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冷饮铺[美食]》 第1章 [古装迷情] 《汴京冷饮铺(美食)》作者:星小旺【完结】 文案 虞凝霜穿越成汴京城中小家碧玉,父母慈爱,弟妹可爱,整日过得和和乐乐。 美中不足,就是绑定了一个收集和分析人类情感的缺德系统。 系统:[宿主需要收集的情感是“冷漠”,每当成功收集,可以得到相应的冰块奖励。] 虞凝霜:“冰块?!你怎么不抠死?” 系统:[这个时代一公斤冰块市价约为一贯钱哦。] 虞凝霜:“!!!” 系统:[集满999公斤冰,可以满足你3个愿望。] 虞凝霜:“尊贵的统崽呀,我们赶紧开始!” 可是,虞凝霜貌美人甜,连路边野狗都不舍得冲她叫,根本没人会冷漠地对待她。 绑定了系统大半年,她连半勺冰碴子都没得到。 直到她忽得知,自己有一个定下娃娃亲的未婚夫。 那郎君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王,冷心冷肺冷肚肠。 且对方急于为母冲喜,正寻人假装成亲。 虞凝霜:“啊呀,此子必为良配,我嫁!”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凝霜,严铄 ┃ 配角:求收藏,盼收藏,爱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心似铁,比冷饮还冷。 立意:爱自己,最重要。 第1章 怼二嫂、荔枝膏水 四月末的汴京城,风暖昼长,万物并秀。 眼瞧着要进入仲夏时节,暑气已现,街市上行人都换上了薄衫襦裙。 这天气若是始终曝在外头,难免被地面热意打蛇上棍,缠住脚腕悄无声息地往上攀升。 好在这院里有一棵繁茂的槐树挡一挡,让树下劳作的二人躲个清凉。 “宝花姐,你看看,我这个编得怎么样?” 许宝花闻言,忙放下手里的鞋楦头,接过了杨二嫂递来的蒲履。 “还真不错,编得越来越好了。” 她摸着密实的鞋帮,耐心给出评价。 “就是这茬蒲经啊,比之前的要硬,所以收口要编得更密实一些……” 槐香暗度,细语潺潺,杨二嫂却并未细听,只因开头那句夸奖,已足够让她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她凑得离许宝花更近些,做出亲密地咬耳朵的姿态,语气殷切。 “那上回和你说的,把咱俩编的一起卖给张家足履铺子的事,这不就成了?虽赶不上你,我每天也能编三四双——” “恐怕不成。” 一直温温柔柔笑着的许宝花却忽然出言打断。 她性子一向软弱,如今说出这样果断的拒绝,其实自己比对面瞪大了眼睛的杨二嫂还惊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我家霜儿说了,这些年我给张家铺子供的蒲履是有定数的。要是突然多交,人家立时就能看出我找人代工,以后、以后可能就不收了。” 许宝花说得有些磕绊,看着杨二嫂撇下去的嘴角也深感尴尬。 只是女儿的再三嘱咐已牢牢刻在了脑子里,她就这么话赶话,将虞凝霜教的坚决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家霜儿说了,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自己编的,便自己去卖。等卖出了名号,说不定还有人更高价收呢。” 我家霜儿、我家霜儿! 杨二嫂在心里气了个仰倒,恨恨想着,没见谁家女儿这么管着娘亲的。 本想着许宝花好哄,借着她的光挣些银钱,没想到被这么个小娘子给拦住了。 杨二嫂仍不放弃,刚想再劝劝,就听院里木门嘎吱响动。 她腹诽的对象——虞凝霜回来了。 虞凝霜一手牵着弟弟虞川,一手牵着妹妹虞含雪,还挎着竹篮,挂着布包,甚至后背支棱出一捆柴火来。她整个人就像是走货郎那缀满了琳琅物件的货架子。 但是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会只关注到她本身。 就连正生着她气的杨二嫂,也要在心里再惊呼一声“真真好样貌”。 要说许宝花和她男人虞全胜,确实都长得周正标致,可也顶多是中上的长相。 谁也没想到,两人能生出这般风貌潋滟的女儿来。 她本就挑着父母的优点长,可能又自创了很多优点来。如今出落得越发高挑丰腴,盛开出几分群芳难逐的妍艳来。 总之,绝不是这样的篱笆院子能守住的春色。 只怕要被人觊觎攀折。 “杨二婶子来啦。” 这一把脆甜的好嗓子,更是把杨二嫂的心用蜜腻住了似的,下意识就满面笑容。 “哎,哎,霜娘回来啦,刚和你阿娘说你呢。” “是吗?”虞凝霜也笑着回,月亮眼弯成了月牙儿。 她放下东西,便交待弟弟带着妹妹回屋玩去,自己则说着要给阿娘和二婶拿些喝的,快步进了厨房。 门板一关,虞凝霜便抹着额间细汗长出一口气,又使劲伸了个懒腰。 真是累死了。 这是虞凝霜胎穿到这个平行时空大宋的第十八个年头。 她前世在现代也活了这么个岁数,而那好像已经是个极其悠远的模糊梦境了。 往事已矣,从降生在虞家的那刻起,她就决定将这里当成自己真正的家生活下去。 只是这个家,是真不好当啊。 第2章 一朝穿越,虞凝霜方知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尤其是那些姐妹们,居然立时能在这吃人的社会里混得风生水起。 可虞凝霜没生在富贵人家,没有异能傍身。 他们家没钱没权,是这皇都最中无足轻重之人。 生计的沉重艰难,已把所有轻盈的奇思妙想压制下去。 因为虞凝霜做任何事情之前,总要为父母弟妹考虑,绝不能脑袋一热去标新立异。 再说……就算她想,家里条件也不允许。 虞凝霜抻头看了看米缸,估摸着剩的米只够吃一旬。 去岁大旱,粮食歉收,因此价格居高不下。靠着阿爹在府衙做个小吏的微薄酬劳,要养活一家五口实在艰辛。就算阿娘每日编蒲履补贴家用,虞凝霜自己也去酒楼做了帮厨,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城中,一家人仍是过得捉襟见肘。 过几天又要给川儿的书塾交束脩,这一贯钱还没有着落。 “唉!” 虞凝霜叹着,打开一个大陶罐,倒出几碗清水来,又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罐子。 这小罐子里装着一泓浓黑,打开的瞬间就倾泻出淡淡清甜,似是某种果膏。虞凝霜将其舀出一小勺,加到水碗里搅拌化开。 明明有两个分别为十岁、六岁的孩子,只可惜家里连买零食的闲钱也没有。 像这样,尽量备一些有滋味的饮子来给他们甜甜嘴,已经是虞凝霜能做到的极限。 一罐果膏可以喝很久,算起来比买糖买糕饼要实惠不少,实是清苦日子里难得的一丝甘甜慰藉。虞家就常备着几样。 虞凝霜现在调的“荔枝膏水”,是大宋常见的市井饮品。这样将乌梅加几味药草、调料熬煮之后,喝起来却有荔枝的味道,因此得名。 它可以和没有老婆的老婆饼、没有鱼的鱼香肉丝,并称为美食届的三大骗局。 只是在虞凝霜看来,荔枝膏水明显是个心酸的骗局,可怜她的弟弟妹妹根本没吃过荔枝,只能靠着这碗模拟的甜饮子去想象。 她留了两碗饮子在厨房,将剩下的三碗端到院子里和两位长辈一起喝。 杨二嫂接过那白瓷碗,忙送到嘴边呷了一口。 浅金褐色的清澈饮子水光涟涟,像是融化的琥珀。砂仁、肉桂、生姜,还有作为主体的乌梅依次发味,又奇异地融合到一起,居然真的在口中汇合成几丝荔枝那丰润甜蜜的味道。 杨二嫂连着气儿喝了大半碗,边吧唧着嘴边夸。 “霜娘鼓捣这些饮子还真是一把好手!这荔枝膏水比我在街上买的还好喝。” “许是我加了些丁香末儿,香味更幽深些。” “是咧是咧。”杨二嫂不太懂,只顺着她的话夸,“你这手艺可以开个香饮子铺了!” 虞凝霜正端着碗送到许宝花嘴边,给非要先把手上蒲履收完口的后者喂了一口,闻言垂眸笑笑。 “我倒是想,可哪里是想开就能开的?” 她这话听着像是敷衍,其实是真心话。 虞凝霜是真的想过要开饮子铺。 一是因为时人极爱各种冷热饮子,五更起早市里便有各种膏水、渴水、熟水、茶汤等叫卖,行人路过都会买一碗。可谓市场前景极佳。 二是因为虞凝霜在现代时,曾在奶茶店里勤工俭学。那时她还想着以后开家奶茶店呢。若是能在此处实现这个梦想,倒也是美事一桩。 只是别看饮子铺只卖那几碗水,启动成本却不低。 且不论店铺、柴火这些大头,就是那些小小一包的药草和香料,都让人望而却步…… 虞凝霜心思流转期间,杨二嫂已经一仰脖喝完了饮子,然后开始了她撂下碗骂厨子、鸡蛋里挑骨头的碎嘴日常。 “味道是不错,那个什么丁香加的也好。就是这渴水膏水之类的果味,还得是越凉越好喝。是不?” 杨二嫂说得神色飞舞,手也比划起来。 “我去年夏天在西街口买了碗冰雪杨梅渴水,加了冰碴的。嚯!那一口凉冰冰喝下去,啧啧,真是神仙滋味!” 虞凝霜面不改色,只是看着许宝花把饮子喝完了,才扭头回应。 “婶子真有口福。天气愈发热了,我也想吃些冰雪爽爽口。只是冰这样金贵,加一小勺碎冰碴就要加价十文。您看看,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喝得起?” 虞凝霜说着,端起碗浅浅啜了一口。 感受着荔枝膏水缓缓润泽着喉咙,她继续道:“就是这样普通一碗膏水,我熬的时候也要加糖加蜜,还有那几钱药材在里面,实算好一笔开销。川儿和雪儿也舍不得天天喝呢。” 她的语气和缓如春风,又恰到好处地藏着零落花瓣似的愁绪,听得杨二嫂忽然想给自己两巴掌。 她刚搬来这青槐巷没多久,连着半月来和许宝花学编蒲履。虞家已这般竭尽所能地招待,日日给她喝留给孩子的精致饮子。 她怎能再妄图踏进人家的财路里呢? 杨二嫂难得收了声,局促地左看看、右瞧瞧,好像第一回 到这里来似的。 她看向自己那空碗,碗下垫着的,是虞凝霜编的圆形小蒲垫,如此就不会在桌上、手上留下水痕。 再看这院子虽窄旧,但无论是墙角的一方小菜园,还是石砌的小风炉,都收拾得利索干净。 第3章 屋里她也去过,地上有蒲毯,榻上有棉毡,清新的皂角香和粗瓷瓶里几朵鲜花的香相合相映。 她家比虞家境况还好些,这些东西当然也有,当然也可以有,但就是未能布置得这么妥帖。 再看虞凝霜母女正亲亲热热说着话,偏屋传来小兄妹的玩闹笑声…… 那碗荔枝饮子,忽然让杨二嫂咂摸出了一点真正的味道。 小门小户,有滋有味。 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挺多余的,于是立时告辞。 虞凝霜见她是匆忙把自己编的蒲履搂了一起走的,就知阿娘已经将那无理的要求拒了,于是抱着许宝花的胳膊将她好一顿夸。 直夸得许宝花又羞愧又欣慰。 羞愧的是她身为母亲还要靠女儿支招与人周旋,欣慰的是她的霜儿千伶百俐,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她又心疼虞凝霜在酒楼做了大半天工,还去书塾接了弟妹回来,便赶她休个午觉。 虞凝霜承情应下,起身去了正屋。 这院子就两间屋能住人,正屋归父母,她们手足三人则睡偏屋。 只是这几日虞全胜被派去郊外催收赋税,许宝花就让虞凝霜跟她在正屋睡,免得夜里被那两个小的惊扰。 身上着实疲惫,虞凝霜却辗转着睡不着。 想着刚才杨二嫂那几句话,她又遗憾又憋屈,终于忍不住把自己识海里的缺德系统晃醒,幽怨地质问起来。 “统崽啊,你看我都因为冰被人这么嫌弃了,你好歹是个分发冰块的系统,就不能救一下吗?” 第2章 破系统、槐花窝窝 半年前忽然被这个系统砸中,当时一人一统初次对话的场景,虞凝霜还历历在目—— “莫不是时来运转,老天爷终于想起要给我补上穿越金手指了?” 显然,经历过胎穿的虞凝霜女士对此表示情绪稳定,甚至还有点小激动。 【呃,并不是。宿主您的穿越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然后系统开始了自我介绍,说它本质是一个被投放过来的“人类情感收集器”。 它的主人是某个高维文明的智慧生物,之所以要收集人类情感,目的是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 虞凝霜:“???” 虞凝霜:“高维生物也写毕业论文?那是不是还要实习啊?诶他们论文也抽检吗?一个导师带几个学生啊?” 系统:【……你别管。】 总之,系统解释说,像它这样的系统还有很多很多,被主人投放到不同位面去收集不同情感。 选中虞凝霜,则是因为知道她是穿越的,应该接受度比较高,其他宿主也大都是本来就有穿越、穿书之类奇遇在身的。 即是说,系统确确实实和虞凝霜穿越没有关系,她只是恰巧被这随缘抽样调查选中了。 对此,虞凝霜完全没有意见,尽管拿她去当工具人好了! 只要支付相当的酬劳即可。 而且对这个状况,她也隐隐约约开始理解。 合着就像她大学时做课题、写论文时,发无数问卷求爷爷告奶奶请人家填写似的,这些系统——就是那位高维智慧生物用来收集数据的问卷吧。 要说这智慧生物是真智慧,对症下药,精准制导。 “它”给古早火葬场文女主投放的是收集“悔恨”情感的系统; 给玛丽苏女主的是收集“爱慕”的; 给风傲天女主的是收集“钦佩”的…… 听着听着,虞凝霜品出不对劲儿来了。 “所以为什么我是负责收集‘冷漠’的啊?” 面对虞凝霜没好气的抱怨,系统丧心病狂地说了实话。 【当然是因为您在所有宿主里出身最差。据悉,人类是一种非常势利的物种,所以您必然被横眉冷对。我的主人就认定您是收集“冷漠”的最佳人选。】 虞凝霜听到这里时,火气已经冒到嗓子眼了,等听到系统能给她的好处之后,更是只觉得脑袋先被泼了一盆凉水,又顶上了一堆问号。 【您需要收集999点冷漠值,每点冷漠值可以兑换成一公斤的冰块。】 虞凝霜:“……就这?” 系统:【……论文经费有限。】 虞凝霜:“呵,是不是导师拖欠劳务费了?毕业前能发下来吗?” 系统:【……】 看准系统泄气的瞬间,虞凝霜终于暴起。 “找我收集冷漠,那你们可就找错人了!什么叫出身不好就注定被横眉冷对?有这个刻板印象就别学人家搞科研了好吗?让你家主人收拾收拾准备延毕吧!” 虞凝霜越骂越起劲,朗声阵阵,“我虽然家境贫寒,可我拿的是甜宠剧本啊!实话告诉你,我自出生以来还没遇过冷脸!” 这系统其实本性不坏,只不过刚于混沌中诞生,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懵呆。它上来就遭遇虞凝霜这么一番极限输出,差点直接宕机。 很快,它就发现虞凝霜说的都是真的。 虞凝霜长得好,性子也好,父母对她又宠爱又信任,弟妹对她又喜爱又敬重,就连左邻右舍对她的态度,都仿佛她擅长调制的不是饮子,而是迷魂汤似的,那叫一个亲切热情。 系统观察了她好些天,在见到街角那只鼻孔朝天、谁都不理的橘猫,一路喵喵喵冲到虞凝霜脚边打滚儿求摸摸时,终于感到了真正的绝望。 第4章 完了,它想,主人真要延毕了。 它自己也要消失了。 如果虞凝霜一直无法收集到冷漠情感,它的力量就会逐步溃散,直至湮灭。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确实如此。 系统一直没被激活,昏昏然沉睡在虞凝霜识海里。 一人一统像是无事不见面的租客和房东。 一个没钱交房租,一个不久于人世,作为一对“活着但是没钱”还是“有钱但要死了”到底哪个更倒霉的实例,她俩倒是渐渐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 殊途同归,都挺惨的。 于是现在,尽管因为杨二嫂之事被虞凝霜晃起来的系统已经十分虚弱了,它还是很耐心地和虞凝霜解释。 【不行的,宿主。我必须感知到冷漠这种情感才能发放奖励。】 【那杨二嫂虽然心里骂您几句,可她对您其实颇有几分忌惮,甚至是羡慕欣赏而不自知,根本就不是冷漠啊。】 虞·万人迷·凝霜哑口无言。 自立夏起,各大冰窖就陆陆续续开了窖,街市上敲着冰盏卖冰饮子的人越来越多,冰雪冷元子、冰雪甘草汤、药木瓜凉水、水晶皂角儿……就算价高也总不缺客人。 虞凝霜看着,难免一边惊叹大宋人民饮食的丰富,一边悲叹要是自己的系统有用武之处就好了。 所以今日听了杨二嫂的话,才尤其不甘。 和系统掰扯无果,虞凝霜埋头生气,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就闻到空气中漂浮的饭香,想来是阿娘已将夕食做得,忙披上褙子出了屋。 狭小的厨房里搭着一张矮案,弟弟在帮着摆碗筷,妹妹则已在边上小凳端端正正坐好,见到虞凝霜就欢叫道:“阿姐阿姐,正要去叫你呢!我们吃槐花窝窝呀!” “小雪儿最爱吃槐花窝窝了,是不是?阿姐也爱吃。” 虞凝霜边笑边回,忙去帮许宝花的忙。 许宝花是个跛的,一条腿比另一条长寸许,这是她小时生病落下的残疾,所以虞凝霜向来舍不得阿娘腿脚多动弹半下。 将那一屉刚出锅的窝窝摆到桌上,看着笑意盈盈的女儿们,许宝花心里酸涩,柔声道:“也不是什么正经好东西,你们怎就这么爱吃?” 三个孩子几乎异口同声,“因为阿娘做的槐花窝窝最好吃!” 这青槐巷里,家家户户都有几棵槐树。 纵是盛开时如堆雪的漂亮花树,种在这市井间可不是为了赏景,而是作为食材被珍视。 应着时节,能吃几顿是几顿。 这屉窝窝每个手心大小,米色中透着淡淡绿意和雪色,那是槐花的花蒂和花朵。 给孩子们做饭,许宝花从不吝惜,因此里面又加了两勺自家焅的猪油和肥油渣子。这般捏成的窝窝表面蒙着一层晶亮的油光,拿着也不黏手。 虞凝霜掰开一个,香花的精魂此时化作腾腾热气扑出来,虞含雪晃着小脚脚直拍手,“好香呀。” 和妹妹一人一半,虞凝霜咬了一口槐花窝窝。清新的槐花香和丰润的荤油香同时涌到口中。 因为面粉本身的粗粝,以及加了很多槐花,即使没发面,这窝窝吃起来也不噎人,反倒产生了充足的孔隙,形成了这柔软中带着嚼劲的口感。配上自家熬的杂米粥,以及街市上买的芥辣瓜儿下饭,实在是令人肚腹服帖的温暖一餐。 一家四口围坐在矮案边,蜷着身子吃得开怀。 “阿姐。”虞川请功,“这些槐花都是我摘的!” 未开的槐花被一串串摘下来,再用手轻轻一撸,雪白的花就簌簌掉落,留有满手余香,虞川特别喜欢干这个活。 “川儿越长越高了,这棵槐树要不够你摘了。” 虞凝霜的话逗得大家笑起来,她自己却凝神,低头看弟弟露在粗布裤外的一大截脚踝,想着得尽快给他裁夏天的新衣了。 吃过了饭,虞凝霜又是被率先赶回屋休息的那个。 她每日要去鼓楼西市的金雀楼帮工,直到午后才归家。 于是第二日五更未过,她就照常起身。 屋里已点了灯,许宝花正蹲在地上劈今日用的蒲篦,见她起了,忽犹豫着开口:“霜儿,这几日你阿爹不在,没法送你去上工。要不……你告几日假?” 虞全胜在汴京县衙里占着个外班衙役之职,是负责跑腿、巡街的步快(1)。 他每日上值时刚好顺路,送虞凝霜到金雀楼去。女儿颜色好,因生计在外抛头露面的,父母如何不担心? 这样亲自去露个脸,威慑功效总是聊胜于无。 虞凝霜思忖片刻,还是摇摇头。 一是舍不得那每日四十文的工钱,二是她在后厨帮忙,人员简单又不见客,至今没出过什么纰漏。 说服了阿娘,她便踏着些微晨曦往西市而去。 青槐巷里只有星点灯火,而虞凝霜越往西走,街市上就光耀越盛,汴京这座从未沉睡的不夜城也彻底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待到了最热闹的西市街口,人语喧喧,车声辘辘,无数的灯笼珠帘迤逦相接,仿佛一条舞动着的金色灯龙直到远方。 在这富贵繁华的都城,金雀楼顶多算个二流酒楼。 饶是如此,在这里用一餐,并着酒水果子,以及给歌唱伎子、斟酒厮儿的赏钱,也要轻易撒几两银钱出去。 第5章 头顶是奢豪的彩幡,虞凝霜快步进门,目不斜视地穿过大堂,直接到了后厨。 与管事见了礼,算是签到,她便闷声开始干活。 虞凝霜是不碰灶、不碰食材的初级杂役,只做些扫洒。 这倒是正合她意。 她在家人邻里间可舞成一只朱光翠羽的凤凰,但在外时恨不得自己是个秃尾巴根儿鹌鹑。 小半个时辰后,厨房里麦饭蒸好了,再摆上笋脯、酱瓜几样咸菜,大家伙一起吃了这简易员工餐之后,继续干活直到将近午时。 此时,随着午市的客人们逐渐增多,整个酒楼才全速运转起来,每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变得繁忙。 没一会儿,大堂管事过来,说人手不足,需后厨出一个人充作行菜,去前面招呼客人。 正认真擦着杯碟的虞凝霜就被选中了。 第3章 冰碗子、醉酒客人 “快去罢,省得化了。” 负责果子饮子制作的铛头将托盘往虞凝霜手里一塞,便紧忙回身继续给欢喜团印花。 欢喜团是前朝时随着佛经传来的点心,米粉拌了蜜捏成团子,然后像是给美人点花钿似的,用鲜花汁子给它点上鲜亮颜色。 至于铛头塞过来的那乌木托盘上,是两碗冰碗子,即是宋时刨冰一样的吃食。 用的瓷碗是精巧的注碗,有夹层可注水保持碗内食物温度,此时注的当然就是凉水。 这冰碗子做得用心,先是细碎的冰屑铺在碗底,而后码上葡萄干、杏脯之类的干果,还有梨子、橘瓣等一应鲜果。最中间的,正是一颗虞家的孩子们没吃过的鲜荔枝。 荔枝莹莹嫩白,俏生生立在那里吹弹可破,被升腾的细细冷气萦绕。 最后淋上浓稠的蜜水之后,这冰碗子晶光杂映,冷彩繁射,小小一碗要价一百二十文,虞凝霜三天的工钱才能买一碗。 她无法怠慢,便依着吩咐往大堂而去。 金雀楼主廊一侧是摆了四十来张桌的大堂,另一侧则是十二个包厢,时人唤作“小阁子”,每个小阁子以月份雅称命名。 这冰碗子就是要送到“桂月”小阁子里去。 应是见虞凝霜往那儿走,忽有一位焌糟娘子喊住了她。 焌糟娘子是守着小案小炉,负责给客人们温酒、筛酒的。 因近几日冬酿夏售的大酒陆续启坛,客人们杯盏不停,于是楼里比往常多雇了两位焌糟娘子,随时在大堂里候着。 这一位便是新雇的,虞凝霜连话都没与她说过。此时,对方却招着手唤她过来,而后朝桂月小阁子一努嘴,压低了声音。 “都要了七八回酒了,小娘子当心些。” 时人好酒不假,不拘男女老少都爱小酌,可青天白日的滥饮至此,想来不是什么体面人。 “多谢姐姐提点。” 虞凝霜郑重屈膝施了一礼后,便进到那阁里。 迎面就是一股酒气直冲过来,几乎要迷了她的眼。 她定睛稍一分辨,看清此处有一位弹唱歌伎,客人则是四位郎君,其中一位穿白色长袍。 百工百衣,各有定制。袍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穿得的,这是正经的士子打扮,想来是家中人或是自己有功名在身。 另外三位则是清一色的深色短打,乃是平头百姓穿着。 “呦冰碗子来了!” “多谢齐郎君请我等吃冰碗,要不然呐,我们夏天过去了都吃不上一口冰!” “哈哈哈还真是。” 四个人,两碗冰,士子和百姓…… 再加上那三人都这样朝着这位“齐郎君”赔笑讨巧,虞凝霜大致明白了此中关窍,于是径直先将一碗放在他手边,“请用。” 而未等她开口问,齐郎君便眯着醉眼随手一指。 “另一碗便给他们三人分了罢,瞧他们馋的。” 虞凝霜点头应着,刚要往那边去,齐郎君却忽地“哎”了一声拦住她。 他睁大了醉眼,看的却不是冰碗子,而是虞凝霜拿着冰碗子的手。 “好看。”他呢喃道。 本就有所防备的虞凝霜脸色骤变,往后退了一步。 齐郎君却不依不饶,酒臭味和视线几乎化作实质一样,缠到虞凝霜身上。 “诗里说、诗里说……‘碗冰红手,手红冰碗’,诚不我欺啊。” 他大着舌头,卖弄似的拽了一句回文诗,还笑嘻嘻地问另三人“你们说是不是啊?” 那三人哪里听得懂诗文,看他这浪荡窘态也觉出不妥来,只是因着往日习惯,为虎作伥地一味捧着他。 齐郎君听着他们的应和,似是受了鼓励,继续眼珠不错地瞧着虞凝霜的手。 肌红腕白,细圆无节,似沁着水色,和那剥了壳的荔枝不相上下。只可惜……柔嫩的荔枝上可没有那么些小伤口和厚茧。 刚这样想着,他抬头看清虞凝霜样貌,当即觉得心驰神荡,将这份可惜甩飞到三十三重天外去了。 他常来金雀楼,以前怎从未见过这么一号神仙人物? 便是现在颦着眉含怒的模样,也如凌霜傲雪的桃李一般,正因为那份泛着冷意的凛然,更衬出原本鲜妍绝伦的颜色来。 齐郎君嘴巴咧到耳根,挣扎起身,施了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 “有劳、有劳小娘子送来,小娘子可累着了?” 第6章 虞凝霜不答,他也不恼,只自顾自继续。 “小娘子是这里的行菜?那岂不是整日走来跑去地送菜?未免太过苛责这身娇娇肉。我看看……” 他迈步来拦虞凝霜,甚至要上手拽。整个人似从微醺直接发酵到了酩酊,神色中透出狂乱。 “我看看,现在是不是香汗薄衫,衫薄汗——” 虞凝霜抬手,直接将冰碗子糊到了他的脸上。 一门之隔外,大堂里的食客们先是听到一声器皿碎于地的脆响,而后便是男人气急败坏的吼叫,其中又间杂着“嘁哩喀喳”的掉落声、碰撞声、碎裂声…… 有好事儿的刚站起来望,就见那小阁子里窜出一个小娘子来,后面追着个白袍郎君,还有三个去拉白袍郎君的小子。 白袍郎君脚步虚浮,形容狼狈,嘴里正不干不净骂着什么“小蹄子”“不知好歹”,气势咄咄。 与之相比,那小娘子倒是身形沉稳,鬓发也未乱,只是细眉下的明眸火光灼灼。 众人见虞凝霜腰间围着青花布巾子,便知她只是楼中杂役,身份比不得那白袍郎君。 而京中人情高谊,弱者被欺,必不容于众,便有两位食客娘子来到虞凝霜身边,虚扶着她问发生何事。 虞凝霜不卑不亢,“这一位醉了,小女替他醒醒酒。” 众人心中早有的猜测,现下被虞凝霜这句话验证,便立时有人骂起齐郎君来。 也有那好心的食客,横身救护,上前打着圆场。 恰此时,大堂管事也呼喊着天老爷的赶了过来,连连和齐郎君赔罪。可对方不买账,抬脚便踹,且更难听地骂了起来。 两位娘子忙拉着虞凝霜避了避。 好好的雅致酒楼,此时却混乱喧杂似正办着蹴鞠的瓦舍。 如此,终于招来了一队骑马巡街的马快,驻了马,自主廊虎虎生风大步走来。 见他们腰间别着的铁尺和马鞭,众人忙让出一条路来,纷纷噤声。 倒是那领头的马快先出声,愕然道:“齐家三郎?” 被叫到名字的齐三郎不扑腾了,整了整衣襟堆起笑。 “陈叔啊,可好几日没见您了。” 两人竟是相识。 扶着虞凝霜的一位娘子闻言啐了一声,“我说看着眼熟呢,那不是齐押司家的吗?惯会撩闲犯狠的。” 原来是押司家的,虞凝霜想,怪不得敢狂一狂。 押司明为官,实则仍是无品级的吏。但因掌管和百姓息息相关的案牍文书,便被那几分文化气塑了金身,将百姓的敬和畏一同收入囊中。 身边的娘子见虞凝霜不说话,以为她是被齐三郎的身份唬住,便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莫怕,咱们占着理呢。” 虞凝霜扯唇一笑,占着理又如何。 且不说齐押司以后在府衙里要怎么给阿爹穿小鞋。单说由他经手的那些繁琐文书,赁屋典产,户籍徭役……但凡他稍稍使个小绊子,虞家就要摔个大跟头,直接像那冰碗子似的摔在地上,摔碎了。 她垂着头,只静静盯着地上那颗荔枝。 这荔枝骨碌碌随他们滚了出来,淡奶白色的果珠已皮开肉绽,已沾了一地灰尘,然而,竟仍比齐三郎看她时的眼珠子清澈。 “统崽,这下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收集不到冷漠?” 只能旁观的系统一直在干着急,却没想到虞凝霜忽然和它谈话。 冷漠确实是虞凝霜最难收集到的情感。 并不是因为所有人都会喜爱她,而是因为那些不真心喜爱她的人,对她就只剩纯粹的欲念和恶意。且因着她的出身,不用有半分收敛。 如果可以,她也想他们不要注意到她。 虞凝霜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回答。 系统本已虚弱,又确实不知说什么,只能在她识海泛起一圈安抚的涟漪。 那边齐三郎却滔滔不绝,正指着自己额上红痕指控虞凝霜斗杀伤人。 他说得激昂,并没意识到陈马快一直在向他使眼色,而且言语中似有调停之意。 明明平时为爹爹马首是瞻,现在居然不听自己的? 齐三郎连那长辈称呼都懒得客套了,气急吠道:“陈马快,还不快将这贼妇拿住?!” “本官倒是不知,皇都的衙役谁都指使得?” 这一道如同雪落冰盘的嗓音,激得齐三郎登时酒醒,方惊觉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两队人马。 为首那人一身沉绿色公服,正敛着狭长的眸子睨着他。 “严、严大人……” 齐三郎打起了颤子。 一旁陈马快见他这样,暗骂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今日严大人亲自带队巡街,就跟在他们打头阵的马快班后面。 自己仁至义尽,多次提示齐三郎赶紧息事宁人。 偏这夯货将事闹到被当场撞破,还说了那样牵扯于他的蠢话。 想到这里,陈马快心里一寒,下意识想找补两句,“大人,是这样的——” 然而,严铄宽大的袖子倏忽一振,已指向了虞凝霜。 “你来说。” 虞凝霜面上微怔,似是被这场面吓住,实际心里算盘已经打得飞起。 齐三郎和陈马快蛇鼠一窝,这一位绿袍官员既然能让他们惧怕,事情便有转机。 她眨眨眼,努力聚起丁点儿雾气酝成泪,成串儿滴落,心疼得身边两位娘子忙翻出帕子给她擦。 第7章 情绪和气氛调度差不多了,虞凝霜压着嗓子刚要戚戚开口—— 严铄冰锥似的一句话就朝她掷了过来。 “休要矫饰作态,究竟发生何事,直陈于本官即可。” 虞凝霜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因为严铄语毕的瞬间,她识海中的系统垂死惊坐起。 【检测到冷漠情感!】 【检测到冷漠情感!】 【恭喜宿主收集1点冷漠值,已兑换为1公斤冰块,请随时取用!】 第4章 严大人、尘埃落定 虞凝霜从不为卖弄自己容貌情态而感到羞耻。 不过是耍赖撒娇,比惨讨俏,她早已在这十几年甜苦各半的日子中,将这些小套路修炼得纯熟。 说一句吉祥话,商贩多给一两米;掉几滴心酸泪,郎中少收几文钱。 只要运用得宜,连杨二嫂那般不捡钱算丢的主儿,也得羞愧遁逃。 纵然说美貌是武器,于她这般出身……也是将自己手割得鲜血淋漓的双刃剑。 既已惴惴受了这些年折磨,她自然也要刺一刺别人,给自己谋些好处。 不是说这些法子多么百试百灵,虞凝霜只是诧异,会在这样一个人人回护她、同情她的场合,从这一位好像要为她主持公道、看起很清正的官员那里,受到“冷漠”的对待。 但是现在的她并不在乎。 虞凝霜正因系统的激情播报,陷入了巨大的惊喜。 一公斤冰块!她满脑子只剩这个,可以卖多少钱啊?是直接卖还是做成饮子卖?嗯,还是加工了卖价高,那饮子铺加一勺冰碴就要…… “本官问话,为何不答?” 冷不丁一句斥责,打断了虞凝霜奔腾的思绪。 就见那位严大人肃容如雪,眼睛像是满铺青苔的潭水,无澜无波。 那幽潭因处在万壑深谷不见天日,竟连一丝可映照入潭的鸟踪兽迹、草丛树枝也无。就像现在,他明明正看着虞凝霜,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映进去。 【啊啊啊啊啊!宿主!】 【恭喜宿主收集3点冷漠值!】 系统疯了。 虞凝霜也疯了。 难道这一位每次和她说话都会带来冷漠值吗? 而且因她没及时答话,对方好像还更冷漠了,连带点数也涨了两点。那是不是可以故意气气他…… 思路跑偏,虞凝霜赶紧定神。 还是要好声好气先将眼下事态解决,否则她要再多冰块有什么用?被齐三郎诬到阴暗的大牢里,嚼着冰块让自己过得更冷更惨吗? 一边是系统的闹腾欢叫,一边是官员的冷淡质询,冰火两重天中,虞凝霜连演戏的余裕也没有,流畅地自报了家门。 在她说了祖籍姓氏,又说父亲是府衙步快之后,严铄眼中泛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奇异晃动。 但虞凝霜没注意这些,只集中精神将事情始末讲明,如何被支使去送冰碗子,如何与齐三郎对话,乃至对方如何言语调戏,甚至要动手动脚。 “民女虽见识浅薄、大字不识,可也知那‘碗冰红手,香汗薄衫’不是什么好话。(1)” 围观众人听到这儿,无不为齐三郎的猥劣行径感愤长叹,或窃窃指点,或朗朗出声,直将他的大脸骂成个红白相间。 群情慨然之中,严铄默默审视着虞凝霜。 观这二人情状,他已大致定夺谁是谁非,况且那齐三郎恶名在外,也可顺势整治。 只是这小娘子虽低眉垂目,背却钢板似的一分不弯。加之言辞清晰,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重复那句艳诗,可见并不像她自述的那般“见识浅薄、大字不识”。 然无论她性情、身家如何,皆与她被调戏无关。念及此,严铄不再细究,只又唤当时小阁子里的歌伎上前询问。 歌伎看起来也就是十来岁,虽被吓得抱紧了胡琴一字三颤,但仍细细说明了齐三郎叫了多少酒、与虞凝霜说了什么。证实确是齐三郎言行无状,刻意纠缠虞凝霜在先。 这下,就算齐三郎连连叫屈,就算他带的那几个小子被问话时顾左右而言他,业已尘埃落定。 比虞凝霜想象得要顺畅得多,顺畅得太多。 她甚至没从严铄切瓜似的将齐三郎和他跟班们各个击破的审问中反应过来,就听对方正声判决。 “齐三郎强胁良家女,言语调戏为先,乃至意欲勾缠手足。既现隐恶,实难缓决,着将其押回府衙,脊杖二十,另候处置。” 人群爆发出快意的欢呼。 而严铄巍然不动,只将眼神横向手脚不知往何处放的陈马快,平静发问。 “陈马快,还不快将这贼人拿住?” 虞凝霜猛抬头,诧异地看向严铄。 这严大人看起来平等地漠视所有人,好似一切在他心头都如风过无痕,可实际上……说不定是个锱铢必较的倔强性子。 居然非要和齐三郎用一样的话去命令陈马快。 忽觉有趣,要不是面上还要装出哀戚,虞凝霜简直要笑出来。 陈马快却被这句话噎得差点哭出来,冷汗涔涔。 哪还想得起什么齐押司?他半分情不敢留,即使齐三郎震惊之中甚至忘记了反抗,陈马快仍抽出铁尺在他身上狠狠招呼了几下,又用粗麻绳将他当待屠的阉猪麻利困住。 第8章 因捆得太紧,这下齐三郎反应过来也叫不出声了,只剩赫赫粗吼被勒在胸腔,咽也咽不下,咳又咳不出,不上不下地憋得他脸涨成酱紫色。 严铄又下令将齐三郎那几个跟班也一起带回去。 他态度冷冽,毫不拖泥带水,寥寥数语将事体交代分明。虞凝霜身为当事人,倒是插不进半句话,便只能隔着这十几步,第一次上上下下仔细将他打量一遍。 从侧面看去,他的五官线条其实是很圆缓精致的,甚至有种男生女相的意韵,可被无关性别地赞一句“美人”。 只是他身量太高,气势太冷,虞凝霜敢打赌,在他这大概二十来年的人生中,尚没人敢对他如此调笑。 哼,虞凝霜心中轻嗤,真是幸运的家伙。 她现在也不知他究竟是何官职,然而看他今日行止,实难想象他仅是品级不高的绿袍官,倒更像穿绯着紫的云端之人。 不对……虞凝霜心想还是绿袍适合他,雪里古松一般,山间晨岚一般,都是嗖嗖冒着冷气儿的。 若是换成那些热烈的暖色,好像会把他捂化了。 毕竟、毕竟……! 虞凝霜连眼仁都染上笑意,嘴角禁不住要扬起来。 毕竟他是她换小冰块的大冰块啊! 虞凝霜正热切地看着大冰块,过来一个小吏,让她一同跟去府衙录供画押。 无不应的道理,虞凝霜几乎是乐颠颠地跟上大队人马。 她是想着万一能再和严大人说上话,多薅几把羊毛。 可惜事与愿违,到了府衙,严铄径自去了前堂。而她被带到一廊下偏屋里,向两位书簿陈述案情。 那两位书簿边记录,边小声交谈,虞凝霜支着耳朵听,倒是得到了一些有用信息。 “脊杖二十,还得用大杖,哎呀,严巡检判的是不是太重了?” “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而且呀他家萱堂大人自去年冬天便缠绵病榻,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哎!严巡检这般孝子必然心中郁痛啊。谁在他跟前犯事儿都是自己找晦气。” …… 离开府衙的时候,虞凝霜还在想书簿们的话。 既叫“严巡检”,那他便是都巡检使,官七品,统管皇都治安,怪不得要亲自带队巡街。 只不过……虞凝霜隐约记得这“都巡检使”是个相当尴尬的官职。具体情状她也懵懵懂懂,还是等阿爹回来问问。 阿爹没见到,一出府衙大门,倒是看到了泪眼婆娑的阿娘。 许宝花领着虞川直冲过来,什么都顾不上,抱着虞凝霜又哭又笑。 本是因不能按时回家,怕家人担心,虞凝霜才请求金雀楼里一位好心娘子,遣贴身婢女去虞家报的信儿。 可显然她来府衙走一遭,给他们带来的惊吓也不小。 想着阿娘拖着跛脚一路奔波,心下过意不去,虞凝霜一手娘亲,一手弟弟,轻声细语加插科打诨地哄,可算把两人暂时稳住。 虞凝霜问:“雪儿呢?” “让杨二家的帮看着呢。” 许宝花边答边抹泪。 她本就个性软弱,收到消息时,更是三魂升天,七魄散地。六神无主之际连十岁的儿子也算是个依靠,被她从书塾拽出来,一同脚下生尘地赶来。 “那咱们快回去吧,回去再说。雪儿一个人要害怕的。” 妹妹年纪最小,虞凝霜总是最惦记。 娘儿仨便携手往家走。 殊不知,这府衙门口的一幕尽数入了一个小厮儿的眼,对方又跟着他们直至青槐巷。 而后,回严铄那里复了命。 *——*——* “霜儿,这个拿清水煮就行了吗?” 晨起昏暗的烛光中,许宝花看着水盆里泡着的东西,着实有些不知所措。这东西她吃是吃过两回,却从未做过。 “嗯,阿娘你做朝食的时候借火一起煮了就行,然后把这些糖加进去,我都称好了。” 虞凝霜伸手,轻轻拨弄着那些皂角米。 这是昨天下午她们从府衙回来时,顺道去南北货铺子买的。 去岁秋新收的皂角米,圆润饱满,去了皮子芯子之后晒干存储起来,颜色淡黄像是黄.冰糖的结晶,拿回来就被虞凝霜泡上了。 毕竟多泡一刻,煮时就能多省不少柴火。 此时的皂角米已经完全泡开,不过一斤的量,却泡出满满一盆,而且那淡淡颜色褪去,只剩下晶莹剔透,漂亮的米瓣一粒粒水晶般浸在水中。 对于虞凝霜而言,它们也确实像水晶一样珍贵。 这可是她今天要贩卖的冷饮的主料。 好不容易得了系统奖励的冰块,虞凝霜准备今日从金雀楼帮厨回来,就走街串巷地去卖冰饮子。 具体计划她还没和家里人说,只是给许宝花布置了这准备食材的任务,想着等她下午回来,就将冰块兑换出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第5章 被辞退、水晶皂儿 前往金雀楼的一路上,虞凝霜都想着今日下值后要尽快回家,尽早开始冰饮子的制作。 结果没想到,刚到金雀楼,就可以回去了。 大堂管事昨天也挨了齐三郎一脚,此时眼中虽有和虞凝霜同仇敌忾的不忿,却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 “虞小娘子啊,实在是大老板发了话。你……你这便回去罢,日后也不用来了。” 第9章 错在齐三郎,可显然对这位虞凝霜素未谋面的金雀楼老板来说,她也是个刺头隐患。 这般处理,虞凝霜一点儿也不奇怪,倒不如说甚至隐隐有了预感。 她唯一在乎的是那位替她作证的小歌伎,怕把她也连累了。问了管事可知其姓甚名谁,管事却只摇头。 想来也是。因这些无甚名气的乐师歌伎,都不是酒楼所供养,而是柳絮般飘荡在市井间,见有宴饮便不呼自来,落于筳前献艺,乞得些小钱物。 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想必小歌伎更是会避开金雀楼。 如此,虞凝霜唯有先将此事记在心中,日后再慢慢蹲点和探访。 管事心善,多给她结了三日工钱,虞凝霜坦然领了谢过,扭头就走。 系统在她识海里打抱不平,虞凝霜却是淡然。 “这个破班本就没什么好上的。”她说,“正好这下得空,我用心将冰饮子经营起来。再说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大堂正中那个大漆嵌宝屏风。上面的螺钿荧荧夺目,每一道珠光都灿若初生的云霞,照耀着前路。 虞凝霜笑笑,“总有一天,我要让这老板求着我回来。” 虞凝霜在金雀楼时间不长,又刻意低调不与人深交,并无特别人事可以留恋。 想来想去,唯有管着食材库房的那一位唤作“陆十五娘”的账房娘子,曾对她有几句提点帮衬。如今她要离去,总要全了最后礼数。 于是虞凝霜从主廊尽头拐进金雀楼的天井小院,往库房走去。 迎着她,有两个帮厨自不远处而来,两人合力拎着一个“大木桶”。 虞凝霜知道那是楼里用来转移冰块的冰鉴。 这冰鉴做得讲究至极。最外面是密实的水曲柳,用厚黄铜圈儿箍了一圈又一圈,里面是中空的双层瓷胎,呵护着核心那一点宝贝冰块。 这冰鉴又沉重又金贵,两个壮年男子也得低着头慢慢挪。是以,他们没发现虞凝霜,只自顾自交谈着。 左边那个开口道:“这个陆十五娘,向来不知道多给两块冰犒劳兄弟们的辛苦,几两几钱的重量还要这么计较。真当她是皇城里光禄寺的女官了不成?” 另一个搭腔,“嘿,听说她家还真有远房亲戚在冰井务做事。” 光禄寺乃本朝“九寺五监”之一,司掌天家祭祀酒澧、宴饮膳馐之事。 光禄寺下辖有内酒坊、油醋库等署,分管庶务,其中还有个“冰井务”——就是专门负责冰类存储、分赏,以及冷饮制作的部门(1)。 从前没这个想法,可现在虞凝霜忽然觉得,那对自己而言倒是个好去处。 “人家当官,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过是个看库房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帮厨们没有营养又不负责任的刻薄还在继续。 “但你别说,单论长相,这陆十五还是可以。徐娘半老,正有些风情哈哈哈。” 两人仰着脖儿笑起来,结果看到了虞凝霜,险些岔气闪了脖子。 看他们神色中,不全然是被听到私密话的尴尬,更有几分探究和忌惮,虞凝霜便想,他们肯定也是知道了昨日她牵扯出的事件。 欺软怕硬、外厉内荏的东西。 虞凝霜挂上笑脸,走到呆立的两人面前。 “两位可要管好这张嘴。” 说着,她缓抬手,纤直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点在弯起的唇上,像一只尖利的箭搭在满弯的弓弦。 “否则呀,脊杖二十。” 两个帮厨脸色巨变,胳膊一抖差点带倒了冰鉴。 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心有余悸地看着虞凝霜翩然走远。 昨日激活的是冰块系统,虞凝霜却觉得浑身涌出一股炙热的蓬勃力量。 在这金雀楼里行走,她的步履还从未如此轻盈过。丢了工作又如何,闹到人尽皆知又如何? 不再韬光藏拙,不再畏首畏尾,不再压抑忍耐,她要让那些人不敢再轻狂,要让他们的手、他们的嘴、他们的心永远被随时离弦的箭尖所指。 金雀楼食材都经陆十五娘手,她因此甚是繁忙,见虞凝霜来,并没什么时间叙话。 然而,或许是一种天然相通的理解,她很明白虞凝霜的处境,也不需再多言,只边打着算盘边道:“离了这里,未必不是好事。我看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以后定有更好的光景。” 她手上飞快,将算盘珠子拨得急如春雨,连发髻也跟着细细地颤,宛如雨中花枝。因此这番祝福听起来就极有生命力,好像明天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似的。 虞凝霜忙也诚心回了几句,道“有缘再见”,两人相视一笑,算是别过。 *——*——* “阿姐,要不、要不书塾我就不去了。” 虞凝霜听了咂舌,卷了卷手中的习字册敲虞川头上,“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利索地收拾好文具,将布包往弟弟身上一挎,“走,送你去书塾。” 虞川面对阿姐的支配向来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听从。 而虞含雪爱热闹,照例要跟着一起去送阿兄,手足三人便一同出了门。 只是往常洒满欢声笑语的路途,今日却罩着沉默。 在虞凝霜的坚持下,虞川七岁就开了蒙,于坊间一间书塾学习至今。对这样的机会,他当然又珍惜又感激。 第10章 可也正因如此,他每季的束脩成了家中最大的开销。现在阿姐又没了金雀楼的活计,虞川无法再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一切,自然动了休学的念头。 虞凝霜看着心事重重的弟弟,知他心中所想。 方才她回来时,阿娘正带着两个小的吃朝食,听完她的境遇,无不忧心忡忡到饭都吃不下了。 但因时机未到,虞凝霜尚没透露冰块的事。现下不忍弟弟再自责,她便不再藏着掖着。 “莫担心,我有了赚钱的新法子,做些小买卖。端午肯定能给你交上束脩。” 这话虞川本来不信,可在他眼中,阿姐又无所不能,一时还真不知作何反应。 一旁的虞含雪则直接信了,又叫又笑的,逗得虞川都绷不住神情,只能将信将疑进了书塾。 虞凝霜带着妹妹回到家时,许宝花已依照她说的,将皂角米准备好了。 皂角米经过漫长的浸泡和熬煮,渗出充足的胶质,透亮中带着黏腻,挨挨挤挤凝在一起。 虞含雪如欢叫的鸟儿,直接把虞凝霜要做买卖的想法秃噜给了许宝花。 许宝花问:“是卖这皂角儿吗?” “不止。”虞凝霜神神秘秘回,又让许宝花挑家里最好一只木盆出来,再抱两条薄被来。 要求有些奇怪,可许宝花对大女儿向来是言听计从,马上起身去寻。 因她的霜儿早慧,自十来岁起就渐渐开始打理家中柴米,又在大酒楼帮厨过,许宝花自然信她。 就像昨天,虞凝霜忽然花了百十来文买了一斤皂角米,她也是没有半个不字。 家里准备得当,虞凝霜就抱着盆子扛着被子出了门。 阵势挺大,实际不过是虚晃一枪,她走到后巷人迹罕至处,靠着一棵槐树歇了歇,摘两串槐花,仰头望着天光慢悠悠地挨个吸花汁子,任由那一点点甜香沁入心脾。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将小被子盖到盆上包好,然后原路返回。 行至家门口,虞凝霜深吸一口气,呼唤系统。 “统崽,帮我兑换一公斤冰块到木盆里。” 【好的宿主。】 【一公斤冰块已兑出,请查收。】 手臂上瞬间多出的一份重量,令虞凝霜欣喜不已。她推门而入,正见母亲在编蒲履,妹妹在一旁帮着理蒲草。 “阿娘,雪儿,你们看。” 随着虞凝霜将薄被层层掀开,丝丝冷意也冒了出来,许宝花看清了内为何物之后,当即叫出声来。 虞凝霜也是差点叫出来。 这统崽!怎么一点儿不会变通? 这一公斤冰块是个精准到不能更精准的立方体,棱角尖尖能伤人,截面光滑锃亮宛如金属,充满了科技感,和破旧的木盆格格不入。 “能不能考虑一下时代背景啊你?” 虞凝霜在识海里吐槽系统,“现在都是切的河冰,哪有这么精美的冰块?” 系统很委屈,【宿主您没说要什么形态的啊,我当然按标准形态处理。】 虞凝霜抓住华点,“我可以选择形态?” 【可以,只需在兑出冰块的时候说明。】 “早点说呀统崽!早知道直接兑成碎冰就好了,省的还要凿冰。” 话里不饶人,虞凝霜心里则是乐开了花。 居然这么方便!那她要是想做刨冰、棒冰一类,可就简单多了。 那边一人一统围绕冰块拌着嘴,这边许宝花愣了半晌,终于不可置信地摸了上去,直到指尖传来冰凉,才反应过来。 “这是……冰?” “是呢。”虞凝霜赶紧转移母亲和妹妹的注意力,“我准备做的小生意就是卖冰饮子,想来是能挣到钱的。” 许宝花近乎喃喃,“霜儿,这冰你从哪里得来?” 虽因为采冰、贮冰技术越发精进,民间多有冰窖,可那些冰窖哪个不是在开春就被豪绅巨贾们预定了? 就算还有剩余,也都漏给那些经年做冰生意的。 寻常人家可摸不着冰窖大门。 面对询问,虞凝霜奉上早准备好的说辞—— 金雀楼里有位茶酒博士有些手段,又和她很投缘,早就说可以帮虞凝霜和一家冰窖牵线,偶尔让她捡个漏。正好她如今被辞退了,就承了人家美意,方才出门就是去取冰。 怕阿娘追问,她特意言语晦涩,直说不能暴露人家的身份和门路,又嘱咐两人若有外人问起,便统一口径这样模糊回答。 这番说辞若是细敲,实则有些漏洞。 因为虞凝霜分明昨天就准备了皂角米,可她是今天才知道被辞退的。 但许宝花既深信虞凝霜,又被那冰块惊得跳起,竟然就被这么糊弄过去,只如坠梦中地看着虞凝霜将冰块凿碎,拌到了皂角米甜水里。 一道宋时人民喜爱的夏日冰饮子“水晶皂儿”就做好了。 虞凝霜自信不比那州桥夜市的差。 许宝花和虞含雪尝过之后,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 于是春风得意的虞凝霜,牵着自告奋勇陪同的妹妹出了门,站在巷子里挑选她的幸运顾客。 眼珠一转,有了决断,她带着狡黠笑意,迈步而去…… 第6章 川饭店、第一桶金 一开门,杨二嫂就见虞凝霜、虞含雪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粉面,笑盈盈异口同声地唤“婶子”。 第11章 杨二嫂惊,“呦,什么风把你们姐妹花吹来了?” 虞凝霜笑意更深,“我做了新的饮子,想来给婶子尝尝。” 杨二嫂一拍大腿,也终于笑开,连声亲切地埋怨。 “瞧你们,怎么还亲自送来?” 她又想起两个孩子都在家,便扭头开嗓,声如洪钟。 “平安郎!芝娘!快来,你们霜姐姐想着你们,送好吃食来了!” 然后好像才发现虞凝霜抱着的大包似的,她又赶紧伸手来迎,问:“霜娘做的什么呀?” 杨二嫂这好一番旋转腾挪的个人表演中,虞凝霜却没动,仍站在门口。 “做了些冰饮子。十八文钱一份,婶子要几份,劳您去取碗来。” 杨二嫂的笑意冻在了脸上。 “啥?冰饮子?十八文?” 她都不知道是该先震惊虞凝霜有本钱做冰饮子,还是该先震惊虞凝霜居然要收她钱。 “嗯。想着婶子上回说起爱吃冰,我谁家都没去,就是特意先过来,让您第一个品尝呢!” 这语气要多贴心有多贴心,要多实诚有多实诚,还都是按着她之前说的话来,一点错处挑不出。 杨二嫂一下子被架得极高,只能干笑两声。 她斜瞄一眼虞凝霜怀中所抱,想着也不知做的到底是什么,万一不好喝呢…… 可就在这时,之前在虞家喝过的那些荔枝膏水、杨梅膏水、药木瓜渴水的好滋味偏偏涌上了舌尖。 杨二嫂咽咽口水,反复告诫自己,那可是十八文钱啊! 让一直在虞家白喝饮子的她付钱,简直比丢钱还难受。 “还是、还是不用了哈。” 杨二嫂将无措的手在围裙上蹭蹭,“婶子不喝,你们去别家——” “婶子不喜欢阿姐做的饮子了吗?” 这一声软乎乎的奶音,却如刑天巨斧一般,直接劈开了杨二嫂的心防,以及她的荷包。 杨二嫂战战低头,就见虞含雪正仰头看着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是纯然的迷惑。 “婶子不是一直很喜欢吗?之前来家里天天喝呢。” 这下杨二嫂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是啊,怎么白送时可劲儿喝,要钱了就不喝了呢? 虞凝霜在心里笑到打滚。 以她对妹妹的了解,当然知道这小家伙不是故意的。 小雪儿的性子天真烂漫,没有阳光都灿烂,因为她自己就是个整天穷开心的小太阳。 但正是这无忌童言最臊人。 这样看来,她们姐妹还真是卖货的好搭档。一个以精选话术攻心,一个以无意神态卖萌,把顾客拿捏得死死的。 就如现在的杨二嫂,涨红了脸,几乎放弃抵抗了。 最后一击,是她家两个孩子恰此时跑了出来。 杨二嫂丈夫在西市一家铁铺做活,家里一对和虞含雪年纪相仿的儿女,日子过得算是松快。 平安郎和芝娘欢声围到虞凝霜身边,正吵着要看她抱着什么好吃食。 “水晶皂儿,姐姐自己做的。” 虞凝霜将小被掀开一角,露出那润盈盈的糖水来,细凉的冷气并一抹甜香,让两个孩子眼睛都看直了。 他们可没有那些纠结是卖是送的心思,若是没看到还好,如今看到了,便只缠着杨二嫂要买一碗。 “行行行,买买买。” 杨二嫂被磨得没招儿,让儿子去拿了碗来,又仔仔细细数了十八文钱给虞凝霜。 十八文,她想,以一碗水晶皂儿来说,其实是很实惠的价格。 她知道在夜市,一碗水晶皂儿就是二十文也下不来的。因皂角米本就比一般谷粮价高,其中又加了糖,更重要的是那最金贵的碎冰,给整碗饮子提了档,将其直接从普通的甜水变成了奢侈的享受。 当然,最烧钱的冰于虞凝霜是免费的,所以整体算下来,虞凝霜的利润比夜市里还高——这一点杨二嫂不得而知。 她看着虞凝霜拿着自带的大木勺,不多不少舀了两勺到瓷碗里,递给了儿女,两个孩子马上拿着小勺吃了起来。 第一勺入口,他们就睁大了眼睛话也顾不上说,像是饿了许久的小兽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杨二嫂看着他们这可爱的小模样,到底嘴馋没忍住,也跟着蒯了一口尝鲜。 然后,方才还为了那十八文不情不愿的她,马上就心服口服地赞叹出声。 “霜娘,你是不是有什么独门诀窍?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水晶皂儿了!” 皂角米最外层被煮成了透明又富有弹性的胶膜,舌尖一抵就溶溶化开,中间的内芯则保持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点米白,咬下去是说不出的软糯。 滑、韧、糯、黏,这些美妙的口感尽数浓缩在小小的碗中。 “哪有什么诀窍?不过是用了些好料。”虞凝霜实话实说。 因这种食材拢共没几样的吃食,只要食材品质略有不同,吃起来就是天差地别。 而虞凝霜买的是佳品皂角米,冰也是极致的纯净,丝毫没有河冰的土腥味和杂质。它尽心当一个精巧的配角,将所有的味觉表现空间留给皂角米和糖,吃起来当然就是最纯粹的爽口和清甜。 一小碗水晶皂儿,可不够三张嘴吃的。 转瞬功夫碗就见底,只剩浓腻的透明汁子挂在碗沿,骄傲地彰显着糖用得多么充足,米熬得多么到位。 第12章 而杨二嫂巴巴看着虞凝霜的大木勺,所思所想不言而喻。 但是虞凝霜就是不搭腔。 往常在家里请杨二嫂喝饮子,那是待客之道,现在却是赚钱之道,一码归一码,绝不能含糊。 加之杨二嫂又是这样爱占便宜的性格,虞凝霜必须从一开始就断了她的念头。她牢牢捏着那大木勺,半分没松手,甚至又寒暄几句,便告了辞要走。 “哎——等等!” 罢了罢了,杨二嫂咬咬牙,确实挺实惠的! 于是离开杨二家的时候,虞含雪胖嘟嘟的小手心里就捧了整整三十六文钱。 “阿姐,好多钱啊!” 除了偶尔得的一二文零花,她还从未拿过这么多钱,只觉得沉到打手,几乎拿不住。 “这才刚开始呢。” 虞凝霜小心地单手抱住木盆,抻长另一只酸胀到打不过弯的胳膊,艰难地摸摸妹妹茸乎乎的发顶。 能在抠门的杨二嫂这里卖出去两碗,她真心觉得是个好兆头。 “雪儿,咱们会赚很多很多钱的。” “嗯!” 汴京城中,诸般买卖,各有吸引客人的叫卖方式。 卖冰饮子,照理是要敲冰盏的,可虞家并无这物件。虞凝霜便拿一双小瓷碟给了妹妹,后者将其当个玩具一般,挥着小手打出了乱糟糟、但很是清脆欢快的节奏。 对于沿街叫卖,姐妹俩一点儿也不羞不怯,反而有一种生气勃勃的大大方方。 快要转出青槐巷的时候,已经卖出去七八份,都是这般敲人家门推销的。 邻里都知道虞凝霜擅做饮子,这回还是稀罕的冰饮子,加之价格也不高,便多多少少都愿意捧个场。 偶有人随口问起冰的来历,虞凝霜就用之前那套说辞。因她在金雀楼帮工的经历货真价实,众人便也未起疑心。 这般一路走,一路吆喝,虞凝霜暗自认定第一阶段的试水完满成功,起码已经回了本。 而水晶皂儿还剩多半盆,她略加思索就决定趁热打铁,去街市上转一转。 姐妹俩出了青槐巷,走过两个街口、过了一座桥,终于到了宁保桥南大集。 汴河分出柔软的一支,在这宁保桥下蜿蜒而过,滋润着河岸各色饭馆食肆林立,流动的小摊子、卖货郎、架车儿更是不知凡几。 这里是附近居民寻些杂嚼的好去处,每日以夜市尤为热闹,辉煌灯火陪伴着吃货们直到三更。 现下不过午市,已是人烟浩闹,是以也是虞凝霜扩展生意的好去处(1)。 但机会多,竞争也多,虞凝霜既没有名气,也没有其他小贩那些洁净器皿、鲜艳幌幡。要知道,随便一个卖些香药果脯的小贩,都是将其盛在漂亮的梅红匣儿中的。 她只能借力。 虞凝霜带着妹妹沿着一条斜街走,路过了数家食肆却未停留,直到闻到一股直呛进鼻尖的辛香。再抬眼一眺,见这家食肆里食客皆吃得满面红光,满头大汗……她驻足,就是这家了。 撩帘帐而入,虞凝霜先锁定了正上菜的店家娘子,微施一礼道:“沾店家的光,小女来撒暂,实在是叨扰了。” 那娘子年岁三十上下,打扮利落,言语明朗,便笑回,“这有什么?小娘子请便罢。只是……” 店家娘子好心提醒,“你也是卖些咸菜果脯吗?恐小娘子不知,我们这般川饭店油重味辛,早已吃了客人满嘴,怕是卖不出什么的。” “撒暂”是指如虞凝霜这样,去人家食肆、酒店兜售些小零嘴。一般是腌菜渍物、干果炒货,既能给客人下酒下饭,又不会影响店家生意,是市井间尤为常见的卖货方式(1)。 因此店家娘子的担忧不无道理。 川饭店最善用香料油料,将菜滋味做得喷香浓郁。食客们品尝过后,再吃寻常小菜只会食之无味。 但虞凝霜卖的可不是那寻常的吃食。 她径自去到一餐桌前,向那正捧着深碗吃燠面的食客问道:“可要来碗冰饮子解解辣?” 第7章 煎燠肉、达成合作 “畅快!实在畅快!” 客人将最后一口糖水喝尽,撂下碗长吁出声,朝虞凝霜高声赞叹。 细碎的冰沙不仅缓解了口中火辣辣的刺痛,还好像流到了血管和筋络里,将沁凉输送到四肢百骸。又像是被大日头暴晒的后颈,忽地覆上一块冰凉凉的手巾,热意全消,自头顶到脚下都升起凉风。 他刚吃了一碗热辣的燠面,浓汤灼着舌头,险些吃得涕泗横流,又因滋味太好,偏偏舍不得撒手。 这碗冰饮子来得正是时候。 回味着口中甘甜和清爽,客人觉得自己又行了,便高声喊:“店家,再来一份煎燠肉!多放茱萸辣油!” “好嘞!” 一直不时看这边热闹的店家娘子马上回答,扭身去了后厨。 有了这一位食客开的好头,店内其他客人也纷纷响应,甚至因这热闹动静,吸引了街上正觅食的行人,进到这家名为“田家杂煎”的店入座。 店家娘子端着煎燠肉回来时,虞凝霜已经又卖出去六碗。 店家娘子凑上来看,“小娘子这水晶皂儿确实不俗,如此晶莹,倒是真应了这名字了。” 虞凝霜忙道:“您拿碗来,我给您打一碗。” 店家娘子确实心动,但又怎能白拿?她一合计,将在后厨掌勺的丈夫叫出来,与虞凝霜要了两碗水晶皂儿吃了,随后特意给她做了一份足量的煎燠肉作为交换。 第13章 他家的燠肉是店里的招牌,乃是将猪肉用温油慢慢熬熟,随后加了好酒和数味香料腌渍于坛而成的。吃时启坛取出,这般热油一煎,将酝酿深厚的香气一遭激出,油汪汪地看得人手指大动。 虞含雪就没禁得住诱惑,直接扯了一块来吃,辣得她咳了两声,却呼着小舌头,眼睛亮晶晶地夸“好吃”,逗得店家夫妻眉开眼笑。 夫妻俩将燠肉用油纸包好递给虞凝霜,口中还在夸她的水晶皂儿,客人们亦然,还有说虞凝霜卖的太便宜的。 “是这两日家中周转不开,所以让利几分。” 虞凝霜便解释了为何定价如此低,也是暗示之后会涨价。 今天的售卖确实是她为了尽快回本的试水,之后她会将冰饮子的质量和价格都进行升级,免得辜负那些奢侈的冰块。 比如这水晶皂儿其实就很适合加些银耳,增稠又美味,皂角米和银耳的口感又极为相合。 只可惜此时的银耳尚不是寻常吃食,而是被称为“五鼎芝”如灵芝一般的稀罕物,非奢豪之家或是酒楼而不能有,虞凝霜目前可不敢肖想。 她将这遗憾掐头去尾地说了,最后道:“五鼎芝加不得,枸杞还是能加得。若是再做,小女就加些枸杞子,想来更润泽补气。” 和杨二嫂推销时,虞凝霜便刻意强调价格实惠;而面对这些流连于食肆的饕客时,她便透露出对饮食的精致见地,这都是能最快提升评价的办法。 果然,这话说出去,便有食客问虞凝霜是否还来。 来,当然来。虞凝霜在心里答。 想后世有多少火锅店、烧烤店是和奶茶店、冰糕店联名合作的呢? 这边红锅翻滚,那边隔壁的雪糕就送了过来。向来是满满一钵,做得极尽丰富,底层是柔软的冰淇淋或是细沙沙的刨冰,再用奶油、巧克力、曲奇、水果一应装饰,漂亮得人舍不得下口,而一下口又停不下来。 可见这不止是店家的强强联合,食客也深得其益。 如此先进的经验,虞凝霜怎么可能放过? 所以她特意才挑了这家川饭店,就是希望冷饮子能好卖些,结果也的确如她所料。 心中主意已定,虞凝霜面上却是不显,只说不知何时能再弄到冰。 话音落,她就被店家娘子牵到柜台处,对方低声道:“我本姓田,在家行六,小娘子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六姐。” 虞凝霜开口便叫,声音清甜,“六姐。” “哎。”田六姐听得眼角带笑,又待虞凝霜自报了家门,这才讲明了心思。 “妹子你看,这南集的川饭店不下十几家。我家靠着祖传的燠肉手艺开了这铺子,经营二十几载才将将站稳了脚,回头客自也是有的,可始终未打出什么大名号。我见你这水晶皂儿做得实在好,和我家饭食又搭。你日后要是再做了饮子,便先来六姐这里走一遭,如何?” 能找到稳定合作的店家当然最好,这正中虞凝霜下怀。 她没想到的是,这位田六姐极有远见,不仅也看出了川菜和冷饮的完美合作,还要将这种合作买断,让她只来这一家川饭店。 她那番话说得隐晦,但实际就是这个意思。 也不怪田六姐忽然唐突,提了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她看出了今日不同于往日之处。 她家的饭菜客人虽爱吃,但口味使然,向来吃不了多少就火烧火燎的,顶多再要几碗饭。 而客人们用了冰凉凉的水晶皂儿之后,胃口重开,居然都又加点了一两道菜肴。 况且有虞凝霜这样灵俏的小娘子在堂中撒暂,和客人说几句话,也显得热络有人气。 像她家这样的小食肆力有不逮,菜单上品类不多,可不像大酒楼白案红案齐全,有自己的酱缸子、菜坛子,还能做各色精细点心。所以她才更想要和这些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打好关系,术业专攻,互为补充。 若是她家能打出个常有冰饮子供应的名号,想必是极吸引人的。 虞凝霜也和田六姐一样,几息之间,已经考量许多。 她现在只有从严巡检处得的四公斤冰,货源有限,卖得可算供不应求,就算只在一家店常驻,应该也可以尽数售罄……所以对她而言,这个要求不算束缚,反倒是可以白蹭遮风挡雨的屋顶和纷至沓来的顾客。 但是她仍没把话说全,反而说:“承蒙六姐厚爱。好,以后我若是做了冰饮子,在邻里间吆喝过后,定直接到你这儿来。我也盼着你们夫妻生意兴隆,客似云来,把我的冰饮子都买尽,免得我还要一家家食肆辗转呢!” 这是保留了在邻里间卖货、以及若是在这田家杂煎卖不完,还可再去别家食肆的权利,合情合理。 田六姐自是听懂了,也没有意见,便亲密地拍拍虞凝霜的手,“那燠肉要是喜欢吃就和姐姐说,回回给你准备。”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两人三言两语就这么将事情定下了。 虞凝霜便直接带着妹妹在角落餐桌安顿下来,坐等生意。昼食时间仍未过,店中陆续有客,虞凝霜也陆陆续续开张。 到了最后,碎冰已化得差不多,所幸仍是凉滋滋的,美味未减,虞凝霜干脆又让出三文钱,每份只收十五文,就这般将一整盆都卖完了。 *——*——* 虞川自书塾回来时,一推门就见阿娘在编蒲履,妹妹在一旁帮忙,这是一切如常的景象。 第14章 而他再一转眼,就见虞凝霜正在笑容满面地……数钱?! 自去年冬天为阿爹治病掏空了家底之后,虞川很久很见过这么多铜钱了,而虞凝霜正将它们一枚一枚穿到麻绳上。 那一条粼粼铜蛇已然很长,晃起来时声声脆响。 “这些都是阿姐挣的!”虞含雪马上向呆愣的阿兄汇报。 虞凝霜便道:“也是小雪儿挣的。” 虞含雪听了忙不迭点头,小腰一叉骄傲地挺起胸膛,见虞川仍傻站着不动,就拿起一个焦黄的杏子递给他。 “可甜了,阿兄尝一尝。卫州的金杏呢,刚买的。” 她又掰着手指,细数刚和虞凝霜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几张新出炉的胡饼啦,半斤新下树的金杏啦,以及近几日做冰饮子要用的饴糖、枸杞等等。 小丫头讲得乱七八糟,虞凝霜便给弟弟又捋了一遍。 首先是那冰,虞凝霜暂且扯谎,说是人家下月底统一收钱,眼下先将冰给她周转。 今日真正的成本只有一斤皂角米,再加上糖,合计大概一百四十文。而营业额却是七百多文,外加一包燠肉。 “竟然这么多?” 虞川震惊不已,想着他就去上了大半天学,阿姐就赚到大钱了。 翌日,他就更震惊了,因为这一天虞凝霜带回来近一贯钱,也就是将近一千文。 这一回,如她自己所说,她加了些枸杞。 枸杞和皂角米大小形状相当,却一红一白,一实一透,一个灼艳,一个清润,搭配在一起分外好看。 一碗里零星几粒枸杞,就让虞凝霜理直气壮地涨了价,要价二十二文。 她每天卖一公斤冰。一公斤冰听起来不多,可被镩成碎碎的刨冰后实则像座晶莹的小山。所以一大盆能折出去四十来碗,她就实打实收了近千文钱。 不过两日,虞川的束脩就凑齐了,还富余出好几百文。 第三日,虞凝霜故意休息了一天,到了第四日才照例做出摊准备。 先是在外晃一圈假意取冰,然后回家,支开母亲妹妹后去厨房拿做好的皂角儿糖水,将木盆严严实实包好。等到了田家杂煎,她才呼唤系统,把一公斤冰直接以刨冰的形态加到木盆里。 一番操作行云流水,连鬼神都能糊弄过去,何况是人? 一日不见,田家夫妻已觉得如隔三秋。 明明店里有卖冰饮子的名号刚露个尖尖,虞凝霜昨日便没来。 且昨日已有特意来问“那位卖水晶皂儿的小娘子”的客人了,见虞凝霜不在,便未留堂用餐地悻悻离去。 此时再见,田家夫妻待虞凝霜愈发殷勤,不仅给她在堂里留了个专座,还自费给她做了个上书“冰饮子”的幌子支在一边。 几乎所有店内食客都和虞凝霜买了冰饮子,自是一番盛赞。 其中也有悄声询问友人的。 “梁兄,你不是说这里冰饮子便宜,才十几文吗?可这已二十二文了,和夜市一个价钱啊。” 被称为“梁兄”的人便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义正严词。 “夜市卖的和虞小娘子卖的能比?你看这碗里还是粒粒冰晶,夜市那些都要化成凉水了。而且这皂角儿熬得多好,你不吃啊我吃,来来来,给我——” “哎,我也没说不吃!” 虞凝霜感官敏灵,又常年有个耳听八方以换个玲珑八面的待人接物习惯,这一番对话入耳了七七八八。 但她可不觉得自己定价高。 冰饮子当然是以“冰”为主。 而单论冰的质量,她的冰饮子便是这整个大宋头一份儿的。 这些顾客还不知,他们现在吃到的,已是前无古人,以及很长时间都将后无来者的绝世好冰。 如果不是生机所迫,虞凝霜也不会将其这样草率焦急地用掉。 她的野心,可不止是卖二十来文一份的冰饮子。 辰时过了一刻,田家杂煎渐渐没了客人,又是卖出整整一盆饮子的虞凝霜便辞别了田家夫妻。 今日没带妹妹来,回家途中,只有系统和她聊天解闷儿。 系统见她没再采买皂角米和枸杞,反倒买了几样豆子,不觉好奇发问。 待听了原因,系统倒是为她操心起来。 【宿主,您三天刚好卖出三公斤冰块。对于现在仅剩的一公斤冰块……真的要这样做吗?】 “当然了。” 虞凝霜态度虽斩钉截铁,可想起就剩一升冰块,她也难免糟心。 “哎呀,要是能再见那位严大人,再续上几公斤就好了。” 大概是这想赚钱的愿望过于响亮,冲破了汴京五月的云直达天际。 端午这一日,虞凝霜愿望成真了。 第8章 端午粽、致达学堂 一大早醒来,虞凝霜就和许宝花一同忙活了许久。 每间房都扫洒一遍,再用干艾草熏过。而后挂上辟邪的桃枝柳条,沏了茶汤、摆了果子供奉。 等虞凝霜把艾草扎的小人儿钉在大门框上,才算是完成了家里的端午节庆准备,一家四口坐下来吃朝食。 朝食是昨日街上买的小角粽,十来个,皆有五色新丝缠着,口味则是豆沙粽、杨梅粽和蜜饯粽。这般通通一锅熥了,再配上粗麦粥和煎燠肉。 解第一个粽子时,各人都憋着笑,姿态鬼鬼祟祟地不让左右看自己的粽子。 第15章 待虞含雪的小手也终于赢得了和丝线之间的战斗,虞凝霜才道:“好了,都拿出来比比罢。” 于是四组粽叶同时往中间一凑,比着长短。 虞川便笑,“又是阿姐赢了。和去年一样。是不是前年也是?” 说着,他还不服气地又将自己的粽叶捋了捋,可惜,和虞凝霜的仍是差了一个指节长短。 “好好好,霜儿福运长,寿数长。川儿和雪儿也是。”许宝花柔声说道。 都是她的心肝肉,哪个赢了都一样。 蝉联三届解粽大赛冠军的虞凝霜也无甚所谓,她的福运和寿数又不是一片粽叶能决定的。 不过能这般陪着家人玩耍,她心里自是高兴的。 开开心心吃完了朝食,要出门时,虞川却犯了倔。 “阿姐,不是说好不用送我了吗?我自己去书塾就行。” 金雀楼一事,给虞川带来冲击不小。 他又一次深刻意识到阿姐有多么辛苦,便不再让她接送。 本来虞凝霜也是同意了的。 “但今日不行。”她紧了紧沉甸甸的荷包,“这么多钱怎么能让你自己拿着。走,今日不是还有屈子祭礼吗?绝不能迟了。” “可是……”虞川欲言又止。 倒不如说尤其是今日,他才不希望虞凝霜去。 因为虞凝霜去了,就又要因为简陋的礼品,被其他家长指指点点。他自己无所谓,却不想再见阿姐受委屈。 家贫又不是阿姐的错,她已然这么努力。不过是送不起好的节礼给夫子而已。夫子都不在意,那些人凭什么嘲笑? “又瞎想什么呢?” 听到虞凝霜的话,虞川一抬头,就见阿娘和妹妹变戏法儿似的,接力将一个颇精致的大瓷瓮传到虞凝霜手中。 那瓷瓮也用薄被包得妥帖,分明和卖冰饮子的木盆一般待遇。 虞凝霜双臂将其勉强合抱,笑意怡然招呼着弟弟,“走罢,给你们夫子送节礼去。” *——*——* 读书人的事,总是瞎讲究几分。 就连交学费也是如此。 虽然这学费早就不是喷香的肉干,而是冒着铜臭的真钱了,却还保持着个怀古的“束脩”叫法,也不能大大咧咧直接收,而是要立上精巧的名目。 是以,虞川的书塾每季要收束脩时,便选如五月端午、八月中秋这样的当季节庆,让学生家里将钱随着一点风雅节物送来。 作为回应,塾里也会顺势举行些活动,邀请家长们观礼。比如中秋便是带孩子们研读咏月诗篇的诗会,十一月冬至则办暖炉会,二月花朝则是煮新茶的赏花会…… 至于今日端午,自然是祭拜屈子的仪式。 虞川在书塾一应事宜向来都是虞凝霜打理,如上所说种种,于她而言是家校联络的重要内容,回回一手束脩、一手节礼积极参加。 只是,每回的体验实不算特别美好。 倘若这世上只剩下一种人仍保有攀比之心,那便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 束脩数量恒定,于是本该是顺带的那一点节物,反倒成了攀比的主体。 虞家送的三瓜两枣,实在比不上人家送的笔墨文房等精致物件。 偏虞川天资聪颖,又被虞凝霜养得知情达理、笃志好学,所以很得夫子喜爱。今日屈子祭礼,他就被选为领诵。 而虞凝霜在一堆父母中间,无论是年龄还是样貌又过于出挑。姐弟俩算众目所瞩,可也有几分众矢之的的意思。 所以两人一迈进书塾小院,已等待的众人就将目光若有似无地朝他们投来。 虞凝霜并不在意,只缓缓站定了,擦着额间细汗与弟弟道,“大清早就这样,看来天气是真热起来了。” 