嗝。」 功勋夫人转头笑看他,双眸瞇成了一条线,弯弯中带着一缕狡黠,似那夜空中皎皎峨眉月,她彷彿很享受吓唬许三的恶趣味。 「你就这么看着你爹被熊给吃了?」许三惊悚的追问,被谢小将军暗嘖了一声。 「那不然呢?我也一起被吃吗?」功勋夫人挑眉,可谓凉薄至极,转眸她又是一笑,得意万分,兴致勃勃的说:「不过,后来我与那隻吃了我爹的熊周旋了三天三夜,终于把给牠给猎了,扒了熊皮做毯,可暖和呢……倒是可惜了那张熊皮毯了。」 功勋夫人神色颇为那张熊皮毯惋惜,对新宅的建筑景致也再无观赏,只于那不知道何处来的惆悵,她慢悠悠走入这座她往后馀生的住所。 第二章 功勋夫人很惋惜的那张熊皮毯,谢小将军估摸着总是要去替她给取回来的,于是翌日就只带着许三出发前去功勋夫人之前救了肃帝的郊外旧屋。 那儿距离京城并不远,也不过半天的路程,一处唤作有渔村的地方,虽唤作有渔,可当地并不以捕鱼为生,反倒是猎户与种植小麦居多,村人也只有百馀人,是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大概吧。 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当谢小将军带着自己的一批下属抵达功勋夫人的旧屋时,目瞪口呆了。谢小将军记得自己来接功勋夫人时,屋里虽不比京城的华美精緻,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特别是墙上悬掛着的那一排猎具,齐全锋利,看得出所用之人的用心呵护与照顾。 可如今,旧屋被搬空了,不过短短几日,就连门板与木窗都被拆了下来,更别说猎具或床榻了,哪里还有踪影。 「小将军,这是遭贼了吗?也搬得忒乾净了。」许三忽地就想起功勋夫人昨日掛在嘴边那抹的嘲讽,莫不是早已有所预料了? 谢小将军有些慍气,可面色不改,他当时来接功勋夫人入京时,村民皆来围观,彼时并不知道他的身分,七嘴八舌地酸了一把功勋夫人勾搭上了京城大官要去当卖身卖肉的小妾云云。 「呸,小王八蛋还敢骗我井里有宝贝。」粗粗劣劣的骂声在院中井下回盪,待曾老六从井底扑了空,爬出井后,差点心脏骤停,手一滑又险些跌回井下。 他不仅扑了空,这一抬头,还见一全身穿盔甲的士兵们正围着自己,彷彿在看自己耍猴戏般,倒霉得很。 谢小将军从下属中走出来,尽管穿着常服,但身上散发着一股凌人的气势,让人不由得如坐针毡。 「官爷……有话好说。」曾老六上下齿打颤着,额头的汗水流淌到鼻尖,再滴入衣领里,手臂攀着井沿都僵麻了也不敢肆意爬出井,就怕他往前一动,顶上人头就先落地了, 「熊皮毯呢?」谢小将军人狠话不多,居高人下的俯视着曾老六。 曾老六都可以细数谢小将军里的鼻毛了,他感觉谢小将军的眼神都能生吞活剥了他,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呀…… 「熊、熊皮毯?」曾老六露出迷惘的表情。 「熊皮毯。」谢小将军加重了语气,系在腰间上的剑已然出鞘,彷彿在迫不及待叫嚣着需要新鲜的热血。 曾老六死瞪着谢小将军的剑鞘,「想、想起来了!在、在村长家里!没错!值钱的都在村长家里!」他宛如抓住浮木般,越说越激动,手一滑整个人惊恐往后仰。 刚下过雨的天空是如此清澈。 就在曾老六闭上眼准备跟世界说再见之际,谢小将军眼疾手快跨前一步抓住了他,大力一甩,将人给拽上来了。曾老六吓得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坐在地上直喘着气,他刚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直到他再睁开眼要谢谢救命恩人,谢小将军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前往村长的家了。 谢小将军的步伐加快了许多,许三只能小碎步跟上,不解的问:「将军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我没有生气。」谢小将军板着脸,明明在生气却还死鸭子嘴硬,只差没在脸上写着:老子超不爽了。 许三摸摸鼻子,正要说些什么,谢小将军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凝视他,许三临到嘴边的话又给吞回了肚子里。 「我真的没有生气。」谢小将军神情特别凝肃。 「知道了。」许三被看得心脏怦怦跳。 「盗窃他人财物,按我朝律法,应罚三十大板。」谢小将军语气也凝肃,彷彿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 「知道了。」许三赶紧点头附合。 「由一村之长带头盗窃更是不可取,若因为小物而为之,那野心被养大,往后强盗杀人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了,这可不是区区罚三十大板就能了事的。」谢小将军越说越快,口水都喷到许三的脸上了。 许三不敢当着谢小将军的面用袖子擦脸,当朝律法许三是背不全了,但许家的家规他可记得清清楚楚,他用力点头,「没错,这种小人就该狠狠的罚。」 许家家规,不论将军说的对与错,只要跟着点头就对了。 谢小将军深吸了一口气,镇定的说:「我没有生气。」 「没错,将军没有生气。」许三继续认同。 谢小将军这才满意地继续往村长家前进,许三看着谢小将军这稳健的步伐,耸洩了肩膀,他感觉自己身体快转了二十年,掏心掏肺苍老了许多。 「噗」士兵里传出了窃笑声,许三回头瞪了一眼,「笑什么笑,这叫求生慾望。」 --------试阅结束------- 第三章 有渔村村长的家在村庄的正中央,相较于其他屋瓦更显富丽堂皇,一眼就能看出非富即贵,可见平常没少捞肥油到自己口袋里。 谢小将军浩浩荡荡带着人到村长家时,村长还正睡着大头觉,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这才睡眼惺忪的缓慢走出来。 幸亏他还记得谢小将军,看谢小将军这个大阵仗,村长立刻打了个冷颤,后颈止不住的发凉,感觉谢小将军看着自己的眼里正有两道兇残激光。 「大白天,睡觉呢。」谢小将军突然地阴阳怪气。 村长眼皮跳地剧烈,脚一崴佯装身体虚弱,手扶着不知从哪拆来的上好杉木桌几,「这几日身体不适……不知道将军大驾光临,是我的招待不週。」他用袖子擦拭额头的冷汗。 谢小将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原来是身体不适。」他目光锁定在了已经舖在地上的熊皮毯上,醒目又显眼,他刻意用脚点了几下蹭泥,「这都有熊皮毯了,还不够舒适?」 「这……」村长心脏都快要从口中吐出来了,硬着头皮狡辩,「反正也是没人要的。」 「谁说没人要的?我就瞧上这熊皮毯了。」谢小将军微微一笑,迷人又危险。 「将、将军瞧上的,自、自然是双手奉上。」村长感觉有股无形的力量正压着他的脊椎,几乎要让他直不起腰了。 谢小将军只拿了熊皮毯便离去了,有渔村若干村民面面相覷,无不想着自家也还搁着几件从功勋夫人那里捡来的家具,也不知啥时谢小将军会来要回去,这片愁云在有渔村的上空徘徊了许久,所幸谢小将军也再也没有来过了。 熊皮毯,谢小将军让人彻底清洗过才亲自送去功勋夫人府,彼时,功勋夫人正在拿着扫把扫着地上成堆枯黄的落叶,春时一场骤雨,落叶沾着雨后的泥泞,功勋夫人把袖子高高捲起,露出她略有隆起的臂上肌,线条如小土丘,很是流畅优美。 功勋夫人扫得专注,甚至都没有发觉谢小将军来了,伟岸枫叶新枝绿芽,在风的轻柔吹拂下,细语绵绵,功勋夫人一个人立佇在偌大的庭院中,青石板阶上的鹅软石都成了陪衬,古板的廊柱也因为有她而注入了一丝活气。 风捲过呼呼,落叶吹起颯颯以及扫帚嗤嗤作响,天宽地阔,这一方小隅闹中取静的恰到好处。 谢小将军停下脚步,静静凝望着,目光悠远,将自己也融入了这嚮往里。 「将军?」许三是个急性子,不解的开口问,果不其然被谢小将军给瞪了一眼。 功勋夫人听见了声响,转头望去,这次跟着谢小将军除了许三,还有三名壮汉抬着一笼箱,她困惑的问:「这是什么?」 「熊皮毯。」谢小将军偷藏了一点得意在眉梢里,语气都雀跃了许多。 掀开盖子,赫然是自己旧屋那件熊皮毯,「噗」功勋夫人噗嗤笑出声,挑眉问道:「你这是去抢了?」 许三很欣赏功勋夫人的慧眼,在谢小将军看不到的地方直点着头。 就谢小将军面不改色,「大丈夫不做抢盗之事,不过物归原主罢了。」说罢,他抿着嘴,「倒是你其他的旧物难取回。」 功勋夫人伸手触摸熊皮毯,依旧是那熟悉的触感,她垂下薄薄的眼皮,回忆涌上心头,歷歷在目,罕见的语调轻柔了起来,「谢谢将军替我取回,有这个就够了。」 谢小将军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彷彿踩着云彩,飘飘荡荡,他知道孤身于世本就不易,更何况是个姑娘,功勋夫人于他眼中,依旧是那个他第一眼她,满眼倔强不屈的小姑娘,总让人不断想对她更好些。 当然,功勋夫人不知自己竟是在谢小将军心中是这等形象,否则非得不顾形象的大笑了。 「我看你一人住在这里委实孤寂了些,我明天挑个人过来伺候你,你也好有个照应。」他看了看已经被功勋夫人扫得一堆又一堆的落叶,补充说道:「这些小事你也不必再自己动手。」 「反正也间得慌。」功勋夫人耸了耸肩,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见她豁达,谢小将军似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又将话给嚥了回去。 湖水丝丝涟漪,又见清风来访,街头的柿子树掛着秋时至今灯笼似的大柿子乾,扑鼻的还有桃花香,满目春色让人蠢蠢欲动。 