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他追悔莫及》 第1章 《我死后他追悔莫及》作者:胥禾【完结】 文案:我做妖的时候,被一个修士捧在手心,捂在怀里宠了很多年,他为我叛离师门,抛弃一切,最后连命都给丢了。 我理所应当地被爱着,并不觉得一个凡人的痴爱算得了什么。 他们都说我本性凉薄,天生就没心。 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心腔,坦然承认,不以为意。 直到他死后很多年,我渡劫失败,他成了我的心魔。 而我,又找到了他……的转世。 可他怀里宠着的,捧在掌心爱着的,成了别人。 他不再多看我一眼,还为了新宠,轻我、贱我、欺我、辱我。 甚至……烧了我这一身他曾夸赞过很漂亮的翎羽。 我快死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转世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了。 我回到他的坟墓,撬开棺椁,躺了进去。 我化成的原形已经没有美丽的羽毛,又秃又丑,与他的残骸尸骨很是相配。 涅槃火烧起时,我抱着他的尸骨想:这才是他——那个永远都会爱着我的他。 …… 他本无心,历劫七世都无法回归神位,直到有人剜来一颗凤凰心,让他服下,他才生出七情六欲,顺利应劫。 待到回归神位,他寻来那个为他献心的孩子,无条件地宠爱着。 这孩子喜欢捉弄一只小妖怪,他便将那小妖怪的羽毛一根根拔下,烧着给他取乐。 直到那又秃又丑的小妖怪消失很久后。 他来到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前,才知,自己寻错了人。 终于意识到,他这情字一劫,应在这颗心原本的主人身上。 他认错了人,做错了事,他亲手毁了他的挚爱。 他曾捧在掌中,捂在怀里宠着的小凤凰,已经因他心死,焚成灰烬了。 内容标签:虐文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美强惨 追爱火葬场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仓灵 奚玄卿(奚暮)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葬场! 立意:不要等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珍惜眼前人。 作品简评:凤凰仓灵曾将心献给九天境神尊奚玄卿,助对方渡劫,失了心的凤凰没了记忆和力量,落魄成小妖怪,奚玄卿历劫成功后,却将他忘记,误将乌鸦当作凤凰,错认爱人。最终,仓灵心死涅槃,知道一切真相的奚玄卿追悔莫及,用尽办法助凤凰重生。涅槃重生后的凤凰,翱翔九天,已与奚玄卿陌路。 本文情感真挚,主角人设饱满,写尽爱恨纠葛,描绘出落难失心的凤凰学会爱人,又从逆境中涅槃重生的顽强坚毅。 第1章 他快死了 奚暮快要死了,但仓灵并不打算去救他。 下雪了。 风很冷。 血很烫。 枯枝承不住厚重的积雪,一颤便抖落仓灵满身。 目所能及的都是满眼白雪,唯独雪原上流淌的血是鲜红的。 一双猫儿似的眸,始终盯着那滩血红,不曾眨眼。 他像暗处蛰伏捕猎的野兽,又像是损了同伴的孤狼,并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会暴露自己。 半个时辰前还抱着他,将他的原形揣在怀里护着的男人,此刻躺在血泊中,一点点流失生机,就快要死了。 奚暮…… 仓灵双唇翕动,无声地念着男人的名字。 对方似有所感,偏过头,充斥着血雾的桃花眸望向他,竟含着熟悉笑意,带着缱绻柔情,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别出来,躲好,乖。 奚暮多虑了,仓灵不会出去救他的。 为了自保,仓灵可以牺牲任何人,奚暮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十几个修士围着奚暮,他们袍边溅上血,手握的长剑沾满了带红的碎肉,一剑又一剑地捅进奚暮的身体,拔剑的时候,他的身躯会跟着颤,不知是剑带动的,还是疼地痉挛。 一百零七…… 一百零八…… 仓灵一剑一剑地数着。 “给他一个痛快吧!别这样……他毕竟曾是我们的大师兄啊!” “大师兄?他早就被逐出师门了,算哪门子大师兄?他不过是个与妖邪勾结,盗走宗门至宝的狂徒罪人罢了!” “可是……那妖邪并不在此,至宝也不在大师兄……这叛逆身上。” “哼,师弟,你心疼他了?你莫不是也和那邪佞有所勾结?” 那小弟子不敢说话了。 红着眼背过身不去看,只他的剑雪白无垢。 血肉被刺穿剌开的声音不绝于耳,狰狞森然,偏偏奚暮半个疼字都未喊出。 他们原不想杀了奚暮,因为要问出那只小妖怪的下落,好剖其腹肠,取出至宝,才好向师门交代。 那个吞掉天衍宗宗门至宝的小妖怪正是仓灵。 但奚暮嘴倔,愣是一个字都不肯说,甚至自己咬断了舌头。 舌头说不出话,但喉咙能发音啊,他们便延长了这场凌迟,一边以灵力给奚暮吊着命,一边施着酷刑,想激地他呼痛,好惹地那小妖怪自投罗网。 昔日前途无量,身为首席,未来要继承掌门之位的大师兄,如今因着情之一字,昏了头,为那小妖放弃一切,叛离宗门,甚至豁出性命,又忍着如此酷刑。 他们不信那与奚暮苟合的妖怪真能不为所动,眼睁睁看着奚暮为他而死。 第2章 但他们确实没想到,那个被奚暮揣在怀里护着,捧在掌心宠了多年的小妖怪,真的能坐视奚暮去死,无动于衷。 他隐在绝对安全的位置,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残忍地将奚暮折磨致死。 他受了伤,打不过那些修士。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若去救奚暮,只是白白添上一条命。 他只睁圆了眼,将那一圈的人脸都烙在记忆里。 奚暮,我会为你报仇。 奚暮,别怕,你再忍忍,就都结束了。 奚暮,若你有来世,千万别再遇见我了。 奚暮,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你别再痴爱我,也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了。 …… 这场凌迟持续了一个时辰,奚暮才咽气。 他到死,那双桃花眼都是清澈温柔的,不带半分怨怼。 若说不甘,那也是有的。 昔时仓灵看不懂那份不甘,待到懂了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仓灵闭了闭眼,鼻尖翕动,漫空都是血腥味。 雪一直下,落了一层又一层,迟早能将血污覆盖,将奚暮残破的尸体掩埋。 他在暗处蹲了很久,久到奚暮尸身僵硬,久到雪葬了奚暮,也落白了他的黑发,久到那群人失望离去,不再蹲守猎捕,只留下淹没于风雪里模糊不清的骂声:“果然是薄情寡义的东西!本性凉薄,天生就没心!” 仓灵捂着空荡荡的心腔,觉得他们说的很对。 他又等了很久,确认那群人不会去而复返,这才一瘸一拐趿过去,扒开冰寒彻骨的雪墓,露出那张闭不上眼的熟悉面容。 “三百二十七剑,我数了,我会为你报仇。” 仓灵并不伤心,因为他没有心,心腔里是空的,面容也漠然。 但他对着那双不瞑目的眼,总有些古怪的触动。 想了想,奚暮似乎说过爱看自己笑。 说他一旦笑起来,奚暮只看着,便伤也不疼了,冬夜也不冷了。 像暖阳一样,能煨热人心。 于是,他咧唇一笑,灿烂无双,面靥上绽出浅浅梨涡,乖巧又甜蜜,惹人生怜。 每每这时候,奚暮就会抚着他的脸,摸一摸他头发,叹息一声,说着他从来没听懂过的话,又掏出个水灵灵的仙果给他吃。 仓灵顺着他被扎烂的衣襟摸去,满手血,仙果烂了一半,混着碎肉,他掏出来,捧着吃了。 像是捧着一颗心脏般,细细嚼了,慢慢咽下。 “奚暮,这个果子不甜了。” “奚暮,我饿了。”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但再也没人回答他,宠着他,捂他在怀中,捧他在掌心了。 又过了很久。 天黑了,血色被雪覆盖,雪白地更刺目了。 大约是雪盲,仓灵的眼睛有些疼。 “奚暮,你是不是很疼啊?那我抱抱你吧。” 仓灵抱着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奚暮,却发现眼前忽然隔了层血雾,他眨了眨眼,有水渍滚出,脸上湿了,手指一沾,才发现是血。 自那以后,他视物模糊,再也看不清明这天地红尘。 但,这一切,迟早也不过是仓灵作为妖漫长一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前尘过往。 一个凡人的痴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空寂无人的雪原上,仓灵拖拽着奚暮残破的尸身,不知去哪儿,也不晓得何处是尽头,他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茫然的感觉。 四周无际,茕茕孑立,独行踽踽。 现在,他是一个人了。 他曾在奚暮怀中筑巢,奚暮舍不得他的脚落在地上,沾上灰尘,总将他的原形抱在怀里,他便以其为家。 现在,他没有家了。 雪越落越大,少年如火般热烈的红裳渐渐被雪披成银霜胭脂红。 拽着尸体,拖着微跛的腿,他走地很吃力,赤足踏在雪原上,早已冻地麻木,足踝还拴着红线穿就的两枚小小金铃,响声清脆。 奚暮说他的足好看,像玉一样白,像琥珀一样剔透,拴上红线金铃就更好看了。 那是奚暮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他舍不得摘。 哪怕如今,红线早已陈旧出一股暗色,金铃也斑驳出划痕,似喊哑了的嗓,像白墙上经年去不掉的血污。 三百年才透出的旧。 三百年…… 三百年了。 对,已经过去三百年了。 足尖刺痛,破旧的金铃喊哑了嗓,终是将他从魇中唤醒。 仓灵睁开眼,空洞聚焦。 眼前的雪比三百年前沧茫道的那场还要大。 覆满九千长阶,从天门一路封至九天境尽头的人神界碑。 仓灵走在天阶上,每一步都锥心蚀骨的疼。 脚背上布满了被风刀划伤的破口,趾盖像是浸在腐水中,被融化了一样,血肉模糊,更别提足底,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都留下深深浅浅的血印,但很快又被降雪覆盖。 天阶上满是九天清气,最厌恶妖邪,不断灼烧他的双足,动作间,能听得见金石啷声,看不见的镣铐束在他双腕上。 他是妖。 犯了罪。 被上神猎捕,即将入天狱。 “你有心魔?” 两步台阶之上,走在他前头的上神垂睫看着他,居高临下。 第3章 上神眼尾微掀,冰琉璃面遮下,那双眼像是寒潭里化不开的墨。 盯着人看的时候,能灼穿灵魂,看得人心底发怵,浑身觳觫。 仓灵双肩颤地厉害,抬眸时,眼眶湿润。 却不是怕的。 “刚刚途径照尘镜时,你梦见了什么?”上神问道。 梦见了…… 那些避之不及的噩魇记忆,终是隔着层峦叠嶂的三百年岁月纷沓而至。 落在了眼前这位猎捕他的上神身上。 琉璃面遮下长了一双桃花眸,却是在寒潭里浸过的。 不近人情,冰冷蚀骨。 仓灵一言不发地盯着上神,眸中的湿润被风干,神情木讷,又隐隐流动着什么古怪情绪。 上神皱了皱眉,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 仓灵却像是看不懂一样,眨了眨眼,定定对视上,唇角一咧,靥上梨涡绽放,露出个娇憨又乖巧的笑。 “……疼。” 小妖怪咬着唇,委屈地要命,他脚底还冒着清气灼烧的焦烟。 一路走来,九千长阶都咬牙坚持下来了,疼是肯定的,但肯定不是因为疼才做出这番姿态。 “好疼啊,你抱抱我可以吗?” 仓灵伸出手,想往上神掌心搁,腕上无形的锁链啷声一响,他脑中像是被警钟一敲,震地头晕目眩,瞬间清醒了。 指尖瑟缩着,往后撤了半分。 顿了下,又犹豫着,转而攥住上神衣袖。 仓灵笑着,双眸却又泛出水花,湿漉漉地凝望着眼前冰冷无情的上神。 护他在怀,宠他爱他的奚暮已经死了。 眼前的人,是将他当作妖犯抓起来的九天境上神。 第2章 找个牢坐一坐 九天境,天狱审讯台。 力大无穷的天将捏着仓灵的肩一摁,他被压跪在冰面上。 咔嚓一声,裂出冰纹。 也不知碎的是膝下冰,还是他的膝盖骨。 又听一阵碰撞哗音,四周镇魔柱上瞬时掣出两条粗壮的玄黑锁链,绕上他双臂,紧紧缠扣,深陷血肉,勒地骨骼作响。 仓灵微微蹙眉,有些疼,但能忍。 身陷囹圄,他无半点惊慌失措,只捏着掌心那一小截撕裂的袖子,指腹摩挲着,发呆。 这副无知无畏的模样让那手持判笔,端坐审台的狱司冷嘲一笑。 “不愧是神尊亲自捉拿的妖犯,当真是不懂惶惧为何物。” 仓灵抬眼,望着那狱司,歪了歪头,乖巧地笑了下,作出些浮于表面的讨好意味:“带我回来的是你们的神尊啊?你和他熟吗?能给我说说他吗?” “……” 狱司被噎住,瞧着小妖怪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心梗,怒目道:“神尊岂是你这妖犯妄议的!” 仓灵继续妄议:“那他什么时候过来看我?” 狱司冷嗤:“天狱中的妖犯若想见神尊,大约只有刑台处决的那一日,神尊会亲临监刑。” 仓灵兴奋道:“那你们快些判吧,着急。” 狱司一噎,又梗住。 “……不知死活的东西!先鞭笞二十,打!” 能被关进天狱的妖犯自不是什么善茬,不存在抓错人的情况,对刺头一顿鞭笞杀杀锐气再正常不过。 沾了盐冰水的鞭子挂着倒刺,带着九天境清气,一鞭下去,血花四溅,皮肉都能剐出来不少,用来审讯妖犯非常好用。 一鞭又一鞭落下,抽地皮肉焦灼,血水从衣袍下渗出,洇了冰面上一大滩。 仓灵漠然垂着睫,整个人恹恹的,盯着膝边血涡发呆,任那狱司如何审问,他都不理不睬。 除了被抽狠了,瘦削的身躯被迫晃动外,他像是死了一般,疼也不喊,毫无反应。 甚至还能走神。 掌心攥着的是上神割下的衣袖。 心里想着的是自己始终牢记的人,早已将他忘记。 明明那双眼睛就是和奚暮一模一样,可为什么那么陌生? 他忘记了他。 不肯再抱他。 不会舍不得让他双足落地,沾上泥污,更不会将他拥入怀中,软声细语地哄着。 他只眼睁睁看着他被清气灼伤,足底血肉模糊。 甚至嫌弃他攥过的袖子。 一转身一柄剑,割裂袖袍,断了他们之间微薄的牵连。 任由他被天将押入这森冷的天狱,被鞭挞,被捆绑,任人宰割。 大抵是真觉得委屈了,仓灵滴着血的唇抿了抿,将腥甜咽下。 只喃声说了句:“我要见他,你们的神尊。” 狱司不予理睬,他便一遍遍絮说,除了这句话之外,问他什么,他都不开口。 他被鞭笞地鲜血淋漓,既不喊疼,也不求饶,根本审问不出什么,倒是个刺头。 直到眼看着他昏死过去。 狱司才命人提了桶寒潭冰水,兜头泼下,也没将他唤醒。 才命人将他关入天狱牢房。 …… “新来的啊?” “看起来骨头没两斤的,皮不糙肉不厚,打成这样都没服软?” “这身段,这脸倒是……啧。” “怎的?五猖魈,你那色心还没戒呢?还想不想出狱了?” “去他妈的,戒个鬼的色,一群寡欲的跟和尚似的神,自己清汤寡水的就算了,还不许别人开个荤,说我纵欲无度,为非作歹,□□司邪,我就好这口,我天性如此怎么了?他们管的真他妈宽。” 第4章 昏暗的天狱监牢中,关押着十来个妖犯,所有妖都缩着脑袋蹲在墙角,毫无存在感似的,唯五猖魈愤愤不平地骂着。 “管这破牢的那个神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会儿,没想出来。 一旁五大三粗,肌肉硬得跟石头似的妖犯斜睨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奚玄卿。” “啊对!欲念也能算罪的话,我看他才罪大恶极,不许别人这个那个的,他倒是养了个小白脸日日宠爱着,我入狱前就听说了,当真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恶心!!” 他骂骂咧咧好一会儿,词穷了才想起把那淫邪的目光挪到新来的小妖怪身上。 一只冰凉滑腻的手,摸到仓灵眉眼上,又落在下颌。 装作昏迷来躲避审讯拷问的仓灵想,他再往下挪一寸,这手就可以不要了。 “真好看啊……” “打得越惨,越漂亮,这小妖……” 五猖魈色心起了,动手就要拨弄仓灵衣襟。 石妖朝那睨了眼,嗤嘲道:“要弄带去墙角,别污了我的眼……等等!” 森冷潮湿的牢房光线昏暗晦涩,适才铁窗外唯一的光只落在小妖怪脸上,瞧着是个孱弱的,可随着冷光晃动,小妖怪混着血水的衣裳被石妖看清楚。 那法衣是漆黑的! 像是能将光都吸干的黑。 石妖脸色一凛。 急道:“五猖魈,你离他远点,他是你惹不起的。” “嗤,惹不起?一个小妖罢了,我倒要看看如何惹不啊——!” 喀嚓一声。 五猖魈惨叫迭起。 石妖心脏一提,连带着一直没什么存在感,蜷缩墙角的妖犯们都扭头看过来。 又是一阵血肉分离的撕裂声! 唯一的光从铁窗外透入,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的众妖便看见,五猖魈那只苍白的手臂无主浮萍般孤零零地丢在潮湿的地面上。 窗外冷光散开。 那新入狱的小妖怪曲着腿,慵倦地靠着石墙,搭在膝上的手冷玉一样白,滴着猩红的血。 涣散的眼眸渐渐凝焦,冰寒湿冷的水滴从发梢坠落,仓灵眼睫上一片寒霜倾覆,冻地嘴唇都泛紫了。 他刚刚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上神面前,手指已触上对方面庞,只差一点点就能摘下面遮,让他看个清楚了。 突然被人吵醒,还被黏腻恶心的手摸了脸,仓灵心情极差。 整个人恹恹的。 这时,众妖犯才看清他那一身漆黑的法衣,不由倒吸凉气。 入天狱的妖犯都会换上一身纯白的桑麻法衣,同丧服很像。 一来,法衣有禁锢之用,防止妖囚越狱,也可辨认身份。 二来,法衣一旦上身,便会烙下此妖的罪状,以墨字书上他的罪行,罪状几条,便叠上几层黑字。 直到罪孽偿清,墨字消除,还他一身洁白无垢,才算服刑结束,重获自由。 这小妖怪一身漆黑,浓稠如深渊。 可以想象法衣套他身上时,罪状上书,叠上密密麻麻的潦草墨字,一层又一层,衣裳全黑,墨字都停不下来,从墨黑到漆黑,再到黑地像是要将光都吸干了似的。 这是个罪恶滔天,恶贯满盈的大妖! 被关入天狱的能是什么善茬? 在坐的哪位不是穷凶极恶? 但饶是见惯了邪魔恶妖,众妖犯也没看过这样罪孽深重的妖怪。 那小妖怪却有一张迷惑人的面庞,白皙干净,漂漂亮亮的,眼底清澈无辜,带着娇憨与乖巧,又透着些不耐烦,因着是少年模样,又亮又圆润的眸倒将昳丽秾艳的瑞凤眼形衬地幼态。 难怪因□□而获罪的五猖魈会被美色迷惑,白白断了一只手。 若不是小妖怪手段毒辣,此刻指缝还滴着血,没有人会不被他的外表欺骗。 众妖噤若寒蝉。 唯独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五猖魈疼地气昏了头,一把攥过小妖怪脚踝,就要先施暴再虐杀,反正他们都是有罪的妖,哪怕他杀了这小妖,最多也就是再添一条罪状,反正他的罪状多到早就没出狱机会了,他不在乎。 “啊、啊啊啊——!” 又是惨叫声阵阵。 五猖魈另一只手也没了。 安安静静蜷缩角落的小妖怪站了起来,微跛着腿,缓缓朝五猖魈走去。 小妖怪垂着长睫,睨着他,歪了歪头。 恹恹地轻声喃道:“……打得过。” 众妖还没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晦暗冷光下,便只剩拳拳到肉和血花四溅。 小妖怪玉白修长的手指垂在身侧,滴着血,有些抖。 大约是太使劲,打累了。 五猖魈连绵不断的惨叫终于将狱卒吸引来。 牢狱之中都是罪囚,偶尔的摩擦欺凌,狱卒一般不管。 但五猖魈的惨叫实在太凄厉,到底不能教妖犯真被打死。 “住手!” 狱卒打开牢房的禁制,就要来拉仓灵。 却在看清仓灵法衣漆黑时,顿了下,捏着掌心神尊给的法咒,警惕道:“没听见吗?叫你住手。” 仓灵看了眼被揍得整张脸肿的不成样子,已经昏过去的五猖魈,就着对方衣襟,擦了擦手上血,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脾气很好,声音很软,很有礼貌地问了狱卒一句:“你们的神尊什么时候来呀?” 第5章 狱卒有些懵,下意识回道:“你问这做什么?若无大事,神尊不会来天狱。” 另一个狱卒道:“对,神尊上次来,还是八十年前。” 仓灵长睫微颤,声音都有些委屈了。 “还要八十年啊……” “明明都已经三百年了。” 仓灵神色恹恹,扫了眼诺大监牢中的无数妖犯。 他这间监牢不过是其中一间,漆黑到不见尽头的长廊两侧,关押着数不清的妖魔罪犯。 仓灵自言自语地低声喃道:“大事?什么才是大事?若我将这些妖都杀了算不算大事呢?” 他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可行性。 离得近,将这话听得比较清楚的妖犯们牙齿打颤,瑟瑟发抖,下意识往墙角退缩,又怕动作太大引起仓灵注意。 仓灵认认真真想了片刻。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擦干净了,没有血,但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那妖犯的,还是他被鞭笞后自己伤口上的。 “唉……” 仓灵叹了口气。 不行啊。 敢揍五猖魈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打得过,这么多妖,要是一起上的话,他肯定打不过的。 仓灵不做没把握的事。 但让他等上八十年是不可能的。 他抬眸朝狱卒身后望去。 牢狱的门敞开的,禁制也撤掉了。 仓灵笑了笑,乖巧地对那两个狱卒柔声说:“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劳烦两位让一让。” 第3章 故人相逢 “妖犯越狱了!快!快禀报狱司大人!” 整个天狱乱成一锅粥。 毕竟,已经几百年没遇到越狱的妖犯了。 每一个初入天狱的妖犯都会换上一身法衣,用以书罪和禁锢,妖犯若在没解开禁制的前提下离开天狱,法衣便如重重锁链般勒断妖犯的骨骼,还不等罪犯离开九天境,便会化作一滩烂泥,死相狰狞。 就算妖犯不惜命,法衣勒断骨骼碾碎血肉的疼痛,也非常人所能忍的。 “确实有些疼……” 仓灵看着双臂勒出的痕迹,眉心微蹙,能听见骨骼喀嚓作响,血肉皮肤也开始出现一道道青紫痕迹。 他闭了闭眼,灵相从身后的虚空中展开,不为法衣所束缚。 那是一只近乎透明的灵鸟,双翼绯红,羽毛丰润,它振开翅膀,以翎羽撑开无形的锁链。 手臂被紧勒的压力停下来。 仓灵松了口气,躲开巡视的天兵,越走越偏,足底也被九天清气灼地愈发疼痛,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又腥又狼狈,委屈的酸水往外直冒。 天底下应该没有哪只鸟能忍受浑身这么脏兮兮的吧? 奚暮在的时候,总能给他收拾的很干净。 但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隔着流云,他茫然地看着眼前层峦叠嶂的天上宫阙,冰树玉桥,微微懊恼:“早知道就先问一下他住哪儿了。” 仓灵茫然地寻着。 他想起天将对那位上神恭敬的模样,对方的地位应该很高吧? 那位上神若真是奚暮,他的日子就好过啦! 奚暮轮回一遭,倒是很有出息,都做九天境的神尊了! 神尊啊,那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带他风餐露宿,到处在秘境里给他找果子吃了? 神尊耶,那肯定有吃不完的仙果,喝不完的清露蜜酿! 仓灵颇为愉悦地笑着。 但笑着笑着,便又愁了起来。 奚暮好像不记得他了,性子也变了好多。 自奚暮死后,仓灵辗转在凡尘境中,四处寻觅奚暮的转世。 他找了近三百年,一无所获。 直到遇见这位上神。 彼时,仓灵还在疑似奚暮转世之人身边,勾地对方为他情痴着迷,好让对方全然信任他后,放松识海,方便他探一探前世记忆,以此确定对方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被他引诱的人是历劫神祇,会被他扰乱劫数,可能会历劫失败。 可他们身上的气息,和奚暮太像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他也不会放过。 仓灵妄性恣睢惯了,只顾自己所求,哪管别人死活? 他是一点也不在乎那些神祇的情劫会不会因他的干预而失败。 以他的话来说,那便是:他们被我所惑,只能说明他们心智不坚,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别老是想着怪别人,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这种事他已经做了两百多年了,不断地找错人,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再接再厉,再一次次失败。 有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同时约会好几个的情况也是有的,练就了一身极佳的时间管理技能。 昨夜刚赴李公子的赏月之约,今日又告别了赵公子的踏青之邀,来不及歇息,便又马不停蹄赶至秦公子的画舫…… 然而,那一日。 约好的黄昏下,画舫上,珠帘一撩,等着他的人换了个模样。 其实,仓灵也有些茫然。 约会的人太多了,他并不太记得每个人的长相。 对方覆着一张冰琉璃面遮,掩住上半张脸,面遮之下,眸色深如寒潭坚冰,寂如烟烬飞灰,隐隐神光缭在身周。 他光是往那里一站,便是威压逼人。 这肯定不是秦公子! 第6章 那是一位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九天境上神! 还不等仓灵反应,一道困妖锁便朝他甩来,怎么都不可能躲过去,仓灵咬牙,朝着唯一的生路奔去。 他撞进上神怀里。 在对方微愕的眼神中,小妖怪狡黠一笑,便要趁其不防脱身离去,岂料那上神反应极快,困妖锁往回一掣,就要缚上仓灵。 仓灵躲避不及间,便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小妖怪的双唇印在了上神的冰琉璃面遮上。 刹那间,只听咔嚓一声,琉璃玉碎,面遮坠落,露出上神微愠的面容。 仓灵怔住了。 他见到他,不像是满身罪恶的妖犯见到逮捕自己的上神,该是恐惧惶然。 而是……故人重逢。 三百年茕茕孑立,独行踽踽,终是让他又见到了他。 上神问他何故扰乱历劫神祇的情劫。 他说,我在找人。 找到了吗? 以前,没有。 现在,找到了。 在上神面遮跌落的一刹那,小妖怪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甘愿束手就擒,迎着上神抵在他心口的利剑,一步步朝上神走去。 入夜,画舫一盏孤灯,飞蛾急扑。 烈火焚身,也情愿。 他是甘愿被捕的。 那张脸一模一样,仓灵确定自己看清楚了,有时候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自奚暮死后,他便患了眼疾,视物不甚清晰,加之他眨眼的功夫,琉璃面遮已经重新覆在上神脸上,他没机会去确认。 但他必须确认! 他在凡尘境找了近三百年,阅过无数气息相近的人,欠下无数情债,都没找到奚暮的转世。 如今想来,他觉得那些人同奚暮相似,应该是因为他们都是历劫的神祇吧,带着相近的气息。 但他们都不是他。 仓灵跟着上神回了九天境,成为一个被猎捕的妖犯。 他踩着覆盖清气的九千天阶,双足被灼烧地锥心蚀骨,犹如踏上火山,踩在密密匝匝的针尖上一般。 仓灵怕疼怕得很。 从前踩在碎石上,划破了小口子,都疼地龇牙咧嘴,眼泪汪汪,奚暮捧着他的足,涂上最好的药膏,又耗费灵力给他止疼,哄了好半天,他才娇气地哼一声,收了泪。 而如今…… 他回想着上神看他的冰冷眼神,琉璃面遮后的那双桃花眼,是寒潭里溶不开的墨。 难过的情绪,像胃里的酸水,一股股往喉咙里冒。 几欲作呕。 他扶着一株冰雕玉砌的仙树,弯腰吐了好一会儿,都吐不出东西。 久违的饥饿感不合时宜地涌上来。 要是奚暮在,永远不会让他饿着的,奚暮总能掏出仙果给他吃,甜滋滋水嫩嫩的,口感很好,特别新鲜。 但是…… 他已经快三百年没吃到仙果了,凡尘境的饮食总不合他胃口,整只鸟都瘦了好大一圈。 “奚暮。” “奚暮……” 他闭眼念了念这个名字,又被身上腥甜的血味熏得难受。 便踏上冰树枯枝,走到一条浮着薄冰的水面上,洗了洗手臂上沾的血,又一点点擦干净身上被鞭笞后留下的伤口,好在都结痂了,没有血再渗出。 他洗得仔细。 并未留意到为何此处没有天将梭巡,为何伫立在河面上的仙树都失了生机,化作枯枝。 一时间找不到上神,他又要躲避狱卒追捕,越走越偏,也越来越疲惫。 他跃上一株凤凰树,伏在树干上,隐于如火的繁茂花叶间,本想休息一会儿,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隐约间,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香。 像是雪岭上绽放的白莲,混着覆满冰雪的松木,冷冽矜贵。 仓灵一下子被惊醒。 这股香太熟悉了,他激动地差点从树上跌下去。 脉搏怦怦跳动,哪怕没有心,也尝到了心口发紧是什么滋味。 他瞪大眼睛,隐在繁枝后。 那雪岭松香并不算浓,轻浅地游来。 偏偏三百年了,仓灵都无法忘怀,第一次被奚暮抱进怀里时嗅到的气息。 如他所想,渐渐走入视野的人一袭白袍轻羽,渊渟岳峙,手持一枚冰琉璃面遮。 掩盖面容身形的冰琉璃摘去后,属于上神本来的面貌便显露无疑,身上的气息也渐渐弥散开,愈浓。 仓灵眼神不好,探着脖颈极目望去,也看得不甚清晰。 他本想跳下去凑近了看,偏偏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你琉璃面遮怎么碎出裂痕了?” 紧接着,便瞧见身着镌金描凤锦衣的少年走到上神身侧。 挨得极近,很亲密的样子。 “玄妙玉女打造的面遮,不可能被外力击碎的,除非心绪震荡,自身迸发出的力量突破桎梏。” “你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吗?”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挽住上神的手臂,担忧又紧张。 明明冰冷的不近人情的上神,此刻却并没有甩开少年的手。 仓灵隐在树上,看不清上神什么表情,只死死地盯着那少年。 真是……没有边界感。 仓灵咬了咬牙,气鼓鼓地想。 他几乎快确定这位上神就是奚暮转世了。 第7章 虽然性格差的有点多。 奚暮一直很温柔,对任何人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那种温柔是有距离感的,他对谁都客气,却无一人交心。 唯独对仓灵,他才绽出源自心底的缱绻笑意,温柔小意都只给了仓灵。 而如今…… 仓灵攥着掌心那一小截割裂的衣袖,禁不住开始怀疑,奚暮也和他一样把心弄丢了吗?怎么会这么冷漠呢? 冷漠吗? 仓灵刚在心底给上神落下定义,却又倏地瞪大了眼,喉咙发紧,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树皮。 上神非但没甩开少年僭越的手,甚至还抚了抚少年的头发,耐心对他说话。 “没什么大事,遇到了个……狡猾的小妖怪罢了,不要担心。” 声虽冷,却已极尽耐心,像是将为数不多的温柔都只给了这一个人。 胃里的酸涩直往外冒。 仓灵几次怀疑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他想起五猖魈不经意的一句话,说上神养了个小白脸日日宠爱着…… 不行! 奚暮是他一个人的,是他的私产,岂容他人染指? 树皮被他抠得直坠木屑,抖的厉害。 直到那双一直温柔地看着少年的桃花眸,忽然抬起,隔着层层叠叠开到荼靡的繁花,如一汪寒潭般朝他直直看来。 仓灵整个怔住。 被发现了……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紧张。 再一眨眼,却发现上神并没朝他看。 依旧温和地对那少年道:“你根基受损过,如今靠着灵药食补,以及我为你渡的神息才调理地稍微好些,你自己也要加紧修炼,不可荒废,缺什么,只管命人来找我要便是。”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双手抱着上神的手臂,不舍得松开,磨叽了好一会儿,上神却很有耐心地任他娇嗔。 少年说:“那我……这就回去了,我明天再来玉宸宫找你好吗?你一去凡尘境就是半个月,都没同我说一声。” 说着,还哼了声,像是轻嗔,又像是撒娇。 上神垂睫“嗯”了声。 “尽量,若是得空,明晚同你一起用膳。” 少年这才笑起来:“好呀!明晚我来找你。” 他瞧起来年岁不大,格外活泼,嗓音也软和灵动,婉转如仙谷灵鸟。 临离时,少年一把抢过上神手中的琉璃面遮,半分都不怕上神恼火。 当真是有恃无恐! “这个反正你也没法用了,就给我吧,玄妙玉女的冰琉璃极为难得,不要浪费了,我拿去炼一对琉璃坠,你一个我一个!” 上神顿了下,垂睫看了眼那面遮的裂痕。 却并未阻拦。 直到目送着少年走出视线,他才抬眸朝冰树繁花间睨去。 “出来吧。” 在叫我吗? 果然是看见了啊…… 仓灵有些局促,他仔细打量了眼自己的模样,幸好衣裳是黑的,袖子拽下遮好,藏住丑陋的伤疤,应该是没有特别狼狈的。 深呼吸好几下,才跳下凤凰花树。 却不知是不是那顿鞭笞伤了身体,还是灵相费劲地撑着法衣锁链,翅膀振不开,又或者是心情太过紧张,他跌下来时,脚踝崴了下,失去准头,就往上神怀里扑去。 越来越近,仓灵将对方的脸也看得愈发清晰。 有那么一瞬,仓灵几乎要以为三百年不过倥偬大梦一场,梦醒了,奚暮依旧在等着他。 他不过是在凤凰花树上睡了一觉。 跃下去,奚暮就会敞开双臂,接着他。 直到腿骨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的钻心,手臂也剐破了…… 他趴在地面上,茫然地眨了眨眼。 现实狠狠将他的幻梦摔碎。 上神站在他眼前,垂眸睨他,不带任何凡俗私情。 仓灵翻了个身,往地上一坐,也不打算爬起来,脸颊鼓胀,也不知是摔肿了还是气的。 “倒是有些手段。” 上神的法眼透过仓灵本体,看见灵相。 一只翎羽华美的山灵费劲地撑着翅膀,抵挡法衣锁链的勒缚。 他漠然地看着小妖怪:“你可知,妖犯越狱罪加一等,你这满身孽障怕是还个几千上万年都还不清,如今再加这越狱一条,恐怕直到你寿数终时,都出不了天狱。” 仓灵还委屈着呢。 这番恐吓下,他不但不觉惊慌,甚至还赌气似的说:“何止越狱,我还揍了妖,断了他两只手,算不算罪加一等?足够我死后埋在九天境继续赎罪了吗?埋你院子里行不行?” “……” 这般不服管教,搁在哪位狱司手中,恐怕都会被这张嘴气死。 难怪才入天狱半日,便落得个满身鞭痕的下场。 上神轻笑一声,冰冷的眸中满是讥诮。 他待身负罪恶的妖怪向来满心嫌恶。 “送你入天狱,倒是本尊的错了。” 小妖怪没听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便听一阵嘈杂声传来,远远的,就能听明白那些是来抓捕他这个越狱逃犯的! 再回到天狱,他们对他有了防备,他就没那么轻松越狱了。 要等八十年才见到上神! 仓灵心底抽抽的难过,又烦躁。 就像是被自己弄丢的仙果终于被他找到了,却束之高阁,置于铁笼中,它慢慢腐坏掉,或者被别人吃掉,仓灵只能眼睁睁看着。 第8章 这不行! 仓灵急地一把朝上神捞去,攥住宽袖一角。 掌心的血污弄脏了上神纯净无垢的天衣。 明明血渍都洗干净了啊…… 仓灵瞪着自己的手,无比困惑,却是不愿撒手,甚至怕对方再度割裂衣袍甩开他,他抬起血手爬壁绿藤似的,往上攀。 他就不信,对方还能整个袖子都割掉,都不要。 赤.裸手臂在外多不端庄哇。 无论是以前的奚暮,还是现在九天境的神尊,定然都是忍受不了的。 嘻嘻。 仓灵没皮没脸地仰头笑了笑。 “你别送我回天狱,他们驯服不了我,我一找到机会一定越狱,来多少次都是这样。”恍惚间,倒是真将眼前的上神和记忆中的那个凡人重叠在一起了,仓灵晕乎乎的,撇嘴道:“要惩罚我,你就亲自来吧,反正我不要走。” 这小妖怪着实古怪的厉害。 凡尘境,他看见他真容时的古怪反应开始。 九天境天阶上,照尘镜里连他这个上神都看不出他的心魔执念。 再到如今,这小妖对他非但不恐惧敬畏,反而抬起亮澄澄的眼看着他时…… 这双眼,像一个人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上神看着那双莫名熟悉的眼,问他。 小妖怪抬眸,认真地,将酝酿许久的话,一字一句说出。 “我在找一个人,他死后,我在凡尘境找了三百年,都没有找到。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 “我差不多能肯定,你就是那个人。” “我的红尘,我的故人。” 第4章 渣得明明白白 天将左青右白领着一众天兵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越狱的妖犯,简直愁死。 “或许是已经融成血水了。” “反正不可能活着离开九天境。” “若是被神尊瞧见那污秽,定要斥责我等失职。” “谁能想到呢?天狱禁制重重,这种事几百年都没发生过了,上一次还是……” “是谁?” “是……谁来着?没有没有,许是我记错了。” 右白被左青胳膊肘一捣,两人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齐刷刷朝火红的凤凰花树下看去,惊愕地瞪大了眼。 神尊长身玉立,站在花树下,自成一幅画卷,而他面前蹲着一个狼狈的小妖怪,手指紧紧攒着神尊衣袖,另一只手往神尊雪袍上摁血手印,一个又一个。 简直胆大包天! 那小妖怪正是两人急着抓捕的越狱妖犯! “我没看花眼?那是那个妖犯?不是凤翎小殿下?” “除了凤翎小殿下,谁还敢这样啊?” “该不是……”左青脸色极为难看,“那小妖是什么妖?狐媚?还是淫蛇?” 右白:“啊?” “……”左青心底复杂,忍不住揣测,“该不是又来了个凤翎小殿下吧?” 右白更茫然了:“啊???” 神尊一眼扫来,两人赶忙靠近,闭了嘴。 自知失职,心虚的厉害。 神尊瞥了他们一眼,眼尾微掀,自上向下看去时,那双桃花眼浓的像是寒潭里化不开的墨。 这位神尊无心无情,是一块石头做的,加上多年捉妖拿魔的杀伐戾气,即便长了张俊俏温润的脸,生了双含情桃花眸,那也是在万年冰潭里浸过的。 他说话的时候,瘆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也瘆人。 一双眼盯着你看的时候,像是能灼穿灵魂,看得人心底发怵,浑身打颤。 在他面前的人,哪怕身再正,也会怀疑自己影子是否斜了。 总之,天地人神魔,没有谁不怕他,要不然他怎会掌天狱,审妖魔罪囚,统御四海八荒三重境? 要说有谁不怕他,那还真有一个。 三百年前入主栖梧殿的凤翎小殿下。 如今…… 左青战战兢兢看了眼胆大包天,满目娇憨的小妖怪。 这小妖越狱,又不急着逃命,反倒看神尊的眼神像看情郎似的,神尊也没捆绑束缚他,更是解了他身上的法衣禁制,免去他被灼化成血水的终局。 神尊定是看上这小妖怪了! 毕竟是神尊亲自抓回来的,谁知道他们在凡尘境发生过什么呢? 上次,还是三百年前。 神尊去了一趟丹穴山,驻留了三日,便带回了个凤翎小殿下。 日日宠溺疼爱,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栖梧殿送,还将九天境最富灵气的仙谷划给小殿下做后花园…… 仔细看来,这小妖怪的眉眼似乎与凤翎殿下还有那么点相似。 “疏忽职守,尔等自去领一百脊杖。” 两人战战兢兢,遵命称是,就要拿锁链来套仓灵。 仓灵一个激灵,像只应激的炸毛猫儿,一把抱住上神胳膊,拼命摇头:“不要!我不走,你不是说好了要亲自审我吗?说的好好的,不能反悔,滴蜡鞭打捆绑我都可以的!” 左青惊愕地看了眼上神:“……” 右白憨憨地小声问:“捆绑鞭打我懂,滴蜡是什么?神尊研究出的新审讯手段吗?” 你可闭嘴吧! 神尊睨了两人一眼,只道:“回去告诉秦狱司,这妖犯,本尊亲自审讯。” 仓灵乐了,丝毫不觉得自己一个妖犯,被身负杀职的上神亲自审问意味着什么。 第9章 小妖怪牵着上神的袖子,高高兴兴去了上神居住的玉宸宫。 上神望了眼满袖的血手印,眉头发紧,却也没拂袖甩开。 小妖怪开心得很,以为自己说的话起了点作用。 就算奚暮不记得他了,至少爱他是本能,是深埋魂灵的,哪怕转世轮回,失去记忆,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仓灵没有心,不会爱。 可笑的是,他却是一个极其相信情爱的人。 他没有,和他懂不懂信不信是两回事。 奚暮给他的爱,他享用惯了,失去后难免愁苦,想将三百年的缺憾都找回来。 他并不晓得,上神任由他这般,不过是看这小妖怪刚刚误入过弱水潭,灵体被灼烧的很严重,若不靠近点借着他的神息庇护,恐怕此刻已经浑身溃烂而死了。 一个有罪的妖犯,他是没资格,也没有权利轻易死去的,他合该尝尽孽果,经受折磨煎熬,像被架在锅炉上烧沸的水一样,咕噜咕噜地煎熬,一点点将生命力蒸发干净,来赎自己的罪,等赎完了,他是生是死,也就和天狱,和九天境没有关系了。 他们并肩走入玉宸宫。 仙娥神侍纷纷朝上神行礼,并不敢因好奇多看小妖怪一眼,只紧着做自己的手头事。 天上宫阙处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是小妖怪不曾见过的,他好奇地打量着。 绕过绵延廊庑,跨过碧泉玉桥,彩云游弋在他身侧,他好奇地抓了一把,仿若留了道彩虹在掌心,眼睛倏地亮起来,咯咯笑着。 直到被上神领进一间殿内,灵动的眸子便黏在书桌玉案上,挪不开了。 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咕噜叫了声。 他指了指琉璃玉盘上的仙果,咽了咽喉咙,娇憨地抬眼对上神说:“那个,我可以吃吗?” 上神愣了下,点头应允。 “我可以都吃完吗?” 小妖怪双眼亮晶晶的。 “随你。” 上神只随意的一句话,便让仓灵开心起来。 他曾在凡尘境听过一句话:爱你不是记忆,而是本能。 就算不记得彼此的音容相貌,不记得相处点滴,可他知道他喜欢吃这种果子。 小妖怪高高兴兴地捧起果子吃了起来。 虽然,这盘果子放的有点久,表皮都干涩发皱了,算不得非常新鲜,但仓灵依旧吃得很开心。 只是有点担心。 上神在九天境的待遇似乎没那么好,吃的都不是最新鲜的,以后跟着他,自己可能没以前那么享福了,但……将就着也算凑合。 上神看了他几眼,若有所思,忽然想起来了。 这盘果子是九天境玉竹结出的果实,凤翎最是爱食。 他前些日子遣人摘了最新鲜的,送去栖梧殿,当时凤翎因着一件事同他闹了脾气,说什么吃腻了,又给退了回来,仙娥放在他书室的桌案上,他一时没留意,倒是忘记了。 这果子已经不新鲜了,左右是要丢掉的。 “你还不会辟谷吗?” 小妖怪吃得唇角全是汁水,不解道:“为什么要辟谷?” 奚暮又不是没钱给他买吃的,也不是没能力给他找仙果,他贪那一嘴的口腹之欲,奚暮从来纵着他的,没提过让他辟谷这件事,他也不会。 上神看着他一身的黑衣,眉头微皱。 一个连辟谷都不会的小妖怪,哪来的胆子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无知无畏,懵懂纯粹。 “什么人娇惯出的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小妖怪唇角一咧,靥边绽出两弯梨涡。 含着满嘴甜蜜的果肉,笑嘻嘻道:“你呀。” “……” “啊,我忘了,你都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慢慢同你说。” 上神无动于衷,冷淡道:“你认错了人。” 小妖怪垂睫闷闷地吃着,没说话,却像是同那果子有仇似的,一口一口咀嚼地像在啃谁的肉一样。 上神步入屏风后,换掉沾了血手印的衣裳,又是一副不可染指的模样,又命一众仙娥来,进进出出的也不知在锦屏后忙着什么。 渊清玉絜的上神站在书架前挑了一本慢慢看着。 直到那小妖怪吃完了一大盘竹果,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上神才掀眸看向他。 小妖怪歪了歪脑袋,一双瑞凤眼睁地圆溜溜,和他对视,一点惧意都没有。 上神想,哪怕是凤翎,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畏惧的。 如今的天真烂漫,活泼恣意,都是他好不容易给凤翎纵出来的。 有他这个九天境上神护着,凤翎这辈子都注定不会吃苦。 率性顽劣些,倒也无妨。 这小妖怪又有谁纵着呢? 这么些年,他这幅无知无畏的样子,不被打死还真是福大命大。 上神不由讥诮轻笑。 他对满身罪孽的妖犯向来没什么好感。 天生是个石头做的,也很难有什么活物该有的同情心。 但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尚未付出代价的妖犯,轻易死去。 “过来。” 上神冷冰冰的。 仓灵怔了一瞬,掌心紧攥,缓缓走过去。 镌绣着白莲飞鹤的锦屏后,水汽迷蒙,杳霭流玉,莫约小舟大小的玉池里流淌着清泠泠的泉水。 第10章 上神命令道:“脱了,进去。” 仓灵微怔,愕然瞪大眼仰头看着上神。 嘟囔了句:“是不是太快了?” 他不是还没恢复记忆吗? 面对熟悉的那张脸,仓灵只花了一眼的时间惊诧,他别扭不起来,高高兴兴一扯衣袍,往水里一跃,像一尾灵动的人鱼。 他探出沾满水渍的脑袋,指节扣着水池边沿,湿漉漉地看着岸边的上神。 一截白玉探出,攥住上神衣角。 雪色上晕开一大滩水渍。 “不一起吗?” 仓灵喜洁,化作原形的时候,常常自己用喙梳理羽毛。 自从有奚暮的照顾,他愈发惫懒,反正奚暮一定会给他收拾干净。 会一滴滴收集清晨露水给他洗澡,会用最柔软的桑蚕丝巾给他擦拭身体,还会用象牙齿篦给他梳理羽毛。 秋季来临的时候,仓灵掉毛严重,他又是个爱臭美的,不怎么乐意化作原形让别人看见他稀疏的羽毛。 常常就套了件奚暮的袍子,晃荡着一双光洁赤.裸的腿,托腮坐在窗框上,看奚暮一片片收集他脱落的羽毛,看他珍之又珍地存进小匣子里,说等到冬天的时候,给仓灵铺窝。 他收拾好,转头看见仓灵眼睛亮晶晶的,还一把扯掉身上的袍子,白玉从锦帕里掉出来一样,光洁耀眼,没有遮蔽。 笑嘻嘻对他说:“快来给我洗澡吧!” 奚暮:“……” 仓灵在奚暮身边时,从来不懂什么避讳,也不晓得害羞是什么东西。 他从未对奚暮设防过。 小妖怪浸在水池里等着,眼巴巴地望着对方,摊开手臂,就像还是原形时张开翅膀一样。 等的久了,不高兴了,就往对方身上掀一捧水,咯咯笑着说:“你都湿透了,还不下来吗?” 奚暮会无奈叹息一声,压着肺腑里那强烈的,炽热的,小妖怪从来不懂的悸动,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帮对方湿了头发,打着香胰,指尖碰到暖玉会颤的很厉害,却从未逾矩过。 仓灵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吗? 他晓得。 不回应,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 只当作有趣的游戏,一脸无辜地看着奚暮的面色变化,心颤脉动。 忠诚留不住,信仰会崩塌,唯独带着克制的爱意,总是更长久,更可靠的。 仓灵自己也觉得:啊,我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他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眼,对着奚暮一双桃花眸。 唇角一咧,两弯梨涡绽开。 湿答答的手指往上神衣袍上爬。 对方却忽然倾倒一盏水,朝他兜头泼下。 他来不及反应,浑身皮肤便如浸透寒霜般,针刺般疼。 皮肤极速地浮上一层薄冰。 疼地小妖怪浑身痉挛,连连喊疼,只模糊听见上神冰冷的声音:“胆大到连弱水都敢碰,不怕死,还怕疼?” 弱水? 仓灵看了眼自己双臂,原本快要愈合的鞭痕伤口出现焦灼的痕迹,伤口变宽了,边沿的皮肉都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吃掉了一般,隐隐露出白骨。 可怕的是,他感觉不到疼,一直都没意识到。 薄冰覆盖在焦灼上,很快包裹住弱水残留的痕迹,而后粉碎。 疼的厉害。 可仓灵也晓得,上神在救他。 仓灵咬牙忍着,却又禁不住呻.吟出声。 他想起以前,难得的几次受伤,奚暮心疼地不行,恨不得以身代受。 总是将他抱在怀里,哄着,给他输灵力止疼。 奚暮不在的这些年,他已经很能忍疼了。 可还是太疼了啊! 意识模糊间,小妖怪抬起哭湿的眼,一把攥过上神手腕,哭腔沙哑:“我疼。” 奚暮,我疼,你抱抱我。 你抱抱我…… 小妖怪疼晕了过去。 手却不松,怎么也掰不开。 上神犹豫了会儿,看了眼他双足上丑陋的痂疤,以及浑身的鞭痕。 “九天清气灼烧,天狱审讯鞭挞,皆因你所犯过错的代价,是你该受的惩罚,却并不包括弱水噬体之苦。” “本尊公私分明,便救你一次。” 他嫌恶妖,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掰断那只手的打算。 第5章 他只是忘了我 大面积的皮肤都沾到了弱水,小妖怪的脖颈,手指,肩膀,手臂几乎溃烂,好不容易才脱落全部结痂,长出新的皮肉。 除了在九天境上新添的伤痕外,他赤.裸的后背和腰腹上,满是旧疤,一层叠着一层,旧的尚未愈合,新的就又重新覆上。 衣裳能遮蔽的位置,竟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小妖怪在凡尘境没少受罪。 这性子…… 也是活该。 “……被人打的。”小妖怪悠悠转醒,眯着眼,虚弱地说。 他攥着上神手腕,对方不便站起,干脆半蹲在水池边,仓灵便顺杆上爬,半个身子都快挤进对方怀里。 湿漉漉的,沾了上神满身水渍。 小妖怪顺着上神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委屈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惹了很多人,他们生气就打我。能打得过我就反击,不一定打得过的,我就想办法再找机会报仇,实在是打不过的,我就跑路,跑不了我就暂且忍着挨一顿打,再悄悄往他们身上藏点东西。” 第11章 他磨了磨牙:“反正我忍不了。” 要是奚暮知道他受了这么多委屈,一定会心疼死。 但对方是九天境上神。 上神冷漠地抽袖离身,讥诮道:“那是你活该。” 上神扯过屏风上挂着的漆黑法衣,丢到小妖怪身上,任仓灵怎么扯都脱不下来了。 上神居高临下地睨他,冷声道:“跪下。” 言出法随,强大的威压下,仓灵膝盖一软,砰的一声跪在玉石地面上,原先在天狱审讯台他还能忍受的骨裂疼,现在却是一点也受不住了。 一双瑞凤眼睁得圆润,洇出水花,委屈的要命。 上神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只望着落地窗台外,一株无风晃动的玉树冰花。 愣怔须臾,才回神。 上神抬眼,眸中流光溢动,小妖怪身上的发衣便闪过奇异光泽,那些密密麻麻烙印在法衣上的墨迹,犹如雾霭升腾般凌空飘起。 一条条,一件件都是他的罪状。 当真是……罄竹难书! · 凤翎捧着上神的琉璃面遮开开心心回到栖梧殿。 栖梧殿仙官司晨立马迎上来,一见那面遮,便认了出来,面露喜色:“殿下从神尊那新得来的?还是收进匣子里吗?” 殿下有个小匣子,里面装满了神尊的东西,大到神尊贴身佩戴的东西,小到神尊用过的杯盏玉箸,神尊写废了的字画之类的,他也视若珍宝,挂在床头,镶在锦屏上,日日夜夜地摹看。 这次想来也不例外。 殿下的宝奁都快装不下了,得去再打几副回来。 凤翎捧着宝贝似的,笑道:“这面遮碎裂了,我和神尊说过,要用它打一双琉璃挂坠,我和神尊一人一……” “殿下?” 凤翎忽然顿住,笑容消失。 司晨垂眼一看,心头直跳:“这是……” 剔透的琉璃面遮上裂出蛛纹,光线明灭间,隐约能看见一片湿润的带着唇脂的痕迹,透明状,不仔细是瞧不出来的。 凤翎紧攥面遮,近乎捏碎,指尖抖得厉害。 他去而复返,进了玉宸宫。 因着上神的宠溺,无人敢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上神书室。 窗台外的一眼,近乎击溃他的心。 一个小妖怪竟泡进了神尊解乏的浴池中,他握着神尊的手,神尊没有推开,他依偎进神尊怀里,神尊没有恼怒,他浑身赤.裸,抬起那双太像凤翎的眼,直勾勾地魅惑神尊…… 隔的远,凤翎并不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可都已经这样了…… 凤翎想冲进去,想质问神尊,这个小妖怪是谁? 可当他再多看两眼那小妖怪的面容,整个人都怔住了。 愤怒瞬间被恐惧替代,震惊、惶惧、难以置信,冲击的他耳蜗嗡鸣。 他转身离开,如同逃窜。 只余窗外花枝颤动。 凤翎一口气跑回栖梧殿,跌坐在地,浑身瘫软。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那副供奉在羽族丹穴山上的凤凰壁画似睁开双眼,穿透时空,隔着层峦叠嶂的三百年岁月朝他望来…… · “两百年前,你开始为祸人间,游走在凡尘境中,专挑历劫神祇祸害,以色惑之,始乱之,终弃之,扰乱无数神君情劫,致使九天境两百年来再无一位神君历劫成功。” 罪状凌空,漂浮旋绕在小妖怪身周,记载的都是这小妖怪祸害过的神君。 他处处留情,又处处无情,待到对方红鸾星动,为他不顾一切情深不移时,他又将人抛弃,再觅无踪,只余下那人为伊憔悴,情深不寿,郁郁而终,历劫失败。 两百多年时间里,被祸害的历劫神祇就有九十八位,还不包括投胎重新历劫后二度遭毒手的。 运气差的,辗转红尘,不断历劫,至今不得回归神位。 运气好的,哪怕回到九天境后,大多是恍惚的,厌世的,心都空了,不闭关个百来年根本缓不过来。 直接导致天界繁冗诸事缺人打理,深渊下的魔族望之,亦是蠢蠢欲动。 总而言之,造成这么大的影响,皆因这小妖之过。 上神垂睫睨那小妖怪,对方倒像真的心虚似的,脑袋都快埋进胸口了,满脸的惭愧。 “你认是不认?” 上神嗓音漠然冷沉,不怒自威。 妖犯的罪状自他换上约束法衣时,便已差不多明晰了,一般妖犯并不需如此审问,法衣所书便是铁证如山。 但这小妖怪不一样。 他所作所为,无一例外都牵扯上历劫神祇。 专司凡尘境命数的司命并不能完全确认他的罪行,可以说,神祇历劫一事无人管控,是九天境的一大漏洞。 好在神祇历劫自有一套流程,一般不容易出错。 但这小妖怪的出现,无疑是个变故。 自然不能将他同一般的妖犯一样审讯。 此事蹊跷甚多。 往小了说,是这小妖怪顽劣,无意间祸害神祇。 往大了说,不能排除他是深渊魔域的奸细,以阻挠神祇历劫来削弱九天境的实力,其心可诛。 上神眯眼看着那小妖怪,越瞧越是厌恶。 小妖怪不敢看他,只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仓灵想不到那么多。 第12章 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如何看待他。 凡尘境的话本他也没少看,知道误会大多源于一方不听,一方不言。 他才不干这蠢事。 话说开了才能解除误会,就算再委屈别扭也不能憋着生闷气。 “是啊,我承认,他们历劫失败和我有关系,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成为他们的命中劫啊。” 这是认罪了。 上神眸光愈冷,偏那小妖怪垂着脑袋瞧不见,内心复杂纠结了许久,又咬牙道:“你别生气,我没想和他们处成和你之间那样的,我只是想试试看……” 他话声弱了下去,上神讥诮道:“试什么?” 小妖怪咬紧下唇,毅然抬眸,诚挚道:“你死了以后,我就后悔了,我想找到你的转世。本来想去轮回路看看你投胎了没有,但我……我灵力太弱了,刀山火海……那刀子扎脚很疼,火烧的也好疼,可我还是知道了,我在轮回路等了你十几日,都没找到你的魂魄,才晓得你不是普通凡人,就算转世也不会走轮回路的,我就一直在凡尘境找你,在每个历劫神祇身上找你的痕迹,他们身上有和你很像的气息,我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才晓得,那是神祇的味道。” 小妖怪越说眼睛越亮,笑盈盈的,丝毫不知自己的处境,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不过是个还跪着的阶下囚。 他双颊浮上一层赧红,怯怯道:“你别生气,为了试探他们身份,我必须取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爱上我,我才能进入识海,探看他们的前世记忆。我就是演戏而已,没有喜欢过他们的,没有被他们抱过,也没有亲过,也就喝喝差游游湖,顶多……顶多牵牵手什么的……” 仓灵说了谎,他说谎脸会发烫,会红。 但好在被赧然羞涩的模样遮住,也看不太出来。 三百年时间里,他也遇到过一个难缠的,对方不讲规矩,说好了不许动手动脚,可还是总犯规,但……但那顶多也就被抱过,被亲了几下。 但奚暮是个醋精。 仓灵不打算告诉他这些不重要的事。 他说完,室内却一片静默。 许久,仓灵忽然听见一声轻嗤。 上神定定望着小妖怪亮晶晶的诚挚双眼。 “不像做假。” “?” “恐怕是演得连你自己都笃信了,如此荒唐的谎话,倒是张口就来,甚至编排到本尊身上。” “我没有!”仓灵眼睛一红,急了。 但上神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抬手挥袖,满空墨字更迭。 已被承认的罪行落册成书,化作铁证。 “三百年前,你曾虐杀凡尘境天衍宗弟子二十一人,其中断四肢,绝筋脉者有五,刺穿肚肠,碾碎肺腑者十一,放血后招斑鸠啃噬骨肉者有二,被逼自绝者一人,被吸干灵力精髓者二人。” “又一把火烧了天衍宗,绝了百余修士飞升之路,致使神位空缺有六,扰乱封神秩序。” “其中,有位上神所历之劫,因你产生变故,致使其历劫失败,修为尽失。” “这罪,你认是不认?” 桩桩件件,倒是没有冤枉他,都是他做的,但他从未后悔过。 只是面对奚暮时,这些都成了他不愿回首的过往。 仓灵开始后悔了。 他在天狱面对审讯时抵死不认,就是为了见到眼前人,可被对方亲自质问这段过往,是他不曾想过的。 他恣意惯了,又短视,看不长远。 如今,倒真是悔得厉害。 天衍宗那些人,都是奚暮的同门,有他的师长,有他的师兄弟,哪怕被他们冠以恶名,围追堵杀,不到万不得已,奚暮都不忍心伤他们的,那些人却在奚暮死后,都被仓灵一个又一个残忍杀害。 奚暮该恨他的吧? 仓灵跪在地上,手指紧掐膝盖,疼痛也不能阻止他陷入噩魇般的回忆。 奚暮死后,其实又出现过一次。 虽然只是一点点神识残留。 那时,仓灵在沧茫道外找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葬了奚暮,又默默养好了伤。 他逐个击破天衍宗弟子,将那些手上沾了奚暮鲜血的人一个一个杀了,有的吃了心,有的吸干精髓,有的剖了内丹。还有的…… 他记不得了。 总之,不重要。 待到满身浴血地杀掉最后一个人,望着沧茫无际的天空,凄冷的寒山蝉鸣,和他无关的热闹人间,仓灵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摸着被血染红的破春剑,指尖一疼,破了个口子,鬼使神差地,他挪了剑锋,转向手腕。 皮肉翻开。 像是在雪白的琼玉上开出一朵曼陀罗花,也像沧茫道雪原上那滩属于奚暮的血。 那颜色可真好看啊,他的血似比任何人的血都艳。 他被奚暮保护的太好了,从未受过这样血流不止的伤。 那股新鲜的刺痛感让他有些上瘾。 右手握着剑再度抬起时,遭遇一股阻力。 仓灵呼吸颤地厉害,隐隐湿润从浓羽长睫上坠落。 他感觉到了。 有个人握着他的手,阻拦他自毁,胸膛拥在他后背上,揽抱着他,贴在他耳边,心疼又难过地哄他道:“不疼吗?” “别这样,仓灵,我的仓灵……” 第13章 “好好活下去,别做傻事。” 别做傻事是什么? 你会怪我杀了你的同门师兄弟,你的师长叔伯吗? 仓灵太多问题想要问,可最想问的却问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他只会得到一个痛苦的解答。 你会回来吗? 怎么复活你? 复活不了,奚暮是人,人死不能复生。 一滴泪坠,烟云散了。 奚暮的归来像是错觉一般。 唯独,刚刚还汩汩流血的伤口,已经止血,腕上的温度还在。 而后,便是再无踪迹。 那一点点不甘心的,担忧仓灵过不好,而残留的执念神识,终于撑不住,无法陪伴仓灵再走下去,彻底散了。 仓灵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但他想,奚暮并不喜欢看到自己杀人。 奚暮是恨他的吧? 只是还来不及说出怨憎的话,便消散了。 他以前没杀过人,他被奚暮保护得太好了。 可现在,他已是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废墟枯焦,四野杀伐。 寂寥的苍空白雪中,他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裳彳亍天地间,像是重来人间的恶鬼,足踝拴着的红线金铃铛发出阵阵呜咽悲鸣,踏在枯骨腐肉间,绽出红色荼靡花。 曾经,是荒谬,是疯癫。 如今,他眉眼低垂,所有卑怯都只因奚暮。 长久的沉默,让上神以为他在拒罪,抬袖间掣出一道锁链禁制,捆在小妖怪身上,越勒越紧,骨骼咔嚓作响。 “呃……” 仓灵原不是不能忍这些疼,可如果施刑的是奚暮…… 他会崩溃的。 他不敢抬眼看那张熟悉的脸。 只在心中反反复复对自己说:奚暮不会这么对我的,哪怕我做错了事。三百年前,我惹的祸还少吗?奚暮哪怕真生气了,也舍不得动手的。 他只是…… 只是忘记了我而已。 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晓得是身体先承受不住,还是内心太过彷徨痛苦。 “……认。” 他带着委屈,带着哭腔说:“我认!” 他从没向谁低过头。 奚暮在的时候没有过,奚暮死后的凡尘境三百年也没有过。 愧疚和卑怯勒得他喘不过气。 却依旧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我认了,能不能不走?别送我回天狱。” 哪怕偿罪,偿还的也应该是你。 我的执念。 我的心魔。 我的罪罚。 上神无悲无怒,依旧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审判罪囚,如视蝼蚁。 轻描淡写道:“不能。” 仓灵再度被送回天狱,没有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抗拒的借口。 和他一起被送回去的,还有那份他摁上指印的认罪书。 狱司啧啧称奇,佩服上神本事,短短半日时间,便搞定了这个棘手的妖犯。 审讯完毕,妖犯亲自认罪,那便只剩服刑偿罪了。 为防殴斗之事再次发生,狱司给他换了个单间。 然而,门锁刚拴上,便有狱卒来提他。 “栖梧殿的司晨仙官来了,说是凤翎小殿下要提审妖犯仓灵。” 第6章 忍不了了 刚被送回天狱,这牢还没坐热,又被人提走。 仓灵想了会儿,没想明白这位凤翎殿下是谁。 难不成是他在凡尘境招惹的历劫神祇? 他被带到栖梧殿,丢进后殿一处仙谷,殿门便在他身后砰的一声阖上。 空旷的幽谷间,只他一人。 足下踏着的玉石镜面犹如碧翠湖泊,四周都是翡翠珠玉砌成的仙山,隐隐有宝石闪烁,像一双双瞪着他的眼…… 再细些,仓灵就看不清了,他眼神不好。 骤然间,脚底灼烧发疼,他才发现足下是层层清气。 疼地他站不住,却又走不出去,只能原地乱转。 疼狠了,仓灵干脆往地上一躺,触摸到的是光滑的玉石镜面,手指一碰便滋滋作响,冒出难闻的焦烟味,他蜷缩手脚,将自己裹在法衣中。 到底是天衣,好歹能抵挡些清气灼烧。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隔着一层玉石砌成的厚重殿门。 “司晨仙官,你总得告诉我凤翎小殿下提这妖犯要做什么呀?何时能将人还给我?我好向狱司大人禀报,向神尊交代吧。” 仓灵听出来那是押送自己入天狱的天将声音。 又听一青年捏着嗓子,颇为刻薄地尖声道:“凤翎殿下提妖犯何须向谁交代?这等小事更是不必劳烦神尊,不会传到神尊耳中的,你说是不是?” “可是……这人是神尊亲自抓捕回来的,如今刚从神尊那审回来,殿下就……” 他话没说完,便被司晨嗤笑一声打断。 “凤翎殿下愿为神尊分忧,亲自来审妖犯,你这小将还不乐意了?” “你来九天境多久了?可有百年?规矩还没学好吧?” 天将哑声,又听那司晨趾高气昂道:“在这九天境,连神尊都对我们殿下无有不应,东海鲛珠,天边星辰,千年的仙酿万年的玉果,堆地栖梧殿都存不下,也不过是我们殿下玩腻了吃腻了的东西,更何况只是一个注定要受惩戒的妖犯,便是死了,也不过是少一个祸害,你说是也不是?” 第14章 天将顿了顿,沉默许久。 还是咬牙道:“神尊的私事,我等并不知晓,只是这审讯妖犯一事,到底不是凤翎殿下该插手的。” “大胆!”司晨怒道:“你在指责我们殿下的不是?” “……” “退下吧,等殿下审问完了,人会给你送回去。” “近几年,殿下对这事兴致缺缺,还回去的,都留着一口气呢,定不会叫你们天狱为难。” 殿外无声了。 仓灵还在思考自己身处何地,那凤翎殿下又是何人,为何殿前侍候的小仙官都能对天将颐指气使,那凤翎殿下又要如何审问自己。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迟钝的意识却猛然归来。 天狱监牢里,五猖魈提到的那个“凤翎”。 凤凰花树下,缠着上神撒娇的,那个穿着镌凤锦袍的少年…… 外头那个仙官说神尊对他们殿下无所不应……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下,您回来了?” 仓灵听见那名唤司晨的仙官道:“殿下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神尊没留您用晚膳吗?” 颇为小心讨好,殷勤谄媚,与刚刚对天将说话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倒是备了文鳐鱼、玉髓琼浆、蟠桃羹、烧虎蛟那些吃食,但我都吃厌了,我看他从凡尘境归来,有些倦意,想必是没好好休息,我也有事要做,用了几箸便回来了。” 司晨笑道:“那些吃食可不容易弄到,神尊贵为上神,统御四海八荒三重境,自是不需以食进补的,却总找借口让您去陪着享用,不过是想亲眼看着您多吃点,养养身子,神尊对我们殿下是真心爱护的,这份殊荣那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 凤翎笑了笑,对这番话很是受用。 “你知道的,我既想见他,又怕见他,何况三月之期又快到了……” 他顿住,没再说什么,捂着心口揉了揉,褪下外袍朝殿内走来。 仓灵静静趴在镜面上,一股酸涩从胃里往喉咙眼直冒。 真心爱护啊……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呀…… …… 推门而入。 甫一见到地上躺着的少年,凤翎脸色骤然变了,吩咐司晨道:“去将那东西取来。” 司晨面色一凛,连忙去了。 栖梧殿很大,仅仅比神尊所居的玉宸宫小那么点,说它是“殿”倒说小了,外层有廊有院,亭台楼阁样样俱全,后殿甚至涵盖了一座玉山仙谷,碎玉琉璃湖,灵气逼人,神息浓郁,是九天境最好的修炼之所。 是神尊亲自划给凤翎私用的。 若无凤翎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入。 能进入这方天地的,除了他自己,还有随侍仙官司晨,其他来过的……都已经算不得完整了。 不过是他聊以发泄解闷的小趣味。 神尊不知道,知道了也必定不会太在意。 毕竟,那些玩意儿都是些罪恶滔天的妖犯魔囚。 折腾死一两个有什么打紧的? 凤翎扫了眼嵌满玉石的翡翠山,心情颇为愉悦。 他顺手捻过玉石长桌上的鞭子,在掌心敲了敲。 “啪——”的一声。 长鞭落下,抽在仓灵侧背上。 躺着的人却一动不动,凤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司晨取来琉璃面遮,双手奉上,见凤翎眉心微蹙,连忙道:“这妖犯活着呢,活蹦乱跳的,据天将说,他并不服管教,骨头硬得很,任是如何审讯都一声不吭。” 凤翎笑了:“这般才有趣。” 目光扫到那副琉璃面遮,面色若变幻风云,霎时间乌云密布。 琉璃面遮右眉眼的位置迸开数条裂痕,已经损坏,扎眼的是上面还烙着半片唇痕,就像是有人亲上去过,留下透明的口脂。 晦涩不明,若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司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又瞧了眼琉璃面遮,目光颤了几下,瞬时低头,不敢再多言。 殿下这是…… 又要发疯了。 司晨微微侧目,看了眼那半死不活的小妖怪,难得地露出怜悯之色。 这小妖怪也真是蠢笨,勾引谁不好,偏偏是神尊。 本是大概率不会弄出人命的,这下子估计难了。 琉璃面遮是神尊的,每每亲下凡尘,神尊都会将其戴上,用以桎梏浩瀚神力,防止神息于凡尘泄露,引起变故。 如今这面遮碎了,其上还有唇印…… 玄妙玉女打造的神器不会轻易损坏,除非是神尊心绪波动太大,神力突破桎梏,震碎面遮。 这小妖近身神尊,引地神尊心绪波动,甚至还…… 司晨实在不敢想这唇印是如何留下的。 他家殿下脸色已难看到极点。 凤翎夺过琉璃面遮,攥在手心,几乎要将其完全捏碎。 阴沉沉地低声道:“出去,守好殿门,谁来也不许开。” 司晨连忙称是,疾步退下。 殿内鸦雀无声。 “啪——” 又是一记长鞭挞在皮肉上。 仓灵的身躯被抽地掀起,又重重摔在地面上,却依旧双目紧闭,趴伏着睡得昏天黑地。 凤翎趿步来,一脚踹在仓灵背上,将人踢的翻了个面。 这张脸…… 第15章 凤翎怔住,惊惧如蚁,绵绵密密地爬上心头。 昨日一瞥,总怀疑自己心绪紧绷,怕看错了。 他怕看见这张脸,又强迫自己紧盯着瞧。 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侧脸。 仓灵恹恹地睁开眼,见凤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蹙眉哼了声。 “你好吵。” 其实很疼,但疼习惯了,就还好。 “……” 又是几鞭子纷沓落下,就要抽到脸上时,仓灵才抬臂护着。 奚暮喜欢看他笑。 这张脸要是毁了,奚暮该认不出他了。 但再多余的动作也是没有了。 他懒得反抗,反正逃不出去,他也不打算逃。 搁在天狱被审讯被鞭挞,和在这里被凤翎打,也没什么区别。 脑子却转的飞快。 算计着什么时候弄死这个讨厌的。 他能吃苦,吃疼,但绝不吃亏,不止一人说过他睚眦必报,劣性恣睢。 他一动不动地,疼狠了才含着满喉咙的血,嘟囔一声:“好疼啊……” 却不料,这声“好疼”,让凤翎的鞭子停了下来。 仓灵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眼神不好,离得远了,连对面是人是畜生都分不清。 看不见凤翎莫名恍惚惊慌的面容,却听他颤声说:“你……你不许说‘好疼’,别说!” “……” 仓灵白眼一翻:“有病。” 凤翎却笑了:“对,别说疼!不许说!” “……” 消停了没多久,仓灵漠然不在意的样子激怒了凤翎,他脸色变了又变。 忽地拿了琉璃面遮丢在仓灵眼前。 “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仓灵望着丢在眼前的面遮,出了神。 凡尘境,人世间。 夕阳下,画舫上。 面覆琉璃遮的上神掣出缚妖锁,要抓他,他躲避不及,撞进上神怀里,双唇印在琉璃上,面遮登时裂出深纹。 仓灵抬指碰了下那吻痕的位置,指腹摩挲地暧昧。 笑道:“如你所见。” “…………” “狂妄!卑贱妖犯!不知死活!” 再与这妖犯聊下去,凤翎怕自己要疯。 他提醒自己,正事要紧,莫要气昏了头,耽误事。 凤翎狠狠丢下长鞭,抬手一召,翡翠仙山上便飞来两瓶玉露。 他有的是手段,来确认这妖犯的身份。 蓝色玉瓶的吐真露滴在镜面上,漾开湖蓝涟漪,绕于仓灵身周。 凤翎问:“你是谁?” 这两瓶玉露皆是九天境巽何上神所酿,赠予神尊后,又被凤翎要来,天底下没有一个妖怪能逃脱这番审问。 只是会有些副作用,容易损伤神魂,神尊从来不用。 但到底,不过是个罪妖罢了,就算弄死了又能怎么样? 自己帮天狱那边审出结果,神尊又怎会怪他? 恐怕夸赞还来不及吧? 吐真露内含神威,在其压迫下,仓灵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仓灵。” 名字从喉咙里挤出。 凤翎皱眉,又问:“谁管你叫什么,一个卑贱妖孽的名字而已,我是问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的原形!” “我……”仓灵垂睫,犹疑很久,“不知道。” “笑话,这天底下哪儿有不知道自己原形是什么的妖?” 仓灵抬眼,紧盯凤翎,他视物模糊,这个距离并不能看清凤翎的模样,但隐约瞧见对方一袭绣金的锦衣上烙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他下意识开口:“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 凤翎眉心一跳,怒喝:“大胆!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凤翎匆匆将红色玉瓶中的显真露滴下。 “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红露一入镜面,便化作一团火焰,朝仓灵袭去,直没入眉心。 仓灵浑身一颤,沁凉感从四肢袭来,但那是短暂的,下一瞬,眉心极烫,神魂像是被浸在熔岩中,烫地快被烧化了一样。 仓灵没有喊疼,他咬着牙,一双充血的眼狠狠瞪着凤翎。 忍不了了。 奚暮,我忍不了了。 好痛…… 能不能动手? 能不能杀人啊? 他能忍受鞭笞拷打,清气灼烧,镣铐加身。 可有人在灼烧他的神魂,该怎么办? 真的好疼啊…… 仓灵时而陷入昏迷,时而清醒过来。 他抬起手,指尖夹杂着一缕沾血的暗色羽毛,飞入凤翎鬓发间。 无人察觉。 恍惚间,他听见凤翎似松了口气,讥诮道:“原来是一只浑身朱红的怪鸟啊,倒是有些像朱雀。” “一只朱雀,装什么凤凰的高傲,这羽毛红的跟脏污的血似的,哪里像凤凰了?” “凤凰的翎羽可是洁白无垢的啊……” “这翎羽倒算得上艳丽,拿去做羽氅倒还看得过去。” 双翼最为靓丽的翎羽被一根根拔去。 剧痛下,锵锵悲鸣缭满整座翡翠山谷,殿内惨叫不断,淋漓鲜血一滴滴坠于如镜般的碧翠湖泊上。 殿外。 司晨忽地惊惧大喊:“神尊,您怎的来了?” 第16章 第7章 兰因絮果 凤翎是玉宸宫唯一的常客。 整个九天境都知道。 奚玄卿不喜与人过分亲近,被他从羽族带回来的凤翎却是个特例。 他默许这个特例出挑叛逆。 也已习惯这孩子总在耳边叽叽喳喳,闲话长短。 不告而别,半月不见,他想着凤翎应是又要朝他委屈撒娇了,便备好珍馐灵食,又唤宫娥从私库找了些鲛珠玉翡的小玩意儿哄哄孩子。 岂料,凤翎这次兴致缺缺,对漂亮的宝石不感兴趣。 这孩子灵体孱弱,每隔三个月,奚玄卿就要为其渡神息,修复血气筋脉。 这次,他却婉拒了渡神息一事,只蔫耷耷地说怕疼,下次吧,灵食更是只用了几箸,便说不太舒服要回去休息。 奚玄卿本未多想。 九天境公务繁多,已积压了半个月等着他处理。 只是宫娥收拾餐桌时,发现凤翎落下的玉腰佩。 他本想遣人送去栖梧殿,但转念又想起凤翎今日脸色不大好,便打算亲自去看看。 栖梧殿的守卫不会拦奚玄卿。 他在寝殿未能见到凤翎,床榻被褥整齐,并无余温,便问宫娥:“小殿下身体不适,怎未休息?” 宫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面容拘谨,斜视互望,看着倒像是在隐瞒什么。 奚玄卿又问:“司晨在小殿下身边侍候?” 宫娥点点头。 身边带了人就好,他稍稍放心了些。 这孩子说不舒服,却又未休息,大约是灵体虚弱,自己去后殿调息修炼了。 莫约是瞧他才从凡尘境回来,风尘仆仆,事务冗多,不好意思给他添麻烦,才尝试自己解决。 奚玄卿想起,自己下凡前,确实板着脸,对闹着要他陪玩的凤翎说了些苍生大义如何,怎能整日玩乐之类的重话。 许是伤到这孩子的心了。 事后想了想,倒是有些后悔。 苍生大义如何,人神境安危如何,是他作为九天境神祇该忧虑的事,却和凤翎无关。 从丹穴山将人接回时,奚玄卿就想的很明白,这孩子合该被他宠惯着,溺爱着,享受他能带给他的一切尊荣,所有的忧虑与烦扰都不该出现在凤翎面前。 他没在乎过谁,也没如此宠溺过谁。 这倒是头一次。 想来,宠爱便是将最好的东西都给对方,不能让对方受委屈。 再加一个,时时关切吧。 奚玄卿抬步要往后殿的仙谷去。 满殿宫娥却扑通跪倒在地。 急道:“殿下说,不许任何人打扰。” 奚玄卿微讶。 一直以来,凤翎都巴不得他多来栖梧殿陪陪他。 今日这是……闹脾气了? 这孩子倒是心气高傲,长大了,不愿依靠旁人,学会遇事自己想办法解决。 奚玄卿默忖:凤凰秉性确实如此,骨子里便是高傲的。 奚玄卿垂睫道:“本尊去看看,免得他出了岔子。” 宫娥一听,更是惶恐,一脸惊惧道:“神尊,您……您要不还是改日再来吧,殿下……殿下他……” 奚玄卿双目微狭,沉声道:“他在做什么?” “小仙知罪!” 一殿的宫娥咽泪声哽,连连叩首,再多的却是不敢多说了。 奚玄卿面色微凛,攥着玉腰佩朝后殿疾步走去。 后殿的侍从都被支走,只留司晨守着,远远看见奚玄卿,便夸张无比地五体投地,大声喊着:“神尊,您怎的来了?” 唤的这么大声,规矩全无。 倒像是在提醒谁。 奚玄卿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垂睫睨他:“你紧张什么?” 司晨浑身觳觫,并不敢抬头看这位上神。 即便,这位统御八荒的上神待他们殿下很是温柔,却是极厌恶他这种靠着甜言媚主,忝居栖梧殿仙官的妖仙。 司晨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道:“神尊威严,小仙敬重。” 奚玄卿冷笑一声,并未搭理他。 玉腰佩的穗子从神尊指缝流出,坠在司晨眼前,司晨克制着直打哆嗦的双腿,讨好谄笑:“这是殿下落在玉宸宫的吧,怎劳神尊亲自送来?遣个仙侍递来便是了。” 正捧起双手去接,却捞了个空。 司晨猛一抬头,神尊已推门而入,他忙不迭大呼:“神尊!” 一切都晚了。 殿内景象尽现眼底。 碧翠镜面上,凤翎直愣愣地瞪大眼睛看着奚玄卿。 他双手背在身后,烫金绣凤的锦袍上溅着几滴血渍,白玉似的面颊上也沾着两点,红的像书画时不慎沾上的朱砂。 一双杏眼无措又惶然地望来。 奚玄卿嗅到一股血腥味。 显真露烧起的烈焰还残留着火星子。 凤翎足边,躺着个浑身漆黑的小妖怪,一动不动的,那黑色也不晓得是衣裳本色,还是烧焦了的皮肤,身下是一滩血。 早已昏死过去。 眼见奚玄卿一步步朝他走来,凤翎眼眶湿了。 不知是怕的,还是先委屈上,好教神尊怜惜,不忍责难他。 “我……”凤翎咬着唇,双眸眨了眨,滴滴泪珠落下,哽着喉垂睫,小声道:“你惩罚我吧。” “我就是想替你审审妖犯,为你分忧,我听说他是你此次下凡亲自抓捕入狱的,应当很要紧,却又不肯配合狱司,我才自作主张,想用吐真露和显真露试试看能不能帮上你……” 第17章 这小妖怪他已经亲自审过了,狱司不会没告诉凤翎。 凤翎在撒谎。 奚玄卿先是俯身探了探小妖怪的脉搏。 伤势虽重,却并无性命之危。 这才抬眸,扫了眼凤翎藏在身后,紧紧捏在手中沾着血的红羽。 他平静地看着凤翎,并不说话。 他在等凤翎自己解释。 眼底并无诘难责怪,神尊一如既往的沉寂,平静地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坚石。 桃花眸里卧着的瞳却深如渊。 他那么望着人的时候,就像是知悉一切真相,所有人在他面前近乎透明,谁也承不住这般威压。 凤翎已经是九天境上,最不怕神尊的人了。 却还是在这双眼的凝视中,破了防。 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捡起地上沾血的冰琉璃面遮,塞到奚玄卿手中。 指着上面残留的唇印,哭闹道:“他玷污你,我生气!” 少年泪眼婆娑,哭得伤心。 在奚玄卿面前,他那拙劣的借口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撑不到,便干脆破罐子破摔,将内心的愤懑与嫉恨统统吐了出来。 虽有失古神凤凰的德行,却也称得上是纯真坦率。 “凤翎。” 神尊唤他。 他刚抬头,温暖宽厚的手掌便覆在他发旋上,安抚地揉了揉,指尖碰到一根极细的,隐藏在发丝间的暗色绒羽。 神尊敛下异色,不动声色地摘下,掖于掌心。 对他道:“审讯妖犯是天狱狱司该做的事,你并无神职,不可擅自僭越,越俎代庖,知道吗?” 神尊的声音很温柔,凤翎却听得一股寒意直冒。 半是害怕,半是懵然。 凤翎愣愣地点头。 神尊那双眼终是柔和下来,微勾唇角,朝凤翎笑了笑。 这是整个九天境上独属于凤翎的特别对待。 一向爱洁的神尊抬手擦去凤翎侧脸上沾着的血渍,像是细细擦拭名贵玉器一般,眼底也渐渐染上温润柔和。 “以后不要乱来了。” 神尊觑了眼昏死的小妖怪,又睨向大气不敢出的司晨:“背上这小妖,随本尊回玉宸宫。” 司晨立时慌了,扑通跪下。 凤翎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揪着神尊的袖子:“你不要带走他,他是我用惯了的人,我会不习惯的!” 说着,刚收回去的泪,又泛上眼眶,开始打转。 “凤翎,你年纪还小,难免犯错,我不苛责你,身边的人不知规劝,只知谄媚主上,我却是要帮你管教管教的。”声音又沉又深,明明不带愠意,却是不容辩驳。 奚玄卿垂睫望了眼袖上沾的血,眉心微跳。 “将你的栖梧殿收拾干净,这一身血也好好洗一洗,衣裳换下洗……算了,丢了吧,明日我遣司织女君为你再做一身新的。” 凤翎瞪大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满手的血已沾在神尊身上,他觫然松手,忙不迭后退。 “嗯……” “我会听话的。” 神尊笑了笑,唇角浅勾,温柔道:“乖。” 凤翎只能眼看着,那只他厌恶至极的小妖怪被神尊带回玉宸宫。 一口银牙咬碎,恨得要死。 那小妖昏迷了,只怕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神尊会留宿他吗? 为何不直接丢回天狱? 带回玉宸殿做什么? 小妖怪浑身赤.裸,偎在神尊怀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凤翎盯着那滩血,沉思许久,越想越阴郁。 他猛然站起身,惊恐地发现,神尊将那碎裂的琉璃面遮带走了! 那枚沾着小妖唇印的面遮! 天上地下,神尊与谁都不亲近,除了凤翎。 因为他是神尊从丹穴山亲自带回来的! 他是羽族少主,他是凤凰后裔,他身份尊贵! 那……那个小妖呢? 他是个什么东西? 凤翎越想越惊惧。 不会的! 吐真露和显真露不会有错,他在很多妖犯身上试过了,可以确定仓灵不过是个凡尘境里低贱的小妖,不过是个翎羽红地俗气的朱雀罢了。 万不会是…… 凤翎跌坐在地,闭了闭眼,脑海中,那副供奉在羽族丹穴山上的凤凰壁画似活了般,再度朝他望来,盯着他看,嘲讽他,咥笑他…… “滚!” “滚啊——!!” · 仓灵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 他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盯着榻上白色床幔看了许久,鼻尖嗅到的是熟悉的雪岭松香,和着暖炉的温热,袅袅飘燃。 太温暖了,冻僵的双足终于有了知觉,他忍不住喟叹一声,喉咙却干燥地他连连咳嗽。 本能地低声喃道:“我渴,我渴奚暮……” 唤不来人,仓灵有些生气,想起身自己去寻茶水。 一抬手,手腕啷声一响。 鸣钟般敲醒仓灵。 他一顿,掀开锦绣被褥,望向双足,足踝的红线金铃早已斑驳不堪,褪色沧桑,脚趾足底更是狰狞,流过血,已结痂,长着丑陋的疤痕。 伤已涂过膏药,身上的血也已被净尘术洗干净。 只一身漆黑法衣衬地白皙手臂上的鞭伤格外狰狞。 仓灵猛地瞪大眼睛,翻身坐起,隔着层层叠叠的雪绡纱幔,梭巡这间天上宫阙,仙寝神居。 第18章 原来已是三百年后的九天境。 而不是……凡尘境的天衍宗弟子苑。 也不是奚暮带着他躲藏暂居的人间客栈。 望着陌生的寝殿,嗅着熟悉的雪岭松香。 仓灵手脚颤地厉害,眼眶也烫。 昏暗寝殿内倏地漏入一丝天光,隔着摇曳风晃的绡幔,模糊间,有人推开了门。 他一时慌张,猛地拢起被褥,裹着自己躺下,假装昏睡未醒。 不过一夜,他又回来了。 能不能不走了啊? 似近乡情怯,又心惊胆战。 松雪香更重了些,仓灵闭着眼,浑然不知睫毛颤地有多厉害,直到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光亮,他终是忍不住,双目掀开一条缝。 模模糊糊的人影,隔着几重雪绡幔帐,撞入眼底。 上神清冷矜贵,渊渟岳峙…… 他想起来了。 他被凤翎带走审讯,他快死了。 上神来了,救了他…… 就像三百年前,那个日暮下的黄昏。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奚暮。 青年一袭雪白道袍,镌绣着白鹤暗纹,长发如泼墨,以一枚玉簪绾着,行步飘逸,广袖曳风。 那时候,仓灵眼睛还很好,将对方的五官看得极清晰。 青年剑眉凛冽,自有风骨,单看是有杀气在的,偏偏一双桃花眸温柔如水,像是在暖春花潭间浸过一般。 若不是他手持一柄破春剑,腰挂天衍宗弟子铭牌,昭示着这个人就是个斩妖除魔的修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是不是误入妖山魔谷的骄矜勋贵,合该手握书卷,于绿茵华盖下吟诗作画才对。 这样的奚暮,太好,太完美,甚至没有一丁点的缺陷瑕疵。 苍天在造就他时,遗漏了七情六欲八苦难,坏的东西半分也舍不得给他,他完美地不像此间中人。 而仓灵的到来,就像是补足了这份迟到的憾恨。 他们, 一个是斩妖除魔的修士。 一个是天生反骨的妖孽。 却相遇了。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孽缘一场,就此开启。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这就是一切的开端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场因果,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这不是初遇,奚暮的死,也非终局。 第8章 心伤 三百年前,兰因谷。 彼时,仓灵被困在修士布下的猎捕陷阱中,卡在五行春木间,无数篆刻着符咒的菟丝子如蛇般缠上他双翼,困缚他,吸他的血液精髓,使他痛苦万分。 随着灵气渐渐干涸,他禁不住悲鸣。 哀声响彻山谷。 原形也从一只成鸟退化成幼年态,显得可怜巴巴的,一点都不威武凶猛了。 快要撑不住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叹息一声,怜悯道:“哪里来的可怜小妖,怎就误入师叔布的法阵了?” 那嗓音温柔低沉,清泠干净,很是好听。 仓灵却无暇欣赏,他又疼又累,快气炸了。 腹诽:原来和那些讨厌的修士是一伙的!要不是本大王虚弱至此,一定一口火喷死你! 是的,仓灵自有意识起,便在这座山谷,仗着比其他小妖多了个厉害的喷火技能,称王称霸,自称大王。 若不是那群臭修士为谋灵草仙植,盯上兰因谷,到处布符咒,圈地盘,害得他这般倒霉,他能一直这么逍遥快活下去。 仓灵怒不可遏,又骂了好几句,骂的很脏。 但他修为都快被吸干了,退化成稚鸟,根本说不出话,只能骂骂咧咧地:“啾!啾啾啾——!!” 那人听不懂鸟语,还以为他在求救。 破春剑斩下,束缚稚鸟的菟丝子尽数断裂。 红色的一小团毛茸茸从高耸的春木间跌落,坠入奚暮怀里,被雪岭松香包裹。 仓灵昏迷前,想:完蛋!他是个臭修士,我是个大妖怪,我刚刚还骂了他,他肯定睚眦必报,虐我身虐我心,抽皮剥骨拔秃羽毛!要死了要死了…… 也不晓得,这修士喜不喜欢吃鸟肉,这关系到他能不能留个全尸。 嗐呀! 就算这修士不爱吃鸟肉,他也不会有全尸的! 他可听山里的小妖说了,修士最喜欢用他们妖怪炼丹了!往炉子里一丢,烧地渣渣都不剩! 仓灵悲嘁地啾了两声,便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却不是在炼丹炉中。 他躺在柔软的丝绒布帛中,被安置在一个兰草编织的小花篮里,像是怕他睡得不舒服,身下垫了好几层松软的棉絮,干干净净的,混着温暖的阳光味道和令人神安的雪岭松香。 “醒了?” 仓灵脑袋卡壳,愣了许久,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呆呆地看着凑过来的一张俊俏面庞。 “已经不流血了。” 青年拨弄着他翅膀下的绒羽:“菟丝子勒出来的伤愈合容易,但你被吸干的修为是回不来了,需要重新修炼。” 声音温柔地仿若三月煦风,又如青山雾岚。 仓灵没见过这么温柔的人,险些沉溺进去,他一个激灵,绒毛一炸,脑袋顶上的三根冠羽猛地竖起,凶狠地啄了下青年的手指。 “啾啾啾啾!” 就算你长得好看,会蛊惑人也没用,我不会被你骗的!臭修士! 第19章 青年微怔,望着自己手指上浅浅的红印,又看向稚鸟嫩喙,无声地笑了笑。 手指一戳,圆滚滚的稚鸟便站不稳脚,侧身一崴,栽倒于兰草编织的小窝里。 “这么小一点,就别装凶了吧,啄人也不疼。” 青年眼尾下撇,桃花眸弯起。 嘲笑! 他在嘲笑我! 仓灵气死了,那一点点短翅膀往圆滚滚的腰上一插,凶巴巴地:“啾啾啾!” 青年却继续嘲讽他:“唔……骂人吗?也没什么气势。” 仓灵无能狂怒。 可正如青年所说,他退化成稚鸟的原形一点都不威武,气势上就输了,几乎修为尽失,打也打不过。 仓灵跺了跺脚,踩着柔软的窝,若有所思。 “渴不渴?” 一小杯仙露忽然递到眼前,仓灵愣了好一会儿,警惕地在青年和仙露前梭巡好几眼。 咕噜…… 喉咙不争气地咽了咽。 这臭修士现在肯定不会拿他炼丹,也不会烤了他,要不然干嘛费劲给他疗伤? 估计是要将他养肥了,再吃。 等到他伤养好了,修为恢复了,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仓灵自信地想,区区人类修士而已,哪里打得过自己这个凶神恶煞的大妖怪? 黑漆漆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杯仙露,喉咙又不争气地咽了好几下。 罢了! 大妖怪能屈能伸,虚与委蛇而已,谁不会呢? 等他恢复修为,就杀了这个臭修士,灭了口,就没人知道他落魄至此,变成稚鸟供人取乐了! 稚鸟一副壮士断腕,忍辱负重的模样,双颊一鼓,脑袋一扎,狠狠埋进玉杯里,咕噜咕噜喝起仙露。 奚暮瞧着他这模样,唇角下意识扬起,颇有闲情地欣赏着。 直到小妖怪将杯中仙露喝地见了底,打了个饱嗝,往窝里一倒,两只短短的小翅膀抚着圆滚滚的肚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奚暮摇了摇头,取过丝帕擦了擦小妖怪喙边沾湿的绒毛。 这小东西刚刚还凶地直啾啾,喝饱了倒是乖得很。 他擦完这边,小妖怪撇过脑袋,让他去擦另一边。 擦干净了,还啾了一声。 也不晓得在说什么。 但终归不是骂人的话了。 奚暮忍不住,抬指戳了戳稚鸟的脑袋,动作轻柔。 “小妖怪,你叫什么名字?” “啾?” 仓灵迷迷糊糊的,没太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仙露不太醉人,但对一只巴掌大的小雏鸟来说,还是有些上头的。 这就醉了。 奚暮愣了会儿,觉得自己问一只只会啾啾叫的醉鸟叫什么名字,有些滑稽。 他听说大多数的妖都生于山林间,深潭里,即便能修成人形,也还是兽禽,不像人有起名字的习惯。 这小妖怪应该也没有名字吧? 巴掌大的一小团蜷在花篮鸟窝中睡着了,梦里还在打饱嗝。 稚鸟浑身的绒毛介于藕色与海.棠色之间,毛茸茸的,像一团粉黛乱子草,翅尖又透出一股渐染的胭脂红,瑰丽又秾艳。 奚暮没见过这样的鸟妖,光是幻想着小妖怪长大的模样,他便不禁期待起来。 应当,很漂亮吧…… 这是他作为天衍宗首席弟子,漫长的修仙生涯中,唯一一次产生名叫“期待”的情绪。 隐隐的,心跳似乎也抢了几拍子节奏。 奚暮垂眸,小心翼翼地捻起帕子,盖在稚鸟柔软起伏的肚皮上。 声音很轻地说:“留在我身边长大好不好?” “你是妖也没关系,我可以渡你,等我修成正果,会带着你一起去那传说中的九天境。”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取名这件事,于妖而言或许只是个代号,对人来说,却意义重大。 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取名,代表了前者对后者的无限期待与情志寄托,多出现于父母师长,对后辈的殷切关怀。 奚暮想的却是…… 赐了名字,这只鸟便是他的了。 古怪的占有欲,如阴翳般渐渐覆盖他与世无争,虚怀若谷的天性。 “仓灵。” “就叫仓灵吧。” 仓灵,木之精,岁星也。 小妖怪有了名字,烙上了一个叫奚暮的人类的印记。 即便那个人类死了,这个名字却跟着仓灵又走了红尘三百年。 “仓灵,我叫仓灵。” 上神喊他小妖怪时,他掀开被褥,不再装睡,隔着仙宫神寝内的幔帐,定定地,认真地对上神说。 他叫仓灵。 上神顿了片刻,品评着他这个名字。 “木精岁星吗?” “一个凡人为我取的,他是个修士。”仓灵顿了几息,终道,“……天衍宗的修士。” 被小妖怪杀的几乎灭门的那个天衍宗? 上神微诧,竟也禁不住讥诮道:“你倒是以怨报德,不以为耻。” “……” 不是的。 不是以怨报德,是为他报仇。 仓灵垂睫,没有说话。 上神道:“于凡人修士而言,岁星乃福星,为你取此名的那个人对你很是欢喜,他应是没想到你非但不是他的福星,反倒是他命中的灾星吧?” 第20章 “…………” 仓灵觉得这位上神长了一张缺德的嘴,又或者觉得,戏弄一下他这恶贯满盈的妖孽算不得什么。 上神又说:“距天衍宗那场大劫,已过去三百年,当时的岁星确是福星,如今却已成了凡俗口中的祸星。” “……” 这张嘴真是缺了大德了! 三百年弹指一挥间,仓灵却早已回想不起奚暮的音色。 他听着这位上神的声音,只觉陌生。 仓灵又开始自我怀疑,他是不是又找错人了? 上神又言:“你本性属火,乃是一只火系灵鸟,那为你取名的修士要么是蠢笨,要么是无知,他竟不懂‘火生于木,祸发必克’的道理?” 仓灵咬牙,隔着摇曳的纱幔,狠狠瞪着如雾中端立的上神。 “对!他又蠢又傻,笨死了!” 小妖怪凶狠地像是要吃人。 神尊怀疑他在指桑骂槐。 连他都敢骂,这小妖怪倒是个胆大的,这张嘴缺德得很,难怪惹得凤翎不快。 隔着薄绡,他看了眼那小妖怪裸.露在锦被外的皮肤,弱水腐蚀掉了原先的疤痕,如今凝脂白玉似的,却被一道道新生的鞭痕衬得凄惨。 小妖怪垂着脑袋不说话,抱着膝盖不知在想什么。 空气静默,难免有些古怪。 那小妖时不时抬眼看他,瞳孔涣散着,又眯了眯眼,看得费劲,估摸着是眼神不太好。 奚玄卿将宫娥给小妖涂剩的药膏丢给他。 恩赐一般。 “这次,确实是凤翎任性了些,你作为妖犯,确实该审,他无神职,对你施刑算是僭越。” 奚玄卿公私分明,唯一存了私心对待的只有凤翎。 既是一心要护着的人,他难免要为其收拾烂摊子的。 他对那小妖道:“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这件事便算了了,你若想要绝对的公允,我给不了你,凤翎到底与你不同,你是妖犯,身上已经背了罪。” 仓灵抬眸,心底想:那要你留下我呢? 虽是伤心,他却只将这些委屈怪罪在奚暮轮回一遭,失忆了,才这般对他。 却听神尊道:“既是罪犯,便应待在天狱中。” 他看了眼小妖怪身上漆黑如渊的法衣:“在偿完债孽前,你会一直在九天境,是天狱的妖犯,直到你洗清罪恶,获得赦免。” 仓灵笑了笑,嗓音有些哑,声音很低沉:“我就知道……” 他看着神尊模糊的面容,心想:我可是,找了三百年啊。 三百年,凡人的三辈子都能这么蹉跎过去。 “那凤翎……小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仓灵喃声问。 神尊却并不回答他。 他能感觉到,这位上神在盯着他看,在等他提出要求,好了结这场意外,好护住他的凤翎小殿下。 奚暮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确实是可以付出一切的。 他不会罔顾规则道义,也不会为了谁伤害其他人。 但他会无条件宠爱怀中人,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替对方收拾残局,以自己的付出去弥补对方捅的娄子,甚至牺牲一切,与天下为敌,以己身偿还。 仓灵想,这份宠溺落在他自己身上时,他习以为常,并不多珍惜。 到了如今,眼睁睁看着那个位置换了人,才晓得有多酸涩。 仓灵眼眶有些烫,他眨了眨眼,视线更模糊了。 他跪坐着直起身,朝幔帐靠近。 哑着嗓,沉静道:“我要你,想起我。” “不止是那日画舫上,还有三百年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记得?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想起来?” 那日的夕阳下,画舫上。 所经历的事,只有他们彼此知晓,谁也没再提。 奚玄卿侧目,朝摆了梅枝的窗前案桌上看去,那枚已经不能用的琉璃面遮静静躺在帕子上。 本该丢掉才是,又怕被旁人捡回去,引起不必要的妄测。 带回来了,那便擦掉再丢吧。 却因着帮凤翎教训仙官,一时间忘记了。 却忘了,他是上神,毁灭一样东西,哪里需要这么复杂? 奚玄卿抬袖,面遮落入手中。 掌心一合,脆如镜毁,琉璃玉碎,齑粉从他指缝间流下,风一吹,碧玉粉尘如光下撒金,短暂的瑰美之后,便散了个干净。 仓灵喉咙微哽,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觉得浑身疼的厉害。 “荒谬,”上神说,“一个说出来没人信的谎言,就没必要再说第二次了。” 仓灵攥住眼前的薄绡,指节泛出玉色。 从没这么期待过……他不是他。 哪怕再寻三百年,也好。 他想继续去找他,去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山谷,去烟波浩渺的水乡,去富贵迷人眼的京都城池。 找得到,他怕。 找不到,他也怕。 如果就在他眼前,他快窒息了。 可仓灵从不逃避,他要这份鲜血淋漓的真相,他要用尽全部力气去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奚暮,应该是他的才对。 第9章 刑罚代受 那个被凤翎小殿下带走的小妖怪,又被送回天狱了! 全须全尾的,没掉胳膊,也没少眼珠子。 还是被神尊亲自送回来的! 第21章 令狱司震惊的是,神尊竟说自己是来领罚的。 狱司摸不着头脑,又是惶恐又是愕然,不断说着恭维话:“神尊您这是……是不是小神做错了什么,您直接训示便是。” 奚玄卿召来司晨。 狱司是个人精,乍一见对方面如菜色,低眉敛首,便明白了。 再一瞧那个被凤翎提走的小妖,又被送回牢房,更是惶恐至极。 他忙不迭掀袍跪下:“是小神的疏漏。” 奚玄卿道:“尔等狱司天将,应各司其职,固守本分,万不可因私废公。” 狱司冷汗涔涔:“神尊说的是。” “凤翎出生羽族,是羽族少主,地位尊崇,接来九天境,被尊一声小殿下,诸位敬他本无错,可他并无神职,怎可在天狱中私提妖犯?” 奚玄卿径直走向关押妖犯的牢狱,望着几处空出来的牢房,不由蹙眉:“是第一次吗?” 狱司一怔,不知如何开口。 司晨抢着道:“神尊明鉴,殿下不过是看您又忙又累,心疼您,想帮您审讯妖犯,为您做些事罢了。即便错了,也是一份赤子真心啊!” 奚玄卿一眼睨去。 天狱冰寒森冷,却不及这一眼令人觳觫。 他抬手一召,锁链哐当,伏魔柱甩开两条玄色,直朝司晨袭来,一声惊呼下,司晨已被悬空吊起。 “欺上媚主,知法犯法,该罚。” “是!”狱司忙不迭问,“二十鞭?” 这司晨仙官毕竟是凤翎殿下身边的红人,连天将他都不当回事,若是罚重了,狱司也怕被穿小鞋,做做样子便好。 神尊乜他一眼。 狱司浑身一颤:“知法犯法,扰乱天狱秩序,吊刑三日,罚一百鞭笞。” 惨叫声迭起。 这仙官跟着凤翎殿下吃香喝辣的,哪里吃过这种苦啊,没抽几鞭子就晕了过去。 看着几间空出来的牢房,奚玄卿眉头紧拧。 他太忙了,已经很久没亲自来天狱看看了。 “说吧。” 狱司不敢隐瞒,只得如实上报:“小殿下说是要提妖犯,帮您审讯,提走的都是刺头,拒不招供,不知悔改,死不足惜的那种,回来后,有的服了软,有的……有的没扛住,死了。” 话落,狱司战战兢兢去看奚玄卿。 天狱光线昏暗得很,神尊的脸隐在暗处,他瞧不清,无从分辨神尊究竟是不是被气着了。 狱司小声道:“提的都是重犯,大多都是偿不清债孽,要被押往刑台处决,或是投送问心秘境喂境灵的。” 他们死在刑台上,死在天狱中,都可说是罪有应得,唯独不该死在栖梧殿,不该死在凤翎手上。 奚玄卿脸色阴沉地可怕,他睨了眼吊在半空中的司晨。 “泼醒,再加二百鞭。” 神尊脱去外氅,撩开长发,立于四方伏魔柱间:“是本尊疏漏,纵着凤翎任性妄为,坏了规矩,不惩不足以信服。” “神尊您……” 狱司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他踌躇着,进退两难,只觉得绕在腕上的长鞭烫手。 奚玄卿双目轻阖:“是我教导无方,该受此惩戒,五百鞭刑,一鞭都不许少。” 一向乖巧的凤翎,为何能做出这些事? 今日私惩小妖怪,竟不是第一次。 到底做过多少次?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奚玄卿回想着,始终无法将那个活泼的,天真的,秉性纯粹的羽族少年与栖梧殿内满身染血,手段毒辣的凤翎联系到一起。 凤凰心的主人不该如此…… 天狱众人不敢违逆神尊之命。 一鞭又一鞭地抽下来,血肉模糊,伤口狰狞,神尊竟封印了修为,硬生生承受这场酷刑。 所有人都知道,神尊嘴上说自己教导无方,说到底还是在维护小殿下,可他又是司法者,自然不能包庇违法者,小殿下是他万年来,第一个捧在掌心护着,捂在心尖宠着的人,他哪里舍得小殿下受罚呢?便自己代了。 ·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神尊自罚了五百鞭,后背的肉都抽烂了,脊骨都露出来了。” “我原先以为小殿下私提妖犯这事,神尊是知道的,到底不过是一些罪孽深重的东西,小殿下弄死了也算不得什么,今日我亲眼瞧见神尊自惩,他竟是不知的!你猜我听见他说什么?” 看守的狱卒低声谈论,只当是新鲜事,聊得起劲。 从审讯台回来的狱卒挤眉弄眼,故弄玄虚了半晌,吊足了其余人好奇心,才道:“他说罪犯可以因拒不招供死在刑台上,也可以因不知悔改灭其神魂,甚至犯了偿还不清的罪被罚永无轮回,唯独不能因他是囚犯这件事本身,便无视法规地去随意践踏,欺凌虐辱。” 一番话后,是长久的沉默。 九天境的先天神祇很少,大多数都是凡人飞升成仙成神,他们这样最底层的狱卒更不用说。 在凡尘境时,便习惯了等级划分。 投胎在帝王公爵家,便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投胎成奴隶贱民,那便是当牛做马的穷苦命。 即便成仙,他们获得了无穷寿数,也还是狱卒,是等级最低的存在,见到天生便是古神凤裔的凤翎,他们得点头哈腰,讨好地唤一声小殿下。 第22章 妖犯狱囚就更卑贱低下了,被勋贵玩死一两个,太正常不过。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凡尘境如此,九天境也一样。 天上地下,没什么区别的。 可是…… 神尊却说:不能因他是囚犯这件事本身,便无视法规地去随意践踏,欺凌虐辱。 内心无疑是触动的。 但是…… 另一个腆着肚子的狱卒嗐了声,拍了拍身边狱卒的肩,大大咧咧道:“贵人们的话,听听就行了,不是你我能操心的,若是凤翎殿下找你我要人,你还敢不给吗?右白大人都是天将了,比我们高贵得多,他却傻乎乎地跟去栖梧殿找小殿下要人,得罪了司晨仙官不说,秦狱司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说不定就要被贬谪了。” “可是,今天神尊亲自惩罚了司晨仙官,听说要吊三日,罚百鞭呢!” 胖狱卒笑了笑:“百鞭虽重,却不致命。司晨仙官可是凤翎殿下的人呐!” 是了! 神尊不喜欢司晨仙官又有什么关系,小殿下喜欢他呀。 “神尊今日所作所为,虽说是强调‘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他舍不得小殿下受刑,竟亲自代受,足见小殿下在他心中的地位!” “况且,整个九天境谁人不知,凤翎殿下是神尊的恩人。” “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神尊这株万年老铁树,一朝开花,就是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疼爱…… 刑罚代受…… 这倒确实是奚暮能干出来的事。 外间狱卒谈天,声音压地算低了,与里间的囚室隔着厚重的冰墙,隔音很好。 偏就仓灵眼神不好了三百年,听力较旁人灵敏的不是一星半点。 监牢里很黑,只有一口碗大的窗悬在极高的冰墙上,以半透明的冰棱封住,光洒进来时,只能照亮一小片,像一轮朦胧的圆月。 仓灵默默从神尊给的瓷罐里抠出膏药,细致地抹在脚踝的伤口上。 身上的鞭伤他没涂,药膏很少,他要省着用。 脚踝一动,金铃便喑哑一叫。 像是与他说话般。 仓灵笑了,低声说:“你也觉得他不像,是不是?” 足尖抬起,摇了摇。 金铃一响,他便当是回答了。 “我也想这么骗自己,可是……我从不自欺欺人。” “没关系的,无论他是忘记前尘,还是不想认我,又或者……是始乱终弃,另觅新宠。” 话音顿住,他沉默着,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又眯眼去瞧墙上那轮假月光。 沁凉的药膏止了疼,他有些乏力,想睡上一会儿,却嫌弃囚室的墙面污浊,不肯倚靠,便将自己蜷在“月光”下,抱着小腿,侧脸枕膝。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死后,我有了心魔,他生前,我说的那些话可不可以不作数,我……我后悔了。” 仓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实在不能像奚暮一样,坦然说出“爱”这个字。 他不懂。 他极其相信情爱,相信奚暮对他的爱,矢志不渝。 可不妨碍他是个完全不懂爱,没有情的人。 那现在呢? 是因为爱,才要找到奚暮,和他再续前缘吗? 仓灵想了很久。 长睫轻轻颤动,仓灵看着自己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抬起双手,拇指拗在一起,四指展开摆动,影子便像活灵活现的鸟。 恍惚间,红烛长燃,光影斑驳,时空越回三百年前。 一大一小两只影鸟在墙上追逐。 奚暮拗着手指,一边摆动,一边对目露惊奇,顽心极盛的小妖怪说:“这是鹰隼。” 仓灵不服气,撅嘴说:“才不是!鹰隼算什么啊!它那么弱,都没成精。” 奚暮笑他:“那你说这是什么?” 仓灵无比自信道:“当然是我啦,我的原形就是这么霸气!” “你看,像吧!” 仓灵张开翅膀,和墙上的手影摆出一模一样的造型。 鸟影歪了歪头,比划着,手影忽然散开,托着他,闷声笑着:“我看你呀,这么要强,是不是还想做百鸟之王?” “有何不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仓灵啾啾两声,愉悦地挤进奚暮怀里,找到个舒服的位置。 他能秒睡! 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嘟囔:“现在……让本大王,先……先睡一会儿……” 奚暮逗他:“不做百鸟之王了?” 仓灵迷迷糊糊地:“唔……宁、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奚暮心口一颤,顿了许久。 听见怀中鸟儿绵长的呼吸声,才后知后觉地轻声嗔了句:“……哪儿学来的戏文,油腔滑调的。” 一阵刺痛从指尖传来,奚玄卿收回手,垂在身侧,掩在衣袍下,却颤地厉害。 眼前黑翳缓缓散开,他睁开双眼。 金莲上那颗鲜红的心脏跳动地厉害,他触碰的位置牵扯出一抹极微薄飘渺的血气,与他指尖的牵连还未彻底散开。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一只灵鸟……” “要做百鸟之王……” 他喃声念着,试图多记住些什么。 可脑海中的画面溃散地太快。 第23章 他在记,一遍遍念着。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一只灵……什么?” 奚玄卿想找笔墨,可储心阁并没有,他以指尖划破手腕,沾血书在墙面上。 还是存不住。 不消一息,便都如水渍风干散去。 “宁愿……” 宁愿什么? 奚玄卿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规律跳动的凤凰心,悬在眼前。 他的手腕还在滴血,心口的裂痕尚未愈合,脑海空地彻底,凤凰心里的记忆,他一丁点都存不住……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第10章 债主找上门 一大早,玉宸宫便遣人来请巽何上神看诊,说是神尊身体微恙。 昨日那荒唐事,巽何也听说了,但想来以奚玄卿的修为,承那五百鞭,也不至于病入膏肓,急他问诊。 他没好气地对来传话的仙使说:“又不是快死了,叫他忍着。” 便挎着药箱动身先去了趟司命殿,临近午时才悠悠晃去玉宸宫。 老远就听见奚玄卿的咳嗽声。 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披着一身素衫,斜倚在窗棂前软榻上,手持罪案卷宗看着。 面色苍白得同那窗外玉树没什么区别,捂着咳嗽的帕子上沾着点点血痕。 他不甚在意,闲暇地端着一杯茗茶轻抿。 大夫最看不得病患作死,巽何上神飞升前就是大夫,飞升后也没丢下老本行,乍见奚玄卿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连连骂了好几声。 “不是说就承了五百鞭吗?也能给你打成这样?” 他一脸愠怒,拽过奚玄卿的手腕,脉搏一把,脸色骤变。 “你疯了?虽说只五百鞭,可好歹是灵鞭天刑,你居然封印了修为,你要寻死何必还叫我来给你看诊?” 奚玄卿不甚在意,一边给巽何沏茶,一边道:“凤翎犯了错,我存了私心,不愿他受苦,可这罪惩却不能免,既然代受,不封印修为难以服众。” 巽何翻了个白眼:“那小子迟早有一天害死你。” 奚玄卿不与争辩,只一本正经道:“你将我好好看看,我现在还不能殒,这九天境的上神就只你我、九方遇三人,他一趟凡尘劫归,修为尽失,若我殒了,整个四海八荒三重境就要交给你了。” 巽何面露惊慌,连连摆手:“可别,忧心劳力的事别推给我,我还想多活几年。” 一番诊治,开了内服的神露药丸,奚玄卿就着茶水吞了,又涂了些加速愈合伤口的膏药,面色这才好些。 瞧他捻杯的指腹又添新痕,涂抹药膏时心口的疤又是新的,巽何挑眉道:“那凤凰心在你体内搁不住是吧?隔三差五就要戳几个窟窿掏出来,你没心是死不了,倒也不必总进进出出地掏,天蚕丝都不够你缝口子的。” 奚玄卿神色不变,放下卷宗,一副“你怎么还没走”的表情看着巽何:“我自有打算。” “……”巽何无语。 “你要还恩,何必一次次渡神息为他调理?直接将心掏出来还给他便是,反正你一个石头做的,有没有心有什么打紧的?偏要折腾出这许多麻烦,又是将人接回九天境,又是金屋藏娇的宠着,你不知旁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巽何揶揄道:“他们说你万年铁树终开花,坚石长出青葱芽,懂得疼人了。” 奚玄卿并不理会他,只专注地翻阅眼前罪案,时不时批上两笔朱字。 巽何话多止不住,自斟自饮了两杯茗茶,润了喉,又道:“我真想不通,你是怎么想的,那小殿下好好端端地在万灵境做他的羽族少主,你将人直接带回九天境都没同他族人商量好,那几个长老隔个十几年就上来要一次人,你愣是不还。前年你还记得吧?他们以为你看上他们小殿下了,聘了大妗来提亲,你却拒了。” 奚玄卿终于开了尊口:“他不愿意回去。” “我也养得起他。” “……” “得,是我多话了。”巽何瞧着对方专注的模样,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支羽笔上,“这羽笔漂亮啊,俊逸飘然,色斓夺目,也是他送的吧?隔三差五往你这送东西,就光黏你了。” 奚玄卿顿笔,抬眸。 “你想说什么?” “那位小殿下喜欢你,你不晓得啊?” 奚玄卿搁下笔,定定地看着巽何,容色不改,声带讥诮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同月下仙人有了交情,牵红线的事也要替他管一管。” “……” 巽何愣了下,面浮赧色。 “我若同他有交情,今日便成全你,带上一截姻缘红线,给你同那小殿下拴上得了。” 红线…… 奚玄卿恍然失神。 玉宸宫外又茫茫然飘起大雪,直通向九千天阶。 脑海里,闪过那日的画面。 白雪冰阶上,覆满灼烧疤痕的足踝上拴着一根纤细红线,穿着金铃铛,只是红线颜色斑驳,铃铛声也不脆,像血污染过,像喊哑了的嗓。 那么旧,都不舍得丢掉。 想必红线另一头拴着的,便是那小妖怪要找的人吧? 可惜了,认错了人。 小妖怪眼神不好,脑子也不聪明,偏就胆子忒大。 “我瞧着秦狱司颇为能干,自他上任的这些年,天狱的事就不怎劳烦你操心了,你这罪案卷宗……”巽何顿了顿,又往那批着朱砂的罪案上瞄几眼,“是那小妖怪的吧?” 第24章 天狱每日都会有新的妖犯关进去,来了个小妖怪而已,原是惊动不了醉心医道的巽何上神。 栖梧殿的那位提了人,僭越审讯,又惹得奚玄卿代为受过,这事在九天境都传开了,巽何想不知道都难。 再细细一琢磨,更是了不得。 那小妖怪犯的罪罪恶滔天,却很难定性,天条律法中,也没哪一条对“扰乱历劫神祇的情劫”一事,作出明确的罪惩法则。 因而,奚玄卿才亲自定刑。 奚玄卿会如何判罪,罚那小妖怪如何偿罪? 又不过半盏茶,天狱忽然传来急报。 说是九方上神亲自去了趟天狱,将那小妖怪提走了。 “嚯,”巽何吃了一惊,咂舌道,“这小妖真是本事,怎的又惹了九方遇?他不是还在闭关吗?” 奚玄卿手腕顿住,笔尖朱砂滴落,罪案洇出一滩血红朱渍。 巽何道:“我想起来了,今晨我去了趟司命殿,司命倒是跟我提起过,九方遇那一趟凡尘劫历劫失败,二度历劫都是遭同一人毒手,心绪大恸,修为尽失,这司命的疯病还没好呢,愣说大司命不在,他做不了主,这九天境哪儿有什么大司命啊,我说他臆症又犯了,要给他把脉,配点药治治,险些被他赶出来。他还在纠结要不要再安排九方遇三度红尘劫呢,否则,慢慢闭关,这修为得猴年马月才回得来啊?既然那小妖怪就是始作俑者,如今被关天狱,没他捣乱,我看九方遇这第三次红尘劫稳能过。” “未必。” 奚玄卿焚了那页写毁的字,捻来纸重新落笔,字字稳健,飘逸劲俊。 “心结不解,劫难安渡。” 巽何笑道:“何解?” 奚玄卿对那来禀的天狱兵卒道:“九方上神身负神职,提妖犯并无僭越,合理合规,告诉秦狱司,让他嘱咐九方遇注意分寸,别叫他将人弄死了,明日再遣人将妖犯押回天狱。” 狱卒领命去了。 巽何瞠目结舌:“九方那脾气……你和那小妖怪有仇啊?凤翎提人审讯,你还不赞同,这又是……” “不一样,凤翎并无神职,不该插手公务,九方遇有神职在身,按规矩他可以提审妖犯。”奚玄卿落下最后一笔朱砂字,便将这小妖的罪罚给定下了,“九方遇是苦主,那小妖若要偿罪,从他开始也不错。” “九方遇那性子……”巽何蹙眉,摇了摇头,叹道:“我当你有了凤翎之后,多少沾了点人情,如今……倒是我错眼了。” 奚玄卿不解道:“我惯来如此,谈何错眼?” “……” “得,是我误解了。” 石头做的人,成了神,他就是规矩本身,同那冷冰冰的天条狱律没什么区别,凤凰心里里外外地搁,他也还是个石头。 白白长了一副人样。 · 九天境,天狱审讯台。 底下的人大气不敢出,一袭玄色蛟鳞织袍的青年支颐侧坐在主审位上,秦狱司为他奉上茶,他只闻闻便皱眉放下,这常年审讯之地,总有一股血腥味,连带着茶水都令人作呕。 茶杯热气散尽。 青年耐心即将告罄时,去传话的狱卒总算回来了。 朝着秦狱司耳语几句,狱司立马笑着迎上,道:“神尊允了,小神这就将妖犯提来,只是……神尊叮嘱过,这妖犯您明日得还回来,不可要其性命。” 九方遇嗤笑一声:“一个小小妖犯都要他亲自叮嘱,看来是这四海八荒三重境的事务还不够他忙。” 秦狱司敛眉未语。 九天境如今只三位上神,神尊大局总揽,极讲规矩,偏眼前这位率性恣睢,不好相与,一贯同神尊略有龃龉,巽何上神倒是做了多年的和事佬,偏偏这两位一个油盐不进,坚石难侵,另一个性情暴躁,谁也不服,多年来也没能和解。 至于这两位万年前有过什么磕碰,九天境无人知晓。 他们这样的小神只能两头捧着,谁也不得罪便是。 九方上神历劫两次,皆铩羽而归,如今更是修为尽失,脾气比以往更暴躁。 秦狱司揣摩着刚审阅过的罪状,知其因果,心底不禁为那小妖怪捏一把汗。 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了这尊神。 不多时,他已领九方遇来到这间单独的囚室外。 一扇碗口大的窗悬在石墙上,森冷的光朦胧透入,周遭漆黑,那小妖怪抱着膝盖蜷缩在光圈中,一动不动,双目紧阖,睫毛微颤,竟在睡梦中。 一张精致的脸煞白,一眼看去,偏让人觉得乖巧顺服,忍不住心生怜爱。 实际上……是个骗子! 九方遇呼吸微重,心跳也快了几分。 “上神确认要提审的是他?” 九方遇面色不变,嗤道:“坏我修为,就是化作灰,我也认得。” 他挥手一招,不远处寒池里的水便汇聚成流,直直朝小妖怪泼去。 只是……也湿了他半边袖子。 “……” 秦狱司垂眸敛眉,就当没看见。 看来,九方上神的修为恢复的极艰难。 万年修行,朝夕之间便被这小妖毁了,是个神都生气,何况是这位。 湿漉漉的小妖怪从梦中强行被唤醒,他抬起双眸,神色恹恹。 他眼神不好,只模糊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轮廓,上神森冷的眼神,他是半点也没意识到。 第25章 “又见面了,意外吗?” 来人讥诮道:“怎么不跑了?以前不是跑得挺利索吗?” “……” 仓灵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哪位?” 第11章 薄幸儿 只过了一夜,牢还没坐热的小妖怪又被提走了。 回廊两侧被关押的妖囚无一不眼巴巴望着仓灵,包括那被仓灵生生拧断两只手的五猖魈,青紫的右手死死攥住丛棘,咬碎牙根,双目通红,诅咒道:“最好死外边,要是回来落我手里,我.操.死你。” 小妖怪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偏就引得那位上神顿足,看向他断裂又缝合的右手。 秦狱司立马道:“这妖犯是五猖魈,在人间曾横行乡野、淫□□女,男女不忌,入天狱至今十三载。前日与人殴斗,双臂尽折,左臂碾碎,右臂接的及时,这才保住。” 不等秦狱司再解释,九方遇也晓得原因了。 他笑了笑,颇为凉薄,缓缓朝那魈妖走去。 “天狱都关不住你的色心?” 九方遇没来过天狱,这些妖犯并不认识他,自然不晓得他什么性子。 五猖魈眯眼看着仓灵,舔唇道:“怪只怪这小妖长了张魅惑人心的脸,谁见了不想上?” 九方遇笑了笑:“魅惑人心?这话倒不假。” 见对方赞同自己,脑子不太好使,全是颜色废料的五猖魈愈发放浪道:“可惜了,就摸了一下……” “要不是忒毒忒烈,用来慰藉慰藉真是不错的,我是降不住他,如今也没那机会,这位神君你倒是可以试试,废了他修为,玩腻了再送回来给我啊——!” 他忽然惨叫,那只攥着丛棘的右手翻折过去,骨骼尽断,只余皮肉牵连。 一直笑意不减的神君此刻面目森寒。 “两只手都碰了?那这只也别留了。” 一旁秦狱司递来帕子,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手,脏帕子丢五猖魈疼得扭曲的脸上。 对秦狱司道:“天狱关了十三年也无半点悔改之意,还关在这,不是占地方吗?早些禀明你们神尊,处决了算了。” 秦狱司顿了下,道:“超过十二年限,罪业分毫无销者,该遣去问心秘境喂境灵的,原本拟定是下月。” 九方遇满意了,带着仓灵直接回他的浮流殿。 浮流殿修建在一座空中浮岛上,九方遇喜欢清净,殿内不留人,尤其在他历劫失败回来后,便以闭关为名,将为数不多的几个仙侍宫娥赶到浮岛下住。 诺大的浮流殿便只剩他一人,静谧地可怕。 也不晓得经历了什么,殿前的碧翠玉树折枝断根,景石削断,就连屋檐都被斩去一角,狼藉一片,活像是被强盗洗劫过。 “跪下。” 九方遇忽然回头对仓灵道。 仓灵愣了下,估算着彼此修为,对方虽近乎修为散去,可好歹是个上神。 打不过。 他一脸木然地往地上一跪。 膝盖疼的厉害,寒气滋滋地往他骨头缝里钻。 浮流殿前是一片结冰的湖泊。 对方在他跟前掀袍一坐,一脸讥讽道:“如何?想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 仓灵想不起来。 他只晓得对方八成是自己在凡尘境祸害过的神祇。 但他那三百年间祸害过的神多了去了,哪里能记住每一个呢? 想不明白,仓灵也懒得多想。 他眼珠子咕噜转着,绕望四周,并不觉沮丧。 被人提出对他而言是好事,天狱监管森严,他逃不出去,见不了奚暮,自然就没办法唤醒对方记忆,让对方想起自己。 昨日那点打击对他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 奚暮只是没了记忆,想不起他是谁而已,只要记忆归来,他的奚暮就还是他的奚暮。 至于凤翎…… 奚暮对他虽好,但根本及不上三百年前对自己的好。 仓灵从不屑和他人比较。 他从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短暂沮丧后,早就缓过来了。 这座空中浮岛没什么人看管,只要应付好眼前这人,他要逃出去并不难。 跪冰看似算不得酷刑,但胜在时间长,磨人心智,仓灵膝盖本就有伤,跪久了疼得难受,他跪不直,到后来干脆瘫下,坐在小腿肚上。 “跪直了。” “……” 这位上神是没事干吗? 一直盯着他。 仓灵:“你手上那本书已经两个时辰没翻页了。” “……” 九方遇愣了下。 那点局促很快被暴怒掩藏,他捏烂了书脊,朝仓灵丢去,砰地一声,掷在仓灵膝前的冰面上。 咔嚓,湖面裂出冰纹。 “你倒管的宽……” 他话音未落,冰面裂出更大的纹路。 再反应过来时,那小妖怪哪里还在眼前? 九方遇愣了许久,他本能要站起朝前走去,掌心捏住扶手,又强迫自己坐了下来。 “活该!” 眼看着冰面豁口渐渐平静,再也泛不出水花,怒意直往他心口蹿。 “那一年,就是这样,救了你搭上我的命,我沉湖的时候,你倒逍遥,也不知是在和哪个李公子还是张公子的逍遥快活。” “薄幸儿……哼!我只恨这不是天池弱水,溺不死你!” 第26章 空旷无人的浮流殿前,寂静的可怕。 冰窟窿里再次泛出水花。 一旁冰面上,随意丢着一袭昂贵的玄色蛟鳞织袍。 …… 仓灵彻底浸入冰湖水的那一瞬,窒息感袭来,濒溺的那一瞬,终于想起点什么。 他在凡尘境找了奚暮两百多年后,又一次找错了人,打击之下,跃入湖中,并非是寻死,凡尘境的水也淹不死他,不过是想冷静冷静。 偏就一个凡人以为他真想寻死,明明不会凫水,还要跳进湖里去救他,险些搭上自己的小命。 凑巧的是,仓灵发现这个凡人也是个历劫神祇,是他这两百多年时间里遇到过气息最像奚暮的。 他顺水推舟,假装溺水,找了机会留在这人身边,使出浑身解数,肆意勾引,直到对方为他意乱情痴,他获得了全部的信任,探入对方神识。 却不料,又认错了人。 失落之下,仓灵连夜离去,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无非和此前的那些人一样,为他情伤,郁郁而终。 天道好轮回,如今这报应总算落回到他身上。 冰下的湖水太凉,他如今浑身的伤,又是天湖的水,就算不溺死,也要冻死。 九天境死了一个妖犯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可他不甘心。 就在意识即将陷入混沌时,沉入漆黑深渊的他看见一道逆光的影子朝他游来。 抱住他,带着他游上去。 他知道机会来了。 九方遇想报复他,折磨他,就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仓灵紧闭双眼,一如两百多年前凡尘境时一样,假装昏迷,任由对方将他抱进殿内,搁在榻上,烘干他潮湿的衣裳。 “怎么伤成这样?谁打的你?” 九方遇给他换衣裳时,终于看见那满身的疤痕。 被弱水侵蚀后新长出的嫩肉衬着原本的肤色,斑驳一片,脚踝被清气灼伤后虽涂抹了药膏却还是愈合极慢,狰狞不堪,最为丑陋的还是双臂后背的鞭痕,有在天狱审讯中留下的,也有凤翎打的,冰水一浸,伤口泛出苍白,不断有血水渗出。 九方遇死死攥着他手腕,几乎要捏碎腕骨,咬牙切齿,暗恨道:“谁伤的?是天狱的人,还是他?” 他知道奚玄卿提审过仓灵。 仓灵长睫微掀,抿出一条缝,迷离着,看似极不清醒。 “疼……” 他往男人怀里靠了靠,拿出惯用的骗术,模糊道:“我疼……别送我回天狱,他们会打我,我疼……” 凄楚可怜,惹人心疼。 这个度把握的很好。 仓灵没去看对方的眼,周遭一阵沉默后,只听见深深呼吸。 对方嗓音有些喑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九方遇又想,若这小骗子不去招惹他,他和他就没那孽缘了。 孽缘……也是缘。 一片柔软酥麻内心。 九方遇咬牙,又是顺从本心想要怜悯小妖怪,又是嫌弃痛恨自己,不吸取教训,活该被拿捏辜负! 他的掌心覆在小妖怪伤口上,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的宝贵灵力为其疗愈,为其驱散寒气,煨热身体。 偏偏看着小妖怪那张脸,怒从心头来,指节用力,在愈合的疤上狠狠掐出青紫痕迹。 看着小妖怪昏迷中还疼得咬唇哼吟,他心情好多了。 九方遇嗓音冷道:“落水的滋味好受吗?” “……” 仓灵不太敢醒,继续昏迷。 “那年,你跑的倒是利索,知道我怎么死的吗?” “……” “等了你三年,你都没回来。” 那时候,九方遇投生在公爵府邸,成了唯一的嫡子,他是要继承爵位的,偏偏爱上一个男人,为了对方,他与家里闹的很僵,不惜断绝关系也绝不娶妻。 偏偏这个男人是个骗子,游戏人间,骗了他的心,觉得玩腻了就逃之夭夭。 他最终一无所有,得了郁症。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隐约见湖心岛上那道影子同仓灵相像,便昏了头朝那影子游去。 厚重的棉服大氅吸饱了水,将他拖至湖底,再也没浮起来。 “冰湖的水真冷啊,你知道的,我那时候不会凫水,下人将我捞起的时候,尸体都凉了,脸都肿了,死的实在难看。” “…………” 那怎么办? 对不起? 对不起好像也没用了。 仓灵心底默叹,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他确实毫无负担愧疚之感。 毕竟,都说了是情劫,我不成你的劫,也会是别人,你终将要爱上某个人,爱而不得的,能不能历劫成功还是要看你自己看不看得开。 或许,他的插足,会让这场劫难度加上那么一丢丢……吧? “呵……” 九方遇自嘲一笑。 他不晓得仓灵在装作昏迷,他的骄矜不允许他在这个始作俑者面前露出不甘。 睡过去了也好。 他满腹心结才能说得出口。 “你从不知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干预我的劫了。” “……??” “三百年前,天衍宗……”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却挠的仓灵心痒痒。 什么意思? 三百年前,你也在天衍宗? 第27章 是被他杀过的人吗? 是奚暮的师兄弟?还是……伤害过奚暮的人? 仓灵内心复杂至极,他恨不得立刻醒来过,问清楚当年的事,问清楚为何你历劫归来后还保有记忆,奚暮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指尖微动,他作出即将悠悠醒来的模样。 对方见他这样,却立刻缩回手。 “不想回天狱?那便留在我这里吧。两世亏欠,你总要还给我的,我会留你慢慢报复,折磨你,欺.辱你,直到你都还清,然后……” 然后什么? 九方遇不知道。 还清了就能两清吗?杀了他?还是让他继续去赎别人的罪? 他查看过仓灵的罪案卷宗,一想起来就头疼欲裂,这小骗子骗的人太多了! 可让仓灵留在别人身边,一个个去偿罪…… 九方遇盯着小妖怪光洁的皮肤上被他掐出的青紫,就一阵烦躁。 只要一想起别人也会这么掐他,就烦的要命。 他要将他留在身边。 只留在他一个人身边! 哪怕折磨致死,也只能被他一个人染指。 殿门阖上,空荡荡的寝殿内再无他人。 仓灵睁开眼,欢欣雀跃。 根本没意识到欠下的这份债孽要如何偿还。 只想着不回天狱好呀,他有的是机会去找奚暮。 他从后颈拔出一根暗红色的绒羽,顺手做了个伪装,羽毛化成一只翩跹灵蝶,托在掌心一吹,畅通无阻地飘了出去。 “玉腰奴,去吧,替我探探路,看看玉宸宫离这多远。” 等了许久,玉腰奴终于回来,附在仓灵耳边,煽动翅膀。 仓灵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咬着手指抬眼看浮流殿外。 九方遇去天狱说将他留在浮流殿这件事了,不合规矩,定然办的不那么顺利,暂时回不来。 九方遇和奚暮的关系似乎不太好,玉宸宫和浮流殿相距甚远,但这里距栖梧殿很近。 玉腰奴还给他带回了一个消息。 凤翎今夜要宴请神尊,说是表歉意,为了制造独处空间,将栖梧殿内所有人都支出去了,包括司晨。 而神尊收到了帖子,只对栖梧殿来人说:“知道了,本尊得了空,尽量过去,让他先用膳,别空等。” 话音一落,神尊若有所感,朝灵蝶的方向望去。 仓灵浑身一僵,隔着虚空,他似被对方看了眼。 像是警告。 又像是随意的一眼,什么也没发现。 最终,神尊没去赴宴。 九方遇极不情愿地踏入玉宸宫门,面对奚玄卿,脸色垮瘫。 仓灵只犹豫了一瞬,干脆利落地掀被下榻,变成神尊的模样,朝栖梧殿去了。 他从来睚眦必报。 一时的隐忍,不过是为了以后更顺利的报复罢了。 第12章 睚眦必报 栖梧殿,已入夜。 宫娥仙侍守在殿外,没人敢阻拦变成神尊模样的仓灵,他顺利走入后殿。 仙谷灵气馥郁,审讯刑具都被收了起来,哪里还有半点血腥味,只余良辰美景,花好月下。 凤翎穿着一身镌凤镂金的新衣裳,发髻梳得齐整,腰间佩着香囊玉环,是精心打扮过的。 一见“神尊”,便朝他奔来,一副乖巧活泼的模样,哪还有半点跋扈张狂? 少年两颊熏红,是饮过酒了。 仓灵心下稍定。 饮了酒就好,脑子不清醒才好呢,免得他露馅。 骄矜的小殿下看着他,一把抱过他手臂,仓灵忍着恶心没甩开。 小殿下饮多了酒,话也多。 “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了好一会儿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说着,眼尾泛出微红,很委屈似的。 月色微芒,灯烛摇曳。 仓灵垂眸细看,惊奇地发现这凤翎小殿下的样貌和他倒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双眼,和三百年前的他极像,因着瑞凤眸还未舒展开,瞪的圆润了,便似杏仁状。 仓灵不禁想着,奚暮失忆,忘记了他,灵魂深处却对他很有印象,找来这小殿下带回身边,有没有可能是……替代品? 不赖他这般自信。 他从不觉得凤翎是自己的劲敌,是高自己一等的存在。 即便对方是九天境上高贵的殿下,他只是个阶下囚。 但那又怎样? 当年,奚暮也没嫌弃他是个妖,甚至因为心悦他,拒绝了无数仙门女君的婚约。 这么多年,凡尘境中,他历经的那些男人,哪个不是骄矜勋贵?还不都痴迷于他。 “唔……我怎么觉得你今日矮了一些呢?” “……” 忘记变幻身高了。 仓灵在桌前坐下,用着神尊的脸和嗓音,音容定定道:“你看错了,你醉了。” “嗯……”凤翎痴迷地笑着,乖巧甜蜜,“我是醉了,看着你,便醉得更厉害了。” “……” 呕。 “你怎么不喝呀?还在生我的气吗?”凤翎蹙眉,朝他推了推杯盏。 仓灵没拒绝,仰头饮了。 他在凡尘境锻炼多年,酒量算不得差。 凤翎见他饮了酒,狡黠一笑,双手托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仓灵被他盯得心底发毛,如坐针毡,特别是凤翎总摸他手,指间在他掌心挠挠画画的。 第28章 他对奚暮也这样吗? 仓灵不由蹙眉。 “对不起……”凤翎望着他,眼眶忽然洇出泪,“我都听说了,对不起,是我闯了祸,害你替我受罚,你还疼吗?让我看看……” 说着就要来扒仓灵衣服。 仓灵慌忙扼住他的手。 他顿了下,又掀开仓灵的袖子,看到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眼更红了。 “伤好重……对不起……” 当真是醉的厉害,连连说了半天对不起。 仓灵松了口气,还好自己身上也有鞭伤,要不然还真容易露馅。 “我知道,你从来秉持公正,按天律执法,除我之外,无有例外,是我坏了你的规矩,让你为了我徇私了一回,你生气是应该的。可是……你知道吗?我既心疼你受伤,又心底甜蜜,你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在你心底总是特殊的,对不对?九天境上所有人都这么说。” “……”仓灵听得眉头直皱,“好了,别说了。” “不!我就要说。” 凤翎抬起红扑扑的脸,娇气地枕在“神尊”肩膀上。 “若不是今夜,若不是我饮了酒,若不是……你也喝了些,我是不敢如此的,你待我好,他们都说你是铁树开花,只有你我知道,你对我不过是……” 支起耳朵努力听着的仓灵:“……” 不过是什么? 你倒是说呀! 急的仓灵浑身发热,心底激动。 凤翎醉糊涂了,前言不搭后语,仓灵最期待的那块,他没说,却忽然抬手摸了摸仓灵胸膛,仓灵吓得一激灵,自己是个无心之人,若被发现…… 却听凤翎叹息一声,神色安然道:“你怎么又没心了……” 听得仓灵莫名其妙。 奚暮也没心? 怎么可能? 时隔经年,他却犹然记得奚暮的心跳声,很好听,被他一逗,跳得更快,脸也会红。 最重要的是,奚暮的胸膛很温暖啊,仓灵最喜欢化作原形蜷缩在奚暮怀里,听着心跳声,他总能睡得很安稳。 就像是他天生就该被奚暮捂在怀里,捧在心上。 “我知道,你是想报恩,才将我接来九天境,羽族容不下我,觉得我……幼主可欺,若不是你,我便无处可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嗓音愈发旖旎:“我当年献心给你,如今还觉得空落落的,可你……填补了我的缺憾。” 献心? 仓灵愣了下,伸手探了探凤翎的心口,果然没有心跳,没管凤翎赧红的双颊,他挑着话问了几句,结合之前在狱卒那听到的,大约理清楚了。 神尊以前是没心的,因此历劫七世都不得回归九天境,凤翎献心给神尊,才助神尊重返九天,神尊为了报恩,才对凤翎百般迁就宠爱。 仓灵愣了许久,内心别扭,直泛恶心。 不会吧…… 那也就是说,他喜欢的心跳声本不属于奚暮,而是凤翎的? 仓灵想,自己没有心,凤翎也没有,有没有可能奚暮成为神尊后,因为失去记忆,只记得一个没有心的人,才将凤翎错认成他? 献心的真的是凤翎? 而不是……自己? 但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不记得自己将心给了谁,他从有记忆起便天生无心,在认识奚暮之前他就没有心了。 何况,他从不是个愿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奚暮死的时候,他都无动于衷,为了自保没有出手相救。 他肯定干不出献心这种蠢事。 这般想着,他甚至有点同情凤翎。 真是个小蠢货,为了讨男人欢心,献出自己的心脏,留下的后遗症肯定不少。 真笨!真蠢啊! 醉酒的凤翎从“神尊”眼底看出些许怜悯,更加开心了。 他故意提及献心一事,便是做了挟恩图报的打算。 目的达成,又徐徐图之道:“说是还恩,可这些年,你当真对我只有恩义,没有情愫吗?” 仓灵:“……” 他算是明白了,今夜这场宴席,说是为了道歉,实则是示爱。 呕。 “你对我怎么可能半分情愫都没有呢?这么多年,你从没对谁这般好过,我是你的唯一,不是吗?” 仓灵急的快要跳脚了。 什么他的唯一? 他没对谁好过? 那是你没看见! 奚暮把我揣在怀里的时候,你没见过;他给我带来最好的灵果仙酿时,你也没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捧我在掌心,红着脸认真地对我说爱我的时候,你更没看见! 仓灵咬牙,瞥眼扫过堆满仙谷的宝贝,满桌的珍馐灵食,一下子蔫了。 这些都是……奚暮送给凤翎的。 他对凤翎,确实好好啊…… 不行! 哪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仓灵想:他甚至可以为了我去死,他也没对你示爱表白过。 可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神尊为了凤翎刑罚代受一事。 “…………” 就……很难过。 心火烧呀烧,烧得喉咙都热了,浑身烫得像是快点燃了一样,额上洇出细密汗珠。 他僵坐原地,稍稍挪了挪屁股,想脱开凤翎纠缠的双臂。 却一下子僵住。 第29章 凤翎抬眸湿漉漉地看着他,脸颊红的不正常。 “你不要怪我。” “怪什么?”仓灵不解道。 凤翎脸颊更红了,没骨头似地往“神尊”怀里扭。 “你一定是碍于神尊的身份,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毕竟你的责任太多太重了,你顾及的东西很多,我其实……也不一定会成为你的阻碍啊,等我住进玉宸宫,我可以帮你,就像凡尘境的人家一样,成为你的……贤内助。” 最后三个字说的很轻,害羞似的。 听得仓灵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僵愣住。 他终于反应过来,抓起凤翎乱摸的手,手腕都没什么力气,咬牙道:“你在酒里放了东西!” 凤翎极羞涩,又兴奋,缓缓点头。 仓灵:“………………” 凤翎小声道:“我也喝了,羽族感期特用的,九天境上没有解药。我是自愿的,让你我都可得偿所愿……” 一时间,仓灵都不晓得是该骂他蠢,还是骂自己笨。 他捂着肚子,抠嗓子眼,呕了半天都呕不出什么。 意识到下.腹那压不住的燥热,他无奈地承认,药物早就吸收了,哪里呕的出来呢? 凤翎喝的比他还多,此刻浑身绵软,带着沐浴熏香后的甜腻味朝他扑来,双臂挂上他脖颈,水润的唇就要往他脸上贴。 救……救命啊! 仓灵哪见过这阵仗? 哪怕是凡尘境那些年,他勾引的历劫神祇个个都是正人君子,他不点头,那些人连个拥抱都不敢随意,生怕唐突他。 自然,也有极个别的变态。 浮流殿的那位就是,动不动就堵墙掐腰眼红,这也是仓灵跑掉之后连那座城都不敢回去的原因之一。 眼见着凤翎真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仓灵忍不了了。 他一掌刀劈在凤翎后颈,强忍着身体不适,在意识昏沉前劈手操起桌上玉壶,挑了几个最坚硬的,就往凤翎脑袋上砸。 直到那些伤,和前些日子他被凤翎打出的鞭伤差不多严重,才收手。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妖,若不是这药太厉害,他怕自己昏倒在这里,逃不出去,被人看出端倪,他还能再报复报复。 许多极具创意的法子,他都想试试看。 都是从凡尘境看来的。 什么竹签插指缝,什么竹棍夹手指,沾辣椒水的鞭子…… 仓灵浑身都好烫,喘得厉害,呼出的气都带着甜腻的香,脑子愈发不清醒了。 他咬牙切齿,踹了昏迷的凤翎一脚,又从花盆里抓了把土塞凤翎嘴里,糊他脸上。 这才强行镇定地用最后的控制力维系神尊的模样,状若无事地走出栖梧殿。 算来并没耽误太多时间。 九方遇应该没发现他出来干坏事了吧?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刚拐出栖梧殿宫门,他化回自己的模样不到一半,顶着半张神尊的脸,便撞上了神尊本人。 第13章 当面ntr 带着一身酒气,他藏不住。 仓灵立刻变成栖梧殿仙侍的模样,扶着一侧玉树,假装喝多了呕吐。 也不晓得神尊究竟有没有看见他,并未多瞥一眼,只是急着进了栖梧殿。 仓灵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底又是一紧。 他揍人的时候,有没有彻底将人揍晕过去? 万一醒来,看见神尊,那是发现端倪去诉苦而暴露他,还是会借着催.情酒…… 他有些发懵,脑子愈发不清醒。 狠狠瞪了神尊背影一眼,他咬牙暗骂:“姓奚的,你最好守男德!” 无论是以前的凡人奚暮,还是现在的九天境神尊,奚暮都是他的! 那份爱意也是他的! 他可以不要,但万没有给别人的道理! 奚暮从来都是他的东西。 以前是他不曾在意的东西,现在是他想去珍惜挽回的东西。 …… 半个时辰前。 玉宸宫。 奚玄卿没想到九方遇会亲自登门找上他,为的竟是那小妖怪的事。 他们本是师兄弟,多年前曾有龃龉,至此便不怎么来往了。 这番登门,倒是稀客。 九方遇开门见山:“我要仓灵,他既欠我的债,合该留在我的浮流殿先还清再说。” 奚玄卿道:“天狱还没有妖犯离开囚笼的先例,这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你满脑子都是规矩!”九方遇怒道,“你若真讲规矩,就不该包庇那个并无神职,却私提妖犯的蠢货!” 他言语激烈,甚至辱骂凤翎,奚玄卿却并无愠色,只道:“所以,我便刑罚代受了,这件事也算有了个交代。” “你倒是学会变通了。”九方遇嗤道:“既如此,我这里为何就不能变通变通?我的神职还未卸去,有资格提走妖犯。” 奚玄卿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你司战,天狱与你无关,你该做的是放下凡尘心结,好好闭关恢复修为,深渊魔域蠢蠢欲动,都盯着你这个司战之神,若修为不再,你如何忝居神职?” 九方遇怒了:“你又拿师长的口吻质问我,奚玄卿你别忘了,你不是我师尊,你只是我师兄!什么该放下凡尘心结,你一个没心的,懂什么?找了个漂亮废物来宠爱,就以为自己真的有情了?拿了别人的心来用,就以为自己真的有心了?别忘了,你那趟凡尘情劫说是作弊也不为过,没了那颗凤凰心,你能历劫成功?能站在这个位置上教训我?” 第30章 他言语尖锐,偏偏像是一拳头捶在棉花上。 奚玄卿只抬眸,无波地看了他一眼。 甚至给对方沏了杯香茗。 他这师弟却不领情,一挥袖便要打翻。 “喝了这杯茶,我答应你。” 九方遇愣怔,袖子没扫下去,他皱眉道:“当真?” 奚玄卿轻笑:“我何时骗过人?” 这倒是,九天境神尊从不骗人,他向来直接做决定,是就是是,否就是否,不容置喙,没必要骗人。 “第一,等他偿完你的债,你必须回去闭关,直至恢复修为,而他,你要还给天狱;第二,看好他,除了天狱,他只被允许留在你的浮流殿,若被我看见他去了其他地方,他立马回天狱。” “一言为定。” 这是奚玄卿最大的让步,九方遇一口饮下茗茶,苦涩得很,他从不爱喝,转头就走。 …… 九方遇一离开,奚玄卿瞧着空中月,已经很晚了。 本想遣人去栖梧殿传话,让凤翎早些休息,改日再约。 传话的仙侍刚转身,他又将人叫住。 “算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他天生无心,不懂得如何关怀一个人,凤翎是他的恩人,合该被他好好捧着宠着,可他又何尝不是在凤翎身上学着如何变得有常人该有的情绪呢? 只是,收效甚微罢了。 倒是那个小妖怪……让他波澜不惊的情绪轻颤过。 奚玄卿披上外袍,进了栖梧殿,殿外侍候的宫娥诧异道:“神尊您怎的又回来了?” 又? 奚玄卿抿唇未语。 扶着玉树假装呕吐的小妖怪狐狸尾巴没收好。 他不是不晓得。 只是可以装作不晓得。 直到他在后殿仙谷看到狼藉一片的桌椅,满地的沾着血的破碎玉壶,以及躺在地上,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的凤翎时,还是难以想象,那小妖怪胆子竟大成这样。 空气中甜腻的不正常的香味袭来。 奚玄卿扫了眼昏迷的少年。 月光渡在他长睫上,将眸色衬的冷冽冰寒。 即便昏迷中,少年依旧难受得厉害,浑身滚烫,双颊熏出不正常的红晕。 栖梧殿的仙侍宫娥赶来时,便瞧见神尊倾倒掉所有酒水,又拦腰抱起凤翎,司晨想去接过,却被神尊冰冷的一眼瞪地退了好几步,不敢僭越。 神尊抱着小殿下进了寝居,寝殿门窗紧阖,众人并不被允许入内。 他们不敢多言,却并非聋了瞎了。 满地狼藉,空气中浮着的浓郁馨香。 小殿下不正常的哼吟声,难耐的喘气,以及满身凌乱的衣裳,沾着泥土的身体…… 似乎……很是激烈。 一扇殿门之隔。 寝殿内,凤翎终于醒来。 湿漉漉的眼凝着神尊,似是不解,神尊为何对他那般暴戾,弄的他满脸泥污,额头都肿了。 奚玄卿只居高临下地垂睫看他,眸中晦涩。 凤翎难受得很,浑身太烫了,想去攥神尊衣袖,想贴在他倾慕已久的男人身上,可对方却一抽袖,对他说:“酒里添的东西不是九天境的,你想做什么?” 凤翎却醉的迷糊了,又被药弄的意识不清,断断续续地哼声道:“……是,是成全你我的东西啊,你不是都问过了吗?” 他太难受了,浑身像烧起来一样,卑微祈怜:“你碰碰我好不好?我……我难受。” 奚玄卿眉心轻蹙,微微懊恼:“倒是我的疏忽。” 他修无垢灵体多年,没什么世俗情欲,却忽略了凤翎并非同他一道,羽族皆为禽鸟化身,和合乃本性,他不该要求凤翎同他一样清心寡欲。 他拾起一块帕子,细致地一点点擦干净凤翎脸上的泥污。 时不时的指尖触碰,对此刻的凤翎而言简直如烈火焚身的人触及一汪清凉。 太舒服了! 凤翎急不可耐地往上凑,贴在奚玄卿掌心。 惨兮兮,极易惹怜。 “你……你碰碰我。” “……”奚玄卿抽回手,脸色纹丝不改,漠然得很,“司晨是你从羽族叫来陪你的,他对你也算忠诚,我去唤他来。” 凤翎懵了。 他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不要他!我要的是你,从来都是你!整个九天境都知道我喜欢你,你何必装傻呢?你若真对我无情,又怎会这般照顾我,宠溺我?你为何自欺欺人呢?你……你明明也饮了那酒,怎么就……就一点都不……” 他哽着声,说不出具体的感受,太羞耻了。 看着毫无反应,一脸冷然的奚玄卿,他内心深深受挫。 果真是一颗无心无情的石头吗? 即便饮了那催.情.药酒,温香软玉近在眼前,也毫无反应。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一堆示爱言语未能打动这颗石头,偏偏那最后一句,让他抓住,“我也饮了那酒?” 除了棘手的公务,凤翎从未见过奚玄卿这般较真的模样。 他一双寒潭浸透的桃花眸定定望来,像是审问,激得凤翎浑身僵硬,下意识点了头。 奚玄卿沉默片刻,站起身。 “司晨在外面,你若扛不住便唤他来伺候,那之后……我会送你回羽族,也会助你肃清逆党,凤凰心,就留在我这,我会用其他的东西同你交换。” 第31章 “我不要!不要……我不要他!我也不要回去!” 少年哭得满脸泪痕,咬牙忍着药劲,又拼命摇头。 他仰慕的男人,他倾慕的神尊却依旧温柔地看着他,那温柔像是冬日的太阳,只能看着暖和,触摸起来却是冰的。 见他哭的狠了,甚至还拿帕子替他擦了擦泪。 声音软下来,依旧是没有温度的:“那你就咬咬牙,扛过去,好不好?” 哄劝小孩似的。 凤翎再度泄气,只敢点头。 他听见神尊说:“凤凰心要装进一个纯洁无垢的身体中,明白吗?” 原来他爱的一直都只是那颗心吗? 凤翎浑身颤的厉害,只捂着自己空荡荡的胸腔,不敢多说什么。 奚玄卿是无垢之躯。 上古凤凰是纯澈之身。 凤凰心不能弄脏,那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凤翎哽着喉,哭噎不止,他既爱慕这个男人,又畏惧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却又为他消融额上肿块,温柔哄他:“好了,别哭了。” 奚玄卿转身离开栖梧殿,径直朝浮流殿去。 · 仓灵妄性恣睢的一生中,招惹过太多情债,不胜枚举。 坦白说,那些人是他惹的,极端些的,弄个囚笼锁链想永远拴住他的,不是没有,下个什么春.药也很常见,他不是没有经验。 却没想到,这种荒唐事又发生在他身上。 这个药还那么烈,任他如何以意志相抗都没有用。 他撑着绵软的身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潭浮着死木的水旁。 想了半天,终于记起,前两日他才用这水擦拭过身上的血污,那时他不知道这是弱水,会腐蚀肌肤,消融血骨,吃了好大的苦头。 可他想,弱水这般毒,能不能压制住这该死卑劣的药性呢? 他怕疼。 但好像不这么做也没别的办法了。 足踝的红线金铃似感觉到危险,响个不停,喑哑叫唤。 仓灵闭了闭眼,意识沉沦前,他踏了进去。 再清醒过来时,一张怒不可遏的脸浮在眼前。 九方遇狠狠咬牙:“你找死啊!弱水你不知道啊?你想死无全尸吗?” 仓灵叹了口气:“可我没办法。” 对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都足以让他悸动,那是药物作用下的本能反应,他浑身颤抖,又烫,还浮着浓郁馨香,九方遇再是被恼怒冲昏了头,再是迟钝,也该发现了。 他皱眉道:“这是……这不是九天境的东西,你乱吃了什么?!” 仓灵已经说不出话了。 对方掌心冰冰凉凉,缓解他如蚂蚁啃噬般的难耐,他本能地想贴近对方,又不断吞咽喉咙,想推开对方。 拉锯中,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他再度稍有意识时,人已经躺在浮流殿内,九方遇的床榻上。 对方眸色深沉,流淌着极暗的紫,冷冰冰地看着他。 “我找巽何看过了,这是羽族的东西,没有办法缓解,要么找个人替你解决,要么靠你自己熬脱一层皮,熬过去。” 仓灵轻声哼着,强撑意识:“我会死吗?” 九方遇愣了下:“不会。” “但会很难受,比你在天狱受的那些刑加起来都难受。” “其实,只要有人帮你……” “那就好。”仓灵打断他,恳求道:“烦请上神垂怜,将我手脚绑起来,我……我快忍不了了。” 小妖怪瘫软在榻上,脸红的不正常,浑身绵绵犹若无骨,一双平日显得幼态惹怜的眼此刻微眯,瑞凤微挑,泛红的眼尾像是浸了海.棠花色般,不断洇出水渍,凄惨地像是被骤雨打过的花蕊。 他这般模样,九方遇见过,却是凡尘境中,他还是历劫凡人时。 那时候的仓灵在与他结交相处时,同时还招惹着其他人,他初时不信,后来被真相甩到眼前,打他脸上,他信了,却早已情根深种,难以自拔,知道自己只是仓灵养在鱼塘的其中一尾鱼,像他这样的,仓灵还有多少个,他不知道,也不敢去了解。 只在一个骤雨肆虐的夜里,看见浑身绵软,脸色潮红,衣裳湿透的仓灵翻窗进他屋内,躲在他帷帐里。 惨兮兮地对他说:“有人给我下药,在追我,我躲不掉,你救救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你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是不是?” 这薄幸儿驾舟触礁,终是翻船了。 那时的九方遇咬着牙,将一句“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容不得那翠幽幽的颜色贴在脑门上”咽下。 他不知该说仓灵愚笨,不晓得他的心,还是该说仓灵过于精明,将他拿捏的死死的。 无疑,仓灵极相信情爱。 他笃定了那时的九方遇深爱他,不舍得他委屈,不舍得强迫他使他伤心。 即便,那一夜风平浪静。 即便,那让凡人九方遇后悔了一辈子。 仓灵也是概不负责的。 他从来渣得明明白白,目的一达成,甚至连装都不想装。 窗外雷鸣,浮岛阴翳密布。 那夜与今夜再度重叠。 九方遇眸色愈发阴沉:“你宁愿忍着,也不愿向我求助吗?” 仓灵难受得厉害,手指不断抠破手臂皮肉,勉强保持清醒。 “我……我还不起的。”他迷离着眼看他,燥热腾起,仓灵忽感恐惧,这药性太烈了,凡尘境的那点东西根本比不上这盏药酒! 第32章 “你,你离我远点!” 九方遇一把攥住仓灵手腕,指甲缝里已有血渍,看得他眉头直皱。 “若我偏不呢?” “……” “这也算是亏欠吧?你都记得对不对?那便……从这里开始偿还吧。” 殿内莫名袭来一阵风,吹熄了长明灯。 浓郁异香混着酒气,飘出窗棂。 与栖梧殿的一模一样。 殿外,奚玄卿正欲叩门的手指顿住,缓缓垂落。 第14章 漫长一夜 奚玄卿回了栖梧殿。 凤翎没唤司晨进来,说是自己可以忍,央求奚玄卿别走。 他便在床帐之外划下一道结界,凤翎控制不住地撕扯自己衣衫,他便熄了殿内所有烛火,黏腻的馨香和忍不住的哼吟从床帐内漏出,奚玄卿只当没听见,站在一丈之外平静地等着。 熬着,熬到天光大亮,直到黎明扎破喉咙。 凤翎忍过去了。 奚玄卿替他把了脉,确认无碍,只是体虚,便叮嘱他好好休息,又托人去唤巽何上神来给他仔细看看,便转身回了玉宸宫。 巽何上神不会轻易替人看诊,人人都道凤翎果真是神尊的心尖宠,只有凤翎自己知道,奚玄卿和石头一样冰冷,他对自己的好,非是出自爱意本能,更像是尝试学习如何对一个人好。 宫娥不知原因,竟都以为他得偿所愿,看着凌乱了一床的锦褥,纷纷面露喜色。 自尊心作怪,凤翎恨得咬牙,却还是默认这种谣言传开。 只有司晨为他心伤,在巽何上神离开后,急忙捧来一只匣子。 匣子一打开,竟是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凤翎忙不迭划开心口,将心脏塞进胸腔,脸色才渐渐好起来。 他本来是有心的。 他一直都是有心的,现在却只能装作无心。 三百年前丹穴山那场意外,让他遭受重创,心脏暂停跳动,让奚玄卿误以为他是个无心之人,才将他捡了回来。 他那时候不懂。 直到来了九天境,去储心阁见到那颗凤凰心。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司晨心疼他,每每看他去见神尊时,都要咬牙忍痛,摘掉心脏,便苦苦劝求他:“殿下,我们走吧,回羽族去,不要留在这里了,你毕竟不是他要找的人,要是以后发现了,他这种没有心的人是不会怜惜你的,更不会因你多年的爱慕痴情就原谅你,他只会觉得你骗了他!”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殿下,您不疼吗?” “您别爱神尊了,您爱一爱您自己吧!” 心脏剥离的时间越长,凤翎越虚弱。 毕竟,他又不真是什么上古神祇。 以往,司晨说出这样的话,都要被凤翎狠狠骂一顿,这一次,他却沉默了。 凤翎缓了很久,重新感受到心脏跳动,才虚弱道:“我有我的理由。” 司晨跪在榻边,狠狠咬牙:“理由便是,您爱上了他。” 凤翎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要得到凤凰心,这样,我才是完整的凤凰。” · 玉宸宫,储心阁。 凤凰心上流淌着熠熠金光,它静静地悬浮在巨大金莲上。 这样一颗完美的心,只该存活于一个绝对完美的人身上。 凤翎很完美,这颗心属于他。 可奚玄卿想:还是不够。 为什么呢? 为什么觉得还不能还给凤翎呢?明明凤翎就是这颗心的主人。 他想,或许是凤翎灵体太虚弱了,凤凰灵相都虚地像风一吹就能散开似的,凤翎承载不住这颗心,所以他要养好凤翎的身体,届时再还心于他。 又或许,他还有一己私念…… 他是颗无心的石头,历劫七世都无法回归神位,没有心没有情爱的人,如何能渡过情劫呢? 于是,一只小凤凰捧来了这颗心,献给他,要助他渡劫。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献心那一日具体如何,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颗心曾存于他的胸腔中,同他一起经历了一场凡尘劫,帮他顺利应劫,而后回归九天境。 他修的是无垢体,凡尘境中的记忆只会有损他的心境,在回归神位的那一刻,记忆便会彻底消散,从他心脏中流淌出来,如絮絮霜雪般融化消弭。 那一刻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想留住那些东西,于是,他生生戮开胸腔,剖出凤凰心,让心中的记忆不要再被他的无垢体影响而消融掉。 凤凰心取出的那一刻,他眼前一片白茫茫,似乎是记忆最后,看见了一场簌簌大雪。 他将凤凰心供奉在储心阁,日日以指尖精血供养。 再想探看其中记忆,却是……不能够了。 指尖再度传来灼烧的刺痛,胸腔里的凤凰心拼命挣扎,挣得心口疤痕都裂开,逃命似的挤出他的胸口。 奚玄卿默默看着凤凰心飞离身体,悬回金莲之上。 与他之间那点微薄的牵连渐渐变淡,而后消散。 和之前的每一次尝试一样。 那些从凤凰心中探看到的记忆,无法在他脑海中存留,一瞬寂灭,烬如飞灰。 这一次,留下的最后印象…… 竟是小妖怪的那双眼! 通红的,坠着泪,混着血水,对他说:“我冷,你抱抱我吧。” 第33章 他一时茫然,眨眼的功夫,脑海中的那双眼变了,成了凤翎噙笑看着他,对他说:“你答应要照顾我的,答应了就不能反悔的。” 奚玄卿双目紧阖,复又睁开。 将那画面挥去。 无怪他想起小妖怪的眼,确实同凤翎有几分相似。 他宠凤翎宠惯了,乍见与凤翎相似的妖,难免多些耐心,多些容忍。 昨夜…… 心口再度传来疼痛,但随着天蚕丝缝好疤痕,疼痛也渐渐散了,只余下麻木,和他的茫然。 反反复复地剌开血肉,哪怕他是个上神,也有些难以承受。 冷汗涔涔淌下额角,洇湿眉眼。 莫名的烦躁与凭空袭来的愤怒,让他躁郁地想发泄。 于是,那一瞬,储心阁的楼坍塌了一半。 阁楼外,仙侍慌成一团,没有神尊的允许,他们又不敢擅自上楼。 乏力疲惫一下子席卷全身。 奚玄卿鬓发凌乱,被冷汗浸湿,沾在侧脸上,他撑着琉璃台,侧目看着琉璃墙上的光镜倒影着的自己。 狼狈至极…… 奚玄卿捏着琉璃台角,深吸一口气。 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无措不解。 这是他作为一块石头,难得拥有的一丝活物才有的情绪。 凤凰心里的记忆,他拿不到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不会因为这个烦躁愤怒。 昨夜浮流殿内飘出的异香和动静,也不可能影响他。 那是那只小妖怪与九方遇之间的因果纠葛,他没必要插手。 他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愤怒。 他想,他如此愤怒,应当是有两个原因。 其一:他太想将凤翎培养成一个可以承载这颗凤凰心的人。偏偏凤翎不思修炼,反而对他情愫暗生,甚至要用那种下作的手段来成全夙愿。 其二:凤翎是这颗心原本的主人,自己那么爱护他,捧在掌心宠着纵着,却被一只小妖给算计伤害。 他该愤怒的。 那小妖对凤翎不利。 上次,是那小妖暗藏在凤翎头发间的绒羽,带着强烈杀气的算计。 他没提这事,是因为凤翎理亏在先。 这次,那小妖变化成他的模样,伤了凤翎。 他如何不计较? 亏得他先前还觉得那小妖的眼睛同凤翎有些像。 倒是他错眼了。 凤翎能熬过催.情酒,那小妖却只会缠着九方遇给他解毒,本性劣质。 哪里会有可比性呢? 这一夜…… 奚玄卿望着窗棂外大亮天光。 还没结束,否则,九方遇该来找他了。 · 浮流殿内,狼藉一片。 长明灯昨夜没再亮起过,高高低低的烛台倾倒一片,砸得玉石地面皲裂出长纹,帷帐撕扯零碎,逶迤一地。 仓灵伏在床榻上,浑身绵软,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热的难受,他却将衣裳拢得更加规整。 这一夜,终是被他熬过去了。 双眼虚浮,隔着凌乱帷帐,直勾勾盯着外头的人,一夜未曾合眼,却还保持着野兽似的警惕。 支颐侧坐在榻沿的男人掀开彼此间的薄纱,阴沉沉地看着他。 九方遇额上还留有血痂,侧眸看过来时像要吃人一样。 床榻下是一盏破损灯台,那么坚硬,都豁了个缺口。 仓灵手指微蜷,有些心虚:“你要不要……先去包扎一下?” “呵……”对方冷笑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种人还晓得关心别人?” “……” 仓灵垂睫不语。 他对讽刺的话没什么感觉,也没有羞耻心,不过是觉得在别人地盘上,难免要低个头,才好谋算以后。 作夜的事吓到他了。 毕竟,在凡尘境的三百年间,只有他拿捏算计别人的份,玩脱了出点意外,他也不怕,毕竟那些都是凡人,哪怕识破他妖的身份,找个牛鼻子老道来相助,他顶多吃点亏,又不是逃不掉。 现在不一样。 眼前这个孽债,可是上神啊。 即便修为有损,他也打不过,逃不掉。 “昨天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九方遇按耐住暴戾的本性,半真半假捉弄人一般戏谑道:“你那日也看到了,五猖魈入天狱十三年,债孽一点未偿,便被视为不知悔改,送去问心秘境喂境灵了,你不晓得,境灵吞吃的可不是肉身,而是神魂,他连转世做人的机会都没了。” 瞧仓灵眉头紧蹙,九方遇心情大好,讥诮道:“本来想着,你若昨夜偿还了我,我可以算作你在我这的债孽还清了,你若再听话些,留在我殿中做个卑贱奴仆,我也不是不可以帮你处理那些债孽。” 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仓灵眨了眨眼,塌腰半跪,掌心撑在床上,身体前倾。 认认真真地对挑眉讽笑他的九方遇说:“这个不行,奚暮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九方遇连连冷笑好一会儿,“你在凡尘境三百年,勾搭了几十个人,就没发生过什么?你当我蠢,你觉得我信?” “……真没有。” 仓灵皱眉,显然不想和九方遇掰扯这个了。 “等等,奚暮是谁?” 九方遇总算抓住重点。 第34章 仓灵并不觉得自己这点事算什么秘密,大大方方道:“奚暮是我心上人,不对……我是他心上人。” “他死了以后,我在凡尘境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找到他。” 面对九方遇阴沉沉的面容,仓灵困惑不解:“你别想太多,我找上你只是因为你和他很像,我想确认确认而已,没有对你始乱终弃的意思,我又不喜欢你。” 想了想,安抚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而后像机警的小动物似的往后撤了撤。 小妖怪困惑的歪了歪脑袋。 他都解释的这么清楚了,对方怎么还这么阴沉沉地看着他? 他犹豫着,又补充道:“反正凡尘境的事都过去了,你现在都回九天境继续做你的上神了,你最应该做的,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应该及时止损,好好闭关修炼,把修为给恢复了呀。” 仓灵自私自利惯了。 倒是头一次为他人做打算。 他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其实,对他最有利的应该是稳住九方遇的情绪,哪怕继续骗人,继续吊着对方,这样才好让自己不回到天狱,甚至利用对方减轻自己身上的罪罚。 他也不晓得,自己哪儿来的善心,说了这么一堆。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话音一落,对方忽然狂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你同我那师兄说的话真是如出一辙。他是个石头做的,没有心,你也没有吗?” “心?” 仓灵茫然眨眼,而后当着九方遇的面,剥开衣襟,指甲作刀刃,缓缓划开胸膛皮肉,露出空荡荡的心腔。 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小妖怪狡黠一笑,满不在意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心?” 又是天真,又是残忍。 他无心对别人,他对自己也这样。 只为了那个值得他心甘情愿受苦了三百年的男人。 九方遇怔了很久。 这是他万年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没心的人。 “奚暮是谁?” “你三百年都没被神界抓到,为什么现在突然入狱?只是巧合吗?” 九方遇眉目一凛,眼白上浮,狼兽盯着猎物一般,躁郁戾气炽盛。 “他!是不是在九天境?” 第15章 别哭了! “是啊!” 仓灵无比坦荡,倾身向着危险挪了挪,圆润的眼亮晶晶的,一想到奚暮,他满心欢心,藏都藏不住。 “是你们的神尊,就是管天狱的那个,是他将我从凡尘境带来的,他是奚暮,我可以确定,三百年前的那个人就是他!” 九方遇其实已隐隐猜到。 但仓灵这么毫不避讳,对一个曾被当作替代品,当作某个人影子的他如此直言,简直像攥了把利刃朝他心口扎来。 何况,对方还是他的死对头,是他最厌恶的人。 九方遇烦躁的又砸了殿内无数精品摆件,脆瓷玉屏。 胸口起伏不歇,肺都气炸了,吸进去的气息都带着铁锈味。 偏那小妖怪愣愣看着他,往后缩了缩,整一个冷眼旁观,怕被波及的防御姿态。 九方遇更气了。 两次历劫的记忆,隔着杳杳岁月朝他袭来。 疯狂嘲讽,毫不留情。 这小妖怪已经不是第一次坏他劫数了。 凡尘境金陵城是一次。 再往前追溯三百年,天衍宗,又是一次。 九方遇发了半天疯,将自己寝殿砸了个稀烂。 仓灵眼看着他举起一张书案,便往后又缩了缩,腹诽着:这人疯了吧?凡尘境的时候还是少年意气,飒沓潇洒,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疯病的,怎么现在是这个德行? 被他刺激的? 也是,被骗了感情,扰了情劫,又因他失去修为,换谁谁不疯? 仓灵有点心虚,但不多。 眼看着那张昂贵的书案保不住了,仓灵下意识捂住耳朵,却见红了眼的九方遇转眸朝他看过来。 疯癫渐散,竟是茫然无措。 “我……想不起来了。” 仓灵:“啊?” 书案没被砸掉,九方遇捂着额头,眉头皱的厉害。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干预我历劫了,三百年前,天衍宗,我见过你,我那时第一次历劫……” 可我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记不起来呢? 他和奚玄卿不一样,他又不修无垢体,不会被抹去历劫记忆,他该记得的! 小妖怪眼睛倏的亮起,也不怕他发狂,直接奔下床榻,抓紧他手臂摇晃:“你快想想,你是天衍宗哪一代弟子?三百年前的哪一年?你记得我,那一定也记得奚暮对不对?” “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我在编谎,你若记起来了,就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想不起来…… 九方遇愈想,头愈痛,偏偏这薄幸儿句句扎心,字字功利。 “好了!!” 九方遇通红着眼,要吃人似的瞪着仓灵,仓灵缩了缩脖子,手也不甘地松开,却又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再度凑上去。 “你也见过奚暮对不对?你见过我们在一起……” “够了!” “你怎就不问一句我当时为何没有渡劫成功?为何会遇见你,被你祸害?” 第35章 “果真薄情寡义!” 仓灵愣了下,剌开的心口还未完全止血,拉扯间又渗出血水,只是穿着一身漆黑法衣,不明显。 他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沾了血,又探到唇边,自己舔了舔,不甜啊,是苦的,以前奚暮还说甜…… 他理所应当道:“因为我没有心啊。” “…………” “呵……”九方遇笑起来。 是啊,他同一个没心的计较什么? 他渐渐平静下来:“我不记得了。” “……” “你劝我放下前尘,那我便也劝你一次,就算他……就是那个人,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是九天境神尊,最厌恶妖魔,是你遥不可及的人,你和他之间那点微薄的缘分早已了断,别痴心妄想了。” 仓灵并未被打击到,振振有词道:“不是的,他只是失忆了,他以前对我不是这样的。” “那个凤翎……对,凤翎的眼睛,你不觉得和我有点像吗?奚暮肯定是因为失忆了,忘记找我,看见一个长得像的便误以为是我,所以才对他好。” 九方遇嗤笑道:“你疯了?得了臆症吗?” “我没有!”仓灵气鼓鼓的瞪大眼。 “你别太自以为是,你是什么啊?一个小妖怪而已,凤翎是谁?他是羽族少主,是栖梧殿的小殿下,正经的上古神裔凤凰,他会是你的替代品?嗤,小妖怪,你编谎也得找点靠谱的理由。” “我没有说谎!” 小妖怪继续没皮没脸,全是愤怒,半点自卑都没有。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比不上别人。奚暮那时候也遇到过比我翎羽更华丽的灵鸟,但他一点都不心动,只说我的翎羽才是最好看的。” “……” “我没见过凤凰原型是什么样子,但我的翎羽真的很好看,掉毛的时候,奚暮每一根都收集起来,不舍得弄丢。就算不比灵相,我化成人形的模样也比凤翎好看。” “……” 九方遇从小妖怪眼里看不出半点隐藏的卑怯,全是灼灼的勇气和自信。 不禁喃喃:“谁给你的自信……” “奚暮呀!” 小妖怪眼睛更亮了,黑沉沉的眼珠透彻,像宝石一样。 奚暮奚暮又是奚暮。 九方遇一听就烦躁,他和“奚”这个姓结了仇是吧? 奚暮,奚玄卿,都可恶得很! 他继续嘲讽道:“那又如何?奚玄卿最讨厌的就是妖,你是妖便是原罪。” “他叫奚玄卿吗?!”小妖怪很会抓重点,兴奋道:“和奚暮一样的奚?哪个玄?哪个卿?” “……” 九方遇烦死了:“你到底懂不懂?就算他是历劫时的那个人,你也不该再来打扰他。” 仓灵反问道:“那你又为何揪着过去不放,要我留下呢?” “……”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无垢体,根本就不能被历劫时的凡俗记忆污染,你若为了他好,就别耽误他。” 仓灵并不赞同:“他曾许诺过,永远爱我,就算修为尽失,就算叛离师门,就算身首异处,都不会改变,更何况是区区修为?” 一番话脱口而出,才发现九方遇讳莫如深地看着他,像要望进他灵魂深处。 “区区修为?” 九方遇笑得愈发瘆人:“原以为,他在你心中和别人不一样,实际上……” 他扫了眼仓灵从不跳动的胸腔,刻薄道:“你对谁都没心。” 和奚玄卿一样,如出一辙的凉薄。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比他性命还重要?那你比得上四海八荒三重境的权势吗?你比得过这天下苍生在他眼里的份量吗?” 仓灵被惹急了,眼眶一红:“话本看多了吧?凭什么情义不能两全?我是什么上古大魔吗?他必须杀了我才能保全天下?就算真到那一步,刀剑相向也好过被遗忘。” 他必须要让奚暮想起他! 他都找了他三百年了,他不会放弃的! 哪怕想起来之后奚暮后悔了,不想要他了,那也…… 到时候再说! 反正,他不愿稀里糊涂地被遗忘,被抛弃。 刚刚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这会儿倒是哭得凄惨。 小妖怪眼睛红红,泪珠子在眼眶打转,愣是不肯眨眼将泪滴落,固执又倔强地瞪着九方遇。 凡尘境中,九方遇认识仓灵许多年,从未见过他这么委屈的模样。 一下子不晓得说是新鲜,还是辛酸。 眼泪簌簌淌下,仓灵哭得安静,时不时吸鼻子,逆呃不止。 九方遇烦燥的要命,他僵硬地抬手往仓灵脸上糊了一下,抹了一手湿答答的泪,目光闪避。 “你别哭了!” 小妖怪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 “……好了好了,凤翎是他找的替身,你是正主,他会想起你,和你在一起,然后抛却无垢体,舍弃修为,最终与你死也同穴,行了吧?” 小妖怪哭得更凶了。 “…………” 九方遇头都大了,真没辙,他唉呀一声,“你别哭,我给你帮忙还不行吗?带你去见他,行不行?” 哭声止了。 小妖怪脸上霎时转晴,亮晶晶的眼被雨水冲刷过似的,一脸期待:“真的?” “……” 第36章 九方遇觉得自己好像被算计了。 仓灵:“不许反悔!你是上神,要言而有信!” “…………” 九方遇咬牙。 他就知道,骗子就是骗子,秉性是不会变的! · 这一日,储心阁下的仙侍,从天明守到黄昏,他们的神尊倚在颓圮的楼墙边,不知在想什么,一动未动。 直到入夜,奚玄卿才带着凤凰心回寝殿。 储心阁坍塌一半,这些日子需要修缮。 又一夜过去。 直到第二日,九方遇才登门。 向来满脸厌世嫉俗的他,今日倒是收拾的有模有样,换了一袭新做的衣裳,挂着和善的笑,春风得意,满脸愉悦,仿佛终于从某一头压过他这死对头师兄似的。 当奚玄卿见到他时,眸色更深,更让人看不懂。 很是有趣! 九方遇很了解他师兄的秉性,愈是遇事不慌,沉稳自持,愈是在意,刻意将情绪隐藏。 这让他恨不得抚掌大笑。 能坐上九天境一把手这个位置,他这师兄自然不是什么蠢人。 有些事,怕不是不知道,而是装作不知道吧? 第16章 满怀希望 九方遇拿了一本书册,又提了一篮食盒,来找奚玄卿。 向来对自己极严苛的奚玄卿,这次却起迟了。 九方遇搁下食盒,等了会儿,奚玄卿才来见他。 他将那册子丢到奚玄卿面前案桌上,毫不见外地往那一坐,自斟自饮一杯茶,翘着腿睨道:“看吧。” 昨日,他被仓灵算计,应允了给对方帮忙,再不甘愿也不想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大不了就带人过去见一面呗,一面而已,以奚玄卿那又臭又硬的性子,改变不了什么。 小妖怪却想了很久,说:“我不去了。” 九方遇挑眉,微诧。 小妖怪垂头丧气地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他,我说的话,他都不信,直接和他讲,他肯定不理我。” 而后,小妖怪趴在桌前写了一下午,蹙眉认真,绞尽脑汁,写着写着,时而笑得痴傻,时而眼眶红红。 九方遇探头去看,不由啧啧。 那字跟狗扒的一样,十个字里能认出两三个就不错了,这东西是入不了奚玄卿的眼的,估计看不完一行,就得扔了。 九方遇并没打算提醒他,只幸灾乐祸,抱臂看着。 废煞眼睛,艰难看下去,大约能猜到,这小妖怪写的东西类似话本,记的都是三百年前他和那个凡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直到入夜,仓灵又借了浮流殿几百年没用过的膳房。 小妖怪弄的满脸满身都是面粉,两眼却愈发澄亮,发光似的。 他说:“我从来不会做糕点,但我爱吃,以前在天衍宗,下山一趟不方便,想吃的时候不能随时吃到,奚暮就自己去学,做的比外面卖的还好吃!新鲜花果酱和入面粉,彩色的皮,很漂亮,里面的馅要花果泥混蜜酿,甜甜的才好吃。” “凡尘境的说书人讲了,记忆会遗失,但味觉不会,这个味道他不可能会忘记的。” 原以为奚暮天赋异禀,就连庖厨之道都无师自通。 如今,仓灵自己做起来,失败了无数次才发现,从来没什么天赋异禀,奚暮在他睡着的深夜里,不晓得尝试了多少次才成功。 又想起一点奚暮的好,仓灵更高兴了,整个妖精神焕发,都不困了。 忙了一夜,仓灵好不容易做出一笼桃花酥。 一转眼,蒸笼里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剩,倚门斜靠的男人抱着双臂,搓了搓指尖的碎屑,两颊塞的鼓鼓的。 仓灵气得眼都瞪圆了。 “怎么?我给你帮忙,你就不付点酬劳?你重新再做一笼就是了,反正他从来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到时候还不是进我肚子里。”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仓灵能怎么办? 仓灵咬牙切齿,狠狠瞪他。 对方脸皮愈厚,反倒哈哈大笑起来,沾着碎屑的手指也不洗,就往仓灵气鼓鼓的脸颊上捏。 “……” 想起那小妖怪气极了,打不过又不敢打他的模样,九方遇就忍不住想笑。 以前他是凡人的时候,玩不过这薄幸儿,如今他是上神,对方是个妖犯,还不是任他拿捏? 不出所料,奚玄卿看在他的面子上,随意翻了两页小妖怪辛辛苦苦绞尽脑汁写出来的话本,就又放下了。 九方遇抿唇暗笑,伸手要去将本子拿回来。 却抽不动。 他抬眼笑着,胡诌道:“哎呀,这是司命为我撰写的情劫,我不打算闭关了,想再去一趟凡尘境,那小妖怪既欠我的,这趟凡尘劫就由他来助我渡劫吧。” 奚玄卿只掀眸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想来是不信的。 九方遇也没打算取信他,无所谓地耸肩。 “好了,直接同你说吧,那小妖怪笃信你就是他要找的人,我想着反正你也不信,是与不是也没那么重要,毕竟你修无垢体,容不得那些杂事扰乱心境,他这一手.狗扒字你就别看了,还我吧。” 奚玄卿果真没多看,却也不还他,只合上册子,点了指尖火当场给烧了。 九方遇:“……” “那这食盒……”九方遇立时起身,他本就没打算将小妖怪做的桃花酥留给奚玄卿。 第37章 “放下。” 还没碰到食盒,就被奚玄卿隔空取走。 奚玄卿:“凤翎送来的东西,没有你的份。” “…………” 九方遇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奚玄卿来迟了,并没看到食盒是他带来的,竟将小妖怪的心血误会成别人的! 他心底愉悦,抚掌大笑:“是!是没我的份,凤翎做的东西哪儿有我的份呢?” 他转身就走,一边说:“既如此,今日便当我没来过,前日那点事你也别计较了,毕竟他那夜……如今也算是我浮流殿的人了,我会将人看住,往后也不劳师兄您操心。” 奚玄卿未置可否,打开精美的食盒,桃花酥的卖相并不好,这种俗食他向来不屑用的。 却意外发现……味道尚可。 他不善庖厨,却莫名晓得这道糕点如何做,怎么和面,怎么萃取花果泥…… 就像是……以前做过很多次一样。 九方遇刚踏出玉宸宫,袖子里扑腾个不停。 他摁住宽袖,恶狠狠道:“你都听见看见了,他和你一样没有心,就算知道你是他的前缘又怎样?哪怕话说开了,他也会同你断了这微薄的缘分,你非要亲耳听到他说那些难听的话,才死心吗?你贱不贱?!” 袖子里的动静下去了。 须臾后,又扑腾起来。 这次九方遇没摁住,一只巴掌大,翅尖绯红的鸟雀挣扎飞出,挣的太激烈了,还掉了许多绒毛。 他看都没看九方遇,转头就往玉宸宫冲。 也不管那门槛上覆着的杀伐禁制。 “你找死啊!” 九方遇骂的凶,却还是挥袖替鸟雀挡开禁制杀气。 有九方上神跟在后面,玉宸宫的仙侍不敢阻拦。 那只翅尖绯红的怪鸟一路飞进去,横冲直撞。 翅膀被廊柱撞疼,掉了好多羽毛,尾羽也被飞泉瀑帘打湿,整只鸟狼狈极了。 他发现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奚玄卿。 又借着湖面的倒影,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翅膀尖尖上最漂亮的翎羽早就被凤翎拔掉了好多,如今参差不齐,好丑…… 好丑啊…… 奚暮以前总夸他翎羽好看,给他梳毛的时候小心翼翼,每一根羽毛都被抚的油光水滑,颜色靓丽。 仓灵怯了。 蹲在泉边玉石上,小小的脑袋埋进又瘦又斑驳的胸前绒羽中,又时不时探头去看自己的影子。 可怜又凄惨。 九方遇缓步趿来,抱臂嘲他:“怎么?现在还觉得自己特别漂亮?” 巴掌大的小鸟一动不动。 “羽毛特别丰盈?” 九方遇伸出手指戳他,戳一下,他歪歪倒倒晃一下,被欺负得更可怜了。 “他特别喜欢你的羽……你干嘛!” 九方遇被溅了一身水,腾的站起身,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小鸟像抛掷而来的石子似的,直愣愣朝他心口砸去。 他没晃动半分,蜷成拳头大小的鸟雀却直挺挺滑落,险些跌到地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托,小鸟躺在他掌心,双目紧闭,如同僵硬的尸体般挺直。 “你……” 要发怒,发不出来。 九方遇烦死了,啧了好几声。 暗骂:“咱们两,到底谁是债主啊?” “唉,算了,你这样不上不下的,断不了执念,如何安分留在我的浮流殿给我为奴为婢?” “我带你去见他。” 一副死样的小鸟,翅膀抖了抖。 “哼。”九方遇冷笑。 他若没听错,刚刚宫门前的仙娥应该是说凤翎过来了。 他揣着明明很激动,还在故意装死的鸟雀,往奚玄卿的书室走去。 凤翎喜佩香袋,空气中的甜香若隐若现,熏得九方遇眉头直皱,直到站在玉树窗外,掌心的鸟雀一个激灵翻身飞起,就要往里冲,却又顿住。 “桃花酥味道不错,虽无仙厨做的卖相好,却能瞧得出极用心的。”奚玄卿对凤翎说话永远这么温柔。 凤翎有些懵:“……什么?” 奚玄卿笑了笑:“没什么,我很喜爱,都吃了,必不辜负卿卿一番心意。” 凤翎更傻了。 卿卿? 怎会突然用这么暧昧的称呼? 疑问还未出口,便被对方揉了揉头顶软发,难得浮现在神尊脸上的笑意,春风般和煦,一瞬便叫凤翎醉了。 奚玄卿对他说:“三月之期就这几日了,这两天搬过来吧,我时时看着,才不容易出岔子。” 神尊从未对谁如此爱护过。 凤翎心中虽有惧意,却还是被幸福与羞赧冲昏了头,乖巧颔首。 奚玄卿:“今日便住下吧,我遣人同你一道回栖梧殿拿些惯用的衣裳寝具过来。” 凤翎忙不迭点头,又揪着神尊衣袖乖巧道:“我可不可以住在你的寝殿?最近总被梦魇缠着,一个人睡有些怕。” 神尊从来对他无有不应,但同寝这事他没敢提过,毕竟太过冒犯了。 凤翎只是试一试,没有得到允诺的打算。 却不料,神尊颔首道:“可。” 凤翎又惊又喜,欢欣雀跃。 “去吧,早些回来,晚上一起用膳。” …… “看见了吗?你那份桃花酥或许确实唤醒了他一点点记忆,可他从来都以为是凤翎做的,为他人作嫁衣的滋味如何?” 第38章 小小一只鸟雀在九方遇掌心一动不动,乌溜溜的眼珠直勾勾盯着窗内。 “他无心无情,他是九天境最为冷漠的神祇,即便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温情,给的都是羽族最高贵的小殿下,而不是你——一个卑微低贱的妖犯。” 第17章 凤凰心 窗外,繁花簌簌,别枝惊鹊。 去而复返的九方遇又带着那只小妖离开了,奚玄卿看了眼剩下的桃花酥,没什么食欲。 凤翎不擅庖厨,那双手金尊玉贵,不会碰厨具。 做那道点心的人没什么经验,却足够用心。 凤翎性子急,做不来的。 在九方遇面前焚烧殆尽的粗糙书册静静躺在他案桌上,分毫未损,奚玄卿伸手去拿,碰到书角时又收回手,拾了几本天狱罪案压上去。 小妖怪或许没说谎。 他粗略地看了前两页,该知晓的便都知道了。 那小妖怪一手.狗扒字,能气死夫子闷晕先生,写的难看也就算了,错字还不少。 偏偏,他一眼就看懂了。 奚玄卿坐定案前,沉思许久,终是释怀。 就算那小妖怪和他有过一段凡尘过往,他也不该记起来。 他历劫七世,仓灵不过是他其中一世保护过的小妖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修的是无垢灵体,不可让凡尘俗事扰乱心境。 顶多,看在有过一段尘缘的份上,他会稍许关照一下,让那小妖怪在赎罪时别吃太多苦头。 奚玄卿活了上万年,凡尘境一世弹指一挥间,不值得记挂。 仓灵在他人生中参与的并不多,比不得为他献心的恩人凤凰,就像仓灵在凡尘境的三百年,招惹了近百名神祇一样,其中一个不重要。 他想着九方遇对待那小妖怪的态度。 或许他那师弟未曾察觉,他却瞧出来了——九方遇对那小妖有情,会护着,不需要他再多做什么。 九天境诸事繁冗,惹得他头疼,无暇想那许多没什么用的。 小妖怪扰乱神祇历劫一事,他已查清,确如仓灵所说,只为寻觅故人,并非是什么魔域派去凡尘境的奸细。 如今神祇历劫不得归,九天境日渐式微,司命又得了臆症…… 他不该在小妖怪身上浪费时间了。 · “还不明白吗?你要自作多情到什么时候?” “你写的那些东西,他看都不看,直接烧了,你做的点心人家也以为是别人做的,和你没关系。” “你也没勇气跳出来告诉他,这是你做的吧?那他可能连尝都不会尝一口,就直接丢了。毕竟他是九天境神尊,你一个妖犯,万一给他下毒怎么办?他不会领情,只会对你设防。” 九方遇暴躁地将鸟雀揣进宽袖里。 本以为以仓灵的性子,定会同他吵闹不休,气到炸毛。 袖中却安静地不正常。 走出玉宸宫好一会儿,九方遇说了一路气话,才发现不对劲。 他掀袖一看,里头只零落两片绒羽,哪儿还有什么小妖怪? “你要找死吗?!” 九方遇站在云端,回头看身后渐渐没入晚霞中的玉宸宫,气得咬牙切齿。 他想起昨晚。 他吃了小妖怪第一笼做成功的点心,小妖怪也不知在里面加了什么迷魂药,问他什么他都答了。 他原本只是调侃揶揄:“你写的那东西他要不看呢?你做的点心他不吃呢?” 小妖怪不见颓丧,只沉思了会儿,歪了歪头朝他笑了下。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唤醒一个人的记忆呢?” “唤醒记忆?”九方遇嚼着不算多美味的桃花酥,想了想,说:“以前有几个小仙遭魔域袭击,身心重创,导致记忆丢失,连自己的仙职都不记得了,九天境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也没人能顶替其职位,维系日常稳定,奚玄卿当时正头疼,只得找玄妙玉女仿造上古神器鸿濛溯洄镜打造了个仿品,好在对那些小仙还有点用,追溯前尘过往,找回了他们的记忆。” 瞧着仓灵亮晶晶的眼,九方遇咽下糕点,哂笑道:“你别想了,我敢告诉你,就是知道这办法行不通,那些小仙什么修为,奚玄卿什么修为?要是仿品能照出他的记忆前程,他也就不用总是剖……” “剖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你,你别打溯洄镜的主意,你拿不到那东西,在奚玄卿寝殿搁着呢,别说寝殿,若无我带着,你这小妖连他玉宸宫都进不去。” “……” 仓灵没说话了。 当时,九方遇还以为他放弃了。 谁知…… · 九方遇还没踏出玉宸宫时,仓灵就溜出来了。 玉宸宫太大了,仓灵转了很久都没找到奚玄卿的寝殿,生怕被发现,只能伪装成普通的鸟雀到处寻觅。 也不知该喜,还是该伤心。 他最后是跟着往神尊寝殿送凤翎寝具的仙侍,才找到目的地。 他隐藏在房梁上,眼睁睁看着那些仙侍在神尊床榻边安置好另一张床榻,又摆放好凤翎的用具,待到他们阖门出去,仓灵才旋飞下来化作人形。 凤翎用的东西和奚玄卿材质相同,款式相同,就连其上雕琢的花纹都是一对的。 仓灵顺从本心,揪了一把花盆土撒上去,又抹匀了,没那么容易看出端倪,心底才好受些。 第39章 撒完了,他又懵了。 他刚刚做手脚的是凤翎的东西,还是奚玄卿的来着? 不重要! 奚玄卿太可恶了,他替奚暮教训教训他! 奚玄卿的寝殿很大,除了日常起居用得到的寝具外,屏风后还嵌了两排高耸入顶的立柜。 绕过层层叠叠的幔帐苇帘,再往里走,有两处柜架摆放的东西不符合奚玄卿的喜好,古怪的很。 一侧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另一侧是一支翎羽。 那翎羽雪白,又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霞光,浅浅覆在纯白上,煞是好看。 仓灵在兰因谷的时候,见过很多鸟雀山灵,却也没见过谁的羽毛这么好看。 他忽然想起,凤翎给他用显真露的那天说的话——凤凰的翎羽可是洁白无垢的啊…… 这是……凤凰的翎羽? 仓灵心底一酸,那栖梧殿的小殿下不就是凤凰吗? 奚暮以前说只爱他一个,不会多看别的鸟一眼,哪怕对方翎羽再美,哪怕是凤凰神鸟,他都不会在意。 奚暮曾说:“更好看的鸟,自有更好的人去欣赏,与我何干?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仓灵没有心,这般动人的情话,他也不会触动。 只觉得自豪极了。 满脑子都是——他心里全是我!奚暮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可现在,他转世一遭,历劫归来,却什么都忘了。 宠着爱着别人,为那人宁愿刑罚代受,徇私一回,什么好的东西都紧着对方那里送,甚至还要与他同寝而居,又私藏对方翎羽。 仓灵从不是多大度的人。 难过了,他就要发泄,也不管后果,一把攥住那翎羽,狠狠揪下。 柜后隐藏的暗门忽然敞开。 仓灵的双眼被什么衬得雪亮,倒映着数不清的漂亮宝石,他微微瞪大眼睛,一会儿便通红。 这座宝库里,全都是各色宝石。 像仓灵这样的山灵最喜欢亮晶晶的石头了,以往要是见到这么多的宝石,他指定走不动道,非要进去滚几圈才好。 可这些宝石,仓灵眼熟,他见过。 在凤翎的栖梧殿中。 这些都是奚玄卿攒着用来取悦凤翎的。 仓灵脸色愈发难看。 他通红着眼,走进去找溯洄镜,没找到,一屁股坐在宝石山上。 随手抓了一把糖豆大小的宝石,往嘴里塞,嚼得嘎嘣脆,两颊挤得鼓囊囊的。 一边哭,一边嚼,一边嘟囔着:“奚暮买不起这么多宝石给我吃,你倒好,囤了这么多,都是给别人的。” “我吃!我要全部吃完!不给那个菜鸡留!” “凤凰?凤凰拔了毛,摆上餐桌就是菜鸡!” 吃着吃着,打了个饱嗝,哭得更凶了。 小山似的,他根本吃不完,他肚子装不下了。 好撑…… 任由自己把难过发泄出来,也不忘正事。 三百年来都是这样,他都习惯了。 仓灵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使劲擦掉两颊不争气的眼泪,从宝石堆里爬出来。 整个寝殿他都看了,就连奚玄卿的床榻被褥,他都撅着屁股爬上去翻了一遍,根本没有溯洄镜。 梭巡四下,他目光落在那枚普普通通,看起来毫无特色的石头上。 刚一拿起,柜墙松动,自动旋开,露出后头的密室。 他诧异了一瞬。 九天境神尊的密室这么好打开吗? 倒也没想太多,他瞬间被眼前的金光刺痛双眼,模模糊糊的光影看不清晰,那悬在半空中的东西于他而言,莫名有着一股强烈的吸引力。 他情不自禁朝那发光的东西走去。 靠近了,才看清。 那竟是一颗扑通跳动的心脏! 仓灵傻了眼,本能窒住呼吸,莫名紧张激动的情绪逐渐躯体化,严重起来。 他明明没心,却觉得空荡荡的胸腔跟着跳动起来,愈发快。 快要窒息了一样。 他闭了闭眼,不去看那颗心脏,才好受些。 垂睫低眸时,他看到心脏底下镇着一面碧翠的镜子。 这就是溯洄镜吧? 可以帮他的奚暮找回以前记忆的溯洄镜! 所有的委屈伤心,霎时间抛散。 他伸手朝溯洄镜探去。 “什么人?” 仓灵拿了镜子猛回头。 凤翎眯眸朝他看来,咬牙警惕道:“是你?” “你怎么进来的?你竟敢擅闯神尊寝殿,你要做什么?你……” 凤翎猛地瞪大眼,朝那颗愈跳愈剧烈的凤凰心看去。 仓灵紧张得脉搏都在跳动。 他不怕凤翎,但他怕凤翎身后会出现另一个男人,又怕人不来,更怕今日功亏一篑,他牢牢攥着溯洄镜,抱在怀里。 “你是来偷心的!” 凤翎咬牙瞪他,见仓灵一脸茫然,却只宝贝着那面破镜子,他忽然计上心头。 第18章 他不信我 霄寒殿内。 奚玄卿耐着性子陪巽何下完一盘棋。 谈及司命的臆症,巽何颇为头疼。 “他明明没病。” “倒不是我自夸,这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三重境,若我都看不出他的病,还能有谁?” 奚玄卿落下一枚黑子:“他也觉得自己没病。” 第40章 巽何手一摊:“那不就好了,病患和大夫都觉得没病,那就是没病。” “他依旧坚持相信神祇历劫的命数归他臆想出的大司命管,自称自己无法干预,这样下去,神祇历劫归位越来越难,九天境实力消减,魔域那边野心也膨胀得厉害。” 巽何皱眉:“我这也没办法,难不成这司命殿还真有个大司命?你知道,这不可能,即便是什么诡谲幻术,瞒得过旁人,瞒得过我,也绝瞒不过你。谁能瞒你?” 奚玄卿捻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有一个人。” “谁?”巽何惊奇道。 但一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应当不会……吧?” 奚玄卿没多言,捏着黑玉棋子的指节忽然颤了下。 巽何眼尖:“怎么?上次那不该受的鞭刑到今日还没好?” 奚玄卿摇头,手指僵硬,不消片刻,覆上一层坚硬的岩石。 巽何:“……” “有人碰了你的石蜕?” “嗯。” “不是我说你,你留着那东西干嘛?” 自万年前,奚玄卿脱离石身桎梏后,这东西就像蛇蜕一样没什么用了,顶多同他神识相连,让他感知到那石头的情况,触碰之下,甚至比直接碰他皮肤还要敏感,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拿走那石头,奚玄卿定要吃苦头的,可他偏偏要留着这个弱点,不愿毁掉。 “储心阁塌了一半。”奚玄卿道。 “……” “我将凤凰心带回了寝殿,用石蜕看守。” “……是凤翎?” 奚玄卿盯着石化的指尖,摇头:“他以前也碰过我的石蜕,反应没这么严重。” “……你寝殿进贼了?那凤凰心……” 巽何话音未落,奚玄卿瞬间消失不见。 巽何捻着棋子,丢回棋篓,皱眉沉思了会儿,什么贼人能进玉宸宫? 九方遇? 不可能,他对奚玄卿所宝贝的一切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没理由也没兴趣去碰奚玄卿的东西。 更不可能引起奚玄卿这么大的反应。 至于凤翎…… 巽何想了会儿,多年诊脉,其中古怪他看出了些许。 却不知奚玄卿是不愿意相信,还是选择自欺欺人。 一只凤凰,在九天境住了三百年了,却从未展露过原形。 他每次给凤翎诊脉,都感知到对方确实无心,可偶有意外碰面时,对方却不愿让他碰脉搏,且脸色红润,血气充足,一问,便说是奚玄卿给他刚渡过神息。 · 石蜕果然被动过,密室门敞开,凤翎从甬道跑出,一眼瞧见奚玄卿,便扑进他怀里。 少年浑身狼狈,锦衣划破,伤口渗血,额角还肿着。 他一见奚玄卿便哭得伤心,浑身颤抖,被吓狠了。 “是那个小妖!他偷偷潜入你寝殿,图谋不轨,要偷凤凰心,被我撞见了,就对我大打出手!” 甬道尽头,小妖怪站在凤凰心下,朝他走了几步,一瘸一拐的,足踝金铃响颤,手腕隐形的镣铐啷声阵阵。 小妖怪看起来比凤翎还要狼狈。 可一双眼又倔强又坚韧。 奚玄卿仰头看了眼悬浮半空的凤凰心,没被动过,下头镇着的溯洄镜倒在那小妖手里。 仓灵转动手中的镜子,朝奚玄卿照了又照。 什么也没发生。 奚玄卿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什么都没改变。 仓灵叹了口气,终于相信九方遇的话,一个仿品是照不出上神的前尘的。 他迟疑着,将溯洄镜放回原处。 低声说:“我没有偷凤凰心。” “胡说!你潜入神尊寝殿就是来偷东西的!”凤翎依在奚玄卿怀里,有了倚仗,张牙舞爪。 仓灵不理他,只看着奚玄卿的眼睛,理清思绪,好好解释道:“我来是为了找溯洄镜,听说这面镜子可以照出一个人的前尘过往,我就是想试试,我对凤凰心没兴趣。” 奚玄卿:“你伤了凤翎。” “……”仓灵愣了下,“是他先动手的。” 奚玄卿:“他要搬来我的寝殿住,你却是不请自来,发现了贼人,他动手抓人有何错处?” 仓灵懵了。 看着依在奚玄卿怀里的凤翎,一下子清醒过来。 原来处境尴尬的是他。 好在没有心,不容易被纷乱的心绪扰乱脑子。 仓灵深一口气,咽下酸涩,解释道:“我不请自来找溯洄镜是我不对。可我没有要偷凤凰心。”他指着凤翎,“是他,他想拿走那颗心,然后算计我,嫁祸给我,我看穿了他的目的,才出手阻拦。” “不是的!”凤翎急切抬眼,泪眼簌簌地对奚玄卿说:“他撒谎!你信我!” 仓灵:“到底是谁撒谎?谁想出的栽赃手段?就是怕你赖给我,我记下了一切,一看便知。” 他指尖夹着一缕暗色绒羽,用以留下刚刚的影像。 果不其然,凤翎脸色大变。 奚玄卿眸光渐暗。 那绒羽他不是第一次见,上回,他就在凤翎发间发现过。 这小妖怪睚眦必报,折磨之下,暗藏的杀机极其狠辣歹毒,若不是他不动声色截取那绒羽,凤翎是要吃大苦头的,即便不致死,也要半身溃烂,发脱癞顶,极其折磨心神。 第41章 这枚绒羽的作用同之前并不一样,却让他一见,就心生厌恶。 凤翎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揪着他衣裳,浑身颤抖。 暗色绒羽刚飞至半空,影像才投出,便遭遇一场劫火,烧的干干净净。 两人都愣住了。 “够了。” 奚玄卿满脸漠然,将怀中的凤翎护至身后。 “一个妖犯,不在天狱待着,来本尊这里撒野是什么道理?本尊允了九方遇带你回浮流殿,却并未承诺让你满九天境地乱逛。” “满嘴谎话,胡说八道。” “凤凰心本就是凤翎的,我允他入住玉宸宫,他看看自己的心有什么问题?何至于偷?” 仓灵和凤翎都傻眼了。 凤翎反应极快,他牵上奚玄卿的手,抱着他臂膀,满目委屈。 奚玄卿垂眸,古井无波,却言语温柔地安抚他:“别着急,凤凰心不是不还你,只是你如今身体孱弱,灵体有损,承受不住凤凰心的力量,还需好好调养。” 本来接他来住,便是要为他渡神息。 凤翎心中有数。 见神尊向着自己,顿时疑虑尽散,转眸怒视仓灵。 他扯着神尊袖子,撒娇道:“我快吓死了,你要是来晚了,我或许就被他打死了。” 栖梧殿的古神后裔凤凰,在九天境神尊的寝殿内,被一个本该关押在天狱中的妖孽所伤,这叫什么事? 果不其然,神尊对那小妖怪更加嫌恶。 “你不该出现在玉宸宫,不该出现在本尊寝殿中,更不该伤了凤翎。” 仓灵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去了魂灵。 距离那么远,他眼睛又不好,看不清奚玄卿在用怎样嫌弃厌恶的眼神看他。 他还想解释。 可他又盯着地上那一小撮绒羽焚后的灰烬,双唇翕动,又阖上,紧咬牙关。 他没解释过吗? 他是说不清话吗? 他是没有证据,胡乱指控吗? 都不是。 只是奚玄卿不相信他。 奚玄卿厌恶他,嫌弃他,因为他伤了他的新宠,那个被他捧在掌心,捂在怀里爱着的人。 奚暮也是这样的。 曾经,哪怕仓灵做错了事,惹了麻烦,奚暮从来舍不得斥责他,只替他还了债孽,偿了恩情,又将他揣在怀里好好护着,不舍得他受一点委屈。 原来…… 奚暮从来没变过,只是心尖上的人换了一个而已。 奚玄卿已经笃定是他的错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如何自处? 他垂眸看着自己身上,象征着罪孽屈辱的法衣,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像脏污的墨。 是还要再添上几桩罪案吗? 无论如何,都已经这样了啊…… 凤翎贼喊捉贼,栽赃他偷凤凰心,那他就偷吧! 仓灵脾气一上来,比谁都倔,比谁都犟。 既已无处转圜,那便破釜沉舟! 仓灵目光灼灼,满含怨愤,望向那颗跳动的心,旋身跃起,以极快极灵敏的速度,将一直捏在手中的石蜕,朝凤凰心抛掷去。 毁了它! 毁了凤凰心! 一阵极强烈的光芒挥洒开,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他像是被吸入一眼漩涡中。 只听得见足踝红线金铃响声不歇,近乎悲鸣。 第19章 我的阿灵 九方遇抱臂倚在寝殿外一株玉树下,漫不经心地等着。 他知道仓灵在找溯洄镜,看见凤翎进去,也看见奚玄卿急匆匆进入殿内,本想等小妖怪吃瘪,讨不到好,他再适时出现给予安慰,来个凡尘境最落俗的英雄救美。 小妖怪死心了,他才好趁虚而入。 算盘打得啪嗒作响,奈何等了许久,里头都没什么动静,奚玄卿也没提着本该蔫耷耷的小妖怪出来。 九方遇渐感事态不妙。 难不成奚玄卿转了性子,愿意听小妖怪掰扯,转而怜惜小妖怪,两人就此好上了? 他被自己脑补得一激灵,等不下去了。 推开殿门,疾步走入。 寝殿内空空荡荡,纱幔急舞,寝具摆件凌乱一地,像是疾风刮过,遭了大劫。 九方遇目瞪口呆地看着敞开的密室,空无一物,也无一人。 到底是九天境的上神,见多识广,他瞧着那零落如碎屑的微光,隐约残留的漩涡痕迹,脸色顿时一变。 “该死!奚玄卿到底要干什么?竟将问心秘境的一处通道设在自己寝殿内,疯了吗?!” 他不知触发通道开启的禁制是什么,找了许久,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寻到一块石蜕。 不得其门而入。 · “好丑啊,他的羽毛怎么是黑色的呀?是从锅炉里滚了一圈出来的吗?” “嘻嘻,真难看!” “要不是他有翅膀,我真不相信他是羽族的人,这也太丑了,好丢人。” “嗓音也难听……” “对啊,叫声那么难听……要是哑的就好了,听他说话烦死人了!” 凤翎睁开双眼时,惊惧于自己身处之地。 仙霭缭绕之地,崇山峻岭之巅。 周遭树木上落了许多鸟雀,无一不翎羽华美,鸣声清脆。 他们都盯着他看,唧唧私语,讨论他有多难看。 第42章 讥讽他,嘲笑他。 他如今明明很好看,翎羽华丽,化作的人形也漂亮俊美! 凤翎愤怒,想反驳他们。 却发现自己一开口,发出嘎嘎的叫声,刺耳又难听。 他呆住了。 周遭的鸟雀一哄而散,一边嫌弃地飞离,还一边嘲讽他。 “真难听啊!我要洗洗耳朵!” “他来丹穴山做什么?” “禽鸟来这里,是来朝凤的吧?” “天呐,朝凤?他也配?” “万灵境最丑陋的鸟,居然还想同我们一起朝凤,真是不知羞耻!” 鸟雀散尽,凤翎呆愣许久,他看着自己漆黑的翅膀,难以置信,疯狂地寻找能倒映他模样的潭水。 找到了,他更绝望。 潭影中,是一只披着漆黑羽毛的鸟,秃鼻灰喙,绿豆大小的眼隐在乌黑绒毛间,不仔细看都瞧不见。 他不禁悲鸣。 却发现,发出的声粗嘎难听。 又吓得闭了嘴。 他厌恶这个模样,想幻化成人形,却发现这具身躯灵力低微,幻化出的模样连禽态都褪不干净,满脸黑羽,恐怖难看。 怎么会这样?! 凤翎彻底傻了。 他记得自己明明还在九天境,是栖梧殿小殿下,是羽族少主,是被神尊唯一宠爱的人! 凤翎怕极了。 他想找到奚玄卿,扎进他怀里寻求安慰,又怕自己的模样被嫌弃,生怕真碰到奚玄卿。 乱飞之下,他隐蔽在一处峭壁山穴中。 一抬头却瞧见岩壁上那副凤凰神图。 凤凰双目灼灼,盯着他,似乎在问他——我的身份,你用得可还胜意? 凤凰神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小一只漆黑鸟雀瑟缩着往后退。 那些不愿再提及的记忆,犹如洪水浪潮般向他袭来。 他曾卑怯于出生地位。 因着样貌丑陋,鸣声粗嘎,被所有羽族瞧不起。 他曾无比崇敬凤凰,迷恋凤凰,想追随凤凰。 可凤凰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只是一只不起眼的鸟雀,甚至丑到没机会朝凤,那么多漂亮的鸟雀飞堵住凤凰看来的目光,凤凰永远不会注意到他。 卑怯、嫉妒、仇恨、不甘在心底落了根,长出芽,一点点被那些无法遏止的阴郁念头浇灌成熟…… 最终,漆黑的丑陋飞出岩洞,逃离凤凰的目光。 他披上了华美的翎羽,在羽族被尊称为少主,成了九天境栖梧殿的小殿下。 他就是凤凰! 这世上唯一的一只凤凰! · 秘境通道开启时,情况紧急,奚玄卿只来得及攥住被吸入其中的凤凰心,没顾得上凤翎。 为了以防万一,他将凤凰心塞进心腔,暂时保护起来。 凤凰心不能放入他体内太久。 他是无垢之体,会一点点将躯体中驳杂的贪嗔痴念洗干净,而凤凰心中有他想保存的记忆。 他必须尽早走出问心秘境,带着凤凰心和凤翎离开。 问心秘境作为四海八荒三重境中最为凶险的秘境,一直被九天境看管,偶尔投放几个罪不容诛死不悔改的妖犯来喂境灵,按理说如今应当只有一处被神族严密看管的通道,那通道不该出现在他的寝殿中。 奚玄卿细细思索,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 那小妖怪胆大包天,想毁了凤凰心,竟拿着他的石蜕朝凤凰心掷去,而后便听见一阵金铃声响。 凤凰心,他的石蜕,还有小妖怪脚踝拴着的红线金铃…… 竟意外打开了一条本不该存在的秘境通道。 奚玄卿暂时无暇想这许多。 出秘境于他而言不难,却惟恐凤翎遇到境灵,被境灵误会成食物。 境灵进食前,习惯先释放恐惧幻境,以恐惧为前菜,再食其神魂。 以凤翎那单纯的秉性,应当没什么过于恐惧的事物。 奚玄卿微微松了口气,行走在秘境中。 一脚踏入禁制,周遭茂密的丛林顿时化作枯萎秋木,足下枫叶干涸,被踩得沙沙作响。 他的手中多了一柄灵剑,剑身上镌刻着“破春”二字。 身上也换做了一袭凡尘境修士惯穿的衣裳。 奚玄卿找到许久,并未见到凤翎,却碰上了境灵,他反倒松了口气。 轻微疼痛传来。 他审视浑身,原来这修士伤的很重,只是于他一个上神而言,疼得不算明显。 浑身都是剑伤,他握着的破春剑却不见血。 奚玄卿不晓得境灵给他织的究竟是什么幻境,但对九天境的神尊用这种低级手段,确实不算聪明。 空灵之声杳杳传来,听不出方向距离。 带着满地堆积的层层枯叶,卷着风吹动他衣袍下摆。 境灵来了。 奚玄卿好整以暇地等对方开口,思索着要不要将其捉拿,关入天狱,但作为魔域和三重境之间的屏障,问心秘境还是留着的好。 奚玄卿犹豫间,境灵开口了。 “一别经年三百岁,今日相逢不相识,故人可是将我忘了?” 奚玄卿:“本尊没见过你,也不是你什么故人。” 遥遥地,似听见境灵一声叹息,又吟道:“物是人非今犹在,不见当年还复来。” 第43章 “装神弄鬼,出来吧。”奚玄卿冷声道。 境灵有些畏他,他足底的风撤远了些,又听境灵叹息一声,说:“你果真什么都忘了。” “三百年前,你来过此处,曾见过我,还带着一只小妖怪。” 奚玄卿想,若境灵没撒谎,那小妖怪应该就是仓灵。 他一趟凡尘劫里,碰见过一只小妖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他历劫七世,哪一世不遇见几个交心的人? 前尘往事,都付于寂灭烬烟中。 没什么好惦念拿起的。 唯一能让他心有执念的,只有凤凰心中那点来自于凤凰献心的记忆。 而不是境灵口中的一个小妖怪。 奚玄卿双目微阖,复又睁开,周遭散落满地铺就成毯的枫叶立时旋起风涡。 上神之威,雷霆万钧。 一个小小的境灵又如何抵挡? 偏偏这境灵并无畏惧,周遭蓦地涌出一团浓雾,浓雾中有金铃声阵阵,少年嬉笑声渐近。 一袭绯红衣裳,腰间点缀着绒羽丝绦的少年笑着朝他走来,一双雪足未着鞋履,灵动活泼地踩踏着红枫铺成的软毯,少年面靥上绽着梨涡,一双瑞凤眼因着幼态,睁得又圆又亮。 “奚暮,你过来呀,我在那边看到了好多灵果,水嫩嫩的,又香又甜,你摘给我吃好不好?” 少年娇憨笑着,满目纯真,眉梢眼尾带着点狡黠。 是那个小妖怪三百年前的模样吗? 奚玄卿下意识地想:比起之前,如今他光彩失了许多,也瘦了好些,唯独眼底的炽烈从未削减。 “破——” 双唇微启,他面容不变,依旧冷冽。 上神威压之下,不过一瞬便彻底破开这场幻境。 绯红衣裳的小妖怪在他眼前化作泡影,彻底消失。 但紧接着,浓雾过后,他自己出现在他对面。 四目相视,犹如揽镜自照。 若是幻术,不可能骗得过奚玄卿,对面的“他”并非是什么妖魔变幻而成,更像是曾经保留下的一段记忆影像。 “你……” “奚玄卿”微怔,身上带着严重的伤,却依旧容形谦谦,苍白的脸上绽出一抹谦和知礼的微笑。 “您便是此间秘境的境灵吗?在下天衍宗弟子奚暮,途径贵地,只因我的同伴想要尝尝此地的练食竹果,无意冒犯,还请尊驾见谅。” 奚玄卿看着眼前同自己眉眼无二的青年,却觉陌生。 他身处高位已久,即便骨子里并无傲慢,却还是带着上位者的姿态,总让人觉得不好相处,不敢接近。 而眼前的青年,像是被流淌不歇的温泉灵露打磨出的暖玉一般温润。 忽听境灵道:“你所求只是仙果吗?”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时顿住。 奚玄卿发现这话并非如今的境灵所说,他也并非身处某个幻境。 更像是故意给他看一段记忆影像。 奚暮怔忡须臾,倒也不隐瞒了,坦荡开口:“尊驾既看穿在下心思,也现身见了在下,定是愿割爱,许我那物了,只是不晓得你所要的代价是什么。” 境灵笑道:“我以神魂为食,以恐惧佐餐,所求自然是这个。” 奚暮并不害怕:“尊驾既现身,定是要同我交易其他,既看穿我心思,自然也晓得这条命我宝贝的很,留着还有用。” 境灵倒也不卖关子了。 “你的神魂很美味,却不是我该觊觎的,我只想要你这一世不得好死,千刀万剐,让我得以吸食你死前的恐惧,自然,这个诅咒不会影响你现有的寿数,只会加剧你死时的痛苦恐惧,你可愿?” 奚暮欣然一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倒让境灵诧异无比。 他反问奚暮:“你以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为代价,只为换一条姻缘红线和两枚护魂金铃?” “是。” “你可知,即便你为他拴上那姻缘红线,他也不会钟情于你,他本来就没有心,不懂爱,又如何爱人?为那没心肝的,值得吗?” “值得。” 奚玄卿看见奚暮紧攥着红线金铃,拖着重伤的身躯,满含笑意地走出秘境。 小妖怪蹦上瀑边巨石,遥遥地朝奚暮招手。 小妖怪两眼亮晶晶的,捧着奚暮带回的灵果吃着,吃的满脸汁水,两颊鼓囊囊的,好一会儿才发现奚暮的伤,却也只是习以为常地掏出一瓶药,口齿不清地说:“我待会儿帮你涂吧。” 奚暮摇头:“不了,这次伤的……有点难看,怕丑到你,我自己来就好。” 小妖怪也不再提这事,继续吃着他的果子。 “你的足好看,拴上红线金铃就更漂亮了。” 仓灵没拒绝,抱着果子,漫不经心地从衣袍下伸出光溜溜的腿。 奚暮便仔仔细细地将那金铃穿过红线,拴在仓灵足踝上。 红线有灵,一头牵着仓灵脚踝,一头牵上奚暮小指…… …… 奚玄卿的小指忽然烫了一下。 指上骤然出现一圈极细的红痕,灼烧一般,奚玄卿眉头渐蹙。 塞进胸腔中的凤凰心也忽然跳动起来。 脑海中浮出不该出现的叹息。 ——我当为你计深远,我应为你思前路。 我原以为我可以护着你,直到永远。 第44章 奈何寿数有尽时,天不许长久。 如今,我叛离师门,再也没机会羽化飞升,带你去那传说中的九天境,你我,人与妖终殊途,我许不了你长远了…… 我后悔于那些宠惯日久,却不能教会你自保,只能弥补,以这金铃注入我一缕神识,用以相护。 姻缘线…… 是我自私的决定,若我殁了,来世还想凭此找到你。 我的仓灵。 我的阿灵。 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第20章 心魔 “是鸿濛溯洄镜?不是玄妙玉女仿制的?是真正的溯洄镜?连上神的前尘记忆也能照出来的?” 仓灵瞪大眼睛,盯着一团灰蒙蒙雾气中的镜子,眼珠不转地问道。 面对他人眼中凶神恶煞的境灵,他倒也不怕,更不畏惧问心秘境的凶险。 这个地方他来过! 三百年前,奚暮带他来的。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问心秘境。 他脚踝拴着的红线金铃隐隐发光,保护着他,也指引着前路,他一点儿都不怕迷路,就像当年奚暮牵着他的手,带他平安无恙地走出去。 他想要鸿濛溯洄镜! 有了这个,是不是就可以照出奚玄卿的前尘过往了? 是不是就能帮奚玄卿认出自己,待自己如初了? 但是有交换条件。 境灵道:“自然可以给你,但我以恐惧为食,你只要愿意进我幻境,再从中走出,溯洄镜就是你的了。” 境灵撒谎了。 他对仓灵的神魂垂涎欲滴,神魂才是他的主食,恐惧只能算作餐前甜点,但这只小妖怪的神魂却是他消化不了的,若强行捕食,轻则灵体大损,重则灰飞烟灭。 可惜了! 可惜啊…… 但好在,这小妖怪的恐惧也一样美味。 仓灵不是不晓得境灵居心叵测,但他太想得到溯洄境了。 况且,有奚暮给的金铃保护他,他一定没事的! 恐惧而已。 三百年来让他唯一恐惧的,只有那一件事。 他却早已在踏上九千长阶,途径照尘镜时见过了。 仓灵咬了咬牙:“好!我同你交易!” 幻境之中无岁月。 瞧起来,他不过是被一团森冷的灰雾包裹住。 不多时,灰雾发出类似进食的吞咽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喟叹,似餍足,又似意犹未尽。 却又不得不到此为止。 他很清楚,再继续下去,自己讨不到好,吃进去的说不定还要吐出来。 也得亏了这小妖怪蠢笨,这么多年都未审视过自己内里,不知己身为鲲鹏,非是蜉蝣能桎梏。 可叹可叹。 灰雾撤散,仓灵呆愣原地,许久都缓不过来。 他那双澄澈如星的眸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失去光彩,面容苍白如雪,浑身的脉搏在近乎窒息后骤然勃动,腥锈味直逼喉咙,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淌下。 脚踝金铃响个不停,喑哑嘶吼般。 仓灵揩去唇边血,笑了笑:“好啦,我没事的。” 他双手捧着溯洄镜,终于松了口气,境灵没骗他。 仿制的溯洄镜同这真正的上古神器没得比。 他掌心捧着的也不是一面镜子的形状,更像是一捧流光溢彩的小湖泊,倒映出仓灵的模样,在它开始显露出仓灵的前尘过往时,他吓得反扣镜面,忙不迭揣进怀里。 他可不想再看一遍奚暮死时的样子了。 这段经历,已成他心魔。 就像心底刺,摘不掉,早已融进血肉长成一体。 境灵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虚。 “既已达成交易,你赶紧离开问心秘境吧,别留在这里打扰我了。” “等等,我还有事要问你,你有没有看到还有两个人……”灰雾散开,境灵走了,仓灵沮丧咬牙,“还得我自己找,唉。” 境灵实在心虚。 若鸿濛溯洄镜真是他的,怎么可能区区一个噩魇恐惧就能换去? 溯洄镜不过是暂存在他这里的罢了。 仓灵踏足秘境的那一刻,无论同不同意交换,溯洄镜都会回到仓灵手中,被他带走。 在很久以前,它就认他为主了。 三百年前,那个叫奚暮的修士闯过最凶险的秘境,拿到溯洄镜。 说是想让自己的爱人永远不要忘记自己,他自私一回,拿了爱人的血滴在镜面上,让溯洄镜认他爱人为主。 他深知仓灵的性子,若是自己死了,仓灵一定会忘记他,可能会游戏人间,也可能会找一个同他一样对仓灵好的人…… 奚暮深感恐惧,才决定哪怕九死一生闯秘境,也要拿到这面镜子。 他想,他的爱人拿着溯洄镜,就会时时刻刻想起他,永远不会忘记他。 可在出秘境的最后一刻,奚暮又将镜子丢了进来,没带走。 境灵好奇,问了一句。 奚暮笑着说:“我既希望他永远记得我,又希望我的爱永远不要成为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我后悔了,不想要了。” “更后悔骗了他的血滴在上面,迫它认主。” “溯洄镜一旦认主,无论主人身在何处,它都会找来,留在主人身边。唯有以秘境相困,它才出不去,才不会打扰我的阿灵。” 第45章 …… “我的……阿灵……” 记忆片段闪过脑海,奚玄卿只觉得头疼欲裂,那些破碎的凡尘记忆像是边沿锋利的碎镜,每一块都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恨不得长进他骨血,使他永世不忘。 偏偏无垢灵体极其霸道,容不得贪嗔痴念玷污,摧枯拉朽地捕捉那些乱撞的记忆,将它们一口一口地吞掉。 两股力量拉扯下,奚玄卿向来稳重自持的心态再也端不住。 双目猩红,额汗涔涔。 他师尊说过,境灵是恶念化身,魔胎邪骨,所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该信。 他这模样,恐怕是已经遭了境灵的道。 境灵利用他凡尘境中历劫过往来迷惑他心智,他不该信的。 意识恍惚,几番拉扯下,奚玄卿自省内里,竟不想他身为九天境神尊,拥有无垢灵体,还能生出心魔。 再强悍的神祇,又如何击溃另一个存于记忆中的自己呢? 就在他精神最为薄弱的那一刻,似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 又是铃声清脆,缭绕耳畔。 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神尊奚玄卿,还是凡人修士奚暮。 他回首,血眸望去。 果不其然,心魔已使他生出幻觉。 他看见奚暮记忆中那只小妖怪又惊又喜,又怨又恼地看着他,朝他奔来。 都是幻象…… 奚玄卿抬掌,积蓄一股神力朝那小妖袭去。 紧接着,眼前泛花,失去意识。 那股力量袭到仓灵眼前不过几寸的位置,便听足踝金铃一响,替他掸去威胁。 仓灵愣了很久。 才发现奚玄卿那一击十分孱弱,力量还不及九天境一个小仙的。 仓灵眨了眨眼,盯着倒在地上,颇为狼狈的神尊,眉头越皱越厉害。 好半天才咬牙掷出一句愤恨:“你……你打我!” 他讨厌奚玄卿! 可看着那张同奚暮一模一样的脸,他又心软了。 昏厥过去的男人狼狈又虚弱,敛去那一身冷漠距离,丢掉了高高在上的矜贵,仓灵惊喜地发现,这就是他的奚暮!一模一样! 受了伤,还不是外伤。 识海中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撕扯拉锯。 仓灵细细一探看,惊讶不已。 心魔在蚕食奚玄卿的神魂! 他自己也有心魔执念,也见过别人的心魔是什么样的,它们大多想的都是扭曲舍主的精神意念,蛊惑神魂受自己操控,再夺走躯壳为己所用。 上神的心魔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竟冲着玉石俱焚去的。 仓灵只犹豫了一刻,一个念头从心底闪过。 小妖怪眼睛忽然亮起来,咧唇一笑,摸着奚玄卿的脸,喃喃道:“你是我的了。” 他倾身,拥着奚玄卿吻下去。 缓缓将自己的妖丹渡进对方身体内。 他要救他。 不能让奚暮死了。 若神魂被蚕食殆尽,他哪怕再寻觅三百年,也找不到奚暮了。 如今的九天境神尊,孱弱至此,任由他拿捏。 况且,他们现在不在九天境,他身上的法衣禁锢也被九方遇解除了,他完全可以逃离! 实在是天赐良机! 他并未留意到自己眼底闪过的一抹红光,贪嗔痴念浮上心头。 仓灵忍不住兴奋地想:他要把他救回来,保住他这具躯壳,以及属于奚暮的神魂。 然后…… 他可以将奚玄卿做成傀儡,带走,让奚暮陪着他,永远地、彻底地属于他! 第21章 好疼啊 奚玄卿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唇上相贴的柔软涌进自己体内。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意识恍惚间,他看见一双圆润杏眼望着自己,近在咫尺,呼吸贴着他鼻尖。 凤凰心自会分辨凶险,趋利避害,若遇别有用心之人,预示危险的反应会很剧烈。 但如今,这颗心静静躺在他的胸腔里,规律跳动。 甚至……有些亲昵对方的意思。 奚玄卿目光恍惚,实在看不清。 心中却已明了吻他的这人是谁。 他轻叹一声,抬手抚了抚对方后颈,动作温柔,想稍许推开一些。 凤翎对他的心思,他知道了。 却并不该给予对方虚无幻想。 他无心,也无情,宠着纵着凤翎,却并非因爱。 奈何对方不依不饶,揽抱着他脖颈,加深这个吻。 奚玄卿无力抵抗,心底无奈得很。 恍惚间,又听对方模糊的声绕在耳边,隔雾看花般朦胧。 “我要将你做成傀儡,带走你,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 奚玄卿难以置信,这样的话会是凤翎说出来的。 他想说些什么,意识却昏昏沉沉,彻底将他拉入梦渊。 仓灵趴伏在他胸膛上,抱着他,觉得无比舒服。 若不是身处秘境险地,他真想变回原形蜷缩进温暖怀抱中啊。 那颗凤凰心在奚玄卿胸膛里规律跳动着,仓灵趴在他心口静静听了会儿,心想:好喜欢,好温暖,这颗心要是我的就好了。 再趴一会儿…… 就趴一会儿! 脸颊轻蹭男人颈窝,熟悉的雪岭松香浸满他,情不自禁地轻啄了几下奚玄卿脖颈的皮肤,脉搏跳动,他捕捉到了,含进唇间,小动物似的轻轻啮咬。 第46章 上神,还是昏过去的好啊。 醒着就很讨厌。 奈何温存时光短暂,总有人打搅。 “你……你在做什么?!你放开他!” 仓灵瞪着怒不可遏的凤翎,舔了舔湿润的唇,心底一阵阵的后悔。 早知道他就先将人带走再玩了。 但这样也好。 仓灵将存于脊骨中的破春剑掣出,骨骼喀哒作响,双腕无形的锁链显露出来,紧紧桎梏他,手腕早已被勒出两圈红痕,又磨破皮,渗出血。 天狱的锁链有约束作用,妖犯若持有危险武器,会被勒断腕骨,好教他丢盔弃甲。 腕骨都变形了,偏偏仓灵面色不改,将破春剑握得死紧。 仓灵讨厌死凤翎了。 既然找来了,将他杀了,再带走奚暮也不错。 免得留一个活口回去报信,他藏匿奚暮的困难会加大。 岂料,他还未出手,他怀中的鸿濛溯洄镜欻地飞出,凌空而立,镜面直朝凤翎照去。 “……” 仓灵有点无奈。 他一点也不想看凤翎的前尘往事。 还能有什么? 不是奚玄卿宠溺他,便是他为奚玄卿献心的过去。 讨厌死了! 他一把抓住溯洄镜,却不想,镜光还是晃到了凤翎身上。 一刹那间,仓灵几乎怀疑自己眼睛的问题加重了。 不然,他为何看见镜光照射之处,一颗扑通跳动的心脏正卧在凤翎胸腔中? 仓灵回头探了下奚玄卿的胸膛,凤凰心正在跳动。 他愕然不已:“凤凰心不在你那里,你为何有心?” “你的心不是已经献给奚玄卿了吗?” “一个人会有两颗心吗?” 仓灵眼神不好,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握着镜子,想再照一遍。 凤翎脸色大变:“你在胡说什么!” 他捂着心口,可没用,溯洄镜穿透胸腔,照出他蓬勃跳动的心脏,无比清晰。 仓灵彻底傻眼了。 “你自己有心!” “凤凰心不是你的,那会是谁的?” 仓灵捂着自己空荡荡的心腔,一个荒谬的念头渐渐凝聚成形。 “这世上会有一只鸟天生无心吗?又不是石头做的,怎么会没心呢?” “偏偏我天生无心,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 咔嚓一声。 仓灵走神的片刻功夫,悬于半空的溯洄镜被凤翎一剑斩落,碎成两半。 那把剑是一支翎羽化成的。 凤凰金翎,是这世上最坚韧的神武之一。 “不可能!!你看错了,我没有心,我的心在神尊那里,我没有!” 凤翎疯喊着,失去理智,手指插进心腔,活生生将心脏掏出来,自欺欺人地藏好。 金翎剑朝仓灵袭来。 仓灵勉强招架,电光火石间,破春被砍出一个缺口。 仓灵不怒反笑:“自欺欺人。” “我总算明白了,你骗了他。” 咄咄之声,不断诘问,凤翎恼羞成怒,已失分寸,仓灵就着那破绽缺口反而压制了手持神武的凤翎。 但那毕竟是金翎神武,威力非凡。 几招走下来,仓灵身上添了许多伤口,加上他将妖丹给了奚玄卿,实力不济,几次都险些被击成重伤。 好在,危机时刻,他脚踝拴着的金铃总能相护一二。 凤翎也讨不到好。 身上都是破春剑划开的伤口,后颈伤最重,近乎砍断了他颈骨,若是个凡人恐怕早就死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小殿下几百年都没被伤成过这样,也没真枪实战地和谁对打过,又掏了心,生怕出破绽似地将大多气力都用在愈合胸膛伤口上。 早已体力不支。 仓灵愈发兴奋,两眼澄亮,隐隐红雾覆上。 他舔了舔唇角,吮干血渍。 持剑便朝无力抵抗的凤翎刺去,直击要害! 剑尖只离凤翎心口一寸时,破春脱手,手腕一阵疼痛袭来。 仓灵茫然地看着右腕垂下。 破春剑已成一块废铁。 奚暮的剑! 仓灵想去捡,却发现再也抬不起手。 整个右手皮肉完好,却绵软地如同一团棉絮。 骨骼全部碾碎,混在血肉中。 他的手,废了。 像破春剑一样。 好痛…… 好痛啊! 仓灵眨了眨眼,抬眸。 刚刚还躺着不省人事的奚玄卿,此刻正站在他眼前,扶着凤翎,捂着凤翎颈部渗血的伤口。 凤翎泪如雨下,哭得哽咽不止,惹人怜地说:“我看你晕倒在这里,想救你,谁知道他突然冲出来要杀了我。” “……”仓灵真被气笑了,却没什么力气笑,只盯着奚玄卿的眼道:“我想杀他不假,我承认,我没撒谎,可他骗了你,救你的人,明明是我!” 他委屈死了,再也忍不住,最后一句话是吼出来的。 奚玄卿却只定定看着他,而后悬出身体里那枚妖丹,仔细瞧了。 一脸漠然地对仓灵说:“这枚内丹是你的?” “是我的!”仓灵恶狠狠道:“上面还沾了我口水,你吞的可起劲了!” 奚玄卿看他的眼神更冷了。 “谎话连篇,你一只凡尘境的小妖如何生出凤凰内丹?” 第47章 “我……”仓灵呆住。 凤凰内丹? 他的妖丹是凤凰内丹? 凤凰心,凤凰丹…… 仓灵忽然间明白了,喜色浮上眉梢。 “因为我就是凤凰!一定是这样,凤凰心是我的,内丹也是我的。” 他满怀希望地朝奚玄卿看去,对方却依旧冷冽嫌恶地睨他。 仓灵的笑忽然僵住。 他还是……不信他吗?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妖犯?他杀过人,害过神,犯过罪? 所以他天然就是坏的,是满口谎言,不值得被信任的? 所以,奚玄卿将他的内丹也当成凤翎的吗? 他以为是凤翎救的他? 那一刻,仓灵不仅失了心,还丢了内丹。 想将奚玄卿做成傀儡带走,日夜相伴的美梦破碎了。 他重新回到天狱。 神武之下,伤会永恒存在,他带着一身永远不可能愈合的伤口,被关进了天狱中最森严的牢房内。 昨日,九方遇来看过他。 他依旧满怀希望,笑嘻嘻地掏出碎成两半的溯洄镜,让九方遇找人修。 他说:“修好了,我就能拿它照出我自己,还有奚玄卿的前尘了,他一定会知道的,他就是奚暮,我的奚暮,我没有骗人!” 九方遇哽住喉,看着小妖怪亮晶晶的眼,对即将迎来的处境毫无察觉毫不在意的样子。 还是将那句“他知道,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曾经是谁,可他是石头做的,他冷心冷情,不会怜惜你”咽了下去。 只道:“我去找人修,你……你好好的,我会想办法救你。” 仓灵笑嘻嘻的:“没事没事,这天狱我都住习惯了,只是闯了神尊寝殿,伤了凤翎而已,我又没杀人,比不得在天衍宗那些年干的事。” “……” 九方遇皱眉,欲言又止。 仓灵什么都不懂,他根本不知道伤了凤翎会引起多大的灾祸。 凤翎走出境灵幻境,付出极大的代价,本就体力不支,又被仓灵重伤,加上秘境一趟耽误了渡神息,本就孱弱的身体,如今更是危如累卵。 奚玄卿损耗修为,为凤翎渡神息,可迟了太久,作用已经不大了。 加上这个时候,传来魔域蠢蠢欲动的消息。 作为战神,九方遇失去修为,无一战之力,更别提那些历劫失败的神祇了。 奚玄卿本想请万灵境羽族相助。 岂料,他的信使还未走出九天境,羽族长老便慌忙奔来,司晨早已将一切都告诉羽族,长老一见少主卧病在床,重伤难愈,脸色都变了。 羽族向来护短,说道:“万灵境尚有一战之力不错,但我们少主在神尊的九天境重伤如此,他三百年前又傻乎乎地为你献心,才变成这个样子。” “不求神尊回报,只想讨一个公道,想要羽族相助,老朽只有两个要求。” “第一,将少主的心还给他,第二,将伤害他的那个妖犯处以极刑,湮灭神魂!” 九方遇插不上嘴。 他只看着奚玄卿,皱眉摇头。 可奚玄卿面色无波,竟道:“此事,本尊自会给凤翎一个交代。” 交代? 什么交代? 真要照他们说的那样,杀了小妖怪吗? 他气不过,捏着拳头冲了上去。 …… 九方遇摸了摸唇角淤青,敛去难看神色。 咬牙瞪着仓灵,凶狠道:“反正,我好歹也是个上神,你别怕,我护着你。” 仓灵歪了歪头:“修为尽失的上神?被我玩弄过感情的上神?” 故意把人气走没多久,似有贵人授意,仓灵被带进一个黑黢黢的,半点光都不见的囚笼中。 被关在这里的四大凶兽多年不见荤,追逐啃食他皮肉。 他逃啊避啊,一刻也歇不下来。 精疲力尽时,他想:他要是手脚快点就好了,直接将奚玄卿做成傀儡带走,不要给意外任何空子钻。 或者,他要不拿出妖丹就好了,那他一定可以很快杀死凤翎。 却又觉得不妥。 若他晚些将妖丹哺给奚玄卿,奚暮神魂受损了怎么办啊? 又想:奚暮已经死在三百年前了,如今这位九天境神尊真的还是曾经那个凡人修士吗? 可若真是。 奚暮又怎么会这么对待他呢? 仓灵不是第一次失望,却是头一次觉得看不到希望。 他好累啊。 他像悬崖边晃来晃去的秋千,不知道哪天藤绳断掉,他就跌下去了,至于是被悬崖边柔软的草坪抱个满怀,还是跌落深渊粉身碎骨,他自己也不知道。 伤口真的好痛啊。 浑身都疼。 没有心的心腔……也疼。 第22章 焚羽 不知是受伤的缘故,还是这几日被凶兽追逐地太累了,仓灵眼前发花,耳边嗡鸣,像一浪一浪的海潮往耳蜗里灌。 他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囚笼,走出天狱,来到这里的。 或许是自己拖着被凶兽咬伤的腿,或许是有人架着他,拖拽着押出去的。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跪在审讯台。 不是天狱的审讯台。 他没来过这里,四周都是魁梧威严的神将,无数缠绕玄色锁链的镇魔柱绕困着他,头顶上是一团团浓灰的漩涡,细看才发现那是劫云,劫雷闪烁其中,轰鸣威严可怖,只要落下一道就足以将他这样的小妖劈地魂飞魄散。 第48章 他看见四周站满了人,远的瞧不清,近的几个都一脸愤怒地瞪着他。 这些脸似乎有些熟悉。 仓灵用他迟钝的大脑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那些人的眼神和之前九方遇看他的别无二致,恨意有深有浅,一言难尽。 原来,都是他在凡尘境欠下的债啊。 这么大的阵仗,仓灵从未见过,他想起天狱狱司说的话,天狱中的妖犯若想见神尊,大约只有刑台处决的那一日,神尊会亲临监刑。 仓灵一怔。 这里是刑台吗? 远处长阶垒起的高座上端坐那人是神尊吗? 仓灵眼神不好,可他一眼就认出奚玄卿,看不清面容,可身姿他记得。 他身侧站着的人一袭镌金锦袍,挨的极近,很亲密的样子。 何况,奚玄卿云肩上镶嵌的翎羽,仓灵太熟悉了。 那是他的羽毛! 是他翅膀尖上最漂亮的几支翎羽。 是曾被奚暮夸过彷若火烧云,又似白雪衔胭脂的翎羽。 是奚暮曾珍爱轻抚,细细打理过的翎羽。 如今却成了他一件衣裳的配饰。 雪色衣裳嵌着绯红。 真好看呀…… 凤翎拿到了凤凰心,原本该承受不住那力量,却因奚玄卿源源不断注入的神息,以及羽族长老送来的灵药滋补着,如今倒是好了许多,看起来并无病态恹色。 他替奚玄卿理了理云肩翎羽,笑嘻嘻地说:“神尊一贯喜素,我很早就想着,你若是衣上沾点彩,一定很好看!你愿意穿这件衣裳,我秉烛熬夜亲手缝补,熬的眼睛都疼也是值得的。” 奚玄卿对穿着没什么讲究,愿意穿凤翎送来的衣裳,不过是看在对方受了伤,委屈起来,他有些受不住,便顺着对方罢了。 他只点头轻声道:“你喜欢便好。” “喜欢!”凤翎眼睛愈亮,高高兴兴倚着奚玄卿坐下,“我腿还有些疼。” 奚玄卿无奈叹息,也没斥责凤翎的僭越,所有耐心都给了他,迁就着,只道:“你无神职,也不是他的债主,待会儿不可胡闹。” 凤翎不乐意:“我怎么就不是他的债主了?他打伤了我,不止一次!这次秘境遇险,我差点就死了!” 说着,眼泪啪嗒往下掉。 不知为何,奚玄卿看着,有些无奈,有些愧疚,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烦躁。 却并不觉得多心疼他。 凤凰内丹还在奚玄卿体内,如今魔域揎拳掳袖,他神息尽数渡给凤翎,又在秘境中遭心魔侵蚀,需靠着这枚内丹稳定心神和修为,暂时还不得。 还不得,那便有所亏欠。 眼看着凤翎命在旦夕,他只得先将凤凰心还给他。 这颗心在这具身躯中…… 奚玄卿莫名紧张。 凤翎一激动,那颗心在胸膛里不断起伏。 奚玄卿看了眼,只得出声安抚。 好一会儿,才将人哄好。 凤翎满意了,笑盈盈地看着他,实际上,掌心都湿了,偏偏还要强迫自己作出一副天真娇憨,懵懂乖巧的模样。 他不能让神尊看出什么。 三百年都坚持下来了,不差这一刻。 他捂着自己心口,心底酸涩。 他每次去见奚玄卿,都要摘下自己的心,忍着疼痛,生怕奚玄卿看出端倪。 这次秘境之中,他没料到那枚镜子竟能照出他心脏,险些露出破绽。 幸好,溯洄镜已被他毁了,幸好,他在神尊醒来前,将心摘下。 回到栖梧殿后,他深知这颗心若是留着,迟早会暴露,他不敢赌,万一神尊听了那小妖的话呢? 他将自己的心脏彻底毁掉,已是破釜沉舟,再无退路,他没有心,凤凰心就是他的! 只要那小妖怪死了,一切都会回归正轨,再无后顾之忧。 神尊亲自为那小妖定下的罪惩,是死局。 周围那些全都是他欠下的债孽,哪怕每人剜他一块肉,他都将死无全尸。 更何况,那小妖还欠他这个羽族少主的债,他背后是整个万灵境,即便是神尊也不得不忌惮一二。 这场审判,将会是一切的终局。 …… 狱司将罪状一条条宣下。 扰乱神祇历劫,在凡尘境杀人无数,重伤栖梧殿羽族少主…… 每一条都是重罪。 奚玄卿想要他死。 仓灵终于明白。 可当他看着周遭影影绰绰,七情六欲八苦难堆满脸,扭曲了神性的神祇们时,一时间竟不知是身处九天,还是堕入无间。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罪孽,即便他很清楚自己错做了事,也不妨碍他看不起这些神祇。 是神啊。 自然和人不一样。 若连情劫都渡不过,将功亏一篑都归罪于旁人,那他们即便站在九天境上,也称不上神。 仓灵从来自傲。 从前,他坦然表示他只在乎自己,连伪装都懒得做。 后来,他亦坦诚表示自己在乎奚暮,哪怕为了目的伤害了很多人。 他不否认自己的罪孽,即便认了罪也不改。 再问一千次一万次,他都只有一个答案——他还会那么做! 这无疑激怒了近百名的九天神祇。 听着仓灵认罪却不改。 第49章 奚玄卿眉头紧皱。 念着一世缘分,他已经给仓灵找好了赎罪之路,定不会教他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可这小妖怪是个不知好歹的。 隔着遥遥距离,天条狱律,身份参差,那小妖怪患了眼疾的眸始终落在他身上。 圆润澄亮,干净地如同碧水洗过,毫无愧疚与卑怯。 这样是不会让这些人满意的。 奚玄卿颇觉头疼。 眼瞧着周遭苦主再无耐心,奚玄卿开口道:“杀一个小妖不难,诸位亦可尽情宣泄,但请诸位莫要忘记自己身份,神之所以为神,便是同凡人有别,若任由贪嗔痴占了心念,成了心魔,比之凡尘俗子别无二致,诸位忝居神职,可会心中不安?” 这番话说给众人听,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人有私念,神也有。 区别在于,神更能管控好自己,不要教贪嗔痴念影响判断,扰乱道心。 在场众神,一趟凡尘劫归来,或早或晚,心绪也不同。 时间洗涤过往。 早些年回来的神祇,被这一番话说的颇觉面热,只当释然了,扭头看了眼那小妖,便拱手离去,放弃讨债。 却依旧留下十余人,眼眶赤红地瞪着仓灵。 九方遇不远不近地看着。 心底愈发乱,奚玄卿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讨债的人一鞭又一鞭往仓灵身上抽。 九方遇忍不住要走过去,被一旁天将递上灵鞭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是债主,他也曾被小妖怪伤害过,害得他修为尽失。 说不恼不气,那是不可能的。 小妖怪浑身颤抖,鞭笞之下地上已洇出一大滩血,再打下去,也不晓得还能不能保住命。 若仓灵说的都是真的,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再次见到奚玄卿。 可奚玄卿在做什么呢? 他高居神座,身侧依着心尖宠,面容漠然冷冽,毫无动容。 值得吗? 仓灵,这就是你要找回的人。 他对你再无情分,亲自审判你,冷眼看着你被打死,也不会动容的。 值得吗?! 九方遇深吸一口气,转身疾步走至奚玄卿面前,咬牙恨道:“他快撑不住了!” 奚玄卿乜他一眼,并不说话。 债主已经被他劝回大多,可留下的十余人恨念太深,一个个沉默着不说话,却往死里打,等他们索完债,小妖怪确实保不住命。 奚玄卿指节轻叩扶手:“若他死了,我会保住他的魂魄,让他投身凡尘境,以此罪孽,转世为奴,不得善终三世,此后,你若要寻他,我不会阻拦,只当罪孽偿尽。” 九方遇冷笑:“你可真狠!” “我一贯如此,这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酌情轻罚了。” “…………” 他一惯晓得,他这师兄说不通情,只讲道理。 加上羽族的人在一旁盯着,便是想留情,也不得。 可这一次,九方遇却想再争取争取。 那小妖太倔了,被打到现在都不吭一声,宁愿咬烂了唇。 九方遇一把扼住奚玄卿手腕,目光森狠道:“你还有办法,我知道。放了他,否则,你想要的抵御魔域的武器会永远废下去。” 奚玄卿惊愕地看着他,并不能理解,一个小妖怪的生死,何至于让力量强悍的司战之神荒废自己。 九方遇满眼坚定,做不得假。 奚玄卿犹豫片刻,抬袖召来秦狱司,终止了这场没有尽头的刑罚。 他对九方遇说:“等此事了,你就去闭关。” 又对在场诸神道:“今有妖犯仓灵,所犯罪孽罄竹难书,已罚六百鞭刑,但仍不足惜。” 奚玄卿垂睫瞧着紧揪他袖子的凤翎,眉眼柔和下来,温柔道:“他私闯玉宸宫,还伤了你,也当欠你一份债孽。” 若要满心怨恨的众神放弃继续索债,还要让羽族的人心服口服,神尊的审判必须要让所有人满意。 不可包庇,不可徇私,又答应了九方遇,不能要其性命。 非是一件简单的抉择。 “你上次是不是说想让本尊带你去凡尘境看焰火?” 凤翎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神尊道:“九天境的事务着实繁多,短期内我离不开。焰火,不如今日就看了吧。” 生怕仓灵打不死,凤翎还在忧心,听见神尊说下一句话时,他眼睛倏然亮起。 同为羽族山灵的他,就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惩戒手段,即便要不了仓灵的命,也足以让他爽快。 神尊说:“传闻山灵妖禽翎羽华美,燃烧出的色泽瑰丽绚烂,就罚他拔去翎羽,燃为焰火吧。也算庆祝你大病初愈。” 乍一看这不算什么惩罚。 拔掉羽毛不痛不痒的,顶多就是羞辱性强一点,原形变得丑陋一些。 就连九方遇慢慢想着,也觉得能接受。 于仓灵而言,却是如遭雷殛。 羽毛对一只鸟而言,比性命还重要。 树要皮,人要脸,鸟不可无羽。 何况,他的翎羽是被奚暮夸赞过,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羽毛,是奚暮曾精心梳理过的。 “不……” 虚弱的小妖刚刚面对鞭笞时,还一声不吭,倔强得要命。 此刻,面对一步步朝他走来的神尊,却恐惧地浑身觳觫。 第50章 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影靠近,熟悉的面容愈发清晰,曾经温柔为他打理羽毛的男人,此刻要拔掉他所珍爱的一切。 仓灵瘫软在地,站不起来。 他仰头对上那双漠然的眼,眼泪簌簌坠落,他逃不掉,只能拼命摇头,模糊的声混着满喉咙的血:“不要……不要拔,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这一身羽毛了。” “不要……” “求求你……” 他跌在地上,颤抖无力的手撑着地面,往后退,掌心满是砾石磨破的血,他心心念念要唤醒记忆的男人,此刻如修罗恶鬼来索命一般,逼近他。 “呃、啊——!” 抽离血肉的声音,混合着小妖怪凄厉惨叫。 一根翎羽拔下,明明只有针尖大的伤口,他却像是快要疼死了一般。 落入神尊手中的那支翎羽霎时腾烧起一团焰火。 直击苍穹,绚烂夺目。 瑰美的如同火烧天边晚霞,常年处于灰霾下的审讯台也绚靓夺目起来。 一支接着一支…… 一支又一支…… 仓灵再无气力求饶,也无能力抵抗。 在场除了羽族,恐怕没人知晓一只山灵的羽毛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凤翎想:这是他这一生见过最好看的焰火。 想着这焰火是用谁的羽毛放的,他望向奚玄卿,下意识捏紧掌心,都是冷汗。 凤翎笑着,仰头看焰火,唇角都笑僵了,却比哭还难看。 小妖怪一声声痛呼挣扎,都让凤翎觉得又兴奋又恐惧。 足踝金铃响颤,喑哑悲鸣,最后一点陈旧的金色也褪去,彻底哑声。 奚玄卿尾指上,那一圈褪不去的红痕骤然发烫、发亮。 而后,彻底灼烧殆尽。 像死灰。 “呃、啊啊啊——!” 再也撑不住,小妖怪维持不住人形,原形灵相显现。 一只羽毛参差凌乱的绯色山灵,翎羽靓丽,可见以前有被好好梳理过,也能看出来很久没打理了。 浑身翎羽尽数去了,零星碎羽覆不住他的身躯。 又丑又秃,难看至极。 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时,众人,包括奚玄卿都愣住了。 奚玄卿垂睫,才发现。 ——他的新衣云肩上,镶嵌的正是仓灵的翎羽。 凤翎在第一次私下审讯仓灵时,就已经拔掉他许多翎羽。 这些翎羽都在今日,在审判翎羽原主的这一天,成为奚玄卿的一身新衣裳。 神尊穿着这身衣裳,高高在上睥睨妖犯,亲自定刑,亲自拔他翎羽,燃成焰火,烧成灰烬。 绚烂火光映在奚玄卿眼底。 脸上一片冰凉。 他怔忡许久,才发现,那是不该属于神祇的凡尘泪。 那只翎羽尽去,又秃又丑的鸟雀颓然倒下,奄奄一息。 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他仰头看着天空余焰,绚烂绯云。 忽然明白过来。 ——他的奚暮已经死在最爱他的时候了。 第23章 心如死灰 刑罚毕,罪业消。 墨色褪去,法衣素霜,却被绵密的血点覆盖满身。 他从凡尘境来,踏过九千天阶,清气灼烧,鞭笞无数,弱水蚀身,囹圄身陷,从未有一刻怨过苦。 如今却被看似不痛不痒的拔羽焚烧击溃一切。 于任何一只山灵而言,羽毛都是极为重要的。 甚至重过性命。 奚玄卿又怎会不知?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能教凤翎和万灵境羽族中人满意。 他想起小妖怪对什么都不太在乎,都无所谓,屈辱面前也是笑嘻嘻,没皮没脸的模样。 说好听点,也称得上坚强。 他想,焚羽确实屈辱,可好歹命是能保住的,小妖怪肯定能扛过去。 丢脸而已,不是一贯都不在乎的吗? 奚玄卿想不通仓灵那激烈的反应。 但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仓灵的债主,还是羽族和凤翎,他们都接受了这个结果。 至于小妖怪在凡尘境天衍宗犯下的杀人之罪,以他现在的状态,若再偿还,恐怕性命不保,奚玄卿做主替他偿了。 奚玄卿回到玉宸宫,阖上殿门,脱下外氅,掀开袖子,密密麻麻的雷击刑罚留下的焦痕,布满手臂。 他拿了药膏随意涂抹一层。 闭目歇了一炷香的时间,又望向殿内唯一的鲜色。 雪白衣袍上镶嵌着绯红翎羽,如同泼在霜雪中的一滩血污。 又冷,又脏。 它静静挂在锦屏衣架上,每一片华丽的翎羽都像一只只直勾勾盯着他看的眼睛。 奚玄卿盯着那件羽氅看了很久,摩挲着尾指上的印记,那是姻缘红线焚烧殆尽后的疤痕。 他那一世劫中,成为的那个叫奚暮的人留下的后患。 姻缘线一端牵在他指尖,另一端拴在那小妖的脚踝上。 今日一场焚羽,烧断了姻缘线。 将那三百年前就该结束的孽缘彻底了断。 他亲手断了他们之间浅薄的缘分。 翎羽尽去,这件羽衣也不该存在了。 指尖焰触及时,星火刚起,却又被他招来一捧水浇熄。 他疾步走近,确认翎羽未伤后,才松了口气。 第51章 又从柜架上挑了个香木匣子,将里头珍贵的香料倾倒进花盆,一片片地,细致地将绯红翎羽摘下,刚要搁进匣子,却眉头一皱,丢垃圾似的丢掉香匣。 气味太重了,仓灵不喜欢。 他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出一个装着宝石的匣子。 仓灵喜欢宝石,会满意的。 他一片片将翎羽妥帖地放进去。 放到一半,忽然顿住。 他在……做什么? 仓灵…… 我的仓灵,我的阿灵…… 脑海中忽然袭来一阵洪水漩涡,搅弄地生疼,他捂着额喘气不止,疼痛愈发剧烈。 那一世凡尘劫,竟生出了个心魔,三百年都未发作,近日却频频扰他。 无垢灵体在吞吃心魔,心魔抗拒拉扯,在他识海中横冲直撞。 奚玄卿攥裂桌角,手臂伤口皲裂,渗出血水,他意识不清,额汗涔涔,精神紧绷到极处,掀翻满桌绯羽,飘零遍空,犹如一场猩红雪,又似染红的芦花簌簌吹飞。 他蹲下,奚暮的本能想将它们一片片拾起,却又被九天境神尊的意念阻拦。 与自身相抗,是一场无声的鏖战。 翎羽锋锐,划破指尖,那点疼痛却让他舒服许多。 他捻起一枚绯羽,面色平静地往手臂上划。 一道又一道伤口绽开。 桃花眸中是隐秘的快感,眸色如墨,黑沉似渊。 随着伤重,无垢灵体优先为他疗愈,没那精力对抗那个叫奚暮的心魔。 他的伤口愈合一道,他又划下一道。 那点迟早要被无垢灵体洗涤干净的贪嗔痴恨渐渐浮出,再无桎梏,短暂地让他看见那场过往。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三百年前,他叫奚暮,他爱上了一只顽劣的小妖。 三百年来,他从未放弃过爱他。 只是……他永远留不住这份感觉。 淤积久了,便成了反感厌恶。 他每次见仓灵,都很不舒服,头疼,识海更是混乱,总能将奚暮的每一句“我爱你”扭曲成“我厌憎你”。 这种扭曲,让他产生了一种本能错觉。 ——只要将仓灵毁灭,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做他的九天境神尊,不再被任何人困扰了。 无垢灵体想清除“污垢”。 伤终要被无垢灵体治愈。 那点零星的记忆也终究只如萤火明灭,风一吹便熄散了。 一个自己,竭力想保护仓灵。 另一个自己,将其以为祸患,除之,则安。 他在疯癫之间来回拉锯。 最终羽落,伤愈。 双目紧阖,复又睁开,上神漠然地看着满地乱羽,以及他染脏衣裳的血。 他想: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会为那小妖治好伤,送他去一个无人叨扰的世外桃源,去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这样,见不到人,他应当能克制住想杀那小妖的念头了吧? · 凤翎连夜叩开玉宸宫门。 以往他随时可来,不会有人阻拦,今日,看守宫门的仙侍却拦住他,急切道:“小殿下还是明日再来吧,神尊都歇下了。” “以往我来此,即便他歇下了也是允许的,你今日敢拦我?” 仙侍苦着脸:“小仙哪儿敢啊,实在是神尊叮嘱了,他近日疲乏,任何人都莫要扰他。” “我是‘任何人’吗?” “这……”仙侍正为难,凤翎猛地推开他,直直闯进去。 偏偏这位殿下娇贵得很,他非要往里闯,还真没人敢对他动粗。 凤翎实在焦急。 对于今日的惩处,他满意的不得了,笑盈盈地回了栖梧殿。 司晨却替他急道:“殿下糊涂了,本该处以极刑,湮灭神魂,可今日他却保住了命,神尊在有意庇护他,您瞧不出来吗?” 凤翎笑容一僵,难以置信:“你说什么?神尊对他……” 司晨叹息道:“殿下,神尊对他是什么意思,尚不得知,今日此举却是思量许久,有意为其转圜。” “他先是斥责众神被贪嗔痴迷了心念,不知轻重,众神即便有意讨债,也不得不放弃,免得冠上个不如凡尘之人的恶名。” “再然后,又借着九方上神的有意庇护,顺理成章地拦下刑罚。看起来,是九方上神以九天战神的修为作威胁,可细细一琢磨,便能看出,九方上神的行为早在神尊预料之中。若不想被九方上神阻挠,大可将他阻拦在外,神尊却有意纵容,您真的看不出来吗?” 凤翎一身冷汗,颤声道:“那……那羽族呢?羽族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 司晨深吸一口气:“羽族不喜规矩束缚,向来率性而为,不说羽族其他人,即便是我,亲眼看见厌恶的山灵被拔掉翎羽,也会心中大快,甚至觉得比让他死还高兴。” “可是殿下,您不能忘记自己的目的啊!” “那小妖知道了您曾有心,或许还猜到了您……的身份,若他对神尊说出这一切,不说您这三百年努力白费,甚至恐有性命之危。” 凤翎吓得厉害,咽了咽喉咙,摇头道:“不会的,神尊从来都不相信他,他只是一只谎话连篇,作恶无数的妖,神尊讨厌他,不会相信他的。” “况且,我都已经将心毁了,查不出来的。” 第52章 一贯顺服,讨好他的司晨,竟怒其不争地看着他,眉头紧皱:“殿下,你怎会这么糊涂?你没了心,那原形呢?溯洄镜一照,你的过往还瞒得住吗?” 凤翎顾不上自己为主,对方为仆,攥着司晨衣袖,急道:“溯洄镜已经毁了,我亲自用金翎剑斩成两半了!” 司晨双手牢牢捏住凤翎肩膀,倾身认真道:“不妥,殿下,你忘了这九天境还有个极擅修复神器的玄妙玉女,即便是碎掉的溯洄镜,留在那小妖手上,也是威胁。” 凤翎不断眨眼,脑子乱了,人都傻了。 他反手攥住司晨的袖子,慌乱极了:“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殿下,我怕神尊会对你身份起疑,毕竟,你这三百年都未显露过凤凰真身,如今这小妖一搅合……” “你要在神尊面前显露一次凤凰原形。” 凤翎直摇头,眼泪簌簌,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不行的……” “你必须可以,已经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 司晨道:“就今夜,不要拖。” “你去找神尊,借着凤凰金翎和凤凰心,再靠近神尊,蹭上凤凰内丹的力量,显出凤凰原形不难,届时,你装作体虚昏倒,今夜要将神尊留在你身边。” 凤翎没了分寸,只笃笃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疑惑道:“让我留住神尊,你要做什么?” “帮您去拿回溯洄镜,彻底毁掉,最好……将那小妖杀了,永绝后患。” 天上和地下,也没什么区别。 人人神神都是趋利避害,阿谀奉承,捧高踩低的。 这一次,神尊都将凤凰心给了凤翎了。 整个九天境传遍了。 这份殊荣,绝无仅有,独属于凤翎。 因着神尊宠爱,他们自然高看凤翎,说是将其当作半个玉宸宫的主人也不虚。 借着凤翎的名头,司晨早就试探过一次。 他让狱卒将那小妖送进关押四大凶兽的牢笼中,那些撕咬伤遮蔽在扯不坏的法衣下,神尊也没看到。 司晨想:今夜,殿下的后患皆可除去,他的凤翎小殿下便是真正的古神后裔,这世上唯一的凤凰。 …… 凤翎心中惴惴,一路奔来,想了许久,司晨的胆子是太大了些,但确实是为了他好,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一咬牙,冲进玉宸宫,直直撞开奚玄卿的寝殿大门。 一股浓郁的紫檀香扑鼻,夹杂着血腥味。 奚玄卿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将散落满地的绯羽一片片捡起来。 衣架上挂着的羽氅锦线被挑的乱七八糟,衣裳毁了,被奚玄卿装进宝石锦匣的是那小妖的翎羽! 而那股紫檀香的来源是一堆如同垃圾一般倒进花盆,混入泥土的香粉。 是凤翎惯用的香囊材料,珍贵无比。 是奚玄卿为他找来,一直往栖梧殿送的东西,如今却同一堆烂泥混在一起。 凤翎心头一堵,难过地红了眼眶。 “神尊,我……” 奚玄卿抬眼朝他看来,他话一下子哽在喉中,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惊惧。 那双一惯只会温柔对他的桃花眼,此刻冷地像寒潭浸过的一般,眼眸深如渊,隐隐红雾浮过,竟像极了深渊魔域的修罗。 “什么事?” 嗓音微哑,却依旧温和。 凤翎从恐惧中挣出。 再一眨眼,适才看见的竟像错觉。 奚玄卿温和地看着他。 凤翎翕动双唇,嗫嚅半天,只说出了句:“我、我有事找你。” “何事?” 凤翎咬了咬牙,走过去,像以前一样牵起奚玄卿的手,目光落在他尾指那圈灼成疤的痕迹上。 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作出他擅长的惹怜姿态:“我不舒服,心口不舒服。” 果不其然,神尊眉眼皱起,颇为紧张地看着他胸膛。 神尊最是宝贝这颗凤凰心。 凤翎还想继续说话,奚玄卿却从他掌心抽出手,也不看他,只道:“你本体孱弱,骤然植入凤凰心,承受不住其威力很正常,有羽族灵药养着,不是大问题,凤凰心只是离你身躯太久,还不适应,但你本身就是古神后裔凤凰的话,它本来就属于你,你会慢慢适应的。” 凤翎咬了咬唇,眼眶猝泪,可怜巴巴地看着奚玄卿。 “可我现在就很不舒服,你为我渡点神息好不好?” 接着渡神息,调动奚玄卿体内的凤凰丹,凤翎就可顺理成章展露属于凤凰的原形,将奚玄卿的一切疑虑全部摒除。 他算盘打得好。 却不料奚玄卿垂睫漠然地看着他说:“没有这个必要,有凤凰心在,渡神息本就多余。” 何况,魔域蠢蠢欲动,随时会有一场恶战,九天境的神祇大多做不了什么,司战之神九方遇又修为尽失,整个九天境,整个四海八荒三重境,只他一人有一战之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再损耗修为了。 “凤翎,”他抽开再度被凤翎紧抱的手臂,眉目凛冽:“如今局势不稳,魔域随时会出战,你作为万灵境羽族少主,该多为族人思量,上古凤凰从来品性高洁,铮铮铁骨。既然凤凰心已归还于你,你当回到羽族,担起自己的责任。” 第53章 凤翎傻眼了。 眼泪簌簌坠落,哽声道:“你……是要赶我走吗?” 奚玄卿不言。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三百年实在荒谬,给了一个人不该有的幻想,扰乱他人心,又做不到回报。 他扪心自问,自己确实品性有缺。 以为接回献心的凤凰,待其好,便是报恩,便不会让这份因果扰乱道心,坏了无垢灵体。 然而,他的因果,又何止这一桩? 凡尘境历劫七世,哪一世不在因果之中? 他亏欠的太多了。 不知从何还起。 想来,还是不该因一己私欲,将恩人,将孽缘困在身边。 他想回到历劫之前,摘去这些杂念。 送走仓灵,也送走凤翎。 继续做他无情无欲的九天境神尊,继续日复一日处理公务。 直至有一天培养出一个新神,替代他的位置,他便可奔赴他的终局,像师尊说的那样,待到七万年一次鸿濛重启时,完成他以己身补天裂的宿命,便算圆满,走得也能无牵无挂。 这红尘的牵绊,到底是与他不相干的。 是他不配拥有的。 奚玄卿什么都没说,只道:“回去吧。” 凤翎:“你赶我走,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天狱见那个妖犯吗?” “……” “你今日是不是故意的?你有意庇护他对不对?” 奚玄卿:“我入凡尘境历劫时,欠下他一桩因果,如今只是想还了他。” “你承认了!”凤翎哭道:“你承认想庇护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他!” “……” 喜欢…… 喜欢吗? 这两个字像是静谧山林中,忽然敲响的钟音,一下子震得他耳听嗡鸣。 脑中纷乱不堪,却依旧漠着一张脸,正色道:“别乱想了。” 说罢,也不管凤翎走不走,他便要离开,去天狱。 怎么办? 凤翎急了,他不知司晨得手了没有,生怕奚玄卿一去刚好撞上。 情急之下,他大喊了一声:“奚玄卿!你若因为将凤凰心还给我,才要赶我走,那我宁可不要这颗心!” 奚玄卿回头,泪眼婆娑的少年脸色惨白,咬着唇,衣襟散开,胸口剌开一道狰狞的伤口,颤抖的手正要去掏那颗凤凰心。 他哪知道他会倔成这样。 走不掉了。 在少年昏厥过去前,他抱住他,以神息相渡,掌心热流涌进凤翎心口。 凤凰灵相在凤翎身后徐徐展开,耀眼夺目。 奚玄卿瞳孔震颤。 他见过凤凰,不是在三百年前,而是……一万年前。 · 天狱 九方遇捏断刺客胳膊,逼问对方受谁之命,岂料对方冷笑一声,直接爆了内丹,一点渣都没留下,死无全尸,无从查证。 他急忙去看仓灵。 见对方安然无恙,抱着膝盖蜷缩墙角,才松了口气。 想来这刺客尚未得手,运气不好,偏被他及时撞见。 这人是谁派来的,还真不好猜,毕竟仓灵得罪的神祇多了去了,个个都恨他恨得要死。 但用如此卑劣手段,不像是九天境的神祇能干出来的事。 九方遇问仓灵到底将谁得罪的这么狠,是不是羽族来的那几个老头/ 仓灵却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样,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 他也不管什么规矩了,直接扯断囚门锁链,手一搭上仓灵肩膀,才惊觉他颤地厉害,浑身烫的要命。 “小妖怪。” “仓灵,仓灵……” 该不是发了热,耳朵烧坏了吧? 这种病症只有凡人才有,仓灵是妖,体质比凡人强多了,可今日那场罪罚,让他如今比之凡人还孱弱。 九方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救仓灵,不是想帮仓灵。 他只是想让仓灵留在自己一个人身边赎他的罪罢了。 如今,看小妖怪凄惨成这样,心底却不是滋味。 摇了摇仓灵的肩,要去握他的手,探诊下脉搏。 小妖怪却忽然一个激灵,浑身颤起来。 陷入噩魇般大口喘气,双手胡乱挥动,眼泪模糊一脸,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舌头麻木到不听使唤,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叫。 那双原本澄亮的眸溢满了恐惧。 看见九方遇,像是看见什么豺狼猛兽一般,连滚带爬地往更逼仄的墙角钻。 “是我,是我……仓灵,你看看,是我。” 小妖怪听不清话,他越说话,越靠近,仓灵越激动,手指扒在墙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指尖皮肤早已磨破,血肉狰狞。 九方遇只得退后两步,柔声道:“别怕,我不靠近,别怕……” 渐渐的,小妖怪冷静下来,一双手却还是因焦虑不断抠刮着手臂,抓的血痕累累,体无完肤。 九方遇看着他,眼眶微红,咬牙恨恨。 安静下来,他才听清仓灵在说什么。 细如蚊蝇般喃喃着:“别拔我羽毛……别、别拔……” 反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奚暮,别……别拔我羽毛……” “我疼……” “好痛啊,羽毛会疼的,心口也好痛,没有心为什么还会痛啊?” 第54章 他咬着手腕,遏止哽咽,右手绵软如一团棉絮,骨骼尽数碎裂,抱着膝盖时,一双小腿露出,上面全是凶兽啮咬后的伤,伤口都快溃烂了,没有人给他处理,更别提那些被神武金翎剑刺的不愈之伤。 这个样子,也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曾经的小妖怪总是满眼狡黠,透着算计也是娇憨可爱的。 如今,比之身体上的伤,心伤却更严重。 九方遇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轻手轻脚地蹲在他面前,掏出溯洄镜,轻声细语地说:“仓灵,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你看,鸿濛溯洄镜,我找玄妙玉女修好了。” 仓灵这才抬眼。 一双本该灵动的眸子,此刻只余木讷懵懂。 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觑看九方遇。 一字一顿,如幼儿学语般喃道:“溯、溯洄、镜?” “对,溯洄镜,你拜托我去修,说要用它照出你的前尘来历,照出奚玄卿和你的过往,让他想起你。” 仓灵不说话了。 只用他仅完好的那只手摩挲着镜面,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啪嗒啪嗒—— 眼泪却一滴滴往镜面上落。 破镜能重圆,人为什么不能? “我……”干涸苍白的唇微分,喉咙里卡着的声缓缓流出。 “嗯,你说,我在听。” 九方遇大约是用尽了毕生的温柔,才这般缓和细语地说话,哄着小妖怪。 “我、我不要了。” 仓灵咽了咽喉咙,吞下泪,哑声说:“我不要了,我不想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 他不是个借故堕落的人。 既然他的追爱旅程已经一塌糊涂,可也已经证明他努力了。 他真的很努力! 所有扎进他身体里的刀都杀不死他,唯独奚玄卿能拿走他的心。 那颗心,在三百年前,还是他亲手献上的。 他不是没开口说过,你认错了人,我才是你要找的那个。 可奚玄卿不信。 他的每句话都被当成了谎言,当成了疯病。 一只从来自由的鸟,不该被囚禁在牢笼中,不该因一个永远回不来,记不起他的人飞蛾扑火。 奚暮爱他,奚暮却从未做过任何一件束缚他自由的事。 哪怕,他那时候总开玩笑,伤奚暮的心,总说:“我要是找到更好的饭票,找到一个待我更好的人,我就离开你。” 奚暮总笑着点头,说:“好,我也希望我们阿灵能有更好的果子吃,有更厉害的人保护。” 仓灵从来知道奚暮笑容之下,内心又酸涩又疼痛。 可他还是会不断地故意刺激他。 这种反反复复患得患失的心情,会让奚暮对他更好,更在乎他。 他那时只想着要让奚暮更爱他,享受一切,却不知,自己在编网织套时,也将自己锁进网兜口袋中。 三百年寻觅,只以一个沉默成本作借口,只道舍不得那份温暖。 却不知,不知不觉间,他也爱上了那个叫奚暮的凡人。 爱而不知。 以无心为借口。 他意识到爱上他的时候,却已经失去他三百年了。 他终于知道,那个永远宠着他,爱着他,捧他在掌心,捂他在怀中的奚暮已经永远死去了…… 奚暮死在了最爱他的时候。 在沧茫道那场漫天大雪里。 “带我走。”仓灵抬眼,破碎又绝望的眼看着九方遇,“带走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好。” 九方遇扯掉外袍,裹紧仓灵,一把将他横抱起,踹开牢笼,无视狱司狱卒的阻拦,快步离开这座巨大囚笼。 仓灵趴在他怀里,望着渐渐远去的囚笼、暗道、审讯台,然后是……终年覆满霜雪的九千天阶。 九方遇的外袍将他包裹的严实,挡住霜雪,遮蔽寒风。 他却还是好冷啊。 他怯怯地藏在衣氅下,埋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再也不复娇憨狡黠。 他看着九天境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忽然笑了。 “仓灵,别笑,很难看,难过的时候你可以哭,我不笑话你。” 仓灵抬眸,笑容像是镌刻在脸上的一样,摘不下来。 他该笑的。 奚暮死了三百年,他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三百年都没能看明白的事,一朝悟透,他不该笑吗? · 凤凰…… 直至今日,奚玄卿才放下所有的怀疑与困惑。 他看着躺在他床上的凤翎,静静守着,守着他的凤凰。 三百年都未曾显露过一次灵相,说不怀疑那是假的。 但今日,他终是将一切困惑解开。 眉眼间,那点刻意摆出的温柔,变成了真情实意的缱绻。 他转眸看着床榻一侧站着的羽族长老,问道:“他为何如此虚弱,一直不醒?” 明明凤凰心完好,他又给他渡了那么多神息。 羽族长老犹豫一瞬,想起司晨的话,才道:“殿下失心已久,常年气血不足,若无神息相护,早就内里亏空了。” 奚玄卿垂睫,这倒是他的不是。 他想获取凤凰心中的献心记忆,便是因为一直对凤翎身份持迟疑态度,才迟迟不肯归还,这才导致…… 第55章 愧疚一点点漫上心头。 奚玄卿问道:“如何才能让他恢复如初,长老只管说便是,本尊无有不应。” 长老言:“我羽族确实有治愈之法,但……缺一味药引。” “重明鸟双目入引,可药到病除。可是……” 长老断断续续地说着,时不时看一眼奚玄卿。 奚玄卿显然不耐烦了:“直言便是。” “只是,重明鸟早已在千年前就绝迹了,我万灵境早已一只都寻觅不到,若能寻到,说是献一双眼给凤凰,任何羽族都不会拒绝的。” “然……”长老顿了顿,才道:“今日观刑,我见那妖犯翎羽华美,万灵境没有一只鸟雀长成他这模样的,当时便觉蹊跷,再仔细搜寻古籍一看,那只妖犯分明是绝迹千年的重明鸟!” 奚玄卿叩着椅座扶手,眸光扫去,凛冽如刀。 “你想要他的眼睛?” 那长老叹息一声,倒也不惧奚玄卿的威压。 幽幽道:“今日神尊所为,能瞒得过那些小辈,却瞒不过老朽,神尊是有意庇护那小妖。” “我们殿下放着好好的羽族少主不做,来你九天境遭此大罪,神尊不该给我们殿下一个交代吗?何况殿下情痴一片,为了你,连心都献了,如此搓磨三百年,才得此顽疾,我们不求神尊给个好,但总不至于眼看着我们殿下这般病下去吧?” “今日,就当是老朽挟恩图报,为我们殿下求求神尊您,赐一双重明鸟目,救我们殿下一命。” …… 那羽族长老说,重明鸟有两对眼,即便取走一双目,还有一双,不会影响视物。 那小妖怪眼神一直不好,若去了这双病眼,重新长出来的会不会更好些? 当夜,奚玄卿去了一趟空悬洞。 他师尊怀渊天尊闭关的仙府。 师尊不问世事多年,闭关参悟天道玄机。 如今,他却不得不打搅一次。 “师尊,这四海八荒三重境中可还有重明鸟存在?” 怀渊天尊说:“重明鸟早已绝迹千年。” 又道:“我微观大千世界,倒真觉察出一只重明鸟来过九天境。” 真是那小妖怪吗? 奚玄卿不禁皱眉。 怀渊天尊说:“那应是这世上最后一只重明鸟了。” 最后一只…… 天尊又叹道:“那只重明鸟现已离开九天境。” 离开? 奚玄卿急忙道别师尊,直朝天狱奔去。 还没到天狱,便见狱司迎上。 急得焦头烂额,来回踱步的秦狱司急忙跪道:“神尊恕罪,九方上神来了一趟,将那小妖带走了,小神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恢复的修为,您知道的,他是战神,哪怕只恢复一成修为,小神也敌不过……” “原本,小神第一时间便去玉宸宫禀报,不知您不在,刚好扑了个空。” 奚玄卿睨他一眼,没说话,转头朝浮流殿去。 却又被秦狱司拦住:“浮流殿小神也去看过了,九方上神根本没回去!天门守将说,他抱着那妖犯直直去了凡尘境。” · 凡尘境,兰因谷。 凤翎的金翎剑是凤凰身上最重要的翎羽,几乎积蓄了凤凰全部力量修为,是上古神武。 它所造成的创伤是永远不可能痊愈的。 可奇怪的是,小妖怪的伤口竟然有愈合的趋势。 九方遇又惊又喜,端着调配好的药膏和汤药坐到仓灵床边。 “没想到你这里什么都全,不仅有容身之所,还有满山谷的灵植仙草,本来我还担心呢,毕竟我在凡尘境没有房产,不好养活你。” 仓灵笑了笑,端过汤药吹了吹:“三百年前,我一直住在这里,这三百年间,我也偶尔回来看看,好在东西都还能用。” “等一下,药苦。” “我不怕苦。”仓灵笑了笑。 他以前很怕很怕。 现在不是不怕苦,是觉得这黑黢黢的汤药并没多苦。 九方遇却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搁在仓灵掌心,是凡尘境再普通不过的麦芽糖,吃起来粘牙,仓灵以前不喜欢。 “买药盅的时候,顺带买的。” 仓灵眨了眨眼:“就买了一颗?哪个店家愿意这么做生意啊?” 九方遇忽感窘迫,抿了抿唇,自己排队领试吃的事绝口不提,凶巴巴道:“反正就是我买的,你快吃。” 仓灵也没推拒,将汤药一饮而尽,含住麦芽糖,甜滋滋的。 以前瞧不上这种廉价的糖,如今倒觉得甜蜜得很。 喝完药,便要涂抹药膏。 仓灵坦然地将衣裳拽下肩膀,捋起袖子,又将下摆拉起,拽到腿.根。 没有伤的皮肤光洁如玉,色若暖白锦缎。 大部分的皮肤却布满了斑驳伤痕。 鞭子打的,凶兽咬的,金翎剑刺伤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类似于滚水烫伤的疤痕。 那是拔去翎羽时,带掉皮肉后留下的伤。 九方遇是战神,万年来上过无数次战场,见过各种各样死状惨烈的尸体,却无法想象这样丑陋的疤痕,衬在这样一个消瘦孱弱皮肤光洁如玉的人身上,是怎样的凄凉悚然。 小妖怪却笑嘻嘻的。 “你怎么还不涂呀?我衣服脱太久很冷的。” 第56章 “……” 九方遇哽住喉。 为什么冷? 自然是没有羽毛,无法保暖。 若是一只稚鸟,拔光全身翎羽,是会冻死的。 “等一下。” 仓灵困惑地看着他,却见九方遇找来一条两指宽的白绡,覆在他双目上。 仓灵愣了下,又笑道:“我眼神不好,但我又没瞎,用这个干嘛?我不嫌弃自己丑,看着也没什么,不用在乎我感受。” “闭嘴!”九方遇依旧凶巴巴的,却又模糊地说:“……我在乎。” “…………” 冰凉的药膏触上皮肤,仓灵下意识一激灵。 “疼吗?那我轻点。” 仓灵摇头:“不疼。” 不是药膏太冰,而是今日九方遇没用药匙,是直接用手指沾了药膏,往他身上抹的。 倒无狎昵之意。 仓灵知道,九方遇怕药膏太冰,是想用指尖温热药膏,又悄悄将恢复不多的灵力渡了些给他。 仓灵没说话,只偶尔漏出些因疼痛而忍不住的哼吟。 上完药,仓灵穿好衣裳。 拽下眼上覆着的薄绡,一边绕在指尖玩,一边看着忙碌收拾的九方遇。 想想还是开口道:“你这算不算劫狱,携妖犯潜逃?会革你神职吗?” 九方遇微怔,回头定定看着他:“这是你第一次关心除了他之外的另一个人吗?” “别提。” 仓灵问不下去,只皱眉拽过被子捂住脑袋。 “……抱歉。” 九方遇收拾完,对仓灵说:“我看出来了,你确实在担心我,但也许那只是出于愧疚,或者说怕连累我,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越说越气,九方遇凶巴巴道:“总之,我不管待你如何,无论好坏,你都得给我受着!” 仓灵装睡,听见门阖上的声音,才掀开被子。 脸上哪儿有此前的盈盈笑意。 九方遇去给他采药了,这位上神恐怕从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粗活,却对他…… 仓灵想,自己还真是罪孽深重。 为了找奚暮,骗了这样一个人的心。 还不清的…… 外头似乎阳光正好,比起九天境终年覆雪的冰冷,他这样的一只山灵,更适合生活在凡尘。 仓灵想出去走走,晒晒久违的太阳。 他打开积灰的柜子,找出三百年前穿过的衣裳。 大多都是奚暮给他买的。 庆幸的是,除了褪色难看点,倒没发霉损坏,还能穿。 他一层层往身上套,裹得臃肿,将缺了翎羽而失去的温暖,寄托在奚暮留给他的衣裳中。 将那些丑陋的疤痕全部遮住,就连袖口脚踝也不例外,脖颈更是围了块狐狸皮。 出门前,他想了想,还是将那狐狸皮取下。 不免同病相怜。 他爱美惯了,怎会不在意这一身丑陋疤痕? 只是,在意又有什么用呢? 幸好,这里没有镜子。 外面阳光正好,晒的暖融。 仓灵的小木屋是在认识奚暮之前,他亲自搭的,住了很久。 如今,因为荒芜太久,木屋爬满藤蔓,到处绿茵碧翠,他搭的秋千还在,仓灵坐上去,晃了晃,确定足够结实,没有朽坏,才放心地漾起双腿,荡起来。 他伤的太重了,应该活不了太久。 若是他的妖丹还在,兴许能活得更久点。 他自己的身体,他清楚。 九方遇到底不是真的大夫,瞧不出他内里早已腐朽,外伤即便愈合,也没什么用了。 余生这般度过也好,等他快死的时候,他再去奚暮坟前,同他一起葬了。 仓灵这样想着,觉得也不错。 他以前很宝贝这条命。 即便奚暮死的时候,他为了自保,也不会出去救奚暮。 如今,却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他闭了闭眼,享受着一天比一天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暂的阳光。 望着太阳,眼前绽出一圈圈光花。 也不晓得是他眼疾更重了,还是产生了幻觉。 逆光之下,他恍惚间瞧见奚暮朝他走来。 仓灵愣了下。 他这么快就要死了吗? 过了会儿,便又释然了。 他笑了笑,笑得灿烂无双,望着逆光而来的男人。 软声说:“奚暮,你来接我了吗?” 对方没说话,只是顿足站在原地。 见他不来,仓灵又急了。 秋千猛地被他荡到最高,而后,他从半空跳下,没有翎羽他飞不起来,他直直落入男人怀里。 还好,对方接住了他。 他抱着他的腰,脸埋进他怀里,熟悉的雪岭松香缭绕鼻尖,仓灵无比安心地蹭了蹭男人胸膛。 “奚暮,我累了,你快带我走吧。” “奚暮,你这么不说话?” “奚暮,我好疼啊,忍着疼真的很难忍,我忍不了了。” “你快带我走吧,求求你了。” 他说到后来,泪水滚落,洇湿男人衣襟。 却连哭也是安静的,从不吵闹。 男人终于回拥他。 在他耳边说:“仓灵,我会救你,我会偿还你。” 仓灵一愣。 他眨了眨眼,却没勇气抬眸去确认,只僵着身体依偎在男人怀里,不敢动了。 第57章 男人声音似柔软了许多,却不及奚暮的温柔。 “……凤翎病重,需要重明鸟的双目入药,你是这世上最后一只重明鸟……” “你如今已有眼疾,不若摘去这双眼,还会长出新的。” 暖阳照在仓灵后背。 他却觉得冷进骨子里。 “你若应了,无论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既欠你,必然偿还。” 欠我? 仓灵笑了。 那你把内丹还我吧,把凤凰心还我,把那六百鞭笞还我,加上金翎剑伤,清气灼坏的一双足,碾碎的一只手,满身被拔去的翎羽。 还有……我的奚暮。 你还我! 还我啊!!!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了,他说了也不会被相信。 仓灵整张脸都闷进男人怀里。 好想奚暮啊…… 上神要他一双眼,他逃得掉吗?真的不是先礼后兵吗? 不过是不想背负一个强抢的恶名。 换? 换啊,说的多好听。 仓灵笑了好几声,渐渐的,声音闷进喉咙。 “好啊,我同你换。” 仓灵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奚玄卿。 此刻,他比哪个时候都清醒。 他想明白了。 奚暮早就死了,眼前这个人只是九天境神尊奚玄卿。 除了这张脸,已经和奚暮没有半分关系了。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凡人,他叫奚暮,可他死了,死在最爱我的时候,我找不到他了。” “你若要同我换,也就这具身躯还能算个筹码。” “不若,你同我一起圆满他死前的夙愿吧。” 也圆满我死前的愿望。 “——让奚暮同我成婚,你做他的替身。” 第24章 涅槃 九方遇背着一筐药草回来的时候,小木屋早已空空荡荡。 他嗅到一股沾着雪岭松香的神祇气息,脸色骤然变了。 仓灵被奚玄卿带走了! 他想不通,奚玄卿既不认那前尘缘,何必又要在仓灵决定放弃一切远离他的时候,来招惹仓灵。 难道还嫌那日当众惩刑不够? 怪罪仓灵越狱? 他是来抓他回天狱的? 可小妖怪明明命都快没了,满身墨色褪去,早已赦罪,还了一身霜白无垢。 为何还要抓着他不放? 九方遇回了趟九天境,得知奚玄卿果真不在,也没带小妖怪回来,他不知该喜该忧。 奚玄卿会带仓灵去哪儿? 凡尘境那么大,即便是身为上神的九方遇,想要找到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 偏偏他运气颇好,出了兰因谷,向东二十里,在天衍宗遗址山下一方人间小镇中,碰见了仓灵。 人间同气候异样的兰因谷不同,此刻正是盛夏,仓灵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厚衣裳,从脖颈到脚踝都遮的严严实实。 他提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从商铺走出,脸上挂着喜气的笑。 九方遇松了口气。 原来没被抓啊。 却见小妖怪踏下门槛台阶时,走路还有些微跛。 九方遇眉头一皱,受伤了还到处跑,腿不疼了吗? 这小妖怪真是不让人省心。 刚想走去扶他,便见小妖怪足下趔趄,险些摔倒,他歪了下身子,半靠在一旁飘着灯纱的门框上。 细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门框? 仓灵倚的是某个人的臂膀。 “我腿疼。”小妖怪皱眉,仰头望着身边人,含嗔带怨地说:“我腿好疼啊,你扶着我好不好?奚暮。” 奚暮? 九方遇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个凡人奚暮不是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吗?只是奚玄卿一世历劫的身份罢了。 当那人牵起小妖怪的手,扶着他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走出灯笼铺子时,九方遇终于瞧清。 青年一袭凡尘境的素色衣衫,镌绣着白鹤暗纹,长发如泼墨,以一枚玉簪绾着,行步飘逸,广袖曳风。 像个手握书卷,于绿茵华盖下吟诗作画的骄矜勋贵。 剑眉凛冽,无穷岁月像风沙浪涛涤过坚石,明明生了一双桃花眸,却和温柔二字沾不得边。 那双眼,该是奚玄卿的。 九方遇愣了许久。 他不知这人除了脸和奚玄卿一样,哪里还和奚玄卿有半点关系? 难不成……仓灵口中的奚暮真的回来了? 不可能! 奚暮不过是奚玄卿的历劫化身,奚暮永远不可能复生。 九方遇本想冲过去,将他的小妖怪抢回来。 可一瞧见仓灵提着红灯笼,双臂圈着青年脖颈,抱得紧,漾着幸福的笑靥,瞧起来像是伤都要痊愈了。 九方遇犹豫了。 他顿了顿,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悄跟在后面。 仓灵有眼疾,视物不甚清晰,却不知为何一眼便看到巷尾跟着的九方遇。 他闭了闭眼,下巴抵在青年肩头,缓声说:“你不会罚九方遇吧?” “……” “你不要怪他,是我求他带我走的。” 奚玄卿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好。” 自提出交换条件,约定之后,仓灵便将他当作奚暮,与他相处也如爱侣般。 第58章 仓灵忽然又将他拽回九天境神尊的位置上,为着九方遇恳求他。 可他应了之后,仓灵又强行将他当作那个凡人修士,偎在他怀里,贴着他脸颊。 笑嘻嘻地说:“凡人成婚都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一套流程下来,至少要花上好几个月呢,我知道你着急,你喜欢我,如今我答应了,你肯定也不愿意等那么久吧?你我都无亲眷,你的师长师兄弟们又不大喜欢我,我们就不请他们了,我们就拜了天地,关上门把事办了就好。” “缩短时间,差不多三天,三天后我们就能成亲啦,好不好?” “奚暮,你高兴吗?” 他的“奚暮”没说话。 奚玄卿说:“太久了。” “……” “他很虚弱,等不了三天那么久,只能一天。” 仓灵愣了下。 整张脸像是僵住,缓缓地,唇角先扬起,再然后是眉梢微挑,眼睛弯弯,眼眸里亮晶晶的,不细看也瞧的出熏了雾花。 他一头扎进“奚暮”怀里,嘻嘻笑着。 笑了好半天,才说:“你好着急呀,三天都等不了,非要今天就成亲。好吧好吧,我答应啦,反正三天后成亲,还是今晚成亲,都一样。” 三天后死,还是今晚之后死,也都一样。 仓灵摸了摸提着的红灯笼,赖在“奚暮”怀里,给他指路。 “哎呀,你好笨,怎么连自己置下的房产都忘记在哪儿了,左边那个巷子,走出去后,沿着永忆桥一直走,尽头就是我们的家啦。” 那是奚暮买下的小院。 那时候,仓灵闲不住,老是要飞出去撒个泼,总在天衍宗捣蛋。 他修为没恢复,装作一只有点灵性的鸟,天衍宗也没几个人看得出他是妖,只当奚暮收的灵宠。 但这小家伙精力过剩,不是昨日在师姐花圃里撒泼打滚,压倾一片花草,惹得师姐操起网兜就追他,就是今日躺在某个师兄晾晒的药草上,胡吃海塞到撑的走不动路。 奚暮寝舍前拥满了讨个说法的师兄弟。 他却舍不得责怪仓灵。 只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连自己的宝贝都喂不饱。 替仓灵赔完了损失后,他用自己的积蓄在山下小镇上买了一套小院。 院内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四季不凋,又辗转各个秘境,找来许多适合喂养仓灵的仙果灵食。 这间小院便成了他们的家。 三百年过去,周遭邻里搬走的差不多了,几乎成了荒芜之地,旁边还有许多坟,就更无人问津了。 “回家喽!” 仓灵从“奚暮”怀里跳下来,推开腐朽地嘎吱作响的院门。 无视满院荒芜,杂草葳蕤,他跑来跑去,兴奋地像是要立马化成原形。 指着门梁说:“这里要挂红绸。”又拍了拍门板:“这里要贴红双喜,这个字不用买了,我会剪!” 又欢欣雀跃地端来一个小板凳,踩上去,踮着脚尖,将红彤彤的灯笼往上挂。 “奚暮,你看看,我挂歪了没呀?” 倒也不指望谁回答,他自言自语:“唔……好像要再偏左边一点。” “哎呀,我是不是忘记买龙凤烛了?还有酒水和杯子,合卺酒肯定要喝的,这个不能少。” “……”奚玄卿顿了顿,“我去买。” 仓灵愣了下,又笑起来:“好呀。那你顺带买点红纸和剪刀回来。” 奚玄卿点头应了。 他独自去了镇上,对喜铺掌柜说了想要的东西,掌柜给他备好,又加送了一条喜带。 一条很长的红绸,中间缀着一枚绸花绣球。 “这是什么?”奚玄卿问。 “喜带呀,天上有月下仙人为每对有情人牵上姻缘红线,人间便有这喜带,成为这新婚夫妻的姻缘线,情牵彼此,永以为好。” 掌柜一脸喜色,拱手道贺:“恭喜这位公子,祝您和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 奚玄卿买了东西回来时,破败的小院已被布置地满眼喜庆。 那一簇簇的红色,生在葳蕤杂草间,莫名生出一股荒凉诡谲之感。 天色暗了,仓灵站在幽幽的红灯笼下,融进颓色中。 他笑着,可脸色苍白如霜。 像金纸糊出来的人,没有生人气。 “奚暮,你回来啦。” 他朝他奔来,像三百年前的每一次,等着故人归。 他一头扎进“奚暮”怀里,搂着对方脖颈,踮起脚尖朝“奚暮”吻去。 奚玄卿微微侧脸,下意识避开,仓灵只吻上他唇角,擦过脸颊。 又吃吃笑着说:“你们天衍宗真将你教成端方君子了,你说爱我,要同我成婚,却都不敢亲我。” 小妖怪眼睛澄亮,水光泛泛,偏又笑着绽出梨涡,不肯撇下唇角。 奚玄卿垂眸看着他。 不知是那绯红灯笼的光太暧昧,还是月色太凄凉,竟隐隐觉得喘不上气,心口发紧,体内的凤凰丹滚烫。 被蛊惑了一般,他揽着仓灵的手上移,渐渐抚住对方脖颈,轻轻揉了揉。 便低头,噙住仓灵冰凉的唇…… 此刻,他是奚暮,新婚燕尔。 此刻,他非奚玄卿,不提利益交换。 大红喜服盖在彼此身上,窗前剪烛,灯影摇曳,一双合卺酒斟满,映着窗外贴着的出自小妖怪之手那歪歪扭扭的囍字。 第59章 窗外,繁叶茂密的老槐树上,九方遇仰头饮下一壶酒,空罐抛出院墙,又随意摘了片叶子当作叶笛,抵在唇边徐徐吹出乐声。 想起他的那趟凡尘劫中,小妖怪为了敷衍他,说过他吹的好听。 很久以后,他才晓得,自己五音不全,叶笛吹得很差劲。 也不晓得小妖怪那时候是如何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月明星稀,今夜月色惨白,照在哪儿都像是搭了块盖死人的丧布。 忽然,天际划过一道流星,直朝小院奔来。 九方遇眉头一皱,心底惴惴。 …… 喜带牵着彼此,他们坐在铺满红绸的床上,端着酒杯。 合卺酒。 仓灵怔怔望着手里杯盏,满心欢喜,又有些情怯羞赧。 这杯酒饮下,他和“奚暮”便算成婚了。 至此,他便算是了了奚暮的夙愿。 也圆满了他的……遗愿。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绕过“奚暮”的腕,银杯抵唇,刚碰上那辛辣,窗外忽地闪过一抹亮光,极刺眼。 他眼睛不好,这一吓,这杯酒便撒了。 浸湿红袍,留下深色酒渍。 他怔怔地看着那滩深色,待到奚玄卿同他说话,才讷讷抬眼。 奚玄卿指尖夹着一枚纸笺,他说:“九天境传来的消息,凤翎病重,我该回去了。” 他望着窗外天色,又道:“还需等天明吗?” 一日之期还不算满。 仓灵垂睫,摇了摇头。 奚玄卿看着那杯撒了的合卺酒,他捡起杯盏,走到桌边,又斟了一杯:“继续吧。” 仓灵又摇头。 “……”奚玄卿捏了捏那枚信笺,“不差这点时间。” 仓灵还是摇头,抬眼笑道:“不用了,已经可以了。” 一场梦破碎。 他清醒了过来。 替身而已,奚玄卿终究不是奚暮。 这杯合卺酒饮不饮,他都已经从梦里醒来,美梦结束,再也睡不着,阖上眼也睡不着,只余漫漫长夜,孤枕难眠。 何必……自欺欺人。 他和奚暮,成不了婚。 被奚玄卿带走时,他回头看了眼那条一分为二,跌落在地的喜带。 天上信笺飞来时,切断了它。 就像焚羽那天,从他足踝坠落的红线金铃,是被切断的浅薄缘份。 · 他又回到了九天境。 当穿着一身凡尘境婚服的神尊,牵着一只被拔光了羽毛,亦身着婚服的小妖怪回来时,无数诧异目光投来。 神尊什么也没说,只将他领进他的寝殿,嘱咐仙侍看好他,便急匆匆去了栖梧殿。 仓灵越来越虚弱,再也强忍不得,控制不住地呕血。 他不知道自己被摘去双眸后,还能不能撑到回凡尘境,去沧茫道奚暮的坟茔前。 累了,他便躺在奚玄卿的床上。 嗅着本该熟悉的雪松香,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奚玄卿的寝殿有一面全身镜,他躺着,同那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 隐隐浮出原形。 他却只看一眼,便吓得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瞎掉。 又秃又丑,只余零星的几片绒羽覆在焦灼的皮肉上。 好丑啊…… 他被丑哭了,抹着眼泪,闭上眼。 不知过去多久,殿门被推开,奚玄卿皱眉站在床前盯着他看。 仓灵垂眼,才发现自己的血弄脏了奚玄卿的被褥。 他愣了下,又摸了摸唇角,将更多的污血往被褥上揩。 故意的。 神尊倒是宽宏大量,不同他计较。 只带着他进了寝殿后的一方泉池边。 “你受过刑,直接取眼,恐会承受不住,我先为你疗伤。” “……” “这是上古时期留下的醴泉,凤翎日日都要饮用的。原本醴泉只有凤凰可以享用,你是一只满身浊气的小妖,靠近了会污染醴泉,但今日破例。” 奚玄卿取来一只杯盏:“对你伤口愈合有好……” 他转身,话未落。 便见那小妖怪扑通一身跳进醴泉中,拍地水花四溅,湿漉漉地瞪着他。 明明虚弱,气如游丝,还要凶狠地说:“凤翎以后只能喝我的洗澡水了。” 醴泉何等珍贵? 按理说,奚玄卿该生气。 可他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看了须臾,看了片刻,看了许久,竟气不起来,甚至心口沉闷,说不出话。 醴泉已被污染…… 既如此…… 奚玄卿褪去衣衫,也进了泉中,他拽过小妖怪的手,额头抵着对方眉心。 水湿了彼此贴身衣衫,旖旎横生,他们一个却是咬牙恨恨,另一个沉冷漠然。 “金翎剑的伤无法愈合,若是这样,取眼之后,你会承受不住,唯一的办法便是以我无垢灵体与你神交,助你快速伤愈。” 神交有代价。 无垢灵体厌弃一切世俗欲,无论是贪嗔痴念,还是肉.欲.交.合,奚玄卿都将承受其带来的痛苦代价。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能让仓灵被取走双眼后,虚弱而死。 仓灵被他揽在怀中,不断挣扎。 “我不,我不要你,我只要奚暮,我不要你!你……你走开!” 第60章 “你让我死,死了也不要这样……” “……仓灵。” 仓灵忽然安静下来,沾着水珠的眼睫颤抖不歇。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这是奚玄卿第一次唤他名字,嗓音喑哑,含着无奈。 就像…… 像奚暮每一次叫他的时候,嗓音一样。 仓灵哭了,眼泪止不住。 奚玄卿侵入他识海,缠着他灵体,强行包裹他,治愈他。 这本该是一种极舒适的体验,一场欢愉,也适合新婚之夜。 偏偏仓灵愈发绝望。 奚玄卿退出的时候,仓灵咽下喉中血,他看起来面色好多了,被醴泉的氤氲热雾熏得红润。 仓灵却发现,自己的抗拒起到了作用,那些灌入识海的温柔被他推开,被拒之门外,而后缓缓散了。 散进他的四肢百骸,瞧起来就像在治愈他的伤。 仓灵却知道,存不住。 他轻笑着,没说什么。 奚玄卿抱着他绵软的身躯。 他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狠狠咬在奚玄卿肩上,奚玄卿一颤,本能想推开他,却又攥紧手心,缓缓抚在仓灵后背。 他在他的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齿痕。 小妖怪唇上沾了血,竟像点了口脂般,显得气色很好。 瑞凤眼尾上挑,微红,沾着水雾,似一夜骤雨打过海.棠。 着双眼无疑美得惊心。 从前,奚玄卿从他眼底看到狡黠叛逆,顽劣任性。 从未仔细地,好好地欣赏过。 如今,却是不敢多看了。 奚暮曾也是他,他如何不知道自己为何喜欢上这样一个顽性极重,不守规矩,睚眦必报的小妖怪。 身为天衍宗首席弟子,奚暮被规矩束缚,背负责任,对小妖怪的自由从来向往艳羡。 仓灵在奚暮眼底,从来都是光芒万丈,如同不可触及的暖阳。 便只好守着,爱着。 奚玄卿现在厌弃的,属于仓灵的一切,皆是奚暮曾向往过,追求过,却永远无法得到的。 “仓灵,重明鸟天生有两双眼,这双眼有疾……取走之后,你还会长出新的双目。” “别怕。” 他拥着他,温柔地说着。 掌心已覆在仓灵双目上。 仓灵眨了眨眼,羽睫扫过对方掌心,意识里的恐惧让他本能地往后退,想要躲,却被另一只手握着后腰,桎梏着,逃不开。 紧接着,双目似涌出一股暖流。 顺着脸颊淌下,途径唇角,他下意识舔了舔,一股腥甜。 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血。 直到奚玄卿松开手,迟钝的痛感才袭来。 痛…… 好痛啊。 痛到脑子都快要炸开了! 他颤抖不休,仅能用的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攥着奚玄卿衣袖,不住地大口呼吸。 恍惚回到了三百年前,沧茫道的那场大雪中。 他望着奚暮残破的尸身,眼前覆上血雾。 看不清了…… “奚暮,我眼睛疼。” · 血肉脱离,筋络扯断,是活生生剥皮拆骨也抵不上的疼。 仓灵疼到几次昏厥,又被疼醒。 恍惚中,他感觉自己被从床上抱起,又跌入另一个人的怀中。 他听见有人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他不能留下,凤翎若醒了,羽族恐怕会对他不利。” “神尊若要护一个人,何必这般委曲求全?不过是没有古神庇护的羽族,那些年被魔域逼得紧的时候,还不是神族相助,如今倒是会拿乔。” “九天境需要羽族相助,不必多言,快些去吧。” “让他彻底消失在九天境,抹去一切痕迹,当他从未出现过。” “……是。” 那仙侍抱着仓灵,刚要转身离去。 “等等。” 奚玄卿走近,抬指抹掉仓灵又渗出的血泪。 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双目还在。 还会再长出来的。 重明鸟天生就有两双眼。 会长出来的…… 他解开仓灵腕上缠绕的薄绡,缓缓搭在那双紧阖的眼睛上。 想了想,又问仙侍:“九方回来了?” “九方上神一直在宫门外,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没让他进来,他一直闹得很……” 奚玄卿犹豫片刻:“从后门走,直接带他去涿光山,安顿好之后,你再回来。” 那是他为仓灵寻的世外桃源。 灵气馥郁,遍布珍宝,最利于疗愈,希望能帮他快些长出新的眼睛。 他不会再见仓灵,也并不想让九方遇去见仓灵。 九方遇是九天境一把强悍有力的神武,是九天战神,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所有人都等着他恢复修为,万不可再出纰漏。 眼见他的心腹仙侍抱着仓灵走远。 他握着那枚装着仓灵双目的盒子,竟生出本能抗拒。 ——不要给凤翎。 他的本能这样说。 · 昏昏沉沉,醒来又疼,睡过去还是会疼醒。 他总在喊疼,喊着:“奚暮,我疼……” “奚暮,我眼睛疼。” 抱着他的仙侍都忍不住叹气。 不禁想,若这小妖怪才是凤凰心的主人,是三百年前为神尊献心的那位,那神尊会不会对他比对凤翎殿下更好? 第61章 但这想法荒谬,一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 …… 仓灵再度醒过来时,似听见什么争执打斗声。 他想看一眼,却发现睁开眼睛后,眼前是一片空洞。 并非是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而是……空。 空荡荡的…… 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眼,指尖直接杵进眼眶。 怔了须臾。 怔了许久。 才惊恐地轰然站起。 里面什么也没有! 恐惧密密麻麻爬满全身,他四处摸索,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到。 他惊起,胡乱走着,脚崴了,被石头硌到了,又撞到树梢,脸颊被树枝划破……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得远了。 那打斗争执声也听不见了。 四周静的可怕。 原来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真的像是被全世界给抛弃了。 他摸出怀中红线已断的金铃。 轻轻吻了吻。 喃声说:“奚暮,我来找你了,你给我带带路好不好?” “我想回家,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看不见……回家的路。” 金铃已毁,并不能回应他。 他却灿笑着,紧攥金铃,似有了方向般,慢慢地朝前走。 他失了眼睛,换来一日三百年前的奚暮。 想偿还凡尘的奚暮说要与他成婚的夙愿。 却不如愿。 他连合卺酒都没喝上。 仓灵失去了一切,甚至于心和妖丹,他都要不回来。 羽毛也没了,没有妖会承认他是鸟族,太丢脸了。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想找到他的家,一个能容纳下这只又秃又丑又瞎的小妖怪的地方。 ——只有,奚暮的坟茔。 小妖怪凭着感觉找到了沧茫道。 那里开满了他再也看不见的芦花,风一吹,白花花的一片,沙沙声响,像极了葳蕤风雪。 他都听见了。 奚暮的坟茔就在这片芦花之中,那旁边长着一株千年古木,为他们的家遮风避雨,是个好归处。 偏偏,自古天不遂人愿。 仓灵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柄剑穿过他胸腔。 他没心,不会死。 可那把剑不愿就此罢手,一剑,一剑,又一剑地往他身体里扎。 就像……三百年前奚暮死的时候那样。 仓灵惊觉,自己早该死在三百年前,同奚暮一起才对。 或许,他那时候,就已经和奚暮一起离开了。 他想起昏迷中,隐约听见的对话。 奚玄卿说:九天境需要羽族相助。 让他彻底消失在九天境。 抹去一切痕迹。 当他从未出现过。 奚玄卿安排送他走的这个人,原来是真的来送他走的啊…… 可仓灵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听见那人说:“你许的愿望太贪心,你玷污了神尊。” “神尊暗示地很清楚,让你彻底消失。” 原来如此…… 他没猜错。 却已经不觉得多伤心了。 仓灵拼尽全力,只能带着最后一口气来到奚暮的坟墓前。 他连那只骨骼碾碎的手都用上了,费了很久的劲才撬开棺椁,躺了进去。 要杀他的那人没急着动手,只展开了一道记录影像的法器。 这也是任务之一。 ——将仓灵死时的画面录下来,带回去给主人,以防止这狡猾多端的小妖怪瞒天过海,捡回一命。 他必须死得彻底! 他在等着仓灵咽气。 而后,将尸骨拆分,伪装隐藏好,带回去给主人。 那小妖怪却命硬得很,迟迟不肯咽气。 他抱着一具森然骸骨,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将自以为根本没用心听的那些,奚暮说过的话,又说给了奚暮听。 “我以为我没心,原来,我却都记得啊……” “我好怕,奚暮,我好怕……” “我怕我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你了。” 他熬着不肯咽气。 等着他死的那人都于心不忍了,他劝仓灵:“别撑着了,你走吧。” 仓灵自己看不见,那人却瞧得分明。 小妖怪抱在怀里的森白骸骨已被血红浸透。 那点神交后散于四肢的力量,已经彻底散干净,护不住他了。 他浑身上下都是血。 外表看不出什么,可内里早就化作一滩血水。 那样的剧痛之下,仓灵却还抱着骸骨,笑着说过往。 说着说着,喉咙也溶了。 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像是在等谁,在等见他的最后一面,可他没等到。 又像是谁也没在等,谁也不会来。 最后的最后。 他吻了吻那具骸骨。 他化成的原形,已经没有美丽的羽毛,又秃又丑,与他的残骸尸骨很是相配。 他想——这才是他的奚暮,那个永远都会爱着他的人。 三百年茕茕孑立,瑀瑀独行,回头看,奚暮一直在原地等他。 身死的那一瞬,他的身体里骤然烧起一团烈焰。 将他们包裹在一起。 烈焰熄后,只余灰烬。 第62章 烧成灰,余烬也要纠缠。 第25章 坟茔 夜幕被黎明扎穿。 这一夜的惊心动魄总算安然度过。 重明鸟双目入药,加上羽族长老的悉心调理,凤翎总算脱险,安然睡下。 奚玄卿回到玉宸宫,这才脱下被醴泉浸湿,又被一夜风干的大红喜服。 凡尘境的衣裳不耐穿,布料也差,一夜过去,早已皱巴巴的,像一团破布。 仙娥来收拾的时候,准备拿去丢了。 奚玄卿望着它被丢进旧框,盯着看了半晌,才在仙娥欠身告退时,出声阻拦,将其留下。 可留下了,他也不知道这种不该属于九天境,又破破烂烂如同垃圾一样的东西该放在哪儿。 他瞥见案桌上那枚宝石匣子,鬼使神差地打开,里头还有小妖怪的翎羽,那是凤翎顽劣,在小妖怪初入九天境的时候,就拔下来给他做成羽衣的翎羽。 而他在惩刑的那一日,亲自焚烧仓灵羽毛,燃成焰火时,穿着的便是镶嵌这些翎羽的衣裳。 小妖怪亲眼看着,盯着他衣裳不肯挪眼。 那双从来娇憨狡黠的眼睛,已经没了…… 奚玄卿意识过来时,已亲手将那大红喜服叠得齐整,同仅剩的翎羽一起锁进匣中。 一只被拔光翎羽的鸟,还能再生出新的羽毛吗? 奚玄卿不知道。 他甚至觉得自己荒谬。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褪去那身衣裳,看着镜前自己的肩,上头烙了一枚小小的齿痕,咬得深,血凝固,已结痂,他伸手碰了碰,蚂蚁蛰了似的微痛。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就能抹去的痕迹,他留了下来。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却似透过层峦叠嶂的时空,瞧见了小妖怪躺在他床上,望着镜子,与他对视。 看见了三百年前,一身绯红,赤足金铃,朝他笑着奔来的小妖怪。 看见了躺在他床上,眼泪簌簌,无声滴落,原形一点点显露的小妖怪。 小妖怪瞧见自己又秃又丑的模样,恐惧地浑身觳觫,无助地闭上眼…… 奚玄卿垂睫,不去看了。 心魔业障,乱他心神。 他已为仓灵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一方连神都向往艳羡的世外桃源。 小妖怪的眼睛还会长出来。 生出一双新的,视物清晰,不再有眼疾的双目。 他会看遍涿光仙山的葳蕤花草,看遍满山的珠玉碧翠。 他会在那里安然落居,专心修炼。 或许,有一天还能脱离妖身,修成神躯,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让他再来九天境,以新神的身份吗? 奚玄卿将那属于奚暮的恻隐,当作扰他心神的心魔。 心魔越酿越深。 他竟萌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等到魔域退出界限,九天境危机解除,等到与羽族合作结束,再将凤凰丹还给凤翎,他是不是可以将凤翎送回羽族,将仓灵接回来,留在他身边慢慢养好眼睛。 送走凤翎? 那凤凰心呢?你不要了吗? 凤凰心…… 他为何那么执着于凤凰心? 以前,是想着将凤凰寻回,报了恩情,将心还给凤凰,了结这一场因果。 后来,他对凤凰心生出隐秘的占有欲。 他以为自己只是对凤翎身份存疑,想找回献心的那段记忆,予以佐证。 现在呢? 自从在问心秘境解封心魔后,他似乎更明白自己的这具身躯了。 他的无垢之体,想要凤凰心。 竟像是自己生出了意识。 比心魔更像心魔…… 扪心自问,若真如愿,让小妖怪回到九天境,那他这算什么? 是想将仓灵困在自己身边,禁锢在牢狱中,做他的笼中雀吗? 想啊…… 贪嗔痴恨,爱别离,求不得,欲念,恶念,纷沓而至…… 一阖上眼,那小妖便像是扎根他心底的刺,拔不掉。 那双娇憨狡黠的瑞凤眼,睁得圆润,一笑起来,靥上梨涡绽开,再苦也总带着甜。 桌上,沉甸甸的罪案公文下,还压着小妖怪写的潦草字迹。 窗外,弱水畔,凤凰花树上早已挂上月下仙人的姻缘红线。 似要到凡尘境的七夕节了…… 三百年前的七夕节,奚暮从问心秘境中带出一枚缀着金铃的红线,绕在小妖怪的脚踝上。 如今,三百年都剪不断理还乱的姻缘线,终是被他一把火,随着小妖怪的翎羽一同烧成灰烬了。 但他终究不该去打扰仓灵了。 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毁灭引起自己心魔的东西。 也怕自己会动心,想要做回奚暮。 更怕仓灵厌恶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替身,不是奚暮。 他换回九天境神尊的白袍。 将那本潦草字迹的书册塞进宝石匣子,同翎羽与喜服一起,放进永不开启的密室之中。 推门而出。 却不知,隐秘角落里,那枚宝石匣中骤然燃起一簇火焰。 烧毁了翎羽,也将喜服和书册焚成灰烬。 腹中凤凰丹骤然烫了下。 他眉头微皱,眼皮在跳。 奚玄卿看着满身狼狈,跪在眼前的心腹仙侍,又望了眼一脸颓色,疲惫不堪的九方遇。 第63章 耳边嗡鸣,似灌入深海,溺水一般。 隐隐间,恍惚有金铃响声,阵阵袭来。 再回过神,才发现那不过是檐下雨霖铃,被风吹得响动。 “我想带走他,他一定不会愿意被你安排。” “我没留神,他本来一直睡着,哪知道……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凡尘境我翻了个遍,没找到……” “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九方遇捂着脸,声声说着,语无伦次,他极疲惫,又极崩溃,一双眼猩红,满是血丝。 他发了疯一样跳起,紧攥奚玄卿衣领,目眦尽裂。 沙哑的嗓,声声吼道:“你告诉我,是你偷偷将他藏起来!你根本不打算将他送走,他还在九天境对不对?什么送走都是骗我的,你不想让我找到他,你把他藏哪儿了?你的寝殿密室里对不对?啊?你说啊!!” “我不知……”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知道。” 他面容疲态,除了听闻消息起初的失神之外,整个人像是要再度化为石形一般。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的太多了,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你就是奚暮!你知道你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找了你三百年……” “三百年啊……若是个凡人,三生三世都能这么蹉跎过去了,偏偏他固执得要死……” 奚玄卿疲态愈显,面如金纸,偏无半点情绪。 只捏着九方遇的手,拽开。 他垂眼思忖了会儿,漠然道:“我想偿他些许,想送他去涿光仙山疗养,他不愿,便离去了。” 他顿了顿,又言:“既不回头,何必不忘,他不想留在我给他找的居所,便是想彻底结束这一切,至此,因果皆散,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九方遇都气笑了,他怔怔看着奚玄卿,笑得凄怆森然。 骤然,一拳头捶在那张冷的令人讨厌的脸上。 “你连他的眼睛都剜,算什么两不相欠?” “神尊!” 跪着的仙侍急切道:“九方上神,您何必这般?您怎么能怪神尊呢?神尊明明已给他安排好了一切,您非要同我争抢他,才……才不留神将他弄丢了。” “闭嘴!” 九方遇死死盯着奚玄卿皲裂渗血的唇角。 “行,你说你们两不相欠,你亲口说的,你别忘记!” “若我找到了他,你也别再出现了,算我请你。” 九方遇转身就走,卸去腕上神徽护甲。 那是他刚晋为战神时,奚玄卿送他的,他本以为他们师兄弟之间即便有龃龉,但终究还是同门,共守着四海八荒三重境。 如今,他觉得可笑。 “不爱一人,如何爱苍生?” 九方遇想,自己的凡尘劫一直都没结束,他是真的爱上了仓灵。 如若不爱,为何渡劫失败? 真正遗忘的人,是不会渡不过这场劫的。 譬如……奚玄卿。 “奚玄卿,我做不成你那样的,你让我觉得……你很假。” “他不欠你的,但他欠我的。” “他必须还我。” 九方遇走远了,或许是去凡尘境找仓灵了。 奚玄卿想,仓灵既然不愿意去他安排的涿光仙山,自然也是不愿跟九方遇走的。 天地之大,他总能找到他的容身之所。 小妖怪性格倔强,要强,从不愿向谁低头。 三百年前,他就惜命得很。 自然不会做什么傻事。 许是……找个谁也寻不到他的去处了吧。 腹中凤凰丹烫得很,奚玄卿还未想出缘由,便见栖梧宫仙侍来报。 凤翎骤然心痛,如今已昏厥过去。 凤凰丹,凤凰心同时有了极端反应,奚玄卿急忙去见凤翎。 那颗心在衰败。 他体内的凤凰丹也在溃散灵息。 “怎么回事?” 羽族长老和司晨都抢着要开口,却被奚玄卿一眼瞪去,闭了嘴。 巽何被他请来,探看凤凰心后,皱眉道:“如你说见,凤凰心在败损,他身体孱弱,根本承受不住凤凰心的力量。” “如何治?” 巽何不慌不忙地摆手道:“等着吧,凤凰不是会涅槃嘛,大涅槃要身死之后,但他这毛病不难治,心坏了,经历一次小涅槃就恢复了。让凤凰火烧一烧,就治好了。” 他不喜欢凤翎,为其治病,不过是看在奚玄卿的面子上。 涅槃重生所经历的苦痛,是万千生灵都承受不住了,唯凤凰心智坚定,才能成为这世上唯一能涅槃重生的神明。 但是这种向死而生的事,能不经历自然是最好的。 奚玄卿皱眉:“他已服下以重明鸟双目为引煎的药了,为何不见好转?” “谁跟你说他服的药里有重明鸟双目了?”巽何诧异道:“我是瞧出他服了灵药,但成份里根本没有什么重明鸟双目。” “……” 奚玄卿面色已极为难看,他盯着那羽族长老和司晨的时候,极为骇人。 司晨修为不济,禁不住威压,跪倒在地。 羽族长老谨慎地看了眼抖如筛糠的司晨,又对奚玄卿道:“许是……许是老朽认错了,那小妖……应当不是重明鸟……” 第64章 巽何懵了:“什么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奚玄卿:“你剜那小妖的眼给凤翎入药了?” 奚玄卿看着殿内的人,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他倏然惊醒。 一记轰鸣洪钟敲在额前。 小妖怪不是重明鸟。 他失了眼睛后,再也不会长出来了…… “神……神尊……” 凤翎醒了,他掀开眼,泪盈盈的,委屈地寻着奚玄卿衣角,攥在手里,哭着说:“我,我的心好痛。” 可这一次,一惯宠他的男人没有说话,只垂睫定定地看着他。 凤翎有点害怕了,特别是被奚玄卿这么盯着不说话,凤翎觉得奚玄卿简直想把他眼睛抠出来。 巽何到底还是给奚玄卿面子的,费时费力地倒腾出一味压制凤凰心,暂缓损耗的药。 凤翎瞧起来似乎好受多了,脸色都红润起来。 却愈发心底惴惴。 这一日,他终于没忍住,偷偷去了趟凡尘境。 虽然,司晨养的死士确认那小妖已死,通过法器带回的画面,足以确定仓灵死的干干净净,就连魂魄都在这个世界上寻不到了。 只是烧成了灰,捧都捧不起来。 可还是没有如愿让他的尸块落在自己手上。 凤翎觉得司晨手下这个人办事不行,怎么能留下痕迹呢? 想起那天奚玄卿看他的眼神。 他有点怕了。 他怕有一天,奚玄卿会去凡尘境,寻到那个叫沧茫道的地方,在一片如霜的芦花丛中,寻到一处坟茔。 他怕他会看到那个小小的坟墓里,躺着相拥成烬的两个人。 即便烧成了灰,他也怕奚玄卿认出,那是仓灵。 那是……凤凰。 他必须毁干净一切! 他要将凤……不!是那该死的小妖怪彻底毁掉。 好在,仓灵眼睛没了,注定了灵魂会从双窍中消散干净。 他,再也没有涅槃重生的可能。 即便是上古凤凰。 孤冷月色下,凤翎站在坟茔前冷冷看着,脸上再无做作出的柔弱娇气。 他装了瓶弱水带来,要将灰烬也消融。 耳边风声沙沙,眼前芦花飘摇。 正要倾倒弱水的手一顿。 凤翎浑身一凛。 无人荒野,为何他会听见脚步声,在身后,正靠近? 第26章 追悔 “你来这里做什么?” 孤月下,奚玄卿缓步从芦花丛中踏出,一张朦着寒雾的脸冷冽瘆人。 “我……” 凤翎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一瓶弱水,急忙往身后藏。 “手里拿的是什么?” 奚玄卿问他,嗓音毫无温度,如同审讯妖犯一般,冰冷又压迫感极强。 “没什么,我……”凤翎咽了咽喉咙,遏制住自己想撒腿就跑的本能,声音抖得厉害,“我、我就是看这里月色很好,来凡尘境散散步。” “散步?” 奚玄卿抬步走来,绕过他。 看着一片似烈火烧过荒原般的痕迹,隐约能瞧出,那是一片被焚烧殆尽的棺椁,残余的碎片散落在焦墟上,并不明白,凡人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这孤坟何至于焚毁? 体内的凤凰丹隐隐直跳,反应怪异,他不动声色地压了压,呼吸愈重。 “来别人的坟前散步?” 那双从来只对他温柔的桃花眸,此刻冰霜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似要将他脸上所有微妙的表情拆解分析一遍,就像奚玄卿每次批阅罪案一样。 凤翎慌了,本能如此。 克制不住的。 “我……” 他解释不清,心头直跳,被压制住,已不再加剧衰败的凤凰心似也在发烫发热,灼得他五脏俱疼。 他捂着心口,一双眼又可怜巴巴地往奚玄卿眼前对。 “仓灵不是重明鸟,他的双眼即便入药,也对不上你的病症,你要一个凡尘境小妖的眼睛,究竟是为了什么?” 奚玄卿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再往后退,就要跌进那该死的骨灰坑里了。 他不要,他嫌脏。 又怕奚玄卿这般望着他的眼神。 他想故技重施,不管那么多,扑进奚玄卿怀里,用那伪装出的娇憨天真,再讨得奚玄卿一次无条件的宠爱。 但他从来知道,奚玄卿并不爱他,不过是他挟恩图报。 挟的还是别人的恩。 “凤翎,别骗我,你知道后果的。” “这一切,是你的意思,还是羽族长老和司晨的?” 明明语气带着诱哄,为何那般冰冷? 凤翎几乎呼吸不过来。 自己藏不住了吗? 他知道,他骗不过奚玄卿了。 曾经所有的迁就和宠溺,都是建立在他是凤凰,是凤凰心的主人,他该纯洁高贵,骄矜自尊,心思纯澈,而不是……满嘴谎话的妖。 奚玄卿讨厌妖。 最讨厌撒谎的妖了。 若属于凤凰的天然秉性都不在了,奚玄卿还会庇护他吗? 凤翎太了解奚玄卿了。 奚玄卿谁也不爱。 凤翎自知若失了筹码,就再也讨不到半点好,甚至还要为欺瞒而付出代价。 “……不是我,你相信我,我、我怎么可能骗你呢?” 第65章 “我……我爱你的。” 凤翎哭得泪眼婆娑。 奚玄卿只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了半晌,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又问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谁的尸骨,需你亲自拿着弱水来毁?” 凤翎浑身一颤,自知躲不掉了。 他一咬牙,干脆道:“我讨厌的人!他……他也不是我杀的,我只是知道了,来看看……” “是谁?” 奚玄卿心底一跳,一个情理之中,又令他心中觫然的猜想缓缓浮出。 他望着那堆灰烬,哑声问道:“……是谁?” 近乎逼问:“是谁?” “是,是……” 凤翎说不出话。 奚玄卿不会为了一个天狱的妖犯怪罪他,伤害他的! 一定不会的! 只要他是凤凰…… 他这么暗示自己,却抵不过本能反应。 他要逃! 要逃!! 先离开,等奚玄卿消气了,等长老与奚玄卿转圜之后,他再回来,还可以回到以前的! 对! 即便不提献心一事。 即便奚玄卿生他的气。 奚玄卿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因为他可是天地间最后一只上古凤凰了啊,他可是羽族少主,九天境想要抵御魔域,就少不得万灵境羽族相助,即便只谈利益,奚玄卿都不会将他怎么样的! 这般想着,底气倒是足,却还是只想两腿一撒,立马跑路。 “……是他吗?” 奚玄卿问他。 凤翎拼命摇头,“不是!不是的!!” 手脚却不听使唤,手腕一倾,就要将弱水倒入焚灰中,本能的想毁灭一切。 刹那间,他眼前晃过一道影子。 只听滋啦一声,极为刺耳,又嗅到一股灼焦气息。 凤翎整个人都懵了。 奚玄卿竟为了保住那一捧灰烬,伸手堵住他倾倒出的弱水。 瓶身坠落,被奚玄卿慌忙接住,又灼焦了一片手臂皮肤,宽袖仙袍更是融化成水,又蒸发殆尽。 那一刹,凤翎看见月色下,那双桃花眼已洇满血红。 不似九天神尊,却像魔域来的修罗。 凤翎满脑子都是——跑! 他也如愿跑掉了。 他不知道奚玄卿为何没抓住他。 或许是被弱水灼伤的太严重,或许是想要放他一条生路?还是说……他知道那堆灰烬是谁的之后,心绪大恸,来不及追他。 心绪大恸? 怎么会呢? 神尊不会的,他不知道那个死掉的小妖怪是…… 凤翎急切地回了九天境。 本来在半路上是想直接离开,去万灵境的。 但他终究舍不得这三百年借着凤凰身份得来的无数好处。 他要将奚玄卿送他的那些东西都搬走,先回万灵境,等长老和奚玄卿说和,到时候,也许还能重返九天。 · 奚玄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手挡住那捧弱水。 他看着没被拦住的那滴,倾落在坟茔中,乍然绽出一朵漆黑的水花,融毁了一小撮骨灰。 心口一悚,竟不觉得手臂更疼,即便已融地血肉模糊。 凄凉孤月下,那座小小坟茔落在一大片芦花丛中,雪色芦花像极了一场茫茫大雪,那是他初次领着小妖怪踏上九千天阶时,在照尘镜前看见的一幕,那是小妖怪的心魔执念。 坟茔旁有一株参天古木,枯萎成朽,几乎快老死了。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古木似有灵,发出疑惑之声。 树灵定睛细细一瞧,哎呦一声,苍老吃力地说:“我看错了,你不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不过……你们长得真像啊。” “细看,又不太像,许是我认错了。” 树灵发声不同其他种族,大多时候是没人听见他说什么的。 自然以为奚玄卿听不见他说话。 “唉,你这人莫不是同那小妖怪认识?也对,他在凡尘境三百年,总在找他,如今找到一个相像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凡尘三百年,仓灵常常会回到这里,絮絮叨叨将自己遇到的事都说给一座坟墓听。 什么都说。 怕坟墓里的人生气,总在解释自己和那些人都是逢场作戏,都不是真的。 又说最近出了个什么新鲜的话本戏剧的,想等着和坟墓里的人一起去看。 还说,自己好久没吃到新鲜的灵果了,别人摘给他的都不好吃,他就想要奚暮摘的,特别甜。 但死去的人,又能听到什么呢? 更不可能回答他。 坟墓里的人什么都没听见,只有这株半睡半醒的老树听到了。 “但是,你,你们,终究都不是那个人啊……” 老树说了很多,自言自语着。 “如今,那小妖怪也入土了,他们也算得了个圆满吧。” “这小妖倔啊,伤那么重,失了双眼,还被那修士捅了那么多剑,还非要掀开棺椁,非要躺进去,与其同葬,那人劝他别撑着了,走吧,他硬是不肯咽气,又抱着那尸骨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我总觉得,他像是在等谁,在等谁来见他,等谁来接他,可最后,他没有等到……” “也许是我看错了,他谁也没在等,谁也不会来……” 第66章 树灵感概颇多。 小妖怪死了的时候,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烧的那么大,那么旺,却偏偏没烧到他这株没长腿,逃不掉的树灵。 “我知道他活不了了。” 树灵叹息,悲伤感概:“他以前怕疼,埋葬那个男人的时候,一直喊疼,似乎是想激醒那个男人,但是人死又怎么可能复生呢?” “现在……他却是疼的要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疼,他说他怕他死了,就没人记得奚暮了。” “啊,三百年前葬在我旁边的男人叫奚暮啊……” 那个叫奚暮的心魔似在悲泣。 奚玄卿听着,他站在那里,身躯却像是不听使唤,蹲下,捧着那堆烧成灰烬也要相拥的骨灰,不知道要做什么。 脸颊微凉,眼底忽然坠落凡尘泪。 他愕然于这不该属于神的反应。 倏然站起,近乎惊恐地往后退。 一挥长袖,将那孤零零遗落在一角的棺盖掀起,重重盖在那灰烬之上。 近乎像是逃离,一转身,却被一道冷光拦住去路。 那是一件记录画面的法器。 似是……凤翎逃走时,不慎遗落的。 心魔炽盛。 奚玄卿不受控制,颤着手拾起那枚留影珠。 芦花簌簌,人间飘摇。 小妖怪拖着被剑戟刺伤的身躯,一点点爬向那座小小坟墓。 他没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以满是血的手一点点摸索。 他抱着棺椁,费力地撬开。 躺了进去…… …… 留影珠沾上神血,彻底毁了。 · 九天境。 神尊一趟凡尘境归来,闭关三日,且还邀了凤翎小殿下。 当时,小殿下说要回一趟羽族,刚收拾好一车又一车的包裹。 仙侍宫娥们正诧异,这究竟是回去暂住,还是彻底不回来了,倒像是要将栖梧殿搬空。 小殿下没走成。 他撞上了刚从凡尘境归来的神尊。 那一日,神尊衣衫狼狈,袍边沾泥,点点猩血如红梅落雪般溅在衣摆上。 他似乎面容极为疲态。 看见凤翎的那一刻,他望着一车又一车的宝石、玉露、仙果,也不知是在看那些珍宝,还是透过这些东西想起了谁。 他侧目睨了眼凤翎:“你太贪心了。” 而后玉宸宫的侍从便簇着小殿下随神尊离开了。 …… 奚玄卿将凤翎带进了自己的密室,对外,是以调理治病为由,又请来巽何上神,掩人耳目。 实则,凤翎在这方密室中,已有半个月不见天日。 那个司晨手下,常年隐在暗处的死士也消失了。 起初,奚玄卿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是咬死了不开口的,或是一通撒娇卖惨想敷衍过去。 哪知,奚玄卿对他彻底没了耐心,就像对天狱里的那些妖犯一样冷漠。 凤翎禁不住这般威压,既晓得奚玄卿知道了仓灵的死,他也不隐瞒了。 满腔的愤懑倾倒而出。 他咬牙恨恨道:“对!我是知道他死了!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亲手杀了他,就算没有我,他也活不成了!” “你和他神交过,他身上有你的气息,可那些东西在他身上根本存不住,散干净了,他就没命了,就算没有我,他也会满腔脏器化作脓血而死。他自燃了,烧成灰倒是少吃了很多苦。” 奚玄卿一怔:“为何会自燃?” “自然是因为他是……” “他是什芋沿尔么?” 凤翎不开口了,咬着牙关,如何逼问都不说。 这世上,又有哪个种族,快死的时候会自焚呢? 荒谬的答案呼之欲出。 奚玄卿头疼不已。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 他做九天境那高高在上的神尊太久了,从未有人敢欺瞒他,没人能承受这份代价,时间久了,他便习以为常,不多思量。 他终于想起,自己其实从未信任过仓灵…… 一个是在凡尘境作恶多端,满身孽债的妖犯。 另一个是他带在身边三百年,早就被整个羽族正名,早已熟稔的……凤凰。 他从来没信任过仓灵。 每一句诚恳的解释,都被他当作谎言。 每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都被他亲手切断。 …… 他将凤翎囚在这不见天光的密室中,一直到与羽族的合作达成。 还有一段路要走,他要修复无垢灵体,恢复修为,直到解除这四海八荒三重境的危机。 完成他的责任。 再然后…… 心念一动,眼前浮现仓灵的模样,便是腥甜直涌喉咙,一口血被他咽下。 他像是在和谁商量什么,低垂眉眼,捂着心口。 而后,去了趟空悬洞。 他的师尊怀渊天尊一见他,便眉头紧皱。 得知他那凡尘境的贪嗔痴恨之念未摘干净,又生出心魔后,不思祛除魔心,反倒同一个小妖神交,玷污无垢灵体后,几乎气得要将他赶出空悬洞。 “唉,你终究是我最看好的弟子,为师又如何眼见你自甘堕落?” 一场洗髓,便是撕裂神魂般痛楚。 心魔不想忘记。 无垢灵体偏如舟楫入海,逞浪放肆,席卷一切,疯狂压制那不甘遗忘的心魔。 第67章 那些说不出,感受不到,却在身体上呈现出的爱恨,在奋力挣扎中,被师尊洗地一干二净。 奚玄卿仿佛被分裂成两个人。 一个是镇静自若,冷心冷情的神尊,一个是癫狂痛苦,不甘被镇压的奚暮。 无垢灵体以为自己被洗干净了,却不知,识海角落里,偷偷藏了一叶小舟。 魔域危机终是解除。 奚玄卿没想到九方遇会回来,助他一臂之力。 “我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想尽我的责任,我是九天境的战神,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魔域作祟。” 九方遇似乎极疲惫,依旧看不惯他这个师兄。 但眼底却是有光的。 奚玄卿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羡慕他。 提及仓灵,九方遇还以为他在三重境的某个角落好好生活,躲避着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 甚至还以为仓灵是重明鸟,会长出一双新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看见……” “我找遍了所有我能找的地方,都没找到他,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修为尽失,灵力不足以探测各个秘境内的情况,一个一个找又太费时间了。” 他舔了舔嘴唇,是明显的咬痕,还有指甲,几乎都因为抓挠而全部掀掉。 那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 自己克制不住疼痛,自毁出的伤。 他却轻描淡写,不可一世地睥睨着奚玄卿,跳上人神界碑,居高临下道:“我不比你差,奚玄卿,修为而已,我能失去也能找回来。” 奚玄卿知道,那是什么代价。 九方遇本体为息壤。 他恢复修为的办法很极端,直接打散自己本体重组。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你眼中的九天境,我只是想,如果三重境都被魔域侵占了,他在这世上某个角落里,会过得很艰难。” “奚玄卿,我找了很久,即便恢复了修为,找遍了四海八荒,还是没有找到他。” “我想,他就算不喜欢见到我,那大概……他还是想见奚暮的。” 九方遇笑了笑,酸涩抹去,从怀中掏出鸿濛溯洄镜。 这面摔碎的镜子,是仓灵身陷囹圄时,拜托他去修的。 后来,仓灵说不要了。 九方遇却一直给他留着。 破镜已重圆。 人难圆。 你讨厌奚玄卿,也可以讨厌我,但你一定会喜欢奚暮吧? 我把奚暮给你找来,你出来好不好? “奚玄卿,算我请你,你把奚暮还给他吧。” 奚玄卿抬眼看着那枚镜子,心底竟生出怯意。 他不知道是哪个自己在操控身体。 也不知,要如何将仓灵已经死去,焚成灰烬这件事告诉对方。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九方遇带到丹穴山。 九方遇说:“九天境不是什么适合用这面镜子的地方,意外太多,这里正好,也是你我诞生之地。” 鸿濛溯洄镜铺陈开,竟成一方碧玉湖泊,湖泊之上明明灭灭,如同无数萤火。 自从沧茫道归来,奚玄卿时常恍惚,如今更是双眸空洞,只内心深处要留着那方叫做奚暮的小小心魔,与无垢之体抗争,便足以费力了。 九方遇在他身后一推,他便跌进这方湖泊中。 一切都开始轮转变幻。 时空溯洄,年轮更迭。 三百年岁月朝他走来。 他看见沧茫道那场大雪,看见自己被扎烂了的身躯躺在雪原上,看见小妖怪在他死后趴伏在他胸膛上,贴着他没了体温的身躯,滴落血泪。 喃声说着:“奚暮,我眼睛疼。” 而后,现实轮转,他看见仓灵被他取走双眼时,颤抖着,恐惧地说:“奚暮,我眼睛疼。” 他看见小妖怪翘着赤.裸足踝,歪着脑袋,认认真真看他给他系上的红线金铃,另一端连在他的尾指上。 如今,红线焚断,他的尾指上只余下疤痕。 小妖怪足底早被清气灼烧出无数疤痕。 他看见小妖怪捧着他摘来的灵果,吃得两腮鼓囊囊的,唇角都是汁水,他以指腹替他抹去,小妖怪朝他露出甜蜜的微笑,两颊梨涡绽放,似酿了甘甜的清酒,奚暮便醉了。 如今,他将所有的灵果都给了凤翎,凤翎闹脾气剩下的不吃了,放得干涸失去水分,小妖怪却还高高兴兴捧着吃得香甜。 他看见小妖怪化作原形,一头扎进他怀里,说暖和,说听着他的心跳入睡特别安心。 就像他的窝,他的家。 如今,他的仓灵死在孤零零的坟茔中,只能抱着一具冰冷白骨,说着他找不到家了。 他看见小妖怪手持破春剑,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站在废墟枯焦中,一身被血染红的衣裳彳亍天地间,像是重来人间的恶鬼,足踝拴着的红线金铃铛发出阵阵呜咽悲鸣,踏在枯骨腐肉间,绽出红色荼靡花。 眉目间尽是疯癫。 他是来为他报仇的…… 从不是肆意杀虐,罪恶滔天。 …… 时光溯洄三百年前,他历劫失败归来。 他看到一只翎羽雪白的凤凰翱翔九天,从天边飞来,落在他面前。 渐渐的,那只凤凰化作人形。 往他案桌上一坐,晃悠着赤.裸双足,歪了歪脑袋,朝他狡黠一笑:“小石头,你有没有想我呀,偷偷跑掉了好多年了,真讨厌。” 第68章 他终于看清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狡黠娇憨的眼,那永远铭记的笑靥。 他的凤凰真的是……仓灵吗? 披着雪白羽氅的少年倾身压着他,笑嘻嘻的说:“我的小石头,你好厉害呀,都做神了。” “听说你因为无心无情,没办法渡劫成功,可石头怎么会有心呢?” “不若……我将凤凰心借给你吧。” 少年皱着眉剖开胸膛,明明很疼,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唉呀,我借给你的哦,等你渡劫成功,记得还给我呀。” 奚玄卿问了句:“为什么?” 小凤凰笑了笑,歪头想了会儿,又摇头摆手,沾着点点血迹的手指,被他一身纯洁无暇衬地无比刺目。 “因为你是我的小石头呀,我衔回窝里,又自己跑掉了的小石头。” “你是我的!” 少年将心塞进石头的心腔,点了点对方心口,蛊惑似的说:“我的心,你的人,都是我的!” 千年…… 万年…… 时光不断溯洄。 待到停歇时,奚玄卿再度站在丹穴山上。 却已不是如今的丹穴山。 一万年前,他还只是一枚小小的石头,刚生出灵神,并不时时清醒。 他看见一只翱翔九天的幼凤落在他身边。 翎羽雪白,折射着彩虹般薄透的光泽。 漂亮的爪拨了拨他。 凤凰似乎在说他亮晶晶的,真好看。 凤凰没有理会一旁灰突突的息壤,而是将漂亮的女娲石衔回了窝。 至此,这一场因果才真正开启。 从来是他…… 他的情劫是他,凡尘孽缘是他,献心是他,凤凰是他,万年前在息壤和他之间,他选择的也是他。 缘本深,却因他薄了这份情,贻误成浅。 走到终点,才发现,路从一开始就已选错。 · 凡尘境下了一场连绵大雨。 打散了芦花,击溃了一场斑驳。 那座坟茔已被雨水冲得不成样子,失了棺椁,灰烬早已混进雨水中,烂成了泥。 昔日高高在上,俯瞰天地间的神祇,狼狈地跪在雨幕中,一捧一捧地将湿透冲散的灰烬往怀里揽。 可没有用,这场雨不停,指尖灰烬他握不住,留不下。 他是上神,止息一场雨再简单不过。 可他做不到。 他的法术像是失效了一般。 这场雨,是凤凰泪,是凤凰止不住的哽咽哭泣,是奚玄卿无能为力的徒劳。 他来晚了。 他悔了,他恨他上次来时,为何随意掩埋便离去,为何没能带走他的小凤凰。 早点来,就不会下雨了。 早点来,他就能带他的小凤凰回家了。 迟了…… 便是,再如何,也只能握得越紧越是徒然。 倏然间,金铃一响,冲破雨幕。 他躺在满是灰烬的泥淖中,拥着那枚红线早已烧尽的金铃。 那一瞬,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他的小凤凰不想留下了。 不想要他了。 他曾捧在掌心爱着,捂在怀里宠着的小凤凰,已经因他心死,焚成灰烬。 第27章 凤凰涅槃劫 九天境。 弱水畔的凤凰花树上挂了许多姻缘红线。 凡尘境的七夕节已过,月下仙人本欲来收了这些应节的姻缘线,却碰见了神尊。 他掌心握着两枚小小的金铃。 不知是经历了什么,那金铃锈迹斑驳,光泽尽褪。 神尊取下一条红线,一头穿过金铃,一头往自己尾指上系。 月下仙人心中诧异,他并不知个中所以,更搞不清九天境最无心无情的神尊为何对这姻缘线感兴趣。 更古怪的是,那姻缘线一绕上神尊的手指,便断了。 他看着神尊试了很多次,断了无数姻缘线,心疼不已。 便走过去,道:“神尊何必同小神这姻缘红线过不去?您是女娲石化身,本就与情爱无缘,姻缘线找不到您的命定之人。” 奚玄卿顿了片刻,才哑声问道:“找不到命定之人,便会断裂吗?” “呃……”月下仙人被难住了,困惑道:“小神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若命定无缘,姻缘线只会自动解开,另觅佳偶,并不会断裂……” 他看着满地截断的红线,心疼不已:“……许是您要觅的佳偶并非良缘,而是怨偶,对方不愿意了。因着您是上神,强行结缘,他便拒绝不得,只能挣断红线。” 见神尊脸色愈发难看,月下仙人开始后悔,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又强行挽尊,讪笑道:“您是折煞这些小小姻缘线了,它们哪里能管得了您的姻缘呢?” “您若对谁有意,也不需要这姻缘红线来肯定啊。” 这般说着,心底猜测:莫不是神尊想要与凤翎小殿下结缘? 此前,凤翎小殿下确实去找他要过姻缘红线,他也给了。 奈何神尊为石,心无情念,姻缘线根本绑不到神尊身上。 至少在月下仙人这里,他很清楚,凤翎小殿下与神尊之间并无情缘。 奈何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九天境神尊与羽族小殿下的事,不是他一个小小神祇能置喙的。 第69章 做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瞧着神尊脸色愈发难看,月下仙人也不敢多问。 瞅了眼那斑驳破旧,甚至哑了声,不复清脆的金铃。 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红线,比起姻缘线稍微粗一些,两股红线拧在一起,递给奚玄卿。 “神尊不若试试这条。” 红线穿过金铃,缠上奚玄卿手指的那一刻,又断了。 “……”月下仙人也颇为尴尬。 即便缘薄,这条浸了无数凡尘姻缘,又美满了十世眷侣的红线也不该再断了啊。 神尊没说话,解开自己指尖断掉的那半截,只用红线串好金铃,这下,红线没断了。 神尊将其揣进怀中,道了句多谢。 又说这些断掉的红线,会补偿给月下仙人。 月下仙人心疼,但也只摆了摆手,叹息道:“这些可都是姻缘啊,再多法器宝石也都太俗,可抵不上尘世间短暂的一世美满。” 他玩笑着说:“神尊若要偿我,大抵需要历个十世情劫,世世美满。” 不过是玩笑之言。 他却见神尊神色悲怆,恹恹恍惚。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神尊已走远。 以往只觉神尊威严,冷冽肃穆,如今竟莫名觉得这背影无限凄凉,茕茕孑立,瑀瑀独行。 · 刚经历了一场战劫,有万灵境羽族相助,加之九方战神恢复修为,近乎是大获全胜,魔域短期内再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但九天境却莫名陷入一场静默的诡异气氛中。 起因是神尊变得古怪了。 白日里,他一如往常,处理九天境事务,批阅天狱罪案。 却莫名将天狱分权出去,交给一惯闲云野鹤的巽何上神。 又将九方上神召回,关上殿门聊了整整一日。 而后,直到入夜。 他独身去了天狱,进了那间关押四大凶兽的囚笼。 再出来时,凶兽伤重,他亦是斑驳血迹沾了一身,有凶兽的,也有他自己的。 狱司诧异。 以神尊之能,如何会被凶兽伤到? 如此诡异的静默,持续了好几日。 直到某一天,发生了一件极大的变故。 神尊面容冰冷,眉间煞寒,一双眼布满血丝,提着一把剑从玉宸宫走出,径直去了栖梧殿。 等到了之后,却被仙侍告知,司晨和羽族长老带着小殿下回万灵境了。 司晨对他们说,这事已经告知神尊,他们不知其所以然,便没多想,也未及时向神尊禀报。 毕竟,神尊宠溺小殿下,从不会限制自由,更不会要求事事禀报。 奚玄卿惊觉,自己竟糊涂至此。 因着两境合作,秘密囚禁凤翎一事并未传开,九天境无人知其蹊跷。 如今,恐怕是司晨察觉出异端,趁着他被诸事缠身,心力交瘁之际,胆大到潜入他密室,将人偷走。 奚玄卿无言,再无顾忌,提着剑下了天阶,径直去了万灵境。 · “司晨,九天境容不下我了,我去了羽族便真就安全了吗?” 舟楫之上,风浪大,司晨替凤翎掖了掖兜帽。 “殿下放心,只要您还是凤凰,羽族就会无条件支持您,全族拥趸的本来就应该是你。” “可我不是……” “嘘。”司晨伸指抵在凤翎唇边,“殿下莫要再说气话,莫要再怀疑自己,您有凤凰心,也有凤凰金翎,如何就不是凤凰了?” 他望着凤翎双手紧握的金翎,目露艳羡。 偷偷潜入玉宸宫不难。 毕竟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奚玄卿和凤翎之间的事,他是栖梧宫仙官,卖个面子,总是容易的。 难的是,那方密室,他无力破开。 本以为就此失败,却不想,凤翎只用了金翎三成的力量,便将密室门轰开,炸了个粉碎。 凤翎垂睫看着掌心的金色翎羽,忐忑道:“我也不知道它力量这么大,以前,我发挥不出来的,似乎自从他死了以后,金翎无主可依,才会……” “好了,殿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您如今不但能发挥出金翎的力量,还拿回了凤凰心,我们该回羽族,拿回属于您的全部了。” “……属于,我的?” 凤翎茫然地瞪大了眼。 属于他吗? 真的属于他吗? 他原本只是不想被欺负,想扬眉吐气,想获得一身漂亮的羽毛,想得到别人艳羡的眼神。 再后来是享受惯了尊荣,不愿割舍。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获得多大的权利,成为万灵境的主人。 不禁忐忑。 但他看着司晨满眼的憧憬与期待,又将满腹担忧咽下。 …… 凤翎几乎是前脚刚踏进羽族领地,奚玄卿后脚就追来了。 他惊恐万分。 透过影镜,远远看着昔日对他无限宠溺的神尊,如今眼底只余一片死灰,那张面容漠然森寒,手持一柄灵剑,静静站在界线边,浪石上。 “本尊不欲与万灵境为敌,亦不愿在羽族大开杀戒,烦请羽族交出凤翎。” 说得客气,实则威胁。 凤翎觉得屁股下这张少主的椅子坐的忒烫。 他看着他们或议论纷纷,或沉默阖目,一言不发,又或时时瞥向他…… 第70章 不是看少主的眼光,而是在权衡利弊。 羽族权势掌控者们分成三波人。 第一种,是凤凰忠实的拥趸者。 自凤翎借着金翎和凤凰心的力量,短暂的展露凤凰灵相后,他们便深信不疑,一直将凤翎当作凤凰少主供奉。 第二种,他们选择再观察观察,并不想被牵涉其中,何况是与九天境神尊闹掰,也太不划算了。 他们怀疑凤翎身份不对,那灵相太虚,看不出所以然,但凤翎确实有凤凰的能力,以及真正的凤凰金翎。 第三种,便是以司晨为代表,看穿凤翎的身份,却不选择拆穿的这批人。 这批人本来就觉得凭什么凤凰天生高贵,凭什么要被血统压制,他们更愿意扶持一个傀儡,自己揽大权。 这批人会保护凤翎,却最会见风使舵,不可靠。 凤翎也不傻,要不然也不会骗了神尊那么久。 可他情愿装糊涂,为之奈何地问着,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去为自己抵御灾祸。 什么真情还是假意,都不重要了。 “奚玄卿,你提剑来此,要我们把少主交给你,你要做什么?” 奚玄卿不语,手中剑却寒芒阵阵。 羽族长老眉头一皱,厉声道:“凤凰是上古神裔,你就不怕弑神遭天谴吗?” 奚玄卿掀睫冷乜,嗓音冰寒彻骨:“即便是遭天谴,也是本尊的事。” “既注定要遭天谴,杀他一个是杀,杀一族同我一般有眼无珠的也是杀。” 他站在界碑前,凛凛稠风吹得衣摆猎猎,从来规矩端正,被束得整齐的发散开,风一吹,半掩着面容,露出一双凌厉猩红的眼,阴影下,竟像是疯魔了。 他道:“诸位要殉他吗?” 隔着影镜,凤翎看着外面的一切,控制不住地颤抖。 殉他? 这个他是谁? 是让一族有眼无珠之人,殉他这个假主? 还是为那至死都不得正名的小妖殉葬? 他在玉阶垒起的高台宝座上,如坐针毡,只觉摇摇欲坠,危如累卵。 底下那些看起来忠心护主,实则各怀鬼胎的族长、长老们,毫不避讳地打量他,似在评断价值利弊。 凤翎禁不住这般明晃晃的算计,心底愈慌。 他像是砧板上任人称斤论两买卖的鱼肉。 忍不住攥着司晨衣角,掌心都是汗。 司晨低声说:“殿下别怕,即便这些有眼无珠的老东西将您交出去,神尊也不会伤您。” 见凤翎面露不解,他又压低了声音,安抚道:“殿下忘了?您吞下的那双眼睛可是他的,那双眼含着一缕凤凰魂,有了他的气息,凤凰心早已融进您体内,如今已与您不可分割,若是强行分离,取出来的凤凰心无处可存,不消一息,便会彻底毁掉的。” “神尊既是来为他复仇的,那便意味着他极在乎他,定不忍心毁了凤凰心,杀了您。” 这番话说得凤翎心底五味杂陈。 既庆幸当初大着胆子的选择,又哀叹于自己三百年陪伴,徒劳无用。 他终于明白,奚玄卿没有心,是一颗石头。 他不爱陪伴了三百年的凤翎,也不爱一世凡尘劫中的仓灵。 他爱的只是凤凰。 或许在修成无垢灵体前,他还是有温度的,那温度都给了凤凰。 如今的他,无垢灵体要崩毁了吗? 凤翎忐忑地想着。 怔忡间,底下已跪倒一片,他愕然不已。 不管是无条件相信他就是凤凰的,还是那些左右摇摆见风使舵的,又或者那些早已明知一切,想利用他的身份,将他当作傀儡,想捞到一些好处的。 万灵境的水,比九天境的深多了。 “你们……” 底下人道:“殿下可是惹神尊不高兴了?他亲自来找您,您不若还是回去同他好好解释清楚矛盾,日后再相安。” 凤翎急了,想寻求帮助。 转头一看,司晨竟被五花大绑,封了嘴,直接拖走了。 他无可奈何,冷汗直流。 急切道:“不是的!你们别把我交出去,他不是来接我的,他是来杀我的!” 底下人笑了笑说:“殿下说笑了,这三百年,殿下在九天境乐不思蜀,几乎快成为九天境半个主人了,神尊这三百年的关切爱护,我等有目共睹。” “是啊,神尊不过一时生气,闹了矛盾,您回去哄哄他,不就解决了?” “不是,不是的!!” “他就是来杀我的!我是凤凰,是上古神裔,是你们的少主,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不能!!” 他坐不住了,想落荒而逃。 急切之下,崴了脚,从台阶上滚下来,一身华丽羽衣凌乱不堪,繁复的袍摆卷困住双腿,跑不开。 他狼狈极了,一个个攥住那些长老的衣袖。 请求、恳求、哀求着他们。 他们或漠然阖眼,不理不睬,或满目悲怆屈辱,又只能在奚玄卿的威逼下妥协,再或者面目暴露,抽开他手中紧攥的袖子,转身离去,弃如敝履。 凤翎在哭,又不断证明自己身份,费劲地展开凤凰灵相。 可依旧没用。 他们依然道:“殿下言重了,神尊不过是接您回九天境,并无恶意,何至于此?” 第71章 “你们见谁提剑而来,是不带恶意的?!”凤翎呐喊道。 “来人,请殿下去见神尊。” 直到双臂被钳制住,捏得他肩膀生疼。 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是不是凤凰,和这些人会不会护着他没有关系。 熙熙攘攘,不过利来利往。 没有神力威严,没有强悍实力的凤凰,血脉是不起作用的。 整个四海八荒三重境,皆是如此,包括他自己。 ——慕强。 他偷了凤凰金翎,骗走了凤凰心,又吞了凤凰的双眼,占据了凤凰身份,也还是……成不了凤凰。 被万灵境交出去的那一刻,他本想笑着去讨好。 他不知道奚玄卿已经知道了多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抹笑。 被身后的羽族推搡着,颤颤巍巍朝奚玄卿走去。 “神尊,我……我再也不偷跑了,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他话没说完,肩头一痛。 他看着奚玄卿森冷的脸,发丝凌乱,吹拂过眉睫,一双猩红犹如修罗般的眼掀开,定定看向他。 曾经宠着他,无所不应的神尊,如今一柄剑横亘在他们之间。 另一端扎进他肩头。 凤翎彻底心死。 石头终究是石头,捂不热的。 即便他陪了他三百年,即便他曾被温柔对待过,即便他有预谋地来,却早已爱上这颗石头…… 没有用的。 凤翎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他悲叹他自己,也悲叹一次仓灵。 他无所顾忌,心底一横,嘲讽笑道:“奚玄卿,你当真是个没心的石头!” “你不爱我,也不爱仓灵,你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你修你的无垢灵体吧,任何人都会是你修炼途上的垫脚石!你根本不配被爱!” “你要为他报仇杀了我吗?” “你想杀我,究竟是真为了给他报仇,还是想让你自己心底好受点?” 声声诘问下,奚玄卿眸色愈暗,血红涌动。 那双曾经温柔过的眼,原来从不温柔。 凤翎终于明白过来,奚玄卿的温柔都是假的。 奚玄卿根本不懂什么叫温柔,什么叫爱护,他只是在笨拙地学习这种情绪表达。 实则,他根本算不得人。 没有心,哪里能算人呢? “呃——” 那柄剑又进了几寸,凤翎肩膀剧痛,喉中涌血。 “奚玄卿,你不能杀我!!” 在生死面前,他到底是恐惧了。 “我吞下的那双眼睛是他的,那双眼含着他一缕凤凰魂,凤凰心早已融进我体内,与我不可分割,若是强行分离,凤凰心会被彻底毁掉!” “你不能杀我!!” 奚玄卿顿了片刻,欻地抽出剑。 像在思考什么,他眼底愈发黑沉,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喃喃着:“还有眼睛,对……还有眼睛……” 他偏头,抬眸,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凤翎。 似在研究该如何将这双眼完好无缺地剜出来。 那眼神太瘆人,杀意露骨。 凤翎不知道为什么司晨教他的那些话没有用。 “难道你不怕凤凰心损毁吗?” “他都烧成灰了,你摘掉他的眼睛,他的魂魄都留不住,都从双窍散掉了,他还如何涅槃?他回不来了,凤凰心已经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你不能呃——!” 避开凤凰心,这柄剑戮入凤翎喉中,再也说不出话。 凤翎绝望地瞪大了眼。 紧接着,眼前眩晕,天旋地转。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躺下,仰视那个白袍猎猎,从九天堕入地狱的男人。 他的血溅在男人的衣摆上,他的头颅滚落在男人脚边。 他看见男人双唇微动。 却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意识便彻底散了。 死了。 被一剑刺入喉咙,砍掉头颅,狼狈地死去,死在了温柔对待过他的人手上。 毫无怜惜……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紧盯着奚玄卿。 在他死亡的那一瞬,那双和仓灵有些相像的杏眼渐渐变形,变得面目全非。 一只浑身漆黑,丑陋不堪乌鸦。 却骗了神尊三百年。 仓灵的双目早已被凤翎咽下,即便拿走这双眼,也不是仓灵的了。 奚玄卿想,他该如何将眼睛赔给仓灵呢? 自己的这双够不够? 他蹲下,手指缓缓戮进凤翎心腔,剜出那枚蓬勃跳动的凤凰心。 一离开凤翎的身躯,凤凰心骤然腾起一团火焰,极速燃烧。 奚玄卿来不及多想,直接剖开自己胸膛,将那颗心塞进去。 心在他的石身中燃烧,他的石头够冷,可以暂缓燃烧速度。 凤翎没有骗他。 凤凰心离开凤翎的身体,便存不住了。 可他的无垢灵体至少能保存这颗心很久。 头一次,他如此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体质。 还有凤凰的金翎…… 在哪儿呢? 奚玄卿持剑,神色漠然,一寸寸挑开凤翎的皮肤、血肉、骨骼…… 却是一无所获。 凤凰金翎不怕火,他想出办法了。 指尖一簇九天玄火燃起,烧在凤翎尸身上。 第72章 奚玄卿有些恍惚,这簇焰火像极了那一日…… 可直到焰火燃尽。 他看着被海边浪潮一寸寸带走的灰,眉头紧皱。 没有…… 没有啊…… 金翎呢? 凤凰金翎呢? 找不到了,找不到小凤凰的东西了…… 那要这么办? 他要如何将仓灵的一切带还给他? 奚玄卿转头回了九天境,来到空悬洞。 可怀渊天尊不愿见他。 他便跪在仙府外一直等着。 他捧着重新穿上红线的金铃,想着:再等等我,等我来向你道歉,好不好? 金铃并不应他。 等到秋叶凋零,等到霜雪落白长发,等到一身狼狈被雨淋透,等到膝盖与沙砾长在一起,等到凤凰心燃得他石身滚烫。 空悬洞门终于敞开。 他抬起木然太久的眼,深深一拜,额头磕出血。 “求师尊赐教,凤凰金翎在何处?” 怀渊天尊看着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满眼愤愤,最终都化作一声长叹。 “凤凰一旦身死焚烬,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会随他而去,最早离体的是金翎,而后是凤凰心,凤凰丹……” “你找不到凤凰金翎,只是因为,已经焚毁了,如今……” 他看着奚玄卿隐隐烫红的胸膛,摇头叹道:“你又何必将这颗心留在体内?它迟早会焚烧殆尽。” 奚玄卿无动于衷,甚至有些隐隐庆幸。 金翎已经被仓灵带走了。 那太好了。 他朝怀渊天尊深深一拜。 “徒弟无能,渡不过这情劫,如今心如死灰,再也无能管控四海八荒三重境。” “我已将天狱交给巽何,将九天诸事托付于九方。” “如今,魔域危机已解,百年内再无祸患。” 他捂着自己心口,凤凰心的灼烫已蔓延至体表,胸膛、掌心,具是一片灼烧痕迹。 他却唇角微掀,垂睫道:“被他的凤凰心带走,我情愿的。” “请师尊在徒弟死后,拿走我的石身原形,待到七万年一劫来临,鸿濛重启时,以我残躯修补天漏。” 这是他最后的责任。 了了,便再无牵挂。 “砰——” 一方砚台砸在奚玄卿额颞,鲜血淌过他眉睫,他眨了眨眼,又是深深一拜。 那意思竟是不听劝的。 怀渊天尊万年来,没有哪次这般气恼过。 他一手教出来,最优秀的徒弟,竟渡不过情劫! 便是九方遇那顽性重的,也在历劫失败后自己打散原形,重组修缮,修为重回巅峰。 眼前这个…… 怀渊天尊长叹一声:“你啊……你……!” 他无可奈何,总不能教他最看好的徒弟死去,何况,他这徒弟修的是无垢灵体。 万年来,才只有这一人能修成。 怀渊天尊道:“凤凰身死,倒不是终局,此事或有转机。” 奚玄卿蓦然抬眼,声颤的不成样子。 “您说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心口在颤,浑身都在簌簌抖动。 “您是说,他还有复生的机会?可是……可是他没了双眼,神魂已从双窍散去,如何还能……” 怀渊天尊道:“凤凰本就是超脱三界之外的存在,是上一场鸿濛世界开启前就存在的上古神裔。” “他死后,最重要的那缕神魂会去弱水,即便从身躯中散开,也并无影响。” “如果能顺利蹚过,那么经历涅槃劫后重生,如果蹚不过,就会湮灭在弱水中。” “你说的那位,虽是凤凰,可他失了心,又失了金翎与记忆,还有力量,况且,他的翅膀已没有翎羽,极大可能是飞不过弱水的。” 奚玄卿双目怔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师尊。 “您知道一切……” 那当初告诉他,有一只重明鸟来了九天境,又离开,是为什么? 为何要这般误导他? “你可是在怪为师?”怀渊天尊望着他教了万年的徒弟,心底很不是滋味。 “为师悟天道规则已有数万年,不过瞥见寥寥,深知因果不可逆转,若强行插手,必定会造成更大的困局。” “因而,才闭关不问世事。” “那时,你偏来问我,其实,你的心底已有了答案,我只能顺着你的想法,给你一个肯定,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说。” 嫌隙已生,他知道自己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倒是教奚玄卿将那凤凰找回来,才能化解这一场隔阂吧? 怀渊天尊叹道:“事到如今,因果已生,你又是我最在意的徒弟,我如何能坐视你殒落?” “既如此,这勘破天道,强行逆转终局的代价,我便担下吧。” 奚玄卿无言。 他不知如何开口。 他的小凤凰,他要找回来,可却又要他师尊为他承担灾厄后果。 痛恨自己的无能,哀戚自己的愚钝。 喉咙哽的厉害:“……请师尊赐教。” “这便是原谅为师了?” “……” 何谈原谅? 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了事,认错了人,害人害己,还连累师尊。 他师尊却笑了笑,又继续道:“为师的事,你莫要担心,我不过是告诉你逆天之法,却不能替你去做什么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第73章 “他大概率是蹚不过弱水的,必须有人找到他的神魂,托着他蹚过去,才能入涅槃劫。” 弱水从来都在九天境上。 所有人,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上神,也不敢轻易去碰它。 原本,奚玄卿身为女娲石,又拥有无垢体,是不怕那弱水的。 如今,他动了凡心,又被心魔执念牵扯摇摆,即便修为不损,心境也配不得“上神”尊称了。 因而,才会被弱水灼伤。 若是此前的他,蹚过弱水,并非难事。 如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来。 踏入弱水的那一瞬。 他的脚踝便像是攀上绵密的蚀骨蚁,一寸寸啃噬皮肉。 他倏然想起,仓灵初来九天境时,赤足踏在九千天阶上,双足被清气灼烧的焦痕遍布。 那时候,仓灵牵上他的手,攥着他的袖子。 对他说:“我好疼啊,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是怎么做的? 他一剑劈裂了衣袖,嫌弃那小妖,厌恶至极。 当初的漠然,如今都化作绵密的细针,一寸寸扎进体内,看不见多明显的伤口,却疼得厉害。 弱水淹没膝盖,漫过腰。 他明显地感觉到身躯在被灼烧消融,血肉一寸寸剥离、融化。 而后,又因无垢灵体的竭力修复,再长出新的血肉。 再灼烧消融…… 再重新长出…… 这场酷刑,似乎没有终点。 弱水这头在九天境的凤凰花树前,花树顶端似还残留了几根被月下仙人遗漏的姻缘红线,遥遥望着他。 他一回头,似又看见仓灵狡黠一笑,从凤凰花树上跃下,往他怀里扑来。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没有任由那小妖怪跌在地上,摔伤腿,疼得龇牙咧嘴。 他仿佛看见自己展开双臂,拥抱住他的小凤凰。 小凤凰娇憨地笑了笑,对他说:“奚暮,我好饿呀,我想吃灵果,你抱我回去吃好不好?” 他点头应了。 却又见小凤凰皱眉:“你抱得太紧了,我骨头都疼啦,你松松手。” 他却摇头不肯松手,脸埋进仓灵颈窝。 “你哭了?为什么啊?” “我怕……”他听见自己闷声说:“我怕我一松手,就把你弄丢了。” 小凤凰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说:“笨蛋,你不松手,我也已经被你弄丢了呀。” 奚玄卿肩膀一颤,他怀里的小凤凰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遥遥的,他似乎听见怀渊天尊的声音。 “莫回头,往前走,莫要回头,回头尽是虚妄,沉溺虚妄,你便永远走不出弱水。” 是了。 他的小凤凰已经被他弄丢了。 他如今要将他重新找回来! 弱水另一头在天尽头,是神祇到不了的地方,无人敢跨越这条天堑,偏偏是凤凰要度过涅槃劫必须走的路。 他无法想象,他那失了翎羽,飞不起来的小凤凰,挣扎在弱水中,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但终究,他要看见这一切。 一抹极微渺的虚影,在弱水之上盘旋。 他浮不起来,翅膀扑腾个不停,弱水沾上已秃的羽翼,便是灼伤一片,早已精疲力尽,声声哀嘁。 奚玄卿极快地游过去。 指尖一碰那虚影,对方便一阵剧烈颤抖,瑟缩着逃离。 他在怕他…… 他怕那个曾焚烧他羽毛,夺他凤凰丹,又亲手剜他双目的人。 他怕他…… 怕得想要逃离,险些一头扎进弱水中。 奚玄卿忙不迭去接他。 任由弱水淹没自己头顶,将他的脸,他的皮肉,他的双眼都灼伤消融。 漆黑的弱水之中,他空洞的双眼不断长出血肉,再融去,再长出…… 他却噙着微笑,高高地托举起他的小凤凰,朝着岸边游去。 朝着那株开遍凤凰花的生路游去…… …… 那身皮肉不知褪去几次,又重新长出几次,他终于寻到了凤凰神魂。 凤凰涅槃劫要以凤凰的执念之物为阵,以执念之人为核,才能成功入劫。 执念之物,自然是那两枚金铃。 至于执念之人,自然是……奚暮。 但他现在到底还算不算奚暮,他自己也不知道。 怀渊天尊说,其实可以直接燃烧凤凰丹,以其为核。 奚玄卿不愿,他怎么可能还要毁坏仓灵的东西? 他愿用自己的灵核替代。 他的灵核燃烧的不是力量,而是……石核命魂。 灵核为烛,金铃为阵。 他捧着那孱弱的凤凰神魂,投身涅槃劫中…… 睁开双眼时,他正站在云端,俯瞰这个劫中世界。 他看见仓灵沿着山路攀爬而上,朝他走来。 奚玄卿不禁湿了眼眶。 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像极了三百年前跟在他身边的小妖怪。 他似乎过得不太好,浑身衣裳破烂,脸上沾满了灰尘泥垢,鞋子破了,双脚半露在外,手指上也是血痂。 奚玄卿眉头紧皱。 偏偏一双眉眼狡黠娇憨,歪了歪脑袋,愣愣地看着他。 半晌,梨涡绽放,少年浅浅一笑。 第74章 “你是这座山中的仙人吗?你能超度我吗?”他说。 奚玄卿从重逢的喜悦中惊醒。 脸色难看到极点。 超度? 什么超度? 难道这场涅槃劫从一开始便是死局? 他的小凤凰已经死了? 第28章 另一个奚暮 “超度?” 奚玄卿疾步靠近,攥起少年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是暖的。 脉搏均匀跳动,因着爬山吃力,胸膛也起伏得厉害,呼吸是正常的。 明明是个活人。 少年仰头看他,见这仙人眉头紧皱,脸色煞白,颇为紧张的样子。 他思量了会儿,心想,是不是自己的话吓到对方了?这神仙可真不经吓啊,胆子小,说不定也没什么本事,他能给他超度吗? 少年歪了歪脑袋,往后退了步,想抽回手,可对方攥的太紧了,他抽不动。 不由皱眉:“你捏得我手疼。” “……对不起。” 仙人松了手,生怕吓到他似的,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又谨慎着靠近小半步。 少年见他这样,心底有些失望。 怯怯地开口:“你……是不是怕我?你不是神仙,不能给我超度也没关系的,我不会杀你的。” “……” 少年的话愈发荒谬,奚玄卿喉咙发哽,半晌,才调整好情绪。 这里是涅槃劫世界。 仓灵不认识他。 也不会记得那些……往事。 他还有机会。 眼睫像清晨的草木沾着点点露珠,定定地凝视着少年。 他咽了咽喉咙,自以为平静温和地说:“什么超度?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 一开口,嗓音哑得厉害。 少年似有疑虑,不想多言。 但他一步步爬上这峻疾高岭,累得浑身发软,极为疲惫,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仙人,不想就此放弃。 仙人…… 唔,姑且算是吧。 仙风道骨,白衣飘渺,从云端落下,御风而来,怎么不是仙人呢? 只是这仙人反应也太奇怪了。 少年垂睫低首,盯着自己戳破布鞋的脚尖,手指戳了戳下巴,思量了会儿。 试探着开口道:“我该死了呀,或者说早就死了,只是一直没办法离开这个世界,不能投胎,他们都说我罪孽深重,需要得道仙人给我超度,送我渡奈何,踏忘川,我才能赎罪。” 他不知哪个字刺痛了眼前的神仙,一抬眼,对方脸色骤变,眉目间尽是哀戚,一双黑沉的眼珠败成死灰。 少年想了半天,觉得他这般模样像极了母亲死后,父亲目光里头的东西。 神仙问他:“你……如何就罪孽深重了?” 少年:“他们都这么说啊。” “……谁说的?” 好奇怪,这神仙怎么回事? 那张脸长在了少年喜好上,偏偏比他这个急需超度的该死之人,还像个活不成了的。 少年不禁皱眉,努力想了想:“族中长老,大伯父,三婶婶,堂哥堂妹,还有……很多人,他们都这么说的。” 他话音一落,眼前仙人竟忽然抬起双臂,拥了过来。 少年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满脸困惑:“你做什么?” “我……”奚玄卿踟蹰许久,终道:“我只是想拥抱你一下。” “拥抱?”少年困惑不解,“拥抱是什么?” 他细细回想过往,似寻到了答案,一双瞪圆的瑞凤眼亮晶晶的,欢欣雀跃:“是母亲入殓的时候,父亲做的那样吗?” “……” “是不是拥抱过后,你就可以超度我了,让我像母亲一样被送走。” 少年高兴极了。 他一头扎进奚玄卿怀里,双臂紧紧圈着对方的腰,觉得还不够,又攥起对方手臂往自己腰上圈。 “你的手怎么在抖啊?你怎么不拥抱我了?你是不是不愿意超度我啊?” 少年越说越丧气。 难过地松开手,往后退,却又被眼前的仙人紧紧搂入怀中。 “你要超度我啦?” 少年兴奋极了,亮晶晶的眼眨了好几下,难以置信的喜悦。 他被仙人抱着,对方也不嫌他脏,轻轻抚着他头发,揉了揉他后颈,克制着什么情绪似的,只将温柔道出:“你还活着,不需要被超度,从来没做什么错事,也不是什么罪孽深重之人。” 该被超度的是我…… 罪孽深重的,也是我…… 少年困惑不已:“可是,弑母杀父不是错事吗?吸干了一城池的灵气不是错事吗?害得那些堂兄堂妹不能修炼了,不是错事吗?” “……什么?” 奚玄卿终于注意到少年眼尾多出的一枚小小泪痣,不细看瞧不出,被满面灰尘掩盖着。 那是罪污,就像九天境泼成墨色的法衣一样…… 又见他手腕间一双镣铐磨破皮肤,深烙骨骼。 新的痂痕叠着旧的…… 心中悚然。 他闭了闭眼,极快地以神识扫过这个世界。 终于明白,涅槃劫从来不是那么容易渡过的。 更何况,他的小凤凰失去的太多,没有完整的身躯和魂灵,不足以安然渡劫。 他有心理准备。 第75章 却不想会这般难…… 灵核为烛,金铃为阵。 涅槃劫开启时,怀渊天尊对他说:“于你而言,劫中世界尽是虚妄,不过是上一场鸿濛世界的往事投射,切莫当真。” “劫主需放下执念,放下一切仇恨与不甘,直至劫中世界结束,才能顺利渡过涅槃劫。” 怀渊天尊叹道:“劫中如何,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唯有自渡。” “原本凤凰涅槃劫与他人不相干,你执意入劫陪着他,却也改变不了什么,一切还要靠他自己,你莫要强求。” 如何不强求? 这场劫,靠着仓灵自己,真的能渡过吗? 入劫前,他问怀渊天尊:“若我偏要勉强呢?” 怀渊天尊道:“一切都不会改变,甚至……你会被因果反噬,伤及自身。” 因果…… 又是因果! 奚玄卿自历劫归来,便遵循因果,放下前尘执念,即便知道仓灵是他那一世的牵绊,他也迫使自己不去看,不去听,装聋作瞎。 直到……永远地失去他的小凤凰。 偏偏仓灵不信因果,寻寻觅觅凡尘境三百年,又为着与他重逢,忍耐着那么多的身心伤痛。 他又怎能继续顺其自然,任由因果宿命桎梏? 奚玄卿抬指抹去少年脸颊灰尘,拂去尘埃,露出璞玉。 “仙人,你怎么哭了?” “仙人不是不会流泪的吗?你不会是个假的吧?” 奚玄卿破涕为笑,轻轻嗯了声:“对,我算不得什么仙人了。” 他一招手,飞来一片云彩,皎洁无垢。 在少年的惊呼艳羡声中,他牵起他的手,踏上云。 “你没骗我,你是仙人!你会腾云驾雾!” 少年问他:“你什么时候超度我呀?” “不用超度,你的归宿从来不是冰冷的地狱。” “我带你回家。” 这座山叫醉仙山,山下有个宗门,叫逍遥宗,逍遥宗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师叔祖。 三千里外,凡间城池中,有一座飞虞城,飞虞城中灵气浓郁,其中有一个修仙氏族,族中诞生了一个魔种…… 这是七万年前,上一个鸿濛世界的红尘。 是虚影投射,是记载于上古典籍中,秘不外宣的过往。 在这个世界里,奚玄卿成了逍遥宗的师叔祖。 而仓灵……成了那魔种。 他生在仙门世家,本该荣华一生,却因宿命捉弄,让他的降生带来一场灾祸,以至南岭飞虞灵气枯竭,致使一个庞大的仙门氏族就此衰落。 母亲被他吸干心血而死,父亲以死谢罪殉了母亲,他呱呱坠地时,便有了成熟的意识,却不懂什么时候该喜,什么时候该哀,亲眼看着父母双死,竟笑得开怀,似在庆祝双亲终于离开这个脏污的人间一般。 族老一抱他,发现他竟无心! 他还不会走路时,便被族中长老拴上沉重的缚灵镣铐,被锁在井底长大,被堂兄堂弟们一块块石头砸破头,口口声声说他是鬼怪,备受冷落欺凌。 跌落谷底的人,从未站上峻峰,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从不惧怕黑暗。 大约是习惯了麻木,无所谓痛苦与否。 他的木然,让命运更加厌憎他。 宿命同他开了个卑劣的玩笑。 他长到十五六岁时,一场魔族入侵的意外,几乎摧毁了整座飞虞城。 他以他的天生力量阴差阳错地拯救了整个氏族,被奉为英雄的那一日,魔族却说他是天生魔种,要请他回魔族。 一朝跌落谷底,尽是怨恨背叛,所有曾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过眼繁花,转瞬尽散,他终将因仇恨,屠戮整个仙门,同归于尽。 这便是涅槃劫的宿命。 若想摆脱宿命,渡劫成功,他必须放下仇恨,放下心底的执念与不甘,无憎无怨地走到最后,哪怕被万箭穿心而死。 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经历了欺.凌、背叛、伤害、折辱…… 还能原谅一切? 奚玄卿知道,他的小凤凰从来快意恩仇,毋宁死,不苟活。 涅槃劫中的这个身份,本就是永不能化解的矛盾。 仓灵注定与世界为敌,无法心无挂碍。 这是一场死局。 凤凰涅槃劫是独属于凤凰的重生之门。 凤凰是天道宠儿,怎会被如此对待? 涅槃重生,又何必强求心无挂碍? 又不是神祇渡劫飞升,要摒弃七情六欲,也非佛子立地成佛,顿悟红尘,放下我执。 这也是天道规则吗? 奚玄卿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规则。 早已尘封的贪嗔痴恨之念,再度破开冰面,朝他并无心脏的胸腔袭去,又卷过四肢百骸,蔓延整个无垢灵体。 因愤怒而生的喉间血,被他咽下,身躯却久久不得舒缓,指尖都在颤抖。 少年似觉察出异样,抬眸看了他一眼,丝毫不知避讳地坦然问道:“你受伤了吗?我闻到血气了,神仙也会受伤吗?” 奚玄卿摇了摇头,凝视着少年。 想伸手去抚他脸颊,却被他侧身避开。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 奚玄卿这才瞧见,自己捂着嘴唇的时候,手上沾了一点血。 少年顿了下,避开血污,捻着指尖将奚玄卿的手放回身侧。 第76章 就像面对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又怕抹布长了腿往自己身上搭。 明明他自己身上才脏,都是灰尘和泥污。 明明身侧的仙人一袭白袍,不惹尘埃。 少年愣了下,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他知道对方在看着他,可身侧的仙人比他高许多,只要他不抬眼,就不必与对方对视。 他觉得别扭。 出自本能的古怪反应。 他很喜欢对方的脸,眉眼温柔下来时,他能看得着迷。 又有些恐惧这人本身,他都不怕死,甚至于急切地想找人超度自己,却对这人恐惧万分。 浑身觳觫,他竭力克制自己。 转移注意力,视线又恰好撞在对方心口的位置。 他看了许久,发现一件古怪的事。 惊呼一声,诧异道:“啊!仙人,你怎么心脏都不跳的?你也没有心吗?” 好在,仙人似乎并不计较他刚刚的失礼,只笑着说:“是啊,我也没有心。” 少年来了兴趣。 他曾因无心,被排斥,被视为怪物,被拴上沉重的锁链镣铐,被投入枯井中,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茫然长大。 没有人给他吃喝,他就喝雨水,吃井底生出的蘑菇和杂草,很饥饿,但奇怪的是再觉得饿,也饿不死,他只能稀里糊涂地活着。 就连说话发音,都是跟着那些时不时捉弄他,往井底丢石头丢垃圾的堂兄弟学会的。 就像是唯一的异类妖兽,格格不入地在人间彳亍很久很久。 没有人和他一样长着怪异的模样,他只能徘徊在河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哀哀叹气。 可这一天,他意外碰见了一只和他一样的怪物。 这只怪物还是神仙! 少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奚玄卿:“你是一直没有心吗?我是天生就没有的!我们俩一样!” 他拽过奚玄卿的手,贴在自己永远不会跳动的胸膛上。 掌心的温度让他觉得心口很舒服。 但他看着对方沾血的尾指上烙印的那圈疤痕后,没有心却也莫名心悸。 又忙不迭松开对方的手,弯腰帮对方收拢回身侧。 掌心的温度还有残留。 奚玄卿默不作声地拢起掌心,但那温度散地很快,转瞬间便留不住了。 他咽了咽喉咙,苦涩压下,只保持着不至于吓到这少年的距离,微笑也是刚刚好。 “我和你一样,天生就无心,只不过……很久以前,有人将自己的一颗心给了我。” 少年瞪大了眼睛:“谁那么蠢啊?心也能给别人?” “……”奚玄卿定定地看着他,“他不蠢,他……他只是看错了人。” 少年听不懂他这似是而非的话。 又皱眉咕哝道:“那然后呢?你怎么又没心了?” “……因为,我将他的心又弄丢了。” “那你可真笨!” 少年气鼓鼓的,也不知替谁气恼。 话一说完,他觉得不妙。 自己有求于这仙人,他还要被超度呢! 仙人说带自己回家。 回家是什么? 他们说是归宿。 归宿又是什么? 那些人对他说过,说他的归宿是忘川奈何,是往生之地。 在少年心中,回家便等同于被超度。 他忐忑地看着奚玄卿,期期艾艾道:“你不会生气了吧?生气了还会带我回家吗?” “不生气,不会生气的。” 仙人看着他,眼底似有浓雾,洇出水渍,又像是云霭流淌在眼前,朦胧了视线,他看不清。 本以为这个话题结束。 他却又听见仙人说:“后来,我又找到了他的心,可惜,弄的有点脏了……” 少年愣了下,“你把心还给他了吗?” “我想还,但现在还还不了。” “我将它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着他回来取。” 少年歪了歪脑袋,灿然一笑。 艳羡道:“真好呀,有心真好呀……” 流霭杳杳,贴着少年鬓边飞过,他眼底明亮,笑靥璀璨,明明怀着无限憧憬,向往的却是……往生。 入劫前,奚玄卿剖开自己的原形石身,将凤凰心和凤凰丹存在另一小半中。 凤凰涅槃成功之日,曾经的一切旧身都会焚烧干净。 包括已经焚成灰的金翎,还有凤凰丹,凤凰心。 凤凰心若不保存在奚玄卿的石身中,会很快烧毁。 若将其留在如今的身躯中,他极有可能一同烧毁神魂,湮灭于世间。 他只能想出这么个两全之法。 入劫之前,他夙愿如此,只愿烧成灰,余烬也要相拥。 如今,他看到了希望,他还想同他重生归来的小凤凰再相见。 便……舍不得死了。 前尘往事,若能同他那半颗石身一起焚毁,而后便是新生,该多好啊。 醉仙山上仙气袅袅,云鹤翱翔,湖泊碧翠,山林葱郁。 少年仰头看着那些飞翔的仙鹤,心底艳羡,不由感叹:“好漂亮,它们的羽毛真好看,飞起来也好潇洒!” 奚玄卿心底一哽,轻声道:“你也会的。” “嗯?什么会的?”少年困惑道:“我也能长出翎羽,飞上九天吗?可我又不是鸟,我是……” 第77章 他想说“人”。 但飞虞城的人从不承认他是人,都说他是小妖怪。 他也没那么执着非要做人。 他都快被超度了,他要做鬼啦。 醉仙山是逍遥宗独辟给师叔祖的仙府,平日里无人叨扰,只他一人清修。 奚玄卿不知道自己如今这个身份,在这场红尘浩劫中,会是什么一个角色。 那是上一个鸿濛世界的往事,典籍所书并不全面,只寥寥几语,便将一世的千古长叹概括其中。 但他想,他来到这场涅槃劫中,获得的身份并不坏。 至少因着原主是个修为高深的仙君,他的实力也被保留了两三分。 有了这些,他至少可以护住仓灵。 醉仙山上只有一所竹屋,并无九天境那般的华丽宫殿,也无仙侍宫娥,倒是清静。 奚玄卿打了盆水,仔细地将少年眉眼擦干净,又找出一件衣裳给他换上,少年身量不高,穿着倒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没有合适的鞋子,他便赤足满屋乱跑着,左看看,右看看,对什么都好奇。 奚玄卿等他沐浴完,一推开竹门,便见少年披着半湿的及腰长发,坐在窗台上,双足晃荡,暖玉一般的足尖时不时踢开过长的衣摆,偶尔露出一双颀长纤瘦的小腿。 即便从未被好好对待过,他天生的容色却从未凋零。 只是……那双足踝,少了点东西。 奚玄卿看得失神,再反应过来时,少年双掌撑着窗棂,跳下来,奔到他面前,眼底满满期待。 “你什么时候超度我啊?我都洗干净了。” “……” 见他只皱眉,不说话,少年愣了下:“还有什么步骤吗?我见他们抓到魔女焚烧献祭时,是洗干净然后绑起来,架到柴火上的。” “……” 奚玄卿哑然,“你如何知道这些?” 少年笑了笑:“他们也烧过我呀,也给我洗了个澡,还用了香香的花瓣,我很喜欢,甚至给我换了衣服,布料滑滑的,特别舒服,就是不太经穿。” 说到这,他又惆怅起来:“可惜,他们能超度魔女,却超度不了我,那些火烧起来疼疼的,我以为会很快,却没想到忍了好久还没烧好。” 他皱眉沉思,不太高兴。 并没注意到眼前的男人眼底浮现出怎样一抹猩红。 若是抬眼瞥见,他一定能认出,那抹红,和那些被焚祭的魔女死前眼神一模一样。 少年又道:“他们说,我是个烧不成灰,杀不干净的恶魔。” 若非这特殊体质,他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掌心,刚刚还被窗棂上的倒刺划伤,这么一会儿,便肉眼可见地痊愈了。 少年鼓起脸颊,长呼一口气,颇为无奈。 那双手腕还缠着镣铐。 因着是他儿时便被锁住双腕,如今骨骼血肉都在长大,镣铐便愈小,直到现在,已经嵌入骨肉中。 每一次抬手转身,手腕都会重新磨破,而后又愈合,又磨破…… 渐渐的,他对疼痛也不敏感了。 奚玄卿想,他的小凤凰是怕疼的,从来都娇气,足底被沙砾硌破,都要哼哼唧唧喊好一会儿疼,要奚暮哄半天,才能好。 可这场涅槃劫中,他的小凤凰没有奚暮。 没人宠着他,爱着他,护着他。 没人在他饥寒交迫时,将他捧在掌心,捂在怀里煨暖他,给他摘灵果,寻宝石吃。 他来晚了…… 直到双足离地,被男人抱到床榻上坐着,少年两眼呆懵。 茫然地看着仙人单膝着地,蹲在他面前,捧起他足踝,手指丈量着他足底的尺寸。 又呆愣愣地看着仙人捧来一盘水灵灵的仙果塞进他怀里。 对他说:“吃。” 少年眨了眨眼,茫然地拿起一个,唇齿咬下,甜滋滋的味道冲击味蕾,鲜香馥郁满口腔。 他忙不迭咬了好几口,生怕再不多吃几口,就被别人夺走似的。 “好吃吗?” “唔唔,好吃!” “天天都有的吃,都给你吃,不想着被超度这件事了好不好?” 少年愣了下,抹了抹满是汁水的唇角,恋恋不舍地将灵果放下,推远,又觑了好几眼,咬着唇,也没去拿。 “不行的哦。”他舔了舔嘴唇,说,“我活着就是恶心,我不能活呀,我要超度。” “…………” 奚玄卿什么也没说,又捧着少年双腕看着,似没说刚才那话。 良久之后,他抬起微湿的眼,蹲在少年面前,哑声说:“暂时不想这件事好不好?” 少年愣了下,又看了看自己手腕。 “现在超度不了吗?是因为……镣铐不摘掉,就不能超度?” “……” 奚玄卿点了点头:“嗯。” 少年眉头紧皱,心情变得极差,难过地说:“……那好吧。” 又抬眼看着奚玄卿,有些恳求的意思:“求求你,拜托啦,你一定要快点帮我摘掉这个,然后超度我好不好?” 忽略后半句,奚玄卿点了点头。 又将灵果塞进少年怀里。 “多吃点,灵力充沛了,镣铐更好摘掉。” 少年眼前一亮,相信了。 抱着灵果,欢快地吃起来,吃到满脸汁水,两颊鼓囊囊的,一双灵动的眼咕噜噜转着,又微微眯起。 第78章 适才是清晨,光线昏暗。 如今,天光大亮,奚玄卿才瞧见,那双漂亮的眼,色泽有些不正常,似偏琥珀,泛着微微浅茶色。 “你眼睛……” 少年嚼着灵果,满不在意道:“哦,这个啊,天生就是这样,光线太亮,太阳太刺眼的时候,就会看不见东西。” 那其实不是天生的。 是他常年被困锁在井底,不见天光,时间久了,便患了眼疾。 眼睛…… 他话刚说完,只见四周窗棂被数道竹帘遮盖,一下子,屋里都黑了。 对常人而言,有些昏暗。 于他来说,却是视物刚好。 又过了几日,少年已能适应这样的日子,有干净舒服的衣服穿,有甜滋滋的灵果吃,还有香香的花瓣沐浴。 好舒服呀。 但他也没忘记“超度”这件事。 日日都催着。 奚玄卿也逐渐适应这个世界,新的身份也适应了。 他一打听,才知,仓灵在这场劫中,已走至魔族袭击飞虞城,仓灵爆发魔种的力量,击溃魔族,意外救下族人性命。 族人见他力量怪异,又想起他刚出生之时的厄兆,还想将他锁回井底。 他不愿! 他宁愿死,也不想再回到那逼仄狭小的井底。 他已经见识过杨柳畔,长安花,见识过满街热闹,人间烟火,见识过太阳的温暖,春风的温柔。 如何还能忍受黑暗? 但他不死,又不愿困锁井底,氏族便容不得他。 有人告诉他,你不该活着,你这一世也就这样了,你不如寻个道法高深的仙人,让他超度你,送你往生,来世说不定就能偿还完罪孽,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可以和你们一样吗? 有吃不完的好吃的,有看不完的美景,有柔软的衣服穿,还能天天晒太阳! 能。 别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于是,他便找各种各样的办法,寻求来世。 可惜都失败了。 直到遇见这个奇怪的仙人……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 奚玄卿已经找到可以安全无虞,不会伤到仓灵骨骼,就能解开镣铐的办法。 但他又生出了疑虑。 若是解开了,他又要以什么为借口,哄着仓灵不急着“超度”呢? 他回到醉仙山,发现仓灵不在,心底一紧。 慌忙地搜寻遍整座山,都没找到人。 直到他扩大搜寻范围,找到山脚下逍遥宗。 在一方湖泊前,看见少年熟悉的背影。 他刚要上前,便见少年侧目朝一边的竹林看去。 双目笑弯,眉梢兴奋地挑起,两颊梨涡绽放。 那是真正的开心,欢愉。 清脆的嗓音欢欣雀跃地喊着:“奚暮,你快过来呀!鱼上钩啦!” 奚……暮? 碧绿竹林间,走出一个穿着逍遥宗弟子服的青年。 温柔笑着,朝仓灵走去。 第29章 我讨厌你! 湖面涟漪点点,少年握着钓鱼竿,激动地又喊了声:“奚暮,你快过来呀!是大鱼!肯定很大!我都拽不上来啦!” 他朝那穿着逍遥宗弟子服的青年笑得开怀,毫无警惕与戒备。 不像刚见奚玄卿时,那般小心翼翼。 他们究竟认识多久了? 奚暮…… 哪个奚?哪个暮? 若只是字音相似…… 青年快步走过去,两人挨在一起,靠的极近,青年的手握住少年的手,一提竿,便将一尾大鱼钓上来。 少年高兴地蹦起来。 “喔!太好啦,今天有鱼吃了!” “你想怎么吃?我带了香料,可以生火烧烤。” 青年嗓音温柔。 偏偏一开口,奚玄卿脸色就变了。 他自己的声音,他不会不熟悉,只是这人语调低缓缠绵,温润如玉,不是九天境神尊该有的。 他……太像三百年前凡尘境的奚暮了。 奚玄卿觉得自己应该赶紧带走仓灵。 可他还是隐在竹林后,默默看着那青年生火烤鱼,火候刚好,鱼香四溢,每一个动作,奚玄卿似乎都记得,隐匿于记忆中,熟稔却又陌生。 他紧盯着那青年的脸看。 可那张脸戴着面具。 少年吃得满足,打了个饱嗝,往草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笑眯眯地看着青年,问道:“你为什么总戴着面具呀?” 青年笑了笑:“你不是逍遥宗的人,同你说了也无妨。” 少年翻了个身,趴在草地上,撑着下巴,睁圆了眸子盯着对方。 “怎么吃的到处都是。” 对方指着少年唇角的辣椒面。 他刚要抬起手背去抹,就被对方指腹碰上唇,温柔细致地替他蹭掉污渍。 奇怪的是,不怎么接触人,对人有着天然敌意的少年,竟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 少年看着他笑。 性格顽皮些,借口说对方唇角也有辣椒面,一抬手,就欻地揭下了对方面具。 行为算不得礼貌,甚至有些过分。 偏偏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青年也只惊愕了一瞬,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有生气,也没有斥责少年。 第79章 面具揭下的那一刻。 少年惊呼:“啊!你长这个样子啊!” 隐在竹林中的奚玄卿浑身悚然。 这张脸…… 与他别无二致。 若说名字音似,嗓音相仿,也就算了,偏偏这张脸也…… 少年啧啧感叹:“我原以为你是相貌不好,脸上长了个疤,或者瘤子什么的,怕被别人歧视,才戴面具。” 那张脸完完全全长在少年喜好上。 少年目不转睛,痴迷地看着:“你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戴面具啊?” “我入宗门时,因着面容与师叔祖相似,名字也犯了忌讳,师父说若我想留在逍遥宗,就必须常年遮住这张脸,名字也要改掉,师叔祖姓‘奚’,我需避开这个字,师父便将我的姓改成了‘溪’,溪水的溪,溪暮。” “师叔祖?” “住在那边仙山上的那位仙人吗?”少年指着东边的醉仙山。 青年颔首。 少年这才想起,那个带自己来这里的仙人,和眼前的青年长得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若不提醒,他又要忘了那位仙人的长相了。 明明是他很喜欢的模样。 他却总记不得。 但眼前这人,一摘面具,那张脸就已经烙进他心底一般。 一双含笑桃花眸,温柔地像是从春水里涤过一遍,薄唇微掀,便是人间春色好,让他觉得特别舒心。 少年一见这张脸,便心生欢喜。 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对方被他看得有些羞赧,微垂眉眼,少年更喜欢了,禁不住诱惑似的,伸手碰了碰他的眉睫。 若没有飞虞城的那些境遇,他或许会咬牙恨恨地道一句:“他们太过分啦!不让人露脸,还逼着你改姓名,你长这样又不是什么错,怎么就是你犯忌讳,怎么不是他犯忌讳呢?” 但他的经历是不正常的。 并不懂什么道理不道理。 只叹息一声道:“太可惜啦,你这么好看,都不能给别人看。” 青年笑道:“没事,我习惯了。” “那没有别人的时候,你就摘掉面具吧,我喜欢,你给我看!” 少年眼底亮晶晶的,让人不忍拒绝。 “好。” “那我就叫你奚暮!不要溪!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你这个名字!” “好。” 他们并肩坐在草坪上,赏看湖景。 从逍遥宗聊到山下的人间城池,勾得少年心生憧憬,直说自己一路赶来,无暇驻足欣赏那些烟火人间,太可惜了。 奚暮便问他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这里。 面对这张脸,少年毫无戒备心,恨不得什么都说。 “我本来在飞虞城,走了三千里才来这里,听说这里有仙人,可以超度我。” “超度?” 青年蹙眉,还想再问。 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该回去吃饭了。” 两人齐齐回头。 少年眉心一拧,似有不悦。 奚暮则心底一惊,忙不迭戴起面具,起身恭敬行礼,尊道:“师叔祖。” 奚玄卿乜了他一眼,只将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嗓音刻意柔和:“备了你爱吃的灵果,还有蜜酿。” 他走近,抚了抚少年软发,将人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许,又牵起少年的手,转身就走。 少年愣了下,没想太多,只扭头又朝奚暮灿烂一笑:“明天见!” 转过头,又小声说:“我刚吃了烤鱼,我吃饱了,不饿的。” “……” “俗食对你身体没好处,还是多吃些灵果比较好。” 少年撅嘴,不高兴了。 “灵果是好吃,可天天吃也会腻啊,烤鱼可香了!” 仓灵果真吃饱了,最爱的灵果也只意思意思吃两口,就拍了拍微微隆起的肚子,躺在摇椅上打嗝。 奚玄卿给他喂了杯清露,才稍稍消化一些。 奚玄卿状若无异,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 少年果真没什么心眼,一股脑全摊开了说:“他是这里那个什么宗门的弟子呀,他让我叫他师兄,发现我不是这里的人,才没让我那么叫。” “他比我还倒霉,明明有名字,都还要改掉,他……” 少年眉头一皱,一下子捂住嘴,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唉呀,奚暮都说了,这些不能告诉别人的,特别是这什么宗的人。 更别提,眼前这人就是奚暮犯忌讳的那什么师叔祖。 奚玄卿搁下琉璃杯。 “他怎么?” 少年捂着嘴唔唔,直摇头。 奚玄卿笑了笑:“无妨,我都听见了。” 少年瞪大了眼:“那你不会怪他吧?” 奚玄卿:“你怕我怪罪他?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呀!不想他受罚,他比我还惨,我是没有名字,他是有名字不能用,连自己的脸都不能用,好可怜啊……” “……” 心底是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奚玄卿不知该说欣喜,还是失落。 凤凰涅槃劫中,不止多了一个他,还多了另一个他。 所幸,仓灵很亲近那个他,一见便心生欢喜,满心愉悦。 所哀,仓灵对他,并无对那人那般放松。 更糟糕的是,奚玄卿不清楚那个奚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80章 究竟是涅槃劫生出的意外? 还是……他另一半存于九天境的石身,竟生出自我意识,也来了涅槃劫中? 可看着少年巴巴的目光,他心底一柔软,哄道:“听你的,不怪罪他。” 少年高兴了。 奚玄卿又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名字好不好?”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似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荒谬。 “没有名字,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呀?” “自然是因为我父母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就往生了呀。” 提及此,少年一把抓住重点。 倾身往奚玄卿旁边靠了靠,双腕并拢,递到他面前。 “你什么时候解开它,然后超度我呀?” “……” “你超度了我,我往生的时候,见到我父母,说不定还能问问他们,原本想给我起个什么样的名……嗯?你眼睛怎么又红了,你是不是也有眼疾啊?你也看不清吗?会瞎吗?” “…………” “……没有。”奚玄卿垂睫微敛,又攥着少年的手,抬眼道:“仓灵,你以后就叫仓灵好不好?仓灵,木之精,岁星也。” 少年瞪大眼睛:“你……” 奚玄卿手指一紧,还以为他因着这个名字,记起了什么。 “你想做我爹?!” “……” 奚玄卿沉默了会儿,“做师父好不好?我收你为徒。” 起初,仓灵是不愿意做他徒弟的。 觉得自己一个将死之人,马上要被超度了,还做别人徒弟,多麻烦呀。 但奚玄卿说:“做了我徒弟,你就是逍遥宗弟子,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也可以……一直和奚暮一起玩。” 好处摆在眼前,仓灵连犹豫都没有,一口答应了。 只为着可以一直和那个横生出的意外之人相处。 “不想解开镣铐,超度往生了?” “啊……这,这……”少年艰难地思考了会儿,“如果是他,那我晚一点点也没关系。” “……” 奚玄卿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仓灵有了求生欲。 奚暮就是他,他就是奚暮。 仓灵因为他,有了求生欲。 即便没有现世记忆,涅槃劫中,仓灵依旧喜欢奚暮,也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断这般暗示自己。 将那些疯狂滋长的妒意往下压。 就这样,他有了新的借口,留住仓灵,有了新的身份,给予他心底那些占有欲望和急切相护的念头,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到很久以后,奚玄卿才终于意识到,怀渊天尊那句因果不可更改是什么意思。 七万年前,上一个鸿濛世界中。 那个投生于飞虞城的魔种,正是被逍遥宗避世的师叔祖收为徒弟。 那位师叔祖异于常人,出生之时,祥瑞半空,阴翳半空。 有神祇批命,说他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骨骼神铸,血脉魔塑,不死不灭,不伤不损,此生孤苦,不可有所牵绊,不可对尘世有所执念,才不易一念成魔。 换言之,他是个死不掉的怪物。 谁也杀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那位师叔祖独居于醉仙山,不问世事,专于修心。 直到察觉出自己魔脉隐隐压过神骨,惧怕自己入魔后,会给世间带来祸患。 又发现,魔种或许是自己的克星。 才将那魔种收为徒弟,一身本事,倾力相授。 只盼着……让那魔种徒弟有朝一日,修为压过自己,以弑师作为出师的最后一关,结束自己毫无意义,只能给世人带来恐惧的一生。 即便,奚玄卿不是那位师叔祖。 即便,仓灵也非真正的魔种。 可涅槃劫中的因果不可更改,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即便,奚玄卿收徒的目的不同。 可因果已在其中。 逃无可逃…… 逍遥宗闭世不出的师叔祖收徒,整个宗门都既高兴又好奇。 高兴于师叔祖终于活得更像个人了。 只有几个清楚其中隐秘的长老,开始担忧,生怕日夜相处之下,这徒弟会成为师叔祖的执念羁绊,生怕勾出他的心魔。 至于好奇,那便是因为奚玄卿将仓灵护在醉仙山,不怎么乐意让他同其他弟子一样到处露面,宝贝得紧。 毕竟……仓灵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魔种。 三千里外的飞虞城,还在找仓灵,要将他关进井底,继续困锁起来。 奚玄卿像一尾圈住自己的宝石,盘在洞穴中,时时警惕,不肯松懈的恶龙。 但总有人觊觎他的宝贝。 那个人还是另一个他自己。 甚至于,他的宝石一见到那个人,就长出腿,成了精,乐颠颠地朝人类奔去,将护着他的巨龙抛诸脑后。 人间已至七夕节。 一身白袍的少年,蹦蹦跳跳行在烟火人间中,满街花灯映着他琥珀琉璃般的眼,左手捏着串糖葫芦,右手抱着桂花糕,荷叶包起来的,冒着腾腾热气,香喷喷的。 四处热闹,沸反盈天。 少年对什么都好奇,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望来望去,像是一双眼都不够用,恨不得一夜看遍长安花,一日踏尽金陵台。 双眼忙着,一张嘴也没歇过。 第81章 与他并肩慢慢走着的青年,时不时垂睫看他。 他一张嘴,青年便笑着捻一枚桂花糕喂他,再一张嘴,青年又将一杯插着竹吸管的花果汁递到他唇边。 无限宠溺,从来都体现在这些小小细节上。 青年并无半分不耐烦,只看着少年玩乐,也不嫌麻烦,更不嫌少年感兴趣的那些小玩意儿幼稚。 奚玄卿不知自己该以何种身份出现。 似乎,眼前的一幕插不进去任何人。 他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看着穹顶华灯下,斑驳暖光照耀满身的两人。 而他,只能从昏暗巷口徘徊。 那般热闹人间,他无法涉足。 此间世界不过一场虚妄,偏他独醒,一人踽踽。 沉醉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 除了他。 他远远望着,似被绚烂华灯刺伤双眼,眼尾泛起微红。 他看见奚暮驻足在一个钗饰摊前,拉着少年停留。 他听见摊贩笑着兜售应节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串缀着金铃的红线手链。 他听见奚暮说,要送一个礼物给仓灵。 他看见仓灵笑呵呵地应了,伸出攥着糖葫芦的手腕。 镣铐虽已取下,可还是有些常年累月积攒下的疤痕。 即便仓灵体质再特殊,恢复得快,也还是难以消弭。 他看见摘了面具的奚暮,顶着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心疼地皱眉,伤心地抬起仓灵的手腕,吻了吻那疤痕。 “疼吗?” “不疼呀。” “不,你疼,以后疼了要说,以前没人心疼你,你喊疼没用,但现在有了。” “仓灵,疼了要喊出来。” 少年笑嘻嘻的:“好!” 他仰头,眉眼弯弯,试探着,像婴孩学语般,一字一顿:“奚暮,我疼。” 奚暮又吻了吻他的手腕。 掏出怀里珍藏着舍不得用的药膏,一点点给仓灵涂上。 其实,那种膏药,身为逍遥宗师叔祖的奚玄卿根本看不上。 他自有更好的药,留给仓灵用。 他所有的温柔以待,也能换来仓灵的道谢,仓灵的笑容,仓灵的感激。 只不过…… 那些道谢是不走心的,那些笑容是模仿着学来,浮于表面的,那些感激是做作出的表情。 很夸张,很别扭。 奚玄卿本不在意。 他以为仓灵不过是失了心,学不会如何对一个人真心以待。 却原来,并非如此。 不过是因为,他不是奚暮罢了。 仓灵的所有真情绪,都给了那个叫奚暮的人。 无论是现世中的三百年前,还是涅槃劫中…… 眼前华灯密密麻麻,都泛出一朵又一朵的光花。 奚玄卿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 情绪泛滥时,贪嗔痴念浮上心口,他的无垢灵体又苏醒过来,开始吞吃一切俗欲。 奚玄卿额汗涔涔,面若金纸。 他扶着冰冷的,掩映在暗中的一株垂柳,稳住身躯。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连影子都会离开他。 柳树岸凄清,留不住过客。 他也……留不住仓灵。 目光逐渐模糊。 他看见奚暮买下那串红线金铃,明明是手链,他却掀袍蹲下,抬起仓灵足踝,给他戴上。 少年笑着,晃了晃脚踝。 明明周遭嘈杂,听不清凡俗间小小金铃的声音。 奚玄卿却被那声音吵得头疼。 他仿佛看见了三百年前的自己。 他已经分不清了。 眼前的人就是他和仓灵,三百年前的人就是他和仓灵。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他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 和现实的他,已无半点关系。 …… 奚暮在逍遥宗只是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除了日常修炼,他还要做一些杂务,譬如砍柴挑水。 这一日,他想着要赶在黄昏前,去他们相约的湖边钓鱼,给仓灵做烤鱼吃,便提早将十斤柴火劈完,又急着挑满了五缸水。 刚做完,准备洗掉一身汗,换身衣服去见仓灵,便遇上了意外之客。 奚暮有些惊讶。 这位同他容貌别无二致的师叔祖,一般情况是不会轻易下醉仙山的。 今日这是…… 奚玄卿面容沉冷,抬指掀开他的面具,定定地看了他会儿,对他道:“跟我来。” 奚暮皱了皱眉,看了眼下沉的夕阳。 踌躇着,却拒绝不得。 他想,自己不能及时赴约,仓灵会生气吗? 一串糖葫芦能不能哄好? 他沉默地跟在奚玄卿身后,反应过来时,只见奚玄卿又盯着他未覆面具的脸看。 他犹豫了会儿,恭敬道:“师叔祖,我这样……犯了忌讳,您还是将面具还我吧。” “你不是不想戴这面具吗?” “……” “他那么喜欢看你这张脸,你在他面前,不是将面具摘了吗?” 奚暮蜷了蜷手指,低垂眉眼,放低姿态,解释道:“……他那时候,还不是逍遥宗弟子,规矩上没说不可以让他看见。” “他现在是了,是我徒弟。”奚玄卿嗤笑一声,音容骤冷,审视着奚暮:“凤凰涅槃劫,你也来了,如今都遇见我了,何必还要装?” 第82章 “……什么?”奚暮两眼发懵,困惑不解,皱眉问道:“什么劫?” “还要装?”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明白您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奚玄卿倏然笑起来,面容却愈发森寒,眼底隐隐浮现红雾。 那……那竟是心魔渐生的预兆! 奚暮愕然抬眼,话不成声:“师叔祖,您……您这是……” 倏然间,他心口一痛。 奚暮急喘一声,垂睫看着自己胸膛。 奚玄卿的手指已划破他的皮肉。 很深。 深地像是要将内脏都掏出来一样。 奚暮唇角淌血,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 他听见奚玄卿说:“既然你不承认,我便自行验证。” “让我剖开你的胸膛看看,里面是不是藏了一颗凤凰心。” 若他是他另一半石身,跟着进了涅槃劫,胸膛里必定会有一颗凤凰心。 奚玄卿眼底已红透。 心魔炽盛。 这才是真正的心魔,源自贪嗔痴恨,人生八苦,是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是生离死别,见面不识。 而非……那个住在识海中的三百年前的奚暮。 颀长如玉,从来只该烹茶煮雪的手指,如今已如噬骨啖肉的修罗,一点点探入血肉之躯。 即将摸到那颗心。 “你在做什么?!” 两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眸,同时回看。 少年浑身颤抖,死死盯着奚暮胸膛上的血窟窿。 他急切奔来,速度飞快,胳膊肘一把撞开奚玄卿,展开双臂,将奚暮护在身后。 少年目露仇视,恨恨瞪着奚玄卿。 奚玄卿愣怔须臾,急切敛去满眼血色,又借着袖袍遮掩住指尖血。 颤声道:“仓灵,过来。” 他没有过去,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频频回头望向奚暮心口的伤,眼底甚至洇出晶莹。 心疼得很。 又气急了。 甚至朝着奚玄卿大喊了一声:“我不要!” “我讨厌你!” 第30章 嫉妒到发疯 他说,他讨厌他。 奚玄卿从未被仓灵说过“讨厌”这个词。 无论是三百年前,他在凡尘境做奚暮的时候,还是九天境上,他做神尊时。 仓灵再难过,再伤心,也只会觉得奚玄卿只是忘了他。 哪怕那时候,他不再多看他一眼,捂在怀里宠着的换成别人,甚至为了新宠轻他、贱他、欺他、辱他,他都不曾如此厌恶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绝望到放弃一切呢? 是他焚他翎羽,公开审判他的时候。 还是他只将他当作奚暮的替身,彻底将如今的他,和三百年前的他区分开的时候? 可这些都不该出现在涅槃劫中。 这个时候的仓灵早已不记得过往种种。 奚玄卿一直坚定地认为,他们还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可他看着仓灵怒视他,厌憎他,咬牙切齿地对他说“讨厌”时,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即便没有记忆,仓灵对他的厌恶也已经烙进灵魂中。 就像他在弱水之中,托举起小凤凰的神魂时,小凤凰本能地抗拒他,宁愿扇着飞不起的翅膀,溺死在弱水中,也不愿被他再度捧在掌心。 奚玄卿眼睁睁看着仓灵护着另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仓灵对另一个人心疼又着急,看着仓灵手忙脚乱为其止血…… 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抬眸看了奚玄卿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恍惚,看错了眼,还是奚玄卿已心魔炽盛到对另一个自己产生了敌意。 否则,他为何会觉得奚暮眼底藏着挑衅? 这个世界的奚暮,真的是他的另一半石身吗? 他真的要输给另一个自己吗? 无从辩证。 奚暮心口的伤被仓灵捂着,鲜血从指缝间流淌出。 伤口之下,那颗心到底是不是凤凰心,奚玄卿无法确认。 他眼睁睁看着仓灵搀扶奚暮离开。 他想带走仓灵,可仓灵回眸瞪了他一眼,双唇开合,似说了什么,奚玄卿耳边嗡鸣,听不清,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 …… 仓灵搀扶着奚暮,回到他的小木屋。 小木屋破败老旧,门一开,就是嘎吱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坍塌。 只内里收拾地很干净。 逍遥宗是有头有脸的大宗门,弟子所居的院落本不该如此萧条。 但奚暮是外门弟子,没有家底渊源,没有惊艳天赋,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拜入逍遥宗时,也不在乎待遇,即便大多数时间要做砍柴挑水的杂活,修炼的时间和宗门能给予的指导少的可怜,也无怨言。 仓灵扶着他在床边靠着,急得满头大汗。 “伤口是不是要先清洗?炉子在哪儿?我去烧水,还有药膏呢?你放在哪里了?” 小木屋内可谓家徒四壁,一眼望去就那么几样东西。 唯一的柜子被仓灵打开,翻找许久,也没瞧见什么伤药。 见他急得团团转,奚暮轻咳一声:“仓灵,你过来。” 仓灵盯着奚暮腰间的布袋,一扯开,里头果然有一瓶伤药,就是上次奚暮给他双腕涂的那种。 第83章 他刚揭开瓶盖,就被奚暮连瓶带手一起握住。 仓灵茫然地眨了眨眼。 奚暮默默揉开药膏,往仓灵疤痕已经很淡的手腕上涂。 “我用不上这个,留给你的,你这双手,不要留疤。” 仓灵眼眶一红,气恼地推了奚暮一把,见对方牵扯到伤口,眉心紧皱,又慌忙地凑过去,满脸惊慌失措。 “都什么时候了,你受伤了,还管我有没有疤。” “……”奚暮默了片刻,双眸闪避,有些窘迫:“就这一瓶。” 仓灵心再大,也明白过来了。 奚暮很穷,没有伤药,即便受伤也舍不得涂药膏,只想都留给仓灵。 仓灵眼眶一热,嗫嚅道:“你受伤了啊!先用,我可以找……” 他本想说可以找奚玄卿要。 可一想,他都将人得罪了。 何况,现在让他去用奚玄卿的东西,他会觉得膈应。 两人都沉默了。 奚暮想的则是,以前的自己选择留在逍遥宗,不在乎穷困潦倒,也不艳羡锦衣玉食,可如今的他要照顾的不只是自己一人,他还要照顾仓灵。 眼看着那一指深的窟窿汩汩淌血,不用药是止不住的,仓灵咬了咬牙,一把将奚暮推倒在床上,压着他,就把药膏统统给他涂上,一点不剩。 血总算止住了。 天色渐渐昏沉,屋内只有一盏廉价油灯幽幽晃动。 奚暮望着仓灵倒掉血水,拧干帕子,笨手笨脚地给他清洗干净,包好伤口,心底酸涩。 他给不了仓灵更好的生活。 即便师叔祖对他敌意再大,对仓灵的好却作不得假。 犹豫着,奚暮终是哑声道:“仓灵,你不要怪师叔祖,他对你很好。” 仓灵瞪了他一眼。 “……”奚暮叹了口气。 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下个月去秘境试练,运气好,说不定能淘到一些秘宝灵植,若是足以换一笔钱,我就带你出去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话是这么哄的。 想的却是:自己在逍遥宗学不到什么东西,又惹来师叔祖的莫名敌意,这么下去,他是照顾不好仓灵的。 他真的……太穷了。 他需要离开这里,去那些凶险的秘境中挣一挣身家。 若是能活着回来,他一定来接仓灵。 仓灵眼睛一亮:“不用等以后!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走!” 奚暮一愣。 “师叔祖已收你为徒,你已算是逍遥宗弟子,同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外门弟子不同,师叔祖他……不会允许你离开的。” 说到这个,仓灵就来气。 他鼓着腮,双眉一拧,气呼呼道:“我离开,干嘛要他允许?那是他骗我的!他不是我师父,有名无实而已。” 眼见奚暮困惑,仓灵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告诉奚暮。 从他出生时,便害死双亲开始,说到井底困锁十余年,说到被架上柴火堆焚烧,却烧不死,说到有人告诉他,他活着就是恶心,他该被超度才能解脱,说到遇见奚玄卿,本以为可以被超度,没想到稀里糊涂被收徒。 他盯着那盏颤巍巍的烛火,漫不经心地倾诉一切。 他自己倒不觉得多伤心,一双琥珀色的眸平静无波。 偏偏一转眸,愣住了。 “奚暮,你哭了吗?” “……没有。” “骗人,眼睛很红,都有水光呢。” “……” 少年歪了歪头,想起那日奚暮对他说的话,摆出一副大人模样,谆谆教导:“你教我,疼要说出来,那你伤心难过,也要说出来。” “我疼,说给你听,你说你心疼我,那你伤心,也要同我说,我也心疼你。” 少年双手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奚暮再也没忍住,一把揽过少年的肩,拥进怀里。 嗓音沙哑:“好。” 珍之又珍,慎之又慎。 明明他伤口血气很重,是仓灵不喜欢的味道,这下贴着那伤口,小心翼翼生怕压着,倒是不厌恶血气了。 奚暮想起什么,又对他说:“超度?那你现在……” 仓灵摇了摇头,笑道:“不想了,以前觉得活着没意思,活着就是恶心,但现在……” 他将脸埋进奚暮颈窝,轻轻蹭了蹭。 好温暖啊…… “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活着就很好。” 奚暮心中触动,那些情绪不知如何言表。 但提及“超度”,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为何师叔祖说能超度你?超度明明是佛子能做的事,修仙之人并不能……” 仓灵懵了,瞪大眼睛:“他骗我?” 仓灵更生气了! 怎么可以骗人呢? 见他胸膛起伏得厉害,怒极攻心,奚暮连忙安抚:“这也不全是坏事,若你遇见的不是他,而是某个佛子,我恐怕……就遇不见你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仓灵还是生气。 他想,他不要被奚玄卿骗了,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和奚暮一起! 夜已深。 此处偏僻,只有堆积杂物的货仓,平日不会有人靠近。 周遭孤冷凄清。 那间映着幽微烛光的小木屋却热闹,隐隐传来欢笑声。 奚玄卿倚在一株柳树边,几次踌躇,最终还是没进去。 第84章 直到后半夜,木门嘎吱一响。 少年推门而出。 一抬眼,就瞧见一身白袍,孤影茕茕,孑然独立的奚玄卿,朝他望着。 指尖血已经洗干净。 就像今天下午的事没有发生一样。 仓灵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烛火已熄的小木屋,不想吵醒奚暮。 只低声道:“先回去。” 奚玄卿愣了下,本以为仓灵赶他走,直到看着仓灵并未转身回木屋,而是往醉仙山的方向去,心下一喜。 像往日一样。 仓灵的寝居中摆满了仙露灵果,都是最新鲜的,昨日未吃的都被换掉了。 榻前珠帘串的都是绚烂缤纷的宝石,锦屏也是玉蚕丝绣的,就连桌椅都镶嵌着琉璃玉器…… 一直简素的林间竹屋,自仓灵搬进来后,早已华丽成宫殿般。 只因为奚玄卿知道,他的小凤凰喜欢宝石,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仓灵却觉得,这些东西冰冷冷的,没有奚暮小木屋里的竹编藤椅坐着舒服。 仓灵坐在软塌上,仰头看着奚玄卿,似在酝酿如何开口。 奚玄卿却抢在他之前,一掀袍摆,单膝着地,捧着他足踝抬起,脱掉靴袜。 仓灵愣了下。 便见奚玄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串缀着金铃的红线足链。 要解开他脚踝上那串旧的,拴上新的。 仓灵一激动,本能地抬足,想缩回去。 却不想,意外踢到奚玄卿的手。 踹掉了那枚精致的足链。 不知道那金铃是什么材质,或许是琉璃,响声清脆,摔得四分五裂时,声音更是好听。 它就那么静静躺在地上,光华尽失。 仓灵蜷缩在软塌上,抱着膝盖,掌心护着脚踝上那串劣质的金铃。 那是奚暮给他系上的。 他稀罕得紧,宝贝得紧。 奚玄卿盯着那串坏掉的金铃,看了许久才拾起,低声说:“我去重新做一串。” “我不要!” 仓灵眼尾通红,警惕地瞪着他:“我讨厌你!” 奚玄卿手一颤,刚拾起的金铃又摔在地上,彻底粉碎。 “我就是喜欢奚暮!我不要做你徒弟了,我也不要超度了,我要和奚暮在一起,我要走!” 寝居内的烛火并未点燃,只有镶嵌了满屋的鲛珠,散发出幽幽冷光。 那些光映在奚玄卿身上,无比冰凉。 侧身而立的男人,垂睫凝视那串足链尸骸,半边脸都掩映在暗处。 仓灵禁不住往后缩了缩,又盯着奚玄卿身后的门,看了好几眼。 “走?” 奚玄卿声音骤冷。 那双桃花眼同奚暮一般无二,偏偏睨过来时,令人浑身觳觫,冷地像是从寒冰潭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仓灵咽了咽喉咙,密密麻麻的恐惧爬满全身。 又望了半阖的门好几眼。 砰—— 仓灵肩膀一跳。 像一阵劲风刮来。 门彻底阖上。 没了月光,屋内更暗了。 “你要去哪儿?” “……” “想去哪儿,我陪你好不好?”一身寒气敛下,奚玄卿温柔地说:“仓灵,你想去哪儿都可以,我陪着你。” 那张脸明明在笑,唇角扬起,弧度都控制得极好。 像极了奚暮。 可偏偏眼底的寒芒藏不住。 即便是极致的模仿,也劣质得很。 仓灵在发抖。 他自己就是个小怪物,只有别人怕他,他没怕过别人。 可偏偏,这个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人,比他这个天生魔种还要吓人。 那只今日还沾过奚暮鲜血的手,忽然落在仓灵鬓发上。 仓灵一激灵,想躲。 却又撞进奚玄卿臂弯中,被对方轻轻抱着。 他闭上眼睛,咬着牙,抱着膝盖不敢动。 奚玄卿温柔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 “乖一点,我会对你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找来。” “那些灵果吃不完,蜜露喝不尽,锦衣玉食,尊崇地位,我都可以给你,只要……别离开我。” 他模仿地很像。 像极了奚暮。 偏偏,仓灵能听出区别。 奚玄卿似乎不生气了,嗓音温和,轻笑道:“哪有吃饱喝足就跑了的道理?” 仓灵咬紧牙根,闭了闭眼:“可那些,不是我找你要的,是你自己要给我的,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奚玄卿没有正面回答,又道:“你的身份你心底清楚,飞虞城的人,魔族的人,都在找你,外面很危险,离开我,你会很不安全。” 顿了顿,又说:“他修为低微,护不住你。” 仓灵被逼急了。 恐惧也抛诸脑后,一把推开奚玄卿。 “我不!”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我找你给我超度,可你骗我,一直在骗我,你是修士,不是佛子,你根本不会超度!” 他赤足踏在冰冷地板上,往后退,后面就是紧阖的门。 “仓灵,回来。” 仓灵一转身,拉开门,就要往外跑,不慎踩在那串破碎的琉璃足链上,脚底一阵钻心的疼,他没踩稳,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雪岭松香萦绕鼻尖,仓灵睫毛在颤,却不敢睁眼。 第85章 他被奚玄卿桎梏在怀中。 只能颤抖着,恐惧着问:“你是要锁住我吗?就像他们将我锁在井底一样,从小锁到大。” 奚玄卿心口一颤,却不愿放手。 “不是锁,是想保护你。” 仓灵摇头,眼底一滴滴往下坠,双手抵在奚玄卿胸前,竭力拉开距离。 奚玄卿太吓人了。 仓灵知道他不会伤自己,却又开始担心,他会伤奚暮。 今天,他还要挖他心呢! 仓灵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留在你身边,你可不可以不要为难奚暮?不要挖他的心。” 为什么要提别人? 即便那个人,或许是他的另一半石身所化。 他恼怒,可他又不敢再刺激仓灵,只得紧了紧臂弯,牢牢抱住仓灵。 “好,我答应你,不为难他。” 仓灵睁开啜泪的眼:“你发誓,不伤害奚暮,否则……否则你不得好死!” 这般毒誓…… 于修仙之人而言,誓言不可轻易诺,极容易一语成谶。 偏偏仓灵期待着看向他,眼底的期待又一点点散去,渐渐转成失望。 奚玄卿紧了紧拥抱,深吸一口气:“好,我发誓,心魔誓可以吗?我不伤害奚暮,否则教我不得好死。” 仓灵终是松了口气。 一言不发,浑身僵硬地缩在奚玄卿怀里。 奚玄卿满腹怅然,无从诉说。 思忖良久,终是道:“仓灵,我并非无端要去伤他,我有我的道理。” 仓灵闷闷地“哦”了声。 对他的满腹心事,并不感兴趣。 只时不时望着窗外,似乎在期待天亮,等奚玄卿去宗门处理事务,他就可以挣脱。 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奚玄卿哪里看不出呢? 却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他静静地将他抱在怀中,拥了一夜。 直到仓灵撑不住困意,沉沉睡去,奚玄卿才出门,去了趟山下逍遥宗。 等到仓灵醒来,早已天光大亮。 见身边无人,他松了口气,连忙往山下赶。 他敲开奚暮的小木屋,开门的却不是奚暮。 仓灵愣了许久。 对方问了他好几遍,有何贵干。 他才反应过来,探头往屋里看了看,没有第二个人。 “奚暮呢?原本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他一直戴着面具。” 那人道:“哦,你说他啊,他已经被逐出宗门,天不亮就离开了,这里现在归我住,你还有事吗?” 被逐出宗门? 不是说历练吗?而且是下个月。 为什么会被逐出宗门? 仓灵喉咙发哽,又问了句:“他离开是去哪儿?” “这我就不知道了。” 小木屋关上了门,里头没有奚暮。 仓灵不相信奚暮真的可以不告而别,他去了两人常去的湖畔,呆呆坐在草地上,望着湖面。 从日升等到夕暮,从日落等到月升。 奚暮都没有来。 明明只是不告而别,仓灵却觉得心口好痛。 才一日不见。 就像是……已经等了几百年,都等不来。 为什么会被逐出师门? 为什么恰是这个时候? 他越想越恐惧。 更怕奚暮出意外。 可明明,奚玄卿已经发誓,不会伤害奚暮。 仓灵不想回醉仙山,可他不得不回去问清楚。 “是不是你?你赶走了他!” 奚玄卿微怔。 想解释什么,可仓灵虽是在问他,那双眼却已笃定,恶狠狠地瞪着他,已是水火不容。 无论他说什么,仓灵都不会相信他。 就像以前。 他做九天境神尊时,根本不会相信一个满身罪罚,身份低微的妖犯一样。 真相如何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信他。 这才是因果,这才是报应。 既如此,若无法取信仓灵,他也要将他捆绑在身边,直至涅槃劫世界结束。 他要他的小凤凰顺利渡劫,重新活过来。 即便以后是恨他的。 也没关系。 就算没有爱,一直被恨着,也是好的。 爱和恨一样,要用尽全身力气。 奚玄卿苦涩地笑了笑:“我只答应你,不伤害他。” 仓灵:“你承认了?” 奚玄卿又笑道:“你该践行你的诺言,留在我身边。” 仓灵讨厌死他了。 可他反抗不得。 那些人都说他是魔种,说他终究有一日危祸苍生。 可他算什么魔种啊,他根本打不过奚玄卿。 “我和你,其实相遇并非偶然,你我缘分前世已定,我来此间,便是为了寻你,我们曾经……” 奚玄卿絮絮叨叨地说着前尘过往。 只挑着美满的说,选择性地将那些不堪遗忘。 奈何仓灵无动于衷。 像是失聪,听不见,像是失明,看不穿。 心心念念的只有奚暮。 若是同他争吵,他或许还能得到些许灵动的反应。 可现在的仓灵,就像是被他抱在怀里的布偶娃娃,没有灵魂一般。 贪嗔痴恨,一点点浮上心头。 人生八苦,求不得…… 第86章 求不得…… 为何求不得? 仓灵眨眼转眸时,一瞥那双桃花眼已转成猩红,心底觳觫,却来不及逃。 下唇被狠狠啮咬住。 一手握着他腰,一手扼住他后颈,就那么落下了吻。 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在咬。 仓灵没被谁吻过,也不懂什么是吻。 他第一反应,以为奚玄卿要吃了他,撕开獠牙,啮咬他,从唇开始,一点点吞吃入腹。 他怕极了。 唇齿间漏出呜咽,眼泪一滴滴坠落在奚玄卿脸上。 才教对方回过神。 猩红渐渐褪去,仓灵那双啜泪的眼,便是最锋利的刀子,一把扎进奚玄卿胸口。 “……对不起,”奚玄卿哽着喉,脸埋在仓灵颈窝,一直说着对不起。 怪物不咬他了。 仓灵便从惊恐中清醒过来。 他垂眼,便看见奚玄卿最为脆弱的脖颈。 此刻,毫无防备。 一记手刀下去,干脆利落。 环在他腰间的手一软,彻底松开。 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他要去找奚暮! 仓灵一把推开男人,拉开门就跑,刚走两步,却又回头。 看着躺在地上,暂时昏迷的奚玄卿,他眉头皱了皱,目光瞥向灯台。 灯台上插着蜡烛,拔掉蜡烛后,是一枚粗壮的针,顶端尖锐锋利,足有仓灵小臂那么长。 是这屋里唯一的利刃。 仓灵望向昏迷的奚玄卿…… 第31章 交颈缠绵 绵密的针一寸寸扎进身躯,刺入五脏六腑。 奚玄卿还陷在昏迷中时,便已感受到一切。 涅槃劫中所限,无论是修为还是体质,他都无限趋近于这位逍遥宗师叔祖,可神魂还是属于九天境神尊的。 因而,即便他昏迷过去,感官却无比清晰。 身躯不能动弹,被困缚在识海中的意识却醒着。 疼痛不是一下子袭来的。 先像是蚊虫蛰了一下,身体本能地颤动一瞬,明显感觉到对准他的尖锐微微犹豫。 是……放弃了吗? 仓灵对他其实也…… 噗嗤一声,那尖锐毫不犹豫地扎进他心腔。 他没有心。 可血肉之躯一样是会疼的。 他想醒来,可几次努力,也操控不了身体。 那柄比尾指略细一点的针,噗地一声拔出,又噗嗤一声插.入。 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尖锐刺破。 脏器中的血一点点涌出,充满腹腔。 若真只是个凡人,恐已性命不保。 可手持利刃的少年,竟真要他命一样,一针又一针地往下落。 他的肺腑、皮肉、骨骼…… 都落下了绵密的针孔。 他能感受到疼,也能听见少年因使劲而发出的呼呼喘息声。 稍能操控身躯时,他抬起手,握住仓灵的腕。 少年浑身一抖,吓得急忙用烛针往他手背上扎。 一针下去,掌心穿透,鲜血汩汩涌出。 掌心松开。 紧接着,喉咙落下最后一击。 那柄烛针扎穿他脖颈。 他彻底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后背凉薄一片,浑身都是绵绵密密的疼,如万蚁噬身,地板上已渗出一滩血,干涸之上又叠着新淌出的。 混身骨骼都像是被拆裂。 喉咙里卡着的一滩血,吐不出,也咽不下。 那柄被扎弯的烛针早已斑驳废弃,丢在角落里。 整间屋子乱作一团,珠帘上缀着的琉璃宝石被席卷一空,灵果也不见了,只跌落一两枚在地上,沾了灰尘和血,无人问津。 仓灵跑了…… 他的小凤凰,想杀了他,然后……永远离开他。 · 仓灵背着两个巨大的包裹。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大一点的解开,掀起一条缝,伸手进去摸出一个蓝莹莹的宝石。 “这个可以和你换吗?” 他望着热腾腾的蒸笼,盛满了软糯的桂花糕,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一只手捂着的肚子,不争气地又叫了。 明明不惧饥饿,那些年井底岁月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过惯了好日子,倒是娇惯了许多。 他馋那热腾腾的桂花糕,喉咙不断吞咽,回味着从前奚暮买给他吃的时候那股滋味。 摊贩摸着蓝宝石掂了掂,又瞧那少年一身狼狈,蓬头垢面,白袍早已染成灰色,袍边沾的血渍像极了泥点子。 “你一个小乞丐,哪儿来的宝石,莫不是弄来骗人的石头?” 不怪乎那摊贩不识货。 实在是仓灵太狼狈。 他们这些凡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哪里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宝石,大约也只认得金子银子。 可仓灵没有银子。 仓灵眼巴巴盯着香弹软糯的桂花糕,小声恳求:“我就换一块行吗?就一块。” “假的换不了,一块破石头不值钱。” 摊贩瞪了他一眼,随手将那蓝莹莹的石头丢回给仓灵。 讥诮道:“没钱吃什么桂花糕啊。喏。”他指着城门口席地而坐,面前摆着破碗的乞丐,“没钱想吃饭,就去那里,和他们一样,求求好心人施舍。” “不行哦。”仓灵看了眼,垂下脑袋,丧气道:“我还要赶路。” 第87章 摊贩没理他,招呼别人去了。 仓灵只能努力深嗅几息香气。 恋恋不舍地几次回望,背着装满了宝石的包裹,继续往前走。 他不知道奚暮在哪儿,又会去哪儿。 只能满世界乱找。 他想,他可能已经不是他们口中的小妖怪了,妖怪是不会觉得饥饿,就像他以前那样。 他现在是真的好饿啊…… 他走进一处小巷,坐在谁家门青苔斑驳的槛石阶前,并拢双腿,在膝上打开那个小一点的包裹。 看着里头长满霉菌的果子发呆。 灵果要比普通的果子腐烂的慢一点,可十几天过去,灵果也该烂了。 他挑来挑去,找出两枚没完全腐烂,但果皮上沾满了斑点,已经干涸得枯巴巴的果子,艰难地咬了一口。 一股酸涩绵绸的糜烂味直冲鼻腔,根本咽不下,只能呸呸吐掉。 以前再好吃,如今也是烂果子了。 该丢就丢。 他这么告诉自己,捂着饿扁的肚子,只背着装满宝石的包裹,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偏僻巷口走出两个人,一直盯着他看。 仓灵顿了顿,垂眸继续走,侧身从他们旁边穿过去,却被拎着后领,拽回来。 那两人一胖矮,一高瘦,盯着他的包裹,目光灼灼。 又嘀嘀咕咕:“我没看错,他拿出来就是宝石,价值连城!那摊贩不识货!” 仓灵懵了一下。 忽然眼睛一亮:“你们认出我的宝石了?那你们能给我换成银子吗?” 两人相视一笑,意味深长,“认出来了,你把你的包裹给我,我拿去给你换。” 仓灵从包裹里摸出两枚宝石。 “我不要都换,我只换两个,可以吗?” 瘦子眉头一皱:“那可不行,要换就得全都换了。” 仓灵失落道:“那好吧,我不换了。” 他继续走,那两人却拦住去路。 仓灵愣了下:“麻烦让一让可以吗?” 两人嘿嘿一笑:“这就想走了?” 他们抽出腰后别着的刀斧,双目贪婪地黏在仓灵背后的包裹上。 …… 这巷子窄,又黑黢黢的,平日里没什么人路过。 偏偏血腥味引来了感官灵敏的修士。 那人长发高束,木簪绾髻,一身道袍,背着一柄重剑,摸进深巷时,只见一胖一瘦的两人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巷中杂物纷乱,墙根青苔滑腻,长竹竿,旧苇席跌地到处都是。 修士腰间坠着一枚铜牌,上面烙着“飞虞”二字。 他一瞧那两人身上的伤,便知绝非普通伤。 不是刀剑砍出来的,外表没有任何创口,却已骨骼尽断,经脉崩裂,大口大口的血往外吐,混着碎成泥的五脏六腑。 “……魔种。” 修士怜悯地看了眼那两个朝他求救的凡人。 只叹道:“你们去吧,已经活不成了。” 修士走出深巷。 循着未散干净的血味,寻去。 在他走远后,又一阵浓郁腥雾袭来。 在那两个将死之人身边绕了几圈,又悄然散去。 奚玄卿站在巷外高树上,看那魔息散去,本想跟上,却又回头朝那两个快死的人走去。 他一道灵气注入,两人仿佛回光返照,一口卡在喉咙里的血喷涌而出。 “你们做了什么?” 终于能说话,他们鬼哭狼嚎:“求求仙人救我!我……我们遇到妖怪了。” 奚玄卿一身白衣,面若金纸,即便眉目冷漠疏远,但到底瞧起来像个仙人。 他们便将他当成救星。 哭嚎声吵得人头疼。 “再不说,我便走了。” “说!我们说。” “我们在城门那边看到一个背着一大袋宝石的小孩,老板不识货,不愿同他用宝石换桂花糕,我们……我们就……” “就什么?” 仙人眉目一凛,面容似比刚刚还要冰冷。 “就……就起了歪心思,想夺走他的包裹,还……” 胖子声顿,捂住连连咳嗽的嘴。 那瘦子眼珠一转,忽然指着胖子说:“是他!我只想抢走宝石,是他见那少年长相姣好,起了歪心思。” “你说我?你自己没有吗?是你说的,一人一次。” 两人打了起来。 明明快要死了,随着大幅度动作,骨骼裂地更碎,脉搏都要融成血水了,偏偏感觉不到疼。 奚玄卿冷眼看着他们。 月光投入巷中,照耀在一块蓝宝石上,它静静躺在青苔上,熠熠生辉,剔透晶莹。 奚玄卿俯身,捡起那枚宝石,小心翼翼地在袖口擦了擦,紧握于掌心。 一双漠然的桃花眼冷冰冰地看着相斗的两人。 那缕灵气散干净。 疼痛骤然袭来。 两人一怔,只见手脚都绵软成破絮,抬不起来,腿脚也是,走不了路,紧接着,脖颈也支撑不住脑袋,倏然耷拉下来,里头融成血水,只连着一层皮,喉咙都没了,再也说不出求救的话。 两双眼流出血泪,哀求又绝望地看向奚玄卿。 直到眼珠子都融化了…… 双眼能视物的最后一刻,他们看见月光下的仙人双目阴鸷,那身白袍洇出密密麻麻的血点…… 第88章 奚玄卿默默看着他们。 不知是不是被那两双融成血水的眼看得太久。 他眼底竟也浮出一抹猩红。 在这个世界,他的仓灵是魔种,是为世俗不容的存在,飞虞城的人已经找来,魔族的人也找来了…… 他要将他的仓灵好好护好。 带回醉仙山,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 奚暮…… 奚暮会去哪儿呢? 仓灵不会腾云驾雾,靠着一双腿,和走烂了的鞋,他已找遍好几个凡间城池。 饥肠辘辘,满身疲惫。 他在河边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明明指尖没有半点血,他却觉得恐惧。 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又跑出来了。 飞虞城的人曾说,那是魔种的天生力量,不是他不想要就不存在的,它将如影随形,跟他一辈子。 那些力量,是他一出生就吸干整个南岭飞虞的灵气,得来的。 即便他不懂修炼,也已属于他。 他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拥有这股力量。 至少在刚刚,他能自保。 他想,如果这股力量并非时灵时不灵,他是不是就可以保护奚暮? 他还有一大袋子宝石,奚暮穷,他都给奚暮。 但他们说他的宝石是假的,连一块桂花糕都换不来。 仓灵伤心极了,望着那一大袋的宝石,仰头长叹。 怎么看也不像假的呀…… 他还是背上宝石,继续往前走。 普通的凡间城池没几个修士,奚暮也不大可能在。 他蹲在茶馆门口讨水喝的时候,听到里面喝茶歇脚的修士说,要去归黎城,说是城中的无妄秘境要开启,他们都是各个仙门的修士,都想去闯一闯秘境,即便不能名声大噪,一鸣惊人,运气好也可以找到许多宝贝,换来修炼资源。 仓灵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 再想多听些的时候,就被老板从门口赶开了。 他记得奚暮说过,想去秘境里挣一挣身家,等有钱了就带他一起离开逍遥宗。 仓灵不知道归黎城在哪儿,又怕旁人觊觎他的宝石,不敢再走大道,只能在崎岖小路上艰难前行。 翻山越岭,跋山涉水。 就像他跨越三千里,来逍遥宗寻人给他超度时一样。 并不觉得多辛苦,都能忍的。 唯独忍受不了的,便是饿得咕咕叫的肚子。 足下一双鞋早就磨烂,鞋底都快脱落了,他就扯来一截菟丝子,绑着缠几圈,继续走。 直到他站在某个山顶上,看见山脚下聚集了一堆人。 他们穿着飘逸锦袍,颜色各异,带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手持长剑的居多。 都挤在一起,问一个中年男人,秘境何时开启。 中年男人并不理会他们的焦灼,只悠悠拂须道:“明日。” 一阵倒喝声,众人眉目间尽是不耐烦。 “你昨天也说明日,前天也说明日,明日复明日,到底什么个意思?” 中年男人只淡淡笑着,不说话。 仓灵看明白了,这些人是各个仙门的修士,都是来秘境找宝贝的。 如今正午,光照猛烈。 仓灵双目畏光,摘了一片荷叶撑在脑袋上,眯眼朝人群看去,隐约能瞧见好几个逍遥宗的人,他们穿着青绿色的弟子服。 仓灵眼前一亮,蹦蹦跳跳地滑下山坡,往人群里挤。 大约嫌弃他像个小叫花子,这些香喷喷的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纷纷给他让道。 这倒方便了仓灵。 少年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沾满灰尘,都打结了,脸上也全是泥灰,圆润脚趾从破鞋里探头,唯独脚踝的一串红线金铃干干净净,活泼灵动。 他撑着一柄荷叶,当作遮阳伞,背着破破烂烂的巨大布袋。 个子不够高,就垫着脚尖,在人群里张望。 他一直不被奚玄卿允许和别人玩,偷偷去找奚暮,已经很小心翼翼了。 因此逍遥宗弟子不认识他。 更何况,他这般邋遢模样,恐怕连奚暮都认不出他吧? 仓灵一张张脸望去,没有一个是熟悉的。 期待渐渐变作失落。 他问:“这里是无妄秘境吗?” 浑身邋遢,可一双眼睛又明媚又漂亮,还有些畏光,被刺激出一点点泪珠,实在教人疼惜。 一位撑伞的女修靠近,将伞往少年头顶偏了偏。 “是无妄秘境的入口,告诉姐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看起来也不像个修士。 大约是个误入此间的小乞丐。 难得有人耐心和仓灵说话,他心底雀跃,恨不得将满腹疑问全都抛出。 “我来找人,姐姐有没有见过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他指着逍遥宗的那群弟子说:“衣服和他们的一样,或许现在不一样了……” “他可能会戴一个面具,也有可能现在不戴了……” 少年语无伦次,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见那女修满脸茫然,不知从何帮起,仓灵眼底的期待再度褪去。 教人望着这双眼,便心生怜惜。 却又无能为力。 倏然——! “……仓灵?” 熟悉温柔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或许并不明显。 第89章 仓灵却听得浑身一激灵,双眼睁地圆润。 他蓦然回首。 便见远处走来一个青年,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朝仓灵而来。 他被逐出逍遥宗,没再穿青绿色的弟子服,只一身灰白色窄袖直裰,长发高束,马尾飒沓。 他不再需要避讳师叔祖,便摘了面具,将那张俊俏的脸露出。 这般简陋的穿着,也未消减他俊逸英朗的气质。 是奚暮! 是他的奚暮! 一双春水里浸过的桃花眸,又是温柔,又是不可思议,又是心疼地凝着仓灵。 仓灵眼前泛出光花。 不晓得是午后太阳太耀眼,晒得他眼睛疼,还是心绪太激动,这些日子的委屈浸涌而出。 奚暮朝他疾步走来时,他亦是奔赴而去,一头扎进奚暮怀里。 小声啜泣,慢慢地,都成了嚎啕大哭。 奚暮紧紧抱着他,也不嫌脏,摸着他后脑安抚。 他跋山涉水千万里。 终于,又回到了最温暖的怀抱。 “呜呜,我找了你好久,好想你,我问他们你去哪儿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归黎城一家客栈的客房中。 热腾腾的洗澡水直冒雾气,氤氲满室。 热水一捧捧往他肩上冲,水流顺着瘦削的肩膀滑落,身上都暖和了,仓灵才觉察出些许真实。 奚暮看得心疼。 他的小仓灵像洗去尘埃,露出的饱满珠玉,却瘦了好多,锁骨愈发明显,小臂足踝间,还有许多细小的划痕,都是翻山越岭时,不慎擦破的。 奚暮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头皮,用皂角帮他洗干净头发,又耐心地用梳子一点点顺开他打结的长发,实在梳不开的,也不舍得剪掉,慢慢地替他理着。 太舒服了,仓灵禁不住喟叹一声,昏昏欲睡。 又被满腹辘辘饥肠折腾清醒。 他抹去眉眼间的水珠,哀戚地看着奚暮,舔了舔热雾熏红的嘴唇。 不需言语,奚暮起身,又拎起桶,加上热水,而后推门出去,回来时,已端着一托盘的食物。 仓灵眼睛一亮,忙不迭往嘴里塞。 鲜嫩嫩的果子,软糯糯的桂花糕,吃得两颊鼓囊囊的。 “慢点吃,别噎着。” 奚暮端着花果饮,凑他唇边,一点点给他喂着。 吃饱喝足,也洗干净了。 奚暮又拿了一身柔软的衣服给他披上。 新衣服像是桑蚕丝的材质,穿在身上一点都不硌皮肤,尺寸也是仓灵的,穿着正正好。 仓灵歪了歪脑袋,看着收拾洗澡水的奚暮,对方身上穿的明显粗糙,是最普通的桑麻料子。 便问:“我这衣服,你买的吗?你哪儿来的钱啊?” 奚暮倒完水,阖上门,见夜色已至,又点了盏明亮的蜡烛。 回到床榻边,给仓灵擦头发。 “不必担心这些,总归,养你的钱,我有在攒着。” 仓灵吸了吸鼻子,眼眶又红了。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是在找奚暮的路上时,途径戏园子,隐约听见的戏词。 ——看一个人对你好不好,不是看他有没有万贯家财,愿意施舍多少给你,而是他明明生活拮据,却愿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你。 戏文里说:想要一个人,愿以稀世奇珍换;想爱一个人,愿以毕生所求换。 前者是欲,或是情.欲,或是占有欲。 后者是痴,看得穿,望得透,明知前路繁花似锦,偏垂眸,只见掌心一片镜花水月。 仓灵想,奚暮大约便是这样的人。 他脑海中,似有一抹印象与眼前的奚暮重叠。 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青年,曾一袭鹤氅白袍,为他褪下,曾前途无限,荣耀无双,亦为他舍去。 他痴迷地看着奚暮。 冷不丁开口:“奚暮,你是不是为了我放弃过很多……” 光明的前途,矜贵的身份……乃至身家性命。 奚暮愣了下:“何出此言?我……我本来就只是逍遥宗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不济,也无甚财帛,离开不离开,都是这样的。” 仓灵眨了眨眼,瞥见奚暮眼底的卑怯,心底难过地泛酸水。 他跳下床榻,赤着脚,咚咚跑去案桌边,将那邋遢的大布袋抱过来,往床上一倒。 无数漂亮的宝石堆满了锦被,五颜六色,绚丽夺目。 “这是……” 奚暮难以置信。 仓灵迫不及待地将宝石一把把往奚暮怀里塞。 “你看看这些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就不用进秘境找什么宝贝了,拿着这些能养活我吗?” 宝石自然都是真的。 奚暮不是有眼无珠,见识浅短的摊贩,不需掂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都是灵气浓郁的灵石,比普通宝石都要金贵,即便是秘境深处,也产不出几枚,仓灵却一下子拿出一大袋,足有上百枚。 “自然是真的。” 奚暮揽着仓灵坐下,将他赤.裸的脚塞进被窝里暖着。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仓灵目光闪避,犹豫了会儿,抵不过奚暮灼灼目光,还是道:“是他找来,坠在我床榻前的珠帘上的,说是给我赏玩,我……我跑路的时候,都摘下来,想带给你。” 第90章 “……” “你是偷跑出来的?师叔祖不知道?” 仓灵没回答,只垂着眉眼,紧紧咬唇,不说话。 少年没什么心眼,心思都写在脸上。 不需得到回答,奚暮也明白了。 师叔祖对仓灵的占有欲令人心惊,又那么宝贝他,怎么可能放他来找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仓灵吃这么多苦? 师叔祖定然是不知…… “……他知道。”仓灵忽然说。 嗓音喑哑,吸了吸鼻子,颤着睫小声说:“我……我好像杀了他。” 奚暮心头一跳:“……你说什么?” 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在奚暮手背上。 仓灵抬眼,泪水蓄满眼眶,眼尾通红,睫毛一颤,晶莹落下,绽出一朵水花。 像是生怕奚暮再度从眼前消失,仓灵紧紧攥着他的手,捧在双掌之间。 “他不许我找你,还将你赶走了,我就生气了,可他……“ 仓灵将那晚的事,一点点道出。 说到奚玄卿要将他拴在身边,说到奚玄卿将他桎梏在怀里,咬了他,要吃他。 他指着自己的嘴唇。 可那痕迹早已愈合,红润的唇上只有花果汁留下的晶莹。 他又望着桌上托举蜡烛的灯台,望着底端的烛针。 “我怕他追上来,把我关起来,继续吃我,我又找不到武器杀他,只能用那个……” “我记得我扎了很多下,我也不知道他死没死。” 仓灵惶恐极了。 瞪大眼睛:“奚暮,你说他死了吗?要是没死,会不会追来报复我?我真的扎了很多下,烛针都差点断了。” 奚暮没说话。 可那双一直凝视仓灵的桃花眼,忽然熏上一层雾,一抹红。 奇怪的是,即便他和奚玄卿长得一模一样,即便这双眼泛起一样的红雾,仓灵也不觉得恐惧,只是困惑。 “奚暮,你怎么了?” “你说话呀……唔……” 微凉的唇贴上仓灵的。 只是轻轻触碰,明明盛满占有欲,却竭力克制。 奚暮眼睫微垂,嗓音喑哑:“……是这样吗?” 仓灵愣了下,摇头:“不是的,他像是要吃人,你这个……不是的。” 奚暮抱着他,掌心顺他后背,让怀中僵硬的身躯渐渐柔软下来。 “怕不怕我这样?” 哪样? 贴着嘴唇吗? 可奚暮没有要吃他的意思,甚至惹得他心底有些痒痒的,感受很古怪,仓灵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不怕,我……很喜欢你这样。” 仓灵扬起脖颈,主动往奚暮唇上贴了一下。 在抬眼时,对方眼尾更红了,抱着他的双臂也紧了紧,甚至于怀中体温都在骤然升起。 奚暮垂眼,又吻了他一下。 “仓灵,那不是吃,他是在轻薄你,占你便宜。” “……啊?” “仓灵,我有一点不高兴。” 奚暮滚烫的脸颊埋在仓灵颈窝,鼻音很重。 “为什么不高兴?” 奚暮眼眸落在仓灵唇上,红润的,很有光泽,似乎还有些甜,一想起这样的地方被另一个人品尝过,与世无争了一生的奚暮,骤然生出怒意,心底不是滋味。 他指腹轻碰了下仓灵润泽的唇瓣。 “你这里被别人弄伤过,我想帮你洗干净,好不好?” 眼底的猛兽像要冲破困笼。 偏偏他竭力克制,小意温柔地同仓灵商量,征求对方同意。 气氛太旖旎,浑身都是热的。 仓灵明明知道自己唇上的小小破口早已愈合,明明隐约感觉到这不是拆吃入腹的那种“吃”,而是有一种让人浑身发热,脉搏极速跳动,呼吸变得急促的“吃”。 可如果是奚暮…… 仓灵没有说话,跪坐在床榻上,微撑身躯,双臂揽住奚暮脖颈,一双饱满莹润的唇凑上去,贴了贴,又探出舌尖,微微湿润对方。 奚暮心底一颤,深吸一口气,维系最后的理智。 “我不能骗你,仓灵,这不是‘洗干净’,是吻,是最亲密的关系,才能做的事。” “是我妒忌了,占有欲作祟。” “仓灵,我喜欢你,想同你成为彼此间的唯一,我……我只要一想到他对你动手动脚,甚至……吻过你,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仓灵眨了眨眼,满床的宝石璀璨熠熠,映进他盈盈眸光中。 他又俯身,碰了碰奚暮的唇。 “我知道了,我也想这样。” “他那样于我而言,是咬,你这样……是吻。” 再也没有犹豫。 心底猛兽撕破囚笼,双唇碰上,不再是浅尝辄止,唇舌纠缠,吻地愈热,耳鬓厮磨间,仓灵耳根已红透,羽睫上也缀了点泪,倒不是伤心难过,而是太刺激了,喉咙间也漏出细小的哼吟,他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亲密。 甚至不懂矜持,忍不住寻求更多,主动凑上去,去纠缠,去索取,去寻觅更多甜。 彼此的呼吸都是烫热又急促。 好渴…… 仓灵喝过花果汁,气息都是香甜的,勾着奚暮吻得更深,索求不够。 缠绵的吻,渐渐变得激进又炽热,甚至有些狂躁,喉结滚动,吞咽,唇齿磕碰湍急。 第91章 更像是真正的吞吃入腹。 偏偏,仓灵很喜欢似的,揽着奚暮的脖颈,越扣越紧。 对一个人有欲望,无论是占有欲,还是情.欲,那都未必会去爱。 或是逢场作戏,或是懵懂不知。 但爱一个人的时候,欲便是最真实的反应,是克制不住的本能,是最初的渴望。 一个人,不会为了欲,去爱另一个人。 无论是奚玄卿那一夜,骤然生出的情.欲,还是奚玄卿对凤凰的占有欲。 那都不是爱。 至少,现在还不是。 但若有爱,欲的产生是控制不住的,爱到深处,却能为了不伤及对方,让欲不去发生。 直到……对方点头。 一盏幽微烛火噼啪燃烧。 静谧夜色,云散月出,透过窗棂照进屋内一角。 湍急炽热的吻,非但没有结束,反倒愈燃愈热。 不够…… 怎么都不够…… 像是渴了几百年,渴了几辈子。 所有的所求不得,都在今日,得以圆满般。 仓灵浑身滚烫,脸颊红透。 微微发着抖,又怕又渴,能感受到揽在他后背的手掌渐渐握住腰,彼此胸膛相贴。 奚暮的心跳急促热烈。 好暖…… 仓灵忍不住喟叹,整个人蜷缩进对方怀里,又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紧,放着他缓缓躺下。 身下压的是无数斑斓宝石。 可奚暮觉得,眼前人衣裳早已揉乱,微掀的衣襟下,落了点点梅花的霜雪更是璀璨夺目。 他轻轻将少年沾在脸颊上的发丝撩开,别在耳畔。 望着那双莹满红潮的眼,缠绵地落下一吻。 像是已经将那些该死的痕迹抹去,他搂着仓灵,静静躺下,吻了吻他额角鼻尖。 窗外,寒月森冷。 乌云又将月光遮去。 奚玄卿半边身体都浸在血中,他站在一株枯藤老树上,指尖还在滴血。 一双眼洇成猩红,死死盯着那扇半阖半敞的窗。 几乎被掏干脏器的魔,奄奄一息,犹在嘲笑他:“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可魔种说讨厌你,喜欢他。” “你地位尊崇,拥有神骨魔脉,和魔种该是绝配,却还是比不过那灵力低微的修士。” “这滋味如何?” 这只魔族闻着味,找到了仓灵,潜伏在外,伺机而动。 被奚玄卿抓到,便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心中有数,并不惧怕死亡。 能激得那拥有神骨魔脉的逍遥宗师叔祖入魔,于魔族而言,倒是大功一件。 “……是吗?” “不如?” 奚玄卿洇满血红的眼,微微垂下,看着那魔族。 他想:无论这个奚暮,是不是他的另一个石身,都不该活下去了。 应该彻底消失。 魔族蛊惑道:“你是不是很想杀了那个人,杀了他,你就可以占有魔种,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要你够会模仿,你可以成为他,然后……永远陪着魔种。” “今夜,同他交颈缠绵的人,便是你了!” 奚玄卿垂眸沉思。 “奚玄卿,你的魔脉就要压过神骨了,你离入魔不远了!” 须臾之后,他指尖再度染上更多的血。 这只魔族的脖子被他彻底拧断,死前,那双眼依旧诡异地看着奚玄卿,笑意悚然。 奚玄卿血染半身,没有一滴是那魔族身上的。 被仓灵一针针扎破的脏器和血肉,从未愈合过,还在不断渗血。 他曾为了仓灵,发过心魔誓。 若伤了奚暮,他便不得好死。 可他已眼睁睁看着他的仓灵,他的凤凰,同另一个自己蜜里调油,缠绵悱恻,教他如何还能忍? 刚刚,那魔族说什么? 杀了奚暮,成为奚暮,他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要他在涅槃劫中演一辈子戏,骗到仓灵渡劫成功,是不是就能圆满? 恶意滋生,不可遏制。 奚玄卿看着那扇窗中灯火熄灭,听着隐约传出的笑声和卿卿私语。 而他,一身血腥,双目赤红,如同地狱修罗。 从神坛跌落。 从一个无情无欲的四海八荒三重境的掌权神尊,坠落深渊,成了这幅样子…… 他站在寂寥枯木上,只觉头晕目眩。 屋内不知在说什么。 他听见仓灵欢快的笑声。 又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或许是衣裳脱掉的摩擦声,或许是接吻时湿润的水声…… 他却从枯木上直直坠落。 精疲力尽,鲜血从后背洇散,一片片凋零的枯叶,纷纷落下,将他掩埋。 第32章 怨入骨髓 第二天清晨,奚暮醒来。 昨夜半阖的窗漏入一丝天光,作夜不知何时下了雨,他听到雨点敲击在黛瓦上,绵绵软软,酥酥麻麻。 窗缝吹入一丝凉风,他想起身去关窗,可怀里的人枕他臂弯间,睡得正熟。 他不忍吵醒他,便只将棉被拢了拢,替怀中人盖好。 仓灵蜷在他怀中,赤.裸瘦削的背脊贴他掌心,耳廓和脖颈间还沾着点点红痕,引人遐想,偏偏眉头微蹙,睫毛偶有颤动,似有浓重心思,梦里也沉甸甸的,化不开。 奚暮想:他大约是怕他伤了奚玄卿,引来报复吧? 第92章 一柄烛针,若刺中的是个凡人的要害,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偏偏那个人,是逍遥宗师叔祖,修为高深,拥有神骨魔脉,异于常人。 仓灵害怕被奚玄卿困锁在身边,怕那恐怖的占有欲,也怕他被奚玄卿伤害。 仓灵曾亲眼看见奚玄卿要剖他的心,如何不惶恐? 奚暮不知道奚玄卿要花多长时间找到仓灵。 他心底也是忐忑的。 可以肯定的是,奚玄卿绝不会伤害仓灵。 这大约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奚暮也是个男人,是个同样爱上了仓灵的男人,他很清楚奚玄卿的占有欲有多疯狂。 即便仓灵性命无虞,他还是惶恐,他怕奚玄卿会疯到杀了他,掳走仓灵,将仓灵困锁在醉仙山上,夺取自由,甚至会不顾仓灵意愿,强行对仓灵做些什么…… 从没有哪个时候,像这一刻,他渴望拥有力量,变得强悍到足以保护仓灵。 奚暮倾身,吻在仓灵唇上。 昨夜的疯狂炽热,至今未散。 柔软的唇尚有些红肿,他却像是一尾脱了水,快渴死的鱼,向那双润泽的唇汲取甘霖。 一点点地细密轻啄。 “唔……” 怀中少年轻哼一声,羽睫掀开一条缝,瞧见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唇角微掀,笑了笑,又抬起赤.裸的手臂,环住对方,主动凑上去,轻轻碰了几下唇,伸出舌尖舔了舔。 炽热流淌,绵绵密密,极致缱绻。 闹了好一会儿,仓灵被吻地大口喘气,才消停。 他瞥眸,朝半阖的窗望了眼。 “下雨了吗?” 似乎昨夜的雨很大,窗外一株满是枯焦黄叶的树,承不住瓢泼大雨似的,凋零地凄惨。 奚暮吻了吻他额头:“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奔波十余日,仓灵早就累的不行。 如今一松快下来,便整个人懒洋洋的,点了点头,又偎进奚暮怀里,睡着了。 奚暮小心翼翼地抽身,替仓灵掖好被子,又阖上窗,出去了一趟。 待到仓灵再度醒来时,热腾腾的洗澡水早已备好,蜜酿甜糕摆在眼前,不重样,吃个新鲜。 午后,天已放晴。 奚暮带着仓灵在归黎城中玩了一圈。 仓灵特别满足。 唯一不太乐意的事,便是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奚暮忽然对他说:“无妄秘境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仓灵不解,捧着宝石塞进奚暮怀里:“可我们已经有很多很多钱了,够你养活我了,为什么还要进去寻宝呢?我听他们说,秘境里很危险的,弄不好命都没了。” 他抱着奚暮手臂,眼底尽是委屈:“我们不冒那个险不行吗?” 奚暮回抱他:“不是钱财的事情,我若想保护好你,总得有些资本,我如今修为不济……” “传闻秘境深处有上古大能的传承,我若得了,才能安心护好你。” 这些恐惧一方面源自于奚玄卿对仓灵的占有欲。 奚暮不知什么时候,奚玄卿就会出现,带走仓灵。 而现在的他,根本无力阻挡。 另一方面,源自于他的噩梦。 他总是梦见自己带着仓灵一路奔逃,被一群修士围追堵截,那些人口口声声喊着他大师兄,却又在一个冰冷的雪夜中,一剑剑刺烂他的身躯,他只能默默看着躲起来的仓灵,内心悲戚。 我的仓灵,我该如何护住你? 来日的路,你该如何走下去? 仓灵不要。 仓灵拼命摇头:“你不用保护我,我可以保护你的!” “他们都说我是魔种,我也确实杀过人。” 那股力量来得随机,并不听话。 不发作时,他比之凡人还不如。 “只是……只是有时候不太灵验……” 他越说越丧气。 奚暮看着他那双白皙干净的手,骨节修长,纤细柔软,怎么都不像是能握着剑去杀人的。 他将这双手握着,揣进怀里。 “仓灵,那股力量对你不好,我不管你是不是魔种,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仓灵很失落:“不可以用吗?” “不是不可以用。” 奚暮安抚道:“我是希望只要我在,你永远都不需要用上。” 他顿了下,又说:“若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用它保护好自己。” 仓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骨子里是很倔的。 既然奚暮必须进秘境,那他绝不留在外面等着。 谁知道,等来的是获得秘境传承的奚暮,还是一具尸体呢? 他要跟奚暮一起进无妄秘境! 总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感,不断对他说:千万不能放手,否则,你真的会永远失去他。 …… 他好不容易说服奚暮。 奚暮答应他,也是因为不放心他在外面,会被奚玄卿找到带走。 奚暮用一大把宝石,从百宝阁中买了个可以隐匿身形的法器,和一次性的传送阵法。 遇到危险时,这些东西都是保命的宝贝。 奚暮将这两样东西拴在仓灵腰间,对他细讲如何使用,又让仓灵复述了好几遍。 他转身收拾行囊时,仓灵懵懵地看着他。 第93章 目光太炽热,奚暮想不注意都难。 他捏了捏仓灵脸颊。 “怎么了?” 仓灵又看了他好几眼,转眸望着床榻前那面铜镜发呆。 奚暮笑了笑说:“等我一下,收拾好了,我就带你去吃饭。” “……嗯。” 仓灵抱起那块面盘大的铜镜,往窗框上一跳,坐上去,照了照自己,又照了会儿窗外的枯树。 并无异样。 仓灵不晓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紧张,出现了幻觉。 他刚要歪着镜子,去照奚暮,就见奚暮走近,将他抱下来。 “小心些,别摔下去了。” 仓灵咽下心底不安,只笑了笑说:“不会的。” 他扭着铜镜,再想去照的时候。 奚暮拿过铜镜,摆回原本的位置。 “这是客栈的东西,不好拿走,你若喜欢,我去给你买一块。” “……不用啦。” 仓灵扑进他怀里,又搂着他腰,脸颊贴他心口。 心跳在,身躯也是温暖的,触感真实。 一定是他看错了。 即便留着个悬念,他也不想去求证什么。 收拾好行囊,他们在归黎城吃了个午饭,又带了些许干粮,便一起朝无妄秘境去。 今日秘境外,又聚集了不少人。 怨声载道,听着那站在秘境入口的中年男人说了第无数遍的“秘境明日开启。” 仓灵皱了皱眉,仰头对奚暮说:“糟了,我们白来了。” 奚暮笑了笑:“没有。” 他在一众不得其门而入的修士中走出,牵着仓灵的手紧了紧。 朝那看似无门的无妄秘境走去。 眼前明明是堵大石头,可在奚暮一脚跨入时,众人竟眼睁睁看着两人消失在原地。 看守秘境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无妄秘境的大门永远都在,也永远不在,信则有,不信则无。” “秘境总在明日开启,就看诸位的明日什么时候到来了。” 有了奚暮开头,那些个意念坚定,心有所求,执念深重的修士,同他一样,一脚便跨入秘境之中。 仓灵回头,隐约间,似乎看见熟悉的身影。 不止一个…… 秘境入口虽开在一处,却将不同的人传送到不同位置。 即便奚暮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还是同奚暮走散了。 他一个人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上,身后是一片茂密森林,夕阳西下,晚霞给眼前蜿蜒静谧的河流渡上一层漂亮的彩衣。 景色很好看。 仓灵无暇欣赏。 他紧紧攥着腰带上坠着的传送阵法。 心中犹豫。 阵法只有一个,那家店限购,是奚暮留给他保命用的,如果现在就用掉,是不是太浪费了? 可看不见奚暮,他心底会慌。 生怕奚暮忽然消失了一样。 镜中画面再度映入心底,仓灵被吓得一个激灵,心底慌乱。 秘境那么大,他要怎么找啊? 跋山涉水,一路颠沛,这样的苦,他以为在与奚暮重逢时,就已经吃够了。 哪能知道,如今还要满秘境地找人。 草原没有尽头,天边的夕阳无论过了多久,也不会落下去。 秘境里的时间,仿佛都是凝固的。 直到饥肠辘辘,他坐在一截放倒的枯木上,掏出奚暮给他准备的小布袋,拿出桂花糕小口地吃着。 味道不是特别好。 干巴巴,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软糯香甜。 奚暮说,桂花糕只能第一餐吃,吃不完就丢了,放到第二天会馊,第二天就只能吃干粮馕饼了。 仓灵觉得桂花糕已经有馊味了。 他皱着眉头,心疼地又闻了闻,还是丢了。 这么算来,他已经在秘境里走了一整天了。 一个人都没…… “嗳?是你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仓灵警惕抬眼。 便见一位背着把千机伞,穿着黛紫色弟子服的女修走来。 她怀中抱着灵果,满满一袋子,装都装不下,露出袋口,便被仓灵瞧见。 仓灵咽了咽喉咙。 努力将目光挪开,保持警惕。 那女修璨然一笑,模样很是艳丽妩媚。 她一走近,见仓灵起身要离开,忙不迭递过去一个果子。 “喏。” 仓灵望了好几眼,也没接。 她便干脆又掏出几个,一起塞进仓灵怀里,不容拒绝般。 “你不饿吗?” 仓灵懵懵点头:“……饿。” 女修笑了笑:“饿就吃啊。” 仓灵:“奚暮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奚暮是谁?”那女修问:“你家里的长辈吗?” 仓灵摇头:“……不是。” 他打量女修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确实见过这人。 那一日,他从山坡滑下,来秘境入口找奚暮,没找到。 他被阳光刺地眼睛疼,是这姐姐给他撑了伞,问他找谁。 他说他找奚暮。 再然后,他就看见奚暮向他走来。 仓灵想了想那日的情况,对女修说:“你见过的。” 女修:“?” 见仓灵抱着果子,明明垂涎欲滴,却不敢吃,女修从他手里拿回一个,就往嘴里塞,咬得嘎嘣脆,汁水很多,又新鲜。 第94章 她指着那片森林说:“没毒,你放心吃,我也是从那里摘来的,是这秘境本来就有的果子。” 她嘻嘻一笑,伸手捏了把仓灵脸颊。 见少年双目一懵,唰地一下红了脸,她又笑得放纵。 插着腰,笑说:“唉呀,这么腼腆呢?你一个小家伙,是怎么想的,要独身闯秘境。” 仓灵皱眉:“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奚暮,那天你也看见了,他来接我。只是一进来就被分开了。” 女修眯了眯眼:“被分开?不可能啊,我们进来的时候,都是一起的,除非利益冲突,或者性格孤僻,不愿同别人一起闯秘境,才会独自行动。” “你该不是被什么人给甩了吧?” “胡说!!” 她止了话,少年眼眶都红了,泫然欲泣,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气鼓鼓的,转身就走,不理她。 女修摇了摇头。 “哪有什么别人啊?那天……不就这小乞丐一个人吗?” 她望着仓灵背影,朝他大声喊道:“喂,往左边林子里走,那里有灵果,离秘境出口也近。” 仓灵抹了抹眼角,眼尾皮肤都被他搓红了。 他没吃那女修给的果子,但确实太饿了,不知不觉走进林中,果然发现许多灵果。 亲手摘的,吃着安心。 一顿饱餐后,心情也好多了。 他继续找奚暮。 直到又碰见一个人。 对方双手抱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仓灵本想绕道,不愿同陌生人有交集,岂料对方骤然开口,声冷似霜,吓得仓灵浑身一激灵,拔腿就跑。 “……魔、种。” 是了! 他怎么会忘记,那人的穿着打扮,就是飞虞城的修士! 腰间还挂着一块烙着“飞虞”二字的铜牌。 那人在追他,可他只有一双腿,哪怕拼尽全力,也跑不过拥有修为的修士。 他听见修士喊道:“魔种!你已犯下杀人之罪,速随我回飞虞城,去你该去的地方。” 那声音越来越近。 仓灵心有不甘。 什么是杀人之罪? 那些人对他不轨,他只是想保护自己,这也不对吗? 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因为他是魔种,他死不了,便要将他永生永世囚禁在井底吗? 他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已经拥有奚暮,被奚暮宠惯了。 见过光明的人,如何甘心再回黑暗之中。 前面是悬崖,路断了。 仓灵喘着气,回头,那修士一脸嫉恶如仇,凶狠地瞪着他。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在那修士甩来一条锁链时,仓灵看得分明,那锁链一端嵌着骨钩,一旦被缠困上,钩子嵌入琵琶骨,他便再也逃脱不得,会被抓起来,打断骨骼,重新锁回井底。 “我……不、要、回、去!!” 强烈的求生欲念霎时迸发。 体内血脉奔涌,压制在小小身躯中的庞大灵力,如同一整座山脉,倾压而下。 修士脸色一变。 避之不及。 再反应过来时,眼前世界旋转,他颓然倒在地上,双目瞧着一双缀着红线金铃的足,缓步朝他走近。 他看见少年满面惶恐褪去,只余下一脸漠然,那双琥珀色的眸浓郁成墨黑,闪烁着妖冶紫光。 少年取下他腰间配剑。 并不会用剑,握得别扭,却一剑落下,扎入他腹中。 噗呲一声。 又拔起,再度落下。 修士却感觉不到疼,好半天,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他的头颅望着身躯。 望着被一剑又一剑扎烂的身躯。 少年双唇煞白,只低声喃喃着:“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我会为你报仇……” 报仇? 报谁的仇? 修士茫然不知,可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带着骨钩的锁链,被少年甩来,一钩子便扎进他眼珠中,插进脑浆深处。 他……活不下去了。 后悔晚矣。 他真的不该低估魔种的力量,哪怕看起来柔弱无害,甚至凄楚可怜。 可那毕竟是……魔种。 “你……你们看见了吗?” 听见打斗声,一齐拥来的各门派弟子,远远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浑身觳觫。 “那个修士是飞虞城的人对吧?我看见他腰间铜牌了。” “早就听说飞虞城关着一个魔种,他娘的……竟然逃出来了,都不说的吗?” “……还,还进了秘境。” “碰上他,真倒霉!老子出门没看黄历!” “怎么办?” 资历低些的弟子,早就乱作一团,有的两腿打颤,憋着尿意,有的恨不得拔腿就跑,又生怕被发现,惹来无妄之灾。 毕竟,魔种的残忍手段,他们亲眼看见了。 谁能想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起来那么柔弱,骨骼纤细,浑身半分灵力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握剑。 却杀人不眨眼。 爆发出的力量又如此霸道恐怖。 那张尚且稚嫩的脸,面色不惊。 他都快将那修士捅成筛子了,还不停手。 猩红的血,一滴滴溅在他脸上,漫进眼睫,染红瞳眸。 第95章 更像地狱恶魔了! “他不会放过任何人的!” 仓灵发现了他们,一双无光黯然的眼,倏然亮起。 似野兽打量猎物一般。 胆小的修士想落荒而逃,可腿抖得太厉害了,寸步难行,禁不住哭起来。 胆子大一些的,咬牙道:“我们这么多人,未必没有胜算,若将魔种扼杀在此,等出了秘境,必然名声大噪!” “不若赌上一赌!” “你们的师长,没有告诉你们,魔种是杀不死的吗?” 青年嗓音喑哑,破开人群,大大方方地走出来。 他看都没看众人,径直朝少年走去。 “喂!你不要命了!” 青年没理会任何人。 也如众人预料,浑身血腥的少年仰头望着青年看了半晌,而后手上那柄剑,倏地穿透青年腹部。 青年脚步微顿。 却又笑了笑,柔声唤了句:“……仓灵。” 少年满眼漠然。 持剑的手未动。 青年却不怕死,任由那柄剑穿透腹部,甚至还往前走了半步。 他皱眉忍疼,腹部鲜血不止。 却又对少年笑了笑,抬起手抚过少年脸颊,替他揩去血渍。 “不记得我了吗?” “奚暮……我是奚暮啊……” 少年眨了眨眼,那片死寂般的黯然中催生出一抹光,似万古长夜里,唯一一簇幽微火苗,攒动着,摇曳着,不知下一刻是否会熄。 偏奚暮不惧,只以额头抵着少年眉心。 少年手中的剑,还插在他腹部。 “仓灵,别怕……” “我是奚暮,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 “因为……我就在你心中。” 他环住少年的腰,手指朝腰带摸去,夹出一枚瞬移符咒。 “仓灵,将刚刚那些事忘掉,不要记得你伤了我,不要内疚。” “仓灵,等我来找你,别怕……” 下一刻,少年活生生从原地消失。 奚暮捂着受伤的腹部,单膝跪地,咬着牙,将那柄彻底穿透身躯的长剑一点点拔出。 又仰头笑着看目瞪口呆的众人。 “他非是有意伤人,只是太害怕了。” “我拦住了他,不会让他伤你们,也请诸位放……咳……”他呕出一口血,又咽下更多的,费劲道:“放过他。” 有人道:“你和他认识?可他连你都伤,他疯了!” “不是的,他只是被刺激,吓成这样。” 碎尸边的骨钩锁链就是证据,那飞虞城的修士就是来抓仓灵的,是他先攻击的那少年。 众人都有眼,都看得分明。 原本说要围攻,不过是以为再无退路,不如搏上一搏。 如今,隐患消失,他们又何必自寻死路? 在场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没那么重的迂腐观念。 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什么“魔族天性如此,怙恶不悛”,并不能桎梏他们。 面对这种事,谁愿意逞英雄啊? 谁会嫌命长呢? 何况,这个人都伤成这样了…… 他们难道还要趁人之危吗? 杀了这个人,不能得到什么,甚至可能惹来那魔种的蓄意报复。 众人默默散开。 有人丢了一瓶伤药给奚暮,皱眉说:“我劝你也离他远一点,你看,你们认识,关系还不错的样子,他都能这么伤你,可见神智不清,心魔入骨。” 奚暮却道:“可他……只有我了。” 那人一噎,道了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便也走了。 奚暮松了口气,一手捂着不断淌血的腹部,一手攥着一根发丝。 传送阵法一旦启动,谁也不知仓灵会被传送去哪里。 可仓灵身上沾了他的血,他又留了一根发丝。 他可以凭此,很快地找到仓灵。 奚暮也没客气,将那瓶上好的药粉全都倒在伤口上,血止住了,他便咬牙站起,想去找仓灵。 偏偏,这时候,来了一个人。 拦住他的去路。 他只漠然地看了眼奚暮。 “你快死了。” “那柄剑淬了毒霜。” · 溪水洇湿了半边衣裳,带着血污,染红了溪流。 仓灵醒来时,呆愣愣地看着水中倒影。 他像是被浸在血海里,整个人都蒙了一层红雾。 满手,满身,都是血。 迟钝的意识刹那间归来。 他看见飞虞城的修士对他紧追不舍,他看见一柄锋利的拴着锁链镣铐的骨钩朝他扔来,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握着一柄长剑,一下又一下地扎进那个修士的身躯中,他看见身首异处的修士恐惧地瞪着他。 仓灵不是第一次在失去意识时,做这样的事。 他曾凭借这股力量,救过飞虞城中人的性命,也曾因这股力量,被所有人畏惧厌憎,甚至不久前,他还用这股力量杀了两个匪徒。 就在刚才,他还…… 仓灵倏然一僵。 他为何会看见奚暮,看见面色苍白,唇角淌血的奚暮,额头抵着他的,对他说别怕。 更多的,他记不起来。 就像是……有人不想让他想起更多。 仓灵匆匆捧起溪水,洗干净满脸血污。 第96章 便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跑去。 奚暮…… 奚暮刚刚用传送阵送走了他。 奚暮还在原地等他,也许,也在来找他的路上。 他奔过无数个山坡,穿过数不清的丛林,想象着奚暮就在眼前,朝他走来,他亦奔去,双向奔赴,相拥相依,再不分离。 · “快……死了?” 奚暮垂眸看了眼伤口,边沿发紫,确实是中毒征兆。 他眼睫不断眨动,一滴又一滴泪落下,手忙脚乱地在腰间布袋里翻找解毒药。 可他只是个穷修士,能买得起的,都只是对付毒草毒蛇的解毒丸。 他抓了一把,往喉咙咽。 可没有用。 伤口的紫血在蔓延,心跳也有一下没一下。 “仓灵很安全,对吗?” 那个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蹲在他面前的男人,问他。 奚暮怔了片刻,抬手抹去不断从唇角溢出的血。 他的指甲都泛紫了。 大约是真的……活不长了。 奚暮闭了闭眼,敛下心神,复又睁开,抬眸看着奚玄卿:“他很安全。” 见对方如释重负,他心底悲戚,却又不得不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你不会伤害他,对吗?” “自然不会。”奚玄卿居高临下地睨他。 “我说的……咳,是你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 “你不能……不能伤他身,也不能伤他……他心。” “你若得到他,就不要让他难过……” 奚玄卿微微皱眉,不理解奚暮何出此言。 在他看来,仓灵不喜欢他,要逃离他,都是因为奚暮的存在。 看,在遇到奚暮之前,仓灵不是好好地在他身边吗? 看到漂亮的宝石,会眼前一亮,吃到好吃的果子,会笑得眯起眼。 从来不会说厌恶他的话。 “不会,绝对不会。”奚玄卿说:“他是我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最爱惜的珍宝。” 他说得认真笃定。 却不料,眼前这个将死之人竟目露悲怆,心死般哀叹。 “你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爱。” “你不爱他,你只是将他当作一件珍宝。” “求求你,放手吧,还他自由。” 什么叫他不懂什么是爱? 谁敢说他不爱仓灵? 奚玄卿咬紧后槽牙:“不可能。” “……” “离开我,他只会很危险,他的身份敏感,此世不容他,跟着你才是危机重重,这才多久,他就遇险。” “你保护不了他,只有我才能护住他。” 心底的恶念不断萌芽滋生。 奚玄卿想:仓灵不在这里,等奚暮死了,他就也在自己腹部来一剑,然后封印修为,装作奚暮,代替奚暮陪在仓灵身边。 即便永远不能做奚玄卿。 他也甘之如饴。 他可以代替他,成为仓灵想要的港湾,成为仓灵喜欢的模样。 奚暮沉默无言,只望着绕在指尖的那缕发丝。 对不起。 我食言了。 我不能来找你了。 离了奚玄卿,谁保护仓灵? 留在奚玄卿身边,仓灵不会开心。 死局…… 是死局。 他禁不住心中长叹:仓灵,若是可以,你一定要强大起来,自己保护好自己。 对不起…… 我……我已经尽力了。 他快死了。 仓灵…… 我的阿灵…… 眼前落入一片纷扬芦花,他躺在雪原上,他想着他的仓灵。 他护不住他了。 他的仓灵要如何一个人走下去呢? 奚玄卿默默等着,等到他快要咽气时,伸指戮进他胸腔。 胸膛被划开一条缝隙,能看见里面还在艰难跳动的心脏。 奚玄卿眉头一皱。 奚暮的内脏,同常人是相反的,他的心脏长在右边。 那不是凤凰心。 奚暮也不是他分裂出的那一半石身。 “你……” 奚玄卿如鲠在喉,愕然抬眼,盯着奚暮的眼珠,那里头呈着无数影相,都是仓灵…… 跌落在地上的那柄利刃,像是沾血的镜面,照出奚玄卿的身影。 唯独不见奚暮的。 “你——!” “你竟只是……他想象出的人。” 奚暮瞳孔散开,里头映着的三百年前的仓灵,寂如烟灰般散开。 陷入彻底的黑沉。 倏然,奚玄卿又从那双阖不上的瞳眸中瞥见一抹熟稔身影。 再反应过来时,他心腔已戮进一把长剑。 难以置信。 缓缓回首。 仓灵满眼通红,怨入骨髓地盯着他。 那把剑,一端从他后背刺入,穿过胸口,另一端被仓灵握在手中。 他听见仓灵说:“你……你杀了他……” “你杀了奚暮……” “你杀了他!!!” 第33章 因果宿命 不是的。 没有。 我没杀他。 否定哽在喉中,不得道出。 仓灵眼中满是愤恨怨憎,好不容易从空荡荡的心腔里长出的缱绻柔情,或是伤心悲痛,都只给了奚暮。 第97章 他永远不可能相信他。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信任只取决于仓灵愿不愿意施舍给他。 就像从前在九天境,他不信任一只满身罪孽的妖犯。 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真相。 哪怕仓灵从不肯放弃,一遍遍告诉他,他和他之间那段前尘缘,告诉他,那颗心不是凤翎的,而是他的…… 他不信。 他从来不信…… 到如今,这段因果还报于他身。 他才终于明白,不被信任是什么滋味。 仓灵又抵着剑,深戮几寸。 直到喉中血顺着唇角淌下,洇湿白衣。 他一把推开他,冲过去抱紧奚暮。 慌忙地去堵血液都已凝固的心口伤,又捧着那张已经冰凉的脸,声声颤抖,喃喃着求他活过来,别死…… 奚暮瞳孔已散,倒映不出仓灵的模样。 给不了他回应。 他是个被想象出来的人,当仓灵认为他确实已死时,他便永远不可能醒过来。 奚玄卿垂睫,看着心口的那把剑,正是伤了奚暮的那把,淬了毒霜。 这个世界的他,拥有神骨魔脉,不惧毒霜,被捅穿的心口是没心的,并不会死。 他默默拔掉那把剑。 疼地像是剖心。 喑哑着嗓,低声对仓灵说:“仓灵,他只是你想象出的人,并非真实存在。” “你看看我,只有我和你,才是真实的。” 仓灵不理他。 起初的崩溃已经渐渐平息。 他用袖子去擦奚暮的脸,将血污都抹干净,又整理好奚暮凌乱的衣襟。 而后,他回头看了眼奚玄卿。 奚玄卿心底一颤。 那双一直狡黠的,明亮澄澈的眼,此刻只余空洞,光透不进去,似玉石蒙尘,如琥珀被沙砾磨去光泽。 他还紧握着奚暮的手,睫毛扇动,目中茫然。 “想象出的……” 喃喃着重复这句话,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他琢磨许久,才明白其中含义。 终于想起了一切。 为何奚暮籍籍无名,从不与人来往,也不见他提及谁,更不见他同谁说过话,独自一人住在破败的,摇摇欲坠的小木屋里。 因为,那原本就是废弃的房子,当作仓库,本就无人问津。 为何他同奚暮玩耍时,总在偏僻无人的地方,偶有人经过,便会怪异地看他一眼? 因为,别人眼中,奚暮不存在。 他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像个疯子。 为何碰见的那个女修同他说,秘境并不会将人分散开,那一日秘境外也未碰见旁人,只有仓灵一个人。 因为,他们都看不见奚暮。 秘境看守人说:“无妄秘境的大门永远都在,也永远不在,信则有,不信则无。” 因为仓灵“信”,那大门从来是对他敞开的。 而不是奚暮…… 镜子照不出奚暮的模样。 水中也没有他的倒影。 足踝的红线金铃是仓灵自己去市集上买的。 桂花糕是他自己送进嘴里的,客栈的房间是他自己开的,洗澡水是他自己倒的,衣服是他自己用宝石换了钱去买的…… 他抱着锦被缱绻一夜,幻想出奚暮搂着他。 窗未阖,寒风吹入。 他冷,只能又裹了裹被子。 不是因为奚暮不给他关窗。 是因为他自己不愿起身,生怕散了这旖旎。 没有人替他关窗,被窝里的温暖也是他自己的。 “不是的……” 仓灵拼命摇头,越是知道的多,越是抗拒。 谁不想沉溺在一场美梦中? 谁想面对冰冷残酷的真实? “我去那小木屋时,问过一个弟子,他说原本住在那里的人已经走了,被逐出师门。”仓灵拼命抗拒,不断否认。 奚玄卿咽下喉中血,缓声道:“那是因为,十几年前,确实有人住在那里,也确实被逐出师门,可那人不是奚暮,也不是十几天前的事。” “……你骗我。” 仓灵只木然着双眼,笃定。 “仓灵,你以为是我将他逐出师门,因为我去了趟逍遥宗,之后他就离开了,是这样吗?” “我确实起了这样的心思,可我翻遍名籍,也没找到奚暮这个名字,他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我察觉出端倪,那本不该存在的人,便受此影响,消失了。” 仔细想来,哪个人能一夜千里,消失无踪呢? 仓灵也只比奚暮晚离开几个时辰,却找了十余日。 所有能看见奚暮的人,其实都不算真实存在过。 这是涅槃劫世界。 他和仓灵都非此间中人,因为笃信奚暮的存在,因此,在他们眼里,奚暮看起来就像是真的。 至于那一夜。 客栈窗棂外的魔族…… 奚玄卿细细想来,只觉得悚然,什么样的魔族能洞悉他一个上神的内心? 那明明是他心底的魔障。 全部都是假的。 只有他和仓灵是真的。 “……你骗我的!!”仓灵睁大双眼,依旧这么说,朝他嘶吼。 明明真相摆在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有了验证。 可……仓灵依旧不信任他。 第98章 “我……没有。” 奚玄卿想拭去他眼角的泪,却被他偏头躲开。 “仓灵,你不明白吗?你找不到他,是因为他的存在已经被质疑,你又找到了他,是因为心底的执念过于强烈,他便于你面前再度出现了。” “执念……过于强烈?” 仓灵回眸望着奚暮的尸体,眨了眨眼,一簇微弱火光从眼底燃起,将那点洇出的泪花熏干。 “我知道了。”他说。 他拍掉奚玄卿握着他肩膀的手,扑进奚暮怀里,紧紧抱着他,脸颊往他心口埋,沾了满脸血。 他笑盈盈地看着奚暮,不停地念叨:“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只是……睡着了,我一叫你,你就会醒来。” “奚暮,醒醒,快醒醒!” 他是他想象出来的人。 那么,他不想让他死,他就不会死的,对不对? 他抱着奚暮,一直在说话。 他搓他的手:“为什么这么冷?为什么还没暖起来?我……我命令你,不许死,你要活过来!” 他捧着他的脸,用自己的脸颊贴上去,去暖他。 “我不要这么僵硬的你,你给我醒过来。” 他凝望他的眼。 那双阖不上的眸一片灰蒙死寂。 “你看看我……” “你是我想象出的人,只要我相信你还活着,你就可以活着。” “对……你可以活着!” 他没哭,只是一直抱着奚暮说话。 直到那具尸身彻底僵硬,冰冷…… 在仓灵的意识深处,自然知道,一个人死了,就会慢慢僵硬,尸体会腐烂,会衰败,直至混入泥土中,彻底被世界抹去。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恐惧。 他拼了命地告诉自己,人不会死,奚暮不会死,奚暮会睁开双眼,会再次抬起双臂将他搂入怀中。 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他骗不了自己,所以……奚暮不会醒来。 他仰头看了眼秘境中不曾变化的天空,似出现幻觉,仿若看见一场茫茫大雪,又或是秋色正好,漫空芦花飘扬。 前尘与现在重叠。 不该存在的记忆,如朦着雾的葳蕤杂草,从心底扎根,长出,疯狂恣睢,又如隔云端,不可触碰。 恍惚间,他想起,奚暮似乎说过爱看他笑。 说他一旦笑起来,只看着,便伤也不疼了,冬夜也不冷了。 像暖阳一样,能煨热人心。 于是,他咧唇一笑,灿烂无双。 “奚暮,我饿了。”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但再也没人回答他,宠着他,捂他在怀中,捧他在掌心了。 奚暮只是他想象出的人。 从来没存在过。 “奚暮,你是不是很疼啊?那我抱抱你吧。” 仓灵抱着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奚暮,却发现眼前忽然隔了层血雾,他眨了眨眼,有水渍滚出,脸上湿了,手指一沾,才发现是血。 脸颊渐渐凝固的血,混着泪,漾进梨涡,又顺着下颌,坠落。 他原本就畏光,双目天生有疾。 如今,似乎更坏了。 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他看见奚玄卿捂着重伤的心口,犹豫着,忧心着,想去抱他,又怕他抗拒。 他惊诧道:“你怎么还没死?” “……” “你为什么不是我想象出的人?你为什么还不消失?” “…………” “活着就是恶心。” 仓灵看了他一眼,又垂睫望着自己的手,也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奚玄卿。 他倏然想起自己的初心。 喃声道:“我本来就是来求死的,我本来就是想被超度的,没有人能救我。” “我以为奚暮能救我,可我害死了他。” “活着就是恶心。” 他望了眼奚玄卿,又瞥了眼悬崖之下。 秘境非红尘外界,这里连时间都是凝固的。 却不知能否成全他。 奚玄卿骤然反应过来时。 仓灵已抱着奚暮的尸身,纵身跃下悬崖。 “仓灵——!” 奚玄卿纵身跃去。 腹部被崖石刮破,心口的伤硌进石块,混着沙砾,手臂也被悬崖边生着的一种如同钢铁般的怪异树枝穿透,鲜血不止。 奚玄卿拽着仓灵的手,不肯松。 即便仓灵漠然地说:“你放过我吧,我要和奚暮一起离开,你松手。” “不,不行……” 凤凰在涅槃劫世界死去,即为渡劫失败。 秘境之外,一般人杀不死魔种。 可秘境之内的规则,诡谲莫测,奚玄卿也没有十足把握。 况且,就算魔种不会死,可是会疼啊。 悬崖高耸,深不可测。 身躯摔在坚石上,会有多疼呢? 他不敢多想。 他一点也不想让仓灵再尝到疼痛。 够了! 都够了! 九天境上,他的小凤凰已经吃了太多苦。 已经够了! 现世中,奚玄卿的灵核还在燃烧。 每时每刻,魂魄都在疼。 他能感觉到,命魂在一点点流失。 那个阵法,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也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开启第二次涅槃劫。 第99章 他绝不能再度失去他的小凤凰! 可一个从来都存着死志的人,他无力挽回。 仓灵想掰开对方的手,可他一手还抱着奚暮。 他不想让奚暮先去,他会找不到他的。 即便血肉成泥,他也要和奚暮的混在一起。 “……松手。” 仓灵手指彻底松开,一点点从奚玄卿掌心滑落。 奚玄卿的伤太重了。 力量都被限制在逍遥宗师叔祖的身躯规则中,他无法施展灵力。 从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慌乱。 “仓灵,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劫。” “只有你我是真实的!” “你听话,上来,和我回去,等这一世安稳度过,我们便能走出去,离开这场劫,回到真实世界。” 仓灵无动于衷。 奚玄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告诉仓灵奚暮是幻想出来的。 他应该说…… 奚玄卿眼睫一颤,倏然醒悟,急忙道:“仓灵,你听我说,你不要殉他,我可以让他活!我可以!” 他反反复复地说。 仓灵起初无动于衷,什么也不想听,可还是禁不住,有了反应。 奏效了! 仓灵缓缓抬起那双黯然的眼,死灰复燃般。 喃喃着:“让他活?” “他能活?” “对!”奚玄卿又探下另一只手,伸向仓灵,“相信我,再信我最后一次。” 仓灵沾血的指,犹豫着,缓缓地,握回紧攥他的那只手。 他抱着奚暮,又从地狱边缘,回到人间。 足踝却已空空荡荡。 那串廉价的红线金铃,被残枝勾去,永远坠落崖底。 仓灵一言不发,小小的身躯背着奚暮的尸身,跟奚玄卿身后,往外走。 奚玄卿想接过来,替他背,他不肯。 只有他感觉得到,后背贴着的胸膛没有温度,没有呼吸,甚至……连重量都没有,如若无物。 他一会儿喃喃自言:“他只是睡着了。” 一会儿又说:“你好重啊,我背不动啦,你快醒来,换你背我了。” 只偶尔路过一两个不曾相识的修士,小心翼翼地望来,奇怪道:“他背上有什么东西吗?看起来又吃力,又轻松的。” 仓灵龇牙咧嘴,凶回去:“你们瞎吗?一个大活人都看不见!” 又慌忙地捏紧奚暮已经僵硬的腿。 证明存在。 “他……他只是睡着了。” 修士被骂地一脸茫然,脾气不好,想和仓灵吵。 却又被走在前面,忽然回头的一个一身鲜血的男人睨了眼。 目光不善,似想杀人般。 只得摸了摸鼻子,咽下一喉咙的你他娘,走开了。 那些修士与同伴碰头时,才惊悚于刚刚捡回一条命。 同伴说:“嚯,你可没瞧见,那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最多不超过十七,明明细皮嫩肉,手腕就那么一点细,连剑都不会握,杀起人来不眨眼。” “就他一个人啊?” 那个满身血,目光不善的男人,和他不是一起的吗? 同伴愣了下:“对啊,他一个人就干掉了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修士,悬崖边碎尸还在呢,他杀了那个要抓他的人,突然朝我们看过来,我当时想,逃不掉了,破釜沉舟吧,一起上,干他娘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嘿,他忽然用了个传送阵,原地消失了!”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看见另一个人。 有个修士在数自己从秘境中获得的宝贝,翻找半天,惊讶道:“奇怪,我怎么少了一瓶伤药?” “受伤了,用掉了吧?” “不可能!那药很贵!我就这点擦伤,哪里用得上保命的药?” “唔……那或许是在林子里弄丢了吧?你那破锦囊,都漏了个洞,也不换。” …… 奚暮的存在,从始至终,都像是一场幻觉。 一个人真正死去,并非呼吸停止,脉搏消失,肌骨腐烂。 而是……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 即便还残留一点点印象。 那些修士,也都告诉自己:“无妄秘境,无妄无妄,便是无有妄念,秘境本就多弥彰,有了妄念,便生幻觉。” “嗐,都是幻觉罢了。” 有的人,将幻觉当成了真。 有的人,将真实当作了幻觉。 假作真时真亦假…… · 醉仙山依旧仙雾缭绕,恍若神境。 离去时,仓灵踏破一双鞋,追逐着想象出来的人,跋涉千里,苦苦寻觅。 归来时,他跪坐在云端,搂着奚暮的尸体,寒风吹冷血肉,变得和奚暮一样,他便贴上他,相互汲暖。 奚玄卿的伤很重,腾云驾雾也是费劲。 托着他们的云不断颤抖,倾斜,仓灵几次险些掉下去,都被奚玄卿胆战心惊地捞回来。 仓灵无惧,懒得动弹,他望着云下深渊,崇山峻岭。 甚至想:这么跌下去,一了百了也挺好。 奚暮是他想象出的人,是不存在的,奚玄卿在骗他。 但又想:奚玄卿答应了他,要复活奚暮的。 还有希望,为什么不试试? 第100章 两个念头不断拉锯。 以至于识海消耗很大,对外界的反应便不敏感。 一路都是混混沌沌。 他只盯着奚暮,只要奚暮不从他眼前消失,他便任人摆弄。 让他沐浴,他便要拉着奚暮一起。 让他换上干净衣服,他也要给奚暮换一件。 让他吃点东西,他喂给奚暮,奚暮张不开嘴,他又担心对方不吃会饿坏,便自己咬一口,双唇相贴,哺过去。 他看不见一直在他身边的奚玄卿。 也看不见,那张脸,那双眼有多疯癫绝望,处by兎言于发疯的边缘,却又不得不压抑下去,直到掌心被指甲划破,渗出一滴滴血,疼痛让他稍许冷静一些。 仓灵茫然地,稀里糊涂地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手背忽然烫了一下,像火灼似的。 仓灵猛然回神。 才发现,奚玄卿要握他的手,他立时避开,唯恐不及。 奚玄卿凝望他许久,如鲠在喉,却不得倾诉。 最终只哑声道:“再信我一次,在他复活之前,我会保他尸身不腐。” “至于复活……你给我一些时间。” 仓灵垂眼,不说话。 “在这之前,不要做傻事,好不好?先好好地活下去。” “……” 任他说什么,仓灵无言,只木讷地盯着眼前价值连城的琉璃棺看。 棺中人一直都在他眼底,在他心上,在他脑中。 安静地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此处神岭龙脉,洞穴中灵气馥郁,加上琉璃棺护持,保住一个人尸身不腐,不是多难的事。 逍遥宗掌门,站在穴外高石上俯瞰,颇为不解地对缓步走出的奚玄卿道:“琉璃棺予你便罢,我却不知,你要为一个不太清醒的小孩去装空气,有何意义。” “他瞧着像是得了癔症,该治病,你也得了吗?” 掌门一见奚玄卿新换的白袍又渗出血,眉头紧皱,颇为气恼。 “你合该也治治!” 见奚玄卿只沉默无言,他更气了。 那一身白袍,红色血点遍布,胸口的伤洇出一大滩血。 掌门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不要忘了神祇是如何给你批命的!你神骨魔脉,再如此下去,等魔脉压过神骨,待你入魔,你想让整个天下为你陪葬吗?” “若不是你死不了,我恨不得送你归西!” 话是如此说,他却握着奚玄卿的脉搏,将磅礴灵力大把灌入。 “我看,你那徒弟不该收。” “你也别瞒着我了,他就是飞虞城的魔种,你自己就是祸患,还要留着另一个祸患,是嫌我逍遥宗麻烦不够多吗?” 为着仓灵,奚玄卿开口道:“正是生怕终有一日,我的魔脉会压过神骨,我会失去理智,对整个天下造就不可逆转的祸事,我才留下仓灵,收他为徒。” 掌门皱眉:“此话怎讲?” “他会是一把悬在魔脉之上的剑。”他凝望着仓灵,徐徐道:“倘若有一日,我控制不住魔脉,魔种就是我唯一的克星。” “我会将神骨给他,让神骨融去他体内的魔种,而后,他会成神,会以神的力量彻底终结魔脉。” 掌门心惊:“你……你要将他培养成弑杀自己的剑!” 奚玄卿缓缓笑了。 望着仓灵的背影,他目光柔软又温和:“这样不好吗?” 他不过是编纂了一个谎言,以合理的借口留下仓灵。 他想,即便真如此,也是不错的结局。 他可以死在涅槃劫中,只要仓灵无挂无碍,心中没有执念与不甘,活着走完这趟旅程。 便……够了。 他却不知,何为一语成谶。 在后来的岁月里,这道诅咒将要应验。 这是他的因果。 也是涅槃劫世界中,本该存在于上个鸿濛,不曾被详细记载的因果宿命。 半魔半神的逍遥宗师叔祖,收了一个魔种做徒弟。 从一开始,那位师父想要的,便是培养出一把屠戮自己的利刃。 融你魔种,予你神骨,我堕地狱,助你成神,深渊天堑,永世不见。 这便是……宿命。 第34章 欺骗 无妄秘境死了个修士,是飞虞城的,其他进入秘境的弟子倒是都安然无恙,他们为那修士收敛尸身,送回飞虞城,问起是谁杀的人,却都说词各异。 有人刚想说是魔种做的,而后恍惚了一阵,又道是秘境里的野兽啮咬的。 那尸身碎得不成样子,却能瞧出是剑刺的。 尸块发紫,喂了毒霜,且那沾了毒霜的剑,还是这死去的修士自己的。 便又有人说,是秘境中的弥彰,恍惚了心神,这人定是中了瘴毒,自戕的。 其实这说词也很牵强。 谁能将自己砍得身首异处,死后还戳自己几百剑? 此事直到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 飞虞城的虞氏族人,却已心中了然,这八成是魔种所为。 他们不动声色,不敢肆意宣扬,只得咽下苦果。 毕竟,飞虞城出了一个祸患,就已经让其他仙门颇为微词了,若被知晓他们将魔种弄丢了,还不知其他仙门要怎么看待他们。 可魔种究竟在哪儿呢? 放出去寻觅的修士,至今未找到。 第101章 一月之后,供奉在族中祠堂的魂灯又灭了两盏。 或许是……巧合? 三月之后,两具腐烂的尸体被送回飞虞城,刚抬回族中,祠堂的魂灯又灭了三盏。 这便不得不引起族中长老的重视。 每个姓名载入弟子谱的飞虞城修士,都会在祠堂燃上一盏魂灯,若人死,灯即灭。 这一次,他们被送回来时,连尸体都算不得完整。 一个烧成灰,装进瓮中。 一个剁成泥,混进粪水里,泼在祠堂大门上。 最后一个最惨,遍身长满菌类,喉咙里也探出菟丝,不断扭动,被送到他们面前时,甚至还留着最后一口气,是活活被菟丝搅碎内脏而死的。 整个虞氏,被一层恐惧浓翳笼罩。 漫天乌云下,他们都没注意到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上,晃着双腿,盯着祠堂外院落中的井发呆。 他指尖燃起一簇火苗,轻飘飘地丢下去,枯井中的废枝干叶倏地燃起。 底下,有人来报,长老们急忙赶去井边灭火,却无论如何都扑不灭。 一转头,祠堂里已燃起熊熊大火。 祖宗牌位尽数焚毁,那些弟子魂灯皆付诸于一场大火中。 阴翳昏沉的天空,被一场扑不灭的火烧得透亮,半边天空都灼成暗绯色。 少年站在对面屋檐上,火光熏得他满脸绯红,双眸都被映亮,又有些畏光地眯了眯眼。 他禁不住抚掌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被火光热气熏干。 奚玄卿朝他走来时,他眼眸一亮,盯着那张脸,痴迷地看了半晌,笑嘻嘻地说:“你看,我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你别怕,我保护你。” 说着,就拽过奚玄卿的手,朝远处奔去,离开这片火海。 奚玄卿望了眼被紧握的手,又看着快他半步的少年背影,一言不发。 仓灵又将他认作奚暮了。 那个被幻想出的人。 没关系,当作替代品也没事,只要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他,就好。 “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些修士发现我了,他们追上来要抓我,我只是为了自保。” 少年咬了口糖年糕,嚼的两颊鼓囊囊的,眉眼间尽是纯真娇憨,手段却毒辣骇人。 奚玄卿没说话,只想着待会儿如何给这件事善后。 他心底清楚,仓灵是故意让那些修士发现自己的,也是故意引诱他们来抓自己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像一只狡黠高傲的猫,一点点逗弄老鼠,等玩腻了,就彻底解决掉,手段残忍,嗜杀凌.虐。 若这是现实世界,奚玄卿无论如何都会阻拦。 但他知道,他拦不住。 这是因果宿命。 上一个鸿濛世界中,那个身怀魔种的少年,只会比仓灵做的更极端。 宿命从来注定。 这也让奚玄卿心底隐隐不安。 他是世外人,看这个虚假世界,便如戏外人看舞台上的一场戏。 你会在台本中就该有的一杯毒酒递到戏中人手上时,冲上台打翻吗? 不会的。 他只会忧心仓灵的状态。 自奚暮死后。 第一个月,仓灵每日都会去琉璃棺前,趴在透明棺盖上,盯着那张冰冷的,犹如窑烧瓷胎般灰白的脸,絮絮叨叨说很多话,常常会幻想出奚暮会如何同他说话,他便自言自语地回答。 “啊,你是想让我学会保护自己?” “放心放心,我会的。” “面对想要伤害我,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手软。” “嗯嗯,我知道啦,我不会故意伤害其他人,我只是不想给对我不利的人机会,是在保护自己,我知道的。” “他说……可以救你的,你再睡一段时间,在你醒来前,我一定会肃清障碍,到时候,我们就离开这里,满世界逍遥,好不好?” 棺中人什么都没说。 他却像是什么都听见了,笑嘻嘻地抱着棺椁。 一个月后,就连奚玄卿都看不见奚暮的尸体了。 奚玄卿不知道仓灵还能不能瞧见。 或许看不见了。 只是在自欺欺人,给自己一个慰藉。 或许还能看见。 毕竟,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奚暮,还是这个世界的奚暮,从来没从仓灵心底消失过。 原本,奚玄卿并不知道,仓灵所说的“肃清障碍”是什么意思。 直到,仓灵主动对他说,要学仙术。 奚玄卿自然对仓灵无有不应。 仓灵体内本就有魔种,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吸干了整个南岭的灵气,天赋和根基都不必说,那是最好的。 只是,飞虞城的人忌惮他,不敢让他碰哪怕一点点的修行之术,才荒废至今。 那段时间,除了每天夜幕时分,仓灵会去琉璃棺前待上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竭力修炼。 仿若一块干燥海绵,拼命汲水。 他会昼夜不歇地修炼,会端端正正像世上所有的徒弟对师父一样,恭敬地唤奚玄卿一声“师尊”。 却从不肯看他面容一眼。 偶尔休憩时,看到奚玄卿的脸,仓灵也会璨然一笑,绽出梨涡,娇憨甜蜜。 仓灵就像是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满腹仇恨,只对奚暮温柔垂眼。 第102章 一个同这世上所有徒弟没什么不同,表面尊敬,实则疏远。 奚玄卿能感受到,那是暂时隐忍。 少年心底的恨意,扎了根,催生出恶之花。 像是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幼兽,只待自己长出尖锐獠牙和利齿,便冲上去,一口啮咬,鲜血四溅,撕裂猎物的喉咙。 飞虞城一家街边食馆中。 众食客和店老板伙计,都踮着脚尖,仰头极目,朝城中心虞氏祠堂看去。 火光冲天,不可覆灭。 即便修为高深的修士,耗尽灵力,召来瓢泼大雨,也浇不灭那场火。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千年祠堂付诸一炬,将那森严的规矩壁垒,将那深埋过无数尸骨的枯井,将那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全都付诸一炬。 仓灵吃完糖年糕,又端了一碗桂花糖水,慢慢喝着。 他坐相不太好,后脊紧贴椅背,双腿曲起,蜷缩抵胸,双臂半抱着小腿,脚后跟踩在椅座上。 大约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不喜欢后背空荡荡的。 大约没有人抱他的时候,他抱着自己,也能得到些许宽慰。 一碗糖水喝完,他笑眯眯地仰头看了眼天,熏得绯红。 真漂亮。 “今晚飞虞城的夜色,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他盯着奚玄卿那张脸,舔了舔唇,目光柔软。 “你知道吗,我以前最喜欢看天了,关在井底的时候,天空只有一口碗那么大。井底飘入的落叶每天一样,扔进来砸我的石头每天一样,那些讨厌的面孔每天一样,唯独天空不一样。” “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暮色。” 奚玄卿探出手指,轻轻擦掉仓灵唇角的糖渍。 柔声道:“吃完了吗?我们回家好不好?” 仓灵眸光一颤,微顿,往后退了退。 笑道:“师尊说笑了,我的家在那儿呢。” 他指着那片火光。 奚玄卿眼底黯然,仓灵反应过来了。 他又回到原本的身份上。 两人并肩往回走,明明衣袖时不时碰在一起,靠得很近。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太远。 一路沉默。 直到回了醉仙山。 仓灵又去了一趟那个洞穴,对着琉璃棺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快到天明时,仓灵才回到住处,洗去满身尘埃和血污,沉甸甸地睡了一觉。 奚玄卿去看了眼,默默站在窗外候了好些时候,直到天色再度暗下去,他才捂着骤然发疼的心口,回到住处。 涅槃劫外,灵核燃烧加剧,他的命魂不知还能撑多久。 这个身份又是个半神半魔,难以稳固。 他稍动心念,贪嗔痴欲炽盛,便反噬自身。 加上心口扎穿的那一剑,和浑身愈合又撕裂的绵密针孔,他近日总觉得时日无多。 原本,他还想着,要如何继续哄着仓灵,让仓灵相信他能复活奚暮。 但也只在第一个月的时候,仓灵冷不丁总问起。 后来……他再也没问过。 奚玄卿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经放下执念,已经认清奚暮的存在只是幻想的事实。 可少年眼底的浓雾愈深,越来越教人看不透了。 他猜不到。 疼痛绵绵密密,席卷全身。 奚玄卿躺着,即便习惯了,也还是疼得咬牙,攥紧锦被,额间冷汗涔涔。 这一夜,太难熬。 即便熬过了这一夜,也还有下一个夜晚到来。 他疼到从床榻滚落,掀翻灯架,锦屏,打翻砚台,座椅,屋内响声不断,一片狼藉。 他不知自己何时疼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未阖的窗棂外,有一道身影驻足良久。 一双本该狡黠澄澈的眼,此刻漠如霜雪,静如无波死水,紧紧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大声喊道:是彻底做成奚暮的傀儡?还是剥掉脸皮,揣进怀中带走呢? 第二日,天未亮。 奚玄卿醒来,浑身冰凉。 他在地板上躺了一夜,满屋狼藉落入眼底,却没时间再收拾。 他撑着虚弱的身躯,费劲地洗漱,将齿间啮咬出的血味漱去,又擦干净满身汗渍。 换了衣裳,便看起来无异样了。 奚玄卿推门而出,去了趟山下逍遥宗。 仓灵做的那些事,他需要善后。 飞虞城的长老都是人精,谁也不是傻子,当时没明白过来,不代表事后还看不透。 仓灵用的火,是找奚玄卿要的。 这世上唯有被神祇批命的逍遥宗师叔祖有这种天上玄火,凡尘水浇不灭,只能等它将该烧的一切烧干净,才会熄。 奚玄卿哪里不知道仓灵为何这么做。 用什么手段不行,非要用那玄火。 仓灵是恨他的。 他都明白。 面对诘问,奚玄卿并未否认,只在提及仓灵时,他将仓灵从此事中,摘得干干净净。 即便旁人不信,也没半点证据指证仓灵。 奚玄卿将那些蛛丝马迹都处理得太干净了。 飞虞城长老气得脸都青了。 指着鼻子骂奚玄卿。 说他这个逍遥宗师叔祖的尊位,不过是囚困他的名号,说醉仙山只是囚笼,说他半魔半神又怎样,别真当自己是神,没人喜欢他,敬重他,所有的虚与委蛇,都是为了桎梏他,防患他。 第103章 奚玄卿不在意。 那长老破口大骂:“就当是你做的!那你也得付出代价!逍遥宗难道要庇护罪犯吗?” 罪犯…… 奚玄卿放下茶盏,不禁笑了。 原来,他一个曾掌天狱罪罚的上神,也有一日,能体会到被当作罪犯是什么滋味。 掌门也很无奈。 面对脸红脖子粗的飞虞城长老,他心知这位得罪不得。 飞虞城门风严谨,规矩多,却极擅笼络人心,传播舆论,一旦事情发酵,他们不怕得罪逍遥宗,选择破釜沉舟,那逍遥宗将被迫与整个仙门割席。 这代价太大了。 但奚玄卿又是逍遥宗一直尊着敬着的人,算起来,辈分比掌门还大一些。 即便不谈这些,谁又敢得罪这位师叔祖? 神骨魔脉。 一念成神,一念堕魔。 若是成神,整个宗门荣光。 如若成魔,逍遥宗亦任重道远,将会是阻挡魔神灭世的第一道阻力。 