这话看似是抱怨,实则是叫好。 毕竟她是真心期望暑意尽快升腾弥漫,如此,冰饮子销路才越来越大。 念及此,她便逗着虞川问,“你热不热?再等一下,等见了夫子,咱们就能和大伙儿一起吃冰消消暑了。” 虞川还是有些愣怔地看着她怀中瓷瓮,他没想到,为了给他挣面子,阿姐居然真的把那么珍贵的冰作为节礼送来。 明明可以卖那么多钱的……虞川这样的想法,和系统刚开始的反应如出一辙,于是虞凝霜也给出了同样的解释。 赚钱的方法千千万,说不定,她也能赚得千千万,可再多的钱,都比不上家人舒心开怀。 虞川心思细腻,无论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保护自己,从他那坚决的反应来看——贫富的差距犹如冷硬高墙,显然已经开始在他的心里投射下阴影,虞凝霜必须采取行动了。 所以她才不顾系统劝阻,将最后一公斤冰做了冰饮子当成节礼给夫子送来。 要说开办这家“致达学堂”的吴老夫子,为人刚正,学识也很渊博。当年在家乡可是十里八村闻名的神童,一路顺利成了乡贡生被解送礼部参加省试。 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之后他却屡试不中。他想开之后,索性落户汴京开了书塾为生,主讲经义。 小半生倥偬而过,吴老夫子已是颇有名气的塾师,他后来又聘了一位同乡同姓的年轻人主讲诗赋。 如今学堂已能容纳三十来个学生,但要小考合格方能入学,束脩也比平常学堂高出不少。 第16章 靠着这些银钱,吴老夫子攒出这套带着临街小院的居所。种几棵修竹,铺满院细砂,收拾得极为雅致。 其中格子门落地明照的一间大开间,便是孩子们学习的场所,透过掩映的草帘和板壁,能窥见摆放整齐的学案和蒲团。 因主人尚未开窗迎客,众人便在院子里等待。 虞家姐弟轮流抱着那瓷瓮,虞凝霜刚将其小心地递给弟弟,替他调节好角度,抬眼便见一位打扮入时的黄裙娘子朝她走来。 对方步履姗姗间,露出一双绣了花的翘圆头皮靴。 “看样虞小娘子这回送的不是蒲履了呀,这么宝贝抱着什么呢?” 她笑着这么说,姿态优美,却是来者不善。 “张娘子,许久不见了。” 虞凝霜拍了拍弟弟骤然绷紧的手臂,扬起笑脸。 “家母编的蒲履就是在您家铺子卖的,您难道不知她手艺极佳,一双蒲履能穿大半年?既然二月已送了,现在自然不用再送。” 说着,虞凝霜还微提裙摆,露出脚上那一双许宝花亲手编的蒲履。 “看!真的编得很好。” 张娘子一时语塞。因为她感觉到了,与其说虞凝霜在回击,倒是不如说她是真的在为这一双蒲履骄傲。 张娘子心里低骂一声,正有些烦躁地想着继续嘲讽怎么才好,那边吴老夫子已携着吴小夫子出来见客,小院里霎时是一片寒暄之声。她便赶紧拽着儿子快步往前,将虞家姐弟抛到脑后了。 不多时,廊下摆出两张长案,吴老夫子和吴小夫子端坐于后。 前者与挨个上前的家长们交谈、收礼、致谢,后者则摊着册子记录。 “犬子劳两位照顾了,我家亲戚带回的几支湖笔,请笑纳。” “特意找农户新杀的猪,挑最好的肉给您做的腊排骨,有十来斤呐!” “这是半匹细棉布,夫子拿去裁夏衫最好不过。” …… 殷勤的一众家长们中,还属张娘子最打眼。她用商家娘子特有的爽亮嗓子,正一字一句奉上自己的礼物。 这礼自然也是最重的。 “吴夫子,您看看这双皮靴,这是我家铺子时下卖最好的,就剩这一双了,特意给您留着。” 虞凝霜排在后面抻头看。那皮靴描着胡地纹样,做工精巧,起码要四五两银。 她不禁咂舌,想着本末倒置,搭着送的礼倒是比束脩贵出数倍去了。 许是和虞凝霜所见略同,吴老夫子收到这么贵重的礼,却未见高兴,反而有些进退维谷之意。尤其是他用手比了比那尺寸,更是面露难色。 还在热情介绍皮靴如何精工的张娘子也是最会察言观色,当即收了声,小心问道:“夫子可是不满意?” 情面难却,吴老夫子唯有如实回答。 “多谢张娘子美意,这皮靴甚好,只是……咳咳,只是怕有些小。” 人群中便有人笑开,高声道:“张娘子,你怎么送夫子小鞋穿?” 语毕,又有多人附和起来。有说天气越来越热,何故送闷脚的皮靴,又有说鞋履铺子的娘子怎么犯这样的错。 嗡嗡笑语中,张娘子红了脸,回身便啐了两声。 她一心想拔尖儿,便拿了铺子里最好的皮靴。按说这大小也该合适,毕竟鞋履尺码哪用分得那么精细,还不是都靠系带和内毡调整。谁承想夫子的脚竟然……那么大吗? 吴老夫子也甚是尴尬,常人看他身量,实难想象他脚大如斗。因平日藏在长衫下,需得是虞凝霜那样用心观察过的人,才能送出合脚的鞋。 考虑不周当众出了丑,还莫名连累了夫子,张娘子深觉下不来台,又见虞凝霜就在身后,默默看着热闹,于是脑子一热。 “您且收下,随您转送或是卖钱便是。皮靴小了,也总是值钱的,比蒲履值钱不少。” 这话虞凝霜就不爱听了。 她本想着,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可张娘子怎么也算自家阿娘半个东家,她多少敬着几分。 而张家大郎又是好不容易在年初从别的书塾转来,张娘子为孩子筹谋,讨好师长是人之常情,虞凝霜无从非议。 可她偏要这么咄咄逼人,执意当着弟弟的面往虞家脸上一脚脚踩。 眼看着虞川下意识退了两步,左右脚互相倒腾着,像是要将脚上蒲履藏起来。 虞凝霜也就不再忍了。 第9章 起冲突、五色水团 严铄目光稳静,默然看着面前两个娘子。 二人皆衣发散落,单看这撕打到月缺花残的结果,便知方才都下了狠手。 左边穿黄裙的那一个战战兢兢,头要垂到了地上。 右边那一个……右边那一个便是低着头也将脖子梗着,好似要尽可能抬高两分。 严铄忽有了想揉揉眉心的冲动。 不过几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虞凝霜与人起了冲突。 而对方那表面上乖顺,暗地里八百个不服、七百个不忿的倔强身姿,也和那日在金雀楼时如出一辙。 只是……还是有不同的,严铄沉吟。 上一次他看得明明白白,面对那般关系名节的大事,虞凝霜实际上很冷静,冷静到几乎将自己剥离出去。她装哭卖惨,不过是在等着周围人为她打抱不平。 这一次却不同,她如同护犊的母狮一般亲自下场了。以致闹成这风鬟雨鬓,满头大汗的模样。 第17章 几缕头发贴在她鬓边,像是月下疏朗的梅树枝影,攀在雪白的院墙上。可说是优美隽永,也可说是张牙舞爪,似乎要无限生长下去,直到把月亮也刺穿击落,再牢牢将其抓缠住。 就像现在,她将炯炯的眼波掀起来偷瞄他,与他四目相对也不惧不躲,反而有种不知哪来的跃跃欲试的神色在瞬间迸发。 “严大人,民女——” “虞小娘子,噤声。没到本官问你话的时候。” 然而严铄也看准了她开口的时机,分毫不差地将她的话头摁了回去。 虞凝霜不情不愿低下头,撇撇嘴,心想上回你可是让我说的。 马上,她这点不快就被系统的播报创飞了。 【恭喜宿主收集4点冷漠值!】 虞凝霜眉眼一弯,心里欢呼天助我也。 冰块刚用尽,这位严大人就像充电宝一样闪亮登场,实在令她欣慰。那张冰雕雪砌的脸,她现在也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 “他居然记得我姓什么呢。” 虞凝霜快乐地和系统闲聊,俨然已经忘记,自己和张娘子扯头花被巡街的严铄抓个正着,正在接受审问。 系统吐槽,【您可能已经上了汴京市民黑名单了吧。】 虞凝霜:“……” 一人一统的插科打诨只在瞬间,现实里,站在致达学堂小院的严铄正在分析眼下情况。 虞凝霜这次完全入局,且情绪激动,便不能首先参考她的证言。 于是严铄向身旁吴老夫子拱手一礼,“劳夫子讲一下发生何事。” 吴老夫子连声应下。说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要追溯到半刻钟前。 转折点便是张娘子说皮靴比蒲履值钱,而虞凝霜忍不住反击开始。 …… “张娘子,鞋履买来本就是为了穿的,穿得合脚就是好鞋。” 虞凝霜将蒲履轻巧地在砂地上旋了旋,语气也同样轻巧。 “蒲履柔软随形,与脚贴合如同榫卯。无论大了小了,只要收口系带一调,蒲经就能或松或紧码好,比硬邦邦的皮子方便不少。” 朝吴老夫子遥行半礼,虞凝霜继续。 “小女生于市井,没什么墨水。可我听说像夫子这般文士,都是很喜欢竹杖芒鞋、桦巾木屐的。这样想来,蒲履不过是价贱,质却不贱,反倒自有洒脱风韵。真不知道我家阿娘编的蒲履,是不是便也如那谢公屐一般,穿着就可登云梯,羽化成仙了!吴夫子,您说是也不是呀?” 吴老夫子被虞凝霜大睁眼睛、似努力求解的天真样子逗到,于是抚须微笑。 “虞小娘子萱堂大人编得蒲履确是极舒适轻便的。只是若要登山,还是比不得谢公屐。这谢公屐啊,能登高是因为屐齿长短有玄机……” 吴老夫子居然就认真讲了谢公屐,虞凝霜正色受教,不时点头,看得吴老夫子师心泛滥,又和学生们随口讨论起谢公诗文来。 张娘子一看,自己的攻势居然被虞凝霜借力打力化了,好像皮靴比不上蒲履已成定论了似的,不由得再次出击。 “我送的礼确是欠考量了,那虞小娘子送的什么?” 虞凝霜莞尔,露出两颗虎牙来。 “自是比不上您家精挑细选,我不过送是些顺应时节的吃食。” “哦?那快给我们大家伙儿开开眼罢。” 张娘子早看姐弟俩一直抱着那瓷瓮,心说别是什么酸腐的酱菜,让人笑掉大牙。 话都说到这儿了,虞凝霜便在众人注视下,层层掀开了瓷瓮上的薄被,露出里面的色彩缤纷来。 “是小女亲手做的五色水团,送来给夫子和各位过节,大家一起尝尝。” 启瓮的一阵细微冷气散去后,众人只见轻薄瓷胎内,装着一汪润泽糖水,其中又浸着五种颜色的糯米团子。 白﹑黑﹑赤﹑青﹑黄这五种颜色是为“正色”,取它们做成糯米团子,便是五色水团,与粽子一样,乃此时常见的端午吃食(1)。 可要说常见,在场众人还真没见过做得这样精巧好看的五色水团,惊叹纷纷脱口而出。 寻常人家做时,不过随手捏捏,甚至颜色少一两种也糊弄过去,就是市售的那些,也难免汤水浑浊,颜色黯淡。 虞凝霜做的却恰恰相反,汤水清澈,团子鲜艳,为着孩子们吃起来适口,她还特别将团子做得极小巧,每个只比花生粒大一点,一捧捧圆润宝石似的沉在水底。 更重要的是—— “娘,是冰耶。”张家大郎拽着张娘子衣袖,两眼放光。 “去,瞧你那出息!”张娘子赶忙低叱儿子一声让他噤声。自己则白眼一翻,转而细细打量起那瓮五色水团。 还真是加了足量的碎冰,她想。 那些洁净的晶体映着晨时的阳光,光彩洌洌,直晃人眼,又衬得五色水团颜色更好。 “早听说虞小娘子手巧。” “哎呀我们也有份吗?” “这一碗要是卖,可得不少钱呢吧?” 听着众人的赞叹,张娘子只能咬着银牙,默不作声。可她单给夫子的皮靴,论声望怎么可能比得上虞凝霜这见者有份的吃食? 众人已经摩拳擦掌,得了夫子同意,一边朝虞凝霜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拉着自家孩子翘首盼着学堂的力士送来碗筷。 第18章 因孩子们午间在学堂用昼食,所以餐具都很齐备。 很快,院内众人便人手一碗五色水团,以吴夫子为首一同品尝起来。 一入口,方知这水团不止做得漂亮,更是美味又独具匠心。 白色团子便是原味,直接由糯米粉团搓成。黑色加了浓香的黑芝麻,黄色则是黄豆面。 青色混的是鲜榨的艾草汁子,隐约还可见稍深一些的艾草碎叶。 赤色以赤小豆为主,做法又和以上不同,是将糖渍的赤小豆直接加一点糯米捏合,因此口感硌楞楞的,却与其他滑软的团子区分开来,将整体的质感增加了一个层次。 这五色水团滋味甜蜜,然而吃着吃着,“冰”的特殊含义,倒是让吴夫子吃出了几分未能入仕的苦涩来。 这经年的遗憾,常亘心间,说来就来。 “玉殿分时果,金盘弄赐冰。” 吴老夫子吟着诗句怅然而叹,“立夏之日,官家便赐冰于百官。待到夏至,更是着冰井务每五日一赐冰。可惜老朽此生已矣,没有享这份荣宠的命啊。” 虞凝霜宽慰道:“我听说,大人们私下将赐冰赠送给师长是常事。以后夫子所植桃李遍开,于殿前争辉,怕是到时候将一车车冰给您送来,这院子都装不下呢。” 吴夫子微愣,而后也不端着长者威严,放声大笑起来。 他想这位虞小娘子嘴也忒甜,心思也忒细,竟能将安慰枯朽老者的话也说得这样动听。 自己已不能再考,他今后唯一的希望,确实就是教出几个高中的学生,那样不仅致达学堂的名声会水涨船高,他也算略有建树,对得起受的那些先圣教诲。 现在听到虞凝霜这番话,他当然打心眼儿里高兴。 吴夫子收了笑声,看着院里这些捧着碗吃团子的毛头孩子,诚心道:“承小娘子吉言了,希望这些孩子里真有人能登科折桂。” 两人一番温馨的对谈,听得张娘子浑身难受,却忽然抓住了可以诛心的话柄。 “虞小娘子说自己没什么墨水,我看不尽然,否则怎会如此牙尖嘴利?事事都能说出门道?引出出处?” 她轻轻捋着手中帕子,将婉转嗓音控制得刚好传到院内每个人耳中。 “哎,要说没墨水,我才是个大字不识的商妇,自比不上虞小娘子。可万一我家大郎以后中举了呢?我就也是官娘子了。蒙英宗陛下天恩,我这样的娘亲也有盼头呀!” 这说的是早在英宗时,便下诏“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者,亦听取解。”(2) 从此,商人家的孩子也能参加科考了。那时还只是些许特例,可如今又几世过去,商贾百工家子嗣参加科举,已经是最稀松平常之事。 虞凝霜的脸骤然冷下去,她已经知道张娘子要说什么了。 “张娘子,请慎言。” 张娘子却是被第一次失去平静的虞凝霜取悦了似的,边说边一步步朝姐弟俩走来。 “要说这些孩子里谁能高中呀,我也说不准。” “但是!谁不能高中,哈哈我可一猜一个准啊。” 那双圆头的小皮靴几乎抵到了虞凝霜的蒲履鞋尖。 “那便是虞家的小郎君呀!” 张娘子直立虞凝霜面前,直勾勾看着她,手却随便往虞川那边一挥,染着丹寇花汁的指尖直戳到虞川额头。 “谁让他根本不能参加科考呢?啊?谁让他阿爹是个贱役皂吏呢?” …… “咳咳,然后、然后两位娘子便有了些拉扯。” 吴老夫子皱着一张脸,尽量将事情讲得云淡风轻一点。 因为实际上虞凝霜一巴掌扇到张娘子脸上,把她推倒了再骑上去,一边左右开弓,一边骂着“你说谁贱?谁有你嘴贱?”的情形真是……太残暴了。 他说不出口啊! 严铄看着张娘子那张肿老高的脸,终于抬手揉了揉眉心。 第10章 新设定、屈子祭礼 “娘子们为自家儿郎争一口气,实不算什么大事。今日又逢佳节,还请大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吴老夫子心慈,讲完前因后果,还在尽力周旋。 张娘子此时也后怕起来,听吴老夫子从旁观者角度讲了一遍,她才稍反应过来——虽是虞凝霜先打的她,可在那之前,她的手可是伸人家弟弟头上了。 真要算起来,许是她寻衅滋事在先。 张娘子赶忙呼天喊地忏悔。 “大人明鉴!民妇没有恶意啊!只是盼着儿子也能像大人这样高中,风风光光当个大官儿,然后好、好那个什么光宗耀祖哇,这才一时口快啊!” 张娘子语音落,一直冷眼旁观的虞凝霜就捕捉到一个奇妙的画面—— 严铄微蹙起眉,极快、却极沉地闭了一下眼。 那条睫羽细颤的缝隙,像是冰面上骤生的裂痕。几不可见,却实际上细细碎碎地向下蜿蜒数米,直扎入湖心,稍不留意就能将一切轰然吞噬。 然顷刻之间,那裂痕又不见了。 严铄睁开眼,冰湖再现。 虞凝霜诧异地歪了歪头。 由于之前金雀楼那次,她并未看见严铄曾在她自报家门时悄然变色。 所以,这便是第一次,她见证严铄情绪的变化。 像是手心落的一片雪那样轻,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片雪确实存在过。 第19章 张娘子这一番马屁拍得低级是低级了一些,但是很普通,虞凝霜不明白严铄怎会被触动。 哦,心思流转两圈,虞凝霜猜出了原因。 见他气质清贵,家世应该不俗,又当着这样七品的小官,想来刚好是蒙父辈荫得到的官职,根本也不是自己考来的。 现在被人无意说破,难免尴尬吧? 这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膏粱子弟啊。 可既然提及家世,虞凝霜又想起听衙门书簿说他母亲病重一事。万一她真触了这一位的霉头被逮起来……反正气也出了,张娘子脸也肿了,虞凝霜见好就收,便也马上低头认错,态度异常诚恳。 周围众人也跟着打圆场。 和齐三郎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劣相比,这家长里短的冲突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当众训诫两句也就是了。 于是严铄便道:“既为人母、为人姐,不仅应对自家儿郎慈善友爱,更应相辅而行,相待而成。纵是不能,也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拳脚相加……” 就必须要当着面呢,虞凝霜想。 一是让熊孩子们断了敢欺负虞川的念头,二是也给弟弟打个样儿。 虞凝霜对这番严肃说教相当不以为意。 严铄说了多久,她就左耳进右耳出了多久,没听进去一句。 “……此次本官暂不追究,以观后效,若有再犯,必加严惩。” 虞凝霜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等待系统播报,美滋滋想着这么长一段话,能得多少冷漠值。 结果令人震惊,居然没有新获得冷漠值。 虞凝霜气得质疑系统黑幕。 系统赶紧解释。 【虽然说了很长的话,但是严大人情绪始终稳定在4点冷漠值,就是今日刚见到您时的程度,所以您就只得到那4点。】 【补充一下,冷漠值的获得采取“覆盖法”。举例说明,假如某人对您的冷漠程度始终维持在同一水平时,您将无法重复获得点数。否则岂不是ta每说一句话您就能一直得到点数吗?】 【所以,为了保证收集情感的纯度和精度,只有当ta的冷漠情绪产生波动,新的数据才会被写入,您才会获得新的点数。】 切,原来不是按照字句数统计的吗? 这鸡贼系统!和它的鸡贼主人! 虞凝霜美梦破碎,看来想方设法找严大人多说几句话的道路是行不通了。 严铄顶着渐升的日头说到口干舌燥,一看虞凝霜眼神发虚,居然在神游天外,他不自觉将声音提高半分。 “二位可听清楚了?” 【恭喜宿主收集5点冷漠值!】 【太好了宿主!严大人对您更冷漠了!】 虞凝霜:“嗯?” 那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偷偷抬头看严铄,见他仍是面沉如水,但是眼中确实闪着不耐的光。 能获得更多冰块固然令人惊喜,可这分明超级容易翻车吧? 比如现在严铄对她的冷漠值是5点,已经创了新高。这样下去,万一无意中突破了严铄所能忍受的某个阈值…… 不就像打游戏时好感度过低的bad ending?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虞凝霜非常闹心,陷入了诡异的两难境地。 而其他人对此浑然不觉,正都因为事情平稳解决而长出了一口气,其中以吴老夫子为甚。 而后,仿佛为了证明他这可是个正经学堂似的,又见严铄像个正经人,吴老夫子便极力邀请。 “接下来正好要举行屈子祭礼,用不了多少时间。大人若是不弃,还请一同观礼,为小院增辉。” 严铄微忖,而后点头,“既然偶遇先贤祭礼,铄不敢不敬,自当尽一份心意。” 说完,便带着身后十来衙役退到庭前肃立,将院子让了出来。 满院的家长便也都跟过去,蔫了吧唧的虞凝霜亦然。 今日的祭礼,整个流程和布置都很精简。 蒲团都搬到院子里来,又设了张长长祭案,上供奉着两卷屈子文章,并着粽子、茶酒、佛道艾等节物。 吴老夫子还亲自将虞凝霜做的五色水团盛了一碗一同供上,看得虞凝霜暗自得意到摇头摆尾。 祭案燃起香烛,两位夫子带着孩子们一齐上香祝祷,而后孩子们先齐齐吟诵一曲《九歌》,选的是首篇《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虞川正是这一部分的领诵。 他被刚才冲突影响,此时眼眶仍是通红,语气还藏着泪意,但是声音洪亮,带着其他学生一起吟诵起来。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弟弟的朗朗书声入耳,虞凝霜似乎也从中汲取到了力量,一改颓态,大脑飞转出了火花。 “统崽,你刚才说新点数的获得需要‘冷漠情绪产生波动’是吧?也就是说无论是回暖还是更冷,我都能得到新点数?” 【是的,宿主。再举个例子,严大人现在对您的冷漠程度是5点,如果您能让他的态度回暖成4点,您就可以再得到4点。】 “好。”虞凝霜扯起一丝狂气的笑,“统崽,我悟了。” 她想到了一个可以反复获得点数,又不至于彻底bad ending的方法,那就是始终在边缘疯狂试探,始终让严铄对她的情绪时冷时热、忽悲忽喜、不上不下。 第20章 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源源不断为自己产出。 系统感知到虞凝霜危险的想法,顿时惊呆了。 【宿主您在想什么啊宿主!】 【设计覆盖法的本意是单独个体产出的冷漠值有限,所以让您多找几个人收集啊!】 【不是让您可着一只羊薅啊!】 然而,大半年时间里,严铄是虞凝霜唯一发现的冷漠值生产者,产量……还很可观。 想起每天一贯钱的冰饮子收入,想到阿娘和张家鞋履铺的合作怕是要黄,虞凝霜此时绝不可能放弃这唯一的救生浮板。 “统崽啊统崽,你现在才补设定,就别怪我恶意卡bug了,有本事叫管理员封我号啊!” 一看虞凝霜居然是认真的,系统赶紧劝。 【宿主?宿主您不要作死啊!】 【我除了可以兑出冰块,对现实世界无法进行任何干预啊!】 【您要是真出事了我救不了啊!】 “救不了就救不了吧。也没指望你。” 虞凝霜捋了捋鬓间碎发,稳了稳头上木钗,姿势一片幽雅恬静,说出的话却吓死人。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告诉你主人,当我是农学生毕业试验田里的地瓜,被人挖走吃了吧。” 系统:【???】 系统:【我们对所有观测文明一视同仁,没把您当成地瓜啊?】 虞凝霜回一声“哦”,却还是坚定地看向严铄。 严铄现在的冷漠程度是比较高的5点,有点危险,虞凝霜决定先刷刷好感度,往回拉个2、3点,安全一些。 虞凝霜思考间,孩子们的《九歌》已齐颂完毕。 现在是吴老夫子在念他做的一篇《屈子赋》,众人都很给面子,甭管听不听得懂,反正听得专注。 虞凝霜趁这节点,贴着墙根儿一点点往严铄那边挪过去。 有衙役阻拦,她以轻柔嗓音说着“可否借过,民女想和严大人当面认错”,衙役们便红着脸让开了。 虞凝霜是美而自知的。 青蛾眉,月亮眼,红菱唇,瓠犀齿,单看来已是无一处不美,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拼出一张艳逸的芙蓉面。 而她粲然笑起来时,又会露出两颗小虎牙,俏皮可爱得紧。 现在,她就仔仔细细将五官调度,戴上最纯真娇憨的一个笑脸,行至严铄跟前。 对方默不作声,垂眸看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系统播报响起。 【……恭、恭喜宿主收集10点冷漠值。】 虞凝霜:“啊???” 这男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第11章 欲放弃、冷漠上限 虞凝霜瞪到溜圆的眼,直望进严铄那一双狭长的眼中。 近看方知,他瞳色很浅,却并不是较为常见的温暖茶色或琥珀色,而是偏透灰色,像一颗被轻云遮住的晨星。 说它亮吧,却总有几分雾蒙蒙的;可说它不亮吧,这眼睛又着实敛着光华万千,晶晶然摄人魂魄。 系统的播报将虞凝霜精心设计的话全堵住,她顿时哑口无言。 识海里,系统到底是在担忧,还是在嘲讽已经难以辨别。 【您一句话没说,对方也一句话没说。您是怎么让他的冷漠值暴涨到10点的啊啊啊啊?】 虞凝霜也想知道啊!她明明是在讨好他! 为什么冷漠值又增加了? 这样她真的很没面子好吗? 虞凝霜不信邪,又上头,吭哧吭哧就把自己的瓷瓮抱来了。 且说这瓷瓮,虽比不上金雀楼精致的冰鉴,但也是虞凝霜花了三百多文买的,双层瓷胎,瓮体白腻,沿口一圈云纹雕花。 左右她在思考品牌升级,这些器皿迟早要换,便先购入了这只上好瓷瓮,今日带来撑场。 果然,冰饮子往里一装,美食美器相映,档次立马提升。 这五色水团若是拿去市井卖,就是一碗四五十文也要得;若是拿去宴饮,盛到金杯玉碟中,便是一流的酒楼、泼天富贵的人家也摆得。 所以虞凝霜想着,就算严大人眼高,见惯了好物,这五色水团也不至于遭他嫌弃吧? 她便尽力维持着笑脸,轻声细语。 “这是民女做的五色水团。现下冰虽有些化了,好在还是冰凉爽口,大人可要用一碗?” 严铄并未回答,这次甚至没有看她。 沉绿色的官服未起半点涟漪,安静垂坠着,衬得他像一棵眺着远方的树,纹丝不动。 虞凝霜抱着那瓷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颇为尴尬地看着他锐利的下颌线。 她知严铄没有看她,但是做戏做全套,仍是露出幼猫一样想攀爬到树稍的渴望神色,满心盼望能靠着殷勤可怜的样子,把冷漠值拉回来。 直等到吴老夫子将那一首赋千回百转地念完了,坐回蒲团。严铄才收回望向祭礼的视线,将其凉凉落到虞凝霜身上,一双薄唇悠悠开合。 “小娘子不友爱同辈也就算了,连师长也不懂得尊敬吗?” 【啊啊啊啊宿主!11点冷漠值!11点啊!又升了!】 系统鬼哭狼嚎起来。 这回它连恭喜也不恭喜了。 有什么好恭喜的?! 虽然收集了很多冷漠值,但是它真的怕虞凝霜下一秒就被严铄逮起来。 第21章 【郑重警告!郑重警告!】 【单独个体能检测到的冷漠值上限是12点!超过这个数值就已经不是“冷漠”,而是“冷酷”、“厌恶”的程度了!】 【严大人现在对您已经是11点了!】 【宿主赶紧放弃他吧!这个人阴晴不定,软硬不吃啊!】 这一刻,虞凝霜也是真的想放弃了。 她所拥有的,无非是这点美貌和手艺,除此以外拿不出再多筹码。 可这两样……都不起作用。 那她方才所谓“边缘疯狂试探卡bug”的计划,也就直接胎死腹中了。 因为可以预见,对方对她的冷漠值只越来越高,没有回升的可能。 风险已经远远大于收益,得不偿失。 虞凝霜算了一下,4加5加10再加11,今日严铄总共给她提供了三十点冷漠值,也就是三十公斤冰块。 按之前一公斤冰的营业额将近一贯钱的成效计算,最保守估计,这也能带来二十贯钱的利润。 说实话,这些钱已经足够启动一个食摊、货架之类的小生意,就算租赁个铺子也有可能。 而经过今日和张娘子亲切友好的互动,虞凝霜首先想的就是给阿娘租个小铺子,正式开店专卖她编的鞋履,如此也不用再被张家这中间商赚差价。 只要小心筹谋,用心经营,再加上全家省吃俭用,帮着阿娘合力编鞋……也许真能把铺子做成一份产业。毕竟他们虞家人个顶个吃苦耐劳,勤劳团结。 等开起了铺子,虞凝霜以此为固定据点卖饮子也好、帮着招呼客人也好……交际广泛了,肯定多少也能从别人那里收集到冷漠情感。 虽然爆率略低,但既然刷小怪能掉同样装备,她又何必和严大人这样属性不明的boss硬抗呢? 想清楚这一点,背刚塌下一秒的虞凝霜立马又精神抖擞地满血复活了。 她既然决定放弃严铄这条路,便干净利索收回精力。连他那句不敬师长的质问也懒得回,敷衍地笑笑,扭身自己打开了瓷瓮。 忙活大半天,她自己还没吃上这五色水团呢! 虞凝霜便盛了一碗,边吃边看起热闹来。 祭礼已经进行到最后一环,便是师生即兴清谈,说说今日感想、见地之类的。 三十多个孩子,因年龄差距较大,所以平常也是分成两个班的。有五六岁的奶娃娃咿咿呀呀重复两句最喜欢的诗,也有十二三的小人精将吴老夫子的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虞凝霜权当在看有趣的公开课,就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发言吃水团。 清谈还在继续,吴老夫子忽然点到了虞川,问他今日有何感触。 虞川起身行礼。 “回夫子,今日五月初五,是为端午。学生今日感触最深的,便是一个‘五’字。” 吴老夫子了然笑笑,“作何解?” “学生方才颂《九歌》,最后一句是‘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好像我们身边到处都有一个五字。” 吴老夫子问:“何处有五?” 虞川答:“声有五音,食有五味。田有五谷,人有五脏。君子有五德,社稷有五祀。” 虞川年初刚满十岁,然而他口齿清晰又流畅,已然有着超脱这个年龄的落落大方。 吴老夫子欣慰点头,又道:“五为吉数,又为常数。常见也是必然,何故今日忽然令你感触至深呢?” 虞川稍低下头,“因为家姐今日做了五色水团。学生这才意识到,那些平日里没注意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包罗万象。如孙子所言,‘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1) 木勺悬顿,虞凝霜停下了吃水团的动作。 而虞川说着说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意又烫到眼角,他吸了吸鼻子继续。 “孙子又说‘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学生想,这就像家姐每日操劳做饭食。” “只靠着家里的一棵槐树,她就能蒸槐花窝窝、槐花麦饭,还有炸槐花、槐花糖饼、槐花卤子、槐花蛋汤……” 把在场众人馋哭之前,虞川终于打住,抬起袖子极快地擦了擦眼睛。 虞凝霜的眼眶也泛起热意。 这孩子,硬把孙子讲述军势的篇章往她身上套,还真是帮他姐姐登月碰瓷。 开着玩笑埋怨,她的喉头却阵阵发紧,连滑润的糖水也咽不下去。 都说长姐为母,姐弟俩差了整整八岁。 更何况虞川降生的时候,身体年龄八岁的虞凝霜,内芯已经是个成年人。 她背着他去捡麦穗、挖野菜,再长大些,就牵着他看郎中、上书塾。 这孩子是她眼睁睁看着,从一个哭声细弱的瘦猴儿,长成现在聪慧贴心的小郎君。 是她血肉相连的手足,是她在此世第一个责任。 便是为了他,为了小雪儿,为了辛苦的阿爹阿娘,虞凝霜也得牟足劲儿努力下去。 所幸,姐弟心意相通,守护家人的想法,虞川和她是一样的。 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是好面儿,想让他们表现出对家人的一丝眷恋温情,简直比登天还难。 虞川却完全不同,他甚至能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 “正如五色五味,却可以变幻千万,虽然家里没有多少食材,家姐还是能做出无数美味来。在学生看来,阿姐就是最厉害的,她做的东西就是最好吃的!还有……还有……” 第22章 吴老夫子抚须,“还有?” 虞川忽猛一跺脚。 随着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他周身一抖,像是终于将懂事守礼的披风抖掉,露出内里那个才十岁的孩子来。 “……还有我阿娘编的蒲履就是最好的!” 虞川喊完,又像个小炮弹似的墩回蒲团。 这一喊,直把虞凝霜的笑和泪珠一起喊出来。 众人也都笑,又有人带头喝彩鼓掌。张娘子缩在墙根角落,一声不再敢吭。 只看弟弟这番表现,虞凝霜就觉得今日这书塾来得太值了,回去可要和家里人好好说说。 虞凝霜正沉在欢乐的气氛中,忽听一道冷冽嗓音自身旁传来。 “倒是个入孝出悌的好儿郎。令弟虽然不能科考入仕,但无论为工为商,于国都算是可用之材。” 严铄的声音仍是那样寂然无波,也不管虞凝霜在不在听、想不想听,只将硬直似针的话朝她扎过来。 “希望虞小娘子作为长姐能精心教养。莫要让他走上好勇斗狠的歧途。” 啊,真烦。 虞凝霜想,是在讽刺她总和人掐架呢。 而系统没有进行新的播报,说明这人对她的情绪仍维持在11点冷漠值,一个已经无限接近冷酷厌恶的位置上。 所以他才能这么轻率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轻轻勾了勾唇,回望严铄。 “这就不用大人操心了。” 于是第一次,没有假哭谄笑,不是偷瞄暗窥,严铄被虞凝霜正色注视着。 他看见那双总是弯弯的月亮眼,此时却冷淡地微微上挑,直白而明亮的怒意将坠未坠地悬在月梢。 只从吴老夫子口述中得知的情态,现在他看到了。 原来是这样的。 第12章 新转折、回击严铄 “这就不用大人操心了。” 既然已经放弃了严铄,虞凝霜也不再温言相加。 相反,她的声音冷凌凌。心中更暗骂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都要来触她的逆鳞。 “自家弟弟,民女自然知道如何教养。” 就像张娘子的挑衅,这般涉及家人的阴阳怪气,总是能让虞凝霜无法自控地反击。 她不顾识海里系统阻止的尖叫,声音不大,却字句有力。 “民女确实粗野,也已自食了恶果。大人或许不知,那日齐三郎发难,民女便丢了自己的活计。今日张娘子发难,怕是要连家母的活计也丢了。 “民女回家一定教导家弟,别人打了他左脸,便该将把右脸也伸过去给人打。便该将心的孔窍挨个封住,做个只会乐呵呵的泥人。摔到泥里也当回了家。” 严铄微怔,不禁侧目。 虞凝霜还在继续,此时唇边笑意居然渐深。 “大人高瞻远瞩,想的是家弟于国是可用之材。可民女方才所想,不过是怎样把他养活养大而已。幸亏这孩子极好糊弄,毕竟他是会因为一碗严大人不屑吃的五彩水团,高兴到哭出来的孩子。” 严铄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虞凝霜红唇的弧度像一把镶满红宝石的赤金弯刀,猎猎朝他挥来。 “大人不食水团也就算了,连肉糜也不食吗?” 就像金雀楼那一日,严铄刻意与齐三郎说同样的话,她也刻意与严铄说同样的话。 他讽她不敬师长,她便骂他不食肉糜。 像是被冷风吹过,严铄如沉潭的眼波第一次近乎无措地动摇,下意识落到那瓮见底的五彩水团上。 “本官并非——” “虞姐姐!水团还有吗?” 两道声音,再加一道系统的惊呼,同时在虞凝霜耳边、脑中炸起。 【宿、宿主,恭喜宿主收集6点冷漠值!】 虞凝霜一下愣在原地, 什么情况这是?! 等等,等等,让她捋捋。 她低头见个五六岁的小郎君正拽她袖口,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她。 原来是那边师生清淡已经结束,整个祭礼也完满成功。 一群年纪最小的贪嘴,便撒着欢儿围过来,向虞凝霜再讨要水团来吃。 这6点冷漠值,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些可爱的小吃货们触发的。 不会吧? 虞凝霜看向严铄,对方已经偏过头去,仍是姿态端然,只将矜冷的侧脸和白皙的耳弓对着她。 虞凝霜大惑不解,所以是严铄对她的冷漠值回暖了? 直接从11点回到了6点?! 就……就因为她怼了他? 系统也很懵逼,可它的确检测到了冷漠值水平的更新。 虞凝霜分出一半心神应对孩子们的缠闹,笑着让他们去拿碗来。 另一半心神则经过飞速思考,得出了一个待验证的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单盛了一碗水团,缓步朝严铄走去。 娇娆的假面又戴上了,她将那碗双手奉上,十指轻搭在碗沿,柔软得像是春湖边的柳枝,声音亦如是。 “方才多有冒犯,给大人赔礼。大人真的不肯赏光尝一尝吗?这是民女亲手做的。” 碗再盈盈往前一送,虞凝霜清楚看见严铄眉尖一折,往后退了一步。 那身焊在他身上似的官服也终于无风自动,发出窸窣的细响。 “不用了。”他说。 而系统的播报也同时响起—— 第23章 【恭喜宿主收集8点?8点冷漠值!】 虞凝霜都能感受到它的好奇和迷惑。 但是现在的她已彻底懂了,因为她已经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如之前一样,当她卖弄着讨好严铄时,对方的冷漠值就会上升。 恰好这时虞川快步来到她身边,戒备地将她和严铄隔开。 虞凝霜顺势将水团塞给弟弟,拉着他退到一边。 边走,她边给仍没搞清楚状况的系统解释。 “就是说呀,这位严大人比较特别。统崽,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把他当做冷漠情感的主要产出。” 只要不是仅仅针对某一个人,很多时候,虞凝霜都不觉得“冷漠”是一种负面的情绪。它反倒更偏中性,是一种低耗能的社交状态。 这位严大人就是如此。 他并不是真的厌恶谁、仇视谁,只是习惯以淡漠的眼光审视所有人。 所以只要是与他正常对话——以礼相待也好,恭谨肃穆也好,哪怕是针锋相对的争论和辩驳也好,都在他接受范围之内。他的冷漠值不会因此滑坡,甚至还会回暖。 反之,如果刻意对他谄媚讨好,柔声细语,倒是会引起他的反感,造成冷漠值的暴涨。 系统听得似懂非懂。 【宿主,那这是不是你们人类常说的“傲娇”?不对,好像“回避型人格”更合适?】 【也不对,那是“社恐”?“钢铁直男”?】 “诡计多端的别扭男人罢了。” 虞凝霜轻嗤,“管他是什么呢。能给我赚冰块就行。” 既然理解了严铄的行为逻辑,那她之前的“边缘疯狂试探卡bug”大法就又能用了,只是要反过来用而已。 系统万万没想到她还记得这茬,刚想苦口婆心劝她放弃这危险的计划,就感知到虞凝霜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弟弟在身边,她努力憋住了笑声,然而那全然愉悦的波动还是激荡在整个识海。 “好有趣啊统崽!” 系统:【???】 今日虞凝霜的种种表现,都让它充分认识到——什么开朗可人,什么娇俏甜蜜,这姑娘分明是个暗藏狠劲儿的疯批啊! 自己被投放过来,就好像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将一股一直被压抑的跳脱力量释放了出来。 任系统在识海里蹦跶,虞凝霜已平复了心神。既已得到想要的结果,她不再流连,蹲到边上给孩子们盛水团。 正好吴老夫子前来和严铄说话,她断断续续也听得内容。 严铄大致是在说因逢着节庆,城中各处尽是集市、供奉、宴饮之事,难免杂乱。 小偷小摸、醉酒闹事等都算小事,最可怖的是因天气越来越热,以致天干物燥的。 说昨日永隆巷一间学堂就是囤积的香烛出了祝融祸事,伤了几个孩子。 要不是发现及时,恐怕整个巷子都要被一起烧了。 所以严铄嘱咐吴老夫子务必小心保管炉灯烛等物。 后者自然连声称是,马上对书塾里干活的力士,以及家长们都好一番交代,便放孩子们归家了。 孩子们来参加完祭礼都是直接回家,连着明日也是休息一天,将今日这番折腾补上。 虞凝霜也和弟弟拾掇着物件,准备离开。 她正叠着薄被,看着严铄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端午是大节,莫说百姓,就连百官都放假一日。 他怎么会奔波于市井,亲自带队巡街? 不是应该在家中打着香扇,享用着凉爽的浮瓜沉李吗? 诚然,作为掌管治安的巡检使,越到节庆越是繁忙。 可就算去巡查,他也应该去那些杯盏酣畅的奢豪之处。比如金明池那人潮汹涌的龙舟水戏,或者几大御园的赏花咏诗会,再不济,也该是樊楼那样数一数二的酒楼。 平头百姓算什么呀?唯有在那些皇亲国戚、同朝官员,或者士子才俊前露了脸,方显的恪尽职守,方积下了名声和政绩。 怎么会特意拐到这民巷里,还来到这不起眼的书塾里? 虞凝霜确实很疑惑,只是今日和严铄的拉扯试探已费了太多气力,她懒得再想,带着弟弟往家而去。 从书塾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卖吃食的斜街,虞凝霜买了一屉酸馅儿馒头当做昼食,又路过一家果子行。 轩柱敞亮的果子行,可轻易被窥见内里,有一箱荔枝正摆在铜冰鉴上。红彤彤的荔枝像光亮的小火球,莫名吸引着虞凝霜走了进去。 马上有小伙计迎上来,热情招呼。 “娘子要买荔枝吗?只要二十文一颗。昨日刚到的鲜荔枝,桂阳岭来的,比闽南的还好嘞。” 虞凝霜笑回“是吗?”围着那荔枝左瞧右瞧,心知小伙计在忽悠她。 宫里种的荔枝树都是闽地来的,为此龙颜大悦的官家还赋诗“密移造化出闽山,禁御新栽荔枝丹。”(1) 可见还是闽地的荔枝好些。 但汴京能有荔枝贩卖已是得益于运输通畅、物阜民丰才有的幸事,虞凝霜也没有挑剔的资格。 而且一骑红尘那是贵人们才得看的光景,就算这市面上售卖的水路运来的荔枝,她从前也是买不起的。 今日却心思萌动。 虞凝霜不禁想到,近几日遇到的事情,好像总和荔枝有关系。 第24章 滚落在金雀楼地上的那颗荔枝,以及弟妹们开心喝着没有荔枝的荔枝膏水的画面重合在一起。 虞凝霜便与弟弟说“一人一颗”,和伙计买了四颗。 虞川惊得直说“太贵了”想要阻止,刚才那一屉白白胖胖,加了足量辣菜做馅儿的馒头才十八文呢! 且他暗自算得仔细,交了一贯束脩和买了大瓷瓮后,虞凝霜手里应该只剩小几百文。 但他不知道的是,虞凝霜识海里存了四十来公斤冰块,也不知她此时正感受到的奇妙的宿命感和决心。 就从这一颗小小的荔枝开始吧。 他们的日子将以此为契机,越过越好。 到底是孩子,再懂事,等那滚圆的荔枝真拿到手里,虞川还是垂涎欲滴,看得眼珠不错。 虞凝霜正让伙计再给她拿一瓶玫瑰卤子,见到弟弟的神色便逗他。 “我是想拿来做一款饮子的,你要是直接吃也行。” 虞川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听阿姐的。 因只有四颗,他又问:“不给阿爹买吗?” 虞凝霜便笑,“这水果最是娇气,一旦离了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等到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等阿爹回来,可就吃不得了。” 所以二十文一颗贵是贵,却有它的道理。 全因运输成本太高,向来是挂了果的荔枝树被连带着土用大缸运来,再用生长地的水小心翼翼浇着,一点点将命续到这北地。 就算运过来,果子也是十存一二。 简直是“硕果仅存”这个词的最佳代言。 虞川听得可惜到心颤,这么贵的果子,一路北上不知要白白浪费多少。 然而,时间能让水果腐败,也能酝酿出别样的滋味。 虞凝霜思考片刻,灵光一闪。 “这样,咱们去买些新米,给阿爹做点甜浆水来喝?” 虞川忙点头,“好啊,阿爹最爱喝甜浆水了!” 浆水的做法很像米酒,是将煮熟的米自然发酵之后得到的饮子。 只是因不加酒曲,所以不含酒精,成品酸甜可口又清爽。正是虞全胜的最爱。 因为需要时间发酵,所以现在备上,他回来刚好可喝。 待买完了米,因想尽快把浆水和另一种荔枝饮子做出来的雀跃期待,虞凝霜的脚步便明显快了几分。 同时,她也盼着阿爹尽快回家。 一是他离家许久实在令人挂念,二是还可以向他问问那位严大人的事情…… 第13章 谈开店、荔枝玫瑰 “哇!阿姐,这也太好看了!” 虞含雪向来是个合格的气氛组,自虞凝霜把这荔枝玫瑰饮子做出来,她的惊呼就没停过。 也不怪她,实在是碗中乾坤大,令人眼界顿开。 本质上讲,这仍是一碗水团。 可抵不过虞凝霜做得实在好看。团子是用糯米粉混合玫瑰卤子搓出的迷你版,只珍珠大小。 糯米本就是最白的米类,再经水色一润,于是这些团子简直就比珍珠还光亮,比山尖尖儿的雪还结白,掺杂的姝丽花瓣则如雪中落花。 煮团子的水浑浊了,便不能再做汤底,所以是直接倒了的。 这些娇无力的团子过一遍凉水,洗去表面那层过分的黏腻之后,还会变得更加顺滑,像是美人的玉骨冰肌,然后被虞凝霜郑重地放到加了捣碎荔枝的糖水里。 吃时,自可再用玫瑰卤子加里去调味,但虞凝霜觉得现在这样正好。 糖水是荔枝味,团子是玫瑰味,只等着在口中的那一瞬碰撞相遇。 许宝花当然比二女儿多见过世面,但在她对精致饮食有限的认知中,也从来没听说荔枝和玫瑰能搭配在一起。 可现在知道了,又觉得它们简直天生一对—— 荔枝玫瑰,荔枝玫瑰,光是念叨着这几个字,就觉得芬芳馥郁到了极致,甘美的花果汁要从唇角流出来。 她拿着勺子舍不得下口,还在问虞凝霜“可是金雀楼里时兴这样搭配?” 她以为这是虞凝霜在金雀楼的见闻,却不知这其实是时人还未发现的别致搭配。 若是现在不揽功,以后便要用无数个谎话去圆。 而虞凝霜自觉在冰饮子相关诸事上,她已对家人们隐瞒颇多,这次便大大方方承认。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没想到滋味颇不错。” “何止是不错啊!”许宝花叹。 具体怎么好,她也不会说,只会用最朴实的句子来回来去地夸。 虞凝霜看着家人们埋头边吃边叹,看着他们轻轻咬住黄豆大小的荔枝块儿,露出惊喜的神色,心想其实稍加些冰碴,口味肯定更佳。 只可惜,她空有四十公斤冰块却无法当着家人面取出来。 她暗下决心,还是等什么时候她坐拥一座冰窖,再在家中备上数个冰鉴做掩护,就可以毫不避讳地让他们随时随地享受冰爽了。 吃完荔枝玫瑰水团,虞凝霜把弟弟妹妹打发去玩,转头和许宝花说起来想攒钱给她开鞋履铺子的事。 如虞凝霜所料,许宝花没为她和张娘子起冲突埋怨她半句。她性子是弱,但若说还剩下三分强气,那就是为了这三个孩子。她要是在现场,恐怕动手的就是她了。 同时,许宝花对于自己开鞋履铺子也很是踌躇。这一点,也如虞凝霜所料。 第25章 许宝花蒲编的手艺是家传的。 她的祖辈,还是应市舶司的招,去给朝廷新造大船编蒲帆的匠人。 且她小时生病废了腿,家人更是担心她以后生计,特意督着她将这门手艺练得纯熟。 许宝花自己也勤劳。所以不仅是鞋履,乃至席扇、帽子、篮筐等物件都编得得心应手。 按说,有这样的手艺肯定是自己做第一手卖家最好,可无论是她的性格还是身体,都不允许她去走街串巷。 虽因从她这直接买,要比市集上、店铺里便宜几文,邻里便都会来照顾生意。 但是巷子里这几户人家,拢共才能买几双鞋? 加之许宝花又没掌握资本主义“以低质量换高销量”坑人那套…… 就像虞凝霜说的那样,她编得蒲履特别结实耐用,一年到头也不用换几双。 这下销量就更小了。 算来算去,还是定期给铺子供货最为稳妥。 只是这样挣到手的钱就要大打折扣。 许宝花编的蒲履在张家鞋履铺卖三十文一双,她每双只得六文。 带着三个孩子,还要做家务,她每天顶多编七八双。想早起晚睡多编几双,虞凝霜又看得紧,坚决禁止她为一时之利熬坏眼睛和脖子。 而之前杨二嫂来家中学编蒲履,倒是给了虞凝霜别样的灵感。 她想着可以将邻里的婶子大娘都培训出来,既保证了货源,也给她们添一些进项。 杨二嫂可是只用了半月,基本就编得像模像样了。 况且,虞凝霜和吴老夫子说的那番文化人爱穿芒鞋木屐的话,可不是瞎掰的,而是事实如此。 只要能将这些质朴风骨的代表编得更细致、更精美一些,再配上质量好的毛毡鞋垫、系绳等等……想来完成蒲履的产品升级也并非难事。 定能卖出价钱去的。 虞凝霜便道:“阿娘,蒲履你照常编,但是不给张家送去了。都留下来咱们自己卖。” 许宝花还是很犹疑,又说“等你阿爹回来再看看”,手上倒是编得越发细致起来,已然有了从打工人往老板娘转变的觉悟。 昼食过后,虞凝霜就趁着午间气温高,把浆水准备出来了。 一大锅米饭香气四溢,粒粒晶莹,不愧是品质极好的新米。这样做出来的浆水,想必也会非常好喝。 需要用到的饴糖是米灰色的结块,虞凝霜将其敲了磨了成为细粉状,再融到清水里。静置之后只取上面一层澄清液体,仔细倒到还温热的米饭里。 这就是米饭发酵所需的养分和温度了。 接下来几天,虞凝霜就也像那些米粒似的,浸在温暖和甜蜜里。 毫不夸张地说,这几天是她这十几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虞凝霜胎穿而来,自出生就是个成熟内芯。 所以小手五指还分不开瓣儿呢就抢着帮忙干活,也从来不像其他孩子哭闹着要什么糖果玩具。 弟弟妹妹降生之后,她更是照顾得比爹娘都精心。 怕他们立不住,怕他们被拐走,她身为长姐时时警惕,事事操心。人家都说虞家姐弟一出门,就是三个一串儿。 爹娘疼爱她,也欣慰她懂事早,却不知因为从一个富足和平的世界,穿越到一个治安混乱、医疗低端、男尊女卑、甚至饭都吃不饱的古代,她其实总是处在一种碌碌的焦虑之中。 她迫切想改变家中境况,然时也命也,始终难成。 一言以蔽之,虞凝霜没吃过多少苦,却也没享过什么福。 现在却是不同了。 那四十公斤升冰,就是她每日都有一贯钱营业额的保障。 这也是为什么,自系统觉醒兑出冰块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暴露出几分落拓的狂气来。 三餐饭香,一枕黑甜,虞凝霜过得滋润。 因为售卖饮子的时间是午市,她可以不疾不徐睡到自然醒。而后做做家事,陪陪雪儿,再开始准备今日的材料。 假装去拿冰块的那一番极限操作太麻烦,为防止露馅,虞凝霜干脆也不让小妹陪了。 她直接带着没加冰的饮子往田家杂煎而去,到了门口再呼唤系统,将冰以她想要的形式加到瓷瓮里。 趁着还在端午时节里,虞凝霜将售卖的冰饮子换成了五色水团。 大抵是因为颜值更高,所以水团比水晶皂儿更受欢迎。 这对虞凝霜来说也是好事一件,因为做五色水团的豆类谷物成本比皂角米还低,所以哪怕她将卖价定的一样,利润还更高些。 五色水团只是做起来费些时间,可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况且那团子也好搓,就连小妹都能帮忙。 虞凝霜一边这般卖了三天五色水团,一边琢磨新的饮子。 不知为何,脑海中总有那鲜嫩剔透的荔枝滚来滚去。 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她终于一咬牙,用这几日攒下的钱又买了一只小瓷瓮,并着一提溜荔枝回了家。 第二日,田六姐就惊讶地发现虞凝霜除了卖水晶皂儿,又添了她见都没见过的玫瑰荔枝水团。 她啧啧称奇,因着这水团看起来太贵气,她知成本定然很高,在虞凝霜再三热情赠予下,也只盛了小小一碗。舔嘴抹舌地吃完了,便开口感叹。 “妹子你这饮子如此精巧,我家小食肆都高攀不上了。” 第26章 虞凝霜听出田六姐这番话既有真心夸赞,也有怕她另择他枝的试探,于是有意安抚。 “随便做来玩的,做的不多,也没指着它卖钱。不过是赚个吆喝,引得更多顾客来咱们这里便是。” 确实,因为成本太高,荔枝玫瑰水团的定价压也压不下来。 她买的那一枝儿荔枝是十颗,做出的饮子将将够卖十几碗。定价倒是高达四十文,可算下来,每碗净利润绝对比不上五色水团或是水晶皂儿。 五色水团和水晶皂儿受众广,始终是虞凝霜贩售的主体。 但是多少在现代各色营销手段中浸淫过的她也很清楚—— 还得是荔枝玫瑰水团这样新奇又昂贵的饮子,才能打出去名号。 她这般很诚挚与田六姐讲了为何添了这一味饮子,后者这才放下心来,又夸她会做生意。 果然,虞凝霜言出法随,这名号还真打出去了。 翌日,便有人在店外问“店家可是有荔枝玫瑰水团卖?” 待这问话之人进来,他和虞凝霜俱是一愣。 第14章 甜浆水、严家母子 严铄品级不高,无权当街骑马。他也没有乘马车驴车的兴致,向来是疾步步行回家。 进了大门,不做任何停留和休整,他如往常一样往正房而去。 在门口跺掉靴上尘土,他方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夏日昼长,此时外头仍是一派明亮,可这屋里帐子帘子层层叠叠掩住了天光,显得甚是黯淡。 侍于榻边的两人,一是看着严铄长大的李嬷嬷,一是他的厮儿陈小豆,见他来,都行礼唤“阿郎”(1)。 严铄点点头,径直走到榻边,正声问候,“母亲,今日感觉如何?” “清和回来啦。” 楚雁君叫着大儿子的表字,示意李嬷嬷将她扶起半坐。 “还能如何,老样子。” 她的声音细若,但是为着不让儿子担心,尽力保持着声线的平稳,几声咳嗽也想方设法掩去了。 母子俩絮絮说起话来。 只是严铄向来寡言,又报喜不报忧。而楚雁君终日缠绵病榻,唯一见闻就是小窗外的枝杈。看它抽条、吐芽、开花,绿了又枯,枯了复绿。 所以,就算两人都念着多陪陪对方,除了常规的问候,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今日楚雁君却有些新鲜事与儿子分享,她苍白的病容上也露出两分笑意。 “说起来今日小豆买回一碗冰饮子,我尝着确实甘甜。还想着给你留半碗,可为娘的一时嘴馋,几乎都用完了。” 严铄这才见边上的雕花高几上有一碗,表面沁着一层极细小的水珠,可见之前确是碗冰凉凉的饮子。 他当即长眉竖立,厉声责问陈小豆。 “怎的乱给大娘子吃东西?” 陈小豆一哆嗦,忙答:“大娘子这几日思乡情切,总是想吃荔枝。可荔枝火大呀,不能多吃。小的听闻宁保桥那一带有卖荔枝冰饮子的,就想着买来给大娘子尝尝鲜。” 严铄听了更气。 “胡闹!火气是吃点冰饮子就能中和的?” 楚雁君适时咳了两声,将严铄注意力拉回来。 “你骂他作甚?这一碗饮子拿回来只堪堪凉,都要热了,还能把我激过去不成?再说了,为娘这吃一顿少一顿的人了,可不得拣两口爱吃的来吃?” 听她频频说起那不祥之话,严铄心中惊痛,可他既不善安慰,也不会劝解,紧抿的唇线像是随时要崩断似的。 还是楚雁君自己转了话题。 “小豆子是你用官奉里的公使钱雇的小吏,又不是卖给你了。你看人家别的官儿雇的都是马夫、轿夫,只做公差。小豆子倒好,还得替你管家里这摊事。” 陈小豆最记吃不记打,见楚雁君斥责严铄,又马上为他开脱。 “大娘子折煞小的了。小的这不是还住您府上吗?要不是阿郎收留,小的这小命儿早就——” 当着病人说这话太过失礼,严铄眼刀过来前,陈小豆已然在心里骂自己千万遍,挠头笑笑。 “总之!小的为阿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经他这么不管不顾一闹腾,氛围倒是轻松起来,就连满屋的药味也被冲散一些。 楚雁君以帕掩唇,虽边咳边笑,人却精神几分,也有了说话的兴味。 “话说那饮子里的小团子做得极雅致,极可人。可惜糯米粘滞难消,为娘便剩下一些,实是有些辜负了。” 严铄依她所说去看,果然见碗内底聚着几颗小巧水团。 看那大小,倒是和端午在致达学堂看到的五色水团相似。只不过这一份水团,是雪白和嫣红相杂的颜色。 严铄神思一晃之间,那边陈小豆已经叽里呱啦又开始了。 “阿郎,您知道这荔枝玫瑰水团是谁在卖吗?” 本还只是连半分都算不上的怀疑,可他这么故作神秘一问,严铄心里就有了十成的把握。 果然,陈小豆迫不及待揭晓了答案。 “便是那一位虞小娘子啊!小的见是她也吓了一跳呢!” 见严铄没什么反应,他还当严铄没想起来,连声提醒。 “就是那个!被齐三调戏那个!被另一个娘子指着她弟弟骂那个!” “哎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也太可怜了些。” 第27章 楚雁君听得抚了抚心肝儿,殷切望向严铄。 “定然闹到你们府衙去了?清和啊,你给没给人家做主啊?” 严铄骤然无言,还真不知怎么答。 倒是陈小豆哈哈笑开,“大娘子请放心,说到底呀,那小娘子可半分委屈没受!事情是这样的……” 有意哄主人家开怀,陈小豆牟足了劲将虞凝霜所为讲成了演义话本子。 吴老夫子是收着讲,他倒好,外放了四五倍不止。 比如他其实根本没亲眼见虞凝霜打张娘子,但在他的描述中,虞凝霜俨然是个力速双a的女战神。 陈小豆用词夸张又粗粝,但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娘子还真被他逗笑了。 她笑了许久,又用更久的时间喘匀了气,最后只叹道:“真是个好姐姐。她弟弟必然也以她为荣罢。” “可不是嘛?正让您说着了!” 提起这个,陈小豆又有话说了,便将虞川随后清谈时的话复述了一遍。 他不通诗文,就连识字,都是被严铄收留之后才开始的,目前斗大的字能识两筐的水平。 因此,比起方才那瞎说八道的流畅,这次复述反倒复得磕磕绊绊。 但在陈小豆那稀碎的表述中,虞川对姐姐的仰慕感激之情还是真挚地闪耀着。 这次楚雁君听完,却是沉默许久,而后拍拍严铄的手,语气百转千回。 “以后下值回来,不用着急往这儿赶,先去看看你弟弟。” 说起自己风烛残躯时也没落下的眼泪,此时却一串串往被褥上砸。 “那孩子虽到现在都无法正常说话,但其实最敬重你这个大哥的。为娘也知你最记挂他。” 李嬷嬷忙给她擦泪,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屋里常年氤氲的药味此时又越发苦涩起来。 “清和,为娘这辈子无甚遗憾,只是担心你们哥儿俩。福寿郎他口不能言,谁知以后要遭人多少白眼。就算你全力相护,可你总要娶妻生——” 她猛然顿住话头,微垂的目光触及严铄尽染尘土的皂靴,心也像滚落到了尘土里。 她本该打马游街、一日看尽京城繁花的长子,现下,就当着这么一个整日风吹日晒的巡检使。 可是……楚雁君沉沉合上眼帘。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是七品小官,就算他身居高位。 单凭着那件事,怎么会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呢? *——*——* “回来的多是时候!正赶上饭点儿!” “阿爹!呜呜呜阿爹!你这次出门好久啊雪儿好想你!” “胜哥,累不累?胳膊的毛病犯没犯?” 夕阳余晖垂落,袅袅的炊烟和无数的笑语却一同从虞家小院满溢出来。 刚到家的虞全胜一手扛着小女儿,一手揽着许宝花,风尘仆仆的脸上全是满足。 他狠狠在虞含雪脸蛋上亲了一口,胡茬扎得小丫头咯咯笑着躲。 虞凝霜站在厨房门口,在围裙上擦着手含笑看这一幕,见弟妹将阿爹缠得太紧,便道:“阿爹快坐下歇歇,饭马上好了。” “霜娘做饭呢?我大女儿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水一滚就好,今日咱们吃面。” 田六姐照例给了一包燠肉,虞凝霜又花几文钱在她那买了一匝生面条,准备试着做做田家杂煎那道头牌的燠肉面。 “什么面这么香?” 虞全胜吸吸鼻子,被浓郁香料味儿引得迈步走进厨房。 可一进厨房,他却无暇管什么面条了,而是被与离家之时截然不同的厨房惊到。 墙角足量的柴火堆得挤挤挨挨,不是自家去捡的那种散枝,而是粗壮、且修剪规整能直接用的,甚至还有几提炭;自房梁垂下一条腊肉并几条腊肠,都是红亮亮的;靠墙的旧木架摆了几个光洁的大瓷坛,好像连碗碟都多了几套。 虞全胜若有所感,下意识揭开了米缸和面缸,见里面都是满满当当直装到缸沿。 他直接懵了。 “霜娘,这、这些东西是……” 虞凝霜正忙着下面条,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道:“等下啊,阿爹,等下再和你说。” 田六姐给了她一个小纱包,内有几味香料,投到水中煮沸了就是好滋味的清汤底,正是虞全胜闻到的味道。 再把手擀面往里一下,咕嘟咕嘟滚开就好。连汤盛出来,摆上两片煎好的燠肉。 自家种的嫩到出水的菠菜也随手掐几株,只过水稍烫几秒,就围在燠肉旁,浓润绿色衬得那油滋滋的肉片更加诱人。 待几碗香喷喷的燠肉面摆上了桌,虞凝霜又想起来一事。 “川儿,快去把甜浆水拿回来。” 虞川高应一声,扭头就往巷口跑去。 青槐巷巷口有一口井,几十户人家吃水都指着它。 夏日里,各家时不时都在里凉镇一些瓜果或是饮子。沉进去多少,捞上来还是多少,从来不丢。 这种人与人之间最天然朴素的信任,就是杨二嫂那般爱占便宜的都绝不会染指。 很快,虞川就抱着那瓷坛回来,一启坛,甘醇米香就四散开来。 再看那饮子本身,是极喜人的淡淡奶白色,质感均匀又细腻,几乎有些虚幻,好像是一种似流非流的神奇状态,如同将林间浓雾投到这坛中,好好地封存了起来。 第28章 “阿姐特意给阿爹做的呢!” 虞含雪借花献佛,在许宝花的帮助下晃晃悠悠给虞全胜盛了一碗,又放下豪言。 “阿姐说喝完了再做。” 虞全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是爱喝凉浆水。但因这饮子是用米发酵的,对于家中来说有些奢侈。一年到头只在夏至、伏天这样夏日节庆里做一两次,可不是想做就随时能做的。 他看看左手边,一碗肉香汤浓的燠肉面,看看右手边,一碗沁凉清爽的甜浆水,又想起方才刚进院子的时候,妻子好像正在摆弄着布料裁衣…… 他不过离家十来天,怎么家里人就裁着新衣,吃着新米,过得如此惬意舒适了? 他捏着筷子不知从何问起,虞凝霜倒是先开口了。 “阿爹,你知道府衙一位姓严的巡检使吗?” 虞全胜的表情霎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第15章 巡检使、子孙五世 也不知是真饿,还是在掩饰什么,虞全胜端起面碗吸溜吸溜吃了好几大口。 刺激的辛香一下子冲到颅顶,让他大呼过瘾的同时,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嘶嘶着口中辣气问,“霜娘怎么想起问这个?” “之前遇到过两回。”虞凝霜实话答。 许宝花自是知道虞凝霜在金雀楼和书塾遭遇的,只是她其实并不知道,那两回她都遇到了严铄。 现下听虞凝霜这么随意地提起来,她的表情也有些不对了。 虞凝霜将爹娘反应尽收眼底,深觉奇怪。她不动声色转变了问法。 “因为巡检使这个官职我很少听说呀。阿爹平时说起府衙里的上峰,都是班头啊县尉的,倒是几乎没说过巡检使。所以遇到了,我就有些好奇嘛。” “这样啊。”虞全胜闻言似乎松了松神经,端起凉浆水灌了一大口。 这细滑的米浆沁人心脾,不仅有饴糖那率直的甜味,还有大米分解出的含蓄的甜味,更有那股发酵独有的酸味。 为了孕育这米浆,大米被掏空了身体,显得干瘪,零零散散悬在其中。它们或是狡猾地顺势溜入喉头,留下一闪而过的劲道触感,或是被牙齿截获,被咀嚼出绵长的滋味。 众人喝的都是原汁原味的,唯有年纪最小的虞含雪嗜甜,尚不太能体会纯粹的米香有多么难得,所以兑了些玫瑰卤子在里面,正捧着碗喝得滋儿滋儿的。 而虞全胜那一口下去,不仅解了燠肉面的辣,也仿佛把将这些日子奔波于各县镇的疲惫一同卸去了。 “好喝!霜娘这浆水做得真好。” 他口齿模糊夸了好几句,而后才想起回答虞凝霜的问题。 “这严大人啊,单名一个铄字,二十来岁。我没怎么说过他,实在是因为没啥好说的。因为他这巡检使就是个虚职……” 在虞全胜的讲述下,对那些复杂官职一窍不通的虞凝霜,终于稍稍理解了“巡检使”的尴尬地位。 人常说“京官大三级”,可这句话在巡检使这个官职上,却是反着来的。 同样是巡检使,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和在这汴京首府,权职和地位全然不同。 地方的巡检使,总管当地治安,可征兵巡教,可扎寨筑堡,有统兵作战之权,独当一面之仟。 “但是在这京城,嘿,治安哪里需要一个七品巡检使去管呢?” 虞全胜大口吃完了面,摸摸肚皮继续道。 “远的那些什么禁军,左右两路厢军和三衙的人马都不必说,那是卧虎藏龙啊,早把京城看得一只苍蝇都不敢乱飞!” “就说近的,你们看看皇城司在每坊设的军巡铺房,还有那十户为一保,每保都得出人巡逻的徭役。” “所以啊,这汴京府衙管刑案,管赋税,管工事,就是不用管治安。既然府衙都管不着,那府衙里的巡检使,操什么心去管啊?” 虞凝霜听明白了,就像各地知府都是封疆大吏,而汴京知府却是只加给皇储的荣耀虚职一样,汴京的巡检使不算正经官职。 可是……虞凝霜指尖点着桌角思考。 若这汴京治安本来就不用他管……他还在端午大节去学堂巡视就更奇怪了。 虞凝霜还想再问两句,可虞全胜已经将话茬接了过去,正问询家中这些变化从何而来。 这下小小的餐桌上就热闹极了,许宝花一言,虞含雪一语,直将虞凝霜这些日子做冰饮子买卖的事徐徐道来,听得虞全胜一愣一愣。 其间,难免提到了虞凝霜被齐三调戏的事。 虞全胜和其他步快收税回来,到府衙应了卯便各自归家,他尚未听说此事。 现在听说了,气得他一拍桌子骂“老匹夫的龟儿子”,暴怒之下起身就要往门外冲。 还是虞凝霜赶紧拦住他,“阿娘和我的活计都丢了,还是先把你的保住罢。” 与她们那兼职工作不同,虞全胜这份由父辈传下、他又做了大半辈子的差事,不是能舍就舍的。 “将此事告知,是让阿爹你防着那齐押司。不是让你去找他麻烦,那样咱们就不占理了啊。” 虞全胜总是很听虞凝霜的,此时在她细语劝解下,终于渐渐冷静下来,呼哧呼哧又喝了一大碗凉浆水。 *——*——* 虞家手足三人的房间里隔一道蒲帘,虞凝霜带着妹妹睡床,虞川则睡在帘子另一侧的小榻上。 第29章 大概是今日阿爹回来,虞含雪过于亢奋激荡的神思反应到了睡眠中,边睡边打军体拳。 虞凝霜赶紧抱着哄了一会儿,等妹妹安稳下来,她的睡意却消散得差不多。 趁着夜色清朗宜人,她干脆起身去院子里透透气。 她本以为父母早睡了,出了门才听主屋仍有响动。 因近日蚊虫增多,主屋门口正燃着驱蚊的蒲棒,故而房门没有关紧。 透过那条缝隙,缕缕白烟钻进去,换了虞全胜的说话声漏出来。 “宝花,你说霜娘和严大人,是不是、是不是还真有缘分啊?” 忽然被提到名字,虞凝霜微怔,轻手轻脚挪过去偷听。 “什么缘分不缘分?” 这是许宝花的声音,“那严大人是巡街的官,霜儿是遇事的民,刚好赶上而已。” 她略一沉吟,“不过啊,霜儿既然特意问起,这孩子是不是终于开窍了啊?” 虞凝霜在外面听得哭笑不得。 以她十八的年纪,早好几年前,家中就常有媒婆拜访。 但是虞凝霜自己强烈表示不想嫁人,虞家夫妻又想多留她几年,所以一直未谈及婚嫁。 留着留着,夫妻俩发现,虞凝霜的“不想”,并不是害羞或是踌躇,而是真的不想。 那些走在街上能被一路抛帕子、掷花果的俊俏郎君,她是看也不看一眼。有人杵到跟前示好,她也视若无睹。 夫妻俩就想,这孩子虽然早慧,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但在男女情爱上,怕是一直没开窍。 其实哪里是没开窍啊? 是虞凝霜这一窍早被水泥封死了。 她要的是一个尊重她、理解她、对她百依百顺的专情伴侣。这样一个人,她可从不指望在这古代能找到。 而且说到底,那严铄除了长得好看,就没有一点符合她的标准。 虞全胜显然也极不愿意将自家宝贝女儿和严铄联系到一起。 “那不行,开窍也不能对他开呀。” 虞全胜很闹心地叹了一口气。 “严大人他爹当年惹了大祸,自己没了不说,官家还下旨他家子孙五世不可科举。” 虞凝霜捂住嘴才没叫出声来,将眼睛瞪到滴溜圆。 子孙五世!不可科举! 严铄他爹这是犯了什么天条,才被下了这样处罚啊? 子孙五世不可科举,这对于一个氏族来说,简直比杀头抄家还要诛心千倍!万倍! 它不仅将一个家族累世的积累挫骨扬灰,还顺手将其来路断了个干干净净。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暂停,不是五世之后就可以卷土重来。因为只怕那时,整个家族已然伏到淤泥里,再也没有了心气和人脉。 虞凝霜震惊到极点的静默中,爹娘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自己也是个皂衣吏,咱家川儿也是不能科举的。怎的还嫌弃人家?” 许宝花从没和人红过脸,但是揶揄起丈夫还是有一手。 说着,她又想起虞凝霜和她说的,虞川在端午屈子祭礼上那番话,原样说于丈夫听了,听得虞全胜眉眼满是笑意。 “我就说川郎是个好样的!是,他自己是不能考,可只要他不像我一样当皂吏,等长大了娶一房出身正经的好娘子,他的儿孙就能考。” “而且霜娘又不同。你记不记得她小时候给她算命,人家说她有官命呢!我指望她嫁个知书识礼的,可能就直接做了官娘子过好日子!就算不成,那不是也还有儿孙可指望?” “可你看看严家,啊?谁家闺女嫁了他,那就是儿子、孙子……” 虞全胜边数边叹,“苍天了!直到重重孙子都当不了官。一眼望不到头啊,谁和他们耗得起?” 许宝花甚为不解,“那你要这么说,严大人怎么也是七品的官,嫁了他也是官娘子啊。” 虞全胜摇摇头,“哎呀,官和官之间的不同,比人和猴还大。你看他看似穿着绿袍,实际仍是白身。当年严老大人犯事的时候,严大人十几岁,刚好已经参加了科考,就差最后上殿的那个什么……哦对,那个殿试了。他便被除了名。可官家到底惜才,估计是看他都一路考入了殿试,便单赐了这巡检使的官儿当。” 虞全胜啧啧惋惜,“所以啊,他这一辈子就只是这七品的巡检使喽。” 许宝花便道:“这我倒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是自然,毕竟除了那连下定都没下的婚约,严家和咱家就是陌路。都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婚约我爹当年就没答应,一是觉得不能挟恩图报,二是觉得咱家配不上人家。可现在看啊,还不知谁配不上谁呢!” 啊?婚约? 虞凝霜惊呆。 什么婚约? 第16章 福寿郎、杨梅荔枝 除了那句没头没尾的“婚约”,虞凝霜可谓非常系统地偷听到了严家的秘辛,而且由于内容过于劲爆,以致于她翌日在田家杂煎出摊的时候还在想。 难怪端午那日,张娘子拍着“像大人一样高中,风风光光当个大官”的马屁时,严铄才会是被拍到脸上似的反应。 没想到啊,看起来威风凛凛的严大人,实际上居然和自家弟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而事实上,与身份如影随形的反噬,在他身上必然更为严重。 第30章 他生在官宦人家,却因那么个理由才当上了官,且仕途已断。 系统之前说虞凝霜在汴京居民黑名单上,虞凝霜想,那这严大人必然是在汴京姑爷黑名单上。 于嫁娶之事上,连虞家这样的小门户,都可以嫌弃他。那些世代簪缨的人家就更别提了。 本朝官商联姻也是常事,但严铄的情况,那些试图借着婚姻实现阶级跨越的富商之家,显然也不会再考虑。 想他这些年过得必然不易,所以他才气质冷郁,生成了那么不招人喜欢的性子…… 虞凝霜正这么在心中品评严铄呢,抬头就见昨日来过的那位严铄的厮儿又来了,她不禁心虚了一秒才换上营业微笑。 陈小豆倒是很自然,他向来是个自来熟的,如今觉得自己和虞凝霜也算相识了。 “昨日买的荔枝饮子,家中大娘子特别喜欢,特遣我再来买一碗。” 虞凝霜点点头,想这就是严铄那位病重的母亲了。 “对了,我家大娘子说,这碗饮子选料选得好,荔枝和玫瑰一搭,倒像是杨贵妃吃的饮子了。” 虞凝霜眉心一动,刹那间舒展笑开。 竟是英雄所见略同! 