谢小将军再次来到功勋夫人府,这次他身后除了许三,还带了个年约十四的小姑娘,瓜子脸桃花眼,梳着一条麻花辫子,乌黑漆亮的,细细的眉毛下嵌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稚气水灵,小姑娘穿了身洗了发白却乾净的素秋衣,跟在谢小将军身后小心翼翼,很是乖巧的模样。 功勋夫人正忙着给池子里的鱼餵饲料,原本旧永安侯府池子里早已多年无人居居住,乾涸枯死,在功勋夫人入住后,不只打扫了一圈,还请谢小将军帮忙替死池注入了活水与几尾漂亮肥美的锦鲤。 时晴时雨,鹅软石上还沾着晶莹,功勋夫人穿着软绣鞋却身手灵活,一会站在石上撒饲料,又怕离岸的锦鲤没吃到,便蹦到了另一头的石桥上餵鱼,雨露均霑,自己可乐着。 谢小将军看了有些担心她滑倒,佯装不经意地咳了一下,喊了她一声,「当心脚下。」 功勋夫人闻声扬头,明媚一笑,「你来啦。」她捧着手中还没餵完的鱼饲料蹦跳到谢小将军面前。 许三其实觉得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很是奇怪,按理说谢小将军护送功勋夫人回京便已是功成身退了,可谢小将军还是三不五时老往功勋夫人府跑,当然,他问过谢小将军,可小将军却说功勋夫人是他护送回来的,他理应负起责任。 「负啥责任,乾脆搬去与功勋夫人住算了,这一天天都往人家府里跑……」害他老天不亮被挖起来当跟班,当时他也就随口这么嘀咕一句,便被谢小将军赏了一顿板子,可委屈了。 第四章 「这是?」功勋夫人目光落在谢小将军身后的小姑娘。 许是功勋夫人有着一双看猎物的利眼,看得小姑娘似有些紧张,低着头快埋入洗得发白的衣襟里,手指也下意识的抠着,恨不得功勋夫人快些移开眼。 「这是我给你找的奴婢,你们俩也好有个照应,以后这些打扫洗衣的小事都交给她来做便是,你可是陛下请回京享福的。」谢小将军转头对小姑娘说道:「你给功勋夫人介绍自己。」 小姑娘浑身紧绷起来,「奴婢名叫翠儿,是将军奶娘的乾女儿……」 话都还没说完,功勋夫人凉凉来了一句,「不收,你领回去吧。」她嘴颊边的笑意收敛起来了,直明白的是摆着冷脸。 小姑娘抽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了喜怒无常的功勋夫人,捏着手指,斜瞧了一眼谢小将军,又吁了一口气。 许三觉得功勋夫人确实奇怪,金银财宝没一样喜欢的,更事事都喜欢自己动手做,这都来都城月馀了,还只有自己住着这一大房子,门也不出,谁也不见。 不对,至少还肯见谢小将军……虽然是谢小将军自己老上门,不请自来。 「怎么?你不满意吗?」谢小将军也没想到功勋夫人拒绝得这么快。 功勋夫人看着已经快要将自己藏入谢小将军身后的小姑娘,冷冷说道:「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也不知道是我要伺候她,还是她要伺候我。」 谢小将军闻言狠狠拧眉,而小姑娘已经吓得发抖,噗通跪在地上,「翠儿愿意服侍夫人的!」 功勋夫人没了餵鱼的兴致了,懒懒地又说:「将军的奶娘的乾女儿……头衔比我威风许多。」她捧着鱼饵将谢小将军拋在脑后,逕自离去了。 空气中开始的凝结起来,许三甚至能感受到谢小将军散发了能冻人三尺的凌人气场,只那很快一瞬,又全数收回。 翠儿浑然不知自己方才经歷一场生死,她开始啜泣,我见犹怜,软糯哭道:「将军……翠儿无意惹怒夫人的……」尽管她压根儿不明白功勋夫人为何生气。 许三嘖嘖两声,看来这翠儿平常也没少拿自己是将军奶娘的乾女儿这头衔出来为非做歹,委实不够聪明,而功勋夫人也是一点面子也不愿给,只差没一大巴掌长过来了。 翠儿委屈,想她被谢小将军给选上时还喜孜孜得到处跟其他小姐妹们炫耀了,自己即将成为谢小将军的暖床丫头,谁知谢小将军竟是派她来伺候功勋夫人……她一个娇娇欲滴的小姑娘怎甘心服侍粗鄙的乡野猎户。 也就那一瞬的错愕、诧异、不情愿、鄙视、嫌弃,就被功勋夫人给识出来了。 「许三,你把人给带回吧。」谢小将军一眼都没有停留在翠儿身上,她在心里琢磨要怎么给功勋夫人赔礼。 翠儿一颤,谢小将军这语气儼然是对自己极为失望透顶,她咬着下唇,她都已经夸下海口了,若又被带回,她要如何跟小姐妹们解释? 「将军……翠儿成为将军的通房丫头……即便无名无分都可以的,奴婢自幼便倾慕将军……」翠儿狠狠磕头。 许三惊得张大了嘴,下意识的就去看谢小将军……幸好谢小将军来功勋夫人府从不带配剑。 谢小将军露出不耐烦的脸,任凭翠儿在自己身后磕得响,快步跟上功勋夫人离去的方向。 「将……呜!」翠儿还想作妖,许三一个箭步上前摀住她的嘴。 「我劝你最好闭嘴,将军可不如表面和善。」许三跟在谢小将军身边有一段时日了,见过谢小将军的狠戾。 翠儿挣扎,想做最后一搏,许三没忍住,一脚把人给踹飞了。 谢小将军来过功勋夫人府很多回了,但每次都止步于庭院,不曾进到内院,旧永安侯府的繁极可从中窥见几分,宏伟气派,而功勋夫人除了那张熊皮毯外,也没有再增添任何新物,一切保留得原汁原味。 这还是谢小将军第一次认真打量就永安侯府,绕了几圈,终于在书房找到了功勋夫人,书房里点着一盏又一盏的烛火,倒映在剪影上,摇曳生姿。 书籍多半被带走得差不多了,能留下的也残缺不全,谢小将军看着案桌上竟有几副临摹字帖……就是字有些丑,歪斜扭曲,就是刚啟蒙的小儿也要笑话的程度。 「想不到吧,我这等大字不识一个的猎户之女竟临摩起琅字帖。」功勋夫人阴阳怪气着说,估计还在因为翠儿而心堵,她一边提起毛笔沾了沾砚上的浓墨,握笔的姿势很是滑稽。 她若不说,还真不知道是再临摩琅字帖。 「学习不分贵贱、地位、出生。」谢小将军从身后靠近她,带着厚茧的大掌覆盖住她握笔的手,细心地一一调整她握着笔桿的手指,「按、压、鉤、顶、抵为提笔简要。首先笔桿竖立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并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指捏紧。中指在食指之下,辅助食指捏紧笔桿,使其正直。」 他温热的气息吐在了功勋夫人的耳廓旁,接着继续说道:「无名指在中指之下,抵住笔桿向外。小指紧贴在无名指之下,而非笔桿。除大指外,其馀四指头须一指一指的密接,不可散开。」 藉着他的力道,功勋夫人终于写出了一个不歪斜的字了。可样子却与琅字体极为不同,多了些锋劲的笔触。 「琅字虽早已失传,不过却是入门,其修行还得看个人。」谢小将军松开了她的手,馀温还残留在指尖上,他从身后稍稍拉开了两人紧贴曖昧的距离,「我为我识人不清向你道歉。」 他是在说翠儿的事。 第五章 功勋夫人抬起眼皮看他,凉凉的说:「识谁不清,喔,你说的是将军的奶娘的乾女儿?」一提起翠儿,她依旧阴阳怪气的,不明原由对谢小将军发着脾气。 谢小将军自知理亏,「下次我会再亲自挑选人过来服侍你。」 「我说了不必。」功勋夫人睨他,「整日间着也是间着,扫扫东扫扫西,日子很快就过了,你还想找个人跟我一起耗日子。」 谢小将军喉结微动,她孤身来到都城,举目无亲,更无半个认识的人,故而整日都不出功勋夫人府,倒显得将自己给封闭了起来。 他巡视这书房,叉开了话题说道:「你若想读书习字,我可向梧春书院举荐你入学。」也好能让功勋夫人多认识一些朋友。 「梧春书院?」 「梧春书院由昭成帝所创,旨意是不论贫穷贵贱都能读书习字,除世族子弟须交付全额修束,一般平民百姓只需按年税缴交修束即可。」谢小将军慢悠悠的说,见她眉宇之间是浅显易见的毫无兴趣,接着又拋出诱饵,「如今梧春书院的院长乃昭成帝时的御前探花,手中还留有几幅琅字帖真跡。」 书房内残留下的琅字帖不是破损不堪,便是他人临摹之作,真正的琅字帖在福氏女逝世后早已所剩无几。 提起琅字帖真跡,果然让功勋夫人展顏,「当真?」她脸上在烛光倒影下,洩漏了几分稚气未脱。 「你若愿意,我明早可送你去书院。」 谢小将军食言了。 春意料峭,京中乍暖还寒。奉命前来护送功勋夫人上书院的许三觉得功勋夫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诡异,具体他也说不上来,就好似平静的池子里噗通投入了一颗石子,可那石子溅起的水花却让人背脊刺骨透凉。 他那原本仅存的睡意瞬间跑光了,「谢小将军一早接旨进宫面圣去了,绝对不是故意食言的。」估计是功勋夫人的目光实在太诡譎,他就想替谢小将军解释。 功勋夫人也没多说什么,踩着马伕置的凳子俐落的上了马车,马车内角落放着一盆三角暖炉,隐隐还放了乾橘,淡淡清爽香意与暖意的驱走了凉意,椅子上还铺着烟栗色的软毛毯,处处可见细心。 趁着马伕收凳子的片刻,许三靠在窗旁,继续为谢小将军说话,「马车是谢小将军连夜命人布置的,谢小将军绝对不是故意食言的。」 一双有着厚茧的手掀起一角的黛色帘,将里头的一丝乾橘清香带出来,功勋夫人徐徐说道:「我又没说什么。」很快又落了帘,少了些阴阳怪气,多了些心情愉悦。 「就是没说什么才可怕。」许三嘀咕着,翻身上了马车,代替谢小将军护送功勋夫人前往梧春书院。 梧春书院距离功勋夫人府并不远,隔了三条街,坐落于东南方的静謐长街上,之所以静謐,是昭成帝为保留全心专注读书的风气,下令书院周围三百尺不得有商卖往来,故而除了紧邻的家宅大院,便是柳树相依的大川大河,除马车外,更是不得御马街行,诸多繁琐的规定,多年过去,造就了这梧春书院的一番天地。 功勋夫人下了马车,对梧春书院的第一印象便是楼层叠榭,青瓦白墙被两旁的茂密梧桐大树给遮得若隐若现,两根陈年大柱上龙飞凤舞雕刻着一副对联,分别是「读万卷圣书」「榜千年名泉」。 往深遥望去,又是一道被葱葱绿意包围的「正学之门」,青石台阶沿上笔直,小石狮肃立在石桥矮柱上,幽深庄严,亭台楼阁棱角分明,歇山式建筑峻拔陡峭,四角轻盈翘起,气势非凡。 「功勋夫人,我就送您到这里了,您放心,谢小将军会来接您下学。」许三出声打断她环顾书院的思绪,拍胸脯保证,目送功勋夫人举步入了书院,才安心地离开回去交差。 她好奇打量四周,这是自入京以来,头一次踏出功勋夫人府,书院和她从前待过的地方很不一样,小桥潺水淙淙间底流过,樑柱柱日月孜孜不倦吸收了书香,隐隐还能听见翻卷声伴着风声飘扬。 