掌门心忧。 不知如何开口。 却见奚玄卿安坐高位,不动声色饮茶。 半晌后,他徐徐道:“交代,自会给你。” 他说:“一个月后,若我不能给诸位交代,便自缚双手,送上门,任尔处置。” 既然话已出口,一个月,也不是不能等。 奚玄卿离开逍遥宗,回到醉仙山。 便见刚从琉璃棺回来的仓灵。 仓灵坐在湖畔,双腿轻晃,掰开馒头碎屑,一点点喂给湖中锦鲤。 双目定定,发呆,什么也没在看,不知在想什么。 只眉头皱起。 沉甸甸的,有化不开的浓重心思。 奚玄卿一见到他,心底又升腾起一股浓烈的疼痛酸涩。 贪嗔痴念,太奢侈。 他做九天境神尊时,被无垢灵体束缚,不得拥有。 他做逍遥宗师叔祖时,又被神骨魔脉不断拉扯,撕裂灵魂般,一旦起念,便又是一场噬心之痛。 他老早就知道。 被仓灵伤身伤心后,他这副身躯,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至少还有一个月。 仓灵在这个世界的未来,他需护周全,计深远。 至于他自己,总还有些贪念。 心底不甘,总是还想讨些片刻欢愉,用以慰藉。 那一日,天朗气清,春光正暖。 奚玄卿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阵阵恍惚。 镜中人一袭直裰青袍,抽去发间束带,只以一支木簪绾发,双眉修去棱角,看起来温润如玉,练习了无数遍的笑容也终于温和许多。 他分不清自己变回了三百年前的奚暮。 还是在拙劣地模仿这个世界本不该存在,却住在仓灵心底,扎了根的奚暮。 他不由自嘲。 做好这一切,他推门而出,走到仓灵居所外,敲了敲门。 心底既忐忑,又慌乱。 仓灵会将他彻底当作奚暮,同他度过这最后一日吗? 还是一开始就会认出他,看穿他拙劣的模仿,一顿冷嘲热讽? 奚玄卿不知道。 他敲了好几次门,都无人回应。 便压着嗓音,想着奚暮的语态,轻轻唤了声:“仓灵。” 依旧无人回应。 一阵融暖春风曳过,隐约间,一股血腥味,透过门缝飘来。 奚玄卿脸色一变,一把推开门。 屋内惊心动魄。 他险些当场崩溃。 “仓灵——!” 他一把抱起躺在床上的少年,掌心滑腻,险些将人跌下去,染了他满手满怀的血,他才发现整个床榻被褥都被血洇湿了。 一大片的猩红,刺痛双眼。 从房门蔓延至床榻。 怀中人浑身冰冷,面容苍白,紧阖的睫毛像是凝了层冰,嘴唇是青白的,皮肤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爬在下颌脖颈,像是禁不住烈火焚烧的白瓷,折磨之下绽出裂痕。 奚玄卿彻底慌了,没了冷静。 他握着那只骨节纤细的手,此刻都僵硬了。 源源不断的灵力拼命往仓灵身躯里灌。 顾不上自身躯壳早已支离破碎,失了灵力,他就要斑驳撕裂了。 他喉咙攒动,疼得厉害,混着血,嗓音是哑的。 他掏空自己,将一切都灌入仓灵体内。 他说:“仓灵,你别……又丢下我。” “你恨我没关系,你恨我吧,只是……别再让我看着你这样……” “仓灵,你醒醒。” “……你醒醒,求求你,别这样,别睡……” 没有用…… 他的灵力,救不活人。 怀中人也无法被他捂热。 他的仓灵就那么冷冰冰地,一动不动地躺着。 再也不会拒绝他的怀抱。 不会漠然着脸,带着藏不住的恨意瞪他。 所有麻木的,冰冷的,仇恨的,厌弃的,哪怕是绝望的…… 都不再生动。 起初,奚玄卿似已遗忘这是涅槃劫的世界。 他近乎以为,仓灵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慢慢的,抽空灵力的身躯疼痛剧烈,他终于想起来,仓灵不会真的死去。 可他依旧恐惧。 涅槃劫渡劫失败,意味着什么? 他的灵核还够燃烧吗?还能结出第二次涅槃劫阵吗? 第104章 不! 仓灵不能死! 他别无选择。 奚玄卿渐渐冷静下来,通红的双眸却疯癫又偏执。 他一把攥过床桌上的烛台,摘掉蜡烛,将那柄烛针抵着自己的胸口,横刀划开。 活生生将胸膛里的肋骨掰断。 而后融进仓灵身躯中。 奇迹般,那双死寂的眼睫颤了一下。 冰冷的身躯开始回温。 仓灵如今是拥有魔种的凡人修士。 用神骨救一个凡人,并不难。 奚玄卿咽下直涌喉腔的血,又抹去坠落在仓灵脸上的污。 他看着那双眼缓缓掀开,看着琉璃琥珀色的眸重新聚焦,有了光。 身躯消耗到极致的疼,也被忽略。 他只看着仓灵,双目不曾挪开。 他听见仓灵对他说:“奚暮……是你吗?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能在地狱中见到你。” 奚玄卿心中一噎,只将苦涩混着血吞下,柔声道:“你没死,你还活着……” 疼痛一刻不断。 奚玄卿感觉到半边身体已经迅速僵化,托着仓灵肩膀的臂弯,已经麻木到没了知觉。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本该伫立九天,无心无情的上神,终于彻底堕落凡尘,一滴滴俗世泪,往下坠。 他紧拥仓灵,哑声喃喃:“我当为你计深远,我应为你思前路。” “我原以为我可以护着你,走完这场劫。奈何……寿数有尽时,天不许长久。” “仓灵,你以后……” 话出口地愈艰难。 喉咙都在僵化。 仓灵却只茫然地看着他。 心中只想着:他不问我为何重伤如此吗? 他就这么将神骨给我了,就不索要一些什么代价吗? 这便是……他所说的爱我吗? 人真奇怪。 我喜爱奚暮,我讨厌他。 他却偏要喜欢我。 奚玄卿咬着牙,艰难地说:“……你听我说完。” “我将神骨给了你,以命换命,它在你体内,会慢慢吞吃掉还不算太成熟的魔种。” “在我死前,我会自融魔脉。” 神骨与魔脉相生,彼此互为倚仗,又相互制衡,造就原主的不死永生。 没了神骨,只要他死,他总有办法摧毁魔脉。 为仓灵除去最后的隐患。 没有魔脉,也没有魔种。 只有拥有神骨的仓灵…… 他的命运一定会被改变。 “你将我的尸身交给掌门,让他拿去给飞虞城一个交代。” “至此,种种过往,便都与你无关了。” “你再也不是魔种,你……咳,你……你要好好活下去,放下执念,放下不甘,活到这个世界结束……”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回来。” 仓灵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他通红的,渗出血泪的眼。 看着他空荡荡的心腔,和失了神骨的胸膛。 看着他一点点灰败下去的脸。 看着他青紫的脉搏在皮肤下绽开,崩裂。 奚玄卿不舍地看着他,抬起那只尚还能动弹的手,抚上他的脸。 仓灵茫然地眨了眨眼。 轻轻凑过去,脸颊贴着脸颊,呼吸间都是彼此血腥味。 他缓缓道了句:“奚玄卿,你说……神骨可以让奚暮死而复生吗?” 奚玄卿瞳眸一颤。 那双柔软的唇轻擦过他耳垂,双臂揽着他脖颈,姿态亲昵。 却嘻嘻笑道:“你都不看看我身上的血是谁的,就剖了神骨救我。” “嘻嘻,你好笨啊。” “奚玄卿,我只是去飞虞城杀了那个麻烦而已,这满身的血是他的呀。” “我本来不想骗你的,可你一说要给我神骨,我可太高兴了,不敢不装呢。” 他抬起亮晶晶的眼,笑吟吟地凝视奚玄卿。 从未如此亲昵。 仓灵心中雀跃,凑上去,在那快要死了的人唇角碰了一下。 满脸愉悦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亲你吗?我亲了,你快告诉我,神骨到底能不能复活奚暮!” “快点呀!” “快说呀!再不说,你就要死了!你快说啊!快说呀!!” 第35章 诛心 “你说啊!” “你快说啊!你的神骨能不能复活奚暮!你快说啊!!” 奚玄卿说不出话。 无论是这样突兀的转变,还是身体已至极限,他都开不了口。 仓灵得不到他的回答,着急了,摸着自己心口,迷茫眨眼:“神骨有几根啊?” 他剥开自己衣襟,指尖化刃,就往胸口剌。 “……不要。” 奚玄卿费劲握住他手腕,青白似死人一样的唇微微翕动,“别……别伤害自己。” 一开口,喉咙里的血止不住地往下滴,将两人交握的手都淋得滑腻猩红。 仓灵茫然一瞬。 骤然明白过来,目露喜色:“你的意思是说放进我身体里的不用拿出来,你这里还有,对吗?” 不等奚玄卿反应,心口又是一痛。 他禁不住疼得痉挛,喉咙里遏制不住地发出嗬嗬声。 一垂眼,便只见少年颅顶,在他胸前微晃。 他的胸膛被彻底剖开,仓灵满手血,在他胸腔里翻找。 第105章 内里被翻乱成一团。 少年却满脸失望地抬眼:“……没有了。” “……” “神骨只有一根啊……” 疼到麻木,奚玄卿已经感觉不到身躯的反应,听不见声音,视线也在模糊。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唇在艰难地翕动。 “不要做傻事……” “神骨复活不了他,你别……别做傻事。” “好好活着……求求你,活下去。” 眼前笼了一层又一层血雾,他只能隐约看见仓灵目眦尽裂地瞪他,满含怨恨,看见他一开一合的唇。 在说什么呢? 奚玄卿意识彻底消散前,终于明白过来。 仓灵说的是 ——我不要你的神骨,我就要做我的魔种,我一定要复活奚暮! …… 仓灵等了很久,才发现奚玄卿一动不动。 他已经死了。 那双眼悲戚地看着他,不曾阖上。 胸腔被他翻乱,内脏搅在一起,一塌糊涂。 满身的血,淌干了似的。 周遭一片寂静。 今日春光正好,外头还有鸟雀在轻鸣缓啼,可阳光照不进室内,血污从床榻蔓延至门窗,便出不去了,光很暗,血色也暗,便不觉得多刺眼。 只是,有风从窗棂缝隙间漏入。 吹得那溅满血点的薄绡床幔轻轻晃动,像温柔的手,抚过他额前。 仓灵终于醒过神。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猝不及防,甚至反应不过来。 他垂睫看着这具残破不堪的尸身,还维持着坐姿,一双眼阖不上,带着哀伤与绝望看着他。 明明人都死了。 为什么情绪还散不去? 仓灵伸手去抹他眼皮,想要他死得瞑目些。 但又想,他被他骗到这个地步,这般惨死,如何瞑目? 他歪了歪脑袋,细细思量了会儿。 觉得自己不该奢求奚玄卿瞑目,他不能那么霸道,好处都占了,却连对方的恨都容不下。 实在不该。 转念却又想,这是奚玄卿欠他的,他讨回来是应该的。 就算奚暮是自己想象出的人,也不该被奚玄卿抹杀。 是,他到现在依旧觉得,奚暮的消失,是奚玄卿故意做的。 奚玄卿本来就希望奚暮消失。 仓灵觉得自己没有冤枉他。 大仇得报的欣喜? 还是顺利拿到了神骨,可以复活奚暮了,该开心? 都没有。 仓灵呆愣愣地看着这具体温全失,再无脉搏跳动的遗体,居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没有仇恨消失的喜悦,也没有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他的人,死在他算计中的悲伤。 仓灵疑惑地想了很久,盯着奚玄卿看了很久。 这具尸体该是丑陋的。 胸膛被剖开,血肉模糊,一团糟,浑身魔脉都在皮肤下爆裂开,青紫透过白瓷细碎的胎裂,狰狞瘆人。 可仓灵又觉得,失去生命的这张脸,真的好好看,好喜欢。 特别是,今日的奚玄卿将自己扮作奚暮的模样。 就更好看了。 他猜测着奚玄卿这么做的原因。 不啻以极大的恶意揣测。 奚玄卿果然很讨厌! 他想变成奚暮的样子来迷惑他,他想让自己永远代替奚暮。 仓灵心底泛起阵阵恶心。 满脸漠然,甚至于嫌恶:“你想做他的替代品吗?” “你永远没有这个机会,奚玄卿,你是你,他是他,我能分得清。” “你永远都不是他!” 自那场焚羽之刑开始,仓灵便已彻底将奚玄卿和奚暮分看成两个不同的人。 即便失去记忆,即便投身涅槃劫。 他的本能还在。 早已深刻灵魂,不可磨灭。 倘若追溯起源,当真是一场又一场的冤孽误会。 所有的温情与等待,期盼与奢求,都在误会中消磨殆尽。 那一世,奚玄卿不信他。 不相信他一个身缚镣铐,满身罪孽的妖犯。 不相信他是真正的凤凰。 不相信那颗心原本是他的,他才是献心的那个傻乎乎的凤凰。 这一世,奚玄卿不被他信。 不相信奚玄卿没伤害奚暮。 不相信奚玄卿不是别有所图。 误会这种东西,便好比纠缠在一起,理不清的凌乱丝线,沾了血,是红的,偏偏假冒成姻缘。 若是一开始就看得透,只要捏着两端线头的两个人,肯朝着彼此再近一些,慢慢理着,线团终能解开。 可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拽着线头一端拼命朝反方向跑,这团纠结乱线便越挤越实,压成疙瘩,终成再也解不开的死结。 非要剪子一刀落下,将血肉骨骼拆得支离破碎,才能了结这场冤孽。 从前,拽着线头,往反方向跑的人是奚玄卿。 如今,这个人成了仓灵。 仓灵回头一看,那团纠结当真是理不清了。 他没管线头那端的奚玄卿如何哀求他,他只大刀阔斧地一剪子裁下,彻底终结这段冤孽。 本该缘深,终误成浅。 那把剪子如今在仓灵手中。 他比划着,毫不犹豫地将利刃刀口对准奚玄卿鬓发边的皮肤。 第106章 他双目凝实,耐心又仔细,一点点将那张俊俏的,天生便符合他喜好的脸皮剥下。 小心翼翼地保存好,揣进怀里。 又从灵气馥郁的醉仙山上挑了一株快成精的树,砍树,刨皮,一气呵成。 他没管旁边被遗忘的尸身,只耐心专注地盘腿坐在地板上,抱着那块木头,专心致志地雕琢。 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是一个日夜,又或者几次日月轮转,那块木头终于被他雕琢成满意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面皮取出,贴在雕琢好的木头上,那块木头有了五官,就更像真实的人了。 仓灵喜不自胜,摸了摸胸膛,一剪子戮进去,活生生将那块神骨剖出来。 霎时间,春日晴空骤降霹雳,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没了神骨,仓灵的魔种压不住,融不掉。 何况,他如今行径疯癫。 大约……算不得正常人了。 仓灵不管,他高高兴兴将那块神骨塞进木头心腔中,又注入不少灵力,紧接着,粗糙的木头表面都变得富有弹性了,像是真正的人类皮肤。 仓灵高兴极了。 他抱起木头,就往外跑。 不慎踩到什么,他还以为脚踝被哪只手抓了下,心底一惊,垂睫一瞧,才发现不过是一块长满尸斑的手。 仓灵愣了下,一脚踢开那只手,皱眉谩骂:“碍事!” 外头下起滂沱大雨,仓灵怕木头淋湿,便开了一道挡雨结界,一头扎进神岭龙脉的洞穴中。 迫不及待掀开空荡荡的琉璃棺,将那贴着奚玄卿面皮的木头人放进去。 直到奚暮的气息,将木头人染遍。 仓灵趴在琉璃棺口,两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脸瞧。 “奚暮,你快醒醒呀!” “奚暮,你看,我给你做了个身体,还拿来了神骨,这张脸也……一模一样,就算你是我想象出来的人也没关系,你现在可以真实存在了。” “奚暮,我希望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 雨停了。 春日风暖,莺啼花俏,洞穴外一株凤凰花开,稠丽风流。 风一吹,漫山遍野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飘入琉璃棺内,落在木头人脸上。 睫毛微颤,掀落细小花瓣。 一月之期已过。 醉仙山下集结无数仙门中人,他们攀山而上,发现奚玄卿布下的结界彻底消失。 又过了会儿,当醉仙居的屋门被推开,等着他们的,是一地凝涸的污血,是四处散落的木屑,是一柄弯折的烛针,是一把生锈的剪刀,是早已摧毁魔脉,又失了神骨,孤零零躺在地上残破不堪的尸身…… 还有,神岭龙脉的洞穴中,空荡荡的琉璃棺。 · 金铃为阵,灵核为烛。 空悬洞旁的一处闭关石府中,奚玄卿缓缓张开双眼。 那些死去之后,便已消失的痛感,骤然回归,蔓延全身,如同爬满浑身的噬肉虫蚁,蚕食他本就虚弱的身躯。 起初,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能感受到失血后的冰冷。 紧接着,幽微火苗在眼前晃动。 他紧闭双目,复又睁开,才终于瞧清。 那盏火苗正是他燃烧的灵核。 入劫前,明明火光炽盛,照耀通明。 归来时,已呈式微。 奚玄卿挣扎起身,想护着那盏像是随时会熄的火苗。 “歇着吧,再这么折腾下去,无垢灵体保不住,你的灵核命魂也保不住。” 奚玄卿来不及缓神,便见怀渊天尊一扫臂弯拂尘,就要去熄那烛火。 “不要——” 他拖拽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冲到灵核火烛前,展臂阻挡。 怀渊天尊皱眉道:“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做了,他出不了劫是事实,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教导了他上万年的师尊,对他露出失望至极的眼神,奚玄卿不愿对视,只咽下喉间血,低声:“再等等……” “他……他或许可以靠自己走出来。” 怀渊天尊看了他许久,终道:“自欺欺人。” 不是的…… 奚玄卿心底默念:还是有希望的。 涅槃成功的条件是放下执念与不甘,顺利活到劫中世界终结。 身世赋予仓灵的悲苦命运,他已复仇,一把火烧了虞氏祠堂,杀了捉拿他的修士。 他可以放下的…… 一定可以! 那么执念与不甘,也不会是这件事。 新的执念,只会是复活奚暮,与那个他想象出的人长厢厮守。 仓灵他…… 奚玄卿守在烛火前,看着自己愈燃愈少的灵核。 他的命魂也在一点点焚毁…… 金铃阵法燃烧的是他的灵核,灵核与他心念相通,想看见劫中世界并不难。 即便不愿回想,他还是咬着牙记起死前的点点滴滴。 他看见仓灵撕了他的脸,雕出一个木人,将面皮贴上去。 他看见仓灵忍痛挖出神骨,塞进木人的心腔。 他看见仓灵将木人放进空荡荡的琉璃棺中,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那木人沾了奚暮的气息,又有仓灵的执念寄托,竟睁开双眼。 一月之期到,上门讨债的换了个人。 第107章 此前那长老莫名死了,剥皮剔肉,玄火烧焦骨骼,死状凄惨。 飞虞城认出玄火,上门讨说法。 讨要不到,便说魔种被逍遥宗扣下,不肯归还,又说醉仙山上那位师叔祖其实早已被魔脉压过神骨,已经成魔,要与魔种密谋乱世,逍遥宗是在为虎作伥。 谣言不胫而走,惹得各个仙门惶惶不安,胆战心惊。 都来逍遥宗讨个说法,要亲眼一见。 于是,醉仙居中那具残破尸身,终被发现。 奚玄卿为仓灵铺的路,仓灵并未领情。 传言便成了魔种成熟,仓灵彻底入魔,虐杀恩师,夺走神骨。 俨然已成整个仙门公敌。 仓灵并不擅长掩盖行踪,他也对此无所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他用玄火被旁人亲眼瞧见,飞虞城的灾祸罪魁终于定在他头上。 说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了飞虞修士,嫁祸给其恩师,说他残暴嗜血,以怨报德,杀了恩师不算,还噬骨吮血…… 有真有假,谣言漫天。 但仓灵不在意。 甚至在逍遥宗掌门通红着眼,怒斥诘问时。 他依旧笑嘻嘻地答:“是呀,是我做的,可也是他心甘情愿给我的呀。” “你何必替他鸣不平呢?说不准他很乐意的。” 而后收了剑,牵起身侧那个木人的手,眸光缱绻。 笑吟吟地对掌门说:“我曾也算是逍遥宗弟子,我与奚暮合籍时,会给你送请帖,若得空,可来喝一杯喜酒。” 就连掌门都看得出,那木人再真,也是假的,何况还顶着奚玄卿的面皮。 他气得险些喷出一口血。 他不了解这对师徒之间的恩怨。 也不明白仓灵为何对奚玄卿那般残忍,又对顶着这张脸的木人小意温柔。 他只目眦尽裂地瞪着仓灵:“孽徒!孽障啊!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疯了吗?” “那是个假人!你杀了你师尊,又要做一个假的放在身边替代他,折辱他,又是何必!” “谁是假的?他不是!” “他不是奚玄卿的替代品,奚玄卿才是!” 仓灵脸色一僵,气急败坏,刚刚的好心情全都没了。 他掣出剑,就要杀掌门,却被身侧的木人拽住手。 木人一字一顿,僵硬地说:“……不要。” 仓灵眨了眨眼,怒气散得快,喜悦来得也快。 “你……你终于说话了!” 木人道:“我、们……走。” 仓灵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们走!” 替代品…… 奚玄卿垂睫,没有心的心口疼得厉害。 那些画面都如绵密的针,一寸寸往他心头扎。 他不想看了。 可他必须看下去。 若是有了奚暮的陪伴,了却执念,放下不甘。 即便对他一直存恨,也没关系。 快点出劫吧。 快些吧…… 他撇了眼燃烧的灵核,灯火又暗了几分。 真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仓灵带着木人,走过很多地方,开始是逍遥人间,每个城池的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驻足流连一阵。 唯一的缺憾,大约是木头人不能吃东西,无法同他分享美味。 深夜时,仓灵躺在木人怀里,紧紧相拥。 明明肌肤有弹性,可怎么都暖不起来,仓灵听不见心跳,也感受不到温暖。 他抱着木人,凑上去吻他,却从来得不到回应。 他对木人说话,木人也能回他几个字。 都是他在心底预设好的那几个字。 他对木人笑,木人也能回以几个僵硬的表情。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了。 可仓灵依旧紧紧拥着木人,一遍遍喊着:“奚暮,我冷,你抱抱我。” 木人回拥他。 却永远暖不了他。 后来,仙门追捕地太频繁,仓灵也不是每次都能打得过,便避开,习惯了躲藏后,很少再光明正大逛街,住客栈了,生活也愈发困苦起来。 可至少奚暮还陪着他。 仓灵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笑着笑着,莫名洇出泪。 这一夜风雪葳蕤,漫天白花,冰霜十里,封了去路。 仓灵带着木人蜷缩进一个破庙,躲雪。 刚刚经历一场鏖战,仓灵受了伤。 其实伤得很重,浑身都是数不清的刀口,血肉翻开,失血过多泛出白肉,很难愈合,他少了一条手臂,没办法自己疗伤,便让木人给他缝合伤口。 木人手脚笨拙,走线难看,缝合的伤口特别丑。 没有止疼的药,仓灵便咬牙忍着。 篝火前,他静静听着噼啪声,望着那火光走神,实在疼狠了,他便转眸凝视着木人的脸,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凑上去亲一亲那俊俏的眉眼。 这一次,他却没有。 过了许久,他忽然说:“奚暮。” 木人反应了一会儿,忽然端坐,目光挪到仓灵脸上,眼珠转动,接受到命令一般,机械道:“是的,我在。” 仓灵忽然噗嗤一笑:“你这哪里是人该有的反应啊。” 没有命令,面对仓灵这样的反应,木人迟疑很久,不知作何回馈。 他忽然展开双臂,将仓灵抱在怀中。 第108章 仓灵笑了。 一声不吭地闭了闭眼,脸颊轻蹭木人颈窝。 一点儿也不暖…… 破庙外风雪愈大,天寒地冻。 暗处蛰伏无数修士,他们像是一群猎手,一双双迥然有神的眼紧紧盯着破庙,逡巡徘徊。 破庙中,一只受伤的孤狼,带着他的玩具。 明明无路可逃,必死无疑。 他们却说说笑笑,毫不畏惧。 倏然—— 庙中篝火腾然烧起,直蹿苍穹,焚得老朽房梁断裂,坍塌。 众人纵身跃起,四面八方地朝破庙奔去。 只见火光中,脸上满是鲜血的少年笑容灿烂。 那张俗世难得的昳丽面容,一点点被火星吞噬。 躺倒在柴火堆中的隐约身形,朝他伸出手。 恍惚间,他们听见,那木人在喊:“仓灵,我的阿灵……” “奚、暮,我……想你了。” “……我在。” “奚暮,我、我好疼啊。” “我抱着你,不疼了,你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他们看见,浑身浴火的木人从火堆中爬出,紧紧抱起少年,那张焚毁半边的面容朝他们看来,眼神凄切,仿若诅咒。 即便焚烧成灰,余烬也要相拥。 那一场大火将一切都付诸一炬。 什么神骨,什么魔种,都已成灰。 奚玄卿睁开双眼,满目悲怆,他的手臂都是火焰留下的疤痕。 那一刻,他什么也没顾及。 强行以魂体,再入了一次涅槃劫世界,注定不能久留,也不能做出什么改变,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抱紧他的仓灵,在火海中,一同化为灰烬。 涅槃劫终。 他的小凤凰没能走出这场劫,他的小凤凰再一次于烈焰中化为灰烬。 灵核烛火奄奄一息。 奚玄卿猛地扑上去,护着那盏灯火。 可没有用,那一点点火星子,马上就要湮灭了。 手足无措,慌乱间,他才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可又怎甘心。 怀渊天尊又一次没能拦住他。 灵核烛火悠悠燃起,死灰复燃,点亮涅槃劫阵。 奚玄卿近乎疯癫地笑着,捧着从涅槃劫中摇摇晃晃飘出的虚弱魂灵。 一滴血坠落在掌心。 他抬眸看向怀渊天尊,疯癫又平静地说:“师尊,我不甘心,我还要再试一次。” 那张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缕血泪,一只眼漆黑如星,一只眼却……只余空洞,眼睛还在,牵连着魂魄的瞳仁却没了。 他以眸中魂作为燃料,重新续上烛火。 无垢灵体可以重塑他受伤的身躯,却永远无法修复被烧掉的魂体。 这只眼,永远不可能复明了。 第36章 猜忌 自司命得了臆症后,司命殿便门可罗雀,无人造访,唯一的常客大抵只有巽何上神,常来替司命看诊,有一种不治好司命绝不罢休的决绝。 这一日,他如往常背着药箱来司命殿,刚踏入落满积灰的门槛,便被一道急匆匆的身影撞上肩膀,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风风火火的背影,他瞧着眼熟。 但对方衣衫褴褛,半边身子都沾着血污,从身边路过时,那血腥味忒重了些。 巽何一阵恍惚,还以为魔域又来挑衅,伤了某个神将。 一想,也不对啊。 受伤来司命殿干嘛? 这人该去医馆。 该不是……某个又历劫失败的神君,来找司命麻烦吧? 这事,前些日子还真不少。 司命犯了臆症,弄得众神祇劫数混乱,自然也有那小妖怪捣乱的缘故,但若司命及时发现,从中干预,将历劫的本子稍许修一修,这几百年的神劫,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小妖怪的事告于段落,又有奚玄卿从中斡旋,给了交代,那些满腹怨愤的神祇自然不会再当面找小妖怪的麻烦。 司命这里却是被记恨上了。 若低个头,认个错,也不至于到如今惹得众神怒。 司命却连连摆手,偏说:“真的不是我故意不管你们,我被封少司命,神职中只掌凡人劫数,神祇历劫真的不归我管啊!况且,我想管也管不了,那是我兄长的神职,我能力有限,替不了他。” 众神无语,破口大骂:“果真疯了!这司命殿从来不就只你一个司命嘛,什么大司命少司命?疯子!” 司命红了眼眶,气鼓鼓地将人都赶出去:“我没疯!我就是有个兄长,司命殿就是有个大司命!明明是你们疯了!你们连自己的同袍都记不得了。” 他面相嫩,双颊还挂着柔软的奶膘,委屈起来,倒是教人说不出骂他的狠话。 司命哭着说:“我不知道整个九天境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忘了他,明明他还和你们下过棋,喝过茶,从九天境的事聊到凡尘境,你们……怎么可以忘记他,他那么好……” 都当他疯了。 好说歹说,他又管不上神祇历劫的事,因而,便再也无人上门。 巽何恍惚一阵,摸着下颌疑惑道:“真是稀奇,这位谁啊?该不是……又历劫失败了一个,上来找麻烦的吧?” 想着司命那细胳膊细腿的,也不扛揍,巽何连忙奔进殿内。 “我相信。” 第109章 遥遥的,巽何便听见一声沙哑低音。 颇觉耳熟。 “我相信你说的话,司命殿还有一位大司命,他掌神祇历劫,九天命数,你掌凡人生死,司凡尘命数。” 巽何:“……” 哪儿来的疯子? 倒是和司命坏掉的脑子撞到一起去了。 巽何快步走近,撩开被风吹得飘飖的星辰绢幔,朦胧的身影刹那撞进眼底。 巽何整个人都傻了。 他就说,那哑得不成样的嗓音为何那般耳熟,那道背影如何就如此熟悉。 “奚……玄卿?” 男人侧过身,朝他看来。 巽何心底一惊,几乎没认出这位多年好友。 那双眼沉寂落寞,一只尚是漆黑的,另一只眸失了光泽,瞳仁只余下空洞,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目中魂灵,徒留一颗无用的琉璃珠。 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上尽是灼焦的疤痕,一身白衣深深浅浅覆上污血,褴褛颓败。 难怪他一下子没认出来。 谁能想到九天境神尊会沦落至此? 哪怕是魔域攻来时,他鏖战血海,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巽何抿唇,急忙走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腕,摸到脉搏,他脸色变了又变。 “这两日你去干嘛了?何至于原形石身都少了一半?瞎了一只眼,魂魄也……残缺不全。” 确实只离开了两日,涅槃劫中时间流速同现实不一样。 奚玄卿拂去他的手,只转眸又对司命说:“大司命留下了什么?告诉我,有没有凤凰涅槃劫的劫本?” 司命愣了下,显然也被神尊狼狈模样吓到。 但很快,他又喜上眉梢,激动道:“你相信我说的话?你相信大司命真的存在对不对?” “你等等,等我一下!” 他忙不迭进了那巨大的九转命轮中,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禁制。 终于翻到一枚玉玦,捧着跑过来。 “这是兄长留给我的,他让我藏好,说是等有一天,你来问及他的存在时,亲手交给你,说你肯定用得上。至于涅槃劫的劫本,应当是没有的,兄长司九天神祇历劫之命,却管不得那上古神祇凤凰,抱歉哦。” 奚玄卿握着那枚触感冰凉的玉玦,一眼便看出其为北辰星的一部分碎玉所化。 传闻,北辰星能指引方向,引导迷途。 这块玉玦…… 大司命想对他说什么? 让他从迷途中走出? 何又为迷途? 更多的,司命便不知了。 他只最后又道:“神尊,我兄长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莫要偏听了谁的话,自己多瞧瞧,想一想。” 司命看着他瞎了的那只眼,忽然笑了笑:“巽何上神担心你伤重,我却觉得曾经的你,比现在伤还重,那伤里包裹着腐肉呢,只是看起来无碍,都烂在里面了,如今你终不再自欺欺人,将那平和假象挑开,剖开伤,剜出腐肉,伤才能真正地愈合。” “您的这只眼没瞎,是复明了……” 奚玄卿微顿,对司命道了句多谢。 司命摆了摆手,笑着说:“我该谢您,一千年了,终于有人相信兄长的存在了。” “神尊,若有机会,您要将他带回来呀。”司命眼底洇出斑驳泪花,吸了吸鼻子,忍住哽咽,说:“我实在是太想念他了,他都走了一千年了……” 奚玄卿蹙眉:“他在哪儿?” 司命:“我……我不知道,但我偶有时候,能听见他的声音。” “在梦里……” 巽何傻了眼,只觉得,这两人都疯了。 哪有什么大司命? 遑论与他们共职多年。 巽何是上神,修为不低,难不成还有人能抹去他脑海里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不成? 他和奚玄卿不一样,他又没有无垢灵体,记忆不可能被洗掉或是篡改。 要真有人能对他做手脚,除非是苍天大地,鸿濛来客。 但他不会当面驳斥什么。 他是大夫,自然晓得这么做有害无益。 只得将满喉咙的质疑咽下,一把拽过奚玄卿胳膊,将他往椅子上一摁。 “我不管你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你总有你的原因,好,我不多问,但我是个大夫,我不可能看着你拖着伤躯,不管不顾,无论你急着要去做什么,都得给我先疗伤。” “……” 奚玄卿无言,握着掌心玉玦,点了点头。 伤要治。 否则,他拿什么去涅槃劫中带回仓灵? 终于有人相信大司命的存在,压抑了千年,司命愁眉终于得展,他本就是少年模样,如今更显雀跃,心情大好,阴翳尽散,又是给两人倒茶,又是忙不迭帮奚玄卿烧热水清洗伤口,忙得脚不沾地。 巽何手持一柄热火烤过的小刀,一点点剜去奚玄卿手臂上的腐肉,刮骨之疼,偏奚玄卿眉头都不皱一下,只盯着掌心那枚玉玦出神。 巽何看了眼司命,禁不住困惑,压低嗓音问道:“你真相信他的疯话啊?你也觉得大司命真的存在?” 奚玄卿道:“以前抱有怀疑态度,如今,信了些。” “只是信了些?我瞧着你这模样,倒像是完全相信了。” 奚玄卿未答,只盯着手臂,覆好药膏,缠上纱布。 第110章 许久后,他忽然道:“巽何,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所见所悟,很有可能并不是我们真正感受到的,而是……有人想要我们看见的。” “……” 巽何愣了。 他们都是神了,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掌权者,操控者,又不是被命运捉弄,活在司命劫本中的凡人,谁还能左右他们? 奚玄卿摸着手中玉玦,缓声道:“我去了一趟上一个鸿濛世界,才终于得悟,即便是神祇,也处于一种叫做‘因果宿命’的桎梏中。” 若说上个鸿濛世界中那些事,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如今他们不过是再去看一遍,便也罢了。 可以说,那是因果宿命。 可上个世界的世界线中,一切都还未发生时,为何就有神祇为逍遥宗那位师叔祖批命,说他注定如何如何? 这场因果宿命,究竟是谁为其定义的? 司命司凡尘中人的命数。 他们的因果,都在神祇的股掌之间。 那么神祇的命运呢? 又在谁的掌控之中? 九天境之外,还有另一重天地吗? 七万年一劫,一个鸿濛世界湮灭,新的鸿濛世界诞生,又是谁规定的? 奚玄卿不得不想到,疯疯癫癫的司命口中那个掌管神祇历劫的大司命。 大司命真的只是掌管历劫的神祇命数吗? 神祇的命数,又归谁管? 奚玄卿眉头紧皱,事关凤凰涅槃劫,他不得不多想。 凤凰乃天道宠儿,是上古神裔,鸿濛世界的覆灭重塑,也不可能将其抹杀。 凤凰会在七万年一劫来临时,涅槃重生,顺利进入下一个鸿濛世界,他是不死之身,按道理,他的涅槃劫不会这般艰难,又有如此多的阻碍。 飞不过弱水,是因为失了翅膀上的翎羽。 需要执念之物为阵,执念之人为核,是因为凤凰魂魄不全,没了内丹和心,不得不假借这些手段用以辅助。 可劫中世界呢? 也会因为凤凰孱弱,而欺负他,加大难度吗? 奚玄卿终于反应过来。 他不信! 不信“本该如此,宿命因果”本身,这样面对命运时,只能无可奈何长叹出的一句话。 他不信他的小凤凰没有办法更顺利地走出涅槃劫。 他原本想找司命拿一个低难度的神祇劫本,看看能不能像神祇历劫一样,干预凤凰涅槃劫。 但看来,司命是真的不会,也不懂。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能司凡人命数,做不到干预神祇的,遑论凤凰涅槃劫这种难度的。 那大约,只有天道能管了吧? 司命眉眼纠结,颇觉歉疚:“对不起啊,我帮不上别的忙……” 他想了想,又道:“但是,你要不要试试看这样,带上我的司命笔,说不定它能稍许改变一点东西呢?哪怕只是一点点改变,多一分把握在手中也是好的。” 奚玄卿没有拒绝。 对啊,哪怕只多一点把握,也是好的。 奚玄卿没时间同巽何多讲什么。 况且,近期种种诡谲异端,命运无常。 他如今也不是谁都能完全相信,哪怕是这位多年好友。 包扎好伤口后,便转身告辞。 却不料,刚推开司命殿的门,便瞧见九方遇红着一双眼瞪他。 还不及他反应,一拳便直奔面门而来。 弱水畔,凤凰花树下。 两人静静站立,都没说话。 奚玄卿刚包扎好的伤口,又皲裂渗血,唇角也泛出青紫,他抬起手背擦掉渗出的血。 望着飞鸟不过,鸿毛不浮的弱水,他迟疑片刻,垂睫道:“你……都知道了?” “……嗯。” 九方遇一开口,嗓音极哑。 多日不曾休息,如今又心绪波动太大,心口一阵阵地跳,呼吸间,喉咙都带着一股血腥味。 “我原以为,我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躲进哪个秘境了,我未曾恢复修为,找他很困难,只以为等我用了全力,他就能被我找到。可当我找到万灵境的时候,才知道……” 余下的话,不必多言。 万灵境羽族少主死在九天境神尊手中,这样大的变故波折,不需多打听,迟早会知道。 能让奚玄卿亲手杀了宠溺多年的凤翎,是何原因? 九方遇去过天狱,看见奚玄卿在里面留下的痕迹,得知那些凶兽都被他杀了。 他见过欲言又止的月下仙人,见过满脸愁容的玉宸宫仙侍…… 直到他看见那座落了神泪,满是灰烬的孤伶伶的坟茔……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仓灵死了…… 他的小妖怪,还欠了他的债,怎么敢死的啊!! 他登上空悬洞,见到阻他在外的师尊,见到师尊身后那隐隐泛着旷古大阵光泽的闭关洞府,甚至嗅到奚玄卿灵核被燃烧的气息…… 一开始,他便同奚玄卿同根同源,一起诞生,对这位又嫌恶又熟悉的师兄,实在是太熟悉不过。 奚玄卿烧了自己灵核。 他要做什么? 奚玄卿说:“我在造一场凤凰涅槃劫,我要他重生。” 九方遇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攥紧,却终是没再落下去。 他恶狠狠道:“等他重生了,我再弄死你。” 第111章 “你跟我来。” 九方遇带奚玄卿再度去了趟丹穴山。 这里是他们的诞生之地,虽在万灵境,却不属于三重境,不归任何人管控,却没有谁敢侵占此处。 这里是凤凰的诞生之地,是女娲石和息壤的诞生之地。 是无论过了多少个七万年大劫,轮回多少次鸿濛世界,唯一不会改变的地方。 上一次,九方遇便带奚玄卿来此,开启鸿濛溯洄镜,让奚玄卿顺利找回那些被无垢灵体吞吃掉的记忆。 奚玄卿随着他,往狭窄的洞穴中走。 此处岩石皆为橙红色冰晶,像火烧透过,又像水结出的冰,隐隐泛着炽热的光芒。 “你就没感觉到什么吗?上一次,我为何一定要带你来这里,才愿开启溯洄镜。”九方遇问。 “你在怀疑谁?” 奚玄卿与九方遇对视上,恍然明了。 有些默契就是这样,即便他们水火不容,即便不必多说什么,两人心中也有了共同的答案。 九方遇道:“这一次,我依旧不愿相信他。” “你说你已入了一次涅槃劫,去了上个鸿濛世界,却没有将他带出来……” “奚玄卿,你一直都比我聪明,无论是遇事处世,处理九天境大大小小的事务,还是与魔域斡旋,你都比我强,我很笨,从来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都不带回头的,我没你聪明,可我永远相信自己的直觉。” 狭窄甬道走到头,眼前一片开阔。 一株玉琢翡砌的凤凰花树承天衔地,散发出幽幽光芒,透过琉璃花瓣,折射出斑斓水波,映于那幅硕大的壁画上。 画上,有一只展翅翱翔,凌驾九天的凤凰。 他的翅膀洁白无瑕,他的翎羽浮着一层斑斓虹色,他的双眼微垂,仿若凝视来人。 恍惚间,奚玄卿仿佛看见凤凰落泪。 血红色的。 再一眨眼,竟是他那只盲目浮出红雾,渗出血渍。 九方遇转眸看他:“你还没明白吗?这个世界又怎会忍心让凤凰经历那样艰难的劫数?” 是了…… 凤凰不该如此痛苦艰难,不该如此堕于尘世,被污尘蒙蔽…… 凤凰合该翱翔九天,只用被仰望着,就够了。 九天境已经很不安全了。 直觉没错,九天境在被什么力量监视着,管控着,辖制着…… 九方遇道:“无论过去如何,未来如何,不要以为只有你想让他重生,我亦是,我会帮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 奚玄卿沉默良久。 抬眼看向九方遇:“虽然,你不想听,我还是要说一句,多谢。” 九方遇垂眼,笑容讥诮。 也不知是在嘲对方,还是嘲笑自己。 奚玄卿回了一趟空悬洞,将那金铃法阵,和灵核阵烛,悄无声息地移至丹穴山洞穴中。 九方遇剖开自己一部分本体,投入阵烛中。 顿时,烛火光热炽盛。 他抹去额间冷汗,咬了咬苍白的唇,挑衅笑道:“别以为只有你能为他牺牲,如今,他欠我的更多了,我等着他重生后,找他讨回来。” 九方遇并非凤凰的执念之人,却好歹是个上神,他是息壤,是同凤凰在同一个地方诞生的灵物,他身躯的一部分多少是有点用的。 这一次的阵法,提早开启。 九方遇在凤凰曾经的巢穴中开启防护大阵。 他咬牙盯着奚玄卿,终于再喊了他一次师兄。 “别让我看不起你,你一定要将他带回来!不用管灵核够不够烧,若是不够,我能添。” “你一定!要将他带回来!!” 奚玄卿怀中揣着北辰玉玦和司命笔,捧着那抹虚弱的魂灵,径直踏入涅槃劫阵。 眼看着阵法开启,九方遇一口气未松下,便听见身后来人的脚步声。 他缓缓回头,眉心蹙起。 “……师尊也是来为他护法的吗?” 对方望了眼涅槃劫阵,又看着壁画上的凤凰神像,抿唇不语。 九方遇加固阵法,又挡住他的路。 “师尊来的好,徒儿有很多疑惑,想问您。” “我知道师尊不会毁了涅槃劫阵,师尊也不希望凤凰涅槃失败,却也……不希望凤凰真的涅槃重生。” 怀渊天尊叹息一声,沉默须臾,又看向九方遇:“你知道这么多,又是想做什么呢?你终究不如你师兄听话。” “听话?” 九方遇冷笑一声,“他是真的听话,还是被控制地不得不听话?” “……” “师尊,我有太多问题想问你了。” “为什么一定要奚玄卿修炼无垢灵体?凤凰弄丢女娲石上万年都找不到,为何三百年前,就直接找来为他献心?为何让奚玄卿经历那些……劫难。” “为何……为何收我为徒,我修为不比奚玄卿差,你却一门心思在他身上,而我……不过是一柄趁手的利刃。” 知道的越多,他越崩溃。 却不得不屏住心神,在怀渊天尊,在他这位尊敬了万年的师尊面前,一句句道出困惑,想要求个答案。 “你对奚玄卿说,他的使命是在下一个鸿濛劫来临时,让他以身殉道,以女娲石身修补天漏……” “可我忽然想起,每一个鸿濛劫都不曾有天漏之劫。” 第112章 “天漏……您到底为什么会预感到天漏?是堪破天道,提早预知?还是……那场劫终由人为?” 九方遇看着怀渊天尊漠然的眼,似乎终于洞察出什么。 他忽然明白过来。 “因为我是息壤,所以你才收我为徒。” 息壤…… 息壤能做什么呢? · 残破的神魂再度穿越时空,进入另一场涅槃劫。 奚玄卿一直小心翼翼将怀中的凤凰神魂护着。 这一次,他睁开双眼时,惊喜万分。 因为,他的仓灵未曾与他分开,蜷缩在他怀里,睡颜恬淡,呼吸轻浅。 奚玄卿抬眸朝四周望去,这是一间诺大的宫殿,比不得九天境玉宸宫,却已足够华丽,空气中浮着一层极浅的灵气,想来并非是什么修仙世界。 大抵是凡间。 令他惊喜的是,自己身躯中竟缭绕着一层不算太差劲的灵力。 这便意味着,他有足够的能力护住仓灵。 他用这层灵力,探索殿外,发现周遭都是凡人,只有他还有点修为。 这简直如有神助。 怀中蜷缩的少年睡醒了,缓缓掀开眼睫,抬指揉了下,望着近在咫尺的奚玄卿,又很自然地偎进他怀里,甚至抬起手臂,环住对方。 “唔……你醒了啊?我困,还是再睡一会吧。” 奚玄卿愣怔许久,难以置信。 在这个世界,他已经与仓灵很亲昵了? 没有仇恨,没有怨憎,没有隔阂,没有龃龉…… 奚玄卿浑身都在激动颤抖。 他抬起手臂,想将少年抱得更紧一些。 岂料,这动作吵醒了少年。 对方抬起一双泛着妖冶紫光的眸,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从梦中醒来。 眸中缱绻转瞬化作厌憎。 一把将他推开,嫌恶道:“怎么是你?” 奚玄卿愣住。 少年熟稔地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往他心口快速扎入。 剧痛骤然袭来。 却见少年眉眼放松,打了个哈欠:“唔……没有错,是你这个怪物。” 怪物? 奚玄卿垂眸,看见自己胸口的疤痕迅速愈合,衣襟上遍布刀痕血渍,光是这一日,穿着这一件衣裳,就被捅了十几刀。 “……” 而少年满脸愉悦地捻着匕首,探出柔软舌尖,舔舐刀刃上的鲜血。 嗜血之后,他那双幽紫的眸缓缓变色,如同常人一般的浓黑,整个人也从困倦疲乏变得精神饱满。 脚步声传来,趿在空旷地板上。 门外有人问婢女:“小殿下还在睡?” 少年眉梢一挑,喜悦万分。 光脚跳下床榻,却又顿足,回头皱眉看奚玄卿。 “你怎么还在这?一点都不懂规矩!你赶紧离开呀!” 这间宫殿只有一道门,床上的人肯定不能光明正大离开,会被发现的。 少年眉头一皱。 “哎呀,你笨死了,找个地方藏一藏啊!” 奚玄卿尚处于惊愕之中,难以回神。 等反应过来时,已被少年又拖又拽地塞进床底下。 他看见少年朝殿门奔去。 看见一双云靴趿来。 紧接着,床榻微晃,少年撒娇:“皇兄,我困死了,你来了正好,陪我睡一会儿吧。” 奚玄卿听见那青年无奈道:“阿灵,别闹,我是你兄长。” 少年嘻嘻一笑,抱着青年在宽阔的床上打了个滚。 “才不是,若只是兄长,会抱着我,亲吻我吗?” 青年叹息一声。 紧接着,便是衣裳窸窣,细小的吻声蔓延开。 静谧的宫殿内空无一人,有些难以遮掩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明显…… 第37章 成为他的奴 殿内静谧,炉中香丸燃起袅袅细烟,熏香满室,床幔纱帘悠悠晃动,旖旎丛生。 少年攥着纱幔,小腿紧绷,指节泛出玉色,喉咙里也禁不住喟叹,哼出细细轻吟。 “皇兄……” 那张床榻太大,床底下却逼仄狭小。 奚玄卿被塞挤在床底下,忍着不断往他耳朵里灌的暧昧声响,他手指扣着床沿,不晓得忍得多辛苦,才没一时冲动掀翻这张床。 嫉妒,是宣泄自己的欲。 隐忍,是纵容对方的欲。 爱一个人,究竟是将其占为己有,桎梏他,束缚他,不允许他做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事。 还是,尊重他的每一次选择? 先爱上的那个,总是会输得一塌糊涂。 来得不是太早,便是太晚。 他爱仓灵的时候,仓灵不爱他,等仓灵懂得情爱的时候,偏偏他又没了心没了记忆…… 情爱,不是太饱,便是太饿。 仓灵有了让他很饱的人,奚玄卿便不重要了。 奚玄卿很饿,可唯一能让他不再饥肠辘辘的,只有仓灵。 但仓灵不会给他。 他便要一直饿着。 那个人的衣摆偶有垂落,探下床沿,晃荡在他眼前。 奚玄卿死死盯着那条垂绦。 许久,又闭了闭眼。 可惜,这场涅槃劫中,他没有神力,无法封闭自己的听觉感官,只能默默忍着。 他攥着袖中,带入涅槃劫的司命笔和北辰玉玦,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回想起这场劫的世界背景。 第113章 从空气中稀薄的灵气,和仓灵与那男人的身份来看,他们身处的,应当是一个帝国王朝。 在无数个鸿濛世界更迭之下,留下的典籍并不多,记载都颇为模糊。 但至少,他可以确定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相距非常遥远。 恐怕是无数个七万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帝国王朝昌盛繁荣,没有神与魔,只有一部分修仙之人。 所求也非成仙成神,逍遥长生,而是作为帝国之间相互博弈的手段,因而,仙士颇受帝王敬重。 除了仙士,还有一部分区别于凡人的力量,便是妖灵。 他们多为草木精灵、飞禽走兽所化,一朝得了机缘,生出灵智,懂得修炼,慢慢地便化作人形,混迹于人类之中。 但人类大多厌恶妖灵,若被发现了,便会上报朝廷,请求仙士除妖。 因此,妖灵的生活格外艰难。 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站在人类自己的角度看,倒也没什么错。 毕竟,大多数妖灵都是披着人皮的兽。 他们外表再像人,也改不掉贪食人肉,纵.欲声.色的毛病,与人族格格不入。 “你怎么盯着我看啊?我脸上有东西吗?” 少年一声困惑,带着困倦与餍足。 蓦然将奚玄卿唤回现实。 他听见青年说:“……阿灵,你的眼睛……” “眼……” 少年倏然回过神,蓦地跳下床榻,赤着足,咚咚奔向窗前案桌,只一瞥铜镜,便慌张地拉开屉子,找出什么玉瓶,一仰头咽了下去。 青年缓步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少年的腰。 “阿灵,吃了什么?” “我……我……没,没什么。” 青年叹息一声:“阿灵,东西不能乱吃的。” 少年转过身,一双漆黑的眸紧紧盯着青年,双唇微启,清泠泠的嗓音迸出靡靡魔音,似有蛊惑性。 “你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也没看见。” 青年拥着少年,下颌抵在少年颈窝,在少年瞧不见的角度,他抿唇一笑,微垂眉眼,嗓音带哄地:“……好,我什么也没看见。” 青年拥着仓灵,又小憩了会儿,便离开了。 仓灵仰躺在凌乱的被褥间,沉沉地松了口气。 直到这会儿,他才迟钝地想起自己床底下还有个人。 “喂,你怎么还在这儿?” 仓灵望着狼狈地从床底下钻出的男人,眉目紧拧,一脸烦躁。 转念,他又想起什么,从屉子里摸出一堆白玉瓷瓶,又从枕头下掏出那把沾血的匕首,熟稔地拽过奚玄卿手腕,一刀下去,皮开肉绽,血液汩汩淌出,他赶忙拿来小瓶接。 那一刀并未留情,几乎要将奚玄卿半个手腕都切开。 少年眉眼认真地接血。 奚玄卿紧盯着他瞧,长睫微掩下,那双眸黑得不大纯粹了,隐隐泛出幽紫光泽。 奚玄卿骤然明白过来。 仓灵双瞳异色,并非凡人,他在这个世界中,是一个异类,是妖灵。 奚玄卿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但他体内的灵气要比任何人的都浓郁,他的血……似乎有压制妖灵本相的作用。 再反应过来时,他心下一跳。 腕上伤口贴上一片温软,仓灵抱着他手腕,在汲血。 那么多小瓶子都装满了,仓灵却一滴也不愿浪费,柔软的舌尖游走在伤口周边的皮肤上,将他翻开的血肉都吮得泛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奚玄卿一阵阵的眩晕,眼前泛花,袖中玉玦隐隐发烫,一幕幕不该存在于脑海中的回忆画面缓缓浮出。 帝国王朝的小皇子纵马驰骋在原野上,却不料,被一块石头绊倒,摔下骏马,整个人跌下悬崖,很快便重伤而死。 偏偏,他死的地方长了一株绛仙草。 鲜血淌进草根,骨肉融入土壤,使得一株未开灵智的草木生出意识。 多日后,那株仙草幻化成人形。 被赶来的三皇子找到。 这个三皇子…… 即便奚玄卿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怔忡许久。 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再度展现于眼前。 三皇子一把抱住仓灵,要带他回王朝宫殿,偏偏仓灵只是一株草木,没学会说话,也没学会走路。 只呆愣愣地看着三皇子。 皇家子嗣,从小便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心思敏感得惊人,又怎会瞧不出仓灵并非小皇子? 偏偏三皇子只踌躇了片刻,便打横抱起仓灵,对追来的随侍说:“小皇子找到了,但受了伤,又被惊吓到,需要安静修养几天才好回王朝。” 那些人离得远,仓灵不说话时,便无破绽。 因着他吸了小皇子浑身的血,连血肉骨骼都被他“吃”了个干净。 那张脸,那身形,哪怕是身上的某颗痣都同小皇子一模一样,谁也怀疑不得。 三皇子将仓灵带回城郊别院,以养伤稳定心神为借口,私下教导许久。 他对仓灵说:“你就是王朝的小皇子,父皇最疼爱的小儿子,你只是前些日子顽劣,纵马失蹄,不小心摔下悬崖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 仓灵讷讷摇头,用蹩脚的人类语言道:“不是哦,我不是小皇子,我是草。” 第114章 “……” 三皇子顿了顿,重新拾起耐心,以仓灵能接受的方式对他说:“你是绛仙草,但也是我的皇弟,你看,你和他的脸一模一样,你确实就是他。” 仓灵歪了歪脑袋,晕乎乎的。 直到三皇子叹息一声,近乎于哀求地半蹲在他面前,握着他手说:“我的母妃是曾经的废后,父皇从来不喜爱我,他只宠你,你失踪后,他快急疯了,命我去找你,只说若找不着你,便算作我的失职,母妃就会被送进冷宫,我也会被他废掉皇子身份……” 仓灵微微瞪大眼。 他不通人情世故,偏偏瞧着这张莫名熟悉的脸,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看着青年泛红的眼眶,哀求的神色,心底也是一阵莫名悲戚,酸酸涩涩的。 迟疑很久后,他终于点头。 “……那好吧。”他想了想,念道:“我是王朝的小皇子,我是你的皇弟……” 他将三皇子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又转眸问三皇子:“那你可以一直在我身边吗?” 三皇子道:“若我不被褫夺封号,就一直可以在宫中,就可以天天见到你。” 仓灵点了点头,信了。 他是个假货。 但只有三皇子知道他是假货。 时光流逝,他看着三皇子的脸,愈发喜欢,总缠着三皇子陪他,同吃同睡,若是兄弟之间倒也没什么,偏偏他发现自己的纠缠并不是兄弟间该有的亲密,况且,他们又不是真兄弟。 而三皇子,似乎对他也有些…… 要不然,不会温柔抱着他,不会在他索吻时,从不拒绝,甚至情到深处,还会热烈回应,反客为主。 仓灵喜欢这样。 但靠着那倒霉的小皇子渗进他体内的血,根本不够维系他的人类模样。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灵力不够用。 有时候,眸色泛紫,有时候指尖会开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有时候干脆整个人原地消失,化作一株栽在花盆里的兰草。 不得不引起他的重视。 他打听到别的妖灵都是怎么维持人形的。 都说,需要时常汲取人类的血液,或者干脆吃掉一个人。 仓灵觉得后者有点恶心,他不愿意。 便打起了前者的主意。 他本想找三皇子要点血,毕竟只有三皇子知道他的底细,不会惹来别人的怀疑。 可话到嘴边,却又转弯。 他感受到三皇子抱着他的臂弯很强健,看见三皇子手腕皮肤很平滑,难以想象若是剌开一道口子,该有多难看。 便没提。 直到,他在牢狱中看到一个男人。 那张脸瞬间吸引仓灵的注意。 地位低下的天牢狱卒是无缘面见三皇子的,因而,阴暗的地牢中,没人看得出这张脸有什么特别的。 顶多就……特别俊俏? 狱卒说:“这人身份存疑,是地方举报上来的妖灵,他会妖术,却又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成精,州府无法轻易判断,便送来王朝,让大祭司瞧瞧,但大祭司那么忙,哪儿有空管这小事啊,这人便一直关在牢中。” 仓灵却一眼看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妖灵,而是一个仙士! 还是浑身灵气馥郁,香喷喷,惹人馋的仙士! 那股遏制不住的食欲,被仓灵狠狠压着,他激动地浑身颤抖,鼻尖一翕一翕的。 当天夜里,那个狱囚便被带进小皇子宫殿内。 自那以后,仓灵再也没控制不住地显露出原形,为防双瞳泛出异样,他时时刻刻将男人带在身边吸血。 仓灵为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 就说是本该流放的罪臣之子,自己瞧他顺眼,就带回宫中,阉割去势,做了个随侍太监。 但奇怪的是,他明明顶着一张和三皇子一模一样的脸,却从头到尾无人质疑,无人斥他冲撞贵人,犯了忌讳。 奚玄卿了然。 心中隐隐伤感。 大约,那些宫中内侍只能看得见他的这张脸,并无对比…… 这是仓灵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北辰玉玦,竟直接将仓灵的记忆展现在奚玄卿脑海中。 这便是迷途引路,北辰使导…… 少年尝够了血,双眸微眯,无比餍足,泛着妖冶绛紫的瞳眸缓缓转变成黑色,便同常人无异。 他咂咂嘴,喟叹一声:“满身灵气的仙士,果然好用。” 奚玄卿不觉得他磨牙吮血的模样吓人,倒习惯性地抬起手指,想擦掉他唇角的血渍,只是还未碰到,便被少年舔唇的舌尖扫到指腹,心底竟漾起一层涟漪。 两人都愣了下。 少年面色忽变,眉心一拧,瞪他:“你是个什么东西,别碰我!” 又看了眼床榻,想起今日自己竟将其当作皇兄,偎进血奴的怀里睡了一觉,心底一阵阵恶心。 恶毒的话,便止不住地破口而出:“不过是我思念皇兄得紧,误将你看错成替身,别以为你爬上我的床,地位就拔高了!” “…………” 奚玄卿没说话。 仓灵的恶意,他几乎都快习惯了。 上个世界便是如此。 他还以为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改变,没想到不过是黄粱梦一场。 他和他之间,依旧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第115章 奚玄卿垂眸,便见仓灵一双足赤.裸,踏在地板上,天气微凉,地板又掺着冰凉的玉石,他怕他冻着,便默默拾来仓灵的鞋,蹲下,想帮他穿上。 仓灵却一脚踹开他的手。 “锁链呢?谁允许你摘下的?” ……锁链? 奚玄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红痕,而一副玄铁铸就的锁链静静躺在床前脚凳上。 哐当声响,锁链被仓灵一脚踹过来。 他讥讽道:“除了在我床上,你不许摘掉锁链。” 那副锁链,带了些许禁制,是用来束缚仙士或妖灵的。 奚玄卿一言不发,单膝跪在地上,默默拾起锁链,咔嚓一声扣在自己手腕上,严丝合缝,若无钥匙便打不开了。 仓灵捏着钥匙,沉思了会儿。 “算了,我有皇兄,也用不上你了,你就老老实实做我的血奴,以后不许爬我床了。” 他猛然抬臂,将锁链钥匙丢出窗外。 窗外湖泊漾起一层涟漪,惊飞鸟雀,紧接着,又平静下去。 “穿个亵衣像什么样子?你快穿上衣服,晚些时候,还要去宴席上哄老皇帝呢,烦死了。” 仓灵烦躁地抓了抓脑袋,焦虑地跺了跺脚。 奚玄卿大约明白过来,仓灵会随时将他带在身边。 这样也好,应对意外时,他总算不至于只能眼睁睁看着了。 双腕的镣铐,确实能束缚他,防止他施展灵力,逃出王朝。 可若是面对不可预测的危险,他自爆灵脉,还是可以突破桎梏,使用灵力救下仓灵的。 这般想着,便松了口气。 只是,他将那身藏蓝色的衣裳往身上套时,仓灵忽然开口:“等等。” “你这身衣服……” 是宫廷内侍的衣裳。 仓灵留下奚玄卿的借口,便是给他捏造了一个罪臣子嗣的身份,带进宫中成了内侍太监。 可奚玄卿是个假太监。 仓灵忽然想起,二皇子喜欢娈童,不近女色,还将人弄进宫中,套上内侍衣服,对外说是小太监,实际则是方便他在宫中玩弄。 前些日子,老皇帝忽然想起平时不如何待见的二皇子。 兴致来了,说是要看看他最近可有用功读书,便悄无声息地进了二皇子宫中,并未让人通报。 这一瞧,傻了眼。 二皇子正在同那假作太监的小倌嬉戏,明晃晃的器具摆在眼前,门户大开,老皇帝又惊又恼,气得险些厥过去。 后来,那小倌被拉出去杖毙,二皇子也禁足三月。 彻底失了圣心。 仓灵倒是不怕禁足。 但他想:若自己被限制自由,会不会好几个月见不到皇兄啊? 若奚玄卿被杖毙,他又要如何维持人形?又要从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好用的血包呢? 慢慢地,他想明白了。 朝奚玄卿两腿之间瞧了眼,又抬眸问他:“你若做了真太监,会影响血质吗?” “…………” 奚玄卿愕然无言。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仓灵对他的恶意,竟已达到如此境地。 说着,仓灵便摸出那把还沾着奚玄卿鲜血的匕首,朝奚玄卿走去。 “还是阉了吧。” “……” “你放心,阉割而已,我手很快的,手起刀落就结束了,不会疼很久。” 仓灵眼快,手也快。 内侍的衣裳料子又差,他一撕,便是哧啦一声,亵衣彻底脱落。 奚玄卿根本来不及遮挡,身份桎梏之下,他也就比凡人反应速度快那么一点,却不及身为妖灵的仓灵。 戴着镣铐的双手更是难以阻挡。 仓灵双目灼灼,凝着那处,不仅咽了咽喉咙,他哇地一声惊叹。 蔚为壮观。 他头一次对奚玄卿产生怜悯,摇了摇头:“可惜了,唉,可惜了,要没了。” “…………” · 王朝的宫廷宴席,常有之。 只不过,仓灵一贯借口身体不适,都躲了过去。 这一次,是老皇帝过生日,前朝贺完,后宫也要办一场。 他身为老皇帝最喜欢的皇子,不得不来给老皇帝贺寿。 奚玄卿穿着一身内侍的藏蓝色袍子,低垂眉眼,跟在仓灵身后。 偏偏他身量极高,在一众幼年便被去势,普遍低矮,显得处处阴柔的太监里头,特别显眼。 频频有目光朝他看过来。 仓灵注意到二皇子的双眼几乎黏在奚玄卿身上。 心底一阵阵犯恶心。 便往前一站,挡住对方视线,对二皇子说:“呦,二皇兄不是还在禁足吗?怎么也来了?” 二皇子探了探头,看人费劲,身边人又让他注意场合,便只好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看不见那模样俊俏的太监,瞧着他这个最小的皇弟,他亦觉赏心悦目。 仓灵穿着一袭绯红锦袍,颜色靓丽,衬得那张红润昳丽的脸更漂亮了,一双瑞凤眼澄澈明亮,调侃人的时候,眼尾微挑,掀飞如鸾凤展翅,更显灵动活泼。 二皇子瞧着,犯了痴。 这张脸从未变过,如今的仓灵却比以前更让人惊艳。 甚至心想:若仓灵不是他皇弟就好了,最好是个伶倌,怎么玩都行,可惜了可惜了,长了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偏偏碰不得。 第116章 二皇子一脸惋惜,只能看不能吃,也没心情同仓灵掰扯。 只道:“父皇寿宴,二哥我还是要来的。” 吵不起来,仓灵也懒得同他吵。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领着奚玄卿站在自己身边。 一抬眸,奚玄卿那张让他喜欢的脸便在眼底。 他笑了笑,低声调侃道:“怎么?疼啊?若是站不住,要不要下去歇一歇?” 奚玄卿:“……” 奚玄卿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站在仓灵身侧。 该在的还在,没少一块肉。 仓灵放过了他,却也不算放过。 他如今腿还有点颤,疼痛感明显,仓灵那一脚实在……太用力了些。 但仓灵才不在乎,玩过了,便觉无趣,寝殿内燃到一半的蜡烛,用过的皮鞭,还有桎梏某处的线绳都还狼藉一地,无人问津。 仓灵满宴席地乱望,都没等来三皇子,便召来一个内侍,问道:“都快开席了,皇兄呢?” “小殿下万福。”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的人,因着这小皇子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便佝着脖子,弯腰恭敬拱手,言笑晏晏地说:“诸位皇子不是都到了吗?” 仓灵扫了眼,皱眉道:“没有啊,三皇兄还没来。” 老太监脸色一变,急忙压低声音,捏着嗓子又急又慌地说:“小殿下,您可别提那位了,免得惹陛下生气。” “生气?”仓灵不解道:“为什么生气?三皇兄犯了什么错吗?” “哪儿能犯什么错啊?三皇子不是早就薨于十年前了吗?” “…………” 仓灵沉默了很久,眼睛直眨,忽然洇出红色,他瘪着嘴,嗓音是哑的。 “你胡说!我明明昨天才……” 奚玄卿摁着他肩膀,强行突破锁链桎梏,艰难地输一道灵气进入仓灵体内,安抚他躁郁的情绪。 他低头,凑到仓灵耳边:“先别着急,等下找个机会离开,我陪你去找他。” 仓灵深呼吸好几下,才压下心底慌乱。 他抬起红通通的眼:“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好不好?现在就去……” 奚玄卿神色复杂。 有了上一场涅槃劫的经历,他自然晓得,这个三皇兄又是仓灵臆想出的存在,那个人的模样还同他别无二致。 他顶着这张脸,光明正大出现在宴席上,若三皇子真的存在,早该有人质疑奚玄卿的长相了。 小皇子是老皇帝的心尖宠。 他擅自离席,并不会有人怪罪他。 奚玄卿陪着他走出去,走到偏僻的湖泊边,此处静谧无声,光线昏暗,旁边有许多假山石。 他看着仓灵渐渐泛出妖冶紫光的瞳眸,问道:“等一下,带了药瓶吗?” 仓灵懵了,才发现自己双目有些烫烫的。 奚玄卿叹息一声,拽着仓灵走进假山石中,借着遮挡,他掀开自己衣襟,露出颀长的脖颈。 “没带匕首,你直接咬吧。” 月光下,他皮肤是冷白的。 莫名诱人。 仓灵咽了咽喉咙,没忍住,抬起双臂,环住他脖颈,便对准了颈间脉搏,一口咬下去。 甜腻的鲜血直涌入口腔,安抚下仓灵内心的躁郁。 奚玄卿捏着身侧山石,指尖用力。 倒不是疼。 失血眩晕,给他带来莫名的快感。 那一瞬,他一点也不想结束,恨不得自己的血流不尽,仓灵喝不够。 “何人在那?” 是太监尖细的呵斥声。 因听见唇齿啮咬皮肤的声音,加上细小轻微的哼吟,太监脸色一变,怒叱一声:“男盗女娼,不知羞耻,还不快出来,见过皇妃!” 奚玄卿单目虽盲,另一只眼却极好。 他一眼望去,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凤翎…… 第38章 你放过我吧 仓灵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奚玄卿的血很合他胃口,比起装进玉瓶中,放太久,变得冰凉了再喝,直接咬破血肉,吞咽下腹,更让他满足。 血腥味并不浓重,甚至带着点淡香和甜味。 明明早就足以压下他双眸的异样,他却忍不住一直吮吸。 很享用似的。 沉浸在进食的快感中,他并未注意到其他的声音动静。 直到奚玄卿抱着他拍了拍,又揉他后颈敏感的部位,他才反应过来。 奚玄卿擦掉他唇角血渍,却被他一口含住手指,齿尖抵着,细细碾磨。 分明是还没吸够血。 奚玄卿无奈轻叹,贴他耳边说:“回去再给你。” 仓灵愣了下,吮血的迷离快感缓缓褪去,才注意到谧静的湖边山石旁,来了陌生人。 一瞧那穿着宫中内侍衣裳的人,他眉头一皱,从奚玄卿怀里退出,瞪着那人,满脸愠怒:“不长眼的狗东西!” 那太监愣了下,骤然间面如菜色。 他本以为是某个宫中内侍,在和哪个宫女纠缠暧昧,刚才,仓灵整个人都被奚玄卿揽在怀里,挡得严实,光线又昏暗,他看不清也无可厚非。 宫中贵人又怎么可能和内监苟合?又何必在野外偷偷的?他想象不到,又恐冲撞自己身后的皇妃,便叱咤一声,想拿了问罪。 岂料,竟是小皇子! 第117章 那内侍急忙跪下,五体投地,额头磕在满地碎石上,都溅血了。 浑身觳觫,喉音颤抖:“奴婢该死!冲撞了小殿下,奴婢该死!” 小殿下…… 这久违的称呼,让太监身后的人心底寒凉。 他早早便看见奚玄卿,却恐光线太暗,心底郁郁,以为自己多想了,怕自己看错。 这时,青年站在少年身后,一双熟稔的桃花眸还是那般凉薄,眸中探究之色不加掩饰,直勾勾盯着他看。 他又看见绯红衣袍的少年,看着这张令他悚然的脸,听太监那声“小殿下”,整个人都慌乱地想遁走。 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疼痛感将他从眩晕中拽回现实。 他不能逃。 逃了就是不打自招。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想要重新活过来,就必须忍耐一切。 命运的捉弄,老皇帝的急色,奚玄卿的厌恶,仓灵的瞧不起…… 他都要忍。 他想活着…… 活着! 那一日,他回到羽族,实难相信将他奉为少主的羽族,在并未怀疑他身份,还将他当作凤凰的前提下,竟直接出卖了他,将他交给奚玄卿。 更难相信,奚玄卿竟是那般凉薄之人。 即便他不是凤凰,即便他害死了那小妖怪,可他到底同奚玄卿认识了三百年,奚玄卿那么宠溺他,惯着他,怎会如此绝情…… 司晨告诉他,奚玄卿不会杀他,他不会死。 却料错前者。 但后者…… 司晨找到他迷迷糊糊,即将消散的魂魄,对他说:“对不起……殿下,我没想到他会那般绝情,我以为我留的后手用不上的。” 所谓后手,凤翎也是死了之后才知道的。 司晨说,他得一位高人指点,可以在凤翎身死之时,瞒天过海,保住魂魄,瞒过奚玄卿。 奚玄卿是什么人? 九天境神尊! 即便他那时疯疯癫癫,脑子不清醒,但他又不是傻子,如何瞒过? 除非,真的有遮蔽奚玄卿双眼的法子。 那位高人,恐怕来历不小。 高人指点下,司晨找到方法让凤翎重生。 “你做了那么久的凤凰,虽然凤凰心被拿走了,可你还有凤凰金翎,骗过天道,让你用凤凰的涅槃劫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凤翎迷迷瞪瞪地,便被投入一场涅槃劫中。 他一开始还觉得古怪,神祇渡劫都会失去记忆,他如何还能保留一切? 直到这一刻,他想明白了。 他不是真凤凰,独属于凤凰的涅槃劫真的会为了他开启吗? 不会…… 这场劫,不是他的。 因而,他的记忆得以保留。 他来到这场劫中,是为了夺走凤凰的一切,从生到死。 像三百年前那样,拿走凤凰的一切,替代凤凰。 他曾拿走金翎,替凤凰活。 如今,他又要抢占凤凰的涅槃劫,替凤凰重生…… 他回想起最初的最初。 他只是羡慕凤凰,想追随凤凰而已…… 他也曾仰慕过凤凰,欣赏过凤凰,尝试过成为百鸟朝凤中的一员。 可凤凰不会多看他一眼,他满身黑黢黢的鸦羽,从来都只会被淹没于霞光中,无人注意,即便有山灵注意到他,也只会嘲讽讥诮,一次又一次地贬低他,贬低到尘埃,再也抬不起头。 如何就走到这一步? 再也不能回头。 他想活。 便连凤凰重生的涅槃劫也要抢占吗? 凤凰那双眼看着他,看得他心底发怵。 内心嘶吼:别看我了,求求你别看我了。 他只能低垂眉眼,紧咬牙根。 他没错! 他只是想活! 他都做了三百年凤凰了,再多一个涅槃劫,又能怎样? 那少年怒目瞪他,一脸烦躁,语气也极恶劣。 “喂,你到底是男的女的?怎么还不滚?” 仓灵态度不可谓不恶劣。 他本就是在极度绝望中涅槃,不甘与怨愤在灵魂中扎根,又经历了上个世界渡劫失败的痛苦,加上这个世界的他,本是不谙世事的一株绛仙草,最先接触到的便是诡谲多变的皇室,耳濡目染,很难不仗势欺人。 好似一张洁白无瑕的布帛,被扎染上无数杂色。 仓灵讥诮一笑,对那太监说:“我记得你以前是老……咳父皇身边的人,我今天很讨厌你,找个理由将你贬去永巷掖庭不难吧?” 太监慌了神,头磕得更用力了,恨不得将脑浆都磕出来。 声声求饶。 仓灵抬眼,懒得看他,心中只有没喝饱血的烦躁。 “喂,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他问凤翎。 那人眉眼竟与仓灵有几分相似,虽是柔媚了些,但大抵是胭脂水粉抹的太多了,明晃晃一个男人,偏偏穿着宫妇的华服,绣着牡丹百花的诃子,合欢襕裙,肩头臂弯间还垂着百蝶披帛。 确实不男不女。 男扮女装的少年,瞳眸颤动,终于意识到如今的自己穿着羞耻的女装。 他目光垂下。 恨不得谁也看不清自己这张脸。 那太监护主,急忙道:“冲撞小殿下是奴婢的错,错都在奴婢一身,不关羽娘娘的事。” 第118章 “……羽娘娘?” 仓灵眯了眯眼,噗嗤笑出声。 “哈哈,一个男人,入宫为妃?” 但这人到底是老皇帝的妃子,瞧那穿着打扮,臂钏项链都是珍贵的宝石,看得出老皇帝很宠他。 仓灵也懒得同他搞出什么摩擦。 他只是任性,又不是蠢笨。 即便自己和奚玄卿并非野外苟合,但和一个内侍搂搂抱抱,捅到皇帝面前,也说不过去。 他可不想和二皇子一样,被老皇帝禁足。 又不能讲自己只是吸血。 也不能让别人注意到奚玄卿并不是个真太监。 不然,麻烦更多。 他刚刚那么凶,是为了先发制人,让对方急着自证、羞愧、恐惧,便将他自己的事揭过去了。 仓灵瞪了那太监一眼:“还不快滚?” 说罢,便拽着奚玄卿离开。 “二皇子喜欢搞男人,老皇帝那么生气,我还以为他恐南风呢,鬼知道他自己也弄了个男妃,笑死我了。” 奚玄卿只沉默听他说着,心底却思量万千。 涅槃劫中无巧合。 那人不会只是碰巧长了张同凤翎相像的脸。 “嘿,老皇帝自己也晓得,弄个男妃,会被朝臣,被天下人诟病吧,才将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模样,塞进后宫,真难看。” “他那胭脂涂的好浓,我的天,都快看不清原本的相貌的。” “说起那张脸,我确定我没见过,但好奇怪,我一见到就觉得厌恶,烦躁,恨不得杀了他。” “……”奚玄卿默默抿唇。 “难不成……”少年眨了眨眼,玩笑道:“我和他是什么前世宿敌?” 他默默想,草也有前世吗? 说笑到一半,仓灵忽然顿足,仰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奚玄卿,目光从眉眼流连到没来得及掩上衣襟的脖颈。 奚玄卿伸手将衣领拽起,却被少年挡住,又拉扯下来。 “挡着做什么?对我留下的痕迹不满意?” “…………” 少年磨了磨牙,顾及着还在外头,不方便做什么,便大度地放过奚玄卿。 “我在想一件事。” 奚玄卿微怔,这一打岔,倒是将寻找“皇兄”的事给忘了,料想仓灵还要去找的,但“皇兄”出现完全不受控制,全凭仓灵臆想。 “找到”他,确实有些难度。 奚玄卿再也不会击溃仓灵的信念。 仓灵若当真,他便……也当作是真的吧。 还能如何呢? 奚玄卿刚想开口说,我陪你去找他,便被少年一句突兀惊人的话愕在当场。 “我还是得阉了你。” 他很认真,不像玩笑。 “万一被发现你是假太监,我就麻烦了。” “…………” 奚玄卿又被仓灵塞进床底下。 知道那位皇兄又是仓灵想象出的人后,奚玄卿虽不太舒服,但尚且能忍。 仓灵扑进皇兄怀里,哽咽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却并未提及“三皇子十年前便已薨殁”这件事。 他不说,反倒印证了奚玄卿的猜想。 仓灵是不是也察觉出不对了? 可他不想面对现实,只愿维系这美好幻梦。 又过了好一会儿,殿内安静下来。 垂在床沿的垫褥被掀开,仓灵弯腰朝里头张望。 “快出来吧。” “你挺乖的,也挺配合,很安静,很好,我都差点忘了你还在这里呢。” “……”奚玄卿默然无声。 千万年来,谁敢将九天境神尊塞进逼仄狭小的床底呢? 也就仓灵敢这么做。 被自己在乎的人塞进床底下,亲耳听着他同另一个,哪怕是幻想出的男人暧昧,这种事荒唐又酸涩。 偏偏一回生二回熟。 奚玄卿竟也习惯了。 甚至熟稔地从床底下钻出来,默默掸去袖上灰尘。 仓灵兴致勃勃,咚咚跑到屏风后,推着一个大箱子出来。 那箱子一掀开,奚玄卿再也没忍住:“你……从哪儿弄来怎么多……”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偏偏仓灵不觉羞耻。 心想:我也见过不少妖灵了,妖性本淫,喜欢纵情声色,也喜欢看别人沉沦其中,无可自拔。 他总想着,皇兄那张脸,若是变得通红会是何种模样? 若是那双桃花眸洇出海.棠色,浮出朦胧雾气,会是怎么样的令人心动? 更难想象,他因自己而情难自禁,欲求不满又将如何…… 一想起来,便觉刺激。 只是空想,他都红了耳垂,喉咙发紧。 妖本就重欲,没什么好避讳的。 偏偏皇兄是君子,即便同他交颈缠绵,吻热情浓,也还是不肯再逾矩半分。 仓灵再馋,也不好真强迫皇兄。 仓灵想:皇兄是天边那轮不可触及,只能虔诚膜拜的月,不可亵渎。 而奚玄卿就不一样了。 他是自己的血奴,是内侍太监,是自己随时可以玩弄的东西。 再怎么折腾,也没关系。 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饭米粒。 一个是朱砂痣,一个是蚊子血。 他挑起奚玄卿下颌,挑眉道:“有几分像皇兄,是你的福气。” 第119章 “……” 仓灵坐在椅子上,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身躯前倾,他手中攥着一柄极细的鞭子,又扯着一条纤细的银色锁链。 奚玄卿掌心撑地,单膝跪在他面前,后背衣裳已破碎,一道道鞭痕遍布皮肤,伤口不深,破裂的皮肉也不算多,更多的是浮在苍白皮肤上的红痕。 锁链一端牵在仓灵手中,另一端束在奚玄卿脖颈上。 仓灵稍一拉扯,他脖颈的束缚便更紧一些。 轻微窒息感,却又不至于要命。 因着微微窒息,奚玄卿脸上浮出不正常的红晕,喘.息声也一阵阵的。 仓灵瞧着他那张脸,愈发兴奋。 双唇翕动,喃喃喊着“皇兄”。 只觉得还不够。 仓灵眼前悬浮着一团蓝色光球,那是雷电天气下,收集来的闪电。 威力不大,电不死人,却有别样趣味。 王朝养了不少仙士,这些仙士也并非餐风饮露,到底还是有人欲的,他们在这方面有了兴趣,也会折腾出一些有趣的玩意儿。 这蓝色光球便是其中之一。 仓灵觉得有趣,一直没机会试,今日倒来了兴致。 光球里漏出一两缕闪电,落在奚玄卿身上。 猝不及防间,他浑身轻颤,眉头紧蹙,喉咙里也不可遏制地发出阵阵哼声,连手指都颤地厉害,酥麻感流窜全身。 他瞪大眼睛去看仓灵。 甚至有了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意味。 仓灵只觉有趣,哪儿肯放过他? 目光挪向某个位置,几个时辰前,那里还被仓灵狠狠踹了一脚,足尖碾过,如今在刺激之下,又慢慢抬头。 仓灵自己也是男人,想着皇兄时,也会偶尔难以控制。 但他从未见过,谁会这般蔚为壮观。 好奇心更甚,便笑着对奚玄卿说:“过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淫.荡。” “……” 淫……淫.荡? 奚玄卿重重叹气。 对比起上个世界的绝望,这个世界待他已算宽厚。 可这样苦涩又无奈,却还泛出迷惑性的甜味,简直教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仓灵对他的恶意没那么重了,却将他当作玩物,随意亵弄。 无情无心的石头,从来没有世俗的欲望,这个世界的仓灵,却让他红了眼,心发痒。 喉咙攒动,他痛苦又无奈。 隐忍之下,近乎恳求:“仓灵,别闹了,你……你放过我吧。” 他真的很怕自己一个冲动,会伤到仓灵。 “哦?放过?” 仓灵的唇从奚玄卿背脊挪开,那破开的伤口渗出血,他又觉得饿了,生怕浪费似的,一点点吮舔干净。 唇瓣因残留血色,显得莹润又艳丽。 奚玄卿不敢再看,紧阖双目。 仓灵燃起一把火,偏又不给解渴,顽劣的心思愈发明显,找到的新玩具太有趣了,想要挑战男人的极限。 他赤.裸的足踏在奚玄卿肩膀上,倾身靠近,嗓音低沉又暧昧勾人。 “若我说,我偏不呢?你还能以下犯上不成?莫不是想做真太监?” 说着,勾出第二根锁链。 比拴在奚玄卿脖颈上的那根更纤细一些。 他指尖轻轻扯动,奚玄卿便痛苦蹙眉,喉结攒动,阵阵难耐,溃不成军,终是决堤。 看向仓灵的眼,也骤然变色。 隐忍中带着凶狠。 吓了仓灵一跳。 “……仓灵。” 第39章 风雨欲来 阉了! 必须阉了! 他必须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血奴给阉了! 仓灵气得浑身发抖,掌心攥着锁链,一拽,奚玄卿被他扯得踉跄,重重摔在地上。 锁链那头,镣铐被仓灵注入灵力,随着他的意念控制,越缩越紧,直到磨破双腕皮肉,嵌进骨骼,勒得奚玄卿的手都快断了,瘫在地上,根本抬不起来,曲指都困难,仓灵才好些,没那么气了。 仓灵站起身,一脚踩在奚玄卿勒得泛青的手掌上,啐道:“一个血奴,竟敢以下犯上!嫌命长?” 他捋起自己被扯乱,松垮挂在臂弯的衣襟,掩盖住皎洁皮肤下泛染点点红梅的肩膀锁骨。 唇也微微肿起,沾了血的红色。 体内暖流一阵阵的,仓灵禁不住喟叹一声。 要说杀了这血奴,他还是有点不舍得的。 若不是刚刚尝够味,他哪里知道奚玄卿的舌尖血要比其他部位的更香甜,甚至让他灵力都充沛了不少。 听说,人的舌尖积攒的都是本命精血,威力强大,那些仙士驱邪除妖时,到了万不得已就会在符箓上涂抹舌尖血。 仓灵竟不晓得这精血对妖灵也有好处。 他思忖了会儿,垂眼睨被他踩在脚下的男人:“我确实舍不得杀你,你的血太好用了。” 奚玄卿喉结攒动,舌尖轻微痛感,也觉甜蜜。 仓灵的足还踏他掌心上,雪白如玉,他望着,眼底的贪嗔痴念又浮了上来。 涅槃劫世界中,这个身体的所有构造都和现实中别无二致。 唯独,他没有无垢灵体。 于是,那些被压抑已久的欲望,喷涌而出。 原来,他不是没有贪嗔痴欲。 第120章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块重重的大石头压住,偶有挣扎逃脱,探出头来,又被无垢灵体吞吃干净,将他活成了个没有生命的容器。 手腕疼痛非常,可他不在乎。 手指能动时,指腹轻轻蹭过那光洁的皮肤,游离在脚踝上,轻抚那微微突起的清俊踝骨。 竟也……莫名满足。 仓灵浑然不觉,心绪万千,想了许久,才定定道:“我想明白了,即便你那个没了,我会替你可惜,但你还是得去势。” “他们养在宫里的阿猫阿狗,都是要处理的,防止胡乱繁育。” “……” 奚玄卿抿唇,哑声说:“……我不是,也不会……” “不会什么?”仓灵笑了笑,“不会和别人乱来,到处繁育?你刚刚不是还在发.情?” “不是……”发.情这个词让奚玄卿很不是滋味,但他又该如何解释刚刚的反应? “我只是对你……” “那我就更要防着你了!”仓灵瞪大眼睛。 仓灵抱臂,摸着下颌,想了想:“就算你不发.情,我也得阉了你,你若觉得可惜,我不给你丢掉,拿琉璃瓶装起来,你随身带着好了,保证不会腐烂,你想念了,就可以随时看看,聊以慰藉。” 说完,他觉得自己特别善解人意,蹲着凑近奚玄卿,笑嘻嘻道:“我好吧?” 嗓音旖旎,笑容甜蜜,倒真像是和情人之间的温柔呓语。 下一瞬,他脸色倏变。 奚玄卿反应过来时,自己双腕被锁链扯起,猝不及防间,他想去攥仓灵足踝,却落了个空。 脚后跟都不沾地,他被双腕的锁链高高吊起。 仓灵笑盈盈的:“别怕,很快的。” “我想明白了,虽然我也替你可惜,但眼下,我不但要防止他们发现你假太监的身份,还要小心,不能让皇兄知道你是个男人,万一他知道你亲过我,生我气怎么办?” 他转身,在柜子里倒腾,翻得一地狼藉,一边说:“想来想去,还是一刀下去,永绝后患的好。” “掉一块肉而已,死不掉的。” 他赤着脚,咚咚跑来,一手拿着一个长长的琉璃瓶,一手握着把锋利的匕首。 两眼亮晶晶的,目光下移,比划了下,献宝似的:“这个瓶子够大,装得下,这把刀也很锋利,你放心,我手快,不会拖泥带水,保证你眼睛一闭,再一睁,就完事了。” 仓灵拿着刀子比划了下。 奚玄卿再也稳不住了,睫毛颤得厉害,偏偏双腕挣脱不得,近乎哀求地对仓灵说:“仓灵……别这样。” 仓灵不理他,只盯着他两腿之间,思索从哪个角度下刀。 他是认真的。 奚玄卿终于体会到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 他若自爆这具身体的灵脉,倒是可以挣脱束缚。 可若那么做了,耗尽所有灵力,往后面对意外时,他又要用什么来保护仓灵? 机会只有一次。 他必须留着力量,用尽全部力气去助仓灵顺利渡劫。 他的灵核还在涅槃劫外的阵法中燃烧,他感觉到九方遇又添了些息壤,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怕是即便将自己当作柴火烧个干净,也绝不放弃。 九方遇可以做到,他又怎能退缩? 就像仓灵说的那样,不过是少块肉…… 奚玄卿闭了闭眼,默默咬紧后槽牙,不再多言。 他闭上眼。 隔着薄薄的眼皮,都能感觉到那把刀子晃出的雪亮光影。 · 寝宫内,今日又是羽妃侍寝。 早早的,便将一寝殿的宫女遣出,只留下内监伺候梳洗。 这些内监都是知道披着女子宫装的羽妃是个男人,他们贴身伺候皇帝多年,嘴是最严实的。 皇帝最厌恶南风,前些日子还因着二皇子在宫中宠幸了一个小倌,大发雷霆。 偏偏狩猎那日,碰上凤翎,便被迷住,走不动道了,明知凤翎是个男人,他只犹豫了须臾,便做了决断,封凤翎为妃,以女装掩饰其身份。 因着凤字只能用在皇后名号上,老皇帝道:“凤?他还不配,便赐名羽翎,封为羽妃罢。” 凤字,他不配。 凤翎耿耿于怀,面容失色,却只能忍着,只能受着。 还要道一句:“多谢陛下赐名。” 想着涅槃劫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只要他顺利渡劫,一切都会过去,哪怕失身于急色恶心的老皇帝,才忍耐下来。 凤翎不知如何渡过涅槃劫。 开始只道顺着命运指引走下去便是,却不晓得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遇见仓灵,他大抵明白了。 他要做的,是夺走凤凰气运,让凤凰走不出涅槃劫,他再伺机夺走本该属于凤凰的一切,便能冒名顶替凤凰,顺利渡劫。 凤凰现在有什么? 他该夺走什么? 如今想来,遇见老皇帝,是劫中命运的指引,也是他的机会。 老皇帝是这个世界的真龙,是人皇,是神祇还未诞生前,这个世界的气运命脉所在。 得到老皇帝的一切关怀和宠爱,便是他重生的机会。 而如今,老皇帝除了痴迷他的身体,最为关心的便是那个小儿子——仓灵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只要让老皇帝厌弃仓灵,甚至仇恨仓灵,再让仓灵惨死于此,凤翎便成功了。 第121章 有些路就是这样。 一步错,步步错。 他不否认自己不光明,不磊落,也知自己内心龌龊,浑身不堪。 可那又能怎样? 在重生的机会面前,他不会罢休。 “羽妃娘娘。” 老太监顶着一张敷粉惨白,布满褶子的脸,面无表情地捧上一物走来。 凤翎沐浴完,看着那光滑的硕大玉势,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攥,压制住颤抖。 老皇帝人老了,玩得却很花。 凤翎恨不得杀了他,却还要笑脸相迎,甚至婉转低吟,雌伏其下,作出一副极欢喜的模样。 他自己想来都觉得恶心。 他咬牙道:“放下吧,我自己来。” 那太监面无表情,不肯退下:“陛下交代了,让老奴伺候娘娘。” “……”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凤翎气得发抖,偏偏连个火都不敢发,不敢得罪老皇帝身边的这位近侍。 只能咬着牙,摆出屈辱的姿态,还要笑着说一句:“那便……麻烦阿翁了。” 老太监僵硬地笑了笑:“不麻烦,娘娘言重了。” 说得恭谦谄媚,手上却不留情。 往里狠狠一抵。 霎时间,身体都像被撕裂了一般。 凤翎禁不住吃痛,咬碎银牙。 似乎又破了,皲出裂口,淌出血,又被那老太监熟稔地擦干净,抹上香膏。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头啊? 凤翎想,他一刻也忍不了了! 他要赶紧动手,他要立刻出劫,他要马上重生! 他等不了了…… 这一夜,又是极难熬的一夜。 凤翎盯着床榻前的铜镜,一身汗和红痕,趴伏在揉乱的锦被间,被推地不断往前撞,都快跌下去了。 老皇帝不但老了,还有股难闻的老人味,他看着他压在后背上,直想吐,不禁真呕了出来。 老皇帝愣了下。 “夜夜承.欢,你若真是个女人,早该怀上了,你这样……莫不是朕还真有能力让男人怀上?” 怀你妈的。 凤翎恶心极了,却还要笑展眉眼,婉转承.欢。 “陛下说笑了,即便我真的能怀上,孩子也是个不得宠的。” 老皇帝迷惑:“何出此言?” 凤翎笑了笑,忍住恶心,双臂勾住老皇帝脖颈,嗓音黏腻:“谁人不知,陛下只宠小殿下,若宫中有了更小的皇子,怕是也如草芥,无人在意呢,容不容得下就更不必说了。” 老皇帝眯了眯眼:“你是朕的宫妃,你同阿灵吃什么醋?” 见老皇帝面露愠色,凤翎立时红了眼眶,忙不迭道:“我没有吃醋,我只前些日子不慎冲撞了小殿下,被小殿下斥责了一顿,生怕他厌恶我,到时候啊——” 他话音未落,一巴掌狠狠掴在脸上,半张脸都肿了。 人皇之怒,势如雷霆。 老皇帝危险地看着他:“你是嫌自己身份不够敏感?抛头露面,还敢去见朕的皇子?” 臣民攸攸之口,自古以来便是皇帝需要慎之又慎的存在。 他宠爱凤翎是一回事,但若让人知道皇帝好上南风,他杀凤翎一千次也是舍得的。 皇帝觉得扫兴极了,披上衣服,就要走。 凤翎忙不迭冲上去,抱住皇帝后腰。 “陛下如何就不听我解释?我自然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不会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已经很努力躲着人了,甚至于您的寿宴,我也只能躲在无人湖畔,静静为您祝祷,明明是小殿下躲在假山中,吓了我一跳。” 老皇帝冷哼:“他躲你做什么?” 凤翎捂着脸,暗笑,却作一副茫然状:“我也不知,他当时似乎并不想让人看见他……和一个男人在……” 老皇帝目露惊疑,凤翎紧接着道:“当时是德福跟着我的,他是您的人,您不信可以问他,且他伺候过大祭司,多少懂些修仙之术,他一眼便瞧出小殿下身边那人是个……仙士。” 仙士二字一出,皇帝脸色更难看了。 相比较于皇子好南风,私自豢养仙士,才是最大的过错。 王朝之中,有能力修仙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能成为仙士的,就更少了,这样的能者,凡是发现,必被送进宫中,为皇家所用。 私养仙士,可不比私下养一批军队罪名小。 往严重了说,这是欺君,是谋逆! 皇帝一言不发,许久后甩开凤翎拥他后腰的双臂,回过头,见那张自己爱极了的脸又红又肿,泪目盈盈,不忍苛责,只道:“没有证实的事,不要乱说,烂在肚子里,明白吗?” 凤翎瑟缩着,小心翼翼点头。 皇帝今夜没留宿,转头走了。 凤翎脸上惹人怜惜的做作慢慢落下,他禁不住笑了声。 过了会儿,他唤人来,说:“我身体不适,让德福来伺候。” 去传话的人,回来告诉他,德福不在,被皇帝传唤走了。 凤翎挑眉,又叫了心腹,去了趟仓灵的寝殿。 · 寝殿内的烛灯已烧尽,殿内最后一点光都湮灭,骤然凄清。 没有仓灵的吩咐,无人敢进内殿添灯。 奚玄卿依旧被高高吊起,足不沾地,他双腕不断滴血,落了满地。 第122章 不知该不该庆幸,那一刀即将落下时,仓灵被皇帝传唤,叫走了。 奚玄卿心底紧张。 今日所见,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妃,八成就是凤翎,他已经见到仓灵,见到了他,会有什么动作,都是不可预测的。 宫妃侍候皇帝,皇帝又将仓灵唤去,凤翎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正思索着,要不要现在就爆了灵脉,挣脱束缚,赶去照看仓灵。 便忽然听见窗棂被撬开的声音。 一个身型矮小的男人走近,是个仙士,或者说至少懂一点仙术。 他默不作声地解开奚玄卿双腕束缚。 压低嗓音道:“羽妃有请。” 奚玄卿问:“羽妃在何处?” 那人道:“自然在自己的寝殿中,请阁下随我来。” 奚玄卿松了口气。 仓灵被老皇帝叫去御书房,看来和凤翎并不在一处。 他不清楚凤翎如今的底细,本不想现在就短兵相接,但他必须去见凤翎。 老皇帝毕竟是人,哪怕有什么意外,身为妖灵的仓灵短时间内不会吃亏,何况,以仓灵如今的身份,父子相见很正常,定不至于发生大的意外。 唯一不可控的变数是凤翎。 奚玄卿加快脚步,他要亲自将凤翎看住,不能再让凤翎有接近仓灵的机会。 殿门一推。 一个少年往他怀里一扑,抬起簌簌泪眼,可怜巴巴地仰头哭道:“神尊,你不要丢下我,我好想你。” 奚玄卿愣了下。 寝殿中所有人都被遣走了,只有凤翎和他。 凤翎甚至穿着一身金线绣凤凰的锦袍,穿着打扮都同在九天境上别无二致。 这戏演得是不是太过了? 还是……以为他也在涅槃劫中,失去该有的记忆? 当他还是那个被欺骗了三百年的蠢货? 奚玄卿默默无言,任由凤翎抱着,掌心抚至少年后脑,温柔缱绻。 而后,手指一紧,蓦然扼住凤翎后颈。 音容冷如寒潭:“……确实很久不见,该好好叙叙旧了。” 凤翎半点都不带怕,甚至仰起头,笑了笑。 “奚玄卿,果然是你啊。” “你来涅槃劫中,做什么呢?你要帮他渡劫吗?他若拥有记忆,知道是你,怕不是宁可死了个干净算了,也不想看见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吧?” “虚、情、假、意!” “你对谁都是虚情假意,我记得我曾经说过,你爱的只是凤凰,是翱翔九天的凤,和我无关,和如今的仓灵也无关。” “你不爱任何人,若仓灵永远都成不了凤凰了,你还会爱他吗?” 奚玄卿心底隐隐生出不详预感。 他指尖深陷凤翎后颈,戮入血肉,几乎快穿入骨骼了。 “你要做什么?” 凤翎笑了笑,后颈的疼痛让他更觉兴奋,忽然觉得哪怕不能渡劫,不能重生,只要看见奚玄卿无措彷徨,甚至绝望崩溃的模样,也不错。 他说:“别急啊,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哦对了,你不能杀我,凤凰金翎在我身上,烙进灵魂中,我若死了,金翎就没了。” 奚玄卿的手果然松下来。 凤翎只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想了想,又眯眼笑,既永远得不到奚玄卿的爱,那拥有恨,也是不错的。 “你也很好奇,我为什么当了三百年凤凰,都无人发现吧?为什么,凤凰献心给你后,莫名失踪,甚至变成一个普通山灵,一只小妖,你不想知道吗?” 奚玄卿咬着牙,眼底的恨意不加掩饰,直戮血肉般,含着刀子。 他手指微顿,又扣进凤翎锁骨,咔嚓一声,骨骼尽碎。 “杀你,何须现在?我会有办法。”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你死得干干净净,直到你将凤凰的东西全部还回来。” 而后,转身,拂袖离去。 奚玄卿头一次憎恨自己拥有的凡人身躯,力量太弱了,甚至连瞬移都做不到,他只能加快步伐,朝皇帝的御书房奔去。 千万不要出事! 千万不要出事!! 第40章 以命换命(修) 皇帝的御书房,仓灵不是第一次来。 这一次倒有些古怪,皇帝将书房内侍候的人都遣了出去,身边只留一个内监。 仓灵瞧这人有些眼熟,慢慢想起来,这就是在湖畔山石旁,撞见他和奚玄卿的那个太监。 仓灵隐隐预感到不太妙。 他叹了口气,更加后悔自己手不够快,要是奚玄卿现在已经被阉了,那该多好啊,谁还能揪他小辫子? 御书房的门被关上,里头就他们三个人。 但仓灵听得出,外头守卫的禁军并没撤,甚至加派了人手。 老皇帝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古怪。 不对啊,就算东窗事发,顶多和二皇子一样,斥责他和假太监胡闹,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他又想,难不成自己吮血的事被发现了? 仓灵四周环望,门窗紧阖,房梁上都是悄无声息的暗卫。 什么意思?瓮中捉鳖? 这架势,已经不是皇帝唤儿子来责难教导了,倒像是提防警惕,随时拿下谋逆罪人。 仓灵抿了抿唇,故作一无所知,估摸着门外禁军的数量,默默测算自己拼尽全力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少。 第123章 他舌尖抵着后槽牙,缓解紧张,微甜的血味还残留齿间。 有些后悔没多吸点。 早知道奚玄卿的舌尖精血能提升他灵力,他很不得将他吸干。 老皇帝觑了眼那内监:“说吧。” 德福额上还有血,只草草包扎了一下,他佝着后背,姿态谦卑,甚至朝仓灵行了个礼。 “奴婢今夜陪着羽妃娘娘在湖边放灯,为陛下祈福,无意间碰到小殿下,便看见……小殿下同一个内侍抱在一起,躲在假山后,不知做什么,奴婢走近一看,才瞧见那内侍并非普通人,乃是一名……仙士。” 德福曾在占星台伺候过大祭司,能看出一个人是否是仙士,并不稀奇。 但事涉皇子,皇帝也不会听信片面之词。 他抬眼问仓灵:“你怎么说?” 仓灵眨了眨眼,朝德福嘻嘻一笑:“你眼力真好,我挺喜欢的,挖下来送给我吧。” “……”皇帝脸色一变,“你这是承认了?” 仓灵无所谓道:“承认啊,他确实是仙士,不过天牢狱卒有眼无珠,都未认出来,我瞧他长得俊俏,看着养眼,弄出来和他玩玩,才发现他是个仙士。” 他笑看德福,眼底却冰冷,声音也瘆人:“德福公公比我眼神好,一眼就瞧出来了呢,这是跟着大祭司养出的眼力?我好妒忌,不如父皇将我送出宫,也去大祭司身边跟着学学吧?” “胡闹!” 老皇帝一拍桌子,愤愤道:“你是皇子,出什么宫?也没到封王建府的年纪。” 仓灵耸肩摊手:“对啊,所以呢?我只是一个没权没势,连皇宫都出不去的皇子,我豢不豢养仙士,对我都没什么意义,我就是见他俊俏,色迷心窍,带回来玩玩而已,这也不行吗?” 老皇帝脸色难看,面对那一双年轻的,狡黠的目光,他甚至有些尴尬。 他这个儿子是在讽刺他? 说他色迷心窍,带了个男妃回来玩玩? 仓灵定然知道一切了。 夜里见到德福,而德福又陪着羽妃…… 仓灵到底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他自然不会像处置二皇子那样罚仓灵禁足,况且仓灵说的也没错,他一个未及冠的皇子,身边没有一点点势力,豢养一个仙士又能做出什么谋逆之事来? 老皇帝面容缓和下来,叹息道:“所幸,今日之事,并无朝臣察觉,否则定要参你一本。” “那仙士留在你宫中不妥,毕竟是仙士,应该送去占星台好生招待,你……” “可我已经将他阉了啊。” 皇帝话音未落,被仓灵打断,噎在喉咙里吞不进去,吐不出来,又被仓灵的大胆之言,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阉割了他。”仓灵眉头一皱,满脸不解地瞪大眼:“去势的人还能当仙士吗?” “你……!” 老皇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德福赶忙去扶,一边给老皇帝顺气,一边贴耳边说:“陛下莫恼,说不定是小殿下和您开玩笑呢,至于有没有去势,您将人传唤来,一验不就知道了?” “对,验一验!”老皇帝喘气,狠狠瞪仓灵。 德福眼珠子一转,想起羽妃的话,又对皇帝道:“陛下,您也知道,奴婢不过是侍奉过大祭司,眼界稍许多了那么一点点,但毕竟奴婢没灵力,说不准看走眼了呢?” “小殿下以前可孝顺您了,如今这样……瞧着倒像是被什么蒙了心。” 皇帝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仙士并非仙士,擅长什么巫术,蛊惑了阿灵?” 德福忙道:“奴婢想着,您不若唤大祭司来一趟,来替小殿下看看,是不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若无异端,让大祭司将那仙士带走,不惊动朝臣,这事便解决了。” 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皇帝命人去传大祭司和奚玄卿。 仓灵愣住了,眉头一紧:“叫大祭司做什么?” 无人理会他。 传话的人转眼就离开了,门口的禁军却拦着仓灵。 仓灵咽了咽喉咙,几欲拔腿就跑。 占星台的大祭司不会来宫中,即便被皇帝传唤,也只去御书房,办完事就走,不会驻足。 仓灵一次也没碰上他。 却知,既然能当王朝大祭司,自然能力是有的。 仓灵是妖灵,一旦见到这位大祭司,他觉得对方一定会看出自己身份,甚至有能力抓捕自己。 他老早就想逃出皇宫了,谁稀罕当什么皇子啊! 没离开。 一来,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他喜欢他,不想分离。 二来,是因为这铜墙铁壁一般的皇宫里,有数不清的禁制,妖灵想进来很难,想出去更难,既然进来了,他靠自己仅有的一点点灵力,是真的出不去。 除非……再多吸点奚玄卿的舌尖精血,将妖力充盈至巅峰。 仓灵不敢赌。 他不知道来的先是大祭司,还是奚玄卿。 他的寝殿离这里更近,若奚玄卿还乖乖留在他的寝殿里,先来的一定是奚玄卿! 仓灵想,若奚玄卿先来,自己一口气吸饱血,能不能打得过大祭司? 好像有点悬…… 外头那么多的禁军,他现在逃,能逃走吗? 第124章 仓灵双目一凝,朝皇帝看去。 这不有个现成的人质嘛。 他歪了歪头,指尖已延展出缕缕纤细藤蔓,双眸也在烛火映照下,泛出幽幽紫光。 …… 宫里乱了! 四处禁军都朝御书房赶去。 原本月朗星稀,晴夜云静,一瞬间被不远处一道惊雷劈开,空中骤然下起大雨。 雷重雨沉,兵戈声起。 像是一场兵变。 那些手持剑戟的禁军,有条不紊,整齐划一,并不像厮杀缠斗过。 倒像是一场劫难后,来收拾残局的。 奚玄卿心底一沉。 爆裂双臂灵脉,挣脱镣铐束缚,冲进雨幕中,跃过禁军,无视阻拦。 即便那些剑戟划得他满身是伤。 他听见一声惊叫。 紧接着是遏制不住的痛苦哀嚎,同惊雷雨声混在一起。 禁军退散两侧,露出一个庞大的,贴着符箓的铁笼,从天而降般杵在御书房前,玄铁都是烧红的,如烙铁一般,雨水浇不灭。 一双颀长纤细的手,禁不住烫伤疼痛,从铁笼上撤开。 指尖的嫩绿早已被灼焦。 雨水冲刷在掌心灼焦痕迹上,呲啦声响,冒出难闻的焦烟。 少年披散长发,被雨浸透,衣袍绯红,看不出身上有没有伤,足下汇聚的水流却是带着血的。 那双眼已从漆黑,彻底转变成妖冶的绛紫。 一袭灰袍,仙风道骨的男人站在笼前,有人为他撑伞,一滴水珠都没溅到他身上。 他又掐了几个诀,加固禁制。 一脸漠然地藐视笼中人。 对一旁受了惊吓的老皇帝说:“正如陛下所见,这妖灵冒充皇子,近身陛下,图谋不轨。” 老皇帝目瞪口呆,颤着手,指着仓灵:“怎会如此?他明明同阿灵一模一样,显出原形了都还那么像……” 大祭司道:“陛下,此妖灵本是一株绛仙草,因吸干小殿下血肉,融了骨骼,才会长得同小殿下一模一样,但小殿下早已遭遇不测,此妖灵是在冒充殿下。” 皇帝心都凉了,望着仓灵显露妖态的模样,只是叹气。 又转头对德福说:“多亏了你,要不然,朕还蒙在鼓里。” 德福道:“奴婢不敢贪功,多亏了羽妃娘娘心系陛下,担忧圣上安危,对奴婢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要陛下无恙,他便是因此被打入冷宫,也值得。” 老皇帝叹气:“羽妃良苦用心。” 受了惊的皇帝摆架回羽妃寝殿,只对大祭司道:“交由你处置吧。” 这一言,便是直接判了仓灵生死。 一个妖灵,落在大祭司手中,只死无生。 何况……这妖灵还是传说中的绛仙草。 仓灵是妖灵的事实摆在眼前,奚玄卿做了那么多年的九天境神尊,很清楚上位者的心态。 神族厌恶妖,人族也一样。 仓灵是凡尘境那个扰乱神祇历劫的小妖怪时,奚玄卿不信他,因为他是妖。 仓灵成了涅槃劫中妖灵时,妖相毕露,老皇帝不信任他。 因为亲眼所见他的妖态,有异于常人。 因为小皇子死后,骨血都被仓灵吸收了,老皇帝只会恨他,即便那是意外,仓灵不是故意要吸血融骨的。 但,谁会在乎呢? 直到这时。 当奚玄卿懂得怜惜仓灵,当他和仓灵站在一处,才知道,被当作必须诛灭的妖类,是何种滋味。 他没办法,没理由,也没身份去祈求老皇帝放过仓灵。 大祭司擦干净指尖的血,唇角轻挑,笑看奚玄卿,见他手腕骨骼都被勒得快断了,心中明了。 “你便是那个被妖灵困在身边的仙士?” 他一眼便瞧出奚玄卿的特殊体质。 血很珍贵,灵脉也极稀有,是最佳的修仙体质。 大祭司莞尔一笑,敛去适才的冷漠狠绝。 “为了挣脱双腕镣铐,你双臂的灵脉都崩裂了,实在可惜。不过好在我占星台有疗伤奇药,你不如留下。” “我实在惜才,见不得你潦倒至此。” 大祭司在说什么,奚玄卿没心思听。 他的仓灵似乎伤得很重,不言不语,蜷缩在笼中,双手无处安放,掌心都是烙伤的焦灼血痕,足尖探出丝丝缕缕的根茎,想往土壤里扎,却一次又一次被玄铁囚笼释放的火苗灼伤。 那双紫眸慌乱四望。 睫毛被冰凉的雨水冲得簌簌颤动,彷徨无助。 一下子看见奚玄卿,忙不迭爬过来,满脸泪痕,混在雨水中。 “皇兄,救我……” “皇兄,我好疼,你救救我!” 奚玄卿恨不得以身相替。 他声音沙哑,攥着拳,浑身也还是在抖,他对大祭司说:“你想要我的血,可以,放了他,你放了他,我就答应。” 他这具身躯的灵力根本不及大祭司,他做不到当场带走仓灵。 他是力量强悍的九天境神尊时,没去保护仓灵。 他是涅槃劫中的凡人时,他没能力保护仓灵。 为什么总是这样…… 大祭司笑了笑,目光变得暧昧,梭巡在两人之间,颇觉新奇有趣:“有意思。” “但……我没让你同我谈条件。” 身处高位者,跌落神坛,沦为普通人,终于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第125章 占星台。 奚玄卿任由大祭司割裂他手腕,放了满满一壶血,才被允许去见仓灵一次。 囚笼已被移至占星台。 里一层外一层地被十几个修为高深的仙士看管,更何况,那玄铁铸就的牢笼,根本不是如今身为凡人的奚玄卿能打开的。 想要劫囚,简直天方夜谭。 仓灵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掌心的伤已结痂,可指尖还留有焦灼痕迹,双眸已完完全全呈现紫色妖态,可能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变回原形了,大祭司也在等这一刻。 奚玄卿伸出手腕,又剌上一刀,默默接了第二壶血。 早已气血亏空,面容苍白的他,如今便是连站都站不稳。 “让我进去,陪他说一会儿话,血都给你,以后我也会是你的血奴。” 大祭司挑眉,确实颇为诱人。 自愿给出的血,和强行取来的,滋味差别很大。 病怏怏的奚玄卿,又能有什么能力劫走绛仙草呢? 大祭司爽快答应了。 囚笼一打开,仓灵便往他怀里一扑。 哭得泣不成声。 “皇兄……皇兄,你救救我,我好疼啊,我手疼。” 所谓的皇兄,不过是仓灵想象出的人。 根本不存在。 也不可能来救仓灵。 如今,能救仓灵的,只有他了。 奚玄卿如是想。 他抱着仓灵,低声安抚,牢笼被关上,大祭司留足了给他们叙旧的空间。 奚玄卿拍着仓灵后背,安抚他。 即便介意,这个时候他也甘愿成为自己的替身。 “阿灵,别怕,皇兄会救你。” 上个世界,他在仓灵绝望时,戳破仓灵最后的护盾,告诉他,奚暮不存在,是假的,是他幻想出来的。 那时的奚玄卿被嫉妒蒙蔽双眼。 却不知道真正的爱一个人,该如何做。 不该只是护着他,宠着他,给他自以为最好的珠宝灵果。 而是……给他,他想要的一切。 仓灵现在想要的是“皇兄”,是那个同奚玄卿长得一模一样,被幻想出的人。 仅剩不多的灵力,从指尖缓缓挤出,汇聚成暖流,涌入仓灵掌心,治愈他满手的疤痕。 奚玄卿眼前泛花,几乎快看不清东西。 浑身泛着霜一样的白,血都流尽了。 他以指为刀,划开手腕,半滴血也挤不出来,又去划手臂,还是没有血。 他指尖抵着心口,用力戮进半指深,也只淌出几滴血。 “皇兄,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啊……” 仓灵挤进他怀里,喃喃着说。 他根本看不见奚玄卿的身上已布满无数破口,却不见血。 奚玄卿咽了咽喉咙,哑声说:“皇兄冷,阿灵再抱紧点,给我暖一暖好不好?” “好……” 仓灵声音很轻,双臂却抱得很紧,很用力,“我给皇兄暖暖。” 奚玄卿笑了。 故作轻松地同他聊天,让他紧绷的精神缓松下来。 “阿灵还疼吗?” “好像……不怎么疼了。” “那便好。” “阿灵还冷不冷?” “……冷。” “那在皇兄怀里,睡一会儿好不好?睡醒了就不冷了。” “……好吧。” 又过了会儿,仓灵迷迷糊糊间,听见耳边声音。 “仓灵,张嘴。” 一股香甜的味道直窜鼻腔。 仓灵本能地渴望,他好饿,他需要力量,他需要这……是什么? 直到唇瓣触碰到那片温软,他牙齿禁不住抵着磨了好几下,一口口往下咽,浑身都暖了起来,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 他才意识到,这是……血吗? 那个血奴的血…… 仓灵似饿急了的婴孩,大口吮吸,齿间啮咬,碾磨。 奚玄卿抱着他,只觉手抖得厉害,浑身的灵力都被一点点抽去。 脖颈被舔舐得湿润,他禁不住喉结滚动。 只有脖颈的血脉,还能涌出这么多的血了…… 待到仓灵喝够了。 他已仅剩说话的力气。 奚玄卿从怀中掏出北辰玉玦,和那支司命笔。 将玉玦塞进仓灵掌心。 “仓灵,听我说,我绝不会让你出事,你一定要顺利渡劫,从这里走出去,拿着它,让它为你指引迷途。” 这个计划,在仓灵被关入囚笼中起,奚玄卿便已想好。 玉玦可以指引前路,让仓灵走出去。 司命笔,虽不可以逆天改命,却能让涅槃劫中的原本宿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无法替代仓灵去疼。 便让他替仓灵去承受那些苦难。 以身相替,以命换命。 是奚玄卿能想出来,最直接,最凶险,也最有效的出劫办法。 司命笔缓缓浮于两人之间,升至悬空,将两人的命数统统拉扯出来,再置换进对方体内。 仓灵愣愣地看着那支笔,又垂睫望着奚玄卿。 眼底的紫缓缓褪去,换作犹如子夜般的黑。 他不觉惊讶,却有些意外。 直到奚玄卿咬破自己舌尖,抱着他,吻上去,唇舌纠缠,将自己最后那一点点舌尖精血全部渡给仓灵。 第126章 仓灵眨了眨眼,望着奚玄卿渐渐泛紫的眸,满目愕然。 “……我不知道你会做到这一步。” 奚玄卿太虚弱了,仓灵轻而易举便推开了他。 仓灵皱眉道:“我知道我躲不掉了,那个大祭司很凶……我原以为,我只要沾一点你的舌尖精血就够我逃出去了,你的血真的很好用。” “但你这是……做什么呢?” 他茫然眨眼,又歪了歪头。 盯着奚玄卿逐渐浑浊的眼望了许久,直到感受到体内属于仙士最优质的灵脉波动,感觉到那股奇异的温暖缓缓流淌,他终于明白过来。 奚玄卿说的是真的。 他真的同他以命换命了! 仓灵瞪大了眼:“你……好笨啊。” 奚玄卿并无愕然之感,他没有力气,只能虚弱地轻声道:“不是笨,是我终于……做了一件聪明事。” 双目难以聚焦,他看不清了,却又对着仓灵笑了笑。 仓灵觉得诡异极了。 一个男人明知被你欺骗,骗的还不是别的东西,是命! 他却半点不生气,甚至还坚持将自己的命给你。 这……太荒谬了! 仓灵接受不了,眉眼一皱,恶狠狠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皇兄了!我故意这么叫你的,我只是想利用你,拿走你的舌尖精血。” “嗯……我知道。” “我……我不会感激你,我本来就当你是牺牲品,就算你不这么做,我本来的计划也是吸干你的血!我在要你的命!” “我知道。” 他在笑,唇角微翘,眼底温柔。 明明脸色难看得要死! “…………” 仓灵暗骂:“傻子!” · 一厢情愿地以财帛相换,那不是爱,是欲,占有欲。 一厢情愿地以命相换,自我牺牲,不图对方感恩,也不求惦念与怜悯。 那是傻,是蠢! 仓灵这么认为。 奚玄卿也这么觉得。 他从来没懂过什么是爱,即便活了万年,也还是一颗石头。 他曾笨拙地学习如何去爱,简单拙劣地模仿,在凤翎身上去尝试,去试验,去学习如何宠爱一个人。 到头来,只学会了将自己拥有的宝物与尊荣,给出去。 后来,他在第一个涅槃劫的世界中,用这笨拙的,自以为是的表达,去讨好仓灵,希望仓灵能看在他的良苦用心上,回眸看一眼自己。 直到一次次被拒绝,被厌憎,被抛弃……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爱。 那个被幻想出的奚暮,在死前,告诉他,那不是爱,那只是占有欲。 奚玄卿,你根本不明白。 你只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 奚暮同你不一样,奚暮曾拥有过这世上最温暖的心,他永远爱着仓灵。 他是仓灵的。 仓灵也是他的。 根本没你奚玄卿插足的余地。 奚玄卿恨过,崩溃过,绝望过,发过疯,甚至想过杀死另一个自己,让如今的自己永远伪装成过去的他,留在仓灵身边,哪怕伪装一辈子。 真正开始学会爱,那大约是要将所有坚持全部敲落,碾碎,化作齑粉,将自己抨地粉身碎骨,再重塑。 将“我想给什么”变成“他想要什么。” 奚玄卿无比庆幸地觉得,他似乎找到了,如何去爱仓灵的方法。 一厢情愿的牺牲,不会换来一个不在乎你的人的关切,哪怕一个眼神。 但……没关系。 奚玄卿被架在高台上,日照猛烈,却晒不热他的皮肤骨骼,浑身发冷,他身上是数不清的大小伤口,无法愈合,却连一滴血都流淌不出。 他垂睫,看着高台之下的攒动人影。 有仙士,也有王朝的围观臣民。 他们都是来看妖灵被处决的。 在司命笔下,如今,奚玄卿成了这个妖灵,要接受焚祭之刑。 他的仓灵,则是以仙士的身份,站在祭台下监刑。 眸中依旧是不解的神情。 以命换命,换的是真正的命运。 除了他和仓灵,还有凤翎,没人知道这桩换命之事。 至于凤翎…… 至少在这个世界中,他对仓灵再也构不成威胁。 凤翎不是涅槃劫的劫主,改他的命,简直轻而易举。 凤翎要做皇帝宠妃,那就让他做。 杀他肉身无用,灵魂又不能毁灭,那便让他永远煎熬。 他为凤翎批命——你将成为皇帝玩物,而后被皇后嫉恨,毁容于后宫嫔妃之手,再于朝臣面前暴露男子身份,帝王弃之,废之,又于永巷中煎熬数年,食不果腹,王朝倾覆时,沦落军中,尝百人亵玩的滋味,衣不蔽体,遍身染疮,直至涅槃劫终,方可终结。 这并不是奚玄卿能想出的命运,而是原本就属于这个世界的羽妃的。 凤翎夺走他的身份,便该一并承受他的命运。 一场审判,悄然开始。 奚玄卿看着正盛的日头,耳边鼓点密集。 轮到他了。 泛着绛紫的眸,看向那个举着火把的少年。 对方一身月白窄袖劲装,皮革腰带紧紧扎在腰间,勾勒出纤细,他背脊挺拔,马尾飒沓,握着火把的手也光洁颀长,不曾有伤。 第127章 少年走近,面无表情地将火把燃于柴堆上,绕着他走了一圈,又借着无人能看清的角度,凑到奚玄卿耳边。 “大祭司让我亲手来做,这个身份很好,我不想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没拒绝。” 奚玄卿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你、你就不难过吗?” 奚玄卿沉默了会儿,反问仓灵:“我死,你会难过吗?” 仓灵皱眉,摇了摇头。 他面上从容,并非扯谎,确实不觉得多难过,就是无端用了别人的命,心底总觉得不安。 这份不安,并不是给奚玄卿的。 任何人这么做,他都会不安。 奚玄卿轻笑了声,垂睫道:“没关系。” 又放心不下,叮嘱道:“拿好玉玦,别做傻事,你要长命百岁,无忧无虑,然后结束这一生。” 走出涅槃劫。 仓灵愣了下,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玉佩:“我会的。” 可我还是不懂…… 但也不打算问了。 奚玄卿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可他的双腕都被捆绑着,动弹不得,只好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火光渐渐燃起,在两人之间隔上一层生死沟壑。 仓灵缓缓往后退两步。 倏然间,他又往前倾斜身躯,在火苗窜起前的一瞬,吻在奚玄卿唇角,一触即分。 “我感觉你想要。” “你……走好。” 少年转身,马尾飒沓,背影潇洒,并无任何眷念留恋。 奚玄卿重重叹了口气。 那把火烧得太快,已经遮挡视线,他浑身的血都流干了,便被烧得更快了,起初疼痛感很明显,可那个吻,他念着,便觉得这漫长的灼烧,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可疼痛一直都在。 普通人恐怕早就昏厥过去,直到被烧死,也体验不了太多这种过程,血肉被烧干,骨骼呈焦黑,从足踝一点点往上爬…… 偏偏,他拥有上神的魂灵,强悍的神魂配上一具凡人身躯。 直到被烧成一具焦骨,他都不会失去意识。 他紧咬牙关,禁不住想: 仓灵涅槃的时候,也会这么疼吗? …… 直到一切结束。 奚玄卿也没看见仓灵转身时,紧紧攥着胸前玉玦,丝丝缕缕的神息缠绕指尖,仓灵的眼底涌出怎样的复杂。 火焰熄灭时,仓灵终是回头看了一眼。 无声喃喃:“好不容易摒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做什么呢?” 也不知,是对曾经的奚玄卿说的。 还是对如今的自己说的。 第41章 涅槃劫终 像是被浸在熔岩中,皮肤一寸寸烧融,脱落,而后是血液,被蒸干,血肉缩成一小块一小块,紧贴在骨骼上,最后,是骨头被烧成焦脆的炭黑色,不用敲打,稍许一碰,就裂开折断。 疼痛感太清晰,无可避逃。 偏偏他神魂强大,意识一直存在,无数遍地从完好如初烧成灰烬。 到了最后,那团火其实早已熄灭,他也不在涅槃劫中了。 偏偏深烙神魂的痛感反复纠缠。 恍惚间,他的原形石身似乎都灼烧出滚烫裂痕。 奚玄卿终于从那股痛不欲生的感官里脱离时,已经站在一片光明世界中。 耗到油尽灯枯。 出劫那一刻,焚毁的藏蓝色内侍服,已被九天境神尊的华袍替代,笼住浑身,却再也撑不起那衣裳。 他像一株高大的雪岭松柏,从华盖亭亭到形销骨立,不过一场涅槃劫。 足下踩着的是水镜,倒映着他死前的惨状。 他只觑了眼,便没去看了。 仰起头,眼前是细碎光斑,多如繁星,每一片都烙印着涅槃劫世界中某一个画面。 都是仓灵的模样。 这里是涅槃劫出口。 他要在这里迎接他的小凤凰涅槃重生。 他从那些光斑中,看遍仓灵的一生。 他将他的命换给仓灵,也将运换给他。 仓灵不再是妖灵,也不是什么小皇子,他是个天赋异禀的仙士,潜力无限,又聪明睿智,并未被觊觎他血液灵脉的大祭司算计,反倒将计就计斗过大祭司,成为王朝新的祭司。 当他明媚耀眼,荣光无限,披着雪白氅衣,高高在上地站在占星台上,被无数人膜拜尊崇时,奚玄卿仿佛看见三百年前那一日,一只翱翔九天的白凤从天边飞来,逆着光,他的翎羽璀璨夺目,比太阳更耀眼。 那是光芒万丈的凤凰。 合该成为无数人的信仰,被四海八荒三重境膜拜尊崇。 奚玄卿心底触动。 喃喃念着仓灵的名字,指尖都在激动颤抖。 他的凤凰…… 他的仓灵要回来了。 当他想伸手去触碰时,忽然—— 砰的一声! 光斑破碎,化作细碎金粉,消散于眼前。 他愕然间,目所能及,光斑接二连三全部破裂。 像一面面被石子击碎的镜子,清脆声不绝于耳。 最终,一面都没留下。 圣洁的白光忽然暗淡下来,犹如晴日被骤然来袭的阴霾笼罩。 紧接着,狂风大作,整个涅槃劫出口愈发黯然。 他似乎听见九方遇在阵外喊他,叫他赶紧带着仓灵出来。 第128章 可他的凤凰,他的仓灵在哪儿呢? 愈来愈暗…… 整个空间都快黑成无星暗夜。 他仅能视物的那只眼也快看不清前路了。 油尽灯枯的又何止是他? 阵外的烛火也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他能感受到九方遇又添了好几把息壤,可没有用。 奚玄卿以指为刀,削去手臂上一片皮肉,立时,那片血肉化作一块曜黑色,隐隐闪烁霞光的石块,添进烛火中。 火苗摇摇晃晃地攀上些许。 但涅槃劫出口的天色还是在变暗,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劲风推着他后退,完全抵挡不住。 火苗又晃了晃。 奚玄卿咬牙抵挡劲风,又从手臂上削了一块血肉…… 很快,他的左臂已经只剩血淋淋的骨骼。 火苗终于稳住。 劲风却已将他推至劫门,再往后退一步,涅槃劫大门将永远阖上。 可他的仓灵还没有出来…… “不能关……” “不能!仓灵还没出来!不能关——!” 他喃喃着,到后来是近乎哀求,几近崩溃。 可涅槃阵门才不管,两侧浓黑袭来,犹如一双大掌,朝中心阖去,那一点点微弱光芒便越来越纤细,越来越窄小。 砰的一声! 掌心猛烈合上。 “不要——!” 九方遇奔来。 那一点点距离,却像天堑鸿沟,不可逾越,任他拼命奔跑,也来不及阻挡。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他就能碰到那扇门! 再也没有更多的女娲石灵核去燃烧,开阵,他的息壤即便全都投进去,也点不燃劫烛。 他重重摔在地上,扑起一层薄灰,在一缕光照下,虚浮空中。 一缕……光? 九方遇愕然抬眼,那缕光越发炽亮,从一缕纤绳慢慢扩成玉簪大小,再有手臂粗细……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两扇沉重的,承天衔地的,犹如两座大山般的巨门。 他看见一缕被血浸透的衣角从门缝中飘出。 紧接着,一道……或许已经难以称作是人的东西挤出来,重重摔倒在地。 涅槃劫门轰然关闭,振聋发聩。 金铃响声歇止,劫烛熄了火焰。 静谧漆黑的空间中,只能听见一阵阵隐忍的喘息,而后是骨骼喀嚓作响的碎裂声。 九方遇点燃一团照明火光。 瞳孔骤缩。 躺在地上的人,浑身白袍被染成血红,全身骨骼没有一处完好,一侧肩骨挤压进胸腔,一侧彻底粉碎,肋骨全断,双臂更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交叠,抱在胸前。 他才蓦然发现,挡住涅槃劫大门的人,正是奚玄卿。 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挤出一道生门。 无垢灵体正在修复他身躯的创伤,他双手抱着胸前,躺在地上没动。 咽下喉间血,只艰难开口道:“……我本来,是想,如果劫门关上了,我没有第三次开启它的机会了,不如,我也进去,陪在他身边也好。” 骨骼被极速修复,复位。 疼痛程度不亚于碾碎的那一刻,甚至更难以忍受,这个过程毕竟太漫长,相比于毁坏的那一瞬来说,要熬很久。 双臂能动弹时,他更为小心翼翼护着怀里。 九方遇这才看清,奚玄卿怀里微微隆起的……竟是一枚沾了血的凤凰蛋! 九方遇终于松了口气。 紧绷的浑身软下来,跌坐在地。 他无奈地笑了笑,又咬牙狠瞪奚玄卿,想踹这人一脚,又收回腿,死死盯着凤凰蛋,生怕弄坏了。 但不妨碍他嘴毒,阴阳怪气奚玄卿。 “你进去有什么用?你在里面的肉身都毁了,进去也只能飘着,那小妖……” 叫习惯了小妖怪,一时没来得及改口。 但小妖怪从来不是小妖怪,是本该翱翔九天的凤! 九方遇抿了抿苍白的唇,讥诮道:“我是说,仓灵他本性风流,最喜欢招惹桃花,他若在劫里出不来,想必也不会亏待自己,该拈的花,惹的草,他一样都不会落下,就像在凡尘境一样,你到时候飘在他身边干嘛?看着他同别人搂搂抱抱?你连站在床边端水伺候的本事都没有。” 他往劫烛里添过息壤,自然晓得奚玄卿当了一次假太监。 看着仓灵对奚玄卿又是折辱,又是亲密接触,九方遇恨不得换成自己。 就是被仓灵阉了,也不亏。 他越想越恨,又阴阳怪气道:“然后,你肯定受不了他的风流,他喜欢谁就让谁亲近,你却连一个拥抱都做不到,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九方遇一边说,一边直瞥凤凰蛋。 可恶的奚玄卿,血肉削尽的胳膊都折断变形了,还抱得那么紧! 他又不敢硬抢,生怕损伤凤凰蛋。 只能酸溜溜地继续讥讽。 “再然后,你憋出心魔,从飘着的魂变成丑陋的鬼怪。” “嘶……我记得仓灵后来成了王朝的大祭司吧?哎呦,那你不就成了他要诛杀的邪魔了?” “呵,”奚玄卿的骨骼快修复好了,九方遇直勾勾盯着他怀里的凤凰蛋,眼都不带眨,“真是风水轮流转,也该他审判审判你,给你定定罪了。” 第129章 他说了那么多扎心的话,奚玄卿却只闷闷地“嗯”了声。 几乎颠覆了他对奚玄卿的认识。 瞧那张刚刚还扭曲变形到难看至极的脸,又恢复成原本模样。 苍白冷漠,一如既往。 垂睫望着凤凰蛋时,眼底才透点点温柔。 他那么讥讽他,他居然都不带生气的! 九方遇直勾勾盯着凤凰蛋:“你受伤了,伤很重,没那个能力保护他,先给我,我来照顾他。” 说着就要去接凤凰蛋。 说是接,不如说是抢。 只是轻一点怕抢不到,重一点又怕弄坏蛋。 蹩手蹩脚的,有些滑稽。 奚玄卿推开他,将凤凰蛋揣进怀里,睨了他一眼:“不必,你也伤的很重,剥掉的息壤长出来也得几百年吧,你先去养伤。” 说罢,他一挥袖,将用以为阵的红线金铃收回。 一手扶着怀里的蛋,一手撑起身躯,扶着岩洞墙壁,用新长出来,还不太适应的双腿骨骼缓步走出。 看着慢吞吞,速度却极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偷了宝贝的贼似的。 看得九方遇目瞪口呆,咬牙暗恨:“怎么不给你伤得再重些!” 九方遇环望一眼整个熄灭的涅槃劫阵,只余下那枚烧剩的女娲石灵核。 奚玄卿记得带走仓灵的金铃铛,却连自己的灵核都忘记收回去,脑子坏掉了吗?想死是吧? 九方遇握着那枚灵核,心想:只要捏碎它,奚玄卿就算不死,也得化作原形,至少要当一千年的石头。 心底沉郁,眉心皱起。 即便同奚玄卿水火不容,但这个时候,他也必须先妥协。 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仓灵的重生,孵化,重新长成凤凰,还需要时间。 还有师尊他…… 九方遇将那灵核踩在脚底,狠狠跺了几脚,又咬牙不情不愿地捡起来,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来,塞进靴子里头。 他走出丹穴山岩洞,朝奚玄卿离开的方向奔去。 · 奚玄卿御风而去。 揣着怀里的凤凰蛋,总能想起在第一场涅槃劫世界中,仓灵攀上仙山找他超度,那时候的仓灵伏在他驾驭的云雾上,对一切都好奇,一双圆溜溜的眼到处望。 偏偏他急着将仓灵带回去藏起来,看顾在身边,腾云速度很快,没给这个机会。 如今,他放慢速度,想带仓灵看看这个世界,偏偏…… 凤凰蛋里,仓灵在睡着吧? 他能感觉到九方遇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并未甩开他。 如今他的身体残破不堪,灵力一时半刻难以恢复至巅峰。 无法保护仓灵的那种无力感,第二场涅槃劫经历过一次就够了,他容不得现实里出一点点意外。 多一个人保护仓灵,也是好的。 即便,这个人也在觊觎他的凤凰…… 九天境回不得,就像九方遇说的那样,奚玄卿也感觉到一股怪异的气氛,如阴云笼罩,似瘟疫蔓延。 一直都在,只是他身处其中,一直感觉不到。 途径九千天阶时,他抬头望去,只觉那天上宫阙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一靠近,便脉搏翕张,血液颤动。 就连怀中尚无意识的凤凰蛋也不安地跳动了一下。 他捂着怀里的蛋,轻轻抚摸,掌心暖着它。 轻声道:“别怕,我们不去九天境,再也不去了。” 果断转身离去。 朝着九天境与凡尘境交界处的涿光仙山飞去。 那是他名下的仙山,是无数神祇眼馋的宝地。 那里松柏葱郁,常青不凋,珍稀异兽都温驯乖顺,遍地仙草灵植,满山珠翠宝玉,就连河水流淌的都是琼浆灵液,仙气浓郁。 涿光拥有九天境都没有的灵气和珍宝,却没有九天境常年覆雪的冰冷。 这里拥有凡尘境最温暖的阳光,最丰嫩的草木,一切都生机勃勃。 最适合幼崽孵化成长。 曾经,他以为仓灵是重明鸟,双眼可以重新长出来。 曾经,他以为自己同仓灵神交,便能将仓灵的伤都治好。 曾经,他以为自己将这座世外桃源送给仓灵居住,便能助仓灵恢复如初,甚至过得更好…… 往事一幕幕,一遍遍刺痛双目。 他踏在绵软草地上,阳光晒得浑身暖融,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暖了一池灵泉,一点点擦干净凤凰蛋上的血迹和污渍。 九方遇抱臂倚树,叼着根草,在一旁看着。 心底酸得要死。 本想再挤兑几句,偏偏被那洗干净尘污的凤凰蛋迷得眼睛都不眨。 不禁想:小妖怪果然漂亮,从小就迷人,还是颗蛋的时候,就很好看! 想抱,想捧在掌心,揣进怀里捂着。 想偷走! 事实上,那蛋的形状同一般的鹅蛋也差不多,就是大上好几圈,要双手才捧得住。 蛋壳也不是脆弱的薄薄一层,而是像玉石一般皎洁,有一定的厚度。 说是玉石,也不准确,边缘又有点通透,更像是混了琥珀,那色泽也非纯白,而是皎洁玉底中,掺了不太明显的斑斓虹色,阳光一照,璀耀夺目。 “奚玄卿,”九方吐掉衔着的草茎,直勾勾盯着凤凰蛋,“它洗干净了,你身上太脏了,我抱着它吧。” 第130章 伸手就要来抢。 奚玄卿垂睫躲开,动作灵敏迅速。 可见,一直在防着他。 九方遇:“……” 奚玄卿掐了个净尘诀,浑身又干净地一滴血都见不到了,只是伤势严重,内里的血还在往外渗,不多时,就能透过白衣看到猩红,但不影响他抱凤凰蛋。 他一言不发,抱着蛋就往林边的两层小木屋走去。 仙术构建的木屋,不会腐朽,也不会落灰,很干净,一应用品都很齐全。 那是奚玄卿早些时候,命人为仓灵准备的。 没想到……他直到如今才用得上。 奚玄卿回头,漠然地看着咬牙切齿的九方遇:“涿光山是我私人的,遍布了我留下的禁制,你若想留下,就留在一层,不许上二楼,二楼有禁制,会直接将你传送出涿光。” 说罢,抱着凤凰蛋踏上楼梯。 一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门口小木箱里住了只犼。 正同九方遇大眼瞪小眼。 一看就是奚玄卿弄来的。 这玩意儿还处在幼年期,眼睛又大又呆,个子还没他膝盖高,看起来是挺好欺负的,但…… 九方遇往后退了退。 别看这玩意儿傻不愣登的,脾气一上来,连龙都敢吃,凶得很! 幼犼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来,朝他衣角嗅了嗅。 这玩意儿是狗鼻子吗? 他衣裳确实是蛟鳞制成的,蛟鳞而已,这也想吃? 九方遇:“……” 看这狗东西绕着他嗅了半天,又遗憾他衣服没办法成为食物,叹了口气,最后还摇着尾巴,亲切问好,咬着他衣摆拉他去自己窝里。 九方遇反应了半天,眼睛瞪圆,恼羞成怒,大骂道:“奚玄卿,你什么意思?你当我是看门狗吗?!” “你声音太大,吵到仓灵了。” “……” 九方遇立时捂住嘴,委屈地唔了声。 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声音……真的有点像狗。 操! 奚玄卿,你他妈等着! 等仓灵醒来,你看他要不要你! 凤凰涅槃后,会化作凤凰蛋,从孵化开始,破壳,然后从一只鸟崽慢慢长大,直至长出丰满的羽毛,而后才会化作人形。 这个过程中,涅槃之前的记忆,也会一点点回归。 至于什么时候彻底恢复,能恢复多少,九方遇也不确定。 但他可以肯定,仓灵恢复记忆后,绝不可能原谅奚玄卿,也绝不可能留在奚玄卿身边。 他望着简陋的,连张床都没有的一楼木屋,咬牙切齿,又幸灾乐祸。 现在吃点亏,算什么? 等仓灵不要奚玄卿了,他第一个捡漏! “哼,”九方遇坐在门槛上,抛出手里的藤球,幼犼欢欣雀跃跑过去,叼回来,塞他手里,让他继续。 他将球丢得老远,愤愤不平,仰头看一眼楼上窗棂,唾骂道:“狗东西!以后就叫你狗东西吧。” “你好歹是神兽犼,龙都敢吃,不带怕的哈,以后要保护好仓灵,知道吗?” 幼犼将藤球叼回来,朝他摇尾巴,呆愣愣的眼眯了眯。 九方遇皱眉。 这玩意儿这脑子,能保护仓灵吗? 九方遇心底烦躁,眼见快入夜了,他砍了一棵树,做了张木床,又薅了些棕榈树的皮棕毛铺床。 夜里睡下时,狗东西爬上他的床,挤进他怀里,又亲又舔,很不守狗德。 九方遇心底窝火,又酸涩。 好啊,奚玄卿能抱着凤凰蛋睡觉,他就只能搂着狗! 好气!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楼梯口的禁制看了半天。 心想:果然,男人还是得有房产!没有房产就只配搂着狗睡觉。 而他就是那个穷酸男人,这么多年只顾着和魔域打架,不像奚玄卿,处处有房产。 就连给仓灵讨块糖,都要去排队领试吃。 他这么穷,等仓灵恢复记忆,不要奚玄卿的时候,他还能捡漏吗? 这一夜睡不着,他望着门外又亮又圆的月光默默发呆。 忽然,一阵闷哼声传入耳中。 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那声音是……奚玄卿的! 九方遇站在楼梯口大喊奚玄卿,却无人回应,痛苦闷哼声愈发频繁。 九方遇跑出木屋,飞上二楼,掀开木窗,眼前的画面令他震愕。 第42章 梦中是劫 我们,不如从头来过。 带着这样忐忑的妄念,奚玄卿满怀希望的同时,心底愈发惴惴。 他带着凤凰蛋,来到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涿光仙山。 是他曾想送给仓灵的世外桃源。 无论走到哪儿,他都将凤凰蛋揣在怀里,捧在掌心,时时刻刻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这如冰凉玉石般的蛋壳。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快些破壳,快些长大吧。 待到下一个春天来临时,是不是就能重逢? 又想,还是慢些吧。 这样的时光他想多留着点,用来惦念。 因为他知道,破壳长大后的凤凰会渐渐恢复全部记忆,生怕相聚的一刹那,转瞬便成别离。 时光不会为他停留,也不会为他加速。 他是神,他可以让霜雪落在六月,也可以让秋叶透出新芽,唯独不能左右凤凰蛋的成长。 第131章 阴晴又圆缺,花开复凋谢,春风绿过柳叶,蝉鸣后又初雪。 就那么徜徉过几次春夏秋冬,四季更迭。 那一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阳光暖融,春风温柔。 他抱着凤凰蛋站在溪水畔,葱茏边,沐浴暖阳。 忽然,细微的破碎声传入耳中。 就像玉石磕碰在名贵瓷器上。 他垂睫,便见玉胎瓷胚的蛋壳生出一抹裂痕。 瞳孔骤缩,掌心发汗,他压制着紧张搏动的血脉,紧紧盯着那抹裂纹。 沉寂了许久。 就在他以为不会再发生什么时,犹如窑烧瓷胚炸出冰裂一般,一瞬间,蛋壳全部裂开,绽出漂亮的纹路。 他屏住呼吸,伸手去抚蛋壳,猝不及防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顶在他掌心。 !! 是温暖的,柔软的。 那一瞬,枯木逢春,他埋在心底,用心血浇灌的种子破土而出,招摇着生命新长出来的模样。 奚玄卿深吸一口气,挪开掌心时,小鸟脑袋晃了晃,歪着头看他。 他仅能视物的那只眼忽然湿润,再度落下一滴神泪。 就像他预想的那样,小凤凰破壳后,被他慢慢养大,褪去一身绒毛,长出漂亮的雪白翎羽,从一只手掌便可托住,长成英姿勃发的俊美模样。 他的翎羽是雪白的,阳光折射下又隐隐泛出雨后虹色,羽翼丰满,尾翎光彩熠熠,像一条长长的锦缎,流动浮波,弧线优美。 又不知多少个岁月过去。 那一晚,他搂着凤凰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掌心的柔软依旧,却不是绵密绒羽,而是……细腻光滑的皮肤触感。 奚玄卿一怔,整个僵住。 他的小凤凰倏忽间,便化作人形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难以言喻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能僵在那不动,想让时光停驻,直到他足以想好应对办法。 睡梦中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又往他怀里挤了挤。 奚玄卿一阵阵的喜悦,又一阵阵的后怕。 化作人形,那便意味着……记忆开始回归了。 说不定,在化形的那一刻,便已经恢复记忆了。 什么时候回归的?回归了多少?在这一刻,成为奚玄卿最为焦头烂额的问题。 他不敢动,不敢惊醒凤凰,也怕惊醒自己的美梦。 他不敢点灯,偏偏仅剩能视物的那只眼,过于通透,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视物清晰,犹如白昼。 几经颤抖的羽睫微垂,他望着依偎在他怀中,浑身赤.裸的少年。 胧月透过窗棂,倾泻一片白绸,为少年盖上一层光锦。 真的很漂亮,微微发光,就像光透过绣着芍药的锦屏,每一瓣都在绽放。 奚玄卿手足无措。 指尖都颤抖地厉害。 触碰到的肌肤是柔软弹性的,光洁如玉,婴孩也比不上的娇嫩,稍微用点力去抚,都生怕留下红痕。 是破壳新生带来的崭新开始。 曾经在凡尘境三百年吃过的苦,曾经被九天清气灼过的伤,曾经被弱水侵蚀过的疤,被天狱鞭笞留下的痕,被他拔过翎羽的伤…… 随着涅槃时的那场大火,被焚烧干净,都消失得彻彻底底。 如今,是新生。 一切都重新开始。 他再也克制不住,为少年盖上一层衣袍,拢入怀中,整个圈住。 真真实实地感受着少年的体温。 不再冰凉刺骨,不再行将就木,而是……真正的炽热温软,生命蓬勃。 我们……原来真的可以,从头来过。 可他抱着温暖的身躯,心底愈发踌躇。 待到仓灵醒来,他会恢复多少记忆?到时候他若不要他了怎么办?或者恨地想杀掉他,又将如何? 过往的一切,就像扎根在血肉中的一根刺,即便伤口愈合,什么创伤都不看出来,那根刺到底还是埋进血肉,永远无法祛除了。 他默默望了眼窗外月。 这轮月是圆的,美好地像幻梦。 他恨不得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拼命地用一些念头去压抑心底的不安。 他想,仓灵涅槃后,有的都是凤凰本性,沾染的其他习性都已忘光,他会如同一个懵懂孩童,或许连走路也不会,或许吃饭的时候连碗筷都不会用,也不懂怎么穿衣。 但没关系,他有大把的时间,余生都可以慢慢教他。 他哪里也不去了,就留在这片桃源梦乡,永远陪着仓灵。 若是仓灵想出去看看,他也可以陪着他行走人间,带他看遍四海八荒的景,陪他吃遍烟火人间的美食。 就像曾经的他——那个名叫奚暮的人一样。 陪着他的阿灵,捧他在掌心,捂他在心口,用自己的胸膛为仓灵造一个温暖巢穴。 他想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天便亮了。 朝阳倾泻进窗棂,仓灵被他抱在怀中,羽睫颤了几下,缓缓掀开。 他习惯性地蹭了蹭奚玄卿的胸膛,习惯性地扭头,想用喙去梳理羽毛,却发现自己的喙根本碰不到身体,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看着自己长出的手,他的喙也变了模样,成了温热的两瓣软肉。 他抬手去碰自己的脸,胳膊一掀,披在身上的白袍滑落,露出一副纤细柔软的身躯。 第132章 又被一只大手捏着衣服盖上来,将脖颈以下全部遮住。 仓灵迷茫地瞪大眼睛,抬眸看着奚玄卿。 奚玄卿心底微涩,喉结滚动,将紧张咽下。 仓灵这模样…… 应是还没记起什么。 奚玄卿顿了顿,又为仓灵掖了掖衣袍。 仓灵晃了晃脑袋:“我……我快喘不过气了,衣服要掐死我。” 凤凰本就是天地灵胎,聪颖非常。 他还是幼鸟时,听着奚玄卿说话,便学会了。 只是一字一顿的,还不熟练。 奚玄卿微微松手,仓灵便一把拽下袍子,又将那光照下白地刺目的身躯露出。 衣袍只能遮住他腰腹以下。 奚玄卿垂眸,不敢多看,磁缓嗓音沉沉道:“抱歉,还没来得及为你准备衣裳,你先穿着我的,我很快会为你……” 他话音未落,还保持着鸟类习性的仓灵直接越过他,跳下床,衣裳一半搭在床沿,一半跌落在地。 少年一把拽开门,阳光倾洒在他身上,玉脂一般,他回眸笑了笑,赤.裸浑身,却毫无羞耻感地在奚玄卿面前遛鸟。 “嗨呀,我不穿衣服,我不喜欢。” 奚玄卿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将衣服给他披上,拢得严实。 “不行……会被别人看见。” “别人?”少年澄亮的眼眨了眨,“这里有什么别人?没有哇。” “有的,九方……” 话音忽止,奚玄卿怔了片刻,有些想不明白。 仓灵说的没错,涿光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进的来。 可自己刚刚为何脱口而出九方遇的名字? 九方……他怎么可能在涿光? 他明明将九方遇阻拦在禁制之外…… 禁止之外? 不是楼下吗? 你让他进来了,你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仓灵,才留下九方遇,楼下还有一只幼犼,你打算养来陪仓灵玩的,你不记得了吗? ……是吗? 奚玄卿觉得自己应是在两场涅槃劫中,伤得太重,已经生出幻觉。 这里根本没有九方遇,也没有什么幼犼。 他坚定地对自己这么说。 却一把抱起仓灵,往楼下走。 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高高抱起,少年刚化形,没什么分量感,体型也纤瘦细长。 被抱起来时,他甚至有些兴奋,一双玉臂从白袍里探出,揽住奚玄卿脖颈,柔软温热的手臂皮肤触碰在奚玄卿脖颈耳侧。 少年笑嘻嘻的:“哎呀,你怎么耳朵红了?” “……” 奚玄卿紧张又矛盾分裂的情绪,少年感受不到,他只笑嘻嘻地贴着他,又问:“……是因为喜欢我吗?” 喜欢…… 涅槃后的凤凰心灵纯粹,尚未恢复记忆时,又如何懂得什么是喜欢? 又怎会知道心底某种情绪该用“喜欢”这个词来表达? 奚玄卿看着空荡荡的木屋一楼。 没有九方遇,门口也没一只幼犼。 可他为何总觉得九方遇就在这里,那只犼会很喜欢仓灵,会来找仓灵玩。 他闭了闭眼,内审自身,没有心魔,复又睁开,这里也不是什么困住他的幻境。 仓灵抱着他又贴了贴。 “你怎么不理我呀?” 奚玄卿望着这双眼,顿时便不想再验证什么真的还是假的了。 仓灵在怀中,身体是温热的,喜欢和他贴在一起,他们之间没有隔阂。 可为什么总是不安呢? 奚玄卿哑声道:“……没有,没有不理你。” 仓灵气鼓鼓的:“你骗人,你就是不理我了!你躺在一个长盒子里,我怎么叫你,你都不理我,好气!” 长盒子…… 第一场涅槃劫的琉璃棺,里面装的是那个被仓灵幻想出的奚暮…… 他在恢复记忆吗? 奚玄卿喘不上气,似忘了呼吸,又似有人卡住他脖子。 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年笑盈盈的眼贴他很近,同他对望。 那双洁白如玉的纤细手指却卡住奚玄卿脖颈,拇指指腹还在缓缓摩挲他的喉结,轻抚慢捻,又偶尔重重一掐,窒息感袭来。 就像是咬死老鼠前的猫,总要将其戏弄一番。 奚玄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仓灵。” 少年笑了笑:“嗯,我叫仓灵,我记得这是某个人给我取的名字,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不是一模一样。 我就是他…… 我是奚玄卿,也是奚暮。 奚玄卿想这么说,可他被扼住喉咙,开不了口。 少年那双手细嫩,若他掰开,必定留下红痕,他不舍得,便任由他掐着。 仓灵说:“那是凡尘俗世的名字,我做凤凰的时候,天地为我取了名的,单名一个火离字。” “不是生离死别的离,是火离火的火离,烧尽一切丑陋罪恶的火离火。” 少年始终笑嘻嘻的,眼底不见悲伤,明明记起一切,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变成了真正的凤凰,没有情爱,没有憎恨,没有不甘,没有怨愤。 那双眼纯粹干净。 一把涅槃火洗尽了浮世沧桑。 他是仓灵,也是凤凰——火离。 就像奚玄卿是九天境神尊,也是凡人修士奚暮。 第133章 可仓灵已经不认为他是他了,彻彻底底将他们分看成两个不同的人。 正如如今的仓灵,将涅槃之前的小妖怪,和涅槃后的他自己彻底区别开。 仓灵的洒脱,轻松笑容,不是故作坚强装出来的。 他是真的……不当回事了。 少年依旧亲昵地贴着他,依偎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打转,旖旎暧昧。 却说:“你有没有心啊?” “我的心找不到了,你有没有偷偷藏起来?” “让我看看好不好?” 奚玄卿心口一痛,穿透血肉的声音。 他垂眸瞧去,少年指尖长出锋利的指甲,食指缓缓戮进他胸膛,又往下狠狠一剌,开膛破肚。 他重新放入体内温养的凤凰心,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剧烈跳动。 少年“啊”了声,眉头一皱:“你果然偷走了我的心。” 奚玄卿摇头道:“我只是想温养它,等到你化作人形,就还给你。” “你骗人!”少年气鼓鼓地说:“我借给你的,说好了要还,你没还,还送给了别人,这颗心啊,好多人用过了……真脏。” 少年盯着它,喃喃道:“我不想要了。” 他眸色一暗:“我不要了,那就毁了它吧。” 说着,整个手掌戮进奚玄卿心腔,握住那颗心,狠狠一捏,顿时,它被碾碎,被揉烂,滴落的血和碎肉融进奚玄卿内脏中,一齐流淌出来。 慢慢地,奚玄卿被血染透。 仓灵嫌脏,跳下他怀抱,退了好几步。 看着他一步步远离自己,奚玄卿如坠深渊,想朝仓灵走去,靠近,却被仓灵掐了个定身的咒诀,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浑身血液流淌满屋。 他看见仓灵在笑。 诡异至极。 明明眼底毫无情绪,澄澈干净,那张脸却僵硬地摆出欣喜若狂的模样,明明声音清脆悦耳,却发出嘶吼怪叫。 “快死!快死啊!死在这里,别出去了!” “他都不要你了,你还活着做什么?快点放弃!死了,把身体给我!” “无垢灵体……” “无垢灵体,我要无垢灵体!!” 奚玄卿看着自己浑身被血染透,看着血液蔓延整个屋子,他快被抽干了一样,那些血在被“仓灵”吸收。 像一棵树在拼命汲取养分,根茎已扎入奚玄卿身躯。 奚玄卿默默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闭了闭眼,叹息:“……都是假的。” 他不是仓灵。 这里不是现实。 过于美好的,往往都不是真的。 “奚玄卿,喂!你快醒啊!” “你他妈搞什么禁制,老子都救不了你!作死你算了!” “妈的!你的血都快弄脏凤凰蛋了!你离他远点!你他妈快醒醒!” 杳亘千里,像世外传来的声。 他认得,是九方遇的。 奚玄卿垂眸,看着自己尾指,那里没有姻缘红线烙下的焦痕。 他意念微动,借着九方遇的呼唤,以其为破口,又调动起无垢灵体的力量,默念清心诀,摒除臆念弥彰。 霎时间,眼前炫染白光。 他看见“仓灵”那张扭曲的脸变了,诡谲不再,“仓灵”变得更像仓灵了。 眼眶是红的,眼目簌簌,焦急地对奚玄卿说:“你又要丢下我吗?你不救我吗?你要自己一个人离开吗?” “仓灵”哭得伤心:“又是这样,你总一次次抛弃我,做奚暮的时候,你死了,你抛弃了我,我找了你三百年,你却将我忘记,去宠别人,又抛弃了我……” 他眼泪未止,表情突然狰狞,怪异吼叫:“奚玄卿!你回来!你回来啊!!” 奚玄卿原本还不能平静以待,即便明知仓灵是假的。 如今,倒是瞬时清醒了。 他凄然而笑,低声说:“有一点,你弄错了,仓灵他……他从来都将我和奚暮当作两个人看待,他不会认为奚暮抛弃了他……他不认我的。” 白光炽盛,他像溺在水中,一口气憋得狠,再冒出水时,剧烈喘.息。 密密麻麻的疼痛袭来。 他只觉浑身黏腻,费了好半天,才找到疼痛来源…… 梦外的他,将自己的手指扎进心口,将内脏搅得一团乱。 他垂眸看到凤凰蛋笼在一圈禁制中,并未沾到血污,才松了口气。 地板上全是血,他身体里的血几乎快淌干了。 九方遇趴在窗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赶紧撤掉禁制!我透过你的禁制去设禁制,你知道多费劲吗?!” 奚玄卿将手指从心口拔开,勉强止血,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确认不会弄脏凤凰蛋,才将其抱在怀中,撤开禁制。 九方遇:“……” “呵,你这样又有什么用,你都这副死样子了,我硬抢也是能抢走的,要么干脆杀了你算了,你死了,我就能继承凤凰蛋了。” 捡漏的机会,奚玄卿是一点都不给。 九方遇想,没有机会,那就制造机会呗。 他看着满地的血,看着奚玄卿苍白如纸的面色,总觉得他这师兄大限将至。 他挪开眼,撇了撇鼻子,不情不愿地嘟囔:“喂,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会真要死了吧?” 奚玄卿犹豫再三,缓缓道:“我的神魂出了问题。” 第134章 “应该是在涅槃劫世界中招惹了什么东西。” 九方遇皱眉:“连你都敢找上?你用你的无垢灵体毁了他不就好了。” 奚玄卿:“他不惧无垢灵体,甚至想得到无垢灵体。” “离谱,”九方遇瞪大了眼:“你这破体质,还有人想要?他脑子和你一样不好使吧?” “……” 奚玄卿又说:“应当是因为我和仓灵换命有关,他换了我的命和运,走出涅槃劫,这本身就是作弊,算不得涅槃成功。” “可他明明已经涅槃成功……你是说,你还在涅槃劫中?”九方遇瞪大眼,难以置信,“可你明明就在我眼前。” 天快亮了。 奚玄卿抚着凤凰蛋,眉目愈紧:“涅槃劫里面有东西,在吃我的魂魄,他想占有我的无垢灵体。” “我也不知道我这算是被困在劫中,还是已经出劫。大约……梦外是真,梦中是劫吧。” 梦里很真实,真实到奚玄卿也快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他只要一闭眼,便入劫。 劫中世界,皆与凤凰有关。 有时候是涿光仙山,凤凰破壳,有时候是万年前,他还是一颗小石头的时候,被凤凰衔回窝里,有时候他是奚暮,带着仓灵行走人间…… 劫也在完善,那些能被他发现的端倪,都在被修复。 就连他尾指上的痕迹,也已不能再作为破绽。 甚至“仓灵”越来越像仓灵了。 即便他已堪破此劫,“仓灵”也不会再恼羞成怒,愈发让他怀疑这是真实世界。 分不清…… 真的快分不清了。 可他怀中的凤凰,还没有破壳,还没有长大,没有化作人形,变回仓灵…… 奚玄卿身心疲惫,精神状态每况愈下。 他抱着凤凰蛋,心有不甘地交到九方遇怀中。 九方遇人都傻了,捡漏还能这么捡的? “你……” “师弟,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九方遇心情复杂,奚玄卿从来倨傲,不会向任何人低头,身居高位,当惯了神尊,从来只有下达命令,何曾用过“商量”这个词? 更何况还带着恳求的语气。 九方遇心底不是滋味:“……你说吧。” 奚玄卿面容依旧漠然,沉声道:“我不知道下次睡过去,还会不会醒来,也不知道再度醒来的人是我,还是那个想占据我无垢灵体的东西。” “我将命门交给你,如果发现端倪,若我对仓灵不利,就杀了我。” 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将自己存着命门的另一半石身塞进石蜕里,交到九方遇手中。 九方遇一抬眼,瞳孔微颤,抱着怀里的凤凰蛋紧了紧。 “奚玄卿,你……” “什么?” “你的眼睛……在流血。”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他发现奚玄卿那只瞎了的眼中出现一张脸。 那张脸似乎是……那个人的! 紧接着,奚玄卿整个人站住不动了,眼神木讷,情绪全无。 他……又入梦了。 第43章 乌鸦 他又入梦了。 这一次甚至不需要他松懈心神,趁他睡着拽他入梦劫。 甚至不是阴气极盛的夜晚,而是阳光倾洒,碧草如茵的晴日。 暖风和煦,春日明媚,才更显诡谲。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像玉雕石砌的,只是眼眸一瞬空洞,魂魄便被拽进另一个空间,只留下一具躯壳。 他失了眸魂的那只眼,浮现出一张年轻的面庞,朝着愕然当场的九方遇诡异一笑,身影渐渐淡去。 那张脸面目扭曲,笑得阴鸷诡谲,偏偏是一副好相貌,眉目清秀俊俏,一双杏眼生得单纯惹怜,偏偏藏了阴狠毒辣。 像是用最干净单纯的身躯,容纳进世间所有卑劣丑恶。 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九方遇近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那个人过分熟悉。 虽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什么了。 但亲眼看见,还是震愕非常。 和怀渊天尊,近乎一模一样。 那少年的模样很是年轻,眸中都是炽烈浓郁的爱恨,不像怀渊天尊,眼底全无情绪,早已摒弃一切俗欲,即便他看起来不过人间男子三十余岁的模样,却总让人禁不住将他当作须发皆白的长者。 唯一的不同,大约是,少年眉尾有一枚细小的黑痣,是怀渊天尊不曾有过的。 奚玄卿说,梦中是劫,他还未出涅槃劫,劫中世界里有个东西,想吞吃他的神魂,占据他的无垢灵体。 为了保住涅槃劫阵烛不熄,奚玄卿剜去一只眼魂,投入烛火中当作燃料烧了,不同于肉身,魂魄没了,就再也无法恢复。 奚玄卿彻底失去那只眼睛。 如今,这东西出现在他那只失了魂的盲目中,瞧起来,应是已占据他的一只眼。 那个东西会是怀渊天尊吗? 他的师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九方遇回想起丹穴山的事。 奚玄卿第二次入涅槃劫,他前脚刚走,怀渊天尊后脚便跟了进来。 九方遇诘问过他这位师尊,问过他很多埋藏在心底的困惑。 为什么一定要奚玄卿修炼无垢灵体? 为何要收他们为徒? 第135章 为何告诉奚玄卿,他的使命是在下一个鸿濛劫来临时,让他以身殉道,以女娲石身修补天漏? 可明明每一个鸿濛劫都不曾有天漏之劫。 这究竟是怀渊天尊窥探到的天道秘密,还是自己杜撰出来的预言? 他困惑太多,心底发寒。 他是息壤,奚玄卿是女娲石。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拥有的是可以不断复制的身躯,哪怕被毁得只剩一点点尘埃,经历漫长时光后,他都可以死而复生。 但那样死去,再活过来的就不是九方遇了,是另一个重新开始的息壤。 他会死,但身躯永存。 而女娲石呢? 女娲石本就无心,最适合修无垢灵体。 但这个世界的规则总是喜欢捉弄人。 若想修得无垢灵体,需要断情绝爱,摒弃一切贪嗔痴念。 偏偏原本无心的人又无法渡劫成功,遑论修炼无垢灵体。 他必须从一颗没心的石头开始,得到一颗心,去凡尘经历七情六欲八苦难,再活生生将那些得到的东西剥离出去,剜肉剔骨一般。 从某种意义而言,无论是息壤,还是女娲石,重要的似乎都是……身躯本身。 怀渊天尊教导他们多年,在乎的也从来都是修为和灵体。 将他教成攻无不克的战神。 将奚玄卿教成没有感情,只有无垢灵体躯壳的傀儡般。 九方遇越想心底越寒,恐惧如蚁,绵绵密密攀上骨骼,啃食血肉。 他只觉得相处了万年的师尊,竟是如此陌生可怖。 当时,怀渊天尊并不打算回答他。 面对质疑诘问,并不在意,也不解释。 面对这个徒弟满脸的痛苦伤心,也只淡淡瞥一眼,从未在意过。 九方遇都习惯了。 怀渊天尊只收了两个徒弟。 偏偏对他从来只教导神术,不关心其他,至多问一句修炼到几重境了? 面对奚玄卿,却百般耐心,不但亲自教其神术,还关怀备至地询问每一次突破境界时的心境变化,大到渡劫,小到衣食住行,无一不亲自过问,受伤磕碰了,也是心疼得不得了,甚至耗费巨大精力去炼制祛除一切疤痕的膏药,给奚玄卿用。 那个时候,九方遇只能默默站在角落看着,羡慕妒忌得很。 自己浑身的伤,一个人叼着纱布包扎,无人过问。 而奚玄卿,却被师尊紧张地捧着伤口看,小心翼翼涂抹伤药。 师尊甚至说:“那般凶险,你去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让你师弟去做的?” 九方遇咬牙,他恨死了奚玄卿。 他像是一个从小就不被宠爱的孩子,野生野长,无论如何讨好师尊,都不会得到更多的注目。 师尊只在乎奚玄卿,不在乎他。 只要他没伤重致死,就不会有人管他。 再后来,九方遇去凡尘境走过一趟,见了不少俗世爱恨。 再回来看到这对师徒如此亲昵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师尊该不会是对奚玄卿有那个意思吧? 这个误会持续了许久。 直到他亲眼看见奚玄卿历劫成功,归来当日,师尊漠然着一张脸,亲手为奚玄卿唤醒无垢灵体,拔除一切情丝爱憎。 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憾恨。 甚至……有些期待和兴奋…… 师尊一贯古井无波的眼,头一次这般激动。 九方遇终于想明白了。 师尊也不爱奚玄卿,他只是仔细他的皮肉,关心他的身躯。 师尊要的不是徒弟,而是一个修为高深,拥有近乎不死身躯的利刃,以及……一个摒除所有杂念,干净纯粹的女娲石躯壳。 花了万年时间慢慢培养,慢慢布局。 他到底想要什么? 怀渊天尊从前不对他说话,如今也一样,他看九方遇的眼神不是看一个人,而是看一样物品。 他踱了两步,只是看着涅槃劫阵照常转动起来,又瞥了眼凤凰壁画。 淡淡道:“你既然自愿留下助他,那便尽力而为吧。” 说罢,便离开了。 就像九方遇猜测的那样,怀渊天尊不希望凤凰涅槃成功,却也不希望涅槃劫失败。 他想要什么呢? 那时候,九方遇没想明白。 这下子,他恍然大悟! 涅槃劫既已开启,不能失败! 失败了里面的那个东西就永远出不来了! 怀渊天尊那么宝贝奚玄卿,那么心疼他?如何会同意让奚玄卿进涅槃劫? 只有一种可能,他对奚玄卿所付出的一切,已经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了! 原来,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让劫中世界的那个东西,借着奚玄卿的身体出来…… 实在惊悚。 阳光晒得后背发烫,九方遇却禁不住寒战。 他一手抱着凤凰蛋,一手掣出他的长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紧盯奚玄卿。 他在等着他出劫。 或者……那个东西出来。 他会杀了他。 连带着奚玄卿的身躯一起毁灭,趁着那东西还未完全占据无垢灵体。 · 满目都是荒原。 红色山石遍布,犹如爆发后的火山,带走了所有生命,只留下一片通红岩石。 第136章 这里是丹穴山。 奚玄卿站在山岩上,朝山下望去。 他大约已经知道涅槃劫世界中的那个东西,这次要带他去经历什么了。 “你这次清醒地好快。” 耳边响起的声并不阴森,甚至悦耳,清泠泠的,带着温柔慵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干干净净的少年,手持书卷,倚在盛夏树荫下,朝人微笑。 奚玄卿抿了抿唇:“你选在这里,不过是想让我再重复一次三百年前的事,让我错认凤凰,带走凤翎,不是吗?” 他捂着自己的左眼,缓声道:“错认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再也不会认错他。” 少年轻笑一声,意味不明。 奚玄卿的左眼不受控制地眨了眨。 “不,这一次,我没打算强行占有,女娲石,我要让你自愿将无垢灵体献给我。” 说完这句话,奚玄卿的眼睛再无异样,那个东西就像消失了似的。 但奚玄卿知道,他在他的左眼深处,默默窥探他看到的一切。 丹穴山被红翳笼罩,但很久很久以前,它不是这样的。 这里是三重境之外的地域。 是无数个鸿濛世界更迭后,留下的唯一不变的沃土。 这里诞生了凤凰,这里也孕育出息壤和女娲石。 这里本该灵气充裕。 如今颓圮成这般模样,皆是因为凤凰重伤,丹穴山与其同悲。 三百年前,丹穴山还是一片福地。 有人来此,对正在收集宝石的小凤凰说:“你是不是曾经有一块女娲石?后来弄丢了。” 小凤凰愣了愣,眼前一亮:“女娲石?它是女娲石吗?对呀对呀,我好喜欢它!” 可惜它丢了。 小凤凰伤心难过了很久,很难接受自己衔回窝里的宝石,自己长腿跑了,一声不吭的。 这一丢,就丢了近万年。 小凤凰漫山遍野地找呀找,都没找到。 他气鼓鼓地想:一块破石头而已!丢就丢了!反正他还有好多宝石! 心底这般想。 可即便拥着无数宝石,却彻夜难眠。 脑子里全都是那块石头,梦里也是,甚至对那些他挑挑拣拣衔回来的其他宝石都没了兴趣。 后来,他飞遍了四海八荒,想找一块可以替代女娲石的宝石。 但……都没有找到。 他不是没去过九天境,可九天境常年覆盖冰雪,他又属火,待久了浑身难受,不愿驻足。 加之,他一心认定他丢的是块石头,从未想过这块石头还能幻化成人形,修炼成这三重境中至高无上的神尊。 如此,便错过了万年。 小凤凰颓丧无比,对那个笼在雾中的人说:“你怎么知道我曾有过一块很喜欢的石头?” 那人笑了笑,对小凤凰说:“你的喜欢,有多喜欢?若我说给你个机会,重新拥有它,但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你愿意吗?” 小凤凰有些懵,他不知道代价能是什么? 他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去换。 只咬着唇,回首望了眼堆满洞穴的宝石,说:“这些是我搜集了一万年,一块块衔回来的宝贝,用这些换它可以吗?” 不舍得,真的好不舍得,呜呜。 小凤凰觉得自己爱惨了那块让他彻夜难眠的石头,他甚至愿意倾家荡产来换! 好感动! 他被自己感动地泪眼汪汪。 对方沉默一瞬,却道:“不要你的宝石,我只要……” 他话音没落,便被尾翎扫过脸颊,翅膀拂过发髻。 脸上绽出血痕,发髻瞬间断落。 “……” 凤凰还在兴奋地说:“你真是个好人!竟然不要我的宝石!” 凤凰没怎么见过人,不知道人有多脆弱,只用他经常给宝石抛光的方法,去拂扫眼前笼在白雾中的人,想让这个人身周的阴雾散开,也给他抛光抛光。 却不知,哪怕是一个修为高深的神祇,也禁不住凤凰这般拂扫。 白雾遮挡下,小凤凰并不知道自己的翎羽有多锋锐,早就将那人刮地鲜血淋漓。 那个人也并未恼怒,只低声说了句凤凰没听懂的话。 “这具身躯还是太脆弱,得尽快了……” 小凤凰觉得这真是个好人,不要任何报酬,就给他指了条路,让他找到了自己的小石头。 原来,他的小石头不但修成人形,还做了九天境神尊! 好厉害! 这可是他看上的石头! 小凤凰颇为自豪。 得知女娲石因为没有心,无法成功渡劫,他丝毫犹豫都没有,直接剜了自己的心,献给奚玄卿。 他晃悠着赤.裸双足,歪了歪脑袋,朝奚玄卿狡黠一笑:“小石头,你有没有想我呀,偷偷跑掉了好多年了,真讨厌。” “我的小石头,你好厉害呀,都做神了。” “听说你因为无心无情,没办法渡劫成功,可石头怎么会有心呢?” “不若……我将凤凰心借给你吧。” “唉呀,我借给你的哦,等你渡劫成功,记得还给我呀。” “我的心,你的人,都是我的!” 往事历历在目。 奚玄卿再度记起,再度去看。 却再也没被无垢灵体洗掉这些记忆。 他知道,若他想保存这些记忆,便是在拒绝无垢灵体的守护,直到斩断这份牵连,那个从涅槃劫中带出来的东西,就会更容易侵占他的灵体。 第137章 他不想忘了…… 再也不想忘记。 哪怕失去无垢灵体,哪怕失去一切,失去生命。 “都看见了吗?”占有他一只眼睛的少年笑着说:“别着急,还有呢。” 画面一转。 那是从未存在于奚玄卿记忆中的景象。 若说这东西住在他眼中,所以能窥探到他记忆,尚有解释。 那他从未见过的事,这东西又是如何看见的呢? 只有一种可能。 当年凤凰遇难时,这东西就在不远处,亲眼看见过。 可这东西明明一直被困在涅槃劫的鸿濛世界中,又如何看见现世的事? 难不成还能分裂成两个…… 愈想愈是觫然。 …… 凤凰献心后,便离开了九天境,只对奚玄卿说:“等你历劫归来,我再来找你,或者……你来找我也行,我住在丹穴山,是你的,也是我的家,这一次不要忘记了。” “我在丹穴山,记得来找我。” 奚玄卿记住了。 即便历劫归来后,被无垢灵体洗掉全部记忆,也还是记住了——有一只小凤凰,飞来九天境,捧着一颗炽热的心,献给了他,说等他来丹穴山找他。 奚玄卿不知的是,凤凰心离体后,凤凰立时遭了一场小涅槃。 凤凰刚飞到丹穴山边界,一团火从内里燃出,包裹浑身。 凤凰悲鸣,从空中跌下去。 落在一个不知名的丘陵中。 一只浑身漆黑,被视为不详,一直不受待见,被所有同族欺辱的乌鸦,瞧见了他。 彼时,那只乌鸦无比崇敬凤凰。 他也想和其他羽族一样,百鸟朝凤,追随凤凰,可他一身漆黑,羽毛暗淡,凤凰看不见他,他又被其他身披五彩华羽的同族挤出去,跌落在这个山坳中,浑身是伤。 他养好了伤,出门采药时,碰见了昏迷不醒的凤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凰…… 凤凰在他眼前…… 他快呼吸不过来了,心跳好快,绿豆眼颤个不停,激动的泪水都洇了出来。 他见到了凤凰! 这么近的距离…… 他甚至还能伸出手去摸摸凤凰华丽的翎羽。 凤凰好像受伤了。 乌鸦对凤凰崇拜至极,顾不上自己的伤还没好,不能负重。 他一把抱起凤凰,生怕姿势挪动会影响凤凰的伤,便一直保持双臂托举,直到手臂发麻僵硬,自己的伤口都皲裂出血,他也不在乎。 凤凰被他带回自己简陋的小屋,他替他摘草药,煎药,悉心照顾。 乌鸦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破破烂烂的床配不上凤凰,便去凡尘境偷了好多绫罗绸缎,锦绣被褥,又天不亮就爬上峻急险峰,砍了一株最有灵气的树,费劲地运回来,做成宽敞的大床,足以容下凤凰的每一根尾羽。 乌鸦每天都很开心。 只要看着凤凰,他就开心,更别提还能随时抚摸凤凰的翎羽。 谁能想到,他这样一个最卑微的羽族,竟然有一天可以和凤凰住在一起呢?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凤凰睡了很久很久,都没醒。 乌鸦并不知道凤凰经历小涅槃劫时,要睡够三年。 也不知道,凤凰本打算飞回丹穴山的凤凰巢穴里沉眠,只是意外坠落,便昏迷不醒。 起初,他看凤凰总也不醒,颇为担心。 后来,他忽然有些不想让凤凰醒来了。 醒了,那就会走,对不对? 醒了,会和其他羽族一样嫌弃他吗? 醒了,他是不是就没办法摸到这么漂亮的翎羽了? 乌鸦内心愈发不安,矛盾纠结。 他摸着那绚烂的翎羽,渐渐地不满足了,眼底燃起贪欲。 他抱起凤凰那如锦缎般华丽的翎羽,往自己肩上披,对着镜子扭捏地照看,眼底愈发炽热。 真的…… 真的好漂亮! 他快喘不过气了。 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你不想试试看吗?这身翎羽如果在你身上,会是什么模样?” 乌鸦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将凤凰尾翎摆回原位,顺好每一根羽毛,拼命摇头:“不不不,不可以,他是凤凰呀,我不能亵渎他。”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 “我……” 乌鸦“我”不出来,涨红了脸。 “呵,你日日抚摸他的翎羽,早就亵渎了。” 乌鸦脸都吓白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都有洗干净手再碰。” “洗干净?洗干净又有什么用,你那身羽毛那么黑,洗得再干净,看起来也是脏污至极。” 乌鸦慌了,捂住耳朵不想听。 但那声音,是从他心底发出来的。 “你真的不想试试看吗?试试看而已,你看到他脖颈下的那根金翎了吗?龙有逆鳞,凤有金翎,凤凰的所有力量皆系于此,你只要将它拔下来,插在自己身上,你就会成为凤凰!” 那声音嘲讽道:“既然想要,为什么不去争取?” “为什么别人没碰上凤凰,唯独你碰上了?” “这是你的机缘,你若不把握住,你便做一辈子万人嫌的乌鸦吧!” 