她做这碗荔枝玫瑰水团的时候,也觉得纯净的荔枝被玫瑰花带出了几分旖旎,再加上淋漓水汽,莫名让她想起前朝那位嗜好荔枝和温泉的美艳贵妃。 话痨的陈小豆一边絮叨,一边递过来一个白瓷罐。 昨日他还是和田六姐买了店中的碗拿走的,今日已经是一套食盒加器皿,准备得如此细心。 自己卖的饮子被客人重视,虞凝霜当然也欣慰,拿着木勺正欲冲着刨冰小山挖下去。 陈小豆却道:“不用舀冰,也不用太多团子,小娘子只管舀汤水就是。” 虞凝霜卖这些天饮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不由顿了手。 周围两个客人也惊讶地抬头看过来。 陈小豆意识到自己这要求如同买椟还珠,解释起来。 “大娘子身体欠安,不能喝太凉的,不能吃太黏的。再多冰左右到家也是化了的,而且我们还得放回温了再给她喝。上回她剩下几个玫瑰水团,为此还直呼自己糟践东西呢。” “原来如此。”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想起一位和自己阿娘一般年纪的母亲只能缠绵病榻,虞凝霜心中闪过不忍,且从方才陈小豆寥寥几语中,便能听出那是一位温柔细腻之人。 “我并非有意窥探……”虞凝霜斟酌语句开口,“只是不知贵家主是什么病症?或许我可以做些更温养的饮子来?” 陈小豆悠悠叹一口气。 “其实大娘子躯体并无损,只是这些年心中郁结,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怎么能养好身体呢?她爱喝小娘子这荔枝饮子,能多喝几口,我们已然千恩万谢了。想来是因大娘子出身岭南,总是怀顾荔枝的味道罢。” 陈小豆机灵,又赶紧补一句,“当然,也是小娘子饮子做得好!” 他又递来两个罐子,“小娘子还卖五色水团罢?大娘子让买两碗给家中两位郎君吃。” 两位郎君……原来严铄还有兄弟? 虞凝霜动作利落往罐里盛水团,想起到底让严铄吃上了这五色水团,她就分外不爽。 可当陈小豆为这三碗饮子,足足付了三百文钱的时候,她的不爽又烟消云散了。 不出所料,这又是他家大娘子的吩咐。 见人家这份心意,虞凝霜思考着再设计一款新的荔枝饮子作为回报也是应该的。 *——*——* 这一日,严铄归家的时候,就见李嬷嬷在大门口等着他。 对方提着个食盒,边将他往弟弟的住处领,边笑眯眯道:“这是大娘子今日让小豆子买的饮子,请阿郎拿去和福寿郎一起吃了罢。” 严铄接过,敲了敲弟弟的房门,听得里面负责照顾弟弟的宋嬷嬷一声“来啦”,马上来开了门。 见来人是他,宋嬷嬷似有几分惊讶,但更惊讶的,显然是屋内桌案边的少年郎。 严澄没想到严铄会在这个时间来,他一手赶紧盖住画纸,一手要去搂过鸟笼。 奈何他身量小,顾此失彼,结果就是想护住的那只羽色金青的绣眼鸟儿受了惊吓,在笼中振翅尖鸣起来; 他想挡住的纸张也散落了,簌簌乱飞,其中一张缓缓飘落到严铄脚下。 上面正绘着一只绣眼鸟。 虽然仍是草稿,但线条流畅精美,纤毫必现,鸟儿刚抖出的无数细小茸羽落到上面,竟然与画的难分彼此。 严铄弯腰将其拾起。 “福寿郎今日午休晚了些,才刚起,没画多久、没画多久的。” 宋嬷嬷上前紧张地解释,赶忙收拾着地上其他画纸,将它们飞速移出严铄的视线。 而她口中的福寿郎,整个人背离着严铄的方向,正双手撑在膝盖直直跽坐着。 他完全不看严铄,只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无论是用力瘪着的嘴还是涨到通红的脸,都显出无比紧绷的状态。 就是那种被当场抓包做错了事,忐忑地等待着责备的状态。 严澄是幺子,又自幼带病,已过了十岁生日,家中仍以乳名“福寿郎”称之,望他多福多寿。 每个人都将他当成一片飘摇的羽毛似的,面对他时大气都不敢喘,只呵护至极地在手心捧着养。 第31章 按理说,这家中没有人敢不顺着他的心意,除了严铄。 虽不到“责骂”的程度,但显然,严铄低估了自己凉薄的态度以及那些“玩物丧志”“奇巧淫技”之类指责的威力;也高估了一个心思极其脆弱、极其敏感的孩子的承受力。 今日却不同。 严铄将那画纸放回桌案,没再多说什么,只打开了食盒将一碗水团递过去。 “母亲吩咐人特意去买的,吃罢。” 严澄偏偏头,飞快往那边瞜了一眼,目光落在那色彩缤纷的水团上,便移不开了。 他默默接了过去。而当那软滑甜蜜的水团一入口,他就把严铄忘记了似的,径自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严铄也整襟正坐。他的背直而挺,手肘高抬,袖子拂过桌案的角度和时机好似都经过计算。姿态完美到不像是在家吃一碗市井上买的冰饮子,而是正在金殿中,吃着夏日圣上御赐的蜜沙冰(1)。 瓷勺装着的两个小水团,被妥帖放上舌尖,甜凉的汁水则如轻纱帐般漫入口腔。不知怎的,严铄忽然卸去了两分力气,不再坐得如同一块钢板。 虽然仍没什么交谈,但兄弟俩就这样两厢无事地,安静度过了一碗饮子的时间。 *——*——* “巧姐,原来现在杨梅都下树了?” 楚雁君缓慢地转着手中的荔枝杨梅饮,欣悦地看着那涟涟晃动的颜色。 “你看这颜色多好看呢。” 李嬷嬷笑答:“是好看。” 杨梅的颜色实在是明丽,浅浅浸到这糖水里,就是一方冶艳的风情。 楚雁君无不怀念地吟诵,“玉肌半醉红生粟,墨晕微深染紫裳。我小时候最爱荔枝杨梅一起吃,吃得满手都染红了也不停。巧姐,你是不知我们那这些果子有多便宜,镇口就是成片的荔枝林,就坐在树下吃也没人管的。” 如今手中荔枝和杨梅的组合,没有了儿时随吃随剥的新鲜和恣意,却多了细巧的心思和适逢其会的缘分。 这两样都是果期很短,又娇贵放不住的水果,此时能在一个碗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经足够让楚雁君珍惜不已。 杨梅和荔枝,都是溜溜圆的,大小也相当,亲亲热热地滚来拱去,看起来尤其喜人。 楚雁君将这四五个果子都吃了,又与李嬷嬷道:“亏得人家小娘子特意为我做了这一品好味。巧姐,明日你亲去,将家中甘草给她带二两过去,想来她做饮子能用上。” 于是,翌日虞凝霜就收到了二两上好甘草。 她着实感动又惊喜。 说实话,那荔枝杨梅饮子,不过是她一时兴起,为了回报丰厚小费随手买了杨梅调的,未曾想人家这么体面地致谢。 提及甘草,虞凝霜也有存货。 那是三月青梅上市时,她趁便宜买了五斤,又一咬牙买了些甘草,自己做了甘草话梅,留着给弟妹当零食的。 如今才过去两个月,那些话梅尚未熟成至最美味的阶段,但是已然可以尝鲜了。 世人尚不知,话梅和荔枝也是一对好搭档。其实这二者还尤其适合入酒入茶,虞凝霜在现代的时候,就喜欢在夏日泡一杯话梅绿茶,然后再往里加入冰镇过的荔枝酒。 可惜以那位楚大娘子的身体,茶酒必然都不可行。 继荔枝杨梅之后,虞凝霜又将自己做的甘草话梅在糖浆中浸泡了一夜,做成话梅糖浆,再以这糖浆调出了一杯止咳平喘的甘草话梅荔枝饮,作为对方送来甘草的回礼。 陈小豆带着饮子归家后,一如既往尽忠职守地话痨,将虞凝霜和他说的话悉数转达,包括饮子的做法啊功效啊,以及虞凝霜“希望有一天能给大娘子调杯梅子酒”“用大娘子送的甘草熬了杨梅膏,过些日子再做成话梅奉上”的种种贴心言辞。 接下来的日子里,双方就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平衡—— 每过两三日,楚大娘子那边便遣人来买三碗饮子。 她自己那一碗是虞凝霜特制的荔枝饮子,另有两碗一样的给家中二子。她不仅将价钱给得极其慷慨,还总兼着恰到好处的小礼物。如一沓素雅的花笺,几枝刚开的茶花,或是一小袋杏脯。 并非每回都是陈小豆来,有时是那位送过甘草的胖胖的嬷嬷,然而无论这中间的联络者是谁,虞凝霜和这位从未谋面的楚大娘子,倒是真真切切建立起几分神交的情谊来。 虞凝霜所不知的是,对于日复一日吃着同样食物的楚雁君来说,那碗不定的惊喜饮子,让她终于能感受到季节风物轮转的美妙。 她每日膳食被严格把控着,无大荤,无香辛,无油腻,也无鲜冷,只讲究一个温补平和。而郎中说水果多汁多糖,所以易腐易坏,是含垢纳污的寒凉之物,是尤其不准她多吃的食物之一。 可是现在,借着一碗饮子,她尝到梅子青了,她见到杨梅红了,就好像是凝固在她身上的时间,重新开始了转动。 万物生长,好像又与她相关了。 虞凝霜的日子也是朝着明亮欢快一往无前而去。 天气愈热,冰饮愈受欢迎,她的名声也愈响,她每日卖饮子的效率和销量也都愈发高。 十来天的时间,这回的四十公斤冰块(2)已然卖出去大半,再加上总有楚大娘子这位榜一打赏,不知不觉,她手上竟然攒出了足足二十贯钱。 第32章 时机成熟,给阿娘开鞋履铺子被正式提上了议程。 第17章 娘子军、筹备铺子 “地方不用太大,能放两面货架就行。而且咱们卖鞋履,又不用挑水生火的。主要还是不能离家太远……” 虞凝霜正在给虞全胜罗列铺面要求,让他巡街的时候留个心眼,看看何处有合适的铺子出租。 因为铺子只需承载展示鞋履的功能,所以在她的构想中,一个临街的小门脸房就足够用,这样价格也不会太高。 虞凝霜每日卖完冰饮子,也到处转悠着看铺子。她这一阵实在繁忙,在外打点完诸般事宜,回家还得主内。 家里的蒲编娘子军已然开班好些日子了。附近邻里听说许宝花无偿教授蒲编,而且以后好像还要开铺子和她们收货?于是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过来。 来了才发现虞家是认真的。 如果想学,就免费领一抱蒲经,然后必须先从最简单的蒲扇学起。 中途若是想退出,尽管撂下蒲经退出便是。但是但凡认真跟着练习,等这抱蒲经用完,在蒲扇这一项上基本也出师了,成品品质是可以被拿去卖的程度,也相当于获得了虞家的认证,之后可以给虞家供货蒲扇,拿到分成。 只不过在那之前,要先免费给虞家编二十个蒲扇,作为学费。 虞凝霜设计的这一套流程,说到底就是一套市井百业的学徒系统——学艺时不交学费,之后给师门打白工偿还。 与那些让学徒白打工一年零一节的师门相比,她这已经是非常良心了。而且作为一个深有远见的老板,她为“员工们”的专业发展提供了通道。 所以虞凝霜才设计了那循序渐进的编制顺序,而不是像许宝花之前教杨二嫂时,依着对方的需求上来就教蒲履。 现在,每位和许宝花学习的编织工,必须先编蒲扇出了师,然后是帽子,再然后才能接触到基础版的蒲履。以此保证编织工在编鞋履时,已经是熟手。 这样不止她们有稳定银钱进项,虞家收货的质量也能被保证。 这种方法前期投入大,收效慢,但是后劲儿足又绵长,对于所有学艺的编织者们来说,更是百益而无一害。 她们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最开始两个并非真心学习的乐子人放弃了,再没有人放弃,一路跟着学了下来。 目前,大多数人都开始编蒲帽了,而虞家两个屋里,已经堆了百十来把大蒲扇。 虞凝霜一回家,就见小小的院里挤了七八个人,地上都是一簇簇蒲经,无处下脚。这种杂乱却让她觉得舒适又安心,不自觉就抿嘴笑了起来。 “霜娘回来了!” “今日饮子生意怎么样?” “看看这小娘子多俊呐!” 正低头聚精会神编织的众人见她回来,都一迭声地打着招呼,外加用手在她身上扒拉来扒拉去,虞凝霜在她们热情的围堵下更举步维艰,一边回应一边好不容易才走到房前,放下辎重。 而后,她提起墙根晒得温热的一桶水,将一条棉帕在里濡湿了,开始擦拭装饮子的瓷瓮。 众人见那瓷瓮干干净净,啥也不剩,估计也就是壁上挂了一层糖汁子,难免感叹。 “嚯!又都卖啦?这得挣多少钱?” 虞凝霜笑笑没答,只是她刚拎回来的那条足有三四斤重的银亮鳜鱼,已经不动声色地说明了一切。 杨二嫂罕见地默不作声,不时偷看虞凝霜一眼,眼看着她很耐心地将那瓷瓮用湿帕子擦了几遍,最后再将剩下的半桶水全倒进去涮一遍。 杨二嫂咽了咽口水,想着自打虞凝霜正式开始卖饮子,就再没在她家蹭过饮子了。 她不禁想起最后喝荔枝膏水那一回,当时那点饮子在虞家也算稀罕物。 可现在,不过半个月过去,虞家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今日来得早,正见虞含雪穿着新衣在喝杨梅膏水。小丫头的神态轻松,一点没有之前小心翼翼、一滴不舍得撒的影子。 而那膏水色泽又润又浓郁,清香味儿不断往她鼻子里飘,一看就是用足量新做的果膏冲的,现在想起都觉得馋人。 杨二嫂正搀着呢,虞凝霜先凑了过来,拿着她刚编的蒲帽大加赞叹。 “还得是我二婶子编得最好,不愧是之前就学过的。”虞凝霜将那蒲帽戴上,眼睛在帽檐的阴影里仍是晶亮,“婶子,您这手艺也够教人了,我阿娘忙不过来时,您可得帮衬帮衬。” 这下杨二嫂不用喝饮子,心里也是甜得冒泡儿了,满口答应下来,动作也一下子快了不少,简直将手里的蒲经编出了残影。 虞凝霜煞有介事再夸两句,就扭身去厨房里收拾鳜鱼去了,等着晚上把它葱烧了。她还买了两大张千层蒸饼,到时候沾着鱼汤一起吃,想起来就觉得舌头要被鲜掉。 她越想越高兴,边哼着歌边思忖蒲编娘子军的未来。 有杨二嫂这么一号人在里还真不错。因她性子泼辣,又外向好强,所以已经被虞凝霜暗中选作了“班长”,可以让许宝花轻松不少。 虞凝霜在琢磨院里的人,院里的人也在琢磨她。 带着女儿一起来学蒲编的罗大娘学得最认真,天天都来,她就也天天看虞凝霜拎着好吃好喝回来。 “宝花,霜娘这么能干,谁家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分哦!” 第33章 这话题一出,马上就有三四人挤到许宝花身边。 “还没相看人家啊?” “霜娘这品貌,王子皇孙也嫁得。” “可不是嘛?娶妻娶贤,圣人娘娘当年也只是个农女不是嘛?” 听着这帮人都要把虞凝霜安排进宫里去了,有个木大嫂赶忙道:“你们心也太大了,嫁去豪族,万一霜娘受了委屈都没处诉。要我说啊,还是知根知底的好。诶宝花,我有个侄子在军巡——” “拉倒罢!”在一边听了半晌的杨二嫂终于翻了个白眼,高喊出声。 “你那侄子是个傻大个儿,话都说不利索的稻草人,还惦记人家的金凤凰呢。” 她把手中一把蒲经当鸡毛掸子摆着,将许宝花身边围着的几人赶回位置。 “去去去,别说这有的没的,好好学蒲编罢。” 看着木大嫂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杨二嫂脸上露出一点点骄傲出来,最后总结道:“霜娘能看上你侄子?霜娘最有看人的眼光了!” 不管这虞家小院里的日子如何变换,她总是不知不觉中被虞凝霜拿捏得死死的,倒是一直没变的。 *——*——* 不过几日,虞凝霜还真找到了合适的铺面,是田六姐上心帮着打听的。 那铺子本是卖香药的,就在街角。按照地界算,也属于这宁保桥南大集,和田家杂煎就差两条街。 铺子宽只一丈多,纵深则深些,有两丈多。屋里无甚装点,只有一组柜架摆着,但是足够实用了。 大小合适,位置也好,虞凝霜第一次跟着牙人去看时就基本认定了。然而也是因为位置好,租金要八两一月,超出了虞凝霜预算。 她好说歹说,最后谈到每月便宜了半两,又央得铺子主人同意铺子开张时再开始计算租金,把重修装潢的时间省了下来。 虞全胜本来被妻子派过来,给虞凝霜撑场子。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还真就只是个撑场子的。虞凝霜才是虞家话事人,和气又巧妙地把事情谈得妥帖。 待双方拍板,签了文书,虞凝霜将三个月租金一遭付了,此事便成了。 辛辛苦苦大半个月攒的钱,这些又只剩几两小碎银在身,可虞凝霜没时间叹惋,如一只全速旋转的小陀螺一样开始了铺子的修葺。 铺子尽头打个柜台,许宝花坐在后面又能歇乏,又能将整个铺子情况尽收眼中。 再把门窗重新刷漆,地上重新铺板。那组柜架还算新,擦干净了就能用。 柜架都是贴墙放,中央却是空着的。于是依着这狭长的屋型,虞凝霜还打了一套长长的宽板凳,顺势摆上。这就像是现代鞋店里可供顾客坐下的换鞋凳。 诚然,让此世之人当众在外试鞋是天方夜谭,但却也给了虞凝霜灵感——等以后开一家专门服务女宾的鞋履铺,想来是可行的。 至于现在,能让顾客对着货架坐下休息一会儿,聊聊天,扇扇风,不仅可能增加销路,也算是她对目前市场“卖鞋的铺子只负责卖鞋”这种无趣的售卖方式尝试的一次解构吧。 至于更出人意料的营销手段,虞凝霜还是要特意留到开业当天。 风风火火折腾三天,鞋履铺终于开业。 这一日,虞全胜和虞川都请了假,一家五口都穿了新衣,早早来到红纸装饰的铺门外。 没余钱请人吹打弹唱,所幸虞全胜的大嗓门有了用武之处,将“新店开张”四字喊得响亮悠转,直砸到每一个路过人的耳朵里,引得人纷纷驻足观望。 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人们就见那“许娘子蒲履”的招牌上了门楣,便知这是新开了家鞋履铺子。 只不过……为什么鞋履铺子门口,还摆了张长案卖饮子啊? 第18章 受欢迎、自助冰碗 长案一侧是个大瓷瓮,另一侧除了几摞竹碗,则是一个大食盘,上分一格一格,每一格内都装着不同的食材。 虞含雪今日有吃播的任务,此时早已迫不及待巴着长案问,“阿姐,我可以吃了吗?” 眼瞧着看热闹的人有不少了,虞凝霜便点点头将妹妹抱起,让大家都能看清她的动作。 只见虞含雪先拿起了一个竹碗。 就是最普通的那种竹碗。将竹子随着竹节砍断,稍打磨一下就可以当碗当杯用,粗糙得很,又实用得很,便宜得很。 虞凝霜前日以不到三百文订了一百个,如今都拿出来用。 “那边,那边。” 虞含雪伸着小胳膊指挥阿姐,到了大瓷瓮边将盖子一掀,一阵白茫茫冷气中,一大瓮绿豆冰沙得见天日。 最底层是熬煮得至臻完美的绿豆沙。再没这么标准的豆绿色了,沉稳又典雅,好像看一眼就能消除暑意。绿豆被熬得开花,露出鹅黄色的内芯来,又被足量的糖润得紧密挨在一起,成为了稳定的基底。 在其上,则是一座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小冰山。形状规整,晶莹剔透,正迎着晨起清亮的日光闪闪发光。 “哪里买的冰,这么纯净?” “做的是酥山吗?比我那日在吴员外家看到的还好!” 人群不断发出惊呼,都争先凑上来想细看。实在是他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冰山。 就在他们以为这冰山是整个被雕刻出来的时候,虞含雪的无情小铁手已经行动,连冰碴带豆沙挖了一大勺,努力将其装到了自己的小碗里。 第34章 “这冰碴怎么这么细啊!像雪一样!” “真的,没见过这么细的冰!” 虞含雪已经在竹碗里装出个小冰丘来,仿佛是瓷瓮中景物的迷你缩小版。 接下来,她又到了小料区,用配着的竹勺,依次往自己的冰丘上加糖渍的各色蜜豆。白芸豆、花芸豆、赤小豆、黑米等等种类齐全,都是虞凝霜早准备好的。 她还切了一些鲜果。左右现在杏子李子都便宜,挑些品质好的金杏紫李买来,也就十几文一斤的事儿。切成小块摆着,整张长案看起来更丰盛不少。 虞含雪动作很慢,手上也没什么准头,但是众人还真就目不转睛看着她将这碗冰碗子一点一点装好,然后蹦下地,开开心心吃了起来。 许宝花和虞川性子都腼腆,也不知道趁机宣传一下,虞全胜却是个外放的,把脚刚沾地的小女儿又抱了起来举高高,问她“好不好吃?” 虞含雪当然一个劲儿点头道“好吃”,可爱的小样子看得人都要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 虞凝霜适时介绍。 “这是我家卖的‘自助冰碗子’,自给自足,自助自取。众位若是有兴趣,在我这儿三十文钱买个竹碗,就可以自己装盛一碗冰碗子。” “自己装啊?” “哎这倒是有趣!” “三十文也不算贵。” “装多少都行吗?全装冰也行?” “当然。”虞凝霜答,“可全装冰也不好吃呢。还是要看您个人的口味。” 她能这么无后顾之忧地采取自助方式,当然是因为各方成本都在控制之内,而且那竹碗大小相当有限,使劲儿装也装不了多少。 无非是以这种新奇的卖法来吸引客人。 眼看着有人跃跃欲试,虞凝霜继续道:“今日开业酬宾,若您在铺子里买了鞋履再买冰碗子,小店便少收您五文钱。若是买了冰碗子又想买鞋履,同样有让利。” 就有人笑问,“那你们到底是卖饮子,还是卖鞋子啊?” “我们都卖,可您也不一定要买,就算只进来歇歇脚,我们也欢迎之至。” 又有人笑,“哪有在卖货的铺子歇歇脚的?” “怎么不能呢?”虞凝霜清朗的声音中带着黠慧的笑意。 “医者总说脚是筋之华,血之余,是精气之根,又说治脚治全身,可见脚有多么重要。我见足下脚踩一双上好布靴,想来足下对自己的脚也是十足的珍视。我家开这鞋履铺子,也是想着如护住树木之根一样,用鞋履护住众位脚掌。所以就算您不买,只是将您那贵足歇一歇,也是小店之幸了。” 这一番话,全是“足”啊“脚”的,故意说得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是听起来倒是非常逗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那冰碗子看着又实在新颖,便有几人上前来买,又有人顺道进了铺子。 一进去,便发现这小铺子端的是明亮干净,还始终有着淡淡的蒲草清香。 两面墙的柜子上,物品摆放得整齐,其中有小半摆着蒲扇和蒲帽,还有一些蒲编的小物件,剩下的绝大部分则是蒲履。 虞凝霜布置时,特意突出的就是一个数量感。 因为娘子军们现在只能编简单样式,其他样式只有许宝花一人能编,所以目前蒲履的样式不多。 于是虞凝霜就在系带和鞋垫处做文章,一样的款式,搭配不同颜色的系带,从天蓝到深蓝再到绀色,从浅粉到浓紫再到玄色……规规整整一列一列摆出去,一套完美渐变的彩虹色,不仅赏心悦目,又无声地夸耀着自家专精于此项。 “开业酬宾!仅限三天!” “买两双,送蒲扇!买四双,送蒲帽!” 卖力的吆喝有了回应,本就很狭小的铺子中渐渐拥挤。 一对姐妹模样的小娘子行至鞋履架前,拿起一只蒲履,“编得还真不错,三娘你看,鞋帮处编这种花纹我还从未见过。” “还真是,也挺轻巧的呢。” 虞凝霜见姐妹俩看得仔细,似是潜在客户,忙在一旁搭腔。 “五月多雨水,蒲履还是多备一双替换为好。您看那门口冰碗子才三十文一碗,这一双精工的蒲履也才三十文,多值啊!” 这样一比,本还有些犹豫的姐姐当即有了定夺,开始挑起颜色来。 虞凝霜又道:“正好您二位一人一双,如此,小店还送一把蒲扇呢。天气越来越热了,刚好用上不是?” 结果就是姐妹俩被她说服,各挑了一双蒲履,轻声问“何处付账?” “阿娘!阿娘!” 虞凝霜忙高喊许宝花,后者才反应过来似的,有些生疏地走到柜台后面,“总、总共六十文,谢小娘子们盛惠。” 买卖要成时,许宝花却忽然“咦”了一声,而后将两位小娘子脚下细细打量,纠结了小半会儿才吐明缘由。 “我看着两位挑的蒲履怕是不合脚,不如我帮着挑一下?” 姐妹俩对视一眼,懵怔地点了点头。 许宝花也很紧张,但是多年和鞋鞋履打交道练出的火眼金睛,能让她一眼看出姐妹俩选的蒲履确实不适合她们,这买回去也是个麻烦,所以才鼓足勇气提出建议。 她让姐妹俩行走几步,看清了她们走路时的习惯和脚型,乃至脚受力的情况,然后给她们按着之前的系带颜色重新挑出两双。 第35章 表面看起来是和之前的一样,实际细节却大有不同。因这些蒲履都是许宝花亲自编的,或是带着人编的,哪一双编得脚掌更宽些,哪一双编得鞋头更紧些,哪一双编得腕口更粗些,她看一眼就心知肚明,再和顾客的脚一匹配…… 明明是成品的鞋子,却能让顾客穿出定制的舒适。 “来,这双是你的,这双是你的。” 许宝花将新挑的两双鞋分递给姐妹俩,特意小声对姐姐道:“这一双鞋面编得宽,穿起来不挤脚。” 那位姐姐面色微微一红,赶忙道谢,眼中尽是惊讶。她脚不算大,但是脚面却比常人宽,穿一般的鞋子总要挤脚,却因为不好意思从未与他人说起过,没想到这位大娘子一眼就看穿了,还给她挑了合适的鞋子。 “多谢大娘子,回去要是穿得好了,我就再来买几双!” 姐妹俩拿着鞋子高高兴兴走了,许宝花身边却围上更多的顾客。 原来他们都看上了许宝花这看脚挑鞋的能力,纷纷让她帮着挑鞋。 因买鞋时无法试穿,难免会买到不合脚的,之后还有换货的麻烦。现在店家大娘子有这般神技可得好好利用。 许宝花活了三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成了被团团围住的焦点,心里难免打鼓,不时将求助的眼神向虞凝霜投去。 但是望母成凤的虞凝霜硬下心肠,除了鼓励的微笑并不提供其他帮助。 好在鞋履之事,确实是许宝花的强项。熟悉的话题冲淡了窘迫,她慢慢就适应了这场景。虞凝霜又卖出去两碗冰碗子,再回头,就见许宝花已经能和顾客们正常对话、收款,为他们选出合意的鞋子。 虞凝霜内心欣慰不已,粲然一笑,直把一直徘徊在门口饮子长案的少年郎晃得脸红。 虞凝霜便劝他买冰碗子。 “您看,这么一碗样样色色才三十文,不比一双蒲履合算?蒲履总是到处都有卖的,这么便宜又这么好吃的冰碗子,可不是到处都有。” 虞含雪在一边听得惊呆了。 刚才劝人买鞋,阿姐就说买鞋比饮子值得;现在劝人买饮子,她又说买饮子才是好享受。 怎么正话反话什么话都让阿姐说了呢? 这也正是虞凝霜的计谋——特意选了价格和蒲履相近的饮子,根据顾客的倾向随时拉踩。 有人觉得当然要买实实在在的蒲履,与之相反,就必然也有人觉得还是买一碗精致冰饮子更令身心愉快。 不管怎么说,总能卖出一样去。 这“一铺两吃”的方针效果拔群,待到打烊时,饮子和鞋子都各卖出三十来份。 按虞凝霜的计算,铺子每天能卖出十双蒲履就可保本,今日开门红,倍杀完成了任务。她不禁欣悦,信心也更足了几分。 翌日,虞凝霜仍是暂时放下了在田家杂煎的日常售卖,留在鞋履铺卖冰碗子并帮许宝花招呼客人。 如此,这已经是楚雁君连着两日没有喝到她做的饮子。 今日又是双手空空回来的陈小豆便解释,“小的和店主人家打听了才知,因那虞小娘子家中鞋履铺子忙碌,她抽不开身,所以这两日就没去那杂煎食肆。” 楚雁君精神恹恹,连惊讶的语气都是有气无力的。 “虞小娘子做饮子手艺颇好,我还以为她家中就是做饮食的,原来竟是开鞋履铺子的么?” “新开的,从前不是。”陈小豆补充,“她阿爹是府衙的步快,家是在青槐巷那边的。小的奉阿郎的命跟着去看过。” 上回金雀楼事件时,严铄命他探听虞家娘儿仨行踪。 陈小豆以为,那不过是在验证虞凝霜是否在自报家门上撒了谎,只当是寻常差事,现在才能这样寻常提起。 可是这话落到楚雁君耳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青槐巷?虞姓人家?” 微怔之后,她语气渐急,“家中是当步快的?” 第19章 药木瓜、同行打压 鞋履铺的生意,好得超出虞凝霜预期。 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可现在趁着自助冰碗子的名声打出去,许宝花编得那些远优于平均水平的好蒲履就有了出头之日。 开业不过几日,就已有回头客再来,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连着几天,每日都卖出三十来双。这样下去,在其他人能大量生产蒲履前,许宝花为了开业攒下的近三百双蒲履,居然就要售罄了,虞凝霜不得不思考一下这甜蜜的烦恼。 这天鞋履铺打了烊,她照例和阿娘妹妹一起回家。远远就见杨二嫂等在自家门口,见了她们就一溜小跑过来,口中还喊道“不好啦不好啦!” 虞凝霜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牵紧了妹妹扶住了母亲,镇定问“二婶子,怎么了?” 于是从杨二嫂拍着大腿,颠倒又气愤的叙述中,虞凝霜终于得知了事件始末。 说杨二嫂今日上街,特意去张家鞋履铺看了看。她向来是个心眼儿灵活的,这马上要开始编蒲履给虞家供货了,就想也去看看别家行情价格,做到心中有数。 结果去了就见张家铺子正贱卖蒲履。说是今日刚开始的,伙计在门口喊着“十文一双!十文一双!”吸引了好多人买。 显然,张家这是知道虞家新开了蒲履专门的铺子。 抢生意还为辅,依张娘子那性子,实际是在用那大大的“贱卖”幌子刻意作践。 第36章 因这实算不上什么大事,虞凝霜听了两句便笑了出来。 “霜娘,你咋还笑得出来呢?” 杨二嫂在钱财上面拎得门儿清,她知虞家是她东家。虞家要是卖不出货,她也就无货可供,无钱可赚了。是以完全站在虞家的立场上,急得不行。 这惶惶然的状态自然也影响到了许宝花和虞含雪,刚还说笑着的两人瞬间愁眉苦脸。 “婶子莫急。这不过是张娘子泄愤之举。实则对咱们影响不大。” 虞凝霜说着便问虞含雪,“雪儿,今日卖出去多少蒲履?” “三十双。” “昨日呢?” “三十二双。” “你们看,”虞凝霜一摊手,“她卖或是不卖,咱们铺里销量差不多。” 两家铺子其实相隔甚远,隔了坊市,早不是一个商业区了。影响不能说完全没有,但程度微乎其微。 “而且啊,你们都是编蒲履的,自然也知她这个价钱完全是赔本。那天上下刀子了,商家也不会做赔本买卖呀。随她折腾几天便是。绝不会长久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这事儿既然出了,虞凝霜也不能不做反应。 她拉着杨二嫂,又细细把张家铺子的情形问了一遍,忽然有了个主意。 于是翌日一大早,杨二嫂就依约来到虞家。 虞凝霜话不多说,直接开始给她涂脂抹粉,梳了个繁杂些的罗髻,又让她换上了刚给许宝花裁的一身新衣。好在两人身量差不多,杨二嫂穿着也很合身。 打扮妥帖,两人一同出门,去往巷西头黎大娘家。 黎大娘家算是这巷子里最富裕的人家了。她家祖传下一对银簪子、一对银镯子,黎大娘时时把玩擦拭,当真宝贝得紧。 要不是虞凝霜人缘好,又嘴甜,还真未必能将其借来。 现下这几汪银色晃到了杨二嫂头上、腕上,她走起路来都直愣愣的,头也不敢转,手也不敢动,看得虞凝霜直笑。 直到两人走到了西市口,杨二嫂才稍微适应下来,举止自然了不少。 估计这其中也有虞凝霜一直夸她好看,一直给她画“婶子有一日也能自己买银簪戴”的大饼的功效。 因今日是虞凝霜请杨二嫂帮忙,为表谢意,她便做东,挑了一家风评还不错的食肆领着杨二嫂进去。 两人对坐,点了一份旋炙猪皮肉、一份清炒茭白、两份煎鱼饭,并着两三样下饭小咸菜吃得喷香。 虞凝霜当然还点了饮子,权当是市场调查,所以她端着这碗生淹药木瓜看得尤为仔细(1)。 杨二嫂得了款待,奉承的话也真诚了几分,边吃边道“有什么好看?这饮子做的可不如你。” 虞凝霜却没那么自大。 这药木瓜是用脆的青木瓜所制,而不是后世橙瓤的水果木瓜。 青木瓜天然带着酸涩,直接吃并不好吃,需用合适的药材和香料腌制到位,才能适用于做汤羹或是饮子。许多食肆也都有自己的秘方,比如这一家,还真将这木瓜腌制得不错。 木瓜片切得均匀纤薄,吃起来脆脆的,就着药香氤氲的甜水一起入喉,将食物的肥腻尽消,只剩下满口清爽味道。 喝着这药木瓜,虞凝霜忽然想起另一种“木瓜”来——南方长着一种假酸浆,那假酸浆籽也是个宝,又称“木瓜籽”,可以揉搓出胶质凝成凉粉,正是制作凉粉的原料。 她以后要将各种饮子发扬光大,那滑溜溜的水晶似的凉粉是必不可少的。 京里也有做“细索凉粉”的,但那不是甜的,而是绿豆糊和白矾制成的咸味菜肴。虽然也是凝固的冻状,但是若是拿来做饮子,未免不够轻盈。 虞凝霜一直缺一味凝固剂来做果冻、奶冻、凉粉一类的花样饮子。 鱼胶制取困难,她又怕此时工艺不行。若是留了太多腥味,便破坏了饮子甜品的甜蜜滋味。 她也曾听说过南方长的凉粉草,还有茶马道上交易的荸荠粉。 但是她身处底层,那些稀罕的特产于她而言过于遥远,倒是干燥的木瓜籽因可入药,药店里就有卖,看来要买一些入手试试。 虞凝霜一边想着,一边凝眉慢慢品味这药木瓜是拿什么腌的。那一边,杨二嫂风卷残云,已喝光了饮子,又开始喝酒。 无酒不成席,虞凝霜点了一壶青梅酒,她作陪喝了一杯,剩下的都被好酒的杨二嫂喝了。 待两人离了食肆路过钗环摊子,虞凝霜又买了两朵时兴绢纱花给她戴上,与鬓间粼粼银簪子相映。 杨二嫂本也长得富态,这么捯饬一番,真真儿是位家境殷实的阔娘子了。 *——*——* 张娘子正翘脚摇着绢扇,抬头就见一位穿着紫红窄袖衫的娘子走进了铺子。 那娘子面染红晕,脸泛油光,一看就是好吃好喝滋养出来的,身上不仅有酒气,还有几分贵气。 “娘子要买什么?还请说与我听。” 张娘子赶忙殷勤笑着迎上去。 “见店家这蒲履卖得便宜,想着给家中帮工买些。” 对方说话语气也豪迈,还暗藏着家大业大的凡尔赛感叹。 “十几人帮工呐,最是费鞋子,我感觉他们几天就磨一双。” 张娘子被对方腕间银光闪烁晃得眼前一亮,想着这莫不是哪家管事娘子出来采买,态度愈加殷勤。 第37章 只是当听到对方想把店里所有蒲履都买下时,还是略有犹疑。 她本也不指着那些贱卖的蒲履挣钱,不过是希望尽量多一个人在她这儿买,便少一个人去许宝花那处买。 如果这样被一个人包圆儿了,那搅扰虞家生意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 张娘子兀自寻思着,而她这犹豫已经惹了对方不快。 只见对方帕子一甩将腰一掐,响辣辣开了嗓。 “怎么?莫不是店家后悔那蒲履的低价?既然摆出来了,缘何不卖?我还当店家是个爽利人,想着日后布鞋棉鞋一并在你家采买。” 这声音极具穿透性,都传到了在铺子外一处饮子摊儿监看店内场景的虞凝霜耳中。 看到张娘子被问得一句一噎,她暗笑这忙找杨二嫂还真是找对了。 一物降一物,杨二嫂天生那股颐指气使的任性劲儿,又被酒气一激,这就把张娘子拿住了。 虞凝霜远远看两人又拉扯了两回合,最后张娘子同意将所有蒲履卖给杨二嫂。 而杨二嫂照着虞凝霜的指示,说是要把蒲履都买下,但是又说她买这么多,自然是可以挑一下罢? 于是她飞速一双一双扫过,从那百十双里挑出了八十来双,一并付了钱。 张娘子有意结交个长久的客人,还特意让伙计拿来一个簇新的大布袋装蒲履,甚至说可以让伙计送到府上。 “不用了。”杨二嫂摇头,几乎憋不住笑,“马上有人来帮我拿。” 张娘子也乐开了花,心说果然是大家的娘子,这是带着随从呢。 结果一转头,她就见虞凝霜晃晃悠悠走了进来,上来就去拿那布袋子。 “哎——”张娘子下意识去拦,却被虞凝霜拍开了手。 “已然银货两讫。”虞凝霜眉眼一弯,“张娘子这是做什么?” 张娘子完全愣住,确实是不知该做什么了。 她只能呆站在原地,将眼瞪到鹌鹑蛋大,看着虞凝霜心情大好地招呼着杨二嫂。 “走罢,婶子。上货结束!” 一同扛着那鼓鼓囊囊大布袋,虞凝霜和杨二嫂一路往自家蒲履铺子走。 “霜娘,你这招真是……哈哈哈哈!” 杨二嫂因为想起张娘子的表情而笑得脱力,“这下妥了,又从她那铺子挑出这么些宝花姐编的蒲履,够卖几天了。” 虞凝霜也很开心,“阿娘自上旬就没再给她家供货,想来这是最后一批了,刚好落咱们手里也是天意。” *——*——* “这是州桥那一片儿做得最好的冰雪冷元子了,大娘子好歹尝一尝。” 那碗冷元子也算做得玲珑可爱,一个个圆嘟嘟的糯米小元子雪白雪白的,静静趴在碗底。 楚雁君咳了两声摆摆手,“小豆子,辛苦你到处去搜罗。这冷元子你吃罢,我不吃了。” 说着,她又让陈小豆退下,屋中只留了李嬷嬷。 李嬷嬷见她愁眉不展,心知总不会只是因为好几天没吃到合意的饮子,踌躇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大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 楚雁君长叹一声,看着这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载,说是主仆、实胜姐妹的李嬷嬷,终于吐露了心里的秘密。 “前几日我日日吃那虞小娘子做的饮子,却未想到她还有那么一层身份。” 李嬷嬷甚是不解,“做些小营生的小娘子,还能有什么身份?” “其实啊,要真说起来,清和与她有个未成的婚约。” 惊诧不已的李嬷嬷直接叫出声来,“阿郎怎么会和皂吏家的女儿定下婚约?” 楚雁君闻言低笑,“他严家也不是什么公侯氏族,官儿都刚做到三代,怎么就不能娶皂吏人家的女儿了?我也只是个塾师的女儿罢了。” 严家是祖籍闽南的农户,本分种田攒下家资,便开办族学,督促族中子弟读书。 如此耕读传家数代,到了严铄祖父严理那代,终于祖坟冒青烟,出了他这么一个中了州试的人才,又要去京城礼部贡院参加省试。 然而,任他严理是举族供养出的金疙瘩、紫微星,也架不住他迷路、染病又遇匪,险些在这赴京的路途中送了命。 恰好那时虞家祖父虞大成携家眷逃荒,也往京城而去,因缘际会之下救了奄奄一息的严理,对他多番照拂,又结伴而行,一同安全抵京。 严理后来高中,在翰林院做了个侍读学士。他知恩图报,帮着虞家在汴京落了户,给虞大成寻了皂吏的差事,甚至要说定下儿女亲家。 只是彼时,两家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比如严理之子早就与家乡的楚雁君有了婚约,只等再过两年就成婚。 儿子一辈不成,便说起孙辈,要将两家未来头生的孙子孙女凑做一对。 但虞大成深知,虽是一起上的京,然而两家就像入了汴京城便分流的河水一样,从此殊途。 官是正道,吏是杂流,自家和严家差距巨大,所谓孙辈之事又太过缥缈,实没个准头。 虞大成只当严理是客套的戏言,并未答应,也未放在心上。 后来,不过五六年光景,严理英年早逝,这事就再没人提起。 虞大成之子虞全胜子承父业,也当了府衙里的小步快; 严理之子严岐却青出于蓝,年纪轻轻就一步一步做到了阁学士,常常伴驾,很得圣心。 第38章 至此,人世浮浮沉沉中,虞家和严家再无联系。任谁也猜不到,不过二十几年前,两家先人竟是过命的交情。 这般悠久内情,李嬷嬷也是第一次听说,惊讶得目瞪口呆,一时还真无从搭话。 倒是楚雁君絮絮自语,“本就是先人一时空口许诺,说到底,连个定都没下,算什么正经婚约?可是巧姐啊,若是不知还则罢了,我既知有人原来可能是清和的良缘,难免就想象,万一他们成了婚该是何等天伦景象。” 语气渐渐泣不成声,楚雁君泪珠双垂。 “想我去前,竟是见不到儿子成家立业了。叫我如何走得安心啊?” 李嬷嬷忙哄,“既有这渊源,大娘子何不干脆上门提亲?阿郎一表人才,也是佳婿人选啊。” 楚雁君只摇头,“清和现在被堵了仕途,不过一个虚的官身。但凡那小娘子心开了一窍,也能察觉出不妥来。若是个心气儿高、主意正的,更是不会答应。我虽没见过她,可你和小豆子都讲她貌美天成,又有手艺又有手腕。这样的人物,嫁入殷实人家做个当家娘子,不知有多自在快活。又怎会愿意嫁来这沉郁郁的宅?” 楚雁君当然不是真想严铄娶了虞凝霜,只是忽然知晓虞凝霜身份,心中感慨万千。 她将虞凝霜当成一个追缅的信号,越说,越觉得儿子怕是难娶到贤能合适的新妇,自己更是挨不到儿子娶亲之日,不禁悲从中来,将幽幽呜咽洒满了暗室。 立于屋外的严铄听到这里,便不再听下去了。 他默然回身,离开了母亲的屋室。 随侍一旁的陈小豆,慌忙抬脚相随。 严铄身形颀长,步伐一迈,陈小豆便跟得吃力。 他心想还是第一次见阿郎这样走路,全无平日里的矜雅稳重,相反,那步子既疾且沉,简直像是以脚掌为武器,一下又一下击打这本该厚德载物的大地,激起的尘土石子一如皮开肉绽时飞溅的鲜血。 陈小豆被这没由来的幻象吓得一激灵,忧心地赶至严铄后侧方,抬眼去偷瞄他。就见严铄下颌冷峻如雪岭,垂敛的眼只盯着地面。 忽地,他仰头望了一眼日暮的天,金璀的霞光落入他眼中,却波皱如雪风骤起,吹出山那头冷淡扎人的月芒来。 陈小豆看得心惊,就是这一俯一仰之间,阿郎分明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 杨二嫂本就是一惊一乍的性子,且梅开二度,因此,再见到她踱着小步等在自家门前,虞凝霜已经见怪不怪,反而逗笑着问,“婶子,又怎么了呀?” 谁知这回杨二嫂面色尤其惊惧,她嗫嚅着往虞家母女三人身上一一看过,最后一把抓住虞凝霜的手。 “霜娘啊,刚才府衙来人,说你阿爹被投到大牢里去了!” 第20章 奔波苦、与我成婚 “令堂这是急火攻心,以致惊厥晕倒,没什么大碍,小娘子切勿烦忧。那药先吃两副,而后再来堂中找老夫便是。” “多谢郎中。” 虞凝霜说着欲起身相送,郎中只摆了摆手,兀自离开。 杨二嫂从虞凝霜手中要来了药方,边叹边道,“你若是信得过婶子,就由我去抓药。你在家陪你阿娘,也像那郎中说的,备些清淡去火的饭食等她醒了来吃。” 虞凝霜此时确实只想守在许宝花床前,深施一礼,“那便有劳婶子。” “诶诶诶,都是邻里,千万别见外。” 杨二嫂赶紧拦住。她心里也是愧疚,方才一时口快,未想到顾忌场合语气,直将许宝花和虞含雪拿住,落得娘儿俩一个急晕了一个吓哭了。 杨二嫂飞步去抓药,随着她脚步渐远,全然的冷寂如同密密匝匝的铁网一般,将虞家小院轰然罩住。 阿娘晕倒了尚没苏醒,小妹哭累了已然入睡,弟弟仍在书塾未归,至于阿爹…… 只剩虞凝霜独自静坐,虚望着床边斑驳的旧铜水盆。 半晌,她撑着膝盖起身,弯而复直的脊背像是泥地里的春笋拱出了破地而出的力道,转眼,便如韧竹一样棱棱然立于天地。 虞凝霜行至厨房,一如往常地聚柴生火。 她今日难得买了一斤青虾,不大,却足够鲜活。想着阿爹爱吃,本欲用油爆得酥酥脆脆,撒上足足孜然、椒盐给他下酒来着,再配一大碗浓厚多汁的红烧豆腐,绝对是抚慰胃肠的好饭食。 如今家中忽逢变故,完全打乱了虞凝霜的计划,大到开店出摊,小到连这定好的菜谱也要变。 虞凝霜的态度却平静。 既然一切都被打乱了,便从最小处再慢慢拨正。 只要有一餐好饭,便该将这一餐吃好。 她默默将虾剥了,又细心去了上下两道虾线,将其剁碎了再加入捣碎的豆腐搅上劲儿,虎口一捏,手指一抿,灵活地挤出一个个丸子来。 雪白豆腐泥夹杂着淡青色虾肉,滚圆圆地在案板上站队列,乖乖等候发落。 虞凝霜将样样调料在手边码好,小风炉上砂锅也用文火一直热着。 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阿娘醒了要吃东西,只将丸子一汆,蛋花一打,顷刻就能做得一碗热乎乎的鲜虾豆腐丸子羹。 做完这一切,虞凝霜又回到屋里,守在许宝花身边。 识海中的系统本想要安慰她几句,却被虞凝霜按住,留她自己安静地思考现下情况。 第39章 此事实在蹊跷,虞凝霜想。 阿爹去催收赋税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 因着之前金雀楼齐三郎那一出,虞凝霜本来担心齐押司报复阿爹。 可这些日子,明明虞全胜一直说那齐押司莫说是报复,两人相见寥寥几面中,对方还自知理亏地躲避一二。 怎的这么久过去,才突然发难,诬告了阿爹一个私吞粮纲之罪? 虞凝霜当然知道是诬告,因虞全胜出了名的刚直倔强,绝不会有以公私肥的不职之事。 这世道下,他身为府衙公吏,本来大可和其他人一样欺上瞒下,以手中微小却切实的权柄谋利,但他从未做过。 他这样独清独醒的性子,本就易被排挤,兼又因极其顾家,甚少和同僚们吃酒玩乐,无从谈论深交。 所以此时,虞凝霜也想不起来能找哪位公人帮忙。 再说回家里,虞家一直人丁不旺,虞全胜是根独苗,虞凝霜又连半个能够指望的叔伯也没有。 母家那边倒是有亲戚走动。 许宝花上有一兄一姐,均对这个幺妹诸般爱护。可他们都在城外三十里的农郊,且只是耕田砍柴的苦命本分人。 贸然寻去,他们不仅无法相帮,反而会被累得跟着担惊受怕。 而许宝花本人的社交轨迹单薄如纸,几乎不离青槐巷这一亩三分地,没有什么友人可以分诉。 虞凝霜将这些人情一条条捋过去,最后发现,家里最堪依靠的关系,竟是她自己。 指尖点着额角,虞凝霜寻思明日先去探监,和阿爹问明情况后再去一趟金雀楼,请见那位掌管库房的陆十五娘。对方家中有人在光禄寺供职是真,本人又在金雀楼,说不定能触及一些权贵人物。 然后她再去求田六姐。田六姐长袖善舞,和邻里、官兵都处得熟络,也许有意想不到的人脉。 若是这二位都没有办法……虞凝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名字。 楚大娘子。 那位对她甚是友好,又很欣赏她所做饮子的楚大娘子。 按说楚大娘子是严铄之母,严铄正是府衙之人,这倒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一条路。 但是马上,虞凝霜摇头无奈笑笑,笑自己真是昏了头脑。 且不说她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竟去相信一位连一面之缘也没有的人来帮她。 单说去找楚大娘子,就等于去找严铄这一点……虞凝霜就直接将这个点子否决。 想起那位巡检使冰冷的架势,她可以确定,她若去求情,下一秒就要被他用个什么行贿之罪逮起来,帮她达成硬核探监,和阿爹在牢房顶峰相见。 虞凝霜沉浸在自己思路中,竟没注意许宝花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正悄然流泪。 她忙一番嘘寒问暖,而许宝花六神无主,只能拉着女儿的手寻求安慰,泪眼朦胧。 “公人贪污一百文钱就成罪,多一百文罪重一级。贪不到三瓜两枣就得判个刺配,你阿爹向来谨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虞凝霜知道阿娘为何如此害怕,只因为本朝对吏的判罚尤其严厉。 “吏”本就是个尴尬身份。而明君治下,官“永远”都是清官,民也“必然”全是良民。 若是出了岔子,那只能是中间的吏如同坏死腐朽的关节,两面辜负。 于是官员们轻视他们,百姓们怨恨他们。 若真是窃权弄政的小吏,被蔑称为“酷吏”“恶吏”,成为人们心中的贱役,倒是罪有应得。 可虞家人都知道,虞全胜绝不会如此行事。 不为别的,就为许宝花所说,他向来谨慎,为了家人也必会保全自己。 否则真的犯了罪成了“贼配军”,脸上刺了字被发配事小,一家人在这波折中恐怕再难相见才是事大。 是以,虽断定这其中必有猫腻,但是虞凝霜只能先安抚母亲,免得她劳神。 她说着“府衙大人们定会还阿爹清白”,又一番好劝让许宝花吃了一碗丸子羹。 母女俩说话期间,虞川也自学堂回来。许宝花本来说要将此事瞒着虞川,虞凝霜却不以为然。 一则妹妹必然会说漏嘴;二则虞川心思细腻,实也瞒他不住;三则是虞凝霜不希望弟弟花朵一般被过于精心地养着,而是希望他长成能经风雨的松柏。 她便将事情挑挑拣拣和虞川说了,又因为她本身对现下情况知之甚少,姐弟俩说了几句便两相沉默。 虞川自然也被吓得流泪不止,但他很快缓过来,抹了抹眼泪,目光坚毅道:“但凭阿姐做主,咱们该怎么办?” “日子照过,铺子照开。”虞凝霜答,“不过学堂那边你要请个假,在家照顾阿娘和小雪儿。” 虞川自是应下,虞凝霜便亲手修书一封,写明缘由,让虞川送去给了邻家一同上学的孩子,明日捎给吴老夫子。 待杨二嫂抓了药回来,虞凝霜煎好喂许宝花服下,又带着弟妹吃了饭,做了些浆洗扫洒,早早睡下。 这盛夏的一日,却漫长如整个三九寒冬。 虞凝霜此时周身酸疼,累得要死,然而她睡意全无,盯着那黑峻峻的屋顶直到迎来了几丝稀薄曦光,就又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按着昨日想法行动,将家里各处打理妥帖,各人交待明晰,便做了一食盒好饭食匆匆出门。 第40章 昨日府衙来人说的,虞全胜是被关在府衙署内的西南角,那个由司录司直辖的府司西狱。 虞凝霜从未去过那处,沿途问了路,才知道不用经府衙大门,而是应从西南的角门直接过去。 她一路绕着府衙高墙走过去,眼见着那些有着雅致飞檐的木质楼宇渐远,直到一座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全砖石垒砌的建筑近在眼前,如同一只巨兽勃然朝她扑来。 虞凝霜抿抿唇,并不害怕,想的只是外面自六月艳阳,可谁知这石狱里是怎样阴冷光景。阿爹去岁左臂摔断过,伤口遇阴天下雨便疼,此时这旧疾又是否复发? 她忙将因疲惫不自觉慢下来的脚步再次提起,急急到了那角门前。 刚将来意说了一半,虞凝霜便得了道晴天霹雳——数个守门人异口同声,直言不可能放她进去探监。 虞凝霜在现世看些小说和电视剧,以为只要打点一番,进牢里送个饭、见个面,是再自然不过的简单事。 如今却被现实上了一课。 原来为着防止走漏狱情和互相串供,未决犯是绝迹见不到外人的,就算家人送来衣食之物,也需由看门人转交狱卒,再由狱卒转交犯人。 这西狱又在天子脚下,管理最严,她与阿爹断没有相见的可能。 虞凝霜恍恍站定,静默了不到两秒,便又朝着横眉立目的看门人扬起笑脸。 “既如此,还请差大哥将这食盒转交家父,再告知他家中一切都好。今日准备不周,明日自当为几位也备上好酒。” 看门人哼着鼻子应了,照例开了食盒验查起来。 “瓷器不能进。” 看门人说着,熟练地从门房木桶里抄出几个木碗,不甚在意地翻翻倒倒,将菜肴都移入了那些糊着油垢的木碗。 用心烹制的菜肴通通被搅动一番,肉汁也撒了,鱼块也散了,可这些虞凝霜目前毫不在意了。她只是担心层层辗转下去,也不知最后有几分能漏到阿爹手里。 虞凝霜唯有祈祷这西狱之严,不止在约束犯人上,也当在约束差役上才好(1)。 看门人检查完了食盒,似笑非笑评论。 “有鱼有肉,还有点心糖果,挺丰盛啊。看来小娘子家日子过得不错。” “都是自家胡乱做的。点心是随手捏的糖酥饼,糖也只是滚了点儿糖霜的莲子糖。” 听出他弦外之音,虞凝霜忙借着食盒遮挡,在荷包里足捞了一把铜钱,使劲儿塞到那看门人手里。 “糖是莲子糖。” 她重复了一遍,音色面色尽是哀哀,唯有那双眼睛尽量弯起,努力簇起半分笑意。 虞凝霜指着食盒里那碟粒粒圆白,细声道:“父母怜子,一如子怜父母。都是人生父母养,万望差大哥怜小女苦楚,对家父照拂一二。” 缓步高升的骄阳,将她发髻的影儿映在森冷的石墙上,因殷切动作而抖抖瑟瑟晃动,像是一只扑腾着振羽、嗷嗷等着父母归巢的雏鸟。 好似一个不小心,就要掉出窝来,在地上摔死做模糊一团。 看门人未做声,最后叹了口气,道了声“好”,便催着虞凝霜离开。 虞凝霜一步三回头走了,不知不觉就离了府衙重地,置身于闹市之中。吆喝声、欢笑声、热热闹闹行人……她耳边眼前都是一片欢乐。 可虞凝霜抬眼望去,知道这汴京城的锦绣明亮,实则比那西狱更可怖。 西狱好歹看得到摸得着,她现在面临的,却是某种暗藏的、亘古不变的、巨大而不可名状之物。一层又一层,一级又一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叹归叹,虞凝霜不敢耽搁,又去找了陆十五娘和田六姐。 实乃天幸,两位姐姐都愿意帮忙,只是无法保证什么,都先让虞凝霜回家歇息听信。 可虞凝霜哪里能歇息?转头又去了蒲履铺,将幡儿一扯,开门迎客。 接下来几日,她不仅要照顾家里病弱,还要日日去西狱送饭食衣物。 那些看门人是轮值,虞凝霜此时方知她首日遇上那一拨已算好的,起码没有明着讨要钱财、轻佻言语。 虞凝霜每日应付他们,还要看着蒲履铺子,实在精疲力尽。 她唯有请来杨二嫂照看铺子,如此,她在各处奔波时才不是后脚打前脚的焦急,甚至能抽出时间又去田家杂煎卖起了饮子。 无论阿爹这事是个什么结果,银子总是必要的,她自然要见缝插针地攒钱。 田六姐见虞凝霜短短几日就瘦了数分,如月减寸寸清辉,让人见之揪心,便好一番安慰,又道:“我一直帮你问着呢。喏,我三叔公家的嫂嫂,娘家有人认识一个那西狱中的防守人,说不定能放你进去看看。你莫急,容人两天时间疏通疏通,一有信儿我就告诉你。” 虞凝霜也知这求人办事,急也没用。人际关系本就盘根错节地乱。此时消息又不能速达,只能依着那慢悠悠车马脚程。 她唯有再三致谢,兼着用尽力气卖饮子。 又过一日,已是虞全胜下狱的第七天。 可虞家对他的案情仍是一无所知,也未曾见上一面。 前路苍苍茫茫,饶是虞凝霜一个成熟头脑,全幅冷静肝肠,此时也慌了阵脚。 她甚至病急乱投医,想着干脆去求那位楚大娘子。她不贪别的,只为多少能知悉阿爹现在情况,可有生病受伤。 第41章 年长的大娘子多心软而善,而她是豁出去的,便在门口哭号求告,说不定能得成全。 虞凝霜当下打定主意,想着若今日楚大娘子着人来买饮子,她便自请跟去;若是没来,她也问了路摸过去。 结果还真来了。 来人是陈小豆。 他今日却没要三份饮子,而是只要了两份。 虞凝霜尚无暇顾及这些异状,只握紧木勺,想着如何言说。 没想到,收好了饮子,倒是陈小豆先发话。 他抬手一礼,低声说:“家主人有请,烦请虞小娘子赏脸,避人耳目与小的走一遭。” 无论事出何因,能跟严家楚大娘子搭上,虞凝霜都既惊且喜。而陈小豆则未多言,只与她约定在街角汇合便先行离开。 虞凝霜收好东西,稍后跟上,在街角看到了陈小豆,便与他一前一后隔着十几步走。 而陈小豆最终引她去的,却不是严宅,只是一茶舍。 虞凝霜见到的人,也不是楚大娘子。 “严大人?” 待入了一小阁子,看清那茶案后跽坐之人,虞凝霜不禁脱口惊呼。 严铄眉目沉沉,开门见山。 “我听闻令尊下狱,特让家仆寻小娘子来。令尊之事并非无转圜的余地,不知小娘子可愿细听?” 有光通过花格棱窗,凌厉地割到严铄脸上。割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眼眸似开似寐。 此情此景之奇谲,此人此语之神秘,已经让虞凝霜无暇顾及严铄忽然邀约的异状,只下意识回问道:“如何转圜?” 然后她就见那薄凉的唇和冰冷的齿轻轻一碰,严铄面无表情地开口。 “与我成婚。” 第21章 金橘团、婚期三年 严铄语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虞凝霜停转的大脑都没能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等她理解了,又想着,自己是否已然堕入了梦乡? 瞧啊, 被一个仙童引至什么幻境洞府,又见得哪个仙女真人,这不是常见的套路? 换言之,在“神魔奇遇”和“严铄求婚”这两者中,虞凝霜都更倾向于相信前者。 然而,金炉里氤氲的烟气暗香阵阵,直送到她鼻中, 严铄手边的小炉滚着水, 咕嘟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又表明, 她正在现实之中。 虞凝霜实在混乱, 提线木傀儡一般直愣愣顺着陈小豆请引,坐到严铄对面。 离得更近了, 然而严铄面容与她隔着沧渺的水雾, 仿佛要和那水雾一同弥散、扭曲,进而消融, 几乎难辨真虚。 “我知这要求实属唐突, 然令尊之事刻不容缓, 否则恐有发配之危。虞小娘子与我成婚,我自当上下奔走,解令尊此灾。” 虞凝霜没答话, 只忽然笑了一下。 挑起的每根眉毛都已尽数化作凛凛尖针, 朝严铄飞刺去。 他口口声声只言“令尊”, 若是旁人听去,必然还以为两家有什么深厚交情, 居然这般“舍身”相救。 可虞凝霜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实如此,严铄怎么会不顾父母之命,私下与她商谈婚事? 她心知肚明,他必然是为了己方之利。 才不是为了要帮虞家,是他自己,有必须要成婚的理由。 虞凝霜不知严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是只锯嘴儿葫芦,只捡那要救人的场面话说两句,剩下的只字不提。 然而无论如何,他既始终将阿爹的事和婚事并提,便是趁火打劫的逼迫之意。 又与那醉酒的齐三郎有何异? 虞凝霜本来就对严铄其人无感,此时更是心生不喜。 她怒火焚烧,将还有些晕乎的思维泥潭也烧得蒸腾滚烫,犹如岩浆。 她便飞快将自己从中拔出来,压着性子只问一句“大人为何要成婚?” 严铄低头倒了茶,将青瓷小杯朝虞凝霜推来,语气淡得像是那几缕袅袅烟。 “家母病重,为不孝子日夜忧愁。” 除了最开始那一眼,严铄始终垂眸并未看她,虞凝霜却凝目打量他,目光灼灼没有半分避让。 她不再是这位巡检使大人面前的“民女”了。 既然他将她带到这谈判桌前,她便必须为自己发声。 她抬手,动作轻巧,将那青瓷小杯朝着严铄一拨弄。 小杯无辜摔倒,打着旋儿倾出澄亮茶汤,小半滴落严铄锦缎的衣袍,大半一滴、一滴打在案下蒲席上,像是远方传来的隐秘战鼓声响。 严铄巍然不动,只是微皱起的眉如天际缈的寒峰,又随着飞转的流云终于看向了虞凝霜。 虞凝霜却反倒招呼起陈小豆来,全不顾对方正拼命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墙皮上,一句话将他揭了下来。 “这个不好喝。还请将我做的饮子拿来。” 于是刚收了钱卖出的饮子,又回到了虞凝霜手里。 端午时节早已过去,五色水团自然也下了市,虞凝霜今日做的是金橘团。 她自己糖渍的蜜煎金桔,亲手挑出个个饱满亮堂堂,如同小金灯笼似的,又切碎做成糯米小团子。 它们吃起来是棉花一样软甜的温柔乡,实则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咬碎蜜煎,再被霎时爆出的柑橘类浓香击倒的小子弹。 第42章 也难怪诗人不惜写诗“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拉踩,将这一味金橘团夸得天上有地上无(1)。 虞凝霜还特意在这冰糖水里加了薄荷,看着金橘碧绿相映,闻着则有净气清风入脾肝。 严铄一碗,她一碗。 虞凝霜自顾自喝了一口,心火被薄荷这位清凉君子浇了一浇,倒是冷静了下来,重新思考。 看来严铄娶她,是为母冲喜。 早在与楚大娘子有接触之前,虞凝霜就从别的路径知道她患病。为人子者,也不可能无端诅咒母亲,是以严铄此时并非骗她。 而因之前的斗智斗勇,她知悉严铄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如今给出的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只是这样想来,便有另一个问题浮出水面,虞凝霜口随意动,直接问了出来。 “那又为何是我?” 不算这次,她与严铄只见过两面。 且只凭那两面,他就该知她根本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 不仅如此,虞凝霜还觉得,顺从乖巧与她无缘,柔婉贤淑和她无关……这样的自己,应该正是清冷自持的严铄喜欢类型的反面。 她与这位严大人,是真真正正毫不投缘,相看两厌。 所以她攒着怒气,又不住好奇,想知道在自己的容貌和家世对他并无吸引力的情况下,对方为何要寻她来冲喜。 因此虞凝霜说这话时,语气挑衅。似是想听听严铄迫不得已东拉西扯几句好听的话,或是夸她貌美,或是给她编出几个优点来。 然而,严铄似是有备而来,只絮絮将严虞两家给他们定的那半吊子婚约说了。 这实是虞凝霜第一次正式听说此事,可个中细节,又与她之前在父母房外偷听到的内容符合。 加之严铄言之凿凿,“虞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归家询问令堂。” 虞凝霜心下便信了七八分。 严铄又道:“我为母亲顺心而娶亲,自然要娶她合意的。虞小娘子与我的因缘,母亲自是知晓,也容易应准。且我看虞小娘子孝顺父母,友爱弟妹,宜室宜家,故来求娶。” 真得了严铄这夸赞,虞凝霜怒火倒是更胜。 “严大人看人真准。”她皮笑肉不笑,“只是不知是何时‘看’的?” 怎么就知道她有弟有妹了?怎么就知道她家中情形了? 她现在是完全看清了严铄举动。 他急于找人成婚为母亲冲喜,可又知自己被禁了子孙科举,已绝非世人眼中乘龙快婿,娶不得官家小娘子,连稍殷实些的寻常人家也不会将他来青睐。 那再到哪里去筛品貌还不错的小娘子呢? 严铄便只能将和虞家那残破的婚约做由头说事。 不仅给自己所为正了名,也好让楚大娘子以为这婚成的真心诚意、天定良缘,好实实在在欢喜起来。 所以他甚至不顾礼法,找来虞凝霜亲自提亲。 为的就是趁她父亲在狱、母亲卧床的危机之时,以权相逼,唬得伶仃的她做成此事。 阴险! 狡诈! 蔫儿坏到了家! 也不知那温柔可亲的楚大娘子,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 虞凝霜在心里将人骂了八百回,面上也不再收敛。 她拂袖起身。 只可惜因身着百姓穿来方便活动的窄袖衫子,连这般愤而抒情的恣意动作也没个潇洒结果,实在不如那些博带广袖的贵人做得漂亮有气势。 好在一袭半旧褶裙找回场子,裙摆将光束和烟雾尽数搅乱,又帮着虞凝霜将这缕缕微弱的反抗之风扇到严铄脸上。 “您效仿老莱子娱母,我盼能如缇萦救父,本也算是江海同归。” “然而,娶女嫁女,一应不同。一个满屋团团红,一个满屋落落空。” “娶得新妇,令堂大人自是欢欣;可若家父家母知我将自己囫囵个儿卖了,只会在空屋里终身哀愁。” 虞凝霜站着,而严铄仍跽于案后,于是第一次仰头看她。 从这角度看去,她两鬓的绒发逆着光清晰可见,称得那因愤怒而染红的脸颊,像是盈碧夏树上一颗鲜桃。看起来粉盈丰嫩,完全可捉来吃了,但实际上在倔强地半熟不熟着,酸涩得很。 严铄便如同被桃儿那柔软却引人刺痒的毛扎了嘴,一时语塞。 虞凝霜冷冷瞥他一眼,最后道:“我说是救父,却又剜父之心,待做何解?” 说罢,她扭头就走,刚走两步,复猛回身,将自己那碗金橘团端起来,三两勺呼噜呼噜吃尽了。 又在陈小豆震惊的眼神中,将严铄还没来得及吃的那碗一把薅过来,疾风吹雪一般迅速送入肚腹。 吃完,虞凝霜丢下一句“小摊做不起贵府的生意,以后莫再来了”,便闷头朝门口走去。 识海里,久未上线的系统鸟悄俏播报。 【咳咳,那什么,打扰一下啊宿主。】 【恭喜您收集到6点冷漠值。】 【上次和严大人分开时他的冷漠值固定在8点,这回被您一骂又回升了。】 系统似是想拙劣地活跃活跃气氛。 【还真和您说的那样,挺有趣的。】 第43章 “我管他去死!” 虞凝霜白眼翻到天上,因正在气头,连系统也一起骂,“你也闭嘴!” 系统赶紧乖乖听从,沉入识海,泡也不敢冒一个。 严铄却叫住了虞凝霜。 “不需终身哀愁。”他说,待虞凝霜回首看他,便重复道:“令尊令堂不需终身哀愁。你我婚期只三年,之后便和离。” 虞凝霜顿住脚步,听他继续。 “只求夫妻之名,不需夫妻之实。” “三年之内,若是家母……小娘子守孝之后,自可带着放妻书和钱财离去。若是三年之后家母健在,亦是如此。” “总而言之,你我约法三章,婚期三年。” 虞凝霜暗中发笑,腹诽道:奇哉怪哉,怎么有人能将“脊杖二十”和“婚期三年”以同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来。 但她的关注点另在他处。 菱唇微启,她直问:“什么钱财?” 严铄一愣,万没想到她先问的是这个,便道:“三年,三百贯。” 将一双灿灿月亮眼轻睐,虞凝霜心想这话说的,倒是渐渐像话了。 但她仍不甚满意。 看楚大娘子那出手阔绰,再看严铄这锦衣华服,她就觉得这价格还有商谈的余地。 “请再好好想想这三百贯,待大人想明白了,便来小摊买碗饮子。” 说完,虞凝霜旋着裙决然走了。 带起的微尘在光中倏忽明灭,散做点点幽芒,直到它们徐徐缓缓落尽了,陈小豆才敢喘出一口气。 “阿、阿郎。”他唤道,“万一虞小娘子不答应怎么办?” 陈小豆着实担心。 大娘子这几日越发虚弱,水米不进,连这最爱喝的饮子也喝不下了。阿郎心如火焚,否则也不会出这冲喜下策。 可这小娘子看着娇美,实则是个硬茬子啊! 他就从没见谁敢这么对待阿郎。 “她会答应的。” 严铄只看一眼虞凝霜离去的方向,便漠然收回了目光。 而虞凝霜离了那小茶舍,且行且思,知道今日与严铄一见,还真是一个转机。 正因如此,她最后才没把话说绝。 系统大惊,问虞凝霜【不是真的要答应吧?】 虞凝霜却看得极开,给系统历数和严铄成婚的好处。 一是几乎能确定将阿爹保出来; 二是不论大小,家中起码有个官员依靠; 三是她最少能拿到三百贯钱。 “还有啊,我与他成婚,朝夕相处,就能收集许多冷漠值。而不管我如何惹恼了他,碍着夫妻身份,他却抓我不得,赶我不得。” 虞凝霜一拍掌,“天啊,这不是完美吗!” 系统对她这忽然的乐观开朗表示无语,只能默默陪她回了家。 大不了就去冲喜喽! 有了这兜底的救命网,虞凝霜稍微展颜。再去田家杂煎时,人也精神几分,而后还得了另一个好消息:田六姐家亲戚拿着虞凝霜给的几两银钱,总算打通关节,明日就可让她去西狱和阿爹相见。 虞凝霜大喜,忙回家说了,惹得家人又哭又笑。 于是翌日一天蒙蒙亮,她按着要求穿一身素色短打,以布巾包住发髻装扮成后厨帮工,在几番接应下,成功混进了那西狱去。 石狱幽冥无光,那股发酵了千百载的血腥朽烂味道,什么帕子袖子都拦不住,蛆虫似的只顾往人七窍里钻。 虞凝霜低头掩面,跟着一个防守人走。 她穿得简朴,可窈窕身姿难藏,一路上听的全是浪荡污言。 防守人轻车熟路,随机挑选两个巴在木栅前的幸运犯人,拿铁鞭剁了几下。犯人们诡异地边惨叫边狂笑,声如炼狱恶鬼。 防守人又小声嘱咐虞凝霜,“看在六姐的面上,才让你进来。说两句话就走,切勿多留。” 虞凝霜忙应是。心中却想着,阿爹做了半辈子步快,这些与他算作“同僚”的人还得看别人面子才帮他,这个破班不上也罢。 不如让阿爹帮忙家中铺子和饮子,一家人相守着过日子。 待见到虞全胜,这份向往安稳的微淼希望却被击碎。 虞全胜胡子拉碴,形貌憔悴,见虞凝霜来不禁大骇,以为她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曲折才来到此处相见。 “霜娘!” 虞全胜想抚摸女儿的手,却被镣铐拽得一沉,“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而此事并不重要,虞凝霜连握着阿爹被磨出血的手腕问“疼不疼”的时间都没有。 她又想哭又想笑,又摇头又点头,最后也只能摇摇头甩干泪意,点点头压下万语,且让虞全胜讲最关键的案情。 去周边县镇收赋,向来是最惹步快们厌烦的活计。不仅路远奔波,还要和那些地头蛇豪绅周旋,一句话一个坑。 可虞全胜经验足,心也细,经手赋税向来没出过问题。 这次拿回的三个镇的钱粮册子,也是当地里正、户长、乡书手层层验看过的。 回京那天,也照常先回府衙回禀。 但因其他步快在荒村小镇憋得久了,等不及要去快活吃酒,于是只有最负责的虞全胜在衙中待到最后,等着交接银钱和文书。 第44章 也正是这一点害了他。 待到数日前,月底清查账册,便说那趟赋税有异,府库少收了十二两。 情况已然不妙,又有人跳出来说虞全胜最近新衣新鞋,偶尔带来的饭菜也鱼肉俱全,委实可疑。 三下五除二便让他锒铛入狱。 并不巧妙的局,却是将人往死里做。 虞凝霜听完,只觉得心中恨意滔天。 虞全胜却已是连恨都不敢恨了。 他知自家无权无势,无论是谁让他背锅,单看这风驰雨骤的干脆手段,他就根本无力抗衡这构陷。 “十二两的缺啊,怕是要判个刺配。” “阿爹知你是有本事的,你照看好阿娘和弟妹,阿爹去到哪儿,便也都能放心了。” 虞全胜流下一轨浑浊的泪,沿着虞凝霜周身辘辘轧过,轧得她肝胆俱裂,疼到恍惚。 亲见之后,她一秒钟也不忍心阿爹在这巨兽中多待,只怕他不知何时,就被这里的腐酸溶解,顷刻间被消化殆尽。 “阿爹,你且保重自身,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重获自由。” 虞凝霜哽咽着说完,又将家中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便赶上防守人便来催。 父女俩被拉扯着分开,铁锈的镣铐哗哗乱响,每一下都狠狠抡在他们血脉相连的心上。 虞凝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西狱的,几乎是凭着在几个停靠点间奔波的肌肉记忆,浑浑噩噩漂流到田家杂煎。 她并没带饮子来卖,却兀自坐到平时那个“冰饮子”的幡子边。 田六姐见她这样,连问也不忍问,只在后面跟着难受。 天光渐盛,食肆中客人愈多,田家夫妻也顾不得虞凝霜了,任她不发一言地坐着。 不多时,自门口进来一个郎君。 他一身石青色圆领袍,束简银玉带,气度凛秀,宛如一颗皎皎孤星被贬谪到这酒酣杂乱的小食肆中。 时值毒辣午间,他行走间却似带着浮动的树荫凉,又因是形容实在出挑的生面孔,屋里热嘈的声音都有一瞬降了下去。 严铄就这样在众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走到虞凝霜面前。 “买份饮子。” 他又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了,虞凝霜想。 近日事端,丝丝相合,织出一条不甘的白缳;家中意外,环环相扣,铸成一副恨恼的银链。 虞凝霜再看严铄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只恨不得将他用那白缳银链勒死。 但是,不是此时。 她且将猜疑抛去,只将不甘和恨恼小心翼翼、又温情无限地收回五脏间。 虞凝霜珍视并且感谢它们,有这些沉重孽障始终坠着,她这飘摇之身才能站得更稳一些。 虞凝霜缓缓起身,仍是探监时的粗陋短打衣衫。 但她毫不羞怯,只将笑脸和身体一同舒展开。粉面含露,香体消雪,唇点彤彤朱英,睫颤纤纤丝蕊,她正如同一朵将开的桃花伴着春风的送助,已准备好迷了那游人的眼。 要将他掳到桃源深处去,从此永失归路。 “卖了。” 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严铄。 *——*——* 再一次到这小茶舍,虞凝霜已不用陈小豆引请,便径自往严铄对面坐了。 “除了之前所述三年三百贯,我再将每月俸禄折算一半赠予小娘子。这个价格,虞小娘子可还满意?” 伴着严铄暗含嘲讽的声音,系统播报他的冷漠值又涨回到8点。 然而虞凝霜早不在意严铄的态度了。 他产出了冷漠值,她便收着。一如他给了银钱,她当然也要着。 无论演出来是个什么痴怨模样,她实际上却不喜不悲。 只将严铄当个挡箭牌和提款机,虞凝霜心便得自在宁静,许多事情也简单许多。 便如现在,她听严铄还挺上道,居然很有前瞻性地想到,将婚姻续存期间的收入与她五五分……那她也就不去觊觎他的婚前财产作为精神赔偿了,一心一意和他做生意。 “大人说得是。” 虞凝霜便眉开眼笑,深以为然。 “夫妻二人本是一心同体,财物自然也要对半而分。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如不饰铅华的脸颊,虞凝霜也懒得妆点美化自己的这份市侩,只笑眯眯问:“那请问大人官俸几何啊?” “每月正俸二十贯,添支三十二贯,另加禄粟三石。” 挣这么多啊! 虞凝霜面上不显,心里却嫉妒地咂舌。 早知本朝厚待官员,可那对于她一直只是个遥远的概念,今日亲闻,方知竟厚待至此。 