缓步终于走到了谢小将军跟她提过的讲学院,两壁隔空眺望碧绿湖水,湖水色的纱帘如娇修的小姑娘曼妙摇曳着。而随着她的入内,早已在案几落坐的其他贵族子弟纷纷朝她投以困惑的目光。 她并没有穿肃帝赏赐的誥命服,而是随意的一件菊纹上裳与鸦青色烟水百花裙,嫌金釵银釵戴在头上麻烦,故而如瀑发丝只用了一根玳瑁玉兰蝶簪挽成了双髻。 挑了个空位她就自顾自坐下了,一点也没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不一会儿,终于有耐不住性子的世家子弟上前攀谈。 「你是哪家的?我怎么没看过你?」一穿着杏色鹅蛋花的姑娘走过来,抬起下巴不客气的开口问。 功勋夫人觉得这姑娘有趣,故也反问道:「你又是哪家的?我也没见过你。」 姑娘拧起眉毛,「我爹乃是正六品宗仁府主事魏琮光。」 一见面就先报上自家头衔,好似跟昨日的翠儿有异曲同工之妙,功勋夫人頷首,不是很感兴趣,「原来如此。」 「你呢?又是哪家的?这里可不是人人都可以进的,官阶未入流的可是要与那群贱民平起平坐。」 功勋夫人挑了眉毛,惯用的阴阳怪气,讽笑道:「奇怪了,谢小将军与我说的是梧春书院不分贫穷贵贱,人人都能习书写字。」要提头衔,谁不会? 魏姑娘脸色一变,「谢小将军?你说的可是谢行止?」 「若真是谢行止举荐的,那肯定身分不一般。」其中梳着垂鬟分髾髻的水绿色衣裳圆脸姑娘小声说道,还算有点眼见,她拉了拉杏色姑娘的衣袖,「咱们还是回座吧,先生就要来了。」 一股气憋在心头,魏姑娘居高临下睨着功勋夫人,「谁知道她是不是虚张声势?谢行止又如何?我怕他不成,难道咱们这儿什么野鸡小虫都能进来与我们一起授课的吗?也不嫌脏了自己衣服。」 第六章 圆脸姑娘眼见阻止不了,本想回到自己位置,却见门口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转开话题,朗声道:「高小么竟然来了?伤可好全了?」 那唤名高小么的姑娘长得清丽,听见喊了她的名先是一愣,一双好看的杏眼飘忽了一下,然后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走到功勋夫人旁的位置落座,举止慢吞吞的将笔砚墨给一一摆好在案桌上。 尚不知道功勋夫人与谢小将军究竟是什么关係,魏姑娘正愁憋屈不得发,见高小么这个受气包来了,便转而将气给撒在她身上了。 「高小么,多日不见,伤可还疼着?」魏姑娘笑咪咪绕圈着高小么的案桌,「你没让你爹再买个宫中太医给你看看,毕竟不都买了个九品芝麻官在身了,再多买一个也不嫌多。」 讲学院内,魏姑娘像隻斗志高昂的孔雀,其馀的学子倒是眼不见为净。 魏姑娘委实话多,这高姑娘才刚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从她嘴里功勋夫人已经可以猜测出高姑娘家是暴发户,并且高家老爹买了个官职。 买官职并非罕事,早在秀帝时,为施行农改地革而国库阮囊羞涩,大量对商客们提出等价交易,对捐钱的商客投以回报,换取九品官职的头衔,却空有头衔罢了,并无实权。可自古士农工商,士大夫们对于这些买了官职的商客多是不屑与嘲讽。 这突如其来的夹枪带棒让高姑娘有些无措,只得巍巍颤颤挑着回答,「大夫看过了。」嗓音糯糯,像颗化不开的糖。 魏姑娘眼尖拿起案桌上摆放好的一色紫黑如凝,质地细腻密緻的金沙江砚,眼神犀利起来,「一个买官的贱民还需要得如此贵重的金沙江砚?真是暴殄天物了。」一颗珀绿柏松镶在身侧,就连魏姑娘都没见过如此瑰丽的砚台。 「那砚是……」高姑娘面露为难,犹豫着开口。 「可惜这么好的砚,让你这种人用着。」一抹狡黠在魏姑娘的眸底流转,说着便作势要将砚台朝地一砸。 她的手腕被一双带着厚茧的手给捉住了,功勋夫人正凝视着她,「别人的砚,你管得着吗?」她语气平静,像是一叶扁舟停在了江上,不晃不摇。 魏姑娘被抓得有些疼,倏得松了手,「匡噹」一声,昂贵的金沙江砚就这么直直坠落,摔成了两半。 「是你抓疼了我的手,我才松手的。」本是想吓唬一下罢了,可当砚真的碎了,魏姑娘反倒心慌起来,当即指着功勋夫人的鼻子替自己叫屈完,就头也不回的返回了自己的位置。 功勋夫人冷笑一声,见高姑娘慢吞吞的把碎成两半的砚给用布包着收拾回来,她漫不经心说道:「很贵?回头我让人找一个一样的赔给你。」她思索着让谢小将军出这个钱。 「不用了,别人送的。」高姑娘朝她笑笑,一点也没心疼这砚的样子,抿了下嘴,小声感激说道:「谢谢你阿。」 功勋夫人觉得自己被谢小将军给欺骗了,梧春书院的现任教书先生根本不会半点琅字,授课也死板毫无起伏,听得让人昏昏欲睡,在她在宣纸上画了第五隻老虎后,高姑娘已经不知道打瞌睡第几轮了,这索然无味的授课终于结束了。 走出梧春书院,果然如许三所说,谢小将军亲自来接她下学,等在马车前的谢小将军身姿高挑,窄肩窄腰,面朗清俊,惹得书院许多姑娘们多看了几眼,面红耳赤。 「怎么样?可还习惯?」一见功勋夫人,谢小将军目不斜视,很快就迎了上来,关切问道。 功勋夫人悠悠朝魏姑娘的方向抬眼,用鼻子哼哼两声,「还行吧。」说话很是阴阳怪气,一脚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谢小将军顺着她的目光,与魏姑娘四目相对,魏姑娘如坐针毡,像是受惊的兔子跳着打滚进自家马车内。 谢小将军将匪夷所思收敛起,跟着弯腰上了马车,示意许三可以驱马了。 正午,远方山峦被漆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皑皑雾色繚绕,将其渲染得朦胧仙渺。 行出梧春书院的长街便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午饭时刻,更是饭香油炒的前仆后继刺激味蕾,让人飢肠轆轆,垂涎三尺。 功勋夫人自也是被吸引,忍不住掀起帘子好奇瞅瞅,却发现这不是回家的路线。 「你要带我去哪里?」 「吃饭。」 谢小将军话音才刚落下,马车便停住了,他率先下了车,待车夫立好踩凳,他伸出手,功勋夫人不疑有他的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中,藉着他虚扶的力下了马车。 「聚英楼?这就是吃饭的地方?」功勋夫人抬头打量眼前的饭馆,门口掛四个幌子,意味准备充分,不管菜谱上有没有,随意点菜,是间相当自豪的大饭馆。 她跟着谢小将军走入内,印入眼帘是正中央一道上二楼的木楼梯,二楼杆栏粗装牢固,用的是上好的木材,而二楼则不同一楼的四人方桌,是一间间包厢,提供贵客们包场用。 掌柜身后摆满着大大小小的酒瓮,浓的醇的薄的甘的苦的全混在了一起,可又奇异的和谐出另一种境界的昇华。 一楼已是人满为患,客人们筷上的酒菜饭香,还有店小二的忙里忙外,谢小将军熟门熟路,逕自带着她上了二楼,进到了名作雅礼阁的厢房。 此间厢房开窗正对着京中最大的湖川,柳树垂首依依,一缕徐风吹过,愜意舒服,令人心旷神怡。 瞧谢小将军出入自由的模样,估计是这间饭馆的常客了,果不其然,他们才刚落坐没多久,小二就端着一盘又一盘的热菜进来了,一张圆桌很快就被填满了。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所以都点了一些,京中佳餚,你嚐嚐合不合胃口。」 许三瞪着满桌的菜,心叹道这叫点了一些?谢小将军怕是对「一些」这二字有什么误解吧? 功勋夫人也被这大阵仗给吓到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瞥见许三还站着,于是说道:「许三也过来吃吧。」她是怕吃不完浪费了。 许三自是不敢动,哪有将军吃饭,他跟着上桌的道理,以往他也不曾跟谢小将军同食过。 「过来吃饭吧。」谢小将军发话了。 许三还想矜持的推託一下,「不了,我不饿……」 「过来。」谢小将军毫无波栏的重复了一次。 许三用最快的速度落坐,背脊挺直,目不斜视,端正如行军。 他可是自詡识时务为俊杰的好模范! 第七章 满桌子的色香味俱全,光闻就就令人口水直流,功勋夫人动筷夹了个豆瓣蒸卿鱼入口中咀嚼,味道确实不错,肉质白嫩鲜美,调味也恰到好处,不咸不淡,很适合下饭。再嚐嚐煨牛腱子肉、鸡髓笋,一不留神,她还盛了两碗八宝饭。 看她食慾大佳,谢小将军嘴角勾起宠溺微笑,也动了筷开始吃饭。两位主子都已经开吃了,许三也能动筷了,只是才刚夹了块红烧猪蹄,便听见谢小将军随口问道。 「魏家姑娘可是惹你不快了?」火眼金睛的谢小将军自然是没错过功勋夫人瞥了魏姑娘的那两眼。 功勋夫人含着烤羊腿口齿不清,「没惹我,惹了姓高的姑娘。」她把羊腿给吞嚥下去,估计是吃饱喝足了,来了兴致分享这桩趣事,「……然后那姓魏的眼馋那块什么砚台,拿起就想往下摔,我握了她的手腕想着英雄救美一把,谁知道她就松手了。」 许三听得入神,追问着,「然后呢?」 「然后,砚台就碎了。」故事说完了,功勋夫人继续吃饭。 惟谢小将军拧着眉,「姓高的姑娘?」 「怎么?你认识?」功勋夫人转头问。 许三也驀然想起那姓高又是家里买官的姑娘,京城也只有一家,他脸色丕变,顿时没了食慾,小声嘀咕,「惹了她,有人要倒大楣了。」 「什么呀?」功勋夫人很是好奇。 「无须你英雄救美,会有人替天行道的。」谢小将军夹了块猪蹄放在功勋夫人的碗里,他与许三想的是同一个人,自从围猎出事后,可是如疯狗般,就是肃帝也管不住。 「谁呀?谁呀?」功勋夫人使劲地眨眼。 「不出意外,你明日上书院会见到那位的。」谢小将军卖起关子。 她不满意的鼓着嘴,很是不情愿的模样,「那我明日不还得上学。」她实在觉得无趣得紧……除了看人掐架。 她鬱闷的模样像隻耳朵耷拉的小犬,嘟嘟囔囔着,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谢小将军唇畔含春风,似是极其喜欢见她这副发作不得的模样。 