第138章 乌鸦死死咬唇,喘息剧烈,他满眼通红,又是利欲熏心,又是愧疚万分,矛盾至极。 偏偏盯着那根金翎,挪不开眼。 许久之后。 他咽了咽喉咙,轻声说:“我……我只是想试试看。” 手指碰上那根金翎,指甲漆黑,对比鲜明,卑怯袭来,他瑟缩了一瞬。 “……就试一下。” 他闭上眼,捻着那根金翎,紧咬牙关,用力一拔。 第44章 攻心 乌鸦摇身一变,成了凤凰。 起初,只是在金翎的作用下,长出华美的羽毛,一层层覆盖掉他漆黑的鸦羽。 再然后,是修为力量,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上涨,每一日的暴增,都是他一辈子都修不来的。 他丑陋的羽翼变得丰满绚丽,他短小的尾巴变得如同锦缎一般,翱翔在天时,引来无数山灵艳羡。 不过几日,他就越来越像凤凰了。 就连化作人形时,曾经那些脸上褪不干净的杂羽都消失不见,变成光滑细腻的皮肤,绿豆大小的眼也变成了杏仁状,水润闪亮,愈发漂亮。 可每每他在山间飞翔时多快乐,回到他的小破屋时就有多惆怅纠结。 他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翎羽颜色却渐渐暗淡的凤凰,内心很痛苦。 心底仿佛有两个念头在拉锯,撕扯,要将他一分为二。 一边在说:“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凤凰若醒了,绝对不会原谅你,你那么崇拜他,难道想让他厌憎你吗?” 另一边说:“什么叫偷?这明明是你的机缘,为什么凤凰不落在别处,偏偏被你捡到了?况且,你照顾他多日,为他疗伤,索取一点报酬怎么了?就算你没有拿走金翎,他醒来看到你那么丑,也还是会厌憎你的……你还没被别人鄙视够吗?还不知道他们的秉性?” 一边又急道:“不会的,凤凰和他们不一样!凤凰那么贞烈高贵,他怎么会和那些东西一样看待你呢?” “那为什么,你每次想要朝凤,他都没拿正眼看过你?” “不是……不是的,他只是没看见我,是我羽毛太黑了,他看不见我而已。” “而已?别自欺欺人了!你要想同凤凰并肩,要他正眼看你,你便要靠自身变强,当你同他一般拥有漂亮翎羽时,他才会正眼看你。” 乌鸦的脑海里争吵不休。 他头疼欲裂。 左边竖着一面他从凡尘境捡来别人不要的镜子,破了个缺口,他站着时,看不见自己的脸,但那一身华丽衣实在太美了,他盯着看,挪不开眼。 心里想着:这是我…… 对!是我! 一转眼,右边床榻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凤凰,因着失去金翎,他的羽毛已渐渐褪去光泽,呼吸也是有一下,没一下的,瞧起来很虚弱。 乌鸦不停摇摆,他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近乎快崩溃了。 “不……不可以。” 凤凰已经受伤了。 没了金翎,他会死吗? 如果凤凰死了…… 乌鸦不敢继续想下去,凤凰是他一生崇拜的偶像,是他拼命努力的方向和目标,是他永远不该背叛的领主。 他一拳砸下去,狠狠将那面镜子击碎。 镜子里的华丽衣也碎了。 像他短暂的美梦。 经过几日,金翎已经扎根他血肉,仿佛就是他自己的。 他一咬牙,狠狠拔下,瞬间鲜血飞溅。 他却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渐渐恢复成丑陋的眉目,温柔地看着凤凰,喃喃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看,我……我这就还给你。” 可握着金翎的手,刚递过去,他便被一阵火烧火燎的疼蔓延全身。 他愕然地看着自己身体。 华丽衣褪去,他却并没有恢复成原来的黑色羽毛,而是一块块斑驳灼焦的光裸皮肤。 身体内的力量也在被抽离,抽掉了属于凤凰的,还不停歇! 甚至倒抽他自己本身的! 他眼看着自己的手,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他摸着自己的脸,双唇变成鸟喙,脸颊也浴盐读加t在形变。 贪慕虚荣,享受了几日凤凰的一切,却从未想过这一切是要付出代价的。 是了。 金翎给他力量和美丽的翎羽,前提却是融化他本身的东西。 这样下去,他做不成凤凰,做不成山灵,甚至连一只寿数短小的普通乌鸦都做不成了,他连羽毛都无法拥有! 恐惧如附骨之疽,吓得他不知所措。 心底的声音怪笑,嘲讽他,谩骂他,践踏他,侮辱他。 说他蠢,说他笨,说他有贼心没贼胆,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他拼命摇头,几近抓狂。 他抱着凤凰不停地摇晃:“求求你,救救我,我救了你,我在照顾你,你看在这个份上,救救我!” 凤凰陷入昏迷,并未给他任何反应。 心底的声又在嘲讽他:“救你?你拔了他金翎,他不杀了你都是好事了,你还指望他救你?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不要——!我要活,我想……啊啊……”最后的话说不完,变成乌鸦怪叫,凄厉又难听。 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蜕成原形,地面上被他打破的碎镜倒映着他的模样,他惊恐地想逃离,想飞起来,可没有羽翼如何能飞? 第139章 他浑身上下一根羽毛都没有,活脱脱像个肉球。 曾经那些山灵对他的嘲讽,一股脑袭来,在他耳边,在他脑海,谩骂折辱,无穷无尽。 那时,他尚且还有羽毛。 如今,他变成真正的怪物了。 他……他没办法活下去了…… “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了吗?你看看你掌心的是什么?” 是…… 绚烂刺目,蕴含无穷力量的凤凰金翎…… 它似乎在诱惑他,只要将它插在身上,他可以继续拥有美丽的翎羽,拥有强悍的力量,拥有无数山灵的羡慕和妒忌,他将再也不是什么乌鸦,而是……真正的凤凰。 见过了光明,又如何甘愿跌落深渊? 即便……这份光明是他偷来的。 不!! 不是的! 他没有偷! 这是他的机缘,是他倒霉了一辈子迎来的好运气,是老天让他这么做的,他没有错!他没有偷!是凤凰倒霉,运气就到这儿了。 金翎再度被他颤颤巍巍的鸟爪插在身上的那一刻,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 他没有脱落羽毛,变成一个难看的肉球。 甚至,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像是一场噩梦。 他根本没有那么丑陋的形态,没有那么难看的羽毛,他似乎本该就是凤凰,就该拥有这身绚烂翎羽。 任人欺凌时,总也闪避自卑的目光也变了。 没有一个人,是一瞬间变得面目可憎的。 他必然经历过无数苦海挣扎,必然承受过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在一点点如蚁般的阴翳攀爬下,一寸寸被不甘、怨憎、仇恨、虚伪、嫉妒淹没。 在那之前,他努力过。 可又有什么用? 这一切都不可能成为他掩饰罪恶的借口。 做了便是做了。 恶便是恶。 即便披上华丽袍,袍下也是数不清的虱子。 他盯着床榻上的凤凰看了许久,只觉得对方刺眼。 一个人,怀有的愧疚若到了极点,想的已经不是如何偿还回报,而是仇恨怨憎对方,似乎对方消失了,他便不用偿还。 他费了那么大劲,亲手做的豪华大床怎么能给那只鸟睡?那明明该属于自己。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间破旧木屋,眉头紧皱。 他是凤凰,他怎么可以住在这么简陋的屋里? 他该住在华丽宫殿里,该享用珍馐灵果,吃着凤凰才能吃的到的炼食,坐拥数不清的宝石,被无数仙婢伺候才对。 渐渐地,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 他只记得,他就是凤凰。 他穿越在山谷间,丛林里,高高翱翔在天空,无数鸟雀追随他身后。 百鸟朝凤。 如此数日,他终于从兴奋地昏了头的状态里清醒过来,终于想起自己的小破屋里还躺了一只真凤凰。 他起了杀心。 他想,只要凤凰死了,就没人知道他是假的。 可他再度回到小破屋时,屋顶穿了个大洞,屋内一片焦灼,床榻被烧毁,只有一具烧焦的残骸尸骨,静静躺在废墟中。 凤凰……死了? 骸骨为证,乌鸦不疑有他。 他以为他会开心,会喜悦,因为从此以后,他就是真正的凤凰了。 可他收拾那具骸骨时,为什么笑着的脸上落下了泪呢? 泪水落在凤凰骸骨上,大约是尸骨都嫌他脏,那具骸骨又腾烧出一捧炽热火焰,将骨骼都带走了,一点渣都没剩。 乌鸦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又哭又笑,一把火也将这间木屋点燃,焚去一切污秽,埋葬数不清的罪恶。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理想和目标,他成了他的目标本身。 却是……假的。 从那天起,他便对自己说:“我是凤凰了,我是凤凰了……” 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以凤凰为姓,以金翎为名——凤翎。 就连名字,他都要打上凤凰的标签。 一只见识浅薄的乌鸦,哪里知道凤凰这是因为失了心,无比虚弱,在经历小涅槃劫。 原本,凤凰浴火淬炼,只要再睡上三年,便能再度苏醒,结束小涅槃劫。 可凤凰失了金翎,没有力量支撑,他无法平平安安睡上三年,便焚尽了这具日渐暗淡腐坏的身躯。 他的神魂冲破木屋,飞不上天际,回不去丹穴山,便跌落凡尘境,去了那个叫兰因谷的地方。 失了心,失了金翎,失了记忆,失了身份和力量…… 甚至没有能力止血,任由摘去心脏后的心头血淌遍全身,染红白羽。 彻底变成了一个无心无情的小妖怪。 他那一身炽烈的火红,都是淌干了的心血。 而那个偷走他一切的乌鸦,摇身一变成了羽族少主。 乌鸦在羽族,认识了司晨。 彼时,对方还只是一只任人欺凌的山鸡,他看着他,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便将其带在身边,司晨也知恩图报,即便晓得他的身份,也从不透露半句,对他爱意痴迷,又忠心耿耿。 他也见识到了羽族各个派系对他的态度。 有的看穿他身份,却只字不提,要将他扶持成傀儡。 有的有眼无珠,只看见金翎,便对他身份不疑有他。 第140章 有的怀疑过,摇摆过,又不想多管闲事,生怕牵扯其中,便选择稀里糊涂便算了事。 真正的变故,实则来源于孔雀的归来。 那位戎装轻铠,俊俏洒脱的青年一回来,甚至连通报都等不及,闯进凤凰宫,笑着一把抱住凤翎,对他说:“你总算愿意回羽族了,我们自小分离,这都快万年了吧?你那时候还没化人形,就总也骑在我肩膀上,让我带你去找漂亮的石头,还记不记得?” 凤翎一脸茫然,青年却笑道:“还真不记得我了啊?” 他从兜里倒出一大堆宝石,往凤翎手上塞:“我给你找来许多宝石,喜欢吗?” 凤翎咽了咽喉咙,强压紧张情绪:“……喜欢。” 青年便憨然笑了,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 都是过去的事。 那些并不存在于凤翎脑海中的故事,深深刺痛了他,不断提醒他——你不是凤凰!模样可以假装,但记忆装不了。 何止记忆? 还有凤凰秉性。 一只乌鸦如何能伪装成凤凰? 凤翎如履薄冰了十几年,这一日,他仿佛听见冰面咔嚓一声,绽出裂痕,就要破碎,他站在冰面上,岌岌可危。 那一日,孔雀冲进凤凰宫,一把拽着凤翎往外跑,凤翎疲于应对他,并不愿与他独处,便甩开他的手,说:“……我累了,今天不想出去,我要休息。” 孔雀却皱眉道:“回来再休息,十万火急!你丹穴山外有魔域入侵,迫害那些追随你的山灵,你赶快跟我去,一把凤凰火灭了那些魔!” 凤翎一听,先是愣了下。 从心而道:“那关我什么事?” 他没注意到孔雀忽然僵硬的面色。 陷入仇恨记忆中。 心底冷笑:追随凤凰的山灵?那不就是羞辱欺凌过我的那些蠢东西吗?真是报应不爽,他们该死! 怨憎与仇恨浮上双眸,洇在整张脸上。 被孔雀看在眼底。 孔雀手一松,一句话也没说,赶去丹穴山拯救山灵,阻挡魔域。 再回来时,他想了很久很久。 终于,将凤翎约来丹穴山。 孔雀看着他,对他说:“凤凰在哪儿?” 凤翎彻底傻眼了。 孔雀嘲讽道:“他们有眼无珠看不出来,可我与小凤凰相处了近千年,他什么秉性我会忘记?他从不会对山灵的灾难视若无睹,更不会露出那样仇恨又痛快的眼神,也不会像你这样安安静静,心底不知在算计什么阴暗手段,他永远热烈活泼,看见漂亮宝石眼睛会发光,会化作原形,让我举在肩上带他出去玩。” “你不是他,他在哪儿?你将凤凰藏哪儿去了?” 凤翎渐渐从惊慌失措中冷静下来。 彼时,他偷来金翎不久,乌鸦的身躯尚且能承受这股力量,他暗暗掐诀,心底嘲讽孔雀仗着神力非凡,过于骄矜自傲。 凤凰的焰火,你可承受得起? 他对孔雀道:“他呀……我自然知道在何处,不如我送你去见他。” …… 看到这里,奚玄卿总算明白了一切。 孔雀都比他有眼光,不过十几年便认出凤翎是假的,他却足足花三百年也没认出来…… 再然后的事,他都知道了。 不忍心再看。 他左眼中的东西却逼着他看,他甚至阖不上眼。 那时候,他刚从凡尘境历劫归来。 在怀渊天尊的注视下,无垢灵体洗去他所有的记忆。 他却捧着凤凰心不肯撒手,说他还记得为他献心的凤凰,说他答应过,要去丹穴山找凤凰。 他履行诺言,去了丹穴山。 便撞上孔雀与凤翎对峙的那一日。 孔雀毕竟在须弥天外,随着佛陀修炼了近万年,即便是偷走凤凰金翎的凤翎在偷袭之下,孔雀也不一定吃亏。 他很快就扭转败局,眼看着就要擒拿住凤翎,就要拔掉那根金翎,让凤翎露出原形。 凤翎自知自己装到头了,这辈子就要结束在孔雀手上。 就连心脏都重伤,不再跳动。 他在死前最后一刻,想:他不能以光秃秃,没有羽毛的乌鸦形态死去,他要死也要以凤凰的状态死去。 一声凤鸣悲唳,穿透云霄。 奚玄卿猛然朝云层之下看去。 便见凤凰悲鸣,真身展露,他被一只孔雀疯狂攻击,满身是伤,危在旦夕。 奚玄卿想都没想,九天玄火凝在指尖,直接朝孔雀掷去。 一击即中! 孔雀被玄火烧毁了半身翎羽。 他向来爱臭美,总也给凤凰开屏赏看的尾翎都没了,怒不可遏,就要朝奚玄卿攻去。 可惜,他已被金翎重伤,又被玄火击中,早已是强弩之末。 奚玄卿轻飘飘的一个寒冰咒诀,便将他封印在坚冰中。 自那以后,他便陷入长达三百年的沉眠。 再也没机会道出真相。 真相也不会迟到三百年,仓灵也不会在凡尘境吃遍三百年的苦头,不会沦落成一个身缚锁链的妖犯,不会被一只乌鸦欺辱至今,更不会心死身焚…… 所有的恶果,都来自奚玄卿的错认。 错了一次又一次…… 那只失去眸魂的眼缓缓淌出血泪。 奚玄卿听见眼中的东西叹了口气,悲悯凤凰,也讥讽奚玄卿。 第141章 “看见了吗?你有无数次机会,哪怕只有其中一次,你把握住了,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你同他本就缘深,奈何你薄了这份缘。” “你的存在,于他而言从来都是祸害,都是灾厄,是伤害,是绝望,是痛苦,是……他的不、得、好、死!” “你信不信,即便他破壳之后,你依旧会成为他生命中的灾难?” “涅槃劫中你也看到了,第一场劫,他是因为你害死了奚暮,才自甘堕落,最终被发现魔种身份而死的。第二场劫就更可笑了,你若不存在,他就不会拉着你吸血,而后被发现,被老皇帝质疑,最终被大祭司囚禁,你以为你以命换命,已经救他出劫了是吗?” “有你在,灾难才是常态,幸运才是未知。” “奚玄卿,你还要出劫吗?回去现实中,继续祸害他吗?” 第45章 孔雀 深埋在丹穴山谷底的寒冰绽出一道裂纹。 紧接着,又是一道,咔嚓作响。 很快,那巨大的,掩埋在地底的坚冰被无数蛛网覆盖般,霎时间,彻底粉碎,响声通天,振聋发聩。 碎冰废墟中爬出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 三百年冰封,他终于重见天日。 一朝苏醒,力量回归,他弥散的墨绿色瞳孔渐渐聚焦,三百年前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了起来。 被羽族接回的凤凰是假的。 他心心念念的小凤凰被偷走金翎,不知所踪。 九天境那位神尊助纣为虐,伤他半身孔雀羽,又将他冰封至此三百年。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孔雀咬牙切齿,一掌挥开冗积多年的山石尘埃,瞬时飞上天际,凌驾苍穹。 须弥天外,他随佛陀修炼近万年,敕封孔雀大明王。 佛陀不管红尘俗世,可他回来了。 他要管! 有眼无珠、糜烂腐化的羽族,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九天境神尊,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小凤凰,他要将他找回来! …… 自奚玄卿于万灵境外,以一族之命威胁羽族交出凤翎,至今才过去一年不到。 这一年,羽族仿若无事发生。 少了个凤凰少主,对羽族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自上一任凤主身死涅槃失败后,只在丹穴山留了个凤凰蛋,凤凰蛋孵化出的小凤凰,懵懂无知,一身神力无处施展,只痴心寻觅宝石,不堪大用。 万灵境羽族发现,如今这太平盛世,海晏河清,他们即便不奉凤凰为主,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管好羽族,哪怕魔域有动作,那不还有夹在中间的九天境顶着吗? 多一个凤凰少主,或许能更好地制衡多方势力,少一个,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羽族都不是豁得出去的性子。 大家窝里斗一斗就算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但孔雀就不同了。 羽族众长老瞧着这位三百年前消失,如今又再度归来的青年,一时间傻了眼。 孔雀在须弥天外修行万年,被敕封孔雀大明王,沾的并非四海八荒三重境的因果,也不受这个世界天道规则的约束。 说句大实话,他即便一怒,灭了整个羽族,都不会遭天谴,损噬自身,这愈发造就他的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如今,他归来,站在高台玉阶上,睥睨众人。 一身轻铠劲装被焚烧半截,脸上也还挂着血迹与泥污,分明战殒模样,偏偏教人小觑不起。 众人噤若寒蝉,左右对眼。 心想:凤主没了万年,小凤凰又不知所终,冒牌货傀儡又被奚玄卿杀了,羽族无人管束的日子还没过几天,孔雀却再度归来,恐要成这羽族新主了。 识相的,谄媚一笑,躬身俯首请他落座凤凰宝位。 便是认他为主,取代凤凰的意思了。 他没吭声,只睨了那人一眼。 眸光寒凉,狠戾凶恶,吓得那谄媚之人忙不迭滚了。 孔雀一掀袍摆,往凤凰宝座下的台阶一坐,大马金刀,豪放不羁。 冷眼看着众人,道:“我是来捍卫凤凰我主的,而不是来取而代之的。” 他是凤凰最忠实的拥趸。 不为利来,不为利往,无可撼动。 这位孔雀大明王雷厉风行,整顿万灵境,毫不手软。 第一日,他在万灵海岸,凭一己之力,将羽族刺头打得灰头土脸,浑身是伤。 那时候他才刚破除冰封,实力还未恢复至顶峰,便已呈无敌之势,将不服者踩在脚下,碾碎尊严,毫无顾忌。 只道:“若是不服,只管随时找我,为凤主出头,非他授意,实乃我愿。” 第二日,他大刀阔斧整改冗疴颓靡的规矩制度,孔雀妄性恣睢惯了,万事随心而行,更多的政务他不懂,他只将所有不利于凤凰的制度剔除。 靠着绝对实力,在凤凰归来前,将整个万灵境整顿地服服帖帖。 第三日,一贯极爱仪表的他终于想起疗伤,洗去尘埃,换上一身崭新华美的蓝绿色轻铠,踏上去寻凤凰的路。 他想好了。 羽族他已经帮凤凰清理干净,一点点替他的凤主筑建崭新巢穴。 冒牌货用过的所有东西,他都烧了个干净,所有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最好的。 第142章 他会找回凤凰,奉他高居明镜台,保他不沾世俗埃。 找到凤凰后,他会翻遍整个四海八荒三重境,他要将那冒牌货找出来,挫骨扬灰,湮灭神魂。 羽族说的什么,凤翎已被奚玄卿亲手杀死,他是半个字也不信。 吃过一次亏,他就不会继续被骗,那也太蠢了。 彼时,除了几个知情人,天上地下,还没人晓得当年那个在凡尘境吃了三百年苦头,又踏上九天境,被当作妖犯拴上锁链,受尽刑罚的小妖怪便是真正的凤凰。 也无人知晓,那个受尽折磨,心死成灰的仓灵,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凤主。 孔雀踏上九天境,砸烂了玉宸宫,又一把火烧掉栖梧殿。 偏偏他实力强悍,没人拿得住他。 那些可笑的九天境规矩,冰冷又腐败,孔雀从来不屑一顾。 他站在天阶前,藐视众天将,嗤嘲道:“奚玄卿瞎了眼,将一只乌鸦错认成凤凰,三百年都未曾察觉端倪,实在蠢笨不堪,这般神界,我柘枝瑾不屑与之相交,便是成了仇敌,也无甚可惧!” 从天阶走下,他心底一阵阵抽痛。 九天境大半的人都知道当年那桩事,唯独他,直至今日才晓得——他亲眼看着破壳的小凤凰,曾被他托举在肩上宠着的小凤凰,竟将心献给一块臭石头。 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急。 等他将小凤凰找回来,一定要打他屁股,狠狠打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喜欢宝石,他哪里不能给他弄来? 偏偏要痴迷一块忘恩负义的臭石头! 九天境一趟,他没找到小凤凰,便下了凡尘境。 化作凡人模样,在人群中,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寻觅。 恍惚间,他终于感觉到凤凰的气息。 只要攒够了这股气息,他自有办法快速寻到凤凰。 他站在凡尘境最为峻急的险峰上,孔雀尾翎如锦扇展开,羽间无数只法眼绽出金色佛光,那些眼睛满世界地看,满世界地寻。 法眼禁术,能望穿时空,寻得归处,觅得来路。 金色佛光慢慢暗淡下来,无数尾翎上的眼淌下无声的泪。 他游走过曾经的天衍宗遗址。 他看见足踝拴着金铃的红衣少年一瘸一拐踏过尸骨无数,走在废墟枯焦间。 他看见少年手持一柄满是血污的破春剑,面无表情地往自己手腕上割。 他游走在芦花胜雪的沧茫道。 他看见少年赤足踏在冰冷雪原上,伏在一具早已凉透的尸骨前,落下血泪,咽下腐果。 …… 他看见失去双目的少年,满身是伤,翎羽尽失,爬进棺材里,与一具死去多年的骸骨紧紧相拥,焚成灰,余烬纠缠。 他走过人世间最热闹的金陵城。 他看见少年对每一个陌生面庞展开笑靥,眼底却无光…… 孔雀坚持往下看,他尾翎上的眼睛瞎了一只又一只。 这是禁术的代价。 每一瞬留下的气息,他都要瞧清楚。 他的小凤凰从来不谙世事,这辈子都未与丹穴山外的任何生灵接触交往过,他单纯地像一张白纸,从不懂人心险恶,却渐渐被拽进泥淖,坠落深渊中。 须弥世界的佛陀会怎么说? 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佛说因果,说有因便有果,说果由因造。 佛说万事皆因果循环,今日之果皆往事之因。 可为何凤凰未曾种下罪孽,却有今日杀身的灾祸? 可他的小凤凰欠了谁的?何来因果?何必承受此等苦厄? 要欠……也是奚玄卿欠下的! 尾翎上的法眼,瞎了一半。 清澈的水光,也渐渐洇成暗红,那把漂亮绚丽的羽扇失去光泽,变得暗沉斑驳。 孔雀似乎听见须弥天外的佛陀对他说:“放下我执,这是凤凰的宿命因果,你不应该插手其中。” 孔雀捂着心口,咽下怒气。 却嗤道:“你觉得我怕被卷入因果之中吗?我怕过什么?我忍了一万年,就是为了回来见凤凰。” 他这脾气改不了,花了万年也才稍稍收敛些。 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一怒之下吞了佛,被禁锢了万年的自由。 若他这万年一直守着凤凰,还有他妈的奚玄卿什么事? 他的小凤凰也不会倒霉成这样。 佛陀叹息道:“便是你再如何执着,这场因果宿命也与你无关。” “凤凰衔石,石遭盗窃,凤凰寻石,献心于石,此为女娲石欠下的因,石历劫遇失心凤凰,遭凤凰一场辜负,此为凤凰欠下的因,凤凰寻觅三百年,遭劫遇难,此为凤凰该偿的果,亦为女娲石欠下的因……因因果果,往复循环,皆为他二人之间的因果宿命。” 孔雀暴怒,目眦尽裂,指天大骂:“什么玩意儿?因因果果的,总有个开端吧?我看就是那破石头,辜负了我家小凤凰!是我家小凤凰不知人心险恶,笨笨呆呆地把心给了出去,说不定就不是自愿的,就是那险恶居心的破石头骗去的!” 佛陀沉默,许久后,才叹道:“世间之事,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在天道轨迹之下的必然,因果循环,生生不息。追溯前缘,大约要从凤凰破壳说起。” 孔雀冷笑:“破壳?那自然是我孵的好!” 第143章 懒得再听佛陀哔哔,孔雀主动切断神念。 笑话,佛陀是须弥天外居客,哪里管得了此间红尘? 他都回来四海八荒三重境了,还听他们念经?他傻啊? 孔雀从来信奉力量,非暴力不合作。 他的小凤凰明明是他又当爹又当妈,亲自捂在怀里宝贝了好几百年,才给孵出来的,跟九天境上那个傻逼有什么关系? 要说因果,那也是他和小凤凰的! 他就不该一怒之下吞了佛,不然也不会缺席万年,他若守在凤凰身边,待凤凰长大,他就带他回羽族,奉凤凰为主,从此以后,永远留在他身边守护他,不教他吃苦,该多好啊…… 孔雀继续用他尾翎上的法眼去看遍红尘,寻觅凤凰踪迹。 他咬牙切齿地看下去。 九天境天狱身陷囹圄,问心秘境痛失内丹,天界刑台蒙冤焚羽,玉宸宫中被剜双眼,沧茫坟前身死成灰…… 天衍宗下那个婚未成的荒芜小院…… 兰因谷…… 丹穴山…… 奚玄卿…… 奚玄卿!!! 桩桩件件都是奚玄卿所作所为! 都是奚玄卿祸害的! 直到最后一根尾翎上的法眼失去光泽。 那点淡泊到几乎难觅气息,最终消失的位置在……涿光仙山。 孔雀紧阖的双目缓缓睁开,墨绿瞳眸浮出戾色,双拳紧攥,骨骼咔嚓作响。 他要夺回凤凰蛋,重新孵化他的小凤凰。 他要杀了奚玄卿,永绝后患! 第46章 破壳 有你在,灾难才是常态,幸运才是未知。 奚玄卿,你还要出劫吗? 回去现实中,继续祸害他吗? 云起云又散,沧海化桑田,世间几多轮转,红尘变化无数。 劫梦中的世界变化无常。 一切的一切,都倒影在奚玄卿那只漆黑失神的瞳眸中。 眸中浮现的那张脸漫不经心地轻笑。 劫梦世界,全由他控制,想给奚玄卿看见什么,也全都由他所想。 但其实,主动权掌握在奚玄卿手中。 奚玄卿从一开始就看破了这场劫梦世界,并不会被他强留其中,只要奚玄卿想,即刻便能出劫。 偏偏,看似稳操胜券,实则已经快败了。 他感受着奚玄卿的魂灵愈发散乱,纠结碰撞,心气都快泻了。 一个九天境的上神,自然不是他一个没了身躯,被称作邪祟的东西可以击溃的。 傻子才攻身,他只需攻心即可。 只要奚玄卿没了求生欲,放弃身躯,留在劫中世界,那么,无垢灵体就是他的了。 看起来,他没赌错。 明明出去的门就在眼前,明明只要心念一动,就能离开。 可奚玄卿没有。 他还在纠结困扰什么呢? 邪祟轻笑,也不催促,只说:“你在想,自己亏欠他的还没偿还,不放心离开,是不是?还是说……你舍不得,不舍得彻底离开,从此以后死生不复相见。” 奚玄卿无言。 他又笑道:“多虚伪的借口啊,他没有你不见得活得不好,你在乎你的只是你自己的得失。” 叩问心门。 从涅槃劫中带出来的这个邪祟,像是新长出的心魔,一遍遍叩问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从前,他不敢面对奚暮,不敢承认那样的过往,属于他自己。 一遍遍告诉自己,过去的早已过去,不过一场红尘劫,算不得什么。 直到奚暮成了他的心魔,他才知道,他根本过不去。 如今,这邪祟又来叩问他的心——你如此执着地活下去,要陪在凤凰身边,究竟是为了凤凰好,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心结,继续自以为是地自私下去。 心魔是什么? 心魔真的存在吗? 还是说,心魔不过是给自己做错的事,找到的一个自我原谅的借口和理由? 将一切推脱得干干净净,说那是心魔所惑,并非本心。 于是,同样心中有愧的人,推己及人,原谅他。 心中无愧,且并不能理解的人,或许会从愤怒走向自我怀疑后不得不原谅他,自认倒霉。 什么是心魔? 是本性的恶念,或是经历世间无数痛苦折磨后,生出的积怨或者冷漠,原本就存于心中的东西,被一个名叫“心魔”的东西刺激,就释放出来,伤人伤己。 说到底,那是心中本来就有的东西。 自己接受不了,便要找个理由和借口去原谅自己的一种自我安慰。 奚玄卿想,他选择逃避的问题,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 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他面前,搬不走,绕不开,必须翻山越岭,只这一条路。 如今,便是逃无可逃了。 劫梦世界中,他站在山峰上,身后是一条隐入山林的小路。 只要转头走开,进入那片迷雾森林,他就会永远留在劫梦世界中,灵魂一点点被湮灭吞噬,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他就能从仓灵的世界永远消失,再也不会给仓灵带来痛苦和失望。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泛着点点涟漪,犹如水潭被风吹皱,那是红尘牵念。 游鱼长出翅膀,飞舞在足前,一下下轻碰他衣摆,那是他的执念,不肯放弃,要拽着他从劫梦中出去。 第144章 他面容沉冷,只抿着薄唇,垂眸看着足前悬崖,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唯独那已经不属于他的左眼,扇动长睫眨了眨。 咥笑道:“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惦念他,即便狠心割舍自己的不甘,却还担忧他的未来。” 邪祟长叹,嗤嘲:“人命就是这样——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重。” “你们都是这样的,三百年前,奚暮活着的时候,他不在意,奚暮死了,他又要疯狂寻觅三百年,惹得一身伤。你也这样,他活着的时候,你从不在意他,从不相信他哪怕一句话,只将他的肺腑真心全部当作荒谬谎言。” 他们都是这样。 好不容易摒绝一切爱恨,又去翻尸倒骨。 一个邪祟,竟忽然像个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长者,叹息着,规劝一个人,劝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奚玄卿,若是以前实力顶峰的你,我不说这话,因为你有能力保护他,可现在呢?你算个什么东西?灵核烧得不剩多少了,石身剖成两半,被凤凰心凤凰丹不断焚烧,神魂不止被弱水灼伤过,还在劫中死了两次,即便你不留下,你那残破的神魂还能撑多久?更别提,你已经失了一只眼,被我占据。” “挖掘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摧毁精神,消灭魂灵这种事,我可太擅长了,即便你不同意,往后的日子里,你又能经得起几次劫梦损耗?” 奚玄卿垂眸,倏忽一笑。 他左眼中的人愣住:“……你笑什么?” 奚玄卿道:“我只是觉得,你劝人的口吻很熟悉。” “……” “像为人师长的劝他做错事的徒弟。”奚玄卿笑了笑,又以袖掩唇咳嗽了两声,抹去唇角的血,“你活着的时候,收过徒弟吗?” “你……你问这些做什么?” 邪祟恍惚了一下。 就在这时,奚玄卿抬起左手,猛地扣住左眼,一声嚎叫猝不及防,奚玄卿捂住左眼的指缝间渗出一缕鲜血。 他垂落颤抖的手,掌心握着一颗眼珠。 泥点大小的息壤已封住眼窍。 双目一阖,神识灌入左眼,摧枯拉朽之势,毫不留情地击溃自己左眼的经脉。 更多的鲜红簌簌淌下。 对方一声惊慌喊叫:“奚玄卿!你做什么?你不想要这只眼了吗?” “它已经瞎了。”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奚玄卿眉头紧皱,强忍疼痛,只专心以神识翻找对方的记忆。 他只扯住了一小块,不足以看清楚一切。 但他还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找到了答案,奚玄卿松了口气,睁开溢满鲜血的眸:“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我也不至于心绪大乱到忽略你的存在。” “就算我不打算出去了,也要将他未来的路铺好,是我占了他的心,是我教会他情爱,是我害得他饱受其苦,是我忘记了他,伤害了他,也是我将他从涅槃劫中带出来的。” “还他原本模样,我才能死而无憾。” “况且,我又如何保证,我死以后,你会用我的身躯去做什么?” 那道声音嘶哑道:“我同凤凰无冤无仇,自然不会刻意去伤害他,你若不放心,我与你签订心魔契便是,若我伤他,不得好死。” 奚玄卿:“不得好死?你都死过不知几次了,为天地不容,借着凤凰涅槃劫的漏洞庇护自身,才有机会兴风作浪,你死不死的,你自己都不在意,我凭什么相信?” “你——!!” 原本温润擅于诱导的少年声音,倏忽间变得极怒,疼痛让他耐心告罄。 奚玄卿的左眼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 他可以赖着不走,可以让奚玄卿拿他没办法,但那一小块息壤一入眼,便极速膨胀,要占领左眼空缺的那部分,挤占他的生存空间。 灌入泥淖般,要淹没他的意识体。 他不至于灵魂湮灭,可难受啊…… 太难受了! 就像死的时候那样…… 奚玄卿已在他的记忆中看到太多太多。 已能确认,他不仅活了一个鸿濛七万年,上一个鸿濛世界,上上个鸿濛世界,他都在…… 太岁都没他那么能活。 哪怕是凤凰,还要涅槃重生呢,他却活了那么久。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奚玄卿没办法看见他的脸。 这邪祟活着的时候,似乎很不喜欢照镜子,也不愿意靠近水边,看不到倒影,甚至与人说话时,也是离得远远的,无法通过他人的瞳孔看出他的脸。 所有视角,都是通过这邪祟的眼去看。 直到,看见一个人。 奚玄卿实实在在被怔住。 他几乎开口就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和他什么关系? 那张脸在对着这邪祟笑。 不是如今的淡泊冷然,也非无心无情,而是怀着温柔,眼底透着缱绻。 对视、相拥,甚至……同床共枕。 画面闪烁极快,还不及奚玄卿从震愕中回神,时间已追溯至几万年前,此间鸿濛世界刚开启不久时。 他在这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关于他的凤凰如何破壳。 也是关于被他自己遗忘的一段记忆。 第145章 女娲石从何而来? 原来并不像怀渊天尊说的那样,是上一场鸿濛世界遭遇灾厄时,被神女炼化出来,用以补天后剩下的余料。 他竟是从鸿濛天外掉落此间红尘的。 是天外之天的陨石。 从不在这个红尘的因果之中。 既非此间之物,又如何与此间世界产生牵连纠葛的呢? 原来,他站在丹穴山最高的俊峰上俯瞰红尘,在这里沾了人气,看遍人世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生出了灵神。 有了人的意识和情感。 那些东西,慢慢地在他的石腔里积蓄成一汪清泉,石头即将生出心,生出了心,他便会修成拥有神身的人。 有了情绪不可怕,可怕的是,与此间生灵有了纠缠。 他看见一颗凤凰蛋即将滚落悬崖,有意识地替他一挡,触碰的那一刻,石腔内即将化作晶心的那汪泉水被挤了出来,化作一滴神泪,坠在蛋壳上,被吸收。 从这一刻起,他便被扯入这个红尘因果中,再也逃脱不得了。 奚玄卿从没想过,他与凤凰的初遇,并非三百年前献心,也非万年前衔石。 而是源于他的一滴神泪。 他修行了几万年,看遍人世间,生出灵神,眼看着就能修成人形,那滴即将成为他心脏的泪,就这么被一颗凤凰蛋吸收了。 几万年修行功亏一篑,石头再度成为一颗石头。 失去全部意识。 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因果宿命…… 原来这便是因果,纠缠不清,没有道理。 世间之事,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在天道轨迹之下的必然,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被孔雀寻来,抱回巢穴的凤凰蛋却绽出裂纹。 凤凰破壳而出。 稚鸟身躯内的那颗心,仿佛被世间最纯净的水洗过一般,干净通透,也注定了他此后万年的时光里一直纯粹干净,不懂人世纷争,尔虞我诈,只做这四海八荒三重境中最自由快活的凤凰。 凤凰执着寻觅漂亮宝石,大约是……前缘注定吧。 凤凰的心,也只有奚玄卿能用,哪怕成为凡人奚暮时,也从未被这颗滚烫的心灼伤过。 原来,他的心泉,他的神泪,可以促使凤凰破壳。 奚玄卿撤出神识,又将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塞进眼眶中,堵住眼窍。 “你——!”邪祟讶异,“你既已经有办法摆脱我,又何必还要……” “在我体内,我能控制住你,大不了我在神魂湮灭前,毁了无垢灵体,与你同归于尽,总好过放你出去,躲在未知角落里伺机作恶得好。” 或许是生出灵神时,看过的人世间悲苦太多,奚玄卿心底有太多的软弱,被坚硬的石身包裹。 他看似无心无情,高居神位,杀伐决断,不容置喙。 事实上,谁都可以骗他,凤翎可以,他师尊……更可以。 他还该信任谁吗? 就是因为盲目信任不该信的人,才害死仓灵。 他怎么可能还相信一个邪祟说出不会伤害凤凰这种话? 仓灵…… 凤凰破壳需要一滴女娲石泪。 数万年前,是蓄积在石心中的怜悯苍生之泪,使凤凰破壳。 如今,是悔恨之泪…… 会有用吗? 一滴血泪坠落,奚玄卿摊开掌心接住,往悬崖前一跨,瞬时走出劫梦。 迎接他的,是一柄扎入左肩的长戟。 奚玄卿默默抬起眼,面如金纸,月光下苍白地瘆人,一只眼瞎了个彻底,眼珠已半分神采都没了,淌下一行血。 九方遇愕然:“你到底是哪个?” 奚玄卿睨他一眼:“有眼无珠,你分不清吗?” 说着,握住长戟,一咬牙,将尖刃拔出。 也不管那一大摊洇出衣裳的血。 他走近九方遇,目光柔软地落在他怀中包裹着兽皮保暖的凤凰蛋。 九方遇皱了皱眉:“你脸色难看得跟鬼一样,谁知道你还活着没啊?” 奚玄卿顿了顿,一边将掌心的血泪往凤凰蛋上滴,一边说:“暂时不会死,死了,也不会离开这具躯壳。” 神泪清澈,带着一点点无法撇干净的水红,像一滴半透的红色水晶,落在蛋壳上,一下子便有了反应,蛋壳皲裂出细纹。 看样子,用不了三天就能破壳了。 九方遇瞪大了眼:“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什么东西?你去弄怎么不告诉我?是想独占功劳,让仓灵以后感谢你吗?” 九方遇越想越觉不安,他脑子一昏,将凤凰蛋塞到奚玄卿怀里:“你给我说,这个东西在哪儿弄?是不是明天后天还需要?这次我去弄,不能风头让你的一个人出了!” “…………” 奚玄卿盯着他看了会儿,默默叹气。 自己没选择留在劫梦中是对的,靠着九方遇的脑子,凤凰就算能顺利破壳,长大也是个问题。 他想,他可能需要去一趟丹穴山,找回被冰封的孔雀。 孔雀有经验,也有实力养大凤凰。 那他自己呢? 奚玄卿感受到左眼中的邪祟又在不安躁动,或许,用不了多久,会再度恢复实力,拉他入劫梦。 在那之前,他会等着凤凰破壳,然后找来孔雀。 再然后…… 第146章 他会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默默守着仓灵,直到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身躯,他便自毁,神魂连带着无垢灵体,同那邪祟同归于尽。 思及邪祟,奚玄卿心底不安。 他问九方遇:“你有没有看清楚,我左眼里的是什么?” 刚刚还气鼓鼓,吵闹着要去寻神泪的九方遇脸色一下子垮塌,他眉头紧皱,面如菜色。 “奚玄卿,你对……师尊的感情有多浓厚?” 奚玄卿抿唇未言,心底明了。 和他想的差不多。 九方遇道:“那个东西,几乎和师尊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眉尾多了枚小痣。” “痣?” 第一场涅槃劫世界中,投生成魔种的仓灵,是不是眼尾也有一颗小痣? 他当时就很困惑,为何涅槃劫世界会选择在无数鸿濛世界中的这一个呢? 仓灵是凤凰,是上古神祇,他不该投生成魔。 见奚玄卿脸色难看得厉害,九方遇的心也沉了下去。 “师尊他……” 奚玄卿点头:“防备着,千万不要疏忽大意,这个时候,他无论说什么,都别信。” 九方遇深吸一口气:“这话,应该是我同你说,我很早就怀疑他不对劲了,你入劫的时候,我想了很多过去的事,你觉不觉得他对我们,不是师尊对待徒弟的态度,没有哪个做师尊的,会将徒弟当作兵刃去培养,当作容器去教导。” 兵刃是九方遇,是息壤,是现在的战神。 容器是奚玄卿,是女娲石,是如今的无垢灵体。 “……嗯。” 大约是猜疑早就开始,如今笃定了,倒是没那么愕然伤感。 奚玄卿摸了摸凤凰蛋上那细小的裂痕,指尖触上,能感觉到裂痕在松动。 很快…… 很快,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只是,他应当没那个机会和仓灵从头来过了。 邪祟在劫梦中说的话,他并非全没往心里去。 至少,他知道,没有他的存在,凤凰会过得更好。 也只有他消失了,他们的因果轮回才能打破。 这样的彼此亏欠,继续下去,只会惹得一身伤。 无垢灵体,那邪祟不会放手,怀渊天尊也不会放弃自己谋划了万年的东西。 奚玄卿静静抱着凤凰蛋,似乎已经能隔着蛋壳感觉到里面缓缓挪动的小小身躯。 他垂眸时,又见凤凰蛋绽出一道裂痕,浅红的水渍渗入缝隙间。 脸上湿润,他才发觉,自己又落下了一滴泪。 之前的那滴是悲痛欲绝的愧疚。 这一滴是生死诀别的不舍。 “你……” 九方遇这才看清,那滴淡红色水晶哪里是什么促使破壳的宝贝,明明就是奚玄卿的血泪。 奚玄卿垂眸,抱着凤凰蛋,轻轻落下一吻。 “九方,如今的你我,都在他的万年大局中,我的躯壳,我的无垢灵体,或许就是被他培养出来,留着给某个人用的,他要用你做什么,我尚不得知,可你也在他的局中。” 九方遇一愣。 随即又扯出一抹笑,勉强又难看。 自以为洒脱道:“没事啊,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息壤嘛,死了最多灵魂湮灭,躯壳却是永生的,他又让我不断炼体,增强修为,我又不蠢,我当然知道……” 他说着,抬眼看奚玄卿,忽然嫉妒奚玄卿亲凤凰蛋,自己没亲到。 一把抢过凤凰蛋,在那玉石般的蛋壳上使劲亲了好几下。 “好了,你说吧,你要做什么?” 奚玄卿迫使自己挪开眼:“如果我们都是他的目标,和仓灵在一起,才是坏事。” “你带着凤凰蛋留在这里,我去一趟丹穴山,找到孔雀带回来,孔雀曾在须弥天外修行万年,实力不比以前的我低,又有照顾凤凰的经验,他来守着他是最合适的。” “孔雀……”九方遇倏然想起,“孔雀不就是被你冰封的那个?都三百年了,你封印了人家三百年,他见到你还不砍死你?” 奚玄卿面无表情:“那就让他杀了我。” “……” 奚玄卿剖开自己胸膛,取出包裹在自己另一半石身中的凤凰心和凤凰丹,递给九方遇。 “我没见过凤凰涅槃重生后,心脏和内丹,是焚化从前的,重新长出新的,还是要用上以前的,你拿好了,留在他身边。” 奚玄卿又交代了许多,这一副托孤的架势,给九方遇弄得说不出话来。 等到九方遇反应过来的时候,怀中忽然烫了一下。 他愕然垂眼,说好了三天孵化出来的小凤凰,已经顶破蛋壳,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九方遇:!!! 他一抬眼,奚玄卿已走远,只余背影,怀里凤凰的微弱啼鸣,他是听不见的。 九方遇刚想开口喊住对方,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既要别离,何必回头,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无挂无碍地走,或许更好。 第47章 走不掉了 “别叫了,你想将他喊回来吗?” “喊回来做什么?他……还有我,终将该离开的,不该拖累你……” 九方遇轻声说道。 披着绒毛,还没掌心大的稚鸟歪了歪脑袋,又张开嫩黄的鸟喙叫了两声。 第147章 啼鸣微弱,风一吹就被淹没。 他探出指腹,抚了下小凤凰的脑袋,眼前一片模糊,泛花。 原来是泪。 可他的眼泪没有用,不能帮凤凰破壳,不能替代奚玄卿。 他咬了咬牙,狠狠抹去。 俯身凑近,低声说:“小凤凰,你快快长大吧,赶快长出我的仓灵,让我在离开前看看他好不好?” 小凤凰又歪了歪脑袋,显然听不懂他说的话,却不安焦躁地鸣叫,声音稚嫩又柔弱。 浑身覆盖的雪白绒羽细密柔软,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他太脆弱了,还只是一只刚破壳的稚鸟。 需要人去呵护,去关爱,去照顾。 外面风大,夜里又凉,九方遇将他从蛋壳里托出来,刚要揣进怀里带回木屋中,一转身,不留神,稚鸟便从他掌心倏然脱出。 他心下一惊,刚要去接住稚鸟,却来不及。 只见那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目标明确,一股脑往奚玄卿离去的方向飞去。 速度极快,那双未覆翎羽的稚嫩翅膀拼命扇动,挥出残影。 九方遇想将他拘回来,却又不敢对小凤凰用神术,刚破壳太脆弱了,他生怕伤到他。 更怕小凤凰翅膀挥不动,跌落在地,摔出个怎么样。 他咬牙,大喊一声:“奚玄卿,回头!” 也就在那一瞬,奚玄卿回眸。 圆月高高挂在涿光静谧的草原上空,河畔粼粼波光晃了眼,朦胧柔和的月倾泻在一只拼命扇动翅膀的稚鸟身上,他啾啾啼鸣,声音柔弱脆嫩。 奚玄卿简直又以为自己入了劫梦。 可即便是劫梦,朝他扑来的是一柄利刃,他也不顾一切地展开双臂。 稚鸟扑进他怀中,一头扎进他胸膛。 没什么份量。 却是实在的,沉甸甸的。 柔软稚嫩的生命,就那么抬起毛绒绒的脑袋,眼尾掀飞的两簇轻羽下,一双眼朝他望来,月光下黑亮透彻,懵懵懂懂,又在他怀里蹭了又蹭,触碰到他肩下的伤,又啾啾叫着去啄,急得跳脚。 雪白绒羽沾上血红,似春日里绽放出的一朵朵合欢花。 即便没有记忆,却源自本能般,小凤凰又在他怀里筑巢安窝,一双柔嫩的小小翅膀扒在他衣襟绦穗上,缠上稚嫩的后爪,纠缠地像是曾经的姻缘线,难解难分。 霎时间,源自三百年前,属于奚暮的记忆浮在脑海中,鲜活跳动。 他曾拥他入怀,捧在掌中,捂在心口。 他曾那般宝贝他,那般宠溺他。 即便爱上的是一个永远无心,永远给不了他回应,不会爱人的小妖怪,他也甘之如饴,矢志不渝,永不言悔。 即便仓灵不是什么凤凰神祇,只是一个红尘中没心没肺的小妖怪,奚暮也是爱的。 那奚玄卿呢? 奚玄卿想:他就是奚暮,奚暮就是他,他为何非要将从前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彻底区分开? 如此对自己说着。 也难掩内心忐忑。 他永远记得仓灵说过的话——你永远不是他,你永远只是他的替代品。 只是模样相像,气息相仿的替代品。 他不知道小凤凰的本能亲昵,是来源于对奚暮的依赖,还是因为自己助他破壳的那滴神泪。 小凤凰眼中,他如今是凡人修士奚暮,还是九天境神尊奚玄卿? 是恩情,还是眷恋? 就像曾经的他自己,对凤凰只有恩情在。 爱上仓灵的是奚暮。 他只想着对凤凰报恩,从未想过,若他亏欠恩情的人,不是什么高贵的凤凰,只是一个凡尘境普普通通的小妖怪,在错认凤凰时,他还会那般无条件地宠溺凤翎吗? 大约……不会。 九天境神尊极度厌恶妖类,天上地下无人不知。 为什么要厌恶? 他自己都快记不起来了,仿佛这种厌憎的情绪源自于某个时刻植入体内的本能。 反反复复地叩问自心。 得出这样的答案,奚玄卿心底一阵阵抽痛。 若仓灵不是凤凰,奚玄卿不会多看仓灵一眼。 可奚暮永远在意仓灵,无论身份地位。 奚玄卿恨不得掐死如今的自己,换三百年前的自己重新来过。 不得不说,九天境在四海八荒三重境中,是最为高阶的存在,神祇眼中,凡尘境的凡人便如蝼蚁蜉蝣,便造就大多数的神祇们天然的慕强心态,和高人一等的倨傲本能。 曾经,也有过神祇历劫后,亏欠凡人一份恩情的经历。 那位神君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若是个凡人,定要偿她一世情缘,可她夫君已经死了,我不是。” 奚玄卿偶然路过,便驻足听了会儿。 只听见月下仙人叹息一声,问那神君:“你明明记得一切,就没有舍不得,放不下的念头?” 那神君说:“也是有的,但毕竟人神殊途,她之于我,便同朝生暮死的一株昙花,你会爱上一朵花吗?寿数长短都不同,即便再喜欢,也不过欣赏一夜,待到花谢,这份缘也就走到终点了。” “这份恩情,你要如何偿还呢?” 那神君思量片刻,随意道:“我曾听闻凡尘境有一商贾富户,遭遇山匪劫掠,年幼次子幸免于难,被一农户收养长大,待到这富可敌国的商户家人找来,给了一大笔钱财,便接回了次子,从头到尾,商户家主都未曾露面,从头至尾都是托人代办,最终也是双方欢喜的局面,富商寻回幼子,农户脱贫拥有了富裕生活。” 第148章 “我便许她一世安康富贵,便好,若她想再嫁,我也可以为其另觅良人。” 月下仙人一哽:“你做了一世凡人,竟不知,除了钱财,人与人之间还有感情吗?” “知道啊,你也说,那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了,可我终究不是人。”神君笑道:“感情是我做凡人时的事,同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说了,她的夫君已经死了,如今的我,只是九天境历劫归来的一个神君罢了。” 当时的奚玄卿颇为欣赏这位神君。 红尘劫归来,就该不为世俗羁绊,好好履行神职,莫要牵肠挂肚地误了正事。 凡尘境的劫,不过是洗涤他们神魂的药汤,渡劫成功了,那些药渣子还留着做什么? 这个念头当初那般笃定。 如今再回想起来,奚玄卿只觉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他心底所想的吗? 大约是感受到他的手不自觉颤抖,掌心托着,捂在怀中的小凤凰又啾啾叫了几声,唤他回神。 九方遇走来,对他说:“你还走吗?” 他想说:“要走的。” 可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道不出。 在稚鸟的啾啾鸣叫声中,他低垂眼睫,嗓音沙哑,喉间哽咽,低声叹道:“……走不掉了。” 走不掉了啊…… “至少,现在走不掉了。” 他垂睫,温柔地看着稚鸟,低声说着小凤凰听不明白的话:“你也不喜欢奚玄卿是不是?” “那我把奚暮还给你好不好?” “虽然……没办法长久下去,但……我会尽力。” 言毕,他周身泛出一道月白光芒,光散去时,已改头换面。 青年一袭凡尘境的素色衣衫,镌绣着白鹤暗纹,长发如泼墨,以一枚玉簪绾着。 像个手握书卷,于绿茵华盖下吟诗作画的骄矜勋贵。 眉目柔软,桃花眸尽是缱绻温柔。 也只有在怅然叹息时,还有那么点奚玄卿的影子,却是同冷冽漠然的九天境神尊再无半点关系。 九方遇眉头一皱。 这样的奚玄卿,他不是第一次见。 早在他劫狱,带着仓灵去往兰因谷,仓灵被奚玄卿带走时,那个凡尘境小镇中,他便看见这般模样的奚玄卿。 那时候,仓灵对他无限欢喜,叫他——奚暮。 “……你这是做什么?” “你还要用这副模样骗他吗?” “你……真的打算留下?哪怕给他带来危险?你知道的,师尊他设下万年之计,不会放过我们。” “嘘……” 奚玄卿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凤凰,无限温柔。 小凤凰在见到“奚暮”时,似乎更安心了。 啼鸣欢快。 他只是一个鸟宝宝,很容易感到疲乏,需要长时间的睡眠,嗅着熟悉的雪岭松香,小凤凰伏在“奚暮”心口,酣然入眠。 奚玄卿小心翼翼抱着小凤凰回到木屋,布下一道隔音咒诀。 才对焦躁不安的九方遇说:“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想再陪陪他。” 九方遇横眉冷对,嗤道:“只是一点时间?怕不是拖着拖着,就舍不得了。” 奚玄卿默默从九方遇手中取回另一半石身。 石身内的凤凰心和内丹隐隐发烫。 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随着小凤凰一点点长大,心脏和内丹渐渐成熟,便会将曾经的力量全部吸收回来,待到凤凰心和内丹燃成灰烬那一刻,小凤凰便会恢复所有记忆,包括被凤翎偷走的那一部分属于金翎的力量,也会被夺回来。 奚玄卿握着掌心的女娲石,他的另一半石身。 “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在离开之前,还他一个奚暮。” “一个……没有无垢灵体,从来没做过九天境神尊的奚暮。” 第48章 偷走小凤凰 涿光山上,灵气馥郁。 小凤凰才破壳三日,便肉眼可见地长大了一圈,雪白的绒毛丰盈许多,小小的翅膀贴合在身侧时,脑袋一缩,就像是一个圆滚滚的雪团子。 就像三百年前的奚暮一样,奚玄卿为小凤凰构建了一个温暖巢穴。 软榻摆在阳光最好的窗台前,用灵气浓郁的仙藤编织出一个小篮子,铺上天上神女织就的棉云。 九方遇看见了,撇了撇嘴说:“他虽然喜欢骄奢的东西,宝石灵果都可以是最好的,但睡的被褥一定要凡尘境最普通的棉絮,他说阳光的味道很足,什么绫罗绸缎都替代不了。” 九方遇随口一句,却倏然唤醒奚玄卿第一场涅槃劫世界的那段记忆。 他在醉仙山时,总想将仓灵锁在身边,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无论是宝石灵果,琼浆玉露,还是楠床锦褥。 但其实……仓灵并没有那么喜欢。 相反,奚暮那时候那么穷,所能给的都很有限。 只能给仓灵编一只粗糙的竹篾篮子当床,拆掉被芯的棉絮填充进去,缝一块衣裳边角料,就成了仓灵的小窝,偏偏仓灵不嫌弃,用了好几年,哪怕磨喙练爪啄破了挠坏了,奚暮想给他换一个,他都不愿意,说睡惯了的窝,不想换新的,奚暮无奈地给他缝缝补补又用了好几年,实在破败到用不了了,仓灵才一脸不舍地换了新窝,旧的却一直舍不得扔。 说来也怪。 仓灵没心的时候,对谁都没感情,不依赖。 第149章 却对一个睡惯了的窝恋恋不舍。 奚玄卿默默换掉神女织的棉云,换上最普通的棉花。 小凤凰兴奋极了,跳上去,蹦跶了好几下,左滚滚右滚滚,直到整个小窝都沾上自己的气息,又愉悦地啾啾了好几声。 奚玄卿扭头看九方遇一眼,没说话。 眼底却明晃晃写着:你如何得知? 九方遇看着奚玄卿刻意将自己打扮成凡人的模样,颇觉滑稽。 不由冷笑道:“自然是因为你不要他的那三百年,他找上过我,曾在我屋里住过,在我床上睡过呗,我自然知晓。” “……” 幼犼不知何时迈着小短腿,爬上楼梯,见到奚玄卿,它不敢造次,只在门口贴着九方遇的脚踝蹭了蹭。 又直勾勾地望着小凤凰。 眼底亮晶晶的。 九方遇见不得它这副憨痴相,嫌弃地踢了踢它屁股。 幼犼牙一龇,对着九方遇凶狠狠威胁。 听见小凤凰清脆鸣叫时,那股凶相立马收敛下去,转过圆滚滚的脑袋,睁大眼睛,安静蹲在原地,看着小凤凰蹦来蹦去,眼神就没挪开过。 “这蠢东西也喜欢他啊……”九方遇啧了声,“它修炼到一定程度能化形吧?要不直接抽掉灵骨算了,永远当一只狗。” “吼——!”幼犼龇牙,萌态消失无踪,追着九方遇就咬。 到底是连龙都敢吃的神兽,即便是幼崽,凶起来不要命的时候,九方遇也有点招架不住。 小木屋二楼光照很好,窗外就是一望无垠的草原。 幼犼追逐着九方遇,一瞬扑过去,压着就在草地上打滚撕咬。 他狼狈极了,那身骄矜华贵的战袍,都快被幼犼撕烂了,九方遇咬牙切齿冲着楼上大骂奚玄卿。 小凤凰兴奋地看了会儿,扑了扑翅膀,啾啾叫着。 他只长了三簇翎羽的脑袋,被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小凤凰眯了眯眼,享受这种惬意。 暖阳透过窗外老树,风一吹,便晃出漂亮的影子,透在窗棂上,像游曳的小鱼,小凤凰便好奇地歪了歪脑袋,探出翅膀尖尖去触碰,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抓到,就转头看着奚玄卿,啾啾叫了几声,又乐此不疲地去玩影子。 偶尔被小篮子里的松软棉絮绊住小爪子,奚玄卿便低首垂眼,替他拨开阻碍。 半绾的黑色长发垂下时,吸引小凤凰的注意,他便啾啾叫着,扑棱两下翅膀,去抓奚玄卿的头发,抓不到,他就用嫩黄的鸟喙去啄,偶尔擦着奚玄卿手指,又或是拂过脸颊皮肤,都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失神半晌。 但小凤凰懂什么呢? 小凤凰什么都不知道。 只晓得晒太阳,睡温暖的窝窝,吃好吃的果子,一盏难求的琼浆玉露当水喝,每天吨吨好几杯。 偶尔啄破奚玄卿皮肤,嗅到香甜的血味,甚至不知道担心别人疼不疼这件事,只贪婪地多吮几口。 如何不算自欺欺人呢? 奚玄卿将自己复刻成三百年前的奚暮,像是竭力模仿从前的自己。 白日里,他陪着小凤凰晒太阳,去花丛里打滚,去灵溪边嬉水,悉心为小凤凰梳理渐渐长出来的翎羽。 晚上,他抱着小凤凰哄睡着后,又独自坐在孤月下,对着另一半石身,去雕琢奚暮的模样。 每一刀,每一笔都是往血肉上琢刻。 看似只是塑造一颗石头,却无异于千刀万剐自己的血肉之躯。 偶尔疼地忍不住,呕出血,也要咽下去,不敢弄脏石身,生怕还给仓灵的是不干净的奚暮。 就算疼地禁不住哼吟出声,也咬碎压根,使劲咽下,生怕吵醒小凤凰。 即便忍受不住,他一转眸,看着月光下熟睡的小凤凰,眉目便又温柔了下来。 他的时间不多,他要快些。 左眼中的邪祟,很快会冲破桎梏,重新苏醒。 怀渊天尊看似没有动作,才更让人焦急,生怕某一招来得猝不及防。 还有他这残破的身躯和魂灵,也不晓得能撑多久。 日子一天天过,他一天天倒数。 无论与怀渊天尊的对峙,是成是败,他都要将一切计划好。 他要塑造一个和从前一样的奚暮,还给仓灵。 他要等小凤凰翎羽长齐后,彻底吸收凤凰心、内丹,还有金翎的力量,拥有自保的能力。 他要确定凤翎是否还活着,若还在涅槃劫阵中,他就算撕裂神魂,也要挤进阵中杀了他,以防万一。 然后找回孔雀,解除冰封,让孔雀带着仓灵回丹穴山。 哪怕与世隔绝也好。 回到最初吧,那个无忧无虑,每天快快乐乐地收集宝石的日子…… 再然后,他该与他喊了万年的师尊——怀渊天尊做一个了结。 至于他曾履行了几千年的职责,九天境神尊那个位置,守护四海八荒三重境的责任,托付给巽何,应是不错的选择。 这场对决,若侥幸获胜,未伤根基的九方遇会活下来,有他相帮,魔域应当不足为惧。 他未忘怀自己的职责,一切都做了最好打算。 为小凤凰的成长着想,为九天境的未来考虑,甚至连九方遇的性命,他也想到了能保全的办法…… 只有他自己。 他知道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深渊通道等着他。 第150章 身躯撑不住多久,神魂也残破地不成样子,就连心神,也颓靡腐烂,他比谁都清醒地知道仓灵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终于从妄想中苏醒,从幻觉中顿悟。 最初,小凤凰想要的只是那颗漂亮的女娲石。 后来,仓灵想要的,也只有为他而死的奚暮。 从头到尾,都和奚玄卿无关。 就像九方遇说的那样:“他亲昵的是奚暮,关你奚玄卿什么事?” 当时,奚玄卿愣怔未言。 而后,他看着满空被他记录下来的,和小凤凰同框的画面,怔忡许久,指尖一捏,清脆声响,每一颗留影珠都被他捏碎成齑粉。 就连一直嘲讽讥诮他的九方遇都愣住了。 “你大可不必……我只是说说,你当什么真?” 奚玄卿只神色淡淡道:“你说的没错,我在自欺欺人。” 他将那些,本想留着,自己带走慢慢惦念的画面全部摧毁干净。 不留挂碍。 若是败在怀渊天尊的手中,他一定不会让无垢灵体留下,他会将自己的神魂连带着肉身毁得干干净净。 神魂毁了,便是连意识都没有。 他又何必留着这些东西? 他永远都看不见了,自然不必惦念。 如此,一晃一个月过去。 石身中的凤凰心已焚烧成烬,相对应的,小凤凰的身躯中多了一颗扑通跳动的心脏。 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那颗心长出来时,小凤凰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似乎再也不用靠晒太阳汲暖,也不必时时刻刻偎在奚玄卿怀里驱寒。 在花丛中,同蝴蝶嬉戏时,他飞着飞着,时刻要垂眼看看自己起伏的小小胸膛,蝴蝶撞上来时,他下意识地双翼一合,护在胸前,保护自己的心,生怕又弄丢了似的,每每这个时候,他都忘记正在飞,脑袋一歪,眼神一呆,就直愣愣掉下去。 都不用奚玄卿托住他,和他玩的很好的幼犼,会倏然冲过去,用自己覆满绒毛的脑袋接住他。 他便欢快地啾啾叫几声,又翻了个身,躺在幼犼脑袋上,借着长鬃当被子,晒着太阳睡着了。 小凤凰的心脏长出来了,小腹也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他躺在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棉花里,盯着奚玄卿抚在他肚皮上的手指,疑惑地啾啾。 奚玄卿说:“内丹也快长出来了。” 小凤凰学习能力很强,他已经能听得懂人话了,但不明白什么是内丹,也瞧不懂这个让他觉得心生欢喜的男人为何又是欣喜,又是惆怅。 便两只小小的翅膀一合,将男人手指抱住,轻轻啄了两下。 男人手指一颤,逃避似地抽了回去。 只以一种小凤凰无法解读的哀伤眼神,看着他。 他歪了歪脑袋,啾啾叫了声,飞上男人肩头,绒羽丰盈的脸颊轻轻蹭着男人的耳畔鬓角。 紧接着,他更疑惑了。 从眼角坠下的水光是什么? 他扒着男人的衣襟,凑上去,张开鸟喙,探出舌尖舔了舔,又苦又涩。 不是琼浆玉露,也不是草原上的灵溪。 小凤凰觉得,这个男人好苦啊。 他头一次有点怜悯奚玄卿,想着要哄哄他,便在百花间忙碌了许久,一支花一支花地衔来,编成花环,想要送给奚玄卿。 暮色来临时,他才结束忙碌,衔着花环,飞进窗内。 却不见奚玄卿。 他到处找人,那个穿着一身黑,脾气很大,原形也不怎么好看的男人也不见了。 只有幼犼在一楼焦躁地跳来跳去。 楼梯口有禁制,它上不来,小凤凰飞进来后,也出不去。 两只幼崽大眼瞪小眼,一个嗷嗷叫,一只啾啾喊。 幼犼急得跳脚,拼命往禁制上撞。 没撞破禁制,倒是将一侧暗柜的柜门撞开,里头掉出个人,吓得幼犼闪身一躲。 “啾啾啾啾啾!!!” 小凤凰拼命拍打翅膀。 目瞪口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好熟悉…… 这张脸,怎么少了一只眼? 小凤凰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巨响,便吓得他一哆嗦。 木屋被削去一面墙,花里胡哨,超大一只的怪鸟站在颓圮窗框上,遮挡住大半月光,盯着他看的眼神灼热滚烫,又竭力克制。 怪鸟咳了一声:“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我是你爹……算了,我是你表哥! 小凤凰:“?” 怪鸟:“啾啾啾啾啾啾……” ——我带你回家,快跟我走…… 小凤凰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啾?” 怪鸟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表情。 紧接着,唰地一声,一把巨大的,斑斓五彩的羽扇从身后展开,绚丽夺目,犹如无数宝石缀着绸缎,绚丽无双,闪瞎鸟眼。 怪鸟眯眼斜瞅他,脸上写满了:小样,这都拿不下你? 果不其然,这把大扇子快迷晕小凤凰了。 小凤凰满眼都是亮晶晶的,扑棱翅膀一下子飞过来,扒着孔雀羽毛,无比亲昵地蹭了好几下。 孔雀邪魅一笑,心想:小凤凰还是改不了喜欢看我开屏的习惯,即便瞎了法眼,我的尾翎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景。 第151章 不枉我逡巡数日,终于等到山外禁制最薄弱的时刻,这一次一定要将小凤凰偷走! 忽然—— 小凤凰衔住他翎羽,欻地拔下一根! 孔雀:??? 小凤凰衔着孔雀翎,屁股一撅,转头哒哒跑开,将其插进要送给奚玄卿的花环里,做装点。 孔雀:“………………” 而另一边。 涿光仙山的某个偏僻洞穴中。 奚玄卿半边身体都在渐渐石化,满身是血,空洞的左眼中,一张清俊的少年面容阴鸷扭曲,痛苦呻.吟,又邪佞笑着。 九方遇站在一边,维系着阻隔祟气的阵法。 邪祟狡诈,忽然苏醒,奚玄卿几乎没有预感,一切来的都很突然。 他生怕自己会忽然被占据身躯,也怕阴毒的祟气影响凤凰,只能在木屋二楼布下保护禁制,而后匆忙闭关,紧急唤来九方遇帮他布阵,将他和邪祟都困在这里。 煎熬中,他已满额大汗。 九方遇问他:“你行吗?这次……能不能扛住?” “……不确定。” 奚玄卿抬眼,皱眉说:“涿光不能久住了,你带仓灵去丹穴山,那里是凤凰诞生之地,百邪不侵,对凤凰有好处,带着我另一半石身去,他会破开孔雀的封印禁制。” “那你呢?” 奚玄卿沉默许久。 左眼中的邪祟,已侵入他心神,不断蛊惑他,对他说:“为什么要离开?凤凰是你的,你可以占有他,你又要拱手让人吗?你甘心吗?我与你未必不能共生共存,何必鱼死网破?付出那么多,最后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值得吗?你想想这些日子,你和凤凰在一起,不快活吗?你们明明可以从头来过,就像现在这样,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奚玄卿心道:“从前,你想让我对凤凰死心,在劫梦中放弃生命,而后占据我的无垢灵体,如今,你却又劝我占有凤凰,说到底不过是怕我存有死志,毁了无垢灵体。” 奚玄卿任由那邪祟不断絮言。 他心坚毅。 他对九方遇说:“若我败了,会在他夺我身躯的那一刻,自毁肉身,若我赢了……我会去见怀渊,了结一切。” 九方遇破口大骂:“你傻逼啊!怀渊坑害的又不只你一个,凭什么你一个人去见他,你把我放哪儿了?我就不能给自己报报仇吗?” “你不想陪着仓灵长大吗?” 一句话堵地九方遇哑口无言。 这样的好事…… “总要有个人带着他离开,看着他长大,亲眼见着他过得好,不是吗?” 九方遇说不出话。 落下禁制封印,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咬牙道:“奚玄卿,你真的变了。” 或许吧…… 奚玄卿抬眼,看着唯一的天光一点点被封印巨石堵住,直到眼前一片黑暗。 他喃喃叹息:“若是早点变,就好了……” 奚暮爱着仓灵。 九天境神尊只爱凤凰。 奚玄卿呢? 奚玄卿想,是丹穴山的凤凰也好,是凡尘境的小妖怪也好,无论哪个壳子下,包裹着的那个灵魂,他如今都是……卑微地爱着的。 却再也不敢说一个“爱”字。 爱是什么啊? 于天道因果而言,便是你亏欠我一场,我亏欠你一次的把戏。 用来折腾人的。 于女娲石而言,是因果纠葛,是夙世因缘,是天定宿命。 于奚暮而言,是乍见之喜,是魂灵触动,是被门规责任桎梏已久后,对小妖怪随心随性的心生向往。 他是他向往期待,却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便是一颗心底藏着的明珠,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见。 讽刺的是,九天境神尊所厌弃的,属于仓灵的一切,曾经都是奚暮可望不可及的万丈光芒。 于奚玄卿而言,却是只有自身跌落进尘埃,除去高高在上的琉璃囚笼,撇去倨傲与偏见,才能瞧见云层之下的明灯万千,星辰璀耀。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第49章 啾啾啾啾啾 待到九方遇回去,等着他的是空无一人的木屋小楼,是打破损坏的保护禁制,是狼藉一片的木墙碎屑…… 小凤凰不见了,连带着幼犼,以及奚玄卿悉心雕琢许久的另一半石身。 没有打斗痕迹。 只有散落一地的孔雀羽毛。 小凤凰是被偷走的。 偷走他的那个人连案发现场都懒得处理,有恃无恐。 偷走凤凰的孔雀摇身一变,化作人形。 面对目瞪口呆的小凤凰,他眯眼笑了笑,仔仔细细检查了下自己衣裳有没有褶皱,是不是每一根头发丝都待在该待的位置上。 才放松了些,俯身将足下踏着的绵云揪下一片,捏成一朵凤凰花,递到凤凰面前。 小凤凰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张开嫩黄鸟喙,衔住云花。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反应为什么那么自然。 就像眼前这个人经常给他送花一样。 孔雀变成的青年穿着一袭极华丽的衣裳,蓝绿配色,勾着金线羽边,漆黑长发微卷,披在身后,直垂膝弯,他皮肤极白,眉目秾艳,下颌明朗如刀削,一双墨绿瞳孔灿若宝石。 第152章 小凤凰仰头看呆了。 虽然看不到漂亮的开屏羽扇,但那双眼可真像宝石呀! 好想衔下来,收藏在他的小窝里,日日赏玩。 孔雀不知凤凰在觊觎他的眼珠子。 见他看自己都看呆了,本性使然,便觉得是自己的俊俏美貌吸引了小凤凰的目光,竭力克制的骄矜自信满溢而出,就像他难以自控上扬的唇角。 自尊自傲,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美,所有人都会被我迷死,本就是孔雀骨子里的性子。 在须弥天外,被强行拉着听了万年的咒经后,这种抑制不住的骄矜冲动稍微好了些。 被普通人夸赞,也能做到视若无睹了,即便心底还是有些雀跃的。 但如今痴迷地看着他的是凤凰耶! 凤凰啊! 果然,他无论是人形外表,还是原形本身,凤凰都很喜欢。 他这该死的迷人气质! 孔雀做作地轻咳了声,坦言道:“我离开的时候,你也就比现在大一点,那时候我还没修出人身呢,你没见过我这个样子正常,我也不是很喜欢人形,但现在我们要途径凡尘境,人形示人比较方便。” 小凤凰明显没听懂,歪了歪脑袋:“啾?” 孔雀:“……” 幼鸟确实还有点傻,听不懂多少东西。 孔雀本来就是个话痨,先被须弥天外的佛陀抓走关了一万年,又被奚玄卿那个臭石头冰封了三百年,憋死他了。 反正小凤凰还小,听不懂什么人话。 他放下偶像包袱,忍不住发牢骚,皱眉说:“我不就吞了个佛吗?我肚子装得下,吞就吞了,这群臭秃驴偏偏将我抓去,搁玲珑站架上当了一万年的吉祥物,那么多经书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小凤凰换了一边歪脑袋:“啾啾?” 孔雀:“…………”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可是从你破壳之前就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给你拉扯大,这会儿你连认都不认识我,翅膀硬了,跟着个负心汉都把自己折腾涅槃了,气死我了!真是个小没良心!” “你当凤凰涅槃容易啊?那般烈火焚身的苦,也不晓得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他兀自絮叨了好半天。 小凤凰起先还仰头盯着他看,大约是听不懂,只见一双唇开开合合,意识到那双墨绿宝石是眼睛,摘不得,小凤凰便失去兴趣。 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窝,又绕着安安静静趴在他身边,四蹄发抖,恐高地浑身紧绷的幼犼转了几圈,翅膀尖尖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小吊坠,便趴在小窝里睡着了,还将插着孔雀尾翎的花环压在翅膀底下。 孔雀终于讲得口干舌燥时,垂睫一看。 “……” 若是原形,他定要炸毛。 小没良心的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更不晓得睡多久了。 孔雀抱臂而立,看着自己驾驭的有一只小舟那么大的云,和云上堆积的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眉心直跳。 一般而言,为了节省灵力,或者加快腾云的速度,不应该驭使这么大一片云。 可想骗走小凤凰,其实没那么容易。 小凤凰起先对他开屏的羽扇确实感兴趣,他徐徐诱道:“喜欢吗?喜欢就跟我走,我天天开屏给你看。” 小凤凰眼睛一亮,但还是犹豫了。 孔雀眯眼盯着他宝贝在怀的花环,又道:“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将那支翎羽收回来。” 小凤凰脑袋顶上三簇毛欻地竖起。 惊恐万分地将插着孔雀翎的花环抱的更紧了。 孔雀一伸鸟喙,衔住孔雀翎,小凤凰那么小只,当然抢不过他,只能遗憾地看着那支漂亮翎羽被拿回去。 水汪汪的眼无比伤心地对着孔雀。 孔雀心都化了。 但依旧威逼利诱道:“你如果跟我走,这支翎羽给你,我身上所有的孔雀翎都可以给你。” 一只鸟,许诺将自己全身的翎羽都给另一只鸟。 那简直……简直就是求偶!! 小凤凰呆住了。 随即,双颊晕起两团可疑的绯红。 他还只是个鸟宝宝,他不懂什么求偶,但生灵繁衍的本能让他天生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挺不好意思的。 但那巨大的,开屏极美的孔雀翎深深诱惑着他。 涿光山没有任何一只鸟,包括他自己,都不能做到开屏。 太……太好看了! 小凤凰咽了咽喉咙,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但他有条件。 他扑棱翅膀,一下子飞到床榻上,踩了踩他的藤编小窝。 孔雀点头:“好,带上。” 小凤凰又用爪子勾住柜门,拽开,进去拍了拍灵果,扭头看着孔雀。 孔雀皱了皱,这种东西他又不是供不起,吃的喝的,只要给凤凰的,肯定都是最好的。但还是顺从道:“行,带走。” 小凤凰高兴了,将自己的小玩具推过来,叼着布兜,一样样塞进去,甚至停在一脸懵逼的幼犼脑袋上,拍了好几下。 孔雀:“……” 咬牙:“……行!都带着!” 一贯昂首挺胸的孔雀,被小山似的包裹压弯了腰,羽毛都压翘了,掉了好几根绒毛,心疼死他了,但还要拖着一只抗拒不配合,往反方向使劲逃的狗东西。 第153章 东西越堆越多,两人驾驭都绰绰有余的绵云,变成一张桌子那么大,然后是一张床那么大,再然后……就变成云舟了。 好不容易将这些东西甩上云舟,孔雀终于松了口气,刚想叫小凤凰上来。 却见小小一只幼鸟脖子上挂着巨大花环,站在楼梯下一个人形的东西上,对孔雀张望。 “啾啾啾!” 这个也要带! 孔雀:“…………” 他疯了吧? 他暂时不杀奚玄卿都是好事了,还带着和奚玄卿长得一模一样的石头? 但小凤凰过于坚持,一副不带上这个人就不干了的架势。 孔雀只好同意。 石头可真沉啊…… 他只能将那石头人变成一只小小的吊坠,这也好办,本来就是女娲石。 岂料小凤凰一见那漂亮石头,眼睛都直了,非要挂在脖颈上。 孔雀:“……” 胃里怎么酸酸的? 我好像有那个大病,为什么要将他变成凤凰最喜欢的石头? 小凤凰一直低头看胸前的女娲石吊坠,脖子就没抬起过。 孔雀忍无可忍,一翅膀轻轻拍过去。 拍得凤凰脑袋顶上的毛都乱了。 孔雀咬牙道:“别一直低头,会得颈椎病!” …… 那女娲石真是越看越扎眼。 孔雀俯身,探出手指,想神不知鬼不觉摘掉这玩意儿。 虽说只是一块石头,没有魂魄,不算是奚玄卿,但和奚玄卿有关的一切,孔雀都觉得是沾着霉气的,专克小凤凰,不能留! “啾——!!” 小凤凰倏然醒来,一口啄在孔雀手指上,啄破了皮,都出血了。 孔雀:!! 养大的小凤凰竟对他有防备心! 小凤凰:!! 他想抢我宝石! 两人都还没从呆愣中回神,压在翅膀下的花环便被不小心拂开,搭在云舟边沿上,摇摇欲坠。 小凤凰一着急,扑棱翅膀冲过去。 花环倏然坠落深空,小凤凰也一头扎下去。 他是能飞,可那双翅膀那么幼小,飞上枝头还行,在这万丈高空,他飞什么飞啊! 孔雀一急,收了云舟,俯身冲下去,一把捞住小凤凰。 小凤凰丝毫不惧,风刮得他睁不开眼,羽毛都被吹得乱七八糟,却只对着层层叠叠的云彰之下啾啾叫唤。 他的花环掉下去了! “啾啾啾啾啾啾!!” 孔雀面色难看,整个人暴躁地快炸毛了,气急又无奈道:“行行行,老子给你找回来!” 说得凶悍,却轻手轻脚地将小凤凰揣进怀里,他将云舟上的东西塞进腰间锦囊,被他变成小狗模样的幼犼,牵拽在空中,风中凌乱,嗷嗷直叫。 便朝云层之下的凡尘境飞去。 孔雀上次来凡尘境,还是三百年前。 他不喜欢凡尘,觉得吵闹。 却很享受那些艳羡欣赏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姑娘少年们的频频回眸,秋波暗送,熏红脸颊,都让他下意识觉得愉悦。 金陵城。 距丹穴山不算远。 花环坠落于城中最高的塔尖上。 小凤凰一眼便瞧见,从孔雀胸前衣襟里挤出脑袋,冲着花环啾啾直叫。 孔雀抬掌往他脑袋上摁一摁,低声说:“快躲好,被凡人看见,将你当作观赏鸟抓走,到时候你就只能吃烂果子,喝泥巴水了。” 偏巧这时,路过一个妇人,牵着哇哇直哭的小孩。 “再不听话,被人贩子拐走,你就只能吃带毛的猪肉,喝坏人洗脚水了。” 小凤凰疑惑抬头:“啾啾?” 孔雀:“…………” 他一个不留神,小凤凰就从他胸前衣襟飞出,趾高气昂地站在他肩膀上,惹来周遭一阵惊呼。 “天呐,这是什么鸟?也太漂亮了!” “毕生未见过,鹦鹉?不不不,鹦鹉不长这样,白孔雀?也不对……” “嬢嬢,我想要那只小鸟,你给我买嘛!” “敢问这位公子,可愿割爱?多少银钱都可以,好商量。” 孔雀焦头烂额,刚刚还在享受那些惊艳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轮到小凤凰的时候,他快烦死了,他一手带大的凤凰凭什么被这群人评头论足? 孔雀眉目一凛,浑身寒气:“滚。” 一把将小凤凰拽下,揣进袖子里,疾步朝高塔走去。 牵在身后的小狗终于从晕飞中回过神,龇牙咧嘴对那些觊觎凤凰的人恶狠狠地叫。 “咦?这什么品种的狗?叫声好听,长得也可爱,好喜欢!” “公子,你不卖鸟,这狗能不能……” 孔雀顿足,回头看了一眼幼犼,眼底戏谑,唇角微掀,丢了绳索:“拿走。” 正愁丢不掉奚玄卿的狗。 幼犼:??? 等它从一圈又一圈的人群中杀出重围时,早就不见孔雀和凤凰的踪迹。 狗狗做错了什么呢? 狗狗为什么要被抛弃啊? 幼犼耷拉着脑袋,如丧考批,像一条真正的狗那样,嗅着凤凰的气息,一路寻觅。 直到,它看见偏僻小巷里,脏污的墙角蜷缩着一个人。 浑身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皮肤上都是脓疮,还有鞭打的痕迹。 第154章 幼犼嗅了又嗅,确实有小凤凰的气息啊…… 可这个人肯定不会是小凤凰。 它陷入沉思,用那还没发育完全的兽脑琢磨半天。 朝那邋遢的人走去。 第50章 回忆漩涡 终于拿到花环,小凤凰却高兴不起来。 涿光山上有灵气,鲜花即便被摘下也不会枯萎,可这里是凡尘境,没有露水滋润,花朵早就蔫了,更何况从那么高的深空坠落,早就被疾风吹陨凋零。 唯独那支孔雀翎还光彩熠熠,颜色鲜亮。 孔雀抱臂暗笑,那些破花哪里配得上他的尾翎? 小凤凰爪子勾着花环,脑袋低垂,埋在胸前绒毛间,难过得啾不出声。 孔雀啧了一声,从枯萎花藤间揪下自己的尾翎。 “走吧,那破东西,坏就坏了呗,回头我给你编个更漂亮的。” 他戳了戳小凤凰的翅膀,对方啪嗒一声,拍开他手指。 “……” “生气了?” 小凤凰不吭声。 “真生气了啊?” 孔雀皱眉,站在十九层高的塔顶,俯瞰底下的热闹人群。 “先回家再生气好不好?这里是凡尘境,人心狡诈奸恶,久留不是什么好事。” 小凤凰朝塔下望了眼。 楼层虽高,但他视力极好,一下子就瞧见买卖鸟雀的小摊子,一只只小鸟被困在逼仄狭小的笼子里,展不开翅膀,也飞不出去,完全没有自由。 他吓得往后一缩,扑进孔雀怀里。 孔雀揉了揉他脑袋:“对吧,凡尘境很可怕的,九天境也可怕,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丹穴山吧。” 小凤凰笃笃点头,抬起翅膀尖尖,抹了抹眼角的泪。 又朝四周望了望,疑惑抬头。 “啾?” 孔雀皱眉:“惦记那狗东西做什么?咱们不要了,乖。” 谁知道奚玄卿的狗是不是被安排来监视小凤凰的。 孔雀对奚玄卿的印象差透了。 但想起最初,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奚玄卿,甚至有些欣赏对方。 好战还爱美的孔雀,不但想过要去和奚玄卿比谁更帅,还想着找个机会切磋切磋。 却没想到,他和奚玄卿第一次碰头,竟是自己被凤翎算计伤重,又被奚玄卿偷袭,直接冰封了三百年。 那时候起,他对他的印象就差透了。 更别提,让他晓得了奚玄卿那么伤害过凤凰。 这下子,直接成不死不休的仇敌了。 三百年前,孔雀刚从须弥天外回来时,便听闻九天境有一位神尊,统御四海八荒三重境以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就没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争灾厄。 他不仅护着九天境的神族,对待其他二境的生灵也是庇护有加。 在万灵境羽族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被魔域当软柿子捏时,奚玄卿并未袖手旁观,而是主动率领九天境神将,助羽族免于战乱之苦。 说起这个,羽族倒显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了。 几年前,魔域进犯九天境时,奚玄卿想与万灵境合作,共同退敌,岂料羽族长老目光短浅,觉得奚玄卿有求于他们,便拿乔,提了许多要求,其中还包括……严惩仓灵这一硬性条件。 丝毫不感恩奚玄卿曾救过万灵境,曾教他们免于罹难。 当真称得上忘恩负义。 见识也短浅,竟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孔雀也不得不承认,奚玄卿在大局面前,总是能心怀若谷,大公无私的。 要说怎么评价奚玄卿这个人吧,孔雀也觉得不好说。 羽族摆出丑恶嘴脸,危机时刻装腔拿乔,险些害得九天境沦陷。 要是按孔雀的性子,高低要将其讨回来,即便不落井下石,也得找个机会作壁上观,狠狠嗤嘲一番。 偏偏奚玄卿没有计较。 只对接手九天境的巽何上神说:“我不是不计较,只是不会以个人恩怨去影响更多人的生命安危。万灵境生灵也是命,不该因上位者愚蠢的决策,牵连无辜。” 他能成为九天境神尊,靠的不止是强悍的神力,更是一个身居高位者对众生的悲悯垂怜。 孔雀满心愤懑:什么啊,面对天下苍生,面对落井下石的小人,你都能宽容理解,怎么偏偏要将他的小凤凰伤成这样?那般冷漠无情,苛责以待。 孔雀想不明白,也懒得想。 只觉得,无论什么借口和理由,无论你做过什么好事,有再多的迫不得已,都不能将错事覆盖掉。 事实就是,奚玄卿对不起小凤凰。 真相就是,奚玄卿逼得小凤凰心死涅槃。 在孔雀心中,无论九天境神尊被多少人虔诚崇敬,被多少人称赞夸耀,奚玄卿也永远都是他要报仇的对象。 他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幸好…… 幸好他的小凤凰成功涅槃,已重生归来。 孔雀抱着小凤凰就往楼下走。 人在凡尘境,不方便直接飞下去,便只能靠着两条腿走。 偏偏孔雀被冰封三百年,这双腿太久没走路,寒气侵骨,肌肉酸疼得不行,走上来已经累弯了腰,一身汗。 他抱着小凤凰,坐着歇了会儿。 小凤凰懵懂地看着他,忽然飞到他腰间,啄开锦囊,叼出一贴药膏,往孔雀面前递了递。 第155章 刺鼻的中药味扑面而来。 孔雀目光怪异:“你从哪儿弄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塞进他锦囊的? 小凤凰啾啾叫了两声,翅膀尖尖指着高塔下的热闹集市。 孔雀听觉无比敏锐,集市上那贩卖狗皮膏药的摊贩喊得更是卖力。 “追风捕快祛痛灵,一贴就爽红黑情!” “祖传工艺,所以贴心!” “自打贴了我的膏药,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劲儿了,一口气上六楼,不费劲儿!” 孔雀面容渐渐凝固:“……” 他一摊开锦囊,发现里头许许多多小玩意,从小孩子玩的拨浪鼓,到花生瓜子,酒杯碗筷,一应俱全。 孔雀:“…………” “你拿的?” 小凤凰雀跃跳起,邀功似的:“啾啾啾啾啾啾!” 对啊对啊,你除了这一身毛,什么都没有,好穷啊,我要养活你嘛。 说罢,叼着狗皮膏药就在孔雀后腰上找位置,他不懂凡尘的膏药对孔雀没用,也不晓得这膏药该贴在皮肤上,而不是衣服上。 孔雀:“………………” 小凤凰自贬身份去集市上偷东西给他。 孔雀既感动,又难过。 他眉目严肃,一把抓住小凤凰,谆谆教导:“你是神鸟,是凤凰,不能偷东西,沾了人间因果,对你不是什么好事。这坏习惯从哪儿学来的,嗯?” 小凤凰歪了歪脑袋:“啾?” 他也不知道啊。 但总觉得,他曾经跟着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在集市上看见什么喜欢的,都要往锦囊里装,身后的人就掏出一块块不怎么好看的石头,挨个和那些人换。 怎么? 孔雀连那种平庸的,不好看的石头也没有吗? 那可真穷啊! 小凤凰深深一吸,长叹一口气。 怜悯地看了眼孔雀,又悲叹自己一时冲动,被漂亮羽毛迷了魂,以后别说灵果琼浆了,他怕是连新鲜果子都吃不上。 呜呜,带毛猪肉,腐烂果子…… 太惨了! 孔雀眯了眯眼:“你这什么表情?什么意思?” “啾啾!” 穷鬼! 小凤凰扑棱翅膀,在孔雀捏住他后颈前,闪身躲开。 孔雀咬牙:“你站住!” 一时间,空无一人的塔顶热闹起来,小凤凰一边飞,一边啾啾啾地说他穷,他碍于身在凡尘,不好化为原形,只能甩着两条老寒腿跟在后头追。 忽然,一阵清脆铃声传来,在风中荡漾。 小凤凰一个急刹,撞进他怀里。 便双目木然,一动不动。 孔雀抬眼一瞧,一只锈迹斑驳的铃铛缀在塔檐雨帘上。 “操,哪个傻逼在凡尘境放法铃啊?” 他一掌捏碎那铃铛,小凤凰却还是木讷的一动不动。 像是陷入一场回忆漩涡。 他看见自己站在塔下,双臂一抬,竟然不是翅膀! 他长出了人的双手和双脚。 塔楼琉璃窗倒映出他的模样。 穿着一席绯红衣裳的少年,长发泼墨垂腰,发间只点缀了一支血红相思子,眉目微浮疲态,却竭力勉强自己微笑,那张脸生得昳丽娇憨,眼底却藏着狡黠算计。 他看见自己挽着男人的手臂,往楼上走。 四季轮转,春尽秋又来,冬雪换夏蝉。 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不变的,只有他自己。 他的眉眼带着并不符合气质的娇媚,勾引似地看着那些男人。 故作深情地说:“这位公子,可愿与我共登塔顶,赏人间烟火,满城夜色,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几乎没人能拒绝他。 塔楼顶上,他勾起那些男人的情丝,得到无数痴爱。 或是怜爱,或是倾心,或是对他山盟海誓,或是承诺地久天长。 他笑靥如花,明明在笑,眼底却并无惊喜与雀跃,只故作深情,一个又一个地敷衍过去。 将人送走,说好了明日再约。 他却又登上塔顶,摸了摸屋檐雨帘上挂着的铃铛。 细细探看男人的前世记忆。 半晌后,他睁开双眼,满目怅然地喃喃:“……又找错了呢。” 而后,第二日。 那些与他约好了的男人,再也没见到他。 又过了许多时日,他再度改头换面,约了另一个目标,登上塔顶。 笑盈盈地对新目标说:“公子可愿与我共赏夜景,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没有人能拒绝他。 小凤凰有点懵,这个人谁啊? 自己怎么在他身体里? 那个让他头晕脑胀的铃铛是这个人放的? 小凤凰想不明白,却身形一晃,反应过来时,已踩在湖面上的一只画舫上。 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不是他说的,是这个身体说的。 “时间来不及了,昨天赴了李公子的赏月之约,刚刚结束的是赵公子的踏青之邀。” 他心底一一数着,而后掏出怀里的小册子,记上去,“这赵公子话可真多,说到现在,我都快来不及了,手都被他捏疼了,他力气也太大了,真烦。” 小凤凰:“……” 多……多人游戏? 第156章 你玩的好刺激!我……咳我也喜欢。 这人马不停蹄上了画舫。 “秦公子?” 然而,约好的黄昏下,画舫上,珠帘一撩,等着他的人换了个模样。 对方覆着一张冰琉璃面遮,掩住上半张脸,面遮之下,眸色深如寒潭坚冰,寂如烟烬飞灰,隐隐神光缭在身周。 他光是往那里一站,便是威压逼人。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心道:“秦公子是长这样吗?约会的人太多了,我记不住每个人的长相啊!” 啾啾!!! 啾啾啾啾啾!!! 奚玄卿! 啊!是奚玄卿! 养他的忠仆! 小凤凰无比雀跃,想飞过去,扑进他怀里,让他赶紧把自己带回涿光山。 这个孔雀不行,太穷了,毛好看也没用,又不能当饭吃。 鸟宝宝不能饿着的! 小凤凰反应过来时,还真扑进了奚玄卿怀里,虽然隔着这个人的身躯。 再下一瞬,小凤凰整只鸟都傻眼了。 这……这个人竟然亲了奚玄卿! 他在求偶吗? 关键是,小凤凰被困在这个身体里,触感体温都感同身受。 也就等于……他亲了奚玄卿。 小凤凰:“…………” 身体并不受他操控,等他再反应过来时,这具身躯居然哭了。 小凤凰:“………………” 奚玄卿问他:“何故扰乱历劫神祇的情劫。” 小凤凰听不懂,一脸懵逼,他想开口说话,说:“奚玄卿,你在搞什么啊?快点来抱抱我,带我回涿光山啊!” 但连啾啾声都不能被任何人听见。 凤凰叹气,无奈地发现,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这里好像不是现实啊。 像是某种回忆片段…… 要命,他被困在这里了吗? 他住进的这具身躯,到底是谁的啊? 第51章 不要奚玄卿了 小凤凰被困在这个人身躯中,连带着喜怒哀乐和身体触感都无比真实。 他明明不想哭,却因为这个人哭了,心口紧缩,喉咙发哽,连带着他也一起流泪不止,不停打哭嗝。 没觉得多伤心,就是眼泪止不住,眼睛都哭肿了,很烦躁。 等到踏上天界的九千长阶时,被灼烧的痛感绵绵密密从这人脚底传来,连带着他也感同身受,整只鸟都要炸毛了。 他竭力缩起一双爪爪,但没用,这个人硬是咬着牙,一步步跟着奚玄卿往上走。 九千长阶啊,一眼望不到头,真的很长很长,要疼很久。 小凤凰是真想哭了。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奚玄卿,啾啾叫着,骂骂咧咧,终于等到奚玄卿回头时,却又被那冰冷漠然的桃花眼冻得够呛。 涿光山上的奚玄卿,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温柔荡然无存,冷漠与嫌恶不加掩饰。 “……疼。” 小凤凰心底嘀咕,竟与这具身躯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能发声了。 便急吼吼地说:“好疼啊,你抱抱我……” 少年双唇一开一合,同小凤凰说的话一模一样。 小凤凰高兴坏了,以为自己能操控这具身躯。 他想赶紧对奚玄卿说,我被困在这个身体里了,你赶紧将我拽出来呀! 小凤凰操控着身躯,伸出手,要去拉奚玄卿的。 手指都触碰到了,偏偏又遇一股阻力。 他的手停在原地,指尖瑟缩着,往后撤了半分,转而去攥奚玄卿的袖子。 小凤凰:…… 小凤凰急死了,想拉手就去拉啊,想要抱就自己扑上去呀,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扭扭捏捏做什么? 小凤凰并不能理解,这个人到底在犹豫什么,连带着他的双爪都跟着受九天清气灼烧之苦。 但好在,他是神祇凤凰,不会像这个妖一样那么疼。 可感同身受下,还是有点疼的…… 也不晓得,这小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他听见这小妖心底自嘲,说:“会护着我的奚暮已经死了,这个人,不过是将我当作妖犯抓起来的九天境上神罢了。” 小凤凰:? 小凤凰怔忡一瞬,心底喃喃念着“奚暮”这个名字。 这种陌生的熟悉感,很古怪复杂,让他心底也跟着酸酸涩涩的,胸腔里的凤凰心也说不上来的堵塞。 他将这一切归结为这具身躯主人的情绪波动。 只要离开这个身体,他就没事了。 但他连自己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真是愁死鸟了。 小凤凰被迫留在这个身体内,用这个人的眼看见许多事,经历许多磨难。 开始的时候,这人受的苦,经历的疼痛,都反映在他身上,他疼得眼泪直掉,又委屈又无奈。 再然后,他感觉自己发了一场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那些施加在小妖身上的折磨也渐渐和他脱离。 到后来,他终于挣脱这具身体,浮在上空,旁观一切。 但他离不开,像是有一道无形锁链,将他和这小妖拴在一起。 他只能陪着他。 但好在,那些委屈与辛酸,痛苦与无奈都同他无关。 小妖怪被天狱鞭笞的时候,他飞上镇魔柱看着,一鞭一鞭地数,等的无聊了,打了个哈欠睡一觉,反正疼不到他身上,虽然感觉身体还在发热,迟迟不散,也顶多让他更嗜睡,并不觉得多难受。 第157章 醒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跟着小妖怪回到漆黑的牢笼中。 小妖怪每一次被奚玄卿误会苛责,冷言冷语相对时,他飞上一旁的凤凰花树,皱眉听着,心底直骂奚玄卿是个傻逼,同他在涿光山认识的那个完全不同。 从天狱到栖梧殿,再从玉宸宫到问心秘境…… 最后是刑台审讯。 疼不在他身,小凤凰无所谓,只冷眼旁观,却也不由眉头直皱。 真狗血啊。 前尘似乎挺曲折的。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小妖怪没有心,在凡尘境遇上一个将他捧在掌心宠着,捂在怀里爱着的男人,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一切,明知对方心悦他,也不回应不拒绝。 直到那个宠爱他的人,为他而死后很多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其实也在乎那个人,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人了,便入了凡尘,苦苦寻觅对方三百年,在一个又一个疑似男人转世的人身边辗转迂回,却一无所获。 如此三百年,他终于找到他的转世时,这个男人却已经忘记了他,甚至有了新宠。 曾经的关爱保护,都给了别人。 他们之间也横亘了一条永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个是犯了罪的妖犯,一个是审讯猎捕妖犯的神尊。 他的所有诚恳坦言,忐忑表白,在对方眼中只是卑劣谎言,是无稽之谈。 他成了笑话本身。 小凤凰看了直摇头。 心想:笨蛋,你自己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爱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啊,转世的这个已经不是他了呀,赶快离开吧,走远远的,不要受苦了,不要再抱着侥幸心理了。 可他说的话,那小妖怪是听不见的。 小凤凰只能无奈叹气。 他当作一场折子戏看。 恨不得整点瓜子茶水。 回过神,才发现,他从破壳开始就没离开过涿光山,来人间也不过一日不到,从哪儿晓得凡尘境有折子戏的? 就像是自己时常会去看上一出。 他无奈叹气,这场故事之所以像折子戏,便是因为他时睡时醒,看不完全,有些细节并不知道那么清楚。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那小妖怪狼狈瘫倒于刑台之上,被奚玄卿当着所有人的面拔掉翎羽。 嘶…… 即便感受不到疼,可同样身为山灵,长了羽毛,小凤凰不禁倒抽凉气。 心想:要是谁敢把他的羽毛都拔光,他一定恨死这个人,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 拔羽的这位神尊顶着奚玄卿的脸,小凤凰看着,只觉毛骨悚然,要做噩梦的。 突然又庆幸自己跟着孔雀离开涿光山。 奚玄卿好变态啊,拔人家羽毛! 太恶毒了! 看着奚玄卿云肩上镶嵌的鸟羽,又瞧见他满手因拔羽而沾上的血。 小凤凰不禁天马行空地想:涿光山上,奚玄卿的温柔和善该不是装出来的吧?说不定就是想将他养大后,拔掉他的羽毛去做衣裳! 小凤凰怕得缩了缩脖子。 心底想着奚玄卿看他的目光如何炙热,又是如何拿着象牙梳,一点点悉心为他打理羽毛,就连掉落在地上的绒毛,奚玄卿都要皱着眉收起来,装进小匣子,放在枕边。 太……太可疑了! 奚玄卿果然是想等他长大了,长出完美的翎羽后,拔掉做衣裳! 小凤凰急得跳脚。 啊,花环不要了,再也不编了,送给奚玄卿不如送给狗! 啊,他们现在身处的凡尘境城池,离涿光山远不远? 会不会被奚玄卿找来啊? 赶紧走赶紧走! 呜呜呜,小凤凰不要被拔掉羽毛,太痛了,会死的。 不!比死还痛苦! 同样身为山灵,大家都是鸟,他此刻才感觉到这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浑身翎羽被拔了个干净,又秃又丑的小妖怪是有多惨。 他真想对他说:“你快走吧!离开这里,奚玄卿是个变态,是个大坏蛋,他拔鸟的羽毛!” “他已经不是你在凡尘境遇到的那个男人了!” 一贯以来,从不畏惧艰险,越挫越勇的小妖怪,终于彻底死心。 他昏迷过去前,仰头看着天空余焰,绚烂绯云。 皆是他曾经无比华美的翎羽,燃烧出的焰火。 他忽然明白过来。 ——他的奚暮已经死在最爱他的时候了。 小凤凰:“你终于想明白了啊。” 小妖怪闭了闭眼:“……嗯。”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交流,在心底。 仿佛一场问心,他的心与他的人终于得到一致答案。 小凤凰觉得,应该是这小妖怪终于想通了,他莫名来这一遭,任务也完成了。 所以,一阵眩晕感袭来时,他不慌不忙,觉得自己肯定会回到现实中。 他从一条漆黑的甬道中走过。 走? 他发现自己拥有了人形身躯,第一次用腿走路,不太习惯,有些别扭。 于是,走得很慢。 这条路很长很长,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充盈着嗡嗡声,像潮汐来去,像水声咕噜,又像疾风隔着重重厚壳,传来闷闷的声音。 但他不是很怕。 这感觉很像他懵懵懂懂蜷缩在蛋壳里,等着破壳时听到的动静。 第158章 忽然,他听见一阵铃声轻响,在他脚踝。 他疑惑半晌,俯身摸去,确实有两枚拴着红线的金铃系在他脚踝。 不知是谁给他系上的,也不晓得他戴多久了。 就像是有个人默默牵着他脚踝的红线,为他指明前路般,带着他往外走。 等等…… 红线?金铃? 他什么也看不见,为何就觉得这线是红的,铃铛是金色的? 小凤凰困惑不已。 直到朦朦胧胧的声,穿透隔膜,摇摇晃晃走到他耳边。 “别怕,我带你出去。” 小凤凰问:“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但小凤凰始终被牵引着。 眼前终于浮现一道刺目白光时,他再度听见那个声音,很温柔,又很怅然,叹息一声,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 “就当一场折子戏,看过便忘吧,别往心底记。” “……都过去了。” “……” 小凤凰还想问什么。 却被一只手抵着后背,轻轻一推,朝亮光倾去。 那声音变得模糊飘渺,犹如幻梦。 “我看着你走,不要回头,往前看……” 往前走,不要回头。 为什么? 在踏出黑暗的那一瞬,小凤凰还是回头了。 一瞬,瞳孔骤缩。 眼眶也不自觉热了。 他看见渐渐隐没于黑暗中的身影,胸前破烂不堪,都是血,无数窟窿,偏偏背脊挺直,苍白的唇勾起浅笑,望着他的桃花眸里尽是无限温柔,春风化水,脉脉守望。 奚……奚玄卿吗? · 砰砰砰—— 打烊的医馆被人暴躁锤门,像是要将门板都掀了。 伙计都下工回家了,刚刚睡下的大夫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谁啊?” 那锤门的声音不歇。 像是他不开门,就能砸了整间医馆。 大夫从门瞧了眼。 是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满脸焦急,又不像什么歹人,这才开了门。 门闩刚拉开,那公子便冲了进来,一眼望见诊榻,便将怀中的稚鸟轻柔放上去。 扭头对大夫说:“你快给他看看,浑身发烫,热度退不下去。” 自凤凰昏迷,孔雀已捏碎法铃,按理说凤凰该醒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羁绊困锁于梦中。 那法铃能让人展露前尘往事,但凤凰算不得人,涅槃重生也非轮回转世,按理说不该对他有什么作用,除非他和这法铃有过亲密接触,也就是说……这法铃曾经是凤凰的。 孔雀心底躁郁得要命。 他的小凤凰既已涅槃重生,既已破壳,既已重新开始,何必还和过去有什么牵扯? 千万别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 拜托了! 为了凤凰,他甚至主动找上他最厌恶的佛陀,以心念相问,如何将凤凰拽出来。 佛陀还是那死样子,专说没用的话。 “万物自有定数,遇事不可强求,孔雀,你着相了。” 孔雀咬牙切齿:“可我偏要勉强!我不管!我孵化养大的凤凰凭什么被别人伤害?凭什么!” 他暴躁地切断心念,灵力跟不要成本似的,一股脑往凤凰体内输,暴涨的灵力都催着小凤凰躯壳长大一圈了,也没见他醒。 孔雀不知,他的灵力于幻梦中的凤凰而言是有用的。 至少能切断通感,小凤凰不会被疼痛折磨。 只是浑身发热的症状,无论如何也缓解不得。 他这才抱着凤凰来医馆。 想试试凡人的法子,先退热。 他是真的怕小凤凰体温越烧越高,最终燃起一把涅槃火,就糟了。 医馆大夫目瞪口呆。 “这……我开这医馆,看诊一辈子,诊治的都是人,也没治过一只鸟啊。” 让治人的大夫治鸟,这不是侮辱人吗? “你就当人治。”孔雀斜睨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枚祖母绿,丢过去:“这泼天富贵,你接不住吗?” “……” 大夫捧着宝石,哽了一下,眼睛发亮:“接……接的住。” 好在这大夫有两把刷子,两贴退热药灌下去,小凤凰终于退烧了。 孔雀皱着眉头,从凤凰口中拔出硬插进去,用来灌汤药的纤细竹管,看着小凤凰脖颈一圈绒毛都被褐色汤药弄脏,他啧了声,拿起软布,小心翼翼给他擦干净。 小凤凰一直都很爱美,很珍惜满身翎羽,弄脏了会哭鼻子的。 不多时,躺在诊榻中央的小鸟幽幽睁开双眼。 一下子就瞧见坐在药柜前,捧着宝石悉心擦拭的大夫。 他一个鲤鱼打挺,猛地飞起,啾啾叫着冲过去。 孔雀一把抱住他:“刚醒就这么能折腾?” “啾啾啾啾啾!” 我都听见了,看病一点点碎银子就够了,用不上那么大的宝石!你个败家鸟! 孔雀:“……” “宝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别急。”孔雀从袖袋中掏出一大把宝石,铺在床上,凤凰目瞪口呆。 一瞬间将刚刚的急切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头扎进宝石堆里,翻过来滚过去,用宝石堆洗澡。 孔雀:“…………” 一看到宝石,就走不动道,老毛病这么多年也改不掉。 第159章 当年,小凤凰就是这么被女娲石骗丢了魂吧? 孔雀想,他得拥有更好看的宝石,才好教凤凰不至于惦念女娲石。 鲛人泪珠怎么样? 要不就凡尘境的和氏璧? 还是东海龙珠吧,这个大气。 不行就都抢来,让小凤凰随便挑,全都要也不是不可以,多打几架就行了。 他摸了摸小凤凰的身体,确定没再发热,又见他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 满目宠溺地看着小凤凰。 啧了声。 他宝石多的是,小凤凰要多少有多少,自己养的崽,能怎么办?宠着呗。 小凤凰渐渐从拥有宝石的喜悦中缓过来。 生怕别人抢走似的,一颗一颗地往自己绒毛底下藏,都没发现自己忽然长大了一圈。 等到摸着一个不对劲的东西,他疑惑地歪了歪头,从绒毛下的后爪里牵出一条红线,上面还拴着两枚斑驳陈旧的金铃。 孔雀一见,眉头皱起。 这东西一看就是奚玄卿的。 他过去要拿走,却被小凤凰下意识躲过,藏在绒毛下,翅膀护着,不给。 孔雀眯了眯眼:“乖,这个破东西,咱们不要,我回头给你做个新的,更好的,镶嵌满宝石的,好不好?” 凤凰想起那个狭窄甬道里,对他微笑的男人,心底一酸,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啾。” 不要。 他不愿意,孔雀也抢不得。 毕竟,凤凰虽然看起来挺乖巧的,本性里却是贞烈倔强,谁也强迫不了他。 带娃不易,孔雀叹气:“好了,一个破铃铛而已,瞧着也没什么灵力,你要留就留吧。”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凤凰歪了歪头,终于想起这场梦的经历,一字一啾地说给孔雀听。 “啾啾啾啾啾。” 孔雀越听,眉头皱地越紧,拳头攥得喀嚓作响。 他从九天境走了一趟,知道个大概,却不想其中细节那般令他愤怒。 他觉得自己下手太轻了。 毁了玉宸宫,大闹天狱,砸了审讯台算什么? 他就该杀了那群有眼无珠的傻逼! 青年目眦尽裂,咬牙切齿,一双墨绿瞳孔泛出血色,满目阴鸷。 大夫一身冷汗,这公子绝对有暴力倾向,而且精神还不正常,居然同一只鸟有问有答的。 他默默走开,将诊室留给一鸟一人。 偏偏小凤凰满脑子幻梦中的场景,当作故事一字一句啾给孔雀听。 “啾啾啾啾啾!” 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进那个人身体内啊? 那个人好倒霉啊,真是个倒霉蛋。 “那个人?” 孔雀一愣:“你觉得那小妖是别人?” 小凤凰:“啾啾啾?” 你认识? “……”孔雀抿了抿唇,松了拳头,“对对对,是别人,我不认识。” 小凤凰:“啾?” 那你反应那么大? 孔雀轻咳一声:“……没什么。” 小凤凰又皱眉沉思了会儿,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原形是鸟的小妖怪,一个凡尘的修士,修士悉心呵护小鸟,揣在怀里捂着,捧在掌心宠着。 怎么那么像…… 小凤凰瞪大眼睛,恍然大悟,飞到孔雀身边,翅膀扑腾个不停。 “啾啾啾啾啾!!” 我觉得那不是偶然,涿光山那个叫奚玄卿的人,和梦中小妖怪的凡人一样照顾我! 我怀疑奚玄卿回头会死! 孔雀冷笑一声:“他确实该死。” “啾啾啾啾!!” 等他死了,我肯定会去找他转世,然后找了一个又一个人,三百年都没找到, 再然后……我就会和那个小妖怪一样…… 被拔掉全身羽毛!!! “啾——!” 啊!好吓鸟! 不要被拔羽毛! 我怀疑那是个预知梦,我才不要当笨笨的小妖怪! 孔雀一把抱住瑟瑟发抖的小凤凰,压了暴躁脾气,嗓音沙哑:“不会的,你不会再……” “啾?” “我是说,你不会那样的,我在呢。” “那不是什么预知梦,和你也没关系,你只要在我身边……” 小凤凰听不太懂:“啾?” 不是预知梦,那是什么? “……”孔雀眉头一拧:“算了,你就当预知梦吧,知道害怕了吧?不想被拔掉羽毛就别去那个人身边,知道了吗?” 小凤凰笃笃点头,一脑袋扎进他怀里。 借着孔雀衣襟的绒毛挡住自己身体,只露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警惕又戒备。 “啾啾……” 你快带我走吧,千万别被奚玄卿发现,抓我回去…… 孔雀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终于知道怕了啊?” 无知无畏的小凤凰,没他守护的那一万年,终究是被臭石头骗了心,骗了情,骗得烈火焚身,心死涅槃。 现在,小东西知道怕了也好。 以后就有戒备心了,就不容易傻乎乎地被骗走了。 “啾啾!” 小凤凰催促他快走快走。 孔雀莞尔一笑。 刚迈出两步,脸色倏然一凛。 第160章 医馆大门被一只狗东西顶开,瞧见凤凰的那一瞬,狗眼发光,兴奋地嗷嗷叫。 而后,它又转身,叼着个破破烂烂的人形东西拖进来。 兴奋似邀功般对凤凰嗷嗷叫了好几声。 这个东西有凤凰的气息,肯定是凤凰弄丢的! 看!它找回来了! 它可真棒! 这下子,凤凰不会把它丢下了吧? 他可是立功了呢! 岂料,孔雀眉目一冷,斜睨幼犼:“蠢东西。” “嗷呜?” 狗狗不懂,狗狗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又被骂了。 狗狗委屈…… 第52章 夺回金翎 啊,是被丢掉后,自己又找上门的狗狗呀! “啾啾啾啾!” 小凤凰趴在孔雀怀里,张开嫩喙问:“我们把狗狗一起带走吧!” 只看到了狗,没看到那坨人吗? 是记不得,没印象,还是不在乎了?又或者那坨人过于狼狈,小凤凰没认出来? 孔雀神色有些微妙,哼笑道:“这可是奚玄卿的狗,你不怕奚玄卿闻着味儿找来?” 小凤凰目光一滞,缩了缩脖子。 面对狗狗的满眼期待,他扭头不看,一脑袋扎进孔雀怀里:“啾啾!” 那好吧,再见! 狗子:? 小凤凰又啾啾叫了几声。 你回涿光山找你主人去吧! 大约是因为狗狗本就是神兽犼,智力非凡,听懂凤凰的啾啾也算不得多难。 被拒绝被抛弃,它心底苦。 狗狗吐了吐舌头,可怜巴巴地呜了声。 狗狗目光落在孔雀身上,最后的希望了!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我是一只有用的狗!看! 它小小身躯,力气惊人,龇牙咧嘴叼着那一坨人,拽进医馆。 “嗷呜~” 孔雀:“……” 那坨人看起来像是死了一样,瘫着一动不动。 满身邋遢,泥污沾血。 褴褛衣衫像是被无数双手撕开过,遮挡不住爬满烂疮的皮肉,仅剩的几片尚且完好的皮肉,也布满鞭痕,以及烟枪烫上去而留的疤。 本该纤细的,骨相清俊的双腕,也不知被什么桎梏过,留下两圈永远无法消弭的烙铁环痕。 甚至直到现在,他脖颈上还拴着狗环,粗糙铁器早就生锈,斑驳锈痕将脖颈皮肤蹭地一片稀烂。 他曾越长越与凤凰肖似。 如今,只余面目可憎。 借着凤凰金翎,靠着偷来的相貌,作出几分惹怜的姿态,确实会惹得很多人疼惜他。 以色侍人罢了。 如今这幅人嫌狗厌的模样,又要装可怜给谁看? 孔雀抱着怀中凤凰,嗤笑一声:“别装了,还想用这种伎俩骗我几次?” “啾啾?” 小凤凰好奇张望,又抬起脑袋仰头看孔雀。 你和这个……人,认识啊? 孔雀咬紧后槽牙:“我的仇人。” 他将凤凰脑袋摁进自己怀里,“别乱看,到时候吓到了,哭鼻子我可不管。” “乖,等我一小会儿。” 孔雀抬臂一挥,幼犼仿佛被一堵风墙推开,它嗷嗷叫着,孔雀听不懂,没理他。 小凤凰想探出脑袋,但孔雀衣襟扣得严严实实。 不想吵到他,孔雀布下一道隔音结界。 凤凰啾啾声也被淹没,传不出去。 他其实想说:你等等,狗狗有话说,他说这个东西身上有我的气息,所以才带来给我瞧瞧,你让我瞧瞧啊你…… 在小凤凰看不到的角度,孔雀一双墨绿瞳孔已熏染一层红雾,那是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的深仇。 且不说凤翎算计他,害他被奚玄卿冰封三百年。 单单只讲此人冒名顶替凤凰,骗了他。 又偷走凤凰金翎,夺走凤凰的一切,还在九天境上折辱戕害过凤凰,便已是罄竹难书。 孔雀恨不得将此人挫骨扬灰,碾碎魂魄。 那坨邋遢东西,孔雀碰他都嫌脏,只在空中抓了一把长柄风刀,一刀划下,破衣皲裂,血肉翻开,伤口入骨。 凤翎却还咬着牙装死。 沾满泥污的乱发遮掩双目,他咬牙抬眼,盯着半掩半敞的医馆大门,想找个机会逃出去。 可下一刻,医馆大门轰然阖上。 那把风刀就朝着他大腿劈来。 喀嚓一声,膝盖以上的大腿骨全部碎裂,他再也忍不住疼痛,哀嚎出声。 一开口,他怔住了。 甚至忘记了疼痛。 孔雀也略诧一瞬,随即眉梢微挑,讥诮道:“啧,这声音……吞过炭?” 吞……炭。 这一提醒,凤翎重新被拉回不堪回首的记忆中。 被奚玄卿割下头颅,焚烧肉身后,他又活了下来,司晨说,那是得了一位高人的指点,瞒天过海,保住了他的魂魄。 但若想重塑肉身,重新复活,他需要进入凤凰涅槃劫中,凭着他做了三百年的凤凰,拥有凤凰金翎,可以骗过天道,得到凤凰的涅槃机缘,借此重生。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涅槃劫中再度碰到真正的凤凰和奚玄卿。 但好在,这一场劫,以仓灵的身份去应对,是一场死劫。 劫中世界的仓灵注定要被发现妖灵的身份,被发现他与小皇子的死有直接关系,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焚烧祭天,被大祭司炼化成丹药。 第161章 凤凰不可能出劫! 作为老皇帝的宠妃,凤翎虽夜夜侍君,恶心透了,可他保命的机会太多了。 他才是最可能出劫的那个人。 他要夺走涅槃的机会,用在自己身上。 偏偏,奚玄卿的存在成了一个变数。 奚玄卿拿着司命笔,为凤翎批命,让他从稳操胜卷变得一败涂地,最终沦落军中,尝百人亵玩的滋味,衣不蔽体,遍身染疮,直至涅槃劫终。 涅槃劫门阖上的前一刻,出来的不止是凤凰,还有凤翎微弱的,不易被察觉的魂魄,混在疾风中,隐于暗夜里。 不像凤凰,有奚玄卿亲自带着,悉心养护。 失去凤凰身份,凤翎失去一切。 碍于奚玄卿在,司晨也不敢在附近等他。 他的魂魄便飘飘摇摇,迷迷糊糊地一头扎入凡尘境。 只要在劫中世界不死,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蹭到了凤凰涅槃劫的好处,顺利重生。 只不过,灵魂早就在涅槃劫世界中,被折磨的一塌糊涂。 以至于他一重生,刚凝聚出身躯,便是劫中他躺在几十个兵卒军帐中的那副模样。 现实好不到哪儿去。 他艰难地睁开双眼,是在牢狱中。 没人反应过来,他为何凭空出现在此。 只见着他衣不蔽体,雪白肌肤上尽是狰狞暧昧的红痕指印,眼睛都绿了,他像是春.药本身,引人着迷。 先是狱卒,将他拖了出去,两三个人将他摁在刑具上,其中一个还将烟枪往他腿上烫,用烧红的炭火往他喉咙里塞。 玩的刺激了,用上些刑具,于麻木生死的狱卒而言,便是天然的情趣。 玩腻了,便将他往囚牢中一丢。 一双双粗糙邋遢的手,一具具反抗不得的彪悍身躯,往他身上掐,往他身上压…… 生不如死。 可还是想活。 再次被狱卒拉出去时,他动用了积攒许久,最后一点点可以使用的金翎力量。 终于! 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无论是涅槃劫中,他经历的那些事,老皇帝用在他身上的魅药迷香,还是现实世界中,他被开拓的玩物身躯,都让他不得解脱。 他脏了,皮肉烂了,生了疮,普通人会避之不及,乞丐却不会嫌弃。 昔日,被无比尊敬,奉请入九天境栖梧殿的小殿下,如今沦落成人人可欺,谁都能玩弄的脏东西……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一刻,他想,若当初真死在奚玄卿手上就好了。 又想,不可以! 他要活着! 他要活!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一个卑微低贱的人,想往高处爬,有错吗? 他不过是不满命运捉弄,不想永远做一只万人嫌弃的乌鸦。 他也想拥有漂亮的翎羽,也想被别人艳羡称赞。 只是想不被欺凌贬低,他有错吗? 他也曾有善心,救助过更弱势的小妖,也曾只想追随凤凰,还为凤凰采药疗伤,认真照顾…… 他也曾幻想过,只要凤凰醒来后,不嫌弃他丑,不像其他羽族那样看不起他,奚落他,嘲讽他,就够了! 若是凤凰多看他一眼,说一句多谢。 他就满足了。 可他日日夜夜瞧着那漂亮的翎羽,那高贵的身份,心底发痒。 有道声音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他,告诉他,你可以不再卑微,你可以逆天改命,你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只要你…… 究竟是一念之差,还是蓄谋已久的趁人之危,凤翎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觉得,若是自己做错了。 那么,已经遭此大劫,还够了吧? 也该还够了吧! 他什么都不要了,还不行吗? 他……他只想活着。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司晨呢? 怎么还没找来救他? 为他出谋划策的是他,保住他魂魄,送他入涅槃劫的是他,承诺会等他出来的也是他。 如今,都这么久了,为何还不来接他? 他望着天,却再也没能力登上万灵境,爬上九千长阶。 一边憎恨怨愤地想:司晨是不是也嫌他脏,不要他了? 又卑微地想:不会的,司晨真心喜欢他的,他都知道,他只是从不回应,司晨不会背叛他的! 司晨还只是一只被人欺凌的雉鸡时,是他将他救出来,带在身边,给他无上荣光,给他栖梧殿仙官的身份,让他不再被人看不起。 他是司晨的恩人,司晨是他的忠仆。 他不会背叛他的! 为什么还不来救救他啊?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风刀不比凡尘境的鞭子,那是蕴含灵力的,如今的他也不知还能承受几刀。 若无金翎相护,他恐怕早就死了。 他能感受到金翎的不安,蠢蠢欲动。 因为真正的主人就在眼前。 要不是金翎已与他魂魄捆绑,此刻,恐怕早就回到真正的凤凰身边了。 风刀一下又一下剐他皮肉,击碎骨骼。 不知过去多久,大约是孔雀赶时间,也懒得同他慢慢“叙旧”。 只啧啧称奇道:“撑了这么久还没死呢?” 第162章 “要不是怕脏了凤凰的眼,我确实很想将你带回丹穴山,慢慢陪你玩,多少也要将凤凰吃过的苦,都找回来才是,没个三百年,我都不想放过你。” “但…我也不蠢,不是不晓得什么叫夜长梦多,只要给了你活命的机会,像你这样的贱种即便只剩一口气,也会像踩不烂的杂草一样,春风吹又生。” 凤翎浑身瘫软,疼痛已至麻木的境地,就像感受不到身躯的存在。 他咬着出血的牙根,扯着被烫坏了,沙砾摩擦老树皮般的声音说:“你不能杀我,凤凰金翎还在我魂魄中,若我死了,凤凰就永远长不出金翎了。” 孔雀微怔,思忖片刻,又讥诮一笑:“倒是忘了正事。” 他扯了张椅子,一坐,手肘撑着膝盖,身躯前倾,掌心的风刀被他吹去血浆,又化作一把剔魂刀。 “将金翎藏在魂魄里,用来保命,这不像是你这个脑子能想出来的办法。”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慢慢问?” 那把剔魂刀,一下子变成剔骨刺,一会儿又变成削肉刃,玩转指尖,切换自如。 他不是开玩笑的,也不是威胁手段。 他审视凤翎的目光,犹如看一只将死的猎物,在想从哪儿下刀,开始庖解。 满目阴鸷,凶恶毒辣。 偏偏安抚胸前衣襟里扭来扭去的凤凰时,换作那只没碰过凶器的手,轻柔又宠溺。 好妒忌,好恨…… 这本该属于他的…… 凤翎眼睁睁看着,紧咬牙关。 “你不能杀我,我若魂飞魄散,凤凰就永远都长不出金翎。” “你以为剖我的魂魄有用吗?若我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就不能自毁魂魄,和金翎同归于尽吗?” “说的有道理。” 凤翎一怔,希望如死灰复燃般。 孔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宝石,塞进领口,转移小凤凰的注意力,又拢了拢衣襟,加固隔音结界。 这才神色泰然地看着凤翎:“你知道的就这么点了吗?谁说凤凰一定要拿回金翎?孔雀大明王的万年修为凝聚的孔雀翎够不够补上?” 凤翎瞪大眼睛:“!!你……你要把自己的……给他?” 孔雀无所谓道:“为什么不行?” 左右这四海八荒三重境,他只在乎凤凰一个,顾及那么多做什么? 他的东西,都可以给凤凰。 甚至美美地想:若凤凰得了他的孔雀翎后,他变得柔弱了,凤凰不就能给他养老送……呃…… 后半生被凤凰照顾,好像很不错。 他被自己的想法搞得跃跃欲试,竟期待起来。 看着凤翎那双又气,又妒忌的眼,他嗤嘲道:“乌鸦终究成不了凤凰。” “我说的不只是外表、身份和力量。” 孔雀瞧着时间也不早了,天都快亮了,也懒得同凤翎掰扯。 转动指尖的剔魂刀,一双明王法眼看透乌鸦魂魄。 准确无误地一刀剐在魂魄上。 嘶哑哀嚎一声声迭起,惹得医馆外长街两侧的人家灯火亮起,披着外衣,手持灯烛的邻里啪啪拍响医馆大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凤翎的哀嚎惨叫还在继续。 迫不及待喊着:“救……救命!杀人了……杀啊——!” 可惜,他嗓子被烫坏了,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也没用。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医馆大夫从后堂走出,乍见这血腥场面,手一抖,灯烛坠地,两眼发直,腿一软,瘫倒在地,手指着凤翎,不住颤抖。 孔雀啧了声,不耐烦:“真麻烦。” 他笼起一层结界,将医馆大夫一道罩在其中。 也不管外头的各种猜测,嚷嚷着要报官的声音。 “快点解决吧……” 剔魂刀切开魂魄,就像片鱼肉一般容易,孔雀片得仔细,一层层剥开,就怕伤到金翎,当削掉一半腹部魂魄后,终于瞧见两簇泛着白金的羽毛。 孔雀沿着边缘继续剖削。 直到彻底剜出金翎。 凤凰金翎已暗淡很多,又沾了乌鸦的晦气,孔雀看得眉头直皱。 好在这东西不需要直接用来凤凰身上,只要保存好,等凤凰长大,再用真火烧去旧的,凤凰的新金翎就会长出来,力量自然能传承下来。 孔雀有些遗憾。 自己万年修为的孔雀翎,怎么就送不出去呢? 他妥帖放好金翎。 一低头,“嗯?你怎么还没死?” 灵魂早就被削得一团糟,竟硬生生撑着不咽气。 孔雀莫名想起凡间的一道菜,松鼠桂鱼,片开肉身,再往油锅里一滚。 孔雀啧啧:“你们恶人可真难杀。” 剔魂刀在他指尖一转,化做一把一米多长的陌刀。 一刀下去,定能一刀两断。 忽然,幼犼一声吠叫。 医馆屋顶被捅开一个窟窿,从天而降一柄剑,击得陌刀震颤,虎口发麻。 孔雀眯眼看去,司晨已拽着凤翎闪得老远。 孔雀站起,倨傲得不可一世:“一个九天境的小仙官也敢拦本座?你们神尊都不够格的。” 凤翎盯着来人,一副熟稔模样,激动地眼泪簌簌。 司晨想为他拭泪。 看着眼泪滚落满脸血污,手指一顿,终未抬起。 第163章 只低声温柔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凤翎哭声哽咽:“你怎么才来啊?” 司晨一愣:“你的声音……” 曾经的小殿下,即便是冒名顶替,即便原形不过是乌鸦,可他占了凤凰便宜,得了一副好皮囊,还有婉转动听的嗓音,即便是蛮不讲理时,教人听着也是赏心悦目的。 如今却…… 司晨目光下移,眉头皱起。 眸光略带闪避,将人护在身后。 犹豫一瞬,还是牵上了凤翎的手。 曾经的小殿下,被羽族,被九天境养得肤白皮嫩,手指尖上连一点点细茧都没有,哪儿像现在…… 浑身狰狞暧昧的疤痕,就更不必说怎么来的了…… 司晨闭了闭眼,实在不行就用蚀骨水溶了,再用生肌膏涂个几年,总有一日可以重新长出干净的皮肉。 好在这张脸没伤到…… 应该养得好吧? 从始至终,他没看过他的魂魄如何零碎凄惨。 司晨隔着袖子,揩去凤翎脸上血污。 见脸上无疤,松了口气,温柔道:“殿下,我会带你走,一切都会好的。” 凤翎信了他的“一切都会好。” 却又忐忑不安,捏着司晨的手,紧张道:“他在须弥天外的极乐世界修炼了一万年,我们……打不过的。” “是吗?”司晨笑了笑,“谁说我们要和他打?” 他敢来,自然不是来陪凤翎一起死的,是要来带走凤翎的。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来?” 下一瞬,强大的结界笼罩住整间医馆。 外头徘徊着的凡人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眼中,医馆大门紧闭,里头安安静静,便陆陆续续散了。 凌晨,长街笼罩在浓雾中,冷色覆盖,光线昏暗,悚悚冷风卷着枯萎秋叶。 一袭白衣的男人,一步步朝医馆走来。 幼犼嗷呜吠叫,摇着尾巴绕男人走了好几圈,无比兴奋。 男人不像从前会摸一摸它脑袋,只冷漠垂眼,又挪开眼眸,任由幼犼疑惑,跟在身后朝他摇尾巴,他也不理睬。 他踏入医馆大门。 凤翎浑身发抖,瑟缩在司晨身后:“奚……奚玄卿。” 他的嗓音实在难听,司晨皱了皱眉,却温柔安抚道:“别怕。” 奚玄卿没看凤翎,只对孔雀道:“凡尘境不可动用灵力,你没守规矩。” 他斜乜一眼吓得快昏厥过去的医馆大夫,挥袖抹去凡人记忆。 小凤凰趁着孔雀走神,一脑袋钻出衣襟,扭头一看。 “啾啾啾?” 这不是奚玄卿吗? 大约是从破壳起就被奚玄卿照顾惯了,他本能想展开翅膀扑过去,却被孔雀摁住脑袋。 孔雀皱眉:“你看他和从前有几分像?” “啾?” 小凤凰瞪大眼睛,那张脸还是奚玄卿的。 但…… 原本无神浓黑的左眼,如今已变得琉璃般透彻,瞎了的眼仿佛要复明。 浑身的肃杀气质,眉眼间的冰冷漠然,好陌生…… 又好熟悉。 小凤凰歪了歪脑袋,下一瞬,便与对方对视上。 “啾!” 他一脑袋扎进孔雀怀里,只露出脑袋顶上三撮翎羽。 他想起来了! 这个样子的奚玄卿,不就是幻梦中,那个拔掉小妖怪羽毛的变态吗?! 好……好吓鸟啊呜呜呜。 “啾啾啾啾!!” 孔雀孔雀,你快带我走,我害怕呜呜呜! 孔雀用灵力热了掌心,贴在吓得浑身发冷的小凤凰后背上。 “别怕,这就带你走。” 小凤凰莫名害怕。 这感觉很奇怪,他不像是会被一个梦就吓成这样。 搞的好像什么鞭笞,拔羽啊的,都在他身上轮过一圈似的。 就……很古怪。 他懒得想那么多,反正就是怕。 连孔雀那句话都听岔了,直接听成“他这就带你走。” 小凤凰拼命摇头,啾啾抗议。 他转过脑袋,眼眶湿露露地瞪着奚玄卿,一时情急,竟说出人话。 “我不要跟你走!我不要你!我讨厌你!!你走!你走开!” 奚玄卿双眸一颤,长睫敛下,掩住眼底的情绪。 他转眸对司晨说:“带他走。” 司晨却之不恭,抱着凤翎转瞬离开。 孔雀:“…………” “奚玄卿!你搞什么鬼?” “你什么时候和他们是一伙的了?” 奚玄卿没说话,又看了一眼凤凰,对方转过脑袋,用屁股对着他的。 “……” 他嗓音喑哑:“尽快带凤凰回丹穴山,至少一年内别出来。” 孔雀:“那玩意儿还没死!” 奚玄卿:“……放心。” 孔雀:“?” 孔雀觉得莫名其妙,再想追问,人已经走了。 他带着崽,又不方便打架…… 真麻烦。 …… “为什么不直接抢走凤凰?凤凰心和内丹都是好东西,挖出来都能用的。” 那身皮和羽毛,还能给凤翎用。 云层之上,司晨眯眼看着奚玄卿。 掩在宽袖下的手指紧握,奚玄卿面容淡漠如冰。 第164章 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并不能完全用好这些力量,与孔雀硬碰硬会吃亏。” 司晨古怪的哦了声,又问:“你飘了好几万年,新的身体用的可还习惯?刚占有,会不会还不稳定?他……会出来吗?” 奚玄卿回眸。 那只琉璃珠般的眼里浸了深渊,看谁谁发怵,一只小小的雉鸡自不例外。 奚玄卿勾起一抹绝不属于九天境神尊的笑。 神秘又古怪,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用不着你操心,带我去见怀深便是,若是晚了,他出来了,你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第53章 无垢灵体 九天境上悬浮万年的空悬洞,原是一座随着主人意念便可隐身的浮岛。 直到被司晨带着,进入一个近乎脱离三重境之外的世界,奚玄卿才发现,九天境上仿佛瞬间消失的空中仙府,一直都在那。 只不过,若无引导,谁也找不来。 即便是在此居住过几千年的他。 拨开层层云雾,便从现实世界进入另一个小世界。 这个世界不大,却完美的过了头。 入目,便是十里桃花林,常年不凋,也不生长,土壤是碎玉铺就的,河渠流淌的是银水,蝴蝶翅膀华丽,飞鸟羽毛鲜艳,生动活泼,可惜都是木傀做的,没有生命。 桃林一隅有一座水榭,看起来像是新建不久。 走到这,司晨停下脚步,抱着怀中羸弱不堪的凤翎,指着几里开外,悬于空中的浮岛,对奚玄卿道:“尊上也等着同你叙旧,你自己过去吧,若无召令,我不好靠近。” 说完,便搂着浑身僵硬,一路怕得要命的凤翎走入那座水榭。 奚玄卿眯眸看了眼凤翎,没说什么,朝浮岛飞去。 直到奚玄卿彻底脱离视线,凤翎堵在心头的一口气才松下来。 他抬起啜泪的杏眼:“到底怎么回事?他……他怎么看起来就像不认识我?” 司晨本不欲回答什么。 只皱眉扫过凤翎这一身狼藉,烦躁不堪。 偏偏那张依旧漂亮的脸,凄楚可怜的眼,让他的心又软了许多。 便低声答道:“他不是奚玄卿。” 凤翎一怔:“……怎么可能?” 即便有人能模仿穿着,变幻出奚玄卿的脸,可那一身的气质,与体内蕴含的修为,是做不得假的。 司晨说:“那是尊上的故人,在凤凰涅槃劫世界中不得出,借着奚玄卿的身体来到现世,如今,他已占据奚玄卿肉身,壳子是奚玄卿的,灵魂可不是。” 瞧凤翎目瞪口呆的模样,司晨不禁笑了笑:“你不必惧怕,这个人不认识你,也不会伤害你。” “我们留在这个地方很安全,别担心,你这一身……伤,可以慢慢养好。” 凤翎低低嗯了声:“还是你对我最好。” 却又朝浮岛方向看了眼。 他眼底的落寞,映入司晨眼中。 如今那张唯一可取的脸,竟为着一个又怕又恨的男人,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司晨脸色骤变:“你还喜欢他?” 凤翎一顿,仓惶垂眼:“我……没有。” 下颌被捏住,迫使他抬眼。 “你最好不是。” 凤翎从没见过司晨会露出这样占有欲极强的眼神。 从前,司晨一直卑微地跟在他身后,只是他的仆从,是他埋怨时的出气筒,和心底不顺时奉承他的贱奴。 怎么会…… 凤翎下意识往后退,骤见对方脸色沉郁,又被司晨捏着胳膊,一把拽回来。 “你捏疼我了。”凤翎慌了。 “是吗?”司晨没松手,反倒力度更大,手臂似乎都要捏出青紫了,他不徐不疾道:“反正这具身体也……疼了那么久,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吧?” 凤翎目瞪口呆。 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对方拖进水榭,移门砰的一声阖上,他被剥光衣服,丢进浴池中,浑身伤口,被冰冷刺骨的水刺激地更疼了。 司晨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那一刻,凤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司晨变了…… 不!或许从一开始就藏匿着那些阴暗的心思,秘而不发。 只是在这一刻,在他坠落深渊,无法回到枝头做凤凰时,在他们之间的身份、地位、能力,全部颠倒的这一刻,司晨终于露出本性。 凤翎浑身颤抖,不断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冷池壁。 退无可退。 “你……你要做什么?” 那些高高在上,斥责奴才的狠话,再也没资格说出口。 只能卑微地,恐惧地说些并不能威慑任何人的话。 甚至带了些祈怜的意味。 “做什么?” 司晨笑了笑,目光下移,落在清澈水面下,那具遍体鳞伤,不堪入目的身躯。 眸中嫌恶,又是心疼。 矛盾至极。 “我不会做什么的,这样的你,我哪儿有兴趣?” 他叹息一声:“太脏了。” “都不像小殿下了。” 他一把攥住凤翎手腕,将人拖过来,温柔低声:“我的小殿下,让您唯一的信徒为您沐浴吧。” 手指一寸寸划过那些伤。 狰狞鞭痕,溃烂脓疮,烟枪烫出的疤,锁链勒出的茧…… 第165章 还有……男人玩弄过的那些不堪入目的脏污。 “……将脏东西都洗干净!” “啊——!!” 司晨双瞳愈发浓深,用刨花铁丝也涮不掉那些污渍,满目血红,水池里都是刮下的皮肉碎屑。 完全听不见他的小殿下哭喊有多凄惨。 他拿出早早备好的蚀骨水,仔仔细细地沿着伤口倾倒下去。 呲啦—— “啊啊啊啊——!!疼!疼疼啊——” 腐蚀性的药水,一见血肉,便紧紧抱着啃噬。 紧接着,凤翎咬着手背的低泣,便成了痛不欲生的哀嚎。 司晨眉头一皱:“对了,差点忘了,你这嗓子也得治治。” 他捏着凤翎下颌,迫使对方张口,半瓶蚀骨水一滴不剩地灌进喉咙里。 便是连哭喊都作不出声了。 他一边温柔哄着:“小殿下,乖一点,别怕,疼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又一边剔除那些腐肉。 对方在他眼里,仿佛不是个活物。 而是一个雕刻胚胎、傀儡,没有生命,不知疼痛,任由他一刀一琢地雕刻,要雕砌成完美模样。 那些被玷污过的皮肉,总算全都消融干净。 司晨这才松了口气,抱着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凤翎,为他输送灵力,保他不断气。 他抱着他颤抖的身躯,也不顾那些蚀骨水沾在自己身上有多疼。 温柔又残忍,满目病态。 他面容痛苦,泪流不止:“小殿下,你会原谅我的吧?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在救你啊,我的小殿下必须要洗去一身脏污,干干净净飞上枝头。” 司晨俯身,吻上凤翎血肉模糊的背脊。 虔诚又热烈。 从见到凤翎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他不是凤凰,只是一只乌鸦。 可这是他见过最好看,最高贵的乌鸦。 比起真正的凤凰,司晨更喜欢摇身一变成了凤凰的卑微者。 这让他看到希望,看到一切可以不是靠天决定的,不是天生就注定无法拥有的。 只要努力,乌鸦也可以是凤凰。 他的凤翎小殿下,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奇迹的存在。 而且,这样的“凤凰”是他可以靠近的,是他可以肖想的。 是“凤凰”,他望之惊艳,俯首称臣。 是乌鸦,他能配得上,能肖想,能拥有。 可是,一旦乌鸦被打回原形,甚至更加丑陋落魄,司晨就无法忍受了。 凤凰怎么可以有那样一身狰狞疤痕? 凤凰怎么可以千人骑万人枕呢? 不可以! 司晨抱着凤翎,温柔无比道:“小殿下,让司晨帮您回到过去吧……” 他无比温柔地抱起疼到昏厥的凤翎,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干血水,安放在软榻上,一遍遍涂上厚厚的生肌膏,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又含住一口恢复嗓音的药水,贴上凤翎终于被洗干净的唇,哺过去。 那张完美的脸,让他心跳加速。 他终于亲吻上他肖想已久的小殿下。 待到再度抬眼,他却瞳孔一颤,慌了神。 那张白皙无暇的脸,正慢慢变得粗糙,变得枯黄,小巧玲珑的鼻尖愈发宽大,那双丰盈的唇逐渐干涸。 他看着怀中人睫毛颤动,睁开双眼。 原本惹人怜爱的杏眼,慢慢萎缩一般,变成倒三角绿豆眼。 司晨一把扯过被褥,盖在那张脸上。 凤翎想扯下,却被他大声呵斥:“别动!” 凤翎愣了愣:“怎……” 话未出,他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嗓音回到了做乌鸦的时候。 惶恐如蚁,密密麻麻爬上身躯,凤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金翎……我的金翎!” 失去金翎,他失去的不止是凤凰的力量,还有漂亮动听的音容相貌! 他会被打回原形! 就连司晨病态般的对待,都已经不是什么令人恐惧的事。 至少,他拥有这张肖似凤凰的脸,司晨就会在意他。 可现在…… 他顾不得浑身疼痛,胡乱摸到司晨的手,一把攥住。 “救我!救救我!我的金翎,拿回我的金翎!” 慌乱间,被褥从头顶滑落。 露出一双丑陋的眼,一张粗糙的脸。 明晃晃的嫌恶浮在司晨脸上。 凤翎一顿,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司晨掐紧脖颈。 神智不清,病态地瞪着他:“我的小殿下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 · 奚玄卿登上浮岛。 岛上的一切都与空悬洞并无差别,这是一座连根拔起,随时可移动的仙府。 奚玄卿径直走入,便见怀渊披着银袍,长发未束,慵倦地站在巨大镜面前。 不将这个人当作师长看待时,奚玄卿才发觉,怀渊的面相其实很年轻,以凡尘年岁看,莫约三十来岁。 这其实并不合常理。 即便是神祇,想要长长久久保留青春,也不见得容易。 只要身在鸿濛世界中,就不可避免会老化,凡人寿数几十载,仙者千年,神祇数万年…… 七万年世界便重启一次,鸿濛迭代。 此间鸿濛世界,距今已近六万年。 第166章 以怀渊的年龄来算,怕不是鸿濛初生时,他便存在了。 那么,他的真身,此刻合该是一个老者的状态。 怀渊是非神的存在。 奚玄卿默默得出结论。 从他进来时,怀渊便已察觉到,却依旧盯着眼前巨大的镜子看。 他看着孔雀带着凤凰进入丹穴山,画面便戛然而止。 丹穴山不在三重境内,是独立世外,为这世界唯一特殊存在——凤凰独占的领地。 谁也窥探不得。 这也是当初,开始怀疑怀渊时,他们将第二场涅槃劫挪到丹穴山中开启的原因。 怀渊转头,看着奚玄卿,轻笑一声:“你来了。” 当初,伪装出的师慈徒孝,荡然无存。 奚玄卿自然不觉得自己那骗得过司晨的伪装,还能骗怀渊。 加上这面天眼镜,怀渊早就看见他在凡尘境的所作所为,他和孔雀的对话,只会一字不漏地传回这面镜子中。 他微微颔首。 怀渊盯着他那只瞎了的眼,看了又看,问道:“是你要来?还是他想来?” 奚玄卿:“重要吗?” “终究如你所愿,我已经站在这里。” 怀渊笑了笑:“……这倒是。” 旋即,他不似一贯以来伪装出的慈和,也不像对什么都看破的漠然,竟是下意识攥紧捏着茶杯的手指。 他看着奚玄卿,再也不是师尊望着徒弟的眼神。 对着那只已成琉璃的盲目,竟有些痴态,与难以遏制的紧张。 “他都告诉你了?” 奚玄卿看着他,半晌才道:“嗯。” 怀渊深吸一口气,顿了半晌,对奚玄卿说:“你我终究做了万年师徒,倒教你瞧见为师的隐痛,我这做师尊的有愧。” “恐你我师徒感情生出隔阂,我会碎你魂魄,让你彻底忘记这些。” 摧毁神魂这种话,他说得像是闲谈花开花落那般轻松。 万年师徒情份不算什么。 “好孩子,过来,让师尊为你瞧瞧,他都占据多少了。” 什么占据多少? 自然是那与怀渊模样相同的邪祟,占据奚玄卿的无垢灵体。 万年师徒情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最初的最初,怀渊便找了无数试验品,想要培育出最适合那个人用的无垢灵体,却无一例外失败了。 不是本体能量不够,修不成无垢灵体,便是受不住无垢灵体侵蚀情感记忆的折磨,直接疯了。 直到,他在丹穴山看见凤凰窝里有一枚女娲石。 便偷来,带在身边,悉心教养长大。 天生神祇同飞升成神的人不一样,他们大多生长缓慢。 奚玄卿修炼出人形后的第八百年,无论是样貌身形,还是神智心境,都只有六七岁的凡间幼童大小,本是随性玩闹的年纪,却被他师尊哄着开始修炼无垢灵体。 无垢灵体是什么? 是将一个人从身到心,一切世俗杂念,贪嗔痴恨,爱欲所求统统剔除的一种泯灭人性的修炼手段。 只为练出完美的,一丝杂质都不存的身躯。 每一步都很艰险。 一旦拥有无法剔出的私欲,便会锥心蚀骨,痛苦不堪,疯了都是轻的。 在怀渊那么多的试验品中,最惨的是一只蛟龙。 他爱上一个姑娘,不愿遗忘。 每次修炼时就将私欲藏起来,扛过灵体的噬心折磨,又瞒过师尊。 久而久之,怀渊发现他修为不再精进,无垢灵体摇摇欲坠,几欲崩塌。 再一探查,便知真相。 他直接杀了那女子,当着蛟龙的面。 又训斥蛟龙,说他这不是爱,是龙性本淫。 蛟龙崩溃,化作原形,一片片拔掉自己的龙鳞,直至彻底毁掉无垢灵体。 他想随着那姑娘的魂魄,入轮回。 可愤怒之下的怀渊没有放过他,也未摧毁他的神魂。 只用言灵落下一道诅咒。 “你会再次遇见她,也会与她鹣鲽情深,恩爱一世,这是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上,为师对你的祝福。” “但……那犹如幻梦的美好,只是你的一场凡尘劫,你会渡劫成功,飞升九天,成为一位神君,你知道你和她相爱过一场,可你的神性告诉你,你不在乎,你会眼睁睁看着她年华老去,孤独白首。 而她…… 我会告诉她,你已成神,不是回不来,而是不愿意归来。 你不在乎她对你的爱,她只是你漫长神寿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过往,是一帖治好神祇顽疾后,该被倒掉的药渣。” 再后来,怀渊不再挑选拥有生命体征的灵兽,或是人类。 他想:只要有心,就不可能修成无垢灵体。 于是,他盯上了凤凰窝里的女娲石。 这个好啊,一颗石头,天生无心。 他偷走了他。 他等了太久,不愿等女娲石慢慢修出人形,便日日夜夜引天雷敲击石身,强压刺激下,女娲石被迫早启灵智,原本数千年才能修出人身,如今只花了几百年。 他为他取名奚玄卿。 奚本意为奴,玄则是石身本色,卿则是他对那位故人的归来殷勤期盼。 怀渊没时间等他慢慢成长。 化为人形后的八百年间,在确保奚玄卿不会承受不住劫难而死后。 第167章 他先后将奚玄卿投入人间,经历人生八苦,磨练心志,将一个本性活泼的孩童变得冷漠麻木。 而后又将他丢进魔域万妖窟,让他从万妖啃食折磨,惊吓恐惧中独身杀出血路,以此磨练修为。 这便是奚玄卿一见妖便厌恶至极,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妖都绳之以法的根本原因。 那八百年,怀渊无数次地磨练他,又在他九死一生后,修为提高,心境更加漠然时,像个慈爱的师尊,笑着夸耀奚玄卿的优秀。 再以守护整个天下的崇高职责作为借口,解释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奚玄卿好,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年岁渐长,心智更加成熟后,奚玄卿也问过怀渊:“为何只我修炼无垢灵体,九方不用?” 怀渊将早就准备好的话术摆出来:“孩子,你同他不一样,你本体为女娲石,身负救世重责。” “为师算到不久的未来,这个鸿濛世界会有一场变故,天漏之劫,唯有女娲石可以以身相补,无垢灵体能助你摒除私欲,提炼出最为纯粹的女娲石身,用以补天。” “孩子,你不会怪师尊吧?师尊也舍不得你,只是天下大义前,师尊别无选择。” 说着,他甚至挤了两滴泪。 戏演惯了,他倒是愈发炉火纯青。 他从凤凰窝里偷走了女娲石,又以“一切为你好,为了天下苍生”的由头,骗了奚玄卿一万年。 只为给他那个故人,提供一具可以容纳特殊魂灵的身躯,好教那人死而复生,不再飘荡于涅槃劫世界中。 奚玄卿当真是内敛,他不做无意义的质问。 既已自请入瓮,他便没什么好惧怕的。 坦然撩开衣袖,将腕摆过去。 怀渊诊脉时,奚玄卿便问:“那九方呢?若我没猜错,他并不是你的试验品,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修炼无垢灵体。” 怀渊笑笑,就像从前师徒相处时一样和善:“这个还不能告诉你。” 不多时,他便诊完脉,满意道:“就差一点了。” “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吧,最后的时光陪为师下下棋,品品茶,同我一起,迎接他回来。” 奚玄卿垂眼,未置可否。 怀渊又笑了笑:“还有放不下的事吗?凤凰我都已经帮你找回来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你该放下了,不要被他影响无垢灵体,否则,为师会生气的。” 奚玄卿声颤,不可遏制:“他其实……并不在你的局中,是我……拖累了他。” “这么说也没错。” 怀渊道:“我只利用了他一次,要他为你献出凤凰心,助你渡劫成功。 后面的那些事,不在我的计划中。 怪只怪你对他生出了情,他对你太过执着,这是你们的因果宿命,同为师无关。” “凤翎……” “哦,他呀,那都是巧合,我途径万灵境时,见到一只觊觎落难凤凰的乌鸦,觉得有趣,便助他正视自己心声。” “……倒也不算全无目的,凤凰既献心给你,又与你有姻缘纠葛,等你渡劫归来,他定然会找来,我不能让你步蛟龙的后尘,乌鸦就不一样了,即便成了凤凰,你也对他无心,很适合留在九天境,了却你一桩心事,让你心无旁骛。” 被怀渊推至眼前的茶杯里,晃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容。 奚玄卿瞧着,只觉面目可憎。 他从一开始,就拖累了凤凰。 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将凤凰扯进这场万年阴谋中。 倒影在他手中颤动。 砰的一声,瓷杯碎裂,扎了满手血。 怀渊皱眉:“你怎么能将他的身躯弄伤?” 奚玄卿躲开怀渊要为他疗伤的手,眉目冷沉:“现在,我还不是他。” 说完,他甩袖离去。 空悬洞三里开外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个静谧居所。 那是他小时候同九方遇一起住过的小院子。 他推门而入,早已物是人非。 他的屋子被怀渊布置地很舒适,高床软枕,绸缎被面,屋里连个尖锐桌角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最安全的。 自他开始修炼无垢灵体,怀渊就很紧张他,哪怕摔一跤,手指被倒刺划破,怀渊都心疼得不行。 眼底透出的关切都是真的,从不作伪。 因为……他是真的心疼这具身躯。 却和奚玄卿无关。 而九方遇呢? 自他们师兄弟认识以来,九方遇身上就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旧的愈合了,又添上新的。 怀渊总会不断让他涉险,让他闯一个个秘境和魔窟。 怀渊会对奚玄卿说:“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夜里不要点灯看书,别熬坏了眼睛,练剑不要用竹棍,扎伤了手怎么办?用师尊给你做的若木剑。” 却转头又对一身伤痕的九方遇说:“这才多大点伤,你就不修炼了?若天赋及得上你师兄半分,为师也不会如此督促你,为师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要自己为自己争气。” 甚至连同一个院落的居所,都大相径庭。 若说奚玄卿住的屋子像宫殿一样温暖舒适。 九方遇的便只能称得上是一个勉强遮风避雨的乞丐窝了。 有一夜,下了一场冰雹。 九方遇的破屋子终于被摧毁。 第168章 十一二岁模样的他抱着被子,站在院中,一脸懵地看着自己的破窝没了,冻得瑟瑟发抖。 是奚玄卿敞开门,对他说:“进来睡吧。” 九方遇踟蹰过,扭捏道:“……师尊不准的。” 奚玄卿:“我不告诉他。” 九方遇冻得太厉害了,一咬牙还是钻进了那个温暖如春,华丽得如同宫殿般的屋子。 奚玄卿不嫌弃他手臂上还有皲裂伤口,渗出的血,也不怕弄脏他的被褥,还亲手为他包扎,为他涂药。 还让他睡自己的被窝。 九方遇头一次感受到,有一个照顾自己的师兄真好。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不讨厌师兄了。 他很喜欢师兄! 那一夜,他睡在奚玄卿宽敞舒适的大床上,盖着奚玄卿犹如棉花般柔软暖和的被褥。 睡着睡着,他模模糊糊抱住奚玄卿胳膊,犹如抱着自己那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铁剑一样。 迷迷糊糊说梦话:“师兄,你真好……” 可这种和睦,只定格在那一夜。 短暂一瞬,昙花一现。 第二日,怀渊知道了一切。 他不能让一把武器生出柔软内心,也不能让无垢灵体长出难以割舍的感情,哪怕是兄弟情也不行。 武器就该见血,就该锋利,该所向披靡,无往不胜,不需要脆弱的感情。 感情是刀刃的腐蚀剂。 怀渊惩罚了九方遇。 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师兄说的。 甚至伪造了奚玄卿来告状的画面。 自那以后,师兄弟之间的隔阂就再也没消弭过。 往日历历在目。 奚玄卿根本不愿踏足自己的锦绣玉居,他转身走进九方遇的小破屋。 躺在那床缝缝补补几百年的被褥上。 谁能想到如今九天境至高无上的战神,当年会穷到住这么破的房子呢? 受此影响,后来的九方遇总在物质上有些自卑。 他会避免奢华,浮流殿内不留仙侍,唯一华贵些的玄服战袍,他能穿个几百年都舍不得扔,走在人间街上,会下意识地去排队领试吃,看见奚玄卿拥有一整个涿光仙山,会酸到自卑,觉得自己一个没有产业的男人,是不配被爱的。 从小到大,打压到大。 他自卑过,所以敏感。 又用一种浓烈的情绪外泄,用武力,用暴力,来让别人害怕他。 这样,他才有点安全感,觉得别人就不会发现他的自卑了。 过度的自信,其实也是一种自卑。 奚玄卿想:九方遇过得比他累。 所以,无论如何,这一场终局,由他来终结,他要护住凤凰,也会好好保护他的……师弟。 疲惫之下,奚玄卿沉沉睡去。 今夜,左眼中的邪祟并未拉他入梦劫。 一阵清脆铃声在耳边响起。 他梦见一片鲜花盛开的山谷间,一只漂亮的白羽凤凰扭着屁股,撅着尾翎,欢欢喜喜地对着湖面倒影照镜子,欣赏自己美丽的翎羽。 奚玄卿下意识脱口而出:“仓灵?” 小凤凰回头,遥遥地看见他:“仓灵是谁?” 再一定睛,瞧清男人的脸。 小凤凰眉头一皱,面露厌憎:“怎么是你啊?你到我梦里来做什么?快点走!” “……” “滚呀!你没听见吗?我又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梦中,他曾被这张冰冷的脸吓得够呛。 直到如今,还心有余悸。 小凤凰忽然想起,仓灵不就是梦里那个被拔掉翎羽的可怜小妖吗? 小凤凰气得呼呼喘气,一双翅膀往圆嘟嘟的腰上一叉,凶巴巴。 “拔毛的变态!快滚呀!” 无论如何骂他,奚玄卿都面色不变。 直到最后一句。 他一瞬窒息,脸色惨白。 ……拔毛? 凤凰知道了什么? 第54章 焰火 小凤凰很清楚,这是一个梦。 这里的风景和涿光山上的太像了,茵茵草原,鲜花盛开,灵溪流淌,但又不完全是涿光山的模样,四周环绕着隐入云雾的山峦,倒像是谷底。 总之,这里不是丹穴山。 起初,他迈不开腿,低头一看,他的爪子不见了,变成根茎,扎根土壤中,一双翅膀也成了两撇柔嫩的草叶。 小凤凰:“……” 他变成了一株草。 小凤凰想得开,反正是做梦,无所谓啦。 他仰着头,晒太阳。 但只晒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对鸟类而言暖融融的太阳,却晒得他口干舌燥。 因为他现在是一株草,水份都快晒干了。 “…………” 他连窝都挪不了。 但好在梦境中的时间变化很快,四季轮转,日夜更迭。 他看着自己的嫩绿草叶开出一朵朵雪白的小花,恍惚听见有人说绛仙草很珍贵,入药能修为大涨,飞升成仙,说要将他剁碎了做成丹药。 小凤凰怕得展翅就跑,翅膀没展开,但好像长出了一双腿,跑得还挺快。 他叽里咕噜地骂着:“呸呸呸,我才不是什么草,我是鸟!是凤凰!” “不能入药的!不要做成仙丹呜呜。” 他无比坚定地认为自己不是草,是鸟。 第169章 随着这一认知的改变,他看见自己的根茎变成鸟爪,草叶变成翅膀,转瞬间,再无半点绿植该有的模样。 小凤凰松了口气,站在溪流边盯着自己模样使劲看。 他的生长速度很快,翅膀肉眼可见地在变大,浑身绒毛也渐渐变成华丽翎羽,嫩黄鸟喙蜕变成坚硬纤长的白色,玉石一般。 小凤凰扭着屁股,翘起华丽尾翎,美滋滋盯着倒影自我欣赏。 他想:这个梦不赖。 是美梦! 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下意识回头,才发现对方喊的是“仓灵”这个名字,是他之前那场幻梦中,遇到的那个凄惨可怜的小妖怪。 奚玄卿出现在他身后。 穿的一袭白袍,与他梦中那个拔掉小妖怪翎羽的九天境神尊别无二致。 和涿光山上,那个照顾他的男人一点儿也不像! 小凤凰眉头一皱,愤怒啾啾:“拔毛的变态!你走开!从我梦中滚出去!” 什么美梦? 都在见到奚玄卿这一刻成了噩梦。 他让他滚。 可对方不滚。 小凤凰便叉着腰,念念有词:“这是我的梦,我想让谁滚,谁就得滚。奚玄卿滚出去,奚玄卿滚出去……” 跟做法似的,绕着奚玄卿飞了好几圈。 奚玄卿便任由他飞来飞去,只盯着小凤凰脚踝拴着的红线金铃,看着他肉眼可见地飞速生长,体态愈发优美,羽毛愈发华丽。 大约想明白了。 他能出现在凤凰梦中,是因为姻缘红线的缘故。 千里姻缘一线牵,爱隔山海梦中会。 他本以为这根红线再也无法牵上自己。 仓灵主动断了与他之间这点摇摇欲坠的微薄缘分。 不曾想,如今竟能靠着这根红线,于梦中相会。 仓灵不会原谅他,即便入梦来,也该是奚暮,而不是他。 可如今,站在这里的却是他…… 奚玄卿心有波澜,五味杂陈。 仓灵曾说过,他永远都不是奚暮,奚暮已经死了。 奚玄卿也因仓灵的话,一度将自己和奚暮区分开,渴望成为,又知自己永远回不到过去。 这一次的牵绊,却又让他燃起希望,觉得自己和奚暮是同一个人。 他对自己暗暗掐了个咒诀。 小凤凰绕了好几圈,念叨的口干舌燥,停下来时,可恶的奚玄卿还在原地看着他,没有消失! 对方摇身一变,换了副装束。 和在涿光山上时,一模一样。 甚至还笑眼看着他,不知从哪儿端了杯仙酿递过来。 香香甜甜的。 小凤凰脑袋抻过去,喙已搭在杯沿,忽然惊醒过来,一爪子拍撒杯中物,警惕飞远。 他险些被迷惑,差点喝了那杯仙酿!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迷魂汤! 迷晕他,带回去,拔羽毛,做衣裳!死变态! 小凤凰越想越气,又没办法将奚玄卿从他梦里赶走。 他紧缩身体,蓄力,像炮弹一样,欻的一下朝奚玄卿狠狠撞去! “我撞死你!” 谁曾想,奚玄卿纹丝不动,他反倒落入一个温暖怀抱,盯着对方胸口,迷茫地眨了眨眼,仰起头,奚玄卿正垂睫看着他。 他愣了一下,心想:还怪俊俏的,完全长在他审美点上。 可惜是个讨厌的拔毛变态。 攻击无效,小凤凰颓丧极了,鼻音浓重:“……我不跟你玩了,没意思。讨厌的噩梦,你不走,那我醒还不行吗?” 他往后退,却被对方双臂桎梏在怀里。 他想张开翅膀飞走,一抬臂,却发现翅膀尖尖变成了一双雪白颀长的手。 “……” 他一低头,就见自己还长出了腿,奚玄卿的手箍着他的腰。 指腹直接触碰到他皮肤,并无阻隔。 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变成人后,没穿衣服! 难怪觉得冷。 对方环抱着他,宽广长袖遮盖住他身躯。 这下子,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可不想裸奔。 窘迫得脸都红了。 他暗自咬牙,想变回鸟,可奇怪的是,身体不受他的意念操控,他还在长大。 视线本来落在奚玄卿胸口,这下子直接怼上对方锁骨了,再然后,他脑袋轻蹭过奚玄卿下颌,便看见对方喉结滚动,无奈地叹息一声。 “……别动。” 小凤凰叛逆得很:“你叫我不动,我就不动?想得美!” 他在奚玄卿怀里挣扎个不停。 一会儿念叨着:“反正这里是梦,裸奔就裸奔,又没人看见。” 不被当成人的奚玄卿:“……” 一会儿又说:“噩梦醒来!噩梦速醒!” 但都未能如愿,反倒感觉脚踝滚烫,红线发热。 少年挣扎太厉害,奚玄卿的袖子遮挡不住,一双雪白的胳膊抵在他胸口,随着推拒,脖颈下的白玉不断往眼前晃,锁骨纤细精致,肩头圆润光洁,再往下…… 奚玄卿握着少年的肩,将他身体转过去,背对自己。 可足边就是溪水,天然的镜子,倒影出少年身躯。 奚玄卿侧目,挪开眼。 迅速脱下自己外袍,为少年披上。 第170章 宽大的袍子将少年遮得严严实实,但随着举手投足,那些耀眼的白便又隐隐约约地晃出来。 明知是梦,并无旁人。 奚玄卿却四下看了好几眼,又解了发带,绑住自己左眼。 少年裹着衣裳,瞅了好几眼,皱眉嫌弃:“这个……不会是鸟羽做的吧?” 奚玄卿:“……” “不是。” “喔。” 衣衫上沾带的点点雪岭松香让他莫名安心,他还不会变出衣裳,光裸的皮肤没有鸟羽保暖会很冷,才没拒绝。 哼哼两声,瞪着奚玄卿说:“你借衣服给我穿,我也不会感谢你的,拔毛的变态!” 奚玄卿心口一梗:“不会了……” “什么不会?” 少年横眉怒瞪他,“我都看见了,你拔了那小妖怪的羽毛,全都拔了,一根不剩!” “你能拔他羽毛,就能拔我的,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幸好他化作人形,是没有羽毛的。 如今这个样子,倒不怕奚玄卿的变态癖好。 他趾高气昂地走到奚玄卿面前,一步步逼近,手指戳着奚玄卿胸口,恶狠狠地说:“我差点就被你迷惑了,要不是那个梦,让我看见那个小妖怪,撞上你的案发现场,我肯定会被你骗!” 奚玄卿哑声:“小……妖怪?你觉得他是……别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少年听不懂。 同为羽族,他自然同情那小妖。 撸起袖子,便龇着牙,凶巴巴地说:“我全都看见了,你别想狡辩,我要给他报仇!” 既然没办法将奚玄卿从他梦里赶走,那便狠狠折磨他,蹂.躏他,凌.虐他,逼着他自己离开,顺带还能给那个可怜的小妖怪报拔羽之仇! 前尘尽忘,没有那些苦难经历。 破壳新生的凤凰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 他眉心一蹙,失望地说:“可是,这里是梦,就算打死你,现实中也不会有影响。” “……” 奚玄卿沉默须臾:“有影响的。” “啊?” 奚玄卿:“我是以神魂入梦境的,伤到神魂比伤到肉身更疼。” 燃烧过灵核,又两次死在涅槃劫中,他的神魂有残缺。 至今掩在袖中的手臂上还有皲裂纹路。 表面看完好无缺,里头却是一团败絮,强作金玉罢了。 反正要死的。 怎么个不是魂飞魄散? 能再见到仓灵,看着这张脸,望着这双眼,哪怕是在梦里,也足够了。 既然他想伤他,那便由着他吧。 少年颇有一副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的模样。 奚玄卿望之,只觉可爱,心生欢喜。 少年左顾右盼,四处寻找攻击武器,却发现漫山遍野都是鲜花,连个能砸破头的石头都没有。 他转身,想去溪水边找。 奚玄卿掌心微拢,心头一紧。 以水为镜,仓灵看见自己模样的时候,便会知道梦中的小妖怪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奚玄卿近乎有些慌张,急道:“等等。” 少年回头,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用这个。” 奚玄卿掌心抬起,一旁巨木上盘绕的藤蔓便落入他手中,光芒闪过,便成了一把藤鞭,甚至连手握的鞭柄都磨得光滑,没有一根倒刺,不可谓不贴心。 小凤凰没见过几个人,更别提这么傻的。 他接过藤鞭,有些晕晕乎乎。 怎么会有人挨打还挺开心呢? 甚至自己送上刑具…… 果然是变态! 他看了奚玄卿好几眼,见对方不是开玩笑的,并没有戏耍他的意思,甚至主动褪去衣衫,背对着他,露出宽阔的肩背。 小凤凰:“……” 他捏着藤鞭,试了试手感,欻的抽断一旁杂草,在空气中划出凌厉鞭声。 鞭子是真的,没有作假。 奚玄卿没戏耍他。 他更迷茫了,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对方将长发撩到胸前,后背便完完全全展露在少年面前,宽肩窄腰,肌肉匀称,体态劲俊,甚至能看到微突的脊骨,犹如编珠,尾端淹没于腰带之下。 他看不见的胸前,心口位置是常年无法愈合的疤,是反反复复剖取凤凰心留下的,再往下,肋骨之间有一个豁口,那是挖出灵核时留下的。 全都被漆黑如绸的长发遮盖住。 没人看得见。 小凤凰咬了咬牙,起初还只是气话,可看着手中的鞭子,莫名冒出的酸酸涩涩占据心口,凤凰心一抽一抽的。 他竟认真起来。 ——他说了,要给那个小妖怪报仇。 奚玄卿没有否认。 曾经那件事,是真的。 啪—— 一鞭落下,皮开肉绽。 血水沾在藤鞭上,被粗糙的倒刺带出,撒在空中,又溅落于茵茵草地上。 红绿相间,色泽浓艳。 啪啪啪—— 又是几鞭落下,奚玄卿后背已是鞭痕遍布,血肉模糊。 偏偏他一动不动,没有颤抖痉挛,也没疼得受不了发出呻.吟求饶的声,不避不让。 小凤凰又抽了几鞭子。 即便鞭柄打磨光滑,但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抽,虎口还是被磨红了。 第171章 奚玄卿没什么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在抽一具尸体,没有想象中报仇的愉悦。 他气得将鞭子往奚玄卿后背一丢。 “没意思!” 鞭尾欻地滑过奚玄卿侧脸,火辣辣的疼。 奚玄卿回过头时,脸上的鞭痕刺目至极,被苍白的脸色衬着。 额间全是冷汗,洇湿的发贴在脸侧,苍白、血红、漆黑,相互映衬。 小凤凰定定看着他的侧脸,胃里莫名泛酸。 他想起一个人。 在离开小妖怪的那个幻梦时,他走过狭窄冗长的漆黑隧道,有个人牵着他,温柔地对他说别怕,他会带他离开。 踏出黑暗的那一刻,他回头,看见满身是血,脸色苍白不似活人般的面容。 和如今的奚玄卿一模一样。 表情也像。 特别是奚玄卿微侧脸颊,明明极痛苦,却浮着轻浅的笑。 对他说:“还继续吗?” 顿了顿,抹去侧脸滴落的血,又道:“我受得住。” 少年微怔,眉心一拧,恶狠狠道:“谁管你受不受得住?我……我只是手疼,这个不好玩,太费劲了!” 奚玄卿沉目一瞧,少年洁白如玉的手烙了一片红,虎口有些磨破了,因着太使劲,还有些颤抖。 他披上衣衫,疾步走来,握住少年的手,便轻轻揉捏着,用灵力去治愈。 少年呆愣愣看着。 觉得对方真奇怪,便冒出心底话:“呵,你还真是忍辱负重,为了拔我羽毛,竟演到这个地步。” “……” 奚玄卿哑声:“没有演,不要你羽毛。” “骗人!” “…………” 奚玄卿终于明白,他说什么,仓灵都不会信。 仓灵早就笃定他是个拔羽毛的变态,就算他将自己的性命递到仓灵手中,仓灵也只会觉得他是在欲擒故纵,是在玩弄心计。 就像曾经的他,从来没信过仓灵一样。 固执地认为,一个罪恶无数,谎话连篇的小妖怪,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用心的,不能信,不可信。 奚玄卿默然不作声,只垂眼,盯着少年渐渐褪去红痕的手。 许久,他才抬眼。 嗓音喑哑:“你想报仇吗?” 小凤凰有点懵:“我报什么仇?我和你又没仇。” 要不是他知道奚玄卿是个拔毛的变态,亲眼见到过奚玄卿是如何心狠手辣地凌.虐小妖怪,他还将他当作养育自己的忠仆呢。 毕竟……他是真将自己照顾得很舒服。 对比之下,孔雀虽然也好,但孔雀管的太多了,这不让,那不让的,活像个凡尘境的老妈妈。 小凤凰叹了口气,有些悲伤地凝望着奚玄卿这张脸。 完完全全长在他审美上啊! “可惜了可惜了,好好一个变态,怎么就长了副人样呢。” “……” 小凤凰甩开他的手,阴阳怪气道:“难不成变态还会心中有愧?坏事都做了,他的羽毛还能装回去吗?对了,那只小妖后来怎么样了?” 小妖怪被拔掉全身翎羽时,终于想通了,眼前这个伤他至深的人,不是他要找的故人,曾经那个爱着他宠着他的人已经死了。 幻梦就到这里,后面的事,小凤凰就不晓得了。 “他……” “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奚玄卿没说话。 小凤凰登时瞪大眼睛,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果然杀了他对不对?” 奚玄卿:“我……没有。” 小凤凰直跳脚:“你有!你迟疑了,你犹豫了,你在骗我!” 奚玄卿:“……”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太沉,压得他喘不过去,太痛,剜心蚀骨。 哪怕自毁,哪怕被鞭子抽到昏厥,哪怕死掉,都好过回答这个问题。 “你可以为他报仇。” 他这般说,急切地想逃开窒息的疑问,恨不得以堆砌满身的伤和痛来弥补过错。 至少,这样心底就不那么痛了。 一颗石头,没有心,却还疼。 真是个笑话。 小凤凰瞪他:“怎么报?你又不是鸟,也没有羽毛,放不了焰火。” 奚玄卿默不作声,只捋起袖子,手臂的血肉瞬间变成斑驳石块,玄黑色,又隐隐能瞧见五彩光泽,只是有些暗淡,也不完整,像是窑烧里炸开的冰裂纹。 他默默抠下一块,石头呲出火花,便在他指尖绽放出一道绚丽的火焰,同天边渐落的暮色遥相辉映。 而他的手臂出现一块斑驳痕迹,血淋淋的,就像被抠挖掉一块血肉,几乎要露出臂骨。 疯子…… 小凤凰皱了皱眉,退后一步,莫名觉得有些恐惧。 