也难怪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当官。 严铄这还只是七品闲官,身上也未加别的差遣。可他每月,单正俸和添支两项加起就有五十多贯之巨。 想他们虞家一家五口,每月不到三贯钱就能活。 严铄一月奉银就足够虞家活两年。 且常人家开销里最重的米粮,人家是直接白得。再加上赋税和徭役上的各种减免…… 虞凝霜更不喜欢严铄了。 也就更不客气了。 “大人莫要诓我。我听说除了明面的俸禄,不是还有公使钱、厨食钱、茶汤钱、冰赐、衣赐等一应吃嚼?” 第45章 虞凝霜嗓音好,自是声如珠玉,只是这“珠”,此时是噼里啪啦的算盘珠。 “大人且都列出来,一同折算折算。” 严铄愣住,完全无法回话。 他并不是刻意克扣,而是实在忘了这一茬。加之那些添项太过丰富杂乱,忽然被问起,他只能想起几项。 说到底,怕是觉得那诸多尘务,不该沾染他清洌洌的胸怀。 他这幅模样,看在一个铜钱掰成两个花的虞凝霜眼里,更觉得不爽。 好在有陈小豆在场。 作为严铄贴身的厮儿,这些事务向来是他处理,自是心中有数。他忙去寻了笔墨搁在严铄面前。 “小的说,阿郎您且写下。” 因曾流离市井的天然直觉,莫名地,陈小豆知道虞凝霜在这一点上肯定锱铢必较。 他便生怕严铄娶不到娘子,一五一十将那些添项全报出来。 “春季衣赐,细棉布十匹,罗两匹。夏季衣赐,葛麻十匹……” 陈小豆倒豆子似的,只将什么衣赐、薪炭,乃至马匹刍粟,以及年节的恩赏钱都一股脑儿倒出来(2)。 洋洋洒洒,严铄写了两大张。 而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三人就在这小小茶室阁子中,认认真真将其中物品折算做银钱。 期间,因为严铄不知市场物价,基本没有发言权,最后是虞凝霜和陈小豆杀价似的你来我往,算出严铄每月大概能得七十四贯。 折到虞凝霜这儿,就是每月三十七贯。 巨款当前,虞凝霜眼仁都带着笑,但愈发谨慎。 “事先说好,这三十七贯便如我的月钱,每月一结。” 因着这话,严铄大抵是觉得她贪婪,眼睫一扇,冷漠值又涨了两点,可虞凝霜笑意不改。 严铄答“好”,冷眼看着虞凝霜将那两张纸如天书圣旨般细致翻折,便说起与她的约法三章。 “其一,小娘子成婚之后需收敛心神,规范行操。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勤掌家事,善治下仆。” 这一条开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的,但虞凝霜拿人钱财,与人解忧。她对自己定位准确,便答应得爽朗。 “这是自然。” “其二,婚期一满,便生两宽。从此犹如冰炭,互不纠缠。” “正合我意。” “其三,诚如之前所说,只求夫妻之名,不谈夫妻之实。” 这一条严铄刚说了一半,便见虞凝霜以雪白宣纸掩唇,细细笑喘出声。 红滟的唇颤颤蹭在他刚写下的字上,幽微吐息似要将那些排布严密的铁划银钩通通吹散了。因纸未干透,又在那抹柔软上依稀印了暮霭般的墨色来。 严铄手指不自觉抽动一下。 而虞凝霜越笑越开怀似的,最后只能揉碾着嘴唇止住笑意,顺便拭去那薄薄墨香。 “大人且放宽心,你虽容姿俱佳,性格却实非我所喜。” 她眨眨眼,面上含羞,言语却轻佻,心中更是嗤道:这严铄回回强调此点,实在过于自信了。 反倒触动她深藏的、跃动的作祟欲,想要真的将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撕开。 但这和自己的笑闹只一闪而逝,虞凝霜还是保证道:“我呀,断不会化身豺狼,占大人便宜的。” 虞凝霜说完,见严铄居然耳染薄红,神色略显局促。然而奇异的是,他的冷漠值居然回升了! 虞凝霜刚压下的笑意立时翻涌,想他是为能守住自己的贞操松了口气,真是更好笑了。 系统现在也觉得严铄实在是拧巴得紧,已懂得分享虞凝霜的笑点。 虞凝霜在识海里和它哈哈哈了好一会儿,才端起正色说正事。 “大人说完了,该我了。我也与大人约法三章。” “其一,三日之内,洗脱我父罪名,放他平安归来。” “其二,家中父母伤病,弟妹弱幼,难以割舍。我需隔三差五回娘家看看。同处一城,几个时辰即可来回,并不耽误我‘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大人本也是孝友之士,而非那迂腐之辈,故请悯此情。” 如虞凝霜所想,这两条严铄都直接答应,唯独第三条她却不确定,然箭在弦上,她只能一鼓作气提出。 “其三,大人慷慨,许我诸多钱财,然三年进项可保一时,难保一世,我需另做打算。” “家中新开了蒲履铺子,而我趁着夏月未尽,打算再开一家饮子铺,必然要亲自操持。” “若是大人觉得已婚妇人不该抛头露面行商,那我们怕就谈不下去了。” 未曾想,严铄的情绪一如往常地平静。 “士农工商皆百姓之本业,我每日巡街,见惯当垆老媪,茶舍妇人,未觉不妥。人都道汴京繁华,妇人行商之风盛行,然在我看来,远不及我故土闽南。(3)” 不知是虞凝霜哪一句话化成了钥匙,竟是难得打开了严铄的话匣子。 “闽地风俗,女不专拘桑柘,内外悉如男子。家中高祖母,少时也曾是青裙贩妇,提瓶卖茶,以资高祖父读书科考。” 听到此处,虞凝霜其实很想怼一句“若真是‘悉如男子’,那尊高祖母她自己,有没有读书科考呢?” 第46章 但她也知,这般世情中,严铄能理解女子行商至此已属不易,倒第一次对他有了欣赏之意。 可那严铄说着说着,方觉自己似将无关紧要之事说得多了,忙将话头回挑,仍是明晃晃朝虞凝霜刺来。 “是以,小娘子开几间铺子均与我无关,自便即是。只是不可仗势与民争利,不可投机盘剥暴利。如此,我必不干涉。否则,我必不留情。” 虞凝霜托着粉腮,白眼一飞。 刚想夸赞严铄的话,就这么被他此番冷漠的警告扎在枪尖,挑于马下,再一杆子甩到了天外。 “知道了。”她没好气地回,又说也应将两人约法三章写下,留个凭证。 她是不觉得这凭证能有什么法律效力,更不会给谁看。只是觉得以严铄性格,白纸黑字成文之后,他便会遵守。 严铄依言写了,一式两份。 虞凝霜照例好生收折起来,心中大定,兴冲冲道:“大人这便回去准备三书六礼罢!总之也不是正经夫妻,我不要你贵聘礼,你莫嫌我穷嫁妆,快些走走过场即可,便是明日行礼也行得。至于我家中,且不必担忧,我自会打理。” 事事说定,两人各自归家,都将婚事禀明母亲。 虞凝霜这边,饶是她铺垫到位,又如实讲了“婚期三年”“无夫妻之实”“三百贯钱”种种,许宝花仍是觉得天塌地陷,直说着“你阿爹若是知晓,必情愿一头撞死在狱里”,几乎哭昏过去。 至于严铄那边则完全相反。 楚雁君听闻儿子有想求娶的小娘子,且对方已有应许之意,当即双眼迸彩,连声问“可是真的?” 严铄寡言,又不想直接诓骗母亲,可那陈小豆极会找补。 他得了严铄授意,把虞凝霜和严铄两次相遇的情景真假相掺、虚实相合编了编,倒成了个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精彩故事。 而且这故事,无论是逻辑、人设还是时间线都非常合理,简直不像编的。 虞凝霜的光辉事迹楚雁君之前也听过,可此时,被陈小豆从特定角度以春秋笔法一改,她自己再把严虞两家往事滤镜一加…… 楚雁君当即觉得这是天作之合,命定之缘。 她精神大振,行将就木的躯壳也被仿佛渡了一口琼浆仙液,竟当即有余裕气力考量起婚事操办来。 “巧姐,你且去账上先支三百贯,购置些精致香烛灯火、彩帐毡席来。 “再往上好铺子里寻针线人来裁婚服。唉,也不知京中现在时兴什么花样儿?” “对了对了,既然那小娘子家中清俭,嫁妆便由我们备着也未尝不可……” 后来,虞凝霜真做了严家新妇的时候,楚雁君曾与她讲起本日情景。 讲她如何得了神力一般,翌日便能撑着下了榻; 讲她如何欣喜地去祠堂焚香拜祷,敬告先祖; 又讲虞凝霜多是一员福将落到此宅,当真带的严家节节高起,幼子渐渐开朗,连她的病体也日日好转。 彼时,虞凝霜看着她满注笑意的慈目,虽真诚敬爱这位和蔼的婆母。可她心中也始终刻着——阿娘知晓婚事时哭着摔回病榻时,那双悬望着不公命运的泪目。 一落一起,一哭一笑。 虞凝霜那“嫁女娶女,一应不同”的说法,早在这源起之时就已应验得淋漓尽致,也预示着这场没有真心的婚事并不得长久。 可,虞凝霜本就不要真心,也不求长久。 这场婚事,在此时的她看来,只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暂时的必须。 其实,虞凝霜本来不想横生枝节,让家人知道自己和严铄是假成亲。 但是她料定他们必然各个愤慨悲伤,实怕他们郁结于心,气出个好歹来,便将事情挑挑拣拣说了。 因虞含雪藏不住秘密,便没告诉她。于是只有她天真地在为“阿姐成亲”高兴,许宝花和虞川则忧心忡忡。 就连两日之后,虞全胜从狱中全须全尾地回来了,都未能撬动虞家笼着的愁云。 他的存在,反倒是更提醒了众人,虞凝霜为了救父将自己的姻缘投到了火坑里。 虞全胜又如何能答应? 他拽着女儿道:“果然是齐押司那厮害我!大人们都查明了!虽然是严大人帮着查的,可他以此逼嫁也太不地道!阿爹既归家,咱们不如反悔,你何苦去嫁?” 事实似乎是齐押司记恨虞家,偷改了账册,陷害虞全胜。 于是齐押司喜提刺面、上枷、流放的惩罚三件套,已然在往沙门岛的路上了。 可虞凝霜知道,若是有人想,阿爹随时便得步齐押司后尘。 她暗自嘟囔着“不是齐押司害你”,心意不改,将和严铄成婚的利害铺陈开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连“那严巡检相貌堂堂,女儿心里也欢喜”这样的谎话都说出来了。 最后虞凝霜终于说服父母,降服弟妹,又仗着自己在家本就说话算数,硬将这婚事推行了下去。 几日之内,两家就互换了草帖子,又起了细帖子。梳着黄包髻的媒婆在两家之间飞跑,促成了小定和大定等礼,又正式下了彩礼,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九。 第47章 为求速度,已有不少礼节从简。 可遥想当年虞全胜和许宝花成婚,只是媒人来说合两回,就一抬小红轿进了门。如今这些婚务,对他们而言仍是太繁杂了些。 于是整个过程,虞家都很被动。 好在严家确有诚意,将样样安排妥帖,且凡是女方需要给男方的回礼,严家也都尽数准备了,先偷送来虞家小院。 若是单问虞凝霜,她是觉得这婚成得非常轻松,只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虞凝霜倒是悠闲,左邻右舍却是炸了锅。 他们只见虞家人抓了又放了,现在更是飞速成婚了,简直怪异非常。 待稍一打听夫家是谁……马上明白这就是被压着冲喜去的! 上有病母,下有小叔,听说那郎君更是前途晦暗,性子也不体贴。这般不上不下的人家,门宅并不高轩,姿态却常常高入云间。只怕磋磨新媳妇的规矩一大堆,这日子如何过得舒畅? 大娘婶子们集体心碎,既为自家子侄,更为她们看着长大的霜娘。 于是等到大礼这一日,青槐巷里围观的人群都是一脸惨淡,这个抚掌叹“可惜”,那个摇头呼“可怜”,就连虞家人面上也没有喜色,惹得邻里们更加唏嘘。 要不是严家来人各个喜气盈盈,披红着彩,还真看不出是场婚仪来。 虞凝霜执团扇遮面,坐上了花轿。 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按着计划,只往汴京城里最热闹的坊市一路撞去,将欢快的箫鼓乐声铺满街道,将喜庆的糖钱利是撒遍人群。 虞凝霜透过晃动的轿帘去看,从那罅隙中正见着大道尽头,一柳澄湛的天空和无数双挥动的手。 她能看出来,严家在能力范围内将婚礼办得隆重。 可在外尚能风光,得热心肠的百姓一片恭贺叫好,待真绕了小半个汴京城抵达严宅门口,却透出几分泠然寂寥来。 许是因严家在汴京根基不深,无甚血亲,又被断了仕途,少有师友,所以喜宴宾客只堪堪三四十人,聚在堂前院中。 红轿停定,虞凝霜怀里被喜娘塞了同心结喜巾,另一端在严铄手中。 两人牵喜巾缓行,一同步入正堂。 虞凝霜听得周围窃窃人语响,却懒得去管其内容。 不管这桩婚事被传成什么样,也顶多在邻里间做个小谈资。 且不出一月,就会在唇齿间被嚼没了,远不如谈论今日夕食吃什么有滋味。 这汴京城的所有新闻,向来是被拴在风上的。 来得快,散得更快。 而虞凝霜和严铄,一个是面容模糊的民女,一个是无足轻重的小官。 人口百万的大都会,总有更传奇的人物、更精彩的故事、更劲爆的秘密层出不穷,便如同这万古奔腾的悠悠汴河水,并不舍得为他们停留一秒。 外界纷闹,自让它闹。 虞凝霜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得到自己该得的。 毕竟从今天起,她真要开始和严铄同处一屋檐下,扮做夫妻了。 婚房就是严铄的卧房,虞凝霜坐在其中,思绪漫游,前院的宴饮之韵隐约随风而来。 丝竹响亮,人声却弱,大概并不算多么尽兴酣畅。 想来也是,严铄不擅待客,楚雁君则实在难堪嘈乱惊扰。 她能被两个嬷嬷扶着在祠堂露了一面,见证新人拜完天地,已是全然靠着喜气儿硬撑着。 实话实说,虞凝霜是很想见见这位楚大娘子的。因对方不止是婆母,还是她忠实的顾客。 只可惜,虞凝霜当时在绢扇后看不分明,且此间风俗,新妇成婚当日主要是敬拜天地和祖先。 第二日的“新妇拜堂”,才是正式见公婆亲族的场合(4)。 而虞凝霜深知,严铄那一句“为母亲顺心而娶亲”正是她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重点。 她接下来言行的重中之重便是讨得婆母欢心,与之相较,严铄本人其实并不重要。 正想着,虞凝霜便听门外脚步窸窸,人语隐隐。 原来,是她那并不重要的便宜夫君来了。 第22章 放妻书、洞房花烛 虞凝霜本身的相貌极尽妍媚。但因不喜化妆, 在这最该浓妆艳抹的日子却只是淡淡扫眉,浅浅染唇,再被碧绿的婚服一映, 竟是显出楚楚无辜的清丽来。 她被喜娘扶着跽到地面厚毡上,于是一身锦缎长裳铺陈着散开。 那叠翠的浮光让严铄觉得她像是湖中一倾生机勃勃的荷叶,自天边、携水波,迤逦漾到他眼前来。 然后……忽然被他连根挖扯了,装到玩赏花叶的瓷水缸里。 母亲旧疾缠身多年,可严铄以前,也从未想过因“冲喜”而娶亲。 无论事成与否, 这好像都是用一个人生命的养分去滋供另一个人, 他不屑为之。 母亲郁郁将绝, 好似要随着一阵风走了, 而他在整日的压抑沉痛中,忽然见到一抹跳动的人影。 倔强, 蓬勃, 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 始终神采奕奕。 于是不知何时, 孝心和私心, 在那素色裙摆搅动的光影里骤然交错,曾让严铄有一瞬的恍惚不明。 第48章 现在她穿的是锦缎罗裙了。 可在,经纬丝华暗暗流转间, 那个瞬间好像又要到来, 从此生根发芽。 严铄悬停的脚步和思绪被同时打乱, 又被身后人连声笑着推入婚房。 喜娘和宾客、仆妇等十数人鱼贯而入,簇着他也去到了那厚毡上。 今日婚仪, 依托“母亲患病,不宜久、不宜喧”这个理由,一概精简置之。 严铄在宴席上也只喝了两盏酒,陪了几句话。现入了这新房,更只剩夫妻对拜和交杯酒。 在满屋宾客欢闹起哄中,虞凝霜和严铄面对而跽。 喜娘掐好调门儿,亮嗓唱起无数暖场吉祥话,得了众人应声喝彩,直到最后那一句示意夫妻对拜的祝词绕上房梁。 “夫妻拜,莲双开!” 虞凝霜和严铄谁都没动。 喜娘微怔,马上反应过来再喊:“夫妻拜,燕双来!” 她只见那彩毡上好一对檀郎谢女,正一双佳婿贤媳,何其精巧的人儿,此时却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呦喂!大伙儿瞧瞧,这是害臊了不是?” 众人都笑,喜娘也面露甜笑,心中则叫苦不迭。 新婚夫妻为表相敬相爱,对拜时都是争抢着先拜。 这不仅是此间风俗,更是婚礼中最生动可爱的插曲。 赶上两人碰了撞了,那就最好不过。手一摸,脸一红,身一扑,头一歪,落个新人生涩羞恼,引得宾客开怀笑闹。 谁不愿见含娇带怯的新妇忽然勇决,和夫君争抢呢?谁不愿见志高气扬的新郎忽然忸怩,向娘子赔罪呢? 一般到了此时,这婚房里的气氛就真的热闹起来了,接下来都好顺利进行。她拿赏钱,也拿得心安理得。 可、可眼下这两位是怎么回事啊?! 自问完,喜娘也在心里叹着自答,心想这冲喜的夫妻果然没什么情意,虽看着般配,可实则两相不愿。 幸而她也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自有三个帮手搭腔逗乐,气氛这才没冷下来。 虞凝霜耳中是喜娘们努力的救场声,可她仍没下拜。 倒不是反悔,只是她觉得这场景委实诡异。她和严铄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可两人中间,好像还隔着那张茶舍中铺满计算的长案。 之前为婚礼做的种种准备,只被虞凝霜当成风物民俗似的,心宽着体验一番,可此时,倒是真有了要与严铄结为夫妻的实感。 她知严铄也不愿拜。许是觉得她受不得他的拜?又或许是因为性格守礼。那意味着真正礼成的夫妻对拜,对他意义非凡? 无论什么原因,总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 虞凝霜几乎要怜惜那几位喜娘了。 虽说做婚庆的,无论古今肯定都知自己命里带尬,这才能在调动气氛时有种不顾新人死活的自说自话…… 可也着实辛苦她们了。 这严家的钱真不好赚。 罢了罢了,有赚就行。 同为乙方,总不能让喜娘单独卷。 虞凝霜也拿出乙方的真诚,在心里给自己放起桃园结义的背景音乐,忠肝义胆地拜了下去。 霎时,喜娘如蒙大赦,晨雀一般高唱。 “娘子拜!桂子兰孙绵绵开!” 随着虞凝霜盈然伏身,严铄终于也回了拜。 “郎君拜!高官厚禄节节来!” 听得这样截然不同的祝词,换作以往,虞凝霜会在心里腹诽几句。 可此时,她只想笑。 这喜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无意中反向点破了这桩婚事的本质而已:既不会有桂子兰孙,也不会有高官厚禄。有的,只是世人眼中的一对“夫妻”。 因身量高,就算仍保持着深躬对拜的姿势, 严铄也看不见虞凝霜此时的表情。 他微微侧脸,见屋里燃起的千幢幢灯烛,正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看上去简直亲密至极,如胶似漆。 夫妻拜毕,喜娘高喊“礼成”,众人便将手中的红枣彩纸、花生糖豆等利是朝两人抛撒。 虞凝霜已经达成了精神上的自洽,她面上做出恰到好处的羞赧,用心扮演妻子的角色,温顺又配合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仪。 便是那交杯酒,也只当是陪甲方喝酒,好换个大单。 新妇羞涩,新郎寡言,众人见也没什么闹头,只再客气恭贺了几声,便纷纷摘取了婚房门挂的锦缎布条做彩头,各个沾了喜气走了。 唯独剩两位年长的嬷嬷照顾虞凝霜和严铄,拿来一壶热水并茶汤末子,还提了满满一盒各色点心来给他们垫肚。 最后嬷嬷们麻利地整理了床铺地毡,便将一双新人高请到婚床上,而后笑盈盈退下,将这洞房良宵留给他们。 待屋内只剩两人,虞凝霜便也不客气,不管严铄,径自起身到小桌边去。 成婚是假的,耗费的心神体力却是真的,她现在饥肠辘辘。 许是因不知虞凝霜口味,嬷嬷们拿来多种茶汤末子,皆盛在小巧铜钵中。 虞凝霜挨个嗅闻过去,应是豆蔻汤、仙术汤、香薷饮等几样,都是温养的材料,细细研作粉末,用时以沸水点之。 第49章 虞凝霜选定,高挑铜壶任水龙俯冲入碗,给自己点了一碗豆蔻汤。 腾腾水雾滚着袅袅香气弥漫,纳入肺腑时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虞凝霜小呷一口,惬意地微微叹息。 她旁若无人,又拣了几块点心吃了。 可叹她家贫却嘴刁,实在是因为曾吃过见过,此世点心一般不入她眼。毕竟它们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寡淡无味,要么是争荣夸耀的齁死人甜。 这几样小点却做得不错。比如这绿豆沙淘得极细,所以豆子的腥味涩味尽消,滤得只剩下绿豆的清甜,玲珑一个,入口即化,酥皮也烤得正到位。 送饭的嬷嬷说是府上厨娘做的,可见厨娘手艺不错,府中也有烤制食物的合适器具。 其实除了饮子,虞凝霜也爱捣腾一些点心甜品。 如今终于有了条件,所以她倒是很期待天明之后,见见严府后厨,看看以后如何想办法做好吃的,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虞凝霜尽情吃吃喝喝,待点第二碗茶汤时才想起严铄。 对方还和嬷嬷们离去时一个样儿,正端坐在婚床上。在纱帐的层层掩映里,他肤色冷白,无喜无悲,像个被供在高台的玉石雕像。 虞凝霜象征性地问:“夫君要喝什么?我给你点。” 玉像便被两个字砸出了裂痕。 “……你叫我什么?” 严铄骤然看向她,清绝眸光曜在荧荧煌煌的烛火里,分不出你我。 “夫君呐。” 虞凝霜咽下口中枣泥饼,疑惑地瞥他一眼,“理应如此,难道叫不得?” 严铄抿抿唇,不再说话。 确实如此,他又能说什么? 虞凝霜却忽然来了精神数落他。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气势却足。 “你我既然扮做夫妻,就做戏做全套啊!方才对拜,夫君怎么拜得不情不愿?要不是喜娘机灵,这事儿怕就要传到母亲耳中。” 虞凝霜已经完全沉入角色中,左一口“夫君”,右一句“母亲”,因此她想起方才严铄差点露馅的举动才格外生气。 没人能耽误她赚钱。 甲方本人也不行。 “本来是为了母亲欢喜,若是让她知道夫妻不睦,徒增她老人家烦忧。那这假成婚不是适得其反?” “我知你不是真娶我,自不指望你真对我好,只是外人面前还是装一装罢?” 虞凝霜越说越激动,想着必须要让严铄现在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免得以后出岔子。 她忍痛撂下手中糕饼,敛着裙摆疾步到严铄面前,蛾眉半蹙,端的是义正辞严,近乎质问。 “你说是不是,夫君?” 严铄看着她旋动的裙摆,仍如在夏湖水中一般凌波摇漾,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同时,似有一股没由来的赌气在他胸腔聚起,连此时的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许久以后,当严铄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赌气的时候,那时的虞凝霜,却已经连一句“夫君”也懒得再叫,只等着与他和离了。 而此时的严铄,犹然不知日后无数的懊悔、心痛和日久经年的酸嫉。 他只被一种隐匿的、报复一样的情绪驱动着,敲开了床头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纸文书。 虞凝霜接过一瞧,面色一变,眼前一亮。 放妻书! 寻常妻子若是在新婚之夜得一份放妻书,只怕要么自绝明志,要么和夫婿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虞凝霜显然非常满意严铄的这份大礼,不仅巩固了他们愉快诚信的合作,还预示了她自由自在的未来。 粗粗一读,这放妻书写得倒也厚道。 半字未言虞凝霜之过,只道是夫妻之间“互不安谐”,标准又常见的情感破裂理由。 样样都已经写好,就差最后的时间和签名等待填写。 虞凝霜将其熟练地收起来,好心情地开个玩笑。 “这才刚成婚,已收了夫君许多墨宝了,我必用心珍藏。” 语音落,系统播报,严铄的冷漠值忽又上升了,已经又一次达到临界的11点。如果再超出,就不是冷漠的范畴,而是更激烈的负面情感。 其实今日婚礼中,虞凝霜已有数次被通知了严铄冷漠值的起起伏伏,她并未在意。 更何况现在两人结为夫妻,木已成舟,严铄多冷她都不担心了。 反倒希望他能多提供一些冷漠值,以助她马上要开起的冷饮子铺。 所以此时,看着严铄冷冽的眸,她全无波澜,只不甚在意眨了眨眼,扭身去到次间擦洗盥漱一番。 暖融融两碗饮子在肚,又闹了一整天,虞凝霜着实困倦,这便准备睡觉。 她和严铄说好分床而眠,人家是主场,她当然很有自知之明地选了一旁的美人榻。 刚抱了被褥放上去,虞凝霜忽然想起忘了一件经典的事。 捻起婚床上那条雪白元帕,她缓缓走到梳妆台边。 台上明净,不止有脂粉螺黛等应用之物,还摆满了琳琅首饰,供新妇穿戴。 其中最贵重的是三金,为一枚金帔坠,一对金镯,并一对相配的金帘梳; 最齐全的则是一套镶青玉的錾银头面,耳珰项圈,臂钏指环,足有十几件一套。 第50章 另有时兴样式的发带、绢花等不计其数。 准备得这般丰盛贴心,可见打理严府内宅的是个稳妥人。 可惜,虞凝霜现在没有欣赏的闲心。 她挑了一根银钗,未等严铄反应过来,已经撸起袖子在胳膊上一扎,挤出数枚血珠儿,再神色坦然地用那帕子擦了。 这还没完,她又去到桌边从铜壶中引出的一丝淅淅水流,将那血迹浅而乱地晕了晕,然后把整个帕子在手里搓搓折折,最后揉做一团丢到了床脚。 行云流水又精细严谨的操作,彻底惊呆了屋中另一人。 “你——” 严铄这个“你”字还没说完,虞凝霜已经蜷到美人榻上,将自己藏到柔软的夏被里。 她再次语重心长,“做戏做全套。” 虞凝霜本来很困,可严铄的表情实在稀罕。见那冷玉似的皮肤好像终于染上了颜色,虞凝霜玩心忽起。 借着困倦的掩护,她将那双善睐眼眸中的狡黠藏起,朝严铄一努嘴,郑重嘱咐。 “你可以开始摇床了。” 严铄怔住两息,而后“腾”一下弹起,好像这架上好红木床,忽然异变成了荆棘菝葜。 “什么?” “摇床呀,夫君。” 虞凝霜困的时候,说话会不自觉拖长尾音,尤其最后两个字,柔柔绕绕小钩子一般直往严铄身上挠。 可她的语意是不满的,好像严铄是个屡教不改的逆徒。 “要我说多少遍呀?做戏做全套。” 严铄真的被她懵住了。 他站在原地,不止是有了裂痕了,而是已然从被供奉着的玉像,变成玉像前手足无措的告拜者,等待着指引和恩赦。 而虞凝霜还在用黏糊糊的调子咄咄逼人。 “哎呀,也没什么的。夫君摇个小半刻就差不多了。这个事情嘛,丰俭由人,千万不要勉强。” 严铄哽住的一口气终于上来。 “……小半刻……?” 气息顺畅了,他脸上的绯色就又如幻境一样消失了,仿佛那一切只是灯火带来的错觉。 虞凝霜颤动沉重的眼皮,暗嗤他幼稚。 可悲可叹,果然男人都在乎这个,连这就差把“禁欲”两字刻在脑门的严巡检也不能免俗。 “好好好,那就大半刻……唔,一刻……两刻……” 睡意已深,她嘟囔着回应的语气越发敷衍,可居然还是能想起严铄从前的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嘲笑他。 “夫君摇几个时辰均与我无关,自便即是。但是啊——” 虞凝霜翻过身去,背对严铄,只将圆润的后脑勺和诚挚的劝告留给他。 “——你现在吹下的牛,都是以后真娶了娘子时要还的债呢。” 语毕,屋中好像连温度都降了几度,全然不像是这季夏时节的一个湿热夜晚,更是寂静得落针可闻。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吱吱嘎嘎”响起了摇床的声音。 虞凝霜在被窝里捂住脸,偷偷摸摸和系统笑做一团。 她一边嫌弃严铄古板,这摇床节奏毫无抑扬顿挫,间隔时间始终如一。真可谓既没感情,也没技巧; 一边觉得还挺助眠的。 听着听着,虞凝霜放任自己坠入了梦乡。 严铄再转眼去窥她的时候,就见美人榻上春山横舒,如同一副卧倒的山水画卷,画着云蒸霞蔚中连绵的柔缓。 其实什么也没露出来。 虞凝霜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此时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一小缕长发,浓绀似墨地顺着榻沿垂下,滴到严铄眼中。 严铄再怎么摇,声再怎么响,这几百斤重的实木架床也只是晃,基底却岿然不动,倒是严铄一直被带的忽前忽后。 于是虞凝霜那缕静止的头发,忽然之间,就好像是在随着他的节奏晃颤。 严铄猛然移开了视线。 *——*——* “阿郎,娘子,两位可起了?” 按着习俗,翌日五更刚过,李嬷嬷便来提醒新妇做拜见婆母的准备。 虞凝霜还闭着眼,便感到隐隐烛光拨动她的眼帘。原来是严铄不知何时早已穿戴整齐,正倚在床头看书。 虞凝霜打个哈欠,醒了就例行公事开始噎严铄。 “昨夜摇了多久啊?” 关键是她噎完,也不顾严铄什么反应,只想着即将去见对她最重要的婆母,便风火轮一样起床,再将和严铄分床而卧的罪恶现场掩盖一番,将嬷嬷让了进来。 李嬷嬷胖乎乎的圆脸上尽是笑,先连声道了喜,再送上一应梳洗之物。 她暗自观察一双新人,先见严铄仍是平日模样。 只是李嬷嬷最为细心,严铄又是她看着长大的,便总觉得他看起来似是有异。 眼珠一转,再看一眼,李嬷嬷意识到这份违和感从何而来—— 阿郎明明是右撇子,此时却是左手执卷。 且那总是悬直挺拔的背,竟透着几分倦气来,斜斜靠着床头。 李嬷嬷心中有了计较,几乎要高兴地乐出来。而她知严铄总是神色淡薄,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便转而悄悄去瞧虞凝霜。 她只见虞凝霜巧笑倩兮,几缕鬓发疏懒映颊,衬得那张脸更加明艳。 第51章 这一看就是昨夜没受委屈……不对,何止是没受委屈啊!这是夫妻俩鸾凤和鸣,情好甚笃啊! 李嬷嬷喜不自胜,待见到那乱七八糟的元帕更是笑开了花,将其好生郑重地收到宝匣里。 她本就是厚道之人,如今知阿郎心悦娘子,更是殷勤,忙上前要帮虞凝霜梳妆。 可虞凝霜不习惯被人侍候,又因她和严铄最好独处,免得要一直演,怪累的。便道了谢将嬷嬷屏退,自己打扮起来。 她想梳一个云鬟髻,显得喜庆些。她不太熟练,梳得略微蓬乱,反倒显得那发髻峨峨,似润着云雾。 因是新婚,首饰又都是长者所赐,虞凝霜便挑了那对最贵重的金帘梳,一左一右,戴在前额。 数条细金链织成纤丽的一面花网,连排的珍珠做了坠脚儿。 有这金帘掩鬓,已足够华丽,虞凝霜便不欲再加贵重的钗环,搭一件彩纸剪的花胜倒是不错。 严铄看着她在一堆花胜里认真挑了好半天,才拿起一件龟鹤延年纹样儿的戴了。 这不止是一个别具慧心的选择,更是一个诚挚的祝愿。 严铄眸光微闪,总是绷紧的一双长眉不自觉松动,如同雪峰将融,显出柔缓的弧度。 “你的衣物首饰都是母亲安排置办的,等下记得致意称谢。” 虞凝霜点头。 “这你大可放心,按着之前约法三章,我必然尽心孝顺她老人家。哦对了,这些衣饰也是。还有严府帮我充作嫁妆的、乃至以后母亲若是给了什么……那说到底,都是合该属于她正经儿媳妇的。” 虞凝霜很有原则。 她只赚严铄的钱。 现下听严铄提起那些衣饰,就怕他以为她连这些都要丧心病狂地搂走,便诚心诚意地保证。 “这金帘梳我也就是在内宅戴戴,哄母亲开心,不会弄丢的。” “此间所得一切物件,我离开严家时分文不取,全数奉还。” 严铄静滞半晌,眉峰重凝,只道“随你。” *——*——* 新妇拜堂,要先拜家祠。 那里已支起一张八仙供桌,摆了妆奁、镜子、针线等巧物。 虞凝霜行礼拜过,便拿上自己亲手准备的礼品,和严铄、李嬷嬷去拜见楚雁君。 微茫晨曦中,严府彻夜燃的灯烛仍是彩光熠熠,将鸦青色的天烘出一片喜气。 从家祠往正房不长不短的这段距离,李嬷嬷一直在说话。她一会儿夸虞凝霜“仙女一样”,一会儿问起她的饮食等喜好,一会儿又向她解释“大娘子本该在厅堂见您,可她早起一般都极为虚弱,这便改在屋里,请娘子见谅”,极为健谈。 虞凝霜自是连连回应。有李嬷嬷陪着说话,一言不发的严铄更显得有些不必要。 行走间,三人来到正屋,掀开那在夏日里过于厚重的棉帘子,先后步入屋内。 第23章 甘草梅、新妇不跪 一进正屋, 虞凝霜便微眯双眸,定睛细瞧,力求马上掌握屋中情形。 那位半倚于床榻、穿暗红衣衫的大娘子, 自然就是她的婆母楚雁君。 床榻下,另侍着一位高瘦的嬷嬷,也是昨晚见过的,似是姓宋;再下,又有一位嘴角带痣的年轻娘子领着三位粗衣的婆子。 因在内室,此处没有男子。 唯一的例外,就是楚雁君身边的郎中。 那郎中年岁五旬上下, 正捋着胡子在给楚雁君把脉。 虞凝霜心中有了数, 旁人一概不管, 只行至榻前, 捉裙便要跪拜。 没想到楚雁君忽然开口。 “哎——快拦着!新妇不跪,新妇不跪!(1)” 她说这话时, 宋嬷嬷正忙着拽开没眼力见儿的郎中, 其他仆妇也没反应过来。 便只有严铄,一双骨节如青青玉竹的手, 忽地挈住了虞凝霜的左肋, 将她扶住。 两人所穿, 都是特意为了今日见礼备好的银红色衣衫,本就相配。如今这么一扶,衣料摩挲, 身肢牵缠, 便如同一双连理之木。 严铄举动, 看得楚雁君都微惊,转而又会心一笑。 “还是清和疼自己娘子。” 她笑得又咳起来, 可就算咳,也是带着笑音。 “行了行了,快放开你娘子,让为娘的看一看。” 严铄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软玉滑润,便径自从他手中溜走。 他为自己举止感到失措,下意识想窥一窥虞凝霜的表情,正见她睫羽忽闪,明显的神思混乱,甚至用欲语还休的表情看着他。 严铄忽然有些安心。 然而,虞凝霜此时所感所想,和严铄所感所想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她心头大乱,是因为闹不明白这句“新妇不跪”是什么意思。 便想着,莫不是楚大娘子不认她这个儿媳? 或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那这以后难度可就大了,是不是得找严铄商量商量涨薪? 幸运的是,事实与虞凝霜想的正好相反。 还有些发愣的她被楚大娘子唤到身边,对方语气十分温柔。 “好孩子,新妇不跪,这是章程。” 满屋仆妇听了,心中都各自分明。 第52章 这怎么就是章程了? 新妇不跪,那是前朝女皇定的章程,是那些生活在那个最恣意自由的盛放朝代的女郎们,有幸才享受的特权。 都过去一百多年了,本朝极少有人家再循这个旧制。 就算有,那也是因新妇乃高门下嫁,婆家才这般娇哄着。 可自家这一位……不是只是胥吏之女吗? 众人恍然,这是大娘子找个由头心疼新妇啊! 可见真的很重视这个儿媳。 她们便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虞凝霜。虽说昨夜也看过,可此时离得近了,方看清真容。 待看清了,又想,难怪大娘子看重。 单凭容貌一点,这位虞娘子就实在招人喜欢。 她的眼睛长得尤其好,眼裂长而弯,自是圆润讨喜的拱形,于是天然盛装着一段风流、两点笑意。 而若是真笑起来,就如东出之弦月,蕴着漫天星芒;又如新绿的柳芽儿,抚在粼粼春江水。 也不怪仆妇们少见多怪,毕竟就连曾见识过许多官家亲眷的楚雁君,都一时被那眼睛晃得失了神。 且虞凝霜和那些珠围翠绕的美人又有不同。 丰姿耀耀,青春昭昭,华美的衣饰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但难夺其本身光彩。 楚雁君自恃了解儿子。因此当严铄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欣喜中却是存了三分不信。 因她实在不觉得严铄是会“一见钟情”的人,也曾暗暗怀疑他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冲喜,走岔了路,买通哪个贫家,逼得人家小娘子来冲喜。 今日见到虞凝霜,她倒是终于能将那三分不信摒弃了。 虽然去买过饮子的陈小豆和李嬷嬷,都曾向她说起这小娘子的美貌,可楚雁君现在方知:那两人贫瘠的言语笔触,竟未能绘出这艳色十一。 她越看越爱,伸出干瘦的手拉住虞凝霜,只道:“婚仪仓促,让你受委屈了。” 虞凝霜已经看出楚雁君并不排斥她,便漾起笑脸。 “母亲和夫君事事考虑周全,儿媳哪里又半分委屈?您切勿为此事烦忧呀。” 楚雁君听她这样说,愧疚中混杂感激,难免对她更加怜惜。 严家人在外走动不多,且在严铄故意的消息封锁下,楚雁君尚不知虞全胜之事。 且她如今疑窦尽消,只当虞凝霜是严铄真心看中娶回的娘子。 又因己命悬危,这婚事确实也算冲喜。 而为自家长辈冲喜,说得好听,实则对新妇总是有轻慢和强迫之意。 冲喜若是失败了,进门就守孝受苦,还落得一个“克亲不祥”的恶名; 就算成功了,也意味着要日夜在病榻前汤药侍奉。 寻常人家自然不愿女儿受这个气,若是有那烈性的,敢去问一句都会被当做折辱。亲是结不成的,反而转瞬就能成仇。 因此,楚雁君担心虞凝霜多少会将“冲喜”视作一个疙瘩,便先将严铄叫到跟前,立起眉目教导他务必关爱妻子,尊重岳家。又问起陪虞凝霜回门的礼品可准备到位,这九日婚假什么安排,可要带虞凝霜出去游玩……凡此种种。 严铄长揖受教,又将那些问题一一回了,楚雁君才稍稍安心,转而和虞凝霜细细嘱咐。 “你与清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常往我这来,免得再过了病气给你。但他要是让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和为娘的说。” 因体虚而气息不稳,楚雁君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其中情意真切,虞凝霜听了也甚是动容。 虞凝霜是被母亲好好爱着长大的孩子。 这让她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和勇气,能够对年长的女性保有天然的善意,并将曾经倾注于己身的所有正面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反哺出来。 如今,眼见这位和蔼的大娘子久病缠身,形容枯颓,她心中也甚是不忍。 她好像只比自己阿娘大几岁呢,四十多岁,本还在壮年……凹陷的脸颊、干黄的皮肤、花白的头发,若是将这些病痛的摧残一一复原,依稀可窥见她应有的好容貌。 虞凝霜忙弯腰趋身,温声细语地安慰。先说好话“夫君待我极好”,再恳请“日日来陪母亲说话”,最后佯装着委屈说“还想常做些饮子给母亲喝呢!” 听虞凝霜主动说起两人因饮子“结识”的轶事,楚雁君脸上笑意也深了几分。她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有缘、有趣,止不住和她聊起来。 婆媳不过初见,然而一个问一个答,一个逗一个笑,竟已然很亲密,如同天定。 众仆妇也赶忙不要钱似的在一旁陪好话,这个说大娘子慈爱,那个说新妇孝顺。 一时之间,这总是寂静晦暗的正房内,倒是满盈难得的欢乐。 既然说到了饮子,虞凝霜正好顺势送上给楚雁君的礼物。 她作为一个嫁妆都是严家出的穷人,在这见面礼上充大尾巴狼大可不必。 因此送的礼并不值钱,而是自己亲手做的一罐话梅。 楚雁君打开那小白瓷罐一看,就见那一颗颗话梅大小均匀,通体都是醇浓的绛紫色,表面蒙着极细腻的白霜,就像是在浓墨重彩的锦衣外,罩了一层轻薄的罗纱衣。 第53章 光从这卖相就可见炮制得十分用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些话梅,虽然比不上人家“十蒸九晒,数月一梅”的精制功夫,可也是虞凝霜竭尽所能认真做的,比往常给家中做要细致不少。 她之前也给楚雁君做过话梅饮子,当时的话梅是青梅做的。这回却是用黄梅,滋味又有不同。 她去了好几家果子店分别购入黄梅,挑出整体品质最好的一家犹嫌不足,又一个一个亲手挑出个体最优的梅子,保证每一个都是皮薄肉厚。 然后细致搓洗,耐心浸泡,小心翼翼地在太阳底下翻晒……甚至挨个去了核,只余梅肉。 这批话梅是虞凝霜做的最成功的一批,味道和卖相都无懈可击。 是以,此时虞凝霜难免露出几分骄傲来。 “这是甘草话梅。听闻您时常咳嗽,或许食之可缓解一二,也可以——” “请稍等。” 一直在榻侧的那位郎中忽然开口,打断了虞凝霜。 他睨一眼那梅香四溢的小瓷罐,便将问题朝虞凝霜抛来。 “敢问娘子这话梅里都放了什么?” 直白的问题让虞凝霜一愣,然而很快便收拾情绪,利落回答。 “知道母亲在用药,怕解了药性,所以不敢随意添加。只用盐杀水之后,再加糖和甘草腌制的。” 否则,为了美味,也为了个中功效更好,制话梅再加些苏仁、茴香、陈皮一类的药材是常事。 郎中闻言未置可否,只将话梅从楚雁君那讨来,拿出一颗嗅了嗅。 光看那尖角的山羊胡子如何猥獕的耸动,便知有几多鼻息喷到那一颗漂亮的话梅上。 自进屋来,虞凝霜第一次收了笑脸,微蹙起眉。 谁料那郎中将眉皱得比她还弯,如同两条被刚翻出土的蚯蚓扭动到他脸上。 “娘子这甘草……似是不佳,不知是在哪里买的?孝心固然可嘉,但这草药啊,哪是说用就用的?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啊!岂不知劣药如毒耶?” 话音落,刚还一片热闹熙熙的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不止是楚雁君,连着满屋仆妇都面露尴尬。唯那郎中,捻起胡子,挺起胸膛,似是对自己的说教十分满意。 虞凝霜一晒,只觉得气血翻涌。 他连自身姓甚名谁都没报,上来就以问题打断她的话,已是无礼。 但因看出其医者身份,虞凝霜也就忍了。 可他蹬鼻子上脸,正经的亲长尚未说什么,他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对她送的礼物指手画脚,这虞凝霜就不能忍了。 尤其,她送的还是吃食,却被他类比做毒物。若是有意,便是阴狠;若是无意,也是愚蠢。 人,她暂留。但事,必须当场解决。 于是,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虞凝霜已然呼喊出声。 “当真?!” 她声如惊鸟,抿紧的唇瓣看起来羞愧难当。 “郎中真是心明眼亮,竟一下就看出药材好坏。我也确实不太懂,您再帮我看看——” 严铄一直侧目看着虞凝霜,便眼瞧着她将黠慧又冰冷的笑意,和最后一句话一起送出。 “——您再帮我看看,这甘草是不是真的不好?” “品质确实不佳。” 郎中无疑有他地秒答,又坚持不懈地加上自己的见解和洋洋自得。 “娘子定是被丧德的贩子骗了。以后若是要买药材,可找老夫来掌掌眼。或者直接用府中的药材即可,那都是老夫精心挑过的。” “啊。” 虞凝霜一歪头,金帘梳的珍珠坠脚儿珊珊作响,在众人眼中舞出优美无辜的弧度。 她将迷茫的眼神在楚雁君、李嬷嬷身上转了一圈儿,最后钉回郎中。 “可我用的,正是之前母亲给我的甘草呀。” 郎中差点儿把手里的话梅捏碎了。 “什、什么?” 他瞪圆的眼睛,大灯一样朝虞凝霜晃来,虞凝霜却已不看他了,只管与楚雁君说话。 “就是您上月,从我那儿买了甘草话梅饮子之后送的,当时不就说做成话梅再回赠于您?儿媳隔天就买了梅子。 确有其事,楚雁君也记得,尤其是当时还是李嬷嬷亲自送去的。 现在倒好,李嬷嬷成了郎中嘴里“丧德的贩子”了。 李嬷嬷内心早暗暗属意虞凝霜,当场甩着帕子开腔。 “呦,黄郎中,那甘草还是老婆子我送去的,我也是从府里拿的。那些药材可都是照您的意思采买的,您不也都样样检查过?怎么现在又不好了?” 郎中只觉得指尖这颗小话梅,此时此刻变成了战场上的毒药烟球,连忙找补。 “这、这样啊。梅子香气重,遮了药味,许是老夫闻错了。” 他轻咳两声,“说到底,梅子本就寒凉,现在又沾了药性,大娘子还是少食为妙。” 虞凝霜为他的死鸭子嘴硬感到无语。 确实,梅子性偏寒,可经过漫长的腌渍过程,已然温和起来。 至于甘草,更不用说了,最是性平和。它解百草之毒,为众药之王,调和应用极广,十副常见药方里,怕是四五副都有甘草。 第54章 偏要被这郎中小题大做至此。 他既然要小题大做,虞凝霜自然奉陪。 她窘促地捏着衣角,上面针脚平整的海棠花绣便如糟了骤雨吹打。 “儿媳出身微寒,没见过什么世面,只看家母和巷里的婶子们,喝了药都是用话梅压苦。连儿媳也是这么长起来的,小时候最盼的就是乖乖喝药之后那一颗话梅,便觉得吃一两颗也没什么。” 她越说声音越低,就连整个人也低到了地上,攀在榻沿,唯那一双弥漫雾气的眼睛挑着往上看,扎到楚雁君心里。 “现在想来是儿媳无知了,险些害了您。” “哎呀,地上凉,快、咳咳……快起来!” 楚雁君见自己好不容易拦住的跪,现在功亏一篑,忙心疼得让左右扶起虞凝霜。 四方众人便都呼拉拉扑上来,好一片裙袂缭乱。东扯西拽中,李嬷嬷一枚银耳钩还掉到了地上。 那闪着银光的叮铃脆响惊醒了郎中。 他看着眼前遗簪堕珥的混乱,后知后觉出自己的失言来。 他想找补一下,可仆妇们只叠声“娘子,没事罢?”顾着虞凝霜,没人听他说话。 郎中讪讪,想自己仍像傻子似的举着一颗话梅,便欲将其放回罐子还回去。 可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虞凝霜怎会答应? 她是万万不愿他将这被污染了的话梅放回去的,往前两步,眼疾手快将瓷罐夺了回来。 “郎中渊博,多谢提点。”她朝郎中很郑重地点点头,又规劝楚雁君。 “母亲,咱们听郎中的话,先不吃了,啊,不吃了。” 虽然觉得婆母吃不到话梅有些可惜……但郎中那番话一经说出,从虞凝霜的立场,就必须坚定地表示不能让楚雁君吃话梅了。 楚雁君也急了,“这有什么?我也时常用些果脯、凉果。好孩子,你一片心意,咳咳……快拿来给为娘的尝尝。” 虞凝霜摇头,只将那罐子攥得更紧。 但她没有一昧回绝楚雁君,而是将话题一转。 “这话梅便给夫君吃了罢。母亲爱子,若是夫君吃了,您也得欣慰。” 说着,她招呼严铄,捻起一颗话梅抵到他唇边。 如此亲密缱绻的举动,她却做得自然而然,好似本该如此。 严铄一瞬僵直,虞凝霜笑意清浅的眼凝在他身上,如同每一个深爱夫君的新婚妻子。唯那眉梢微微一挑,似是仍在向他传达“做戏做全套”的中心思想。 他知这是为了安抚母亲,也知虞凝霜行事不拘小节,可…… 无论他怎么想,结果就是那冷淡的唇被纤长的指撬开了,酸甜的梅肉躺在了舌尖。 “夫君巡街辛苦,含颗话梅也能顶住暑气侵袭。” 虞凝霜干脆将那罐子塞给严铄,“好不好吃?” 这下,满屋人或欣慰、或好奇、或揶揄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严铄身上,他只能答“好吃”。 的确好吃。 话梅味道浓烈,与平常食物迥然,所以刚入口是让人止不住想皱眉闭眼的酸。然而少倾,丝丝入扣的甜便无止境地渗出来。这样一枚小小的果子,居然会隐藏着如此悠长的味道和能量。 楚雁君见虞凝霜似未因郎中而不满,尤其亲眼见儿子儿媳恩爱,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虞凝霜趁热打铁道:“母亲也别心急。话梅功效是越久越佳的。且先放一放,等您以后好些了,再用不迟。” “以后好些了”,短短几个字,忽地让楚雁君神魂一震。 自己行将就木之际,还能看到儿子娶回这般通情达理、和容悦色的娘子……楚雁君了结一桩心病,本想自是再无遗憾,随时可赴碧落黄泉。 原来,她是还有“以后”,还能“好些”的吗? 恍惚中,楚雁君听着新进门的儿媳絮絮的问候和家常拉扯,只觉得那声音比那只她总在等待的窗外黄莺都雀跃动听。 虞凝霜仍在说那些话梅,正问严铄“夫君喜欢吃排骨吗?要不昼食做一道话梅小排来?” 这问题引起一声惊呼,循声看去,原来是那一位嘴角有痣的年轻娘子。 她见虞凝霜看来,大大方方上前福了一礼。 “请娘子安。我是府中厨娘,本家姓蔡。昨天忙在后厨未得见娘子,现下看来真是损失。娘子这样神妃仙女的人物,多看一眼都是赚。求娘子再让我赚几眼。” 她语气俏皮,想来本就是爱逗趣的主,引得众人都笑。 原来是做了那盒好点心的厨娘,虞凝霜想。 见她三十后半的年岁,举止飒爽,说话又好听,虞凝霜便生了结交之心,也将对方好一番夸赞。 两人寒暄一结束,蔡厨娘就迫不及待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您方才说用话梅整治排骨……话梅真能入菜吗?” 虞凝霜莞尔,耐心解释。 “梅子和肉一起烹饪,不仅解肉的油腻,还能增香,成品酸甜可口。或者直接用话梅汁子浸些爽口的小菜也行,话梅藕片啊,话梅萝卜什么的。” 一个说得娓娓不倦,一个听得津津有味。 第55章 蔡厨娘满脸得遇知音的欣喜,恳请道:“不知娘子竟也通晓庖厨之事。往后若到后厨,还请娘子指点一二。” 掌握住厨房,本就在虞凝霜的计划之中,自然同意。 趁着蔡厨娘自报家门,楚雁君便找准时机,正式把这屋里人介绍给了虞凝霜。 严家人口其实很精简,加上母子三人,常驻的总共就十来人。 那郎中姓黄,从前是理合堂的坐堂郎中。 目前则是住在府上的客卿,负责整日看顾楚雁君病情。 而蔡厨娘说得有些自谦。其实她的身份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并不算府中的仆从,而是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娘。因擅做南菜,合楚雁君的口味,便被厚礼聘请来。所以她说话做事才更自在些。 蔡厨娘既不住在府中,也不是每日都来。 她身边,是府中三位粗使的仆妇。 另有负责守门、做力气活儿的两个力士,以及严铄的厮儿陈小豆,此时未在此处。 若说仆从们中地位最高的,当然是楚雁君的身边人——李嬷嬷和宋嬷嬷。其中李嬷嬷资历更深,一言一行都是楚雁君的代表。 “霜娘,李嬷嬷跟我多年,最是稳妥,清和都是她抱着长大的。以后便由她佐你掌管中馈。” 李嬷嬷应声行礼。 “先谢过嬷嬷。”声与形皆涓涓,虞凝霜回了半礼。 “娘子折煞老奴!” 李嬷嬷忙侧身躲礼,心中却对她更高看几分。 楚雁君也欣慰点点头。 “霜娘,你也见到了,严家不过二进小院,五七仆从,在这簪缨遍地的京城里,能算什么呀?但家再小,也有竭力优容媳妇的器量和银钱。你是正经的当家娘子,这家里没人能给你气受。” 一向温和不争的楚雁君,难得语气强硬,视线更是若有似无往黄郎中那瞟了一眼。 “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穿的,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对了……” 楚雁君又想起一茬。 “府里除了力士,就是婆子,咳咳……半点欢快声儿也没有。我本想着给你寻两个年轻女使,也好与你说话解闷。可一想,还是得你自己去挑合眼缘的,咳咳……” 晨起见了这堆人,说了这些话,楚雁君已经很劳累,接下来就是她提纲挈领地开个头,由默契的李嬷嬷补充给虞凝霜听。 大意就是让虞凝霜去给自己寻两个女使来。自卖自身的也好,牙行落契的也好,看中了便买回。 对于打工人虞凝霜来说,这就相当于暗中掌权的集团董事,亲自答应给她配两个助手帮衬,本该高兴。只是雇佣和购买完全不同的含义,让她笑不出来。 楚雁君就是平平常常地在说“买”。 虞凝霜压下心头感叹,乖巧地谢过楚雁君。刚谢完,她忽有些回过味儿来。 她这位玲珑心的婆母,也许是在用这府中人员构成暗示她——严铄未近过女子身,让她安心。 似乎只有女子才知道女子会在乎此事。 想那严铄也能面不改色说“夫妻之实”,也能耐着性子陪虞凝霜计算报酬,他将自身和府中事情都交代清楚,可他从未提及身边是否有燕围莺驻,又是否曾鸾颠凤倒。 想来,是觉得这种事情并不重要。 而对虞凝霜来讲,不过一场交易,她更没什么安心不安心的,但还是不自觉将严铄上上下下打量。 细长有势的眉眼,鸦云一样斜倾的长睫,肩宽而腰窄,总是挺拔如松柏。 严铄这个人,作为终生伴侣,显然不符合虞凝霜的标准。 但……他若是干净的,那单独作为某种特定伴侣,应该是很带劲儿的。 似有某种灼热而邪性的火光,混杂在那完美温婉贤妻的目光中。 严铄心头微震,下意识侧身别开脸,连话题也直接转换了,只朝日常照顾弟弟的宋嬷嬷发问。 “福寿郎在哪里?怎么不来见过新嫂?” 第24章 逛严府、花生咸粥 “阿郎息怒。” 宋嬷嬷忙回, 指着外面刚亮起的天光惴惴道:“是、是因这见礼有些早,福寿郎实在起不来床。” 严铄面色更冷。 “他能将整日的时间花费在那些精致无用的顽皮上,却不能早起一个时辰?” 宋嬷嬷无言以对。 她也知严澄此举于礼不合。 这一生一次的场合, 明明家中就那么一个晚辈,却不来拜见,新妇极可能挑理。而且在阿郎这样重礼数的人看来,更极为不妥。 可问题是她也没有办法啊! 毕竟说什么“起不来床”只是托辞。 究其原因,是严澄非常抗拒见人。 他不言不语,昼夜都躲在屋里,想让他出来透透气都要费好大一番力气, 又怎么会愿意特意来见虞凝霜这个“生人”? 宋嬷嬷是严澄的乳母, 将他视如己出地鞠养长大, 每每见他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言行都心如刀割。 她总不能把在地上哭嚎翻滚的小主人硬拖过来……那让新妇瞧见岂不是更不好看? 第56章 以“年少贪睡”做借口, 虽失礼,但已经比“不愿意来”好听许多。 宋嬷嬷这善意谎言中的未竟之意, 屋内众人似都有所感, 就连严铄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骤然静默了。 在虞凝霜看来, 严铄一直是肃穆的、漠然的, 冷冰冰的。然而此时, 她分明感觉到他正处在一种切肤的焦虑之中。 他胸膛起伏,衣袂微颤,最后还是撩起那双颜色淡薄的眼告知宋嬷嬷。 “嬷嬷去将福寿郎寻来。不读书, 也该识礼。我不求他能建功立业, 但总不能对长嫂视而不见, 罔顾人伦。” 这么重的话,听得虞凝霜一激灵。 不至于不至于, 真不至于…… 孩子犯懒或是怄气,再正常不过,哪里算事儿啊? 就算是在这重长幼尊卑的古代,严铄在众人前罗织什么“罔顾人伦”的罪名也太过了。 还有之前的什么“精致无用”“不读书”……他怎么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家弟弟的嫌弃? 虞凝霜尚且被严铄的话镇住,屋内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 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楚雁君。她是心疼小的,可大的又占理,一时两难,也不知从何说起。 虞凝霜只知严铄有个幼弟,再不知其他。 现下见气氛诡异,恐有内情,赶紧打起圆场。 “我听说小叔和我家弟弟年纪相仿。哎这个年纪的孩子呀正长身体,就是整日睡不够的。能睡才好呢,能睡是福!我家弟弟每天叫不起来,都是八爪鱼似的闭着眼摸去学堂。” 因极有生活,虞川早上哼哼唧唧起床的样子被虞凝霜讲得惟妙惟肖,又宽慰楚雁君道:“无妨,我等下去看看小叔就好了。都是自家人,哪有那么多礼可讲呀。” 楚雁君闻言松了一口气。 “也好,清和,你陪着霜娘去西厢一趟。” 严铄似还想说什么,虞凝霜横他一眼,眼波似映月的泠泉,将他的话头涟漪般吹远出去。 这般事事说罢,虞凝霜又赏了仆妇们一些喜钱,便离了正房,还楚雁君清净。 同行的还有两位嬷嬷。 其中宋嬷嬷尤其紧张,“娘子,现在去见福寿郎吗?那老奴先回去为他更衣洗漱。” 宋嬷嬷其实是比李嬷嬷严厉的性子,平日不苟言笑,更不会轻易服软露拙。 唯严澄是她的软肋。 她知他一个口不能言的小郎君,日后势必只能依靠兄嫂庇护。 若是掌家的阿嫂不容他,以后怕是既无人耐心看护,也无安稳出路。 “让小叔先睡罢。” 虞凝霜脱口而答,微忖后继续。 “且我刚从母亲那里出来,转头就去他那儿,难免像是兴师问罪。还是先请两位嬷嬷带我逛一逛,顺道去后厨看看,拿些吃食再过去看小叔为好。” 宋嬷嬷不像李嬷嬷那样和虞凝霜接触颇多,因此对她仍多有提防。尤其因为她心系严澄,宋嬷嬷方才在屋中一直为了他在谨慎观望,现下也是一样。 娘子想也没想便说“让他先睡”,宋嬷嬷想,应该是个心软爱护幼小的。后面的解释更是心思如此细腻又体贴,不似假装。 看来她是真的在为福寿郎着想…… 宋嬷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心情一松快,这便自告奋勇为虞凝霜和严铄引路开逛。 虞凝霜却想先甩开严铄。 总之他俩相看两厌。严铄必然不愿作陪这无聊的闲逛,她也嫌严铄只似个竹竿跟着,八风不动,一言不发。 况且,他知道自家后厨大门朝哪边开吗? 知道仆从们月钱几何?性格品行又如何吗? 知道家里存贮了多少炭柴米粮吗? 有他在,反倒妨碍虞凝霜和嬷嬷们好生交谈,攫取信息。 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他去看严澄。 否则他还不得当面把孩子骂一顿? 念及此,虞凝霜便笑吟吟对严铄道:“夫君昨夜劳累,不如先去休息?” 严铄:“……” 他知虞凝霜这是明目张胆地赶他,而且仍是极具她的风格的,这种不知羞耻、又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 耳尖难以自制地燃起点点热意,严铄完全不明白一个未满双十的小娘子,怎么能如此坦然说起这些事情。 这些话嬷嬷们都不好意思说,甚至听也不好意思听。未见她们可是都做出“哎呦”的口型来了?只是谁也没敢真出声。 但李嬷嬷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看戏似的直往严铄身上瞧。 严铄只能捧着话梅罐子,在两位嬷嬷欣慰又略痛惜的眼神中,默不作声地回东厢房去了。 他身后,宋嬷嬷还在和李嬷嬷咬耳朵。 “巧姐,这些日子让后厨多做些补肾强身的饭食啊。” 李嬷嬷猛点头。 而虞凝霜清清爽爽一回身,与嬷嬷们开始了在严府的游览。 若说“游览”,实也算不上。 诚如楚雁君所说,严府只是座二进半的宅子,占地不大。且四平八稳的,地势无起伏,更没有池塘、连廊之类的大范围造景。 毫不夸张地说,站在正门高阶上垫着脚,一眼就能望到后门挂的绢纸灯笼……单论占地和奢豪,还比不得许多富裕的商户家。 第57章 但大概是因历代主人志趣不俗,暗悟出山川真意,将这小小一方宅院经营打理得自有一番天然活泼。 锦石缠道,苍藤掩檐,处处皆景,般般如画。 能在六月晴空下缓步欣赏这些景致,虞凝霜觉得也是一桩美事。 整个严府以正厅堂为重,厅堂又连携着家祠,以及一个会客专用的垂花餐厅,边上遍植香花嘉树。 正屋住着楚雁君,两厢自是各属两位郎君。严铄为长,居东厢;严澄次之,在西厢。 再往后,则加盖了一排罩房,做后厨、库房,以及家中仆从居所之用。 虞凝霜一行人走过来时,便见方才在正房见过的粗使婆子们已然忙活于灶间井边,唯独不见蔡厨娘身影。 李嬷嬷解释道:“蔡厨娘就算来,也是不做朝食的。今日还是为了见娘子,特意早起过来了一趟。她还有约,应已经走了。” 虞凝霜这才知道,蔡厨娘作为专业人才,在这宴饮成风的时代行情极好。 赏花宴、斗茶宴、喜雪宴、暖炉会……总之永远有五花八门的理由开宴,甚至更有“无事而宴”的风雅闲适。 所以蔡厨娘除了在严家的“兼职”,还常受邀去帮人家整治席面、筹办果子茶酒等。 光靠宾客们酒酣之际的赏钱,她已然在京中攒出小屋,还买了一个女使,陪她四处做工。 细算起来,人家也是有屋有仆,和虞凝霜这个所谓的“官家娘子”大差不差,甚至活得还更潇洒。 虞凝霜心里向往,只等着赚足了严铄的钱,也去购宅置地,一家人和乐生活在一起。 既然说起女使,李嬷嬷便道:“娘子何时得空便与老奴说,好陪您去将女使寻来。早些寻来,也能尽快帮您张罗打点诸事。” 虞凝霜点点头。 两人说话期间,边上婆子从砂锅盛出一碗刚熬好的粥,很是殷切地递给虞凝霜。 虞凝霜自醒来,便径直赶往正房,肚中正是饥饿,道了谢接过,引得那婆子受宠若惊。 “这是蔡厨娘教的闽地的花生咸粥,大娘子可喜欢呢!娘子快尝尝。(1)” 这一碗咸粥米粒雪白,葱花碧绿,咸香扑鼻。 饱满的花生仁完完整整,因经过充分的熬煮,所以膨胀得粉嘟嘟的。 买来时就已精制过的粳米再经一次舂碾,才有现在的滑洁如玉,浓稠的粥糊都掩不住它们发着光似的亮晶晶。隐约还可见其他多种配料藏在碗里,丰富得很。 虞凝霜忙舀一勺,吹着气热乎乎地送入口中。 花生的甜,五花肉的香,干贝的鲜,还有香菇这山间精怪的灵气,汇成一股味觉的华丽风暴,直接将人吹得头昏脑涨,只顾着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有什么能比早起的一碗热粥更熨帖的呢? “好吃!好鲜!” 虞凝霜不住赞叹,“卜婆婆手艺真好。” 卜婆婆听她记得自己姓名,脸上皱纹都开成了花儿,但还是保持着谦虚。 “是蔡厨娘教得好。这还只是干花生米做的嘞!等下月新鲜花生挖出来了,哎呀那才是谁都比不上的一口鲜,正是吃这粥的好时候!老奴那时再给娘子做。” 虞凝霜忍不住想象了一下。 刚挖出来的新鲜花生茎蔓浓绿,根部结着累累的果实。她会捏一把在手里,抡圆了,往地上象征性地摔摔,抖掉浮土,然后就顾不得那壳上仍裹着湿润泥土,小心又急切地剥开的这小小的宝盒,将那一排白里透红的珠子露出来。 新鲜花生白胖胖,穿一身淡粉的薄衣,如年画娃娃似的引人喜爱,口感更是独特的脆嫩。 许多常被制成干货的食材,比如木耳,比如香菇,甚至比如昂贵的海参、花胶一类,虽到底是鲜货美味,但干货若是泡发得当,烹调得宜,也大可和鲜货一争高下。 花生却不一样。 那新鲜花生的口感,是一种一经失去,便绝无法击败时间回溯的口感,再泡开的干花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新鲜花生稍嚼两下就能润出满口浓醇的汁浆,煮熟了之后则尤其软糯如酥,香甜可口。 用这新鲜花生熬粥时,只怕再金贵的贝,再肥腴的肉都要少放,只因花生才是名副其实的主角。 虞凝霜在现世时是北方人,但她去南方上了大学,巧了,去的正是福建。虽然她大学没上完就穿了过来……但是拜她满肚子馋虫所赐,那两年她时常在外吃吃喝喝,对闽地饮食可算颇有心得。 只是身处这片地大物博的华夏大地,尤其面对这种土产类、时节类的特殊美食,她仍不敢说自己了解万分之一。 而现在,从掌中的一碗粥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闽地孕育花生的沙质土壤和沧澜的海味。 能这样品尝到不同风味,她自然高兴,便站着慢悠悠地吃。 一边吃,虞凝霜一边不动声色查看这后厨。 屋子不算大,她们三人进来之后,再加上忙碌的仆妇们,就显得拥挤,有些转不开手脚。 但好在房梁挑得较高,整体显得非常明净敞亮。 主要的操作空间是两个大灶台,以及贴墙砌的一个暗炉,另有几个小炭炉砂锅之类,摆在一旁以供取用。 第58章 米面缸、水缸、蔬果架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肯定比不上豪族那种好几间膳房的排场,但这严府后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足够一家人使用,虞凝霜看了很满意。 李嬷嬷也抓空,给虞凝霜讲起这府里仆从的吃穿用度等规矩。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高壮的力士。 他扛着的那两头颤的扁担,一筐里是新鲜瓜果,另一筐里是数个油纸包,还有冒着热气的笼屉,似是刚从外面采买回来。 这力士是卜大郎,正是卜婆婆的孙子。 一见被两位嬷嬷簇着的虞凝霜,他便赶紧撂下扁担来行礼。 虞凝霜照例摸出一块碎银给他当喜钱。 当然,这些钱都是严铄报销的。 卜大郎连连道谢,又是懂规矩的老实人,缩着肩膀不敢直视虞凝霜。 还是虞凝霜率先放他自在,只道:“且忙去罢,不用管我。” 卜大郎憨憨点头,便开始一边清点,一边和李嬷嬷报了采买物品和开销。 而后者,则拿出随身的炭笔和粗纸小册子记录。 不到十人的仆从团队,运转得如此高效默契,连虞凝霜也不禁惊讶。 她在一旁听,听到那些“两屉笋蕨包”“二十张胡饼”“一份葱泼兔”等项,也大概明白了严府的膳食体系——应该就是蔡厨娘定期来做些精巧的;其他时候,婆子们做些简单家常的,再加上街市买的丰富吃食就足够。 事实果然如此。 婆子们利落拆了那些吃食包装,开始摆盘。 “把娘子的朝食和阿郎的一起送去东厢?” “好。” 卜婆婆得了虞凝霜肯定回答,便将六个白胖的笋蕨菜包、半份油汪汪的葱泼兔肉片、再配上自家灶上熬的花生咸粥、蒸的虾米蛋羹摆进食盒,并着几块糕饼沉甸甸装了一盒。 她又开始摆楚雁君那盒。 虞凝霜马上看出不对劲了。 这一回,卜婆婆摆的不是那有着明州干贝的花生咸粥,而是一碗最简单不过的豆粥;不是那有着无数匀称面褶子的笋蕨菜包,而是半个芝麻胡饼; 至于那被刚出锅的葱香热油浇过的鲜嫩兔肉,以及点缀了小磨香油的黄澄澄蛋羹,更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样下饭小咸菜。 虞凝霜:“???” 她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去实名举报严铄虐待亲母。 花生咸粥清新又鲜美的滋味还萦绕在唇齿间,她实在难以置信,近乎呆愣着问话。 “这是给母亲的?不是说她爱吃那花生咸粥,怎么也不摆一碗?” 谁料卜婆婆听了连连摆手。 “可不敢啊可不敢!大娘子昨日婚宴实在高兴,已经吃了鱼虾和肉,黄郎中说这五天都不能再吃这些荤腥发物了。” 五天?! 就因为婚宴吃了鱼肉,就要五天吃这样的清汤寡水? 何至于此呢?虞凝霜惊异发问, “大娘子昨日用得很多吗?” “嗯!吃了两只虾、半个鸭腿呢!还有一碗鱼汤!” 虞凝霜更懵了,这也不算多啊? 就算大荤确实要注意,那碗蛋羹总是很适合病人吃的。 她尽力保持冷静语气,让卜婆婆给楚雁君也摆一碗蛋羹,却又被后者摇着头解释。 “大娘子前日吃过鸡蛋了。黄郎中说每三天才可以吃一个。” 虞凝霜头疼欲裂,指着那一堆鲜灵的瓜果。 “……好歹加些水果呢?” “水果寒凉,最不能多吃呀娘子!” 倒抽一口气,虞凝霜沉默了。 诚然,说严铄虐待亲母肯定是冤枉他了。毕竟楚雁君屋中装潢、身上衣饰都无一不精。 可偏偏饮食居然这么朴素? 不对,这已经不是朴素了,这是寡淡!是失衡!是粗糙! 她就说婆母怎么总是昏昏沉沉,看起来一点儿精神没有? 构成免疫力和体力的最大功臣——优质的蛋白和糖类,她是一点儿都没有补充到啊! 不管她是什么病,吃这些东西身体能恢复才怪了! 这是生病还是受刑啊? 虞凝霜能感觉到,仆妇们肯定是希望楚雁君好的。正因为这一点,才会将她饮食盯视得如此细致,又如此严格地执行郎中医嘱。 黄郎中这是pua了整整一府的人吗?! 什么黄郎中啊?虞凝霜干脆在心里给他起个诨名“黄鼠狼”。 面对着满屋一脸理所应当的仆妇们,虞凝霜有千言万语想说。 但她是新嫁,年岁又小,刚来第一天就对家中长者病症贸然置喙,怕是不仅无人相信,还会徒起风波。 她只能将此事暗暗记下,再把对黄鼠狼的戒备拉高了几个档次,然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卜大郎将两个天差地别的食盒拎走了。 至于该给严澄的那一个食盒,则落到了虞凝霜手里,她正好准备亲自送过去。 和两位嬷嬷一路聊一路走到了西厢房,宋嬷嬷松弛了许久的表情,又像发面团被压实那样,瞬间紧缩成一个实心疙瘩。 “娘子请稍候,老奴先去看看福寿郎,免得冲撞到娘子。” 宋嬷嬷率先进到屋中。 第59章 她本来松了一口气,因为严澄已经自己穿好衣衫,正伏案画画,看起来安静又平和。 但当她一提出“阿嫂来看看你”的时候,严澄就马上变了脸色。 于是等在门外的虞凝霜,立时就听到了小男孩的哭喊。 那声音中没有任何表意的语言,只由委屈的哭声和愤怒的喉音组成,听得她揪心。 “娘子莫怕。”李嬷嬷赶紧安抚,“哎!福寿郎只是比较……比较……” 她还没比较出个所以然来,门已“嘭”地一声骤开,然后,数不清的书册纸张朝虞凝霜劈头盖脸砸来。 在嬷嬷们的惊呼之中,虞凝霜透过纷飞的雪白纸页,看清了那如同警惕小兽一般,试图将她驱逐出自己领地的严澄。 好一个端严美貌的小郎君呀! 虞凝霜一秒钟原谅了他。 只见她这位小叔,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身红锦团福纹小袍,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冲将出来。 他面如银月,睫如弦月,还噙着泪花的眼则如云中烟月。明明正对虞凝霜怒目而视,可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虞凝霜这种有弟有妹的人,如何能忍心看这么可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 于是没有窘迫,没有生气,没有羞愤,出乎在场人的预料,虞凝霜紧接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食盒检查。 她有着“吃货”和“穷人”出身这两个理由,叠加出的条件反射——拿着食物的时候要拼命保护食物。 大概就是哪怕跌个狗吃屎,也要高举手中装了炸鸡排的纸袋,令它免疫于一切伤害。 面对严澄这不痛不痒的攻击,她当然是选择抱紧食盒稳稳抗下。 “幸好没撒,否则就太可惜了。” 看到一滴粥都没有撒,虞凝霜将那食盒朝严澄略高举,粲然一笑。 “福寿郎,你饿不饿?” 第25章 叔嫂见、三个愿望 严澄吃的也是豪华版……或者说是正常版的朝食, 只是分量比虞凝霜和严铄那盒少许多。 卜大郎买的肯定是合家主人口味的,此时严澄吃得正欢,只是不时飞速剐虞凝霜一眼, 当她洪水猛兽一般。 被他紧靠着的宋嬷嬷唯有歉意地看着虞凝霜,而后者只是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虞凝霜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众人提起福寿郎都是那样奇怪的态度,他这样官家的小郎君又怎么会“不读书”了。 自闭症?躁郁症?还是智力障碍? 无论是什么,她都努力散发着友好的气息,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默默看着他。 