此时,从隔壁厢房传来大声喧哗的声响,即便隔了一层墙,也阻绝不了的传入了他们所在的雅礼阁。 「人都羡慕那村姑上辈子烧了好香才被迎入都城供着吃好喝好,可心底都知道,不过是被关在都城的一条狗。」带着十分醉意的嗓音大声喧哗着,话里尽是鄙睨与轻视。 这一席话传入他们包厢内,谢小将军神情倏地一冷,坐在他身边的许三被冻得寒毛直竖起,一股与生俱来的肃气霎时扩散开来,压得人肩头沉重,差点让许三挺不起腰,一口饭卡在喉间吞嚥不下。 天子脚下还如此大言不惭,也不知道是谁吃醉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肆意轻视肃帝亲封的功勋夫人。 「许三,去让他闭嘴。」 「是。」许三放下碗筷,立刻起身。 「别呀?让我再听听。」刚被骂成狗的功勋夫人一点也不介意,自来都城后,她好久没有干劲十足了。 谢小将军却不想让她在听这些不堪入耳的浑话,压低的嗓音安抚,「都是在胡说八道,不听也罢。」 「是不是在胡说八道,我们接着听呀。」她从乡野猎户织女到传奇的功勋夫人,被写成了许多版本的话本,至今也都还是话本坊里的畅销之作。 许三僵着不敢动,功勋夫人不阴阳怪气他忽然就有些不自在了。 许三没过去隔壁喊人闭嘴,那男人浑然不知道他口中的狗就坐在隔壁听他大放厥词,继续说道:「肃帝这是昭告还在逃亡中的尧王馀孽,即便是过去于他有恩的乡野丫头,他都能施予莫大的恩惠,只要他们愿意投降,肯定也会宽宏大量,饶他们一命。」 「真聪明,没错,皇上就是这么想的。」功勋夫人拍手叫绝,听得津津有味。 谢小将军的脸色相当不好,一缕酝酿中的狂风暴雨正在头顶盘旋着,手中的筷子快要徒手折断了,看着谢小将军手腕上的突浮起的狰狞青筋,许三害怕死了。 肃帝迎功勋夫人入京,这是一层薄薄的窗纸,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可从无人敢捅破而言。肃帝刚登基,致力肃清尧王馀党以及收拾残破不堪的国土,雷霆手腕提拔年轻武将,谢小将军就是其中一位。 提起谢行止,都言在俊朗外表下,有颗冷清如僧人的心。当然,若论令人提及就退避三舍的,可不及另外一位年轻将军。 「功勋夫人为出么不敢出来见人?成天躲在屋子里,那自然是自知自己无盐,这身分也不算是光采,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 这越说越过分,还扯到容貌上去了,功勋夫人摸着鼻子,撇着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是无盐。」 谢小将军已经忍无可忍,「许三。」 许三这次不等功勋夫人喊停,他迅速地走去隔壁包厢。 「你非无盐,每个人的容貌都是各有千秋。」谢小将军用他差点掰弯的筷子,心平气和的夹了片笋子到她碗里。 都城姑娘们嚮往白肤如雪、窈窕纤细,而功勋夫人则是健康麦色,自是不在寻常的美中,可在谢小将军看来,她才是独树一格,让人一眼深刻。 「虽称不上倾城倾国,那也算是个……健康阳光?」她对自我评价。 「笋片好吃,嚐嚐。」谢小将军快把她的碗给堆满了。 许三没来得及阻止那大声嚷嚷的男人闯入他们的包间,男人浑身酒气,酡红着脸,双眸混沌地粗鲁推开门。 「我就看看是谁敢小爷我闭嘴!我爹可是堂堂正六品宗仁府主事魏琮光!」他扯着嗓门就是吼,就怕整个聚英楼没人不知道他是魏琮光的儿子似的。 又是姓魏的。功勋夫人上下打量那满身酒气已然醉意上头的男人,终于又阴阳怪气,装作迷糊的询问谢小将军,「正六品宗仁府主事是什么神气的大官吗?怎么一双儿女都要拿出来说嘴。」 谢小将军很快从她的话中得知今日在书院里找麻烦的亦是魏琮光家里的姑娘,他眸底有凌厉流动,嘴上说着温和的话语,「不是什么神气的大官。」 的确,正六品在将军与誥命夫人跟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可男人一听不乐意了,瞪起牛铃大的眼睛,又吼:「那你们的爹又是什么人!」 「我爹死了。」 「我爹也死了。」 第八章 功勋夫人的爹被熊给吃了,至于谢小将军的爹……谢将军在与尧王亲信对峙时中了埋伏,一箭射入了心脏,当场没命了。在肃帝与尧王之间的争斗中,丧失了许多国之动樑,这也是肃帝登基后看重武将的原因。 「没爹还敢让小爷我闭嘴!」 男人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酒嗝,撸起袖子要碰功勋夫人的肩,谢小将军眼疾手快,一手握住男人的手,行云流水翩然起身回旋,如猎鹰般掠到了男人身后,以反手压制的姿势桎梏男人。 「啊疼疼疼疼疼──」男人挣脱不开,发出如猪叫的凄厉嚎啕,仍不忘再报上自家门号一次,「你知道小爷我的爹是谁吗!竟敢对我如此无礼!还不快松手!」 许三简直没眼看,这魏家出双胞龙凤还曾经在都城掀起譁然,人人都讚叹魏夫人好肚皮,一下子就凑齐了「好」字,怎知魏姑娘眼高于顶,而魏公子则是不学无术。 为防止男人再说出什么污了功勋夫人的耳朵,谢小将军索性将人给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一条强迫许三褪下来的臭袜子,男人被缚,只能睁大眼睛呜呜咿咿。 许三在桌底下搓了搓凉意的裸脚,有些委屈的坐回位置,闷声继续扒饭。至于谢小将军为什么不脱自己的袜子,谢小将军理由正当,因为许三办事不利。 「隔壁就他一人?」在看好戏的期间已经吃饱了的功勋夫人询问。 许三頷首,「就他一人。」他过去隔壁包厢时,就见男人独自一人在摇摇晃晃,可奇怪的是,满桌吃一半的菜色,还馀两个酒杯。 「跑得倒是挺快。」功勋夫人斜眼看了已经嚎累了靠着梁柱睡过去的的男人,他还吧嘰了一下嘴边的口水,睡得极香。 整日游手好间的魏家公子哪有那能耐能联想到肃帝迎功勋夫人入京其目的为何,估计压根儿就不关心功勋夫人是何许人也。 「你救皇上有功,此等荣耀不容置疑。」谢小将军不想让她因男人的话而费神,云淡风轻地说。 可他小看功勋夫人了,她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容置疑,但迎我入京是为做给在逃馀党看也是不容置疑,不过我不出府,只是我懒罢了。」 她确实懒,不必日夜为了生计上山打猎与野兽们对峙,这样舒坦的日子她还想再多躺几天。无聊是有些无聊……可好在谢小将军还日日上门跟她说说话。 谢小将军不知她所想,听她一席话,更觉自己身上承担着在这虎豹狼豺的都城必须护她周全无忧的责任,此等信念无比强大牢固。 动了动唇,想再说些话宽慰她,却又觉得多馀且矫情,他柔了声,似一缕窗外春风滑过,「聚英楼的甜点也极好,我让人打包给你带回府上。」 甜点打包回功勋夫人府上,至于魏家公子也被打包丢回了魏府上,据说堂堂正六品宗仁府主事见了被人抬着的儿子,吓得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如筛糠,更见马车上的谢小将军,差点就双膝跪下来了。 谢小将军甚至连马车都没下,就撩了个车帘,只露出个英俊侧脸的冷漠无情,「魏大人的一双儿女教得不错。」从他帘缝还能隐约看见一姑娘同室。 谢小将军与姑娘同乘马车?魏大人内心掀起一个惊天骇浪的八卦魂,可又听见如同讽刺的话,在惊天骇浪过后又是狠狠一透心凉,从脚趾凉到了头顶。 「小将军这是哪儿的话。」魏大人连忙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小犬若有衝撞的地方,还忘小将军念小犬年幼的份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噗哧」功勋夫人不合时宜的笑出声。还年幼?都比人谢小将军大半个月呢。 魏大人想抬头瞧又不敢。 谢小将军本是气头上,想多说几句刺刺魏大人,可功勋夫人这一笑,一团气又瞬间烟消云散了,反倒是魏大人那克制不住的好奇心频频朝他帘后偷看,让他极为不爽。 「罢了。」他立刻放下车帘,遮得掩实,喊了许三驱马从魏府离开,车轴滚动辗着碎石尘土,轣轣轆轆,朝着功勋夫人府回去。 抵达功勋夫人府,谢小将军率先下了车,待许三置好踩凳,他伸出手搀扶她下来,功勋夫人也不扭捏,将掌心递到他手中。谢小将军的掌心是热的,长年习武带着厚茧,与她长年拿弓想比,不差多少。 陪着她入府,仍感功勋夫人府不见一人,依旧冷清,谢小将军与她并肩说道:「明日我来接你上书院。」他顿了顿,强调补充,「绝不食言。」 功勋夫人瞥了一眼落后几步的许三,也不知道许三把她妖魔鬼怪化成什么样了。 许三飘飘然移开目光,他发誓他告诉谢小将军的全是实话,今日一早功勋夫人见是自己来接的她而不是谢小将军,眼底全是冰渣子,怪吓人。 「甜点若是喜欢,我随时可让聚英楼送过来。」谢小将军一向话少,今日倒是难得没事找话,似是想转移今日所有的不愉快。 「知道了。」功勋夫人提着装甜点的食盒,风来吹起她翩翩裙角,像是拖曳了串串洒花。 谢小将军抿了下唇,堆积起斑斑涟漪在眼底,忍不住说:「放心,万事有我。」 功勋夫人抬起浅浅的眼皮,瞳珠漆黑幽深,将他的五官神情给看了仔细,末了,不经意的轻笑一声。虽知道他将自己当成了一种守护的责任,可却让她心里踏实无比。 「好,万事有你。」她眉眼弯成了月亮,皎皎发亮。 第九章 好比现在,谢小将军果然没有食言,今日亲自来接了她上书院,甚至……坐到了她身边要与她一起听学。功勋夫人转头看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里盘算着今日到底要不要继续画老虎。 他们这座位可不只她一人风光,隔壁的高姑娘也是同样思索着今日要不要打瞌睡……因为她身旁也坐着一位凶神恶煞的年轻将军。 功勋夫人偷偷打量几眼,那将军浑身散发冰寒之气,只差没脸上写着「别惹老子,不然砍你全家」。 学堂上的其他学子见了这两尊大佛坐镇,脸色都像看见鬼一般,压根儿不敢抬头与之对视。