他想起小妖怪的羽毛放出的焰火,心底发寒。 但说实话,焰火很好看…… 似乎,曾经的焰火,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在鲜血淋漓的痛苦上绽出的花,而是开在笑靥中,在闪亮清澈的眼底。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画面。 那是凡尘境的除夕节。 背着他的男人一边走一边说:“师姐院子里的花又不好吃,你折腾它们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些生气,本不想同背着他的男人说话。 第172章 但对方犯规,反手搂着他腰,一转身,他便被对方托举起来,揽在胸前,让他坐在臂弯上。 他失了重心,吓得连忙抱住男人脖颈。 “……” 凡间城池热闹,这样抱人的姿势,都是阿爹抱个五六岁的小女儿。 没有他这么大的…… 擦肩而过的人,频频回头。 甚至有小孩好奇地说:“爹爹,他那么大了还要他阿爹抱啊?” 小凤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男人轻声笑了,声音很好听。 可小凤凰视线太高,从上往下只能看见对方柔软的黑发,和一双俊俏剑眉。 他有些不乐意旁人的揶揄,但又觉得这样抱着很舒服,视线又高,一览无余,能将城中的花灯看得清清楚楚。 那就……勉强和好吧。 小凤凰撇了撇嘴:“花……好看。” 师姐院中的花和一般的不一样,火红火红的,小凤凰以前没见过。 男人笑了笑:“喜欢那样的花?那我给你找一个。” “啊?” 小凤凰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便托抱着他,跃上高塔。 眼前再无攒动人头遮挡,整座城池的灯火一览无余。 男人放他下来,又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微弯背脊,将他蜷在怀里,给他挡风,下颌贴在他耳侧,指着满城夜空。 “快看。” 小凤凰刚抬头。 咻—— 一束火花倏然从地面蹿上天空,而后砰的一声炸开,绽出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开到极致,开到荼靡,在夜空中转瞬凋零,而后又有源源不断的火花蹿上天空,绽放光彩。 小凤凰盯着看,眼睛都不带眨的,激动得要命。 好看! 太好看了! 他看着一朵朵绚烂于夜空的火花,身边的男人便看着倒映于他眼中的光华。 他已成为他心中最炽热的焰火。 那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三百年前后的自己,又在他最爱的人面前放了满空焰火。 用的却是……他心中挚爱的翎羽。 凌驾于爱人的痛苦之上。 第55章 不醒 小凤凰很喜欢这样漂亮的焰火。 特别喜欢。 就像他曾经见过无数次。 在凡尘境,人世间,身边始终有个人陪伴。 每一次的焰火明明只绽放在空中,倒映在他眼底,却悄悄地烙进他心房。 砰地一声炸开,便激得他明明无心的胸口也跟着跳动了一下。 那些或喜或悲的前尘,都随着一把涅槃火烧成灰了,从他记忆里抹掉了。 可昔日光景再现时,又如跃出静湖的锦鲤,尾巴一扫,惊艳眼底,却又带出冰凉的水珠,说不出来是心寒还是欣喜。 凤凰心怦怦直跳,他皱眉捂着心口。 不理解这酸涩从何而来。 想必,是见过幻梦中那小妖怪的凄惨遭遇,同为羽族,他感同身受,所以觉得难过。 “不舒服?” 奚玄卿才走近小半步,对方侧身躲开。 便见他倏然抬眸,眼尾发红,洇着水雾,眸中却尽是迷茫困惑,看着奚玄卿的眼神也带着浓深的复杂。 奚玄卿心口窒塞,小心翼翼地哑声道:“你…是不是想起……” 天边焰火落下,仓灵收回目光,打断他:“我在想,我到底是喜欢焰火,还是讨厌焰火。” 又凝视着奚玄卿手臂上斑驳的疤痕,沉沉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就算你对那小妖的所作所为,再是恶毒,再是残忍,都与我无关,不是吗?不过是因为同为羽族山灵,我感同身受罢了。” “毕竟,就算你想过要拔掉我的翎羽,也未实现,但在涿光山的时候,你对我的好,是真实的,我能感觉到。” “……” “孔雀说,我还是一颗凤凰蛋的时候,被你偷走了,我却不太信,他在哄我,又很讨厌你,故意说的气话。” “他说我涅槃过,至于涅槃前的记忆,我不打算去深究,无论好的坏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重生之后,就是新生,我不想去计较了,无论过去如何,就那样吧。” 这场梦境的时间更迭太快,小凤凰从一只幼鸟长大,再到化作人形,从幼年长到少年,也不过须臾。 随着年岁渐长,他再单纯的内心,也不可能一点儿也不长,一双眼也渐渐脱离圆润稚态,化作一双昳丽秾艳,顾盼生情的瑞凤眼。 已近青年的状态。 披在仓灵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拖曳于地,宽大衣摆垂于脚踝,露出一双拴着红线金铃的赤足。 能在幻梦中看到凤凰长大,于奚玄卿而言,大约能算是恩赐。 毕竟,在他的计划里,他大概率是见不到凤凰长大了。 以前,奚玄卿盼着仓灵永远不要记起前尘,是为了让彼此都重新来过。 幻想着可以重新开始。 如今,他终于亲耳听见,仓灵说要将过往全部放弃。 却是不打算从头再来了。 他原本也没资格重新开始,不是早就做好决定了吗? 奚玄卿看着那双淡漠的,倒映霞光的瑞凤眼,一瞬间,几乎以为他已经想起曾经的一切,恢复记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仓灵那番话说完后,沉默了很久。 第173章 奚玄卿便陪他静默着,陷入溺水般的窒息。 对方再度抬眼时,总往他手臂上看,一双瑞凤眼又睁得圆润,与适才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眉宇微蹙,一点胭红还洇在眼尾。 “刚刚的焰火真好看,但……” 他还没说什么,奚玄卿便忙不迭又抠下一块玄石,指尖点燃,冲向空中,砰地一声炸开。 天色更暗了,便衬的那焰火更加绚烂。 暖黄的光倒映在对方瞳眸中。 仿佛抛弃了许多顾虑和烦忧,这一刻,他只静静欣赏满空烟花。 再也从他眼底瞧不出什么淡漠寒色。 “别怕……” 奚玄卿靠过去,站在他身后,贴的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 仓灵没再躲开他,只说:“我怕什么?” 这不是你的翎羽,你别怕。 奚玄卿没说话。 夜空中的焰火一朵接着一朵地盛放,他掩在衣袖下的手臂早已斑驳不堪,却不觉得疼。 只是,时不时会碰撞在一起的袖口下,那只垂于身侧的手,总让他禁不住,想探出手去牵。 他想不到用什么借口去这么做。 生怕被拒绝。 便剥下更多的玄石,让无数焰火燃亮苍穹。 很快,一条衣袖下便空空荡荡,血肉尽去,只余骨骼。 他却望着仓灵,笑起来:“好看吗?” “嗯,好看!” 仓灵笑靥甜蜜,一如曾经被奚暮宠惯的小妖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 被爱,被赠予便好。 管他什么代价偿还,他没主动要,凭什么别人主动的付出,却强求他回报? 他又没让奚玄卿损害自身。 都是人家主动的,人家自己愿意的,管他什么事? 奚玄卿也笑了笑,面容苍白,却无半点苦痛之色。 他绾起另一只袖口,露出完好的手臂,递到仓灵面前,以另一只失了血肉的手没力气为借口,让仓灵自己剥石。 仓灵皱了皱眉:“石头不会疼的对吧?” 奚玄卿:“…嗯,不疼。” “哦。” 眼看夜空的焰火快凋谢,仓灵握着奚玄卿的手,从胳膊上剥下一块玄石,点燃,续上那短暂美景。 焰火占据仓灵全部的注意力。 奚玄卿被紧握的那只手,也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失血苍白的唇微掀,无声翕动:牵上了。 他顺势反扣住仓灵的手,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并肩而立,共赏焰火。 就像一对凡尘间的爱侣…… 淹没于夜色中,看不见的,只有奚玄卿洇湿的衣袖,摊出一大片模糊血红。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血,汇聚成流,犹如一根姻缘红线,从奚玄卿手腕间探出,沿着两人紧紧相扣的手指,缠上仓灵的。 滑腻温热的触感在指缝间蔓延开。 仓灵望着夜空的眼微颤须臾,抿了抿唇。 只稍许握紧对方的手,指着天空那朵绚烂的凤凰花,说:“那朵最好看。” 却没有声音回答他。 对方掌心愈发冰凉,淌出的血也不再温热。 忽然,仓灵右侧肩膀被什么沉沉一压,一缕长发便擦着他侧脸,垂于视野中。 喑哑虚弱的声,贴着他耳边:“让我抱一会儿。” “……” 明知对方连牵手都是委婉迂回地找借口,甚至不惜伤及自身。 又怎么会这么突兀地说出拥抱这种话。 应该是……虚弱到站不住了吧。 仓灵没说话。 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 仿佛把开口前的时间无限拉长,长成一场遥亘千里的梦。 无声,是彼此的默契。 奚玄卿比谁都清楚,这大约,就是他们最后一场相见了。 额头抵着仓灵后肩,身体慢慢靠过去,汲取温暖,一手还十指相扣,另一只虚弱无力的手缓缓抬起,慢慢圈住对方的腰。 仓灵没去看他,下颌垫在他肩膀上,双眸望着不断绽放的焰火。 “真好看呀。” “原来……真的很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最后一簇焰火凋零,世界陷入黑暗。 奚玄卿拥着他,侧脸轻轻蹭他耳鬓。 仓灵:“奚玄卿,焰火放完了。” 奚玄卿:“……嗯。” 他们的最后一场约会。 结束了。 他该放手了,该潇洒转身,从仓灵梦中走出去,不要回头,带着余温离开,就让故事终结于此。 对谁都好。 可还是……会有贪念啊。 一片黑暗中,草丛里飘出无数萤火,腐草为萤,点点微光照亮仓灵的双眼。 他就那么无悲无喜,空茫茫地掀开羽睫,望进奚玄卿眼底。 “奚玄卿,你抱够了吗?够了就走吧,梦要醒了。” 那些光亮并非萤火。 只是仓灵的梦在瓦解。 梦里的一切化作点点星光,飞舞在他们身边,成群结队,而后朝遥远的天际飞去,彻底带走这场幻梦。 仓灵松开交握的手,从对方不舍的,反复松开又紧握的指缝间流淌出,他抬起手,还流着一缕缕纤细的红,犹如姻缘红线。 轻轻触上奚玄卿的脸,温暖指腹抚过他的眼底。 第174章 “奚玄卿,你左眼流血了。” 对彼此而言,都过分熟悉的脸,相视相对。 奚……暮。 仓灵双唇微动。 还不等反应,便被一片冰凉覆盖。 圈住腰身的手臂紧了又紧,将他扣在怀里,不舍放手,另一只手攀上他后颈,细细摩挲着,将他拉得更近,贴得更深。 仓灵仰头承受,却并非毫无预兆,没有心惊肉颤,也无惊慌失措。 意想之中,预料之外。 他平静地不像被谁拥吻。 那双眼刚刚还看着烟花在笑,现在却变成了漠然凉色。 不是霜雪冰冷,掰一块入炉煮,便沸腾,也不是三九隆冬的寒风,阖上门关起来,就冻不着。 而是像夏日里从深山流淌出的泉,寻不到源头,也截不断涌流,是灼热炎日也煨不暖的凉。 而那个曾经高矗于雪峰之上,冰寒彻骨的男人,被浓烈的爱恨笼罩,吻地炽热疯狂,含着他,啮咬纠缠,恨不得吞咽入腹。 仓灵任由他吻着,无动于衷。 即便被吻地有些喘不过气。 他依旧是平静的。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 三百年前凡尘境如是。 九天境上如是。 如今,亦如是。 奚玄卿松开他的时候,他只眼尾有些熏红,唇瓣莹亮。 那双眼寂静无波。 彼此都没说什么。 仓灵并无回避,只抬起手背擦了擦唇,又看着奚玄卿的脸,下意识朝锁骨之间摸去。 但这里是梦,那枚吊坠并没带进来。 看着奚玄卿的不舍别离,绝望疯狂,仓灵竟觉得很有趣。 他心似过隙白驹,前尘尽抛,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脱开奚玄卿的怀抱,他说:“你要走了。” 想了想,又问了句:“不回来了吧?” 这多余的一句,像吹开飞灰后,底下露出的红炭,本以为都要熄灭了,却瞬时有了死灰复燃之势。 奚玄卿眼瞳颤动,左眼的血复又淌出:“那你希望……” 仓灵转眸看着萤火成群的夜空:“你的石身会烧完吗?能不能再长出来?我还想看焰火的时候怎么办?” 焰火哪里不能看,未必要用女娲石身燃烧。 可仓灵非要这么说。 便显得那点稍纵即逝的留念,也覆上一层冷漠自私,满不在意的冰寒。 奚玄卿哑声。 大约是麻木了,也不愿让这最后的温存充满怨念。 他又抱住他,低低笑了声。 “喜欢这焰火也是好的。” 到底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换来的,好歹在仓灵喜欢的事物中,还有点参与感。 奚玄卿喑哑低咽,在梦境世界的崩塌声中模糊不清:“好好留在丹穴山,孔雀一定能照顾好你,你不要淘气往外跑,外面很不安全,不要再被人间误了,这个世界不配,我也……不配。” 仓灵瞪大眼:“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梦境崩塌声太吵闹。 奚玄卿深深看着他,俯身,啮咬住他耳廓,一字一句贴在耳边说:“你若还想看焰火,丹穴山最高的山峰上,有颗梧桐树,你站在上面,朝东边看,在某一个日暮降临时,或许会有。” 那会是他死的时候,燃尽的劫火。 都会化作一场盛大的焰火,遥遥地照亮丹穴山的夜空。 仓灵:“…………” 梦境崩塌。 所有的花草树木化作萤火,奔向天际。 天空变成深邃的黑洞,足下土壤瞬时坍塌。 相拥的两人齐齐坠落深渊。 足踝的红线金铃散发出炽盛光芒,照亮仓灵眼前的那张脸。 变得透明,即将弥散。 仓灵忽然朝他道:“奚玄卿,不谈什么对错了,没有什么对错,我们只是在迷梦中醒来的时间不一样。” “现在,我先醒了。” 种种忐忑猜测,这一瞬,都被印证。 原来,仓灵都想起来了…… 至少在这个梦里,他蜕变长大,记忆回归。 奚玄卿就快出梦了,他朝仓灵笑了笑。 “没关系,你快些醒来,我……就不醒了。” 不醒,带着这场美梦走进地狱。 能陪着他的,只有这个梦了。 他们一起在草原上晒太阳,斗嘴说笑,打打闹闹,还一起看了一场盛大的焰火,牵了手,拥抱过,亲吻过…… 就够了…… 一场梦散,就此诀别。 仓灵醒来时,脑中犹如下了一场雾,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后爪,那微灼的烫感似乎还在,铃铛却早已冰凉。 那枚被奚玄卿修复的金铃,再次布满斑驳锈迹,用尽了气力一般,变得平庸,不再光彩熠熠。 梦是这样的。 初醒时,还记得一点。 醒来的时间越久,便如溪水脉脉流淌过,被冲刷地不剩什么了。 他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丹穴山中,孔雀为他搭建的舒适小窝里。 孔雀正焦急地看着他,一会儿摸摸他脑袋,一会儿掀开他翅膀,摁他摊开的肚皮,圆鼓鼓的,昨夜吃的紫酱果还没消化,这一摁,他险些直接吐出来。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哪个好人家的鸟像你这么能睡?不都饿死了。” 第175章 “这热怎么还没全退啊?” “你都不知道,昨晚你烫的都快烧起来了,我都怕你又涅槃。” 仓灵浑身疲倦,没心思听孔雀絮絮叨叨一堆话。 他闭了闭眼,任由那些记忆溃散。 像留不住的指间沙,风一吹就一点儿也不剩了。 许久之后。 他只慵倦地掀开眼皮:“好累,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 孔雀心底一凛,可别又是记忆幻梦。 “……梦见什么?” 仓灵:“不记得了。” 孔雀松了口气:“不记得好,不记得好啊。” 仓灵没反驳。 其实还是记得一点的。 耳垂很烫,有个人贴他耳边咬他耳朵。 那人让他去梧桐树上朝东边看,说会有一场盛大的焰火…… 大约是高烧一夜,疲乏得很,没刚破壳时那般能折腾,整日啾啾个没完,也不知疲倦。 仓灵喝了点孔雀从九天境打劫的仙酿,又吃了一些从竹熊精那抢来的练食,便困地又睡着了。 这一次,无梦。 然而,孔雀却又喜又忧。 他将凤凰从小窝挪出,抱到自己的床上。 那只双手能捧起来的稚鸟,倏忽间燃起一团烈焰,包裹全身,火焰煅烧中,翅膀渐渐长大,尾翎拉长,满身覆霜,白如雪玉,翅尖付尾的翎羽折射出斑斓虹色。 焰火未停。 凤凰沉沉睡着。 凤凰火还在烧,瞧这架势,不只长大,竟是要一次性就煅出人形吗? 第56章 疯子 “为了给他放焰火取乐,烧了多少石身?你不知道你是以神魂入梦,烧的都是魂魄吗?再这么下去,都不用我出手,你这具壳子里的魂魄就要空了。” 一场梦醒,奚玄卿睁开双眼,空茫地望着腐朽到摇摇欲坠的房梁,视线还很模糊,眼底干涩。 他左眼中住着的邪祟同他说话。 讲不清是讥诮嘲讽,还是无奈叹息。 天光大亮,有暖阳照进小破屋,在奚玄卿脸上投下一道道斑驳,他嫌刺眼,以手枕额缓了许久。 梦境损伤的都是他的魂体,同肉身无关。 他就像个包裹着一团败絮的金玉,内里都快腐烂了,外表瞧起来也不过是面容苍白一些。 反正有无垢灵体,什么样的损伤不能修复? 没有痛感的人,对危险是麻木的。 拥有会自我修复的身躯,自然对生死不怎么在意。 邪祟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丝毫激不起他内心涟漪。 只道:“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行。” 邪祟:“……” 确实,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行。 奚玄卿都虚弱至此了,他都拿奚玄卿没办法。 还不能占据这具身躯,夺走无垢灵体,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奚玄卿没有求生欲,随时能来一出破釜沉舟鱼死网破。 一旦他企图夺舍,奚玄卿只要还存有一缕神魂,一丝意识,就会自爆灵体,拉着他同归于尽。 强占,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邪祟笑他:“真是个疯子。” 奚玄卿也笑了笑:“彼此。” 确实,他们都是疯子。 在涿光山上,邪祟冲破封印要占据奚玄卿身躯时,他们便完成一次交谈,达成了合作目的。 邪祟不是天生的邪祟,甚至可以说他在此前的某一个鸿濛世界中,是被人尊崇膜拜的神明。 他叫安是愿。 安是,是数个七万年前,其中一个鸿濛世界的贵族姓氏。 那时候没有神,几乎没有人可以修行。 安是愿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为何沦落至此,又为何同怀渊面貌肖似,他不愿多说。 只道:“你当我很想占据你这具身躯吗?你当我很想活下去吗?你以为被困在涅槃劫中永无轮回是因为我贪生?” “我只是……被囚禁了,走不出来。” “死生不由己。” 连自戕都做不到,又不能拥有身躯,像个人一样活着。 只能以一缕意识飘荡在不断更迭的鸿濛世界中,看遍人世悲苦,红尘哀痛,却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能看见他,没有人能感觉到他。 他活得太孤独了。 奚玄卿问道:“所以,你不甘心那般活着,想强占我的身躯。” “呵。”安是愿嗤嘲一笑,“你若经历数个鸿濛世界,活个几十万年,还会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吗?” 奚玄卿不赞同:“活着很好。” 彼时,他还在涿光山,小凤凰还在他构筑的温暖巢穴中,他还想看着他的凤凰长大。 他那时心有惦念,眸中有光:“我还有凤凰,活着很好。” “是啊,你还有值得惦念的东西,我又何尝不是?” 安是愿并没多说怀渊和他之间的关系,奚玄卿却心中有数。 在侵占不成奚玄卿身躯时,他尝试着问:“既然你心有惦念,又如何舍得自爆神魂,与我同归于尽?” 奚玄卿并无隐瞒,坦然道:“会有很多人爱他,他不需要我,即便他想起……” 他也已经为他留了一个“奚暮”。 “惦念本就是我的私心,若这份私心对他有利,便能留下,若我的私心对他不利,我宁愿毁去。” 第176章 “……” 安是愿不禁笑起来。 奚玄卿同仓灵的那点过往,他都看见过。 不禁感叹,真是奇怪,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人这人一生,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所爱,便是为了所恨。” “那你呢?你对怀渊,是爱,还是恨?”奚玄卿问他。 “你在套我话?”安是愿不甚在意,只说:“你不会懂。” 奚玄卿道:“你欲占据我的无垢灵体,并不是为了自己,你想送给他。” 一瞬寂静,奚玄卿便知,自己没猜错。 他又说:“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吗?” “……” 奚玄卿紧接着道:“那你可知,他耗费了万年时间,好不容易锻造出一个无垢灵体,又设计让我进涅槃劫世界将你带出来,机关算尽,挖空心思,不过是为了让你有一天能重见天日。” “…………” 安是愿死的时候,莫约还是少年,即便意识飘零几十万年,看遍人间苦厄,见惯波谲云诡,但到底还存着最初少年般的心智,被奚玄卿一绕,便迷糊了。 又或者说,这番话触动内心。 他说不出话来。 他本就是个安静的性子,那些恼羞成怒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脱去伪装后,不怎么愿意说话,大多时候都挺安静。 嘲讽讥诮,恶言恶语,都从哪儿学来的? 自然是几十万年来,浸淫红尘,耳濡目染,并非本性。 “我……当然知道。” “但这不对。” 他喃喃道:“我早就该死了,几十万年前就该死了,不想……这么不人不鬼地活下去。” “可你想让他一直活下去。”奚玄卿望着面前一滩积水,他左眼中那张脸倒映其中,面容愁苦。 “他不能死,一定不能的。” “为什么?” “……” 安是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才道:“喂,你同我合作吧。” “我本想将你的身躯占来,给他用,但你脾气这么倔,魂飞魄散都不肯妥协,我不打你灵体的主意了,但你要配合我,我想送他离开这里。” 他不要他灵体,因为这法子也是治标不治本的。 怀渊挖空心思培养出无垢灵体,一开始就是为了安是愿,自然与安是愿的魂魄最适配。 换一个人,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何况,怀渊那样的体质,即便有女娲石为身,也用不了太久。 到时候又要用谁的来换呢? “你也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吧,即便你能自毁,能保证我和他没办法占有你的灵体,但你死以后呢?他会不会对你的凤凰出手,可就说不准了,不是吗?” “我想送他走,你也想让他离开,为什么不能合作呢?” 奚玄卿不言,眉睫却微动。 显然心动了。 安是愿笑道:“我也不蠢,你别想利用我设计杀他,他的能力你不是没见过,你终究是他教出来的徒弟,无论是力量还是心计,你都算不过他。” “奚玄卿,你纵然有再多怨恨,也不该在没把握的事上过于执着。” “同我合作,送他走,我从你身体里离开,你去找你的凤凰,往后再也没有谁会受伤,这不好吗?” 他拿捏了奚玄卿内心深处,不敢掏出来的夙愿。 又要如何拒绝? 鱼死网破的勇气他不是没有。 可至多也只是毁了怀渊万年的谋划。 只要这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仓灵就会有危险。 为了让奚玄卿尽快修出无垢灵体,在发现他无心,不可顺利渡劫的情况下,怀渊轻轻松松骗来凤凰心。 又为了从涅槃劫世界中接出安是愿,怀渊可以从暗示奚玄卿“仓灵是重明鸟”开始,设计出一场凤凰涅槃身死的局面。 不! 或许,这步棋,从蛊惑乌鸦占有凤凰身份就已经开始了。 这一切,怀渊都没有参与,只高高矗立在空悬洞上慢慢瞧着,关键时候一拂衣袖,轻飘飘地带起一阵风,便掀起惊涛骇浪。 他什么也不用做,他只要从一开始就驯化奚玄卿,让他像自己的奴隶一样忠心不二。 以“天下苍生安危”为借口。 以“九天境神尊不该有私情,该顾全大局”为枷锁。 便将奚玄卿牢牢桎梏住。 毕竟,这个孩子从心智初开时,他就设计好了教导方案。 无心无情又能怎么样? 怀渊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师徒情捆绑他。 师徒情算什么? 也只是私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终究比不上天下苍生的责任重大。 你要努力修炼,为了保护四海八荒三重境。 我对你寄予厚望,从一开始就将你当作这个世界的救赎。 你是女娲石,你注定要在鸿濛世界更迭时,以身补天漏。 这无垢灵体,你必须修,因为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拯救苍生的人,谁都替代不了。 你还是一枚石头,尚未修出灵智时,就已经站在丹穴山最高峰上,看遍人世八苦,你天生就注定要心怀大爱,你始终不可以考量你自身的喜恶,你不能有自己的偏好,因为,你从不属于你自己,你是整个天下的,你必须放下小我,才能成就大我。 第177章 反反复复,这样的话,怀渊对他说了一万年,再坚硬的石心,也被烙刻地痕迹斑驳,伤痕累累。 面对自己一手教导出来,这样乖巧的孩子,要说不舍,并非一点没有。 但……怎么能比的过那个让他等了几十万年的人呢? 怀渊站在浮岛崖边,望着万里晴空,叹息一声。 到底是在人间滞留久了。 他这样的人,竟也能生出感情。 但一想,奚玄卿一颗石头都能疯狂地爱上一个人。 他也差不离…… 怀渊不禁轻笑,喃喃自言:“我们师徒,当真一个德性。” 奚玄卿在涅槃劫世界中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偏执的爱恨,病态的占有欲望,还是无计可施时,只能以自毁来讨好仓灵,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是疯子。 只不过,奚玄卿想到的是损毁自身,去弥补。 而他…… 他没资格自毁,也不敢自毁,更不能自毁。 倘若,奚玄卿那时候没看穿“补天漏”一事是假,有蹊跷。 他还肩负着以身相殉的使命,这条命不属于他。 在天下苍生,和爱人面前,只能选择救一个的时候,奚玄卿要如何选呢? 怀渊:“真遗憾,可惜啊……” 他没机会看见这一幕了。 怀渊下了空悬洞,正准备朝奚玄卿曾住过的那个小院走去,便被浮岛下苦等一夜的司晨拦住。 他一见怀渊,便拽着身侧的凤翎跪下。 膝行到怀渊面前,额头重重磕下,撞击在碎玉石砖上,磕得青紫。 说好听点是虔诚,说得难听,便是像条狗一样没有尊严。 “求尊上救命!” 怀渊垂睫,乜了眼那浑身包裹着黑纱的人,大半张脸都掩盖在头纱下。 凤翎没见过怀渊。 但知道他是奚玄卿的师尊,不但帮司晨救了他的命,当初甚至没有揭露过他身份。 怀渊天尊法力通天,能不知道他只是一只乌鸦吗? 不过是没有揭穿罢了。 无论原因如何,凤翎觉得怀渊对他没有敌意。 他带着好奇,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四目相对,正好撞上。 见对方眉目微蹙,面容漠然,凤翎心底一惊,被强压威慑地浑身轻颤。 司晨低骂他:“你什么脸,自己心底没数吗?岂敢玷污尊上的眼?” 说着就扣着他后颈,使劲往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扣。 额角一疼,磕得凤翎头晕目眩,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视线清晰时,才发现面前的碎玉地面上都是血。 热流淌过眉睫,洇入眼眶。 他眼底一热,控制不住地哭出泪,都混在血水里。 他知道,他如今的模样很丑。 实在是太难看了。 司晨不会怜惜他,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怜爱他了。 何止面容,就连身形都走样了,背脊渐渐佝偻,手腕也变得枯瘦如干柴,裸露在外的指节皮肤皲皱,丑陋如烫熟的鸡皮。 怀渊并未计较什么,只道:“本尊已帮你救回他性命,你如今又要什么?” 俨然已觉得司晨所求太多,贪得无厌。 司晨忐忑,望了眼凤翎,闭了闭眼,终是不甘心道:“他……这样也算不得活着。” 怀渊:“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白得的,凡有所求,必然要付出代价。” 司晨倏然抬眸,眼眶通红,膝行两步:“我愿付出一切,只求凤翎容颜如初。” 凤翎愕然地看着他。 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怀渊:“你又有什么可以付出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再无价值,哪怕是这条命,对怀渊而言,也无任何意义。 从前帮他,帮凤翎,倒不是凤翎多有用。 不过是怀渊计划中的一环。 怀渊需要开启涅槃劫,将安是愿从中带出来。 奚玄卿的身躯是首选。 但倘若奚玄卿察觉端倪,到底还有凤翎作为备选。 那时的凤翎拥有凤凰金翎,怀渊甚至帮他将金翎融进魂灵中,这样的魂体,倒也勉强能承载安是愿漂泊几十万年的灵识。 如今,这个备选没用上,便没有价值了。 至于那只凤凰,一开始就是为了用他的心助奚玄卿渡劫,再后来,便是涅槃劫开启的工具。 如今,都已实现。 到这一步,凤凰本该没什么大用了。 但奚玄卿的灵核伤得太重了。 总需要一样东西去修补替换,塑成一具完美的无垢灵体。 第二场涅槃劫开启时,怀渊比谁都希望凤凰涅槃成功。 涅槃火煅烧后,才更有价值。 这时候,凤翎便成了触发凶险的工具。 逼得凤凰不得不快速出劫,涅槃重生。 就像驯养一只蛊虫,必定要放入另一只凶恶的毒蛊进去,逼得那只蛊虫不得不做出反应,激烈抗争,挣扎求生。 但,如今的凤翎连凤凰金翎都失去了。 还有什么价值呢? 怀渊面无表情地睨了两人一眼:“人类喜欢秋季,厌恶冬雪,是因为冬日的风景太差了吗?不过是秋季丰收,能产出饱腹的粮食,冬天太冷,能将人冻死,难以过冬。” “趋利避害,只喜欢有用的东西,是所有物种的天性。” 第178章 说罢,便要抬脚离开。 司晨顾不得许多,一把抱住怀渊的腿,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尊上……” “尊上!您怎么能和这凡人俗物相提并论呢?您不一样的,因为您是……您是……” “您是最慈悲的,万事万物都仰仗您的眼色生长,司晨永远都是您的信徒,求您可怜可怜司晨吧!” 怀渊深深叹息。 “你们这些人啊,都是这样,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今痛悔过去,以后又追悔现在,没有一天不活在悔恨中。” 凤翎是这样。 司晨是这样。 奚玄卿也是这样。 “司晨,你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价值,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普天之下,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我为何要可怜你?” “你曾说要做我的仆,奉我为主,可我要的是鹰,不是犬。” 他不禁想,他在这个世界中,拥有过鹰吗? 奚玄卿是,九方遇是,曾经那条蛟龙也是。 可都不是他的。 他站在九天境之上的空悬洞,俯瞰众生,一切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 满眼红尘,望去却空无一物。 唯独曾经失去的那个人,终于要找回来了。 “一只雉鸡,一只乌鸦而已,陷在这样一场局中,能保住性命,已该庆幸,何必还要再奢求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这就是命,认了吧。” 没再管身后那两个卑微到尘埃的祈求者。 即便他们头颅磕破。 即便愿望无法实现后,双目已从卑微祈求,变成怨恨深重。 看,他们都是这样的。 有所求,有机会得到施舍的时候,对你感恩戴德。 你绝了他们的希望,不再给予任何帮助时,不要说念及从前的好,去感恩,便是连恨意都比真正伤害过他们的人还要深重。 凡尘境的人类管这个叫什么? 怀渊想了须臾,记起来了。 ——斗米成恩,担米成仇。 · “他要来了。” “嗯。” 奚玄卿整理好九方遇屋中的被褥,推门而出,回到他曾住过的那间屋中,多年前的旧茶已然泛潮,他便生火,在茶罐中烤一烤,再烹煮。 炉水沸腾时,茶叶刚倒入,案桌前便投下一道阴影。 物是人非。 奚玄卿没再像多年前那样,唤他一声师尊,也未起身相迎。 怀渊微顿,与从前一样,在他面前坐下。 彼此沉默。 那壶茶谁也没喝,直到沸腾,热水贴着炉壁滚落,被热炭蒸干,仿若发出受刑般的声。 让奚玄卿联想起天狱中无数的刑罚。 那些东西从他成为九天境神尊之前,就存在了,存在了多久,他不知道。 只晓得,这是规矩。 从何而来? 以前未曾深思过,如今想来,现如今的三重境中,没有哪一境有这样的严刑峻法。 倒像是从前的鸿濛世界中,王朝皇室创造出的东西。 那壶茶水,渐渐烧干,直到发出刺鼻的焦味,连陶壶本身都烧出皲裂纹路。 奚玄卿终于开口,像是思忖许久,不得不作出选择。 “我有条件。” 怀渊温和一笑:“我答应了不动凤凰,他本来也不在我的计划中,哄来凤凰心是为了让你渡劫成功,送他入涅槃劫,也只是为了开启劫门,带人出来。” 奚玄卿只定定看着他。 那只如渊深邃的左眼寂如空洞,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怀渊望着他左眼,看了会儿。 “你不信我?” 笑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为师?” 一个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欺骗的人,竟问出这样荒谬的问题。 奚玄卿只道:“我要你发心魔誓,不能碰凤凰,不能伤他一分一毫,最好是……你永生永世都不许出现在他面前。” 心魔誓? 怀渊双眸微眯,忽而哂笑。 爽快答应:“好。” 何为心魔誓? 无论人、神、妖,只要在修炼,就会有他自己的道心,相对应的,那便是贪嗔痴妄生出的心魔阻碍,是可以击溃道心的存在。 心魔有大有小,有轻有重。 轻则修为停滞不前,重则修为尽失,修士疯癫,乃至自戕而亡。 心魔在心魔誓前,还只是小困境。 心魔誓一旦发出,便是向天道签订契约,一旦违约,便会是身死魂灭的下场。 这份债,人收不来,便由天收。 怀渊答应地那么爽快,或许可以理解成,安是愿在他心中,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可安是愿呢? 他明明连自己的重生机会都不要,也要帮怀渊夺得无垢灵体。 在心魔誓这样毒辣的咒言面前,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奚玄卿松了口气。 每一步都不能踏错,好在这一次,他也没算计错。 眼睁睁看着怀渊誓言落下。 奚玄卿忽然道:“你长白头发了。” “是吗?”怀渊不甚在意,只抚了一下鬓角的斑白,笑容依旧温和:“到底是我亲自教导了万年的徒儿,还是关心我的。” “……” 第179章 奚玄卿皱眉:“心魔誓再加一条,不能动九方。” “哦……”怀渊抬眼觑他,“你看出来了啊。” 奚玄卿:“不难猜,无垢灵体是为他而创造的,因而,你慎之又慎,从小到大,生怕我磕碰,损伤了这具身躯。” “对九方,你从不手软,苛责严厉,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修为增强,再增强,最好无人能敌,那是因为……” 奚玄卿目光灼烫,真相却是冰寒刺骨。 “是我为自己准备的。” 既被猜到,怀渊也懒得避讳:“如你所见,我的这具身躯快坏了,需要一个新的,才好与他相配。” 怀渊问道:“我很好奇一个问题,若在第二场涅槃劫世界中,你没有机会以命换命,死的是绛仙草,而你根本没办法干预那个世界的变化,在他死后,你会怎么做?” 大约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宽泛了。 怀渊犹豫片刻,又补充道:“绛仙草死后,并不会灵识湮灭,他会散开,在那些围观他受火刑时,唾骂他,厌憎他的人群之中,被他们的恶念捕获。” “木已成舟时,你才踏入那个世界,但是已经晚了。” “可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只要你将那些厌憎、谩骂、伤害过他的人全部献祭,便能集齐他溃散的灵识,而后才有机会让他重生,你会这么做吗?” “哦,对了,因着绛仙草极为特殊,不止是心有恶念的人捕获他的灵识,在刑场外的,哪怕是老人妇孺孩子,只要投过去哪怕一个厌恶的眼神,都会分去一部分灵识,就像风一吹,散开的花粉一样。” “你愿意为了凤凰屠杀半城的人吗?”怀渊眯眼看着他,“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第57章 凤凰重生 如何选? 即便只是假设,不曾真实发生。 却是魑魅魍魉徘徊在心门外,不断叩问,狰狞嘶吼,振聋发聩。 选那些人,便是背叛仓灵。 他口口声声说着的爱,那些痛彻心扉的悔恨都成了笑话。 选仓灵,便是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坚定了万年的信仰,转瞬便会坍塌。 他同样做不到。 他还没忘记自己成为九天境神尊,执掌四海八荒三重境时,在心底许下的责任重誓。 可笑的是,怀渊从来漠视生灵,认为人命同那些草木蝼蚁无甚区别,却还作出一副悲悯众生的模样,以苍生之责去教导奚玄卿。 奚玄卿当了真,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一切的准备。 一个假君子,竟培养出了一个真仁者。 “很难选吗?” 窗外的阳光透入,照在怀渊后背上,勾出肩线金边,光强刺目,望了几眼,便双目泛花,再去看怀渊的脸,已经什么都瞧不清了,都掩映在暗处,只觉陌生。 “应当不难选吧?” “我都说了,凤凰是那株绛仙草时,那些分得凤凰灵识的人可都是带着恶意的,每一个都是帮凶,既然是恶的,为何不能铲除摧毁?何况……不杀了他们,你如何救回凤凰?” 他说话时,那些勾勒出脸庞、下颌,瞧着已定型的光,也在挪动,游离不定。 “别想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那都是骗骗小孩子的故事,现实中哪儿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他愈说,脸侧的光抖动越快,整张脸在明明暗暗中不断彷徨。 咄咄逼问。 “即便你妇人之仁,包容那些恶,想着牺牲自己便可不用选择,但这一次可不是燃烧自己灵核,就能救回凤凰,你必须杀了所有人,剖开他们的尸体,取出一片片破碎的灵识,或者……亲眼看着凤凰死去。” 那些光从窗棱透入,游移在怀渊脸上,慢慢地,它们退下,怀渊的脸笼在黑暗中,彻底瞧不清了。 奚玄卿垂眸,看着自己的被光照得发白的手,虚虚一握,仿佛真能攥住什么东西。 但光又如何会在某一个人身上永远停驻呢? 曾眷顾过怀渊,如今又照到他身上。 终究留不住。 阳光不会因为你冷,因为你渴望温暖而降临,也不会因为你太热,因为你畏光就消失。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随着日升,光影游移。 它又去照亮别处。 将两人都抛置于黑暗中。 奚玄卿推开格子窗,站在暖阳下,才不那么冷,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竟也晕出几许血色。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奚玄卿回看雾纱下,面容模糊的怀渊,“我不是你,凤凰也不是绛仙草,我和他,从来都不会成为你和安是愿。”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雷霆电殛,一出口,怀渊便怔住。 他眉心一拧:“你不敢回答吗?” “你心底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他的面容渐渐扭曲,一贯温和的嗓音也带上急迫喑哑。 “那些人本来就有恶念,不配活在阳光下,他们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能比得上凤凰?为何被屠满门的凡人报仇雪恨,便是快意恩仇,值得称赞,为何你要救自己所爱,便是贻误苍生,是德行有亏?我都说了,他们不是善人,要不是对凤凰有恨意怨念,是不会捕获灵识的,这不能选吗?这不好选吗?” 第180章 他一直在拿凤凰误导他。 可这个问题从来不是凤凰和奚玄卿的。 奚玄卿偏眸,漆黑空洞的左眼似也透入一缕光芒:“你问过他愿不愿意吗?” “……什么?” 怀渊面容有一丝崩裂。 浑身笼罩在光下的奚玄卿,像渡了一层耀眼金芒,他长睫微垂,双眸轻阖,复又睁开,握着窗棂的手颤了下,指节轻缩。 “不该那样的……” 少年清泠嗓音响起时,怀渊终于彻底崩坏假面。 “你,你…你是……” 那双桃花眼再度抬起时,面容还是奚玄卿的,神态却已截然不同。 他看向怀渊,眉目哀戚。 几十万年的惆怅思绪,千万缕,一言难以蔽之。 “那样活着,真的很痛苦啊……” 一时间,怀渊想越过茶桌,可对方只是盯着他双足看了眼,一言未发,便让他止步,踌躇原地。 他只会在这个人面前失态。 怀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希望,还有机会,就算……就算时间漫长,我也找到方法了不是吗?” “可我不喜欢。” “……” 安是愿说:“你大约是恨我的吧,不然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那般对待我,我的手没沾过一丝鲜血,你倒好……”他苦笑一声:“你一下子,直接让我背上了半座城池的命,七千六百三十一人,我记得清清楚楚。” “…………” 安是愿:“我在那个世界出不来,永远不得解脱,就顺着他们的轮回转世找去,跟在他们身后,我想补偿,想帮忙,想赎罪……” “可我没办法,我只是一缕飘荡的灵识,什么都做不了。” “我就想,熬一熬吧,等这个鸿濛世界终结,我就可以随之覆灭,结束苦痛了。” “可我想不到,你会疯成那样,竟将那个世界装进凤凰涅槃劫中,躲避天道法则,给了我不生不死的几十万年诅咒。” 怀渊:“那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对不起你,这些都是他们的报应。” 安是愿:“这份报应里,也有我吗?” “……”怀渊愕住,垂眼哑声道:“对不起……” 安是愿:“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了解我,也晓得我死后,对他们并无怨憎。” “你替我做的决定,让我死生不由己。” “你根本不知道,从那些人体内挖出来的灵识,早已被贪嗔痴恨熏神染骨,我带着那些东西活了几十万年。” “几十万年啊……” 他自嘲一笑,悲戚地看着怀渊:“我想,你应该是恨我吧。” 怀渊不知如何开口。 目光闪避,一会儿说着“你误会了”,一会儿说“我没有,不是这样”,可面对造成的苦难结果,他解释不清。 愧疚与痛苦,逼得他头疼。 本就疯,如今更是无处发泄,不知所措。 他倏地抬眼,看着装在奚玄卿壳子里的安是愿,目光几欲闪避,又强行掰回来。 “先不说这个,我找到办法了,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女娲石身很适合你,无垢灵体也能净化你灵识里的那些脏东西。” “我帮你拿下他,阿愿,你过来。” · 被认定成没有价值的存在,怀渊不会管他们了。 凤翎起身,擦去额头上的血,又掸去膝上灰,整理衣衫,脱去裹的严严实实的纱巾,露出那张平庸到甚至有些丑陋的脸。 司晨还跪着,乍见这张脸,瞳孔骤缩,目眦尽裂。 一把拽过凤翎,就想为他盖上头纱。 凤翎往后一退。 他捞了个空。 凤翎:“他说的对,我们只是一只雉鸡和一只乌鸦,被算计进这样一场乱局中,能保住性命就已经很好了。” “你——”司晨怒不可遏,“你认输了?” 凤翎垂眼:“……从一开始就没赢过。” 他算是看清楚了。 他以为自己撞了大运,终于可以摆脱卑微身份,终于可以脱胎换骨,乌鸦飞上枝头也能成凤凰。 即便这一切都是偷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只要到他手里,那就属于他。 直到如今,他才看明白,得到与失去,从来由不得他。 他不过是上位者布下一盘棋中的一个小卒,被推着往深渊走,回不了头。 卑微着,只进不退。 他缓缓脱下帽纱,扯开笼罩严实的外袍,将自己本来的模样暴露在阳光下,在司晨眼前。 “你就没觉得奇怪吗?” “三百年前,我拿到凤凰金翎时,并不想占有,只是想试试看,我想过还回去的,可一摘下金翎,我连自己的羽毛和模样都恢复不了,甚至保不住性命。” “如今,凤凰金翎再度失去,我却只是回到曾经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副作用。” 太明显了。 乌鸦已成废棋,不重要了,便无需耗费心思骗他什么。 凤翎望了眼顶上浮岛,那是一座大山,压着他,如今他从底下挣扎出来,保住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 这条命…… 也算不得保住。 身躯破烂,魂灵更是被孔雀撕碎地一塌糊涂,就连精神都在一场场折磨中蹂.躏地千疮百孔。 他还能活多久? 第181章 他还能争什么?他拿什么争? 司晨忽而笑起来:“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是否被利用算计,要不然,我也不会做了你三百年的奴。殿下,即便是死,你也要以凤凰的模样死去。” 阴鸷的眼转瞬却又温柔。 他扶着凤翎的肩,咔嚓一声掰断凤翎佝偻的背脊,又快速衔接骨骼,至少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挺拔俊秀,同从前一样。 又将那身黑纱扯起,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凤翎面容,一丝皮肤都不许裸.露。 凤翎的血咽在喉咙里,眼泪止不住流淌,哭到伤心竟莫名笑起来。 无人爱我……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拿走凤凰的一切,学的和凤凰一模一样,用了三百年时间都没让奚玄卿爱上他,那些宠溺与关怀,不过是给凤凰这个身份的,从不是他。 就连“凤翎”这个名字,都是假的,都带着凤凰的影子。 凤凰的金翎。 失去这个身份,便失去了一切。 就连他以为永远不会背叛他的司晨,都是假的。 司晨要的,从来都是他想象出来的那个凤翎小殿下,同乌鸦无关。 那句“我们走吧,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和你找一个地方度过余生好不好”梗在凤翎喉中,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终于坦然承认,这天地间,无人爱他。 司晨从身后拥住他,贴在他耳边温柔道:“别怕,殿下,我会治好你的病,哪怕是死,我也会让您死得最好看,我会将您塑成仙尸,永远不会腐坏,和活着一模一样,像凤凰一样活着……” “……疯子。” “嗯。”司晨笑了笑,“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计划,我们走吧,去丹穴山。” “殿下放心,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永远不会放弃您的。” · 丹穴山并不隶属于任何一境。 它是遗世独立的存在。 七万年一次更迭的鸿濛世界,唯一不会被抹去重塑的只有丹穴山。 这里是凤凰的领土,也是女娲石和息壤的诞生之地,再往前追溯,哪一个鸿濛世界数一数二的人物,不是沾过丹穴山机缘的? 魔域觊觎此地已久,可即便这片桃源并无人看守,他们也无法夺去。 传闻,曾经有一位非神非魔的大能,直接去了鸿濛天外天,与天道做的一笔交易,让丹穴山永远成为凤凰的庇护之所,神魔不侵。 奚玄卿也说,让孔雀带着凤凰留在丹穴山,不要出去。 丹穴山内,谁也动不得凤凰。 即便奚玄卿不说,孔雀也会这么做。 他都想好了,至少要等到凤凰长大,化作人形,力量恢复,他再带着凤凰出去玩一圈,飞遍四海八荒,吃遍山珍海味,赏遍宝珠玉器。 无论记没记起前尘过往,都是可以遗忘的。 念念不忘,只是因为没见过更好的。 凤凰要是想找个人谈情说爱,他就帮他筛选,但孔雀觉得,这天上地下,三重境中,除了自己,没有人能配得上凤凰。 这件事先不急。 凤凰火烧了三天三夜,同涅槃时不一样,这把火烧得愈烈,凤凰的羽毛就被淬炼地愈发璀璨靓丽,柔顺如光缎。 凤凰也不见痛苦疲态,反倒越烧越安稳,睡得愈熟。 那些曾经破碎的魂魄,都在一点点紧密粘连,修复裂痕。 这是真正的涅槃重生。 燃烧掉过去的一切。 “要是记忆也能被烧掉就好了……”孔雀守着凤凰,蹙眉喃喃。 他也不介意凤凰忘记自己。 只要别记起那个人就好。 走神的片刻功夫,天边忽然烧起一抹极其绚烂的彩云,山外的山灵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成群结队飞舞于空中,徘徊在丹穴山外。 天地变色,漫空霞光。 孔雀一怔,再瞧包裹在半透明结界中的凤凰。 那团凤凰火倏然炽烈,温度急剧上升,盛放刺目白光,将黄昏下,昏暗的室内照耀地亮如白昼。 白光褪去后,已是一个浑身赤.裸,肤如白玉的人侧躺在床榻上。 近乎完美到挑不出一点瑕疵。 暖白的光笼罩在身体上,骨节纤长,肤白如凝脂。 他双目紧闭,长睫在精致的鼻梁上投出淡淡阴影,唇似豆蔻浅染,下颌精致,脖颈纤长,缀着一枚吊坠,便是睡梦中,他也紧握掌心,不肯松手。 漆黑长发犹如绸缎,铺陈在雪白皮肤上,散落在床榻边沿,一路缠至脚踝,清俊踝骨缠着纤细的红线,拴着两枚斑驳褪色的金铃。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不会过于绵软稚嫩,也不会太硬朗劲俊。 一切都是刚刚好。 像是一轮无限趋近于圆满的月,却永远不圆,永远给人以期待,又不会如同弦月一般,光芒黯淡。 恰似夜昙一瞬花开,却永不凋零。 孔雀在凤凰还未修成人形时,便离开了一万年。 他自然没见过这样的凤凰。 呆愣愣地看着床榻上的人,怔了许久,才匆忙扯过被褥替对方盖上。 指尖擦过对方皮肤,触感细腻。 像一簇电流,窜入心口。 只觉脸颊滚烫。 有那么一瞬,他竟认真考虑起来:若凤凰真想找个人谈情说爱,他也不是不行啊,至少他开屏的尾翎就很漂亮啊。 第182章 他这辈子,也就为凤凰开过屏。 当年,被迫挂在佛祖身边的笼架上时,他对谁都爱答不理,即便遇上佛祖诞辰,那些尊者菩萨劝他开屏,他从来都是头一扭,坚定拒绝的,从不媚上。 如果是凤凰…… 那……咳,那就可以。 孔雀正踌躇,不知所措,也不敢看凤凰,自然不晓得那双眼已缓缓睁开,瞧了他许久。 “表哥……” 孔雀猛地回头,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半明半昧地看着他。 “你……你叫我什么?” 习惯了活泼好动,一天到晚啾啾叫,还总和他顶嘴的稚鸟。 面对眼前这个安安静静的美人,很难反应过来。 凤凰笑了笑,唇角微翘,瑞凤眼尾轻轻上挑。 凤凰火烧了太久,嗓音微哑:“表哥啊,不是你之前让我这么叫的吗?” 孔雀:“……” 他倒了一杯清露递过去,一截白玉便从被褥下探出,接过来小口小口地饮下。 孔雀撇开眼,屏住呼吸。 喃喃着:“表哥好,表哥好…… ” 幸好,他之前没说“我是你爹”。 细想这个称呼,眉头又皱了起来,他也就一个哥,还是个表的。 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又后悔了,还是做爹好。 之前那么小一只啾啾,不听话,闹脾气,他就一把抓过来,揣怀里。 现在这么大一个人,他说的话不管用的时候怎么办?凤凰要是对那破石头念念不忘,他一个表的哥,怎么拦? 孔雀思考了会儿,先说:“你化形突然,没给你准备衣裳,能不能变回去?” 凤凰:“……” 好不容易化形,哪儿有叫人变回去的道理? 瑞凤眼一扫,瞧着满屋就这一张床,是孔雀的。 他自己之前住在篮窝里,占不了什么空间,如今换作两个人,确实有些拥挤。 凤凰往床里靠了靠,动作间被褥滑下肩头,长发覆盖住一部分,可圆润的肩头,精致的锁骨却怎么也遮挡不住。 他自己倒不如何在意。 甚至抬眼对孔雀说:“你过来。” 孔雀愣了下:“…什么?” 凤凰:“上床。” “啊?”孔雀傻眼了,脸颊一瞬憋红。 凤凰接着道:“试试看能不能躺下两个人。” 同床共枕的邀请吗? 孔雀从未和谁在一起睡过。 在须弥天外时,他大多时候都是以原形示人,睡觉也是站在笼架上。 万年前,和凤凰相处时,倒是一起睡过。 但那时候,他们要么一个是人形,一个是原形,要么就是一大一小两只挤在一块睡,也不觉得有什么,浑身都是绒毛,挤一挤还暖和。 可如今的凤凰…… 孔雀极爱美,甚至称得上自恋,在他眼中,只有凤凰才能媲美自己。 因而,即便曾经是个厌世的混世魔王,吞过佛,打过架,搅乱过人间秩序,对什么都不在意不在乎。 在凤凰面前,却是小心翼翼,分外扭捏的。 “这…不好吧,我……” 他话未落下,忽然眉头一皱。 凤凰微愣:“怎么了?” “有人擅闯丹穴山,结界被动了。”孔雀抬手布下层层叠叠的保护禁制,拽过锦被,严严实实裹住凤凰肩膀:“我去看看,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回来给你带果子吃。” 那双极具魅惑性的凤眼,毫不设防地看着他,孔雀禁不住心中悸动,托着凤凰的后颈,吻在他额角。 悸动的心被他使劲摁平歇,心想:哥哥弟弟的,亲一下怎么了?这有什么的? 而后,转身离去。 凤凰眨了眨眼,触摸额角,有些古怪,但也不排斥,毕竟,万年前,孔雀一直照顾他,他早就习惯了孔雀的亲昵。 窗外,已近黄昏,天边晚霞绚烂,无数山灵飞舞在丹穴山结界外,分外热闹,像是在庆贺凤凰涅槃归来。 他盯着窗外瞧了许久。 模模糊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淡去,他也未曾去捕捉。 过去的……都过去了。 他已于某个深夜,在那场盛放着绚烂焰火的世界里,与过去告别过了。 如今,是重生。 凤凰微抬指尖,一簇水流从指腹蔓延开,在他面前,出现一道水镜。 他下床走过去,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 瞧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是长开了些许,眼尾上扬,没了稚态。 他闭了闭眼,抚摸自己身体。 感受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翎羽丰满如初,凤凰心蓬勃跳动,内丹干干净净,那些烙印在身上的鞭痕也一点儿都没留下。 就连曾经,被奚玄卿强迫着双修过的识海,都被凤凰火灼烧过一遍。 如今,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旁人的气息。 胸前位置,金翎微微颤动。 凤凰复又睁眼,窗外的天似火烧,他抚着锁骨之间的金翎。 自我暗示:新长出来的,不是别人用过的,不是别人用过的,没有脏东西,不脏的…… 可没用。 明明金翎无事,神力如初,不影响什么,却如鲠在喉,膈应人。 凤凰皱了皱眉。 第183章 实在咽不下恶心。 他一把扯下飘扬的白纱窗幔,胡乱裹在身上。 孔雀精心布下的禁制,他指尖一触,便如泡沫一般碎裂。 凤凰缓步朝丹穴山入口处,那个金翎感受到异样的位置走去。 第58章 乌鸦的黄昏 丹穴山入口有结界。 是孔雀布下的。 孔雀曾在须弥天外随佛陀修行万年,敕封孔雀大明王,实力不容小觑,布下的结界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闯的。 该知难而退的。 凤翎劝过司晨,可对方不理他,只道:“我跟了怀渊许久,他破阵的手法,我也见过不少次。” 说着,便开始研究起孔雀的结界。 凤翎自知劝不动他,只默默仰头看着这片天空。 他曾在这片天空飞舞,再累也不停歇,只想有一日能见到凤凰,和凤凰说上两句话,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 他也曾在这里设计伤了孔雀。 如今再回来,真不是自投罗网吗?孔雀会杀了他的。 他不是不想逃,可司晨太疯了,这一路他只要生出逃走的想法,司晨就会掐住他的骨骼,掰裂,或是撕下他一块粗糙皮肤,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司晨一寸寸捏碎他骨骼,又一边温柔道:“殿下别怕,就算全毁了也没关系,金翎会帮你修复好的。” 疼痛绵绵密密攀满全身。 浑身像是缠满荆棘,刺的血肉模糊,也扎根心底。 大约是疼麻木了。 到了这个份上,凤翎反倒无所谓了。 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凤翎唯一可以确定,就算是死,司晨也会陪着他。 这样也好…… 两个日夜过去,司晨还没找出结界的破绽,显然有些急躁了。 凤翎忽然喊他,他也不愿回头,去面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只烦躁道:“殿下若无事,便休息一会儿吧,司晨还忙着呢。” 凤翎望着变色的天空:“……不是,你快看。” 成群的鸟雀自四面八方飞来,盘旋在丹穴山上空,鸣声如乐,晚霞异常瑰丽,将整座丹穴山染上暖虹色。 司晨愕然,眉心紧拧:“糟了,凤凰要化形了。” 如若化形,他们便再无机会。 先不提孔雀守在凤凰身边,难以下手,若凤凰化形,原本的金翎也会烧融,力量回归,凤凰会长出新的金翎,他们便再也没有夺取的机会了。 “必须趁他还未化形成功,将金翎抢回来。” 司晨来不及慢慢破结界。 识海中,有道声音,对他说:“带我进凤凰洞。” 他咬破指尖,将那滴精血摁入自己眉心:“尊上,我知道你的灵识还在我体内,我带你进凤凰洞,帮我……” 那是早年,他奉怀渊为主时,对方留在他识海中的一缕灵识。 彼时,是用来检验他的忠诚,也是怀渊留在他体内的一双眼,像这样的眼睛还有很多,以达到足不出户便晓天下事的目的。 怀渊放弃了他们,却还没来得及收回这缕灵识。 果不其然,司晨的识海苏醒了一抹意识。 对方操纵他的双手,很快拆开了孔雀的结界。 凤翎只觉觫然:“只是一缕灵识而已,这么快就拆开了孔雀的结界,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司晨泛着猩红的双目欻地转向他。 眼底是浓重的戾气。 凤翎捏紧脸前黑纱,眼神躲避。 分不清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司晨,还是怀渊。 只听他阴沉沉道:“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凤翎:“……” 看来不是司晨。 司晨怕他跑了,不可能不将他带在身边。 眼见着司晨头也不回地离开,凤翎该庆幸的,他该立刻逃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可他没有。 只躇在原地,竟乖乖听话等着。 逃走又能怎么样? 他没了金翎,只能做一只丑陋的乌鸦。 被孔雀撕碎了魂魄,加上早年为了欺瞒奚玄卿,捏碎了自己的心脏,这残破的身躯又还能让他支撑多久? 迟早要死的。 与其默默死在无人角落,不如死在司晨的身边。 毕竟,司晨已经是这世上唯一在乎他的人了。 往好了想,有怀渊灵识相助,司晨或许就成功了呢? 赌,还有一线生机。 放弃,那就放弃了赢的权利,意味着彻底失去。 凤翎不断麻痹自己。 直至天边晚霞黯淡,漫空鸟雀也未曾散去,他们都是凤凰虔诚的信徒,本能地,为着信仰奉献自己的嘹亮歌声和优美舞姿。 乌鸦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但从来都被排挤在外。 直到他成了凤凰…… 那些山灵很笨,认不出他是假的,也会围着他起舞。 他们从来都只是崇拜凤凰的身份,和华丽的翎羽。 只是慕强而已,难谈忠诚。 满眼空花,皆是虚幻。 想来想去,凤翎竟不知自己殚精竭虑的一生,所求到底为何。 直到更深露重,天光黯然,一轮圆月浮挂在空中。 凤翎看见山坳间亮出一团白光。 从丹穴山内走出来。 他随意披着窗幔纱帘,半边肩裸.露在月光下,颀长指节捻着一根藤叶把玩,随着走动,纱幔拂开,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墨色长发纠缠足踝,踝上绕着一根红线,缀着金铃,是唯一的艳色。 第184章 柔和的白光缭绕满身,竟比月光还圣洁。 凤翎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顿时震愕,呼吸滞涩。 “你在这里等谁?是在等我吗?” · 喀嚓一声,孔雀掰断司晨另一只手臂。 对方眉目狰狞,痛苦地面色扭曲,一只胳膊彻底卸下,另一只骨骼尽碎,却咬着牙继续缠着孔雀。 “能破我结界的不是你?背后的人是谁?” 孔雀百思不得其解,整个三重境中,能与他匹敌的唯有奚玄卿,但奚玄卿没事干破他结界做什么? 知道凤凰化形,闻着味儿来了? 那这只雉鸡赶来送死又是做什么? 孔雀想了须臾,终于反应过来。 该不是想偷走小凤凰,让这蠢东西调虎离山吧? 但细想又不太对。 奚玄卿亲口对他说,让他带着凤凰回丹穴山,不要出来,说外面很乱,丹穴山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孔雀面色蓦变:“糟了!” 他指尖死死摁住司晨眉心,强行侵入识海,才发现这具身体内只有一半魂魄。 另一半去了哪儿? 孔雀再无耐心,指尖化爪,猛地戮进司晨胸口,捏碎心脏,攥碎魂魄。 忙不迭回到住处,才发现屋内一地狼藉,被翻箱倒柜地找过一遍。 凤凰也不见了。 好在并无打斗痕迹。 孔雀急火攻心,呼吸急促,拳头都在颤抖。 他并不能确定刚化形的凤凰是否是清醒的,力量如何,对上那一半魂魄有无胜算,庆幸的是藏在柜中的金翎化作灰烬,未被夺走,凤凰已经长出了新的。 司晨想要金翎,他的目标是凤凰! 凤凰会去哪儿? 天色已暗,唯独三里外的东边入口有簇白芒,混着金翎炽光。 孔雀化作原形,展开双翼,朝彼处飞去。 · 丹穴山凤凰洞内,橙红的瑰丽晶石照亮周遭。 一缕魂魄飘荡至此。 透明的魂体,在那缕灵识帮助下,有了半虚半实的身体。 心脏爆裂的那一刻,他蓦地捂住心口,呼出一缕寒蓝雾气。 那是命气。 身躯被毁,他撑不了多久了。 司晨闭眼,近乎哀求:“尊上,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想去找凤凰,拿回金翎。” 魂魄中的那抹灵识游弋识海。 没有同意。 司晨捏紧拳头:“我是答应了你,带你来凤凰洞,可我的事还没做完……” 他话音刚落,一阵剧痛袭击魂灵。 怀渊没答应。 他只同意帮他打开结界,交换条件是进入凤凰洞。 显得尤为急切。 司晨理解不了,以怀渊的修为,不可能来不了丹穴山,更不可能进不来凤凰洞,想来,随时都可以。 他也不明白,怀渊的灵识为何急着进凤凰洞。 何况,一抹灵识也做不了什么。 为何不是本尊亲自过来? 只有一种可能。 怀渊被什么麻烦绊住脚,自己来不了,才利用他。 并且,很着急。 司晨无法再耗下去。 他在凤凰的住处只找到一抹金翎燃烧后的灰烬,说明凤凰已化形,长出了新的金翎。 刚长出来的,一定还不稳定,说不定力量还未回归,他还有机会,杀了凤凰夺走金翎。 最终,他只得道:“尊上,既已入凤凰洞,您自己进去吧,司晨还有事要做。” 魂体中的灵识怔了一瞬,闪烁幽光。 司晨笑了笑:“我自然晓得,没了您,我这一半的魂魄存不住多久。” “可我的小殿下,还在等着我,我答应过要让他做回凤凰的,哪怕是死,我也不会放弃。” 倏然间,他眉目豹变。 手指戮进额间灵台,硬生生掐着那抹灵识,拽出来,抛掷进凤凰洞,而后转身就跑。 他这半片魂魄没了怀渊的那缕灵识,活不久,灵识没了他的魂魄承载,也什么都做不了。 摆脱怀渊的那一刻,司晨感到从所未有的松快。 他被控制多年,即便自己的意识并未被占据,却深受影响,性情多变。 无论是鹰,还是犬。 他都不想做了。 此生唯一夙愿,便是帮他的殿下成为真正的凤凰。 没有魂魄寄存,那缕灵识也存在不了多久。 被凤凰洞内的炎晶灼烧,热浪一股股朝它奔涌来,它横冲直撞,东奔西逃,最终一股脑扎进凤凰神像中,淹没于硕大的壁画间。 · “怎么不说话?不是在等我吗?” 凤凰把玩着指尖藤叶,离了根茎,竟不见枯萎,反倒愈发生机蓬勃,甚至开出一簇簇白色小花,亲昵蹭着凤凰的手指。 他声音清泠,如山涧泉流涤过暖玉,温温和和的,见到凤翎也没生气愤怒,就像遇见一只迷路的山雀,耐心询问。 凤翎却止不住的颤抖。 他本就徘徊在放弃与争取之间,心难安定,如今见着涅槃重生,劫火中归来的凤凰,心底五味杂陈,波涛翻涌。 特别是那张熟悉的脸。 让他不得不想起九天境上的那些事。 他曾欺凌.辱虐过仓灵,曾鞭笞灼烧过他,曾构陷诬害过他,甚至冒名顶替,夺走他的一切…… 第185章 凤凰没道理不恨他。 可若是恨,又为何如此一副淡然模样? 凤眼下,瞳眸无波,神色泰然。 难道是……记忆尚未回归?不记得他了? 可若不记得他,该问他是谁,为何在这里,而不是问他是否在等自己。 凤翎想不明白。 他看着那双自己曾模仿过的眼,那张自己曾伪造过的脸,无穷的酸涩从胃里往外泛,逼近喉咙,几乎要灼腐食道。 见到真正的凤凰,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无论如何去模仿,都是东施效颦,沐猴而冠。 皮肉可以仿造,身体可以重塑。 神态、骨相,音容笑貌都是学不来的。 便是披着简陋纱幔,依然身姿亭亭,凤凰也还是凤凰。 从头发丝到趾尖,无一不完美。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凤凰轻声笑了笑,语气未改,却意有所指,“这副皮相,你很喜欢?” 凤翎僵硬原地。 他缓缓摇头,垂着眼,泪一滴滴往下坠。 什么是喜欢? 是对空中那遥不可及的月仰望艳羡,还是掠夺偷盗,占为己有? 他听见凤凰叹息一声:“你后悔了吗?” “……” 他不知道。 浑身密密实实颤栗起来。 为什么要问他后不后悔? 是因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吗? “你不会后悔的。” 凤翎蓦然抬眼,惊恐地看着他。 凤凰赤足踏在碎石地面上,朝他走来,足底生出一朵朵白花,花瓣轻薄柔韧,蔓延出一条长毯,托举着他,不惹尘埃。 他说:“你若有悔,那一定是因为如今再无反抗之力,而不是歉疚。” 他只要一个眼神,便以一股无形的力量拴住拔腿就跑的凤翎。 “我想,你应该是不悔的吧?” 无形的绳索紧捆在凤翎腰间,将他勒地肋骨都快断了,拖拽着扯回来,高高吊起,送到凤凰面前。 凤凰轻抬指尖。 不曾碰到他,便掀开了他紧裹面容的黑纱。 凤翎心跳一窒,猛地瞪大眼。 他看见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露出微愕的神色,看着对方诧异模样。 皆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凤翎想抬手挡住脸,可手臂被捆绑,动弹不得,他只能撇过脸。 “所以……不止是身份和力量,你连这张脸都是偷来的吗?” “别说了……”凤翎混身发抖,垂着眼,低声恳求。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们的眼睛似乎有点像,下颌鼻梁也有一点相似。”凤凰不急不慢道。 瞧起来并无愤怒,松了口气,像是解惑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凤翎声泪俱下,不知是悔恨,还是在怪自己当初做的不够决绝,给了凤凰翻身的机会。 他暗想,自己拿走金翎的时候,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凤凰,挫骨扬灰,不要给他涅槃重生的机会,更不该给他认识奚玄卿的机会。 一步算错,步步皆错。 凤凰抬眼,古怪地看着他。 “……我都听见了。” 力量回归的凤凰,想要听见一个没有金翎庇护的小妖心声,再容易不过。 他无奈叹息:“果然……我没猜错,你没有悔过。” 当着奚玄卿的面时,凤翎悔过吗? 奚玄卿杀他时,他悔过吗? 在涅槃劫中受尽苦难时,他有悔过吗? 如今,落在凤凰手中,他悔过吗? 大约是,只后悔自己做的不够狠绝吧。 “我真奇怪。”凤凰皱眉喃喃,“为什么要问你悔不悔呢?” 心底的丑陋被对方一览无余。 凤翎的脸渐渐扭曲,眼泪还未卸下,愤恨便已粉墨登场。 “你嘲笑我,你也嘲笑我!果然没想错,你们都看不起我!!只因为我天生贱种,从来卑微,就不配得到更好的东西,连你看我的眼神也是那样的,你们都这样。” “凭什么?凭什么啊?!!” “…………” 凤凰没什么想解释的。 “别人轻贱你,你也轻贱你自己。” 他从来不是因为乌鸦的黑羽,和天生不完美的面容,而觉得乌鸦丑陋。 丑陋的从来是面容之下的扭曲阴暗。 乌鸦笑地扭曲,似疯如狂:“你不承认,你还不承认!” “你从没回头看过我,我追了你好几百年,每天蹲在丹穴山外,跟在你后面,他们一次次将我挤出去,撞伤我翅膀,我一次次从深空跌落,每一次都遍体鳞伤,但我从来没放弃过,我就是要让你看我一眼,对他们说一句黑羽也不丑陋,可没有……从来都没有!” 凤凰仰头看着漫空飞舞的鸟雀,眼底落寞。 从前,他每次化作原形,遨游山海间时,那些鸟雀都会成群结队追随他,他们管这个叫百鸟朝凤。 这其中也有过一只小小的乌鸦…… 凤凰笑了笑,说不上的悲凉感。 涅槃重生后,他不止是这三百年间的他,更记得这万年来的使命。 “你以为羽族凭什么能成为三重境之一,万灵境的统御者?你以为你这样弱小的山灵,如何得来的一方庇护,安稳活下去?不遭强族侵吞。” 第186章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我……” 他没再说下去。 眉眼恹恹。 是我破坏了平衡。 是我的存在,让羽族野心膨胀,有恃无恐。 也让你这样的小妖忘记自己的弱小,以为活下来很容易,才去想要更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每一次翱翔山海,为四海八荒带去祥瑞,都已经花光他所有的力气。 他需要修养很久才能恢复,他根本注意不到自己身后有哪几只山灵,谁又同他说过话,有没有谁发生过争端打过架,他没力气去问,什么也听不清,他太累了,只想回到凤凰洞,抱着他的宝石,好好睡一觉。 难道说那些山灵自认为是他的子民,他便要查无遗漏,事无巨细地去管? 这世上哪怕有成百上千只凤凰,也管不过来。 凤凰不谙世事,万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不懂人心。 如今回想起来,他像是懂了。 却又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懂。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 凤凰垂眸轻喃。 锁骨间,胸膛前,金翎微颤。 它为利器,主杀戮,又曾被困锁于乌鸦体内三百年,灵性沾了怨憎,便是有了滔天恨意。 凤凰指尖轻抬,纱幔滑落,光洁的玉臂在月光下寒森如刀。 再抬眸时,瑞凤眼底浮上一抹薄红。 微猩。 “我是凤凰,也是凡尘境的仓灵。” 凤凰不与乌鸦计较,可以无视那些怨憎与仇恨。 但仓灵……还不行。 锁骨之间的金翎浮出,脱开身躯,悬于眼前,金光炽盛,又绕着一抹极淡的猩红。 有些东西,如果放不下。 那就不要逼着自己了。 彻底解决烦恼本身,或许就渐渐淡然了。 凤凰抚过金翎,霎时间,金翎拉展开,在空中旋转不歇,光愈炽。 凤凰凌空飞起,凤鸣九天,他一把攥住那道光,金翎便化作一把羽尾金弓。 拈鹊画弓,燕尾端直。 一支无形的箭已端在弓上,猎猎疾风吹得他白纱飘摇,长发曳曳。 偏他身姿未动,一双凤眸直盯凤翎,眼尾上扬,双唇微开,嗓音并无情绪,偏语调阴沉。 “杀人何须惜手劳。” 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一箭,势不可挡,直朝凤翎落去。 凤翎愕然瞪大眼。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凤凰。 在他心中,凤凰或许是高高在上,从不看他一眼;或许是病弱时,躺在他小屋内的床榻上沉沉睡着;又或者是九天境上,那个执拗的小妖模样…… 从不是这样的…… 来不及闪避,一箭已贯穿他肩膀,撕裂骨骼,射入身后的树干中,又化作烟气消散。 凤翎来不及感受疼痛,他望着浮于半空中,那个眉眼漠然的青年,眼底沾着邪,唇角微掀,玩味地看着他。 像一只狡黠的猫,利爪之下压着一只伤痕累累的鼠,要玩够了,才肯咬断他脖颈。 不是没射中,而是故意不射中。 凤翎唇颤:“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与眼与眼求求你放过我。” 凤凰歪了歪头,笑了声,眼底恍惚有点点亮光。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放过仓灵呢?” 弯弓搭箭。 “咻——”的一声,贯穿凤翎左肩。 看着觳觫颤抖,身躯佝偻的乌鸦,凤凰嗓音漠然清泠,回音敲在山谷间,混在峻疾冷风中。 “总是刀下觳觫材。” “咻——” 一箭接着一箭,箭箭不伤要害。 审判罪恶,为那个死在过去的自己,讨要一个公道。 “不忠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 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杀杀杀杀杀杀杀!” 原来高高在上,审判他人是这种滋味。 凤翎很享受这种感觉吧? 用着凤凰的身份,享受了三百年,无数狱囚被他折磨致死,鞭笞辱虐,烈火灼烧,眼珠当作宝石挂在栖梧殿中,只因为那些是该死之人,迟早要死的,谁也没同高高在上的小殿下计较,甚至都未曾向上禀报过,只因这个冒牌货是瞎了眼的神尊爱宠。 奚玄卿呢? 他也很享受这种的感觉吗? 高高在上的九天境神尊,谁都怕他。 将他人生死拿捏在自己手中,轻易决定一个人是死还是该活,是奖还是该惩。 凤凰不贪恋这种感觉,甚至觉得恶心反胃。 他强忍着。 他这一生,只审判这一人。 若是因为犯下杀戒,便是嗔念炽盛,有碍修为,他也认了。 何况,杀戒他早就犯了。 在凡尘境中,那个枯焦四野的废墟间,他杀了整整一个宗门的人。 他没什么好怕的。 这样的恨意,既然无法淡忘,便全都汹涌出来吧。 死而后生,凤凰涅槃。 也要将前尘过往彻底了结。 乌鸦已是千疮百孔,撤去束缚后,他逃不掉,甚至站不起来,跪在地上,那些不甘与怨憎,都在漫长折磨中消弭殆尽,眼底只有渴求解脱的哀戚。 第187章 瞳下的红蔓延至眼尾,他搭上最后一箭,瞄准灵台。 “愚我之人……立死,跪亦死!” 第59章 粉碎记忆 三百年前,丹穴山外,凤凰失去金翎,堕落凡尘,成了没有记忆没有力量的小妖。 三百年后,九天境上,显真露灼烧,鞭挞于身,满身疤痕,被欺辱凌.虐肆意构陷,遣派杀手,给了他致命一击,最后更是让他燃成灰烬,死无全尸。 桩桩件件,凤凰可以不计较,那个含恨而死的凡尘境小妖却不得不恨。 贪嗔痴妄,一点点浮上心头。 胸腔里,曾遗失三百年的凤凰心剧烈跳动,被冒领错主的内丹更是躁郁不安。 握在掌心的金翎弓悲鸣阵阵,灵力化作的箭,几乎要脱离控制,自己飞出。 凤凰的眼,被腐烂的记忆彻底熏红。 瞄准乌鸦眉心灵台。 “咻————!” 指尖一松,箭鸣悲歌,势不可挡。 凤凰心底一颤,捏着弯弓的手攥地死紧,忽然,一道碧翠光华在眼前闪过,眨眼间,一只手控住羽箭,他后腰被一只手臂轻柔圈住。 待到反应过来,才发现,那最后一箭射出去时,自己咬紧牙关,控着的气力已然松懈,若无人抱住他,他就从半空坠下去了。 乌鸦跪在原地,渴求解脱的笑容僵住。 凤凰茫然眨了眨眼,眉心蹙起,咬牙愠恼:“你……” 那支箭被孔雀攥在掌心,覆手间落入袖内。 他抱着凤凰缓缓旋落。 怜悯又心疼地看着凤凰,对着那双泛红的凤眸,欲言又止。 可孔雀哪里懂得藏匿情绪? 凤凰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自己对凤翎的恨意太明显了,孔雀猜到了吗? 猜到自己记忆已经恢复…… 还是放不下曾经。 凤凰垂了睫,欲盖弥彰道:“凡尘境的时候,就遇见过这个人,你当时想杀了他,我都看见了,若是和你有仇,我帮你报了便是,我才……” “…嗯。”孔雀捏了捏他脸,含糊地笑了声,没个正形地嬉笑道:“是啊,我们小凤凰心底有我呢,想为我报仇。” “……” 凤凰撇过脸,耳廓微红,不说话了。 却依旧盯着孔雀的袖子瞧,似有憾色。 孔雀道:“我们小凤凰还真是在乎我,为了给我报仇,差一点犯下杀戒,虽说你是凤凰,修行方式异于常人,不会因为道心受阻惹出心魔,但这种血腥,能不沾,还是不沾的好。” 凤凰:“…………” “我……早就……”他撇了撇嘴,有些委屈。 孔雀:“什么?” 凤凰:“没什么。” 其实,他想说,自己早就沾了血腥。 三百年前,凡尘境,天衍宗,他以一己之力,一把破春剑,屠了满门。 那把火烧了七天七夜,满地都是碎肉残肢,血流成河,枯焦四野,可谓人间炼狱。 那是债,是劫。 苦主是奚暮,该来讨债的也是奚暮。 他却越俎代庖,杀了不该他去杀的人。 因而,这场劫,这段债,便反噬在他身上,此后遭遇,多多少少和这场杀戮有关。 他早就沾上血腥了,也不差这一个。 凤凰想这么说,可他用尽全力去克制。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恢复了那段前尘记忆,包括孔雀,也包括……他自己。 可那要怎么办? 放过凤翎吗? 他真的做不到。 只要他记得自己曾是仓灵,便无法做回纯粹的凤凰。 可还能怎么办呢? 刚刚化形成功,本就虚弱,如今又用了金翎弓,更是浑身疲乏,绵软无力。 他一歪脑袋,直接埋进孔雀颈窝,赤.裸双臂抬起,圈住孔雀脖颈,声音闷闷的,又软又倦:“表哥,我累了,带我回去睡会儿吧,很困。” 孔雀愣了下,皱眉:“……别撒娇。” 凤凰:“……” 他哪里撒娇了? 孔雀双手扶他肩,拉开些距离,解开自己华丽的羽氅,披在他肩上,替他拢了拢,严严实实罩住身体。 “等我一下。” 郁颜郁颜“?” 孔雀笑了笑,捏了下他白皙温软的指尖:“你的手不能沾上血腥,但你表哥可以,我有件事没同你说,三百年前这冒牌货冒充你身份,骗了我许久,我认出他是假的之后,却被他算计,联合九天境上那个臭石头将我冰封三百年,我和他有仇,前因后果算起来,我杀他是在讨债,不会欠下因果。” 凤凰瞪大眼,反应了好一会儿。 这些是他不知道的事,他不晓得孔雀被害过…… 却又不禁比较起来。 孔雀能认出凤翎是假的,为什么奚玄卿做不到呢? 胃里的酸涩一股股泛出来。 凤凰咬着唇,压下去,一把拉住孔雀的手:“别,你在须弥天外修炼过,更不能沾血腥。” 孔雀愣了下,又大大咧咧笑起来:“哈哈,换个地方修炼而已,我又不是真和尚,不必守那些清规戒律,哪怕娶妻生子,那群秃驴也管不着,别担心。” 凤凰不说话,揪着他袖子不撒手。 “……” 孔雀犹豫了很久,甚至有些后悔刚刚拦住凤凰的那一箭。 第188章 乌鸦不死,凤凰心结不解。 这小笨蛋又不肯让他知道已经记起一切,他便陪着他演,不戳穿就是。 最终,他安抚地拍了拍凤凰的手背。 “还有办法,别急。” · 孔雀确实很有办法。 他抱着凤凰,羽氅裹严实,又找了一根藤蔓捆住乌鸦,去了羽族。 来到羽族最热闹的城池,将乌鸦的脸同之前捏的有七八分像,好让人认出他是曾经那个冒牌货,便将他丢在最繁华的街道上。 孔雀揽着凤凰,在酒楼上开了一间包厢,隔着栏杆朝下俯瞰。 孔雀说:“我本想将他拉去凤凰宫,让那些有眼无珠的蠢货都看看,他们错认成凤凰的是个什么东西。” “可我转念一想,九天境的神没见过凤凰,不了解,会被骗,可那些长老个个都是人精,同为山灵,如何会被这混珠的鱼目所骗?不过是从一开始就不愿揭穿罢了。” “这羽族,烂到根里了。” 乌鸦冒充凤凰的那些年,穷奢极欲,骄侈暴佚,享受着凤凰身份带来的一切好处,小人得志时,也不乏作出些公报私仇之事,将从前开罪过他的人折磨地凄惨。 他的仇人不会少。 便让他去还他们的债吧。 凤凰一言不发,漠然地看着楼下长街。 乌鸦已经被许多人围起来,他伤得很重,浑身是血,狼狈非常,想不引起注目都难。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被孔雀用幻术变成从前模样。 多瞧两眼,就能认出他是谁。 只装作落魄模样,甚至还朝人求助,说自己遭魔族袭击,求求别人帮帮他。 那股可怜劲,是他惯用的招数,好使得很。 却不巧,他随手攥住的衣角主人,正是他曾经得罪过的。 他还想装作不认识,低下头,却已经被对方鞋头挑起下颌。 “是你啊……” 越来越多的人朝乌鸦走去,他们面色怪异,愤怒与仇恨一触即发。 等待乌鸦的将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孔雀牵起凤凰搭在窗棂上的手,冰凉的,他便裹在掌心暖。 “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指间微颤,凤凰抬眼,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我陪着表哥看,他欠你的。” “……”孔雀说:“你也可以生气,愤怒,别的……暂且不提,他曾冒名顶替你的身份,这是渎神,也欠你的。” 见凤凰只垂眼,不言。 孔雀有些琢磨不透了:“是不是不喜欢这样?要不……还是带去凤凰宫吧,骂骂那些老东西,也好借此恢复你的身份,我的……尊主。” “不要!” 凤凰蓦然攥紧指节,呼吸有些急促:“他们不会在乎谁真谁假,没有意义,我……不想见他们。” 就像曾经在九天境上,他已经在奚玄卿面前感受过了。 真相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不愿意相信,如若不愿,便是剖了一颗心在他面前,他也视若无睹。 他再也不想被别人评头论足,上下打量,验明真假了。 像一件货物,等待别人认可一样。 这太可笑了。 “好。”孔雀紧紧抱着浑身轻颤的凤凰,“你没必要被谁认可,做自己就好,我陪你。” 凤凰被渐渐安抚。 孔雀垂睫看着他,又将他往怀里紧了紧。 无论对待旁的事物,有多落拓不羁,面对凤凰时,他总是细心的,能揣摩出小凤凰在想什么。 毕竟,是他看护了万年,才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孩子。 遭遇许多,生出的怅然忧愁,他迟早要帮他抹去,还凤凰曾经那无畏活泼的性格,那双古灵精怪的狡黠双眼。 长街下,有了异样。 孔雀垂眼一看,双眸微眯:“他来了,你还要看吗?” 凤凰愣了下,扶着栏杆朝下望去。 楼上视野极好,一览无余。 一层层一圈圈围观的羽族中人七嘴八舌议论,乌鸦周围的债主被一道灵力推开,一个古怪的人闯入其中,抱住乌鸦。 说他古怪,倒也没错。 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半边身体凝作实体,另外半边几乎透明,那是裸.露的魂体,长此下去,是要魂飞魄散的。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地步,不是默默等死,就是急着找个人夺舍续命。 偏偏这个人不要命,跑来将乌鸦护在怀里。 众人再一瞧,隐约从那张面容模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惊叹道:“这……这不是他身边那个助纣为虐的雉鸡吗?” “我的小腿就是他打断的!” “我的孩子就是他绑进凤凰宫,再也没出来过!” “还有我,我……” 仇怨愤恨,层层累积,怒不可遏,已成巨浪滔天之势。 凤凰:“你知道他会来?你将凤翎变回以前的样子,也是故意的?” 孔雀哂笑一声,揉了揉凤凰脑袋:“是啊,算计而已,谁不会似的。” 果然,那张脸给了司晨动力,愿为他的殿下牺牲一切。 他抱着凤翎,燃烧着自己魂魄的力量,为怀中人免去剑刺刀砍,直到再无灵力可用,保护结界失效,他便用他的身躯当凤翎的盾。 他不断呕出寒蓝色的雾气,那是命魂。 第189章 他却毫不在意,只抚着凤翎的脸,痴迷且病态:“殿下,我说了,我是你最忠诚的信徒,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凤凰直勾勾盯着楼下。 忽然笑起来。 “我们这样,真的很像恶人。” 孔雀摸了摸下颌,琢磨道:“就像凡尘境话本里写的反派?” 凤凰:“……” 孔雀啧啧道:“我觉得这样,反而是成全了他们,双死如何就不算圆满呢?” 双指搭在额颞上,轻轻敲了敲:“我这个人很记仇,一个都不想放过,这般终局,我不是很满意,应该……” 他话音未落,却见凤凰抬起双手,于胸前掐了个复杂的咒诀。 “来时如何,去时便如何,有些东西不属于他,生不能带来,死也不能带去。”凤凰漠然看着楼下,睫上似覆寒霜。 咒诀之下,一切都变了。 凤翎的脸像是和稀的面团,双目萎缩成倒吊的绿豆眼,鼻梁瞬间塌陷,精致的下颌变得模糊不清,皮肤黑皱,被司晨握在掌心的指节也变得粗糙。 凤翎眼睁睁看着司晨变了眼色。 所有的温柔缱绻,虔诚爱意,都成了惊恐慌乱,愤恨绝望。 他被司晨掐住脖子。 “殿下呢?你将我的殿下藏哪儿去了?你快将他还给我。” 凤翎绝望至极,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不停流泪。 如今呢? 悔了吗? 不悔!! 当初的所作所为,好歹让他曾经拥有过。 他拥有了凤凰的身份,享受过尊贵待遇,无论是羽族还是九天境的神,都要忌惮他尊敬他,他为什么要悔? 这世上权势最大的男人,宠了他三百年,无有不应,他为什么要悔? 堂堂上古神祇凤凰,被他愚弄戕害,落魄潦倒,而他只是一只最卑微的小妖而已,他如此辉煌过,为何要悔? 若是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要怪,只怪天,为何让他天生就只是一只乌鸦,而不是凤凰呢? 是,他承认凤凰降下祥瑞,庇护过他这样灵力微弱的小妖,可那又怎么样? 不过施舍罢了。 如若不能高贵地活着,他宁愿死去。 他仰头看着楼上,死死盯着凤凰,任由司晨的手抚上他的脸,一层层撕下他的脸皮,血肉模糊,狰狞至极。 那些围绕着的债主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唾骂一声:“疯子!” “殿下,变回去……” “殿下,乖,快变回去,这样不好看的。” “司晨帮您。” 司晨撕下他的皮,敲碎他骨骼,像是做陶塑一般,悉心捏着,满手是血,总觉得不够,一瞧那双萎缩的眼,便明了,他探出两指,温柔地抠进凤翎眼眶。 哧的一声…… 凤翎的视线被彻底切断,什么也看不见了。 任由司晨剖解他的身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满脑子竟都是凤凰。 崇拜过,爱慕过,向往过,憎恨过,恐惧过…… 从前,他只想被凤凰看一眼,悄悄藏着恋慕。 后来,贪婪膨胀,想要掠夺替代…… 最后,他终于如愿。 让凤凰看了他一眼,在他死的时候。 他已经感受不到司晨的身躯了,大约就要魂飞魄散。 “殿下,我不放心留下你受苦,我们一起走吧……” 凤翎体内早已支离破碎的魂魄,也已被司晨碾磨成灰。 他听见司晨的最后一句话。 “殿下,司晨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我们一起走,去找……金…翎。” 三百年前种下的因,直至今日,终于尝到了果。 · 三百年了,丹穴山终于降下一场雨。 绵绵密密,细润万物,犹如甘霖。 丹穴山最高的俊峰上,有一株生长了几万年的梧桐树,它本可以千年化妖,万年成仙,偏偏不愿投入红尘是非中,只做一株偶尔被凤凰栖息的梧桐树。 三百年未见凤凰,它形容有些萎顿。 直到凤凰再度登顶,飞上枝头,坐在它粗壮的枝干上,它终于活过来一般,枯藤长出枝桠,枯木再度逢春。 雨后天霁,丹穴山架出一道虹桥,另一端通往东方,隐没雾中,不知去处。 凤凰晃着双腿,盯着那虹桥发呆。 不知是在看彩虹,还是在看东边的某一处。 直到日暮,晚霞渐染天空,难得的美景。 老梧桐记得,凤凰以前就很喜欢站在自己身上看晚霞,每次都啾啾叫个不停,兴奋地挥舞翅膀。 老梧桐不理解,每一天的晚霞都差不多,凤凰看过无数遍,为何还看不腻。 凤凰说:“不一样呀,每一天的晚霞都不一样。” 他兴致来了,还会随手捏两朵云,吐出凤凰火烧的红彤彤的,丢到天边去,以假乱真,看着小鸟雀一头扎进去迷了路,他恶作剧得逞一般咯咯笑起来,但被他捉弄过的小鸟雀都不会吃亏,凤凰火被绵云柔化过,没任何杀伤力,钻进小鸟雀的身体内,直接就帮它们化形了,抵得上百年修为,于是,每一日黄昏都会有许多鸟雀成群结队守在天边,等着一朵火烧云,赐予它们机缘,直到三百年前,凤凰消失,渐渐地,那些鸟雀就不来了。 第190章 今日的晚霞,比以往哪一天的都好看。 就是过分安静。 老梧桐发现,凤凰眼底郁沉沉的,盯着远方发呆,不啾啾叫,也不兴奋地抖它叶子。 老梧桐想了想,问道:“你在等什么吗?” 凤凰愣了下,摇头:“不是。” 又皱了皱眉:“或许吧……” 梦境中,那个相约的焰火。 他指着彩虹消失的方向,问梧桐树:“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老梧桐想了想:“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丹穴山,不是很清楚外面,但常有鸟雀飞来同我说外面的世界。” “它们说,那边很危险,是一个叫做‘问心秘境’的地方,越过秘境,就是魔域的地界了。” 凤凰手指一颤,捏着的细枝咔嚓一声,断了。 梧桐树哎呦一声,嘶嘶唤疼。 “……对不起。” 凤凰回过神,眼睫低垂,眼尾似被天边晚霞熏红。 掌心泛出治愈的光芒,很快就替梧桐接上断枝。 梧桐树没怪他,只叹息一声道:“你一离开就是三百年,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三百年,是不是过得不好?” 一滴水珠,坠落在老梧桐面前,渗进土壤中,霎时间,便蔫了一片野花。 梧桐:“……伤心的泪。” “你过得不好。” 凤凰:“没有。” 梧桐:“…………” 似乎是在赌气,凤凰不说话了,老梧桐也闭了嘴。 过了没一会儿,天边晚霞渐渐黯淡,暮色已尽尾声。 “你知道吗,我其实在外面也认识过一棵老树。”凤凰说,“那棵树长在凡尘境,在一大片芦花中。” 老梧桐想了想:“芦花应该很美吧?” “嗯,”凤凰接着说:“而且,它旁边还有座孤坟。” 梧桐:“……我收回刚刚说的话。” 凤凰咯咯笑道:“那座坟还是我弄过去的!那棵树天天替我守着坟,它好惨啊哈哈哈哈。” 梧桐:“…………” 凤凰笑声嘎然而止,天边最后一线光也消失了,暮色彻底消融。 梧桐听见凤凰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想奚暮了。” 梧桐树梢微颤:“好像有人来找你了,是那只孔雀。” 凤凰没说话。 梧桐又道:“你设个结界拦他做什么?他好像有些着急,唔……已经在想办法破你结界了。” 凤凰顿了很久,盯着自己的手,慢慢说:“他破不开的。” 孔雀的神力是修来的。 凤凰却不一样,是天生的神力。 无论在哪个方面,总是高人一等的,他不自我伤害,譬如傻乎乎地剜心掏丹,便没人能钻空子伤他,除非天道不再宠他,想要他的命。 老梧桐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你要做什么?” 凤凰化作原形,雪白长尾从树干垂下,双翼紧缩,包裹着自己脑袋,慢慢地将身体蜷缩进梧桐繁茂的枝叶中。 “我想……好好睡一觉。” 睡醒之后,就能做回丹穴山上的凤凰了。 他身上泛出如萤火般柔亮的光泽,一点点从羽毛间飞出,而后犹如泡沫般在空中裂开,粉碎。 凤凰涅槃后,记忆会保留下来,是为了积攒经验,规避风险。 然而,于他来说,这份记忆却如刀似针,是心底刺,是喉中鲠,让他无法安宁。 不如前尘尽抛。 往昔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当陌路。 凤凰沉沉睡去。 攥着脖颈前挂着的小小玉塑。 他不知,结界外的孔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焚烧记忆,有多着急。 也不知,东边的夜空,已燃起一簇旷古绝今的绚烂焰火。 第60章 凤主 三重境外,有片死海。 死海对面是问心秘境。 一个经历数次鸿濛世界,都不曾被彻底抹去重造的秘境。 就像丹穴山一样,被世界规则遗忘。 海水漆黑如墨,沾上一点便会溃烂皮肤,消融血肉。 古往今来,神祇不会吃饱了撑着往问心秘境跑。 更不曾有凡人渡过这片海。 除了三百年前那个叫做奚暮的凡人,为了一条传说中可以情系三生的姻缘线,和一面能在自己身死后,依旧让爱人记住自己的溯洄镜,他闯过死海,进入对面的丛林,去了那个神魔慎行,莫敢涉足的问心秘境。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离开的时候,他却将溯洄镜抛回秘境中。 只道:“我既希望他永远记得我,又希望我的爱永远不要成为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海水腥咸,冷冽寒风扑面袭来,卷着潮水一浪一浪打在百孔千疮的礁石上。 奚玄卿站在海岸边,衣袍猎猎。 左眼灼烧,血水一缕缕往下淌,被他强纳入体内的魂灵,还在攻击他的识海,搅得额颞生疼,阻他去路,他全然不顾,一步步朝漆黑海水中走去。 黑水腐蚀他足踝,灼得小腿血肉糜烂。 又因无垢灵体的竭力修复,不待骨骼融化,便又生出新的血肉,如此反复,他步履愈发坚定。 他自是不怕的,弱水他都蹚过,何况只是黑海。 第191章 大约是晓得他不会被动摇,再如何阻扰都是徒然,识海中,已是魂魄状态的怀渊收了灵力,看着神色宁定的安是愿,叹息一声,在他对面,同他一样盘膝坐下。 “你这又是何苦呢?联通他一起来算计我。” 安是愿死的时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即便不死不活地过了几十万年,如今也还是当初模样。 他同怀渊不一样,他没有完整的魂魄,如今只是无数碎裂的灵识堆砌出的,勉强可以称作是魂魄的意识体。 因而,魂体薄透地像是袭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 他背脊挺直,那张同怀渊近乎一模一样的脸,柔和温吞,恬静安然,他一笑起来,眉尾小痣便轻轻浮动,终于有了生机。 几十万年的分别,如今再见,他却只对着他笑。 怀渊哑然。 安是愿说:“我一生都没算计过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用在你身上。” 怀渊:“……” 几日前,眼见念念不忘了几十万年的人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占据了他为他精心塑造的身躯,怀渊激动地无以言喻,只想帮安是愿彻底侵占奚玄卿的无垢灵体。 沧海桑田好几遍,海枯石烂几轮回,阔别数个鸿濛,他们终于可以重逢。 却不想,他的阿愿,不愿意啊……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如何达成的合作关系。 只晓得,安是愿并没占据奚玄卿的身躯,做戏给他看的罢了。 趁着他的魂魄脱离身躯,进入奚玄卿识海中为安是愿固灵时,奚玄卿封闭了七窍,将他困在其中。 奚玄卿是他教出来的徒弟,他若想强行离开,不是不行。 只是那样,无垢灵体就要被毁掉,那他的阿愿又能去哪儿栖身呢? 普通身躯无法承载这样破碎的灵识,只有无垢灵体,只有奚玄卿的身躯,是唯一的容器,教他不知所措,不敢乱动。 他眼睁睁看着奚玄卿毁掉他肉身,看着安是愿默许无言,却并未多恼火。 后招,他留了。 如今这具身躯,也到了寿数极限,该换了。 直到进入问心秘境,怀渊终于意识到安是愿想做什么。 他急切道:“你若恨我,现在就毁我神魂,我绝无怨言,可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只是想为你找一个契合的身体,让你重新活过来而已,你又何必……” “活过来?” 安是愿苦笑一声:“那是你的一厢情愿,你问过我想不想活吗?” “早在几十万年前,祭坛之上,烈火焚身,我就该死了。” 偏偏要让他漂泊几十万年,孤寂度日。 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模样,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几乎要被这种“安静活着”逼疯。 曾经的安是愿喜欢热闹,喜欢逛集市,喜欢招猫逗狗,喜欢三五好友曲水流觞把酒言欢…… 偏偏,活成了不复存在的存在。 曾经,阳光下,春风里的小太阳,在死后,看遍人间疾苦,受尽无边孤寂,变成了精神错乱,阴郁扭曲的病态模样。 “恨吗?”安是愿垂眼喃喃,“应该是恨的吧,我恨死你了,所以,你要偿还我,你要听话,接受我为你安排的……终局。” 什么终局? 怀渊哪里不知道? 问心秘境是唯一能连接天堑,通往鸿濛天外天的地方。 安是愿设计将他困在奚玄卿体内,又毁了他在这个尘世的身躯,便是叫他再无回头的可能,要将他送回他的来处。 怀渊:“你若厌烦我,憎恶我,我可以走,大不了……大不了死生不见,那你呢?你要怎么办?” 怀渊半跪在少年面前,捧起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眶熏红,声愈哽咽。 失措无奈,痛彻肺腑。 哪里还是那个冷心冷情,站在幕后,搅弄风云的天尊。 他带不走安是愿,安是愿的灵识早在那场焚祭中,被这个人间染上尘埃了,无论生死湮灭,都脱离不得。 怀渊情愿永远地留在这个尘世,想同安是愿一起“活着”。 “我?”安是愿想了想,抬起下颌,展颜一笑:“你不要当我还活着,我那时候就已经死了呀。” “……” “你放下吧,你走吧,算我请你,请你……不要再占着我最后的执念,让我不得安息。” “…………” 一声轰然,犹如天崩地裂。 振聋发聩之声,就连被困在识海中,他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奚玄卿入了问心秘境,且将秘境出口彻底封印。 那一刹,阵法擦出火焰,燃起周遭草木,半边天都被熏红,犹如一场盛大的焰火。 奚玄卿看了眼西边方向。 隔着死海,穿过崇山峻岭,越过万水千山,那里是……丹穴山。 这不在安是愿的意料中。 他和奚玄卿商量好的,明明是带怀渊的神魂入秘境,而后,由他祭魂,打开天堑通道,将怀渊送离这个红尘。 届时,雨后云霁,一切尘埃落定。 奚玄卿自可以离开问心秘境。 无论是拖着残躯去见他的凤凰,还是想办法养好身体,继续活下去,都是不错的选择,唯独不该是这样的死局。 第192章 封门死阵落下,便是彻底关闭问心秘境,任是须弥天外的佛陀,也进出不得。 即便奚玄卿活下来,余生也要永远留在这里,直到寿数耗尽。 实在划不来。 面对安是愿的诧异,奚玄卿落下最后一块阵石,他坚定道:“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被欺瞒,被愚弄,皆是错信一人,终归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说是合作,奚玄卿对安是愿却没有全然相信。 他赌不起。 不信安是愿,也不信怀渊没有后手,真到穷途末路的境地。 对奚玄卿而言,这才是最好的终局。 将怀渊从这个世界剔除出去,固然好,若不成,如今也不差,只要怀渊永远出不去,就再也没机会伤害他的小凤凰。 怀渊面目阴鸷,愤恨几乎冲出眼眶:“你看出来了?” 奚玄卿漠然点头:“嗯,我的灵核碎了,撑不了多久,到时候,你是要给无垢灵体找一颗心的。” 谁的心最好用? 自然是凤凰心。 怀渊从没放弃过得到凤凰心,原本那颗还不够,他想要的是经过涅槃火淬炼的凤凰心。 因而,奚玄卿想助凤凰涅槃时,他并未阻拦,甚至叮嘱九方遇帮助奚玄卿。 奚玄卿又道:“你那具肉身寿数将至,我毁掉它的时候,你也没多着急……”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 怀渊也知,奚玄卿猜到了一切。 无垢灵体,是他为安是愿而塑造的。 所以,他总担心奚玄卿磕磕碰碰,受伤时,他总表现的极为关怀。 九方遇却从小被他苛责以待,要的只有修为,伤了死了都没关系。 因为,息壤是不会真正死去的,里头的魂灵可以毁灭,息壤身躯却是可以捏碎重塑的,那是一个能永远活下去的不死之躯。 这是怀渊为自己准备的肉身。 大约是真相冲击之下,早已麻木,奚玄卿盘膝端坐在阵法中央,面无表情地对安是愿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们若还未离开这个世界,阵法便会启动,劫火焚身,无论是这具灵体,还是我们三个的魂魄,都将付之一炬。” 他太疯了。 令他体内那两个魂魄都哑然无言,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愤怒。 明明这个封印阵法,就已经够了,他们出不去的。 他却偏要做到极致,不留一点可乘之机。 只为了守护他曾亏欠过的那个人。 即便,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晓得他的付出,更不会领情。 安是愿:“你……不怕死吗?” “不怕。” “可你还有牵挂。” 牵挂…… 奚玄卿望着暮色沉沉的西方,太阳终于殒落于黑水中,眼前只余一片漆黑。 他的眼底,却是有光的。 他早已,在某个深夜中,于一场盛大的焰火下,同他的挚爱告别过了。 仓灵醒了。 他却不愿醒,要带着美梦沉沉睡去。 “玄卿,别装了,你怕。” 怀渊阴沉沉地笑着,奚玄卿所经历的,他又何尝没经历过,彻底离开,和孤独死去,有什么区别?都是天人永隔。 “你怎么会不怕死,若不怕,你何须等到三天后,你还是想活着回去,见凤凰吧?” “……你说的对,我怕死。” 奚玄卿垂睫,是遍地红枫铺成的软毯。 犹记当年,一双雪白玉足轻踏欢跃,红衣摇曳,朝他奔来,撞进他怀里。 那清悠轻忽的金铃声又传来,如缘分,在呜咽。 少年笑音清脆,叽叽喳喳同他说话,什么都说,不觉得累,他便垂眸看着他,听着,也不嫌烦。 那一日的秘境有朝阳,夜尽天明,暖光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地很长,他们缓缓走着,慢慢走着。 走着走着,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越走越寂寞,越走越冷清。 他走到长阶拱起的神尊宝座上,他看着四海八荒的壮阔天地,享着无边孤寂,掌心没了那温暖柔软的手指,怀中再也没有一只啾啾叫唤的鸟雀。 他被架在了神坛了,他走不下来。 直到少年的笑语声彻底消失,换作铁链当哐,憔悴又委屈的小妖怪满眼泪痕,仰头看着他。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奚暮,我疼,好疼啊……” “奚暮已经死了,奚玄卿,你不是他,我找错了人……” 抬眼,封印咒诀下,是化不开的浓墨,婆娑树影张牙舞爪,如鬼怪骇肢恶意曼舞。 他怕死,因为怕仓灵失去奚暮。 他不怕死,因为仓灵已与他好好道别过,再也不需要他。 就在怀渊以为他会回心转意时,他紧阖的双眸猛然睁开,犹如豹目,双手极快地,在胸前掐了一道复杂至极的咒诀,四周红枫笼成漩涡,被一道玄火从中心点燃,像一盏宏大的漂亮灯笼,光亮映照半边天,沿着星轨,划破夜空,一路逶迤至西边万灵境。 · 觥筹交错的凤凰宫中,灯火通明,莺歌燕舞。 尊主宝座上,原本昏昏欲睡的青年猛然睁开双目,一双赤足未覆鞋袜,踩在冰冷的琉璃地砖上,疾步朝殿外奔去。 周遭丝竹嘎然而止,献舞歌姬婀娜骤歇,殿内无声,似连呼吸也听不见,纷纷扭头朝他们的凤主望去。 第193章 这是一场恭迎凤凰归来,成为万灵境之主的接风筵席。 宴饮于高楼,殿外是观景极佳的凭栏之处。 站在这里,几乎能俯瞰整个万灵境的万家灯火。 青年却极目朝东方看去,众人便也瞧去,漆黑无星的夜空,只透出点微弱的赤色光芒。 有长老道:“殿下,那里兴许是失火了,瞧这架势,莫约要烧干净一整座山呐,好在,离我们甚远,与万灵境无关,殿下无需着急。” 青年淡淡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瞧着方位距离,应该是问心秘境吧。” 他顿了下,犹豫片刻,想着还是说道:“殿下是不是担心问心秘境一旦出问题,魔域会袭我羽族?这倒是不急,我万灵境距其甚远,即便要兵戎相见,那也是凡尘境和九天境先挡着,九天境那位神尊定然能解决这个问题,您莫要操心。” 青年茫然抬眼:“九天境的神尊?” 那长老忽然哽住。 是他多言了。 凤主涅槃归来,自然不晓得这三百年间,发生在羽族和九天境的事,更不知道那位神尊错认凤凰,曾宠了那冒牌货三百年,而后又不知为何亲手杀了那冒牌货。 大明王叮嘱过,在凤主面前,莫提前尘。 他失言了,一时慌乱起来,不知如何将这话题掩过去。 那位大明王的手段他们都见识过,自是不敢得罪的,不禁慌得汗流浃背,寒意扑心。 恰在这时,一道清朗声音传来。 “怎么都停下了?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孔雀卸下披氅,丢给一旁立侍,一眼瞧见仓灵□□双足,眉目一皱,便亲自捧着宝座软榻下的锦绣缎面靴,半跪半蹲在仓灵面前,捧起他的足,触感冰凉,似玉,他握在掌心暖了会儿,才慢慢为他套上鞋袜。 众人屏息,眉目神色多变,交换着目光。 毫不客气地说,整个羽族是被孔雀揍服的,可那样高傲的孔雀,却在凤凰面前伏低做小。 凤凰再是天生神祇,是图腾信仰,多年未出现,也早就被他们遗忘脑后。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信奉强者只因时局动荡,需要一个有信服力的人来摆平麻烦,可若是海晏河清的盛世,谁还需要一个主上呢? 如今回来,便当作傀儡尊主供着就是了,没想过打心底去尊敬,去服从。 偏偏孔雀强取豪夺,不讲道理,整个羽族,没有不畏惧他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实力能与九天境那位神尊匹敌的人,却毫无篡夺野心。 所作所为,皆为了凤凰。 如今,甚至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为凤凰提鞋,姿态恭卑,满眼虔诚。 仓灵垂眼看着孔雀,那一头犹如海藻蜿蜒,极尽华美的长发披散身后,逶迤至地,偶有几缕发丝擦过仓灵脚背,浓沉的墨绿衬地仓灵的足极白。 仓灵的另一只足踝还拴着一根红线,孔雀瞧见了,眼底微暗,指腹碰了下,仓灵猛地收回脚尖。 “不要摘。” “……” 孔雀垂睫,没说话,帮他套好鞋袜,便站起身,望了眼东边烧红的夜空,又垂眸瞧着仓灵的神色。 “殿下若不放心,臣替你去看看便是。” 在外人面前,孔雀总是给足了凤凰面子,从来都自称为臣,臣服凤凰。 既已无心宴饮,这群人留着也碍眼。 孔雀挥挥袖,让他们都散了。 不消片刻,诺大的宫殿便只剩两人。 “我……我只是……很奇怪,心底怪怪的。”仓灵捂着心口,眉头紧皱,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在蔓延。 他想了想,胃底酸涩苦楚,大约是因为今日多饮了两杯葡萄酿,酸到心底了。 他说给孔雀听,孔雀抿唇未言。 葡萄酿从来不酸苦。 胃是情绪器官,凤凰忘了一切,没了记忆,可他的身体还记得。 孔雀一言未发,只倾身横抱起仓灵,跨过空荡荡的凤凰宫殿,朝寝殿走去。 鹤炉燃香,红纱帐暖。 他温柔地将凤凰放在床榻上,轻声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怕那座起火的山中有羽族生灵,怕它们逃避不及,会有死伤,对不对?” 仓灵瞪大了眼睛,觉得孔雀说的很对。 忙不迭点头。 须臾,又摇了摇头。 喃喃道:“是的吧,可似乎又不止如此。” 孔雀抹去他唇角的酒渍,哄孩子似地:“好啦,今日你也累了,好好休息,我替你去看一看,相信表哥好不好?” 孔雀亲自去,还能有什么担忧顾虑的? 仓灵似乎再也找不出理由借口,去解释心底胃里的酸苦从何而来,只道是自己吃错了东西。 他点了点头。 躺在宽敞的软榻上,任由孔雀为他盖上锦被。 孔雀转身,他却又一把攥住孔雀的手。 “回来后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什么。” 孔雀哄道:“好。” 又将他探出被褥的手臂塞进去,耐心细致地掖了掖被角。 仓灵毫无睡意,锦被下的手,紧攥胸前吊坠。 忽然道:“表哥,我想找一个人,你能帮我吗?” 孔雀手指微顿。 “他与我似有一段缘。” “大约是涅槃的缘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还记得他的脸,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体温。” 第194章 说着,便像是初尝情爱的少年一般,藏不住的羞赧浮上面颊。 仓灵轻声说:“这个人,他叫奚暮。” 他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凤眼睁圆,眸光澄亮,声音很软,似回到三百年前,还在丹穴山做凤凰时,那一派天真的少年模样。 “他许诺过,要照顾我一辈子,我想将他带回我身边。” “表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第61章 男宠 凤凰做了个梦,是噩梦。 他梦见奚暮快要死了,自己却并不打算去救他。 眼睁睁看着对方胸腹被乱剑刺烂,看着他的血流淌不止,染红一大片白雪,直到对方尸体凉透了,自己才从隐匿处走出,趴在再也没有心跳的胸口,感受不到余温。 他从奚暮满是鲜血的怀里,掏出个烂果子吃了,像是捧着一颗心慢慢咽下,一点也不甜,他越吃越渴,喉咙痛得厉害,冻得苍白的双唇似染上胭脂色,诡丽凄迷。 雪越落越大,他如火般热烈的红裳渐渐被雪披成银霜胭脂红。 拽着尸体,拖着微跛的腿,他走地很吃力,赤足踏在雪原上,早已冻地麻木,足踝还拴着红线穿就的两枚小小金铃。 响声清脆。 越过几百年时光,隔着层峦叠嶂的迷乱岁月,铃声不复清脆,渐渐喑哑,像喊坏了的嗓子。 却越喊越悲伤,越喊越凄厉。 眼前画面凌乱起来,像是被击裂的镜子,化作一块块碎片,无数声音,或叱责,或怨愤,或叹息,或哭喊…… 一股脑,袭入他耳膜,吵得他头疼不已。 他伏在凉透的尸体前,满手血,往男人怀里挤。 “奚暮,我冷,你抱抱我吧。” 没有回应,只有冰凉尸体。 他站在望不见尽头的长阶前,雪落满身,足底刺痛,腕上拴着看不见的锁链,一动弹,便哐铛作响,他伸出手,攥住男人衣角。 “我疼,奚暮,我疼……你抱抱我。” 这次有了回应,男人挥剑斩断长袖,断了与他之间微薄的缘分。 “我当为你计深远,我应为你思前路。奈何寿数有尽时,天不许长久。” “我的阿灵,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这罪,你认是不认?” “如此荒唐的谎话,倒是张口就来,甚至编排到本尊身上。” “谎话连篇,你一只凡尘境的小妖如何生出凤凰内丹?” 左耳听见的是温润的叹息,是恋恋不舍,是憾恨,是怜惜。 右耳听见的,却是冷漠狠戾,寒潭浮冰,无情的审判。 吵闹不休。 那些画面太破碎,他看不清楚。 只有忽远忽近的声音,直往耳膜里扎,像绵绵密密的荆棘针刺。 “传闻山灵妖禽翎羽华美,燃烧出的色泽瑰丽绚烂,就罚他拔去翎羽,燃为焰火吧。” 他听见自己在哭,在哀求。 放下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只卑微求饶这一次。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这一身羽毛了……求求你,不要……” 忽然,那些碎片在凤凰眼前炸开。 像一簇盛大的焰火,开到极致,绽到荼靡。 灼烧滚烫,光热炽盛,凤凰眯起眼,视线里一片白茫茫。 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留下一声绝望叹息。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凡人,他叫奚暮,可他死了,死在最爱我的时候,我找不到他了。 奚暮,我眼睛疼。 奚暮,我怕,我好怕啊,我怕我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你了。 我要记得。 我要记得…… 我要记得!!! 凤凰惊醒,浑身盗汗,不住地喘息。 他瞪大眼睛,借着床头一盏长明灯,看清身处的环境。 芙蓉帐暖,轻纱摇曳,炉中香袅袅飘起,熏染满室。 这里是羽族凤凰宫。 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可凤凰不习惯。 觉得还是自己在丹穴山的窝最舒服。 昨日,他竟在梧桐树上睡着了。 不知为何,许是太疲乏了。 孔雀也是这么说的,说他才化人形,容易感到疲惫很正常。 他问孔雀:“那为什么,我总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身上也好冷啊。” 好像曾经塞满东西的角落,都被腾空了。 曾经有过,余温还在,却捂不热他。 孔雀没说话,只将他脑袋摁在自己怀里,用体温暖他,怒冲冲地说:“脑子空,是因为笨,干过蠢事;你冷,是因为老子已经一整天没抱你了,懂了吗?” 凤凰缩了缩脑袋,没同孔雀争辩什么了。 他听得出,孔雀说得凶狠,嗓音却是哑的,像哭过。 “你哭啦?” 凤凰想抬头瞧瞧孔雀的脸,对方却大手一压,将他脑袋摁进怀里,羽氅裹上。 “哭个鬼,烦死了,老子流血不流泪!” “……” 凤凰无语,不禁想:这花孔雀,平日里总喜欢开屏给他看,像是有那个炫耀欲作祟,该不是在外头朝哪只雌鸟开屏,被人家奚落了吧,又或者求偶被拒绝了,哈哈哈。 孔雀准备抱他回凤凰洞休憩,却站在洞口踟蹰许久,眉宇紧皱。 凤凰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感觉里面不干净。”他难得严肃,沉声对凤凰说:“你相信我的直觉吗?” 第195章 凤凰自然对他无条件信任。 于是,孔雀将他带回万灵境羽族,入主凤凰宫。 这里是被孔雀用拳头驯服过的地方。 床榻大到没有边际,一个人躺着便觉孤零零的,不安定,似乎,若想睡得香,他就该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竟不知,自己对孔雀的依赖,已如此深重。 靠着孔雀的威慑,凤凰似乎什么也不用做,就成了一境之主,他乐的自在,本性里就不太喜欢复杂政务。 非是不能,只是不喜。 若按照修为实力来比较,比之孔雀,他也是不遑多让的。 就比方说,他布下的结界,孔雀一定打不开…… 等等,他为什么举这个例子,他布过结界拦孔雀吗?拦他做什么? 人不在身边,他也没法问。 空荡荡的寝殿安静地令人心慌,他一梦惊醒,就睡不着了,摸出枕头下的夜明珠,盘在手里把玩,夜明珠凉凉的,刚好镇定他的慌热,这是孔雀放的,说以后会给他找更多的宝石,堆满寝殿。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见宝石还是喜欢的,但不像以前那般两眼发光了。 凤凰玩了会儿,便觉无聊,有些口渴。 殿内的侍从都被孔雀支走了,他便自己起身,赤着脚走到桌前,斟了茶饮下。 琉璃壶上贴了保温的咒诀,即便是大半夜饮用,温度也刚刚好。 他喝了口,再饮一杯时,余光蓦然瞥到屏风后,纱幔飘飖处,似跪着一个人。 还是个……穿着暴露的男人! 凤凰瞪大眼,心底警铃大作。 他忽然想起孔雀说的话:“这些人都想爬上你的凤榻,你打算宠幸他们吗?” 凤凰吓得连连摆手,如畏虎狼。 虽然化形了,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鸟宝宝,不懂这些事的。 太……咳太早了吧。 孔雀之所以支走殿内侍从,是认为那些人心怀不轨,在觊觎凤凰。 凤凰问他如何看出来的。 他脸色阴沉沉地指着那些男男女女道:“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女,来凤凰宫当侍从婢女,呵,若说这是重视凤主的表现,那何须穿得莺莺燕燕,衣不蔽体,裸.露非常。” 凤凰:“……” 孔雀眯着眼,杀气腾腾地指着翠嫩云裳的女子道:“画眉鸟,歌声动听,刚刚想给你唱一首曲子,你知那曲子有什么作用吗?迷离人心之用,好趁你意乱情迷,行不轨之事。” 当众被戳穿心思,少女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孔雀又指着一锦衣少年,脸色阴郁道:“那是相思鸳鸯。” 少年面若拂晓,眸光迷离,即便被孔雀恶狠狠地瞪着,依旧痴痴地看着凤凰。 凤凰都被他看得红了脸,一身鸡皮疙瘩。 孔雀冷嗤一声:“到了发.情期,看上你了,这个品种最难缠,为了所谓的爱情,要死要活,不肯罢休,以他的家世,恐怕连凤凰宫的门都进不来,想必是付出过巨大代价。” 凤凰顺着瞧去,只见那少年脖颈耳垂下,尽是啮咬红痕。 “…………” 为了追求所谓的爱情,换一个接近他的机会,竟献身于权贵…… 爱情,真是可悲可笑。 凤凰被那少年赤.裸的爱恋目光看得发毛,揪紧孔雀衣袖,往后躲了躲。 “表哥帮我。” 孔雀满意的笑了笑。 将满殿心怀不轨的男男女女都遣了出去。 那相思鸳鸯眼见不能侍奉凤凰,竟想在他面前撞柱自戕,幸好被他拦下,少年便顺势躺进凤凰怀里,柔若无骨的手攀上凤凰脖颈。 凤凰浑身僵住,不敢动弹:“……那个,我、呃我不行,你还是找别人吧。” 他只是一只刚化形的凤凰啊,搁在上古时期,凤族支叶硕茂时,他高低也就一未成年。 少年愣了一下,脸又红了:“没关系,我……我行的。” 说着就要凑过去吻凤凰。 凤凰:“……” 救命救命救命!!! 见凤凰吓狠了,孔雀单手拎起少年后脖颈,将人丢出寝殿。 “对世俗情爱不感兴趣了?” 凤凰连连摆手:“!!不敢了不敢了!” 他畏惧美人如畏豺狼虎豹。 有些消息,总会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悄悄传出,不胫而走。 那就是——凤主不行,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 有人道:“凤主不行没关系啊,找个活好的伺候好凤主不就行了,男宠而已,在上在下又有什么关系,伺候舒服了就行。” 原来如此! 那些偷奸耍滑,想攀衣带关系的,纷纷悟了。 特别是为凤凰裁量衣裳的司织,唯他有近身凤凰的机会,借着量体的功夫,他瞧见凤凰脖颈上挂着的玉佩雕像。 怎么如此眼熟呢? 于是,趁着孔雀不在的这一夜,他们还是大着胆子,送来一个美人,搁进凤凰寝殿。 这一切,凤凰自然不晓得。 他起夜喝个茶,寝殿里就冒出个人,悄无声息。 说没被吓到,那是假的。 凤凰手一颤,杯盏落地,水花四溅,磕碰出声响,引那美人侧目。 光线昏暗,迷离深处,暖风吹拂幔帐,像是吹散一层雾。 第196章 男人长发未绾,直垂身后,蔓延至光滑的地板上,犹如泼墨。 羽睫轻垂,桃花眼半敛,眼底既温和又冷漠,古怪的割裂感。 明明穿着一身薄如蝉翼,半遮半露的艳俗衣裳,偏偏他能将这样的东西,穿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特别是,那衣裳绣着白鹤…… 这是个美人,同白日里见的那些莺莺燕燕都不一样。 和孔雀开屏的美不一样,也和他自己华丽的尾翎不一样。 凤凰为何会觉得他美呢? 自然是因为,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凤凰心跳地厉害,喉咙攒动,刚刚饮下的茶半分都不解渴,只觉口干舌燥。 暖香袅袅,熏热满室。 他看着那张脸,下意识攥紧脖颈上挂着的玉佩,双唇颤了颤,才小心翼翼地:“……奚暮?” 第62章 去九天 深夜,寝殿内只有一颗夜明珠勉强照亮陈设轮廓。 仓灵眼神不太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眼疾,不似以前那般夜能视物。 他盯着那人的轮廓看了许久,轻风徐拂,纱幔摇曳过光影,忽明忽暗,便将那跪在地板上的人影漾地模糊许多。 像是幻觉。 对方侧目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眼睫,一言不发,静谧地如同一尊玉塑雕像。 仓灵紧握胸前吊坠,呼吸急促起来。 “为何不说话?” 对方没有反应,像是仓灵想象出来的人一样,无法作到超出仓灵设想之外的事,不像从前,他有很多话本台词,希望从对方口中听到,如今他脑袋空空的…… 想象出来的? 仓灵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近期,他总会出现一些怪异的想法和反应,乃至于梦,都变得荒唐古怪,为此,他懊恼不已,紧蹙的眉心就未松开过。 足底玉石冰凉,仓灵朝男人走去,雪色寝服曳地,足踝金铃阵阵,熄灭的长明灯随他走过的路,一盏盏亮起。 当他站在男人面前时,整个寝殿已亮如白昼。 跪着的青年并没有像幻觉一样消失。 那点氤氲迷蒙被冲散,视野清晰许多。 仓灵半蹲在青年面前,一只臂肘随意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掐起青年低垂的下颌,迫使对方抬脸。 “……真像啊。” 仓灵抿唇一笑,指腹摩挲着青年下颌脸侧,是温暖的,鲜活的。 掌心探向青年胸膛,对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避开,却又咬着牙生生忍住了,满脸屈辱。 乍暖还寒时节,他却穿得很少,镌绣着白鹤的春衫薄如蝉翼,即便他将这般露骨的衣裳穿得整齐严谨,却什么也遮挡不住,胸膛起伏温热,里面有心跳动,是个活人。 仓灵盯着他瞧了须臾,就在青年满脸屈辱,咬牙闭目,任其施为时,眼前光倏然亮起,那只在他胸膛前游走的手撤开。 仓灵起身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睨他。 青年微愕,面色更加复杂。 仓灵挑眉:“你不是来自荐枕席的吗?作出这种表情,难道不是想让我宠幸你?” “……” 这张脸乍一看,几乎和奚暮一模一样。 但若仔细瞧,便能发现神态差远了,额间碎发是新剪的,用来遮挡并不那么像奚暮的侧颞,将最像的眼部轮廓衬得更显眼。 “以为孔雀不在,就都当我是个傻子吗?” 孔雀在时,无论什么问题都能处理好,仓灵什么也不用操心,便给了这群人错觉,只要孔雀不在,不谙世事的凤凰就是极好拿捏的。 私下里那些小动作,仓灵不是没看见,只是懒得搭理。 岂料,那些小心思都动到他床上了。 大半夜往凤主的寝殿塞人,还真是……荒谬。 粘腻的熏香飘浮在空气中,仓灵支颐侧坐在酸枝圈椅上,闭目细细嗅了几息。 不是安神香,同孔雀离开时燃的不一样,中途被换掉了。 仓灵不禁笑了笑。 不晓得该说这群人胆子忒大,还是自己被那梦魇缠得连防备心都失了,又或者说,他过分依赖孔雀,竟真以为自己柔弱不能自理。 他一招手,那云鹤香炉便落入掌心,袅袅熏香被他掐灭,香灰中还剩半块香饼未燃完。 打开的香炉浮到青年面前。 仓灵:“里面燃的是什么香,你比我清楚。” 青年垂睫,低叹一声,羞愧、无奈浮在脸上,唯独没有恐惧。 “这香是合欢……” “谁问你是什么了。”仓灵打断他,倾身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好心熄了香,省下半块香饼给你吃,你不愿意吗?” 青年猛然抬眼,满目错愕。 凤主看穿了他的意图,也看穿了这张脸,并未将他认作另一个人,沉溺其中。 他本以为这位凤主对他没什么兴趣,最多斥他擅闯寝殿,将他看作个以色侍人的佞幸,揍一顿轰出去就是了。 岂料…… 那香是什么香,两人都清楚。 闻着便已有了作用反应,吃下去会发生什么,青年不敢再想。 明知是假了,凤主还是想要吗? 青年错愕半晌,在仓灵饶有兴致的眸光中,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从滚烫的余烬中捻出那半块香饼,往唇边递。 第197章 香饼忽然被弹开,落在地上,摔成碎块。 “啧……” 仓灵叹息一声:“你顶着这张脸,被我欺负,我看着烦躁。” “要不……” 话音拉长,绕转,有意吊着他。 仓灵也不晓得,自己从哪儿学来的顽劣,对着这张脸,他又是难过又是想念,但一想清楚这人不是奚暮,酸楚的感觉便散了,却又生出一抹厌恶憎恨的情绪,想狠狠折腾眼前这个人。 但他隐约明白,两种情绪的拉扯,都和眼前这个人无关,只和这张脸有关系。 “要不……还是毁掉这张脸吧,看着就烦。” 看着……烦? 青年愕然,难道他们猜错了? 时时刻刻被凤主当作宝贝挂在脖子上的吊坠上雕刻着的,不是他心上人,是他的仇人? 似乎也没毛病。 人大多时候,都不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所爱,便是为了所恨。 他想了许多,却并未因为仓灵的一句“毁掉这张脸”而感到恐惧,甚至松了口气,觉得是一种解脱。 仓灵饶有兴致:“你不怕毁容?” 青年嗓音喑哑:“不怕,这张脸给我带来的麻烦太多了,尊主若要毁去,才是救了我。” “哦?”仓灵觉得有趣,单膝微蜷,靠在圈椅扶手上,招来一杯茶,慢慢喝着,示意对方继续说。 青年道:“臣名唤鹤皑,是云鹤族人。小时候并不长这模样,云鹤一族虽相貌清俊,但羽族多的是模样俊美的,云鹤一族称不上多出色。” “三百年前,我刚成年,秉承族规,去凡尘境游历,扩展眼界,途径人间一处叫做沧茫道的地方时,误入一方禁地,似被什么袭击过,我以为我会死,却发现除了五脏六腑的灼烧感持续三日外,并无其他异状,古怪的是那一趟游历归来,我修为突飞猛进,连带着面容也……变了许多。” “……沧茫道。”仓灵喃喃念着这个地名,好生熟悉。 鹤皑解释道:“是凡尘境天衍宗下一处险峻峡谷,四季不显,人迹罕至,一半时候霜雪覆盖,一半时候芦花成海,很是好看。” 仓灵斜乜他一眼,兴致缺缺:“没兴趣。” 一听就觉得荒凉冰冷,与凤凰的火系属性相冲。 鹤皑垂眸继续道:“起初,我并未在意,面容变化而已,至多也就招惹一些桃花,直到父亲的老友来访,乍见后院练剑的我,忽然五体投地,朝我行了个大礼。” 原本昏昏欲睡的仓灵,眉梢一挑,兴致来了。 “这故事讲的不错,然后呢?” 鹤皑:“父亲一番解释下,他探了我修为,又看了我灵相,才相信我只是一只普通的云鹤。那时我才知道,因着这张面容,他将我认作了九天境上那位神尊,神尊不常来万灵境,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因而无人察觉我这张脸有什么奇怪的,但父亲那位老友却是忧心忡忡,说我这长相容易冲撞神尊,若是被王庭的长老们看见,恐怕会引起麻烦。” 言至此,鹤皑满脸不甘与屈辱:“从那以后,父亲便不允许我走出家宅,我堂堂一男儿,竟被当作深闺女子囿于内宅三百年,如今……又被当作娈宠佞幸,送入凤凰宫……” 真可怜。 仓灵满脸漠然地可怜他,双目睁地圆润,笑嘻嘻地:“你说谎了。” 鹤皑皱眉:“臣没有。” 仓灵:“你说你三百年没离开内宅,那肯定没出过羽族吧?可你身上有丹穴山的气息。” 鹤皑一怔,满目茫然。 仓灵观其神色,瞧不出破绽,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人的功夫还不到家,心想还是等孔雀回来审审吧。 不过…… 鹤皑说他的这张脸同九天境的神尊肖似,可明明这张脸同他的吊坠,他梦里的奚暮一模一样啊…… 这是什么大众脸吗,随便来个人都能长出来? 仓灵想找到奚暮,这突破口便自己送上门了,无论其中有什么猫腻,他有这浩瀚修为傍身,谈不上怕。 隔着落地的巨大木窗,仓灵望向天边。 东方吐出鱼肚白,山岚和煦,青葱伴着一点黛紫,昨夜那火烧火燎的光咽了下去,想必无碍。 那么,孔雀就该回来了。 以孔雀那副老母鸡护崽的性子,绝不会允许他去九天境。 要跑得趁早。 仓灵倾身,将鹤皑披散后背的头发撩到胸前,他站在他身后,微凉的手指触碰在他背脊上,鹤皑便是咬牙一颤。 仓灵禁不住笑起来,不看那张脸,他自在多了。 他召来笔墨,在鹤皑后背上落字,给孔雀留信。 明明是笔墨微凉,划过背脊,对方却以为是他手指游弋,轻薄撩拨。 得了趣似的,仓灵继续逗弄道:“怕我轻薄你啊?云鹤一族如今凋零式微,能得凤主宠幸,你当是整个家族的功臣,你竟还不愿?” 青年没说话,紧绷的背脊却缓缓松开,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就在仓灵以为他要妥协时,他说:“尊主要的是替身吗?” 替身? ——你永远都只是他的替代品…… ——替身而已,奚玄卿终究不是奚暮…… 他自己的声音往脑海里印,给他弄得莫名其妙。 仓灵默了片刻:“奚玄卿是谁?” 第198章 鹤皑愣怔许久,难以置信。 他因着这张脸,被送入凤凰寝殿时,便明白自己不过是那位神尊的替身,尊主将神尊的模样雕刻成玉坠随身携带,想必是极爱神尊的,怎么也想不到尊主竟连神尊的名讳都不知晓。 “奚玄卿是谁?”仓灵又问了一遍。 鹤皑回眸,面色古怪:“是……九天境神尊的名讳。” 仓灵:“……” 尴尬浮上心头,他手脚一乱,写了错字,划掉重书,一滩墨洇开,乱七八糟,美感全无。 仓灵匆匆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沉声道:“跪着,等孔雀回来处罚你。” 鹤皑急道:“尊主去哪儿?” 仓灵:“我告诉你,孔雀不就知道了?” 说完,法相自身后浮开,凤凰展翼,眨眼间便已翱翔九天,朝九天境天梯飞去。 仓灵心底也有些乱。 他想找那位九天境神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奚暮。 却不想还有这样的过往…… 他曾经将那位神尊当成奚暮的替身,玩弄过感情吗? 随着清醒的时日渐长,仓灵自然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他像是睡了好几百年,这几百年的记忆一片空白,除了奚暮模模糊糊的影子,同他有过的快乐时光,还稍微能记得一点,其余的,他都忘了个干净。 并且,他发现孔雀似乎并不希望他记起从前,看着他的眼神中,总带着忡忡忧心。 他便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去哄哄孔雀也无妨。 隐隐有了猜测。 他怕不是涅槃过,这过程应当艰险无比,孔雀才心有余悸,不愿提及。 · 鹤皑被仓灵下了咒,膝盖离不得地面,后背上写了什么,他也看不见,灵力使不出,甚至连呼救的声音,涌到嗓子眼就无端消失了。 但敏锐的听觉还在。 是殿外宫侍的唧唧私语。 “天都亮了,尊主还没起床吗?” “嘘,不要吵到尊主,鹤皑公子昨夜没离开,还在里头呢。”语调暧昧,意有所指。 “哈?鹤皑公子真被尊主宠幸了啊?尊主不是不喜欢美人吗?昨日那些可都被丢出去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够美,鹤皑公子可不一样,他那张脸啊……整个万灵境都找不出第二个。” 宫侍是没机会见九天境神尊的,自然不晓得其中古怪,只道是鹤皑模样俊俏,长得很对凤主胃口。 “我看尊主未必是柳下惠,不过是因为昨日有明王殿下在,同那些美人争宠,尊主为了哄明王殿下,才故意说自己对美人不感兴趣。” 那宫侍掩唇笑说,越说胆子越大,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同僚早已面如菜色,浑身颤抖。 “你瞧,明王殿下一走,尊主不就从了吗?这都君王不早朝了,想必鹤皑公子侍奉的极好。” “好大的胆子,口舌都嚼到本座和凤主身上了。” 站那宫侍身后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口中的明王殿下孔雀柘枝瑾。 嘴碎的宫侍恐惧惊呼,跪倒一片。 称不上倾国倾城,但能在凤凰寝殿侍候,她们怎么说也是如玉般的美人,偏这位不近美色的明王殿下半分也不怜香惜玉,直接各赏了二十鞭。 一片哀嚎声中,孔雀黑沉着脸,推开寝殿大门。 他倒要瞧瞧那媚惑主上的鹤皑公子是什么个东西,外头闹成这样,凤凰都还沉溺温柔乡中,室内香薰浓郁,窗幔未展,一片昏暗,氤氲暧昧。 呵,这会儿还睡着吧? 哼,昨夜是闹了多久? 孔雀心口堵得慌,香味熏得他头疼,墨绿宝石般的眸浸着红血丝。 他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一夜未眠,他家凤凰倒好,同样忙了一夜,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说不懊恼,那是假的。 与外头传闻不同,孔雀不许那些庸脂俗粉靠近凤凰,并非是占有欲,他只是看不上那些人,觉得他家小凤凰就算要找个可心的人相爱,也必须挑个最好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上他家小凤凰的床。 当然,凤凰再喜欢那人,也不能超越自己。 狗屁的爱情,能比得上他和凤凰的万年情谊吗? 他和凤凰,才是天下第一好。 其他的,可以是第二、第三,反正不能是第一。 但当绕过锦屏,看见跪在酸枝圈椅前的青年时,孔雀愣住,最先入目的便是青年后背一行行的墨字。 去过丹穴山。 可审。 留命。 吾尽早归至,勿忧,莫寻。 孔雀面色难看到极致,更在鹤皑转身,将那张脸露在他面前时,孔雀整张脸倏然惊天变色,沉郁如阴云,在一瞬便要惊雷叱咤。 · “这位仙友,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雪衣打底,外罩红袍,红绡半绾墨发的小仙捂唇一笑,灿若星辰,杏眸微弯,两颊挂着甜甜的梨窝:“你们九天境的神仙都这么搭讪的吗?” 右白愣了下,脸欻地熏红,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仙君面熟。” 那红白衣衫的少年笑道:“大约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吧,将军定是没见过我的,我是月下仙人提拔飞升的下界小仙,今日要去月下宫中赴任呢,赶时间,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第199章 说着,撩起衣摆,露出脚踝上拴的红色姻缘线,证明自己认识月下仙人。 他一口一个“将军”地喊着,给右白哄得晕乎乎的。 本是九天神将,却因过错太多,被罚来守天门,别提有多失落了,那些人早就将称呼从“右将军”变成“喂,看大门的”。 谁都喜欢听好话,神也不例外。 右白被哄地轻飘飘的,见少年身上并无妖气,又瞧了眼照尘镜中,一株嫩绿的草植晃来晃去,那是少年的原形。 问了句:“你原形是……” 少年答道:“板蓝根。” 右白道:“罕见啊。” 少年嘻嘻笑道:“是啊,凡尘境的板蓝根一般都长不大,很容易被凡人拿去入药,我也是因为长得好,在深山老林里不起眼,没被挖去,才有机会位列仙班。” 右白挠了挠脑袋,红着脸道:“确实长得好……” 见并无异样,便放人进去了。 倒不是右白疏忽职守,而是照尘镜和天阶清气都没反应,这少年就不可能是妖魔。 也是,九天清气最厌恶妖类,若他是个妖,脚底早就被灼烂了。 可他……是凤凰啊。 仓灵敛去容貌,伪装成一个小仙,方便在九天境行走。 他是一境之主,若以凤凰身份出现,不仅不好办事,消息一传回万灵境,要不了半天功夫,孔雀就来逮他了。 守天门的右白忽然顿住,自言自语:“那红线确实是月下仙人的东西,但……为什么也那么眼熟呢?” 仓灵并未急着去找那位神尊。 他避开人群,旋身跃上一株开到荼靡的凤凰花树,背靠弱水池畔,眼前是玉宸宫。 若他曾经真的将此人当作奚暮的替身,玩弄过感情,这一碰面,还挺尴尬的。 仓灵慢慢梳理着信息。 除了那位神尊的脸,他还有一条线索。 仓灵摸着胸前的玉石吊坠,不过半截手指大小,却将一个人的模样雕琢地惟妙惟肖,面容俊美无俦,桃花眼如春水柔情,石身如黑玉,却泛着玄彩光泽,犹如天外之物。 什么样的宝石,他没拥有过?偏偏这种是第一次见。 仓灵翻阅典籍,找了很久,才知道这种石头叫女娲石。 这是奚暮留给他的…… 他曾听闻,九天境那位神尊本体便是女娲石。 他们又长得那么像…… 某件事慢慢在他心头酝酿,渐渐形成轮廓。 他几乎可以笃定,吊坠、神尊、奚暮,三者之间关系绝对紧密。 当他探入一缕神识,进入吊坠内寻觅时,确实找到了一缕微弱的神识。 那一刻,仓灵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曾拥有过的,那个叫奚暮的凡人,已经死了。 这吊坠,是奚暮的遗物,残留着一缕微弱灵识。 凡人寿命就那么长,生死之事,从不由己。 仓灵没觉得很伤心。 他想:人死了没关系,他找到他的转世,让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就好了。 这便是因果宿命…… 无论过程中如何改变,命运的齿轮终究还是朝着一开始的方向滚滚而来。 无论经过多少次遗忘与悔恨,无论他是凡尘境的小妖怪,还是万灵境高高在上的凤主,他都会想:我要找到他的转世,我要让他重新回到我身边。 仓灵捏着吊坠,眼神坚定地看着玉宸宫。 喃喃自言:“奚暮,我都知道了,你和那什么神尊定是兄弟,你们都是女娲石,所以才长得那么像,既然你本身非人,我就算去轮回路上寻,肯定也找不到你的转世,既是女娲石这样的灵物,又有一缕神识未散,复活便不是多难的事。” 如今,吊坠之上属于女娲石的先天灵气不足,只要补上,身躯就可以修复重塑,至于魂灵,用那点残存的灵识慢慢养着便是,少则百年,多则几千年,仓灵咬咬牙,觉得自己等得起。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挑不出毛病。 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聪明了,不像以前那么笨,还去轮回路上找…… 仓灵一愣。 他去过轮回路吗? 怎么总冒出些不合常理的想法? 仓灵甩了甩脑袋,眯着眼继续头脑风暴:“人家是神尊,切点石身下来,救自己兄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吧?” 在道德绑架和直接绑架之间,仓灵觉得前者更有性价比。 他打了一通腹稿,刚想跃下凤凰树,去敲玉宸宫的大门,便被一群叽叽喳喳声围住。 七八个小仙子跑到凤凰花树下,话里头每句都不离奚玄卿。 刚想跳下树的仓灵收回脚,眯着眼慢慢听着。 “你确定这样有用吗?”一个小仙女迟疑地攥着红线,仰望凤凰树。 身边的少年少女推着她来到凤凰树下。 绿衣裳的小仙子对她说:“肯定有用!我是从月下仙人身边的童子那听说的,神尊当年被那小妖怪恋慕纠缠,生出心魔,竟怜爱一只妖,迟迟不肯为其定罪,还多番维护,甚至气走了凤翎殿下。” 当年的事,知情者不多,这些小仙从不知凤翎离开的真实原因,便连蒙带猜编出一个故事。 “你猜什么原因呢?竟是那小妖偷偷给神尊系上姻缘红线,才惹来怜爱,逃过刑罚死劫。” 第200章 面容迟疑的小仙女满脸震惊:“然后呢?” “然后呀?自然是神尊发现端倪,想要解开那姻缘红线啦。可月下仙人只司仙凡姻缘,不管神祇的,他修为比不上神尊,就解不开神尊的姻缘红线。” “啊?那如何是好啊?神尊就被那小妖迷了魂了?” 绿衣小仙捂嘴笑道:“那肯定不能,神尊就将自己这端的姻缘线拴在这凤凰树上,凤凰花树在弱水畔,吸收的都是灼烧的煞气,迟早会融断姻缘红线。” “那……那个小妖怪那边的红线呢?” “那一日的刑台审讯,我听说啊,神尊烧了那小妖的翎羽,连带着小妖怪脚踝上的姻缘红线都被九天玄火焚毁了。” 焚烧翎羽…… 这四个字简直像是禁忌魔咒,一入仓灵耳中,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小仙女握着红线,皱眉道:“真的能焚烧掉红线,斩断孽缘吗?” 绿衣仙子无比笃定:“神尊的姻缘都能斩断,别说是你的孽缘了,你既不喜欢那位仙君,还是快些了结吧,否则越拖,你对他便越有好感,越难解脱。” 其实在几年前,这株凤凰花树还是一颗姻缘树。 每到凡尘境的七夕节,月下仙人便来此挂上红线,用以应节。 直到某一日,路过的人看见满地断裂的红线,没有一根完好,震惊之余便将这场意外夸大,说凤凰花树不是姻缘树,是断缘树。 月下仙人解释过,说是神尊不慎弄断的,但传闻就是这样,越传越离谱,到最后,便成了神尊用断缘树自断缘分,再也解释不清。 小仙女将信将疑,踮起脚尖将姻缘红线绑在凤凰花树上。 奈何树木虬粗,树枝过高,修为低下的小仙又不敢在弱水畔飞,生怕被风刮进弱水中,一命呜呼。 她吃力地往上递。 忽然,一只颀长如玉的手从繁花间伸出,接过红线另一端,帮那小仙女缠上树枝。 她愣神良久,才在火红的花簇间瞧清少年面容。 不知是不是对方碰了姻缘线的缘故,小仙女脸颊熏红,心跳不歇。 四处散发魅力不自知的某人,缠好姻缘线,纵身一跃,如飞凤翱翔,轻盈落地,笑看那小仙子。 “谢、谢谢。” 仓灵莞尔:“不客气。” 仙女赧红着脸:“小仙漱玉,不知这位仙君名讳。” 仓灵:“小仙板蓝根。” 众人:“……” 仓灵歪了歪脑袋:“板蓝根不好吗?清热解毒,还解热,这位仙女姐姐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热了,要不我揪点叶子给你回去泡水喝?” 说着,他的原形若隐若现,一株草叶在脑袋上晃来晃去。 众人:“…………” 漱玉满脸赧红褪去,她闭了闭眼:“……大可不必。” 仓灵先自报家门,当然,是编撰出来的,又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为难道:“我一个初入九天境的小仙,对九天之事一无所知,又害怕自己得罪上司,说些不该说的话,恳请几位哥哥姐姐解惑一二,这位神尊……果真有过那样的艳情史啊?” 本来觉得自己拿这位神尊当替身,挺不好意思的。 若这位神尊也是个朝三暮四的,那他还不好意思个啥? 多知道点这种事,仓灵挖石身的时候,就能更内省不疚、理直气壮些。 那绿衣小仙叫绿竹,是个有主意的话痨,聊起轶闻八卦,声情并茂,眉眼飞舞,三天三夜都不嫌累。 她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小妖怪不过是仗着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又用了些卑劣手段,才惹得神尊关照有加,事实上,整个九天境的人都知道,神尊唯爱凤翎殿下,那可是放在心尖上,宠了三百年的人啊。” 仓灵:“这位凤翎殿下是……” 绿竹道:“是从万灵境羽族来的小殿下,是上古神祇,这世上唯一一只凤凰呢!” 仓灵:“……” 他怀疑这是自己骗奚玄卿当替身的时候,给自己捏造的一个名字身份。 仓灵问道:“那后来呢?” “凤翎殿下气恼神尊被小妖怪迷了魂,一气之下,回了羽族,再后来呀……”绿竹压低声音,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后来,这位小殿下死了!我听说是神尊发了疯,追到羽族,亲手将人杀了!” 仓灵:“…………” 哦豁,玩弄感情被发现,自己死遁了? 难怪觉得自己没了一部分记忆,该不是真被这位神尊杀过,经历了一场涅槃吧? 仓灵望着不远处的玉宸宫,心底觫然。 在立刻跑路,和留下取石身之间,他摁住想要跑路的两条腿,咬牙想:绝不能被发现自己是凤凰,看来这板蓝根得一直装下去。 第63章 替身文学 绿竹说,那位凤翎殿下在栖梧殿住了三百年,身份尊贵,一直被神尊捧在掌心宠爱着,要什么给什么,人人敬奉,风光无限。 直到那小妖怪来到九天境,两人之间才生出嫌隙,短短一年不到,便恩断情绝,凤翎死生不知,听说是万念俱灰下回到万灵境,避世不出,也有传言说神尊因爱生恨,亲手杀了凤翎,神尊也疯了,最后出现在九天境时,常常衣衫褴褛,一身血色,面容憔悴疯癫,而后,他便将四海八荒的所有事务交代给巽何上神,自己则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第201章 “那小妖怪呢?” 仓灵听得津津有味,现场架了陶炉,揪了点脑袋顶上的板蓝根叶片,混着冰糖和雪梨,招呼小仙子们围炉煮茶。 他袖子像个百宝袋似的,一会儿掏出个瓜子花生,一会儿摸出几个蜜橘柿子,甚至找到了几个孔雀给他摘来忘记吃的练食,便都搁小炉上烤一烤,给大家分了。 氛围一下子轻松许多。 绿竹咬了口练食竹果,口感绵密,好吃得想吞舌头,她瞪大眼睛:“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以前也没见过,这是什么呀?” “好吃就行呗。”仓灵笑了笑,并不打算解释这种果子比金子还贵,只又塞了几个到绿竹怀里,催促道:“快说快说,那小妖怪后来如何了?” 绿竹飞升成仙前,怕不是凡尘境的说书先生,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生动有趣,说狗血也是真的狗血,给万灵境的凤主震撼地一愣一愣的。 “那小妖怪啊,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神尊亲自抓捕回来的,但你们想啊,他就一个修为低下的小妖,哪儿轮得上神尊亲自出手,神尊亲去凡尘,不过是因为和这小妖有一段前尘缘罢了,那小妖也晓得,他不是被猎捕回来的,他是自投罗网,飞蛾扑火,心甘情愿被捕的,神尊历劫时,在凡尘境和这小妖有一段姻缘呢!” “你们是不晓得,上天阶时,神尊生怕那小妖被清气灼伤,一路抱回来的。” 无论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道听途说的,她糅合地极好,甚至发挥想象力将空白的几处都给主观填补完全,补充故事漏洞。 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晓得,瞎猜竟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啊?那神尊要怎么选啊?凤翎殿下肯定会闹吧。”来天界不久的小仙子诧异道。 “选什么选?这需要选吗?一个是一无是处的小妖怪,一个是身份高贵的上古凤凰,要是你们,你们要谁?” 仓灵一边嗑瓜子,一边道:“选小妖怪呀。” “啊?” 仓灵笑嘻嘻的:“最后那凤翎殿下不是死了吗?说明你们神尊肯定选了小妖怪呀。” “喔,有道理。” “而且,如果是我,我也选小妖怪。”仓灵道。 他们问为什么,仓灵笑嘻嘻地说:“凤凰再好,那也都三百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腻味了,换个口味呀。” “凡尘境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很容易实现,因为他们寿数不过百年,哪怕相看两生厌,熬一熬就过去了,神祇则不然,动不动就是几万年的寿命,日日相对,激情消磨,便是白月光也成了地上霜,换个新鲜的多好啊。” “…………” 说的好有道理,竟无言以对。 漱玉看了仓灵好几眼,眉心微蹙,心想,瞧着俊俏,竟是个薄幸儿。 她忍不住低声轻语:“说的好像你活过几万年似的,你很有经验?” 仓灵:“……” 对人他没经验,但对宝石,他可太有经验了。 塞满凤凰洞的那些宝石,可都是他搜集了几万年的宝贝呀,每颗宝石都曾是他的心尖宠,爱不释手地把玩过,可无论再如何喜欢,总还有更耀眼更漂亮的宝石被他找到,旧的那些不至于被他丢弃,却免不了冷落一旁,隔个几百年,才会被他翻出来擦拭一遍。 想来,所谓爱人,同宝石也差不多吧。 喜新厌旧,是所有物种的天性。 仓灵觉得自己已经很长情了,比起人类的短短百年来说。 话虽这么说,仓灵本人其实是心虚的。 奚玄卿定然不是因为爱上了小妖怪才辜负他,肯定是他将奚玄卿当作替身的事被发现了,才被奚玄卿提剑追杀。 嗐,这些纠葛可太复杂了。 仓灵想,现在的自己也很不能理解当初的自己,想奚暮了就去找啊,上天入地去寻,哪怕找不到,也不至于找个替身。 他实在难以理解曾经的自己。 甚至怀疑过,自己真的只是找了个替身?而不是认错了人,将奚玄卿错认成奚暮了。 奚暮,奚玄卿,都是女娲石化身,还拥有相似的面容…… 但一个九天境神尊,又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凡人呢? 定是他想多了吧? “神尊当过凡人呀。” 小仙子嚼着烤的香甜的软柿,口齿不清地说。 仓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小仙子道:“神尊也要下凡历劫的,历劫时会抹去修为和记忆,不就成凡人了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仓灵愣了下:“……随便问问。” 嚼下一口烤得暖呼呼的蜜橘,明明很甜,却牙根发酸。 吃吃喝喝的闹成一片,小仙子们都很放松,话匣子打开就止不住,什么九天境的八卦都往外冒。 什么月下仙人根本不怕暂代神尊之职的巽何上神,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将上神轰出月下宫门了。 什么司命的臆症似乎又严重了,逢人就说自己有个兄长,大司命,专司神祇命劫,还说神尊都相信他说的话,答应了帮他找兄长。 什么栖梧殿封禁许久,前些日子闹鬼,怀疑是凤翎殿下的鬼魂。 便有人笑话道:“九天境上都是神祇,什么鬼胆子这么大,闹到九天境?刚飞升没多久,就别将凡尘境的陋习带到天上来。” 第202章 “是真的!不止栖梧殿,我还在玉宸宫看见过鬼影呢!” 天上规矩重,这些小仙许久没如此放松过了。 话匣子一打开,聊得好不热闹。 仓灵便叼着枝板蓝根茎,双臂交叠于脑后,随地一躺,翘着小腿晃来晃去。 眯眼望着繁茂如云的凤凰花,心想:不管如何,奚玄卿肯定不在九天境上,他想敲点女娲石回去给奚暮重塑身躯不太现实。 只怕是白跑一趟,铩羽而归喽。 “好大的胆子,谁许你们在弱水畔久留的?” 陌生的声音忽然传来,威严有余,严厉不足,呵斥明显。 仓灵回神的功夫,那群小仙子便散了个干净,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只余满地瓜壳果皮。 仓灵:“……” 仓灵想跑路的时候,已经被来人堵上。 身后是弱水畔,能腐蚀血肉,他跑不掉了。 来人一袭霭蓝长袍,腰间缀着白玉环,上束嵌玉石的银冠,瞧这装扮,和周身神气,应当是个上神。 仓灵装作犯错心虚的小仙,低垂脑袋,等着对方呵斥自己。 不是怼不起,不是不敢怼,是认怂更有性价比。 毕竟,他一点儿也不想暴露身份。 牵扯出前尘往事倒还好,大不了翻脸跑路,哪个神仙又能拦得住凤凰? 就怕惹来孔雀,领他回万灵境,丢脸事小,怕的是免不了一顿苦口婆心的絮叨。 巽何慢慢走近,眉心紧蹙。 并未多看满地狼藉,也未见多气恼,只是迟疑着问仓灵:“你是何人?” 仓灵装作很惶恐的样子,磕磕巴巴道:“小仙板蓝根,是月下仙人新提拔的下界小仙。” “……板蓝根?这东西也能成精?” 仓灵:“……万物有灵啊,上神。” 说着,脑袋顶便晃出一株绿油油的板蓝根,颇为滑稽。 “…………” 巽何盯着那两片叶子看了须臾,悠悠道:“你可知本尊在成神前是做什么的?” 仓灵:? 叶子摇头晃脑,表示不知。 巽何:“本尊当了十世的大夫。” 仓灵:“…………” 巽何:“你的板蓝根根茎太细了,叶子纹路也不对,想必变出这模样之前,没仔细观察过吧?” 仓灵一愣,伸手往脑袋顶上一拔,完整的草叶被他揪在掌心,看了又看。 嘀咕:“和书上画的一模一样啊……” 都怪丹穴山没有板蓝根,也怪他变什么熟悉的物种不好,非要变什么板蓝根。 跟前这神直勾勾盯着他,似乎呼吸都重了许多,倏然开口命令道:“抬起头。” 仓灵手一颤,板蓝根被他捏折。 怎么? 这神认识以前的他? 可他的模样不是已经变幻过了吗?再相似,也就同他少年时期差不多,和他如今的本相差距挺远的啊。 还不等他反应,对方已经心急地等不及似的,瞬移到他面前,掐着他下颌,迫使他抬头。 一双迷茫的杏眼眨了眨。 对方顿时失神,喃喃:“……太像了。” “什么太像了?你也是个玩替身文学的?”仓灵无比茫然,皱眉不解:“我们做神的,都好这一口?这是什么流行趋势?” 巽何一把攥住他胳膊,连拖带拽地带去了一处浮岛宫殿。 仓灵抬头一看,浮流殿。 “等着。” 巽何没带他进去,生怕撞上近日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的九方遇,只在他身周布下牢不可破的禁制,将他圈禁在原地。 这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合的事? 即便这来路不明的小仙同那小妖怪只有六七分相似,他也不能放过。 如今鸿濛溯洄镜在九方遇手上,拿来一照,这小仙和那小妖怪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便一清二楚了。 想的很好,禁制布的也很周密牢固。 偏偏上神的禁制,想要拦住全盛时期的凤凰,还是有难度的。 巽何一走,仓灵便悄无声息破开禁制。 怕不是如今变出的这张脸,和当年做凤翎时,模样一般无二,那些小仙没见过凤翎,不代表这位上神没见过。 玩脱了,他还是趁早跑路吧。 却不料,还没跑到天门前,便被一只狗撵上了。 那狗模样怪异,角似鹿,耳似猫,发似狮,鳞似鲤,一瞧见仓灵便两眼发光地跟个宝石似的,朝他汪汪直叫,疯狂奔来。 仓灵望着那只狗,觉得它眼睛很漂亮。 有那么一瞬,他想过,能不能摘下来带回凤凰洞收藏。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运转灵力于指尖,渴望宝石的本能,犹如狩猎般,只待那只古怪的狗自投罗网。 直到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追来。 一甩藤鞭,套住那狗的脖子。 恶狠狠道:“狗东西,蛟龙神君也是你能吃的?赶紧给本尊吐出来!” 那狗很是倔强,吞下去的东西,坚决不吐。 脖子勒地缺氧,脸都红透了,一双宝石大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仓灵直吠。 男人嫌恶道:“你他妈又想吃谁?” 这一抬眼,整个人便僵住了。 吠声消失,空气滞涩,藤鞭跌落,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法咒,动弹不得分毫。 第203章 他眼睛酸涩,慢慢泛红,想眨眨眼,瞧得再清楚些,又怕眼睛一眨,面前的一切便如梦中雾花,消失不见。 仓灵浑然不知,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这个人……也认识自己?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破除巽何的禁制时,动用了凤凰本体的力量,那点伪装便消失了,露出他原本的模样。 第64章 寻石 没了藤鞭作锁束缚,幼犼疾步如风,飞跃跳起,朝仓灵怀中埋去。 仓灵眼疾手快,抬臂一挡,那模样似狗的幼兽便摔在玉砖地上,脑袋朝地,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稳,委屈地嗷呜一声,仰起脑袋,一双宝石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仓灵,绕着他转圈摇尾巴,直往腿上蹭。 仓灵被玄衣男人望着,浑身不自在,对方那双眼很红,快哭了似的。 玄衣男人觑了眼幼犼,哑声说:“它也一直记得你,在等着你。”又神色古怪地看着仓灵,“你的脸……” 我的脸? 仓灵这才反应过来,一低眸,便从幼犼的宝石眼中瞧见自己的倒影。 伪装不知何时卸去,露出他的本貌。 他心底一紧,暗想:糟了! 他不清楚自己做凤翎的时候,用的是不是本貌,料想在九天境生活了三百年,日日伪装定然费劲,他当时都坦然用着凤凰的身份了,大概率懒得伪装,用的就是本貌。 眼前这个男人看他的眼神,跟看负心汉似的,他哪里能不懂? 难道自己不但骗了九天境神尊做替身,还骗了别的神君的感情? 这可真是一笔糊涂账。 可笑的是,他一个欠了满身债的跑到债主窝里,稀里糊涂撞上,被逮个正着,他还不认识债主。 情债难还,不是用物质就可以偿的。 难免心虚。 这么干瞪眼,仓灵也紧张,对方拦了去路,他只好轻咳一声,垂眼看着兴奋无比的幼兽:“你刚刚说,它吞了蛟龙神君?要不,先让它把人吐出来?” 九方遇却说:“不急。” 又补了句:“蛟龙有修为傍身,不至于死在犼腹之中。” 仓灵:“……” 你们九天境的同僚都挺友爱的…… 仓灵小心翼翼打量对方,尝试确认:“我是不是欠过你什么?” 九方遇面容一僵:“你都不记得了?” 凡尘境的记忆没有,九天境上的也没有,涅槃后,前尘尽忘。 那破壳之后的呢? 涿光山上的那些为何也不记得? 他见仓灵面容虽变了些许,下颌轮廓更清晰精致,一双原本偏圆润的眼也拉长些许,眼尾上挑,不似曾经的憔悴,如今唇瓣润泽胭红,眸光通透,气色好许多,也比曾经的少年模样长大了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似半开的菡萏。 便明白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破壳的小凤凰已经长大,修出人形,因着经历了一场涅槃重生,修为和模样都成长了许多。 偏偏前尘往事,他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想明白一切,九方遇不知该替仓灵庆幸,还是该替自己哀悼。 他和仓灵之间,仅存的那点微薄缘分,都随着一场涅槃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偏偏旧事,他重提不得。 何必无端唤醒过往记忆,徒增烦忧? 仓灵僵愣原地,对方的目光尽是破碎悲伤,看得他浑身发憷。 他表面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手指紧张地乱搓个不停。 狗东西还在蹭他腿,力气不小,差点撞得他腿一软,趔趄跌倒。 “那个……你知道我是凤凰了?” 九方遇垂睫,默认。 “那你肯定知道什么是凤凰涅槃吧?那就好说了。” 仓灵抿了抿唇,避开对方目光,仰头看天,“咳,我什么都不记得……但那也不是我的错,死都死过一次了,前尘往事理应一笔勾销。” 九方遇:“……” 仓灵觉得自己挺像渣男的,叹息道:“人死债销,你就当我死了算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找我也没用哇。” “…………” 九方遇沉默片刻,又朝前迈了半步:“你……” 仓灵立时捂住耳朵:“我听不见听不见,你现在说给我听没有用啊,我顶多帮你一起痛斥从前的我一顿,行吗?” “………………” 眼见对方似乎冷静了许多,仓灵心底戚戚,总觉得对方能干出恼羞成怒后将他囚禁小黑屋的事来。 这九天境果然是个是非之地。 他趁着对方心神不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鹿肉脯,朝对面一丢,缠着他的狗东西便如离弦之箭,朝肉脯的方向扑去,撞进对方胸口。 九方遇扯下吞着口涎的傻狗时,仓灵早就消失无踪了。 · 老实说,仓灵站在凄清的宫墙前,望着匾额上“玉宸宫”三个字的时候,人是有点懵的。 他推开宫门,没人阻拦他,内外都无仙侍宫娥。 若不是确定这里就是奚玄卿的居所,他如何也无法将这般荒芜的宫殿同九天境神尊联系到一起。 所有人都说奚玄卿不在九天境上,多年前便失踪了,仓灵还以为奚玄卿受不了被当作替身的打击,只是找个地方冷静冷静,还是要回来的,但玉宸宫这个样子,他怕是不打算回来了。 第204章 到底是九天境上,即便再荒芜,也不会像凡尘那般落灰结网,篱墙颓圮,无论是门墙廊庑,还是用具装点,都崭新干净,却都侵染满冷寂,死气沉沉的。 就连神尊寝殿外设下的禁制,都因常年不曾维护,而变得松动。 这禁制毕竟是奚玄卿亲手布下的,即便主人不在,对于一般的神来说,打开还是费劲的。 仓灵破开它,竟不费吹灰之力。 也不知是他修为强悍,还是这禁制根本就不对他设防。 仓灵望了眼自己掌心的残碎流光,皱了皱眉。 殿内门窗紧阖,内里晦暗,九天境上已是常年落雪,冷得很,这寝殿内更是如同冰窖一般。 仓灵开始怀疑,本性喜暖的自己真的能在这种地方住三百年不挪窝吗? 奚玄卿的寝殿宽阔,窗前案桌很大,堆积着无数书籍纸笔,那些卷宗罪案等公务,倒是都被搬走了。 屏风后是床榻,对面竖着一面全身镜,仓灵站在那个位置,能瞧见镜中的自己。 恍神间,他似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浑身是伤地匍匐在榻上,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仓灵怀疑这是一面迷惑人心,制造恐惧的法镜,否则,他如何会产生幻觉,看见自己的原形。 被拔掉浑身羽毛,又秃又丑,奄奄一息。 仓灵闭了闭眼,稳定心神,不再多看。 这间寝殿实在是大,往后走,能听见泠泠水声,摇曳幔帐间,是一处天然的泉池。 这泉池竟是……醴泉! 和丹穴山的一模一样,没想到九天境也有。 凡尘境有着凤凰的传说,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倒是有些夸张。 仓灵不过是偏好如此,就像天生富贵的人习惯了玉食锦衣而已。 若有得选,梧桐、练实、醴泉自是最好的,若没有,一般的灵果山泉倒也能代替,不至于矫情地让自己饿死。 但眼下这眼醴泉,明明清澈干净,仓灵却有些莫名反感,并没有饮用或是沐浴的欲望。 再往后走,那两间密室轻而易举就被仓灵发现。 他眼底一亮,想着即便奚玄卿不在,他无法直接切割一点女娲石拿来用用,但女娲石作为一块石头,难免磕磕碰碰掉点边角料下来,奚玄卿不至于给扔了,定会找个宝库藏起来。 若是能找到一些,便不枉此行。 就像他以前还是幼鸟模样时,一到换季,掉下的绒羽都会被奚暮一片片搜集起来,珍之又珍地装进匣子里,说等到冬季再拿出来给仓灵铺进窝里保暖。 记忆零碎,更多的,想不起来。 仓灵也不觉得奇怪,毕竟经历了一场涅槃,很多事记不起来就算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唯一能记住的,便是万年前和孔雀的相处,以及部分有关于奚暮的碎片记忆。 想来,他以前应该很爱奚暮。 以至于,即便涅槃重生,都还念念不忘。 涅槃火烧起时,烙印在心底,从不曾散去的唯有执念——我怕我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你了,我不能忘记…… 一侧密室被仓灵暴力轰开,露出许多闪闪发光的宝石。 仓灵好歹也有个堆满宝石的凤凰洞,并不会两眼发光到走不动路,顶多就是进去打个滚,摸两把当糖豆嘎嘣嚼嚼。 吃到撑不下了,又塞了许多进袖袋里。 一边走一边摸一把嚼,心情都好了许多。 很快,他就发现另一侧的密室。 密室外原本应该有个机关,只是不知为何,那凹陷进去的位置有了空缺,这密室便形同虚设,一推石门就敞开了。 巨大的金莲散发出刺目光芒。 仓灵眯眼瞧去,那金莲像个祭台,中间合该供奉着什么,无数金光向中央汇聚,却是空空荡荡。 仓灵抱臂眯眼,摸着自己下颌,喃喃猜测:“难不成,奚玄卿将自己磕碎的石身残渣存在金莲之中?” 他觉得自己的猜测非常合理。 奚玄卿是九天境神尊,常常和魔域打架,定然大伤小伤不断,便难免磕磕碰碰,碎过裂过。 刀剑无眼,魔域个个都不是善茬,奚玄卿再强,被对方三叉戟一戳,欸,掉了一块石屑,又一妖魔冲来,砍上一刀,欸,又掉了一块碎石。 那些修为不济的神君帮不上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神尊碎了一地,他们痛心疾首满地给奚玄卿找女娲石碎片,由于碎的太厉害,碎片太多,战后奚玄卿根本就没办法拿来修补身躯,只能默默存着,等哪天找到办法溶炼了碎石,再来修补身躯。 仓灵脑洞大开,细想之下,还觉得有点好笑。 奚玄卿找不到办法溶炼碎片,但仓灵有办法啊。 丹穴山中就有万年熔岩,便是女娲石也能融化。 仓灵想帮奚暮复活,倒不是盲目而为,他自然是细细思量过的。 仓灵撸起袖子,爬上金莲,敲敲打打,企图找出某个机关暗格。 