严澄眼里还噙着方才哭闹的泪, 却皱着眉认真吃饭, 捧着一个比他手还大的煊软的笋蕨包子, 一口一口咬着吃完了。 简直像是一只要尽快进食完,好躲回树洞的小松鼠。 看起来要多招人心疼, 有多招人心疼。 作为亲手带大一双弟妹的长姐, 虞凝霜最见不得孩子受委屈。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孩子。 不得不说,这小家伙长得是真好, 唇红齿白, 眉清目秀。不哭不闹的时候, 倒是有几分高冷的贵公子气质,和严铄特别像,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只不过严铄那是千年寒冰成了精, 严澄却是刚结了表层的脆脆冰, 有一种可怜巴巴的怯弱, 好似随时要破碎。 虞凝霜听说他今年十岁,和虞川同岁, 可自家那粗茶淡饭养出的弟弟,竟比严澄看起来还高一些。 虞凝霜心里唏嘘,嘴上也总想搭话。 “福寿郎,我是你阿兄新娶的妻子。” “蛋羹好吃吗?” “你最喜欢吃什么呀?” 可无论她说什么,严澄均是一声不吭。 两位嬷嬷也只暗叹气,不说话,气氛沉郁得很。 好在这屋里不只有虞凝霜一人叽叽喳喳,那竹笼里的一只绣眼小鸟,便不时应和她几声。 虞凝霜问:“福寿郎,这鸟儿叫什么名字?” 严澄猛然抬头,戒备满满地看着虞凝霜。 宋嬷嬷暖场,答:“福寿郎似给它起名叫‘梅子’,老奴也不太确定。” 毕竟严澄从未开口叫过,宋嬷嬷是看他画这鸟儿时,边上都会歪歪扭扭写上“梅子”两字,这才大胆猜测。 “梅子?这名字倒是特别。” 虞凝霜含着笑看那绣眼鸟。 它有着浅灰色的肚腹短毛和微勾的小喙,环着眼睛长的一圈白色绒羽则是名字的来源。那丝光闪耀的背羽和翅膀最美,随着角度的转变,流幻出时青时黄的奇特颜色。 虞凝霜福至心灵。 “啊!是不是因为它的羽色?便如梅子青中带黄、半青不黄的?” 正努力干饭的严澄动作一顿,脸仍埋在粥碗里,但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虞凝霜跟着猛点头,不遗余力地夸。 “你真会起名字。这名字又可爱,又形象,多配一只小鸟啊!” 严澄把脸埋得更低了些。 “梅子,啾啾啾,梅子。” 虞凝霜一迭声逗着那鸟儿,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严澄兴冲冲道:“你等一下,等一下啊——” 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虞凝霜已经拔腿疾步而去,两位嬷嬷谁也没跟上。 第60章 严澄三下五除二用完了剩下的朝食,不知跑到哪里去的虞凝霜还没回来。 趁着嬷嬷们收拾碗筷,严澄几不可察挪了挪身子,偷偷往房门方向看去。 正逢上虞凝霜气喘吁撞回他的视线,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 “赶巧了!卜大郎今日就买了梅子。” 虞凝霜笑着将那小篮置于严澄面前。 她额间的汗珠和梅子上沁的露珠,一同逆着光闪烁,点亮了严澄的眼睛。 这篮梅子买得也实在应景,正是青黄相间的颜色。 虞凝霜眼珠一转,“福寿郎,我们来挑一个和鸟儿颜色最相近的梅子,怎么样?” 严澄不说话,却去将鸟笼抱来,放到了竹篮边,而后真的低头挑起了梅子来。 两位嬷嬷在一旁,交换了无比震惊的眼神。 毫不夸张地说,虞凝霜很擅长带孩子。 她同时拥有现世先进的理论指导和今生丰富的实践经验,加之天生亲和力足,这般耐心观察、小心应对之后,居然能够和初次见面的严澄相安无事,一起坐在案边挑梅子。 只见虞凝霜拿起一个果子比在鸟儿旁边,严澄摇了摇头,拿起另一个。虞凝霜偏着头细看之后说“好像浅了些”,严澄便将手中果子放下。 两位嬷嬷屏息凝神一声都不敢出,生怕打扰这珍贵的平静,眼看着二人就这么乐此不疲地挑了一整篮,最后还真挑出一个颜色和鸟儿几乎无差的果子。 严澄将其探到笼边比对时,鸟儿冷不丁蹦了过来。 香软的果子对它极具吸引力,当即欢快地振翅俯身,在上啄了一口。 虽然严铄仍是没什么表情,但神奇的是,虞凝霜就是能看出他现在愣住了,有些无措地任鸟儿一口接一口啄着手中的梅子,指尖被甩上梅汁。 这呆萌的样子看得虞凝霜在心里暗笑。 她试探着伸出手,见严澄没反抗,便将那果子扔进鸟笼,再拿湿布巾给他擦手。 笼中,鸟儿仍在一边脆声鸣叫,一边努力啄食。 此情此景,让虞凝霜灵感乍现。 她一指那竹笼,说个冷笑话。 “福寿郎你看!梅子吃了梅子。” 严澄看看虞凝霜,看看绣眼鸟,倏地一笑。 他的肤色因久居内室而显得苍白,然而笑起来时居然尤其鲜活可爱,如同一植纤弱的小草一甩头,仰面向阳。 微细的青色血管此时仿佛叶脉,虞凝霜似乎能看到快乐正在其中源源不断地流淌。 一个切切实实的可爱笑脸。 只为了她那个冷到不能再冷的冷笑话而展现,虞凝霜心都要化了。 她当然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李嬷嬷高呼:“老奴好久都没见到福寿郎笑了!” 虞凝霜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想说你一位古代的嬷嬷为什么要抢霸总管家的台词,扭头就见连稳重的宋嬷嬷都已经开始啜泣了。 虞凝霜哭笑不得,本来只顾一个严澄就行,现在却要哄三个。 不过,被严澄小动物般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虞凝霜对他的怜惜倒是升到了顶峰。 可怜的孩子! 他那个阿兄不苟言笑,母亲和嬷嬷们对他小心翼翼,恐怕他连真正有趣的笑话都没听过几个罢! 这才会对她那冷笑话这么捧场。 虞凝霜拿起一颗黄梅咬下,在四溢梅香中暗自摇头,她递给严澄一颗,对方乖乖接了。虞凝霜再把两位又哭又笑似散了架的嬷嬷拼起来,四个人围案而坐,一起吃了甜蜜的黄梅。 临走时,虞凝霜问严铄,“我还能来找梅子玩吗?” 严澄点点头。 虞凝霜一喜,抓住机会得寸进尺。 “我明日要用黄梅做一样饮子,可以找你帮我吗?我觉得你特别会挑梅子。” 这一回严铄停顿了一下,但在虞凝霜笑吟吟的目光中最终还是点点头,那幅度甚至比前次还大。 *——*——* 严府还剩最后一隅没逛完,是后罩房再往后那一片儿。 李嬷嬷说是小菜园、晾衣架子、地窖之类的,既脏乱不得体,也没什么看头,便改日再去看。 虞凝霜倒是被那句“地窖”吊起胃口,很想去亲眼看看,万一能改成合适的冰窖呢?她就可以提前实现冰块自由的。 只是既然都走回这西厢房了,因东厢西厢正隔着庭院相对,嬷嬷们便催着虞凝霜先回去正经用了饭再好好休息。 至于她们自己,则抹着止也止不住的眼泪,欢天喜地去给楚雁君报喜讯去了。 虞凝霜回得东厢房,穿过耳室径自到了小厅,便见严铄正在罗汉床上看书,而桌上餐食已经动过。 “切。” 虞凝霜冷哼,为自己在外奔波而他先稳当当用了美食而不满。 可一想,他也没等她的必要。 不止因两人只是假夫妻,更因为他家这约定俗成的进餐方式—— 除了严铄四时八节去母亲屋中陪着用夕食,其他时间,严家母子三人都是各吃各的。 虞凝霜其实很为他们可惜,但好像又拿不出解决的办法。 严澄足不出屋; 第61章 楚雁君自顾不暇,好好坐在桌边吃一顿饭的力气也没有; 而严铄大多在府衙公厨用饭,只有夕食在家用。 虚弱、病症、性格,各自的难处,丝丝缕缕缠绕,将他们圄于各自封闭的茧房里,也将这个家生生切割为三份。 现在,虞凝霜看着眼前雕花的梨花木食盒,想念的却是自家厨房里那张低矮的旧木案。 念及此,她那点儿不满也散去,只是嘴上仍不饶人地呛两句。 “你倒是先吃了,亏我还惦记着你。” 她将掌心栖着的两个黄梅丢到炕桌上。 那鲜艳的澄亮照着严铄的书页,像是给他加了一盏灯。 严铄的眼睫如疾飞的翅羽,在书和虞凝霜之间一闪,“多谢。” “好说。” 虞凝霜理所应当受了这份谢。 其实当然不是惦记严铄,而是她始终以“做戏做全套”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又知“魔鬼就在细节中”,方才吃梅子时一句“我拿两个回去给夫君尝尝”,便将夫妻恩爱的假象进一步刻印在嬷嬷们脑海中。 伸手一摸,铜壶里水还很热,虞凝霜喟叹着倒了一碗。 经过一整个斗智斗勇、劳心劳力的大清早,她终于能坐下吃喝。 那边严铄却忽然开口,“见过福寿郎了?” “嗯,你弟弟长得真好,和你——” 虞凝霜赶紧咽下一口水,“——和你母亲很像。” 她说完,严铄又不回应了。 虞凝霜几乎已经习惯严铄的这种做派。 他会忽然搭话,也会忽然沉默,像是时不时卡带的录音机。 于是也没管他,她兀自敞开了吃,都要吃完了,才又听严铄说— —“没吓到你?” 仿佛是窗外的蝉鸣、热风吹出的树音,以及屋中长久的寂静,林林总总加到一起,这才给了他足够的力量酿出这么一句。 虞凝霜正细细品味那葱泼兔。 兔肉片得薄可透光,能看到顺丝顺绺的漂亮纹理。再被被葱香和椒香尽去了腥膻,只剩细嫩油滑,让她恨不得和着舌头往下吞。 忽听严铄这一句,虞凝霜只反问:“吓到?吓到什么?” “我听到他哭了。” 虞凝霜登时立眉,眉梢因此垂落几多嘲讽,如最凉滑的鲛绡,飒飒带着风,垂坠出去千尺不止。 “所以说!你听到亲弟弟哭了,而你老神在在搁屋里吃饭看书?你就不能过来看看?” “我为何要去?”严铄回,“他从来不愿见我。” 在用眼神把严铄戳死之前,虞凝霜压着火气仔细看察他。 看他紧抿的唇和紧握的拳,看他眼中难得一见的迷茫,然后她意识到——严铄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该去。 虞凝霜劝自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无意于交浅言深,和严铄争论他的家事。 只是那孩子伤兽一样的境况,让她难以释怀,仍是止不住思考起来。 严澄吃饭时动作精细有条理,能听懂话,而且还有那样细腻优美的感知力,给一只鸟儿起名“梅子”。 大概率不是智力方面的问题。 可她到底不是医生,领先于众人的,只是对病童的耐心和包容,而对各种病症一知半解。 严澄的具体情况,她现在还分辨不出来,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接触。 虞凝霜便问:“你书房有医书吗?容我借来看看。” “有。你随意。” 虞凝霜倒是真的想学学医。 一是临时抱佛脚精进一下,技多不压身;二是装点门面,再被人冠上“外行人”的身份说教时,她好绝地反击。 就比如那个黄鼠狼。 虞凝霜觉得自己方才在正房没发挥好,颇有些懊恼。 又想起这窝心事儿,她便旁敲侧击地问。 “那位黄郎中医术很高?理合堂好像也不是什么顶尖医馆。” “但却是离这里最近的。去岁冬,母亲有一回……很是凶险,当时正是请了黄郎中来。” “哦。” 虞凝霜咬着箸尖想,还真有些棘手。 毕竟是救命之恩啊,可不是她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看来要小心应对,不能硬来。 虞凝霜心事重重用完朝食,想着吃两颗自己做的话梅清清口,也清清心。 可打开那小瓷罐一看,本来被满满当当装到罐沿的话梅,数量已经锐减,正随时要塌方似的松垮晃悠。 “你吃了这么多?!”虞凝霜脱口而出。 兴师问罪的语气激得严铄周身一僵。 见虞凝霜露出被抢了糖果的孩子似的表情,他不解道:“……不是说给我了吗?” 虞凝霜二话不说,转身往卧房去,拿了压在妆奁底儿的秘密小册开始记账。 “那梅子我挑顶好的买,二十八文一斤呢。话梅做起来又特别麻烦,一颗算五文钱好了。真的,不是我坑你啊,这手工费已经是友情价了。” “你这吃了应该有十几颗吧,就给你算十颗。” “对了,刚才给卜大郎一两银的喜钱,我一起记上……” 虞凝霜写下的一笔一划都充满了私人恩怨。气呼呼地想着严铄居然未辨明她那只是做戏的客套,就对她的宝贝话梅伸出了魔爪。 第62章 实在是因那话梅她折腾很久才得了两罐。自己都没舍得吃几颗,只将一罐留在家中,一罐拿来严府。 被抢食的怨恨可是刻骨铭心。 酸死他得了。 虞凝霜一边想,一边噙一颗话梅入口,被这酸甜滋味唤起了和弟妹一起做话梅的记忆。 彼时她仍在室,陪伴他们的时间如同天上的云,白茫茫一团接着一朵,绵延无尽。现在却如风中的柳絮,虚软又细碎,偏在地上滚得飞快,抓也抓不住。 离家不到一天一夜,虞凝霜已然十分想念。 虞凝霜或许锱铢必较,或许睚眦必报。 然而她最珍贵的品质,便是即使在那些暴烈的时刻,依然能保持推己及人的冷静和理解。 便如现在,话梅一颗,连起两家,虞凝霜怅然长叹。 “我好像知道你为何要娶我了。”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甜,却惊雷一样炸在严铄耳边。 “严铄,我们其实挺相像的。” 都是要支撑门楣的头生子。 都是上有因种种原因不善掌家的母亲,下有年岁相差很大的弟弟。 这一大早的所见所闻,让虞凝霜明白严铄娶她——就是要她做一个侍奉婆母、育养小叔、打理庶务的镇宅神兽。 这些恰是虞凝霜强项。 业务对口,薪资也到位,虞凝霜还真越发觉得这是一份好工作。 吃饱喝足,她兀自进了卧房小憩。 屋内窸窣声渐渐从弱到无,严铄终于抬起眼,允许自己往卧房方向看去。 相似? 何处相似? 他自嘲着推开书册,修长的手指撑在额角。 他和她的境遇,分明判若云泥。 母亲舐犊情深没有虚假,可她每回见他时,眼中痛惋的哀色更是真实。 那暗沉的颜色,浸透了他最清亮的年少时光,这让严铄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儿子。 而幼弟不喜欢他,见他时眼中只有深深的抵触和淡淡的惧意。 他也不知该如何与那孩子相处。 但虞凝霜是不一样的。 仅有的一次亲眼所见,以及特意派人探听的消息都让严铄心知肚明—— 虞凝霜的母亲和弟妹看她,像是看着一根撑着房梁的柱,像是看着一支启明的烛。 这样的她,和自己怎会相像呢? 她很快就会发现的,严铄想,发现他无论作为儿子、作为兄长还是作为家主,都一无是处。 不,或许已经发现了。 就如同她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就窥见了他那浅表的谋算。 而其中更深的一些东西,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严铄起身,又拿起了那个刚被虞凝霜百般摩挲珍赏的话梅罐子。 从前,他并不会吃味道如此浓烈刺激的食物。 况且,糖果蜜饯这种仅仅为了享口舌之乐而存在的零食,并不能饱腹,是以不符合他务节、务简的饮食观。 可这滋味,一经沾染,居然就像沾了瘾。 口中,仍有上一颗话梅那绵绵无绝的悠远回甘。 严铄又打开了罐子。 *——*——* 另一头,虞凝霜刚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她在美人榻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三个愿望?!真的吗统崽?!” 【是的,宿主。您将在获得333点、666点以及999点冷漠值的时候,分别拥有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 虞凝霜没被这突然的惊喜冲昏头脑,反倒想起了系统之前的话。 “你不是说除了变出冰块,你无法干涉现实世界吗?” 【本来是这样没错。但是您父亲入狱的事情,我没帮上忙,心里很愧疚。】 系统于混沌中出生,本如同一张白纸。 它跟着虞凝霜感受人世百态,看她整日奔波拼搏,渐渐为她生出喜怒和情义,甚至有了一颗心去感知“愧疚”。 虞凝霜也把它当朋友相待,一人一统闲着没事就聊天说笑,关系越来越好。 【所以我特意去向主人申请,加上前几天主人的劳务费发了下来,为我补充了一些能量,能够用于实现您的愿望。】 敢情之前还真是拖欠劳务费了……虞凝霜吐槽。 不对! 重点是可以实现什么愿望! 虞凝霜马上问:“可以让我一夜暴富吗!?” 系统:【……】 果然是它单纯不做作的宿主,就知道她会这么问。 【当然是不可以的。 您的愿望必须满足以下三个条件。 第一,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 第二,不可为自己谋夺钱权。 第三,不可超出当前时代背景的认知水平。】 “你也来约法三章啊?是不是跟严铄学的?” 虞凝霜笑骂,“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学。” 【……并不是和他学的。一定要说的话,是我近期在补充地球文化知识,和一本书中名为‘张无忌’的主角学的。】 虞凝霜:“……” 【我举个例子,假如您被毒蛇咬了命悬一线。 那么您可以许愿,让您喝下的任意一碗中药有治疗的奇效,使您痊愈。 第63章 但是,不可以许愿出一支血清给自己注射解毒。】 虞凝霜听得认真,若有所思地分析。 “其实就结果而言,一碗药和一支血清都能救命。所以……只要注意许愿的方法,是可以巧妙地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正是这个意思!不愧是宿主,马上就发现了窍门!】 【您这么狡诈、啊不是!是这么聪明!我相信您一定能将愿望的功效最大化。】 这些要求都很合理。 而且说到底,能有三个愿望已是意外之喜了,虞凝霜绝没有挑剔的道理。 “谢谢统崽!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大胆提!我一定遵守。” 【不客气,宿主。另外请注意,为了不搅乱世界的正常文明进程,愿望影响现实的程度将被严格限定。】 【虽然因为具体内容会有上下浮动,但是基本上,每个愿望只能对单独个体产生影响。】 【如果您许愿天灾终结、吏治清明这些过于宏大的愿望,以我的能量根本无法达成。】 虞凝霜垂头笑笑。 “那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我小民一个,只想要自给自足的安稳,没有救国救民的情怀。” 【只剩最后一点。】 【那就是……我的数据收集期还剩十个月左右。之后我就会从您识海中消失,回归本宇宙,所以请在这期限内完成许愿。】 一听到某天会和系统分别,虞凝霜难免伤感起来。 系统亦然。 而且就算为虞凝霜争取来了三个愿望,它仍是对她被迫嫁给严铄的现状耿耿于怀。 【要是我能早一些拥有实现愿望的力量,您也许就不用冲喜救父了。】 【我们或许可以、可以,比如说,将您父亲的案件真相植入审案官员的脑海中,这样他就可以被无罪释放。】 “统崽啊统崽,”虞凝霜叹,“你确实还是要再学习学习地球文化。” 毕竟这个主题真是学无止境。 “这不是你的错。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 “就算那官员知晓真相,可他真的会为阿爹翻案吗?” “就算他想放阿爹,万一被上峰压住了呢?” “就算阿爹被放了出来,可他以后不会再受到更诡谲的报复和陷害吗?” 虞凝霜连连诘问下,系统沉默了。 虞凝霜深知,三个由高阶文明构设出的崇高的、纯粹的、严守道德和公理的愿望,无法真正让她在这纷杂的世间一劳永逸。 三十个、三百个也不行。 就像统崽十个月后便要离去,虞凝霜能依靠的,最终也只有她自己。 但她还是非常感谢系统的帮助。 如那个被蛇咬的例子,能有三个愿望作为保命的法宝已经是天道眷顾。 而且虞凝霜和系统一统计,算上从前的,再加上这两日她和严铄相处时得到的,她收集的冷漠值居然已经破百。 离那第一个333点的小目标也不算远了。 虞凝霜士气大振,誓要钉在严铄身边,尽快将许愿机会收入囊中。 否则要是等统崽离开时,她还没攒够点数……那岂不是浪费了千载良机,辜负了统崽苦心? *——*——* 翌日,虞凝霜和严铄用过朝食,便去给楚雁君请安。 楚雁君早已从嬷嬷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得知了虞凝霜和严澄初见的场景,现在见到她便更加热络,抓着她的手笑容满面,直说“合该你们有叔嫂的缘分。” “我下午还去找他呢。”虞凝霜回,“昨儿我看家里药柜有假酸浆籽,便搓洗出一盆凉粉来,今日去和福寿郎一起做些梅子酱来配着吃。” 一句话,屋里其他人全都侧目而惊。 对于严家母子,还有李嬷嬷、陈小豆这样的忠仆来说,虽然原料和做法都听得似懂非懂,唯一在意的却是虞凝霜这是要带着严澄做凉品饮子。 话都不会说、动不动就尥蹶子哭嚎的福寿郎,能做出好吃食?几人想都不敢想。 但是虞凝霜说得如此淡然天成,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又让他们心中不自觉燃起几丝微薄的妄想。 屋中剩下的另一人——正在记录楚雁君脉案的黄郎中,关注点可是完全不同。 当他听到虞凝霜提“药柜”、“假酸浆籽”,便如同被触动了机关似的变了脸。刚想说几句,正见人家一家母子、主仆其乐融融…… 他多少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未再贸然发言。他只将脸色黑了两分,埋头写字。 却不知,虞凝霜一直分出半缕神思注意他。此时,正朝着他的侧脸,露出尽在掌握的狡黠微笑。 第26章 起冲突、制作凉粉 近日天气极好, 几番长风沛雨,将汴京城处处吹拂洗刷一新,端的是欣欣向荣。 只是那太阳也长大了一圈儿, 烧得午后暑意尤盛。虞凝霜顶着烈日,依照约定端着一盆剔透的凉粉去找严澄。 这回她没有遭受到攻击,而是被宋嬷嬷亲自开门迎进去。 屋里,严澄正盘腿坐在书案边,摆弄一些小桥、宝塔之类烧陶小物,有点像是在玩积木。 第64章 宋嬷嬷悄然与虞凝霜道:“午睡醒了就一直等着娘子呢,平日里可不这样。” 两人便都笑。 严澄似是知道她们在笑自己, 羞恼地将刚摆好的一方洲桥小景夷为平地, 陶塑脆声倒塌, 如同在代替着他置气控诉。 虞凝霜便赶忙哄, 将那盆凉粉给他看。 一汪澄涟涟,看得严澄都呆住了。 这木盆所盛之物透亮无比, 又盈盈晃动, 他本来以为就是一盆清水,结果居然不是! 只见那表面虽晃动, 但不激荡飞溅, 只是柔缓地仿佛被春风抚出涟漪的湖面。 严澄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说它是冰, 却是柔软的;说它是水,又是凝固的。 “这叫‘凉粉’,是用假酸浆籽做的。” 虞凝霜准备充分, 还当场拿出一小包假酸浆籽。 “你看, 这就是假酸浆籽。” 然而严澄看看那比米粒还小许多的褐色草籽, 再看看那一盆清澈无比的凉粉,完全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怎么做的呀?”虞凝霜似读出了他的疑惑, 自顾解答起来。 “把假酸浆籽用粗布包起来,浸在水里反复搓洗。慢慢地,它的表皮就润出黏滑的胶浆融到水里,再拿石灰水稍微一点,就会凝固成这个样子。” 这个过程听起来如此奇异有趣,虞凝霜可没忽略严澄眼中好奇的光,便许诺道:“下回我带着你一起做。现在先来尝一尝?” 于是,严澄朝虞凝霜露出了第二个笑脸。 虞凝霜也不禁莞尔,舀出一大勺凉粉到碗里,再用勺底微微碾两下,大块的凉粉碎裂开,折射出阳光的晶彩。 脱离了木盆的颜色干扰,严澄这才看清,这凉粉并不是透明无色的,而是极清浅的褐色,像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玉。 虞凝霜还备了浓稠的红糖浆,也是昨天顺手现熬的。 那糖浆乍一看是黑色的,然而往凉粉上一浇,便晕染出赤亮的酒红色。两相映衬,衬得那糖浆更浓酽,衬得那碎玉沉晶更莹莹。 凉粉的质感本就稍软稍嫩一些,软趴趴地自己个儿立不住,挤挤挨挨全部被糖浆侵染,看起来柔滑得惊人。 所以严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往口中送。 他咬也不敢咬,这东西似本也就不用咬的,上下颚只扣合轻轻一抿——凉滋滋,甜丝丝,便如一缕清溪直接流入了喉头。 这道甜品没什么层次,没什么糯中带韧、外酥里嫩的弯弯绕绕,它只是凉粉和糖浆一次天衣无缝的结合。像是白绢被染成桃色,像是华服被熏上暗香,清爽和浓郁,轻盈和厚重,成了每一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享受。 眼见严澄吃得愉快,虞凝霜放下心来。 她就说,这种小甜品收服一个孩子的胃,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和宋嬷嬷盛了吃。 而宋嬷嬷和无法说话的严澄可不一样,惊讶的夸赞是一声接着一声。 早些年严老大人还在的时候,春日的曲宴、官赏的赐宴,乃至在府中邀请名士清流的各种私宴……那都是或玉盘金箸、龙肝风脑的奢豪,或焚香点茶、曲水流觞的雅致,宋嬷嬷多少跟着见过些世面,却从没吃过这么简单又这么独特的甜品。 “娘子真是好手艺,好心思!” 她不住地夸,虞凝霜则借势更进一步,想要诓严澄出了这屋子走一走。 虞凝霜便说凉粉和果味最搭配,还想用黄梅做梅卤子,这也是之前和严铄约定好的。 可是水果卤子做起来要多番冲洗、长久熬煮,在这屋里可施展不开,还是要去后厨才方便。 “福寿郎和我到后厨去做卤子?”她柔声哄,“就咱们俩还有宋嬷嬷,没有旁人的。” *——*——* 正在井边捶衣服的卜婆婆满手皂角来不及洗,正劈柴的卜大郎被迫丢下了斧头,正擀面条的白婶子擀面杖“咕噜噜”滚到地上…… 后罩房这一片正忙活着的仆从们,忽然就被狂奔而来的宋嬷嬷通知紧急撤离,一遭被推着躲藏到了厨房的后门。 他们巴着漏缝儿的木门,脑袋一个叠着一个往厨房里瞧,正惊讶于宋嬷嬷一改往日的老成持重,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就发生了—— 不远处,虞凝霜和严澄的身影同时出现,正缓步走来。 福寿郎出房门也只是在院子里坐坐,怎么会到这后厨来?而且还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木盆? 仆从们上下左右转着脑袋,面面相觑,又谁都不敢出声,只屏着呼息继续看。 然后就见虞凝霜开始布置任务。 她自己备配料、器具,严澄负责挑梅子,宋嬷嬷则帮着生火打水。 宋嬷嬷平日不用做这些粗活,可此时是带着笑意做,甘之如饴。 严澄依要求挑出的熟透、没有虫眼和淤伤的黄梅,被虞凝霜反复揉搓漂洗,又去了果蒂。 她边做边给严澄讲步骤,即使得不到回应也是语音细柔,和着那馥郁的果香,三月春风一样吹拂过每个听者的心头。 第65章 门后躲着的人都听得如醉如梦,又窃窃说着“娘子真有耐性”“娘子做吃食似是很娴熟呢”。 黄梅下滚水烫了一回去除青涩味,再挨个被虞凝霜横划个小口,然后就骨碌碌滚着下了锅,开始经历漫长的熬煮。 做梅卤子只是和严澄培养感情的幌子,虞凝霜估摸着小家伙没耐心一直挑梅子,是以没做太多,只薄薄一层沉在砂锅里,像是西坠的斜阳,溶溶翻滚着云色。 “做卤子就怕糊底,所以要用小火,时时看着搅动。再把果核筛出来。” 接下来就都是这样无聊的工作,大概要熬小半个时辰。 虞凝霜便好意劝严澄回屋去,说等做好了给他送去,没想到对方摇着头不依,就坐在砂锅前看着那跳动的火舌。 虞凝霜乐得随他,再把小木铲塞他手里,教他如何地打着圈儿搅那果膏,又嘱咐他千万小心,免得被飞溅汁水烫到。 她自己则趁这功夫,选出几样新鲜水果来。 浓紫的李子、腻白的桃子、碧绿的香瓜,该切瓣儿的,该切花儿的切花儿,再拿一枚橙黄的乳柑深嗅一口香气。 这最负盛名的柑橘果然皮薄汁多,果皮和膜都极好剥开,被虞凝霜拆出粒粒晶莹的果肉,如同碎金。 虞凝霜又按着府里人头数出十二个瓷碗来,依次往里舀了凉粉。 这般样样都备好,又等到那梅卤子收汁熬成,她就开始做最后的摆盘。 若是虞凝霜自己摆,当然更快捷利索。 但是她只将这当成陪严澄玩耍的手工课,又见他好似对这烹调有几分热衷,便又让他帮着将那些水果摆入凉粉碗中。 “府里大伙儿每人一碗,这碗是母亲的,福寿郎帮着摆一下罢。” 出乎虞凝霜的预料,严澄的摆盘没有七零八乱,没有杂乱无序……相反,他将那些常见的水果摆得错落有致。无论是颜色的交织还是空间的错叠,都无可挑剔。 真的有一种把街边小吃摆成了米其林三星的势头。 只见那一碗粼粼的剔透凉粉上,时而如枝叶扶疏,时而如花团锦簇,五色相宣,颇具风致。 且每一碗严澄还摆得不一样,好像就是随手一撒、一拨弄,便构筑出微妙不同的意趣。 虞凝霜啧啧称奇,一边连声夸他,一边给他打着下手。 “这碗给白婶子。” “这是卜大郎的。” 躲在门后的三人,听到虞凝霜挨个点出他们的名字,再看严澄认真地往上摆那鲜切的瓜果,无不互相扯着袖子激动不已。 要不是他们正一个挨压着一个探头探脑,怕是要原地蹦起来。 “呀!还有我们的啊!” “我就和你说了,娘子看面相就是个心善的。” “天娘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吃食!” 那边梅卤子已晾凉得差不多,这一回严澄都不用虞凝霜开口,自觉地就将其接过,一小勺一小勺淋在凉粉上。 因为梅子胶质丰富,所以充分熬煮之后尤为灿亮,本来明丽的黄色加热之后稍微变橙,暖意洋洋。 这梅卤子一加上去,就像是最后点的龙睛,像是拍照时恰到好处的打光,像是烤鸡表面刷的那层调了蜂蜜的油汁,一下子让整碗凉粉被提了亮色,闪闪发光。 眼瞧着舀了梅卤子的小勺悬到了最后一碗上,虞凝霜却轻挥手,阻止了严澄,只道:“这碗给黄郎中罢,他似是很不喜梅子,咱们可千万别给他加。” 严澄乖巧听从,虞凝霜说什么就是什么。 况且虞凝霜这话说得也没毛病,黄郎中当众将梅子一顿贬斥,可不就是不喜欢梅子? 谁也挑不出她的理来。 还得说她心细如发,记得每个人的喜恶呢! 大功告成,虞凝霜照例先给严澄一碗。 “快尝尝,这可是你亲手做的。” 比起之前的质朴天然,这一版的凉粉滋味丰富,柔嫩多汁的水果和水汪汪的凉粉相得益彰。 虞凝霜唯一可惜的就是不能在这里施展系统能力。否则加些碎冰进去,爽口之感必然更上层楼。 虞凝霜哄着严澄亲手给楚雁君送去。 严澄状态稳定的时候,也会被宋嬷嬷带着去看望母亲。现下他做出极好看的吃食,自升出一份想要夸耀的骄傲,竟也答应了。 虞凝霜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去的背影,心知小儿子亲手做的凉点,别说是黄鼠狼拦了,就是天王老子来拦都拦不住,婆母一定会吃的。 虞凝霜根基不稳,无法做出大刀阔斧的动作。但是她就是要这样,一点点蚕食掉黄郎中的权威。 楚雁君多吃的一碗水果,就是开始。 默默收起凛然逼视虚空的眼神,虞凝霜扭头朝门后笑。 “好了好了别藏了,大伙儿快出来吃饮子罢!” 对众人来说,这梅卤子凉粉有多好看还是其次,那又软又滑的质感才尤其神奇。 谁也想不到那一包不起眼的小籽,能做出这样的冰晶。 第66章 每一口凉粉都不是吃进去的,而是好似一沾舌,便自己渗到身体里去,再转化成无数对虞凝霜的赞美飘出来。 饶是虞凝霜,也难免被他们吹得有些飘飘然,更为自己所做饮食被喜爱而欣慰不已。 所以,等到她看着严铄面无表情地吃他那碗凉粉,才感到特别闹心。 这人真是一句好话没有。 虞凝霜暗自摇着头,微侧过身去以袖遮着自己的碗,呼唤系统往里加了一点细细的碎冰。 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吃独食,她心中难免涌现恶作剧的快意。 再加上沁凉滋味抚慰心神,也将方才在后厨折腾的疲倦一同卷走。 夫妻俩相对无言,都只顾着吃自己的冰点。 还是宋嬷嬷的到来,打破了这东厢房的寂静午后。 她眼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神秘兮兮递给虞凝霜一卷画。 “这是福寿郎送给娘子的。” “给我的?” 虞凝霜讶然擦干净手,忙将其展开。 只见一尺见方的雪白宣纸上,画着那只漂亮的小绣眼鸟,而它正在啄食黄梅,旁边是一列歪扭的题字——“梅子吃梅子”。 “这是福寿郎画的?!” 虞凝霜拍案称奇,难以相信这笔触精妙、构图老练的画作竟是出自严澄之手。 直到宋嬷嬷告辞退下,她仍将那画卷上下左右细看,点头咂舌着赞叹。 方才严澄在摆盘方面展现出来的艺术天赋,此时纷纷得到了解释。 那话都不会说的小小郎君,竟是一位隐藏的丹青妙手! 而且他是会写字的,虽然那手字丑得有些离谱。 虞川可已经能写一手精悍的小楷了。而虞含雪今春才开始跟着开蒙,写得竟和严澄差不多。 虞凝霜愈发搞不明白严澄的情况,干脆朝眼前的男人发问。 “福寿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娘胎里就这样吗?” “不是,是三岁时变成这样。从此不与人言,也不再出门。” 怪不得还是会写几个字。 “哦。那当时……是发生了什么?” 虞凝霜料定其中有隐情,已将语气放得优柔又谨慎。 而严铄不再回答,只那目色如冷凝的山雾,森然漫过来裹住她。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恭喜宿主收集10点冷漠值。】 【那什么……你们继续,继续哈。】 两人剑拔弩张,系统屁滚尿流。 很多时候,严铄冷冰冰的话都是这样和系统的播报声同时响起的。 而虞凝霜最厌恶他这一点。 居然能一边用傲慢的话语蜇她,一边好意思将对她的冷漠值上涨。 她努力了解严府的状况,她共情于严铄的病母和幼弟,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希望两人达成互相理解、互相帮衬的局面。 可严铄油盐不进,总能将她刚萌生的一点点温和小苗,用冰雹砸回地里。 “我不问谁问?!” 虞凝霜终于爆发,凉粉也不吃了,将勺儿往桌面恨恨一拍。 严铄眼帘倏而一颤,憬然看向她。 “友待小叔!友待小叔!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约法三章。我寻思这意思,应该也不是只管他吃喝养成傻大个儿!” 虞凝霜越说越气,新仇旧恨一起算。 “你就说昨日在正屋,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平日里一声不吭,给自己弟弟编排罪名时倒是滔滔不绝!知不知人前不训子?” 好吧……其实当时严澄也不在场。 但那不是虞凝霜想说的重点。无论人前人后,严铄都不该那样说。 “严铄。” 虞凝霜第一次这样叫。 不是那句官方的“大人”,也不是那声假意的“夫君”,而是用清亮亮的嗓音,叫着他的名。 只这两个字,便如定身咒一样,缠住严铄在这红尘中已然踯躅的脚步。 “你自己想想,你究竟为何要那样说。” 虞凝霜的声音低婉下去。 这细微的差距被严铄察觉。他又一次暗自惊异于虞凝霜顷刻之间就可以掌握变幻的局面,以及对自身、乃至他人情绪的精准把握。 当哭便哭,该笑就笑;应装可怜时,便战栗如跌进泥泞雪潭的伤鹤,惹得旁人也跟着流泪;想整治人时,心又冷硬得像是斩断云霞的镰月,哪管对方上下尊卑。 一身的烟火,千面的观音。 细弱,但是坚定又悠长,虞凝霜有着这种能让事态依自己心意发展的能力。 她现在想与严铄好好谈谈那孩子的问题,便无意与他针锋相对,甚至朝他略微倾身,语气有商有量。 “是否是因为若是不敬嫂,实为不敬兄,所以你作为长兄的面子挂不住?是否是因怕母亲伤心?或者你可能甚至连在场的仆从也考量了,怕他们乱嚼舌根。” 虞凝霜将严铄尚不自知的心境耐心地拆解,给出一个个选项,又指出症结所在。 第67章 “可你唯独没考虑福寿郎。” 不对,严铄心想,你也忘记考虑一个人—— 一个严澄不来拜见,便本该会首当其冲受到羞辱的人。 但显然,她当时就不在乎,现在也没发现。翕动的红唇幻成一朵执意要离枝而去的花,让严铄刹那恍惚。 他会因她被轻慢而愠恼这个理由——从来没有入她的心。 而他亦不知要如何解释。 “不是,其实还有——”他尝试,然而一心只为严澄鸣着不平的虞凝霜以为他嘴硬不认,赶忙把他的罪过一股脑砸过来。 “你没考虑他也是身不由己,控制不了自己言行;没考虑他也需人前人后的尊严。” 有些事不沾手还罢,一沾手就放不下。 与虚假的婚姻无关,虞凝霜现在是真的想要帮助严澄,便一咬牙唬诳严铄。 “往后和福寿郎相关之事,你都得听我的,全力配合。否则这家我半刻不多呆了!” 出乎意料,严铄的头逐寸低下去。悠缓得如同逐帧定格的慢镜头,他高挺的鼻尖轻轻触到逐光的悬尘,如同亲昵的膜拜。 “知道了。”他说。 姿态并不刻意,也不敷衍,只是本来如此一般,静美得仿佛值得严澄拿来入画。 在这采光良好的厢房里,严铄眉尖的小痣和发际的绒发都清晰可见。 虞凝霜微怔,这个角度恍然一瞧,他还真和他那幼弟很像。 不止是轮廓眉眼,更是蓦地面对不熟识之事时,那一种狼狈又清澈的无辜。 怎么突然这么听劝…… 虞凝霜正迷惑,那厢系统便开始了播报。 【恭喜宿主收集8点冷漠值。】 【宿主,真的诶!严大人一被您骂,态度就会回暖。】 【您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虞凝霜:“……” 系统好像被她带歪了,说话没个正形。而且可能是九死一生之后都会性情大变,连系统也不意外,这家伙现在越来越会插科打诨。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省心。 虞凝霜点着额角暗叹,将话题拽回正轨。 “福寿郎的病症,郎中怎么说?” 严铄这次答得很干脆,只是声音涩而寥落。 “黄郎中说是癔症。需严加看管以平心静气,等他情志通畅,肝火清解之后……就可以恢复正常。” 这并非黄郎中一面之言,这些年严府求医无数,基本每一位都这么说——因为年少心魂未定,所以才这般时惊时遽,等年岁渐长就好了云云。 常人可能觉得这说法没什么不妥,可质询和反抗是虞凝霜的本能。她眉心微结,暗暗记下,只等待合适出手的时机。 心中事事拿定,待她再看向严铄,只叹息一样问。 “严铄,福寿郎的事,你是不是着急了?” 一句话如同穿云之箭,破开严铄伪装的淡然,正中他横亘心间的焦躁,将其击个粉碎。 “确实,谁家有这样的孩子不着急?我只看了两天,心也和针扎一样。但是——” 虞凝霜垂了眸,又将一双细长蝶黛舒展。 当它们不是怒立起来的时候,不是络子般蹙结起来的时候,他方见那柔和的弧度真化作蝶翅一样,忽闪忽闪扇在他心间。 宁谧中,蕴藏着唤起风暴的力量。 “——你要耐心等呀。” 虞凝霜重拾瓷勺,黄灿灿的梅卤子晃着她的眼。 “你是有学问的,总不用我和你说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术业有专攻,我整天摆弄果子饮子,就和你就说说这梅子好了。” 梅花与百花不同。 其他草木皆感春气而开花,唯独梅花冬日开花,夏日结果。 所以梅子才是凌寒之果,是益人之果。 “……说得多有道理呢,毕竟梅子得了‘春之全气’,三春的精华可都在里面了。(1)” “我嘛,本也不爱吃桃啊杏的,还是更爱梅子一些。人且说梅子和杏子长得相似,可我说杏子顶多占一个甜,哪有梅子香气四溢呢?” 等待的时间长一些,没什么关系。 因为它的花朵,拥有了一整个春天。 *——*——* 在这府中,突然得到惊喜礼物的,不止虞凝霜一人。 端着小儿子亲手送来的凉粉,楚雁君只觉得恍然如梦。 再听得宋嬷嬷绘声绘色描述严澄是如何与虞凝霜一起做的这些凉粉,她更是几乎不敢动弹,担心惊扰这美妙梦境一般。 严澄歪歪头,握住母亲的手往前递了递,晶莹的凉粉便和楚雁君眼中的泪意一同晃动,须臾,又被她一同咽了下去。 “……好吃。” 其实,楚雁君的喉头腥甜,舌尖涩麻,吃不出太多味道,但是她确信,这就是她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冰饮子。 看着严澄绽出的笑脸,她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夜。 风亭斜檐挂着银盘,满铺的青竹簟如澹淡的水波,温柔托着一家四口。 第68章 夫君带着严铄读诗,而她抱着年幼的严澄,一勺一勺喂他吃一碗新捣的果泥。他那时刚会说话,正爱说话,挥舞着小手一个劲儿喊“甜”。 楚雁君终于也尝到了一丝甜。 “福寿郎,母亲有心无力顾不上你,时常觉得对你不起。” 楚雁君揽过严澄。物是人非,唯有一片慈母胸怀不曾更改。 “好在你阿嫂是个有耐心的。往后,你要听她的话,明白了吗?” 严澄点了点头。 …… 待目送着小儿子离开,楚雁君忽然问李嬷嬷。 “巧姐,你觉得霜娘如何?” 李嬷嬷张口便夸,“品貌皆佳,最难得的是娘子二九年纪,做事却老成稳重。就说带福寿郎做那一碗凉粉,老奴觉得她把事事都考量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娶得这样新妇是严家的福气。” 惊喜过后就是患得患失的忧愁,楚雁君缓缓道:“可她一进门就被我们这一老一小拖累,不得自在。我只担心她迟早要厌烦的。且……清和为人,你我又不是不知。他哪点讨小娘子们喜欢?” “这您说得就不对了。” 仗着看严铄长大的情谊,李嬷嬷当即反驳。 “阿郎面貌好,身量也好。那小娘子们嘛,看到俊俏郎君总是欢喜的。” “那是我给他生得好,怎算他的好处?” 楚雁君叹笑,带点苦中作乐的狡黠。 “你且再说说,清和还有什么讨小娘子喜欢的地方?” 李嬷嬷想说严铄起码是个官身,俸禄丰厚,在这锦绣京中又有这一方家宅仆从。 可但凡提到官职,便如同狠踢严家人心窝,这话实说不出口。 她想来想去,也知严铄那性子既不会风流,更勿论体贴,根本不招小娘子们待见。 李嬷嬷憋红了脸,最后道:“阿郎是大孝子,对您实打实的孝顺呢。” 楚雁君便慨然长吁。 “怕的就是他这个孝顺。” 话说多了,楚雁君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 “咳咳……他孝着老娘,便要冷了娇妻。我如今身薄如纸,三天两天,小病大痛。折腾霜娘不说,要是稍有不慎,清和还难免责怪于她,夫妻间生了嫌隙。” 楚雁君边摇头边说,“我情愿他别管我,只与娘子好好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又嘱咐李嬷嬷,“所以往后他们夫妻之事,你尽量偏着霜娘一些,莫让她受了委屈。我也好放心。” 这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让李嬷嬷心痛难当。 她只能用自己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楚雁君宽大衣袖中的嶙峋枯枝。 一如二十几年前,她被人追赶着摔倒在地,而与夫婿外出踏青的楚雁君,想都没有想,就朝她伸出手一样。 *——*——* 严铄有九日婚假,因要做出新婚蜜里调油的假象,夫妻俩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东厢房内,严铄连书房也少去。常年紧绷下忽然温软的休憩时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夜间,还要再被虞凝霜熊着摇床。 他只觉得虞凝霜有事没事就往自己面前晃,却不知她是在抓住机会从他那赚冷漠值。 虞凝霜离家前,已嘱托阿爹寻找铺面开饮子铺。昨日阿爹托人来传话,说找到了两家合适的,只等她回门的时候说道说道,做个抉择。 虞凝霜霎时动力充满,自然要全速进行这无血无泪的原始资本积累。 目前,她存在系统那里的冰块已有百十来公斤,只等着开店扬名。 在收集严铄冷漠值这件事情上,也不知是虞凝霜手段纯熟,哄人气人掌握得恰到好处; 还是严铄是另一种意义的情绪稳定,为人虽冷,但自有法度,总在一个合理范围内沉浮。 总之,这些日试验下来,虞凝霜每日能摆弄得严铄更新一两次冷漠值,平均得到能十点。 虞凝霜对此很满意。 这样一看,那总共1000点的最终目标,就算保守估计,有小几个月也是手到擒来。 趁着金乌玉兔相逐顾不得自己,光阴便悄悄在愈发葱翠的树荫间溜走,转眼,就到了虞凝霜和严铄成婚的第七日。 依照时人习俗,这是新嫁女回门之日。 而严府早已做好准备。 虽自家没有豢养马匹车辆,但是租了两架高轩马车,正日一大清早,就由民车驿的伙计准时赶了过来。 那马车正是都下最时兴的样式,朱轮青帘,阔盖长辕,一眼瞜不全的气派。 一架载着李嬷嬷、陈小豆贴身作陪的一对新人,另一架载着两个仆从并着无数礼物,沿着婚礼当日一模一样的路程往青槐巷的虞家而去…… 第27章 看铺子、姜梨蜜水 这还是卜大郎第一次来虞家。 前几回严府往这儿送定礼等物, 连带着大婚接亲那一日,都正轮到他守严府宅门,所以没来过。 他早听说娘子娘家清贫, 现在一看居然还赶不上他家——尺寸的容膝之地,只两间屋子,连厅堂都无,好似更没什么可贮存物件的地方。 第69章 如今他扛着礼物犯了难,不知要将其放到何处。 卜大郎唯有站在一旁,等许宝花抱着虞凝霜上下其手摩挲着哭完,再等虞全胜握着虞凝霜的手无语凝噎完, 最后还要等一双弟妹围着虞凝霜欢欢喜喜闹完, 才恭恭敬敬向虞凝霜请示。 “瞧我, 把这事儿忘了。” 虞凝霜说着, 指着偏屋引他两步,莞尔一笑。 “放那屋就成, 我们姐仨儿就睡那屋。” 卜大郎便和白婶子开始往里搬。 这屋子狭小, 他们两人忙活起来都有些紧巴,更别提屋里本来已经摆了不少箱盒, 掣肘又绊脚。 卜大郎认出来, 那些正是严府前前后后给虞家的各种礼物。盒子上面红绿销金的彩帛大花, 还是他和婆婆一起挽的呢。 也不知为何,这些礼物虞家竟是半份未拆。 那彩帛大花层叠的花瓣中还嵌藏着大婚当日抛撒的彩屑,在这阴晦的小屋中, 开出几分随时要由盛转衰的颓唐艳色。 着实有些怪异。 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空当置物, 箱奁堆叠着摆好了, 剩下的一些布匹和几件新被新褥,卜大郎只能将它们规整地放在了床上。 卜大郎最是个老实本分的, 否则也不能在严家待了多年。他看起来有点子憨傻,待人做事却极有分寸。 便如现下,这间屋虽是虞凝霜和弟妹同住的,可到底算是主家娘子的闺房,卜大郎本不该多看一眼。 然而,随着东西一件件摆上去,就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洞察到一种令人悚然的晓悟—— 这本来应该是娘子每日成眠的地方。 而现在,它被华美的锦缎遮掩和替代。 简直、简直就像是用这些东西,把娘子换到了严府去。 卜大郎今秋就满二十岁了,家里正张罗给他说亲。 年少慕艾,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许多个严府里清闲的午后,卜大郎也曾后脑枕着双手望天,幻想未来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模样算是周正,且有正经的活计,阿娘说已有好几家托人来问。又听阿爹说“我大儿样样好,给谁家做夫婿都是他们的福气。可一定要挑个聘礼要得最低的人家。” 卜大郎倒觉得他一定要挑个可心的,聘礼什么的无所谓,人家若是多要些,他家也出得起。 他已在严府做了五年长工,因严府厚道,给得月钱颇丰,攒下了不少银钱。他婆婆在严府时间更久,已有十多年了,每月比他还多挣两百文、三斤粮哩!也全给他留着,说娶媳妇用。 卜大郎便想,要为自己的娘子用心备一份好聘礼。比上或是不足,但一定要比下有余,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来。 然而此时,卜大郎忽然迷糊了。 聘礼出得好,就能把一个小娘子从她哭泣的爹娘、年幼的弟妹身边撕开、拔起,乐呵呵放到自己家里吗? 又是多好才算个“好”呢? 比方严家聘礼中有十匹丝缎,卜大郎则顶多出得起五匹细布。 主家的富贵在卜大郎看来已是此生难及,但是天外有天,能出得起百匹丝缎,千件华裳的豪门贵胄也不胜枚举…… 这样的人家,娶新妇时是不是能更理直气壮一些? 新妇的娘家人,是不是也能更开怀一些?而不是像亲家大娘子和阿郎一样,面对自家阿郎没有半点儿笑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娘子很可怜吗? 这个念头一出,卜大郎又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人家虞娘子现在是簪玉戴金的官家主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这个指缝全是泥的力士可怜? 一连串儿问题,实属卜大郎自己为难自己,他想不明白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在徒现的灵光中,以这些问题进行模糊的自省,就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他”所未能及之事。 可是,当他见到虞凝霜始终跟在严铄身后半步,含笑向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致意时,又难免隐秘地替严铄高兴起来。 多么贤惠,多么驯静的娘子啊! 为人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血脉里那种无从溯源,却又确实代代相传存在千百年的自傲,让他忍不住地得意。 可天性的纯良,又让他为想着给自己留碗凉粉、被家人担忧思念的虞凝霜感到愧疚。 卜大郎就这样被两边的情绪拉扯着,陷入了不自知的纠结里,几乎不再敢直视虞凝霜。 好在虞凝霜更不想让严府的人跟着,早也和严铄串通好说辞。 她拽开严铄的荷包拿出一锭银,塞到陈小豆手中,让她带着李嬷嬷几人去找间好酒楼吃酒吃肉,犒劳犒劳他们帮着回门子这一趟。 撇下阿郎娘子自去吃喝,李嬷嬷深觉不妥,连连推脱。 可架不住陈小豆巧舌如簧地劝。贴身厮儿的态度自然就是严铄的态度,李嬷嬷便想可能是亲家二老不习惯有仆从在侧侍候,兼要和女儿女婿自在说说话。 她唯有接了银锭。 四人也不敢走远,出了巷子随意找了一家食肆落座。 这家食肆不大,菜品却挺丰富。 忙活了大半早晨,四人此时也饥肠辘辘,便点了一瓯炙鸡、一盘酒烧蚶子、两样鲜蔬,并着大碗老鸭汤面和糟瓜齑等小菜淋漓吃将起来。 第70章 店家见他们点单颇丰,忙殷勤送上自家做的香花熟水。 那是一壶茉莉熟水。前一夜将花在凉白开中冷浸,最大限度保住了花的形和色,又让其香有足够时间渗到水中。 如今加了蜜和热水兑得温乎乎,刚好入口。正如这夏日里熏着花香的暖风,沁人心脾又不唐突。 本来是常日里喝惯了的做法,四人今日却另有话说。 “前日我看娘子给大娘子做了玫瑰熟水,加了桂圆的,那个香的呦!你说咱从前怎么就想不起来玫瑰加桂圆呢?” “娘子真是孝顺,日日都陪大娘子去说话呢。我瞧着大娘子这几日精神头儿好多了。” “哎可惜娘子不能日日都做饮子,那凉粉的滋味我真是一辈子忘不了。” 李嬷嬷听得笑骂,“娘子嫁过来是给你们做饮子的?” “嗨,巧姐,我们这不是也跟着高兴,跟着沾光嘛!” 这四人关系本就融洽,在饭桌上嬉笑怒骂,好不欢腾,和此时此刻虞家寒风嗖嗖的饭桌,形成了鲜明对比。 虞家没那个闲钱、更没那个闲心设回门宴招待所谓“新婿”,虞凝霜便早打点好了,从酒楼定了一桌上好席面,充个场面即可。 另购置二十几小坛酒和糖果蜜煎,依礼分送邻里。 院门一关,将那些好奇的探寻目光和品评关在外,几人落座围住一桌好菜,却都没什么食欲。 虞家夫妻面色冷凝,完全不像是虞凝霜记忆中温和的父母。 可无论婚事是真是假,虞凝霜要在严府常住是事实,他们又不敢真得罪严铄,担心他将气撒到女儿身上。 两人唯有客套了几句,便闷头喝酒。 而年少藏不住心事如虞川,则是恨不得用淬毒的视线杀死严铄似的。 虞凝霜眼见这根本无法成席,干脆低声与严铄打商量。 “拨些菜去,委屈夫君自己去厨房一桌罢。” 象征性地说着“委屈”,她实则全然不替严铄委屈。只心疼家里人怕是要与他相对吃出个胃疼来,这就将他遣走到厨间小桌边,又搬来个小马扎。 严铄倒也配合,一双长腿蜷在长袍里,任那衣摆随着丝光拂到地上。 数个小碟小碗一摆,虞凝霜冲他敷衍地点点头,逐花的蝶一样转身,翩跹扑到外面去。 不仅是因为柴门被半掩,更因为失去了明丽的光源,随着虞凝霜的离开,老旧的厨房霎时褪去了亮色,更显得灰扑扑的。 严铄默然四顾,半晌,从炒腊肉中夹起一片笋干,慢慢咀嚼起来,随后略蹙起眉。 这笋干定是泡发得不到位,才将这微苦且涩的滋味带到他口中来。 既然不算可口,胡乱咽了也就是了,可严铄非要细致地嚼。这般缓慢地没吃上几筷子,便听得院里渐渐传来笑语。 严铄向来是习惯独自用饭的。 少时案前读书的夜里,后来衙内阅卷的拂晓,焚膏继晷,以夜续昼,这样紧密无趣的独奏中,容不下另一种声音。 可现在,他停住竹箸,在那些人语中细细分辨出一缕,引其潺潺淌到心里。 角色逆转,他忽然很想知道——新婚那夜,虞凝霜独自在屋中听着喜宴丝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就算成婚是假,在那一片晃人心神红艳喜色中,她是否曾有哪怕一瞬……像他现在这般,升起悸动混杂的失落和惶惶。 答案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没过多久,虞凝霜就推门而入。 而严铄眼睁睁看着她忽然肩峰一耸,衣袖如被烈风吹拂的彤云,骤然往后坍缩。 她脱口而出,“天啊你怎么在——” 箸尖和手指一同僵直,油汪汪的一粒炒花生似被这声惊呼震落,“咕噜噜”从案面滚到地上,其上满沾的灰尘和严铄此时的姿态一样,极不体面。 虞凝霜反应过来,非礼勿视地垂下眼,又挤出几丝尴尬的笑意。 “打扰你用餐了,我做点东西,很快的哈。” 她长袖玲珑,眨眼间就将神态语气都恢复得极好,只是那下意识抚在心口的手,进一步印证了严铄的猜想—— 她把他忘了。 所以乍进门看到他,居然被吓了一跳。 半顿饭都不到的时间,她就已经把他的存在忘了。 严铄放下竹箸,并不言语。 那厢虞凝霜正相反,还在掩饰自己的失误一般,长篇大论地解释。 “酒楼不是随席送了一壶木樨花甜水吗?鲜木樨花蒸的,还是银壶装着呢。可两个小的缠人,偏不喝,让我调饮子给他们。我做的,哪里有人家大酒楼的好?” 她似是抱怨,只是被弟妹们崇慕和喜爱的欣悦到底是藏不住的。 虞凝霜眼仁带着笑,轻车熟路寻出瓶瓶罐罐。 先拿几块现成的梨膏糖用沸水化开。 糖是去岁秋梨子最便宜时,虞凝霜收了几斤甘棠梨熬的。足量的梨汁和梨茸被耐心地凝练,凝固之后切成一个个方糖块。它们是温暖的琥珀色,此时表面已返出漂亮的磨砂面; 再取一块姜仔细研成茸。 这块姜很鲜,汁水仍足,研出的姜茸也细腻,那些细微的纤维像是纤弱的鹅黄蕊丝,随风飘到了春水里,半浮不沉的。 第71章 越是苦夏,越是要吃热姜、喝热饮。 且夏日里物产丰富,隔三差五就有新的食材出了水、下了树,或是经过这条河、越过那座山运来。 各酒楼就都为了夸耀自家的货源似的,争抢着将那些鲜活做上桌来。 就如今日那席面,便有清蒸鲈鱼、水母脍、香螺煠肚三道水产,另有醋拌鲜藕等好几道凉菜。 其中美味自是不必说,只是怕小孩子贪嘴凉了肚腹。正因如此,虞凝霜才兑了这暖胃的姜梨蜜水。 别看这饮子又甜又辣,似是黑暗料理,实际上味道十分和谐。辣味能衬出甜味,甜味能柔和辣味。看似对立的味道,交织起来却让人欲罢不能,回味无穷,虞家两个小的都很喜欢。 虞凝霜这般备了五碗摆到一竹托盘上,端起就要走。 “你家人——” 然而严铄的声音绊住她,比那糖块还粗粝,磨在虞凝霜耳朵。 “——似并不喜欢我。” 虞凝霜眉梢一挑,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没关系的。”她又倏忽笑开,红唇如花也如刀。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呀!” *——*——* 陈小豆总觉得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非朝夕相处的身边人看不出来。 马车正平稳地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市井之声闹哄哄地灌到这车厢内,而严铄纹丝不动地闭目养神。 这其实是他的常态,仿佛没什么可疑。但陈小豆却感觉到,他此时的安静,其实和去程那种晨起倦懒的结果并非同源,而是一种更冷淡的情绪。 最善察言观色的陈小豆便被冻住嘴唇,也不敢如往常一般逗趣讨巧。 他知晓“假成婚”的内情,因此坐立难安,生怕虞凝霜和严铄之间有什么变数,漏了馅儿。 陈小豆又去看虞凝霜。 后者刚和李嬷嬷聊了好一会儿,此时似是劳累了,低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异色影花扇。 但实际上,她正在和系统吐槽。 “他冷漠值怎么就又涨到临界值了?是被我那句‘不喜欢’伤到自尊了?” 她嗤笑着说这话,语气中是全然的反讽。 严铄怎么会因此生气呢?他肯定是巴不得她不喜欢他!生怕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再说了,她那句“我也不喜欢你呀!”的意思是,若是家人讨厌严铄,而她却喜欢,这反倒是更棘手的情况。 只因两家若是冤家,两人也要终成怨偶,她可没有在这大宋复刻罗密欧朱丽叶悲剧的打算。 所以,二人之间这样清清白白,干干脆脆,难道不是正好吗? 所以在坚信既定前提的情况下,虞凝霜对严铄的反应百思不得其解。 “之前怼他的时候,他冷漠值反而会回升的。” 怎么今天不按套路出牌,被她一怼,还更冷漠了…… 这人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的。 虞凝霜撇撇嘴,被严铄的阴晴不定折腾得心里闹腾,又实在懒得为他多费神,于是突发奇想。 “统崽,能帮我屏蔽严铄的冷漠值波动吗?总之你照常收集就行,但是不用每次都和我播报了。” 【也不是不行。】 【只是本来特意给您安排这样的实时反馈的,也有助于您玩弄……啊不是,是摆弄严大人的情绪。】 “我看差不多了。” 虞凝霜不甚在意地回,“这些天大致情况你也看到了,挺稳定的,不用再测试了。而且呀……” 她的语气雀跃起来,应着马车欢快的震动,沿着绳直的街衢生气勃勃地前行。 “饮子铺马上就开起来,我会遇到很多客人,肯定能再从别人处得到冷漠值。何必栓在他一人身上?” 到时候,若系统仍时不时跳严铄产出的冷漠值,反倒耽误虞凝霜辨别新的冷漠值来源,不如直接屏蔽。 系统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立刻按虞凝霜要求做了更改,又好心提醒她。 【如果严大人冷漠值波动有严重异常的话,我会及时通知您的。】 “没问题。” 一人一统将事情说定,正赶上李嬷嬷看了看街景,笑着禀于虞凝霜。 “娘子,吉庆坊到了!拐过这个方巷,应该就能看到亲家阿郎说的铺子了。” 这些日子,虞全胜全力完成女儿所托,将筛出的两间合适铺面勘查清楚。今日再和虞凝霜一说,虞凝霜权衡之下暂定了吉庆坊这家,顺路来看看。 若是称心,便可即刻定下。 “真的?在哪边?” 虞凝霜整个人为李嬷嬷的话而一震,忙巴巴打起车帘子,带动李嬷嬷和陈小豆都咋呼起来,三人挤挨着往外瞧。 严铄睁眼看虞凝霜。 光转流云,照在她滑白如玉的脸颊,又将汴京夏日的盛景一同映在那琥珀色的眼中,宛如跃金。这和她方才一碗姜梨蜜水都不给他留、一步一顿地小心端着托盘离去的背影又全然不同,却是一样的生动。 但都不是因为他。 不自觉舔舔干裂的嘴唇,严铄又闭上眼睛。 他本无意于掺和虞凝霜饮子铺的事情,此时更是毫无兴致。待马车抵达停稳,便只和陈小豆留在车上,由李嬷嬷扶着虞凝霜下去相看。 第72章 李嬷嬷其实也有些云里雾里的。 前几日,虞凝霜就和楚雁君说了开饮子铺的事情。 她当时就在旁边听得不可思议,直到现在,她也想不明白虞凝霜为何执意要开铺子。 诚然,严府没有不许女眷抛头露面的规矩,小家小业,更没到觉得当家娘子行商丢人的层次。可到底是不缺银钱的,虞凝霜过个整日品茗插花的荣雅日子岂不美哉?在外奔波开店是何苦来哉? 但是既然楚雁君不仅未曾阻拦,还十分鼓励此举,而严铄在虞凝霜方才说“顺道去看看铺子”时也应许了,想来夫妻俩已通了气,李嬷嬷便更无置喙的道理。 她整日所思,也不过是希望严府,希望府中人越来越好而已。 娘子要开,那便开罢! 李嬷嬷麻溜儿端起气势,目光英锐地陪着虞凝霜与那店主夫妻寒暄。 店主夫妻人到中年,和气而健谈,引着虞凝霜和李嬷嬷前前后后参观。 这家店原是做瓠羹生意的,本就与饮食相关,所以前店后厨的布局十分实用,大小也合适,摆了六七方桌。 那些桌椅、地毡等布置虽粗简,但这之后精心修葺一番就是,不是什么大事。 虞凝霜看中的是这间铺子后厨操作空间敞亮,炉灶齐全,有数口大锅,更兼有井,还有一个小地窖,可以说和她要开的饮子铺配适度极高。 唯一的缺点就是屋子被经年熬煮的瓠羹、羊汤等腌入了味儿,处处都有一股子羊膻味,也不知能不能除掉。 客人喝着清润的果饮,结果总是有一阵肉香往鼻子里钻……这可不太像话。 虞凝霜小声和李嬷嬷嫌怨这点,后者不愧是有见识的管家嬷嬷,当即献了一个良策。 “这个好办,娘子请位得力的香婆来做几场香事,好好荡涤荡涤就成。” 最后一点顾虑也消除,虞凝霜便将租赁事宜定下来,当场签了契书。 那对夫妻听她是要开饮子铺,甚为惊奇。盖因卖饮子的商贩多是挑着木桶随行叫卖,顶多支两把青伞固定在巷尾街头,算个小摊子。 一碗饮子而已,都是喝了就走……少有人会为此大张旗鼓开店。 两人再看虞凝霜穿着虽不是极尽奢华,却颇为典丽,便猜想莫不是穷极无聊的富家娘子,随便找个消遣? 但虞凝霜可不是抱着随随便便的心态开店。她量了店内几个主要尺寸,将空间纳于心间,已经开始构思日后的改造工作。 更重要的是,她一定要设计出完美的饮子食单来! 无他,不过是要给以为已经享有举世无双嘉饮美馔的汴京人民,一点点小小的震撼罢了! 第28章 香橼子、再见故人 九日婚假结束, 严铄正常返回府衙上值。 他真的是早出晚归,很少在家。 虞凝霜开始以为严铄是不自在、躲着她,结果却从仆妇们口中偶然得知他向来如此。也不知那么一个去不去府衙都没人管的巡检使虚职, 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忙碌。 总之,这对虞凝霜而言有益无害。她正式开启了夫君不着家、但是会定时给钱的温馨生活。 马上便入七月,她现在就等着七月十九,两人成亲一个月那天发工资呢。 为了这点心心念念的钱,虞凝霜对她的婆母分外上心。 然而,神思清醒,外加身体允许——楚雁君每日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时候不多, 虞凝霜只趁早起去问安、聊天便可, 其余时间并不去叨扰。 即使如此, 婆媳俩也从最初冥冥的投缘之中, 切实地培养出感情来,日益亲近。 再就是偶尔去陪陪严澄, 虞凝霜安静地在一边守着他画画, 或是送些饮子糕饼,还又带着他做了一回凉粉, 让他真正见识了搓洗假酸浆籽的过程。 小家伙最近都没有出现那种狂躁的状态。 而且, 每次他见到虞凝霜时眼睛都不自觉亮起来, 像是看到母鸟归巢的幼崽,连带着虞凝霜的心都像被软乎乎的绒毛拂过。 除此以外,虞凝霜也在李嬷嬷帮助下熟悉府内人员资财之事。 但这严府只一亩三分地, 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为数不多的仆从, 也全数是多年沉淀下来的老人, 除了那一位她正蓄力对付的黄郎中,实在没什么值得虞凝霜费心拿捏的。 虞凝霜整天意气舒暇, 过得不知有多惬意。 那边楚雁君还一片拳拳之心,总担心虞凝霜受委屈,给她添这置那的。 但楚雁君不知道的是——灶间总有热水,仓库堆满炭柴,三餐都是做好了端来,嘴馋时手边还总有一两样小点……这对于以前睁眼就要开始忙活家务、照顾弟妹的虞凝霜来说,已经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甚至有些太闲适了,闲得她都发芽了。 好在还有铺子修葺的事情可忙,让虞凝霜没有坨成无精打采的土豆芽,而是暴发成一株昂然猛长的树苗。她的精力如同繁茂的枝叶往四方八面探去,又将方方面面都理顺清楚。 当然,她还是借了严府的力,这一点虞凝霜不否认,起码她就可以支使府里的两位力士去跑腿。 第73章 几天下来,他们已然帮着雇人将那铺子整体翻整了。 厨间积下的油垢刷洗净了,暗处滋生的霉点打磨掉了,破旧的器皿桌柜等直接低价在门口卖了……如今只剩精简的屋架子,门户大开,装满了季夏的熏风。 又过了几日,这一日午后,楚雁君用完昼食,照例要迷迷糊糊睡两个时辰。此时李嬷嬷便得了空,陪虞凝霜去铺中查看工事进展。 两人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便是之前说的——给虞凝霜雇一位女使照顾起居、跟随出行。 否则长此以往,李嬷嬷也分身乏术。 抵达铺子时,刚巧赶上两名圬者抹完了白灰浆,正在收拾工具(1)。 此时的墙皮一片洁白,如同连半个鸿爪踪迹也没有的新雪地,光是站在这里,就觉得干净又亮堂。 这活儿做得漂亮,虞凝霜便爽快地多发了半天工钱。圬者们乐呵呵道谢的样子,正被应约前来的香婆看在眼里。 她霎时也来了精神头,忙上来热忱问好。 待听清虞凝霜“去除屋中膻味油味”的需求之后,香婆讨巧地笑笑,自卖自夸地讲起自己办香席的成功经历,还没忘了把虞凝霜也一起赞美赞美。 “娘子选得这时候正正好!趁着白灰浆子还没干啊,咱们把那香一点。香味就自己浸到墙里了,历久弥新呢!” 虞凝霜听了不禁勾唇。 她并不是特意设计这一点,但误打误撞出一个美丽的巧合。 墙面自顾自浸染着香气……倒是有些椒房的浪漫意味了,想来效果会不错。 双方敲定细节,香婆便忙活开来。 按她给虞凝霜的方案,头两天,先用苍术艾草这类味道辛烈的草木焚香——因为天然草木燃烧时那烟熏火燎的味道,是遮盖几乎所有异味最简单、最高效的方式。 讲究的就是一个不破不立。 等烟火味儿放净,香婆会再燃一些清冽的合香丸子,将屋里的味道彻底逆转过来。 所以这香事要一连做好几天。 原料和操作都由香婆一应负责,她得的工钱也很是可观。 谁让熏香是一件镀着金边儿的雅事呢? 香婆熟练地将生苍术粉兑上艾草绒,用上好棉纸搓成粗纸捻儿,放在铁盘里点燃。 一边等着那星点明火熄灭,她一边还在抓着虞凝霜推销。 “娘子既是开饮子铺,有些果香是最好的。不如由老身去置办一些闻果来,清新得很嘞!” “吴地今年香橼子来得早,家家户户都竞相争抢啊,办宴席时清供一盘,那叫一个有面儿!现下果子行里都找不着了!” “老身倒是有些门路。那家香橼子可好,放一两个月都放的住,折算下来可实惠。娘子若是需要,再给您盛惠几成……” 最开始的一番交谈,本来让虞凝霜觉得这位香婆有些絮叨,又爱卖弄。 此时却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虞凝霜是个听劝的人。 虽然香婆所言也是为了赚她的钱,但确实对她有益,有些钱还真得让给专业人士来赚。 尤其是她说的“香橼子”,倒是给虞凝霜提了醒。 时人喜爱将香橼当做供于帐中或是案头的闻果,以为风雅。 香橼状如一个大而粗糙的柠檬,它也确实和柠檬沾亲带故,同为柑橘属的水果。 虽然香橼比不得柠檬外表精致、内里多汁肉,但那馥烈的香气仍是让人欲罢不能,将其做成蜜饯的方式尤为出名,或是做汤、做糖片糖丁而食。 虞凝霜之前还发愁这里没有柠檬。 毕竟气味清新又激荡柠檬可是制作饮料最常用的材料之一。 现在正好可以把香橼当做柠檬的替身。 虞凝霜便采纳了香婆的意见,请她之后采购香橼熏屋子,又特意补充“麻烦替我多买两斤来,我另有用处。” 香婆连连应下,态度愈发地好,做事也更有干劲儿。 眼见香捻儿的明火熄灭了,冒出阵阵青烟,她便舞着袖子赶虞凝霜和李嬷嬷。 “现在要把门窗都关紧闷烧两个时辰。娘子和大姐且去街市逛逛玩乐,这儿啊老身看着就是了。” 虞凝霜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和李嬷嬷往距此不远的宝贤斜街走去。 因商业蓬勃发达,于是在这汴京城,上至蓄田置宅,下到买鸡卖鸭,万事皆可中介——牙人们斡旋于买家卖家之间,协助双方互市,从中谋利。 那条斜街便是多牙行,就如拾掇铺子的圬者和香婆,皆是严府力士就近从那雇来。 这回,虞凝霜亲去,却不是为这些短期的雇佣,而是要真正买人。 人口拐卖,本朝自然是明令禁止的。 犯下这般逆天心、悖人伦的罪恶之人,自先秦起,就是要受离骨断肢之磔刑处死的。 本朝不禁的是“正常”的奴仆买卖。 有了卖身契,有了官方章,有了被卖者的家长亲族首肯,那这事情就再正常不过,再正规不过。 就是那御座上的官家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第74章 丈夫典妻,小叔卖嫂,父母将女儿卖给大户做粗细婢妮…… 卖卖卖,都可以卖。 尤其是士大夫间转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转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为展示彼此高情厚谊的证据。 这样风尚下,就算说禁止人口买卖,又怎么禁得住? 这条斜街甚是热闹。 汴河编织的水网中,这是经纬最繁密的一片。船橹声、车轮声、讨价还价声,逐利的人没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纷纷顶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问路。 她问的是贩卖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处,且必须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迈步朝那边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选得对。