尤其是昨天摔碎高姑娘砚台的魏姑娘,更是气焰全无,只恨自己不能找个洞鑽进去。 「早知如此,昨日还敢惹高长寧。」也不知道是谁洩了几分嘲讽的话。 功勋夫人偷偷问了谢小将军,高姑娘身旁那位大佛来者何人,谢小将军高深莫测的说:「孟将军单名邦,字少沽,是我同袍。」 相当言简意賅,可功勋夫人想问的是这位孟小将军与高姑娘是何关係。 谢小将军表情略有迟疑,「没有关係。」 「没有关係」这四个字值得令人深究,毕竟书院有人认得谢小将军,一脸狐疑的上前询问他与功勋夫人的关係,谢小将军也是回答了:「没有关係。」 可当得知她就是功勋夫人后,那乍起来不及收掩的轻视很快浮上眉间,谢小将军一瞬的转眸凌厉如刀鞘寒光,惹得人毛骨悚然,夹着尾巴把挑刺的话给吞下腹。 左一谢小将军,右一孟小将军,双大煞坐镇,就连教书先生都大气不敢喘,念起文本都抑扬顿挫,好生灵动起来,堂里的学子们是无比认真专注听讲的一天。 高姑娘还是强撑不住打起瞌睡了,频频点着头,鼻尖都沾上了墨不自知,下一刻头一歪,脸颊靠着孟小将军宽厚的肩继续睡,孟小将军不动如山,谁看过来,他就若无其事地看回去。 真若无其事……就是有些吓人。 直到教书先生宣布下课,逃命似的离开书院后,功勋夫人才真正见识到大家所谓的疯狗……孟小将军把魏姑娘给弄脱臼了,说是给他送的砚台出气,估计再狠一点都能把手臂给打折两半了。 那画面惨绝人寰,魏姑娘蜷着身体,凄厉的痛哭流涕,直喊着要让正六品宗仁府主事把孟小将军告到皇上那,让皇上评评理,可一点也没有起到威胁的效果。 「无须担心,我见皇上的次数,比你爹还多。」孟小将军面无表情。 「孟少沽,梧春书院乃昭成帝所创,你公然在此殴打逞凶,莫不是藐视天家。」有看不下去的少年挺身而出,一番正义凛然。 「你哪隻眼睛看见我殴打了?」 「那自然是两眼……」话都还没说完,孟小将军的猛力拳头让他两眼一黑,倒了下去,眾人纷纷倒抽一口气,倒下的那位可是正四品太僕寺少卿的么子。 「阿邦,先生该等急了。」 谢小将军看戏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孟小将军这才停了手,目光中全是冷意。功勋夫人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先生」是何方神圣,能让疯狗孟小将军收敛,想必也是个厉害的人物。 「你不是说想看看琅字帖的真跡吗?」谢小将军示意她跟上,还不忘把倒在地上挡道的正四品太僕寺少卿的么子给踢开,搀扶着功勋夫人迈过。 「那位先生有琅字帖的真跡?」功勋夫人半信半疑,但仍跟随他的步伐走出榭亭。 提起先生,谢小将军的声音肃然起敬,「先生自昭成帝起辅佐过两代帝王,与老永安侯也是旧识,现下残存的琅字帖真跡几乎都在先生那里。」他顿了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孟小将军,不知缘由压低了声音,「也是阿邦的师父。」 「你为何不是叫他小字?」她听着其他学子喊的都是孟少沽。 谢小将军没料到她竟会注意到,回答道:「我不喜他给自己取的字,听着像会孤单一辈子。」 功勋夫人挑挑眉,跟着回头看了也在与孟小将军低语的高姑娘,两人身高差距甚大,孟小将军甚至得弯下腰才能听清她的耳语,方才的疯狗模样已不復见,倒像个在软糯小白兔面前忠诚的大黑狗。 明明怎么看怎么登对。 「我敢打赌孟将军不会孤单一辈子。」她充满自信的说。 谢小将军自然知晓她自信的源头,孟小将军与高姑娘之间理不清道不明的关係,谁人都看得出来,只是……后续他便也不细想了。 一行四人很快走到了梧春书院的后院,若非有谢小将军领在前头,怕是很难走到如此偏静的地方。绿竹茂密悠悠包围,风吹摇晃颯颯而响,细语低喃倾诉着,矮墙斑驳,任由藤蔓肆意蔓延攀满。 他们穿过小石拱桥,在一座院前亭下,一穿着青衫的中年男子正巧关上门走出,回身与他们撞个正着。 「见过小崔大人。」谢小将军拱手作揖。 那中年男子呵呵一笑,眉眼弯弯很是慈蔼模样,连忙摆手打趣道:「可别叫我小崔大人,那是我父亲的名号,我不过是个未入流崇文门副使而已。」 功勋夫人从谢小将军的身后探出头,斟酌着他们的对话,谢小将军竟对一位未入流的崇文门副使如此尊敬,想必大有来歷,真耐人寻味。 虽中年男子如此自谦,可谢小将军不敢怠慢,眼前的男子看着儒雅文人,实则算得上是孟小将军的同门了,孟小将军还得称一声师兄,在秀帝时曾是朝廷里右翼中心,与左翼激战唇舌,后肃帝登基,好说歹说才勉强同意回来当的未入流崇文门副使的间职。 「我来给先生送几个奉县的梅子,这会儿奉县的梅子可是又香又甜。」中年男子从篮子里掏出了几个,塞到了谢小将军的手中,瞧见了他身后的功勋夫人,又是眉开眼笑。 「这位是功勋夫人吧?久仰,嚐嚐奉县的梅子不?」他亲切地也拿了几个梅子给功勋夫人。 这说不上来的自来熟,功勋夫人看着中年男子也往孟小将军和高姑娘塞了几个梅子,然后提着空篮子喜孜孜的离去了。 若不说他是未入流的崇文门副使,都该误会是奉县梅子大使了。 第十章 看着中年男子消失的欢快身影,谢小将军眉目悠远,先生的故乡是奉县,梅子成熟时,小崔大人都会过来送梅子,这么多年了,从未迟一日。 这些旧人旧事,神秘的格外引人好奇。 原本一直走在后头的孟小将军上前一步,跪姿端正在门前,像是个认错的孩童,对着紧闭的门低声喊道:「先生。」 「方才挺威风的。」老者苍苍的嗓音从门内传了出来,明明语气平静,一股寒风却扑面而来。 就是梧春书院,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孟小将军才刚揍了人,已经传到了先生耳里了,怕不是方才那位奉县梅子大使来透风声的吧? 功勋夫人只窥了一角敞开的门后,很快又闔上了,春日凉爽里,屋内却是燃着淡淡炭炉,燻得满间暖洋,手心冒汗。老者白发束冠,身前摆放了一盘棋,也不知是在与何人对弈,又或者,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满身孤寂。是功勋夫人这一眼里所看到的全部概括。 「少沽知错。」方才很是威风的孟小将军嘴上说着知错,却一点没有认错的态度,背脊依旧挺拔如松。 高姑娘袖下的手相互捏着,似在琢磨要不要帮孟小将军说几句,孟小将军却朝她摇了摇头,起身走入后带上了门。 「我们不进去吗?」她好奇问,就连高姑娘都没随孟小将军一同入内。 谢小将军沉吟了一会儿,「看来今日不适合。」 孟小将军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了,高姑娘捏着手指,糯糯的说:「我在此等他出来。」 待走出梧春书院上了马车,功勋夫人挪着屁股靠近谢小将军,兴致勃勃地问道:「孟小将军与高姑娘肯定有猫腻,那位先生又是何人?看着许多人都对他相当尊敬。」 她靠得太近,谢小将军能闻到她发丝上的皂气,一米微阳穿过帘缝打在她睫毛上,印在眼瞼根根分明,他片刻失神,很快又歛起那抹异样的心绪,回答道:「《明礼传》写得便是先生,你若想要,我明日让人送来。」 功勋夫人嘖了一声,「我字都读得不全,还看什么《明礼传》。」她背过身,与谢小将军拉开了距离,似是不太满意。 谢小将军不假思索的又说:「我给你读吧。」 功勋夫人抬眸过来,阳光照耀在她瞳孔里,闪闪发亮着,她挑眉,嘴角盪漾着笑意,「那敢情好。」 本是不忍她失望才脱口而出,见她笑顏逐起,灿若星辰,谢小将军心一动,似有一片叶子落到了他平静的心田上,载浮沉载,他不自在的頷首,让自己从这一眼里错开,「明日是上巳节要不要去逛……」他话半途一顿。 上巳节是神话中高媒神诞辰,高媒是媒人之神,可保佑媒人,亦可保佑男女恋爱顺利。这番邀约过于旖旂不妥。 「要不要什么?」其实功勋夫人听到了,但故意佯装没听清。 话已说出口,谢小将军佯装镇定,斟酌着字句,好让自己这番邀约看起来不那么唐突,「你来都城,还未曾见过百家灯火的市集,明日是上巳节,要不要去瞧瞧?」 在外头駑马的许三手差点没握稳韁绳,谢小将军如此小心翼翼的询问,哪还有在三军面前气势磅礡的威武。 按照许三的想像,谢小将军就该是用吼的,「女人!你要不要跟本将军去看花灯!」如此才是呀。 谢小将军自然不知道许三在心里小九九着编排自己,听闻功勋夫人吟吟又笑,如风铃,「那自然是好。」她觉得有谢小将军陪着,去哪儿都好。 「将军,是皇宫来的人。」许三眼力好,在抵达功勋夫人府前远远便看见来自皇宫的一辆马车停驻着,还有个内侍在等待。 谢小将军昨日才见过皇上,并未曾听说今日要召见功勋夫人,待马车停下,他自己先下了马车,内侍很快迎了上来。 「老奴见过将军。」 「有何事?」 「老奴奉皇上口諭,接功勋夫人入宫覲见。」内侍训练有素,始终朝着谢小将军作揖,不曾朝马车内瞧过一眼。 「我亲自送功勋夫人入宫。」谢小将军復又回到马车上,马车摇摇晃晃再次驶动,朝着皇宫的方向。 功勋夫人好奇他与内侍说了些什么,于是问道:「怎么?皇上要见我?」 谢小将军也不知皇上此番宣功勋夫人入宫又何用意,就连他接功勋夫人入京那日,皇上都未曾詔见过,彷彿已经忘了她似的,也难怪世人都传言功勋夫人不过是肃帝为了招揽逆党的棋子罢了。 「皇上没有命你穿誥命服,想必只是寻常詔见,你无须太过拘谨。」兴许是担忧她初次入宫会紧张,谢小将军温和地与她说道。 她看起来很拘谨吗?功勋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谢小将军估计是忘了她是见过肃帝的,只不过那时的肃帝还不是肃帝,只是狼狈的肃王。 肃帝詔见功勋夫人在大殿上,谢小将军却被内侍给拦在殿外了。 「将军还请留步,皇上只詔见功勋夫人一人。」 谢小将军木着脸,用凌厉的眼神剜过内侍全身,内侍不敢抬头承接这份热烈的视线,就怕与谢小将军眼神对视到,往后在宫内遇到他连全尸都没有。 「莫担心,我在殿外等你。」谢小将军收敛那吃人的目光,一瞬低眉温声与功勋夫人说道,接着挺正身体,抢了内侍守门的位子。 肃帝又不会吃人。功勋夫人好笑地挑眉,跟着内侍的引领进到大殿内,偌大的殿内很安静,肃帝正在批阅着奏章,头都没抬过,彷彿一点也不知道她来了。 