浑然不知,脚踝的红线金铃光芒炽盛,竟比金莲的光还要耀眼,将半片密室照耀地绯红。 “你在那里做什么?!快出来!” 仓灵心底一咯噔,抬眼朝密室入口看去。 玄衣男人牵着狗,正满脸紧张地看着他,甬道狭长,密室内又不能用瞬移飞行的法术,对方只能靠两条腿朝他疾奔来。 第205章 正在这时,仓灵瞥见对方腰间系的锦囊自己挣开拴绳,一块玄石浮出,光辉缭绕。 仓灵目瞪口呆。 那……竟是一块完整的女娲石?! 便也在这时,他脚踝一烫,像是一股力量拢成抓手,拽着他脚踝,将他往某个方向拽。 心跳忽然急促起来,凤凰心不受控制地搏动。 玄石蓦地朝他飞来,他听见九方遇说:“躲开!摘掉金铃!快——!” 但来不及了。 仓灵被一片刺目极光淹没,只能感觉到一只手攥住他脚踝,一只狗叼住他衣袖,呲啦一声,沿着手肘位置,袖袍撕断。 凭空出现的甬道,滚出风旋,将两人一狗齐齐拽入另一个世界。 第65章 重逢 仓灵没想到,奚玄卿寝殿的密室里竟还藏着一个秘境通道。 他脚踝上还烙着指印,半片袖子都被扯烂了,是那一人一狗干的。 他们应当也被卷了进来,但大约是途中被甬道疾风吹散,各自降落的地点不尽相同。 仓灵望了眼这片落满红枫的林子,目所能见,一半是红枫,一半是被凤凰火烧出的绯红火焰,眼瞧着火势渐弱,并不会烧毁山林,他松了口气,盘膝坐在层层厚铺,绵软如毯的枫叶上,回想前因。 密室内的秘境通道应当有触发机制。 他在里面转了那么久都没事,偏偏那一人一狗来了,就发生意外。 犹记当时密室的半边砖墙映红,足踝红线滚烫,他的心也莫名悸跳,再后来便瞧见那人腰间的锦囊里浮出玄石,朝他飞来。 红线金铃,他的心,还有玄石…… 对方当时是不是说让他赶紧闪开,丢掉红线金铃? 那人定然知道如何出这秘境。 即便不知,仓灵也觉得自己的猜测八成就是开启秘境通道,彻底离开的方法。 玄石定是关键。 仓灵有些遗憾,他本来快拿到那块玄石了,偏偏那只狗扑过来时,叼住他袖子扯了一把,便与其失之交臂。 那块玄石瞧着很像女娲石,但未必是。 女娲石又不是大白菜,哪儿能处处得见? 仓灵握着锁骨间的吊坠,玄玉是暖的,和活物的体温接近,这才是真正的女娲石,是奚暮身死后留给他的石身。 秘境中的日升月落毫无规律可言,无法通过天色辨别时间,仓灵歇息片刻,不打算原地等待,起身随意朝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 秘境中天材地宝不少,但除了话都不会说的绿植,难见活物。 想问问这是什么秘境,都难。 按理说,秘境中都该有境灵。 自己坠落秘境时,动静不小,隐约记得天空炸开一道无比响亮的雷声,他连凤凰法相都被冲出来,无端燃起一簇凤凰火,不慎烧掉了一大片林子,对秘境影响肯定不小,境灵不可能不来找他麻烦才对。 相较于境灵的愤怒报复,死寂般的安静无事,才更显诡谲古怪。 仓灵走了很久,终于发现一个活物。 说是活物,并不尽然,那只是一抹残缺的魂魄,借着秘境的生机灵气才修炼出实体,半边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啃掉,一只手臂变形扭曲,另一只手臂齐齐斩断,正背对着他蹲在巨木树根旁,从树洞里掏出一把把白蚁往嘴里塞,像是个饿死鬼。 是这秘境里的鬼怪? 那东西狼吞虎咽下一把白蚁,又瞧见一只硕鼠,两眼发光,背脊绷直,一个猛子朝硕鼠扑去。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自己扭曲的手,却一无所获。 听见硕鼠吱吱叫声,他抬眼,便瞧见距自己两步开外的枯叶间,硕鼠不停挣扎,一只雪白的靴子踩在硕鼠尾巴上。 他毫不在乎这个忽然出现的人,扑过去扯出硕鼠便往嘴里送。 活物生吞,满口的血肉模糊,硕鼠的尾巴还在他的唇齿边不断扭动,他却像是享受美食般,吃了个心满意足。 一边连毛带骨头地往下咽,一边操着沙哑如沙砾摩挲老树皮般难听的声音说:“看什么看?要不了几天,你也会像我一样。” 仓灵抱臂俯视他:“此话怎讲?” 那非人非鬼的东西嗤笑道:“也未必,未必会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他始终没有抬头,而是趴在地上,将那硕鼠滴落的血都舔了个干净。 “能被丢进问心秘境的,自然都是天狱的死囚,用来喂境灵的祭品罢了,我运气好,境灵嫌我魂魄脏,咬一口就吐了,你就未必有这好运了。” 秘境中的活物自有灵气熏染,他活吃了硕鼠,硕鼠血肉中的灵气便为他所用,转眼间,灰败的面色好了许多,就连干瘪下去的两颊都充盈了些许,可惜的是硕鼠太小,灵气不够,于他而言是杯水车薪。 可眼前不就有一个补品吗? 他笑了笑,吮干净手指上最后一抹血,抬起头,瞧见仓灵的脸。 却忽然顿住。 没了眼皮,只岌岌可危地悬在眼眶之间的两颗珠子猛然瞪大,枯唇颤抖,如遭雷殛。 “是你?!” “你认识我?”仓灵微愕。 那张丑陋到扭曲变形的脸面容惊变,惊讶、愕然、幸灾乐祸、恼怒…… 最后定格在一种淡然的,却掺杂着扭曲的兴奋上。 过往种种,何种恩怨,都不重要了。 第206章 重要的是,对方也沦落至此,即将遭遇他所遭遇的。 思及此,他愈发兴奋。 竟是比饱餐一顿,咽下一只硕鼠还要愉悦。 “我变成这般模样,你自然是不认得我了,那这双手臂呢?你可还记得?”他一只手臂已断,只能抬起另一只扭曲变形的手。 他便是当年想亵玩仓灵,却被仓灵反手重伤的五猖魈。 “怎么?想不起来了?” 五猖魈冷嗤一声,压着怒火道:“一只手,是被你弄坏的,另一只是被你那老相好九方遇拧断的。” 说到这,他盯着仓灵那张脸看了又看。 “不知人间又过了几年,你这模样倒是生得愈发漂亮,你都长成这样了,九方遇当初那么护着你,如今竟也舍得将你丢进问心秘境?他舍得让你死?难不成是玩腻了?” 仓灵不太能听懂对方的话,大约同他从前在九天境上的经历有关。 “他将你从牢笼中接出去,定是许诺你许多,给你最好的,而后又让你从云端跌落地狱,被丢进秘境送死,这般滋味如何?” 对方不无恶意,仓灵却听得一愣一愣的。 九方遇又是哪个? “你是说,我曾经在天狱中待过?”仓灵问。 五猖魈一噎,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都不记得了?” “……我想,大概是的。”仓灵淡淡道。 “怎么可以?!!你不悔吗?不恨吗?不怨吗?你怎么可以不记得?!” 仓灵摸着下颌想:看来,以前的自己和替身玩得还挺花,监狱游戏都搞上了。 毫无理智的唾骂嚎叫吵的仓灵头疼,他见五猖魈缺了半边脑袋,有些怜悯地看着对方,难怪脑子不太好。 既已得知此间秘境名唤问心,他心底便有数了。 任这怪物发疯,他转头就走。 问心秘境处于三重境与魔域之间,它不隶属于任何一境,同丹穴山一样,不会随着七万年一更迭的鸿濛世界覆灭重塑而发生任何改变,是维系三重境稳定平衡的天然屏障。 听闻九天境每隔一段时间便用天狱死囚的魂魄来喂境灵,以达到安抚境灵的作用。 问心秘境是最危险的秘境,却也是将魔域阻隔于三重境之外,使整个世界平安稳定的重要存在。 不得不防,又不能毁去。 着实是个麻烦。 仓灵按捺住一把凤凰火毁掉秘境的想法,耐着性子找出路。 他原本也不晓得这些,是那日凤凰宫宴饮时,天边烧起一簇火云,长老说是问心秘境起火了,但不必忧心,九天境神尊定会处理好一切。 如今,问心秘境并未被烧毁。 也就是说……奚玄卿在这里? 仓灵有些忐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烦忧。 奚玄卿若在,他便能想办法敲一块女娲石带走,晓之以理不行就动之以武,总能有办法。 可若碰面,自己同他的那点前尘往事,又要如何清算? 为了避免尴尬,仓灵变幻模样,压住本相,变成一个板蓝根精。 这一次,他记得将根茎和叶片都做细致许多,难以看出伪装。 秘境之中并无火情。 仓灵猜想,或许奚玄卿熄灭山火,解除危机后便离开了。 此地没有久留的必要。 来到空旷些的原野上,能瞧见天空一角上漾着一层淡淡光泽,犹如透明的泡沫。 仓灵飞身跃上半空,去触那泡沫,触手冰凉如雪寒,响声清脆似凿玉,看似脆弱的泡沫,却比顽石还坚硬。 像是有人刻意布下,笼罩住整个秘境。 若不破开,恐怕难出去。 仓灵抽出金翎,化作一把雕羽弯弓,灵力为箭。 弓开如秋月,箭去似流星。 那一箭激地泡沫漾出一圈波纹,却半分裂痕都没有,柔软又坚硬,甚至吸纳了箭上的灵力,化作己身的一部分,简直不可思议。 这天底下,金翎都对付不了的东西,会是什么? 仓灵弯弓搭箭,旋身朝身后瞄准:“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怪物跟了他一路。 同初时的轻蔑愤恨不同,他震惊地看着仓灵手中的弓箭:“是神武!你……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你有办法出去,对不对?你能出去!你带上我!” 他言语激动,疯癫地很,却算不上个威胁,即便有什么坏心,也没什么好畏惧的。 灵力早就同他那失去的半边脑袋一样,被境灵吃掉了。 仓灵没理会他,抽出一支又一支灵箭,朝那泡沫穹顶射去。 无一例外,都被泡沫“吃掉了”。 看来,得动真格的。 他铺陈开一圈灵力,掣住四周,围出一小块可通一人的缺口,防止这泡沫破裂时震碎整个穹顶。 既然他已知晓这东西是用来封印镇压秘境的,便不该彻底毁掉它,以免引起无妄之灾。 破开可通过一人的小小缺口便够了。 凤凰火燃在箭尖上,细长白皙的指扣住箭尾光羽,他凌空而立,衣袂飘扬,双目定定凝视灵力围绕的光圈,本相破出伪装,就连身后的法相也隐隐显出,半透明的金边白凤展开华丽的羽翼,振翅翱翔,凤鸣九天。 欻——! 那燃着凤凰火,带着凤凰先天神力的一箭,朝穹顶的泡沫射去。 第207章 先是如镜面般裂出细小的纹痕。 仓灵眼神不好,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他收了弓,朝那裂痕靠近去瞧。 正在这时—— 喀嚓——! 缝隙裂开,迸出千千万万缕细密的冰针,霎时间朝四周散开,带着迅猛的威力,无差别攻击一切! 仓灵瞳孔骤缩,迅速闪避。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禁制,布下这禁制的人绝对是个变态! 这禁制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修为不及那人的,破不开,实力相当或更胜一筹的,即便破开了,也要被这天罗地网扎成筛子。 这冰针绝对不简单,斩不断,击不碎,凤凰火能烧融,但速度很慢,赶不上它又多又密。 若被扎中绝不止是受伤。 感受到危险,身后的法相迅速展开双翼,挡在仓灵身前。 如此,他确实不会被冰针所伤,但力量灌注在法相上,便无法施展灵力。 可他此刻还凌空而立! 问心秘境之中,本就玄之又玄,禁锢颇多,即便是神,也很难用上御风飞行的术法,即便他是上古神裔凤凰,也讨不到多少好,这个秘境太古老,太邪门了。 仓灵站不稳风,眼睁睁看着自己距地面越来越近。 重重摔下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他一扭头,不止看见那半人半鬼的东西被扎成筛子,就连地面上每一处土壤都遍布冰针,这摔下去,他就成刺猬了! 禁不住心底大骂:到底是哪个傻逼布的禁制,疯子!不要命的疯子! 这一摔,不至于身死涅槃,恐怕一场小涅槃免不了,许要睡个百八十年才能恢复。 仓灵闭了闭眼,握紧锁骨间的玄玉。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袭来。 仓灵闭着眼,一呼一吸好几轮,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隐约闻到一股土腥味,像是埋在土里,又像浸在血水中。 “别动……” 一个男人的声音贴在他耳边,低沉虚弱,又是无奈。 仓灵这才发现自己同对方,一起被困在一个逼仄狭小的洞穴中,他仰躺着,对方便只能侧身面朝他,说话时,唇瓣开合,便碰上他耳垂。 仓灵:“是坟墓吗?神死了也进轮回道?” 他眼睛睁地大大的,又亮又圆。 黑暗中不太能看清楚东西,他似患过眼疾,抱着他的男人却不一样…… 男人垂睫,定定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人,眼前是青年稚气未脱的脸,此刻依旧如同三百年前凡尘境中一般,娇憨狡黠,又有点茫然顿感。 他想,或许是梦,拉他沉溺。 于是挣扎间,眉头紧蹙,半晌叹了口气,又将眼帘合上,偏偷一刻光阴。 直到…… “奚玄卿。” 仓灵忽然开口:“你是奚玄卿吗?” 奚玄卿猛地睁开双眼,桃花眸中是隐忍,是悲伤,似有不甘,却不敢相认,不敢点头,他紧咬下唇,卑怯地像是被架在刑台上,等着仓灵的审判。 眼睫湿润,环在仓灵腰间的手都在颤抖。 下一刻,却被对方捉住手,他的手指被仓灵细长柔润的指尖轻蹭揉捏,感觉到仓灵转过身,面对面朝着他。 奚玄卿怔了许久,情切之下,眼神乱了,脸色也变得狼狈失态。 “是你对吗?”仓灵轻声喃喃:“奚玄卿。” 奚玄卿闭上眼,哽着喉:“……嗯。” 就在他要回握住仓灵的手,想将对方拥入怀中时,掌根一痛,竟被对方卸脱腕骨。 仓灵翻身,跨坐在他腰上,压着他,将他双手牢牢钳制在头顶。 似听见一声闷哼,又被对方咽下,便显得不明显,他也没留意。 仓灵俯下身,又怒又怨地说:“那要人命的破禁制是你布的吧?” 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也不打算问出个结果,直接道:“死变态,自己都没出去,就布这种禁制,你不要命,我还想活呢。” 不等奚玄卿开口问他如何进来的。 他便噼里啪啦,让人插不进话,喘着气快速说:“你差点害死我,作为补偿,我挖你一块石身,不过分吧?” 说着,还真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 是金翎神武化的,切割女娲石应该不成问题。 仓灵一手在奚玄卿胸膛摸索,一手拿着匕首比划了半天,守着血肉之躯,却不晓得如何下手。 切下一片肉,能变成女娲石吗? 还是要等他彻底化作原型,切下来的才有用? “怎么化形?怎么变石头?”仓灵皱眉,烦躁地一巴掌拍红了对方颈侧的皮肤,触感柔软,半分石头该有的硬度都没。 仓灵咬牙切齿道:“你硬啊!” 第66章 将死之人 “怎么硬不起来?” 一掌拍下去,仓灵手心都麻了,情急之下他压根就没收力,对方也没来得及避开,掌心触感是柔软的,他却指尖一疼,碰到个蜇人的东西。 一根极细的断针划破指腹。 像是……冰针! 掌心粘腻,指尖一碾才发现满手是血,血不是他的,是奚玄卿身上的。 这么多血,自然不是一根针能扎出来的。 仓灵压着奚玄卿,去摸他后肩,竟是堆满了冰针! 第208章 肩上都已如此,还不知后背如何。 原本奚玄卿侧躺,面对着他,却被他压着平躺下去,背后的冰针也许都被折断,或是更深地扎入血肉。 一簇凤凰火从指尖燃起,悬在两人之间,照亮彼此,奚玄卿的脸色太难看,苍白地不似活物,仓灵垂睫,盯着自己满是粘腻鲜血的手,抿了抿唇,说不出话。 他环顾这狭小的地下甬道,终于晓得发生了什么。 从空中坠落时,是奚玄卿及时出现救了他。 他以为冰针被奚玄卿叫停,哪儿能晓得奚玄卿这个疯子布下的陷阱竟是连自己都算计在内,毫不留情。 这是个一旦开启,连奚玄卿本人都无法破解的攻击型禁制。 奚玄卿抱着他滚进这个土坑甬道的时候,将他护在怀里,为他挡去所有冰针,因而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奚玄卿却…… 握着匕首,几次攥了又松,终是叹了口气,将其收回。 仓灵懊恼皱眉。 “你傻吗?那禁制陷阱明明是你布下的,我还以为你能让它停下,你……你怎么会连自己都算计在内?!” 一边说,他一边掰着奚玄卿的肩,将人侧翻过来。 凤凰火照明下,奚玄卿前襟还是雪白无垢的,后背却被染成血红,刚刚那一压,冰针一半断进土壤中,一半陷入血肉里,这下拔都不好拔了。 仓灵想扯开奚玄卿后衣领,去看后背的伤,对方却抬起手压着他的,那只手的腕骨还是错位的,只能绵软地搭在仓灵手背上。 对方似有些不敢直视他,对视一眼便垂睫道:“……别看。” 始终未敢与仓灵对视,奚玄卿长睫半垂,疼地轻颤,脸色煞白,气息也是乱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洇湿鬓发,脱骨无力的手攥着被仓灵拽脱一半的衣裳,竟像是他被仓灵欺负了一般,模样凄楚。 对于这张脸的全部印象,要么是奚暮的温润柔和,要么该是九天境神尊不近人情的冰冷疏离。 从不像现在…… 陌生得很。 仓灵一身反骨,哪儿愿被别人指教? 说让他别看,他就不看? 他一把抓住奚玄卿的手,喀嚓两声便将双腕复位,又乘其不备,动作极快地扒掉对方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后背。 见奚玄卿要躲,仓灵凶狠道:“躲什么躲?怕我轻薄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是说,男人身子我见得多了,不多你一个。” “……”奚玄卿轻声:“不必麻烦。”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不过是瞧瞧从哪儿下刀,才能取到女娲石。”仓灵冷哼一声,又将被血浸透的衣裳往下扒了扒,直到露出腰窝。 “…………” 密密麻麻的针孔遍布后背,瞧起来似没有太大的伤口,可那些冰针带着寒气,一旦碰上血肉便血流不止,灵力外泄。 那些针需要一根根挑出来,可实在太多,太费时间了,怕不是还没挑干净,奚玄卿浑身的血就要淌干。 对自己都这么狠,这个人真的是…… 仓灵不知要怎么说。 只低声:“我可不是帮你,我只是不想欠别人的。” 他召出一簇凤凰火,控制着燃烧热度:“你忍着点,我的凤……”舌尖一绕,话音一转,“我是说我帮你将冰针烧融,时间可能会有点久,你忍一忍。” 仓灵倒还没忘记自己如今变幻了模样,假装是一株板蓝根。 他和奚玄卿有仇,九天境上的人说奚玄卿杀过他一次,他拿对方做替身,骗了感情那是不争的事实,对方怨他欺瞒,提剑报仇,也是情理之中。 既已涅槃重生,他倒是懒得计较,除了取石身之外,倒也不想同对方再有什么牵扯。 所谓恩怨,早已在他涅槃之时,随着那把涅槃火焚烧地干干净净了。 有时候,若做不成同床共枕的挚爱情人,那成为一见面便血气翻涌,不死不休的宿敌也是好的,最怕的其实是彼此陌路,相忘于江湖,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悲哀,彼此彻底地再无交集,连“寻仇”的资格和借口都没了。 寻仇和报恩一样。 仇是寻不尽的,恩是报不完的,说到底只是一个反刍痛苦悔恨,贪恋情爱,或是不想离开的借口罢了。 仓灵越是悉心帮奚玄卿治伤,奚玄卿便越是忐忑不安,心底悲戚。 报恩,是因为不希望以后的日子再有交集,是想速速了结这段因果。 贪念太重了。 奚玄卿,你贪念太重了。 他在心底这般对自己说。 不是早就在那个焰火盛放的夜里,道别过了吗? 仓灵的凤凰法相他看见了,即便如今戴着伪装,也能瞧得出健康无虞,修为灵力都恢复了,只是疏忽了太长时间,如今这力量用得不算趁手,慢慢适应就好了。 看他这样子…… 记忆还未恢复? 还是说……他将那些记忆都丢掉了? 就像那个焰火满空的夜里,仓灵同他道别,说要选择醒来。 好! 这样也好…… 奚玄卿无声叹息,抬臂枕额,默默遮去眼角湿润。 炽热的凤凰火在后背燃烧,融化一根根冰针,尽管仓灵努力控制,却还是偶有不慎烧到对方后背皮肤,一烙便是一块灼红痕迹,也得亏奚玄卿是女娲石化身,否则,普通人这么一烧,人早没了。 第209章 奚玄卿却愣是一声不吭,任他所为。 偶尔被烫灼地严重,也只是拳头紧攥,肩膀轻颤。 仓灵盯着灼焦的一块皮肤,喃喃:“那个……不好意思啊,没控制好。” “……没事。” “那个……”仓灵犹豫须臾,轻声说:“烧坏的皮肤还能恢复吗?如果不能,要不我顺手帮你挖下来吧?” “……” 仓灵:“毕竟你皮肤挺好的,后背也好看,有个烧焦的疤太扎眼,挖掉它就不丑了。” “…………” 仓灵双眼放光,像是饥肠辘辘的豺狼,盯着一块嫩肉,丝毫没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漏洞百出。 挖掉灼焦的皮肤,岂不是会留下更大的疤痕? 奚玄卿深吸一口气:“灼伤的那块,即便化作石身碎片,也已失去灵气,与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 仓灵皱眉:“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太浪费了。” 奚玄卿:“……” 仓灵:“暴殄天物?” 奚玄卿:“……” 仓灵:“……” 莫名尴尬,仓灵也不说话了,耐着性子慢慢烤融冰针。 狭小甬道内没有多余空间,仓灵专心融针,心无旁骛,可他压坐在奚玄卿后腰上,集中注意力时,呼吸微屏,两腿便不由自主夹紧,蹭在腰侧,奚玄卿颇为无奈,余光扫到仓灵脖颈间悬挂的玉石上。 “你要是想要,出去后,我给你。” “啊?什么?”仓灵一走神,掌心贴在奚玄卿后腰,凤凰火将其灼红一片。 奚玄卿硬生生忍住,咽了咽喉咙,侧眸看着对方刻意变幻出的陌生面容,以及脑袋顶上那簇晃来晃去,欲盖弥彰的草叶。 他唇角微勾,又压下,叹息一声,双目阖实道:“我是说,你若想要,我的石身,可以给你一块。” “啊??” 仓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答应的这么爽快? 心想:果然如此,女娲石的石身定是可以再生的,像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要不然对方怎会如此大方? 仓灵下意识开口:“那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我怕少了效力不够。” “……” 奚玄卿一口血哽在喉咙里:“你要拿去做什么?” 仓灵犹豫了会儿,心想,即便女娲石能再生,但毕竟是身体的一部分,割挖之下,疼痛非常,对方都答应给他了,他焉有欺瞒之理?就算不想暴露身份,但至少要说一半真话吧? 便道:“是这样的,这位上神殿下,你也看见了,我是一株误闯问心秘境的板蓝根,毕生都在寻找爱人的转世,可直到我成仙,都没找到他,前些日子才得知我的爱人是一颗女娲石所化,因而不在六道轮回中,我一想,您的真身不也是女娲石嘛!说不定您同我爱人还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呢!兄弟有难,又是同类,您能割石相救,板蓝根我感激不尽!” 他话音落下,奚玄卿沉默许久。 光影晦涩,瞧不太清对方脸色如何,只能看到那一双鸦羽长睫投在鼻梁脸颊上的影子,翕动如蝴蝶扇翅,颤地厉害。 该不是想反悔吧? 仓灵心底一紧。 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个……要不我少要一点?”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仓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暗自摸上腰侧的匕首,认真思考强行取石的可能性。 奚玄卿不知道他身份,只以为是一株板蓝根,定不会连累万灵境的山灵鸟雀。 但……板蓝根怎么办? 奚玄卿会一怒之下,毁尽天下所有的板蓝根吗? 那板蓝根也太惨了吧! 仓灵忧心山灵,忧心草木,唯独没想过奚玄卿。 因为,一个人能力过于强大,必然能承受住很多东西。 时间长了,他的属下会习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主上,他守护的苍生会习惯被神尊庇护的四季平安,没有人会问一句伤口疼吗?这么多年站在那个冰冷的高位上冷不冷,累不累? 没有人会去怜悯心疼一个强者,只觉得没必要,不需要。 看着奚玄卿眉心紧蹙,疼地呼吸不稳的模样,仓灵想,这样的九天境神尊,也太……凄惨了。 最后一片冰针烧融,奚玄卿后背至少烙了三四块灼烧痕迹,仓灵最终还是没掏出匕首,只撇开眼,快速拉上对方的衣服。 罢了,先不急。 欲盖弥彰地找话:“我看这个坑很像坟墓,该不是你给自己挖的墓吧?我看你连自己的原身都能说给就给的,该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躺这等死吧?” 刚刚他融针时,便探到奚玄卿脉搏紊乱,稍微往灵识魂魄上探一探,便发现这人就像个精致的绣品,外表珠玉华美,里头早就破败不堪。 是个将死之人。 布下陷阱时,连自己都算计,又将自己永困秘境中,还带着浑身的伤,无论是魂体还是身躯,大大小小的伤,数不胜数。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啊? 仓灵抬胯从他腰上下来,洞穴实在狭窄,他只能抱着膝盖蜷缩角落,盯着奚玄卿看。 奚玄卿动作轻缓地穿好衣裳,侧肩靠着土壁,似在闭目养神。 他脸色太苍白,闭着眼不说话,呼吸又微弱,一动不动的,像一具尸体。 第210章 仓灵的心脏蓦地停跳一拍。 他见不得这张脸同死亡沾边。 下意识倾身靠近,拍了拍对方的脸颊。 触感冰凉,惊地仓灵一颤,对方缓缓掀开睫毛,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两张脸之间不过半掌的距离,亲密地如同快要吻上一般。 “奚玄卿,你是不是快要死了?”仓灵试探着问。 原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他。 毕竟他这话不该是一个板蓝根敢说出口的,实在太蛮横无理了些。 “嗯……” 仓灵皱眉:“嗯是什么意思?” “我若死了,石身都给你,你要在我死前,还留有一口气的时候,将我炼化,否则女娲石就失去作用了,慢了就……”奚玄卿瞥了眼仓灵锁骨间悬挂的玄玉,柔声道:“就不能救活你爱人了,记得动手要快,从这里开始烧。” 奚玄卿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毫无心跳起伏的胸腔上。 烧掉灵核,烧掉九天境神尊奚玄卿。 还你一个奚暮。 第67章 立遗嘱 仓灵被吓到了,想缩回手,却被对方捏得太紧,抽不回来。 果然是个疯子! 太疯了! 他说出的话那般疯,情绪瞧起来却非常稳定,甚至堪称温柔和煦,低低沉沉的,像是怕吓到仓灵,贪恋地攥了会儿,便松了手。 “你别怕,我并非是一心求死,不会让你的手染上我的血,沾上人命,只是我活不了太久了,倒不如死前将还能用得上的东西赠予你。” “这样啊……” 他这样说,仓灵确实没那么紧张了,松了口气。 心想,要是身为万灵境之主的自己杀了九天境神尊,两境生出嫌隙,万灵境必生祸端,倒不是怕招惹麻烦,是怕无端连累那么多境内生灵,仓灵妄性恣睢惯了,却也干不出为了一己之私牵扯无数生灵性命之事。 不必付出代价,便能拿到女娲石,自然是极好的。 保险起见,他道:“那你能不能立个遗嘱什么的?就说清楚石身是你自愿赠予的,这般也免了许多说不清的麻烦。” 说完,他愣了下,这情境似有些眼熟。 就像是凡尘境某个大家族里头,老子缠绵病榻,被贪图遗产的不孝子逼着签遗嘱似的。 怪尴尬的…… “那个,不好意思,我好像心急了些,我不急的,你慢慢来……” “……” 什么慢慢来? 仓灵扶额,觉得自己脑子都转不动了。 自己现在活像守在榻边,等老头咽气的不孝子。 他懊恼不已,又是赧然尴尬。 奚玄卿却轻笑了声,并不与他计较,只道:“你说的是事实,不必在乎我的感受,我已时日无多。” 仓灵下意识点头:“我刚刚探你心脉时,就发现你的神魂伤得很重,就像……” 就像碎了似的,残缺不全,也不晓得是如何弄的。 大抵是没救了。 “所以,你才在秘境里布下那样的禁制,是不打算出去了?我看这个土坑像坟墓,你该不是为自己准备的吧?” 仓灵脸上覆着伪装,可那双眼从未变过,便是在光线昏暗的甬道内,依旧雪亮透彻,奚玄卿以目光寸寸描摹,手指紧攥,掐进掌心,遏制住想拥抱对方的冲动。 他移开目光,故作平静地看了眼周遭。 “我死以后,你将石身拿走,我便留不下什么残躯了,坟墓这种东西,没有必要的。” 仓灵:“可以做个衣冠冢,我帮你,就当是报答,清明祭日,我也可以给你烧烧纸,呃……神死后不在六道轮回中,烧纸你能收到吗?” 他颇为认真严谨,皱眉思索许久。 甚至觉得有点熟悉,就像这种事,他干过一样,不止一回。 他给谁烧过纸钱吗? 奚玄卿轻声笑了笑,摆手道:“谢谢你,不必了。” 仓灵:“你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他敛去僵硬的笑容。 “……好。” 仓灵:“不过,我想我大概是没办法给你烧纸了,你出不去,我也出不去啊,你布的那个禁制真的不能撤掉吗?” “不能,但你能出去。” “啊?” “你是不是从我寝殿的密室进来的?” “……嗯,是。” 擅闯别人寝殿,仓灵有些不好意思,垂着脑袋,状若无事地抠手指。 奚玄卿道:“在你进秘境前,我便已封住秘境所有出入口,我寝殿密室的秘境通道原本不该存在,因而并不在覆盖范围内,那是很多年前意外打通的,你若要出去,还得从那里离开。” “本不该存在?”仓灵撇了撇嘴,“这都被我撞上了,那我可真够倒霉的。” 他并不知晓,这不是一场意外。 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当年的奚暮对仓灵的爱意执念近乎疯狂,他深知自己一届凡人,寿数抵不上彼时身为妖类的仓灵,无法长久陪伴,便入问心秘境,寻来鸿濛溯洄镜,滴上仓灵的血,签订契约,让那面镜子载着彼此的记忆永世追随仓灵,以求自己身死后,仓灵生生世世都记得他。 却又在离开秘境的那一刻,将九死一生寻来的溯洄镜丢回秘境之中。 说他为爱欲而痴狂疯癫,他却偏偏亲手解开束缚仓灵的绳索。 第211章 说他终于放下执念,他却又因着骨子里浓烈的占有欲望,而留下一线可能。 这一线可能便是: ——当他自己的遗骸石蜕,碰上彼时寄存于他体内的凤凰心,再加上牵扯于他尾指和仓灵脚踝的红线金铃,三者聚齐时,便能在原本的通道之外开辟出一条独属于仓灵的秘境之门。 他还是想让仓灵不要忘记他。 想用溯洄镜让仓灵想起他,永远记得他。 溯洄镜因仓灵的血而签订契约,只要仓灵进入秘境,它会迅速来到仓灵身边,到了那时,即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哪怕隔了数个鸿濛世界,仓灵已将他完全忘却,也还是会被灌入过往所有记忆,再度想起他。 一个人的死亡,从失去生命体征开始,由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将他彻底遗忘,而结束。 生死倏忽间,半分不由人。 可他却想永生永世地活在仓灵心中。 他到底是存了私心的…… 只是这样的条件极为苛刻,仓灵进入秘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近于无。 留下这样一个可能性,不过是安抚自己绝望的心。 偏偏,这个秘境通道不但开启,还被仓灵开启了两次。 记忆回溯,种种过往眼前浮过,奚玄卿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曾经,仓灵总会说奚暮如何如何的好,他奚玄卿又是如何冷心薄情,有多不像三百年前的那个人。 甚至,对他亲口说过——奚暮已经死了,你不是他。 你永远都成不了他,你只是他的替代品。 如今,终是被他窥到奚暮心底深处那一丝绝对占有的阴暗欲望。 奚玄卿终于肯定了一次 ——三百年前那个叫奚暮的凡人,其实和他一样疯,他就是他…… 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快死了,仓灵也选择了“梦醒”。 他们已于那个焰火漫空的深夜道过别,转过身,此生不再相见,相见亦如陌路。 这些过往,奚玄卿只字未提,只问道:“说说看,你是如何进来的?” 仓灵犹豫了片刻,感觉这位神尊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冷漠严厉,眼底都是规矩,容不得沙子,反倒挺温柔的,即便知晓他擅闯自己寝殿,还图谋自己石身,也并未表现出恼火愠怒的情绪。 幽微暖融的凤凰火下,眉眼柔和,深情缱绻,恍惚间,仓灵竟透过这张脸瞧见了奚暮…… 仓灵微觫,回过神,眨了眨眼。 想来,曾经的自己将这位神尊当作奚暮的替身,也不是没道理的。 实在是……太像了! 话归正题,仓灵只将自己寻找石身一事掩去,佯作迷了路,误闯寝殿,将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奚玄卿:“果然如此,你碰见九方了,他随身携带着我多年前历劫归来后脱下的石蜕,才意外开启秘境通道。” 他敛下凤凰心和红线金铃的事没说,反正这两样东西都在仓灵身上,只要找到石蜕,便能将仓灵送出去。 仓灵却疑惑地瞥了眼自己足踝的金铃,抿了抿唇,没问什么。 或许是他想多了。 奚玄卿:“若要离开秘境,我们要找到九方。” 隔着一层土壤垒起的墙壁,奚玄卿闭眼听了会儿:“冰针攻击停下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仓灵:“你这样……可以吗?” 奚玄卿连连咳嗽,呕了口血,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不可谓不优雅。 “无碍。” “……” 他伤得很重,无论是刚刚被冰针所创,还是本就破碎不堪的神魂,怎么瞧都是没几天好活了。 按道理,他该老老实实待在九天境,躺在病榻上,召来后辈下属,吩咐些身后事什么的。 可这人却将自己封印在秘境中,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死后可能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仓灵实在不理解。 说这墓穴不是他为自己挖的,仓灵是不信的。 但既然人家自己都不关心身体,又管他什么事呢? 仓灵想,自己对奚玄卿所有的关心和担忧,大约都是因为这张脸同奚暮相似,让他睹物思人,难免怅然。 理智点来说,只是脸长得像而已,奚暮是奚暮,奚玄卿是奚玄卿。 仓灵收起那点无谓的紧张感,指尖捻着一撮土壤,皱眉道:“是陨土,这墓道似乎封起来了,若强行破开恐怕会坍塌,我们会被埋在这里。” 冰针如星雨般落下时,奚玄卿抱着仓灵,仓皇之间躲入这个墓道,墓门却在两人进入后,彻底封上。 陨土很特别,是鸿濛天外坠落的石星所化,坚硬非常,神武难破,寻常的仙神没那个能力炸开它,仓灵又顾及着身份不能暴露,即便他使出全力,陨土一旦坍塌,仓灵能逃出去,病成这样的奚玄卿就未必了。 奚玄卿闭了闭眼,凤凰火幽微摇曳,映着他轻颤的睫,微蹙的眉,他似乎是在感应什么东西,过了片刻,睁开双眼朝漆黑一片的墓道望去:“跟着我,先进去。” “喔。” 墓道很黑,仓灵咽了咽喉咙,觉得有些紧张,他像是被谁埋进过坟墓一样,冰冷非常,不禁缩了缩脖颈。 他跟着奚玄卿往前走,却越走越黑,越走越冷,就连凤凰火都渐渐暗淡,像是被什么吸干了光。 第212章 奚玄卿忽然停下,仓灵便一脑袋撞在他后背上。 背上还有伤,他却没吭声。 仓灵刚想问怎么不走了?便察觉到自己浑身冰冷,唯独手指是暖的。 不知何时,他竟下意识地牵上对方的手。 “……不好意思。” 他刚要抽回手,却被对方攥紧,牢牢牵住。 “无妨。”奚玄卿轻声说:“我夜盲,太黑的地方看不清东西,劳烦你牵着我,为我带路。” “那…那好吧。” 仓灵其实想说,我眼睛也不太好,在太黑的地方,也看不清东西,你指望我,那肯定是找错了人。 但两个都瞎,难免尴尬,谁也指不上谁。 他勉为其难假装是个明眼人算了。 奚玄卿是个伤重的病患,还是个将死之人,迁就一些也无妨。 原本只有指尖相勾连,仓灵主动往上攀了攀,左手塞进对方掌心,反握住对方手指。 对方指尖微顿,便也学着仓灵,扣地更紧了些。 他们牵着手,并肩朝墓道另一头走去,甬道狭窄,高不过头顶三寸,宽不过两人并肩,手臂肩膀时不时会撞在一起。 仓灵无声叹息,心想还好,自己的身份捂得很紧,要不然可真尴尬啊,即便自己涅槃之后没了记忆,但到底纠缠不清了三百年,中间还隔着仇怨。 也不知能隐瞒多久,更不晓得能不能在身份暴露前拿到女娲石。 大约是陨土灰尘比较重,奚玄卿总咳嗽,仓灵能闻到甜腻的血腥味。 仓灵频频往奚玄卿身上瞧。 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周围太黑了,他眼睛不好。 那目光太直白,太赤.裸,他在想什么,一眼能看穿。 另一个又不是真看不清。 奚玄卿收回目光,拿帕子擦去唇边血,嗓音喑哑虚弱,不急不躁地缓声说:“便是现在给了你,你也会被困在秘境中,我……要将你送出去的。” 仓灵掩饰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不急,你慢慢来。” “答应你的,就不会反悔。” “……好。” “不过……” 不过什么? 奚玄卿一开口,仓灵就紧张起来,不会要谈条件吧?还是反悔了? 他双手抱住奚玄卿胳膊,像抱着到手的宝贝,怕对方飞走似的:“你是九天境神尊,你一言九鼎,说话不能反悔的!” “……我没反悔,我只是还有件事没做完,需要你再等等我。” “什么事啊?” 到了这个地步,奚玄卿也无所谓了,反正仓灵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他便是直言,仓灵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便停下脚步,垂睫望着那双澄澈的眼,缓声道:“我同你说,也好让你有个防备。” “是有什么大麻烦吗?” 奚玄卿点头:“我设下这样的禁制,封印问心秘境,并非是一心求死,而是因为……遇到了一个邪祟,他过于强大,我未必是他的对手,才设计将他封印在我灵识中,带来此地诛杀。” 仓灵呆住:“封印在你灵识中?你要诛杀他,岂不是同归于尽?” 奚玄卿轻“嗯”了声,仿佛对生死无甚在意。 仓灵咽了咽喉咙,竖了个大拇指,在奚玄卿掌心点了下:“你是这个,太了不起了,不愧是九天境神尊,为了天下苍生牺牲自己,我都被你感动了,你放心,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将你的光荣事迹传出去,让他们都知道,为你撰书立碑。” 对方不说话了,黑暗中,沉默许久。 “不是为了……” “什么?” “算了。”奚玄卿重新握住仓灵的手,沉默前行。 惭愧? 或是伤心? 奚玄卿不知道。 只觉得心口处,同后背那绵绵密密的伤口一样,渐渐麻木。 “麻烦的是,新的秘境通道打开时,我分神去堵,不慎留下漏洞,让那邪祟从我灵识中逃走,我寻着气息追到此地,发现他藏在这处墓穴中,才刚好碰上你。” 仓灵懂了:“你现在是要去找那邪祟吗?你若要诛杀他,兴许不必同归于尽,我可以助你。” 他晃了晃脑袋上那株若隐若现的草叶,声音哽了下,心虚地厉害。 连奚玄卿都觉得棘手的邪祟,一株小小板蓝根如何帮他? 但他还是咬牙道:“你别小看我,我不是一颗普通的板蓝根,我……我天赋异禀,能帮你。” 奚玄卿叹道:“我告诉你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帮我,是让你知道凶险,记得躲起来,不要被卷入其中。” 最好伪装别脱,别让怀渊认出你是凤凰。 仓灵却狠狠在他掌心掐了下,咬牙切齿:“你看不起我?” “我没……” “你就是看不起我,就因为我是一颗板蓝根,你觉得我帮不上忙,打不了架?” ……真没有。 奚玄卿垂眼,思绪飘忽:“我知道你很能打。” 他都见过。 在天狱牢笼中。 在凡尘境天衍宗的尸山血海里。 在和凤翎对峙时…… 仓灵从不服气任何人,从不愿吃亏,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是不肯认输,不肯妥协,不肯求饶的,永远热烈,永远充满勇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第213章 唯独…… 唯独在他拔去他的翎羽时,他求过他,唯一一次伤心着哀求。 奚玄卿心血翻涌,禁不住又一股血冲上喉咙,他默默咽下,错开湿红的眼,不敢再看仓灵。 不知仓灵心中所想。 他要真是一株板蓝根,他肯定撒开脚丫子就跑路,笑话,那么柔弱的生灵,冲上去帮忙不是白送人头吗? 仓灵不干这种傻事。 如今他的实力不逊于奚玄卿,他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胜算,对上邪祟时,再暴露身份也没什么。 不过,仓灵很担心一点,若奚玄卿知道自己是拿他当替身骗了三百年感情的凤凰,还会在临死前给他石身吗? 保险起见…… 仓灵眼珠子一转,撕扯下袍角,递到奚玄卿手中:“你说给我石身,万一回头又不给了怎么办?口说无凭,你得给我立个字据,嗯……还有摁个手印。” 眼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仓灵便用灵力去书字,这样闭上眼,神识可见。 又咬破自己大拇指,在字上摁了个红手印。 奚玄卿没犹豫,甚至直接略过看内容的那一步,接过布帛便以拇指沾了下唇边血,摁了上去。 仓灵高兴极了,接过来一看,倏然愣住。 血色鲜红,对方的手印摁在他的旁边,还有一部分交叠在一块儿。 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红色的桃心? 仓灵:……?? 这还有契约作用吗? 没见过谁这么摁手印的啊,手印都黏到一起去了。 第68章 尸体 “九方上神,你的狗何时才能将本君放出来?” 秘境之中,红枫落了满地,犹如绵软地毯,比九天境覆满霜雪的地面舒服的多。 神兽幼犼撒开蹄子疯狂奔跑,几个来回后,又绕着九方遇转圈,抱着圆滚滚的肚子躺地上打滚,运动量那么大,也没见消化,还委屈地打了个饱嗝。 九方遇叼着狗尾巴草,垂睫睨那狗东西,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走着,与那端方君子蛟龙神君不同,他天然带了点痞气。 “我说小蛟龙,你别急啊,这狗东西年纪还小,你修为也不低,它虽吞了你,却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不会伤到你。” “……” “话虽如此,但确实是你没管好你的狗。” “什么我的狗?这狗东西是奚玄卿那个混账的,丢给我带,我本想丢了,却赶都赶不走,它吞龙是本性,我管不了,不如你自己想办法出来,顺带将它收服留作坐骑算了。” “…………” 便是克己守礼的君子,也恼了:“若我能出来,你的狗应当已经没命了。” 犼食龙,天然相克。 蛟龙在其腹中,还能安然无恙,一是他修为不低,二是犼还年幼。 九方遇笑了笑:“那就对了,若是在九天境上,我当然急着让它放你出来,免得吃坏了肚子,我还得给它医治,费劲得很,可现在是在问心秘境中,如今这秘境还有古怪,实在危险,你连狗都干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它肚子里吧,毕竟,如今九天境不比当年,实在折不起神了,死一个就少一个。” 这话不好听,但在理,蛟龙矜冷惯了,心底不高兴,却还算能忍。 整个九天境都知道九方遇狂妄,迎头怼上,并非上策。 便道:“那便劳烦九方上神速速找出路吧。” “哼,你以为我不想?” 也不晓得这秘境发生了什么,所有的出口都被封印,寻常路走不通,看来还得怎么来的怎么出去。 九方遇不急着离开,仓灵还在秘境中呢,他得找到他。 狗东西吠叫一声,冲着一棵树桩跑去,绕着一片微微下陷的落叶嗅闻。 九方遇蹙眉:“你是说仓灵来过这里?” “嗷呜——!” 蛟龙:“没想到九方上神还会狗语,当真是天赋异禀。” 难得,九方遇没回怼。 他看着眼前大片灼烧成烬的枫叶林,目光恍惚,那棵树下土壤湿泞,脚印明显。 “嗷呜呜!” 狗东西又吠了声,便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九方遇急忙跟上。 穿越过好几片树林,走出隐天蔽日的古木道,眼前是一片开阔天空,阳光透下来,瞧着炽热,照在身上却半分都不暖,所有的热度都被一层犹如泡沫的屏障阻隔在外。 那屏障…… 九方遇瞳孔微缩,他可太眼熟了。 那是奚玄卿自己研究出的一种禁制,瞧着犹如脆弱泡沫,实际上凶悍霸道。 他们还是少年时,奚玄卿独自研究出这禁制,放在空旷的野外,里头关了几只傀兽,用以测试性能。 九方遇刚从魔域边缘打架回来,血气未散,彼时心高气傲,看不上奚玄卿这柔柔弱弱的禁制,一头扎进去,想给捅破了,给奚玄卿一个下马威。 他的心思很明显,也很简单。 一直以来,无论他获得任何成就,师尊从未夸过他,而奚玄卿不一样,奚玄卿做什么师尊都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他什么都好。 同样都是怀渊的徒弟,凭什么啊? 九方遇嫉妒死了,便想拼命表现。 他听说奚玄卿为了研究这种禁制花费了十几年时间,若是自己破了它,岂不是能证明自己更优秀? 第214章 那样的话,师尊总能夸夸自己了吧? 那他是不是也能和奚玄卿一样,住上温暖的房间,穿上帅气的衣裳?吃上奚玄卿才拥有的蜜饯果子?再也不用嘴馋去凡尘境排队领试吃了! 他想的很好,却因为这个念头吃尽苦头。 关在禁制里的七天七日,他每一分每一秒都都肌肉紧绷,无时无刻不在躲避反击那些放不完的冰针利刃,差点体力衰竭而死。 好在,奚玄卿终于想起来看看禁制成效,才救下他。 屈辱和伤心难过都算不得什么。 生死才是大事。 少年时候的阴影太深,以至于九方遇瞧见这看似温和的禁制就两腿发软。 七天七夜啊,只要他松懈了一瞬,又或者体力耗尽,手脚慢了一拍,就会被绵密的冰针扎成刺猬。 就死了…… 草原上,铺了满地的不是芳香青草,是一根根要命的冰针,密密麻麻堆叠满地,太阳晒不化,利器击不断。 当年的泡沫禁制不过一间屋子大小,如今这个却笼罩住整个秘境,犹如穹顶,封闭了所有出口,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奚玄卿在这里…… 奚玄卿要做什么? 不远处,似有一具尸体,九方遇攥紧拳头盯着瞧了许久,眼眶酸涩,一眨不眨,许久之后,才松了口气。 一个死掉的怪物而已,连活物都算不上,同仓灵半分关系都没有。 他一眼便认出来了,却盯着反反复复确认许多遍。 这冰针刚刚还攻击了谁?有仓灵吗? 仓灵现在在哪儿?是和奚玄卿在一起吗? 无数疑问一股脑袭来,九方遇并不擅长思考问题,一旦复杂,他便头疼起来。 注意力也分散许多。 “嗷呜——!!” 幼犼忽然吠叫,嚎声哀戚,痛苦地抱着肚子直跺脚。 被他吞进肚子里的蛟龙神君似遭遇了什么攻击般,不住喘.息,痛苦呻.吟。 “你怎么了?”九方遇摁住幼犼,问道。 蛟龙神君痛苦难耐,嗓音狰狞:“我……我不知道,我好恨……好恨啊!!他、他……他在这!!杀了他,杀了他!!!” “谁?在哪儿?” “他!是他!!我找到他了,我想起来了!我要他死,恨,好恨啊!!” 九方遇还没问出个所以然,便见一股绛紫的光芒从幼犼腹中泛出。 那颜色……是入魔的前兆。 一股强悍的力量,隔着肚皮,将幼犼的身躯拖拽着往丛林里拉,而后闪过一道惊雷,炸开一处隐埋于地下的通道,便带着恐慌下嗷嗷直叫的犼钻入那甬道之中。 趁着甬道坍塌前,九方遇随之进入其中。 · 轰隆——! 一阵巨响从身后传来。 由远及近,层层递进。 墓道震动摇晃,灰尘簌簌洒下,不,不应该说洒,而是坠落,擦过皮肤时,就像流动的刀刃,带出创口,擦出鲜血。 仓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奚玄卿一把圈住腰,半拽半抱地朝前方疾驰而去。 男人气息不稳,嗓音贴他耳边:“有人炸了墓道,快坍塌了,我们要快些离开。” 墓道以陨土修建,这种天外来物沉重非常,若被其掩埋,不亚于被一座神山压着,想要翻身逃出就太困难了。 “什么样的人,会用这种东西修墓啊?” 奚玄卿没说话。 仓灵又问:“既然是墓,里面定然葬了某个人,会是谁?” 神祇死后,要不了多久,骨肉血脉都会归于天地,留不下完整尸身,更没有修建墓穴的必要。 除非是像奚玄卿和奚暮这样的,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原形,能将失去灵气和神力的女娲石留下。 可也没必要修建墓穴啊。 不同于凡人,神死之后,一切都归于虚无,再无意识,也无魂魄,更没有祭拜的必要。 除非,这座墓穴葬着的并非神祇。 可若是凡人,又如何能入问心秘境?难不成是魔域的哪个大魔头? 也不太可能。 若魔域能在奚玄卿眼皮子底下将墓修在问心秘境,九天境该炸了,不亚于一群魔头在玉宸宫吃大锅饭。 这墓穴中葬着的到底是谁呢? 仓灵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奚玄卿带他跑了没多久,便进了一处空旷的地下空间,说话时,会有回音。 眼前一片漆黑,唯独奚玄卿喘息咳嗽的声音明显。 “喂,你没事吧?” “咳……无碍。” 他声音很低,似很虚弱,撑着石壁缓气休息。 仓灵犹豫一瞬,歪着脑袋想:反正奚玄卿都要死了,自己的关心其实很多余,他也不太会关心人,很不习惯。 他说无碍,那便无碍吧。 仓灵有些畏惧黑暗,便于指尖燃起一簇凤凰火,浮上穹顶,一下子照亮整个空间。 抬眼瞧去,瞠目结舌。 这哪里是坟墓,简直称得上一座地下宫殿。 比羽族的凤凰宫都大。 凤凰火沾上穹顶的某种燃料,便烧成一片,燎原般,滋啦一声,燃满整个穹顶,渐渐转成一团团蓝紫色的火珠,像嵌了满空的夜明珠,又像是夜空繁星,美不胜收,却又诡异非常。 那些燃料,似乎是鲛人油。 第215章 往下,还缀着透明鱼线,吊着无数鲛珠,颗颗圆润饱满,大小均匀,一眼望不到头。 这墓穴的手笔可真大。 仓灵心口痒痒的,手也有些痒。 他实在太喜欢漂亮石头漂亮珠子了,一下子挪不开眼,手下意识揣进袖兜里,掏出一把宝石塞进嘴里嚼,才缓过来。 而在穹顶之下,是一片湖潭,水波不惊,静谧地盛开了无数睡莲,每一朵睡莲都足有床榻大小。 足有千朵,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若不是每朵睡莲上都躺着一个人,那画面一定很美。 若不是那些人面容惨白,毫无生机,都是死了的,还不至于如此阴森可怖。 若不是那些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仓灵不至于愕然地瞪大眼,下意识往后退。 太诡异了。 那上千具尸体并不如何狰狞可怖,相反,他们容貌俊美,一袭白衣,犹如仙神,静静地躺在睡莲上,恬静安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一阵湖面寒风吹来,穹顶的明珠摇晃轻碰,漾起阵阵清脆,似清泠泠的乐声,又似低沉沉的呜咽。 仓灵又往后退了两步。 不禁咽了咽喉咙。 他侧目,看着眼前撑着石壁不断咳嗽的这个男人,他的背影……好像…… 还活着的…… 实在难以同那些尸体联系在一起。 可是……真的很像。 “……奚玄卿。” 男人缓缓转过身,嗓音低沉又温柔,擦去唇边血,微微漾起笑容:“怎么了?” 仓灵看着这张脸,心底又是一哽:“你……你还活着吗?” 第69章 重生之阵 尸体,全是尸体! 就算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但仓灵笃定那些就是尸体,这个墓是那些尸体的墓,而眼前这个叫奚玄卿的男人和那些尸体长得一模一样! 也和奚暮……一模一样。 “怎么了?” 仓灵满眼愕然和恐惧,一步步往后退,奚玄卿唇角一点点压下去,目光渐渐凝实,转头去看那些躺在睡莲上的人。 退无可退,背脊已抵在坍塌坠落封住出口的乱石上。 仓灵眨了眨眼,平复呼吸。 心想:还问怎么了?你该不会也是其中一个吧? 真他妈活见鬼了。 奚玄卿转过脸:“你……” “别说话!”仓灵打断他,“我怕你下一句就要说,喜欢哪个随便挑。” “……” 奚玄卿眉头紧皱,满目疑惑,好似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步步朝仓灵走过去:“看到什么了?告诉我。” 幽冷色的光照在奚玄卿脸上,他又受了伤,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将他映得同那些尸体一模一样。 恍惚间,仓灵好似看到那些睡莲上的尸体都醒了,齐刷刷看向他,还诡异地对他笑,一个个踏着湖面朝他走来,每个人都说着同样的话,叠在一起,犹如魔音。 “别怕……” “过来……” 他们说。 仓灵是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怕鬼,若这些人的脸不和奚暮那么像的话,他就一把凤凰火都给烧了。 对,烧了。 仓灵紧紧攥着胸前吊坠。 奚暮在这里,不在眼前。 这些都不是奚暮,都可以烧了。 他定定看着那些朝他走来的人,凤凰法相自身后展翅,白金色的光映亮洞穴,双眸也从黑色转成琥珀,一簇簇凤凰火自身周燃起,就要朝那千具尸体袭去。 忽然,那些凤凰火被什么挡住。 发出滋滋焦声。 仓灵一怔,满身的火焰被捂压下去,偃旗息鼓。 他被谁抱着,对方身体冰凉,降下他浑身的火热。 他一抬眼,便见奚玄卿的脸直杵眼前,吓了他一跳,千人同面,还在眼前晃动。 ——我是奚暮啊,你想要我复活吗?如你所愿,我复活了,一千个奚暮都是你的。 仓灵:“…………” “我不蠢,我认得出来。”仓灵启唇喃喃。 “什么?”奚玄卿回过头轻声问他,嗓音哑的不成样子,喉咙里含着血。 仓灵金瞳未褪,身后的凤凰法相渐渐隐下去。 他眯眼看着奚玄卿,嗤笑道:“什么妖魔鬼怪也敢迷惑我?” 奚玄卿轻叹一声。 执念太深,仓灵被魇住了。 他刚刚盯着穹顶那些明珠看了太久,生了幻觉。 奚玄卿转过头去,他刚刚燃烧那些明珠,岂料根本无法焚毁,便盯上缀着明珠的鱼线,灵气凝成的无数冰刃朝鱼线割去,一颗颗珠子往水潭坠去。 他操控冰刃的手指忽然一顿,另一只揽着仓灵腰身的手也颤了一下。 却没松开。 脖颈刺痛,已是失血过多的状态,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他没有推开对方,只闭了闭眼,清醒神智,咬着牙将剩下的鱼线全部切断。 这才转过头,揽腰的手臂微微收紧,另一只手抚到对方后颈,任由温热的唇抵在他侧颈,不知餍足地吮吸。 小动物似的啮咬,舔舐,又贪婪地索求更多地去汲血。 怀中人颤抖紧绷的肩慢慢松下来。 奚玄卿没阻止仓灵,纵容依旧。 抱着他,搂在怀里,轻抚后颈,温柔缱绻。 第216章 任谁看去,都觉得他们像一对相拥的恋人。 但现在……不是了。 仓灵的两次破壳,都是因为他的血,在极危的状态下迷失心智时,会给仓灵造成一种脆弱的错觉,像是蜷缩在蛋壳里,依赖帮他破壳的那滴精血。 而精血的主人就在眼前,要害搁在他的唇齿之下。 他这般喂养他。 血液离开身躯,进入另一个人的喉管中,腹腔里,能听见吞咽声。 心生愉悦。 甚至,禁不住想:若将自己拆骨剥皮,血液成酿,被仓灵都吃进去,也不错。 温热的唇在咬破的皮肤上碾磨舔舐,许久之后,那双金瞳慢慢褪色,渐酿成墨。 仓灵微顿。 倏然抬眼,鼻尖擦过男人下颌,瞧清眼前俊俏苍白的脸。 他醒过来了。 耳根一片通红燥热,赧然浮上面颊,睫毛颤了颤,微微往后退了点,额头不再抵着对方脖颈,呼吸一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奚玄卿打破沉默:“好些了吗?” 仓灵:“……” 透过对方肩膀,仓灵看着那些一直安安稳稳躺在睡莲上的尸体,眉头越皱越紧。 那些尸体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俊俏苍白,却并非是奚玄卿,或者奚暮的,很陌生。 仓灵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将他们认成奚玄卿。 猜到他在想什么,奚玄卿说:“是鲛珠,致幻,你刚刚盯着它们看了很久。” “……”仓灵:“哦。” 他默默后退两步,脱离奚玄卿怀抱,腰上却还锢着对方手臂,肌肉瞬间绷直,从后腰到背脊都阵阵发麻,耳根更红,沾血的唇刚要开启,对方手便松开了。 再抬眼时,对方已转眸,看向那片尸身水潭。 脖颈刚好在仓灵眼前。 仓灵默默看着那片被自己啮咬吮破的皮肤,通红一片,还泛着青紫。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 其实他很喜欢这个味道,不腥,是甜的,带着浅淡的雪岭松香,滋味也…… 咳…… 忍住没舔,仓灵抬袖抹去唇角的血渍。 盯着自己脚尖,开始发呆。 周围还残留凤凰火燃烧过后的灰烬,微微抬眼,便能看见奚玄卿被燎焦的衣袖。 他的手…… 仓灵眨了眨眼,有些懵。 自己刚刚用凤凰火了?那有没有暴露法相?他不太记得。 那就当无事发生? 你不问,我不说,你要问,我就惊讶。 对方袖口之下,手指偶尔晃出,是一片灼焦的痕迹。 是因为刚刚抱着他的缘故,被凤凰火烧的。 是为了让他清醒过来。 仓灵觉得,自己多少要负点责任。 他拉住奚玄卿的手,一语不发,感觉到对方垂眼看着自己,脖颈一僵,也没抬头。 仓灵从自己袖口里倒腾出一堆包扎疗伤的药。 他抖得急,连带着许多果子糕饼,和从玉宸宫顺来当糖豆吃的宝石都抖了出来。 仓灵愕住,摸了摸鼻尖,状若无事地将宝石都摸了回去。 似听见对方笑了一声。 很轻,像气音,不仔细便听不见,但仓灵心虚,感官敏锐度便放大许多。 更尴尬了…… 手一抖,刚摸回去的宝石又撒了。 仓灵:“……” 笑屁。 干脆衣袍一掀,直接盖住宝石。 凶悍无比地抓住奚玄卿的手,抹药包扎。 奚玄卿任由他折腾。 “这些药……都是治烧伤的?”奚玄卿低声问。 仓灵抬眼,凶极了:“你还有别的病?” 他问完,自己都愣住了,什么别的病?这人一身的病,还都是药石枉然的那种。 应该问他身上没什么病,比较合适。 仓灵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他更愿意带吃吃喝喝的,但烧伤药…… 奚玄卿:“为什么都是这种药?” “……”仓灵缠上纱布,打了个死结,恶狠狠道:“我一颗板蓝根成精,最怕火了,带点烧伤药不是很正常?” 说完就有些后悔。 自己在墓道里点火就算了,只能证明自己会火系法术,但一颗水系灵草能点火烧神尊,解释起来就很牵强了…… 好在,奚玄卿也没多问。 就在仓灵背过身,蹲在地上拾掇宝石往袖子里揣时,那人一问,他背脊僵住。 “现在……很怕火吗?” 仓灵默了会儿,沉声:“……有备无患,我怕哪天玩火自焚,毕竟……我只是一颗板蓝根。” 对方这句话,却忽然提醒了仓灵。 为什么出门不带别的药,却一定要带烧伤药? 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就像……他曾经被烈火焚烧,那种疼痛不存在于体表,却在午夜梦回时总能幻痛。 有点可笑吧? 一只火系神鸟,极擅驭火,靠着焚烧涅槃的凤凰,竟然怕有一天自己会被烧伤烧死。 仓灵自己也觉得可笑。 他一句无心之言,自己都不甚在意,奚玄卿却陷入长久的沉默,失神。 “喂,你不是要带我出去吗?” 伸手在奚玄卿眼前晃了晃。 对方却猛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呼吸急促,眼底满是要溢出的情绪,复杂得让仓灵看不懂。 第217章 仓灵皱眉,要抽出手前,对方已经松开。 只低垂眉眼,哑嗓“嗯”了声。 仓灵觉得这位九天境上神不止身体有病魂魄有病,精神状态也有点毛病。 要不是对方并未压着他质问他是谁,仓灵几乎以为自己暴露了,还以为自己法相被对方看见,瞧出自己就是骗他感情的冤家。 如今看来,应该没暴露。 要不然,奚玄卿肯定发疯,和他打一架。 仓灵松了口气。 转移话题:“产生幻觉,是因为我盯着鲛珠看了许久,那些鲛珠都被你击沉了,那现在,我看到的都是真实的吗?那些尸体……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 一千多具啊…… 穹顶的鲛珠被切断鱼线,坠落水潭。 水潭看起来不深,鲛珠沉底还能散发出光芒,映亮整个水面,将那些尸体照的更加诡异。 他们就像睡着了一样,面容恬静,肤如白玉,周身散发着柔和圣洁的光,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虽说那些脸和奚暮、奚玄卿都无关,可仓灵望着瞧着,还是觉得眼熟,不是脸熟悉,是背影身型太熟稔。 就像……他曾无数次看到过这些身影。 在梦中。 大约又是幻觉吧? 仓灵闭了闭眼,揉着额颞,偏过脑袋望向四周,唯一的入口被陨土石块堵住,眼前只有漂着尸体的水潭,再也没有其他出口。 “出口在潭底吗?” 奚玄卿并未回答他,却突然问:“刚才,产生幻觉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仓灵愣了下,倒没隐瞒:“你的脸,他们的脸和你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奚玄卿依旧没回答,继续说:“这座墓穴是问心秘境的境灵打造的。” “问心秘境和其他秘境不同,七万年一个鸿濛摧毁重造,四海八荒三重境的一切都会夷为平地,而后重塑,唯独问心秘境和丹穴山亘古不变,这里积蓄了很多天外陨土,境灵花费了很多时间将陨土移来造墓。” “这座墓是境灵造的?那……这个……呃这一千多具尸体呢?境灵是为了他们才打造这个墓穴,那他们岂不是几十万年前的人?” 奚玄卿没说话,便是默认了。 “那和你的脸有什么关系?”仓灵皱眉:“你该不会说,这个……这些人是你的前世吧?” 他在胡诌,随口乱说,毫无依据。 奚玄卿却未反驳,反倒陷入诡异的沉默。 仓灵:“……” 难不成说中了? 不会吧? “你怕不是想岔了,女娲石天生地造,哪儿来的前世?死了就是死了,根本不可能轮回转……” 戛然而止。 仓灵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眼前这个人确实快死了,说人家没有来世,不入轮回,不是往心口上插刀子吗? 说来也怪。 这种扎心的话,仓灵对着奚玄卿说出来,竟觉得挺爽的,总想气气对方似的,可看着这张脸,他又觉得胃里泛酸,心口滞涩,眼眶也酸地眨个不停。 “你别生气,我只是想问,这些尸体应该和你没关系吧?” 奚玄卿顿了下,摇头:“没有关系。” 仓灵:…… 我看你那样子,挺想说和自己有关系的。 仓灵:“那好,刚刚我们说到轮回转世,我有一个猜测,有没有可能,境灵和这个人有什么牵扯纠葛,比如说,仇人,境灵不算活人也不算死人,但他肯定活过,有可能就是被这个人变成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永远镇压秘境之中,因而生出仇怨,要找这个人报仇,杀了这个人后,便葬在这里,用陨土造墓不是为了让人安息,而是永世镇压,让他的魂魄跑不出去,无□□回,然后这个人转世后,境灵觉得还是不解恨,便又杀了他,杀了他一千世,尸体全都存在这里……” 仓灵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 这得多变态啊,到底多大仇,追杀人家一千世,还每一世都把尸体当摆件一样收集起来。 “欸?也不对啊,陨土压着,他不能轮回,哪儿来的转世?”仓灵抿了抿唇:“算了,当我没说,我瞎猜的。” 奚玄卿却道:“或许……你猜的没错。” 仓灵愕然瞪大眼。 这境灵是个疯子? 不……说他是疯子都抬举他了,什么变态、疯子、丧心病狂,难以形容这种行为。 “这得……多大仇啊?” 说到这,仓灵觉得自己就很大度。 眼前这个男人,九天境神尊,被自己骗了感情后愤而杀了他,让他遭了一次涅槃,他都可以大度地不去计较,若不是为了取女娲石救奚暮,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奚玄卿,碰到了也绝对绕道,更别提什么报仇了,怪没意思的。 什么都没意思。 活久了就是这样,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少。 除了奚暮,除了那些漂亮的宝石珠子之外,这世界真没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仇人,从来都不是……” 奚玄卿犹豫着,还是同仓灵讲了一个故事。 “曾经的某一个鸿濛世界里,有一段未曾被详细记载的因果宿命。那个半魔半神,几乎一辈子未曾踏足俗世的逍遥宗师叔祖,收了一个本该被永远镇压地狱的魔种做了徒弟。” 第218章 仓灵神情恹恹地打断他:“正邪对立,师徒虐恋的戏码?这种故事凡尘境话本都写烂了,我现在不想听,不管真假,是故事传说,真实发生,还是胡乱猜测,和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出口到底在哪儿?” 奚玄卿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望着睡莲上的尸身,情绪似乎很低落。 难不成还真是他的前世啊? 仓灵想不明白,烦躁地叹了口气:“算了,你想说就说吧,我听就是了。” 话却被奚玄卿打断:“来了。” 仓灵:“……” 我怀疑你在阴阳怪气反击我。 算了,一人被打断一次,很公平。 “什么来了?” 双眼被光晃了一下。 千颗鲛珠沉入潭底,透过水波折射,蜿蜒出极绚丽的光,投映于穹顶。 仓灵望向水潭,细看,那一千多朵睡莲竟载着尸身幽幽浮动,位置变幻间,朝向某一个角落的某一具尸身,形成了众星拱月之势。 穹顶的光不断变动,犹如星辰,而后凝聚成一股极耀眼的光束,投射在南边的位置上,又从南边的穹顶直直落下,笼住其中一朵睡莲,照在那具尸身上。 其余的尸体都显得晦暗飘渺,似真又假。 唯独靠南岸的那具尸身更加鲜明,面色被光照的红润,似还有体温,就像刚刚睡着一样。 仓灵眉心一刺,脑海像是过了一阵风。 有东西灌了进去。 是……凤凰传承的记忆。 凤凰的认知记忆会传承,但不会什么都留下,能留下的记忆都是非常重要的,关乎世界存亡。 如今,即便仓灵从未见过这些东西,认知还是一瞬灌入脑海。 “重生之阵!” 仓灵醒过神,急道:“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这不是墓穴,这是重生之阵!境灵想复活他?” 话音刚落,潭水之下掀起巨大浪涛,犹如海啸,风大,浪更大,吹得仓灵睁不开眼,只隐约瞧见漩涡中心在那具被光照耀的尸体上。 似从那漩涡之中伸出一只巨大的手,要将那具尸身拽下,偏又似小心翼翼地托举着。 耳边呼啸不歇,仓灵隐约听见奚玄卿说了句:“果然在这。” 他刚想问:“什么在这?我们怎么走?” 便被奚玄卿抓住手腕:“在这等我,我要进去一趟。” 进哪儿? 自然是那漩涡之中! 里面会有什么,仓灵也不知道。 重生之阵打开的缺口,定然诡谲莫测,否则也不会被烙印在凤凰传承中。 仓灵:“你一个人吗?你若是……” “我不会死在里面。”风将眼熏红,奚玄卿定定地凝视仓灵:“我答应过你,要将女娲石给你的,就不会让自己死在里面。” 他答应他,不会死…… 那一瞬,仓灵又透过这双眼看见另一个人。 那个人也曾答应过他,不会死。 可是……他还是死了。 “我不信你的鬼话。” 说罢,他毫不犹豫,反手握住奚玄卿手腕,带着人,往那漩涡中心一跳,速度极快。 “奚玄卿,你的石身是我的,你签了契约,你若死在里面,我找谁要?” 凤鸣声隐约,缭绕耳畔。 第70章 饮鸩止渴 凡尘境,天衍宗山脚下有一个小镇。 叫什么名字,仓灵没注意,两人坠落于镇外野郊中。 他醒过来时,发现奚玄卿伤口崩裂,浑身是血,皮肤烫的都快熟了。 他本想用灵力给奚玄卿疗伤。 但古怪的是,一道灵流灌进去,昏迷不醒的奚玄卿呕出一滩血,于伤而言,雪上加霜。 仓灵及时收手,这才发现,奚玄卿体质似乎变了,趋同于凡人,偏偏还有那么点修为,大约等同于凡尘境的修士,根本承受不住凤凰的力量。 凡人的伤依赖于药物治疗,凤凰的力量过于精纯。 他这不是给奚玄卿疗伤,是加快送他归西的步伐。 仓灵:“……” 没办法,仓灵只得将人带入镇中。 古怪的是,镇中医馆的大夫为奚玄卿把脉后,脸色骤变,嚷嚷着今日闭馆不接诊,就将两人赶出去。 都是借口!故意的! 就是见人伤成这样,以为是寻仇报复,生怕自己医馆遭殃。 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仓灵脾气大,忍不了,刚要质问强迫,便被奚玄卿握住手腕。 气若游丝地说:“别去医馆,找个客栈就好。” 仓灵皱眉:“是不是哪里有古怪?” 奚玄卿没回答他,那句话说完,人就又昏迷过去。 仓灵:“……” 他脸色难看地嘟囔:“麻烦精,我看我也别救你了,直接等你死掉取石身算了。” 仓灵还是臭着脸将人搀进客栈,开了间房。 银子没有,袖子里的宝石倒是一掏一大把,掌柜看直了眼,给他们安排了最豪华的天字房。 等了一个多时辰,奚玄卿也没醒,频频做梦,似乎还是噩梦,眉宇紧皱,冷汗满额。 开始还说着什么“对不起”,“别走”,后来却又诡异地笑了起来,凄楚荒凉。 后背的伤绽裂,血水混着冷汗洇湿床褥,脸也越来越烫。 这么下去会死吧? 第219章 还是九天境神尊的时候,尚且能扛住,疼也不吭声,偏偏重生之阵中的世界过于古怪,竟改变了奚玄卿的体质。 如今的他与凡人无异。 如何抗得住满身的伤? 仓灵半蹲在床前,抱膝托腮,烦躁地看着他。 被仓灵啮咬出的伤口,本该愈合了,偏偏又皲裂,淌出鲜血,浅淡的血香溢满内室,仓灵喉咙微痒,瞥开眼,喉结滚动,倦恹烦躁:“麻烦死了!” 伤若不治,这人还能醒吗? 仓灵满袖装的都是烧伤药,万灵境特制的好药,一股脑抹在奚玄卿烧伤严重的手臂上,却如虎狼猛势,伤没治好,反倒融了一片血肉,伤得更重了。 “……” 要了命了,奚玄卿真成凡人了? 凤凰灵力受不住,仙草灵药也不成。 烦死了! 啪地一声,门被甩上,仓灵大步流星直奔医馆,掏出一把宝石,强买强卖,搬空了半座医馆的伤药。 给奚玄卿腌成药人都够了。 凡人用的药果然对奚玄卿有效,后半夜时,他便苏醒。 他伤得太重,后背伤口范围又大,仓灵懒得慢慢给他抹药,便将药材一股脑全倒进浴桶中,将奚玄卿丢了进去。 奚玄卿是被烫醒的。 浴桶中黑漆漆的汤药都快沸腾了,他的皮肤也熏红一片,一簇凤凰火孜孜不倦地在浴桶四周燃烧着。 而一开始还控制着火候的人,早已抱着膝盖,蜷缩在圈椅内,歪着脑袋睡着了。 眉宇之间,再无愁容。 攥着胸前玉坠,睡得香甜。 奚玄卿近乎贪婪地盯着仓灵看了许久,被烫疼了反倒让他有一丝真实感,生怕是梦。 他叹了口气,低喃:“没有记忆也好,至少,活得快乐,再无烦忧。” 可偏偏,仓灵还记得奚暮。 甚至为了复活奚暮,来要他石身。 说来也好笑。 培养他万年的师尊,惦记着他的石身,想拿去换给别人。 他爱着的人,也是为了他的石身而来,也想拿去复活另一个人。 这一生,大约只有做奚暮的时候被爱过吧? 不…… 奚暮活着的时候,仓灵不爱他。 想了半天,被自己绕晕了。 奚玄卿不禁自嘲,揉了揉眉心,敛去那些妄想与痴心。 坦然接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仓灵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睡着的模样很乖,没有锋芒利刺,也不会冒出扎心的话。 他慢慢看着,看着竟洇湿了眼睫。 奚玄卿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但到底给了他们一次重逢的机会,偏偏,这场重逢带着无穷无尽的危机与困扰。 他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不舍别离,留恋人世间,坏了计划。 撑着桶沿,站起身,脸色骤变,他被扒了个精光,仅余亵裤,也很勉强,都被药水湿透了,沾粘在胯与腿之间。 忙不迭出水,匆忙穿上衣裳。 热气散去,耳根却还是烫的。 夜半,屋外长街已无喧嚣,室内只燃着一盏油灯,橙黄色的光悠悠晃动,将他们的身影都投照在白墙上。 锦屏摆件的影子投在奚玄卿眼前,那是一只铜铸的云鹤展翅燃香炉,影子像是一只翱翔鸟雀,翩然浮动。 一瞬,记忆便破漏而出,隔着层峦叠嶂的三百年岁月,纷至沓来。 不做百鸟之王了。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奚暮,你的心跳真好听,你的怀里好暖和啊…… 这间客栈…… 奚玄卿总算知道,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间客栈明明是三百年前,他还是奚暮时,常带仓灵落脚休息的地方。 什么都没变。 摆件没变,屋内的格局没变,床褥颜色都没变。 奚玄卿猛地推开窗,窗户朝向都没变,楼下院外是热闹街道。 却多了一株树叶泛黄,飘零遍地的枯木。 犹然记得,第一场涅槃劫中,仓灵用烛针扎了他满身孔洞,他便是拖着这样的伤躯,一路追踪,找到仓灵。 那时候,仓灵正同他想象出来的奚暮相拥于客房中,交颈缠绵。 而他,站在窗外枯木上,心如死灰。 重生之阵内的世界…… “你在看什么?” 奚玄卿回头,对上那双睡意朦胧的眸。 仓灵打了个哈欠,眨了眨洇出水花的眼,倦恹满脸,眼尾还是湿红的。 “你也发现古怪了吧?这个世界很奇怪。” 刚睡醒,声音有些喑哑,慵倦平和地像是曾经从他怀里醒来时的呢喃。 奚玄卿恍神想道。 仓灵跳下圈椅,走到窗边,指着街道说:“你看,夜都深了,东边的那些店铺却还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据我所知,几百年前,魔域还没那么多妖魔侵入凡尘境,加上人间宗门不少,修士庇护下,有过一段夜不闭户,海晏河清的好日子。如今,不比当初,他们……活像几百年前的人。” 他又指着漆黑一片,半点灯火也没有,阴沉森冷的西边街巷。 “而那边,半个夜里行路的人都没有,就连烟柳巷都早早关门,我观察过,偶有几只夜魅飘来飘去的,即便抓不到人吸精气,它们也不去几条街巷之隔,行人络绎的东边,你不觉得奇怪吗?” 第220章 奚玄卿抿了抿唇,眸色浓深:“……融合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转眸看他的仓灵皱眉后退。 窗边死树一瞬复活,枯木逢春,刹那四季轮转,红色的不知名碎花缀满枝头,一朵朵飘入窗内,飘落在仓灵衣袖上。 旋即,一抹绯红映入眼底。 仓灵就在他眼前,幻术作用一般,被换上了一袭绯红的春衫,脸上覆着的伪装褪去,变回了那张熟悉的脸。 唇沾薄红,肤色雪白,一双圆眼似杏仁,眼尾又微微上挑,彷若飞凤。 甚至,连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形骨骼都缩水了些许,重回少年模样。 奚玄卿来不及反应,震愕间,他侧眸朝屋内的铜镜望去。 自己的模样也有了稍许变化。 面容变化不大,眉眼少了些凌厉,多了点柔和,疏离感依旧,长发不再披散身后,而是像凡尘境的修士一样半绾起来,玉簪横入发髻,原本的衣衫也不见了,成了一身浅青袍弟子服,还套着一件绣着云鹤的月白外袍。 仓灵指了指他,又垂头看自己的红衣:“你……我……” 两人面面相觑。 奚玄卿打破尴尬的沉默:“应当是两个不属于同一时空的世界融合了,我们也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某个人的样子。” “对!” “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对!” 仓灵笃笃点头,瞪圆双眼,硬着头皮道:“这肯定不是我,我一颗板蓝根,自然最喜欢绿色青色,蓝色也行,反正最讨厌红色衣服,像血,我才不可能穿这么没品的衣裳!定是这重生之阵搞的鬼!” 奚玄卿附和:“……嗯。” 仓灵:“……” 心知肚明。 明明都隔着被水洇湿到透明的窗户纸,彼此都能清晰看到对方,却偏偏不愿戳破最后那层阻碍,欲盖弥彰也要继续装下去。 窗外,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天光渐亮,鸡鸣报晓。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东西两边像是两个世界。 一边的人穿着宽袖长袍,锦缎织绣,或者短打粗布,是近几百年来常见的打扮,因着不必忧虑灾患,大多数人脸上洋溢笑容。 而另一边的人却愁容满面,要等到太阳升起,才推开门窗,左顾右盼了半天,才敢出门,他们葛布扎染,长纱绕着头颈,紧紧包裹,像是怕被割喉似的,朝不保夕地过日子,是顾不上发展什么染织工艺的,因而显得格外粗糙。 这样的两拨人,即便走进对方的世界,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并非一个世界,一个时代的人,擦肩而过,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彼此怪异。 这就很怪异。 仓灵和奚玄卿走出客栈,在相对熟悉的东边世界馄饨摊前落座,要了两碗馄饨。 要说奚玄卿如今凡人体质,必须进食,是应该的,仓灵却不必,他是馋得慌。 不过简单普通的食物,他想吃很久了似的。 “等我一下。”奚玄卿说。 “喔。” 奚玄卿起身离开,背对着他,仓灵才抬眼去看对方。 太像奚暮了…… 仓灵有时候都禁不住晃神,被蛊惑似的,竟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对方和奚暮是同一个人。 加上奚玄卿受了伤,热度刚退,嗓音微哑,便同奚暮的声音也很像。 只看背影,更像了…… 迷路的小鹿,在森林溪涧中到处乱跑,慌地要命,身后像是有豺狼虎豹在追。 又似被困在琉璃罩中的蝶,眼前处处是出路,又处处是绝路。 不知如何是好。 仓灵忙不迭垂眸,咽了一大口馄饨。 下颌突然被捏住。 他抬起茫然又慌乱的眼,眨了几下,奚玄卿的脸近在咫尺,他慌乱不已,眼尾都被馄饨汤的雾气熏红了,湿润的,迷茫的。 被对方捏着双颊,被迫吐出热腾腾的馄饨,仓灵才后知后觉发现舌根都烫麻了。 “很烫,要吹一吹,别急着吃。” “喔。” 仓灵脸色很冷,很淡。 颤抖的睫,紧攥衣角的手指松开,掌心热汗却出卖了他。 要命…… 为什么连做的事都和奚暮曾经做过的一样。 奚玄卿将买来的甜糕蜜酿摆在仓灵面前,一样样放好,还是按照仓灵爱吃的顺序。 “先吃这个吧,馄饨烫,等会儿吃。” 他连自己爱吃什么都知道。 所作所为,都和奚暮重叠了。 “在想什么?都走神了。”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幻境,连你都是假的。”仓灵盯着他,眸色渐渐冷下去。 奚玄卿微怔,眼底的光彩慢慢黯淡。 微哂自嘲。 “抱歉,僭越了。” 他真是糊涂了。 真以为自己披上奚暮的皮,坐在三百年前的馄饨摊前,面对着和曾经一样,一袭绯红衣衫的仓灵,便能回到曾经吗? 物是,人非。 显然,慌乱。 “仓灵,你没必要怀疑我。” 仓灵面容愈冷,嗓音更是冰窖里透出来的:“你连这个名字都知道。” 奚暮给他取的名字,存在于他的梦境之中。 就连孔雀都不晓得。 进入重生之阵前,奚玄卿根本没叫过他这个名字。 第221章 仓灵猛然掣出金翎,化作一把长剑,架在奚玄卿脖颈上。 刀刃沾血,割破皮肤。 叠在啮咬过,刚结痂的伤口上。 再移动几寸,眼前这个人应该会死吧? 死了,看他会变成什么,若是女娲石,那便是真正的奚玄卿。 但仓灵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奚玄卿是女娲石,是九天境的神尊,他怎么说都是神祇,我入了重生之阵,修为未失,为何奚玄卿会变成凡人?你以为我很蠢吗?” “你……不是他!” “那你觉得我是谁?你又……将我当成了谁?”奚玄卿平静地说。 他看起来游刃有余,实则早已方寸大乱。 若有心,应当已经狂跳不止,要从嗓子眼蹦出去。 犹豫许久,挣扎许久。 说好了再见,道过别,就该放手,就该陌路。 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贪婪地,将双眼凝在仓灵身上,如痴如醉地描摹着他的模样,从眉眼到嘴唇,从发丝到指尖,每一寸每一点,都被他镌刻在灵魂中,永世难忘。 他还爱他,一直爱他。 无法割舍,不能放手。 就算是饮鸩止渴,烈火焚身…… 他努力克制过,可是……没办法啊。 渴念无言,却会从眼睛里跑出来,从手指间漏出来,从一包糕点,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中汹涌出来,淹没他,沉沦溺亡。 奚玄卿定定地看着仓灵,对方显得比他还慌。 他在号他的脉,叩他的心。 薄唇轻启,破釜沉舟。 “是奚暮吗?” “仓灵,我的……阿灵。” 第71章 摊牌 剑尖从脖颈移开,抵在奚玄卿肩上,深戮几寸,见了血。 剑锋却忽然移开。 带出一串血珠,撒在空中,溅落地面。 “滚开!” 仓灵冷戾地骂了句,挽了个剑花,收敛锋芒,倒将刀柄撞上奚玄卿胸膛,狠狠一推,奚玄卿连连后退,背脊撞上木柱,裂了几寸,馄饨摊的顶棚摇摇欲坠,他后背又洇出血,腥甜血味带着浅淡的雪岭松香。 仓灵吸了吸鼻尖,低声暗骂:“麻烦。” 这一切,发生地极快,不过眨眼之间。 偏偏,刚刚还满大街的人,在这一瞬之间全都消失了,独余火膛热焰,煮锅沸腾,馄饨汤碗冒着热气。 暖阳被一片浓重的阴翳遮蔽。 转瞬之间,便入了夜。 是夜妖之相。 握着的剑被仓灵举起,他望着那片慢慢散开的浓黑云层,纵身跃起,金光璀耀之间,衣袂翻飞,凌空独立。 金翎剑已化作一把神武羽弓。 长臂伸展,弯弓搭箭,磅礴的灵流自指尖淌出,凝聚成一支灵箭。 那双曾狡黠的,柔弱的,娇憨的双眼,已如盯着猎物的鹰隼之目。 凤凰法相自身后展开,双翼扇动飓风,庞大地似要占据半片天空,绯红猎猎。 奚玄卿仰头看着他。 这一刻,再也不会有人说那只是一只小妖怪,一个天狱的阶下囚,一个可怜地偏执地固执地寻了奚暮三百年的痴儿。 他……是凤凰。 伪装褪去,那双偏圆的眼也舒展开来,眼尾微微挑起,犹如飞凤,缠着冷戾恹色。 “咻——” 灵箭势如闪电,迅如疾风,一箭破开浓重云翳,露出后头的月。 不,那不是月。 那是一只伪装成圆月的眼。 借着白日里刺目的阳光隐藏伪装,只有到了夜里,它才无处藏匿。 “咻——”又是一箭。 仓灵的手速太快,那颗眼珠子反应不过来,一箭正中。 眼珠也不硬碰,带着伤就要跑。 仓灵又搭上一支箭,却被奚玄卿握住手腕。 倦恹之色堆上脸,他不耐烦地朝奚玄卿瞪去。 奚玄卿却只是朝那眼珠子丢了一道符咒,对仓灵说:“越瞪越没什么气势,眼睛那么圆,非但不凶,还怪可爱的。” 似说笑。 哪怕肩头还带着仓灵刺下的伤,他也像个没事人一样,嗓音低沉。 仓灵:“……” 又瞪了他一眼,就要追上去。 “别追了,你那一箭已经重伤它,给它点时间。”奚玄卿说。 仓灵甩开他的手,收回羽弓,凤凰法相渐隐,他抬手覆脸,刚要给自己重新戴上伪装,却又被对方毫无边界感地拦住。 “这天底下没有一株仙草,能长出凤凰法相,仓灵,再装下去,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你才装!” 仓灵狠狠瞪他,但想起奚玄卿说他瞪眼的样子可爱,心底一阵烦躁。 可爱个鬼。 却默默收敛起不听话的双眼,垂睫咬唇,抱臂嘟囔:“你以前不是叫我凤翎吗?怎么知道仓灵这个名字的。” 奚玄卿一怔:“你说什么?” 仓灵翻白眼:“没什么,治你的伤吧。” 他也不装了,直接一道灵流注进奚玄卿肩头的伤口。 此为凤凰金翎剑所伤,搁凡尘境便是药石无医,凤凰的灵力才能治愈,只是……奚玄卿目前这体质,怕是要吃点苦。 但这人确实很能忍,疼地直呕血,还一声不吭。 眉宇紧锁地想心事,像在梳理一团乱线。 第222章 “你看出来了?”仓灵收了灵力,坐下斟了一杯茶,慢慢抿,还是热的。 无论是故意催生的龃龉,质疑,还是掣出剑扎的那一下,都是为了钓出伪装成月亮的那东西,让它误以为他们决裂,是可乘之机,这才露了马脚。 仓灵是靠着绝对实力,靠着没有被这个世界抹去的凤凰神力,看出的端倪。 那被这个世界篡改体质的奚玄卿呢? 奚玄卿道:“昨夜的月亮太圆了,和今天的一样,位置一直没动过。” 云翳散去,阳光透出。 刚刚消失的人又都出现了,没有人发现发生了什么,他们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只有馄饨摊老板急忙奔来,看着要断不断的木柱,急地直跳脚。 “是我不小心撞裂了,应当不会塌,这些你拿着,改日修葺一下吧。”奚玄卿掏出一枚石子大小的金子,递到摊贩手里。 “他们或许算不得人。”仓灵说。 “在我们眼里,他们并未真实存在过,可在他们自己眼里,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过着正常的生活。” 仓灵嗤笑一声:“满眼空花,镜花水月,全是虚相罢了。” 这些人真的还算人吗? 一旦看破虚幻,便能轻易瞧出,他们有的严严实实挡着脖子,有的缠紧手腕,有的戴着帽子,绝不肯摘下,那是因为这些部位受过致命伤,或自刎,或被割喉,又或者被敲碎了脑袋,还有的人脸色难看至极,青白黑灰,这些都是中毒而亡的。 五花八门的死法,什么都有。 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仓灵:“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为何没去轮回路……” 轮回路…… 仓灵忽然想起,轮回去他去过,去找奚暮,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止是奚暮的魂魄,这世上所有人的都…… 眉未舒展,仓灵一抬眼,又瞥见几个作修士打扮的人走近,身着青袍,手持长剑。 瞧起来并无异端,可无一例外心脏的位置都洇着一大滩血,空荡荡的,用围巾遮掩着,更甚者,胸膛都被扎烂了,脊骨被拧断,血肉模糊,不知道靠什么站立走路,姿势古怪地像行尸。 那些是……天衍宗弟子? 是已经死掉的人。 这死状,为何那般眼熟? “先离开。” 奚玄卿挡在仓灵面前,打断他思绪,牵起他的手,绕过几条巷子,来到一处荒芜的小院。 “这是哪儿?” 杂草葳蕤,池塘干枯,到处散发着腐朽生霉的气息。 窗棂贴着红双喜,那字剪的丑陋,歪歪扭扭的,红灯笼晦暗斑驳,红绸挂在门梁上,装点着院屋,大约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成亲,像是新房,婚礼都没完成,便已人去楼空。 奚玄卿没回答,应该也不知道,仓灵便没多问。 仓灵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抬眼看着奚玄卿:“入阵后,我还保留灵力,你却被改变体质,我怀疑你不是真的,这些话……都是我胡诌的。” 奚玄卿:“……我知道。” “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仓灵抿了抿唇,目光移到奚玄卿伤口上,“刚刚那些人,你也看见了,他们都是死人,死了才被留在这里,我没怀疑过你是假的,可你的体质在向他们靠近,是不是因为……” “因为我快死了。” 奚玄卿回答地很平淡,像是很早就悟透了生死,压根不在意。 石头边抠了一手泥土,仓灵收回手指,舒展开,倾身揪了奚玄卿衣摆来擦手,意味不明地哼哼,似笑非笑,倒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他抬眼,勾着唇角:“好啊,那我等着,你应该不会让我等太久吧。” 奚玄卿垂睫:“嗯。” “那我有些话就直说了,反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仓灵一摊手,那点装成仙草时勉强凑来的茫然模样散了个干净。 一脸冷漠,透着精明算计。 “虽然遭了场涅槃,但重生归来后,我早已忘却前尘,也懒得同你计较,但,起先确实是我的错,将你当作奚暮的替身,骗了你的感情,但你也已杀过我一次,泄了愤,如今,我们本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仓灵叹了口气,大约是觉得前尘过往那些事太过荒谬,眉眼间尽是薄情漠然,继续说:“我为复活奚暮而来,你同他都是女娲石,本出同源,我想借你一点石身,拿去复活他,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也已经答应过我,签下契约,不得反悔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心里只有一个人,是奚暮,那些年九天境上,我……对不住你,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就当我真的死了吧,不要执迷不悟犯傻了。” “自然,我也不讨厌你,这一路看来,你这个九天境神尊其实做的很好,为了铲除邪祟,以身犯险,就连死地中已经亡故的人,你也很同情他们,你确实……做的很好。” 奚玄卿颤声:“我……不好的。” 仓灵笑道:“你好不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说了我的看法和想法。当然,其实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死,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活着回去,我只要一点点石身就可以了,从没想过要你的命。” 奚玄卿:“……” 仓灵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的灰尘。 第223章 漫不经心地说:“灵力就剩那么点,你这样,在这里怎么抓那邪祟?” “奚玄卿,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帮你抓那邪祟,你给我一点石身。”仓灵又抬眼看着奚玄卿,抿唇顿了片刻,认真道:“奚玄卿,你别死,和我一起离开这片死地。” 他一连串说了那么一大堆。 宛如罗织了一片网,困锁住眼前的男人,将所有的“节外生枝”都撇出去。 奚玄卿只能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曾经游刃有余的九天境神尊,在他眼前笨拙地不知何言。 曾经这双唇吐出无数冰渣似的话,不容置疑地安排命令所有人,如今,却被更冷的霜雪封缄,开不了口。 他唯一的软肋,还在一步步逼近,用罗织好的网,插着刀尖的网,围上他。 奚玄卿感觉自己双唇在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眼前那张漂亮的脸露出一抹做作的惊诧,旋即,又绽出一撇嘲讽,恶劣地嬉笑道:“哇,这个笑话很像真的。” 什么? “你说的好有道理,你们都是女娲石化身,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仓灵抱臂哂道:“你当我傻啊,你说你就是奚暮?怎么可能?除了这些,还有哪点像了?” “…………” 奚暮永远爱仓灵。 捧在掌心,捂在怀里宠着爱着,他为他叛离宗门,抛弃一切,最后连命都给丢了。 即便,仓灵理所应当地被爱着,从未回应,从未许诺过他什么,但他从无怨怼,不求回报。 被这样的人深深爱过,又哪里还看得上其他什么人呢? 即便失忆了,忘掉很多事情。 但被捂热的心,从来不会改变。 仓灵懊恼于自己曾犯下的糊涂,他就不该为了慰藉自己,去找什么替身,奚暮是无可替代的,他找什么奚玄卿啊? 越是这样,越是不安彷徨。 所幸,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他看着奚玄卿的脸,曾觉得熟稔,如今又觉得陌生。 叹道:“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帮你诛杀邪祟,你给我一点石身,就这么说好了。” “其实……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给你。”奚玄卿嗓音很低,很哑,像含着一团火,灼地喉咙疼,又似被冰霜冻麻了舌根,禁不住颤声。 “但我不想。”仓灵道:“我不想让我,让奚暮,都欠你的。公平交换,才好两不相欠,心安理得。” 他们站在这间颓圮的小院中,沉默许久。 窗棂上歪歪扭扭的喜字,门梁上蓄满灰尘的红绸,屋檐挂着再也不会亮起的红灯笼,还有某间无人造访的屋内案桌上摆放的一双贴着喜字的酒杯…… 奚玄卿看着,只觉眼前泛花,摇摇欲坠。 最终,他还是应了一个千钧重的“好”字。 他没昏过去,前一刻还在笑的仓灵却倏然脸色一白,趔趄一步,倒进他怀里。 浑身滚烫,颈侧和手腕隐隐浮出片片翎羽。 是……绯红的。 像染了血。 可明明涅槃之后的凤凰羽毛是白色的才对,不该像从前那样,因为剜去凤凰心,心头血染红了浑身翎羽,堕成红羽鸟妖。 奚玄卿慌了神,去听他心跳,探他呼吸。 都无异样。 犹豫一瞬,奚玄卿闭了闭眼,无声地道了句“抱歉”,眉心相贴,进了仓灵识海。 很顺利。 仓灵的识海不会为奚玄卿打开,却从不对奚暮关闭。 梧桐树,东边天空的焰火,结界外几欲崩溃的孔雀,凤凰泪…… 他说,他想好好睡一觉。 睡醒了,就能做回丹穴山上的凤凰了。 星星点点的往事,被他强行掣出识海,逼出体外,血色的记忆一层层附着在翎羽上。 他粉碎了有关于奚玄卿的一切。 却在最后那一刻,他留住了奚暮。 ——奚暮,我怕我死了,就没人记得你了,我不要忘记你,我要让你永远留在我心中。 若只是粉碎记忆,倒也不影响什么,偏偏他要留住一部分,从那些浩如繁星的记忆里,抽丝剥茧挑出有关一个人的,实在太难。 这是禁忌之术,副作用极大。 一旦情绪激荡,留下的那部分,与粉碎的那部分产生某种联系,封印的记忆就会松动,一瞬间,精神力的消耗成千上万倍地运转,身躯承受不住,便会昏迷。 奚玄卿懊悔不已。 他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他不该说自己就是奚暮去刺激他。 仓灵只是嘴上说不信……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提了,我再也不提了,不会再说了。” 额头烫得厉害,奚玄卿用仅剩不多的灵力为他降温。 伤口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他没管,可他那点灵力还不够。 他望着自己看起来完好无缺的身躯,透过表面,瞧见其中斑驳破碎的石身。 女娲石。 他只剩这个可以用了。 用冷火烧,与玄冰玉效果差不多,可以安抚稳定神识的躁乱。 · 仓灵觉得浑身很烫,脑子很乱,像是里面丢了一大团乱线,被许多人扯来扯去,越扯越乱。 仓灵本不想搭理,准备将那团东西全部轰出去,却蓦然瞧见他足踝的红线混在那团乱线中,心底一惊,他扑过去,要将红线扯出来,可每次都是一抓一大把,理不出来,要么全部丢掉,要么都给留下,没有别的选择了似的。 第224章 这给他整烦了,躁地浑身是汗,越来越热。 “……小凤凰。”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但他没工夫搭理,他还在那团乱线中挣扎,脾气暴躁地很。 那声音也不歇,一直喊他。 “……小凤凰。” “谁呀!”仓灵暴躁抬眼,朝那声音来源瞪去。 眼前便慢慢浮出一道人影。 似虚似实,整个人半明半昧,在斑驳光影中明明灭灭。 那人冰肌玉骨,肤色如掺着千万年琥珀的凝脂玉,恍若神子,衣带飘扬,手臂上缠绕着金色的莲花臂钏,眉心还点着一道神印。 仓灵眨了眨眼:“你是谁?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人温和笑道:“你见的或许是我弟弟,我同他眉眼有些像。” “很多年前,我的信徒称我大司命。” 那个不存在于九天境,不存在于所有人记忆中的大司命。 那个永远只被少司命一个人记得,为此还被旁人误会成得了臆症,却还坚定相信存在的大司命。 第72章 大司命 这事仓灵听说过。 九天境上有一座司命殿,里面住着一位司命,专司凡尘境命数,本来神祇历劫一事也归他管,偏偏这位司命多年前得了臆症,幻想出一个兄长,称自己是少司命,兄长是大司命,自己只管得了凡人命数,神祇的事只有大司命能管,哪怕九天境的神祇历劫历地一塌糊涂,混乱不堪,他也只表示爱莫能助,因而,在旁人眼里,他便是故意推脱,结了许多仇怨。 而这漫天神祇中,除了他,竟无一人认为大司命存在过。 问他大司命在哪儿,何时归来,他又哭唧唧地说不知道。 九天境的神祇都觉得他疯了,鲜少与其来往,也就巽何上神时不时去看看他,替他治疗臆症,但至今也没治好他。 他依旧坚信自己有个兄长,是九天境的大司命,专司神祇命数。 当这位被司命臆想出的大司命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仓灵是不太相信的。 眼前这人没有实体,似乎只是一抹神识,连魂魄都算不上。 他问他:“你说自己是大司命,那你为何不去见你弟弟?却出现在这里。” 仓灵环望四周,终于认出来,这里是自己的识海,他不知为何昏了过去,意识进了识海。 大司命看出他心中疑惑,便道:“非是我不想去见他,而是不能,是无可奈何。我能出现在你识海中,是因为你带着那块北辰玉,是他交给你的吧?” “他?” 仓灵皱眉,并未在自己身上找到什么北辰玉,脖颈上挂着的女娲石却亮起一道光,他这才发现长成奚暮模样的玄玉上嵌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玦,仔细看才能瞧清,不起眼的玉玦上雕琢着星辰。 那枚玉玦脱离玄玉吊坠,躺在他掌心。 一股麻痹感从颅顶直蹿而下,浑身觫然。 脑海中闪过一些古怪的画面。 囚笼中,满是鲜血,司命笔悬在头顶。 眼前的男人面如金纸,唇色苍白,紧攥他的手,将一枚微凉的玉玦交给他。 雪白莹润的玉,鲜红刺目的血。 混在一起,淅淅沥沥地往下淌,滴在仓灵手背上,如今的仓灵却隔空被烫了下似的,手指一抽。 他对他说:“你一定要顺利渡劫,从这里走出去,拿着它,让它为你指引迷途。” 仓灵怔了一瞬,无意识吐出几个字:“以命换命……” 什么换命? 谁要把命换给他? “我在骗你,利用你!” “我知道。” “我在要你的命!” “我知道。” 一厢情愿地以财帛相换,那不是爱,是欲,是占有欲。 一厢情愿地以命相换,自我牺牲,不图对方感恩,也不求惦念与怜悯。 那是傻,是蠢! 一个愚蠢的笨蛋,把命换给了他,为他挡过一劫。 那场劫是……涅槃劫! 随着记忆中那张苍白的脸愈发清晰,仓灵脸色也逐渐难看起来。 麻痹感从颅顶灌下,直至趾尖,浑身僵硬,喘不过气。 他知道凤凰涅槃重生需要遭一场涅槃劫,虽是九死一生,困难重重,却不至于真让他迷失在劫中,出不去,只因为凤凰从来都是天道宠儿,能开的后门都开了,死而复生虽艰险,却不至于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可他记忆中那场劫,却是死劫,没有生门,若无人助他,他永远不可能涅槃成功。 他如何也想不到,助他历劫成功的人会是奚玄卿。 还是以命换命…… 为何奚玄卿神魂破碎成那样,为何他成了将死之人,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似乎都有了解释。 震惊之余,为难之际,更多的是烦躁萦绕在仓灵心头。 说好的不相欠,如今却不得不欠。 他垂睫哑声道:“是因为伤过我,杀过我,所以……愧疚之下,才那样做的吗?” 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司命却悲悯地看着他,叹息道:“你自己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仓灵抬眸,眼珠上浮,满脸警惕:“你是他的说客吗?” 大司命不答,定定地看着他,只长叹一声。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这种事,哪儿能说得清呢?” 第225章 “小凤凰,我的时间不多,你且先听我说完。” 他垂眸望了眼已经脱离女娲石,躺在仓灵掌心的玉玦,其上雕琢的北斗七星已从最后一颗星开始粉碎。 “这上面有我一缕神识,当年将这北辰玉玦留给阿玖,便是希望有这一天,完成我的使命,我没想到的是,奚玄卿无法开启它,却被你开启了。” “是关于奚玄卿在追杀的那个邪祟?”仓灵压住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你说吧。” 大司命道:“那不是什么邪祟,他是奚玄卿的师尊——怀渊天尊。” 仓灵愕然:“奚玄卿要弑师?” 继而冷嗤道:“他连教养自己的师尊都要杀,果真薄情。” “……你是这么想的吗?”大司命悲悯地看着他:“你不知他这万年来,是如何过的,亦不知他要杀怀渊是为了什么。” 仓灵冷笑:“难不成又是为了我?我可欠不下这么多债,我与怀渊无冤无仇,我甚至都没见过他,若说是为了我,那也太牵强了。” 大司命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看着他,看得他心烦意乱,索性盘膝坐在地上,闭眸道:“你时间不多了,快说吧,我答应你,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转达给他便是。” “有些话,我若不说,怕是没人再为他说一句话了。”大司命道。 仓灵嘴上说不想听,却一个字也没落下。 大司命说奚玄卿本是一块遗落在丹穴山上的女娲石,原本并不具备灵智,他花了几万年时间,在山上俯瞰人间,看遍人生八苦,喜怒哀乐,渐渐生出灵神,有了七情六欲。 那时候的奚玄卿不像做神尊的时候那般不近人情,严厉冷酷,甚至可以说内心敏感,伤春悲秋,见不得人间的苦难,总想着要拯救苍生。 于是那些人间的祈愿汇聚成力量灌入他的石心中,酿成一汪石心水,如同一个人的心头血。 几万年的努力,终于要化形,要修成正果了。 却遇到一桩意外。 一颗凤凰蛋从崖上滚下,女娲石挪动石身为他挡了一下,却不甚磕破石身,将那修了几万年的石心水滴在凤凰蛋上,瞬间被吸收。 几万年修行功亏一篑。 女娲石化作一个青年,附身去碰了碰那颗凤凰蛋,似乎能隔着蛋壳感受到一个微弱的生命,青年笑了,犹如春风拂过碧波,温柔至极。 “曾有祖神以身化山河湖泊,滋润万物,神女补天,救苍生,天下苍生是苍生,一人一物也是苍生,你拿走了我的石心,我却不忍剖蛋取心。” 青年摸了摸那颗蛋,指尖溃散如流沙,刚修出的灵神正慢慢散开。 他却笑着叹息一声:“小家伙,你大约便是我的劫吧。” 灵神彻底溃散,意识陷入混沌。 石头再度成为一颗石头。 石头与那凤凰蛋并肩,立在山峦上,俯瞰人间。 直到凤凰蛋被孔雀抱走,石头身边没了人,成了孤零零的石头。 直到凤凰破壳,石头还是一颗没有生命的石头。 再然后,又过了万年,痴迷宝石的凤凰蹲在他身边,探出翅膀尖尖戳他,惊叹不已:“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石头!” 他将他衔回了窝里。 那时候的女娲石已经重新修出了一点灵神,模模糊糊间能感觉到小凤凰温暖柔软的羽毛,那双华丽的翅膀会搭在他石身上,轻轻拂拭,为他掸去灰尘,或抱着他,包裹着他沉沉睡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后来呢?”仓灵掐着指甲,哑声问道。 这四海八荒三重境,还有第二只住在丹穴山上的凤凰吗? 他是不怎么相信的,可他想听下去。 大司命:“怀渊偷走了女娲石,用自己的灵力强行催生出女娲石的灵神。” 女娲石本是吸收了天下苍生的祈愿和他们的喜怒哀乐,才生出灵神的,本该温柔悲悯,可怀渊灌给他的,却是强悍霸道,冷漠无情的力量。 结不出石心,只能长出一枚灵核,所以奚玄卿没有心,且再也没机会长出一颗柔软的心。 “怀渊的训练手段,很……特别,奚玄卿之所以能在万年不到的时间修成上神,甚至成为九天境神尊,也是这个原因。” 仓灵:“什么……手段?” 大司命叹道:“他还没修出人形的时候,怀渊一边强灌灵力,一边将他浸在弱水中,以痛苦灼烧刺激他灵神苏醒。因为是强行催熟的,他化作人形的时候,停留在孩童模样许多年,怀渊便急了,将他丢进妖魔窟中,炼心炼体。” “妖魔窟……” 仓灵听说,九天境神尊厌恶妖类,是这个原因吗? “妖魔窟在魔域之中,那里汇聚了这世上最淫邪奸恶的妖魔,是古神设下的镇压邪魔的牢笼,哪怕是魔域的邪魔,也不敢靠近。他一个被催生出灵神,只有凡尘境十几岁少年大小的人,就那么被丢了进去,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我只晓得,三个月后,他从血窟中爬出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好肉,身后是百万伏尸,没有活口,血水从魔窟中淌出,染红了魔域所有河流,整整七百年都未见清澈。” 仓灵皱眉:“怀渊……是他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既然费尽心机……从他身边偷走他,又为什么不好好对他。 大司命凄然苦笑:“他对奚玄卿说:‘你是女娲石,生来就是要为天下苍生牺牲的,你不能拿自己的命当命,你要尽快提升修为,修炼出无垢灵体,随时准备着为天下苍生牺牲,待到鸿濛天劫来到时,你要履行以身补天的责任,这是你的宿命。’” 第226章 奚玄卿信了。 大约是滚滚红尘中,那么多的祈愿和执念在他心底滚淌过,哪怕早已随着石心水失去,依旧深深影响了他。 他是神。 是九天境的神尊。 神爱世人。 他漠然地看着某一个生灵的时候,恰恰是将整个世界都框进了眼里,担负在肩上,却是紧抿双唇,一个累字都不肯说出来。 其实怀渊说的话挺可笑的。 既要他冷漠无情,无心无欲,又要他心系苍生,虚怀若谷。 以身补天…… 奚玄卿会死的! 可天劫未至,奚玄卿的身体就已经这样了,他这个样子又要如何修补天漏? 仓灵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了解奚玄卿,可他就是笃定,若奚玄卿坚信怀渊的话,为了补天,他一定会很爱惜自己的命,不会将自己折腾成这样,更不会答应给他石身。 除非…… 仓灵:“他师尊骗了他!天劫一事子虚乌有,是吗?” “小凤凰,你很聪明,比他要聪明,他花了一万年才看清。” 大司命叹了口气:“其实,你们都不笨,不过是当局者迷,又或者说恐惧真相,一直在自欺,哪怕看出了什么端倪,也不愿承认,习惯性地去否定。” “你是这样,奚玄卿也是这样。” 仓灵抿唇不言。 自欺欺人,总好过剖肉剜骨,那也……太疼了。 “为什么?”他哑了嗓,眼眶也热,“怀渊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他要他修成无垢灵体,好占为己有,一颗没有心的石头,无情无欲,没有羁绊,是最容易修成的。” 仓灵回想起进入这片死地之后的事。 奚玄卿是将死之人,被这里改变体质,于是,在仓灵眼里,他的原形便藏不住了。 仓灵从未见过那样斑驳破碎的石头,坑坑洼洼,缺东少西,脆弱的要命,似乎一碰就能碎掉。 连向他开口讨要石身的声音都变得滞涩犹疑。 他握着掌心的玉玦怔了许久。 直到那七颗星辰消失了两枚,才急道:“北斗七星消失的时候,你也会消失吗?” “可能吧。”大司命自己也不知道,“我本来也不算活着。” 仓灵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知道的很多,奚玄卿和怀渊做了一万年师徒,却没你知道的多。” 大司命温和地笑了笑:“你怀疑我是应该的,我如今的存在确实不合常理,出现地也很突兀。” 仓灵问:“你现在在哪儿?我和他去找你,还有……你那个弟弟。” “……” 仓灵从未见过这样悲伤的眼神。 明明是笑着的,神情柔和,这个人似乎一生都没发过脾气,那双柳叶眼总带着笑意,天然地让人亲近。 可他却说:“我已经不在了。” 很久以前,九天境本没什么怀渊天尊,也没有神尊,各路神祇各司其职,魔域和三重境分隔两个世界,并无牵扯与抗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大司命作为九天境修为最高的神祇,掌管神祇命数,他的弟弟少司命掌管凡人命数,一切的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中有条不紊地运行。 直到怀渊的出现,卡住了命运齿轮,敲碎了世界命轨。 他打开了魔域和三重境之间的通道,引发战乱。 凡尘境生灵涂炭,苦不堪言,万灵境没有凤主的庇佑,便顾着自保,不再与九天境一同庇佑凡尘境。 没过多久,两境的人和神,便死地不剩多少了。 大司命为庇佑苍生,挪用问心秘境去堵魔域入口,又教枉死之人重生归来,回到一切最初的状态。 这是他能力之外的事,他却做到了。 是……逆天而行。 一个守护天道规则的人却破坏了规则,强行修复命轨,便只能以身相祭。 即便神魂湮灭,他也是天下苍生眼中的英雄。 他坦然接受。 以一人,换苍生,很划算。 他是这般想的,唯独割舍不下的只有少司命,他的阿玖。 那一夜,他哄着哭肿了眼的阿玖,对他说:“别哭了,我不走了,我答应你,再想想办法,阿玖乖一点,累了就睡吧。” 催眠术并未被少司命瞧出端倪。 他只红着那双眼,打了个哭嗝,抱着大司命的脖颈,凑上去亲了下他的鼻尖。 “兄长……” 他想说:我不想唤你兄长了,生死关头走一遭,我想明白了,从前以为岁月无尽头,便是慢慢蹉跎着也没什么,左右我们只要日日夜夜相伴就好,可这一次,我却心慌地不得了,若不说出来我…… 却是话也没说出口,便在催眠术下沉沉睡去。 大司命看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拭去他的泪,沾在指尖,染在唇边。 “怎么……是苦的。” 眉头皱起。 过了许久,或许也没多久,没有时间等他了。 大司命闭了闭眼,倾身吻在少年唇角,犹如萤蝶洒下的幻梦,梦里的人或许知道,醒来便记不住了。 “阿玖,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大司命决绝转身,不敢再回头。 最后一次为他的阿玖盖被,熄灯,闭窗,掩门…… 就像往常的每一次那样。 他朝天机台的命轨走去。 第227章 巨大的命运轨道占据了半边天空,所有的星辰都是它的刻度零件,这台命轨遭受过重创,又被他拿来强行扭转千万人的生死命运,如今已滞涩难转,随时都有崩塌的风险。 不能再等了。 大司命毫无犹豫,他纵身一跃跳进犹如巨兽血口的齿轮中,用他的血肉去滋润齿轮,用他的神魂去修复轨道。 骨骼被搅碎,血肉碾磨成泥,血液还是温暖的,慢慢地遍布在命轨齿轮上…… 他好似变成了天上星辰,蓝白色的冷星也在那一刻发出炽热的红光。 祭奠他…… 这是他破坏规则,逆天而行的代价。 只能由他来做。 阿玖…… 阿玖…… 带着我一缕神识的北辰玉,会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你一定不要……伤心太久。 意识溃散,肉身吃完了,便是神魂。 很快,他便要归于虚无,什么也记不住了。 也不会……继续疼下去了。 偏偏在这时,变故骤生。 苍生罹难的罪魁祸首,销声匿迹无处可寻的怀渊又出现了。 他其实一点都不像个恶人,仙风道骨,温和谦逊,甚至朝献祭中的大司命作揖行礼。 “大司命大义,怀渊由衷钦佩。” “怀渊同少司命一样,不忍大司命就这样神魂湮灭,特此来搭救。” 第73章 天道不公 九天境常年落霜飘雪,一切都是庄严有序,静谧无声的,这一夜却起了变故,霎时间狂风骤起,雷鸣震天,电闪疾驰,春夏秋冬四季同时出现,全都乱了套。 少司命从梦中醒来,浑身冷汗。 眼前是空荡荡的司命殿,梦中恶魇还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他梦见兄长将他定在原地,在他唇边落下轻柔一吻,而后转身朝天机台那硕大的命轨走去,他看见兄长纵身一跃,淹没在高速运转的齿轨之中,血肉成泥,骨骼尽碎。 外头混乱不堪,仙侍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听不清,天将兵戈铠甲乱声阵阵,各路神祇飞行的尾光如流星划破天际。 都朝着天机台奔去。 少司命心跳乱了节奏,如擂鼓,冥冥之中似有大事发生,他来不及穿鞋,赤脚踏出司命殿,直奔天机台。 “兄长……” 他喃喃念着,提着一口气不敢松,向来体弱做不了什么剧烈运动的少年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可等他赶到天机台时,一切都晚了。 血红的光冲破天际,直映穹顶,白银色的命轨被染成猩红,有了血液的滋润,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卡顿,发出岌岌可危的嘎吱声,沾着血肉的破碎衣角还挂在齿轮上,随着命轨运转抖落下去,直坠深空。 “兄长,兄长……兄长——!” 少司命反应过来时,半个身子已悬在命轨上,他没抓住兄长的衣角,眼睁睁看着坠落,身后是无数神祇,满目悲戚地拽紧他,将他拉回天机台。 他颓然跌坐在地,瞪着一双红肿的眼,迷茫错乱地看着身周的人。 “兄长呢?” “我兄长呢?” 四周无声,他们别开眼,不忍去看他。 “你们去告诉我兄长,我摔倒了,腿疼,心口也疼,呼吸不过来,你们让他过来看看我。” “去啊!快去啊!!去叫他来啊!” 人群中走出一个灰袍青年,握住他的脉搏,那是很久以前的巽何,彼时还未修成上神之身。 少司命狠狠甩开他。 “我要兄长!我不要你!” 巽何默了默:“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你……” 他话语顿住,蓦然扬头,穹顶之上遍布星轨,本是绚烂华丽的天象,却因命轨上的那片猩红,显得格外诡异。 星轨转动,每一颗星都移动到原不该停留的位置,射下一道道蓝色冷光。 巽何只来得及将自己的天衣盖在少司命身上。 似乎只过去一瞬。 少司命不知道,当他扯下盖在头顶的天衣时,已经被巽何牢牢护在怀里。 包括巽何在内,所有神祇脸上的悲戚都消失无踪,一脸茫然地看着彼此。 “我不是在睡觉吗?怎么会在这里?” “啊,我记得我喝醉了……” “巽何,咱们不是在下棋吗?你来天机台做什么?嗯?我怎么也在这儿?” 巽何愣了须臾,只觉隐隐头疼,他是大夫,自诊后发现并无异样,大约是最近九天境生病的神太多,他有些累。 这不,怀里就有个病了的。 在少司命悲伤又惊愕的眼神中,巽何轻松地笑了笑:“司命并无大碍,不过是近日被梦魇纠缠,有些臆症,引发的躯体化症状,吃点药好好休息几日便无碍了。” 紧接着,神祇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对啊,这司命一职接触太多喜怒哀乐,人生八苦,难免被影响,你别太当回事,工作生活要分开。” “好在有惊无险,你半夜梦游到这儿,还引得命轨震动,我还以为你要跳进去呢,好在有惊无险。” “就是就是,别想太多哈,回去好好歇着吧。” 那些被大司命献祭命轨一事引来的神祇一哄而散,半点悲伤神色也没了。 少司命望了望天,晴夜深邃,零星落了几片雪,与往日并无不同,被血染红的半边天又被黑色的涂料抹平了,一切都恢复平静。 第228章 命轨还是银白锃亮的,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半点血渍都无。 大司命的存在,就像是他臆想出的一个梦。 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九天境没有什么大司命,从来都只有你一位司命。 没有人记得那个以身祭天,力挽狂澜,使无数生灵死而复生的英雄,没有人记得他曾真切存在过。 只有少司命还记得…… “你……真的以身祭命轨了?” 即便带着警惕,乍听这种事,仓灵也禁不住染上悲伤的神色。 “嗯,”这英雄无名故事的主角却依旧淡淡地笑着,不觉得牺牲自己拯救苍生,却又被遗忘,是一件多愤怒不甘的事,那一点难过和怅然,只化作叹息,“我倒宁愿阿玖也将这一切都忘掉。” 仓灵:“你祭命轨,不只要血肉相祭,还有神魂。” 大司命垂眸看了看自己愈发透明的身躯。 “没错,我的神魂大多也成了命轨的养料,残留了一部分被怀渊带走,囚困在他识海中。” 怀渊自然不是好心救他,而是有其他目的。 “命轨链接天命,是天道设下拱卫世界运转的法则,既能起死回生,扭转命运,自然能篡改记忆,让整个世界都忘记我的存在。” 掌控了命轨,便是成了三重境的天道,生杀大权,尽握手中。 怀渊引起魔域和三重境的争斗,肯定不是唯恐天下不乱,闹着玩,定有他的目的。 他引得大司命不得不运转命轨,趁机窥探到命轨的秘密。 可他发现自己并非天授之人,不能驱动命轨。 命轨只认大司命一人,他便趁着大司命以身祭命轨,无力抵抗时趁虚而入,掠走大司命的残魂,困锁在自己体内,使他为己所用。 可毕竟他不是大司命,即便用着大司命的权限,能动的手脚也很小。 那怀渊能用命轨做什么呢? 不知为何,仓灵竟第一个想到了奚玄卿。 “控制女娲石的心神,比控制一个普通神祇难太多了,你之前说奚玄卿花了一万年时间才看透怀渊,真的是他笨吗?有没有可能……” 他这猜测很是古怪,显得莫名其妙。 大司命却道:“我殒命的那一日,怀渊用命轨洗掉了所有人脑海中有关于我的记忆,而后,九天境多了一位拯救苍生,人人敬奉的怀渊天尊。” “洗掉,或者篡改神祇的记忆,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有些记忆缺失太多,也会引起怀疑,特别是像奚玄卿这样谨慎的人,怀渊自己研究出新的办法,只洗记忆中的情绪,不碰记忆本身。”大司命看了仓灵一眼,犹豫着,还是道:“历劫的记忆可以洗掉,若后来再想起,再洗掉就会被怀疑,便可用命轨洗涤情绪,比如,曾经视若珍宝,比性命还重要的某个人,再度想起来时,只记得这个人存在过,是生是死,已勾不起半分情绪,便可视若无睹。” 仓灵:“……他历劫同我有什么关系?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大司命叹息一声:“随便说的,举个例子。” “哦。” 仓灵颇觉尴尬,下意识摸了摸胸前吊坠,温凉的玄玉,摸着竟有些烫手。 喃喃低声哄着玄玉:“你别乱吃醋,我肯定和他历的劫没关系,我只喜欢你的。” 说着,还捧着玄玉亲了一口。 雕琢成人形的玉不大,他一口下去,险些整个玉石脑袋都抿进唇瓣之间。 大司命:…… 奚玄卿的半块石身,也是能通感的吧? 北辰玉玦又熄了一颗星。 仓灵心下一跳:“你别告诉我,这些星辰全部熄灭的时候,你就……” 大司命:“我已经不在了。” 仓灵皱眉,唇角耷拉下来,鼻音浓重:“少司命还在等着你。”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和奚暮如今还死生两隔,不由得也同情起这两位司命。 大司命笑了笑:“我会同他道别。” “你还被怀渊困着,怎么同他道别?在梦里吗?” 仓灵话音刚落,忽觉熟悉。 已于某个梦中,同某个人道过别了。 绿草如茵,萤火点点,空中绽开一簇簇焰火,绚烂至极…… 大司命:“我同你说了许多关于奚玄卿的事,确实存了私心,这么多年,他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我看在眼底,却什么也说不得,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他要对付怀渊,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若说有什么憾恨之事,应当只有一个。” 仓灵已隐隐猜到什么,便听见大司命道:“他不想被你误会。” 或者说……他想得到你的原谅,而非遗忘。 后面这句,大司命并未说出口。 看着那星光微弱,隐隐要熄灭的第四颗星,大司命眉头紧皱,话锋一转:“小凤凰,这些事你要记清楚,怀渊并非这个鸿濛世界的人,他的来历,我也不清楚,隐隐感觉与天外天有关,他知道的秘密太多,活了太久,少说也有几十万年,若说拼修为,你和奚玄卿加起来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他并非没有致命弱点。” 大司命说,怀渊所作所为,并非为了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所求不过是为了复活一个人。 一个绝不被世界规则允许继续活下去的人,即便动了命轨,逆转生死,都不能复活的人。 第229章 那个人叫安是愿。 死在几十万年前,一场愚民哄闹下,被当作妖邪的烈火献祭中。 彼时的怀渊刚来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强大的力量,他只能看着安是愿死在眼前,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他杀了那些献祭安是愿的人,毁灭了整个王朝,升天入地求之遍,却救不回安是愿,便用整个世界的生灵来为安是愿固魂。 安是愿就像他重新找回的火苗,即将熄灭,而他杀了所有生灵,用他们的命当作烛油,添进火苗中,续燃安是愿的生命。 从那时候开始,才有了鸿濛七万年一覆灭之说。 生灵就像是他栽种的种子,七万年便能瓜熟蒂落,在那一刻,他覆灭世界,继续添油燃灯。 一个世界毁灭,他便再等七万年,周而复始。 几十万年来,死了数不清的人,都只因他一个执念——保安是愿灵神不散。 救一个人,为何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以怀渊的能力,救谁都不会这么费劲。 只有安是愿,他救不了。 这个人是天道投入人间的牺牲者,他的命运不在命轨之中,能左右安是愿生死的,只有天道规则。 这件事,也是怀渊很久之后才发现的。 看着大司命用命轨复活无数枉死之人,怀渊愤恨发狂,无奈到呕血。 “凭什么?你复活他们那么简单,我只是想复活一个人却那么难!” “什么天道规则?!狗屁的天道!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啊!它不公平!!” 天道不公平!! 那些愚昧恶毒的贱民如同蝼蚁一般,却能复活。 那些无所事事,怀揣力量,带着优越感俯瞰众生的神却能复活。 一块息壤可以永生不死。 女娲石生命顽强。 天道宠儿凤凰能涅槃重生。 天道开了那么多特例,却唯独注定了安是愿被献祭的命运。 凭什么啊?! 安是愿那么好…… 天道不公平!不公平啊!!! 那一日,怀渊想明白了很多事,也做了一个决定。 凤凰拥有涅槃劫,可以重生。 那么,他便夺走涅槃劫,将他的安是愿放进去,保住灵神不散。 于是,无数凤凰在涅槃劫中迷了路,鲜少能涅槃重生。 凤凰一族凋零至此,便只剩下一只未破壳的小凤凰躲在丹穴山,先辈惶然,便派遣一只孔雀守护凤凰。 凤凰是天道的宠儿,是吧? 那么,他便夺走凤凰心,凤凰翎,让那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凤凰体会人生八苦。 看那天道宠儿受尽苦难,才好安抚他日渐变态的心。 所有被天道庇护的东西,他都要拿来献祭给他的阿愿。 这世上最后一条蛟龙,被他逼疯。 怀渊冷漠地放弃他,这不适合成为阿愿的新身体。 他的阿愿是最纯洁干净的,用的身体怎么能和其他女人有染? 女娲石被他养出了无垢灵体。 这才是最适合阿愿的新身体。 那块备用的息壤呢? 他不想浪费。 既然是被天道庇护的东西,他便拿来做自己以后的身躯吧。 息壤不死不灭,这个规则是天道定下的,天道会因为他用了息壤的身躯而反悔自己的设定吗?他倒是很想看看。 每隔七万年,都要用整个世界的命来维系安是愿灵神不散。 这是他编造的七万年鸿濛灭世重创的谎言。 女娲石修出无垢灵体,等到鸿濛大劫来临时,修补天漏。 这是他编造出的,诓骗奚玄卿献祭的谎言。 他是个疯子。 疯了几十万年。 一次又一次覆灭全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经得起他这么折腾,迟早有一天灵气散尽,再也不能复苏。 难怪奚玄卿要杀他。 仓灵问道:“这些事,奚玄卿应该都知道,既然他决定要杀他,定是为了天下苍生。” 大司命:“奚玄卿是九天境神尊,算起来,接的是我的班,我很欣慰,他在命轨的搅乱下,不但没助纣为虐,还及时清醒了。” “他能清醒,也和你有关系。” “我?”仓灵愕然。 大司命并不打算回答他,只道:“他或许隐隐知道一些,却不是全部,做这一切,不只是为了这个世界,还有……你。” 大司命定定地看着仓灵,给仓灵看懵了。 仓灵抿了抿唇,垂眼道:“这么说也没毛病,怀渊要害他,也要害我,我和他联手站在统一战线,肯定胜算更高。” “……” “好了,你快说怎么弄死那老不死的吧。” 大司命顿了顿:“这是一片死地,你们把他逼进这里是对的。” 仓灵:“那为什么是重生之阵?我的凤凰传承里有关于这个阵法的记忆。” “这确实是重生之阵,最早还是怀渊为安是愿所创,可惜的是,重生之阵能复活任何人,唯独对安是愿无用。” “世界经历了太多次覆灭重创,灵气消耗大半,如今,这个阵法已经不能复活任何人了,你已经见识过了不是吗?” 仓灵皱眉:“你是说那个墓穴里的尸体?” 上千具一模一样的尸身躺在湖面上,静谧又诡异,那不是幻觉。 第230章 大司命说:“有人想复活他,但被复活的人只能活在重生之阵中,也就是这片死地,每复活一次,都只能经历生前所经历的,也会死在生前死时,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 “…………” 这变态程度不亚于怀渊。 仓灵不禁想,其实自己也挺疯魔的,为了复活奚暮,追着奚玄卿挖石身。 还得亏奚暮是女娲石,身份特殊,有复活的希望。 倘若无望,他不知自己会不会也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大司命那双温柔的柳叶眼似看穿他的想法:“有些事,不走到那一步,谁也不能断定自己会不会那么做。” “我希望你不要,至少……像他一样。” “啊?”仓灵没听懂,歪了歪脑袋。 大司命没说话。 他被锁在怀渊的识海中,虽然不能说,无法干预,但所有的一切,他都能看见。 至少……像他一样。 即便是为了复活你,将自己剁碎,剥地坑坑洼洼,也不会拿他人的命去换。 北辰玉上的星辰又熄了一颗。 大司命皱了皱眉,语速也快了些许:“你进入这片死地时,应该发现了,这是根据入阵之人的执念世界变幻的,你和奚玄卿看到的是三百年前的凡尘境,但还有一半是上个鸿濛世界,两个世界融合在了一起。” 仓灵微怔。 我的执念之地为什么是三百年前的凡尘境? 仓灵想不起来。 他记得奚暮,却不记得在哪儿相遇,在哪儿共处。 记忆中,除了奚暮的脸,周围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但他只皱了皱眉,没打断大司命。 大司命:“入阵之人,除了你们,还有怀渊和境灵,也就是说,这片死地至少融合了三个世界。” “进入执念之地的人,很容易迷失其中,走不出来,我所说的机会便是这个。” “怀渊为了复活安是愿,已经疯魔,他在执念之地中会被过往记忆侵染神智,甚至停留在过去,会以为自己的力量止步在当时,忘记使出招数,这便是你们的机会。” 北辰玉上,最后一颗星芒还在闪烁,大司命的身影却越来越淡,声音也愈发飘渺。 仓灵想伸手去拽他,却只攥住一把空气。 “切记一点,你们千万不要迷失其中,要记住,这些都是虚幻,是幻境。” “不要迷失其中……” 最后那点淡色的光影都不见了,大司命彻底消失在眼前。 仓灵久久缓不过神。 他站在自己一团乱麻的识海中,就要被那些游动如细虫的乱线淹没,两眼一黑,灼热散去,不知哪儿来的沁凉感,让他舒服地喟叹一声。 尤其是热地快喷火的喉咙,像是被灌入一股清凉的灵液琼浆,唇上也凉凉的。 他禁不住仰头去追逐,索取更多。 吮含啮咬,辗转碾磨。 直到没了琼浆流入喉间,仓灵才不满足地睁开眼。 !! 奚玄卿的脸近在咫尺,那双冰凉的薄唇正贴在他滚烫的唇上。 仓灵整个人都傻了,刚想推开对方,对方却比他快一步地离开。 “你亲我做什么?!” 仓灵握住胸前的“奚暮”,心底泛起一股愧疚感,自己这是差点给奚暮戴绿帽子了啊? 唇角有些甜,他摸了摸,竟沾到了血,可他嘴唇没破,抬眼一看,奚玄卿下唇破了。 仓灵:“……” 我咬的? 奚玄卿没说话,这会儿只低垂眉眼,可怜巴巴地擦了擦唇角。 仓灵这才回味过来,清甜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血,而是一种琼浆玉酿,喉咙里也是这个味道。 他皱了皱眉:“你给我喝了什么?” 奚玄卿依旧不答,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拢了拢微微散开的衣襟,颇有被抛弃的糟糠之妻那点意思。 仓灵眼尖,看到了对方锁骨下的疤痕,像是剜去了一块血肉,但没流血,不像是新添的痕迹。 “……” 更看不懂了。 “你没事吧?”仓灵声音不自觉地放软。 “无碍。”顿了顿,奚玄卿回答他上个问题,“是醴泉,你昏倒了,身上很热,需要降温,你喝不进去,我才……” “…………” 仓灵翻了白眼,醴泉是这味儿吗? 他又不是没喝过。 况且,奚玄卿又不是凤凰,随身带凤凰才爱饮的口粮干嘛? 竟不想,奚玄卿还真从袖中乾坤里掏出一壶醴泉水,递给仓灵。 还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不是九天境的,是丹穴山的。” 仓灵更看不懂了,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几口,眉头越皱越紧,味道差很多啊。 奚玄卿不看他,只屈膝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搭着膝盖,垂着长睫不知在想什么。 幻境中四季变化无常,此刻天热,六月骄阳熏地大地一片滚烫,奚玄卿却拢了拢袖子衣襟,将脖颈和手臂遮地严严实实,很怕冷似的。 他太瘦了。 瘦地很不均匀。 昨夜为了给他治疗,好让他泡进药浴中,仓灵扒过他衣裳,将他身体看了个遍,知道他不是孱弱病瘦之人,肌肉均匀,体态劲俊,可如今看着,那双掩在衣袍下的双臂很瘦,都瘦成皮包骨头了。 第231章 仓灵甚至怀疑,自己一个昏迷,是不是就过去了好几年,都给人家饿瘦了。 他盯着奚玄卿看,觉得对方愈发古怪了,有很多话想问,但对方这模样太可怜,他问不出口。 又想起识海中大司命说的话,这人还是一块石头的时候就被偷走,被欺骗,被玩命地训练,还落了许多心理阴影。 最信任的师尊,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想要他的命。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一定是崩溃的吧? 更觉得奚玄卿可怜了,生出了点怜悯,心口也酸酸涩涩的。 仓灵抱着玉壶,又咽下一口醴泉,舒服多了。 想起奚玄卿人形之下,坑坑洼洼的石身,起了点关心的想法。 但他实在不会安慰人,说出的话,自己都不知道有多直接,多毒辣,脱口便道:“奚玄卿,你的石身为什么少那么多?都去哪儿了?” 杵成一块石头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羽睫翕动,桃花眼微红,缓缓看向他。 恰在这时,天空炸开一道绚烂的焰火。 凤凰花在空中开到荼靡,一瞬凋零。 “是你贴在那眼珠子上的符箓?” 等等,没听说九天境神尊修过符道啊? 仓灵愣住:“别告诉我,你拿石身去点焰火,放着好玩了。” 第74章 你别哭啊 仓灵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答案却写在天空,一路上不断绽放苍穹的凤凰花指引着两人追上那颗伪装成圆月的眼珠子。 一共放了九朵焰火,也就意味着燃了九枚女娲石,哪怕每颗石头只有沙砾大小,仓灵看着也心疼。 自己陪奚玄卿去铲除大魔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才能换来的女娲石,这败家玩意儿就当焰火给放了? 大约是他那一脸的气恼太明显。 奚玄卿竟说了声:“对不起。” 仓灵瞪大眼:“你烧你自己,和我说对不起干嘛?” 一甩袖子,先人一步登山峰峦,掩不住恼火,龇牙咧嘴:“你不爱惜自己,是你的问题,关我什么事?!” 奚玄卿愣了下,后知后觉地笑了声。 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心底默默念着这句话,反复碾磨,却不能说出口。 那月亮是活的,在空中移动,直到停在一座仙峰上,不动了,眼珠子也消失不见。 仓灵歪了歪脑袋:“躲起来了?” 硕大的圆月悬在仙峰上,似是美景,却又诡异非常。 比月亮更诡异的是奚玄卿的脸色。 仓灵知道他的伤很重,一直在硬撑着,但入了这片死地,就没时间休息疗伤,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瞬息万变,诡谲莫测,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能尽快解决问题。 仓灵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刚想问你发现了什么,便听奚玄卿道:“我来过这里。” 仓灵一愣。 这难道是你的执念之地?不是境灵的,也不是怀渊的? 那岂不是找错了地方? 奚玄卿寻了一条近道,走在前头拨开葳蕤草木。 他们不能直接腾云飞上去,会被这里的主人发现。 夜色静谧,连蝉鸣虫叫都听不见,仓灵的心跳声便更明显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慌个什么劲,这里又不是他的执念之地,他紧张什么。 掌心都出汗了。 奚玄卿走在前头,没回头,却突然道:“这里曾是……我历劫时来过的地方,因而记得一些。” 仓灵了然,随口问了句:“你的记忆不是都被怀渊洗掉了吗?还记得啊?怎么?又突然想起来了?” 奚玄卿脚步一顿,仓灵低头走路没留神,额头直接撞上对方背脊。 两人都停了下来。 奚玄卿回头看着他。 仓灵眼睛受过伤,原本在夜里是瞧不清什么的,但天边那轮硕月太亮,奚玄卿眸光中的那些东西便都随着月光倾泻而出,朝仓灵流淌来。 疑惑的,紧张的,担忧的,无措的…… 从来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九天境神尊在他面前露出这般复杂的表情,还真是匪夷所思。 仓灵才发现自己提到怀渊,提到了洗掉记忆的事。 拔下一戳绒羽,一口气吹散,让它们绕着仙山环上一圈,确保那眼珠子离开时,自己能及时发现,仓灵这才道:“到时候打起来就没时间说了,趁现在,我告诉你,我昏过去的时候,进了识海,靠着这个见到了大司命。” 仓灵晃了晃掌心那枚已然星芒黯淡的北辰玉,略去那些有关自己的古怪话,将大司命同他说的事,一字一句讲给奚玄卿听。 “……就是这样,总之就是咱们两千万别迷失在幻境中,利用这个缺点对付怀渊就对了。” 仓灵讲地口干舌燥,拔开玉壶塞子,饮了一口醴泉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一抬眼,对方双眸便落在他唇上。 愣了下,仓灵将玉壶递过去:“你也渴了?喝吗?” 对方轻轻摇头,并不言语。 转身继续上山。 仓灵发现,奚玄卿忽然沉默了很多,明明在自己昏迷之前,他还总和自己说话,甚至调侃,弄的他愠怒微恼。 这是怎么了? 仓灵歪着脑袋想了想,快走两步和奚玄卿并肩,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别一副要去赴死的模样,我是凤凰,神力强大,你也看到了,有我帮忙,咱们胜算还是很大的。” 第232章 仓灵原本就是个话多的人,没什么烦恼的时候,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觉得奚玄卿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奚暮复活有望,心情很是愉悦,话就更多了。 又因着大司命说的那些事,仓灵怜悯奚玄卿,甚至都不计较自己昏迷的时候,对方偷吻他那点事了。 但肯定不能让奚暮知道! 胳膊往对方肩上搭,但对方比他高出很多,他手臂绕不过去,只能讪讪地收回手,装作不经意地搭在靠近自己的这边肩膀上。 仓灵笑地没心没肺,带了点痞气:“别担心了,我们肯定会赢的,等出了幻境,我拿女娲石去复活奚暮,然后带他来见你,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咱们仨一起喝酒赏月,没事干还能切磋切磋。” “嘿,说起来,你和奚暮长得这么像,要是穿一样的衣服,我可能都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你们可能真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啊,双胞胎也是有可能的,那你比奚暮小,还是比奚暮大?我要叫你大舅哥还是小叔子?” “嗨呀,估计你自己也不晓得,不说这个了,说说以后吧,到时候你肯定还要做你的九天境神尊,大司命说你做的很好呢,我呢,就在万灵境做我的凤主,百鸟之王,唔……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我肯定是要迎娶奚暮做我的王妃的,到时候请你喝喜……” 仓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臂还悬在那里,奚玄卿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再往后半步就是悬崖。 可见仓灵差点摔倒的时候,奚玄卿伸出手臂扶了他一把,又极快地收回手。 仓灵摸到那手臂坑坑洼洼,少了许多肌肉似的。 他有点懵,讷讷地眨了眨眼,“……酒,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撑不住?要不我给你输点灵力吧。” 说着,他去把对方手腕,却被奚玄卿躲开。 逆着光,仓灵瞧不清奚玄卿的表情,只是那双桃花眼泛出的点点光,撞进仓灵眸中。 仓灵一愣,有些无奈:“你……你别哭啊。” 但很快,那点泛花的,像是月光下粼粼湖泊的光,消失不见,就像幻觉。 对方只哑着声,很轻地留下一句:“求求你,别说了。” 奚玄卿依旧绷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转身就继续往山上走。 仓灵微怔,一双看穿皮相的灵眸眨了眨。 表面劲俊的身躯下,只剩斑驳不堪的石身,乍一望去,形销骨立。 像一株高大梧桐,曾经的亭亭华盖,如今只剩枯槁伶仃。 有一天,它会轰然倒下,无人在意,融进土壤中,腐烂成养料,滋润新的生命。 可那个时候,谁也不会记得它存在过。 心底骤然泛起酸涩。 仓灵想:奚玄卿是担心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吗? 还是……曾经和我有过一段,如今未能放下? 哪怕我说了很多遍,我虽然有奚暮了,但可以同他做朋友的,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是死生不见…… 还是……我对他的同情太流于表面了? 是了。 他那样一个身居高位,强悍固执的人,如何能接受别人的同情怜悯呢? 仓灵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两人闷着头往山上走。 “这里是上一个鸿濛世界的逍遥宗醉仙山,山上有很多禁制,你跟着我后面走,符箓都伪装成了花草树木,不要碰到。” 仓灵讷讷点头:“……好。” 其实与衍与衍他想问:你不是说这是你历劫的地方吗?怎么会是上一个鸿濛世界? 醉仙山上仙气袅袅,云鹤翱翔,湖泊碧翠,山林葱郁。 这是仓灵见过做的最逼真的幻境。 若不是大司命那番话,仓灵根本认不出这些都是假的。 想着奚玄卿说过这是他历劫的地方,又见对方皱着眉环望此地,眼神中还有怀念的意思,仓灵便忍不住提醒:“全都是假的,只有你我是真的,你千万别迷失其中啊。” “……嗯。”他沉声说,“确实都是假的。” 醉仙峰深处有一方莲池,荷花盛放,池底栖着嬉戏的锦鲤,曲折蜿蜒的小桥通向莲池另一端,是一座亮着温暖火光的竹屋。 两人不约而同地敛去周身气息,缓缓靠近。 神的双眼能穿透这种凡俗竹墙,只要他们想,屋内的一切都暴露眼底,一览无余。 显然,这个世界就算是修仙世界,也还在凡尘境中,并不能阻碍神的窥探。 那只附着在月上的眼珠就落于此地。 而屋内有两个人。 白衣青年侧背着他们,只能瞧见一点下颌轮廓,而跪着的玄衣劲装的少年仰着头,流着泪,面容一览无余。 少年面容清俊,鬓若刀裁,五官俊美,眉尾还缀着一枚小痣,瞧着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在哭,很伤心,眼眶是红的,紧攥白衣青年的袖子。 “师尊,求求你,别丢下我,你别不要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去报仇了,再也不惹祸了,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你走吧,我教不了你,今后……今后莫要再沾人命了。” 白衣青年声音很轻,始终不肯回头看他。 少年咬着牙,不肯离去,一遍又一遍地求他。 可那师尊心硬,任由他苦苦哀求,就是不肯妥协。 第233章 仓灵压低声音,俯在奚玄卿耳边说:“这徒弟到底犯了什么罪,这师尊怎么这般不近人情啊?” 奚玄卿回了他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所见未必是真相,所闻未必是事实。” “我听这徒弟声音好像有点熟悉。” “嗯,是境灵。” 仓灵一愣:“这里是境灵的执念之地?” 拉着奚玄卿:“那我们走吧,我们又不找境灵,还是赶紧找到怀渊比较重要。” 奚玄卿:“这重生之阵中的世界是问心秘境的境灵造的。” 迈出去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仓灵撇了撇嘴:“我知道,想要找到怀渊,还得靠境灵,否则,我们就是大海捞针。” “但你看他,他哭得那么伤心,都溺进去了,咱们还得唤醒他啊?欸?对了,你不是说这是你历劫的地方吗?怎么成了境灵啊?” 仓灵眼珠直转,盯着那白衣背影,瞬间悟了。 “你该不是这境灵的师尊吧?” “……” 奚玄卿沉默地否定了。 但仓灵越瞧那背影,越觉得像奚玄卿。 甚至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也在那竹屋里见过奚玄卿这样站着,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少年没求得师尊的原谅,还是被逐出师门。 他缓缓起身,跪到僵硬的腿一瘸一拐,慢慢拉开竹屋的门,哭肿的眼望着渐亮的天,脸色是绝望到麻木。 嗓音沙哑,冷硬绝望,缓缓地闭了闭眼:“我本以为,师尊带来的光会一直照在我身边,却原来,都是假的。” “……师尊,我的天黑了。” “再也……亮不起来了。” 他一步步走出去,麻木地走远,不再回头。 少年拉开竹门的刹那,奚玄卿便划下一道隐匿禁制,屏藏住两人的存在。 少年离开后,屋内的白衣青年猛地呕出一口血,染红了雪衫,他猛地转身,那双眼定定落在少年再也不会回头的背影上,眸光破碎,说是不舍绝望都难以概括。 这样的眼神狠狠撞进仓灵心底。 他见过。 在奚玄卿眼中。 所以……这是什么情绪? 仓灵来不及想,已被那位师尊的脸狠狠震撼,倒不是说他多好看。 而是……这张脸,这个人,他见过。 在问心秘境那座墓穴中! 那上千具的尸体,同眼前的青年长得一模一样! 第75章 境灵 陨土墓穴是境灵造的! 那穿着白衣的青年是境灵的师尊! 境灵就是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徒弟,他想复活的人就是他的师尊! “他想复活他,所以在墓穴中设下重生之阵,可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奚玄卿眉心微蹙,答道:“应该是失败了,失败了上千次。” 仓灵:“失败了上千次,还没放弃,又是何苦呢?” 奚玄卿没说话,只抿唇看着仓灵。 看得仓灵心底发毛,轻咳一声,别开脸望向竹屋内不断咳血的孱弱青年。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好,境灵应该是怨恨他的,又怎么会为了复活他大费周章?” 奚玄卿讳莫如深:“大约是……只有等到真正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吧。” 仓灵抱着双臂,嗤笑一声,脑子里忽然出现凡尘境话本里的一句话,下意识念叨:“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又有什么用?” 一旦确定那少年就是境灵,便有了目标,仓灵本想追上那少年,隐隐缀在身后,等到合适时机,逼着对方清醒过来,带他们去找怀渊,偏偏又被奚玄卿拉住手腕。 奚玄卿道:“他还会再回来。” 仓灵不解。 奚玄卿:“境灵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漪,无论如何他都会回到这里来见他,唤醒境灵的秘密都在楚漪身上。” “楚漪?”仓灵伸手指了指竹屋里的人,神色古怪地看着奚玄卿,“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奚玄卿抿唇不言,正要落去一道符箓追上境灵,好时刻掌握对方行踪。 “你别作死了行吗?” 自从知道那符箓是女娲石碎片,仓灵就肉疼。 仓灵嗔怪地瞪他一眼,拍下他的手,拔了一根自己的凤凰羽追上去。 凤凰羽和翎不同,拔掉几根不影响什么,反正每到换季都会脱落一大把,再长出新的。 仓灵自己都没多在意,奚玄卿却满脸古怪,像是被削掉几块肉似的,心疼地不行。 奇了怪了,我拔的是我自己的毛,你难过什么? 这里不是奚玄卿和仓灵的执念之地,因而时间流逝并不会影响到两人,莫约只过去一天一夜,幻境世界便已春夏秋冬流转一轮。 两人设下隐匿阵法,在木屋外竹林间等待。 仓灵一边观察着楚漪,一边摸出袖里乾坤存着的吃食,掰着桂花糕百无聊赖地往喉咙里咽下,放得太久,有些干,不复香软,仓灵咽地眉头直皱,望着一池的锦鲤,心想,要是能捞几条出来烤着吃就好了。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走个神的功夫,奚玄卿就摸上来两条鱼,生疏地剖鱼刮鳞,笨手笨脚地生火烤鱼。 瞧起来像是第一次做,鱼鳞却刮地很干净,烤出来香喷喷地直滋油。 仓灵咽了咽喉咙。 对方便递给他一条,还用荷叶包好,不会弄脏手。 第234章 “九天境神尊还会这个呢?” 仓灵嘿嘿一笑,大快朵颐。 听见对方说了句:“……我其实也会的。” “喔。”仓灵已经习惯了奚玄卿有事没事说点莫名其妙的话,并不在意。 吃饱喝足,这醉仙峰也等来了外人。 仓灵本以为是境灵回来了,却不想只是个逍遥宗的普通弟子。 此时,楚漪刚好处理完再次皲裂的伤口,忍着疼咬牙包扎好,生怕血水渗透白衣,被旁人瞧出什么,浑身裹着特制的布帛,不会透水,却容易闷坏伤口,再穿上白衣,才拉开门。 如此看来,他只是脸色比旁人苍白一些,似乎并无异样。 仓灵默默叹了口气。 “他是不是快死了啊?” 那日,境灵离开后,楚漪的血都快呕干了,枯坐在门前,望着再无少年背影的长廊,直到再次入夜,才颤抖着手解开衣衫,胸膛上横亘着一条极深的疤痕,皮肉下少了一根肋骨。 在那之后,整整一年,伤口都没彻底愈合,反反复复撕扯开。 奚玄卿说:“他剜去的是神骨。” 仓灵问他什么是神骨,他犹豫了许久,在仓灵不耐烦的眼神中,开口道:“楚漪是天生的半神半魔,拥有一根神骨,和一条魔脉,神魔之力在他体内博弈抗衡,他需清心寡欲,摒弃贪嗔痴念,维系其平衡,才能保持神志清醒,一旦魔脉占据上风毁了神骨,他将堕魔,整个世界都会被魔脉血洗。” 仓灵愣住,即便不是这个鸿濛世界的人,他也很清楚,在这个无神的世界,仙门是不可能有能力抗衡魔族的。 而半神的存在可以。 楚漪被尊为逍遥宗师叔祖,划下灵气最浓郁的醉仙峰给他,是尊敬,也是囚笼。 楚漪平时不离开醉仙峰半步,很少出逍遥宗。 “若他天生拥有魔脉,早就被仙门杀了,可他偏偏又有神骨,仙门忌惮魔脉,却又希望用他的神骨威慑魔族,来护天下安宁,他的生死掌控在仙门手中,是这样吗?”仓灵猜测道。 奚玄卿点头:“没错,但有一点,他的生死,不被仙门掌控,就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决定自己的生死。” 用神骨来威慑魔族,是早年间仙门凋零时的无奈之举。 近些年,东谷和南岭的龙脉苏醒,涌出磅礴灵气,越来越多的修士轻易便能成仙,拥有了对抗魔族的底气。 半神半魔的楚漪,便成了仙门头颅上的一把剑,心底的一根刺。 即便是半神又能怎么样? 还有一半是魔呢! 鬼知道,楚漪体内的平衡会在什么时候打破,是神骨占据上风,还是魔脉吞噬一切。 这种担忧渐渐凝成实质。 楚漪发现,自己的食物里会掺毒,喝的水里下了蛊,送上峰的衣物里也贴了咒,踏出醉仙峰时,总有莫名的箭矢飞来,附着的灵力磅礴强大,至少是一宗之主下的手。 可无一例外,都杀不死他。 凡人如何能弑神呢? 半神,也是这世上唯一的神祇。 死生不由己,别人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他自己。 但他会疼。 毒药会让他发烧好几天,蛊虫会啃食经脉,咒术会让他头疼欲裂,生不如死,箭矢会刺穿血肉,疼痛难忍。 他咬着牙,忍着,硬扛着。 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们只是害怕,他们很可怜的…… 就这样,自我麻痹下,硬是摁着那点怨恨,不许生根发芽。 贪嗔痴恨,都会成为魔脉生长的养料。 他不能恨,也不愿去恨。 他是个怪物,这世上独一只的怪物,只能蜷缩在无人角落,独自舔舐伤口,无人问津,无人共情。 再难熬的夜,也这样一天天熬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南岭飞虞城诞生了一个小怪物。 一个魔神投到这个红尘的魔种。 他生在仙门世家,本该荣华一生,却因宿命捉弄,让他的降生带来一场灾祸,以至南岭飞虞灵气枯竭,致使一个庞大的仙门氏族就此衰落。 母亲被他吸干心血而死,父亲以死谢罪殉了母亲。 他呱呱坠地时,便有了成熟的意识,却不懂什么时候该喜,什么时候该哀,亲眼看着父母双死,竟笑得开怀,似在庆祝双亲终于离开这个脏污的人间一般。 族老一抱他,发现他竟无心! 他还不会走路时,便被族中长老拴上沉重的缚灵镣铐,被锁在井底长大,被堂兄堂弟们一块块石头砸破头,口口声声说他是鬼怪,备受冷落欺凌。 跌落谷底的人,在某一日见到了他的神明。 他所有的光芒。 那一日,半魔半神的逍遥宗师叔祖,收了一个魔种做徒弟。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 两个世俗眼中的怪物,走到了一起,成了师徒,一起被关在这个叫醉仙峰的囚笼中,相依为命。 楚漪为他取名虞焰,希望他自己能成为自己的焰火,照亮他自己,从此不再踽踽独行于无尽黑夜中。 小小少年仰头看着神祇,麻木空洞的眼眸头一次绽出亮光。 他用一双紧张到发汗的小手紧紧握着楚漪的手,犹如庄重的誓言:“阿焰要照亮师尊。” 楚漪一愣,心跳蓦然加快。 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咽了下去。 第235章 只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温柔一笑:“好,阿焰会是师尊的解脱。” …… 既然如此,楚漪又为什么将虞焰逐出师门呢? 逍遥宗的弟子一见楚漪,便两股战战,低垂脑袋不敢抬头,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仓灵闭眼,指尖掐诀,视线便转到楚漪身边,同他一起瞧了那封信。 信封拆开,抖落出好几封信件,每一封都烙着不同的标记,应该是不同宗门寄来的,那些信件都拆开过,应该是寄给逍遥宗掌门的,转送给楚漪瞧。 楚漪一一拆开。 【虞焰疯了,杀我门派弟子百余名,此孽徒既出自逍遥宗,便请掌门速速给个交代。】 【虞焰火烧飞虞城,虞氏已灭族……】 【魔族现世,带走了虞焰,称其为魔种……】 【虞焰已成新任魔尊,战帖已下至各个宗门,不日来袭,速请逍遥宗共商诛魔大计!】 情况危急,来不及管信件格式,就连字也写得潦草,带着焦虑和磅礴的怒意。 还有一张信纸,没有宗门烙印,用的是逍遥宗特有的赤亭纸。 是掌门写给楚漪的。 只有四个字。 【勿忘初心。】 “噗——”楚漪一口血喷洒在信纸上,字迹被洇透模糊,可那些字句早已烙进心底,化作一把把尖锐利刃,戮他的心。 他攥着那些破碎的信纸,望着天边,是一年前虞焰离开的方向,枯坐到天黑,送信的弟子吓得浑身觳觫,冷汗涔涔,恨不得拔腿就跑,却生生忍住,站在原地未动。 显然,掌门交代了他必须拿到楚漪的回信。 楚漪没写回信。 他咽下一把丹药,至少让自己看起来同健康的人没什么区别。 推开隔壁一年都未曾踏足的小院。 默默看了眼那些未曾动过的东西,记忆里,那孩子要么揉着惺忪睡眼,冲他甜甜一笑,要么窘迫地将亵衣塞进床褥里,通红着脸不敢看他,要么讨好地给他沏茶,给他做点心吃,给他送上人间城镇才有的甜酒,就那么托腮看着他,眯着眼傻笑…… “师尊是在想,当初那么多机会杀我,却都错过了,是在后悔吗?” 男人低沉森冷的声在身后响起。 一股寒气从后背涌来,楚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掀开巨口,露出森然獠牙的巨兽盯住。 楚漪后颈一僵,猛地回头。 便见一身黑袍镶着暗红边线的青年抱臂靠在门框上,眼底尽是戏谑冷漠。 大约是灵力修为暴涨的原因,不过一年未见,当初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成熟高大的身躯,变得陌生。 他不知虞焰何时出现的,又在他背后盯着他看了多久。 站在门外的那个送信弟子早已昏迷过去,一把灵力凝聚的猩红杀剑悬在头颅上。 楚漪皱眉:“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别杀他。” 虞焰嗤笑一声:“师尊还真是慈悲啊,一个小小弟子您都在乎的不得了。” 那双邪佞狰狞的眸中,写满了怨恨。 就那么落在楚漪身上,像一条游弋的毒蛇。 他朝楚漪走来,捏着对方下颌,贴的很近,那般暧昧,楚漪却错开眼,不看他,只是眉头紧皱。 虞焰瞳孔微颤,哂笑一声,不无怨毒地说:“啊,是本座僭越了,您都将本座逐出师门了,再喊您师尊就不礼貌了,是吧?楚仙君。” 楚漪只看着门外那个命悬一线的弟子,咬牙道:“放了他……唔!” 凶兽掀开獠牙,侧脸贴上去,一口咬在楚漪脖颈上,啮咬出血。 声音轻柔,却森冷,不无病态:“你怜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弟子,却不愿怜悯我,你算什么师尊?” 咬地太狠,脖颈淌出一条血痕,像红色小蛇,蜿蜒进领口。 楚漪咬着下唇,狼狈垂睫:“……不是的。” “那是什么?”虞焰舔了舔伤痕,在他耳边问:“告诉我,为什么?” 楚漪咬着唇,不说话了。 虞焰笑起来,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放过他可以,楚仙君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楚漪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运转在掌心的灵力终究没拍在对方后背上。 或许是心软,是不舍得。 又或许是自知病成这样的自己已经没有对抗对方的实力,不愿做徒劳的事。 也有可能…… 他没抗拒,也无力抗拒。 从脖颈上游弋而下的血蛇被凶兽一寸寸吞掉,凶悍地撕开包裹果实的莲衣,白衫如凋零的莲花,一瓣瓣剥落,剥去最后的尊严,赤.裸地暴露在那双阴鸷的眼睛底下。 在他亲手为唯一的徒弟铺好的床上,在他曾伏案教小徒弟习字作画的桌上,在他无数次生怕徒弟惊梦而悄悄驻留过的窗棂前…… 那双眼含嗔带怨,死死盯着他,不愿错过一点点不受控制的反应和表情,那双手化作利爪,一寸寸撕掉为人师长的尊严。 驰骋凶猛,将过往师徒间的温柔全部踏碎。 楚漪疼狠了,也只死死咬唇,不吭一声。 那一大把丹药灌下去,他体表的伤短时间内痊愈,看起来很健康,美的像是笼着月光的锦屏。 只是凶兽啮咬过后,层层叠叠的青紫覆上看不见的伤,疼得楚漪直打颤。 第236章 并没被对方发现。 直到他咬着他的耳垂,抚到那块缺失肋骨的胸膛前,蓦然愕住。 “这里……你的这根肋骨呢?” 楚漪不答,苍白的,覆着一层不正常红晕的脸别过去。 “本座在问你!你的肋骨呢?!” 楚漪闭着眼,像个死人一样。 “你——!” 虞焰气急败坏,便成了更凶悍的折磨,要弄死楚漪似的。 楚漪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杀了我吧。” “求你,杀了我……” “阿焰,杀了我……” 虞焰并不当回事,楚漪不会死,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折磨他。 咬着他脖颈,喘.息着说:“你根本就不可能死,没人能杀的了你,又何必说这种话?莫不是在向本座祈怜?” “呵,少一根肋骨而已,丑是丑了点,又死不了。” 倒是提醒了虞焰。 既然死不了,那便怎么折腾都可以。 一直到天明,整整一夜,片刻未歇。 虞焰穿戴好,冷冷看着背对着他,蜷缩在床榻上的人。 他瘦了很多,背脊骨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玉珠,像是很冷,抱着膝盖微微颤抖,浑身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青紫斑驳,脚踝手腕上还有被攥出的指痕。 虞焰咽了咽喉咙,看着烦躁,掀起被子随意盖上。 “你也看到了,本座出入逍遥宗犹如无人之境,连你都发现不了,灭掉一个宗门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你若听话点,本座可以不灭逍遥宗。” 他说了那么多话,楚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虞焰咬牙,心底满是恨意,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打楚漪一顿吗? 不行,他禁不住的,会死。 拿别人的命,去威胁? 这招用过了,再用会被笑话,说他无计可施。 顶着二十几岁的身体,只有十六七岁脑子的新魔尊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 “昨晚的一切,本座都用留影珠录下了,你若不听话,乖乖挨.操,本座就将这一切公之于众,每个宗门都寄过去一份,如何?” 楚漪指尖颤了下。 见他有反应,虞焰眼前一亮,继续说出更恶毒的话。 “你虽然不是本座唯一睡过的人,但还算好睡,短期内倒是不会腻,楚仙君,你的修为不是你最好的筹码,陪本座睡才是。” 可惜的是,楚漪再也没有更多的反应。 并非有意,他是真的昏迷了过去,任谁被那么折腾,都扛不住。 虞焰不知道,气得拂袖而去。 …… “你的手能松开了吗?”仓灵无奈地扒下紧捂双眼的手。 嘟囔道:“我已经是一只成年的凤凰了,这种事又有什么看不得的,况且,我也到了交尾闹春的年纪,提前学习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奚玄卿:“……” 仓灵看着床榻上凄惨的美人,眉头直皱:“你说,他是爱他呢,还是恨他呢,他昨晚差点弄死了他。” 奚玄卿:“……恨也是需要全部力气的,若是再也没有可能得到爱,拥有恨也是好的。” 这话…… 仓灵听在耳边,心底却一激灵。 好疯…… 小心翼翼看了奚玄卿一眼,这人和自己有过一段,都说疯子才能理解疯子,他都能和虞焰共情,该不会……也在算计着这种疯事吧? 仓灵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和奚玄卿保持距离。 …… 这一夜,改变了很多东西,却又像是一个轻飘飘的梦。 楚漪从昏迷中醒来,虞焰已经不见了。 只有浑身的疼痛,和狰狞的不堪入目的痕迹昭示着真实。 他艰难起身,披上衣衫,遮盖住所有痕迹,阖上门,再也没回头,径直下山。 他没去逍遥宗,只对那站了一夜,腿酸打颤,满脸茫然的送信弟子说了句:“你回去同掌门说,是楚漪没教好他,这一切皆罪在楚漪一人,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也请……诸位莫要弑神。” 说完,便直奔魔域。 话传到,几位掌门却眉头直皱。 前面的话他们都听懂了,楚漪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虽说还护着那孽徒教人气愤,但好歹承诺了解决这件事,应该会铲除那魔种吧? 这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莫要弑神? 这世上哪儿来的神? 唯一的半神也就只有拥有神骨的楚漪。 但他们大多都尝试过,楚漪是个杀不死的怪物,谈何弑神? 这一切的答案,都在一个月后的无妄秘境有了解释。 那是魔域和人间的界线。 也是注定会爆发一场仙魔大战的地方。 第76章 予尔神骨 自入主醉仙峰,楚漪这辈子只离开过此地两回,第一次是去飞虞城带回虞焰,第二次是去寻虞焰。 他是半魔半神之体,心念稍有杂乱,涌出贪嗔痴念,便会成为魔脉的养料,因而,他自诞生之日起,便恪守本心,活的像个无心无欲的菩萨。 虞焰像是他的命定之劫,无论是曾经的欣喜愉悦,还是如今的满腹怅然,都是这个人带来的。 他又咽下一把压制情绪的丹药,便提剑下山。 第237章 定是去寻虞焰了。 仓灵和奚玄卿紧跟在后。 却见楚漪并未急着去魔域找人,反倒朝着各个门派书信上提及的那些遭受过虞焰攻击的地方去。 山下城池一片狼藉,护城结界被虞焰的魔火烧了个大窟窿,源源不断的邪气和魔障涌入城中,给那些孱弱的凡人带来疾病和瘟疫。 仙门人人自危,生怕感染魔气,丧失神智,纷纷阖上大门,任由哪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平民恳求救助,也置之不理。 仙门口中所说的护佑苍生是这样的。 太平盛世下,救死扶伤,斩妖除魔非常积极,因为那些是他们能解决的事,不费吹灰之力,获得尊敬,名利双收,何乐不为? 倘若遭逢大劫,他们自己都难保全自己的时候,便成了缩头乌龟。 其实也没什么好抨击唾骂的。 能力多大,揽下的责任便多大,自不量力,那是毫无意义的送死。 蝼蚁尚且偷生,那些能力不够的仙门弟子保护自己又有什么错? 面对这样的炼狱人间,楚漪不会苛责任何人,只是皱眉叹气,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救世。 他双手结咒于胸前,一道炽亮的灵光直射苍穹。 “他在修复阻魔的屏障?” 楚漪是半神之身,拥有神骨,修复结界于他而言不难。 仓灵话语刚落,眉头又皱起:“不对,那不是神力。” 修补魔火灼破的结界的,竟是……魔气! 再一瞧,楚漪浑身上下哪儿还有半点神息? 谪仙般的面容上,一双眼却已赤红,偏偏矛盾地缀着悲悯色彩,并不被魔息引诱,更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而癫狂。 怎么会这样? 记忆闪过昨夜,从虞焰撕碎楚漪的衣裳开始,奚玄卿就捂住仓灵双眼,仓灵什么也没看见,却听见两人的对话。 急风骤雨下,虞焰逼问过楚漪,问他的肋骨去了哪儿。 楚漪一直咬牙不吭声。 当时,仓灵以为他怨恨虞焰如此对待自己,羞恼之下,不愿回答。 现在想来,应该是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在有意隐瞒。 这事虞焰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的。 虞焰并不晓得楚漪神骨的位置具体在哪儿,可能只以为他受过伤罢了。 那摇头摆尾的傻魔尊,连被魔族利用都不晓得,哪里能发现这种细节? 仓灵脸色一变,偏头看奚玄卿:“肋骨就是神骨吗?” 奚玄卿神色古怪,好半天才哑着嗓,“嗯”了声。 仓灵白眼直翻:“你怎么一脸难受?失了神骨的是楚漪,又不是你。” 奚玄卿:“……” 仓灵猜不到楚漪的神骨去了哪里,本以为是拿去做哪座龙脉的镇物,镇压妖魔,或者阻隔魔域的侵扰。 奚玄卿却像是心有灵犀,主动解释:“他只离开过醉仙山两次,上次回来的时候,神骨还在。” 仓灵一愣:“神骨是在醉仙山丢的?” 奚玄卿抿唇,像是已经猜到什么,又或者说,他一直都清楚。 仓灵眯了眯眼,抱臂睨他:“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就像是亲眼见过这一切,你不会真在这个世界中历过劫吧?” “……” 一路走过人间,途径无数城池,几乎耗尽全部修为,楚漪终于修复完所有被魔火灼破的结界。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是他做的。 他本来也不在意这些。 功过是非,孰对孰错,是忠是奸,谁谱曲谁唱词谁唾骂谁赞颂,都不重要。 哪怕失去神骨,楚漪也是真正的半神。 他沉默着,在高处不胜寒的山巅,在冰冷无可依的孤岛上,再一次拯救苍生。 英雄无名。 甚至因着和魔尊的师徒关系被唾骂,又或者持那半魔的身躯被忌惮,他都不在意。 最后,他来到魔域和人间界的界线边,叩开魔域大门,见到了此时身为新魔尊的虞焰。 来见他在意的人…… 虞焰也没想到,他会来找自己,一时间情绪汹涌。 