价钱虽贵些,成色却好。” 一瞬间,李嬷嬷慈祥的圆脸和那个香婆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么,都应和夸奖的热切;还是那一份讨论货物时的自然随意,都让虞凝霜恍惚着胆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时、直面冷漠的官员时、惊悉阿爹下狱时都挺得笔直的脊梁,细细打了两颤,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时,身形都有些不稳。 和外边那些喧杂的牙行相比,这家牙行安静许多。 被卖的驴马尚能自由嚎叫,被卖的人却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边刚擦过门槛儿,便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听明来意之后即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让虞凝霜买女使时,虞凝霜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顺其自然,入乡随俗,这些话在穿越来此世的十八年间,她已数不清握着拳告诫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仅是因为身体稚嫩,更是因为心里憔悴。无论怎么走,她都觉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起码还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护持,有人顺着她的心意,将魔药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这一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没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筹码。 眼见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她无法施舍食物,因为她的弟妹还饿着肚子; 耳听临街某家相熟的婶子被丈夫殴打,她也不能去仗义执言,因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惊异无比地问“官府都不管,这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 没多久,虞凝霜就听说那位婶子没了。 所以系统赠送虞凝霜三个愿望时,虞凝霜便直说自己没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怀,无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过好。 因为虞凝霜深知,那些轻飘飘的正义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来。 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没有。 虞凝霜觉得悲哀,又觉得庆幸。 从牙行门口到后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窝棚阳光难抵的暗影里,十来个灰扑扑的人影缀在其间。她们或坐或卧在那杂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饰各异,但俱是十二三岁的。 被牙人赶出来给虞凝霜瞧时,有的仰着头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发抖。 “这拨儿年岁最小,好管教。娘子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牙人一个一个扒拉着给虞凝霜看,非常的热心。 这牙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因看出虞凝霜穿戴只是薄有家资,太贵的也买不起,便先带她看年纪小的。 越小越受欢迎,越容易卖出溢价去。就像最娇嫩的花骨朵,最招人稀罕,也最好修剪造型。 让她开花她便得开花,让她结果她便要结果。 但因虞凝霜没什么回应,不知她到底要什么样的,牙人一时也搓着手犯了难。 他寻思着来买奴仆,那是好事嘛!各人都是积极得很,不住地询问、查看。 怎么这一位面无表情,眼波也不聚,只遥遥散出去。 他忽地恍然,这位娘子既不甚欢喜的样子,那便可能是来给夫君挑选通房啊侍妾的。 啧,这种最麻烦。 和他家婆娘似的,这些女人家都这样!明明心眼针鼻儿小,偏硬装大度。 要使脸色,有本事回家和她男人使去,尽到这儿来耽误他生意了! 牙人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仍堆笑,试探着开口。 “屋里还有一些样貌身段更好的,您——” “你这牙侩莫胡说!” 李嬷嬷忙呵止他,“我家娘子是来买正经女使的。” 牙人干笑几声,而虞凝霜可算回了神。 “不用了,就这些,我再看看。”她木然低声道,终于真正看向那些孩子。 这一看,居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来。 虞凝霜不知对方认没认出自己,她却记得这孩子—— 当初虞凝霜在金雀楼被齐三郎调戏时,在那小阁子里弹唱的小歌伎就是她。 也是她,虽然被严铄的质询吓得眼泪汪汪,却仍是诚实而勇敢地证实了齐三郎的恶行。 第75章 担心她会被齐三郎家报复,之后虞凝霜曾去找过她,想着至少当面道谢,亲见她无恙,虞凝霜才好放下心来。 可这孩子却已不见踪影,而偌大的汴京城有无数飘荡于各个酒楼食肆的伎子,根本无处搜寻。 如今此处再见,实乃天定的因果,虞凝霜自然挑定了她。 但担心牙人坐地起价,虞凝霜便未表现出异样。 她只装作认真地将那些孩子各个看过,又挑了几个询问情况,最后才伸手一指那小歌伎,随口嫌弃一句似的,道“那一个模样好像挺秀气,只是也太瘦小了些。” 牙人马上答:“今年才十三还是十四呢,娘子回去多赏几碗高粱水饭就催起来了。她会弹胡琴会唱小调儿,书契也都全乎,您若要她,马上就能办得。您要正经女使不是?这就是个家世清白的,祖辈就住怀仁坊那片儿,前几日刚被家里大伯卖来的。” 虞凝霜一哂,“什么清白的人家卖亲侄女啊?” 牙人被她噎住,想这娘子年纪轻轻却难以捉摸,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 他心中恼火又发作不得,只拎小鸡崽儿似的将那始终垂眼的小歌伎拎到前来,拧着她胳膊狠叱。 “抬头让娘子看看!” 虞凝霜便见那小歌伎缓缓抬头,而后眼睛微微睁大,应是终于认出了她,却飞快低下了头不语。 虞凝霜暗笑,和自己倒是挺有默契的。 又装模作样挑拣几句,虞凝霜便说要买这小歌伎。 牙人满脸褶子笑开,庆幸做成了这笔生意。 这丫头长得不赖,可性格实在木讷不讨喜,他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和欢喜的牙人相比,李嬷嬷却不太满意。能弹会唱又不能当饭吃,她一心想找年长稳妥的照顾虞凝霜。 可现下这一个,瘦小年幼,又不甚伶俐的样子。 依自家娘子这么温柔的好性子,还不定是谁照顾谁呢? 可李嬷嬷又不好违背虞凝霜,便凑近撺掇她再买一个。 “大娘子本也说让您买两个的。银钱老奴都带足了。” 虞凝霜摇摇头。 这样的挑选她做不了第二次。 事实上,此时的虞凝霜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到尸体前的法医学学生。 就算构建了长久的心理准备,就算身边人都和她拿着同样的解剖刀,就算所有人都说她做得对、鼓励着她……亲手划开血肉,直面汩汩鲜红的时候,仍是心头五味杂陈,几欲作呕。 虞凝霜哪有余力再在此间纠缠?便开始忽悠李嬷嬷。 “嬷嬷以一敌十,母亲身边只你一个。我又怎能越过母亲去?一个就行了。” 这话说的有声没气,却足够中听。 李嬷嬷便也不再劝,和牙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价钱讲下来三两。 最后,虞凝霜花了四十五两,拿着一份身契出了这牙行。 她扭身问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歌伎,“你可认出我了?” 谷小星点点头,“与娘子在金雀楼见过。” 方才在窝棚里,她一直低头不敢细看买主。加之虞凝霜衣装和金雀楼那日截然不同,又一直压着嗓子说话,谷小星刚开始确实没认出来。 直到虞凝霜“清白人家”那一句,清凌凌的嘲讽语气,似曾相识,才真正让她认出了来人。 这位小娘子当时不是在金雀楼帮工吗?怎么转眼就能拿几十两来牙行买人了?谷小星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着唇怯怯地想,都说人美心善,只希望这位娘子性子宽容些,自己少受些苦头。 “谷小星是你本名?” 被虞凝霜的问话打断了思路,谷小星忙答。 “谷是本姓,名字本来是没有的。” 她不住抬眼看虞凝霜面色,声音细若地解释。 “后来跟师傅学艺,起的花名‘小星’,大伙儿就都这么叫了。娘子要、要是不喜欢,您给我改一个。” 虞凝霜沉吟。 小星,这个名字本来多好。虽简单,确如此可爱又灵动。 只是,就因世间男子贪爱那众星捧月、星月交辉的齐人之福,“小星”便辗转零落成了妾室的别称,平白让这至明至洁的意向沾染了脏污的俗垢。 “音不变,且改个字罢。” 虞凝霜淡淡笑开,“改成拂晓的晓,如何?” 拂晓之星,虽然寥落少伴,却最为明亮。 “多谢娘子赐名!” 名中的含义谷晓星尚不知晓,只是改名这个举动,让她感到一种被收纳的安心,这便弯膝要行礼。 虞凝霜扶住她,手掌磨着她粗糙的衣料。 “走罢,先去给你买些衣物。” 这条街就有数家布庄和成衣行,这一路上,李嬷嬷已经尽职地开始给谷晓星做入职培训。 “晓星啊,娘子心善,你跟着真是享福了。以后务必精心侍候,否则,府里可不养闲人。” 谷晓星被敲打得像一个小铜锣,抱着刚买的衣衫一个接一下点头,又一句接一句和虞凝霜道谢。 那双圆圆的小鹿眼亮晶晶的,倒是真和她名字相应。 虞凝霜摸着她的头无声叹了一口气。 第76章 其实是她该感谢谷晓星,不止是因金雀楼的事端,也为她今日的恰巧出现,让虞凝霜免于一场卑劣的选择。 否则,她也不免要去比较——这个看着聪明,可那个便宜几两,还有一个说是手巧,女工极好……现在想一想,虞凝霜都觉得浑身寒毛竖立。 李嬷嬷说她心善,虞凝霜自知并非如此。 她看到动物屠宰的现场,也会觉得惊悚难受,但这不妨碍她对着烤肉大快朵颐。 就像她到底还是愿意来买女使,只因她可以,只因这于她有利,只因这能让她更好、更轻松地活下去。 但是她又执意要去官牙,无非是觉得——那儿的“货源”来路干净,起码不会出现被非法拐来的情况,争端少一些,她的罪恶感也能轻一些。 既然没有足够的魄力和决心站在极致的两端,自然要在中间永远承受拉扯。 说到底,不过是混沌的自欺欺人罢了。 虞凝霜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刚才该听李嬷嬷的话,再买一个。 她可以保证,她会对买来的每个孩子都好,对她们的人生真正负责; 她也在极大程度上可以预见,被自己买来严府的大概会比卖到别处的,稍微幸运那么一些。 可是,即使只是自己偷偷在心中想,虞凝霜到底也不敢傲慢到将被自己选中,当做是对她们的一种救赎。 因为她没资格替她们抵消这种痛苦,更因为窝棚阴影中模糊不清的那些面孔,其中也可能有一个是虞凝霜自己。 她其实也是自顾不暇的。 虞凝霜的生命线也很脆弱,被这些年并不暴烈、但是绵长的辛苦慢慢磨损着,磨得随时可能断。一个已然吃力,她再提拉不起更多的重量。 就算她能再多买一个,还能再多买十个、百个吗? 虞凝霜头疼欲裂。 本来还想再给谷晓星买些亵衣、足衣之类的小物,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最要细致照顾,保得身体健康清洁,免得落下什么毛病。 但虞凝霜实在心里身上都难受得紧,只想自己静静。 饶是如此,回府后,她还是带着谷晓星去后厨吃了东西,简单见过其他仆妇,再将她安顿在后罩房休息。 而后,虞凝霜才无精打彩地回了东厢。 于是严铄下值到家时,见到的就是将自己在那美人榻上团成一团的虞凝霜。 “你生病了?” 严铄疾走几步。 因带着不自知的急切,而没能及时停住脚步,膝盖刚好磕在榻沿上,一阵麻酥酥。 按两人约定成俗的规则,这个美人榻,以及旁边的妆台是虞凝霜活动的领地。 现在,严铄第一次走进这无形的屏障,第一次离这美人榻如此之近。 “没事。” 虞凝霜恹恹的,半真半假糊弄他,“在外大半天,被暑气熥着了。” 严铄刚想再问,白婶子敲门而入,端着的托盘里是一碗绿豆汤。 “阿郎回来了?” 她匆匆和严铄问了好,便径自扶起虞凝霜,把绿豆汤小心翼翼递给她。 “娘子快些喝。但是要慢些喝,莫激到胃。” 白婶子见了虞凝霜病态不禁心焦,说的话就胡乱着颠倒,逗得虞凝霜莞尔。 “好,我快些慢些喝。” 虞凝霜小口小口呷那绿豆汤。 听说她好像有些中暑,后厨就紧锣密鼓熬了这绿豆汤。 后厨总共三位仆妇,白婶子算是厨艺最好的。因赶着要给虞凝霜喝,这汤没有太多熬制时间,她就用了巧招找补,先将那豆子用旺火蒸酥了才下的水。于是浅绿的皮衣尽数绽开,露出鹅黄的豆瓤来。流沙的口感本就粉糯,又调了蜜,入口令人心旷神怡。 虞凝霜喝下小半碗,又问白婶子,“大伙儿也都喝了吗?” 白婶子浅浅笑,“喝了喝了,都谢谢娘子美意呢。” 虞凝霜也跟着加深了笑意,“等我再准备几个清热解暑的饮子方子,酸梅汤啊豆蔻熟水之类,府里天天做上分于大伙儿喝。也怪我,早点想起这茬就好了,也能早点开始置办。” “哪用天天喝,多费钱呢!”白婶子惊答,“我们渴不着饿不着的,娘子不用费心。” “一锅饮子没几个钱,但能防住暑热和疫症,算下来才是真正的省钱。”虞凝霜坚持道。 寥寥几语,白婶子被说服,态度也由惊讶变成了欣喜。 其实严家给仆妇的待遇是很厚道的,月钱高,四时八节也有节礼。 白婶子一直被邻里羡慕不已,她也仿佛已经习惯了主家的善心。 但是不知为什么,虞凝霜今日许诺的这每日的饮子,明明不算贵重……这份被人惦念、被人珍视的情意,却让白婶子的心就像之前吃那碗凉粉时,熨帖着舒展开。 她连声应好,收了碗就要退下,好与同伴们将虞凝霜这新政好好说道说道。 “白婶子,”虞凝霜却叫她,“且去再拿一碗绿豆汤来。” “娘子还没用夕食,不能空腹多喝呀。”白婶子赶忙劝。 “不是,是给夫君的。” 第77章 虞凝霜朝严铄一努嘴,白婶子这才如梦初醒。 “哎呀,阿郎您瞧我!您等等,奴马上去拿。” 白婶子又羞又惊,暗骂自己光顾着娘子了,怎么把阿郎都给忘了? 她硬是把腿脚倒腾成了风火轮,急急绝尘而去。 这背影把虞凝霜再次逗笑,正抿嘴自己乐,忽听严铄冷不丁一句,“这回有我的份儿了?” 扭过头,就见他面色深沉,衬得一身沉绿的公服如在深林雾中。 “啊?” 虞凝霜不明其意,亦无暇搭理他,撂下一句“夕食不用等我”便躺回去,转身迷糊糊睡着了。 朦朦梦乡中,她似听到白婶子来了又走,听到有轻且稳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前,不知停了多久。 这一睡,居然就睡到了翌日清晨。 往床帐一瞧,被褥规整,严铄果然又离家上值去了,虞凝霜也没在意。 一夜好眠,虞凝霜已然恢复,她照常去给楚雁君问了安,反倒被这位病人好一顿嘘寒问暖,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用过朝食,虞凝霜便带着自己新收的小女使,精神抖擞地出了门,继续为饮子铺开业做准备。 第29章 新饮子、装修店铺 “虞娘子来啦?是来看打样儿的?” 五大三粗的木匠撂下墨斗, 笑着招呼虞凝霜,带路直至门面后的工坊小院。 “瞧吧,桌椅都在这儿呢。别说嘿, 这么做出来还真挺好看。” 虞凝霜在此间木匠铺子定了几套竹制桌椅,还有柜台、棚架、托盘等大小物件。 总之,本该是木质的物件,她一律选用的竹子。 对于饮子铺的装修,虞凝霜确定的风格是“清雅”,所以多用清新草木,淡薄颜色。 若是装修成雕梁映着碧瓦, 美则美矣, 却和饮子铺并不相搭。 虞凝霜想要的效果是食客一进门, 便觉得凉风拂面, 清芬盈室,目之所及也都是轻盈的材质和颜色, 能够迅速消解掉暑热的烦扰, 让他们不自觉想在这清凉宝地停留。 更重要的是……虞凝霜没钱。 虞凝霜平日里的用度,加之一些额外开销, 比如谷晓星的买身钱, 当然是严府出。 但是这个饮子铺, 虞凝霜一早就与严铄明说了,不用严府分毫。 所以这些日子她花的钱,其实都是许宝花鞋履铺挣来的。 虞家全力支持虞凝霜, 每隔一日由虞川或是杨二嫂送钱过来。 只是, 这由有限营业额构成的现金流紧巴巴的, 将将足够虞凝霜周转。 如此情况下,她货比三家、能省就省, 就连饮子铺的租金也只付了一个月,幸亏铺主夫妻随和好说话。 剩下这些大件,凭着巧舌如簧,虞凝霜大都只付三分之一左右定钱。 但是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严铄那边的工资她还没领到……所以现在手上只剩一两多银钱。 真的买不起贵的桌椅。 就如这竹桌,只取便宜的毛竹如竹筏一样并排。 虽然便宜,效果却不错。再刷薄薄一层桐油,不仅把竹子刷得泛起晶光,还防水防腐,十分实用。 定制的时候,虞凝霜特意叮嘱木匠,组成桌面的竹筒不用锯成一样长短,而是略有参差,随势排布。 现在眼前的成品,果然就完美呈现出了虞凝霜想象中的样子—— 本来浓绿的竹子,在矫直煣弯的过程中,被火烤出黄、绿、褐互相晕染的斑斓颜色,像是疏朗秋山被凝结到这张小小竹桌上,质朴的野趣中带着抓人眼球的明媚。 这么漂亮的烤竹色,让虞凝霜几乎幻嗅到了炭火慢慢烤出的竹子香气,勾得她嘴馋,不禁嘟囔了一句“好想吃竹筒饭”。 身边谷晓星没听清,忙殷切问“娘子说什么”,生怕错过虞凝霜任何一个吩咐。 虞凝霜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摇头笑,“无事,我说回家给你做好吃的。” “给你做好吃的”。 这句话有一种神秘的感召力,它能让任何人感到幸福和期待。于是谷晓星终于忘记了小心地管理表情,而是自然流露出一个与年纪相符的笑脸。 娘子人真好,她想。 就像李嬷嬷说的,跟着她是享福呢。 谷晓星漫游的思绪中,虞凝霜又检查了竹筒截口,见都被磨得平滑,心中愈发满意。 和木匠约定好大货交接的时间,她这便告辞。只是临走时,她居然花言巧语顺走两根竹子。 而且还是哄得那木匠亲自挑出最好的递给她的? 这让扛着那两根翠竹的谷晓星直到走到街上,仍在懵怔之中。 “不错,是新竹。” 而虞凝霜正美滋滋验查她的战利品。 有了这鲜嫩的竹子,夕食的竹筒饭就有着落了! 虞凝霜瞬时充满动力,带着谷晓星往订了货的各家去查看。 碗碟杯盘、炭火薪柴、果子香料、桌布招幌……均无甚纰漏,只等着几日后开业。 随后,她又顺手买了做竹筒饭的食材,再补上了昨日该给谷晓星买的其他日用,这便满载而归。 *——*——* 今日虞凝霜又是在外东跑西颠大半天,严府众人本都担心她如昨日般病倒。 第78章 没想到,虞凝霜一回来,马不停蹄直奔后厨,争分夺秒把米先泡上了,而后又开始处理买回来的四只鸡腿。 赶巧儿,蔡厨娘今日也在,正在准备夕食。见虞凝霜开始烹调,忙凑过来看。 只见虞凝霜先用小刀在鸡腿上刮过,刮去浮毛和浮油,然后要了一把厚重的黑铁剪刀。 那剪刀自腿棒骨关节从下往上,直接不管不顾地厚厚剪过去,再沿着骨头别几下,鸡肉就连皮带肉呈扇形被打开。 此时再去骨、除筋,最后切块,简直是方便快捷得很。 仿佛眨眼之间,虞凝霜就将这难处理的鸡腿安排得明明白白。 蔡厨娘看得惊呆,连连叫好,“娘子真是厨艺高超!” 话说这蔡厨娘和虞凝霜初见,就曾听后者讲了“青梅排骨”一说,甚是向往,以致定下了日后一起切磋厨艺的约定。 可老天故意捉弄人,虞凝霜这些日子四处忙叨,而蔡厨娘则本就隔二三日才来一回严府……所以虞凝霜少有的几次下厨时光,蔡厨娘竟都没赶上。 没赶上也就没赶上,可偏偏下一回来的时候,会听到卜婆婆等人轮流在她耳边讲虞凝霜做了什么。 讲那凉粉多精致,像是从御宴上端下来的;讲虞凝霜竟然用西瓜皮做了蛋花汤,喝起来那个清爽;讲她用蜂蜜烤的鸡翅喷香流油,福寿郎连吃了四个…… 这一切,听得蔡厨娘心痒难耐,一直想亲眼瞧瞧。 今日可算得偿所愿,蔡厨娘也就不吝夸奖。 再看虞凝霜拍碎两个葱头,拌到肉块里,又加酱油、红曲米碾成的米粉等腌制(1),姿态都很自如又娴熟。 反正虞凝霜动一下,蔡厨娘夸一句,虞凝霜都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实话实说,虞凝霜可不敢说自己厨艺高超。 她穿越过来时,也只是个大学没毕业的年轻女孩,离专业人士差得十万八千里。 只是和姥姥相依为命的经历,到底让她能糊弄几口,更主要的是——在现代听得多、看得多,她又十分嘴馋,比常人多下了几分功夫钻研。 她在餐厅吃过青梅小排,所以知道青梅和肉类是非常和谐的搭配。 她看过如何快速拆解鸡腿的小视频,照猫画虎,做起来就还算顺利。 ——这些在细微之处的小技巧、小知识、小创新,虞凝霜不费吹灰之力,自然而然就习得了。 可实际上,它们却是古代的庖厨世家要几代人方能摸索出、并谨慎地世代传递的经验。 所以虞凝霜做饭时,虽然她刀工稚嫩,也勿论什么精细地掌握火候,却看起来像模像样的。 别说是外行人了,连蔡厨娘这个内行人都觉得惊奇。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她问。 “把鸡肉块红烧了,加到竹筒饭里。” “原来是做竹筒饭!”蔡厨娘笑开,声音里也多了一份期待。 蜀地、闽地等多竹之地,靠山的百姓吃饭都不用碗,全靠漫山遍野的竹。 蔡厨娘出身闽地,自然也是熟悉竹筒饭的。 “我小时最爱吃这个。”蔡厨娘追忆道。 “后山砍一根青竹,加红枣和自家腌的腊肉,做甜咸口,最好吃。街上卖的种类更多,加牡蛎干的也好吃。” 果然各地风味截然不同,虞凝霜听了都跟着流口水,想着下回换个口味也不错。 她觉得这竹筒饭就如粽子、饺子等,全凭个人喜好,喜欢加什么就加什么。 今日,她就想做这红烧鸡腿口味的,好吃又方便。但是,也会加一些腊肠丁提味。 蔡厨娘自告奋勇,“我帮娘子锯竹筒。” 虞凝霜自然应允。 蔡厨娘便寻来个小锯开始了。她果然经验丰富,手中锯稳稳卡着竹节,这样就锯出一个又一个一端被竹节天然封住的小竹筒来。 两根竹子,总共得了二十来个。 蔡厨娘掂量着那些竹筒,见它们颜色翠绿,仍沁着水意,点评道:“这汴京周围,没什么好竹子。娘子这算不错的了,很新鲜。” 被竹子围着长大的她,的确很有资格嫌弃这北地的竹。 竹子是刚送到那木匠铺的,还未来得及劈斩、晾晒,确实新鲜,蔡厨娘的话就这么给了虞凝霜灵感。 于是她让蔡厨娘将那些竹叶也都收起。不仅不要丢弃,还要用它们做一味饮子来。 如今,严府众人每当听闻虞凝霜要做饮子,那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本来在灶间刷锅的卜婆婆,还有府中最后一位仆妇——武三娘,都火急火燎要来打下手。 虞凝霜被她们的热情惊到,实在拗不过,便道:“这样,武婶子帮我去找桑叶、甘菊、薄荷来。” “好嘞!” 因楚雁君常年喝药,后厨连接的库房里有一整面药柜,常用的药材都在其中备着。 武三娘很快拿着这三种干草回来。而卜婆婆开始已经烧水,后厨里所有人都殷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被盯得摇头直笑,“我做个简单的桑菊薄竹饮而已,没什么说道的,大伙儿倒是不用这样期待。” 第79章 “娘子哪里话?您做的就是不一般。” “又是一样新饮子呢!” “可不是!这什么‘丧居跛猪’,老婆子我听都没听过哇!” “……婆婆,你听不清就听不清,但别瞎说……” 于是,在众人的笑闹声中,虞凝霜就将这饮子做了出来。 饮如其名,是用“桑菊薄竹”四种香花美草,在热水中浸泡而成的。 虽然简单,但成品满溢天然的草本清香,还有祛火宁心的功效,实是盛夏里的养生良方。 “温一盏在注碗里,给母亲送去。剩下的镇到井里,等夕食时拿出来。” 仆妇们应下,依虞凝霜安排忙开,而蔡厨娘则帮着虞凝霜把竹筒饭制作完毕。 鸡块以浓油赤酱炒得红亮,收了汁拌到泡好的糯米里,又加了腊肠丁、鲜菇丁、小海米等等,通通装到竹筒里。 竹筒饭虽精妙,于蔡厨娘却并不新奇,真正吸引她的是那桑菊薄竹饮。 于是,她一边去院子里揪几片芭蕉叶给竹筒封口,一边想这虞娘子调制饮子真是有一手。 若是单独饮子做得好,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却能将饮子和饭食结合得天衣无缝。 就如今日竹叶和竹筒一同入食,不仅有个“一竹两吃”的趣味,滋味上也相得益彰。 因为无论是腊肠还是鸡皮都会渗出丰腴的油脂,这样的竹筒饭吃起来当然香极,只是若是多吃则有些腻。 而添加了竹叶的草木饮子,刚好可解这份油腻。 关键以竹入饮,所以那饮子又雅致得很……蔡厨娘辗转各个富户、士族替他们整治筵席,深知这样风雅最得那些冤大头喜爱,他们可为之一掷千金。 若是她做的宴,能配上虞凝霜的饮子,岂不是强强联合?还不赚个盆满钵满? 蔡厨娘有个短板。 那就是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兄弟们差,也能将家传的手艺修炼纯熟,因此从小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锅灶间练习那些菜谱,没能分出半点精力学习汤饮、腌渍等项。 所以她不擅长制饮子,或者说基本是一窍不通。去人家做席面,她都是从香饮子铺里买几壶现成的饮子一并带上。 大多时候是不出问题的,可也有人家嫌她这样没诚意、偷懒,或是嫌那饮子太普通、和饭食不搭等等。 她这小半辈子好不容易混出些名声,却苦于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空间。 现在,眼见面前就是一位饮子高手,性子和善明朗,做的饮子又都新奇,蔡厨娘打心眼里想和她合作。 只是……虽听说虞凝霜要开饮子铺,便知她和严家都对她行商无异议,可去别家帮着做席面,到底有失当家娘子的身份。 蔡厨娘目前还不敢轻易提出这个合作,只是想着务必和虞凝霜交好,等她那饮子铺开起来,自己也必要多多去捧场。 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事就有门儿呢? *——*——* 天气炎热,就算有馋虫驱动,靠近火架也是个苦差事。 仆妇中最年轻的武三娘倒也最讲义气,自动揽下这活儿,负责竹筒饭最后的烘烤工作。 虞凝霜还随手串了几串蘑菇、土豆片,让武三娘借着火一起烤了。 武三娘本来干劲满满地扒拉着炭火,可烤着烤着,竟见竹筒表面沁出好多水珠来,当即吓了一跳,连连呼喊。 “娘子娘子!这竹子怎么被烤出汗了?!” 虞凝霜正躺在不远处树下藤椅,闻言虾米似的骤然弓起身子笑。 “可不就是出汗了?那正是叫‘竹汗’。不碍事,越嫩的竹子竹汗越多,烤出来的饭菜更香呢!” 武三娘似懂非懂,正给虞凝霜打着扇子的谷晓星也小声问。 “娘子,竹子还会出汗呀?” “其实就是竹子里的汁水,起个别致名字而已。” 虞凝霜笑答,对于总是怯怯的谷晓星,她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 “汗青汗青,说的就是竹子被烤时出的汗。” 竹子杀青时出竹汗,再被制成书简,久而久之,就有了“汗青”的说法,汗青又有了“史书”的含义。 “这个我知道!” 谷晓星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芳名留汗青嘛!唱词里是这么说的!” 虞凝霜点头,“我知各类唱段遣词造句都讲究得很,实是最好的诗文熏陶了。你学过唱,自然而然也懂了这些文绉绉的话,其实比常人多出几分学问,挺好的。” 谷晓星有些惭愧地抿抿唇。 她不识字,脑子也笨,会的唱词都是师傅一字一句教,不知挨了多少手板才背住,哪里有娘子说的这么好? 现下放眼望去,不论活计轻重,大伙儿都能帮得上忙。 唯有她,什么都不会干。 在家时,大伯从不让谷晓星做家务。 倒不是心疼她,只是怕她伤了手无法弹胡琴,断了家中财路。 她整奔波于酒楼和食肆,十指不沾阳春水,沾的全是拨弦血。 如今被买来做女使,总要发挥一点自己的作用。否则改天再被发卖了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儿,谷晓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第80章 “娘子,要不我给您唱一首曲儿罢?” “好啊。” 虞凝霜微怔,随后懒懒地答,含着笑看透并接纳了她的不安。 谷晓星清了清嗓子。 虽然胡琴也被大伯一遭卖了,但幸亏她嗓子好,清唱也可。 想着那句“芳名留汗青”的出处,她起势,唱起一段《赶厥胡渭州》(2)。 金戈铁马的选段,由稚嫩的少女声唱起来却别有风致。 一时间,院里的人都沉迷在这悠悠吟唱中。 一曲唱毕,武三娘率先叫好。 “晓星儿唱得还真不错!跟我当年差不多!” 卜婆婆呸出一嘴瓜子壳儿,“三娘耶!可别现眼了!你当年是唱艳段的!” “艳段怎么了?艳段最好听,又挣钱!” 武三娘不服,竹筒饭也不管了,煞有介事自火架后翩翩移出几步莲步来,与虞凝霜请缨。 “娘子,我也唱一段!” 卜婆婆明显是平日就和武三娘拌嘴拌惯了,对方说一句她噎一句。 “别别别!竟唱些艳段,待污了娘子耳朵。” 而武三娘掐着腰,飒飒回嘴,“娘子也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 她朝虞凝霜飞个媚眼,荤素不忌地逗乐。 “那新婚夜摇床摇得都飞起了!” 众人哄笑。 连虞凝霜都没心没肺地,在那藤椅上笑得仰倒。 一是她不在乎这些荤话,二是实在气氛太好—— 晴朗的傍晚,浓荫小院里架着火架,烤着烧烤,浓郁肉香和清冽竹香交融,而她身边所有人都在笑。 谷晓星含羞低着头笑,蔡厨娘以扇掩着面笑,其他仆妇们则是互相推搡着哈哈大笑。 身侧粉颊,天边绯霞,此时人间好盛夏。 武三娘笑止了,也觉得自己略唐突,毕竟还有谷晓星这小丫头呢!便尽力憋住笑找补。 “也有不艳的!也有不艳的!娘子且等我想想啊……” 说是要唱,可二三十年过去了,嗓子和脑瓜早被生计磨锈了,武三娘还真就记不得许多。 她想了半天,才咿咿呀呀唱起一段《柳毅遇龙女》。 这是前朝流传下的最脍炙人口的传奇,讲洞庭龙女龙三娘嫁到泾水龙宫,却被夫家虐待,于是请偶遇的凡人柳毅传信回娘家。 龙女暴怒的叔父去营救侄女,后来龙女得救,报恩嫁于柳毅(3)。 美丽而高贵的龙女落了难,被落榜的平凡书生搭救。哪怕书生此后数度娶妻生子,仍对他念念不忘。 故事的最后,书生不仅娶得龙女,还同享了她的万年寿数,坐拥仙境宫阙,永葆青春年少……也不知是戳中了什么人的心思,总之百十年间,这个故事流传甚广,经久不衰。 故事的版本也多如牛毛,但肯定没有一个版本像武三娘唱得这样荒腔走板。 她不仅走调,还总忘词,最后干脆随口改词瞎唱硬唱。艺术性虽不强,观赏性却极佳,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武三娘可算唱完,自己也累个够呛,仍不忘吐槽。 “你们猜我怎么就记得这一段?因为当年学的时候哇我就翻来覆去想不明白——这龙女,她都龙女了?啊?!龙女啊!怎么还会被夫家欺负成那个样子?” 白婶子正从卜婆婆那儿抢瓜子的手一顿,低声道:“可能是……因她嫁的也是个小龙?是个厉害的。” “那他们不还是一样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就像我跟我那死鬼,都是挑水砍柴的!也是一样的呀!可他要是敢动我一下?你瞧瞧我不撕碎了他!” 武三娘手上照着虞凝霜的要求,万分谨慎地翻动那些竹筒,口中吐出的话却愈见激烈。 “就这,那龙女还跟我一样叫三娘呢。我嫌晦气可别来挨我!” “从前,也想着当个仙女儿啊龙女儿的,可自学了这出戏,倒是不想了,原来天上地下,哦,连那腌臜海里都是一样的。” 卜婆婆似看得最开,在一边神来之笔地总结。 “可不,都是一样的。” 她拍拍身上瓜子壳儿,语气淡淡,“这故事么,和我幺妹一样。她也是被她男人打,也是托人传话回家。” 卜婆婆继续拍,像是要拍掉经年落在自己身上的尘屑。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和龙女的故事也不一样。” 白婶子便问:“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我家里没管她。” 虞凝霜闭目听着她们说话,心头千百种滋味拼不出一句话,便也不搭话,直到忽听到白婶子开腔问她。 “娘子,您说那龙女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虞凝霜哼笑,细眉如镰。 “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 严铄拐过垂花厅往后罩房来,正好听见虞凝霜这句,脚下不由一滞。 第30章 竹筒饭、店铺起名 虞凝霜的一句话, 如同水滴入油锅,炸得三个仆妇连着蔡厨娘一同吵闹着辩驳起来。 “神仙也和离啊?” “凡人都和离呢,神仙怎的不能离?” “也是哦。” 第81章 “泾河龙太子不答应咋办?” “那龙女就争点气, 她没有法力吗?不如就把他……”武三娘手比成刀,在脖子间一划。 “……嘎!” 卜婆婆闻言笑骂:“要死要死!好你个乞贫婆!你瞧你到底瞎说,污了娘子耳朵。” “娘子和阿郎恩爱着呢!”武三娘自以为很有道理,“这些什么和离啊没边儿的话,我说就说了,可与他们却没干系。” 怎么没干系? 虞凝霜偷偷在心里笑,她可是天天盼着和离呢! 想起这一点, 虞凝霜便瞬间意兴盎然。 她找个由头将谷晓星打发到库房去, 趁那纯洁的孩子一走, 便眉目飞舞地闹腾起来, “武婶子,再唱一个!” 她喊:“再唱个艳的!我爱听!” 话音落地, 又激起众人一顿嬉笑, 可转眼虞凝霜就见她们勃然变了脸色,纷纷低头, 手慌脚乱地穷忙活起来—— 比如武三娘聚精会神看着那竹筒, 恨不得把脸埋到烤架上一起烤; 而卜婆婆这样赶巧手中没活儿的, 居然“嘎嘣”一声弯下老腰,开始一颗颗捡地上的瓜子壳。好似完全遗忘了她腰伤前几日刚好,也遗忘了世上有“扫帚”这种东西存在。 虞凝霜扭头, 果然, 见严铄带着陈小豆缓步走来。 没意思。 兴致被打断, 虞凝霜也一下子懈惰下去。 她也不起身,只装模作样地柔声招呼。 “夫君, 你回来啦?今日公务可繁忙?” 因看向自己这边,她迎上了将堕的夕光,双眸轻睐之间,那细微的不耐被严铄捕捉。 心悸之前,严铄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因为此时呈现在他眼中的,是他从未在这座宅子见过的奇异景象—— 那些面对他时,除了小心恭谨再无其他表情的仆妇们,正自在地笑闹着。 五个妇人,有老有少,或着锦衣,或穿棉衫,在这一方小院中同时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一来,便如阴云遮东曦,明珠沉西海,那些天然的、灿烂的光亮尽数消失不见了。 明明他才是这一家之主,然此时此刻,严铄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误入逍遥桃花源的不速之客。 严铄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过来了。 明日七月十九,是该给虞凝霜“月钱”的日子。 他今日便去外面换了银钱,这样就免于过中馈的账,让李嬷嬷等瞧出端倪。 既已换好,等着见面时给虞凝霜就是。可严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对方收到钱时愉快的模样,一回到严宅,他便来寻虞凝霜。 没想到,正好听见她一句“和离”。 本是自己提出的条件,此时再听,竟凌凌刺耳。 过了几息,严铄才反应过来虞凝霜并非在说他们,而是在说柳毅龙女的故事。 可转瞬之间,院子里话题的走向就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他驻足原地,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直到听虞凝霜一句“唱个艳的!”,严铄才不得不重新迈步,阻止这场荒唐。 她每天在宅子里就听这个?! 没由来地生气,他执意打断了虞凝霜的乐趣。 再看那人,也不羞也不恼,仍懒懒散散伏在藤椅上。 洞庭龙女整日见不到夫君,独守空闺,以致蛾脸不舒,巾袖无光。 虞凝霜也几乎整日见不到夫君,倒是截然相反,总是喜笑盈腮。 被树叶剪碎的阳光如金箔,撒在那织了祥云暗纹的衣眉上,将她妆点如一张纤长而盈透的花笺。 那花笺上应是一场宴饮的甘美邀请,或是几句提笔吟咏的恬淡风月,不知从何处来,翩然飘落到深山中的静潭,漾起粼粼涟漪。 严铄又生不起气了。 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积威又深,仆妇们都当他恼怒了,无不为刚才的暴言胆战心惊。 “没想到严大人会到这后厨来。” 还是并不受严府太多约束的蔡厨娘胆儿大,朝着严铄赔笑。 “我们瞎闹,搅扰大人了。” “无妨。你们自便。” 严铄朝蔡厨娘道,寒玉雕的眼仁转而凝在另一人身上。 在不由自主被吸引和神思清明去抵抗的过程中,他的睫羽不住地颤,仿佛一声声破碎的叹息。 “回屋去。与你算账。” 天天数着日历的虞凝霜马上会意,欣喜得几乎是蹦下了藤椅,如一片锦霞扑过来,狭着严铄远去。 不明所以的仆妇们却为严铄的话浮想联翩,欣慰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看热闹。 “呦呦呦,阿郎是听了娘子的话吃味了?还算账,怎么算?在哪算?” “哈哈哈哈你这贼婆子最不知羞!” “大白天的啧啧。” “年少夫妻嘛,都是这样的。” 几人叽里呱啦又闹开,卜婆婆一肘拐到武三娘身上。 “你现在唱罢,现在唱应景。” 她重新磕起了瓜子,手稳得很,“其实老娘也爱听。” 唱淫词艳曲,武三娘还真是专业的。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吭哧瘪肚,而是张口就来。乱玉钗横,寒褰绣幌,旖旎的词儿一句接着一句,乘着香远益清的竹香悠悠扬扬往外飘。 第82章 只可惜,就如春风不度玉门关一样,这唱词也难度东厢房门,更难度其中二人各不相谋的心门。 仆妇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虞凝霜和严铄是真的在算账。 除了事前说好,每月折给虞凝霜的三十七贯月钱,这些日子她里里外外又有些额外花销。 比如李嬷嬷常陪她外出,虞凝霜便买了一把雕工精美的竹篦送她,又夸她头发乌浓,一定要好好保养,哄得李嬷嬷抚着鬓发笑得合不拢嘴。 礼轻情意重,只是那礼再轻,也是虞凝霜作为严家娘子花出去的,严铄必须给她报销。 还有什么严铄吃的她的话梅、她给楚雁君买来把玩的丝绦…… 总之这一桩桩、一件件,虞凝霜早在自己的小册子里全部记录下来,又事无巨细和严铄一一言明。 严铄看她认真地划账,发现她那手字虽然不敢恭维,算术却极准极快。 她完全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心中自有章程,眼珠微转的瞬息就得出答案,好像国子监算学馆的学生都比她不得,就闺阁女子来说实属难得。 确实是行商的好材料。 出身清贫却识文断字、厨艺高超……虞凝霜身上有一些瑰奇的特质,常让严铄看不清、猜不透。 有时它们甚至是同时存在的对立特质。温柔耐心,却又能当街打人;锱铢必较,却在某些地方又没由来的大方。 就比如现在,虞凝霜又核了一遍帐,道,“给福寿郎买的两回果子算我的心意,就不算你账上了。” 她最后宣判,“算好了!你再给我两贯五十五文就成。” 严铄便问:“没有遗漏?” 其问,并无深意。 他只是意识到虞凝霜安静算账的时候,他就能安静地注视着她,于是心不由主地想将这时光拖长。 岂料虞凝霜做贼心虚,眼睛忽闪着不打自招。 “呃,我是支使了几回卜大郎他们替我跑腿,是我占你家便宜了。那我把劳务费给你算上?” 严铄:“……” “门房们一日工钱折六十文,替我跑腿一次算、算……” 抬头觑一眼严铄,虞凝霜十分心痛,“算二十文罢!” 严铄静看她纠结,看她落笔之前又反悔,极力压价。 “那一来一回都不到一个时辰,要不算十五文,好不好?” 眉尖和眼尾都如被雨打的柔软花枝,楚楚垂到严铄心间。 “好不好,夫君?” 这种虞凝霜其实没有费心隐藏的装乖卖惨,是少数严铄能够看穿她的时机。 便如两人初见,他一眼看出虞凝霜不过是在装哭博取同情。 不同的是,当时的他心中无波无澜,如今却在明知她是讨巧以谋利的情况下,仍愿意顺着她的心意被骗。 花枝缭乱,心头酥痒,连带着喉头都紧绷绷地痒了起来,像是要吐出一朵朵花来。 严铄喝一口茶压住,淡声答:“好。” 铜钱沉重,交子汇兑手续繁杂,按着虞凝霜的要求,严铄给她的是官银锭。 银闪闪几个小家伙到了虞凝霜掌心,映得她舒展含笑的眉眼熠熠生辉。 她心想,有了这笔钱,明日就可将各处欠下的尾款付清,帮着阿娘的鞋履铺周转升级,还能再买些好物件送回家去。 嫁到严家,虞凝霜才有了体验这大宋高超手工艺水平的机会,比如她才知此时有的布料真是轻柔透气。叫阿娘赶紧给弟妹们裁几套上好的亵衣,也免得小雪儿年年被粗布捂出一身痱子。 念及此,虞凝霜笑意愈深,万分宝贝地将银锭压箱底收了起来。 严铄看着,并不知此时两人之间钱账虽笔笔算清,情账却从此再无分明。 他想起虞凝霜那将要开张的铺子,不禁脱口问:“你那铺子——” 话被敲门声打断。 原来是竹筒饭烤好,谷晓星给送来了。 哪怕是在多年之后,谷晓星这一回见到严铄时的表情还在被虞凝霜嘲笑。 虞凝霜只觉得谷晓星那震惊到差点把托盘甩飞的模样十分好玩,全然不顾从谷晓星的视角看来,她和严铄成婚这事有多离谱。 且说谷晓星昨日傍晚才来,还没来得及拜见家主。 她本来还在心里猜想,想哪家郎君这么有福气娶了虞娘子这般佳妇,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一位大人! 她在金雀楼时曾作为证人被严铄盘问,对方那冷酷的言行曾给小丫头的心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此时忽然再见,是真的被吓个不轻。 这两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想到今后居然要在严铄眼皮子底下做工,谷晓星欲哭无泪,颤颤往虞凝霜身边躲了两步。 而严铄却像没看见她似的,直到虞凝霜让谷晓星来见过阿郎,说这是家中新来的女使,才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谷晓星忙行了大礼,因对严铄避之不及,便赶紧奉上食盘转移话题。 只见蔡厨娘已将竹筒做了上桌前的简易处理——用小斧子竖劈出一道浅浅裂痕。 虞凝霜一边“嘶嘶”嫌烫手,一边努力将那竹筒顺势掰开。 第83章 只这一个瞬间,清冽的竹香,混着勾人的肥润肉香,还有一丁点若有似无的海味咸鲜,同时喷薄而出,充斥了整个屋子。 连严铄都挑了挑眉,眼神在其上飞快一掠。 虞凝霜小心翼翼将一整条竹筒饭移到盘中,忍着口水欣赏,尤其赞叹着那一层竹膜。 最完美的就是这竹膜。 它是只有用新鲜竹子、首次烹饪时才有的瑰宝。 半透明的天然竹膜像是糯米纸,又比糯米纸要稍厚、稍脆一些,纤维丝丝盈目,竹香隐隐绕鼻,将其中的饭菜妥帖包裹。 在虞凝霜看来,这层竹膜是竹筒饭的灵魂。那些将竹筒反复使用的街边摊位,其实没什么叫资格叫“竹筒饭”,顶多是“竹筒装饭”。 虞凝霜此次做的竹筒饭加了足量的肉,因此油脂重,几乎渗透了竹膜。若是换成只加些枣子、水果的清新版本,竹膜就会清清爽爽,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 不管怎么样,虞凝霜现在已经忍不住上手了。 还想的起用筷子别下一小段,已经是她最后的优雅。随后徒手拿起那块油汪汪,草草吹两下就填入口中。 尝到味道之前,舌尖先感受到的是压得紧实的糯米。 这可不是一般的米,它们是同时饱吸了鸡汁、竹汗和油花的米,又香又糯。 因是密封着蒸出来的,所以还特别有嚼劲,米芯那一点仅剩的倔强可谓点睛之笔。 虞凝霜刚嚼了两下,就控制不住幸福地翘起嘴角。 随后,滑嫩多汁的鸡腿肉、滋味浓郁的腊肠丁,还有作为灵性辅助的香菇等配料依次发力,如百川归汇,热闹奔腾却无比和谐,组成好一股汹汹激流。 在被这激流击倒之前,虞凝霜赶紧喝了一口饮子。 这桑菊薄竹刚在井中染上阴凉,正是好入口的时刻。 和肉味相比,花草味道虽淡,但胜在幽幽不断的清新,调和五味,宁静心神,让虞凝霜终于缓过一口气,问起给各处送竹筒饭的情况。 “福寿郎的已给送到西厢去了。”谷晓星回,“大娘子那边,也交给李嬷嬷了。” “糯米不好克化,可有嘱咐母亲不要多吃,尝两口即可?” 谷晓星答“是”。 虞凝霜放下心来,又吃了几段,才想起严铄,将另一根竹筒饭朝他一推。 “趁热尝尝。” 严铄凝眉瞧那晃悠悠的竹筒,衣袖纹丝不动。 “还未到夕食的时辰。” “哪有那么多讲究嘛?真就不时不食?”虞凝霜撇撇嘴,十分不认同,“这竹筒饭就是要趁热吃啊。” “不时不食,并非是指不到时辰——” “我看你是没饿过。”虞凝霜无意听这公子哥儿说教,只将那截竹筒又夺回来。 有吃的时候就吃,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如何需要在乎时间、场合那些虚礼? “你也赶紧去吃罢。” 虞凝霜边吃边与谷晓星道。 严家人口少,主仆之间没有过于森严的规矩。除了一些只供楚雁君的珍品,绝大多数时候,主人们剩下的饭菜自然就流到了仆从们手上。 虞凝霜又随和,像这种按个算的吃食,她当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儿。其他仆从们应该已经吃上了。 她又嘱咐谷晓星,“早些吃完,早些休息。明日咱们还得起个大早,再去陈木匠那儿一趟打匾额呢。” 谷晓星便问:“娘子,铺子名您终于想好啦?” “没有。”虞凝霜咬着箸尖皱起脸,“但是我今晚必须要想出来,再晚就来不及做了。” 难以置信,万事俱备的如今,虞凝霜其实还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冷饮铺的名字仍没起好。 因为最大的卖点是冷饮,所以“冷饮铺”这三字是确定的,虞凝霜没想好的是前面冠的字。 她从“虞记冷饮铺”“吉庆冷饮铺”这些寻常的,想到什么“雪月梢”“口边消”这些附庸风雅的,却总觉得差点意思。 谷晓星已看虞凝霜薅着头发从早想到晚,难免也跟着心急,于是尝试出主意帮忙。 “还是用人名最简单。娘子名讳中有个‘霜’字,不是和冷饮子很般配吗?娘子何不用自己的名字?” “……霜娘冷饮铺?”虞凝霜便念叨,“凝霜冷饮铺?” 冰和霜自然是搭的。 虞凝霜憨然笑了笑,“也不是不行。” “不行。” 谁也没想到,一直静默的严铄开了口。 “京中妇人开设的店铺如朱娘酒店、曹婆婆肉饼、宋嫂鱼店尽列于肆,但都只以姓氏或称谓为铺名(1)。” 薄唇上下轻轻松松一碰,严铄便将刺人的话射出。 “若是直接以本名为铺名,实在轻薄无礼。” 谷晓星的脸霎时红一块白一块。 她也不知为何替虞凝霜出主意,反倒好像……惹了严铄不悦似的。 来府第二天就被家主责骂,新旧阴影层层叠加,本就胆小的谷晓星眼前一黑,紧张得腿肚子阵阵发软。 而虞凝霜被气得连竹筒饭都吃不下了。 她之前还刚夸过晓星儿,懂些文绉绉风华。现在倒好,严铄一句话,就让孩子丢了好大一个脸面,受了好大一顿惊吓。 第84章 堤坝筑起需经年累月,冲毁则只在一瞬。 虞凝霜只能安抚地握了握谷晓星绞在一起的双手,轻声让她快去后厨,眼看小丫头脚步虚晃着走了,便扭头狠狠剐了严铄一眼。 “你……”她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你本就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我不与你说了。” 她径自起身,也往门口而去。 “你去何处?” 严铄问,而虞凝霜未回。 方才柔软的笑靥和细语果然都是假的,现在那决然翻飞的裙角才是真实。 严铄低头,轻轻启唇,从未宣之于口的两个字,和竹筒饭仍孜孜不倦冒出的热气一同消散在虚空里,没留一丝痕迹。 竹筒饭彻底冷掉了,虞凝霜也没回来。 *——*——* 虞凝霜眼不见为净,离了卧房,便去看望楚雁君。 对方正在吃竹筒饭,对虞凝霜和那竹筒饭都连连夸奖。 楚雁君仍是那样温柔,说话又体贴又动听。 虞凝霜看看她,看看竹子,再恼火地想想严铄,难免在心里可惜好竹出歹笋。 严铄是一点儿没继承他母亲这引人亲近的劲儿。 又陪楚雁君说了一会儿话,相谈甚欢,虞凝霜心里气消去一半。 剩下一半,她便在院里散着步自己哄自己。 有长风穿松而过,萧然成曲,携来栀子花芬芳。 严府这满园景致,小而精,工且雅。虞凝霜每每置身其中,便觉得情怡性悦,稍静下心来思考。 虞凝霜想,亏她之前还敬佩过严铄对妇人行商的见地。 如今一看,那不过也是诱她入这假成婚之局的大饼。 明明说了绝不干涉,现在铺子马上开起来了,他倒是开始嫌这嫌那了。 以本名为铺名太过张扬?是否是觉得这违了妇人之德? 虞凝霜信步踢飞一块小石子。 灵感忽闪,她决定不用自己名字命名了。 但是要用个更张扬的! 必须张扬到底! *——*——* “欸二哥!前面那铺子好多人,是不是终于开业了?咱们去看看热闹?” “看个鸟看!你看我像不像个热闹?” 吴二没好气儿地答,一巴掌拍在同伴汗湿的后背上,又深觉恶心地在他袖子上擦了擦。 “你还不够热啊?还看热闹。贼老天忒毒,今年怎比往年热这老些!” 此二人皆是吉庆坊军巡捕房的铺兵,一名吴二,一唤徐力(2)。刚值完夜班,正是又累又困的时候。因家住得近些,便结伴而归。 昨夜恰轮到吴二在望火塔上眺望。 他站了一夜,时刻警惕京中各处是否有火情,因此尤其疲惫。 这大上午万姓万市的街道,于常人而言是一场欢唱,可于此时的他而言只是噪音。 吴二只想赶紧回家蒙头睡大觉。 可架不住徐力是个好奇的主,硬拽着他往人潮方向而去。 待走近,两人才看清那铺面外的人比他们想象中多许多。 这一片儿二人熟得不能再熟,也知那铺子之前在重新装潢,却并未太在意。 那铺面小小的,怎么会吸引这么多人? 吴二此时也来了兴趣,快走几步眯眼一看,终于看清了那红花缎簇着的匾额。 他大吃一惊,不禁开口嘲讽。 “这名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第31章 开业了、牛乳酥山 “汴京冷饮铺?乖乖, 它咋不叫大宋冷饮铺呢?” 吴二闹嚷嚷地喊,指着那匾额给徐力瞧。 徐力也惊,“嚯!好大的口气!” 吴二则继续锐评。 “什么铺子敢把汴京二字冠在前面?就好像他们家是这汴京城独一份儿似的!” 徐力点头, 如往常一样对他二哥的话深以为然。 打个比方,若是哪一家粮铺敢叫“汴京粮铺”这种龙头老大的名字,岂不是要被同行们把米缸都砸了? 等一下……不对! 徐力看着那匾额上五个大字愣神儿,转而开口。 “二哥,你见过专卖冷饮子的铺子吗?” “没有啊!” “……那、那这不就是独一份儿?” “……还真是。” 哥俩儿站在人群中,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冷饮、冰点那是多金贵的存在啊! 挑担提桶走街卖的小贩只有一两样,就算大酒楼里都只堪堪几种。 怎么能足够支撑起一家铺子呢? 哪怕自己现在就站在这铺子前了, 吴二还是不信。 他颇有几斤反骨, 硬是挤过人群到了最前面, 一定要探个究竟。 这一挤不要紧, 倒是又让他看清店门前一块竹板,上面写着待售的饮子名称。 吴二便发现了城中火情似的激动起来, 又好像那竹板是纵火犯人的罪证, 被他抓个正着。 只见那竹板上只赫然三列字。 第一列为“廿四节气特供”。 第二列为“处暑”。 至于第三列—— “酥山?!” 吴二叫起来,眼中全是不屑。 “这么家小破铺能做酥山?” 第85章 人群中与吴二临近的一位老者, 看吴二穿着生牛皮做的火背心, 便知他身份。虽然有些忌惮他的粗莽模样, 但实在好奇,于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铺军官人,老头子不识字, 也没什么见识。您给说说, 这‘酥山’到底是什么东西?” 吴二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那片从脸连到脖颈的烧疤都跟着皱起来,帮着他使劲儿解释。 “酥山是用乳酥和冰做的。那乳酥自然是牛乳凝出来的。怎么凝的啊?就是、就是……哎!就是可稀罕可稀罕的吃食!是大人们办盛宴时才吃的。” 个中明细, 吴二也是讲不清的,但不妨碍他始终如一地倔强。 “反正啊,就不是这市井小铺子能卖的!肯定是骗人的!” 若说生牛乳、乳酪一类的吃食,在这物华天宝的汴京城也不算顶名贵。 光禄寺就辖管着牛羊司和乳酪院,给禁宫和官宦人家供应各类乳品呢。 便是寻常百姓,舍得多花点钱,也能去远近闻名的王家乳酪吃一碗,或是在街市上买两块乳饼(1)。 吴二怀疑的态度之所以如此坚决,一是因这铺名太张狂,触动了他抬杠的心思。 二是因为酥山不是一般冰点,而是为前朝皇室所钟爱的珍品,流转到了本朝,仍冒着金光似的,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能享用(2)。 吴二的话自然也传到了铺子里。 门板被他的大嗓门带着震动,震到谷晓星脸颊上,让正趴在门上听外面动静的她十分紧张。 “娘子。”她轻唤虞凝霜,“我们快出去罢!快给他们看看,免得污蔑我们呢!” 虞凝霜头都没抬,只又微微调整了一下桌上的蒲编杯垫。 “不急,再等一等。” 说话间,铺外形势果然又有变。 主要是因吴二一顿吵吵,徐力又在边上应和……围观的人群听了,心中也纷纷打起嘀咕。 这铺子莫不是真的以次充好? 用些听起来玄乎的名字,来糊弄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 毕竟吴徐二人高大健壮,压迫感十足,加之是见过些世面的铺兵,所言就更令人信服几分。 人群窸窸嗡嗡议论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在这本就喧闹的街上都尤为突出。 就连只是路过、并未想停留的一些行人,也渐渐被吸引着聚拢过来,抻着头张望,或是一起朝店里喊话。 “不是开业吗?店家人呢?” “鞭炮都放完了!怎么还不出来?” “快让我们大伙看看这酥山呀!” “难不成被说着了?真是在诓骗咱们?” “岂敢诓骗各位——” 正义愤填膺的众人只听一道亮润女声传来,那新刷了亮漆的门扉轻启,随后大开。 众人本想看看说话之人,可一阵清爽的果香就如刚开闸被放出的浪潮一般,浩荡奔涌而来,先一步直扑众人门面。 这香气如此令人愉悦,在将嗅觉完全征用的同时,弱化了其他感官。好似此时街市上的杂闹声响、混沌气味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这一片清清爽爽。 众人还没缓过神,便见那铺中走出一位甚为年轻的娘子来。 她穿一件松绿长褙子,一条浅翠色三涧裙。好一身水佩风裳,真如池波中的清荷,那面庞却明艳,看得众人如一时不察直视了日月,微微目眩,立时忘了如何言语。 美而自知,且完全不因“美”而羞,因“知”而耻,虞凝霜大大方方接受各方视线,又趁着众人稍平静下来的这一阵,笑吟吟开口。 “各位邻里乡亲,小女本姓虞,今日在贵坊宝地开个饮子小铺,万望各位捧场。” “小铺除了日常数样冷热饮子、冰品小点,廿四节气,还各有不同特供。” “而之所以将‘酥山’选做处暑时节的特供,是因为眼下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而酥山最清凉解暑,仅此而已,绝对没有坑骗之意。” “酥山”两字,开关一样让吴二清醒过来。 他到底是个心智坚毅的救火铺兵,未像其他人一样,窃窃讨论的话已经从店铺转移到了这年轻貌美的店家。 听虞凝霜不疾不徐说完,吴二便主动上前揖了一礼。 “虞家娘子,不是我老吴找事。而是这吉庆坊里坐店行商的都是实诚人,最见不得耍小聪明、吹牛皮。你将那板子撤去,本分营生就是。否、否则——” 眼前小娘子生得不止俏丽,行止还和善有礼,吴二其实不忍心苛责。 但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他只能咬着牙,将那冷硬话头往外一掷—— “否则,你这铺子未必开得下去!” 人群中有几个正是附近的商户,对街和左右邻铺的人也有不少探头在看,对吴二的这番话尤其认同。 这几日,他们看这家小铺飞快改装完毕,主事的又一直是个小娘子,难免担心整条街的信誉会被拉低。 这年头做生意,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信誉。 众口如刀,能定一门生意生死。 虞凝霜也深谙此道,知时人在货物品质上的较真儿,于是也不恼,只盈然一笑回应吴二。 “无论那板子撤不撤,您好像都已经认定我做不出酥山。” 第86章 她给谷晓星打个眼色,后者便小心翼翼搬出一张长案来。 虞凝霜转而又问吴二。 “那要是我能做出来,又当如何呢?” 吴二也算敢作敢当,当即拍拍胸脯保证。 “小娘子铺子新开,要用人的地方肯定不少。要是你真把这酥山做出来了——” 他拽过一旁懵怔的徐力,满脸兄友弟恭。 “我兄弟徐力白帮你跑腿一个月!” 徐力:“二哥???” 吴二咧嘴一笑,还挺心细,补充道:“但是他平日还有军巡捕铺的差事,只能轮休的时候来。” 虞凝霜在心里笑翻,送上门的免费劳动力,不要白不要啊! 目前,她的精力和钱财都有限,铺子处在试营业阶段,每日只开正午一前一后两个时辰。 饶是如此,只有她和谷晓星,还是时常忙得脚不着地。 就如昨日,两人是忙到晚上才完成开业准备,相携回府。 更重要的是——因为要隐瞒冰的真实来源,虞凝霜还要小心避着谷晓星。今日她提前出门,叮嘱谷晓星晚她一刻到的铺子,然后便骗她说冰已经送来。 这孩子纯真好哄,又觉得虞凝霜无所不能,一时才没被拆穿。 以后说不定仍要如之前一样,进行一番极限走位装作去冰窖取冰。 长此以往,总要出错漏。 在她有足够的银钱建起一座真正冰窖之前,需要先建立一条瞒天过海的路。 而负责跑腿运货的兵士,就是一个好选择。 虞凝霜思定,再看吴二就觉得他简直可亲可爱,笑容愈加灿烂。 “一个月的白工,您可说定了?” “说定了!”吴二喊,话锋一转又道,“但虞家娘子,你别以为我好糊弄,那酥山我是见过吃过的。” 原来月前,都厢主大人办家宴,其中就有一道酥山压轴上。 吴二和几个铺兵兄弟负责去给那宴席看场子,最后也各分得一小碗酥山。 吴二吃了,只觉得这是广寒宫里才有的仙品,一直念念不忘。 所以今日见到这家小铺居然敢打着“酥山”的旗号,反应才尤其激烈。 吴二不自觉开始回忆起那酥山的味道。 一小勺一小勺的碎冰倒是不打紧,最香的是那悠悠乳香,不愧是精华的酥啊!怎么就那么香—— 嗯? 吴二吸动鼻子,怎么记忆中的香味这么清晰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周围人同时倒吸一口气。 吴二抬眼,只见虞凝霜和谷晓星一左一右,合力抬着一个硕大瓷皿,将其放于门口长案,呈于众人眼前。 “小铺今日冰点——牛乳酥山,请各位惠顾!” 似乎万物静止,只有那晶莹冰山幽幽溢着凉丝丝的仙气儿。 那长形瓷皿中,正是一行绵延起伏的冰沙山,有主峰,有两侧相伴诸峰,顺势连亘而去,一尺多高,近三尺余,好像一副徐徐展开的画卷。 每一个冰粒都在夏日阳光中乍辉乍焕,折射出闪闪的五彩晶光。 而山顶则有虞凝霜亲手滴沥的乳酥。那是介于米白和鹅黄之间的颜色,奶呼呼的可爱。 冰为山,酥为盖,可是这酥山看起来却并不苍白萧瑟。 因为山坡上、尤其是山脚下,都错落有致地插着香花美草。多是柳枝、萱草这类纤细婉转的,并非大红大紫的浓艳,只是或簇成一团,或一枝独秀,默默为这雪山添彩。 这正是酥山这一味冰点的真义—— 既然占了一个“山”字,比起食物,它就更像是一抹精巧的景致,一种奢华的向往,一种将天地之美抓取的豪情,可供人赞叹观赏。 而现场围观众人的反应正完美诠释了这一点。 瞪着眼睛,垫着脚尖,他们不由自主地集体趋向那酥山,既想要好好看一看,又不敢凑得太近,生怕惊动那雪景似的。 于是后面的往前挤,前面的往后压,两相使劲,一道坚固的人墙就将这酥山半包围起来。 “这是真的假的?是能吃的?” “我看着像玉石,不是,像水晶啊!” “咋这么好看,跟盆景一样!” “这、这些都是冰吗?” “什么时候我家也能吃上这样的东西啊!” 众人惊叹之余,还不忘问吴二。 “哎那个铺兵官人,这是酥山吗?” 吴二哪里有神志回答,他整个人已经惊呆了。 众人催促吵闹声中,他怔了半晌,刚想点点头。 因为冒着凉气的细碎冰晶,聚成山丘模样,再淋上乳酥——这确实就是酥山没错。 可是,眼前这座酥山,明显比他在都厢主大人见到的那个还好看百倍。 如果说这一座是天际幻境中的仙山,那都厢主大人家那一座…… 顶多就是村后头光秃秃的小土包! 根本没法相比啊! 吴二下意识连连摇头,被众人瞧见,霎时炸了锅。 只是这一回,风向已经微微改变。 “啊?不是吗?这么好看都不是啊?!” “那酥山得是什么样儿啊苍天啊!” 第87章 “喂你真的见过酥山吗?” “你才是在骗人罢?!” “不是不是!” 吴二涨红了脸,慌得手脚乱甩着解释。 “是酥山!是酥山!我的意思是这酥山太好看了!比我见过那个好看太多!我、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酥山!” 和方才言之凿凿截然不同,吴二现在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但是有趣的是,众人却飞快接受、并且理解了他的说辞。 可不是嘛! 有几个人能见过这么好看的冰点! 便是王子皇孙,说不定都没见过呢! 如今事态分明,马上有人臊吴二和徐力。 “你们瞧不起人家小娘子手艺,现在真相大白啦!刚才打的赌还算不?” “对啊!我们可都听着了!” 吴二一个糙汉子,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声音都因紧张高了几度。 “虞家娘子,是我眼拙,我吴二给你赔个不是。刚才是以为你决计做不出来,才拿我兄弟瞎打了赌。” 听这话起调,虞凝霜还以为他要反悔,没想到吴二接着说。 “我打的赌,到底不能坑他。就由我给你这铺子做一个月白工。卸货抗包,挑水扫地,反正什么累干什么,你尽管把我当骡子使唤!” 见他愿赌服输,虞凝霜也放下心来。 其实,吴二虽然咋呼,可他担心街坊被骗的初心却是好的。 而且就结果来说,还轰轰烈烈给铺子造了势,让虞凝霜就坡下驴,给了这酥山一个完美的亮相。 真正触动虞凝霜的一点是——他是防火救火的铺兵。 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得到虞凝霜一份敬重。 营业性质的微笑便注入了真心实意,虞凝霜一摆手,语气爽快。 “什么白不白工,稍后再说。” 起码不能在大伙儿面前说呀! “没有军巡捕房不论日夜寒暑的辛苦,哪有我们这些商户的安心呢?小女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随意劳烦两位。” “今日相聚就是缘分。这饮子铺属水,您二位则掌火,便如水火相融,咱们军民一家。” “这样,小铺这第一份、第二份酥山,就白送给二位,不取分文!” 这一番话,情理皆通,说得妥帖又体面,引得众人纷纷慨然赞叹。 “说得好!” “好一个军民一家呀!” “你年纪轻,倒是大气嘞!” 声声呼喊声中,其中最感动的当然还是吴徐二人。 维持这座都城正常运转的大小兵丁,少说也有十数种。 而军巡捕房的铺兵,显然就是最吃力不讨好那一种。 其他兵丁,比如那查勘摊子铺子是否占道、扰民的街道司,多多少少都能吃些小贩们的“孝敬”。 可他们铺兵平日里是负责防火的。默然付出的人,最容易被忽略和遗忘。 没出事时,谁闲着没事儿来搭理? 真出了事,又来不及搭理,且奖惩自有府衙说了算,与百姓无关。 加上军巡捕房铺兵选的皆是体格最强健的,一个个形貌唬人…… 常人见了他们,先是惊,再是惧,进而自发远去。 何尝会这样,将他们当众咏赞? 吴二只觉得眼眶发热,“娘子仗义!我们一定叫弟兄们来捧场!” 徐力则一个劲儿点头,已经有些没出息地要掉眼泪了。 瞧他们这样,虞凝霜含笑谢过,忽然又有了一个好主意,当即拍板。 “往后,凡是军巡捕房的诸位光临小店,一律让利两成,以慰各位辛劳!” 她这样承诺,倒也不怕有人冒充。 因为就如吴徐二人,军巡捕房的每一位铺兵都配有专门的火背心,让人一眼便能认出。 生牛皮制成的火背心不仅防水隔火,还标注了编号和姓名。 这是为了救火时,能辨别各人职责、查实各人功绩过错,以及防止贼人混入其中,趁火打劫、偷盗。 虞凝霜知道,防火救火实在是最危险、最辛苦的职责了,又亲见吴二那一大片麻癞癞的烧疤,心里也唏嘘。 在现世时,她常看到给环卫工人、交警等送食物饮料的公益活动,深觉很有意义。 她现在实力不足,只能承诺这“两成”小惠。 但是等以后步上正轨,说不定可以做到更好。 不止是为了回馈社会,更是为了能换取贤名美誉。 尽管说她是个沽名钓誉的俗人也罢,但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正是她安身立命的核心。 只要义举能被百姓传颂,或者更幸运些,得了官方嘉奖…… 那时候,别管她是谁家女、谁家妇,好名声都会自动帮她扫清前路。 而虞凝霜现在要做的,就是借力拼命往前走。 铺兵非官非吏,却也是市井间一番势力,与之交好,百利而无一害。 见吴徐二人似被定住似的不动弹,虞凝霜便更热情地邀请。 她拿着谷晓星递来的小皿,从那酥山山坡上刮下满满一份冰沙,从山顶舀浓浓一勺乳酥,再浇上蜜糖,亲手递给吴二。 第88章 被身后人一推,吴二才如梦初醒。 让利一举虽小,给的面子却极大,这是将所有铺兵当做座上宾,予以殊待。 吴二心里激动,小心万千地接过那碗酥山,又和徐力一同,被请往铺内就坐。 眼看那酥山实在诱人,围观人群就有实在馋的,虽然觉得这样一碗至少要百十来文,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价格。 谁料,价格却比他预想中要低。 “酥山加了乳酥,自然贵些,每份九十文钱。” 虞凝霜答,“但小铺也有另两种冰点,只需五十文。还有几样饮子,十几文就喝得。” 原来各种价格都有! 本在观望的众人便都蠢蠢欲动,马上有几个跟着一起进了铺子。 汴京冷饮铺,赢了一个热闹闹的开门红。 *——*——* 府衙偏堂一处,并不像府衙其他地方有冰鉴送凉。 好在严铄备上一小玉炉,那澹澹烟波,将沉水香清润的香气轻飏,抵消了几分暑气。 除了他偶尔翻动书卷之声,整个小屋落针可闻。 他并不是每日都去巡街。 事实上,他若过于频繁地巡街,便惹得其他几司不满,大概是恼恨他明明是个虚职,偏没事找事,要去他们的领地转悠。 于是在值上时,严铄有大半的时间,只藏身这安静的案牍库,翻看各类黄册甲册,兼诉讼卷宗。 陈小豆则会在案旁侍候笔墨,或是完成严铄给他布置的学习任务。 陈小豆理解阿郎想让他尽快掌握读写的苦心,往常都很用功。 今日,他却明显心不在焉。 字帖上大字没描几个,倒是已经往窗边窜了好几趟,打着帘子往外瞧。 严铄无声睨了他好几回,他却浑然不觉,最后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出了声。 “今日可真热,偏让娘子开业赶上了!她忙着,又叫日头晒着,再中暑了可怎么办?” 陈小豆说着,仿佛恨不得生出一双千里眼来,隔着几个坊巷看清虞凝霜铺子情状。 看也白看,他唯有嘟囔着安慰自己。 “热点也好。开的是饮子铺嘛,越热生意越好嘛。” 这些话音落到严铄耳中,又在他心中不知过了多少弯绕,撞了多少结节,最终化成一声略显突兀的翻书声,“撕拉”响彻这静室。 “她并非我真正的娘子,也不是你真正的主母。” 严铄神色凉凉,看着那仍在望天兴叹的陈小豆,觉得他还是课业太少了。 “你倒是上心。” 诚然,陈小豆是个机灵的少年郎。 然再机灵,也只是个未识情愁的少年郎。 因此,他没觉得严铄这句话,与平日那些不咸不淡呵责他的话有什么不同,自然也没往心里去,而是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脸。 “阿郎,小的岂不知您二位是假成婚呐?可婚是假的,相处却是真的。这些日子,娘子常给小的们做饮子、赏吃食。卜婆婆扭了腰,白婶子女儿生病,娘子都帮衬着、关心着。娘子疼人,我们做下人的也心疼娘子,当然盼着她好呀!” 婚是假的,相处却是真的。 嘴整日闲不住的话痨少年,此时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忽然就击入严铄心间。 而他下一句话,则直接将严铄的心击穿了。 “看天色,宋嬷嬷应该快到吉庆坊了罢?也不知道娘子会不会喜欢我们的贺礼。” 