功勋夫人也没有出声,就这么站着,内侍朝她挤眉弄眼要她跪下请安,她故作不明白。 「咳!」内侍掩袖轻咳出声提醒,见她不为所动,又咳得更大声,「咳!」一不小心噎了口水。 「咳咳咳咳咳!」完了,吵到皇上了!内侍脸色刷白,却止不了咳。 肃帝终于在这片咳声之中停下批阅的硃砂笔,「行了,都退下吧,朕与功勋夫人说说话。」 内侍如释负重,用逃命的速度退出大殿……当然,谢小将军还守在门口,未移开过半步。 第十一章 肃帝年纪不大,年约三十五上下,在晏氏一脉中是属于旁系的不能再旁系了,昭成帝在位时只得一后一子,可惜其子早夭,昭成帝看贤不看嫡,就连秀帝都是晏氏旁系。 秀帝体弱,在位十六年有馀,一生无子,这才传位给肃帝。 功勋夫人初次见到肃帝时,他狼狈得像是一头掉进阴沟里的大河马,虯髯满霜,遮住了五官,为躲避连日追杀,身上衣着更是东破一块西碎一片,脚下鞋子破了个大洞,露出了满是藏泥纳垢的大拇指。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此人未来会成为肃帝,她甚至让这隻骯脏的大河马藏入了酱菜缸里。 直到尧王大批人马团团包围住她的屋子,她才知道自己闯大祸了。那时还未被熊吃掉的父亲挡在她面前与尧王人马对峙,父亲很是不喜拿他的姓氏出来压人,但他的姓氏确实很有用,成功的让尧王人马犹豫不敢冒进搜人。 「久未见,福姑娘入京可一切都好?」肃帝站起身走下阶来到她面前,就像还在有渔村的旧屋时。 功勋夫人不可查的轻皱眉,「我爹早已拋弃那个姓氏了,我如今姓姜。」 她的父亲一生都在摆脱这个姓氏给予的枷锁,不惜带着女儿入山成为猎户,不惜让女儿目不识丁,兜转着,她还是入了都城,可这一次福氏女不会再是传奇。 肃帝呵呵一笑,「还以为你想要临摹琅字帖,便是这个原因,原是朕想错了。」 论阴阳怪气,功勋夫人从没有输过,她也学着肃帝呵呵一笑,「我与陛下一样,也是隔了好几代的旁系,就是我爹生前,也未能见过永安侯夫人一面。」 准确来说,她爹甚至都没见过永安侯夫人,可谓旁系的不能再旁系了。 她如此大不敬,怕是如果有内侍在,又要朝她挤眉弄眼到翻出眼白抽筋了,但肃帝并没有生气,她这样的真性情,这朝中也是没几个了,谢孟两个少年将军都是可以算上,一个内敛克制至极,另一个疯狗至极。这也是肃帝很喜欢他们二人的缘故。 嗯,称讚的意味。 功勋夫人走出大殿时,手里还捧着几幅字帖,谢小将军见状立刻迎上前伸手接过,他不露声色的打量她脸上神色,看样子是并未被肃帝刁难,也就放心下来了。 「霖县流传出琅字帖于市,怕是鱼目混珠,皇上特意派人收购了好几幅,却发现是真跡,还是新写的。」她朝他眨眨眼,若有繁星点点。 琅字帖的创始人早已亡故许多年了,是不可能再写新出字帖。谢小将军听闻一顿,若有所思,「难不成……福氏还能让人起死回生?」 世人总是将福氏给神鬼化,嫁给老永安侯的福氏女更是话本上的传奇,在成昭帝在位时,夫妻二人战无不胜,功绩显赫。 功勋夫人唼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福氏若是能起死回生,肯定首先会打断老永安侯那腿,老不死还敢娶二妻。」 传唱得再夫妻恩爱,老永安侯疯癲后再二娶也是板钉上死死的。 「说得也是,是我想多了。」谢小将军頷首,自己说出起死回生这荒唐的想法,他都想笑了,接着又道:「可若不是福氏女,那又如何能是真跡?」 「这也是皇上送我琅字帖的原因。」 「原因?」 「让我找出琅字帖的不寻常之处。」功勋夫人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但我觉得皇上只是觉得我太间了,让我找点事做。」 两人一边温言说着小话,走出了宫门,内侍遥望着他们二人走远的背影,总感觉透漏着一点说不出的古怪,好似他们已经相伴许久了,一起走过漫漫长路,一同看尽岁月繁花。 上巳节花灯临近的傍晚,落日满霞,都城热闹非凡,五顏六色的灯笼系了红绳掛在天上,随着轻风摇摆着,街道两旁的摊贩忙里忙外,不能错过一年一度的节日,有卖面具的、花灯的、糖串的,小娃儿三三两两在地上跳着绳,嘴里还含了颗糖,笑嘻嘻。 谢小将军是第一次约姑娘,脱口而出的邀约却变成了他有了悸动的期待,在夕阳快要拢入远山时抵达功勋夫人府,这一次,他没有带上许三,只一人挺拔站着,一身墨绿茂竹的衣袖将他的肃气锋芒藏了几分,有了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他没有等太久,功勋夫人缓缓走出,见了他展顏一笑,她身上穿的是绒黄色的风铃木锦蜀,正好衬得他们二人有花有竹,风雅相配。 「我还想着若是外头站着许三,我就头也不回的回房睡觉了。」她故意揶揄。 谢小将军咳了一声,「许三回自己家睡觉去了。」 他这话说得是事实,许三连日跟着谢小将军天天去功勋夫人府报到,早已睡眠不足的眼下一轮青黑,终于能趁着上巳节好好睡饱一顿了。 两人并肩走入市集,花市灯如昼,千灯如白日,映着每个人的脸都热烘烘的,通街尾巷,星布如盘珠悬上,夜桥上各动物形状灯笼一盏一盏,跳动的火光,栩栩如生,四面八方的簫鼓声不绝于耳,奢糜繁华,这是肃帝登基以来最热闹的上巳节。 人群摩肩接踵,谢小将军担心人流冲散他们二人,正欲回身拉住她的手,却赫然扑了个空,他惊诧地回头,那穿风铃木的姑娘不知去向,他心高提起悬盪,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肩。 「吼!」一隻熊面具驀然出现在他眼前。 「?」谢小将军只是一动不动,毫无任何表情回应。 「没意思。」功勋夫人拿下面具,悻悻然失望的说,她是特意悄悄买了这熊面具的,没想到谢小将军的反应如此冷漠,转身要走,手腕被他给握住了。 是温温热热的,带着痒意的厚茧,他的手指骨很修长匀称,指甲缝都是乾净无垢的。 「我吓到了。」他睁眼说瞎话,见她回头瞇起眼,继续一本正经的加强语气,「真的,我吓到了。」 其实令他吓到的却不是那熊面具,而是不见她在自己身后陡突而升的慌乱,像是心中空落落的,有什么悄然失去,他不知道这样的心绪是为何,引起了涟漪阵阵。 第十二章 人潮未散,男男女女笑语穿梭,上巳节多的是互许终生的佳缘,藉故拥挤,谢小将军的手就未曾再放开,他始终守礼的只握住了手腕,没有牵起掌心,但这不言而喻的繾綣沿着不足两吋的距离,灼热且赤烫着。 「用弓射中灯笼,灯灯有赏!姑娘、公子试试不?」客栈掌柜在门前大声吆喝,为了今次上巳节,他们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吸引注意。 摆放在桌上的弓小巧精緻,眼前还系着几盏灯笼在长架上,有高有低,有左有右,有大有小,灯火摇曳拖出长长斑驳。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好几组男女跃跃欲试,有人得奖笑开怀,亦有人遗憾鎩羽而归。 「谢小将军,敢与我比试吗?」功勋夫人朝他挑衅。 他可是武将,输给姑娘会相当没面子,可他又觉得应当让让她才是,左右为难之际,功勋夫人已经拿起弓射出了一箭,不偏不倚钉上其中一只灯笼上。 「姑娘好弓法!」掌柜拍手叫好,难得见都城中有姑娘使弓使得如此好。 「换你试试。」被掌柜讚赏的功勋夫人双眸清亮,堪比眼前的花灯,璀璨夺目。 谢小将军抿着笑,正要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弓,左肩却被人给撞了一下,他神色一凝,立刻回头追寻,可那人却早已消失在人海中,不见踪影了。 「怎么了?」 「是血色,方才那人身上有血气。」谢小将军语气肃穆,一抹自己方才被撞倒的肩膀,果不然指腹沾上了暗红鲜血。 谢小将军手指缓缓蜷起,漆黑瞳孔如口深潭,越沉越深,直至不见底。他想起上回因肃帝临时詔见而与功勋夫人失了约,肃帝与他说的正是尧王馀党不死心,混入了都城之中潜伏。 在这人潮熙攘里,要想藏起踪跡很是容易。他不能冒险,不能放过任何一馀党在此上巳节胡作非为,更不能……将她置于险境。 他细细凝视着眼前的姑娘,火光将她的双颊照得通红,发丝上沾了一片烟花碎片,在只有简单簪花的髻上多了些点缀,让人情不自禁沉迷。 「还能走,看起来是伤得不重才是……」 「怕是尧王馀党。」不等她说完,他双手覆在她的肩上,语速有些急快,「许家在城西,离这里只有百尺,你持我军令前去,剩下的,许三会明白的。」 功勋夫人手里被塞了一块军令,沉殿殿的,如热铁烫手。她还听得迷糊,见他转身要入人群,驀地抓住他衣袖,拧起好看的眉毛,「你要独自去?」 谢小将军顾不了这么多,独自前去搜捕的确是下下策,他不能让尧王馀党在都城里乱晃,这是陷整个都城于危险之中,知她担心,安抚着说:「无事,只要你抵许家,许家很快就会派人支援,我自然不会是一人。」 说完,他的身影消失了。 谢小将军好鼻子,一路循着血气跟离了市集,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城东,城东属于皇城官地,坐落几处宅子皆是空屋,是专门要给远到而来的新科学子们租赁的官僚,今日是上巳节,更是户户熄灯去上巳节踏足了。 静。静到谢小将军也不禁屏息,他猫着身在阴暗的墙角,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手握在腰间的剑上,俊逸的脸上神色凝重。 他自信藏好气息,可那尧王馀党却突然停住脚步,耸肩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看看我钓到什么人?」 这声长笑回盪在四周,树叶摇晃颯颯,打着回应,不寒而慄。 谢小将军走出阴暗,毫无惊慌之情,字字清晰,「你是故意引起我注意的。」他按住迫不及待要出鞘的剑,周身冷意肆起。 「若不如此,怎能引起正在与姑娘你儂我儂的谢小将军的注意呢?」 谢小将军眸中飞快闪过一抹阴鶩杀气,他没想到功勋夫人也会被惦记上,他此刻万幸让她去许家求援。 