从来能言善辩的人,此刻哑声。 一贯嬉笑怒骂的话,哽在喉间。 他沉默了许久,不知所措藏在宽大繁复的袖袍下,咧开唇,露出森然獠牙,讥讽地笑了笑,当着魔众的面,分毫不给这位曾经的师尊面子:“楚仙君这是来讨伐我这个魔种的?您怎么连人都不带,难不成是觉得您仅凭一己之力,便能擒拿本座?还是说……为了保全仙门,你是来自荐枕席的?” 魔众起哄,吵嚷起来,说出的话又脏又露骨。 虞焰纵容他们,并未打断,他支颐侧坐在枯骨垒成的魔尊宝座上,轻佻又含恨地睥睨楚漪。 楚漪却只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抬脚就往虞焰身边走来。 “无论如何,不要再伤人了,别做魔尊,阿焰……” 阿焰…… 年轻的魔尊眉头一拧,眸色顿乱。 “师尊,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字啊?” “师尊希望阿焰像焰火一样炽热炫亮。” “喔……是要阿焰燃烧自己,照亮人间吗?” “为师想要阿焰照亮你自己,不是燃烧自己。” “阿焰要照亮师尊!燃烧自己也没关系!” 照亮你自己,不要在黑暗中痛苦挣扎了,你不想做魔尊的,我明白。 第238章 恍神只在刹那,虞焰冷笑一声,阴鸷的眸垂看枯骨宝座下那个曾经强大温柔的男人。 “唔……原来楚仙君是来当说客的啊,既要当说客,那也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才是……”他目光赤.裸,毒蛇般游弋在楚漪日渐单薄的身体上,戏谑道:“本座承认你确实很好睡,主动送上门的,那不如……先睡服本座。” 他伸手一拽,揪着楚漪的衣襟,拖到眼前。 宝座之上,魔尊和那个单枪匹马前来挑衅的仙君一起消失原地。 隐匿身形的仓灵目瞪口呆。 “……什么说服?”他问出来,顿了片刻,脸颊倏红。 魔尊寝殿内,混乱一团。 仓灵托腮坐在屋顶上,实在不好意思再偷窥,但又怕错过什么细节,不得不听着殿内动静。 奚玄卿皱眉要捂仓灵耳朵。 仓灵耳尖通红,躲开,支支吾吾:“……不用,万一错过什么就不好了。” 奚玄卿顿了下:“你可以不听,我听着。” 仓灵视线落在对方苍白的脸颊耳廓上,怎么一点都不知羞? 狐疑地眯了眯眼:“你很有经验啊?” “什么?”奚玄卿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没有。” 仓灵吐了吐舌头:“我真是疯了,和你一块听活春.宫,要是奚暮知道,肯定不高兴,到时候等他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对他说啊,要不然,我就是跳进弱水里都洗不清。” 奚玄卿:“……他,他不会在意的。” 我自己会醋我自己吗? 那肯定不会。 九天境神尊如是笃定。 不知过去多久,夜幕都落下了,屋内动静才歇,仓灵尴尬地抻了抻蹲麻了的小腿:“啧……这位魔尊还真是天赋异禀,够能折腾的。” 紧接着,带着沙哑的低低话音响起。 “我什么都知道了。”年轻的魔尊抱着被折腾到昏迷过去的青年。 那是双方清醒时不曾有过的温柔缱绻。 也只有在楚漪昏睡不醒时,虞焰才从卑怯仇恨中挣扎出一丝柔情。 “我都知道的,你从一开始,从收我为徒起,便算计着这一日,我是魔种,凡人杀不死我,你是半神半魔之躯,谁也杀不死你,我们都是一样的怪物,本该相依为命,可你偏偏只爱苍生,从不怜我……” 仓灵屏住呼吸,听到了一个惊天秘密。 “你收我为徒,故意将我带在身边,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培养成弑神戮魔之剑,你要让我亲手杀了你,然后……与我同归于尽。” 凡人不能弑神。 而弑神者必遭天谴。 这是双死之局。 到那个时候,什么半神半魔,什么魔种怪物,都会消失在这世上。 所有的隐患都会消除,悬在天下人头顶上的弑杀之剑,便灰飞烟灭。 他的师尊,想要的,从来都是与他同归于尽。 “有那么一瞬,我想过,这样也不错,和师尊一起死……” “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凭什么我们要死?凭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活下去,我们为什么不能活着……在一起。” 虞焰情绪翻涌,腥甜直冲喉间,发抖的双臂牢牢抱住怀中昏迷的人,凶猛的恶兽埋首在青年温热斑驳的脖颈间,小动物似的轻哼呜咽。 “你不要怜悯他们了,你可怜可怜我……” “师尊……你可怜可怜阿焰吧。” “师尊……留在我身边,我便……不计较了。” 仓灵和奚玄卿本就是神,在境灵的执念之地中,隐匿身形,并不会被发现。 仓灵掀开一片屋顶碧瓦,朝下望去。 只见虞焰掌心化出一样东西,系在楚漪脚踝上。 定睛一看,仓灵懵了。 那是一条鲜红的姻缘线,拴着两枚精致的小小金铃。 同他脚踝上那条一模一样! 虞焰捧着烙满指痕的足踝,轻轻吻在上面,虔诚又温柔。 “拴住你,你就是我的了。” “师尊,我们生生世世,生生死死都不能分开。” 仓灵怔了许久,恍然明白过来,姻缘红线是牵绊住彼此魂灵的神器,是虞焰花了大把修为,一早就炼制好的东西,就是为了像铁链一样拴住楚漪,金铃上烙了一缕虞焰的神识,是用来保护楚漪的。 而仓灵脚踝的红线金铃上,也隐隐附着着一缕神识,却是奚暮的。 奚暮对他的占有欲竟如此之深吗? 仓灵愕然半晌,竟隐隐兴奋,不多时,漂亮的眉眼皱起,添了一抹怅然。 四下一看,身边只有奚玄卿。 他便对着奚玄卿那张熟稔的脸叹了口气:“……我想奚暮了。” 说好了不将奚玄卿当替身,仓灵却还是没忍住,扑进奚玄卿怀里,在对方怔愕茫然时,用力狠狠地抱了一下,又在那双手准备回抱他时,撤身离开,一触即分。 奚玄卿悬着的双臂缓缓收回,再垂睫去看时,仓灵吸了吸鼻子,神色已恢复如常。 透过掀开的瓦片,瞧见盖着魔尊外袍的楚漪浑身是伤,凄凉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狼藉一片。 还在昏睡中。 “修复那么多屏障,他修为都快耗干了,已与凡人无异,境灵还对他那样……他怎么受得住?” 第239章 那些床笫间的欢.好,说不上是交.欢,还是单方面的凌.虐。 仓灵又捏了个法诀,化作一只通体绯红的鸟雀,跳进寝殿内。 是临时起意,速度又快,奚玄卿根本来不及拦。 小鸟蹲在楚漪眼前,嫩黄的鸟喙啄了啄他眉心,动作很轻,一股灵流顺着灵台滑进楚漪身体中,润泽干枯的灵脉。 楚漪悠悠转醒,便见圆滚滚的绯红鸟雀盯着他,睁着圆润的眼睛歪了歪脑袋,头顶上的三搓冠翎晃了晃。 “啾啾啾。” 楚漪愣了下:“你是……问我好点了没?” 小鸟点头。 楚漪这才发现自己因灵力干涸,而时时疼痛的灵脉舒服了很多,就连身上那些被折腾出的痕迹,也不怎么疼了。 能修复疗愈的鸟雀…… 瞧起来,并非妖族。 莫不是……凤种? 他窘迫地拽了拽衣裳,将自己盖严实些,又温润地朝绯红小鸟笑了笑。 “多谢。” 刚要伸手去抚小鸟脑袋顶上晃悠的冠翎,眼前就过了一阵风,摸了个空,眨眼工夫小鸟便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站在几步开外,怀抱鸟雀的男人。 男人皱眉垂睫,对着怀中的小鸟说:“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结局早已注定,你这么做只是枉然,又何必……” 他话音未落,被一道视线触碰。 抬眼一看,楚漪半撑着床榻,窘迫地朝他望来。 “啾?” 我化作鸟雀,主动现身,他看见我不奇怪,可你还在隐匿身形,他为什么能看见你? 奚玄卿:“……” 奚玄卿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论原因如何,奚玄卿还是礼貌地道了句“抱歉”,转身背对着楚漪,又将探头探脑的小胖鸟摁进怀里,等楚漪收拾妥当。 仓灵没想过会这样碰面,还这么尴尬,干脆赖在奚玄卿怀里,傻乎乎地梳理羽毛,假装一只听不懂人话的鸟。 楚漪望着脚踝的红线金铃,愣了许久。 仓灵:“啾啾啾。” 奚玄卿:“……他说,是魔尊给你系上的,没什么危害,护你周全的。” 楚漪垂睫,攥紧衣袖,没说话。 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这东西确实在护着他,也在拴着他。 绕着脚踝的指痕,更添羞耻。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仓灵觉得把话说开,不再隐瞒什么,会不会结局好一点? 哪怕这个结局已经注定。 但若虞焰不长嘴,只会在人家昏迷过去的时候,才鱼。烟。委屈地抱怨,倒不如他来当这个嘴替。 “啾啾啾啾啾!” 绯红的小胖鸟两个翅膀尖尖往圆滚滚的腰上一插,雄赳赳气昂昂,仰头对着奚玄卿啾了好几声,见奚玄卿皱眉犹豫,心一急,直接在对方虎口上啄了一下。 不疼,但酥酥麻麻的,直挠心底。 奚玄卿轻咳一声:“你想和他同归于尽的事,他都知道了,你打算如何?” 楚漪并不觉得意外,像是早就知道。 只沉声叹了口气:“他这么想……也好。” 他的反应太奇怪,奚玄卿微微皱眉,回想起那一场涅槃劫。 在涅槃劫的事情上,怀渊或许没骗他。 涅槃劫世界中的一切都不会改变,那是那个世界中已经发生过的真实。 因果宿命,尽是早已注定。 若非如此,境灵用重生之阵制造了上千次重来的机会,为何一次次只能换来一具陨落的尸骨? 涅槃劫中,奚玄卿最后剖出神骨给了仓灵。 也就是说……半魔半神的楚漪注定会将神骨给虞焰。 奚玄卿不可能杀仓灵。 楚漪也不可能真的算计着和虞焰同归于尽。 倘若当时,他们同归于尽,虞焰又怎么可能成为境灵,在问心秘境中存活数万年? 而问心秘境的境灵,其实是……半神之躯。 奚玄卿蓦然领悟,看着楚漪,皱眉道:“你故意让他误会的,你的神骨给了他,你想死在他手中。” 楚漪蓦然抬眼,湿红未干的眸颤了颤,撑着乏力的身躯站起来,朝奚玄卿深深一拜。 “我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但见这只红鸟,应当是凤种吧?阁下在这魔宫中来去自如,许是真神。” “楚漪是半神半魔之躯,多年博弈压制,唯恐魔脉吞并神骨,以致神智尽失,做出为祸苍生之事,奈何体质特殊,求死无门,那一年,听闻魔种降世,便知这是机会,早些年,我确实想过和他……同归于尽。” 奚玄卿掀睫,不冷不热地陈述事实:“可你爱上了他。” “……”楚漪顿了顿,“见笑。” 小红鸟:“……啾?” 不懂。 他强迫你,伤害你,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没大没小没规矩,你还爱他?你没事吧? 小红鸟歪了歪头,看了看楚漪,又看了看奚玄卿。 算了。 疯子才能理解疯子。 我不懂。 我只是一只刚成年的鸟宝宝而已。 楚漪:“这些年,我一直教他存善弃恶,磨练心性,可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存了善,他只是不想让我失望,故意表现给我看的,骨子里的东西,其实很难改变,他是天生的魔种。” 第240章 “那些功课做的挑不出一点瑕疵,就连让他下山除恶伏妖,他都比任何人交上来的答卷都完美。” 逍遥宗最宅心仁厚的弟子,在遇到恶妖时,都会忍不住气愤,致伤致残也教导不好,只能愤愤地叹息一句冥顽不灵。 虞焰却能淡然一笑,拎着妖魔促膝长谈一夜,第二天再凶悍的妖魔都被感化了,身上没有一丁点伤,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求苦主原谅,还在虞焰温和的笑容下,一哆嗦,主动给苦主当牛做马,砍柴挑水,偿还罪恶。 同行的师兄弟都说他菩萨下凡,真神转世,没有他感化不了的魔。 只有被他“感化”过的妖魔才知道,虞焰的大慈大悲是什么样的…… “那年,魔族侵犯人间界,几乎摧毁整座飞虞城,他想表现给我看,让我相信他在存善,他不再与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计较,便私自下山,去飞虞城对抗魔族。” 他以他的天生力量阴差阳错地拯救了整个氏族。 被奉为英雄的那一日,魔族却说他是天生魔种,要请他回魔族。 他被设计,让所有人见到体内的魔种。 那一日,眼看着那么多人变脸之快如翻书,虞焰傻了眼。 他心底难过,师尊又不在身边,本不想纠缠,只想速速离去,被他救下的飞虞城却耗费巨大代价,将对付魔族的手段用到了他身上。 一朝跌落谷底,尽是怨恨背叛,所有曾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过眼繁花,转瞬尽散,他终将因仇恨,屠戮整个仙门,同归于尽。 那一夜,他杀红了眼。 一开始,只是为了杀出一条血路,想要离开,回去找师尊,下手并不重。 可那些人并不领情,反倒发了疯一样要他死。 他便干脆大开杀戒。 即便早就可以安全离开,不必再添杀孽,他却还是选择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直到再无一人敢出现于他眼前,他才回到醉仙峰。 杀红了的眼,终于褪色。 他浑身血腥,惶恐不已,生怕被师尊看见,一头扎进湖水中,将自己刷的干干净净才敢去见楚漪。 却不知,湖边树林间,一道雪白的身影来过。 更不知,为了处理这件事,楚漪经历了什么。 最后,只能将他逐出师门。 留在这里,这里便是困瓮,离开此地,才有生机。 楚漪道:“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我教不好他,我没有怪过他为自保而反抗,可他杀红了眼,是停不下来的,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魔种的可怕,随着年龄增长,他体内的魔种会越来越难控。” “那段时间,我从禁书中找到一种办法,可以解苍生之危,亦能不伤他。” 奚玄卿想起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融尔魔种,予尔神骨。” 融尔魔种,予尔神骨,我堕地狱,助尔成神,深渊天堑,永世不见。 第77章 悲剧传闻 楚漪的死局是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境灵的执念之地不过是复刻当时已经发生的事,再一次演绎一遍,而不是重新来过。 境灵布下的重生之阵只有其表,不得其精髓。 根本不可能复活楚漪。 楚漪的所有念头和反应,不会偏离当初。 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样的悲剧终局,境灵已经经历过上千次了。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带着神智进入其中,形成了类似重生回当时的幻觉。 可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楚漪死在眼前,他终于承受不住,再也不愿带着记忆,面对残酷现实。 于是,后来他再入重生之阵,已主动封印记忆。 就当他们……重新来过。 “境灵是封印了记忆的真实存在,楚漪却是完全虚构的幻觉。那楚漪为什么能看见我们?他们的世界中本就不该有我们,不是吗?” 仓灵宁愿真相不那么残酷,抓住一丁点儿可能也要说服自己。 若是当初那个在凡尘境中辗转三百年的小妖怪,定不会有闲心怜悯他人。 凤凰心已经找回来了。 如今的凤凰才是原原本本最真实的样子。 “这难道不能说明他已经有别于虚幻,生出了自我意识吗?他有没有可能还残留了一点意识呢?” 仓灵维持着红雀模样,偎在奚玄卿怀里,很暖和,很舒服,奚玄卿抱他的姿势也很熟稔,臂弯托他后爪,靠着胸膛,很有安全感。 奚玄卿抚了抚红雀,从后脑摸到脖颈那一圈红翎,又顺到背脊。 仓灵顺从本性,舒服地眯了眯眼,仰头去拱他手心。 难得的和谐亲昵,奚玄卿不禁深吸一口气,压着沸腾的情绪。 只低声说:“因为神骨,神骨是变数。” 他不确定虞焰能不能看见他们,为防意外,带着仓灵离开魔尊寝殿,一路往人间界和魔域之间的无妄秘境走。 一边道:“虞焰当初得到神骨后,成了半神,他带着神骨入阵,神骨自然会感知到原主人的存在,神骨中本来就有楚漪的气息,在这执念之地中,楚漪不是真实存在的,可神骨是真的,境灵带着神骨同楚漪……亲密,便会唤醒少许能看破迷障的意识。” 仓灵一激动,扑着翅膀道:“那这么说,楚漪还是有机会复活的?” 第241章 奚玄卿摇头:“魂魄四散于天地间,都过去数万年了,哪儿还有机会,不过是神骨中还残留一点他的气息罢了。” 奚玄卿:“哪怕有机会重来一次,楚漪也不会做其他的选择,他从没后悔过,这已是他做的最好的决定了。” 仓灵狐疑地眯了眯眼:“你为什么那么了解他?” 奚玄卿轻笑:“我瞎猜的。” 圆滚滚的小红鸟白了他一眼,哼哼一声,翅膀尖尖交叠,抱在胸前,满脸写着不相信。 自魔域与人间界的关系紧张起来,作为界线的无妄秘境便无人踏足,这片无人之地却不像传说中那般荒凉森冷,反倒草木葳蕤,鲜花遍地,如同世外桃源。 又大又鲜亮的灵果缀在枝头,无人采撷,成熟到挂不住,只能坠落,烂在泥土里。 仓灵直叹可惜,飞上枝头,抱着比他身体还大的果子啄,一口下去,果汁迸溅,极为可口。 黄澄澄的灵果衬着红羽,显得他毛色更靓丽了,夕阳光打在羽毛上,似镶嵌一层金边。 这种灵果水分多,甘甜清冽,仓灵喝了个饱,满足地直抖羽。 奚玄卿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恍若回到故事的最开始,他还是个凡人修士,对方也只是一只浑身红羽的鸟妖,每当他找到一株灵果树,小红鸟便迫不及待地飞上枝头,抱着果子一通啃,他便在树下看着小红鸟,一边摘下更多的灵果,存在储物袋中,以便小红鸟想吃的时候随时都能变出来一枚,每当这时,小红鸟便瞪大了眼,惊喜地看着他,嫩黄鸟喙轻轻啄他脸颊,夸赞一句:“奚暮,你真好!” 他便笑着站在树下,展开双臂,唤一声“阿灵”,等着小红鸟飞到他怀里,亲昵地用柔软羽毛蹭他手指。 在他怀中化作人身,将他扑倒在草地上,温香软玉满怀,嬉笑着同他玩闹,直至暮色四合。 “你刚叫我什么?” 现实却是小红鸟跳下果树,化作人身,保持着距离,抱臂倚在树边,狐疑地打量他。 奚玄卿回过神。 时光不能倒转,回不到当初了…… 恰在这时,刚刚还悬在西方的暖阳一瞬坠落,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下去,天瞬间就黑了,无星无月,一丁点儿光都看不见。 仓灵感觉一只手臂环在他腰间,他本能地颤了下,没有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时而觉得热浪熏来,时而觉得寒风凛冽扑面,交替了几个来回。 消失的太阳从东边再度升起,却是蒙着阴翳,一点儿都不暖。 仓灵反应过来:“执念之地的时间已经过去几年了吗?” 当他们远离境灵时,执念之地的时间流速便与他们无关,此间之人会觉得时间一日日过去,于他们而言,却是极不规律的。 仓灵有些担心,生怕错过了重要的事。 一片雪花飘落在睫毛上,仓灵眨了眨眼:“下雪了吗?” 话音刚落,鹅毛大雪顷刻泄下,堆了满地,一瞬间便造了个银装素裹的凛冬天地。 霜雪…… 好像芦花。 风很冷,血很烫…… 仓灵略微出神。 “糟了。” 奚玄卿皱眉望向无妄秘境中最高的那座山峰。 捏了个咒诀,在仓灵一脸茫然中,将他变作小红鸟揣进怀里,朝高峰掠去,一边道:“执念之地时间变换无常,已经到了那一天,希望我们不要太晚。” 仓灵:“……我没明白。” 便是没想明白,到了霜雪落满的高峰时,也终于清楚了。 洁白巍峨的霜岭雪峰,早已染成红河,再多的冰雪都吞不下那么多的血液,浸透成劫。 虞焰的剑光穿透楚漪身躯。 那曾开在枝头,最洁白耀眼的霜花终于枯萎凋零,沾满了血,衬着霜雪的衣,苍白的脸,坠落在虞焰眼前。 虞焰手中魔剑脱手,磕在崖前,坠入深渊,他没多看一眼。 疾身掠下,俯冲过去,要在他坠落前抱住他,却被一道炽金屏障拍打在外。 那是楚漪布下的结界,那是他站在他的对立面,任由自己被各大宗门推出来时,毫无怨言地布下的防护结界。 为了护住那些让他去送死的人! 他护住了身后所有人,却将自己置于结界之外,以一己之力抵抗虞焰。 魔域和人间界总会有这么一天。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原来,在很久之前,楚漪就设计了这么对付他的办法了…… 他以为他够狠心。 却没想到他比他以为的还要绝情。 极怒之下,虞焰便想着:你想与我同归于尽是吗?我成全你,我和你一起死!这些人也别想好过,我要他们为我们陪葬,以霜雪峰为棺椁,以无妄秘境作墓穴!我要让他们也永生永世不得解脱,死了也为奴为仆,供我驱遣,任我凌.虐! 虞焰几次冲击都没能破开的结界,却在对抗楚漪时,敞开一道豁口,又迅速合上。 楚漪一心求死,如愿死在虞焰剑下,却又不想让自己的尸体落在虞焰手中。 虞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沾满血的白衣重重摔在雪地上,他进不得分毫,连拥抱的机会都不给他。 单薄地似纸片的人,躺在红白混合的污雪中,一缕缕魔息从伤口游出,张牙舞爪,狰狞嘶吼,却因宿主之死,不得不消亡,它们迫切寻觅新的宿主,可这些肉体凡胎的废物承载不住它们。 第242章 神骨呢? 神骨呢?! 它们需要神骨!! 宗门修士踉跄后退,惊恐大呼。 “是魔脉中的魔气!” “他的神骨呢?为何不见镇压?” 有人大着胆子用剑尖挑开楚漪前襟,便见单薄瘦削的皮肉下,竟少了一根肋骨。 “神骨不见了!” “是被魔脉吞了吗?楚……楚漪是不是要入魔了?” 神骨! 虞焰错愕地瞪大了眼,直至现在,他才察觉出那存于他身体内,帮他疗愈过大大小小伤口的东西是什么。 是……楚漪的神骨! 他的神骨到底什么时候剜出去的,又是如何在漫长岁月中,仅凭强悍的意志力抵挡魔脉的影响,一直维持着清醒理智。 他究竟,自己一个人忍受了多久? 没人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 又有人颤声说:“我们要不要……再补一剑……” “他肯定要死了,虞焰剑下如何还活的成?”语气带着惋惜,心底却祈求楚漪千万别活下来,谁知道活下来的是楚仙君,还是一个大魔! “不如……不如送他一程!” “是啊……他这样也痛苦,倒不如……” 这些人完全忘记了,是谁布下的结界护住了他们,即便有人记得,也只会说:“虞焰是他楚漪的徒弟,教不严师之惰,今日之劫,乃是楚漪纵容的结果,他不过是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谁敢!!谁敢!!!” “我看你们谁敢!!!” 刚刚还似阴鸷狡黠的猛兽,睥睨众人的魔尊,此刻却像发了疯的犬,隔着一道屏障,匍匐在楚漪身前,碰不到一点,进不了分毫,抬起猩红如兽的眼,龇牙咧嘴地威吓他们。 仗着结界保护,他们可不怕他。 “虞焰,你师尊有今日,皆你之过,你错不该身怀魔种,还妄图苟活,错不该仇杀虞氏一族泄私愤,错不该……如今,你若还存有半点愧疚之心,就该让楚仙君好好地去,他定然也不想死后成魔,遭万世唾骂。” “对啊,为今之计,应当毁去尸身才是上策。” “什么尸身?!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虞焰耳边嗡鸣,什么也听不见,视野之内只剩楚漪苍白如纸的脸。 他看着他,尽是怜悯,没有力气说话,双唇翕动,断断续续,虞焰却看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不是你的错。 别听他们的,他们只是太怕你,太怕大魔降临。 离开吧…… 阿焰,你不会有事的,离开吧。 “不——!楚漪,你还没杀我呢,说好了要同归于尽的,说好了的……” “我……我那样对你,你不恨我吗?你也杀了我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楚漪没打算和他扯平。 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污中,偏头看他,看一眼少一眼。 血流从唇角渗出,他忽然闷哼出声,浑身一颤,眉心紧皱。 沾血的唇开合几下。 虞焰看明白了。 他在说——从来没恨过。 他……他为什么这样好…… 虞焰攥拳拍打在炽金结界上,双手被灼烧焦黑,却连碰都碰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上最后一缕魔脉气息散尽,带走全部生机。 那双眼,彻底阖上…… 有泪坠落。 床笫之外,他终于为了他哭过一次。 却是……最后一次。 修士补的剑还插在楚漪心脏上,加速魔脉的衰竭,直到见他彻底死了,才松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彻底松开,便被一双森冷癫狂的血眸死死盯住。 已经不似人,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虞……虞焰,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他没如预想中的癫狂发疯,甚至冷静地看着所有人,站起身,掸去衣上尘埃。 “你不让我碰你,死也不让我碰你,你说你不恨我,可我好恨你啊……” “你设下这样的结界,只为让我不杀他们是吗?那我便……如你所愿。” 年轻的魔尊身后燃起一团熊熊烈焰,铺天盖地朝结界袭来,所有人持剑抵御,却发现那团火根本烧不到他们,却将他们都困在结界中,再也走不出来。 整个无妄秘境被封印,从那时候开始便成了无人之境。 改名问心。 纵有神骨,虞焰也不愿成神。 他甘愿留在秘境中,用了万年时间,索来无数生灵的惧意恶魇,丢进楚漪留下的结界中,那些人被结界护着,他进不去,也杀不了他们,可他有很多办法逼疯他们,直到他们自相残杀,乱砍乱撞中,自己就将结界捅破。 时隔万年,虞焰终于拥抱住楚漪。 脱离了结界,楚漪的身体极速腐化衰败,好在虞焰曾在他脚踝上拴着烙了自己神识的红线金铃,护住他尸身不枯。 便如……睡着了一般。 他为他更衣沐浴,梳发绾髻,抱着他沉睡过漫长黑夜,拥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直到某一日,拴在苍白足踝上的红线断裂,金铃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尸斑迅速浮上。 他们的缘分早该断了…… “不——!别离开我!别走!” 第243章 虞焰注入自己修为,护住他尸身不枯,却如泥牛入海,便是耗干自己,他也撑不了多久。 他留不住他。 于是,他以秘境境灵的身份,对彼时初立的九天境提出条件。 他可以镇守此处,镇压魔域,永生永生不离开,条件是九天境要为他提供修者灵神。 从那以后,九天境便时不时丢下一些罪无可恕之人供他摘灵神,以其滋养楚漪尸身。 能成神的,就算心底有恶念,也能自我控制得当,鲜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哪儿有那么多罪无可恕之人呢? 还不够啊…… 那时候的九天境还没有大司命坐镇,为了安抚这境灵,便有修为高强者自愿相殉,这样,千年才牺牲一人,比当初胡乱丢进去一些犯了小错的小仙好。 再后来,奚玄卿成为九天境神尊,他设下天狱,用以逮捕犯下罪错的修者,不限于神,更多的是为祸人间的妖。 至此,九天境再无枉死之神。 设下天狱没多久,整个三重境犯罪的妖越来越少,有神谏言,即便罪不致死,只要犯下大过也扔进秘境吧,否则,如何安抚境灵。 奚玄卿并未采纳其谏言,反倒同境灵做了个交易。 他本想以自己的修为去代替其他修者的灵神,供给境灵。 但境灵没同意。 境灵想要息壤,奚玄卿不可能同意。 彼时,他和九方遇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自然,是九方遇单方面的针锋相对,奚玄卿一直没搞懂九方遇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可他终究是九方遇的师兄,怎能不护着他? 讨价还价,最终和境灵达成一致,境灵继续镇守问心秘境,挡住魔域通往三重境的入口,奚玄卿要给境灵提供陨土。 作为息壤的平替,陨土自然难得。 是为天外天之上的陨星落石碾磨成的土壤。 奚玄卿以建木为弓,蛟龙为弦,又切下自己的石身化作箭,每隔千年便射下一枚天外天的星辰,坠去问心秘境。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境灵要用陨土做什么。 直到现在,在陨土墓穴中见到楚漪的尸身…… 陨土能保尸身不腐,鲜活如初,更是重生之阵开启的必要条件之一。 …… 一切都有定数。 楚漪的死,无可避免。 雪岭之上,楚漪为所有人挡下虞焰的魔剑,像一片雪花,轻飘飘地从空中坠落。 “啾——” 昆山玉碎,凤凰啼鸣。 巴掌大的红鸟从奚玄卿怀中飞出,凌空化作一只羽翼华美,绚烂夺目的火红凤凰,他无心探究自己为何原身都是绯红,直楞楞冲向楚漪,接住那抹身影,避免其堕入结界中。 那个世界的真相,境灵的记忆,在眼前粗略浮过,仓灵心底揪的厉害,下意识觉得,一旦让楚漪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会很糟糕。 剑尖挑开衣襟,折辱他,让他衣不蔽体。 剑刃闪过冷光,戮进心脏。 还有那些极其难听的恶言恶语。 那是境灵记忆闪过的画面,投射在这个虚幻世界中,仓灵看得难过。 火红的凤凰哀戚鸣叫,为这位半神奏响悲歌,载着楚漪,盘旋着在虞焰面前落下。 凤凰口吐人言:“你救他!快救救他!” 仓灵试过了,自己的神力在境灵的执念之地起不了救人的作用。 因为一切已经注定,他成不了这个世界的变故。 救不了…… 虞焰几乎耗干了所有灵力,却是徒劳无功。 “……魔息。” 楚漪声音很轻,却用尽力气要推开虞焰。 他快死了,魔脉破裂,魔息溃散,这种东西一旦闻到神骨的气息,就会拼命涌进去吸食神骨,重新占据宿主。 这才是他将自己锁在结界中的原因。 虞焰却是愕然:“……什么?” 奚玄卿急忙奔来,将凤凰抱到身边,护在身后。 “他在说他魔脉里的气息正在溃散,要占据你的身体,吸食神骨。” 虞焰:“……神,骨?” “在我体内?!” 不必再解释什么,虞焰明白了一切。 奚玄卿掐诀凝出一团空心水球,那水球就像是有生命,魔息从楚漪伤口涌出,刚要侵入虞焰的身体,就被水球拦截炼化。 仓灵化作人形:“这是什么?” 奚玄卿抿唇:“九天境的弱水。” 仓灵微愕:“你随身带着这东西做什么?” “……” 奚玄卿没说话,他从来清楚,仓灵好奇的问题,得不到回答也不会惦记很久,只是随口一问。 因为并不在乎,所以终究会忘记。 走一步看三步,奚玄卿早已习惯凡事多留后手,何况是面对怀渊这样心机深沉的敌人。 怀渊被他困在体内,还未逃离的时候,他原本是怕同归于尽未必能真正杀死怀渊,便藏了弱水,以备不时之需。 水球吸纳的魔息都炼化了,汹涌磅礴的浪涛,变成涓涓细流。 待到魔息干涸,魔脉尽碎,楚漪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奚玄卿皱眉对虞焰道:“时间不多了。” 他们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这其中反转太多,太突然,虞焰笃定的事,仇恨的人,顷刻间颠覆,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第244章 可看着楚漪一点点白下去的脸,一缕缕流逝的活气,他只能抱紧他。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你根本没打算和我同归于尽是不是?你在保护我,一直在护着我,我错了……我说错了,你没有不怜悯我,你一直都……” 脸颊埋在渐渐失温的脖颈间,哭得不成样子。 “神骨给了我,你怎么办啊?” “我挖出来,我还给你!还给你是不是就能救活你了?”他这么说,还真就直接抬起手指往心口里插。 楚漪握住他手腕。 “……不要。” “我不!我不要成神,我要陪着你!无论生死……我只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而已,我什么都不要,我不恨了,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缓了片刻,楚漪咽下喉咙里的血,抚上年轻魔尊满是泪痕的脸。 “阿焰,你……忘了吗?我……我已经不在了……” 已经不在了…… 犹如静夜的高山上,敲响的洪钟。 彻底震醒了虞焰。 他的师尊,他的楚漪,已经……不在了啊…… 早在数万年前的那场霜雪中,殒命。 周遭的一切随风化散,是握不住的流沙,捧不住的融雪。 境灵的执念之地,消失了。 虞焰醒了。 他将神骨给了你,融去了你的魔种。 他默默为你收拾了那一堆烂摊子。 他怕你被堵在醉仙山,这个处处是锁链的牢笼中出不去,所以狠心赶你走。 他告诉各大宗门,不要弑神,是在为你铺路。 他本以为,你会在他死后,再无魔脉牵制时,觉醒神骨,这样……就再也没人可以伤害你。 即便,你恨着他,强行占有他,一次又一次在床榻上将他折磨地鲜血淋漓,又让他在无数人面前承受折辱,脸面丢尽,可他依旧没有怨过你…… 他每日都靠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与自身再无神骨压制的魔脉对抗,早已耗干了自己。 哪怕是被你折辱的日子里,他只要想着能每天看见你,便也不觉得疼了。 可是,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实在扛不住魔脉的侵蚀,他不想丧失理智成为毁天灭地的大魔,更不想在自己控制不住的时候伤了你。 只有神骨,可以斩杀魔脉。 他必须……死在你手里。 你从不知,他在很多年前,某个你垂眸笑看他,在他唇边递上一块饴糖时,他便坠入了你的万劫不复。 那一天,阳光融暖,金色的光洒满大地,勾出你劲俊的轮廓。 他突然意识到,你长大了。 他的阿焰,正如一团炽热的焰火,温暖了他的万古长夜,冰冷寒狱。 那一瞬,便抵了亘古长河的无边落寞。 阳光被阴翳遮蔽,温暖骤然散去。 他躺在冰天雪地中,躺在你怀里,在你耳畔说了最后一句话:“阿焰……我冷……” 第78章 演戏 千次轮回,每一世,他都毫无意外地死在这场劫难中,每一次虞焰都从重生之阵中将他的尸体带回问心秘境,安置在陨土垒成的墓穴里。 他躺在绽放的莲花中,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他的双眼再也没睁开过,不会唤他一声“阿焰”,也不会抬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笑着同他说话。 ……那根本不是睡着了。 楚漪死了。 禁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虞焰便自欺欺人地在执念之地中封印自己的记忆,一次次地同楚漪“重新来过”。 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被当头棒喝,骤然惊醒。 这一次,楚漪留了句和从前不一样的话。 他说:“阿焰,我冷。” 他说:“你忘了吗,我已经不在了……” 虚幻的泡影,在无数次执念的拥抱下,艰难地生出了一抹意识。 是属于真正的楚漪的。 可那也仅仅只是一抹意识,连尘埃大小的灵魂都算不上。 虞焰却在悲恸后,生出新的希望。 幻境消弭,他怀中的楚漪也化作流沙,湮于微风中,他还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唇角微勾,恍若大彻大悟。 “我想明白了……” “师尊,你等等我……” 周遭一切,犹如褪色的幕布,露出苍白的底色。 幻象褪去,黑色轻铠消失,年轻的魔尊不再,恢复成境灵的模样,褴褛衣衫,长发未束,虽是青年模样,面容却极疲惫。 眼角眉尾有一道擦伤,那是仓灵射出去的箭造就的。 伤在凤凰手下,并不意外。 他虽活了数万年,修为比之仓灵不遑多让,却终究只是半神,只因他自己不愿晋升,对弈时便落了下风。 虞焰并没有为难奚玄卿和仓灵,他甚至对二人道了句谢。 那点微如尘埃的灵识,被虞焰攥在掌心,捂在怀里,不肯撒手。 他抬眼看向两人:“我知道你们想找什么,重生之阵开启时,我能感觉到,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几个生命的痕迹。” 仓灵急道:“对对对,还有一个人!” 怀渊! 虞焰皱眉:“一个?不,除你们之外,还有四五个人,他们之中有的并不完整,有的算不得人。” 第245章 仓灵讶然,奚玄卿也皱紧眉头。 并不完整的那个应该是安是愿,算不得人的又是谁? 虞焰道:“我会送你们过去,但你们最好速度快些,早点离开。”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朝烟雾缥缈的远处走去。 隔着匿声的风烟,仓灵开口喊道:“你要去哪儿?你不出去吗?” 一阵刺目白光闪过,虞焰消失在视野中。 紧接着,苍白无边的空间中浮出一面水镜,水镜之中,是醉仙山的莲池竹屋,一抹白色身影盘膝端坐在莲池前,膝上一把七弦琴,指尖轻抚,琴音杳杳。 一曲终,白衣青年抬眸,朝莲池另一端望去,温柔如水,眸光含笑。 他轻轻唤了声“阿焰。” 道了句:“你回来了。” 蜿蜒曲折的水桥那头,一抹灰色褴褛衣衫褪去,换作翠竹色的弟子服,长发已成高扎的马尾。 隔桥相望,他亦笑了笑,眼底熏出泪花,喉咙疼,哑得厉害。 “嗯,我回来了。” 境灵将自己彻底封印在那个幻梦里,永远留在那个虚幻世界中。 楚漪给他的神骨,被他碾磨成灰,点燃织梦。 随着神骨里属于楚漪的最后一缕气息燃成袅袅香烟,虞焰眼前的楚漪终于不再是虚幻。 他活生生在眼前,会笑,会倦,会怒,会无奈,会叹息,也会……怜爱他唯一的徒弟。 “若无神骨,虞焰肉体凡胎,做不了境灵,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奚玄卿盯着水镜中,恍若重新活一次的两人,眸色愈发暗沉,“楚漪残存于世的最后一点气息都在神骨中,等骨香烧完了,他,和他,都将不复存在。” 这是……他和他的最后一场梦了。 他们终于可以从头来过。 而不是一次次重复绝望的梦,一次次体验生离死别的痛。 这里没有魔种,没有神骨魔脉,也没有那么多隔阂与悔恨。 有的,只是抚琴的谪仙,舞剑的少年,是少年做的一道道烟火气浓重的小菜,是青年一针一线为徒弟缝补的衣衫,是长夜尽头的天明,是黄昏来时,映上竹墙的两道紧挨的斑驳身影…… 他们会在骨香燃尽的最后一刻,相拥在独属于他们的世界中,一同睡去,再也不醒。 水镜模糊,浓雾迅速袭来。 “境灵要送我们去怀渊的执念之地,仓灵,抓紧我。” 奚玄卿恍然明白过来,伸手朝旁边一捞,他速度并不慢,却捞了个空。 仓灵在他眼前消失,他自己也一阵天旋地转,目不能视,大约七八轮呼吸的时间,包裹身周的凛风散去,白茫茫的一片重新有了色彩。 眼前是一座座高墙碧瓦,气势恢宏的宫殿,占星高台巍峨屹立,飞檐玄鸟振翅欲飞…… 他旁边是一座观赏石山,锦鲤跃出湖面,涌过来朝他讨食。 犹记当初,更深露重,仓灵与他躲在此处,啮咬脖颈,朝他讨血……已像是上辈子的事。 这里是…… 几十万年前的人间王朝。 是灵气将将苏醒的时代。 即便早已隐约猜到,不免又因与仓灵失散而慌乱。 本想掐诀,借着姻缘红线的感应找到仓灵,却倏然想起,自己那一端的红线,早已随着一半石身,化作奚暮的一部分留在仓灵身边。 境灵的执念之地,是仓灵的第一场涅槃劫。 看仓灵的反应,应当是什么也没记起来。 那这里呢? 应该也不会勾起什么记忆吧? 凤凰亲自给自己封印的记忆,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解开。 好在奚玄卿发现自己在这里可以施展术法,并不受影响,掐个隐身诀,宫廷中来往的内侍宫婢便瞧不见他了,湖中锦鲤茫然地吐着泡泡,悠悠散去。 只花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寻遍半个宫廷,却依旧没能瞧见仓灵,难免心慌。 是还未进来,还是在途中被乱流冲进别的执念之地? 又或者是仓灵进去了自己的执念之地,去了三百年前的凡尘境? “这位是……仙士?” 背后冷不丁响起说话声,奚玄卿劈手折断一截树枝,眨眼工夫便架在身后之人的脖颈上。 对方一袭白衣,外罩镌绣暗红图腾的玄袍,撑着一把姜黄色的油伞,雨珠滴落伞檐,被树枝挑开,露出一张清俊面容,眼尾缀着一枚小痣,他吓了一跳,屏住呼吸,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掩饰慌张。 奚玄卿亦是眉心紧皱。 这张脸太熟稔,却又与记忆中的不同,年轻许多,双眼清洌干净,气质大不相同。 奚玄卿皱眉轻喃:“安是愿。” 少年瞪大眼:“你认识我?” 他眼前这个被雨淋透,略有些狼狈的男人却抿唇未言,那双深邃的眼直勾勾盯着他,像是望穿灵魂。 安是愿虽年纪小,有些紧张,但他好歹做了好几年国师,见识是有的,临危不乱也能做到。 确认自己没得罪过这人,便大大方方由他打量。 “这位仙师莫怕,此处偏僻,除了我,还没人看见你,你不会被王朝强征的。” 在灵气刚刚苏醒的时代,修士并不多,在凡人眼中却有着超乎想象的能力。 因而,几十万年前的王朝会大量豢养修士,作为战场上的助力,修士的多少,能力强悍与否,都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 第246章 有的修士并不愿意为王朝效力,只愿归隐修仙,即便拥有凡人所不能的能力,但奈何寡不敌众,一人难抵国之千军,一旦被发现,便会被王朝强征,看起来礼遇有加,实则是被当作武器囚禁在深宫之中,随时启用。 奚玄卿慢慢移开附着了灵力,锋利如刀刃的树枝,冰冷冷地说:“你不记得我了?” 少年茫然眨眼:“我见过仙师吗?” 这反应应当不会是伪装的。 但奚玄卿被怀渊骗怕了,时刻保持警觉,怀疑除去仓灵之外的一切人和事,尤其是在面对这张和怀渊一模一样的脸。 安是愿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对这陌生人铺天盖地袭来的威压和天然的敌意,心底便是紧张,常年的礼仪教养还是让他保持着恭谦礼貌,只笑了笑。 “我见阁下似乎是在寻什么人?恰巧我这两日认识了一位公子,他也在寻人……” 安是愿话音未落,面前的男人便快他几步朝他的星阁走去,似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又对他的身份知之甚多。 安是愿穿着的是国师袍,国师住在星阁之中。 星阁是王朝专为国师而建,高耸入云,似能直接星辰,站在楼顶能俯瞰整座王朝宫殿,内侍宫婢都在楼下伺候,寻常上不得顶楼。 他们只觉得一阵风带着雨,气势汹汹地将厚重的院门推开,过了须臾,少年国师便撑着伞大步走进来。 吩咐他们散去,不必伺候,安是愿便急急收了伞,朝楼上走去。 星阁高耸,弯弯绕绕一路盘旋而上,共计十三层。 奚玄卿根本没耐心一层层往上爬,便掐了诀瞬移至顶楼。 镌雕着玄鸟图腾和繁星的重门,被他用力一推,门框拍打在青铜门吸上,裂开一道沟壑深纹。 门内的人吓了一跳,猛地看去。 四目相对。 仓灵一手拿着酒壶高高举起,仰着头往嘴里倒,嘴里还塞着糕点,两颊鼓囊囊的,说不出话,喉咙里似塞了一片沙海,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一只手还油腻腻地攥着大鸡腿,往旁边的狗嘴里塞,这一愣,打断了给狗子喂饭,狗子口涎直流,后腿站起来,一只前腿趴在仓灵膝盖上,另一只拼命往上够鸡腿。 桌上更是狼藉一片,已经空了十余只菜盘,还有二十多道菜都被扒拉地乱七八糟。 桌前的人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他一时愣住,细口壶中的酒水淌地下颌脖颈全都湿透了,都没反应过来,傻狗还在垂涎那油香四溢的鸡腿。 “奚……昂噗——”糕点屑喷出,撒了满桌,给眼前的几道菜点缀上一片雪花,更乱了。 奚玄卿一脸黑沉地疾步走来,一巴掌掀开傻狗,顺带那油腻的鸡腿也掉在地上。 在报复给他一巴掌的人,和追逐狗粮之间,傻狗乐呵呵地去啃鸡腿。 他捏着仓灵下颌,手指扣出那塞地仓灵近乎窒息的糕点残渣,又扯过餐盘上的帕子细细擦干净碎屑和酒水。 愠怒要从眉眼冲出,又被他强行摁灭火苗,哽在喉咙里,只剩无奈,这才皱眉低声道:“都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敢往嘴里塞?” 仓灵被呛地眼眶湿润,眨了眨眼,委屈道:“……我饿。” 奚玄卿正给他细细擦手,闻声一顿,敛去满身因急躁而难自控的戾气,抬眼柔和道:“为什么会饿?” 凤凰是真神,按理说,吃东西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并不会真的觉得饥饿,是什么让他如此不顾形象暴饮暴食。 他扫了眼这些吃食,并非仓灵爱吃的。 几十万年前的饮食粗糙,调味料就那么几样,即便是宫廷中也不能做出太多花样的美食。 他的小凤凰挑剔成那样,不可能饥不择食。 仓灵皱眉摇头,带了点醉酒的茫然感:“就是觉得好饿。” 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仓灵摸了摸鼓囊囊的,撑地腰带都快崩开的肚子,心虚得很:“还饿……” 仓灵指了指墙角啃鸡腿的傻狗:“它也很饿。” 这狗不是别的狗,正是曾经被奚玄卿养在涿光山上陪伴小凤凰的幼犼,流了一地哈喇子,肚子撑地像怀了五六只崽的样子,哪里还有凶兽犼那威风凛凛的样子? 直到一股饥饿感,没来由地从自己腹中传来,奚玄卿意识到这片执念之地的问题很大。 “唔……好撑,你给我揉揉。” 仓灵拽过奚玄卿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两人极亲昵,靠在一起,就像是妻子身怀六甲,丈夫为其按摩似的。 赶到门口的安是愿愣了下,撇开眼。 恰在这时,仓灵咬住奚玄卿耳垂,嗓音极清醒,用气音说:“安是愿是怀渊,池中兰草是本体,在吸灵气,要毁掉。” 奚玄卿一下子明白过来。 灵气不同于灵力,灵力消耗完需要修炼恢复,灵气则需要去充沛的山脉中汲取。 而这个时候是灵气刚刚苏醒的时代,天地间本就存有不多,相较于人,其他东西若想修行,就更需要大量灵气了。 恰巧的是,仓灵,奚玄卿,还有那只傻狗,以神身蕴含着的大量灵气,就这样送上了门。 哪有不扣留的道理。 奚玄卿刚要用神识传音,却被仓灵猛地贴上来,咬住唇,以交叠的姿态挡住自己微动的唇。 第247章 “别用术法,他感觉的到。” 但话一说完,仓灵懊恼起来,奚玄卿想用神识传音,他瞪他一眼,或者掐他一下打断就可以了,堵嘴干嘛?就算要堵嘴,也可以用手,但他的手还被奚玄卿握着擦油脂,不太方便。 刚要分开,又被奚玄卿一把揽住腰身,借着错位的暧昧姿态,问他:“来多久了。” “三天了。”仓灵难以掩饰的抱怨,“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合作嘛,你这人……” 奚玄卿却笑了笑:“下次不会了。” 说完,被仓灵推开时,竟真擦着他的唇亲了下,甚至叼着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演就演像一点。” 仓灵:“……” 火辣辣的,应该红了,明眼人肯定都看得出来。 明眼人站在门框边,轻咳了声。 温润清俊的少年牵了下唇角,展现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面容却未动。 俗称皮笑肉不笑。 仓灵想:有点像在凡尘境看过的牵丝傀儡戏,那傀儡动作再丰富也是假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主人牵引出来的。 安是愿:“两位密谋好了吗?” 仓灵眨了眨眼,被看穿了啊? 不由叹气,牺牲色相,戏还白演,肚子真的好撑…… 第79章 天选之人 仓灵眨了眨眼,看了会儿皮笑肉不笑的安是愿,又看了眼垂眸专心给他揉肚子的奚玄卿。 不大高兴地推了推奚玄卿:“你早就知道他知道了,还说演戏?骗人。” 骗来的吻还有温热残留,奚玄卿没说话。 仓灵满心烦扰,这人该不是还记着他涅槃前的事,抓着不放,不死心吧? 他都说了过去的都是误会,他只喜欢奚暮的。 要是奚暮知道自己和奚玄卿粘粘乎乎,纠缠不清,那该多难过啊? “唉……”仓灵叹了口气,带着凳子一起挪了挪,脱离奚玄卿半拢的怀抱,离得远远的。 抬头对安是愿说:“灵气你也吸了不少了,还想怎么样啊?” “我想怎么样?”安是愿此刻笑起来,同他在楼下与奚玄卿交谈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像是壳子里换了个魂,笑容依旧僵硬的像个傀儡。 “自然是想好好招待各位,好吃好喝伺候着。” “然后吸空我们的灵气?” 仓灵禁不住打了个饱嗝,懊恼地用灵力加速消化腹中快撑破肚皮的食物。 他明明和奚玄卿同时被传送来,却阴差阳错早来了三日。 本想着先装一装,不要打草惊蛇,找到奚玄卿商量着来,却不想,安是愿早就发现他是清醒的,还故意跟他玩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假装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游戏,仓灵感觉自己被耍了,又气又恼,却不好直接动手。 他狠狠瞪了年轻国师一眼,又拖着凳子一屁股坐回去,和奚玄卿咬耳朵。 声音并未刻意遮掩,堪称大声密谋。 “这个安是愿不是一直这个性子,这三天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又是那样的,我感觉他身体里装着两个魂魄一样,记忆也是颠倒错乱的,他出去再推门进来,上一刻同我说的话就全忘了,你说有可能同一个人性格完全不同吗?” 奚玄卿一眼扫去,便从年轻国师的身体里瞧见了两抹截然不同,又不断相融分裂的灵识。 一团浓郁些,一团稀地像薄雾。 却是那虚弱的灵识更亮,占据主导权。 这个世界灵气刚刚苏醒,还很薄弱,安是愿在此算是修为高深,可到底比不上神,奚玄卿轻易便能看穿,仓灵也一样。 之所以拖了三天没有行动,还委屈自己演戏,吃那么多食之无味的东西,都是因为仓灵心有顾虑,不愿稀里糊涂下手。 就当安是愿不存在似的,仓灵撇了撇嘴,继续大声密谋:“我是看你的狗在这里,傻狗不会说话,又蠢,但他肚子里住了个你们九天境的神君,那神君说,你们九天境的九方上神和他们一起来的,却到现在还没瞧见人,我担心安是愿体内的那抹灵识是他的。” “那个九方也算你们九天境的神,你的手下,万一我贸然出手也顾及不到他,他出事了,咱们两境岂不是要结仇?你来了正好,你做决定吧。” 仓灵想了想,朝狗子嘬嘬两声。 “乖狗狗,过来给我作证。” 大鸡腿还没啃完,聪明的狗子,总能在一顿饱和顿顿饱面前,做出明智的选择,于是,它摇了摇尾巴,继续埋头狂啃。 仓灵:“……” 见识浅薄的狗东西。 耳畔某人轻笑了一声,低声道:“过来。” 狗子耳朵一抖,扭着臃肿的腰笃笃跑来,往难得温柔对它的主人掌心蹭,还在他面前打了个滚,往地上一躺,眨巴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仓灵:“…………” 奚玄卿探手抚上狗子腹部,便知其所以然:“蛟龙神君?” 狗子腹内发出闷闷的哼声,颇为不悦。 仓灵瞪大眼睛:“还活着啊?我还以为消化了呢?” 昨日,那狗腹中的神君还暴躁地对仓灵说:“你快让它别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吞,挂了本君满身!恶心死了!” 但狗狗被吸了许多灵气,狗狗饿啊,狗狗想吃东西怎么了? 仓灵没理会,再后来那神君就不说话了,仓灵还以为他被狗狗消化了呢。 第248章 仓灵:“你怎么知道他是蛟龙?” 奚玄卿:“犼,本就食龙,以前,凡尘中若有帝王,都自称真龙天子,华表盘龙,柱顶雕的却是犼,用以克龙,约束天子德行。” 仓灵:“……” “那你就不怕他葬身狗腹?知道了你还不让你的狗吐出来?” 蛟龙:对对对!快让我出去! “现在不方便,人多难免混乱,出去了再给蛟龙道歉吧。”奚玄卿一本正经地说,触碰狗腹的指尖传来只他一人能听见的狂躁磨牙声,大约是气狠了。 又在对方的愤怒咒骂中温和一笑,“蛟龙同意了。” 蛟龙:……??? 仓灵没被谁吞进肚子里过,并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感受,嘟囔道:“你们上下级关系还挺好,明明昨天他迫不及待要出来,急地在狗肚子里翻江倒海,你这一来劝说,他就听话了。” 不让蛟龙出来,自然是怕他见到怀渊后,会激动失控。 但这个不好同仓灵说太多,说多了反而刻意,倒像卖惨,奚玄卿并不喜欢。 仓灵满脸写着:真羡慕。 奚玄卿问他:“和万灵境的人处的不好?” 你怎么知道? 仓灵没说话,但讶异的眼神根本挡不住。 奚玄卿想了想,才试探着缓声说:“你若愿意,等出去后,我可以帮你……” 话未说完,仓灵连连摆手。 “算了,家丑不外扬。” 奚玄卿想,仓灵这意思是将他撇出“家”这个范畴,他是那个“外”。 “我们万灵境的事,请你一个九天境的神尊算怎么回事啊?” 让他注意自己的立场,他们只是暂时被凑到一起才合作。同时提醒他,你是九天境神尊,我是万灵境之主,你插手我家的事,不太礼貌。 “况且,我还有孔雀呢,他做这些很是得心应手,我什么也不干都没问题。” 这是在提醒他,自己身边有人相帮,并非孤立无援,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奚玄卿脸色几次多变,仓灵没注意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到了那个人,耳尖慢慢浮上薄红。 “而且……我等的那个人很聪明,等他复活了,我就同他成婚,让他做我的王妃,让他帮我治理那些人。” 奚玄卿:…… 奚玄卿放弃思考。 想得越多,越是自我伤害。 就像是仓灵在他眼前笑嘻嘻地拿着一把针,仓灵没主动去伤他,他倒是自己一根根接过来,往自己血肉里扎。 他得承认,他自我厌弃的样子,像个变态。 “那……那个你们九天境的九方上神,他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也在狗肚子里?”仓灵回过神,揉了揉发烫的耳朵尖,不急不慌地回归正题。 “他不在。” 奚玄卿终于朝门框边望去,被冷落许久的年轻国师双手抱臂,半倚门框,饶有兴趣地听他们大声密谋。 仓灵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居然当着这么危险的人面前闲聊。 刚刚好像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他总觉得安是愿像个没生命的木头,很容易被忽略。 这太奇怪了。 奚玄卿:“既然彼此心知肚明,又何必故弄玄虚,不如坦诚相待。” 他顿了顿,接着道:“秘境动荡时,你们从我识海中逃出,又刻意引我来这重生之阵中……这件事,他知道吗?” 仓灵逐渐听不懂了。 扒拉着对方袖子揪了揪。 奚玄卿耐心解释道:“若我没猜错,这片幻境是怀渊的执念之地,入自己的执念之地的人,很容易沉溺其中,清醒不过来,会忘记外界经历的事,将自己当作曾经那个时代的自己,甚至连修为和体质都会被遮掩改变。” 所以,当奚玄卿和仓灵进入死地后,仓灵会变成三百前凡尘境小妖怪的模样,还会遇见天衍宗弟子,而奚玄卿也会因为影响,体质趋近于凡人修士奚暮。 如今是在怀渊的执念之地中,于他们而言非常有利。 怀渊忘记一切,修为桎梏在几十万年前,而奚玄卿和仓灵却还是神身,拥有神祇的力量。 就像大司命所说的,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击溃怀渊的机会。 但怀渊在哪儿呢? 他的本体又是什么? 真的像仓灵观察到的那样,是一株用灵气供养的兰草吗? 那安是愿又是怎么回事? 仓灵双眸微眯,打量物品一样上下扫过安是愿。 慢慢地,否定了自己认为安是愿就是怀渊的那种古怪直觉。 “两抹灵识,像是不同的两个人,又像是同一个人的,我猜,几十万年后的安是愿,和这片执念之地里本就存在的安是愿都在他身体里。” “猜的不错。”奚玄卿笑了笑,想摸一下他脑袋,却被躲开。 “别用你摸了狗的手摸我!” 仓灵叹了口气:“我现在担心的是,你那个下属,是不是已经被怀渊当大补丸给吃掉了。” 奚玄卿:“……他没那么容易死。” 几十万年后的怀渊都未必能消化息壤,何况是如今还不成气候的。 这一聊,险些又将安是愿给遗忘了。 对方明明就在不远处,目所能及,这星阁顶楼也没旁人,他的存在感怎么就那么低吗? 第249章 明明穿着极醒目的红黑色国师袍,却仿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与门框木柱相融。 仓灵这一次眼不错地紧盯着他。 奚玄卿对安是愿道:“这样猜来猜去,也没什么意思,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安是愿脸色微变,生动许多,那点僵硬感缓缓落下,依旧是温润清隽的少年,愈发像当初的年轻国师,他抿了抿唇,像是威胁,又没底气,又像是恳求。 “……别杀他。”他说,“帮我送他走。” 这个故事太漫长。 安是愿下楼,抱起一盆温养在灵气池中的兰草。 那兰草蔫耷耷的,根茎的叶片还是翠绿的,叶尖却已枯黄,一朵雪青色的花绽放,那是唯一明媚的色彩。 仓灵有种直觉,倘若这花凋了,这株兰草就死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摧毁那朵花的欲望,眼见安是愿抱着花盆的手又紧了紧,仓灵抠了抠自己的指甲,抬眼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状似无害,丝毫不觉尴尬,心底默道:这么宝贝这盆花啊…… 安是愿松了口气,眼尾的那枚小痣,在星阁的光影下,明明灭灭,若有似无。 坐在两人对面,娓娓道来。 故事同奚玄卿在第二场涅槃劫中看见的有相似之处。 一颗特殊的种子,从天外天坠落,在几十万年前灵气刚刚苏醒的凡尘中扎根,生长。 长成了一株形似兰花的绛仙草。 又阴差阳错遇见了王朝的小皇子。 在奚玄卿的记忆中,小皇子纵马驰骋在原野上,被一块石头绊倒,摔下骏马,整个人跌下悬崖,很快便重伤而死。 他死的地方长了一株绛仙草。 鲜血淌进草根,骨肉融入土壤,使得一株未开灵智的草木生出意识。 多日后,那株仙草幻化成人形,替代了小皇子的存在。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小皇子坠落悬崖时,那株绛仙草非但没有吸干他的血,反倒用自己的生命力救活了小皇子,绛仙草说:“你的命是天定的,这场意外不该使你身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小皇子不明白“天定”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是上天选定的帝王,将来要坐上皇位的。 他将绛仙草带回王朝,悉心栽种于自己院中,日日亲自浇水,同他说话。 绛仙草没多解释,心底却很清楚。 这小皇子的诞生,就是一场悲剧。 是天定的牺牲者,谁也不能左右的死局。 绛仙草来自天外天,自然晓得鸿濛世界的命数,因为他的出现,本来就是来促成天道规则的。 他在小皇子身边,是为了看他有没有在天道的安排下走完这被书写好的一生,他的出现是为了让小皇子不要死于意外,也要在该死的时候没有死去,被安排好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一样都不许落下,每一种经历都要按照规则去做,按照天道亲自定下的命运去走,每一步都不允许行差踏错。 这是天道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叫鸿濛世界的地方。 这是祂第一次决定操控一个世界的命运,设定祂理想中的规则。 小皇子是祂第一个选中的人,是天选之人,是他的完美试验品。 很重要。 于是,祂剥下了自己的一部分,丢去人间,化作一颗种子,长成一株绛仙草,放在小皇子身边监督。 却不知,从一开始,那株绛仙草就沾上了小皇子的血,从此与祂有别,渐渐地……甚至违逆祂的意志。 绛仙草吮了一滴小皇子的心头血,修成人形,陪伴在小皇子身边,慢慢地被人世间最不可控的毒素影响,变得不听话了。 这种毒素叫——爱。 第80章 病名为爱 那小皇子名唤安是愿,彼时,绛仙草还不叫怀渊,但毫无疑问,奚玄卿那个诓骗了他万年的师尊,就是这个天外来物。 按照既定的命轨,安是愿作为老皇帝最聪明最疼爱的小儿子,是储君人选之一,被几个野心勃勃的兄长视为眼中钉,他将在这场夺嫡风波中,一步步失去一切,兄弟阋墙,挚友背叛,母亲惨死,他的心也会一点点变得坚硬,摒弃良善,拾起卑劣,抛却理智,变成一个满眼仇恨的权势傀儡,最后,死在起义军攻陷王朝的那场大火中。 未央殿里,他被烧成灰的那一刻,有了须臾清醒,终于发现这一切不过一场算计。 他疯癫地质问被烈焰熏红的苍穹,满眼痛苦地看着那个一路陪伴他走到如今这个境地的绛仙草。 在死前最后一刻,他明白了。 他的命运是天定的,天道想要控制这个世界,他不只是一个试验品,他也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人皇,最后一个天都拿他没办法的帝王。 若有魂灵,他定会看见,在他死后,那支起义军的首领登上帝位,却不再同他一样自称人皇,与天齐名,而是……自称天子。 原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到了如今,愣是给人做儿子。 可这一切,都已经和安是愿无关了。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天道侵入人间的第一步。 作为天道身躯的一部分,怀渊自然知晓一切,一开始,他也是一步步这样去诱导的。 安是愿很聪明,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又很天真。 怀渊觉得,他真好哄啊。 第250章 生出私心,竟下意识问了一句:“我说什么你都信吗?为什么?” 彼时,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遭遇兄弟算计,母妃被囚,他也失宠于皇帝,一个人住在寥落的冷宫之中,一张小脸满是病态,苍白失血,披着唯一一件洗到发皱的御寒冬衣,正用那快干涸的廉价墨砚认认真真给他挚友回信。 他并不知道,那封信会给他带来什么,他的挚友又是在哪个深夜辗转反侧后选择背叛他。 闻言,他抬眼朝怀渊看去,那漆黑斗篷下藏着一张同他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他的绛仙草吮了他的心头精血,化作人形,自然同他有一样的脸。 因为什么呢? 因为你救过我,你一直在帮我,你陪着我走过漫长黑夜,从不离弃。 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止是。 安是愿捏着挚友送来的信笺,低垂眉眼,展颜一笑,毫不犹豫地回答怀渊:“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喜欢你。” 他的回答有些巧妙。 两句可以拆开,也可以放在一起,意思却完全不一样。 我喜欢我的朋友,你。 你是朋友,也是我喜欢的人。 但怀渊显然并不懂人世间这般复杂的感情。 他只挑了挑眉,算了算自己还能诓骗这个单纯的小皇子多久,距离完成这件事又要多久。 自幼受皇家礼仪的调教,安是愿是矜贵守礼的,唯独在面对怀渊时,从不藏心底那点情愫,他肆意地表达着自己的感情,一下又一下往怀渊心口上撞。 他瞧起来是温润的玉,是春日拂风,却又是慢慢煮沸的热汤,温柔地煎熬着那株绛仙草。 那是在安是愿遭逢大变,挚友背叛,母妃惨死,人生陡转的一夜。 怀渊终是拥着那个蜷缩在冷宫一角,瑟瑟发抖,几欲崩溃的小皇子,哄了一夜。 怀渊想,他后悔了。 他不舍得了。 彼时,几个皇子为了夺嫡,割据一方,兵戈相向,无数生灵陷入战乱,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见此景象,安是愿比自己遭遇苦难时,还要难过。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痛苦,而萌生仇恨世界的心态,反而因为天下苍生罹难而郁郁寡欢。 这样的安是愿,真的能成为狠戾恣睢的暴君吗? 怀渊再见天道的时候,浑身沾满了人间毒素,气急败坏地朝天外天上摆弄棋盘的虚影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就只是让鸿濛世界动荡,不得安宁吗?你想毁了这个世界吗?” 棋盘上黑白变幻,一时是黑子包围白子,一会儿又是白子压过黑子。 天地之气凝成的人影不徐不疾地说:“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相对的,有黑就有白,有对就有错,有成功就有失败,有生就有死。” “希望所有人得到幸福,希望每个人都能快乐,免于战乱,是鸿濛世界里那些英雄先驱该干的事,而不是你该做的。” “若万物生生不息,摒弃死亡,这个世界才会真正被毁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间是太平,还是苦难,都不足以让天道悸动分毫。 其实脱胎于天道的怀渊也不在乎,但安是愿在乎。 他没办法帮安是愿完成心愿,也不能解除他的忧愁。 但他想救他。 救一人而已,不会很难的。 怀渊压住新长出来的,因愤怒而蓬勃跳动的心脏,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那你放了他,换一个人。” “不行。” 怀渊一拳砸在棋盘上,砸出一个坑洞,毁了几枚黑子还是白子,他不知道。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非得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天道睨他,又望着棋盘说:“你为了他,毁了多少生灵呢?” 与此同时,天灾爆发,洪水肆虐,瘟疫横行,地动山移,人间陷入巨大的苦难之中…… 那些嚎啕哭喊,绝望惨叫直往怀渊耳朵里灌,他脸色变了。 天道却面无表情,不慌不忙地捡起一枚枚棋子,又找来一块息壤,慢条斯理地往残破的棋盘上填。 天道说:“你看看现在,你在杀他们,我在救他们,可你曾经也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我不怪你,你呢?你会因为他们的痛苦而责难你自己吗?” 怀渊脸色很难看,说不出话。 他只紧盯着棋盘上幸免于难的某一块位置,神情麻木。 还好,他没有毁了皇宫,没有伤到他的小皇子。 怀渊双唇嗫嚅:“……放过他,你换人。” 天道:“是他又如何?是别人又如何,总要有一个人先尝试,是谁又有什么区别,不能因为你的好恶,就让我改变规则。” “规则是什么?它就是一条线,不带任何感情,而不是‘你以为’的。” “你着相了,变得不理智了,你生了一种叫爱的病,中了一种叫情的毒,你已经不是我的一部分了,你走吧,别回来了。” 天道一挥袖,便将怀渊驱逐去人间。 怀渊想不通,天道永远都不能离开天外天,若还想将那个计划执行下去,必定需要自己的帮助,为何说翻脸就翻脸? 但等他真正回到人间,十七八岁的少年猛地撞进他怀里,质问他为什么消失,为什么离开他。 他看着熟悉的面容,才骤然想起来。 第251章 天上须臾,人间数年。 已经过去了三年。 他的小皇子也长大了,与既定的命轨不同的是,安是愿披上玄袍,成了国师。 修行之术是怀渊教的,当时没想太多,只是为了让素来孱弱的安是愿强身健体。 源源不断涌入安是愿体内的灵气,是怀渊一怒之下砸坏棋盘,从深埋地下的龙脉中涌出的。 不管怎么样,安是愿成了人人尊敬的国师,是这个世界里修为最强大的仙士,被奉为神子。 所以……天道决定放过他们了吗? 但这样的好日子,没两个月便到了尽头。 信奉唯一王朝的时代结束了,诸侯割据,战乱频发,天灾之后又是人祸。 “人为什么总有那么仗要打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为什么强者要欺负弱者……” 他的为什么太多,怀渊以为自己答不上来,却意外蹦出一句:“那是英雄先驱和国家领主该考虑的事,你只是国师,和你没关系了,你不用想那么多。” 那一刻,安是愿仰头看着他,眸光里尽是诧异,慢慢变得失望,又陌生。 而后,他默默走远。 他整日整日地皱眉不展,思索着解决办法。 可人间的战乱,哪里是他一个无权无势,像个吉祥物捧在高台上的国师能解决的? 他却偏偏上奏许多止戈休兵的谏言,惹来上位者的不快,又独身去游说四方诸侯,换来的是王者的猜忌,是诸侯的讥讽和囚禁。 战乱便会死人,死的人太多就容易爆发瘟疫,瘟疫一旦散播,比战乱更加可怖。 安是愿做不到止戈休兵,却依旧怜悯天下苍生。 彼时,他已修成半神之身,体内蕴含着天地灵气。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说想吃楚地的糖糕,可惜王朝帝都没有,让怀渊给他去买。 怀渊出了城,长出的陌生心脏跳动不歇,骤然绞痛,莫名地淌下一行从未有过的泪,又咸又涩,本能驱驰他勒马回头,一路狂奔回王朝。 骏马疾驰,掀起阵阵烟沙。 他远远地看见安是愿站在极高的城楼上朝他微笑,猎猎疾风吹得他衣袍翻飞。 少年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城楼坠落。 怀渊反应过来的时候,跌坐在城下,满手满怀的猩红血肉,支离破碎到捧都捧不起来。 王者之间的掠夺游戏,造就的苦难和恶果,终是以一个少年国师的死殉,换来短暂的太平。 他的血肉渗入大地,滋养了寸草不生的耕地,他的灵气溢散在风中,消弭了瘟疫…… 没有被命轨驱策,没有成为暴虐的亡国之君,他以一己之力守住良善,用他的生命守护了天下苍生。 后来呢? 后来,那位国师死而复生了。 他还是那副样子,温润如玉,清隽矜贵,眼尾多了一枚小小的黑痣。 可二十年过去了,这位国师容颜没有变过。 渐渐地,猜忌惶恐从宫廷之中蔓延开,谣言从城郭传到乡下偏野。 都说这位国师是妖邪。 哪有人从城楼坠落,摔成烂泥还能活过来? 哪有人二十年容颜不变? 也有从那场瘟疫里幸免于难的人为他说话,说国师是半神,是上天派来拯救苍生的,自然与众不同。 于是,这种谣言被压了下去,可人心底的猜忌与惶恐是永远无法被根除的。 且像瘟疫一样,四散开来,到处传播。 又是几十年过去,曾经受惠于他的人早已老死,再也没有人为他说话,敬奉他捍卫他。 红尘人间的恐惧就像一堆堆被抽干水分的干柴稻草,只需要一点点火星,便能焚尽一切。 那一日终于到来。 按资排辈来说,这一代的君王是安是愿的某个侄孙辈,是个昏庸的君王,不懂治国安邦,灾患放任,夜夜笙歌,终于造就大患。 安是愿无数次向他谏言,甚至连如何治灾的步骤都详尽道出,那身批龙袍的帝王却撑着一张纵欲过度,气血衰尽的脸昏昏欲睡。 安是愿气恼不已,那皇帝却一脸阴郁道:“国师是在教孤如何治国?国师既看不上孤,不若这帝位让与国师来做如何?” 他与他谈论治灾之事,他却满心狐疑地猜忌他想要他的帝位。 安是愿气到浑身发抖,拂袖离去。 过了几日,王朝中便传出谣言,说国师是妖邪。 当年受惠于他的人早已老死,再也没人为他说话。 惶恐像是一种新的瘟疫,流散在这片广袤的土壤中,谣言越传越离谱,所有的灾难都劈头盖脸砸在安是愿头上,水灾是他所为,干旱是他诅咒,就连不慎打翻的油灯烧毁的房屋,都能和他扯上关系…… 那种心底的疟疾,逐渐躯体化,恐惧中猝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不能责怪那个骄奢淫逸的帝王,也不能说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吏,更不能真的去怪天,谁知道天能不能听得见,从而降下更大的灾难呢? 但安是愿不一样,咒骂声再大,他还是安安静静坐在高耸的星阁中,悲悯地俯瞰众生。 演变到后来,安是愿是不是妖邪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去发泄一切不满,也许这样就能从苦难的人生中寻到一丝慰藉。 第252章 安是愿死过一次,以血肉之躯的献祭,救了他们空荡荡的躯壳。 可这心底的病,却是无药可医的。 做国师,救不了苍生。 安是愿想明白了,他褪下了镌绣着暗红玄鸟图腾的国师袍,被怀渊拥在怀里,温柔地说:“阿愿,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怀渊捋起他的衣袖,仔细地用毛笔沾上核桃油,涂抹在胳膊肘的罅隙间,一点点滋润那桃木卯榫。 安是愿褪去衣衫,赤.裸地躺在床榻上,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带着血肉,只是一具冷冰冰的桃木,结构精密,任由怀渊为他滋养身躯。 窗棂外,一双眼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安是愿和那双眼对视上,却又瞥开。 “回去吧。”他忽然说。 怀渊只道:“今晚我为你守夜,就不回去睡了。”谁知道会不会又有疯狂来袭的刺客。 安是愿却又道:“我是说,你回去你的世界吧。” 怀渊手一顿,核桃油便滴落在桃木上,像一滴泪,毫无身体感知的安是愿竟下意识微颤。 他哑了嗓子:“你……都知道了。” 安是愿温柔颔首:“嗯,知道,很早很早就知道了,你不要留在这里了,回到你的世界吧。” “你……不恨我吗?” 安是愿笑了笑,不怎么灵活的手指捧着近在咫尺的,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从来没有恨过,我喜欢你。”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说:“你以后……也不要去怨恨任何人。” 怀渊没说话,只倾身拥住少年。 半晌,才哑了嗓说:“我陪着你。” 安是愿叹息一声:“你迟早要离开的。” ……等我死了以后,这世间便再无你该留恋的事物了。 寒食节上,安是愿最后一次穿上玄袍,准备宴后请辞,却不料,皇帝给他来了一出请君入瓮。 内侍不慎打翻的烛火烧掉了安是愿半片袖袍,露出那节灼去皮肤伪装,烧到焦枯的桃木手臂。 那一刻,殿上的朝臣多慌乱,他不知道。 他只看着高坐之上,面露惶恐,演技拙劣的帝王阴鸷地朝他看了一眼。 安是愿默默地垂眼,叹息一声。 明明有能力离开,他却任由自己被拴上锁链,捆上高大的祭台。 臣民的恐惧、唾骂、憎恨…… 一把火将他烧的干干净净,连灵魂都不曾留下。 这不是一个妖邪的以死谢罪,而是一位神祇的牺牲救赎。 他看着他想要救赎的臣民唾骂他是妖邪,他无言地阖上双眼。 他想:他们只是太害怕了。 他想:人,该是多么脆弱的生灵啊,哪怕没有致死的瘟疫,无形的恐惧也能要了他们的命。 他从不惧死。 第一次死去时,满怀希望,因为他可以救赎他的臣民。 这一次,他却只剩无奈叹息,他的死可以救赎那些恐惧的心,可这种心病的产生让他感到悲伤。 失望吗? 或许……会吧。 安是愿自己也不知道。 再后来的事,奚玄卿都已知晓。 怀渊又一次想救下安是愿,这一次却失败了。 没有肉身,他为他做一个就是。 可没有灵魂了该怎么办? 他的魂魄太碎了,化作千万缕灵识,涌入无数人身躯中,扎进他们心底,消弭了他们的恐惧。 没人知道,他们信以为邪祟的神明又救了他们一次。 没人知道,他们的恶意,触怒了怎样一个恶魔,在后来的某一天,名为安是愿的温柔绳索,被他们亲手毁坏,释放了一个毁天灭地的恶魔。 那一场灾劫,近乎毁灭了整个鸿濛尘世。 其实,从安是愿挣脱天道设下的命轨,活出自己的良善后,天道便放弃了将这个世界收归囊中的计划。 鸿濛世界在怀渊手中崩坏,重启。 怀渊深爱安是愿,却从来不知安是愿究竟想要什么,他疯狂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拯救安是愿,却也让安是愿不得安息,在苦难中挣扎,无法解脱。 “他跳下城楼,用自己的性命解救苍生时,他是救世的英雄,是怜悯苍生的神明,是你的自私,让他成了邪祟,让他彻底死在所有人的唾骂与怨恨中,让他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你甚至毁了让他拼尽一切,从无怨怼去深爱的世界,怀渊,是你让他彻底绝望。”天道是这么对怀渊说的。 说完这最后的话,天道关闭天外天通往人间的路,任由怀渊如何恳求,威胁,咒骂,祂也没有半分波动,无心无欲地同眼前人下着棋。 眼前人同一团天地之气凝成的天道不同,他披着一身光凝成的白衣,长发似泼墨披散身后,一双桃花眼从棋盘上抬起,看了眼天道。 “你要放弃你身体的一部分吗?” 天道说:“他是我的一部分,但分裂出去这部分并不完美,我想让他无情无欲,像我一样平和地看待鸿濛世界,他却偏偏生出浓烈的爱恨,扰乱世间规则,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和我再无关系。” 白衣人又问:“那我呢?” 天道又说:“你不一样,你算不得是我的一部分,却也算我的一部分,你是很久很久以前,神女补天时嵌入我体内的女娲石,你和他不一样。” 第253章 白衣人道:“哦,那你要我做什么?” 那团雾气沉默了会儿,似在深思熟虑:“我想,或许无情无欲地看待鸿濛世界未必是对的,心中什么都没有,便是空,既然空了,便容易被太多不好的情绪挤进去,这太不可控了,也许,我应该让这颗心装些它该有的东西。” 白衣人:“你想装什么进去?” 天道盯着棋盘一角,白衣人顺着祂的目光看过去,见祂犹豫,便伸出手指点在一个位置上。 那是一处神山仙府,是一个叫丹穴山的地方。 一颗凤凰蛋安安静静睡在洞穴中,即便其他凤凰已经诞生一波又一波,死去一个又一个,它依旧沉睡,甚至还会沉睡几十万年。 白衣人无悲无喜地说:“它很特别。” 明明只是一颗蛋,一眼瞧去,却在心底生出一股热流,说不上的温柔,舒服地想让他喟叹一声,想去碰一碰它,去抱一抱,轻轻敲着它的蛋壳,问它:小东西,你怎么一直在睡呀?是还没等到想见的人吗? 天道淡淡道:“可。” 白衣人抬起平静无波的桃花眼问天道:“你算过了?” 天道:“嗯,算好了。” 天道:“我会让他超脱轮回,成为天道宠儿,拥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涅槃重生之能,我会让丹穴山在无数个鸿濛重启中得以保留不变,只等它苏醒。” 天道抬眼看着白衣人:“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让我看看带去爱的人间,会是什么样子。” 桃花眼微掀:“是什么让你决定这么做的?是安是愿吗?” 天道没说话,面前的棋盘骤然崩塌。 第一个鸿濛世界毁灭了。 祂一挥袖,棋盘复原,崭新一片,黑白棋子再度粉墨登场,占据一个又一个棋格。 …… “……你怎么了?” “醒醒,你快醒醒……” 像是溺在水中,静谧一片,又有刺耳的波音拉扯神经,呼吸不能,胸腔凝窒,直到隐约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穿过崇山峻岭,跨过亘古岁月,终于落在耳边。 奚玄卿一瞬惊醒,喘.息不止,猛地瞪大眼睛。 他浑身冷汗,掌心湿泞。 他还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前,攥着一截白皙的手腕,被他下意识捏出红痕。 手腕的主人见他醒了,咬牙切齿道:“能松手了吗?” 奚玄卿松开紧绷的手,在仓灵抽回去的那一瞬,又握了回去,这一次,只是虚虚地圈着,没有用力,甚至凝聚灵力在掌心,治愈那道红痕。 额汗一滴滴坠落,喘.息还未完全平复。 仓灵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便问:“你刚刚怎么了?听故事听睡着了啊?那可有点不太尊重人,要人家重讲一遍吗?” “不用,”奚玄卿轻轻摇头,虚脱后,嗓音是哑的,“我都听见了。” ……甚至,还知道了安是愿和怀渊都不知道的事情。 只有天道和他知晓的一些事。 那双桃花眼,和他的衣襟额发一样湿透,泛着点点绯红,像是经了一夜狂风骤雨后,第二日清晨的雨后桃花。 他深深凝望着仓灵,哑声说:“你相信缘分天定吗?” 第81章 故事的最后 仓灵还没反应过来,奚玄卿莫名蹦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又突然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了你。” 他并没有在看他,半湿的长睫微垂,敛着一双微红的桃花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仓灵这才察觉,这句话不是问他的。 奚玄卿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和怀渊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不同的是,怀渊在质问天道,而他在问他自己。 选择仓灵的人,是几十万年前,坐在天道对面,那个棋盘前的自己。 到底该算是缘分天定,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从一开始就替彼此牵上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 在仓灵还是一枚意识混沌的凤凰蛋时。 在他还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时。 唯一被天道庇护的丹穴山,拥有涅槃重生机会的凤凰,那颗注定会被他占据很长时间的凤凰心,以及所有的苦难和甜蜜,都是……注定好的吗? 在投身凡尘的那一刻,当时的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后来的事? 是冷眼看着自己和仓灵的孽缘开启,绝不后悔,还是即便知道结果如此,还要这么做? 那时的他,若知道如今这个样子,会不会重新选择? 就让那颗像石头一样的凤凰蛋永远孵不出一只叫仓灵的小凤凰,就让自己永远体会不到心脏跳动的感觉,永远无心无欲,无情无爱地当一颗石头…… 仓灵盯着他看了半晌,眉目渐渐凝固:“你是不是看见了别的什么事情?” 虚握在仓灵腕间的手一顿。 仓灵深吸一口气,隐隐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渐渐稀薄的雾霭,可只要一去捕捉,就烟消云散,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反手握住奚玄卿的手:“和这个幻境有关吗?和怀渊有没有关系?” 奚玄卿迟疑着,摇头。 那是这个世界结束后的事,他的诞生是因为怀渊,怀渊的因果却与他无关。 “那出去后再说吧。” 第254章 仓灵声音压地很轻,几乎像是在哄他。 这难得的温柔,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奚暮,还是后来的奚玄卿,从未拥有过。 他并不知道,他现在这个模样,像极了随时会崩溃,心绪大乱。 下意识顺向扶着他的温热手臂靠过去,半个肩膀都挨在一起,借着那点属于奚暮的火苗,假装煨暖自己。仓灵犹疑一瞬,抿了抿唇,并未推开他。 见他半垂眼睫默默思索什么的模样,似乎陷在混乱中还没回过神。 仓灵想着要帮奚玄卿除掉怀渊,自然而然接过话题,问安是愿:“你喜欢他,自然不会给我们机会杀了他,却同我们说这些,你有什么目的?” 总不可能是让他们听一出感人肺腑的故事,放弃追杀怀渊。 奚玄卿被怀渊玩弄鼓掌万年,又逼得大司命不得不以身祭命轨,还害了那么多三重境的生灵,即便不提过往,只要怀渊还活着,他就不可能不继续做一些疯癫的事,这样的人不能留。 仓灵记忆有缺,不知怀渊对自己做过什么,对奚暮做过什么,更不晓得哪怕到现在,怀渊还惦记着他的凤凰心。 可他就是不舒服,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热焰,灼烧地他心口疼。 他坚定地认为:哪怕奚玄卿不杀怀渊,他自己也不会放过怀渊。 仓灵盯着安是愿怀中的兰草,脑中浮过无数种毁了它的方法。 安是愿并不介意仓灵赤.裸裸的杀意:“我从一开始就和奚玄卿谈好了,我帮他困住怀渊,他带我们进问心秘境,帮我送怀渊离开,回天外天。” 仓灵:“答应你的人是奚玄卿,又不是我,我可没说要放过他。” 早料到仓灵的脾性,不愿吃亏,睚眦必报,安是愿并不觉得意外,嗓音依旧温和柔软:“你们也看到了,他并非这个鸿濛世界的产物,他若不想死,即便你们杀了他,毁了他本体,他也能想办法换一种生存形态,生生死死地纠缠你们,送他离开,让他和这个世界彻底断绝牵扯,才是上策。” 这是在威胁他们? 隐隐压在心底的怒火腾然烧起,仓灵一拍桌子,怒目道:“一次杀不死,我就杀他两次,三次四次,千次百次!” “哪有人做错了事不用付出代价的呢?我不可能代替被他伤害过的人去原谅他,大司命被他逼得以身祭命轨,又被他囚禁在识海中上万年,还被抹去存在,所有人都遗忘了一个英雄的存在,他就活该吗?凭什么?” 他拳头紧攥,呼吸急促,他也不晓得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气性,明明亲耳听见大司命说话时,并不觉得多难过,看着他从眼前消失,也只是酸酸楚楚的遗憾在心头晃了一下。 可一想到,造就这一切的人竟然可以安安稳稳离开,竟还有安是愿这样的人一直爱着他,仓灵就想:凭什么?凭什么啊?! 仓灵讥诮一笑:“你曾爱着你的臣民,为了他们自愿献身,为他们死了一次又一次,却要纵容这样一个恶魔,你的初衷因他而改变了吗?” 安是愿被问地一怔,怀中抱着的兰草叶片轻颤,他咬着唇,转眸去看奚玄卿:“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绝境,你要如何做?” 这样的话,怀渊问过奚玄卿。 那时候,奚玄卿说:我不是你。 其实,安是愿已经在第一场涅槃劫世界中见过奚玄卿的选择了。 为了保护仓灵,奚玄卿杀了两个劫匪。 这还可以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了平民的血,死有余辜。 那在仓灵屠杀了整个飞虞城虞氏的时候呢? 奚玄卿只陪在仓灵身边,无悲无喜地冷眼看着,又算什么?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啊…… 安是愿眼底的激动,又一寸寸滑落,渐渐燃成灰烬:“……算了,不一样的,你那时候知道那只是劫中幻境,那些人早就死了,你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选择。” “我不会,”沉默梳理混乱记忆的奚玄卿忽然道,“这个问题,怀渊问过我,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我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伤毁无辜的人。” 奚玄卿:“九天境上的天狱是我所建,从建立之初,我的初心就从未动摇过,有罪当审,恶极当诛,我不会放过一个与我关系亲近的罪人,也不会冤枉一个不喜欢的好人。” “对此,我问心无愧,可我也知道……我做错过事,认错过人,那是唯一一次……” “我愿以我命去偿。” 安是愿其实是在问:人真的能做到毫无私心,没有偏颇吗? 奚玄卿告诉他:人自然是有私心的。但这份私心的代价只能自己承受,不该用别人的安危作为代价。 他唯一伤过的人,便是仓灵,他愿以命去偿。 安是愿怔了许久,忽然展颜一笑,神情灵动,竟看不出他这身躯是傀木所化。 “我同你一样,愿以命替他去偿。”他说,“这些年,我被困在涅槃世界中,想了很多,忽然觉得我曾经自以为是的献祭和付出,都是笑话,无条件的付出去爱我的臣民,却导致他们慢慢地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我所谓的‘爱’与‘善’让他们习惯了恶。” 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他本能半步成神。 他却说:“我不好的,我不配成神,这些年的锉磨让我只想寻一个解脱。” 第255章 他自言自语说了许多和怀渊无关的话,看起来只是倾诉一二,仓灵却越听越不对劲。 仓灵问:“你想替怀渊偿罪?” 安是愿抬眼,温温和和地笑着:“嗯。” 安是愿一开始就是想送怀渊回天外天,他们都知道,而且,他应该也晓得就算他如何天花乱坠地恳求,他们也不可能答应放过怀渊,又何必多此一举,讲了那么一个冗长的故事,又七拐八绕地表明自己愿替怀渊偿罪的决心呢? “你在拖延时间。”奚玄卿一语道破,“怀渊在哪儿?” 安是愿怀中的兰草只不过缭绕着一层灵气,轻轻一拂,便恢复本来模样。 它只是一盆普通的兰草,却骗过两位神祇的眼,只是因为它与真正的绛仙草之间用秘术勾连了一条联系,绛仙草让兰草看起来特殊,又借兰草吸收灵气为己所用。 联系一斩断,兰草瞬间枯萎凋零。 从混乱意识中缓过来的奚玄卿,一把攥住一条无形的灵线。 在安是愿原地消失的那一刻,奚玄卿牵住仓灵的手:“这一次,不要走丢了。” 仓灵微愣,心底一阵阵泛着热意。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难免幻想:这话,要是奚暮说的,该有都好啊。 那他一定牢牢攥住梦中那只手,死活都不撒开。 仓灵握着胸前玄玉:“嗯,不会走丢了。” 天地间风云变幻,雨后晴空被乌云笼罩,压地很低,沉闷闷的,浓郁厚重的乌云被风搅弄成漩涡,像是挂在天上的大磨盘,随时会坍塌砸下,将这片土壤击穿。 偏偏这异象并未惊扰王城中的百姓,他们依旧像以前那样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 城郊的佃农从木桶里舀出一大碗水咕哝喝下,抹了把已被风干彻底不存在的汗,继续弯腰劳作,城中摊贩空握着手眉开眼笑地给顾客推卖,摊贩面前的女人细指点挑,拾起一支早被风卷走不存在的步摇往发髻间簪,瓦屋掀飞,无人问津,乱石磕破脑袋的人还在说说笑笑,血液渗进眼睫,也毫无感知。 他们都不是活人,只是存在于几十万年前的那个鸿濛世界里人的虚影投射。 他们对幻境中发生的变故视若无睹。 可这片死地的幻境做的太逼真,乍一看难免怅然。 仓灵捏了捏奚玄卿的手指:“都是假的。” 奚玄卿:“嗯,我知道。” 他顿了下,回握仓灵的手:“我知道你是真的。” 仓灵:……? 眨眼间,奚玄卿便已顺着那根微弱的灵线走到尽头。 这是一座巨大的祭台。 白玉石垒砌成的高台足有一座宫殿那么大,台下更是宽广空旷,足能容纳几千人同时观摩。 拾阶而上,便见祭台四周雕刻着玄鸟图腾的石柱上燃着腾腾火焰,柱身缭绕着粗壮的锁链,层层缠缚振翅欲飞的玄鸟。 仓灵觉得奇怪,安是愿的国师袍上就镌绣着玄鸟图腾,王朝宫殿处处雕琢描画这种崇拜象征,而这座祭台却诡异地用锁链困住玄鸟。 他们到底是崇拜象征神明的玄鸟,还是贪慕神明带来的好处,生怕神明振翅飞走,从而锁住它,让它生生世世都留在人间,满足人类一个又一个贪婪的愿望? 眼前的画面像盛开的莲花,一层层脱落。 一浪又一浪袭来的口号喊声,由远及近,直往仓灵耳朵里钻。 他们在喊什么? 是“杀国师,诛妖邪”?还是“杀皇子,诛妖邪?” 听不太真切。 但国师和皇子,不都是安是愿吗? 在安是愿那个故事里,他最后甘愿像玄鸟一样,锁链缠缚,被那些愚昧的臣民一口一个妖邪唾骂,直至一把火烧成灰烬…… 那些声音太吵闹,喊的他头疼。 他想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火把,熊熊烈焰燎焦了他一缕长发。 他发现周围多了很多人,他站在台阶上,眼前是一双双赤红的眼,抱着孩子的女人,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懵懂的被带起节奏一道喊“杀皇子,诛妖邪”的孩子,尽管他们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一回头,仓灵发现祭台四周站着许多同他一模一样服饰的年轻人。 一身月白窄袖劲装,皮革腰带紧紧扎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马尾飒沓。 正中央,被捆在祭台上的,是刚刚还牵着他手的奚玄卿。 他在对仓灵笑,可他浑身上下都是伤,血都要淌干了。 仓灵不明所以。 他的双腿不听话地朝奚玄卿走去,口中吐出他自己都不理解的内容。 “大祭司让我亲手来做,这个身份很好,我不想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没拒绝。” 奚玄卿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你就不难过吗?” 奚玄卿反问仓灵:“我死,你会难过吗?” 仓灵摇了摇头。 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反应,也控制不了自己说的话。 然后,他看见自己握着火把的手抬起来,触上奚玄卿的衣角,火舌舔过,燃烧成烬。 火光明灭下,仓灵恍惚。 这张脸…… 这个人,到底是谁? 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他拼命地想要争取身体的主动权,要冲过去,要问他:“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第256章 “奚暮,是奚暮……” 喑哑的声贴在他耳边,隔开那火焰的哔啪声,潮水般震鸣的千人呐喊也被推开。 仓灵缓过来时,周围静谧一片,空无一人。 没有台下疯狂咒骂的人,他手上没有火把,祭台中央也没有被火蛇吞吃干净的……奚暮。 那张熟稔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手臂紧紧环着他,轻拍他后背。 仓灵咽了咽喉咙,带着泫然哭腔,一头扎进奚玄卿怀里,将猝不及防的人撞了个趔趄:“我以为你被火烧死了。” “你别死……” “我难过的,会难过的……” 奚玄卿没说话。 直到冷风刮凉脸颊,仓灵清醒过来,从他怀里退出去,只是眼睫还缀着湿润。 “是幻觉吧?安是愿设下的幻境……”仓灵低声说。 “……嗯,是幻境。” 倘若仓灵需要这样的自我安慰,奚玄卿不介意这么说。 面对两位先天神祇,安是愿根本没能力制造迷惑他们的幻觉。 这一切……不过是包裹着仓灵记忆的那层薄膜裂开了一小条缝隙罢了。 存在的记忆不会彻底消失,终有一天,它会冲破桎梏,赤.裸裸,血淋淋地铺陈在他眼前,逼着他去看。 祭台上并没有一个将要被烧死的人。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株形似兰草的植物,比起那个假的,它显得颓靡许多,叶片难见郁葱,如秋草般枯黄,顶端那雪青色的花哀哀地憷在风中,花瓣凋落,只剩包裹着花芯的几片勉强攀缀着。 这株花快要死了。 而从神祇身上汲取来的灵气,并没有作用在它身上 ,竟是由安是愿操控着,以祭台为中心,绕着绛仙草铺开,灵光直冲苍穹,与磨盘似的乌云相连接,从乌云中央冲开一个破洞,漏出炽烈的天光,罩在绛仙草身上。 怀渊是天外天的产物。 连接天外天的唯一通道在问心秘境。 而这个幻境是身为境灵的虞焰创造的,它就在问心秘境中。 问心秘境的承天通道是……陨土构建的墓穴! 早在万年前,是谁告诉虞焰想要救活楚漪,需要息壤的? 若是没有息壤,也可用陨土替代。 而唯一能射下天星,拿到陨土的,只有曾经身处天外天的女娲石。 又是谁告诉虞焰,可以用重生之阵令楚漪复活的呢? 这个阵法是怀渊创造的,而作用对象是安是愿,可惜,被天道放弃的安是愿,不可能被重生之阵复活。 不是怀渊…… 奚玄卿想,若是怀渊做的这一切,不可能还没发现能射天星的自己身份上的古怪。 怀渊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要安是愿复活,而不是离开鸿濛世界,回到天外天。 那么…… 奚玄卿一眼扫过去时,安是愿亦看过来,眼光相触,犹如短兵相接。 “你知道了啊……对不起,又骗了你一次。”安是愿有些失落,大约曾也纠结痛苦过,可经年累月的锉磨早已让他麻木。 他眨了眨眼,眉目间依稀还有曾经那个悲天悯人的国师身影。 “所以啊,我说我不配了。我所谓的‘爱’与‘善’让他们习惯了恶,我后来其实……怨恨过的……” “只是没人知道而已。” “没人知道我后悔了,但也没关系,反正史书两笔勾上的那个叫安是愿的人,是一个妖邪,是一个被焚烧杀死的异类。” “没人记得在星阁上跪了七天七夜祈求风调雨顺的国师,没人记得从夺嫡之争中失去一切,还能不怨不恨的皇子,没有人记得无数次向帝王谏言而被猜忌的皇叔,也没人记得那个跳下城楼,摔成烂泥,以半神之身的死驱散瘟疫的安是愿……” 他平静地说下这些刀子似的话,眉眼无波。 也是,他用了几十万年时间去平息的怨恨,即便恨意满池,也枯成干旱的荷塘了,皲裂的泥土中再没一条喘气的锦鲤。 他目光微转,手指轻抚心口,温柔地看向那株沐浴在圣光中的绛仙草。 带着幻境中被怀渊做成傀木的安是愿,和挣扎了几十万年不得解脱的他自己。 “只有他记得……” 他捂着心口,轻声道:“但我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记得了。” 他早就和怀渊进入这个幻境了。 好在,这里是怀渊的执念之地,不是他的,因而,趁着怀渊忘记后来的事,他默默地,一个人计划好了全部。 祭台自古便是祭天问神之地,问心秘境的天梯就在这里。 他便一早布下阵法。 用灵线拴住真的绛仙草,将假的带回星阁,骗过了仓灵,让他们都以为怀渊就在眼皮子底下。 再从仓灵和犼腹中的蛟龙神君那里汲取灵气,表面是滋养绛仙草,实际上是用灵气为阵法打开通天阵眼,搭建天梯。 他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不动声色地做好了一切准备。 奚玄卿发现,光晕之内,无法攻击,汲取的是他的灵气,便等同于他自己攻击自己,与自己对抗又如何能获胜? 唯一没有被汲走灵气的,只有隐于暗处,唯一没露面的九方遇。 或许只有他才能打破这道天梯屏障。 仓灵看着掌心灼焦的奚玄卿:“你知不知道九方上神在哪里?” 第257章 奚玄卿却蹙眉摇头:“他不行。” 九方遇的本体是息壤,倘若靠近天梯,非但不能斩断它,反而会成为天梯的一部分,加速这条通道的打开,无异于肉包子打狗。 奚玄卿宽袖微晃,露出个被桎梏其中的小人,仓灵一惊。 “你什么时候……” 话打住,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仓灵咬了咬牙,调出金翎,变作弯弓,既然不能用自身的灵力作箭,他便…… “咻——”剑鸣乍起,比以往哪一次都动听。 “不许!”奚玄卿通红着眼,攥紧他手腕。 仓灵歪了歪头笑道:“但很有用,不是吗?” 笼罩绛仙草的光晕犹如坚固的琉璃,被一支雪色的凤凰翎羽击中,迸出裂痕,羽轴和羽根上还沾着血,红艳艳的,自然不可能是天梯上的。 眼见,那裂痕在自我修复,一旁的安是愿唇角渗出一抹血,仓灵甩开奚玄卿的手,咬着牙迅速拔下第二根翎羽。 “别废话了!你若不想让我白白受伤,就让安是愿别插手!” “咻——!” 第二支羽箭射出,叠在第一支上,将裂痕扩成沟壑。 与此同时,安是愿已被奚玄卿擒住。 那裂痕,再无人能修复。 可头顶上,那压得极低的磨盘中央透出一缕斑驳光芒,正朝绛仙草四周承接来。 一旦触上,天梯搭成,怀渊就真的跑了! 弯弓搭箭,一刻不曾停歇,转眼间,那琉璃光屏上便插了六支翎羽。 裂缝也越来越大。 奚玄卿死死盯着翎羽,转眼看见幼犼奔来,撂下一句:“盯着他!”便一把扼住即将拔下第七根翎羽的仓灵。 仓灵唇色已有些苍白,眨眼间,奚玄卿便朝那琉璃光屏奔去。 仓灵忽然明白了什么,急道:“你别冲动!” 但来不及了。 纺梭大小的裂缝间,挤进一只手,血淋淋的皮肉挂在裂缝外,腥红的血一滴滴往下坠,而光屏内只余挂着碎肉的骨骼。 他的手还在往里挤,纺梭大小的裂口像剔肉刀一样,一寸寸剥去血肉,从掌根到手腕,从手腕到小臂,筋脉碾碎,血肉成泥…… 直到血肉退至肩膀,塞不进裂缝的骨头也被削去一大块。 可他距离那株绛仙草还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 光屏中的灵气灼食掉残余血肉,白骨森森的指尖却始终触碰不到那株兰草。 他袖中的黑块被甩出,化作人形,堵住抬步要走来的仓灵。 九方遇咬牙切齿狠狠瞪着奚玄卿,却也知晓自己不能轻易靠近,否则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僵持不下,就在这时,纺梭大小的缺口开始愈合,一寸寸挤碎奚玄卿的手臂,骨头断裂,喀嚓作响。 九方遇瞄向安是愿:“阵是他布的,我杀了他!” 不等他靠近,安是愿哀哀地看了眼几人,垂睫喃喃:“……对不起。” 紧接着,他桃木傀身的胸腔中浮出一颗黑木齿轮,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再看去,他的傀木身躯已崩裂成无数碎片,湮灭于疾风中,可他还站在那里,风掀不动他衣摆,扬不起他长发,他变得愈发透明。 而琉璃光屏中,那株被保护地好好的绛仙草消失了,玄黑的齿轮心脏出现在里面,又慢慢改变形态,化作一团似雾似石的东西。 没有人比奚玄卿更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天道割裂下的身体的一部分。 化作怀渊的那部分! 而安是愿的魂体浮现出一株兰草模样,随着风摆动,一片片凋落花叶。 他浑不在意,只望着屏障之中的那团雾石,恬淡地笑着。 安是愿好算计! 一开始就骗了他们,一层又一层的骗局! 第一次提出要和奚玄卿合作时,安是愿就知道奚玄卿不可能放过怀渊。 但他有他的计划,便装作不知道,利用奚玄卿将不甘心的怀渊带到他身边,脱离肉身,只余魂体的怀渊,才好被他控制。 这是安是愿第一次骗奚玄卿。 到这一步,奚玄卿是清楚的,不过是将计就计,大不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没什么好顾虑的。 第二次,是在这个幻境之中。 他藏着自己几十万年之后的意识,以十七八岁的安是愿来见仓灵和奚玄卿,是希望对方误认为这是安是愿的执念之地,怀渊藏在未知之地,让他们不急着行动,并且认为怀渊一定会为了他,自请入瓮。 这一次,骗过了仓灵。 让仓灵误以为怀渊在他体内,所以才对奚玄卿说安是愿就是怀渊。 但没骗过奚玄卿。 却又将奚玄卿误导进第三重骗局。 奚玄卿盯上了那株兰草,将其认作了怀渊的本体。 但总觉得还不够,还有哪里不对劲。 安是愿便引着这条线,将奚玄卿诱进了他最后的骗局。 星阁中,安是愿怀抱的兰草是假的,真的那株被放置在天梯构建的这个无人可侵的光屏中。 被如此严密保护的兰草,怎么可能不是怀渊本体呢? 于是,安是愿最后一重骗局揭开。 从一开始,那株兰草就不是怀渊本体,真正的怀渊,被安是愿藏在心里了。 在奚玄卿来到之前,他便在他和怀渊之间设下一个置换阵法。 第258章 只为将这骗局持续到最后一刻。 安是愿才是那株快要枯萎的兰草。 那是怀渊为他融魂的绛仙草…… 兰草为魂兮,傀为身。 将藏在齿轮心脏中的怀渊送入天梯中时,安是愿的傀身便彻底崩裂摧毁,承载他魂魄的兰草也要消散了。 裂缝越来越小,从纺梭大小缩至钥匙那么大。 安是愿一直盯着那裂缝,又转目至奚玄卿身上。 “我不明白,你刚刚为什么不杀我。” 奚玄卿冷汗满额,却还是不带怨怼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我说过,我只杀有罪的人,又或者……”伤过他的人,哪怕这个人是我自己。 他目光转向仓灵。 安是愿便明白了。 至少,几十万年前,那个冗长的,带着憾恨的故事里,安是愿没撒谎,奚玄卿看得出来。 奚玄卿不是没动过杀了安是愿的心思。 但他想,倘若易地而处,他希望他的小凤凰不会被伤害,他的小凤凰若为了复活奚暮做了什么错事,能不能也有个人可以包容他一点。 随着“喀嚓——”一声,裂缝阖上,绞断奚玄卿左臂。 那道缝隙在彻底阖上前,奚玄卿眼前一恍,目光亮起。 他的断臂还受意志操控,紧紧攥住那团雾气。 想要捏碎它。 却并不容易。 雾石是从天道身上剥落的一部分,即便早已被舍弃,也还是带着无穷力量。 博弈间,奚玄卿的骨臂变得发枯发黑,就要彻底坏死,粉碎。 而天梯就快要搭建成功了。 在那个瞬间,一道细流光从已缩成针孔大小的缝隙挤了进去。 瞬时化作一条青色的蛟龙,撑满了整个屏障内的空间,他用带着细鳞的身躯绕住雾石,死死绞缠住,一寸寸勒紧。 而他只是一只蛟龙,还不算神龙,无法登上天梯,天梯搭建地越完善,他的身体就越承受不住压力,千钧重压在身体上,一寸寸刮掉鳞片,青色蛟龙变得血肉模糊。 蛟龙悲鸣,声声质问:“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要骗我,师尊…… 为什么要伤她,为什么要告诉她是我放弃了她,为什么要让她那么痛苦,为什么要让我遗忘她……” 幼犼躺在地上,扒着嗓子呕吐,两眼发花。 断臂的奚玄卿被冲力弹开,仓灵上前扶住他。 九方遇又急又恨地咬牙切齿,奈何体质特殊,不能寸进。 安是愿……魂魄稀薄到快要彻底消散了。 面对如此变故,他紧盯着怀渊,面容却平淡无波,似乎如何他都能接受。 “我是恨你的…… ” “知道你是天道安排来左右我命运的人时,我没有恨过你,你让我住在这傀木身躯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时,我没有恨过你。” “可你……不该让我被困在无穷的孤独岁月里,连人都做不成地去活几十万年。” “几十万年……真的很长啊…… ” “可你,从来都是这世上唯一爱着我的人,我怎么舍得呢。” 我曾无差别地去爱所有人,想做能听到他们心愿的神。 可原来,他们不是爱我,他们只是需要用我。 利用我、榨干我、放弃我、背叛我…… 没有人爱过我的,从来没有。 只有你…… 风吹沙砾般,魂魄的消散已融他足踝,安是愿无悲无惧地坐下,眉目间一片释然。 我努力了。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我想要你回去,我想要自己得到解脱。 倘若,你回不去。 那么,我们就死在一处吧。 安是愿闭了闭眸,最后望了眼承天接地的天梯,耳边只剩绞缠骨骼的嘎吱声。 天地静止,所有声音都消散了。 他仿佛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唤他:“……阿愿。” 安是愿:“嗯,我们……一起。” 噼啪——喀—— 哗—— 琉璃碎了很久,从天到地,坠落地如同一场宝石雨,却是带着尖锐锋口的。 仓灵被奚玄卿单臂揽在怀里,压在身下。 仓灵喘了几口气,低声问将脸埋在他脖颈间的奚玄卿:“你还好吗?”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嗯”了声。 仓灵松了口气:“一切都结束了吗?怀渊死了是不是?他没能回到天外天,他死在这个红尘中了。” “……嗯。” 这次回答的有点慢,声音也很轻。 “那……我这也算是帮你了吧,虽然没帮大忙,女娲石的事你别忘了啊,你答应我的。” 这一次,没听到奚玄卿回音。 仓灵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提的太早了,应该出去后,大家都疗好伤,再说才是。 “好了,我先不提,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 他的话哽在喉中,没说完。 他看见幼犼绕着祭台中央,被撕成粉碎的蛟龙尸身,他看见通神柱下躲避的九方遇半跌半爬地踉跄走来,一双眼通红,紧紧盯着……他身上压着的奚玄卿。 说出了一辈子也不肯开口喊的称呼。 “……师兄。” “……师兄!” “师兄——!” 冷汗瞬时浸透仓灵浑身。 第259章 只有一两片碎渣嵌入仓灵手臂中,他便觉得很疼,那将他护在怀里的奚玄卿呢? 仓灵怔怔抬手,触向奚玄卿后背,指尖刺痛。 他无意识地:“你……你……” 没有反应。 仓灵吞了吞喉咙,迟来的血腥味溢满鼻喉,呛出眼泪。 “……奚……暮。” 第82章 亡讯 阿韵是丹穴山上一只刚生出灵智,化形没多久的云雀,被孔雀明王指定入凤凰宫照顾凤主时,她是懵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即便只是一个凤凰宫侍女的位置,也有无数羽族氏族的小姐和公子争抢,只为在凤主面前露脸,最好被凤主看上,要是攀上这高枝,整个家族都能获得无上权力和荣光。 偏偏,孔雀明王挑上她这么一只小云雀。 毫无背景,修为也低。 她问明王为何选她,明王只说:“你出生在丹穴山,很干净。” 阿韵听不太懂,但不重要。 贴身伺候凤主,守在凤凰宫中,不用做冗杂的粗活,就连那些修为高深身份高贵,却只能守在外殿的姐姐都对她礼貌客气,无比艳羡。 他们都在打听凤主私事。 为何这么多日都未踏出寝殿半步,万灵境的事全权交给孔雀明王打理,凤主却不闻不问。 要知道,凤主从来宽容,对很多事并不那么在意计较,孔雀明王就不一样了,他太精明太凶悍,手段毒辣残忍,谁都不希望这样一个人长时间代凤主行事。 阿韵记着孔雀明王的叮嘱,只对他们道:“尊上在修炼,闭关呢。” 事实上,那只漂亮的凤凰已经沉睡七日了。 阿韵每日要做的,就是轻手轻脚细细擦拭凤凰的羽毛,将那几处结痂的伤口清理干净,一点点敷上孔雀明王给的昂贵药膏。 凤凰昏睡不能进食,但又不能被瞧出端倪,每日饭菜端进寝殿后,都是在明王授意下,被她吃掉的,不过几日,阿韵气色都被养好了。 羽族天生都对凤凰有无限崇拜,从未被人间权势和利益侵染过的阿韵也不例外,她是真心希望凤凰赶紧醒过来,好起来。 因而,她每日都会同陷入昏睡的凤凰说话,希望这一点点外界刺激,可以让凤凰早些醒来。 “尊上,已经第八日了,您什么时候能醒啊?明王殿下真的很担心您,但万灵境的事情太多了,他得替您处理,就只好由阿韵来照顾您了,但他每晚都会回来陪您的。” 化作原形的凤凰蜷缩在锦绣被褥间,阖着眼沉睡,华丽的翅膀收拢身侧,长长的尾翎铺满了整张床榻,逶迤至地毯,雪白无垢的翎羽间有几处已经结痂的伤口,快要痊愈,但生生拔去的翎羽至今也没长出来。 阿韵第一次见到凤凰的时候,是在八天前。 他浑身是血,被孔雀抱在怀里,避开整个万灵境的耳目,直接带回凤凰宫。 阿韵记得,那个时候凤凰并没陷入沉睡,他沾血的睫毛半垂,凤眸中偶尔露出一闪即逝的光,双臂抱着孔雀的脖颈,双唇喃喃着,在说什么,很轻很缓,阿韵听不清。 孔雀安抚着他,将他变回原形,抱在怀里哄了许久。 凤凰便沉沉睡去了。 翅膀尖覆在脖颈间悬挂的那枚雕琢成人形的玄玉上,紧紧护着,不许任何人碰。 凤凰沉睡的第一夜,阿韵听说问心秘境毁了。 失去这道屏障,深渊里的邪魔很快便会爬出来,扰乱三重境的秩序和安全,大家都很担心,生怕哪一天平静生活就到头了。 阿韵知道凤凰是天生的祥瑞,一声凤鸣便能驱邪避灾,便将这些事讲给沉睡的凤凰听,希望他赶紧醒来,带领整个万灵境的生灵度过危机。 凤凰沉睡的第二天,阿韵听说魔域危机解除了。 问心秘境虽然毁了,但忽然出现一根神骨,横亘在三重境和魔域之间,犹如一把大斧劈下,阻断两界的通道。 这场危机还没来得及开始,便结束了。 凤凰沉睡的第三天,孔雀回了一趟凤凰宫。 他看起来很疲惫,却拒绝了阿韵准备的沐浴热水和吃食,只坐在床边,撑着额颞,温柔地看着凤凰,时不时抚过那雪白翎羽,也不说话。 直到后半夜,阿韵都快睡着了,孔雀忽然蹦出一句:“你还不肯醒吗?他……他或许快不行了。” 瞌睡中的阿韵掀开惺忪睡眼,目光无意落在凤凰眼睫上,恰好看见一滴泪坠落。 可凤凰还是没醒。 凤凰沉睡的第四天,凤凰宫来了不速之客。 是几位氏族大家的小姐,她们打扮成侍女的模样,却仰着一张盛气凌人的脸,闯进凤凰宫,颐指气使地对拦在寝殿前的阿韵说:“你别隐瞒了,我们都知道了,凤凰受伤了,还在沉睡,如今这万灵境有我们几家说了算,你一只小云雀还是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她话没说完,阿韵就看见那只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滚落在地。 纤纤玉指就那么被齐齐切断,迟来的疼痛终于让愕然的女人暴出痛苦面色,却看到什么恐惧至极的东西,疼都没敢喊出来。 只因幽幽出现的孔雀食指抵唇,很轻地说了句:“别吵到他睡觉。” 这时,阿韵才知道,九天境上那位神尊快不行了,而魔域危机消弭后,九天境神族式微。 第260章 万灵境羽族的几位长老,竟生出了想趁此机会打压神族,站上三境之尊的位置的想法。 对此,孔雀抱臂冷笑:“你们当本座死了吗?” 凤凰沉睡的第五日,阿韵端着热水走进寝殿,便见一只翎羽华美如蓝绿宝石的孔雀,与榻上雪白的凤凰依偎在一起。 漂亮的,泛着绿松石光泽的翎羽间,隐隐有伤痕。 那一日,阿韵听说试图造反的几个长老被孔雀明王杀了…… 连带着那点自不量力的反心,一同摁灭。 凤凰沉睡的第六日,无事发生。 这是在阿韵眼中,风平浪静,但她知道,这不过是因为自己整日在凤凰宫中照顾凤凰,不通外人,消息闭塞。 凤凰沉睡的第七日,依旧无事发生…… 但凤凰似乎醒了一次,并在深夜悄悄化作人形,那双惺忪疲惫的眼茫然地眨了几下,扫了眼空荡荡的寝殿,便又蜷缩在床上沉沉睡去。 那一夜,凤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栖在丹穴山的梧桐树上,拥有一双桃花眼的男人站在树下,沉默着看了他很久,而后,男人掏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地剐下自己的血肉,一块又一块…… 男人将割下的血肉递到他手中,立时化作一块块漂亮的玄玉。 他抬眼,面前的人只剩一具骷髅,浑身上下半片血肉都没了。 骷髅的下颌抬起,落下,对他说:“……对不起,只剩这么多了。” “你拿去救奚暮吧。” 仓灵望着他:“我要救奚暮,那你又是谁?” 骷髅下颌又动了下,一阵风吹来,骨骼化作灰烟,消散在空气中,连带着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奚暮。 惊梦,苏醒。 仓灵再也睡不下去,逃得过现实,逃不过梦境。 迟钝的记忆一股脑涌来。 他想起来了…… 蛟龙绞死了怀渊,也被天梯抹杀。 天梯崩裂,碎成无数锋利刀刃,无差别攻击了所有人。 他来不及躲闪,被奚玄卿护在怀里,压在身下,他替他挡去了所有致命攻击。 伤痕累累的后背,布满碎渣的血肉,生生切断的左臂…… “师兄!师兄……你不许死,你撑住!” 眼前是九方遇崩溃的哭喊,是九天境神祇们一张张悲伤的面色。 仓灵记得,那天下午,秘境外的阳光终于透了进来,那个被奚玄卿布下,笼罩住整个秘境的阵法失效了。 因为阵法的主人已经…… 仓灵不记得,孔雀是如何将他从奚玄卿僵硬的,死死抱着他的臂弯间拽出来的,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回到了凤凰宫。 他醒来时,孔雀并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小姑娘满脸担忧地守在他身边,泛着哭腔,又是欣喜地说:“尊上,您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七天了,不!是整整七天零八个时辰!” 他睡了这么久吗? 仓灵刚醒,有些茫然。 犹然记得,自己被孔雀抱走的时候,奚玄卿被巽何上神灌了很多药,甚至醒了过来,那双桃花眼隔着许多人朝他看了看。 巽何上神是整个三重境最好的大夫,奚玄卿修为高深,不会有事的…… 对! 女娲石不比普通人,只要石身还在,哪怕留着一点点,都能活下去。 那小侍女激动地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直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不对不对,明王大人说了,不能相信任何人,我还是去找明王殿下吧。 一拉开寝殿大门,就和外头踌躇不得进的侍卫碰个正着。 那侍卫道:“阿韵姑娘,九天境遣人来,说是要见尊上,我是直接禀报明王殿下,还是等尊上定夺?” 倘若仓灵还睡着,阿韵肯定要让人去找孔雀,但现在…… 阿韵一回头,穿着雪白中衣,只披了一件绯红外袍的仓灵擦身而过,鞋也未来得及穿,他赤足朝凤凰宫外走去。 阿韵眉头一皱,吩咐侍卫去唤孔雀,便急急提着鞋跟上仓灵。 宫殿外的长阶上,坐着一个人。 萧瑟秋风阵阵催落枫叶,一瓣瓣地拍打在他肩头,他佝偻着后背,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微仰,对上仓灵的眼。 是九方遇。 仓灵有些微的失落,他还以为…… 但想来,那个人伤的那么重,即便不要命,也得疗养很久吧,没那么快下的来床。 “他让你来的?”仓灵问。 九方遇“嗯”了声,嗓音哑地像是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从来桀骜的眼也蔫地像是霜雪打过。 赤红的,微肿,睫毛还湿着,像是被雨淋过。 仓灵看天,今日的万灵境是阴天,地面干燥,并未下雨。 他梗在喉咙里的话,咽了咽,吞了下去。 只问:“有什么……事吗?” 九方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锦囊,递到仓灵手上。 九天境特有的云织绡,柔和绵软,同奚玄卿的衣裳是一个料子,能摸出来里面是一块触手微凉的玉石。 不用打开,仓灵也心中了然。 奚玄卿兑现了他的诺言。 仓灵咽了咽喉咙,犹疑许久,才问道:“他还好吗?” 第261章 九方遇又“嗯”了声。 垂下眼睫,极快地将酝酿练习过的话,一口气道出:“他很好,天梯碎片虽然锋锐,但都是皮外伤,养养总能好起来。” 九方遇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一开口,有些话就控制不住流淌出来,像血,像岩浆,像腐蚀活物的酸水。 那些伤很重,但若在平日里的奚玄卿身上,确实养养就好了。 可于现在的奚玄卿来说,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有些话,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只能背过身,压着几欲崩溃的情绪。 “东西我送到了,没事我走了。” “等等。”仓灵从袖中掏出一块碎布,那是在秘境中他和奚玄卿签下的契约,他答应帮奚玄卿对付怀渊,奚玄卿答应给他女娲石。 “如今,钱货两讫,你帮我告诉他,从此,我们便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九方遇接过那摁上手印的碎布,呼吸愈发急促,再抬眼时,已是湿红一片。 他倏地笑了一声,颤声喃喃:“各自……安好?” 或许再多停留一刻,他就要不管不顾,将一切都倾抛出来了。 所幸,他没有。 转身离去,逃也似的。 枯黄的梧桐树叶打着旋飘落,而后静静地被抛弃在泥壤中,一动不动。 仓灵盯着那片落叶想:刚刚,并没有风…… 他抱着膝盖,攥着锦囊,坐在九方遇刚刚坐着的台阶上,地砖沁凉,贴着足底的皮肤,绯红的细绳拴着小小金铃系在足踝上。 摸了摸胸前的玄玉吊坠,唇角一点点勾起来,很艰难似的。 身着华丽羽氅的孔雀不知何时出现的,蹲在他面前,单膝触地,握着他足踝,用掌心暖着,再套上白靴。 仓灵怔了下,扬起眉眼,捧着锦囊说:“女娲石,他给我了。” 孔雀一言不发,直到两只鞋都穿好,将他打横抱起,往寝殿走。 仓灵慢慢地说:“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复活奚暮了?” 他明明笑着,一双凤眼睁大,像是天真的孩子那样直勾勾盯着孔雀,仿佛在问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块糖,可以甜蜜到将一切苦涩都驱散的糖。 孔雀瞧着难受,索性撇开眼。 万灵境的事务,都是他在处理,他自然知道九天境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那一日,奚玄卿的伤,他也看在眼底。 他只望了望层层浓云上的天。 已经很久没见到晴日了。 孔雀垂眸,哄道:“是,你很快就能复活奚暮了。” 仓灵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 似埋伏在灰烬中的火星,被意外飘来的干草捕获,霎时间死灰复燃。 却也是饮鸩止渴。 …… 又是七个日夜过去。 丹穴山谷间的熔岩,炼化了仓灵的玄玉,以及奚玄卿托九方遇送来的那块女娲石。 当熟悉的那张脸从沸腾的岩浆中缓缓露出时,本该激动的仓灵怔了许久。 这张脸,在梦中,也在眼前出现过许多次。 仓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久没见到奚暮了,一时间竟分不出,眼前新生的生命究竟是奚玄卿,还是奚暮。 但很快,他彻底走出熔岩,赤身裸.体地走到仓灵面前时,仓灵对着那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认出来了。 这不是奚玄卿。 可……他也不是奚暮。 或者说,不完全是。 仓灵呼吸急促,说不上是激动,满意,还是难过,不满意。 他扑进男人怀里,哭了出来,泪水一滴滴落在男人胸膛皮肤上。 他说:“奚暮,抱我。” 男人才僵直着手臂,依言而行。 他说:“奚暮,我是仓灵。” 男人僵硬地复述:“仓……灵。” “奚暮,说你爱我。” “我……爱……你。” …… 凤凰宫的凤主寝殿里,住进了一个男人,万灵境最好的巫医被连夜拉进宫。 诊断完的巫医说:“我说他活着,是因为他这具身躯拥有一切活人的体征,可他就像个空壳一样,里面是空的,这样算活着吗?” 偏偏那凤主疯得彻底,竟笑着说:“当然活着!他会抱着我,有体温,有呼吸,有时候还能回答我说的话,以后,他也一定可以陪我聊天,同我走遍人间,看遍四季轮转,就像以前一样……” 巫医:“……可他没有心跳。” 仓灵:“我以前丢过心,不影响的,总能长出来的……” 巫医:“他也没有灵魂。” “能长出……”仓灵眼神闪烁了一下,茫然地问巫医,又像是在自问,“灵魂能长出来吗?” 巫医:“……” 这问题不好答,很有可能是个送命题。 芋沿的兔好在这疯疯癫癫的凤主自己答了。 “能!一定能!” 他不能失去他了。 他好不容易回到他身边,是他的宝贝,一定要圈好,护好。 仓灵想,曾经奚暮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直到失去他,没有心的胸腔里才酸酸楚楚地长出一颗无形的心。 当时光被辜负浪费后,才能从记忆里将其中一段拎出来,拍拍上面的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 他已经这样感叹怀念太久了。 第262章 如今,他再度拥有。 他不允许任何人将其击碎打破,哪怕只是泡沫。 这世上,不是谁都愿意站在原地等你,但奚暮会,他什么都好,就是……已经死了。 可现在,他又重新回到他身边了! 巫医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也不敢再在凤主的兴头上,说那些违逆之言,只能默默背着药箱离开,叹一声,便缄默不言了。 外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都有。 但仓灵不在乎。 甚至对外宣布,他要和那个叫“奚暮”的男人成婚。 他要将这场婚礼办地声势浩大,热热闹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奚暮会永远在一起。 请帖撒满了三重境。 九天境神尊的那张请帖,是仓灵亲自写下,遣人特地送去的。 他承诺过的,和奚暮成亲的时候,一定请奚玄卿来喝一杯喜酒。 这样……他就能看看奚玄卿的伤好了没有。 孔雀捏着请帖,坐在烛台前,想了一整夜,直到烛泪堆成一滩热液,再凝固地分不清先来后到,他终于释然。 他的小凤凰开心就好。 和谁成婚有什么要紧的? 你需要照顾你的家人,我可以是,你需要驱策的属下,我可以是,你需要爱人,我也可以是。 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一直陪着你,从不拘泥于某种陪伴关系。 我从不觉得,我和你的感情,比不上狗屁的爱情高贵。 我永远不会伤你,不会背叛你,不会让你难过。 我的小凤凰,表哥一直在你身边。 我是你最虔诚的信徒。 他会在他婚礼的那一日,挽着小凤凰的手,穿过重重殿门,在所有人的瞩目下,将他的小凤凰交给那个“活着”的人。 然后……连带着他那个男人,一起保护好。 仓灵日日都在凤凰宫里,守着他失而复得的宝贝,有孔雀帮忙筹措婚礼的事,他什么都不用操心,望着奚暮那张完美的脸,感受着他的体温,仓灵的眼也亮了起来,溢满光彩。 像是彩蝶扑火前,被光照地最漂亮的那一瞬。 也像急风骤雨来临前,无端安稳虚挂天际的暖阳。 直到婚礼的那一日,奚玄卿并没有来喝喜酒。 而是,传来了一道亡讯。 九天境遣人来传话,说是神尊已殒,今日正是他的头七。 仓灵穿着大红的喜袍,望着那个一身桑麻素衣,前来传话的仙使。 淡淡的胭红遮不住煞白的脸色,天地间只剩下他红艳的喜袍,艳地刺目,万物失色。 他怔了许久,才默默转眼对孔雀说:“我好像得了眼疾,耳朵也坏掉了……” “还是……我病了,生出了幻觉?要不然,我怎么会听见他说……” 奚玄卿已经死了呢。 第83章 结局(上) 凤主大婚,自然办得声势浩大,旷古绝今。 即便时间仓促,即便同九天境的那位神尊丧礼撞上,也没人说什么。 一来,九天境那位殒落后,这三重境还有谁能与凤凰实力相当? 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位凤主便要成为三重境的新尊主了。 二来,那位神尊殒落时,严令禁止丧礼大操大办,就连他身殒的消息,都是好几日后才被人渐渐悉知。 彼时,众人想的是,神尊怕自己殒落的消息太快散播出去,会引起野心家的异动,生怕趁这空档将准备不足的九天境打个措手不及。 而唯一有这实力的…… 谈及此,他们目光不约而同地挪到仓灵身上。 曾听闻在九天境住了三百年的凤凰忽然跑回万灵境羽族,听闻奚玄卿曾提剑堵在万灵境入口,还听闻这两位曾刀剑相向,视彼此为死敌。 局势明朗,众人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就倾斜了。 他们明白了,这场仓促的婚礼不是婚礼,是给三重境所有人一个站队的机会。 没有人敢推脱不来,收到请帖到婚礼时间,只有三日,为了不迟到,极南极北的偏远小族跑死了无数异兽坐骑,人间帝王乘上当宝贝藏在祖宗皇陵的飞天龙辇,不受九天境管控的各路神祇各显神通,就连还在丧期的九天境神君们也都沉默着到了场。 收到请帖的人都来了。 除了那位,凤主亲手写下请帖邀请的九天境神尊奚玄卿。 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现场座无虚席,却明显气氛凝重,甚至于压迫感极强。 仿佛这不是婚礼,是丧礼。 每个人都在笑,是僵硬的,每个人都在寒暄,是心不在焉的。 巽何默默给眼眶红肿的少司命递帕子,九方遇沉默地斟了一杯又一杯醉仙酿往下咽。 谁都没注意,布下浩瀚结界,阻拦风雪的上空,吹来一阵风,裁下一块装饰门梁的轻红薄纱,悠悠飘下,落在一身大红喜服的凤主额前。 结界像是破了个窟窿,鹅毛大雪飘下,染白了红纱,欺霜了喜袍。 红毯尽头,当婚礼的另一个主角出现,露出那张俊俏却木然的脸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不已,唏嘘万千。 他们不知,该感叹万灵境的凤主,要成婚的对象,竟长了一张同奚玄卿一模一样的脸。 还是该震愕于此人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红毯这端的新人却隔着红绡仰头,望那无端袭来的风。 第263章 仿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拂过他眼尾眉梢。 他下意识去捕捉,却什么也没碰到。 盛装出席的孔雀牵着他的手,指尖轻揉他掌心,将人从虚空中拽回。 仓灵轻喃:“他真的死了吗?” 孔雀:“……” 仓灵:“奚暮会回来吗?” 孔雀:“凤凰,回神,奚暮就在你对面。” 仓灵眨了眨眼,看着红毯尽头那张熟稔的脸,终于又笑了起来:“对哦,他在呢。” 刚要抬步走去,却被孔雀轻轻扯了一下:“凤凰,你若不想成婚,我们就不成了好不好?” “没有啊,我想的,我……期待了很久了,奚暮也等了太久了,他等了三百年。” 他们彼此相爱,就该成婚。 该在天道瞩目中,该在众生见证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修成正果,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即便这过程不尽如人意,布满了荆棘坎坷,充斥着无数血和泪。 即便奚暮爱他的时候,他不爱他。 他爱奚暮的时候,奚暮已经无法爱他。 可都没关系。 都过去了。 他等的那个,用生命爱他的人,就在眼前,在这百尺红毯的咫尺尽头。 仓灵想,他欠奚暮一场婚礼。 他犹然记得,在凡尘境小镇的成衣铺里,那个望着绯红喜服,满眼艳羡的青年。 他犹然记得,在秘境外,单膝跪在他眼前,向他求婚,却被他拒绝时,青年努力压下悲伤后依旧笑看他的桃花眸。 他犹然记得,永忆桥尽头那个尘封三百年的小院里,挂上的红灯笼,悬满屋梁的红绸,还有他笨手笨脚剪下的贴满窗框的喜字。 以及……被打翻,没来得及喝上的合卺酒。 那是他欠奚暮的一场婚礼。 现在,他补上了。 他走向了他的三百年前,走向了用生命去爱他的奚暮。 红绡挂在他发冠上,长长地飘飖在身后。 无人关注的风雪苍穹,一阵风驻足停留,目送仓灵走向他的挚爱。 …… 时光回到半个月前。 九天境,玉宸宫。 “你两次死在涅槃劫中,灵核都快烧完了,石身又被你割地七七八八,断了一条手臂,扎了满身的天梯碎片,你教我如何救你?啊?!你让我如何给你治?” 从来沉静稳重的巽何上神头一次发了那么大火,神尊的寝殿中一片狼藉,那些被试了一次又一次,不顶用的灵丹妙药被他弃掷一地。 他捂住额颞,哑声闷沉道:“……奚玄卿,我救不了你。” 医者自责,患者却冷静到过分。 苍白地像是死了很久,又被冰封尸身很久,却还在喘着气,躺在床上,抬指都费劲的奚玄卿并不多意外,又或许也在隐隐期待这一刻的解脱。 他只道:“没事,我心底有数。” 巽何怒瞪他:“什么没事?怎么没事?你他妈砸了我招牌!这天底下有一个我没治好的司命就够了!不需要你给我添堵!” 寂静的寝殿中,是太久的沉默。 奚玄卿:“我时间不多了,这么耗下去不好,我还有事要做。” 巽何沉沉道:“七日,最多还有七日。” 奚玄卿笑了笑:“够了。” 七天时间,他将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地明明白白。 在他死后,九方遇会坐上他这个位置,但他这个师弟武力很强,能镇得住场,奈何做事冲动,他便叮嘱善于谋算的巽何从旁辅助。 凡尘境不能没有轮回,司命一职很重要。 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奚玄卿吞下一枚药丸,终于有了走路的力气,他将那烙着七星的北辰玉给了少司命,将一切真相告诉他,陪着他从夕暮到凉夜,从难过到不得不释然。 在少司命毅然要替兄长守护人间的承诺中,奚玄卿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就这样走遍了整个九天境,一枚枚的虎狼之药下肚,到后来,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他将剩下的半瓶全部咽下,拖着千钧重的步伐,走进天狱,在曾经囚禁过仓灵的牢房里,在那布满抓痕的墙壁边靠着睡了一夜。 而后,下了一道死令——疑罪从无。 罪案不得只看表象,需追溯因果,否则不允许用刑判罪。 无论是人、妖,还是神。 他早已瞎了一只眼,在另一只眼也看不清稀的时候,靠着感觉写完了最后一道遗令。 九天境的所有事务,终于做完。 他卸下沉重的担子,终于脱掉了九天境神尊的责任。 这一刻,他只是奚玄卿。 万灵境的喜贴送来时,他的眼前已经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自然也看不到仓灵亲手写的字,何况是喜帖背后隐藏的一行小字: ——你是奚暮吗? 有墨渍涂抹,但并未完全覆盖住。 另起一行: ——只要你说声不愿,这婚我便不成了。 又是一年七夕,准备在凤凰花树挂上姻缘红线应节的月下仙人止了步。 他看着奚玄卿坐下凤凰花树下,攥着那封喜帖,从天黑坐到天亮。 剩下的最后一日,他去了凡尘境,一个叫沧茫道的地方。 那里盛开了一大片芦花,风一吹,纷纷扬扬似雪花飞舞。 第264章 飘在他肩上,漏出他指缝。 他能摸得见。 老槐树下,是早已被毁的坟墓。 他记着曾经那具骨骼躺卧的位置,缓缓睡进去。 再也没睁开眼。 待到九方遇寻来时,他连尸体都不剩了。 芦花被风吹开,露出一小块玄石。 其实女娲石的成份已经少得可怜,早在好几日前,奚玄卿将自己剐了个干净,分裂出两块女娲石。 一块,要代替幻境中已被虞焰燃烧干净的神骨,拿去镇压问心秘境。 一块,送去万灵境给仓灵,完成他最后的承诺,复活奚暮。 九方遇知道,这最后一块玄石是什么。 它同女娲石不太一样,他玄色琉璃般的外壳下,流淌着一股凝质的水心。 这是……奚玄卿的心。 一颗石头,凭空长出了心。 在没有凤凰心的情况下,在爱上仓灵之后,在咽下数不清的苦果中,一颗石头活生生长出了心。 坚硬的琉璃外壳不堪一击,内里的流动心液柔软温热。 这颗心,也是留给仓灵的。 它随着喜帖和他的亡讯,作为贺礼,送到了仓灵手中。 有了它,奚暮三百年前的记忆就回来了,空壳将被注入魂灵。 但和奚玄卿无关。 …… 那颗心挂在仓灵胸前,掩在繁复的大红喜袍下。 他攥着它,才走完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宴席尽,宾客散。 凤凰宫燃烧着巨大的红烛,烛泪淌个不歇,烛芯煎熬作响。 仓灵端过合卺酒,走到铺着大红喜被的床榻边,静静看着那张无悲无喜,犹如玉胚雕琢成的完美面容,那双桃花眼倒映着仓灵的脸,可他却没有在看他。 “是不是只要将它放进身体里,你就能回来?” “是不是这样,你就从未消失过?” 奚暮看着他,那双眼是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就连茫然困惑都没有。 他理解不了仓灵的话,也无法作出回答。 仓灵递给他合卺酒,他便接过来,叫他喝,他便仰头饮下,叫他替自己摘下发冠,他便照做,叫他为自己宽衣,他亦遵从。 仓灵紧紧攥着石心,他不知自己作出选择后,等着他的是奚暮的回归,还是奚玄卿永远消失。 倘若,这颗心能让奚暮回来,那又如何证明这颗心的主人不是他要等的人呢? 可他要等的人……为什么要是奚玄卿呢? 将这颗心送到奚暮胸前的那一刻,不知何时坠落的泪,溅在手背上,像一根刺,狠狠扎醒了他。 他蓦然抽回手,将石心护在怀里。 凤凰心疯狂跳动,挣扎,一股股泛酸苦水涌上喉咙,潜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若那么做了,他将永失所爱。 他崩溃到大哭,伏在奚暮肩头疯笑。 假的! 假的!! 活在三百年前记忆里的奚暮,爱的是三百年前凡尘境的小妖怪。 回来的,只会是失去小妖怪的那个凡人修士。 他额头抵在奚暮温热的胸膛前,啄吻掌心捧着的石心。 “别走……” “不要走……” “你不能又扔下我,不要再一次把我弄丢了……” 这一次,我知道,哪怕再有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我都无法找回你。 你能不能别走…… 陷入迷乱中的仓灵,甚至冒出疯狂的念头,不管奚暮和奚玄卿在他心里算不算同一个人,都没关系,哪怕是……三个人一起呢…… 但他不要求回来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爱人。 一遍遍啄吻,又一遍遍愤恨地啮咬,要在奚玄卿的心上留下齿痕。 他没注意到那颗冰凉的石心在发烫。 也没发现,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奚暮的手臂抬起,圈住他,搂在怀里,让他贴着他的胸膛。 胸膛温热,体外的心脏砰砰跳动。 仓灵蓦然一顿,抬眸间,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垂的鸦羽长睫下,那双眼睛映着红烛暖光,泛着无限缱绻。 “……不要走!” 久久地,迟来的一声长叹。 没有灵魂的空壳,在没有命令引导下,艰涩地说:“好,不走。” 话音刚落,便被怀中人挺身堵住唇,泪水一滴滴坠下,淌在唇角,弥漫在唇舌间,化作苦涩的吻,又随着红烛暖光的温度热烈纠缠。 仿佛只有一直燃烧,一直升温的躯体,才能证明彼此还存在。 窗幔缓动,红绸被褥被揪皱…… 沉甸甸的,仓灵似陷入一场幻觉,他躺在绵软的云层上,身下的柔软散开,他心惊胆战地跌落深空,又落入另一片绵云上,缠裹他,贴在皮肤上,安抚不断悸动发抖的灵魂。 他一下子觉得时空溯洄,来到三百年前,奚暮单膝跪在他面前,捧着他足踝落下轻吻,温柔而诚挚地向他表明心意,说他爱他,说想同他成婚,要与他长厢厮守。 这一次,他没拒绝,他捧起奚暮的脸,在对方唇角落下吻,矜持地“嗯”了声。 又说:“你怎么才说出口呀,我等你好久了。” 在被泪水淹没的视线里,他看着布满活人气息,生动无比的一张脸,贴着他,一寸寸吻遍他。 第265章 光怪陆离的幻觉中,奚暮背着他,说说笑笑,走过永忆桥,他和奚暮在永忆桥尽头的小院里,无人打搅的深夜中,红烛下,双臂交缠,绕过对方的,饮下合卺酒。 真正的痛感来袭前,对方却没有继续下去。 仓灵只感觉自己被一遍遍吻着脸颊,舐去泪水,缠绕他的温热皮肤撤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红绸被面。 温度一寸寸远离。 仓灵好冷,他有种预感,这一离开,将会永久失去。 他从半醒半梦中挣扎出来,死死地抱住对方。 “你别走,你不能走,不许你走……” 被他抱着的人一顿,阻止了想继续下去,想用真实体感去感受他,证明他还在的仓灵。 熟悉的嗓音贴在他耳畔,却又飘渺在天际。 “我不能……” “我……我不能这样对你,仓灵,放手。” “不放!”意识混沌的仓灵,不知道要怎么留下人,一口咬在对方肩头,烙下深深痕迹,满齿的血。 似乎过了一会儿,又像过了许久。 红烛燃到了尽头。 “你认错人了,不是我,我该走了。” “奚暮还给你,奚暮不会消失。” “他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直到时间尽头。” 明明他还抱着他,明明身躯还是温热的,明明什么都没变。 可在红烛迸出最后一道炽热的光,回光返照一般,又骤然熄灭的时候,仓灵还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要永远离开了…… 留不住。 他没有哭,也没有胡闹着撒泼打滚,更没有发疯。 他只是抱着他,埋在他怀里,听着一颗心平稳跳动,静静地问:“你还在吗?” “嗯,我在。” “你还在吗?” “……在。” “你还在吗?” 寂静。 仓灵顿了顿:“你还在吗?” 无声。 “你还在吗?” “我在。”有了回答,但燃尽的红烛没再亮起,仓灵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你在吗?”仓灵嗫嚅着,逼着自己直面逃避了无数次的那个绕不开的名字,“奚、玄、卿。” “……” 奚玄卿曾是奚暮,但奚暮不是奚玄卿,回答不了。 奚玄卿消失了。 仓灵发现那颗石心没了温度,不再跳动,流动的心液淌进了奚暮的胸膛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冰冷琉璃外壳。 夜尽,天明。 仓灵忘记了自己昨夜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 直到睁开双眼,枕畔一双桃花眼含着些微羞涩和惊喜望着他时,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些年的一切到底是噩梦还是真实。 青年赧红着脸,温柔地吻了他一下。 “阿灵,早。” 仓灵眨了眨眼,喉咙哑地发不出声,艰涩地:“……奚、暮?” 奚暮笑了笑,亲昵地抚摸他脸颊:“怎么哭成这样?对不起,我昨夜……是不是太欺负你了。” 但很显然,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可这个过程,奚暮仿佛失忆了一样,但想来自己肯定是不舍得他的阿灵受伤的,阿灵一喊疼,他就停下了。 来日方长,他不着急。 他能感觉到,自己和仓灵往后还有大把大把的光阴等着挥霍。 奚暮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的温柔,他轻轻地抱着仓灵,在他耳畔说: “阿灵,谢谢你,愿意等着我。” “谢谢你,找了我三百年。” “谢谢你,给我再次爱你的机会。” “谢谢你,爱上我……” 耳畔听见的,亲眼见到的,指尖触碰的,身躯感受的……都是真实存在的。 仓灵在奚暮的怀抱中,渐渐暖过来。 “奚暮,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变成了一个叫奚玄卿的人……” · 寝殿内,仓灵在给奚暮讲故事。 寝殿外,孔雀空茫茫地看着烧红的天空,一场浩劫已于昨日消散。 孔雀:“我不知道还该不该怪你,怨你欺负我的小凤凰,可你到底已经……让我如何计较?” 大婚的这一夜,并不如仓灵以为的那样平静。 万灵境聚集了三重境几乎所有的领主。 这也是怀渊负隅顽抗的最后一击。 就像安是愿所说的那样,怀渊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天道分裂出的一部分,他不可能真正消亡,除非回到天外天。 安是愿的死,彻底逼疯了怀渊。 他要拉着整个鸿濛世界给安是愿陪葬。 当初留在司晨体内的一缕灵识,辗转至丹穴山,又流入鹤皑身躯中。 鹤皑曾途径凡尘境沧茫道,奚暮的坟墓前,那个时候,怀渊便隐留了这个未必用得上的退路。 奚玄卿早知一切,他要在他死前,为仓灵肃清一切威胁。 他的魂魄依附在石心上,来到这场婚礼。 最后陪伴他的爱人,走过红毯,送到另一个自己身边。 而后,便与孔雀一同,设计毁了鹤皑体内最后一缕属于怀渊的灵识。 却没料到,怀渊竟生生撞破了苍穹,你捅破了天。 眼见这个世界即将覆灭。 奚玄卿却笑了,他对孔雀道:“怀渊有一点没骗我。” 第266章 在孔雀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奚玄卿的魂魄带着那点淌干了心液的琉璃石心飞上苍穹,以身补天。 怀渊没骗他,女娲石真的可以补天。 在鸿濛世界中,杀不死的怀渊,在天外天被奚玄卿彻底粉碎。 但奚玄卿彻底回不来了。 他将属于天外天,成为新的天道。 红尘中,见过他的人,会将他慢慢遗忘,包括仓灵。 仓灵只会记得,他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有一个叫奚玄卿的人…… 然后呢? 然后……忘了。 · 浩瀚宇宙中,是无边无际的空旷虚无,奚玄卿坐在棋盘前,垂睫望着黑白变动的棋子。 那一瞬,他忽然感觉到极致的悲哀。 他原以为,奚暮的身躯是他的一部分,奚暮的心是他的,奚暮的记忆也是他的…… 他和奚暮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原以为,即便是死,奚暮拥着仓灵时,他能感觉到,奚暮吻仓灵时,他也能感觉到。 直到他的石身再无一点残留,直到鸿濛之气重新构建他的身躯,他骤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奚暮了…… 他高高矗立在天外天上,俯视众生,亲眼看着仓灵遗忘他,看着仓灵和他割裂出去的另一半石身相爱相守。 他清醒地看着一切…… 他忽然后悔了。 奚暮得到了仓灵,永生永世都能陪伴左右,而被所有人遗忘的奚玄卿只能站在虚无中,清醒地享着无边孤寂。 他反反复复问着自己:你后悔了吗? 问到伤心,问到流泪,问到癫狂,问到崩溃,问到忘记了自己曾叫奚玄卿,忘记了自己曾也是奚暮。 他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中永生。 没有仓灵。 第84章 结局(下) 没有奚玄卿,这个世界,或许应该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丹穴山上有一枚凤凰蛋,它像石头一样沉睡,迟迟不肯孵化,久到这天地间的所有凤凰都灭绝,它成了羽族唯一的希望。 孔雀从诞生之初起,便守着这枚凤凰蛋,这是他的使命,他是凤凰最虔诚的信徒。 可有一日,凤凰蛋从凤凰洞中滚了出去,眼看着便要坠落悬崖,崖顶上矗立数万年,看遍人情冷暖红尘悲喜的女娲石为它挡了一下,磕裂了好不容易修出的石心,石心水渗进凤凰蛋中,凤凰被唤醒了灵智,只差一步便能修成神身的女娲石却再度沉睡,修为尽失。 直到很多年后,凤凰破壳,喜欢收集漂亮宝石的他,一眼看中女娲石,将其衔回窝里,盖在羽翼下护着,当作宝贝轻柔擦拭。 直到有一天,女娲石生出灵智,投身凡尘境历劫。 小凤凰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没有石心而迟迟不能历劫成功的小石头。 他剖了自己的心,献给女娲石,助其历劫。 凤凰因为没有心,失去力量,变成了一只凡尘境的小妖怪,遇上了彼时成为天衍宗弟子的女娲石。 凤凰没有心,不懂情爱,却本能地贪恋石头的温暖,索取无度,蛮横自私,不回应,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 石头拥有了心,痴爱着凤凰,即便所有的付出都得不到回应,却甘之如饴,为了凤凰抛弃了一切,最后连命都给丢了。 触手可及时,并不多珍惜,直到失去后,他才追悔莫及。 凤凰后悔了。 即便胸腔里空荡荡的,却生出了有心之人才能感受到的酸楚悲苦。 原来,他早已爱上他。 只是,没有心来提醒。 凤凰辗转凡尘三百年,在大千世界中一遍遍寻觅他的小石头。 无果。 甚至因为扰乱神祇历劫,而被九天境抓进天狱中,判了个罪大恶极,罪不容诛。 极刑之下,小妖怪带着憾恨死无全尸。 可他是凤凰,被天道偏宠,拥有涅槃之能。 从须弥世界归来的孔雀觅到凤凰魂魄,将其投入涅槃劫中。 终于,凤凰重生归来,长出了一颗新的凤凰心。 甚至还在涅槃劫世界中寻到女娲石残骸碎片。 恢复记忆的凤凰,终于明白那个深爱他的,叫奚暮的凡人,就是他曾衔回窝里的宝贝。 他将女娲石投入丹穴山的熔岩中,重新炼化。 于是,他的小石头,他的爱人,他的奚暮,终于回来了。 他们在万灵境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请了三重境所有领主见证他们的幸福。 而奚玄卿呢? 没有人记得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他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 或许,有人会闪过一触即散的困惑吧。 比如,在九方遇成为九天境的神尊之前,那个位置有谁坐过? 比如,问心秘境中,镇压魔域的神骨为何不像骨头,却像石头。 比如,月下仙人会发现自己亲手炼制的某一条姻缘红线为何会出现在凤主脚踝上,难道是自己当作贺礼送去的?可他送的不是相思子吗?凤主的姻缘他又管不到,他送姻缘线做什么? 那天狱是谁设立的呢? 不知道,似乎从鸿濛之初就存在,亘古未变。 再比如,仓灵总会梦见绽放夜空的焰火;寝殿的某个角落里会翻出九天境的锦囊,里面装过什么,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第267章 仓灵偶尔会产生虚无的幻念。 有时候是想象出自己被拔掉浑身翎羽的模样,隐隐幻痛,有时候会看见漫天飞舞的芦花,如雪冰凉;又有时,明明置身温暖泉水中,偏偏浑身冰冷,血液凝固…… 但不太严重,奚暮一抱他,便将他从冰冷的虚无中拔出,拥进温暖的热汤中。 趴在醴泉池边的仓灵转过身,热雾熏红眉眼,胭染锁骨,睫毛湿漉漉地掀开,深深望着眼前这双漂亮的桃花眼。 “奚暮,我们神交吧。” 奚暮不会拒绝他,按理说他们已经成亲,没有什么是做不得的,偏他觉得古怪,仿佛神交不是什么愉悦的事,而是伴着血与泪的。 这股酸酸楚楚在心腔中翻涌地莫名。 他只犹疑了一瞬,要从雾底挖出什么答案,仓灵却已经贴了上来,圈住他脖颈,双.腿缠上他腰身。 很急切。 就像……要将某些东西彻底覆盖掉。 神识透进彼此的识海中,纠缠不歇,侵入,接纳,愉悦直涌进心田,灵魂震颤发麻,暖流淌遍四肢百骸,一路酥遍全身。 仓灵却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奚暮,低喃一声:“奚暮,我……眼睛有点疼。” 奚暮捧着他的脸:“只是进灰了,我给你吹吹。” 只是进灰了吗? 真好。 · 九方遇觉得自己并不适合神尊这个位置,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忍受了几千年,还要继续忍耐下去,他觉得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料,或许战神的位置更适合他,天性好斗,忍不了枯燥地看案折,耐不住关在玉宸宫中处理政务,烦躁写在脸上。 在万灵境大醉一场回来后,他脾气更差了,性情也愈发阴郁。 所有人都躲着他,避着他,他连名为“切磋”,实为发泄,想找人打一架都难。 九天境都传遍了,那位凤主在凡尘境时骗过九方遇的感情,撩到手就扔,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偏偏九方遇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位凤主。 尴尬的是,凤主并不在乎自己欠下的这桩情债,甚至还给九方遇发请帖,参加自己的婚礼。 从头到尾都是九方遇自作多情。 气得九方遇想杀了那个无端拥有仓灵的男人。 他在万灵境外徘徊许久,终于逮到一个奚暮独自外出的机会。 可看见那道身影时,九方遇莫名涌出眼泪,不可自控地大哭起来,挺丢脸的,堂堂九天境神尊哭得像个傻子,惹得时刻警惕他的奚暮困惑不已,甚至给了他递了一方帕子。 九方遇哭得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地还喊了声:“……师兄。” 奚暮傻了眼,尴尬地轻咳一声:“九方神尊,虽说你我同在凡尘中历过劫,但那时,你是天衍宗长老,我只是一个弟子,按辈份算,你应是我师叔,没道理唤我师兄。” “我就喊!师兄师兄师兄!” “……” 堂堂神尊哭出了鼻涕泡。 奚暮恍然,总觉得见过这一幕。 记忆里,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小少年双目通红,倔强地咬着牙,凶相毕露,一转身,却蜷缩在小竹林里放肆大哭,一边哭一边擦鼻涕,痛骂:“我讨厌师兄!讨厌死师兄了!凭什么师尊只喜欢他,我……我为什么怎么都比不上他?” 记忆与现实重叠。 九方遇又眼眶通红地委屈道:“我讨厌你!凭什么仓灵选择了你,我什么都没有……” 真心话说完,九方遇就后悔了。 他取出一块面具,覆在上半张脸上,牢牢遮住红肿的双眼,又变回又酷又凶的神尊。 只是……鼻涕泡还没擦掉。 奚暮知道仓灵为了找他,在凡尘境中惹过很多情债,或许醋过,但都被心疼淹没,并不介意九方遇对仓灵的感情,毕竟,他的小凤凰那么好,全世界都该喜欢的,可他的小凤凰只属于他,只爱他。 为了帮仓灵挡这情债,奚暮耐心地同九方遇聊了很久,任由九方遇发泄似地骂他,在对方企图动手时,他只望着天边暮色,说了句:“回去晚了,或者哪里伤了,他肯定要难过的。” 九方遇便捏紧了拳头,将怒火生生吞下,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真他妈茶!” 奚暮只笑笑,并不恼火。 倒不是他真那么大度,他也就对九方遇有点耐心。 仿佛……心底亏欠。 按理说,九天境曾将仓灵关进天狱,还处死过仓灵,这是足以引起两境对抗,不死不休的前因。 但这位九方神尊愣是凭一己之力,化解了危机,促进两境修好。 具体表现的话…… 九天境提起来就有些难以启齿。 每每万灵境要办个什么活动,大到共商对抗魔域,小到一个领主大姨的夫君的母亲的侄子的百日宴,只要听闻凤主会去,九方遇便带着丰厚的伴手礼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去时挺开心,回来的时候总臭着脸,把自己气得绝食三天。 问起原因,那自然是同凤主如影随形的奚暮,时时刻刻不避讳旁人地秀着恩爱。 他日日这样巴望着,时间久了,便成了习惯。 到了后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爱仓灵,还是爱着这样执着爱一个人的感觉。 有时候,不得不放弃,并不是因为释然。 第268章 释然不过是因为得不到,而不得不表现出的一种状态。 骗得过所有人,也能骗过自己。 九方遇想:我可以等,等到仓灵厌倦了奚暮,或者等到奚暮死掉。 唯独不愿见到奚暮变心,因为,他怕仓灵会伤心。 等待,不是为了你能回来,而是找个借口不离开。 九方遇踢了踢案桌踏板下,趴睡在软毯上的狗东西,狗东西嗷呜一声,神情蔫蔫的,九方遇皱眉,看着硕大水镜前倒映的自己和犼。 他骂镜中人:“你好像一条狗啊。” 又骂犼:“这个月你都吞了多少条幼蛟了?吞下去也不吃,全吐进我寝殿,恶不恶心?” 犼:“嗷呜。” 九方遇:“嗤,你想让我帮他们修成仙身就直说,弄那么恶心干嘛。” 犼长大了,是威风凛凛的神兽,就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也不会说人话,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梦——一条蛟龙被他吞进肚子里,它没想吃掉他,只是闹着玩,却不慎让对方殒命,至于蛟龙为什么会死,它想不起来了,但他觉得,这些幼蛟中,一定有一只是那条蛟龙的转世。 仓灵已经同奚暮神交很多次了。 一次次叩开识海的试探,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 ——奚暮没有灵魂。 也不仅仅只是没有灵魂。 看起来,一切正常,奚暮有体温,有呼吸,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识,也有三百年前的记忆,不可能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的提线木偶。 甚至有心跳,仓灵最喜欢化作原形,依偎进奚暮怀里,趴在温暖的,轻轻起伏的胸膛上浅眠。 心跳…… 有心跳! 仓灵骤然想起来,三百年前的奚暮有心跳,那是因为他给了他一颗凤凰心,可如今,凤凰心已经回到自己体内,奚暮哪儿来的心啊? 仓灵满怀忐忑,借着神交,再一次将神识探入奚暮身体中,赫然看见一颗蓬勃跳动的石心。 他想,有心,那是因为奚暮太爱他,修出了石心。 不必要这般惊讶。 他和奚暮一路走来,历经坎坷,不容易。 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人在身边就好。 可紧接着,他又发现奚暮的不对劲。 婚后的这些年,他们并不总是常居万灵境凤凰宫,也会去凡尘境走一走,去看看曾经见过的山川大地,去路过烟火人间的小镇,一起在除夕夜里看满空焰火,一起在冬至节气赏雪看灯…… 回到人间的奚暮比在万灵境的时候更像活生生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那是因为仓灵发现自己一旦提到三百年前的彼此都不熟悉的东西时,奚暮会变得僵愣,话也磕磕巴巴答不上来。 譬如,孔雀准备还权给仓灵时,布下许多功课,仓灵犯懒赖给奚暮做的时候,他会管理地井井有条,毕竟有作为首席师兄,代为管理天衍宗的经验。 但也会有瑕疵纰漏。 比如说安排鹰隼族人巡视领地时,奚暮会计算出万灵境的占地大小,给了鹰隼族半个月时间完成任务。 但实际上,那是凡尘修士完成任务所需的时间,鹰隼族拥有神躯,半日便可做完这些事。 那时的仓灵想着,或许是奚暮死前还是一个凡人修士,醒来后感受不到人与神的差距,并不懂两境之间的区别,便说明原委。 奚暮当下明了,可过了几日,他又在认知上出了同样的差错。 仓灵每次提醒,他都很惊讶,像是第一次知道一样。 再后来,仓灵发现奚暮常常会提及三百年前的事,即便已经说了无数遍,他还是会像第一次提及一样。 也会忘记和仓灵在万灵境的崭新经历。 哪怕过去了好几年,奚暮还是像第一次来万灵境一样,甚至会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地迷路。 甚至于……他们成婚多年,除了亲吻拥抱,和神交,竟没做过更多的亲密事。 仓灵主动提及时,奚暮总会红着耳尖说:“太快了,我不想弄伤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先了解下,我们明日吧。” 明日复明日,这个明日持续了好几年。 仓灵甚至隐隐怀疑过,是不是女娲石碎片出了问题,还是炼化的过程中缺少了一部分,导致了奚暮……不行。 事关尊严,仓灵不会主动说。 那时候,看着奚暮的眼神,总带着隐隐的怜悯和安慰。 直到在一次神交过程中,仓灵的神识意外进入奚暮识海中无人探知的角落,终于发现储藏魂魄的世界中空荡荡。 仓灵慌了。 在恐惧中,他缠着奚暮神交了几天几夜,神识摸遍了浩瀚识海,终于从角落里发现一粒尘埃大小的魂魄。 蜷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孤零零的,很可怜。 仓灵用神识的触角碰了下那小东西,它便颤颤巍巍地抬起脸。 苍白的,绝望的,悚然又惊讶,卑怯又慌乱地抱住渺小的魂躯,往角落里缩了又缩。 这是奚暮的魂魄。 可一个人的魂魄,怎么可能残缺成这样? 残缺到只记得三百年前的事,只留下深爱仓灵的本能。 其他的呢? 剩下的魂魄都去哪儿了? 又是怎么活生生剐掉的? 他听见那尘埃大小的魂魄在说:“别看我……回去,快回去。” 第269章 “奚暮永远爱你……” 仓灵忽然想起一个名字。 “奚玄卿……是谁?” 你忘记了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否存在过。 他在你身边,也不在你身边。 他透过你爱的人的那双桃花眼,深情地凝望着你,在你羞涩垂睫时,不曾注意到的一抹绝望。 可你触摸着他的魂魄,跨过遥亘星河,透过层峦叠嶂的岁月时空,轻轻抚上他的眉眼。 终于,你让他再也无法独享孤独。 他从尘封中睁开双眼,拼了命地撕扯囚困他的荆棘,千刀万剐地剔掉新的身躯,放弃了天道能拥有的一切,也挣脱了浩瀚宇宙那么大的牢笼。 他用自己,填了面前的棋盘,打开了天梯通道。 一缕残破的幽魂,飞向你所在的人间。 …… 仓灵醒来,对上熟悉的桃花眼。 那双眼从未变过,却又多了许多这几年不曾有过的东西。 仓灵阖眼,不敢多看。 他躺在柔软的锦褥间,任由那双手臂环住自己,贴在后背的手不知所措,环在腰间的臂颤抖不止。 仓灵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哑声轻道:“之前的那个故事,我总觉得很多地方说不通。” “现在想来,应该是……缺了一个人。” “……” “一个……被抹去存在的人。” “……” “我献心给他的时候,不只因为他是我遗失的宝贝。” “我穿过云层,飞上九天时,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个站在云巅的矜贵神尊。” “我爱上了他的眼,我看见他眼中的白羽凤凰很漂亮,我想住进他的眼睛里。” “那个时候,我才决定献心。” “我想起来,都想起来了。” “我记得他曾经认错了人,做错了事,记得他让我伤心难过,心如死灰,也记得我自己是那么地恨过他,恨到再也不愿意承认他就是奚暮。” “我也记得,他在涅槃劫中做过什么,又是如何将我捧出那场死劫。” “我记得他想过要和我重新来过……” “却放弃了。” “为什么要放弃呢?放弃了,我又要如何找到我的奚暮啊。” “我记得,记得那个幻梦中的满空焰火,记得他承诺要还我一个奚暮。” “记得他悔过,怨过,醋过,不甘心,又不得不放手的模样,记得他终于不只是在乎凤凰,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他的仓灵。就像奚暮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九天境神尊,他将自己变成了奚暮。” “涅槃之后,我失去过记忆,化作人形力量回归后,我又一次失去记忆,可每一次我都想起来了……” 仓灵逼着对方听他说。 不允许逃避。 “其实……在问心秘境,进入死地后,我就慢慢想起来了,那两场涅槃劫,我都想起来了。” “可为什么,在我终于选择不再自欺欺人地抹去自己记忆时,传来了你的亡讯……” 他说到后来,嗓也哑了,声也模糊,却一字一句犹如重重落下的巨锤,撞击心钟。 他剖开自己的心,直面自己曾最为恐惧,不断逃避的前程过往,要擦干灰尘,抠掉血痂,只有这样,伤口才不会慢慢溃烂,他要将它暴露在阳光下,空气中,用火辣辣的烈酒冲洗干净,敷上伤药,而不是藏着掖着,闷在潮湿脏污的绷带下,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不疼。 他颤抖着手,将自己千疮百孔的爱恨挖出来,捧到奚玄卿、奚暮的面前,给他看。 告诉他——我要疗伤了,你曾是那把刀,现在,你愿意做我的药吗? 那是赤.裸裸的爱。 也是赤.裸裸的恨。 但都属于唯一的那个人,完整的那个人。 爱和恨一样,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面对,这样发了疯地去面对这个人时,他怎么可能彻底将他遗忘掉。 于是,他说:“全世界都忘记了你,但我还记着你,是爱,还是恨,我已经分不清了,但或许,爱和恨一样炽烈,一样深入骨髓,铭心刻骨。” “这些……便是我记得你的证据。” “奚玄卿,你欠我的,只要我没说结束,你便还不完,你怎么能只还给我一个缺斤少两的爱人呢?” 再也克制不住,伪装不下去,浑身的骨骼都在颤,双唇嗫嚅,长睫发抖,水珠撞出,一滴滴地坠落在仓灵脖颈间。 仓灵将他抱的那么紧,好像他是他的心脏,是他的肋骨,是他的血肉,将他囚困在他自己身体里,让他的魂魄再也飞不出去。 “你…你……你想要什么?” 奚玄卿问完,又后悔了。 他还有什么可以给他的吗? 他已经将自己割地一点都不剩了,还能给仓灵什么? 仓灵说不够。 不够啊…… 可他搜遍全身,早已裂碎的石身,摘下的石心,破碎的灵核,剜去的神骨和眼睛,都已经给出去了啊…… 除了残破的灵魂,他什么也不剩了,偏偏这残魂是九天境神尊的,是仓灵最讨厌最恨的东西。 “没了……” 他太仓皇,太恐惧,半分强装的镇定也没了。 无比巨大的痛苦压在心口。 第270章 每一句话都说得语无伦次。 “没了,我没有能给你的东西了,我没……” “我要你。” 奚玄卿忽然怔住。 脑子停止思考,耳边灌入潮水,一切都像幻觉。 仓灵忽而笑了。 一颗心终于沉沉落下。 “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再也,再也不许离开。” “你要用余生还我,直到永远。” “那个永远……要比我的生命多一天。” “我……我……” 他想说什么? 我不配?我不能?我不敢?我害怕?我在恐惧? 忽然,一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逼着他躲闪逃避的眼与他对视。 “你看着我的眼,你告诉我,你当真甘心离开,死生不见,舍得让我对着一段三百年前的记忆过活,让我和奚暮永远都没有未来吗?” “…………” “你爱我,对不对?” “那你能还一个完整的奚暮给我吗?” “让我和奚暮拥有未来。” 夜尽,天明。 阳光透过窗棂罅隙,照亮眼前人的脸,琉璃剔透的眸中,倒映着奚玄卿的脸。 他看见自己一点点平静下来,从恐慌中被仓灵拽出来。 他埋首在仓灵脖颈间,沉吟许久,那双桃花眼再度抬起时,尝试着迈向仓灵,怯生生的,吻在仓灵眉眼间。 沉沉地,郑重地起誓: “我还你。” “我愿意。”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