严铄一怔,“你们给她送了贺礼?” “那是自然!” 陈小豆挺胸答,侃侃而谈。 “娘子开铺子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送贺礼呢!院里大伙儿你三十,我四十,一起凑了点钱,由宋嬷嬷牵头偷偷买了个礼物,今日给娘子送去!” 陈小豆叨叨起来没完。 “大娘子也送了啊,还有福寿郎,画了一幅画呢。今日都由宋嬷嬷一起带过去。” “对了,小的还听晓星儿说,娘子有几位友人,今日也会带贺礼去捧场。好像是她从前卖饮子时认识的,还有……” 陈小豆掰着手指头数完,仍没听到严铄回应。 他扭头,终于见到自家阿郎脸色奇怪。那眉峰叠着窘迫,眼波透着茫然,陈小豆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陈小豆恍然,谨小慎微地试探。 “阿郎,您不会……不会没给娘子准备贺礼罢?” 第32章 受欢迎、两种冰沙 吴二徐力打头的一众食客, 进到这汴京冷饮铺方知内有乾坤。 不大的厅堂,分外的干净清爽。 竹桌纱窗,蒲垫瓷杯, 均不是什么贵价之物,摆到一处却是天然去雕饰的和谐。 此时,那股浓烈果香的来源也尽然分明—— 原来是房柱都挂着精巧的络子,每个络子里面则网着香橼。 那些香橼黄灿灿的,像是一个个亮灯笼,源源不断往外释放芳香。 正是虞凝霜之前请香婆布置的。 吴二听说这是讲究人家用来熏帐子的方法。他四下张望,发现这虞家娘子还真是大手笔, 竟然直接熏了整个屋子。 效果也确实非常好。 清冽的幽香自四面八方而来, 将食客们团团围绕, 让他们不自觉地深吸着气嘴角上翘, 心情也莫名放松下来。 第89章 唯二紧张的就是吴二和徐力了。 众目所瞩,他们扭捏地将自己沉重的身躯落到竹板凳上,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 用蒲扇似的大手拿起了小瓷勺。 一勺酥山,被颤颤送入口中, 吴二顷刻瞪大了眼睛。 没有缓冲的余地, 浓郁的乳香直接在口中炸开。 而那冰沙, 如松散的新雪一般,吃起来竟然有干爽之感。 冰是水做的,又怎么会和“干爽”搭边? 可事实就是如此, 因此吴二才尤其惊讶。 似聚非聚, 那些极细的冰有一种沙沙的口感, 那是一种略发涩的、吸附在舌面上的力量。 当然,这种状态也只存在了一瞬间。 马上, 冰沙尽数融化在舌尖,化作一缕柔滑沁入心田。一片冰凉凉中,甜蜜的蜜香和乳香愈发幽深,让人回味不绝。 众人只见吴徐二人的手同时一顿,而后又同时飞快地刨了起来。 令人目不暇接的动作中,顷刻,那酥山就被吃去大半。 众人馋得直流口水,滚动着喉头催促。 “怎么样啊?” “和我们说说味道。” “哎呦你俩别光顾着吃啊!” 可吴二埋头摇摇手不说话,只顾大口大口地吃。直到皿底只剩一丁点儿,才反应过来,万分珍重地将它们蒯起来。 “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冰!还有这个乳酥!”吴二咂着舌慢慢品,“实在是太香了!” “当然香了!” 为了给虞凝霜长脸,谷晓星努力压下怯懦抢答,又颇自豪地解释起来。 “那可是我家娘子打了两个多时辰牛乳才出的酥。” 确实,虞凝霜现在看到那乳酥的“山顶”,手腕还条件反射似的酸疼。 这酥的制取,虞凝霜采用的是原始的“抨酥法”(1)。 虽然方法源远流长,但做起来实在是不容易。 而众人总听说乳品各种制取甚是麻烦,此时难免邀着虞凝霜好好讲一讲。 “倒也不难。” 虞凝霜笑笑,看着众人的殷切模样,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刘姥姥讲如何做“茄鲞”的凤姐。 只是,凤姐那一句“这也不难”,大概真的是她这个天生富贵人,漫不经心的随口之言。 可虞凝霜却要强装出云淡风轻,死要面子地絮絮讲开。 “要先去买生鲜的好牛乳……” 某种程度上讲,在这古代倒是极适合自制各种酪、酥。 因为这里的牛乳没有经过脱脂、均质等工业化处理,满满都是奶香和丰润的油脂。 虞凝霜先其将在外静置了一天,直到日头西斜,那时油脂稳定上浮,已在表面形成了略微浓稠发酵、接近为“酪”的奶油。 而后,在将其慢慢加热的过程中,虞凝霜一直用一个镂空的木勺对其反复抨打。 渐渐的,金黄色的乳脂凝结,漂浮到表面,被一捧捧掬起,再淋沥、挤压,成了一团团的酥。 和牧民们做酥油的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就是将牛乳中的乳脂分离、提取出来。 夏秋之交,正是牛羊膘肥体壮之际,牛乳最丰美,出油率也高。 饶是如此,好几斤的生牛乳,虞凝霜最后也只得了巴掌大的一块乳酥,被她如珠如宝地恨不得供起来。 这才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样做出的酥香气四溢,虞凝霜已经很满意。 唯独有一个问题——这油酥热时是流动的融金一般,可要是遇到冰冷的沙冰,就会凝结成一层硬壳壳糊在上面,既不美观,口感也大打折扣。 为此,虞凝霜便在其中加了糯米粉、自制的绿豆淀粉、牛乳和蜂蜜,仔细调整,才得到这浓稠却仍能缓缓流动的完美状态。 众人惊诧,原来那乳酥山顶做起来竟这般费力! 怪不得要卖八十文呢! 值! 马上就有两三人也点了牛乳酥山,谷晓星赶忙给他们盛。 可八十文一份冰点,对大多数人还是过于奢侈,虞凝霜便适时又介绍起店里另两种冰点。 她往后厨去而又回,双手中已各托了一个小盘。 众人定睛细瞧,只见那小盘上也是冰沙之山,但是以果汁果肉代替了乳酥。 既然失了“酥”这个灵魂,这两份便只是普通沙冰。它们虽没有一整座大酥山气派,然而那一座小山丘堆得圆润润,还怪可爱的。 更招人喜欢的是它们被果汁染了颜色,一色玫红,一色浅绿。 原来那梅红色的,就是用的杨梅;浅绿的,则是甜瓜。 这些冰晶就是最好的晕染载体,将果汁颜色自然地晕开,深浅参差,隐映陆离。 每一种又各用了颜色相合的水果花切做点缀。比如那杨梅的,便用了一颗嫣红的樱桃、两片浅粉的桃瓣、一勺鹅黄的黄梅酱,另有几片嫩绿的薄荷叶子,实在是好看非常。 虞凝霜展示道:“这就是之前与各位说的另两样冰点。不加乳酥,价格便急降到五十文。也是非常爽口的。” 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 这两种口味的冰沙,因一份粉嫩嫩似春山,一份碧盈盈似夏山,便一份叫“春山如笑”,一份叫“夏山如滴”。 第90章 价格实在,又是满满一份冰,这两份冰沙一经亮相,便引得铺里铺外的人都来买。 再一问,还有更便宜的三样饮子,为荔枝膏水、金杏渴水和绿豆百合汤,都是虞凝霜擅长的,也早准备好了。 谷晓星将这三个半人高的大坛搬到檐下,手边另有一装了冰碴的小冰鉴。 其中绿豆百合汤是热饮,价格最低。另两种则是冰饮,凡是来买的,谷晓星便用竹碗满盛一碗,再舀一勺冰碴进去。 而虞凝霜则负责在后厨做春山、夏山两份冰沙。 说是她做,实际上她没费什么力。 水果等配料早准备好,而沙冰则直接叫系统帮她变到现实中来,又快捷又方便,虞凝霜等着摆盘就行。 【宿主!生意真好啊!依据现在的趋势,我估算您今天营业额至少可以达到七两。】 “能这么多吗?”虞凝霜喜不自胜,“那就借统崽你的吉言啦!” 今日所有成本项里,最高的就是那一两银子的牛乳,而所有的水果、配料加一起还不到五百文。 若是营业额真能达到七两,就算再摊去租金和柴火的钱……最保守估计,岂不是一天的净利润就有近五两?! 虞凝霜被这暴利砸昏了头,开心得恨不得系统能幻化出实体来,好让她抱着抡几圈。 “统崽!谢谢你给我变冰块!” 【宿主,感谢您帮我收集冷漠值!】 一人一统本来就感情日益深厚,现在还成了共同奋斗的战友,可谓是双向奔赴。 虞凝霜正开心得在后厨瞎蹦跶,忽听谷晓星高声唤她,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回到前堂,见到的却是宋嬷嬷。 “贺娘子开业大喜!” 宋嬷嬷笑容满面,直将怀中捧的、手里拎的礼物朝虞凝霜比划。 “老奴替大娘子、福寿郎,还有府里大伙儿来给您送贺礼。” 虞凝霜万万没想到,同住在不大的严府中,彼此间走动也频繁,他们居然费了心思结结实实把她瞒住,准备了这样的惊喜。 扭头看谷晓星,谷晓星也正捂着嘴偷笑,性格冷静如虞凝霜,也一时感动得手在围裙上蹭啊蹭的不知所措。 宋嬷嬷先献上的是楚雁君的贺礼。 那是一个十分漂亮吸睛的花篮。 见到虞凝霜惊艳的表情,宋嬷嬷也跟着感慨。 “大娘子插花的手艺是一绝,只是老奴也好些年没得见了。” 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这四般闲雅事,楚雁君均是手到擒来。只是身体不允,这些年不常做了。 这一回,为着给虞凝霜的铺子添彩,倒是撑着病躯完成了这一件花篮。 纤纤一掐花儿,摆弄起来本不费什么力气,只是为保证花朵新美,时间上就急促得很。 虞凝霜想通这一点,忙问,“母亲可累着了?” 宋嬷嬷笑意深深,想娘子果然是个细心又贴心的。无论那花多美,她先关注的始终是插花的人。 宋嬷嬷便答,“累是累着一些,但自打娘子嫁进来,大娘子便将您当亲闺女似的。您高兴了,大娘子必然也开怀。” 确实,这些鲜花均是清晨采买来,楚雁君便紧锣密鼓地制作起来,中间还因为劳累休息了一刻,再加上最后的修剪定型……所以才折腾到现在才送来。 一送来,便是这花枝交映,暗香盈动,将斑斓的色彩洒满了柜台,虞凝霜不禁赞叹着欣赏那花篮。 花篮以数朵七月花神——蜀葵为主体。 浓粉色的蜀葵艳冠群芳,花型舒展又大方,茎枝挺拔,再辅以栀子、百合、石榴花等时令的鲜美花朵,在精美的藤篮花器中迎风笑闹,荟聚了一整个夏天的明媚欢快(2)。 至于严澄的礼物,也不知是他们母子商量好的,还是英雄所见略同的巧合——他送了一副果篮图。 还是那高超的丹青技艺,画中的果子仿佛滴着晨露。虞凝霜准备将其好好装裱一番,挂在铺里刚好。 仆从们集资买的则是一把算盘,实用,寓意也美。 虞凝霜就在宋嬷嬷“祝娘子日进斗金”的祝福中,欢喜地收下。 “娘子的夫家真是有心啊!” “之前不知道会送贺礼吗?” “那花是真好看!” 铺里的客人们一边喝冰饮,一边看热闹,虽不知这虞娘子是谁家媳妇,但起码现在看来——那还真是个体面有礼的人家。 本来呀,婆家能放她出来抛头露面行商,就已经很难得了。 居然还特意送了礼,这份心意就更难得了! 夸完那素未谋面的婆家人,他们才想起暗自夸一夸虞凝霜来。 容貌光艳,处事大方,又做一手好饮子会挣钱。这样的媳妇,也难怪夫家上下爱重,连仆从们都用心送一份礼。 其实,因此世梳妆风俗,难从发式、衣装看出婚否,所以乍一见虞凝霜,难免有人怦然起了别样的心思。 比如坐在角落一桌的两位年轻郎君,自宋嬷嬷上门,其中一位穿襕衫的就蔫头耷脑的,引得他的同伴揶揄笑个不停。 这襕衫郎君也没什么坏心思。 第91章 只是年轻的双目易被五色所迷,爱美之心亦不能禁也,走在街上惊鸿一瞥,便迷迷糊糊拽着同伴进了这冷饮铺。 就算多番听谷晓星叫虞凝霜“娘子”,襕衫郎君也心怀侥幸。 就算眼看着夫家来给虞凝霜送礼,他仍打起精神认真分析。 送礼的人是她婆母、小叔和下边人,没听哪样是她夫君送的啊! 襕衫郎君是真没什么坏心思的,就只是很合理地推断—— 万一、万一她夫君没了呢? 万一她是个美丽又可怜的小寡妇呢?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铺中食客都在为严家送的礼起哄、祝贺,搅得襕衫郎君脑子发热……再看看虞凝霜因和宋嬷嬷笑谈而愈发盛放的眉眼,他便趁乱鼓起勇气,半开玩笑半真心地发问。 “虞娘子,你家夫君送了你什么贺礼啊?” 这问题一出,马上有人应和。 “对啊送的什么?” “肯定更具巧思罢?” “我家夫君啊。” 虞凝霜眨眨眼,浓黑的睫毛似被轻轻拨挑的灯芯,忽闪之间,眸光便如银纱灯更亮。 神态、语气和动作,无一不是符合所有人构想的羞憨,她张口就来。 “他送的,自也不是那价值千金的。只是我们夫妻俩敝帚自珍,就不说出来让大伙儿笑话了。” 襕衫郎君最后那一点旖旎情思,也被虞凝霜这幸福万分的模样消去了。 他低头见眼前一碗酥山,只觉得这不是冰渣,而是自己碎成渣子的少男之心。 也不知哪家的郎君,祖上积了大德娶到这样的娘子。 不管是谁,他最好对这娘子爱如珍宝,百依百顺。 襕衫郎君泄恨似的狠狠吃下一大口冰沙。 否则啊,要是让她受了半分委屈,那夫君肯定会遭报应的! *——*——* 虞凝霜下了血本,请系统用六公斤冰块制成沙冰,才成就了那牛乳酥山。 酥山总共卖出近四十份,且这四十份都是在不到一刻钟时间内全部售罄的。 这个最大噱头没了,可冷饮铺中的人只增不减。 更不用提那走量最快的三种便宜的饮子,谷晓星的手就没停过。很快,她就把那三坛饮子舀见了底,而面前还排着十来人的队。 虞全胜和许宝花带着一双小的过来时,正见到这红红火火的场景。 虽然铺子重装过程中,他们也来看过几次,但是现在亲见顺利开张,他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在这古代,虞全胜和许宝花这样一对父母,已经是虞凝霜走了大运才得到的。 然而疼爱女儿如他们,也尚未能理解虞凝霜所有、所获虽离不开他们的帮助,但更是一件独属于她自己的、值得被郑重庆祝的事情…… 一家人之间送什么礼啊?夫妻俩这就没带贺礼来,倒是带了不少邻里们送的礼物。 作为青槐巷的大娘婶子杀手,虞凝霜的人气一如既往地稳定,未因离家出嫁而有丝毫滑坡。 东家半块咸肉,西家一篮红薯,连带着一句句的问候和祝福…… 虞家夫妻就这么大包小裹、拖家带口地来到了铺前,一下子撞进虞凝霜眼中。 “阿娘!阿爹!” 虞凝霜提着裙快步而来,红色的鞭炮碎屑像是裙摆掉落的花瓣,和着尘土翻飞。 “小雪儿又长高了,来让阿姐抱抱。” 虞凝霜一把抱起妹妹,捏一捏那轻软衣料下、越发肉乎的小胳膊,欣慰得很。 “阿姐!我好想你!阿姐开铺子了好厉害!” 姐妹俩亲亲热热贴到一起,而虞川见到虞凝霜,则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先坦白。 “阿姐,都是我睡过头了,要不然还能早点来。” 虞含雪搭腔,“阿兄昨夜学到好晚。” “可不是,川儿最近太用功了,天天点灯熬油的,霜儿,你快说说他,总不能把身体累坏了呀。” 虞凝霜听了,马上努力板起脸,帮着许宝花教育起虞川来。 别的人家,恨不得儿郎读起书来头悬梁锥刺股的。 自家阿姐却好,天色稍暗一点儿就将他往桌下赶,虞川回回想挑灯夜读都跟做贼似的。被抓了几回,就这么被爹娘告官一样告到阿姐这儿来了。 一定是因为知道他最听阿姐的话罢。 但是这件事上,虞川有自己的坚持。 他必须奋发图强,无论是钱还是权,都尽快尽可能多地抓入手中,好将阿姐从严铄身边解救出来啊! 那强迫人成亲的大魔头,一定会遭报应的! 虞川愤恨不已地想着,面上却装乖哄过了虞凝霜。 因虞凝霜教训他这一番话,他听得多了,渐渐也知怎么应对。 虞凝霜大概也想不到,最会糊弄人的她倒是被亲弟弟糊弄了一回。看着懂事可爱的弟弟,她硬装也是装不久冷脸的,这便喜盈盈引着家人往后厨去。 那儿有她特意给他们留的特供版酥山。 虞川和虞含雪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虞凝霜做出的好吃食。 第92章 从小到大,隔三差五,阿姐总会尽己所能,像用最普通的彩线绣出最精妙的花样一般,用最廉价的食材,为他们做出所有小伙伴见所未见的、羡慕不已的美味。 但是这一次,看到眼前浇了足量的浓郁乳酥的酥山,兄妹俩还是目瞪口呆。 虞凝霜虽然自诩是个有良心的商人,但是面对家人当然尽可能偏心优待,给他们加了许多乳酥,又配上一个四格果盘,里面全是精选的品质最佳的鲜果切。 虞家人一路急忙赶来,早就已经热得汗湿脊背,便如在盛夏一头扎入凉湖畅游一样,一头扎进那甜蜜蜜的酥山,敞怀吃了起来。 虞全胜和虞川已经被这醇美的滋味震得说不出话来,而虞含雪一如往常是个捧场的小太阳,一边吃一边拼命地夸。 看着她那小模样,虞凝霜只想要把全世间最好吃的东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唯有许宝花还没动口,反而抬起袖子给虞凝霜擦擦汗,又道,“霜儿,你这一份卖不少钱呢罢?我和你阿爹吃一份就行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阿娘你尽管吃。” 虞凝霜哭笑不得,直接舀一大勺送到许宝花嘴里,由衷期望她能赚大钱,而阿娘再不用为钱财畏首畏尾那一日能尽快到来。 明明是卖饮子的,可虞凝霜这一大早忙到连口水都没喝上。 现在眼看家人吃得开心,她也跟着吃了几块水果,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在青槐巷的日子,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在一起吃喝。 虞凝霜咬着一个鲜嫩的杨梅,露出一个隐秘又满足的微笑。 就如同给许宝花开的鞋履铺一样,她又建立起一个阵地。 虽说和严铄婚前约法三章中,明确过虞凝霜会常回娘家,严铄也同意了。 然而他之前那对铺子名字颇有微词的样子,极大削减了虞凝霜对他的信任。 人心难测,万一某天他真的变卦了,只要这个铺子仍在,哪怕她不能常回娘家,家人仍可以常来见面,不受限制。 谷晓星一个人顾不过前堂,虞凝霜不能久待,安顿好家人便先回去招呼客人,居然又见熟人——是之前她在田家杂煎撒暂时,结识的两位熟客。 人家回回都买她的冰饮子,偶尔还给几文赏钱,很是和善大方。 据他们说,是之前听田六姐讲起虞凝霜会开饮子铺,正好顺路来看看。 虞凝霜感念这份情谊,当即请两位就坐,先各送一碗绿豆百合汤。 这绿豆汤是全程盖着锅盖小火熬的,又因将豆子充分泡了一晚上才煮,所以煮制时间不需太长,最后的成品就还保留着那恬淡清新的豆绿色,间杂几枚软糯的白色百合,温乎乎的,正适合入口。 汤色略浑浊,但这是绿豆熬煮到位的标志,那些细腻的豆瓤或静悬,或沉底,轻轻一晃,又如山间浓白的雾气一样翻涌起来。 两位熟客勺子也不用,都直接捧起就喝了大半碗,砸了咂嘴,不约而同地想“就是这个味道!” 也不知怎的,反正这虞娘子做的饮子,就是比别处好喝。 两人仰头闷光了绿豆汤,缓过气来,才与虞凝霜道,“我们上月去田家杂煎吃饭,还总听六姐念叨你呢。” “我也想六姐了,这些日子实在没得空回去看看。”虞凝霜不无遗憾地回答。 成婚的一个来月,关于没能再去田家杂煎卖饮子这一点,她也深感可惜。 既可惜和田六姐的说笑时光,又可惜她本该挣到的那些钱财。 三人正在寒暄,却是说六姐,六姐到,那提着红纸礼盒迈门槛的,不是田六姐又是谁? 铺内食客只见虞凝霜这小小一铺,倒是往来昌盛,全是来恭贺和送礼的,可见店家娘子八方玲珑的好人缘,心中愈加高看几分。 而虞凝霜惊喜万分迎上去。 许久未见,四手相握,两片丹心,自又是好一阵子热络亲昵。 因见只有田六姐一人,而她夫君没来,虞凝霜便随口问。 “马大哥呢?他近来可好?” 田六姐的笑容停滞一瞬,“挺好,都好!” 她复更灿烂地笑起来,将礼盒塞到虞凝霜手里。 “这是我俩给你的贺礼,快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只铜铸的金蟾摆件,正适合让它趴在柜台帮着聚宝。 虞凝霜连声道谢,本来也想将田六姐好好款待一番,没想到她来去匆忙,送了礼,说了话,便直道“另有要事”而告辞,虞凝霜怎么也阻拦不住。 田六姐就这么走了,而那两位熟客还没走,反而又和虞凝霜点了一份春山如笑、一份夏山如滴。 虞凝霜应了点单往后厨而去,正听身后那两位熟客闲聊。 “说起来,我怎么觉得好些天没见到田六姐了。” “我前日刚去的田家杂煎。诶……是咯,我也没见到。” 虞凝霜眸光一转,将这话记在了心上。 她向来擅体察人情,观田六姐举止,再联系熟客们的话,忽隐隐有不安预感。 “田家杂煎”是田六姐的父亲辛苦开拓的,经营小半辈子才积攒下一点名声。如今在这汴京城中,若单提起燠肉、燠面一类川味吃食,田家杂煎也算排得上号。 第93章 田老爹去世,铺子就被传到田六姐和她那入赘的夫婿马坚手里。 从此,田六姐主外,负责招待客人和采买等一应杂事;马坚主内,负责在后厨烹饪。 夫妻俩分工明确,向来是缺一不可,田六姐怎么会总也不在铺子里呢? 直到虞凝霜送走那两位熟客,她也没得出问题的答案,之后便一直忧心此事,以致回了严府,和严铄说话时仍是心不在焉。 “抱歉,什么?” 虞凝霜晃晃头回神,睫毛尽力托举着沉重的眼皮。 “我刚才没听清。” 严铄暗叹于心,果然,自己那一番起承转合、拐弯抹角暗示要送虞凝霜开业贺礼的话,她是一丁点儿也没听进去。 可看着她脸上那抹被疲惫和暑热侵袭而来的绯色,严铄又连半分脾气也起不来。 他只能近乎自暴自弃地直白发问。 “我说,铺子新开,你想要什么贺礼?” 第33章 井华水、铺兵帮忙 虞凝霜惊讶反问, “你为什么要送我贺礼?” 严铄轻咳,顾左右而言他,说出一个他自以为正确的“事实”做掩护。 “我听闻府中所有人都给你送了贺礼。” “不是所有人啊!”虞凝霜诚挚且无辜地点破真相。 “那黄郎中就没送。” 严铄:“……” 他知虞凝霜厌恶黄郎中, 自两人初见就结下梁子。 母亲咳嗽,虞凝霜便送止咳平喘的甘草话梅。且那甘草还是二人神交已久的证明,明明是一样在各种意义上都应景的巧思礼物,但是被黄郎中批评得一文不值。 她的心情,严铄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虞凝霜心中已然沦落到和黄郎中一样了—— 毫不被在意,能被如此轻巧地拿起和放下。如同漫长旅途中无趣而不变的风景, 会偶尔撇一眼, 但是不会多占她一丝心神。 就是这种眼神。 又见虞凝霜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便复低头整理今日收到的礼物, 这个瞬间,严铄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落后得有多么彻底。 被无措和不甘同时撕扯, 严铄急于说些什么弥补。 然而在这从未有过的情感冲击下, 向来不会聊天的他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首先想到的,是为黄郎中说话以修正虞凝霜对他的印象, 如此, 自己的地位或许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严铄便道:“黄郎中医术高超、医德充沛, 他整日忙于母亲病症,想来是没时间替你准备礼物。” “好像我惜的要似的。” 虞凝霜一嗤,不觉笑出声来。 “况且真要论照看母亲, 谁能忙得过李嬷嬷去?李嬷嬷那可是寸步不离守着的。” 至于那黄鼠狼…… “医术”方面虞凝霜还不敢轻易置评, 但一句“医德充沛”可是会折了他的寿。 她也不想冤枉好人, 所以这一个月来谨慎观察,发现黄鼠狼除了早晚给楚雁君请脉, 其他时间都见不到人影,几乎不在府里。 他甚至连煎药、送药都不管,只交给兢兢业业的仆妇们。 虞凝霜时不时往后厨跑去做吃食,竟一次未见他那贵足临这贱地。 据李嬷嬷说,黄鼠狼刚来府中做客卿时,也算恭谨负责,随时在后罩房候着。 只是,楚雁君一直是那个不好不坏的状态。不出十天,他便渐渐懈怠,整日只例行公事诊脉,然后便往勾栏听曲、瓦舍喝酒去了。 而这几日,他的行动轨迹却有了某种让虞凝霜深感嫌憎的改变—— 自打虞凝霜将谷晓星带回来,在府中偶遇黄鼠狼的次数似是莫名增多了。 明明之前总抓不见他人影。 可这几日,在垂花厅、在花园里,总能撞到他。而对方虽只与她客套说话,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却锥子似的,直往谷晓星身上凿。 虞凝霜嫁来严府一个月,一直为冷饮铺分心,尚未抓到黄鼠狼在楚雁君那边的错处,又敏锐察觉他对小姑娘猥琐的心思。 于是如今提起他就犯恶心,恼怒地想着不能再拖,再与严铄说话,语气里就染着几分不客气。 “黄郎中既千般万般好,夫君只管学他就是。想来你也没什么功夫给我准备贺礼,何必麻烦呢?” 严铄一时语竭。 他从来没有这样,上赶着给人送过礼物。 更没有上赶着送礼还送不出去…… 确实不知如何应对,他唯有暂且静言肃容,看着虞凝霜将今日收的礼物登记造册。 它们大都被直接留在了铺里,唯独青槐巷的大伙儿送的,零散得很,且有些是暂用不上的,虞凝霜一一记下来,是为了之后挨家回礼。 撂笔,她又拖来自己专用的一个柳藤大箱子,将礼物一一装进去。 严铄看得真切。 在那箱中,一侧是楚雁君这些日子送给虞凝霜的东西。 无论是和田玉的獬豸摆件,还是建窑的星曜油滴茶盏,都原封不动地整齐收着。 这是应着虞凝霜之前所说,她离府之日会“全数奉还”。 另一侧,则正被那些廉价的礼物填装。 第94章 一对釉色都没上均匀的瓷碗、一个大概出自孩童之手的蒲编兔子……都被虞凝霜小心地放了进去。 这箱子中,一侧金昭玉粹,一侧鸡零狗碎,分明如泾渭。 正是这样的分明,让严铄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希望自己的礼物被放在哪一侧。 只要能被那双眼睛含笑注视过,被那双手真正温柔而珍重的摩挲过…… 就算要和那些黯淡的、干枯的、杂乱的俗物为伍,好像也未尝不可。 而不是被整装妥帖,随时准备还回来。 严铄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贪心之人。 但是现在,他发现他不仅希望自己的礼物能被虞凝霜真正接受,还希望它能堂堂正正现于众目。 念及此,他便稳着声线,坚持道,“是你说的,做戏做全套。外人还好,若是母亲问起我是否送你开业贺礼,你当如何回答?” 虞凝霜被自己掷出的回旋镖扎到,一时无法反驳,不想多和严铄多一分交流的心思就这么被他冠冕堂皇地掐灭。 “铺中正堂可有柜架?我也送你一份贺礼,你摆在明面。” “啊?”虞凝霜大为惊奇,“这就不用了罢?” 还得摆出去啊? 亏她今日还很完美地把这一茬糊弄过去了,与客人说了夫君送的是他们夫妻自珍之物…… 虞凝霜在心中碎碎念,严铄却已将事情敲定,转身去了书房。 虞凝霜看一眼他的背影,深感奇怪。 说话的人是她自己,收礼的人是她自己。 但不知怎么,她就是觉得有些别扭。 被迫收礼,她还是头一遭。 算了,他要送就送好了。 虞凝霜忽然也有些好奇,严铄会送什么。 *——*——* 翌日清晨,虞凝霜看望完楚雁君,正赶上蔡厨娘来严府。 虞凝霜便去和她说了会儿话,又看了她为楚雁君准备的下个月的食单。 因为楚雁君的饮食需被严格把控,所以蔡厨娘便每月将食单提前备好。 虞凝霜见那食单上所列诸项,分则各为精品,合则搭配得宜,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不禁连声夸赞。 只是因上面菜肴品类非常多,她难免不解发问。 “母亲用得完这些菜肴吗?” 楚雁君本就吃得少,且蔡厨娘一个月大概也就来七、八回,可那单子上竟有大几十样,实在是太多了。 蔡厨娘听了只是苦笑。 “最后也做不了几道,都要叫黄郎中划了。娘子心系大娘子,盼她胃口好,您这关自然好过;黄郎中嘛,嗨,方方面面看得却严些,他那关自然不好过。” 示好和示弱都点到为止,蔡厨娘不再深说。楚大娘子多好的人呢,又和她有同乡之谊,她是真的尽心竭力了,从没想要偷工躲懒。 只是在楚大娘子的事情上,很多时候想使力气,有人都不让她使。 蔡厨娘暗自摇头,只能点着那单子上一列字叹。 “今日去市集,就我常去那家禽物行啊,有一批三年的老鸭出笼,多难得呢。若是能给大娘子炖个四物鸭汤喝该多好。只可惜这些食补的,哎呀尤其带药材的,黄郎中必然不允。” “鸭子三年成药,确实难得。” 虞凝霜悠悠扬起唇角,“劳烦蔡厨娘还是买一只来,我做给夫君喝,总行了罢?”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时候让那老帮菜歇菜了。 而虞凝霜入府月余,与婆母小叔互换真心,更与仆从们相处融洽,得了他们一致的信任和偏爱。 时机已然成熟。 那黄鼠狼管得实在太多。 虞凝霜可不想再看他在这府中八面威风,上下蹦跶了。 *——*——* 打点完毕府中诸事,虞凝霜和谷晓星拿着昨天新做的酥油出了门,往冷饮铺而去。 冷饮铺所在的吉庆坊,以及与之相邻的六林坊,都与市集相接,热闹得很。 是以这一路走来,烤胡饼、羊汤、鱼杂面、水煎包子……或浓辛、或醇香,各式各样的味道通通往虞凝霜鼻子里钻,就算已吃过丰盛的朝食,此时都难免嘴馋。 又途径一青伞小摊,见小贩正在卖莲子羹。 其实,如这样支一大青伞,摆三五小木凳,才是此时售卖饮子的常见操作,虞凝霜不由得停住脚步观察。 那应是新煨的莲子羹,仍装在砂罐里,细细冒着热气。舀一勺出来,晶润的汤汁挂在勺上,包在莲子上。 那一颗颗圆胖的莲子并非雪白,而是带着一点天然的米白,看起来格外温润。 虽说没什么其他装点,但是这原汁原味应该不错。 虞凝霜就给谷晓星买了一碗。 她按着诚惶诚恐的小丫头肩膀,安置她坐下,又悄声与她解释。 “咱们是开饮子铺的,自然得尝尝别家怎么做的,取众家之所长嘛。你且好好品尝,慢慢吃,大概一刻钟后再去铺子,到时告诉我感想如何。” 既然是娘子给自己布置的课业,谷晓星的惶然就少了几分,对这种从未接受过的善意也多了几分坦然。 而且她明白,就如昨日一样,虞凝霜要先独自在铺中准备一番。 第95章 在谷晓星心中,娘子能做出那么精致的冰点,必然是有什么独家秘方,绝不可为外人知晓。 她每天担心再被卖,于是恪守本分。虞凝霜吩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让她管的,她则半分不敢染指。 谷晓星当即连连点头,让虞凝霜放心,目送她远走之后,才郑重地端起了那瓷碗。 且说虞凝霜又走过三条街,却远远瞧见自家铺子门口竟围了一群壮汉。 她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对方来者不善,脑中随即推演了数种缘由和应对,深吸着气缓步上前。 出乎意料,在得知她就是店主的时候,这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壮汉,通通变成了温驯的巨型犬,笑容满面地自我介绍。 “虞娘子,我们哥儿几个都是军巡捕铺的,听吴二哥说了你家这饮子铺,特意过来瞧瞧!” 原来昨日吴二徐力受了盛情款待,一出铺子是家也不回了,身体也不困不累了,精神抖擞径直原路返回了军巡捕铺,将这汴京冷饮铺的事情告诉了同僚们。 铺兵们听了,十分敬佩虞凝霜的气度,惊讶感动之情与吴徐二人如出一辙;又实在好奇他们口中那天上有、地下无的冰饮子,赶上今日轮休,这便过来捧场,顺道完成吴二哥那“多多帮衬人家”的嘱咐。 虞凝霜自然欢迎。没想到,那两位还真是说到做到,一下就整出这么大阵仗。 虽铺子尚未挂幡营业,她仍将众人迎前堂就坐,避避太阳,自己则要往后厨去准备。 铺兵们也意识到似来得太早,反而给店家娘子添了麻烦,颇为不好意思。 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好几个见了虞凝霜就涨红了脸话连都不会说了,自然见不得她独自辛苦,加之还有吴二哥的嘱托…… “虞娘子,我帮你挑水!” “那我砍柴好了!” “需要生火吗?” 铺兵们就这么帮着虞凝霜里里外外忙活起来。 活儿都让他们抢了,虞凝霜只能假意去地窖取了冰,然后就默默地举着刀,在后厨切切水果、修修花草。 大概是古人都这样,非常看重只可在家族和师门中传承的“秘方”“独门诀窍”,铺兵们和谷晓星一样,极有分寸,既看虞凝霜关着门,便不打扰,只在小院里热火朝天地卖力气。 李嬷嬷等人总担心虞凝霜和谷晓星二人顾不过来这铺子,总念叨着要来帮忙,其实实属多虑。 绝大多数饮子的原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偶尔有绿豆百合汤那样需要现熬煮的,剩下的,无非就是摆弄各种水果等小料。 要说作为饮子铺最繁重的工作,当然还是打水、烧水。 而这铺子小院里,最得虞凝霜心的便是那一口井。 商市之街,自然常有水车来回,卖水给各个铺子。 但虞凝霜占着这口井,就省了不少银钱和精力。 每日,她和谷晓星在吱呀呀的辘轳声中轮流打水,填满小仓里的大水缸,以供使用。 就这么点儿正经活计,虞凝霜并不嫌累。 这可比她从前在青槐巷,天不亮就匆忙去巷口的水井打水悠闲多了。 她要强,又瞎讲究,总要第一个去,这样才能打到第一提水。 经过一夜沉淀,初汲的第一提水叫“井华水”,是井水精华,是该给一家尊长享用的水。 更有甚者,中医认为其功大于诸水,最适合煎药炼丹。譬如严府中,楚雁君的一切药品都由这井华水煎制、送服。 不止如此,这水也能和未落地的霜雪、雨露一同被冠个“无根水”之名,足见其洁净可贵。 只是,当时的虞凝霜可不是如文人雅士那般,有烹雪煮茶、集露酿酒的闲情逸致,也不是为了煎药。 她争这第一提水,只因为它确实最清澈,杂质最少,三餐的饮食都要靠它。 身为一个有着现世常识素养的人,她不管那些花里胡哨的风雅和功效,只是尽力为家人寻来最干净的水源而已。 许是正因如此,与邻家那些时不时就得痢疾、腹泻的孩子们不同,虞川和虞含雪很少生病。 可是虞家一家五口,一提水又哪里能够? 日常的盥洗、扫洒,便没有这珍贵的井华水可用。 每日清晨,虞凝霜需要在家和巷口之间挑着水来回数趟,才能打够一家所用。用时,也总是滴滴珍惜,不敢有丁点儿浪费。 可是现在,她忽然就自己拥有一口水井,水也源源不断用不完似的。 因为昨日售卖很大一部分是冰,那三样饮子还没用去一缸水。 铺兵们更是不惜力气,很快就帮虞凝霜将另外两大缸也装满了。 想来也是,打水、装水、送水这些事,他们可是专业的。 虞凝霜听说军巡捕铺里常备许多水囊用于救火,甚至已经有了和现代喷射水枪异曲同工之妙的水铳式唧筒,可以伸缩喷水(1)。 虞凝霜深觉神奇,但还一直没亲眼见过。 而她现在亲见的,只是铺兵们手脚麻利又热情高涨,不仅帮她储了足够好几天用的水,恨不得连柴都劈出好几垛了! 小小的冷饮铺,哪还有什么活儿可供他们霍霍? 第96章 虞凝霜忙兑出一大壶金杏渴水让他们停手歇歇,再将人往前堂里赶。 正巧,此时谷晓星抵达了铺子,打眼就见自家娘子被一群精壮汉子簇着说说笑笑,她吓了一大跳。 就她以往所受教育来讲,由于娘子已经嫁人,此举似尤为不妥。虽是虞凝霜挑选的,但谷晓星归根结底算是严府的奴仆,她的身契也在李嬷嬷那里压着…… 按理说,谷晓星应该时时刻刻为严府着想才是。 然而,比起那一位她想起来都打怵的冰冷家主,会温柔地对她笑、和她说话,还给她买好吃的的娘子,才是谷晓星真正想跟随的人。 谷晓星歪头,看着巧笑倩兮与人说话的虞凝霜,觉得只要娘子高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就算有一天娘子要和人偷情,她谷晓星也会坚定地替她把风! 此时的虞凝霜还不知,相处不过几日,她这看起来怯弱纯真的小女使,不仅已经暗暗把心偏到天上去,还冒出了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想法。 她把愣住的谷晓星叫进后厨帮忙。 今日的酥山已经做出大致的轮廓,两人一边看着锅里煮的绿豆百合汤,一边装饰着酥山聊着天。 “怎么样晓星儿,那莲子羹好吃吗?” 虞凝霜之前,是为了让谷晓星安心吃莲子羹,才用那竞品分析的任务做顺道的借口。但是小丫头勤勤恳恳,还真的异常认真地品尝了,向虞凝霜努力汇报。 “好吃!虽然简简单单的,但是那莲子可好吃了,又糯又嫩,店家说是新下来的莲子呢。” “他是在蒲安桥那一片买的,说往城里运的莲子都是先打那儿过,最好最鲜的莲子就在那儿被截了。” 还真别说,大概是因为从小流转市井,谷晓星不声不响的呆萌外表下,是一颗擅长察言观色的玲珑心。 她不仅能从色香味多方分析那碗莲子羹,还暗自记下店家夸耀自家货源的话,就连她在那小摊这段时间来了多少客人,其中有几个似是回头客都记得清楚。 虞凝霜听她念叨着,忽然被提了醒—— 新莲子上市也有一段时间了,再不吃,便赶不上这口鲜嫩了。 关于冷饮铺的经营,虞凝霜设计的是以依托二十四节气推出的精品特供为主,再以一些更家常、更便宜的品类为辅。 听起来颇具巧思,其实虞凝霜知道——这简直最省心不过了。 风不误信,花不违期,天地山川早给出了答案,她只要遵循季节风物轮转的规则,就能找到最适合的食材。 光阴匆匆流转,再过几天就是白露节气,虞凝霜正在构思新的节气特供。 既然说到莲子,那她必然不会放过。提到了莲子,自然又淋漓带出藕、菱角、马蹄等等一串儿美味的水生美味来。 虞凝霜疏忽一笑,计上心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起她曾在金雀楼因冰碗子受到的羞辱……也是时候发起一场小巧而精准的复仇了。 *——*——* 有了铺兵们的帮忙,今日汴京冷饮铺早了一刻钟迎客。 因昨日牛乳酥山那一时无两的风头,略有些名气传出去,今日铺外居然就有了等待的客人。 “今日还有牛乳酥山吗?” “先给我来一碗杨梅膏水!” “刘兄,确定是这一家吗?这铺子好小啊。” 店门一开,心急的食客们便蜂拥而入,和厅堂里已坐着的铺兵们一同将小小的铺子填满了,各个都嗷嗷待哺,真诚地像是一群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托。 陈小豆带着严铄的贺礼,嘚嘚瑟瑟走到这铺前的时候,刚好见到这景象。 生意红火,他也跟着开心,喜洋洋混入其中,趁虞凝霜不备,蹦出来给了她一个惊喜。 “娘子,小的替阿郎来给您送贺礼啦!这可是阿郎珍藏的——” 然而马上,陈小豆就笑不出来了。 他瞪大眼睛,在那些铺兵朝这边看来时,终于也看清了他们。 铺兵们也认出了他,互相交谈几句,便“噌”地一下全站了起来,立时像是一座座连绵的山岿巍耸立,将这前堂中的光照都遮去一半。 陈小豆这么瘦弱的一个少年郎,不仅不怯,反而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打铺兵们的头似的。 “你们这些莽夫!怎么在我家娘子的铺里?!是不是来找茬的!” 第34章 炖羊排、严澄出门 “娘子!那些铺兵肯定不怀好意, 您搭理他们做什么呀?” 到了晚间,回了严府,与虞凝霜、严铄同处东厢房中时, 陈小豆还处于义愤填膺的状态,直和虞凝霜告状。 虞凝霜也无语又无奈。 瞧她这运气,蓄意交好的军巡捕铺兵们,居然和严铄算是对家。 以致今日陈小豆和铺兵们在冷饮铺里一见面,便剑拔弩张的。 “行了,小豆子,本也算你大喊着挑衅在先。” 虞凝霜扶额, “再说, 最后人家也没怎么样你。” “那是他们在您面前装相!” 陈小豆做起鬼脸, “往常巡街时遇上了, 他们可从不给我们好脸子。上个月,就上个月!还故意撞我呢!什么人啊!就是一群粗鄙的莽夫!” 第97章 “陈小豆。”严铄连名带姓呵止他。 “公务上意见相左是常事。我可有教你夹带私情, 背地里恶语相加?” 陈小豆挨了骂, 老实不少,只是表情看起来还是愤愤。 这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啊, 虞凝霜摇头暗叹。 “小豆子, 铺兵们不过是偶尔来帮忙, 哪比得上你聪明又得力,娘子我心里难道不知?今日不是还给你吃了牛乳酥山,那些铺兵们可是眼睛都看直了。” 陈小豆听了, 仿佛醇香的滋味又回到了舌尖, 也马上眯着眼睛笑起来。 也是, 他不无得意地想。 娘子肯定还是向着他的呀! 当他和铺兵们对峙时,娘子也是先来哄他, 还给他拿了铺里最贵的牛乳酥山来吃。 铺兵不是正规编制的“士兵”,每月所得俸钱和米粮更少些,因此大多数喝的都是一碗最便宜的冰饮子,也有两三个一咬牙点了沙冰。 但是迄今为止,他们中还没有人吃过牛乳酥山。 那一份牛乳酥山,倒是幻化成了多种身份。 比如它是吴二、徐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谈资。让他们在铺兵中牛哄哄地稳居关于“汴京冷饮铺”的讨论中心。 比如它成了吉庆坊的标志性美食,常有人寻来,或是遣了仆从来排队购买这限量的美味。 又比如,在不久的将来,它成为了城中检验老饕们的标准。连汴京冷饮铺的牛乳酥山都没吃过,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见过世面?! 而现在,它则作为被偏爱和优待的证明,让陈小豆在讨厌的铺兵们面前赚足了面子,满足了他幼稚的胜负欲。 陈小豆想起来就觉得开心,麻利地收了夕食碗盘,与谷晓星一同退下了。 屋内骤然安静。 七月底了,白昼渐短,此时只剩夕阳最后一缕,执着穿过院里密匝匝树荫轻触窗棂,转瞬,又巴着绿纱无力地滑了下去。 虞凝霜呷一口清茶,思绪漫游。 想起铺兵们得知她是严铄娘子时,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她就头疼。 她可不想失去这么优质的免费劳动力,也不知人家以后还愿不愿意来? 这么一想,难免就有些埋怨严铄。 其实,他究竟为何与军巡捕铺交恶,虞凝霜还不得而知,也不想触霉头去问。 可耳畔忽听泠然清音,竟是严铄自己解释了起来。 “今夏少雨,天干物燥,城中民居商户毗连无隙,本就多有风烛患事,其中又以吉庆坊以及其周边坊市为甚。尤其吉庆坊,单五月一月内就有大小火事四起,总计三死七伤。” 严铄寥寥数语,将事情因果讲明。 “因此上月月例呈状中,我详陈此情,倒是惹得军巡捕铺那边不快。” 城中的军巡捕,均在侍卫亲军步军司治下,分管此事的那一位谢统领是今年春新上任的,是个盛气傲世的年轻人,又出身显赫矜贵,听不得这过于直接的指摘。 官员之间龃龉不合,到底还能把那牙咬住了,维持彼此体面;下面的人却各为其主,以致相看两厌。 偏双方又都有巡街的职责,时不时打了照面,都恨不得互相啐一口。 说实话,能同朝为官,并不是正缘,绝大多数是孽缘。与同僚不合,如严铄所说,是再平常不过。 然而亲口向虞凝霜说出,就像是亲手指出己身的瑕点,让严铄的声音都带上几分不自知的忐忑。 可虞凝霜听了,并没像平常那样直接怼他,反倒是细思半晌,才悠悠叹着气开了口。 “我那铺子租金较行情便宜不少,就是因吉庆坊一带是旧街。那屋宅嘛,确实又老又密,更别提还连着大片商铺。这样地界,更易发生火事也是自然。你那呈状很有道理,一片忧民真心,不该被针对。” 未察觉严铄微微睁大的眼睛,虞凝霜端着茶盏继续。 “你是对的,可铺兵们也无辜啊。天下难道有盼着起火的铺兵吗?到时候冲锋陷阵的不还是他们?哎,今日他们还跟我说,今年他们已经折了两个弟兄了,都是年纪轻轻地就那么死在火海里呀。” 虞凝霜擅长感他人所感,又有现世的思想,在这个话题上,自然就比常人有更多、更深沉的感慨。 “究竟为何吉庆坊火事频发,可是人员不足?可是器具不足?你不呈状,而呈议,如何呢?你写个什么《防火十议》,总比横加指责要好,也不会寒了铺兵们的心。” 随着这番话起起伏伏的音韵,严铄眸波一同闪动,如同明河翻雪,雪将消尽,隐隐露出几分春将至的暖。 自相识以来,这应该是虞凝霜最可能看到严铄笑容的一瞬。 可叹他压抑得深,终是没露出笑意,唯有骤低下头掩住眼中的颤动,有些突兀地问虞凝霜。 “对了,方才你还没回答……可还喜欢那贺礼?” 虞凝霜这才想起,本来两人聊起来的契机,就是严铄忽然问她“可还喜欢那贺礼?” 结果陈小豆“嗷”一嗓子想起了被铺兵们支配的恐惧,情真意切地告起状来,就这么将话题岔出了二里地远。 第98章 “你那贺礼啊,”虞凝霜笑起来,“还真不赖,谢了。” 严铄差陈小豆送来的,是他珍藏的一套青瓷罐。 共十二只,每只手掌大小,色如雨过天青,透而不飘,妍而不妖。虞凝霜以指尖轻敲,听得那音如清泉漱石。 再细看,原来每一只上纹样都不同。 梅花、桃花、石榴……乃是将十二个月每月的花神细致雕刻其上,蕴在清亮的釉色里。 都说金有价,玉无价,虞凝霜觉得这似玉的瓷器更是无价。 万物自化,百形千态,当然美极。可人作为万物之灵,又能制出自己的天地。 世人也许更以玉为风雅,但虞凝霜是个完完全全的实用主义者,比起天然的玉石,瓷器这种精巧的工艺和构思的结晶,确实更受她喜爱。 且她之后正好还要开发一些茶饮,这茶叶罐很实用。 严铄这个人无趣得紧,她还以为他要送她几本之乎者也的大部头,没想到却是这样秀丽优雅的一汪汪碧色。 其实一开始,严铄还真想送书,因他发现虞凝霜很爱看书。 但既然是铺子开业的贺礼,母亲和弟弟送的皆可装点铺面,连仆从们送的算盘,也是开店所需,就不能偏离了这用途。 而这又不仅是开业的贺礼,也是他送虞凝霜的第一份礼物,于是一份带着不自知的郑重,严铄最后费了心思选了那套瓷罐。 这套瓷罐精美异常,在虞凝霜看来是可以进博物馆的水平。她爱不释手的同时,又有着拿人手短的心虚。 照着她和严铄的协议,她不会收取额外财物,这份用于营造“夫妻恩爱”假象的贺礼,之后也是要原样归还的。 偏偏这套瓷罐和她之前收的那些金玉首饰、丝绸衣料不同,确实得了她真心喜欢。 可就算再喜欢,虞凝霜也只能憾然拽出自己的小账册,要将这一项记上。 “等一下。”严铄忽然出言阻止。 修长的手指按在那小册上,像是几株皓白的植茎,将要生出纠缠的枝芽,探向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手。 “不用……不用算那么清楚。” 他难得打了磕绊,又飞快收回了手,只道,“算来算去,徒费时间。”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不甚光彩,严铄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可虞凝霜还是听清楚了—— “那贺礼且当我真的送你了,你要是心怀疑虑,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啊? 自己会有他想要交换的东西? 虞凝霜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做反应,严铄已经马上补充了解释。 “隔三差五,我遣小豆去你铺里,你拿一碗饮子与我就是。” “饮子?” 虞凝霜下意识反问,严铄却再不回答,只是低头喝茶。她愣了一瞬,便飞速计算起来。 那一套茶叶罐怎么看至少也得三、四十两,且就算她有钱去买,也没门路买到这样精品。 而她最多只要和严铄做三年夫妻,一年最多给他送个百八十回饮子,成本才几个钱啊? 粗略一算,也知这个交易是非常合算的。 “没问题!” 虞凝霜占了便宜,便一口答应。 又想起汴京冷饮铺和府衙相隔还是挺远的,难免笑道“只是要辛苦小豆子了。” 严铄却答:“他去了,你又要请他吃牛乳酥山,想来他不觉得辛苦。” 虞凝霜骤然看向严铄。 他这话明显是在坑陈小豆了,还莫名幽怨,但是不知怎的,虞凝霜隐约觉得他心情不错。而她最会顺杆爬,马上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话说我这几天也淘换了一些摆件之类,有这些东西一点点装饰,铺子倒是越来越像样。” “虽已开业,但是要慢慢修整的地方可太多了。我托我阿娘设计新的蒲编餐垫,这几天还在找工匠打新的冰鉴,院里也要种些花草。这桩桩件件虽然琐碎,但是挺有意思的。后日我弟弟学堂放假,我也歇业一日,叫他来冷饮铺玩。我就想着……” 虞凝霜顿了顿,仔细瞧着严铄的神色图穷匕见。 “……就想着,要不让福寿郎也来我铺子里,让他出来透透气?” 严铄实实在在愣住,完全没想过虞凝霜会有这个想法。 见他没有当场反对,虞凝霜便将语气又软了几分,刻意以这轻松去打消他的疑虑。 “都是年纪相仿的小郎君,也好一起玩闹嘛。” 而且恰逢虞凝霜要开发新的节气特供,种种测试的食材她都定好了,正准备带着孩子们一起当个小课题研究,不仅最后有的吃,想必还会逸趣横生。 虞凝霜又保证严澄只在后厨,不见生人,再由宋嬷嬷全程保驾护航。 这么尽力劝下来,严铄终于点了点头。 *——*——* 虽然牛乳酥山可谓开门彩的大功臣,但虞凝霜仍是卸磨杀驴地期盼处暑快点过去,她好将这家伙撤掉。 只因为在没有多余人手的现在,那乳酥做起来实在麻烦。 五日一候,十五日一节气,说快也快,转眼,还剩两日就到白露。 第99章 也是这一日,虞凝霜、谷晓星和宋嬷嬷一起带着严澄往汴京冷饮铺而去。 严澄已经几年没出过府门。怕街上杂乱吓到他,众人还特意租了马车,悟得严严实实。 结果严澄自己撩着车帘往外看,眼中全是惊奇和好奇。 虞凝霜看着,心中越发庆幸自己带他外出的决定。只要能小心与他人接触、与世情接轨,她相信严澄慢慢能得好转。 到了冷饮铺,严澄更是到处摸、到处看,见后厨堆的丰富食材,不禁心生期待。 因他之前和虞凝霜一起做冰点,觉得十分有趣,这便片刻不离地黏着她,只等着她什么时候一声令下,他好再有机会。 虞凝霜哭笑不得,摸着他的头商量。 “先让阿嫂把这羊排炖上,炖得软烂我们昼食好吃。然后就带你做冰饮子。冰饮子也要饭后才能吃,知道吗?” 严澄乖乖听从了,静静看着虞凝霜剁羊排。 因冷饮铺营业是午时前后一个时辰,正赶上饭点儿,所以虞凝霜很少在铺里做饭,都是随手在这街上买点包子、汤面填饱肚子即可。 今日为了三个小家伙,却是不能再糊弄了,虞凝霜便买了一斤上好羊排。 虽然天气仍炎热,可早已正经入秋,正是吃羊肉的时候。 这回买的羊排可谓新鲜至极,肉红脂白,连焯水都不用,否则反倒失了那醇香风味。 虞凝霜直接起锅,葱段、姜片、蒜瓣,将这些浓辛的香料尽数足量下入热油爆香,然后将切成小块的羊排也放进去翻炒,羊肉丰腴独特的膻香立时充满了小屋。 肉染上淡淡褐色,便一次性加满水,用小火慢慢炖煮。 宋嬷嬷帮着切了山药和胡萝卜,只等着稍后一同入那砂锅。 肉刚炖上,就赶上虞全胜送一双儿女过来了。 虞凝霜围裙都来不及摘便快步去迎,见爷仨儿坐着一架驴拉的平板车而来。 这是虞凝霜用这些日子挣的钱给家里新添的大件,当时可把虞含雪乐坏了。 自从出狱将养几日,虞全胜便依虞凝霜所说辞了那皂吏之职,现在全方位扑在鞋履铺上,帮着许宝花经营。 今日驾车来,也是因为他稍后要直接去郊外收货。 “那阿爹就先走了啊。” 虞全胜将一对小的交到虞凝霜手里,调转驴头就着急忙慌要走。 “还能赶上和你大舅家一起吃昼食嘞。” 虞凝霜的大舅和大姨两家都在南郊。 自从许宝花的鞋履铺稳定经营起来,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虞凝霜就将大舅大姨也发展成了鞋履铺的供货商。 作为许宝花的一母同胞,这两人本来也都擅长蒲编的。 而且南郊水草丰茂,他们不仅负责自己编,还负责割、晒蒲草。 这源头而来的蒲草使得成本大降。 虞全胜每旬去取一回蒲草,就足够其他所有蒲编娘子军使用,她们编的蒲履,再由虞家统一销售。 如此下来,青槐巷的许多人家,只需挤出些零碎时间编蒲履,每月就能多挣大几百文。 至于出力最多的许家大舅大姨,自然挣得也最多。 虞凝霜上回见她大舅大姨还是今年年节,就连婚礼都没叫他们过来。实在是因为她成婚成得仓促,且不出于她真心。 如今这一算,居然也有半年没见了。 许宝花这对兄姐,都是极为温厚淳朴的长辈,对虞凝霜姐弟三人也很好,虽不得见,但时常惦念。 而之前是因各自生计所累,才没有经常团聚的余裕,如今却大不相同了。 虞凝霜忙去后厨,兑了满满一大壶金杏渴水让虞全胜带过去,再搭一篮子水果,又让虞全胜和两家商量商量,八月中秋接他们来城中一起过节。 虞全胜对大女儿向来言听计从,笑着一一应下,挥鞭而去。 临走还特意嘱托,千万等他回来接两个小的回家,莫让他们自己走。说最近不太平,又有杀千刀的拐孩子,邻居屠大叔家的小孙子就差点被人当街抱走。 虞凝霜便赶忙带孩子们进了铺子。 她特意在前堂稍作停留,低声交代弟妹严澄的与众不同,让他们言语谨慎些。 结果虞含雪见到严澄,第一句就是“福寿郎哥哥,我阿姐说你不会说话呀?” 虞凝霜拍着脑门要昏过去之前,虞含雪已经拽住严澄的衣袖,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用要哭出来的声音问。 “那你是不是嗓子坏了呀?这些糖都给你吃,是对嗓子好的,你吃了就会好了!” 说着,她就用忙乱的小手,献宝一样将自己装糖果的小荷包打开,碎碎念叨着“这是秋梨膏糖,这个、这个好像是枇杷糖……都是阿姐给我做的。” 虞凝霜眼见着严澄面色从一瞬间的苍白,开始变得红扑扑的,又在虞含雪的盛情推荐下吃了一颗枇杷糖,不禁长舒一口气。 小雪儿,她想,不愧是你! 其实,虞含雪深有乃姐风范,早就是青槐巷全员喜爱的开心果,为了和她玩而争抢的小郎君们能从巷头排到巷尾。无论何时有她在,就不会冷场。 第100章 至于虞川,就算因为讨厌严铄的关系,刚开始时对严澄没有那么热情,一旦见了面有了真正的交集,很快也熟络起来,别别扭扭地打了招呼,还颇自豪地给严澄讲虞凝霜是怎么做的那些润喉糖果。 气氛和谐,虞凝霜和宋嬷嬷相视一笑,开始布置今日的任务。 “白露时节的新冰点,我想的是做冰碗子,所以我们先来做一些准备。” 食材虞凝霜都买好了,都是极好的佳品。比如那莲子就如之前谷晓星探听到的消息,从蒲安桥那一片买的。 她直接买的莲蓬,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了。那些青绿色的莲蓬盈盈可爱,子房饱满,如蚌壳吐明珠,指尖一拨弄,就能得到一颗圆润洁白的莲子。 三个大人就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剥莲子,还有马蹄和菱角。 虞凝霜特别注意严澄,见他虽因为富裕出身没沾过这杂活,但是非常认真,凑在虞川边上看他怎么做。 至于虞含雪,那一双还分不过瓣来的小手实在没什么可指望,她还一边剥一边偷吃,只逗得众人哈哈笑,连严澄都忍不住弯起嘴角。 穿堂风潇潇而过,在某些瞬间,那些水中精灵的清新味道居然压过了浓郁的羊肉香,如一件轻纱将众人一起笼住,若即若离地联结起来。 虞凝霜时间掐得刚好,这边食材准备得差不多,那边羊排已炖到软烂,正好可吃了。 那大锅上还架着一蒸笼,直接将米饭也蒸得一锅出。 趁着宋嬷嬷忙着挪桌、摆碗,闲不下来的虞凝霜又将一截莲藕“唰唰唰”切薄片,加了些糖、醋稍一翻炒。 转眼之间,一道受孩子欢迎且非常下饭的糖醋藕片就做成了。 这道菜开胃又解腻,正好配那浓醇的炖羊排。 再搭上一碟香辣萝卜干、一碟酸豇豆,就是完美的一顿昼食。 众人冒着精光的殷切眼神中,虞凝霜拿着大勺给他们挨个盛了羊排。 那羊排切得方正,每一块都带着恰到好处的薄薄一层肥肉和筋膜,肥腴而不腻,被炖得肉烂骨酥,只需用舌头一顶就得到一整块喷香的肉。 那肉丝丝分明,每一寸都柔嫩而饱满,将鲜美的肉汁在舌尖弥漫开来。 根本不用加多余的调料,只需一块好肉,就能演化成如此细腻而又丰富的滋味,每一口都充满了肉质的鲜嫩和天然的美味。 山药和胡萝卜也是点睛之笔。 在蔬菜和肉类同炖时,前者往往沦为陪衬,可这道菜却不同。 山药细糯,胡萝卜柔软,它们淡淡的甜味又与羊排的肉香相互融合,形成了一种令人惊艳的组合。 要说这些山药和胡萝卜,曾被快刀切做滚刀块儿,本来也算是铁骨铮铮。 但是经过长时间的炖煮,早已经被磨圆了棱角,变的圆润而模糊。 也正是这种模糊,让它们变得尤其美味——不仅本体软乎乎的入口即化,那些软糯的纤维还融到汤汁里,让汤汁也变成了绝对不容错过的精华。 虞凝霜发现严澄就挺会吃的——和只会疯狂先挑肉吃的虞含雪,以及老老实实一口菜、一口饭的虞川都不同,严澄将汤汁先淋到饭里,将那浓稠的奶白色汤汁和米饭均匀一拌,然后才攒足劲儿似的吃了满满一大口,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见被虞凝霜看到了,他还颇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低头苦吃起来。 虞凝霜被逗笑,“福寿郎这办法好,我也来拌饭试试。” “我也要!我也要!”虞含雪跟着学,捧着饭碗凑到锅边。 炖时不是当汤锅炖的,所以汤汁不算太多,虞凝霜绕着锅底蒯了一圈儿,才集齐一大勺汤汁稳稳浇到小妹的饭碗里。 米饭得了油水,霎时被浸润得亮晶晶,一如虞含雪亮晶晶的眼睛,叫着“好好吃啊”大口吃起来。 虞凝霜又给她夹了好几块肉,盼着她多吃。 两个小郎君更是不遑多让,风卷残云般,先来一口酸酸甜甜的糖醋藕片,再吃一口粉粉糯糯的山药,筷子纷飞,连虞凝霜这几个大人都要避其锋芒。 尤其是严澄,竟足足吃了两大碗饭。 今日蒸的是地瓜饭,是将地瓜切小块和米一起蒸的。 这回买的地瓜品质很好,金灿灿的,又非常甜糯可口,虞凝霜便与宋嬷嬷合计起来。 “也该存秋菜了。这家地瓜真不错,我看福寿郎也爱吃,咱们稍后去买它个两百斤放府里。” “娘子真是未雨绸缪,现在就想着冬藏了。” 宋嬷嬷连连点头应,“好,回去就让卜家大郎去采买。” 夏秋的丰饶全挂在枝头,抬手就能摘到无数,吃到心满意足。 可自然的慷慨到底短暂,只要寒风一起,这些种类丰富的水果、蔬菜很快就会被吹落,统一变成落地即化为虚无的人参果,杳无踪影,只留下天地一片肃萧。 想要在冬天也吃到合意的菜肴,必须要老早就开始行动才行。 恰巧,这是统管全家人衣食住行的虞凝霜最擅长的。 只不过今年尤其不同,她还要管着情况更复杂的严府,更重要的是,还要给自己的冷饮铺存够物资。 第101章 地瓜耐储,又能当菜,又能当饭。 甚至能做点心零食,比如晒干了做红薯干,做拔丝地瓜,或者搓成芋圆搭配各种冰点、饮子……地瓜做法多样,简直是整个冬天最可靠的美食了,当然应该放在采买首列。 虞凝霜又问宋嬷嬷往常府中都贮什么秋菜,各贮藏多少斤,一般花费多少银钱,大伙儿都爱吃什么……样样记在心里。 两人有来有回地聊着,谷晓星和三个孩子则心无旁骛地吃喝。 大锅炖菜就是这样,那些氤氲热气和暖浓浓的汤汁,总能令人感到无比的舒适和满足。 一顿饭,所有人都吃的满嘴流油,肚腹服帖。 吃完一轮,还有一轮。 吃饭前煨的一炉冰糖莲子这时好了,鲜莲子软而不散,吸饱了糖汁之后,变得更饱满鲜嫩,还被赋予了真正珍珠一样亮泽的光芒。 虞凝霜舀出几颗,吹了好一阵热气,才塞到孩子们嘴里,也让他们甜到了心里。 小小的冰糖莲子,却是冰碗子的主角之一,虞凝霜笑着将偷吃的小手挨个拍过,开始带着孩子们设计冰碗子。 此时众人还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后,他们于这个下午一同用心搭配出的冰碗子,由于物美价廉、配料丰富,一经推出就广受好评,让汴京冷饮铺的名字进一步响彻汴京。 然而,也不出意料的,让铺子遭遇了第一次被陷害的危机。 第35章 卤毛豆、胭脂藕片 “我投杨梅汁一票!因为我最喜欢吃杨梅了!” 虞含雪一边欢快地喊着, 一边将手中一枚小石子放在装了杨梅的小碟子前。 “好,小雪儿投完了。福寿郎,你呢?” 虞凝霜弯下身, 搭着严澄的肩膀,耐心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几种用来给胭脂藕染色的汁水,在颜色方面,你觉得哪一种最合适?” 严澄握紧手中的小石子,绕着摆了候选项的小桌相看许久,最后郑重地把票投给了红苋菜。 “确实,红苋菜这粉色尤其鲜亮呢。” 虞凝霜朝严澄点点头, 让虞川也投了票, 又问, “宋嬷嬷, 你呢?” “啊?啊!” 忽然被点到的宋嬷嬷失了平日的稳重,如同被老师叫去黑板做数学题的学生一样, 一时慌乱起来。 “老奴啊……我看看, 和福寿郎一样罢!” 宋嬷嬷也用小石子标记了自己的选择,抬头, 就见严澄正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宋嬷嬷心都要融化了, 马上也喜笑颜开。 娘子怎么总有这么些新奇的法子, 她想,能把福寿郎哄得这么开心? 此时此刻,虞凝霜正带着众人做实验。 起因是冰碗子里要用到一味“胭脂藕片”做装饰, 她就准备了杨梅汁、红苋菜汁、红紫苏汁以及玫瑰花汁。 用这数种不同的汁水来现场浸藕片, 然后让众人从颜色和味道两个角度投票, 选出他们认为最适合的汁水。 作为主厨,要说虞凝霜心中没有最佳答案, 那肯定是假的。 但是比起一个完美的食材,她觉得大家一起玩闹着、思考着选出来的食材才更有意义。这才不辞力气的举办了这场小小的“选举”。 效果如此出色,孩子们都十分积极,连谷晓星和宋嬷嬷都觉得有趣,不自觉讨论了起来,虞含雪更是已经因为虞川和她选的不一样,嘟着嘴撒娇闹腾了。 众人基于颜色投完票,这又要开始品尝,从味道上评个高下。 虞凝霜准备得极有仪式感,还一本正经地邀请众人挨个入场,依次品尝。 尝完一份还要喝几口清口的淡茶,再尝下一份。 逗得众人绷不住,一直笑场。 桌上那四份胭脂藕一字排开,因为只来得及浸泡小半个时辰,虞凝霜特意将藕片切得极薄,便于入味和上色。 那薄可透光的一片片藕片,浸在或深或浅的梅红色汁子中,如同轻盈的花瓣一般赏心悦目。 味道上的差距,可比颜色明显许多,众人这一轮的投票便也果断许多。 虞凝霜最后投,在她之前,只有严澄投了红苋菜。 “福寿郎哥哥,你为什么又投苋菜呀?” 虞含雪极其不解,凑到严澄跟前歪着头问。 在她看来,玫瑰花汁浸的藕片缭绕着花香,红紫苏汁浸的则气味辛芳,更别提杨梅汁那酸甜果香。 ——这三种汁子,都有着或浓烈或独特的味道。 与它们相比,苋菜的味道极淡,既不华丽也不可口,显得灰头土脸的。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味道”一项上,严澄仍是投了红苋菜。 严澄很想解释,可他说不出话,只能急得直跺脚。 他快走几步,往其他配料放置的地方伸手比划着,可众人不明其意。 唯有虞凝霜明白了他所想,毕竟这想法和她不谋而合,她斟酌着开口。 “福寿郎的意思是,其他配料诸如菱角、莲子,都是清淡的味道。如果藕片的味道过于强烈,就会突兀地破坏这种和谐,是不是?” 严澄眼睛一亮,猛地点点头。 众人听了,不禁恍然大悟,觉得甚有几分道理。 第102章 味道并不是越浓烈越好,回顾他们准备的那些冰碗子配料——糖莲子、煮菱角、生切马蹄丁……同为河鲜,它们本就质性相合,恬淡味道彼此融合。 这时,若是加了强烈的果味或是花香进去,确是折损了这份婉兮清扬。 虞川便率先道:“阿姐,福寿郎考量得很有道理,我投的票可以改吗?我也要投红苋菜。” 有他起头,其他人也纷纷更改投票,待虞凝霜也将自己一片投给了红苋菜,红苋菜便以绝对优势胜出了。 “福寿郎考虑事情很周到呢。” “福寿郎哥哥好聪明呀!” 众人都聚到严澄身边夸奖,顷刻间,他白玉似的小脸儿就比红苋菜还红了。 虞凝霜也很满意——当然是因为红苋菜汁成本最低啊! 一番实验,菜谱也敲定了,孩子们也开心了,皆大欢喜。 因此就算虞凝霜要出铺子,折腾一出假意去取冰,她也甘之如饴。 种种配料都选好、备好,等虞凝霜带了冰碴回来,众人便齐心协力将汴京冷饮铺的特制冰碗子组装了出来。 严澄优秀的审美当然又发挥了作用,配料堆叠得宜,搭配合理,共同成就了一碗风华别具的冰碗子。 虞凝霜当即拍板,将严澄摆的冰碗子当做贩售的样板,和谷晓星一起模仿学习起来。 其间,严澄身边的夸奖就没断过。 当然,满屋人中最欣慰的还属宋嬷嬷。 严澄不发病的时候,也可以保持安静很长时间。 但是,那是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安静,没有可介入的余地。就比如他可以画一整天的画,不和他人有哪怕一个眼神的交汇。 宋嬷嬷还是第一次见他能够这么长时间,始终处在积极和人交流的状态。 福寿郎真的有康复的希望了! 宋嬷嬷高兴到拿碗的手都微微颤抖,看着虞凝霜的眼光越发崇慕。 她悄悄别开脸,就着未出的泪水和众人一起享用了今日的劳动成果。 *——*——* 汴京城染上微薄暮色的时候,虞全胜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城。 他在汴京冷饮铺前一摘蒲帽,那帽檐都被汗水浸成深色。 “霜娘!川郎!雪娘!阿爹回来啦!” 拿着蒲帽呼呼扇风,虞全胜大嗓门将铺中的孩子们叫了出来。 除了虞家姐仨儿,连已经跟虞川和虞含雪混熟的严澄也跟出来凑热闹。 和上午不同,此时虞全胜的板车上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除了最主要的几大捆蒲草,还有许多菜蔬。每样数量都不多,但是种类丰富,而且一看就特别新鲜。 虞全胜先把一大篮子翠绿的毛豆塞给女儿,颇自豪道,“你大姨自家种的,她下地现掐的,新鲜着呢!” 大舅大姨两家过得都不宽裕,还是开始参与蒲履铺的生意,才渐渐好转起来。 眼下又送来这么些东西,虞凝霜难免嗔怪父亲。 “我什么都不缺,你让他们留着自己吃多好。” 虞全胜咧嘴一笑,“拦不住啊。” 虞凝霜也笑了,扭头与严澄道,“你爱吃毛豆吗?咱们夕食卤些毛豆吃。” 严澄懵懂地点点头。 虞川听到这话,默不做声,自己端端正正爬上了板车,虞含雪则被阿爹抱了上去。 虞全胜又将菜蔬一捆一捆往下卸,搬进铺子里。 而那板车上刚松快一点,却被虞凝霜从铺子里拿来的水果、冰饮子填上了。 父女俩仿佛在进行一场永不停止的置换,争着把好东西给对方。 可怜虞川虞含雪都要没有容身之地了,小兄妹俩紧挨着对方,几乎要一起嵌进蒲草垛里。 看起来实在乖巧可爱,虞凝霜忍不住将他们的脸颊一顿揉搓,最后又将一篮子菱角递给虞川,柔声嘱咐。 “不是爱吃菱角焖饭吗?拿回去让阿娘今晚趁新鲜给你们做。” 虞凝霜特别喜欢菱角的模样,乌漆嘛黑的,还长着一对弯弯的犄角,就像一个迷你版的小恶魔标识。 然而只需将这外壳扒开,就能见到里面的白白胖胖。滋味要多软糯有多软糯,要多清甜有多清甜,这份反差简直是太讨人喜欢了。 虞凝霜只顾着拨弄菱角,而严澄垂头抱着篮子。 玩闹时的热烈已经从他身上褪去,小小的少年郎周身缠着将要分别的低迷。 半晌,他低声道,“……想吃阿姐做的菱角饭。” 现在的阿姐要顾着严澄的口味采买秋菜,许诺严澄夕食卤毛豆……可连一顿米饭都没法亲自给他们做。 明明是他的阿姐啊! 明明刚才还在一起吃饭吃冰点,为什么转眼之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似的遥远呢? 虞川很努力与严澄真诚相处,未因后者的病情和兄长关系而薄待分毫,唯有看着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家的阿姐,心中忽然无限委屈。 看着眼眶泛红的弟弟,虞凝霜哑然。 她明白虞川的心思,也理解了他的委屈。 当天晚上,虞凝霜破天荒地因为娘家私事,派卜大郎跑了一次腿——给虞家送去了一份卤毛豆。 第103章 那锃亮的白铜盆里装了满满的毛豆。虞凝霜为了保持颜色是开盖煮的,又严格把控了时间,所以那些豆荚未因高温失去翠意。 加之被浸在淡琥珀色的卤汁里,显得越发青绿润亮。 “是阿姐卤的毛豆呀!” 妹妹开心的欢叫中,虞川缓缓拿起一个豆荚,抿唇吸了一口。 立时,鲜美的汁液顺着豆荚尖角那小巧的剪口泵出来,浓香四溢。 卤汁这东西,一个人做一个味道。就算用料完全相同,只要比例、时间稍有差异,做出的味道就也不尽相同。 虞凝霜卤毛豆时喜欢加长长的红色线椒,让它们与细长的毛豆豆荚正相称;喜欢加很多的花椒,让辛麻的味道和清甜的豆子互补;喜欢加许多八角,让它们像一颗又一颗硕大饱满的星星坠在水中,和其中星星点点的丁香蕾映衬,如同良夜的清亮晴空。 而这一份毛豆,本身就是傍晚炎热中,一份清新的享受。 “还是霜儿做的卤味最对味。” 许宝花难得来了兴致,就着毛豆张罗一壶黄酒,和虞全胜对酌起来。 虞含雪也吃得不亦乐乎,唯有虞川默默地吃。 他知道,阿姐这是在告诉他——就算她吃不上家中的菱角焖饭,也要想办法让他们吃上和她一样的卤毛豆。 她始终和他们在一起,她始终只想和他们在一起。 和毛豆一同送来的,还有虞凝霜手书的一张小字条,写着“两年十一个月”。 是两年十个月零二十四天,虞川在心中纠正。 那是阿姐回家的倒计时。 想到这里,虞川又有些想哭,只能装作被辣到,吸着鼻子去寻帕子。 他回屋,翻开桌上的书本,将小纸条夹进去。 阿姐的字还是这么丑。 虞川有一瞬间想笑,可转瞬,却怔怔落下泪来。 可是,她写字怎么会丑呢? 她明明有着那样一双巧手,能缝衣编履,能调羹炒菜,能做无数新巧的小玩意儿给他和雪儿。 是了,阿姐写字丑,正是因为她的双手从来都被锅灶和针线占着,被炉子烫过,被粗针扎过,从来没有奢侈的余裕,悠然拿起一只轻巧的笔去练字。 如今,她那字迹拙劣的小字条,正放在虞川的习字纸上,衬得他一手初见风骨的小楷尤其精妙工整。 虞川终于伏案哭了出来。 时间能过得再快些,他想,再快些,就好了。 *——*——* “要我说,您管那什么三年不三年的呢?您二位直接假戏真做得了!” 陈小豆放下食盒,正和严铄咋咋呼呼地说话。 他嘴上毛躁,但是做事还是很稳妥的,又有虞凝霜的指点。 于是他特意拿了一个双层的注碗装这牛乳酥山,而后用小毯子包乳娃娃似的小心包好,放到带来的冰鉴里,再用大食盒一套,拎着快步赶回了府衙。 所以此时拿出来的酥山,只微微融化,如同巍峨峻岭顶峰的雪线半融,看起来柔缓了一点点。 陈小豆叽喳所说,严铄似是听进去了,又仿佛没听进去。他未言语,只是出神地看着那碗牛乳酥山。 原来开饮子铺不是逞强,亦不是托辞。 此时此刻,虞凝霜的好手艺才真正呈现在严铄面前,让他颇为惊讶。 严铄舀了小小一勺入口。 顷刻间,牛乳香乘着细郁的冷气四散开来。那冰沙稍微融化之后还更加柔绵,寸寸润过被暑热侵染的四肢百骸,惬意如登仙境。 只是仙境中,怕是没有陈小豆这么呱噪的仙童。 “娘子那铺子越来越红火啦!这么能干的娘子,阿郎您可要把握住啊!” “诶,小的和您说,昨日我见到娘子带着福寿郎在后厨吃卤毛豆。福寿郎这回居然没躲人!就在那儿自己吃完了一大碟子毛豆!” “娘子对福寿郎好,对您也挺上心的。手把手教小的怎么装这酥山,生怕化了。您看您二位,娘子给夫君送吃食,这不就像是寻常夫妻一样嘛!” “方才遇到李书簿,他问小的拎着什么。我说是当家娘子送的冰点,他还不信呢!哼!小的就给他看了一眼,可给他馋坏了。话说李书簿家娘子去世三年了是不是,他还娶不娶啊,小的听说……” 面对吃食,严铄难得起了仔细品尝、而非速战速决以饱腹解渴的心思。 可这份享受,却频频被变声期少年那粗嘎的嗓子打断。一会儿是府衙众人的小道消息,一会儿是汴京冷饮铺的见闻,没几句正经话。 