「那姑娘……就是功勋夫人吧?」尧王馀党回身,是个样貌堂正的中年男子,他正对着谢小将军,不躲不闭,微微一笑,笑中全是狠戾,「让我们最后一步功亏一簣的婊子。」 谢小将军认出他的身分,是从前跟在尧王身边的亲信,唤名贺青。 「尧王已死,莫要再执迷不悟。」谢小将军刻意忽略他口中对功勋夫人的污浊称呼,平静的做最后的劝解。 贺青不领情,「怎么?你与那婊子好上了?」 「肃帝慈善,若你投诚,会留你一命。」 「那婊子床上呻吟可是动听?我也想听她在我身下卖力的叫……」 风动,剑锋已至,劲气肃杀,嚣意张狂与夜色融合,谢小将军人已如鬼魅般到了贺青背后,手中利刃划过了他的颈子,不深不浅,恰是血珠凝结,再前进几分,便是断了颈脉。 「再让我听到从你口中吐出婊子二字,我会杀了你。」谢小将军面无表情,鹤唳雷霆的风暴拢罩于顶,狂风呼啸如龙吟,剑气泛着阵阵寒光,挣扎要出笼。 他知贺青是故意引他动怒而近身,明知如此,为确认有多少尧王馀党潜入都城,他不得不以身涉险。 当然,他不可否认,婊子二字的确让他非常生气。 贺青果然以为他上当了,在内心冷笑:果然还是太年轻。他不顾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身一动划出更深的血痕,刺痛感袭来,反倒让人感觉全身沸腾,他扭身抬手,是给同党可以行动的暗号。 乌云遮蔽了月亮。 「你说,你和臭婊的人头,哪一个会让那便宜狗皇更遗憾?」贺青颈脉源源不断冒出鲜血,染湿了他的衣襟,可他一边喘气,却笑得畅快。 谢小将军瞇起眼,感觉到周围阴暗处涌入蠢蠢欲动,一股桎梏的压力袭上他的背,他迅速回身,四道黑影从眼前一掠,套马绳精准的束缚住他的双脚,速度之快,他只来得及以剑斩断其中一条,另一条见状立刻用力一扯,他左膝重重跪在地上,椎心之痛传递上来,让他浑身一麻。 「不堪一击,你差你爹还是远了。」贺青嘲讽,从怀中拿出匕首,一步步走靠近谢小将军,认真沉思貌,「我想想,先挖了你的眼珠好了。」 第十三章 谢小将军单膝跪着,手中的剑不曾放松,他背对着贺青,数着步伐,尧王馀党的人数大约七人,以贺青为首,看来必须先拿住贺青。 他突然反手拔剑,汇集全身力量扫腿腾空跃起,不知何时挣脱了脚上的绳索,只听长吟鏗鏘一声,火星四溅,他与贺青相视不足一尺,在彼此眼眸中皆见到了浓厚杀气。 贺青力不足年轻的谢小将军,两相较量,略感手心顿麻如电流,他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拉开了距离,背脊已贴上了一棵树干。 他沉下脸,本想凭一己之力拿下谢小将军,看来还是吃力了,啟唇说道:「拿下这隻小狗。」 话音落下,谢小将军顿时被包围住了,竟是比他方才计算的七人还要多出许多。 谢小将军只一人,显得孤立无援,可背脊却依旧挺直,像是一颗压不倒的参天松耸于天地之间,他持剑,剑尖鲜血滴滴,落入尘土,双眸平静无波,似与这世尘嚣划清界线,藐视。 当杀意朝他蜂拥而上,谢小将军举剑平胸,斩伐果断,踢脚轻点行云流水如飞燕,拽踹前仆后继的馀党,又似猎鹰,展翅动身闪过直劈而来的寒光,晃眼到后一刀封喉。 他身上的墨绿衣服血跡斑斑,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像是画上了红梅。 尽管他武力高超,却还是敌不过人多势眾,倾巢而出,源源不绝,暗器刃器在他的手、脚、脸上留下一道道伤痕。他逐渐力不从心,气息由平稳转变急促,血与汗流入了他的眼里,刺痛着拢成了朦胧红雾。 这局面向尧王馀党一派倾倒,胜负浅显易见,而谢小将军则在做最后的突围。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划破局势,精准射在了贺青的右肩上,贺青只感剧烈疼痛,连连踉蹌几步,箭羽力度之大,摇晃不止,竟是连身刺穿他的皮肉,钉进了身后的树干,使他动弹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飞箭让尧王馀党错愣,纷纷朝飞箭射来的方向投注目光,谢小将军趁机又砍了几个馀党。 「是谁!」贺青痛得齜牙咧嘴,朝着黑暗怒叫。 可无人应答,又是一枝飞箭破空射来,伴随着沉吟的速度,只差了分毫就能射穿贺青的脑袋,贺青甚至能感觉到馀盪,震得他脸肉生疼、耳鸣隆隆。 乌云将藏住的明月还出,在屋顶上露出了射箭之人的轮廓,赫然是个窈窕高挑的女子,清风拂起她的衣襬,皎皎月色披肩,一轮柔和光晕围绕,长发飘逸如謫仙。 谢小将军抬头望去,喉咙一紧,就方才的激战都没能令他如此脸色血色尽失,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贺青失血过多,像隻溺水的鱼大口大口吸气,咬着牙,嚐到了满嘴鲜血,功勋夫人,又是这个女人坏了他的计画! 「杀,杀了那个臭婊,只留谢小将军一人活口即可!」他意识逐渐模糊。 功勋夫人手拿着弓,还是她与谢小将军方才在看花灯时的那把,她目光落在谢小将军身上,似鸿毛,挠在他的心上,又似金铸,重重压在他心上。 一馀党悄悄爬上屋樑,趁其不备,从后面扑上突袭功勋夫人,功勋夫人脚一滑,险险躲过,却沿着瓦片从樑脊滚落。 「姜染──」谢小将军脸色倏地刷白,头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带着颤抖的心胆俱裂,脚不经思考的已经飞身过去扑接抱住了摔落的功勋夫人。 在她落入他怀抱的那一剎那,他手指紧紧扣住她的全身,一股莫名而来的慍怒突袭,他哑着好不容易找回的声音,「不是让你去许家吗?」 「去了。」她乖巧的回答。 「那为何来?」 功勋夫人抬起下巴,凝视他汗水涔涔的脸庞,而她的双眸中则是平静,一点也无惊险过后的后怕。 「因为你小瞧我了。」 语毕,她如脱兔从他怀中跳起来,以手中的弓侧击飞险些持枪伤到谢小将军的馀党,甚至特意回头朝谢小将军挑挑眉。 谢小将军缓缓站起身,后背靠着她,环顾四週,乍见她的焦急慌乱的心绪已经被他吞嚥入腹,取而代之的是克制冷静的杀气肆意,像是一股冷雾,蔓延开来,让人情不自禁打了冷颤。 贺青已然昏厥,其馀馀党踌躇不豫,只能围住他们二人对峙,气氛如箭衔弓上,紧绷窒息,功勋夫人的到来无疑让局势有了破口。 一声狗吠咆啸划破这寂静,整齐划一脚步声与簇簇火光从远处的四面八方朝他们赶过来,正是许家军的人马,其中还能隐约听见许三急迫的声音。 「快点!快点!」 馀党们见援军已到,当机立断扛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贺青逃跑,在火光来临前,潜入黑暗中。 许三气喘吁吁,见到谢小将军的那一刻差点腿软跪下来,「将、将军……您没事吧?呼……呼……」上气不接下气的喘。 「无事。」谢小将军不经意瞥了一眼功勋夫人,又不经意地收回眼神,接着目光深远悠长,「牵匹马过来,我即刻进宫呈报陛下。」 「上了药再去。」功勋夫人从袖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金创药,语气强硬。 尧王馀党逃窜于都城里,此情刻不容缓,可谢小将军刚想拒绝,触及功勋夫人那燃起鬼火簇簇的眸光,他话临到嘴边又嚥了下去,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角落。 许三与一干许家军识趣的背过身,形成一道人肉墙,眼观鼻心,耳……听八卦。 藉着许家军手上的火棒借光,火光在他们二人的脸上跳动着,更能看清她略微凌乱的发髻,和他被剑峰划伤还渗着血的额角。 当然,谢小将军身上的伤不只如此,腰上、手臂上、腿上,都是伤,有深有浅,血腥味縈绕着,染红了他的衣裳。 「都是小伤,我可自己……」他低语着,想自己动手。 「坐好,撩起袖子。」 谢小将军乖乖的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如蜈蚣的长条伤处,翻着死白血肉,部分血色已然乾涸,想来是一开始就伤到了,他却浑然不觉,待到肌肉从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痛意才涌了上来。 功勋夫人睫毛一颤似黑夜中飞舞令人着迷的神秘黑蝶,她动作流畅的指腹轻点金创药膏,抹上他的伤处,虽是脸上木然,下手却相当轻柔,谢小将军只感觉到一股桂花香清凉扫过,本还麻木涩痛的伤处已然不再钝痛了。 「你还随身携带金创药吗?」 功勋夫人手一顿,终于抬眸,用一贯的阴阳怪气说道:「本来想直接带棺材的,但太重了,带不来。」 「……?」 第十四章 谢小将军带着伤马不停蹄进宫面圣,肃帝本已就寝,只披着外衣就接见谢小将军,听闻尧王馀党潜入都城,为之大怒,下令彻底搜查都城,不能放过任何一馀党。 「陈太医,行止的伤如何?」肃帝不放心谢小将军身上的伤,特招来满头花白的御医给他细细检查。 陈太医已经年逾七十了,也是睡梦中被突然抓进宫,嫌他走得太慢,侍卫乾脆棉被裹着人,给用扛到扛到宫中,陈太医脚一落地正想骂人,一见脸色凝重的肃帝,他骂人祖宗十八代的话全给吞下去,连忙反覆翻看着谢小将军的伤势,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甚至连药箱都没开,嘴里惊呼道:「将军的伤用得可是上好的桂花凝露。」 「桂花凝露?」 陈太医眼睛都亮了,原本还残存的一点睡意一扫而空,头不昏眼不花,精神抖擞问道:「桂花凝露,是最上等的药,微臣也只在古书上看过,传闻桂花凝露是取自日出凝在桂花上的露水而熬炼製成,其工法繁琐,早已失传,将军,这桂花凝露可是谁赠与的?可否让微臣向其讨教一二?」 陈太医求学若渴的眼神过于热切,谢小将军抿着唇,思绪却飞远,内心想着功勋夫人竟将如此昂贵稀有的药材用在自己这点小伤身上,真是大材小用了。 肃帝不知想到什么,眼底一缕急风闪过,用眼神示意侍卫,「来人,陈太医乏了,要回家睡觉了。」 侍卫们不由分说就要拉开陈太医,陈太医老当益壮,四肢胡乱挣扎着,「陛下!微臣还不乏……还不想睡……陛下!」 肃帝用慈蔼的语气,「爱卿,朕说你乏了。」 陈太医还想再争取一下,后颈猛地一痛,晕过去了,侍卫们动作迅速,很快用棉被裹起陈太医,如扛着咸鱼搬扛出殿。 「传令下去,明日起严格盘查出入都城名单,凡有可疑人者,先捕后审。」 这漫长的一夜过去,待谢小将军走出宫,日出已在东方远山缓慢腾起,为连绵不迭巍巍山峦披上一袭光纱,明暗阴影在起伏阴沟间画一笔浓墨重彩,耀眼夺目。 宫外,许三早已备好马车等着,一夜未眠的谢小将军略显疲惫的上了车,才发现功勋夫人也坐在马车上,而她正头依靠着窗沿,闭上眼像隻小猫,睡得恬静。 角落里的三角鼎燃着乾橘皮,淡淡清香縈绕着,趋走了这一夜的慌乱与毛躁,使人心平气和,安神了不少。 想来她是等他等得睡着了,这一夜对她而言,会是难忘的上巳节吧。谢小将军心头一股暖流从间底流过,驀然失笑,动作轻柔的坐到她身边,伸手替她遮住不甘寂寞透入帘隙的晨阳。 岁月静好,就该是这样的吧?在万分疲惫的时候,依然知道有个人彻夜守候自己归来。 「将军,皇上那……」许三探头,被谢小将军狠狠的嘘了一声,他又悻悻然退出。 马车缓缓驶动,轮轴辗了石子一个颠簸震醒了功勋夫人,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首先印入眼帘是谢小将军有着厚茧的大掌,正替自己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他正单手拿着军报凝神专注,是都城的城防图,红圈出了几个地方,是尧王馀党极可能藏匿的地点,浑然不知功勋夫人睁开了眼,忽然感觉肩窝一沉,是她把头给靠了过来,蹭了蹭下巴,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倚在他身旁,颤了下眼皮,又是昏昏欲睡。 谢小将军没有推开她,任由她将全身的力量靠在自己身上,也没有避开她读军报,嘴里轻轻说道:「以后看着陈太医,避着点。」 「为什么?」她用鼻音问,意识快去找周公下棋了。 「因为陈太医想窃取桂花凝露的机密。」他可不能让她的宝贝让别人学了去。 「喔。」 夏意悄然而至,歛尽暖阳后撞入尘世,在谢孟二位年轻将军的联手之下,都城的尧王馀党很快被揪了出来,但仍有漏网之鱼,贺青与其亲信四处躲藏,躲过重重追捕,最终还是成功逃出了都城。 那日淅沥下着棉棉细雨,谢小将军撑着伞信步而来,他是来同功勋夫人道别的。 密探来报贺青逃到山间野林里,而他奉命前去捉拿,未不打草惊蛇,他只带了两百人,孟小将军因山贼横行而忙得不可开交,是不能来给他支援了,尧王馀党在城外有多少人马却是未知数,这会是一场苦战。 功勋夫人站在廊下看着谢小将军,他也不入内,任由靴边积了一摊又一摊的水洼,任由雨珠拍打着他的伞。 「我将许三留给你,以防万一都城还有馀党对你不利,许三虽工夫不怎么样,但是个忠厚尽主的,我信他能护好你。」谢小将军示意许三站到功勋夫人身旁。 许三其实是担心谢小将军的,可谢小将军已然决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交给自己,他不能辜负谢小将军,他挺着胸膛站到功勋夫人身侧。 「我已命聚英楼记下你喜爱的菜色,你若是嘴馋了,可以时常去嚐。」谢小将军继续说道。 许三眼皮一跳,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若是无聊了,我已备齐《明礼传》,就让许三给读读。」 许三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谢小将军这是在交代遗言吗──?喂喂!读话本这是谢小将军你自己应下的,可跟我没有半毛线关係阿! 「还有吗?」功勋夫人凝望他。 谢小将军绞尽脑汁,「还有……虽是入夏,却还是免不了春寒未去,你莫要着凉了,早晚多加件衣裳。」 「还有吗?」 「还有……」谢小将军抿着唇,来功勋夫人府前,他想了很多想说的话,可建了她,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尽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说:「还有……桂花凝露千万别给陈太医拿去了。」 「噗。」许三实在没忍住,噗哧一声,他很快在谢小将军瞪自己之前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还有吗?」这是功勋夫人问的第三次了。 许三也摸不透功勋夫人究竟希望闷骚的谢小将军说出什么道别的话来。他们二人隔着一步之遥,却又觉得千山万重,又矛盾的似紧密相连,一股说不出口的拉扯氛围如山嵐蔓延开来,拨开迷雾又见狼烟。 「还有……」谢小将军手握紧伞把,他蠕了蠕唇,此生未有过的万般犹豫,怀揣着他的小心翼翼,好似有千万隻蚂蚁挠着他的心扉,又遁入血液里流转,心跳没来得由的骤跳起来。 许三见谢小将军欲言又止,情不自禁的也憋起呼吸。 「还有……你等我归来。」他鼓足了勇气。 功勋夫人一下就笑靨如花,满目皆星河,似春风百花开,一掠山河万木生,绚烂的像是跌入云雾的诗,让人目不转睛,刻画进了心底雋永。 「好。」 终章 日日都来功勋夫人府报到的谢小将军,不再来报到,使得府上变得冷清许多,许三领命留在功勋夫人身边,其实他也不知若是真遇危险,是他保护功勋夫人,还是功勋夫人保护他。 毕竟,他可不会徒手猎熊。 直到他看到功勋夫人正收拾着行囊,一副要远走的样子,他惊诧道:「您这是要去哪里?」谢小将军前脚刚走,功勋夫人就迫不及待要离家出走了? 功勋夫人似笑非笑,把从花灯抢来的那把弓给背在肩上,「得了情报,贺青逃到了有渔村附近的山野丛林,还下了战帖。」 许三听得迷糊,姑且不管这情报从何而来,「这与您收拾行囊有什么关係?」他们不是只要在都城好好等谢小将军大捷归来便可吗? 「自然是去给谢小将军当援军了。」 许三眨了好几下眼睛,确认功勋夫人并未在说笑,甚至连他的行囊都帮忙收拾好了,他惊愕道:「可、可……我们只有二人,如何当得了援军?谢小将军带了两百人,都怕是会不敌尧王馀党……」 谢小将军只带两百人,朝野曾反对,又无人愿意领兵支援,人人左右推託,一会儿孙子还小,一会儿妻子怀有生孕,肃帝为此生了一顿气,把奏摺都砸了。 「错了,是两百零二。」 「哪来的二……」许三倏地张大眼,结巴着说:「这二难道是我们……?」 功勋夫人眉开眼笑,这还是许三第一次见有人赶着要去送头还笑得这么开心的。 他是百般不愿,可还是被带着一起去送头了。他们是趁着夜里出发,就连在宫中的肃帝都不知道。 许三以为功勋夫人是衝动才来送头,可他的确是小看功勋夫人了。 贺青选择藏入的山野林间,是因为此地地势陡沿,瘴气浓厚,野兽猛禽兇猛,在此打击围剿猎杀谢小将军的人马,是绝佳的地点。 可偏偏好巧不巧,时运那么点不佳,此地是功勋夫人旧时猎物的区域。功勋夫人对于地势如数家珍,野兽足跡更是当自家宠物散步一样品头论足,功勋夫人的爹被熊吃了也是同一片地,因此她曾在此部属了许多猎具,明的、暗的皆有。 他们这两百零二的二,果不其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原想趁着月黑风高偷袭谢小将军营地的逆党莫名其妙掉入了深三尺的猎网中。 有地势优势的馀党佔据高处,能将谢小将军部队的行动一一瓦解,却在下山衝锋廝杀途中,喉咙被绑在树上的银线割喉,血色喷溅,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死。 再者,他们的营帐大门莫名敞开,闯进了几隻飢肠轆轆的豺狼,一阵激烈搏斗后,有十馀人葬身在狼腹之中。 一连串的损失惨败,他们终于察觉到冥冥之中有股诡异牵引着他们,可又百思不得其解。 而在大批兇猛虎头蜂如风暴过境席捲馀党营帐,眾人抱着头慌忙奔逃之际,在无人在意的贺青的营帐中,贺青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许三已经五天没有洗过的臭袜子,贺青正睁大着眼怒气勃勃,咿咿呀呀,不知道想说什么。 许三捅了蜂窝逃跑不及,眼角被叮了个大肿包,幸好功勋夫人身上备着药,才不致让他无顏以对。 彼时,帐外是尖叫声此起彼落,而功勋夫人正好整以暇得剥着晶莹剔透的葡萄,吃得津津有味。 贺青挣扎着四肢,扭动身体翻倒椅子,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似乎企图引起帐外的同党注意,可大伙儿被虎头蜂们叮得四处逃窜,哪还顾得上他。 「大人!快逃……」倒是有个有良心的晓得进帐呼喊迟迟未出帐的贺青逃跑,可才探头,连贺青人都没看清,脑袋就被花瓶一砸,晕过去了。 许三抓着花瓶碎片,眼梢有一丝得意,「功勋夫人,我这功夫怎么样?是不是时机抓得特别准。」 待到虎头蜂全部散去,满头包的馀党们满身狼狈再回到营帐内,才赫然发现贺青倒在地上已经气绝多时,身上有许多被踩踏的脚印,而死法……是被臭袜子给活活闷死的。 群龙无首的馀党们,很快被谢小将军的人马给拿下了,谢小将军甚至不费一兵一卒,轻松大捷回京。 回到都城已然是夏末初秋,鸣蜩提早在树枝上响亮,转红的叶在砖瓦墙上徙靡摇摆,红红火火,满簇满簇的艷丽,像是在为他们喝采。 向肃帝匯报完,谢小将军马不停蹄前往功勋夫人府,府中一如既往的安静,兜转了一圈后,在庭院中见到了坐在鞦韆上看书的功勋夫人,正看得是《明礼传》,许三站在她身旁打着瞌睡,而他放慢脚步,生怕清扰了这一隅的静僻永恆。 在踩到一枯枝声响,终于引得功勋夫人注意,她抬起头,落眸在他风尘僕僕的身上,瀅瀅一笑,皓月星空也不及此。 「我归来了。」 「欢迎归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