那些话如同破风而来的羽箭,好似不着边际要脱靶,实际上一句又一句,正中红心。让严铄放任自己,沉浸到一种奇妙的畅想中。 确实像陈小豆所说,虞凝霜是一位完美的娘子,和他在外人眼中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如果虞凝霜真的是他的娘子……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牛乳酥山缥缈的冷气中晦暗交错。 顷刻之间,风吹雾散,露出一条直通山巅的石径,给严铄指明了方向,让他得见心中真正的渴望。 严铄好静,常觉得自己这个小厮儿太过呱噪。 然而今日,他却并未责令对方安静,反倒觉得小豆今日开口所言,句句动听。 第104章 一经又一纬,替他编织出更瑰丽具体的梦境。 还是陈小豆自己说累了,口干舌燥地住了口。 他方才言说有主簿眼馋严铄的冰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眼见着自家阿郎不疾不徐地吃着牛乳酥山,尤其是他还深知那冰沙滋味有多好,陈小豆可真是馋得口水直流。 幸好,他也有好吃的。 严铄便见陈小豆珍惜万分地打开腰间的小布袋,手指轻捻出了一块米白,美滋滋丢进嘴里。 这吃食很奇特,严铄并未见过。 它如一块被随手掰下来的豆腐,形状极不规则,表面坑坑洼洼。只是并不像豆腐那样是软的,而是硬的结块,因为陈小豆正如嚼糖果一般嚼着。 陈小豆的手里,有自己没见过的新奇吃食…… 严铄忽有所感,状似无意地询问。 “小豆,你吃的是何物?” “奶渣呀,娘子给的——”陈小豆一顿,反应过来。 “阿郎,您不会……不会没收到娘子的回礼罢?” 算了,陈小豆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否则,一开口就是这率直而无辜的诘问,让严铄再一次认识到虞凝霜待自己,还没有待府中仆从上心。 梅开二度。 又一次因和虞凝霜相关的礼物事件受到冲击,严铄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捏紧了瓷勺。 他毫无经验,实在不知如何讨小娘子欢喜。 在他看来,他努力与虞凝霜多说几句话,精选了贺礼送她,甚至每日下值后不再府衙流连而是尽早归家……已是足够汲汲经营,骎骎以待。 可不知为何,他与虞凝霜回回交谈,都以对方的不耐和无奈告终。 闹了半天,他还是连府里的仆从都比不上。 如果说上一回问严铄“您不会没给娘子送礼罢?”只是惊讶的随口吐露。 这一回,就连陈小豆都感受出阿郎和娘子之间的古怪氛围。 尤其是看着严铄冰雕雪砌的脸,他吃奶渣都不敢吧唧嘴了。 可浓郁乳香阵阵沁入,少年人哪里懂严铄的新愁旧恨,转眼,就为着嘴里的美食瞎乐呵起来。 虽然没有乳酥吃,但是他好歹有这和乳酥相伴而生的奶渣啊! 每日一大桶的鲜牛乳,只出一小块乳酥,剩下的牛乳中仍含有丰富的营养物质,虞凝霜当然是一滴也不浪费,再煮沸、发酵、过滤,做出了能够长期保存的奶渣。 每日积攒下来,这奶渣的产量可不少。 虞凝霜将一部分妥帖收藏起来,等着煮奶茶或是做粥、饼的时候加进去调味,其余绝大多数较大的结块则耗时晒得干干的,直接送给了府中仆从们当零嘴。 乳品金贵,众人平日里难以触及,自然也吃不惯。 更别说是虞凝霜做的这奶渣了,他们见都没见过。 而且,奶渣一入口就是发酵物那独特的酸味,武三娘当时还惊讶地问“是不是坏了?” 然而稍微嚼两口,她马上眼睛一亮。酸中品出隐隐的甜,膻中透出醇醇的香,竟真是个好味道的宝贝疙瘩。 而且这奶渣太耐吃了! 只丁点儿大的一小块,就可以翻来覆去嚼很久,引得人口舌生津。那乳香悠长,在口中留下的余味更久,简直越吃越上瘾。 实话实说,如果这几日严铄能费些心思多关注一下自己的小厮儿,以及府中仆从们,他早就可以发现他们时常在嚼着奶渣解馋。 不需谦虚,虞凝霜觉得自己这份回礼选得甚好。 奶渣营养丰富、即拿即食,更是仆从们不会舍得自己买来吃的乳品,正好给他们尝尝鲜。 加之她平日里也常做些小吃与他们分享,府中每日饮子的福利也已成定例,仆从们早习惯了跟着虞凝霜吃吃喝喝。 这些奶渣送出去,便不会强加给他们感恩戴德的压力。避免出现虞凝霜回完礼,仆从们又战战兢兢再回的死循环。 所以这奶渣非常适合送给他们。 但严铄纠结虞凝霜未给他回礼,实在是有些冤枉她了。 只因严家母子三人送的礼物都更贵重、更用心一些,礼尚往来,虞凝霜也更花心思准备,这段时间又忙,所以一直没有敲定。 就这么一耽误,导致严铄现在怎么看陈小豆,怎么不顺眼起来,尤其是见他正眯着笑眼嚼奶渣。 不仅有奶渣,还有…… 严铄几乎赌气一样,脱口而出问,“今日也给你吃牛乳酥山了?” “没有没有!” 陈小豆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娘子倒是心疼小的,要给小的盛。只是那一份牛乳酥山好些钱呢,客人们争着买都轮不上,小的怎么好意思再一再二地吃嘛!” 陈小豆挠挠头,实诚道,“但是娘子给小的拿了一碗金杏渴水,也好喝着咧!” 严铄:“……” 又是他没听过、没喝过的。 心绪随着陈小豆几句话浮沉,严铄倒是忽然看开了。 这些饮子和冰品,是虞凝霜堂堂呈于所有人面前的、她的一部分。 只要递到了他的手里,那么就和她给其他人的是一样的,是可以了解她的一条路径。 第105章 既然她不主动给,那么他主动要就好。 既然暂时比不上,那么一点点往前赶就好。 严铄便道,“下一回,给我拿一碗金杏渴水。” 然而,三天后,陈小豆再去汴京冷饮铺拿饮子的时候,金杏渴水已经不在售卖的范围内了。 原来,走量的便宜饮子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实行末位淘汰制的。 因虞凝霜深知,薄利多销才是赚钱的良方。 牛乳酥山那种华丽的冰点,各种成本都很高,更多只是为了炫技和造势而存在,并非她这小铺子目前经营的重点。 且这些天的账算下来,为她带来最多利润的,确实还是大众接受度最高、入手门槛最低的那三种便宜饮子。 所以虞凝霜一直追踪着数据,最后仔仔细细一复盘,销量远落后于另外两种的金杏渴水便惨遭淘汰,被一味桂圆玫瑰花茶取代。 这是虞凝霜捕捉到暗中弥散的秋意,特意设计的。 牛乳酥山也随着处暑节气结束而退出舞台。 与桂圆玫瑰花茶一起上市的,是白露节气当之无愧的主角——特制冰碗子。 冰碗子之前虞凝霜也卖过。 可那一回是为着许宝花的鞋履铺开业造势,所以价格定得极低,真的是几乎赔本赚吆喝。 这一回她可不客气,将铺面成本全部分摊进去,加上用的配料价格更昂贵、制法更繁琐些,便定了七十文一份的价格。 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每日都会售罄。 “全用河鲜做冰碗子,倒是挺新鲜的。” 眼前的食客便和虞凝霜不住地夸赞。 “还真是。”食客的同伴搭腔,“有些冰碗子什么都往里加,乱糟糟的吃着闹心。” 得到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好评,虞凝霜自然欢喜得眼仁都带笑,连连致谢。 与曲高和寡的牛乳酥山不同,冰碗子是本朝知名度最广的冰点之一了。 正因如此,将其做出花样儿来,才尤其吸引人。 就比方说得知某店厨子能做御宴上的硬菜,人们也许会望而却步,也许会不置可否;但要是听说谁家一碗家常面条做得出神入化,那高低得去尝尝。 汴京冷饮铺的冰碗子就这么美名远扬,铺子也为更多人知晓。 虞凝霜忙得脚不沾地,抹着满头汗珠想着忙过这一阵,必须得再雇个人帮忙了。 又五六日过去,这一日,铺子刚开张,却有稀客上门。 来人轻提裙角,在纱帘掩映下翩然迈步进来。 “陆姐姐!” 虞凝霜惊喜上前,将陆十五娘请入上座。 “可叨扰虞小娘子做生意了?” 陆十五娘言行优雅,打扮得体,鸦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若非那些衣饰并非昂贵之物,常人一见她这气派,定要以为她是哪个大族出身。 然实际上,陆家只是平民之家。 但光从“十五娘”这个名号来看,便也该知晓——纵然她家不是什么簪缨门楣,也必然是个庞大的、联系紧密的家族。 这样的家族,多少有些自傲的传承,对子孙管束更严格、培育更上心,才教养出了陆十五娘这号人物,能在大酒楼里做账房娘子。 一上来,陆十五娘便与虞凝霜致歉,解释她为何现在才来贺开业之喜。 “前段时间家中伯母病重,我与其他女眷日夜照顾。一来实在劳累,二来实在不好自去闲逛玩闹,这便没赶上虞小娘子开业,还请体谅。” 人家能亲自登门,已是仗义,又有这隐情,虞凝霜当然不会有丝毫怨怼,而是赶紧叫谷晓星端一碗冰碗子来。 虞凝霜自己则陪陆十五娘说说话,客气地关心关心她那位生病的伯母。 陆十五娘便讲开这位伯母之事。 她不是陆十五娘的亲伯母,甚至也不是正经的堂伯母,而是又远出一服去。 说句顶不好听但顶实在的话,就算她老人家去了,陆十五娘都不用给她戴几天孝。 这份亲缘已很薄,人家本来也儿孙绕膝,为何需要陆十五娘去陪侍? 当然是因这一位伯母在族中地位超然——她的儿子在禁宫任职。 这便是虞凝霜老早就听说过的,陆十五娘那个在“冰井务做事”的亲戚。 金雀楼里那么一帮趋炎附势的人,也是因这个原因,才起码在表面上对陆十五娘礼遇有加。 可以说,陆十五娘那一位未到而立之年的堂弟陆逍,已然成了她的依仗,更是这个平民家族最大的依仗。 陆逍的母亲病了,自然是头等大事,必举全族之力细心照看。 陆十五娘如今说起伯母病势,还觉得后怕,只抚着胸口絮絮讲。 “本朝以孝治天下,虞小娘子你瞧瞧官家贵为天子,仍是每日恭谨侍候太后娘娘。就算逍弟他只是一个刚入流的九品小官,若是他娘亲……” 陆十五娘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往虞凝霜这边靠了靠。 “……若是他娘亲驾鹤西去,他也要回家丁忧的。这前程可不就耽误了?” 虞凝霜一僵,为陆十五娘话中那暗藏的意义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伯母的性命,堂弟的仕途,在不经心的话语中早就有了孰轻孰重。 第106章 那一位中年丧夫、坚决不改嫁,而选择在陆家的帮助下将儿女含辛茹苦养大的老母亲,现在唯一的价值—— 就是尽可能多苟延残喘几日,别挡了她儿子的路。 虞凝霜不知怎么回答,而陆十五娘干脆悠悠起身坐到她这一侧,握着她的手继续倾诉,俨然将虞凝霜当成了知己。 “虞小娘子,我知你是有主意的,我早看你不一般。你呀,能懂我这些话,也能懂我整日为家里操的这些心。” 虞凝霜只能尴尬地附和几句。 好在此时谷晓星来送餐点了,暂时缓了二人对话。 送给陆十五娘的冰碗子,虞凝霜点的一碗解渴的桂圆玫瑰花茶,尽数摆在竹桌上。 桂圆玫瑰花茶以红茶打底,所以是暖乎乎的红褐色。 虞凝霜选的是武夷茶,因为是茶饮的试水新品,她用的是价格最低的碎茶。 但是不管怎么说,严铄送的茶叶罐总算派上了用场。虞凝霜接下来的计划就是设计更多的茶饮,选定合适的茶叶,将它们一个个都装满。 如今,这一汪琥珀色中沉着两颗完全泡开的桂圆,嫣红的玫瑰花苞虽被茶汤褪去几分艳色,但是形状仍优美。 汤面飘浮的几片伶仃花瓣更是神来之笔,放大了茶汤潋滟流动的姿态,让人忽地联想到了落英缤纷的春水。 至于那冰碗子的美貌,则更不用赘述。这两碗饮子,一个温柔润泽,一个晶亮闪烁,各有千秋的好看。 陆十五娘瞧着那冰碗子赞不绝口。 “你这做得可真精细,真的,金雀楼里做的可没这个好。” 得知价钱之后她更是吃惊,“竟比金雀楼还便宜?” 陆十五娘一手捻起瓷勺,一手执绣帕虚托在下颌,姿势幽娴地吃了一口。 她舀的是最底层那一层细碎的沙冰。 之前的酥山为了搭配牛乳的醇香味道,沙冰的口感更追求绵密。 这一回却是不同,虞凝霜需要清爽一些的口感,才能和莲子、菱角等相合。 于是她特意让系统兑出较为粗粝的沙冰。 这样纯净而爽口的沙冰是陆十五娘从未吃过的,她顾不得姿态,连吃了好几口消暑,才以帕点唇,朝虞凝霜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是……藕片?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这是怎么做的?” 虞凝霜便自然而然讲了起来。 藕特意挑的脆藕,和软糯的菱角等形成对比。 切得也讲究,虞凝霜将本来轮廓近圆的藕片,随着最外层孔洞的分布切出一涌一涌的波浪形。 只是这么寥寥几刀,藕片就精致了不少,仿佛真的成了一朵团花,是这颜色素淡的冰碗子上的亮色。 “小娘子真是心灵手巧。” 陆十五娘赞道:“金雀楼还总标榜自家的冰碗子呢,在我看来比不上你这十一。你可要把他们生意都给抢了。” 虽说虞凝霜这次选冰碗子做节气限定,就是要出在金雀楼被人用冰碗子膈应那一口气,但是面对陆十五娘听似随意,实则敏感的提问,仍是保持着冷静的谦虚,免得被人拿住话头。 她垂眸笑笑,只道,“陆姐姐,城里做冰碗子的又不是我一家,况且我这小铺子只我和晓星儿,每日做不出多少的,哪里能抢过人家?” 本来这般说起饮子,虞凝霜自在不少,终于也打开了话匣子。 只是不知怎的,没多说几句,话题就又被陆十五娘绕回了她那堂弟。 “逍弟他虽在光禄寺,可又不像操刀的御厨有独家的功夫。他毕竟只是个驱使官,就是记录啊传送文书的,也跑腿送膳食。” “这差事实也不难,可顶替的人比比皆是,不稳当的。等他丁忧结束,起复回去,哪还有他的位置?若是能得个好的迁转,才算是真熬出来了。”(1) 至于这迁转,也不是陆十五娘白日做梦,而是正有一个绝佳契机。 那便是明年秋,官家要为太后娘娘盛办一甲子春秋的生辰大宴。 届时,不仅会有宴请文武百官、宗室贵戚的宫宴,也有皇城门口与民同乐的流水宴。 甚至举国上下的衙门当口都能得赐宴、赐粮物,以彰显太后娘娘善兼万民、德配天地的恩泽。 陆十五娘神色向往。 “你想想,那普天同庆的大好时候,他们那些管膳食的,只要不出错,多半都能得些赏赐,再晋个一级半阶,多好啊。” 临了,她又自顾自叹息。 “怎么也得让伯母撑到明年啊。怎么她病的就这么不是时候呢?” 虞凝霜实在听不下去。 她从前见陆十五娘的场合,只在金雀楼。因见她总是从容利落,算账的功夫又精湛,简直是一位此处少见的职场女强人,便十分欣赏,甚至在离开金雀楼后,虞凝霜也想办法和她保持着联系,意欲深交。 如今得偿所愿了,可虞凝霜在心中苦笑,看来还是距离产生美。 陆十五娘之前给她的印象,是少言寡语的。可说起她那出息的堂弟,她却有着这样蓬勃的狂热,一字一句都在帮他筹谋。 可虞凝霜也没有能够责怪她、鄙视她的立场。 陆十五娘有机会识文断字、有机会学习算账,无疑是受益于她那团结而庞大的家族,可她又同时受困于它,被它腐蚀和驯化。 第107章 这并不是她的错。 可这也不妨碍虞凝霜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这回她果断出击,准备一点点把话题转移。 “陆姐姐现在得空,想必令伯母是大好了?” 陆十五娘点点头,神色松快一些,讲原来是家中几经波折,费劲心力寻人牵桥搭线,终于请到一位宫里退下的女医官,可算是保住了伯母性命。 宫里退下的女医官? 虞凝霜忽然来了精神。 “实不相瞒,我家婆母久病缠身,我一直想再找一位医者给她好好看看。” 第36章 血米料、油封鸭腿 陆十五娘先是震惊于虞凝霜居然成婚了, 待听明她竟嫁了一个七品的官身之后,更是惊讶得差点把瓷勺摔了。 但她到底见过些世面,马上调整好了情绪, 笑脸也比方才要亲切不少,不断恭贺新婚之囍,又说原来是双喜临门之类,还是虞凝霜好不容易将她拽回了那女医官的话题。 “这一位啊!” 陆十五娘无不激动地讲了起来,“这一位可不是普通的医官,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候多年的,和娘娘同是江南人士。” “据说打娘娘刚入宫时就在身边。如今娘娘怜惜她年迈, 特赐了府宅奴仆无数, 放她宫外养老。可还时不时应召入宫, 情分非比寻常。” 既在太后娘娘那处得脸, 自然于官家处也是上宾。 所以这一位凌玉章凌大娘子,便因陪侍太后娘娘有功, 而被官家亲封为“宁国夫人”。并非靠丈夫或儿孙功勋, 这是她自己经年累月挣来的、实打实的官诰(1)。 陆十五娘这絮絮一大顿,大概是在委婉地向虞凝霜表明——宁国夫人身份尊崇, 真真是站在医官顶点的人物了, 哪里是说请就能请到的? 没想到虞凝霜听了, 更兴奋了。 还真是一位难得的名医啊! 如果能把她老人家请来,莫说是婆母的病了,福寿郎痊愈也有希望。 虞凝霜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黄鼠狼那个庸医扫地出门了! 虞凝霜也不是个憨的, 自然知晓请宁国夫人问诊绝非易事。 可陆家能以平民家族之力请到, 她多少还有严铄装点门面, 想来也不是全无可能,这便旁敲侧击陆家是如何请回这尊大佛的。 “那可是太后娘娘身边下来的老人, 什么富贵没见过?寻常财物自然撼她不动。” 陆十五娘提起此事颇为自豪,倒也爽快告知了。 “宁国夫人是一位老饕,唯喜爱美食佳酿,据说也好钻研些药膳汤饮,所以她对司庖厨之人嘛,比其他贵人们多存了几分在意,‘今日做的什么汤’呀‘此菜如何做得’呀,多少会这般闲聊几句。” “而我家那堂弟偶尔往凤驾前传送膳食,到底在宁国夫人跟前混了个脸熟。又多亏她老人家心善,这才请得动这尊大佛。” 于宁国夫人,这或许只是日行一善的突发善心,和救助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于陆家,却真的是救命的稻草。 “虞娘子你是没见到,老夫人那气势——” “陆姐姐,你看我这儿的饮子冰点,能不能入她老人家法眼?” 正滔滔不绝的陆十五娘猛然收声,与虞凝霜四目相对,半晌才恍然明了。 对啊! 未尝不可啊! 她陆十五娘在大酒楼供职,多少也见过不少珍馐,可单这一碗冰碗子,就未见过手艺出虞凝霜之右者。 若是虞凝霜再特意精心整治一番,指不定能做出什么新奇的餐食……陆十五娘忽然也顺势而上,找到了攀附宁国夫人的门路。 其实,陆家一直苦于无法真正讨得宁国夫人欢心。 老夫人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便尽心登门救治。可她每回来只例行问诊,任凭家中百般邀请,却从不曾赏脸留下用饭。 别说用饭了……也不知是因本身对饮食的讲究,还是多年浸淫宫中养成的谨慎,她对那些精心准备的茶水果子碰都不碰一下,诊完就走,除了医嘱,话也不多说两句。 如果虞凝霜真能靠厨艺入了宁国夫人眼,那她陆十五娘作为牵线之人自然也跟着沾光。 陆十五娘心神不禁为之一振,忙道,“你的手艺我当然信得过呀!赶巧了,她老人家每十日来家里一趟,下一趟正是后日,你看……” …… 出了汴京冷饮铺,陆十五娘还有些一头雾水。 她已和虞凝霜商定,创造机会让后者见到宁国夫人,进而想办法折获其青睐。 可虞凝霜约定了往陆家去的时间,便未再多说,只问了宁国夫人在饮食方面是否有医嘱,陆十五娘如实回了—— 当然是要“清淡”“温养”,这些饮食上的医嘱大同小异,陆十五娘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单独费心思考。 直到被虞凝霜追问“可曾特别提到什么食材?”,陆十五娘这才想起,老夫人某一回离去的时候,似看着远空随口说过一句“七月半鸭,八月半芋”,让她们多给伯母熬些鸭汤来。 虞凝霜听了这话,便抚掌而叹,恣意笑了起来。 “这不是正好了吗?” *——*——* “这不是正好了吗?” 第108章 虞凝霜心满意足看着笼中两只肥鸭,这正是她之前托蔡厨娘买的鸭子。 这对鸭子果然肥美,一看就很好吃,又是难得的老鸭,虞凝霜心想不能糟蹋了,一直没决定怎么吃,如今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去陆家时要做的菜品她已胸有成竹,今日是提前预演一遍,所以从饮子铺回来就带着府中仆妇们忙活起来。 依着自己的习惯,她照例先将种种配料备好,这才开始真正烹调。 虞凝霜到底只是个半吊子厨师,宰杀这种大事还是要交给生活经验丰富的白婶子。 武三娘帮着攥住奋力蹬挣的鸭腿,一行人来到院里。 新奇的是,虞凝霜备好一个深深的圆盘端在一旁,其中早装了雪白的糯米。 她与白婶子说了这糯米用意,对方不禁惊讶,但是想到娘子总有些有趣点子,当即便听从。 只见她手法老练,拿刀往那鸭脖子一割,就将其拽过来往圆盘里放血。 赤红的鸭血被淋进去,虞凝霜还在快速搅拌,这场面未免有些骇人,谷晓星吓得连连往后退。可又实在好奇,便扯着武三娘的袖子偷看。 为何要把鸭血这样用呢?她正这么想着,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鸭血竟然连带着米一起凝固了! 谷晓星不可置信,鼓起勇气上前将那深盘晃悠晃悠,这鸭血米却如冰冻湖面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被虞凝霜用竹箸尖沿着边缘划了一圈,扣在了案板上。 谷晓星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并不知虞凝霜这是做了一块地道的“鸭血米料”。 只需眨眼的功夫,热血一凉,便以绝佳的天然黏合力将糯米都凝固起来,共同组成了这一大块紧实的米料。 米料的颜色艳丽极了,就如同一块有着规整白色纹路的红纹玛瑙石。其质也像石头似的,能被规规整整切开。 米料准备得当,其余鸭肉也斩块下了油锅。 虞凝霜还特意把两只鸭腿留了出来,要单做成另一道菜,给自己和严澄开小灶。 鸭肉在葱姜热油里滚了一遭,马上就爆出浓香。 虞凝霜又淋小半碗米酒进去,酒香顷刻融入香烟腾起,更是给这滋味添了一把柴,烧得在场众人馋得火烧火燎。 再加水,加鸭血米料,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时间,等着慢慢炖煮就成。 所以这道老鸭汤其实很简单,反倒是要用鸭腿做的另一道菜更费工夫。 虞凝霜庆幸的是府中早有一罐鸭油,省的她还要现熬。 就这么一小罐,虞凝霜用得仔细,找了一个小砂锅将其装入,升起文火。 凝固的鸭油洁白似奶膏,融化之后却是华丽的淡金色。这罐鸭油是蔡厨娘熬的,熬煮得十分到位,所以已没有了禽鸟的膻臊味,只余鲜香。 虞凝霜小心地将那对肥美的鸭腿码在砂锅底部,保证它们全部被封入鸭油中。 武三娘惊呼,“乖乖,什么菜用这么多油啊?娘子这是要炸鸭腿吗?” 可是炸制,又怎么会用小锅小火? “也不算炸,”虞凝霜笑回,“更像是用油去……煮?” 虞凝霜做的正是那道经典法餐“油封鸭腿”。 这道菜做法之独特,从名字就能看出,是对油的用法的一次究极拓展。 看着不解的仆妇们,虞凝霜忽然想起一个易被她们接受的类比。 “就和燠肉差不多,都是用温油让肉慢慢变熟煮,而不是用大火炸。这样烹制出来的肉食会特别鲜嫩可口。” 她这么一说,武三娘等人就理解了。 虞凝霜自己也忽然有了新的感悟,觉得燠肉和油封鸭腿确有异曲同工之妙,燠肉用的不也是这极具前瞻性的低温烹调法吗? 她盯着这锅鸭肉,眼看着油温逐渐稳定,细密的气泡正从锅底涌起,亮晶晶的,一圈圈而镶嵌在鸭腿边,像是几层蕾丝镂空小花边。 既提到了燠肉,虞凝霜难免想起了田六姐家。 最近这阵实在太忙,等后日见过宁国夫人,无论结果如何,虞凝霜都决定顺路去田家杂煎看看。 之前见田六姐时,对方那不寻常的举止始终让虞凝霜始终挂心。 很多时候,虞凝霜从冷饮铺回来后,会回屋小憩一番。 现下汤锅和油锅都由仆妇们看着,按说她大可好好休息,然一想起田六姐,她就坐卧难安的,辗转反复了一个多时辰,干脆又起身往后厨去了,想着不如先好好吃一顿纾解压力。 于是严铄回府的时候,就见到虞凝霜和严澄在垂花厅,一人啃着一只鸭腿。 这小巧的垂花厅,是严府景致最好的一隅。苍绿的葡萄藤织出一片浓荫,木芙蓉开到烂漫,一簇簇如同渺然的粉霞紫雾,而在这样的清雅风物丛中,叔嫂俩却赤手上桌,吃得满嘴油光,见到他也没停下。 这明显也不是在正经用夕食,盖因二人面前都只有那鸭腿。 可见严澄现在不仅不遵从用餐的礼仪,连时间也被虞凝霜带偏了——看到好吃的,即刻就吃。 换作往常,亲见这无规无矩、流里流气的场景,严铄是一定会呵责几句。 第109章 然而现在,想到自己已然下定的决心,又看到二人皆一边吃,一边防备地看着他,严澄甚至如落单的小兽,不自觉往虞凝霜处靠了靠…… 严铄不禁心中喟叹,缓步坐到弟弟身边。 亲见幼弟脸上的满足和油花,严铄忽然明白了虞凝霜之前的话。 何必管什么礼仪规矩? 严澄既然爱吃,什么时候想吃都行。这孩子已然遭了大罪,事事不得自在,难道这么几口饮食,他作为兄长也要管束? 严铄心中百转千结,最后只问了一句。 “好吃吗?” 严澄仰头看他,半晌,冲他点点头。 “那就好。” 严铄几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弟弟的头。 严澄下意识想躲。 然而,大概是被严铄难得柔和的神情诓住,又或许是另一边就是正因啃鸭腿而岿然不动的虞凝霜…… 总之他躲得幅度很小,到底任那只肌结修长的手,摸上他发角缠的彩缯。 一瞬间,仿佛绕藤而来的风都暂时停悬,代替严澄将柔软的彩缯抚上兄长的手,默然守护着这温馨的一幕。 虞凝霜不动声色,只余光瞥了一眼,微微翘起唇角,继续认真啃鸭腿。 倒是严澄低头看着手中鸭腿良久,而后下了天大决心似的,将其一折为二。 那本是一整只完整的鸭腿,有圆鼓的棒骨,以及上面连着的一大扇肥美腿根,刚好能从中间关节掰开。 严澄将其分开,把自己还没咬到的鸭棒骨朝严铄递了过来。 这鸭腿形状完美,肉质饱满厚实,如同一个雄赳赳的小棒槌。 表层是金中带焦的漂亮颜色,软糯的鸭皮光滑如将褪未褪的丝衣,而米白色的鲜美肉质若隐若现,像是琵琶半遮的美人。 美则美矣,但是这个鸭腿在滴油,难免就有些像是美人……在流哈喇子。 严铄一滞,下意识捻了捻指尖,仿佛已经沾到那些油腻腻的鸭油。 往常,他是不可能接受这样用餐的。而且不论怎么看,这鸭腿与他口味相较,都过于油腻了些。 但是今日…… 傍晚的熏风也好,淡渺的香气也好,不远处李嬷嬷的笑脸也好,就连后厨升起的炊烟也好,一切都这么刚刚好,都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并且交融。 严铄便接过鸭腿,自然而然地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他便知这和他以往吃过的鸭子都完全不同。 漫长而温和的熬制,已经使得鸭肉的组织非常松散地分成一丝一丝,但是却丝毫不干柴。因为每一缕肉丝都在油脂中被充分浸润和加热,只等着被人咬下去,然后迅速释放出浓郁的鲜香,让味蕾瞬间沉醉。 鸭腿在温油中慢熬之后,其实应该将其直接留在油中,等鸭肉重新凝结,如同铠甲一样把鸭腿完整封入其中。 这才是菜名中那个精准的“封”字的含义,所有的香味和汁水都被牢牢“封”住。 这样的鸭腿实际上是处在密封状态的,不仅可保持数日不坏,味道还会如陈酒一样,愈发香醇柔和。 等需要吃时,再拿出来用热油一煎即可。 但是虞凝霜实在太馋了,直接将这藏酿的过程省略。 鸭腿刚从温热的砂锅中被取出,就又被投入烧得滚烫的铁锅,无缝衔接。 因为鸭腿表面丰富的油脂,那时铁锅里都不用放油了,只听“刺啦”一声,鸭皮马上被烙出诱人的焦黄色。 最后这一步大火煎烤,是刚点的龙睛,是新添的花苞,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诀窍。 它使得鸭皮糯而略脆,鸭肉柔且多汁,每一口咀嚼都是十成十的满足感。 严铄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直接用手拿着一只油光锃亮的鸭腿吃,更没想到这鸭腿居然这么好吃。 “很好吃。”他对弟弟说道。 其实,这一句话,本来更该和另一个人说。 但那人只叼着鸭腿匆忙别开了脸,生怕严铄要把她一半鸭腿也分了去似的,甚至肉眼可见地正在加速进食。 严铄:“……” 看着那鼓囊囊的腮帮,那亮晶晶的嘴唇,还有那随风微动的鬓发,严铄忽然觉得,偶尔在屋外用餐也很有情致。 他问李嬷嬷“夕食可做得了?”,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让在此处摆饭。 又有一句是问严澄的,“福寿郎,你和我们一起吃吗?” 严澄本来想着吃完鸭腿就躲回自己西厢房的,忽就被问住了。 而虞凝霜反应快,极其配合地哄劝。 “今日你陪阿兄阿嫂吃饭,明日阿嫂陪你做凉粉。上回不是说了,要试一下用绿豆糊和白矾做咸口的?” 严澄本就是喜欢和虞凝霜摆弄美食的,而之前胭脂藕片的那场试验,更是激发了小家伙的探索精神。 叔嫂俩这两天,正在研究用各种不同的食材凝固凉粉,分辨优劣,核算成本。 于是严澄就被虞凝霜这一句话劝下了。 李嬷嬷和白嫂子很快将夕食都摆上来。 今日主食是现蒸的豆角肉包子。豆角切得细碎,并着新鲜猪肉调的馅儿。 第110章 肉没放太多,只是借个味儿。但是比起那些满满一兜肉的包子也是不落下风,一咬开,豆角又嫩又多汁,将鲜美的味道全灌入口中。 菜肴另有一碟莲藕肉丸、一碟干煎鱼,以及两碟时蔬,分别是清炒茭白和丝瓜鸡蛋。 至于汤羹,自然就是在虞凝霜指导下刚刚煲好的老鸭汤。 当着严澄的面,虞凝霜当然是一个最温柔体贴的儿媳、阿嫂和娘子。 于是指着那砂锅先和严铄商量着给楚雁君送去一碗。 严铄顾忌着黄郎中的医嘱,本不欲随意给母亲加餐食。 但是架不住虞凝霜柔声细语讲那鸭子有多难得、多肥嫩,讲这汤的做法多讲究、多细致,足足炖了两个时辰。 严铄又何尝不心疼母亲整日饮食只是清汤寡水?这便终于松口应下。 虞凝霜心知,要扳倒黄鼠狼的第一步,就是动摇严铄对他的信任,以家主的身份主动去破坏黄鼠狼定下的那些“金科玉律”。 如今第一个小目标顺利达成,虞凝霜也不禁眉开眼笑,拿了一个汤碗要给严铄盛汤,还友情附送了“夫君若是喜欢,我往后再做”的做作发言。 阻止了白婶子的侍候,虞凝霜亲自欢喜地掀开砂锅盖。 *——*——* 陆家三嫂放下砂锅盖,随口埋怨着陆十五娘。 “十五妹,你这不是胡闹吗?” 她语气中透着亲昵,表情却刻意夸张,手也毫不客气对着砂锅指指点点。 “这东西看着黑乎乎的,可不能拿到宁国夫人面前现眼啊!” 陆家三嫂嘴上嫌弃地说着,却不自觉使劲儿翕动着鼻翼,想把这丰腴的香气多吸几口。 ……确实,这锅鸭肉汤还真是挺香,就没闻过这么香的鸭肉汤。 但是一看到那汤里的一块块黑乎乎,陆家三嫂就再次坚决了说辞。 那挑拣的目光也从砂锅移到了穿着布衣的虞凝霜身上,十二分的爱答不理。 虞凝霜今日计划,是扮做普通厨娘和陆十五娘同来,献上自己做的老鸭汤,先用吃食俘获宁国夫人的心。 否则,若是一开始就提出为婆母治病,只怕会因这功利攀附之嫌,连老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三嫂,要不你先尝尝?这汤味道肯定没问题啊。” 陆十五娘戴着笑容周旋,其实心中也在叫苦不迭。 她见虞凝霜做的吃食都精致美貌得了不得,也不知这老鸭汤怎么就做得这么难看?! 其实硬要说……也不算难看。 鸭肉块大小得宜,褐中透粉,又有鲜红枸杞、嫩黄姜片、青白葱段等点缀,还有隐隐药香,这俨然是一锅正常的鸭汤。 不正常的是那汤料中——有一块块暗黑的块状物。 也正是因为这些黑块,连那汤都显得不太清澈了。 就卖相来看,和三嫂请的大厨所做,实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但是陆十五娘骑虎难下。 她自有私心,盼望能为家族和宁国夫人搭上线的是自己。 就算不是她,也不可以是已然掌管内务的三嫂,不能让她再出风头。 有着这一份儿宁为玉碎的心思,所以陆十五娘现在必须要和虞凝霜统一战线,只当着满屋嫂子弟妹,高声说道起来。 “我的好三嫂,那些贵人呢,怪癖可多着呢。听说官家吃腻了御膳,还总差内侍往街市上去买小吃呢!人家老夫人的口味,可不是咱们这些围着自家炉子转的小民能揣测的。” 果然,这话一出,整日圄于内宅掌管家事的三嫂立时变了脸色。 陆家众妇这便七嘴八舌讨论开,各以陆十五娘和陆家三嫂为主,分为两派。 “闻着是挺香的。要不咱们试试?” “还是等先问问九哥罢?九嫂,你去找他?” “我看还是不行。没见过这么难看的鸭汤,有毒似的,可别横生波折。” 虞凝霜在一旁,乖巧扮演一个普通的厨娘,并不插嘴。 天地博大,陆家妇们却被挤压到这方寸之间。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唯一排解这种愤懑的手段,似乎就只是互相推搡,在狭窄的赛道上,拼命为自己争夺更多的空间。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虞凝霜对这姑嫂之间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不甚在意,其他人似也是司空见惯。 况且,虞凝霜低头瞄一眼自己精心制作的老鸭汤,心知也不能怪人家嫌弃。 实在是鸭血米料煮熟之后,仿佛坐着时光飞梭,从靓丽的少年时光直接快进到了暗沉的老年,那饱满和美艳都一去不返,只剩一块皱皱巴巴的暗色米料。 虽然在味道和营养方面绝对是顶尖,但是它就像是一个丑男。 就算确实性格好、人品优、才学佳,但由于真的太丑了!绝大多数人,都没那个有耐心去了解它的丰富内涵。 争论中,陆十五娘略占上风,便乘胜追击,只道往常不论备上多精致的吃食,老夫人都决计不动。这鸭汤起码看起来很独特,说不定能得多看一眼。 她口舌伶俐,倒是真将在场众人说动几分。 也是因为陆家众人实在束手无策了,始终找不准讨宁国夫人欢心的方向。 第111章 他们既怕准备不周怠慢了贵人,又担心准备过盛则显谄媚,再盛……再盛陆家其实也负担不起。 这回陆家三嫂花三两银子工钱请了赫赫有名的大厨来,加上精心采购的食材总共已花出近十两。 陆家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家宽裕一点点,那最有出息的陆逍一月俸禄才将将五两……绝大部分支出,还得是族中贴补。 能结识权贵固然令人心动,可回回踏步不前,只钱财布帛流水般哗哗被征夺,族中人本已略生怨言。 长此以往,更是徒增消耗。 说实话,若是再不成,陆家也没别的办法了。 还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这老鸭汤试一试,怎么也算多一个保障。 亲耳听着风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吹去,虞凝霜也终于开口了。 “众位姐姐,小妹有一言。” 何止一言? 虞凝霜早知凡事不会一帆风顺,因此模拟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回旋话术。 老鸭汤被嫌弃卖相不好,实在是最好处理的情况了。 “不如,我们这样……” 第37章 芋圆冰、宁国夫人 “宁国夫人的牛车驶过西街口啦!” 随着一妇人疾步来禀, 陆家众妇便如朝圣的百鸟听闻凤鸣,一个个猛转脖颈,不约而同往外奔去, 衣袂纷飞如同振翅。 虞凝霜没反应过来,落在后头。 唯有陆十五娘等了她几息,抓住虞凝霜的胳膊便匆匆嘱咐。 “就按你说的!老鸭汤不直呈给老夫人,而是先端给伯母好瞧瞧老夫人反应。” 陆十五娘话话说一半,也抛弃了虞凝霜,尽量往前飞去,最后回头给她指路。 “虞娘子, 快去把汤热一热罢!” 虞凝霜也不觉得被怠慢, 总之今日宁国夫人才是她唯一在意的人, 这便带着谷晓星逆着人流, 往后走去,要去灶间将这锅老鸭汤热上。 陆家和严府一样, 是两进半的院子。 但因人口众多, 加上搭的棚子、架的梯子、随便砌的半墙、角落里堆的杂物……总之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用上了,整个院子尤显杂乱。 虞凝霜一路走过, 发现撇去屋宇的精致程度, 严、陆两户家宅其实占地和结构都很相似。 这么一比较, 严府的精妙设计和细心经营就尤为突出,一俯一仰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虞凝霜打心底里喜欢。 严府的花草、厅廊也不知是请谁设计的? 虞凝霜想, 等我以后有了自己的宅院, 也一定要找个巧匠打造一方好天地。 跟着漫游的思绪, 虞凝霜慢悠悠摸到后厨,架起一小炭炉, 开始将她带来的砂锅老鸭汤文火加热。 那一头,陆家女眷们已然在门口严阵以待,一边互相整理着在疾走中扭皱的裙摆和衣襟。 陆家还没阔气到豢养奴仆,全靠两个短工和本家众妇里外扫洒忙碌。 每一旬宁国夫人莅临,她们都恨不得将屋顶瓦片都剥下来,片片刷洗一新。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虞凝霜的老鸭汤再次微沸冒起细细气泡的时候,宁国夫人的牛车终于稳稳当当又走过三条街,抵达了陆家所在街口。 描金的车轮辐条如日轮般转动,熠熠生辉,轧轧生尘,好不气派。 这两头牛拉动的宽敞牛车可进不来这窄街,车夫唯有在街口停驻。 一位女使先下了车,而后将宁国夫人——凌玉章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 *——*——* “不错,脉象比上回稳了些。” “有劳夫人了。民妇、民妇实在感激。” 宁国夫人只摇摇头示意陆伯母不需多言,放下她的手,又掀开她的里衣,仔细瞧起来。 陆伯母的腹部高高鼓起。这当然不是因为年愈五十的她又怀了身孕,而是肝病以致腹中积水胀如鼓,将衣衫都高高撑起。 陆伯母因儿子算个官身,可穿丝质的衣衫,此时便穿着一身靛蓝的薄丝里衣。 宁国夫人捻了捻那里衣,感其柔软清洁,是新洗过的。可陆伯母身上却有几片泛红,半是痱子半是褥疮。而她上一回来,分明还未见有褥疮。 衣衫易换,身躯难洁。 宁国夫人在心中慨叹摇头,看着屋中一众神色紧张异常忧虑、仿佛陆伯母是她们身生母亲的妇人们,不禁开口提点。 “照料病人要再细心些,勿只钻营表面。” 她自有威严,又敛容说得郑重,众人无不噤声。 唯有陆家三嫂活泛,赔笑连连称是,又一一列举家里哪些好东西都可着陆伯母,她又连着几日只睡三两个时辰云云。 可既已亲见实情,哪有兴趣听这些千篇一律的说辞? 宁国夫人寂然不言,看也不看众人,只唤了自家女使拿出笔墨,这便要新开一副药方。 忽地,她吸了吸鼻子。 与此同时,虞凝霜端着砂锅推门而入。 虞凝霜戏还特别多,还刻意装出了未料到屋中这么多人的样子,怯怯要退去。 陆十五娘也算是配合默契,飒亮一嗓子叫住她。 “可是给伯母炖的汤?都端过来了,便放下罢。” 第112章 虞凝霜便依言而行,而后站到了角落里。 她借着周围人掩护,暗中观察着宁国夫人。 只见老夫人衣饰可称精简,既没有环佩玲珑,也没有穿金戴银,甚至发髻间只有一支簪子。 可谁见那一支浓到滴翠的翡翠簪,不得在心里嘀咕一句“好富贵”? 虞凝霜不知其年纪,只是见那一头雪亮鹤发,便知这位宁国夫人起码有六、七十高寿。 此时她正伏案开方,但肩背笔直,毫无寻常老妪的佝偻之感。 只不过……虽然姿态端正,她倒是已经频频往砂锅看去。 虞凝霜暗笑,心道有门。 而陆十五娘已经适时盛了一碗老鸭汤,一边将陆伯母扶起来靠坐,一边和宁国夫人告罪。 “老夫人请见谅。伯母朝食没胃口,只吃了几口粥,那鸭汤给她垫垫肚子。” “无妨。” 宁国夫人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实际则又盯上了那碗老鸭汤。 这回她索性都不掩饰了,眼看着陆十五娘将其用瓷勺送到伯母嘴边。 陆伯母赶紧往后靠了靠,脸上写满了抗拒。 这什么乌漆嘛黑的东西就给她吃?! 她是个火爆脾气,兼之患了病身上不爽利,对照顾自己的女眷们不是责骂就是训诫,可以说是互相折磨。 再说她们哪里是真心照顾?每日三五人在她屋里,其实都在打盹儿或是打牌。 陆伯母心知她们表面对她百依百顺,暗地里却是怨声载道。 唯有每一回宁国夫人来看诊,她们又是心急如焚的模样了。 这会儿更是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捞一碗汤出来,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孝顺贤惠。 换做往常,陆伯母已经摔碗了。 然而当着宁国夫人的面,她又万不可如此,只能眼睛猛然一闭,喝了那一勺汤。 下一瞬,陆伯母又猛然睁开了眼睛。 好喝! 长时间的炖煮之后,鸭肉的鲜美完全溶入汤中,成就了这一口浓郁的汤底,口感极为醇厚。 丰富的鸭油使得汤中自带滑腻,但又不会过于沉重,而是润泽无比,令人唇齿生香,心情愉悦。 陆伯母眼睛更亮,努努嘴示意陆十五娘喂她一口鸭肉。 后者忙换了筷子,在鸭腿上轻轻一别——轻而易举便撕下一大块酥烂的肉,粉粉嫩嫩地颤动着入了陆伯母的口。 这鸭肉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还带着淡淡药香。 陆伯母吃不出是什么药材,一旁的宁国夫人却忽然开了口。 “当归、白芍、川穹……还有熟地。这几味药材倒是加得很合适。” 鼻子忒好使! 虞凝霜讶然,居然就这么闻出来了! 她炖的正是“四物老鸭汤”。 那四味药材是先装在纱包里,再加入汤料中炖的,此时早已捞出丢弃,光看是看不出的。 所以宁国夫人真是直接闻出来的。 果然是大医啊!虞凝霜肃然起敬。 或者说,果然是吃货啊! 只因宁国夫人难得开腔,才不是为了她司空见惯的药材,而是看中那些药材和鸭同煮,竟然成了一道搭配和谐完美的药膳。 药膳可是一门极讲究的学问。 单做菜不算难,单开药方也有千百年来的成例可循,难的是如何让二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念及此,宁国夫人是真真正正对这老鸭汤起了兴趣。 “是你家自己做的鸭汤?每样药材放了多少?” 这问题陆十五娘可答不上来,赶紧朝虞凝霜使眼色。 虞凝霜便越众而出,行了一礼,朗声回答。 “回夫人,鸭汤是小女做的。” 虞凝霜自报了家门姓氏,又道出老鸭汤中的奥秘,“如你所说,确是当归、熟地、白芍、川穹这四样药材,各取等分,共两钱重,炖了一只五斤的鸭子。” 宁国夫人沉吟着点点头。 虽没有亲自烹调过,但凭她对药材的精准把控,便知这分量刚好。又见虞凝霜举止怡然自若,不卑不亢,难免心生几分好感。 更重要的是,果然如陆十五娘之前所说,宁国夫人见到合意的美食就忍不住多说几句,这便和虞凝霜攀谈起来。 “药食本同源,能以一日三餐食补自是最好。老身说过多给病人用些鸭汤,想来你们是听进去了。” 这么一句话,倒是把陆家也一起夸进去了。本来因虞凝霜独领风骚而陡生怨气的陆家众妇,也不自觉松了神色附和起来。 一时间,这上房的气氛都活跃了几分。 宁国夫人继续道:“一般人家,炖汤做菜,想着放几颗枸杞已是足矣。而你能做出一道正经药膳,确是独具匠心。” “小女也是歪打正着。” 不过是宋时还未流传开而已,实际上四物鸭汤在后世可算是稀松平常的搭配。 虞凝霜就这么窃取了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从容应答,按之前打的腹稿虚虚实实讲来。 “小女家中婆母也是缠绵病榻,久治不愈。小女别无他法,只得自己搜罗些医书来看,这才知四物汤最益妇人躯体,而夏秋鸭子又最肥美,索性一起炖了,让您见笑了。” 第113章 说完,她自己倒是讨巧地笑了笑,并第一次露出了颇为心虚的表情。 虞凝霜是故意透露了婆母的病症。 小家雀斗不过老家贼。 她深知这亘古真理。 对宁国夫人这样历尽千帆的人物,过多的欺瞒只会自取其辱,还不如卖个破绽扮可怜。这位宁国夫人既然能因为几面之缘答应救治陆逍的母亲,必然是个心善之人。 虽没见过陆逍,但虞凝霜寻思自己怎么也比个臭男人讨人喜欢吧?她可是大娘婶子杀手,轻而易举就得她们欢心。 而助她无往不利的利器便是可亲的笑脸和一片湛湛真心。 真的,用真心就可以。 所以话已说到这里,再进一步之前,虞凝霜选择先摊牌,隐晦言明自己有求于宁国夫人。 之后……就看人家的回应了。 果然,宁国夫人银眉一挑,将如炬的目光投到虞凝霜身上。 陆家待她极其谨慎,不至于为了早给陆伯母喝一口汤,失礼于前。 此时,若是仍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围绕这一碗汤刻意为之,她也算是白活这大半辈子了。 为医者,被人求,再被人怨,实是常事。 宁国夫人一生沉浮,从乡间的倔强医女,一路蹀躞独行,直到成为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医官,求医者她见过太多太多。 呼天抢地的、情真意切的、曲意逢迎的、威逼利诱的……她一不是菩萨在世,二不是华佗转世,总不能每个都应下。 自从宫中退下,更属意落个清闲,不问凡事。 可她如今见虞凝霜言词切切,意色殷殷,尤其那一双眼睛澄澈伶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到底是心一软,将话顺着说了下去。 “四物汤可称是妇科第一方。这方子自前朝才有,在老身参编的官本《太平惠民合剂局方》里亦有记载。本朝只将其作为汤药使用。难为虞娘子你并非医者,却能将这个方子化用到药膳里,将四物和鸭汤两相结合。(1)” “正是正是,小女正是看了那《太平惠民合剂局方》才学了四物汤。” 虞凝霜忙心安理得地接话。 “而将四种药材等分,不过是小女不识药性的投机之举。或许那当归多一些,川穹少一些,功效又不一样了,您说是吗?” “这是自然。药材之四气五味,何止千变万化?此四味药材寒热相杂,阴阳相混,用量稍有增减,功效便有出入。” 一老一少,一问一答,有来有往,有礼有节。 在场其他人有插话的心,也无插话的力,只因这二人正讨论的药膳汤饮……她们一窍不通。 而虞凝霜正入佳境,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当即打蛇上棍,请求道,“药效不同,滋味肯定也不同,那可否请夫人您品尝品尝,为小女指点一二。” 图穷匕见,走到这一步,双方本也心知肚明。 可眼见这小娘子一脸粲然笑意,宁国夫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说来也奇怪,她都多少年未被人这样拿捏了?就连太后娘娘都与她名为君臣,实为密友,要哄着她的倔脾气。 如今居然被一个小娘子步步为营吊着,以至于心甘情愿自己蹦到了瓮里…… 宁国夫人自己也笑了。 罢了罢了,怪就怪在这小娘子慧黠可爱,令人见之心喜,为婆母寻医的孝心可嘉,甚至于饮食上颇有见地,让她甚感投缘。 宁国夫人轻咳两声,嗓音仍是低喑,那音调却透着莫名的雀跃。 “可以。朝食还未克化,盛半碗即可。” 虞凝霜喜不自胜。 这可爱的傲娇老太太! 她马上盛了一碗老鸭汤,将最细嫩的一块鸭小胸、一块扎实的鸭血米料,连同足量鲜美的汤汁通通盛了进去。 宁国夫人的女使了解主人脾性,虽想劝她莫用来路不明的吃食……可也知劝不住。 况且随着虞凝霜的动作,她闻到那挥发得越发放肆的香味,竟也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小心将汤碗接过。 宁国夫人浅尝一口,便勾起嘴角不住点头。 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在这小小一碗汤中,“药”和“膳”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药材没有喧宾夺主,掩盖掉食材的滋味。若是药材的加入弄巧成拙,反而让人无法再安心享受美味,岂不是作孽? 另一方面,食材又在药材的加持下脱胎换骨,不仅味道更加丰富,又确实有了滋补养身的功效。 那鲜烫的鸭汤一口口入喉,喝得宁国夫人浑身舒坦,眉目带笑。仿佛自己苍老倦懒的四肢都如被春雨淋润的树杈,重获生机,往四方肆意舒展而去。 虞凝霜看到她这幅模样,此时才真正放下心来。 就目前的取得的成果来看,也不枉她绞尽脑汁地谋求一番。 她听说宁国夫人是江南人士。 既是江南人士,怎么能逃得过这一口老鸭汤? 再加入药材触动她的医者之心,做一个双重保险,终于得到了她的足够重视。 宁国夫人安静用汤,众人也不敢打扰。屋中便只有这两位身份最高的大娘子在喝老鸭汤,有些微的吸溜和咀嚼声响起。 第114章 陆伯母虽觉得鸭汤好喝,鸭肉好吃,可对于那黑乎乎的米料切块始终敬而远之。 倒是宁国夫人对其十分好奇,在问了虞凝霜做法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随后,宁国夫人周身一顿,惊讶地将筷子伸远一些,转动着角度仔细打量这一块米料。 咬下去,她才知道这最不起眼的,才是最别致、最值得赞叹的美味,是整锅老鸭汤精华中的精华。 软黏的糯米和嫩滑的鸭血强强联合,狡猾地将鸭肉的鲜香、四物的药香、葱蒜香草的辛香全部吸收,加诸己身。 而且米料事先在油锅里煎过定型,所以边缘略有焦硬的口感,还有高温油爆才能产生的香味;内里却在汤汁的温文滋润下,在砂锅的尽心焖煮下,如糯米饭一样变得又软又糯。 可以说,这一块黯淡的米料,却在味道和口感上都丰富到了极致,在每一颗味蕾、每一条神经上点起簇簇闪亮的火光,让人吃得眼睛发亮光。 说着“朝食还未克化”的宁国夫人,就这么结结实实几口吃完了一块敦实的米料。 ……这回是真感觉有些吃撑了。 但她撑得心满意足。 嘴上也毫不吝啬地夸起虞凝霜来,众妇自然又跟着好一顿应和。 如果说她们之前是逢场作戏地应承,现在亲见宁国夫人的情况,倒是真的对那老鸭汤万分好奇。 究竟要好喝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整日面无温色的伯母,和见过大风大浪的宁国夫人都赞不绝口啊? 而且她们居然都开始喝第二碗了?! 陆家众妇深感惊奇,眼见砂锅下了大半去,虽都想分一杯羹,也只能暗自咽咽口水。 好在,除了这精心准备的老鸭四物汤,虞凝霜还准备了她最擅长的冰饮子做兜底,誓要拿下宁国夫人。 没想到这位嘴馋的老太太高攻低防,第一轮就被击溃,根本不用她郑重祭出杀手锏…… 所以虞凝霜将装冰饮的瓷瓮搬进来时,便已然更自在些,面对满屋探寻的好奇目光一一回以笑脸。 陆十五娘也终于等到发挥的机会,忙上前帮着虞凝霜搬那大瓷瓮,一边爽朗笑道。 “各位嫂嫂姐妹们也辛苦了,今儿我请客包圆了这位娘子卖的冰饮子,大伙儿吃了好凉快凉快!” 此话一出,有几个胆大的妇人已经全不顾什么礼节规矩,忙快步凑上来瞧热闹。 “是加了冰的?” “十五妹有心了。” “做的什么?” 虞凝霜目不斜视,稳当当打开瓷瓮,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笑着说出了一个她们从未听过的名字。 “芋圆冰。” 一瞬的沉寂之后,这屋里是彻底喧闹起来。 “呀!怪好看的!” “还真是。小娘子,你是在哪里开铺子的?” “我、我去拿碗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歘歘歘”集中到了虞凝霜和她的芋圆身上。 虞凝霜将瓷瓮微斜,向着宁国夫人介绍起来。 虞凝霜总共做了白色和黄色两种芋圆。 白色用的是芋头,黄色则用的就是之前她切来做地瓜饭的地瓜。 严府已经按照她的吩咐囤了二百多斤,虞凝霜挑了两个最好的来用。 那两个大地瓜状如纺锤,单个就有一斤多重,熟得透透的。 蒸熟、捣碎,拌了糯米粉和成团,然后被虞凝霜制成了一个个圆滚可爱的芋圆。 这家的地瓜确实品质很好,地瓜瓤又绵又密,几乎是亮眼的橙红色,纤维毫不粗老。关键是极其甜软,还真很适合做芋圆。 虞凝霜一高兴,给自己铺子也买了一百斤屯着,只等着将芋圆搬上冷饮铺的食单。 可以说,现在呈现在宁国夫人眼前的,是虞凝霜为了下一个节气的预演。 若是陆十五娘知道虞凝霜竟把老夫人当试吃员,怕是根本不敢让她出场了。 但是虞凝霜信心十足,心知就算是仍需调整的半成品,也足够惊艳。 不像紫色、绿色这些高温之后会褪色的颜色,白色和黄色都是越煮越鲜亮,越煮越润亮。 如今那些双色芋圆煮熟了被装在碗里,一白一黄,或者可以说是一银一金,简直就像是一碗亮堂堂的小太阳,掺杂着银晃晃的圆月亮,肥嘟嘟地挤挨在一处。 而垫在它们下面的冰沙,则恰似一泓被揉碎的星河,闪闪发光。 光是这样,已经足够好看,而等碗勺拿回来,虞凝霜分盛时,她又在每碗里加上嫣红色的蜜红豆、奶白的糖芋头块、炒酥的金色花生仁等等小料,最后浇一勺稀释得刚刚好的清甜蔗浆。 这一回,就连宁国夫人也不再象征性地矜持,而是直接开口。 “快给老身盛一碗。” 第38章 糖芋头、珍贵赠礼 宁国夫人仔细端详着手中的这一碗芋圆。 虞凝霜特意将芋圆搓得小了些, 它们看起来小巧又圆润,有着柔软光滑的外皮。 因这冰点实在精致,宁国夫人还以为会有馅料, 然而轻轻咬住一颗,才知这只是一种不加修饰的天然滋味。 除了恰到好处的甜,芋圆本身只有地瓜和芋头——这些根茎食材才有的无暇的温厚滋味。 第115章 这类味道说不上浓郁,更勿论独特,在这碗配料丰富的芋圆冰中不争也不抢,可就是细细流淌,慢慢渗透, 给整碗冰点打下了让人安心的稳重底色。 和忠厚老实的味道相反, 小芋圆的口感颇有些劲道的反骨, 宁国夫细细慢慢咀嚼之后才咽下一个, 而后开口询问虞凝霜。 “加的什么粉,怎么如此劲道?” “加的糯米粉。” 芋圆的众多做法中, 似乎加木薯粉才是正道。 毕竟加木薯粉确实更韧、更弹、更劲道, 赋予芋圆独特的特质。 可虞凝霜却觉得加糯米粉也不赖。 木薯粉和糯米粉各有千秋,虞凝霜倒没有让二者争个高下的意思。 选用糯米粉单纯是因其成本低, 还更好操作。 而且……她到现在还未在此世见过木薯啊! 只能先用糯米粉顶上。 宁国夫人对此甚为惊讶。 “糯米粉?糯米粉应更软滑, 这不像是糯米的口感。” 宁国夫人确实是懂吃的。 面对这样的资深老饕, 虞凝霜也很有倾诉的热情。 “之所以口感劲道,是因为芋圆煮熟马上用冰水冲洗两回,再镇于冰水之中。” 虞凝霜娓娓道来, “如此表层黏腻会被洗去, 芋圆也会缩紧, 口感便和热时截然不同了。” 宁国夫人听了,若有所思。 确实是她从未听过的烹调方法, 但是又很有道理。 只是她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小娘子,总觉得她还藏着什么诀窍。 宁国夫人看人可准,在这芋圆的制作中,虞凝霜真的还留了一手没说,那就是她又加入了一些地瓜淀粉。 那可是她自己做的地瓜淀粉! 把地瓜切片、搓洗、沉淀出的洁白齑粉浆子晒干收起,费时费力。 这地瓜淀粉是千辛万苦才做出的,加之这小小一味材料,却是整道芋圆的点睛之笔,虞凝霜怎么可能轻易宣之于口? 她自不语,满屋陆家妇却忍不住地窃窃交头接耳。 “这冰怎么镩得这么细?” “还有吗?我给我家辰郎留点儿。” 这是连宁国夫人都没吃过的新奇做法,她们自然是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怪会如此惊奇。 但如果只是做法新奇,还不能引人慨叹不停。 这碗芋圆最神奇之处就在于,明明都是最普通的食材,却脱胎换骨共筑成了惊人美味。 就比如那芋头,便宜又耐贮,也是陆家常吃的。 可在虞凝霜手下,它们不仅被做成芋圆,还被做成糖芋头,乖乖码在碗里。 这芋头,虞凝霜选的可是上好的荔浦芋头。 只需将芋头和糖以小火同煮,等待芋头满吸糖水,就成了糖芋头,这是虞凝霜最爱吃的小食之一。 煮出的米白芋头块处在一种奇妙的混沌状态—— 又粉又沙,娇嫩得很,勺子轻碰一下就刷刷落粉; 可与此同时,还又润又糯,因为糖水的滋养所以不再那么噎人,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 当那一口口糖芋头触到舌尖时,芋头的柔软便与糖水的甜蜜交织在一起,入口即化,每一口都带来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不止是味道,虞凝霜也很喜欢糖芋头的卖相。 每一块糖芋头都像是一块凝固的牛乳,并没有太平滑,而是自带一种被炖煮到迷迷糊糊的粗粝感。 最漂亮的,还属悬浮在那一抹抹乳白色中的淡紫色纤维。 明明是天然的植物,却仿佛在以自己独一无二细腻的肌理和纹路,骄傲地展示大自然雕琢的鬼斧神工。 本是同根而生,质性自然相合,糖芋头的粉糯正搭配芋圆的软滑,再加上蜜红豆那些微硬韧,以及炒花生碎的酥脆…… 不得不说,一碗小小芋圆就像一方热闹的舞台,主角配角轮番登场却又井井有序,共同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演出。 若是吃得稍觉甜腻,那正好,舀一勺清清爽爽的冰沙当做幕间中场休息即可。 细润的冰沙稍稍融化,带着一点点的甜,一点点的凉,如同织法独特的真丝双宫纱——滑中有涩,自带无数细小的织结,自然而然地抚过全身,穿着时透气又清爽。 主角芋圆的美味自不用说,若要问宁国夫人在一众出色的配角中最喜欢哪一个,她和虞凝霜所见略同,也是以糖芋头为头筹。 看着碗中奶呼呼的一块糖芋头,宁国夫人忽觉往事如风吹上心头,吹皱眼角笑纹。 “老身想起从前,太后娘娘得了一块于阗产的羊脂白玉玉料。” 宁国夫人谨言慎行,从未夸耀自己身份。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陆家提起禁宫种种,一声“太后娘娘”惊得满屋众人下意识肃立,无不屏息听着。 “那玉肉剥出来,七分实、三分透,是十分细润的乳白色,本算上上品。只是其中有几丝细如须的晶絮,平白折了品质,便不好再嵌到钗冠上去。娘娘仁慈,就将那玉赏给了老身。如今一看,不知怎的,竟觉得这糖芋头和那未经打磨的白玉极像。” 吃了满嘴甜蜜,宁国夫人心情舒畅,便如寻常长辈和晚辈谈天似的,带着愈深的笑意随口问虞凝霜。 第116章 “虞娘子,你觉得像不像?” “以御赐的白玉和小女的糖芋头相比,夫人实在折煞小女。” 得到赞扬,虞凝霜也骄傲地弯了眉眼,却还是一瞬便稳住了心神,巧妙回答。 “然实不相瞒,小女想象不出来那白玉是什么样的,自然也就无从比较。要真要说那糖芋头像什么……” “小女想起家中弟妹幼时识字,因家贫,无从购置像样宣纸。小女便用树皮干草自己沤浆,给他们做粗纸来用。这样做出的纸,实在是……” 虞凝霜一顿,微微敛目,挤出一个酸楚的微笑。 她在这样一个神级停顿中,将甜苦相交的追忆语气把握得刚刚好,揪着众人的好奇心和同情心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刺痛。似乎眼前都浮现出了姐弟三人因家贫,而辛苦自制纸张的画面。 其实呢,虞凝霜在夸大其词。 她家是穷,可还没穷到那个份儿上。精巧的花笺、云母纸买不起,几刀普通宣纸还是买得起的。 加上虞凝霜尤其重视弟妹教育,虞川和虞含雪的求学之路远没有这么悲惨。 虞凝霜的确带着弟妹做过粗纸,但那是玩耍一样的手工活动。手足三人去采些漂亮的野花野草做了干花粗纸,再用其折纸、涂色、扎小灯笼,玩得不亦乐乎。 而两个小的平常习字,用的当然还是宣纸。 所以买不起宣纸是假的,但虞家穷是真的,比她宁国夫人要穷是真的。 宁国夫人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虞凝霜便以更饱满地情绪继续卖惨。 “那纸做出来并不洁白,是有些黯的颜色,就像这芋头似的;那纸也不细密,甚至夹杂的粗草丝,也很像芋头里的丝缕。” 虞凝霜继续,眼中噙泪,语气却渐渐轻快起来。 “今日夫人您用白玉比作糖芋头,小女没见过世面,只觉得那和弟妹同制的粗纸倒是很像这糖芋头。” 最后一个轻巧的话音消散在空气中,宁国夫人却久久未语,心头五味杂陈。 大概是半夜惊坐起,都想给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她方才都说了什么啊? 何其傲慢,何其无礼,何其愚蠢! 居然就那样让一位布衣的家贫娘子,以白玉和芋头作比? 她怎么不问她皮裘和麻布哪个更舒适呢?! 怎么不问她精米和粗糠哪个更好吃呢?! 宁国夫人深感懊恼,竟下意识避开虞凝霜澄亮的视线,低头又送一口芋圆冰入口。 她边吃边想,想她凌玉章又不是前朝那位抱月而终的太白诗仙,因家境优渥,随口吟咏的就是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短短十字,处处不说钱,处处都是钱,诉尽了一个被珍宝美器环绕而不自觉的无忧童年。 宁国夫人暗叹于心,躬省己身,想自己出身贫寒,小时别说白玉,连块质地最贱的杂色黄玉都没见过。 若是由她作诗,便应该是一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馍馍。” 她自诩抱诚守真、中正磊落,又因医者之身而常怀慈悯……可浸染在宫中多年,到底是失了本心,隐约有了几分她最厌恶的那些人的模样。 一瞬间,宁国夫人只觉得正爱不释手的芋圆冰都不香了,索性将其放下,沉声道,“倒是老身俗了。” 金玉再值钱,一不可抚慰肚肠,二不可充实头脑,确实比不上一块糖芋头,也比不上一张练字的粗纸。 “以糖芋头之喻为题,虞娘子所喻更有意趣,更为精准。老身以白玉相答,如撒盐空中,实在拙劣。不如就将那白玉当个彩头。” 宁国夫人便转向自己女使,郑重吩咐。 “桔梗,回去将那白玉找出来,老身瞧着送给这位虞娘子正好。” 桔梗便低眉应了“是”。 桔梗是大家女使,喜愠不形于色,宠辱不惊于身。忽然握紧的手已经是她唯一的破绽,还优雅地藏于敛在身前的衣袖里。 可屋里其他人,却完全无法如她这样沉稳。 无论是莽直的陆家三嫂,还是娴静的陆十五娘,连同一众陆家妇都已经疯了。 帕子搅碎,银牙咬碎,连鞋底都要在砖地上不甘地碾碎。 整整两个月!她们千方百计地讨好宁国夫人,可人家硬是分毫不取。 陆家想送礼都送不出去! 虞凝霜是怎么做到从老夫人那里收礼的?! 而且还是那么珍贵的玉料啊! 众人羡慕嫉妒,心思各异,虞凝霜得了便宜还卖乖,倒是为难上了。 她寻思,那毕竟是太后娘娘御赐的东西,就算自己得了也不能变卖。 难道还要在家里支个香案供奉吗? 虞凝霜就是这样一切先向钱看的思考模式,心说玉料再好,还不如严铄送的瓷罐子有用呢。 幸运的是,宁国夫人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顾虑。 “虞娘子,那玉料你拿去贴补家用,买些好的纸笔给孩子们。” 原来是给孩子的啊! 这么个万能无敌理由一出,虞凝霜也不好再拒绝了不是? 且听这话音,她是可以将玉料卖了换钱的。 第117章 想来也是,早听闻太后娘娘和宁国夫人感情深厚,后者都可以将前者所赐随意转赠了,她们之间定是没那些死性的规矩。 既然宁国夫人都开口这么说了,虞凝霜自然可以这么做,她恭敬不如从命地应下。 看到虞凝霜欣喜的模样,宁国夫人似被芋头噎住的喉头才松顺些,又有了细细品味的悠闲,复拿起了那碗芋圆冰。 芋头的香甜在口腔中渐渐弥漫开来,让宁国夫人感到陌生又亲切。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却不停用瓷勺轻轻拨弄着碗里的芋圆,仿佛在与它们亲密而无声地交流。 她其实算是芋头救活的。 她出生时,家乡已大旱三年。瘦骨嶙峋的阿娘和那颗粒无收的干涸大地一样,连奶水也没几滴,只能将芋头嚼碎了一口一口喂她。 芋头顶饱,关键是质地细腻,婴幼儿也能勉强下咽,不知有多少孩子靠着它才续上了薄若游丝的一条命。 再长大些,便吃煮芋头、烤芋头。哪里会有丰富的配料和精巧的制作?在水里火里滚个个儿,弄熟了就行。 而如今,宁国夫人锦衣玉食,整日搜罗美味的菜肴。 那些菜肴由稀罕的食材制作,加满了珍贵的香料,每一道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 然而,那些过于纷杂的味道却使她的舌头越来越迟饨,越来越贪婪,越来与挑剔…… 以致于闭塞住她的心,让她忘记了少时迫不及待将芋头从炉灰中扒拉出来,一边烫得直嘶嘶一边咬住就不放口的那一抹甘甜。 此时此刻,尝到这醇厚的芋圆,宁国夫人忽然觉得又找回了那种进食时的满足。不止是舌头和肠胃,连心里的孔洞都被填满。 一碗吃尽,宁国夫人含笑撂下碗勺。 看来,这芋圆冰要成为她接下来不可或缺的零嘴儿了。 同样一碗芋圆冰,宁国夫人从中看到了质朴,陆家众妇则惊艳于其精美。因身份不同而感触不同,却不可不谓皆大欢喜。 且所有赞赏和惊讶都汇聚于虞凝霜一人,将她一直没着没落的心稳当当地压回了肚子里。 这把稳了,虞凝霜想。 所以当半刻钟后,宁国夫人表明拒绝救治婆母的时候,虞凝霜是真的懵了。 *——*——* “不至于啊!” 虞凝霜一边换衣一边哀嚎,对于宁国夫人的回绝百思不得其解。 谷晓星跟在旁边,将虞凝霜随着怨气甩撒出去的伪装衣物件件收起,然后看着那泄了气趴着捶桌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出主意。 “娘子,会不会、会不会……宁国夫人还是恼您伪装成厨娘接近呢?” 虞凝霜仔细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 宁国夫人离开陆家时,特意携虞凝霜在身边说话,要问一问她婆母的情况。 当时,虞凝霜已经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连同娘家与夫家种种全都老实交代了。 宁国夫人方知虞凝霜费的这一番苦心,又听她讲得诙谐,甚至还被逗笑了。 更有甚者,宁国夫人似是知晓严家之事。 “严岐学士……真是可惜,他书画双绝,当年名动京师。一现昙华,百代过客。未想到他去后,家中寡妻和儿郎竟落得这个光景。” 严岐,正是严铄之父的名讳。 宁国夫人还对楚雁君多年缠绵病榻很是唏嘘。 “你那婆母,老身应也远远见过一两回,哪一年的琼林宴来着……” 无论是看宁国夫人对老鸭汤和芋圆冰的喜爱,还是听她无意中流露出的对严家的同情,虞凝霜都以为她绝对会答应医治楚雁君。 却不知为何,她最终拒绝了。 虞凝霜有些焦躁地捋着披散开的长发,开始一点点复盘和宁国夫人在陆家门口的对话。 难道是最后求治时候的话语太唐突了? 她当时说的是“夫君为婆母病情心焚似火,小女感同身受,愿为之解忧。恳请夫人救治。” 这不是情真意切,合情合理吗? 可细想来,宁国夫人似就是听了这话,面色微变,还意味深长地看着虞凝霜说了一句“不值得”。 情况似就是从那时起急转直下,她也未再听虞凝霜多说几句,就回绝了救治楚雁君的请求。 万幸的是,宁国夫人并未将话说死。 她留下“三日后,给你将白玉料送去,到时候老身再看看你想没想明白”这样的哑谜,便乘上牛车离开了。 明明胜利在望,却又横生波折,心大如虞凝霜也深感受挫。 于是第二日开饮子铺时她也心不在焉,总在揣度宁国夫人真意。 饮子又卖得极好,尤其是冰碗子名声越来越响,买主越来越多,所以每一日全数售罄的时机都比前一日要提前。往常,虞凝霜还会再调一些其他饮子补上。今日却犯了懒,索性直接关了铺子,带着谷晓星在街边小摊吃了虾肉馄饨。 红艳的虾尾在透白的面皮里若隐若现,汤也足味,还撒了提鲜的小虾米和翠绿的香葱。 吃完,虞凝霜给谷晓星几个零花钱遣她自去玩耍,自己则准备继续去往街市上悠荡,权当散散心。 她戴着防晒的纱锥帽走走逛逛,最后径直往宁保桥南大集、也就是田家杂煎的所在地走去。 第118章 一事压一事,虞凝霜过关斩将似的,宁国夫人一事暂毕,她终于有机会往田六姐处探查一番。 所以到了地方,她却过门不入,而是在铺外谨慎观察起来。 确实奇怪。 只见在前堂忙活的不是田六姐,而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娘子,另有一个更小几岁的年轻郎君。 午市饭点未过,正是繁忙的时候。 而这二人似对店中一应杂事并不熟悉,往常田六姐一人就顾得滴水不漏的场子,被他们漏得千疮百孔,跟漏勺似的。这边点的菜忘报给后厨了,那边手滑差点打了盘子。 现在好像又因上错了菜被食客抱怨,引得后厨的人亲自出来道歉。 虞凝霜看得清楚,后厨出来这一位,正是田六姐的夫婿——马坚。 虞凝霜便向田家杂煎门口一卖膏药的小贩打听。 “李小哥,田六姐呢?” “呦,虞小娘子,是你啊,好久没见了。” 纱锥帽一撩,这小贩认出了虞凝霜,先是露出个笑脸,而后便瘪着嘴蔫儿下去。 “六姐啊我也好些天没见着了,夫妻俩吵架吵得铺子都要掀了。你瞧里面那一个,看着没?喏,那是马官人新纳了一个小的。” 虞凝霜愣住,良久才泛起一个嗤笑。 明明是入赘来的,现在却纳妾。 毒辣炎阳也压不住虞凝霜心中冷意汹涌,她说出的话音也如冰湖一样平寂。 “那个年少郎君呢?” “是小妾表弟还是啥的。” 呵,还拖家带口的。 “我去六姐家看看!” 虞凝霜气得牙痒痒,抬脚便走。 她不确定田六姐身在何处,但是一种同为女性天然相通的直觉,驱使她直往田六姐家走去。 之前虞全胜下了大狱,虞凝霜求田六姐找门路,曾往她家中商议,因此识得她家。 田六姐家住这一带,屋宅狭而密,住户多是在外奔波做小生意的。因此在这正值日中之时少有人在家,巷子里几乎可称是安静的。 虞凝霜扣动门环的声音就显得尤为清晰。 “六姐!是我,凝霜。” “六姐,你在家吗?” “田六姐!田六姐!” 虞凝霜叫了半天门,无人回应。 她收回一口气,想叫得更精确些、更引人注意些,比如这时候肯定叫全名最好——人哪怕沉在昏迷的潜意识中,也会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 可虞凝霜忽然想起来,田六姐根本就没有名字。 她有的,只是“六姐”这样一个父母赋予的简单代号。 敲门声越发紧,就在虞凝霜脑中已经闪过无数不祥画面的时候…… 忽听内里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而后,门开了。 见得来人模样,虞凝霜的心还来不及放下,便在半空中被击中。 “六姐!”她惊痛不已地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 第39章 炸酱面、干炸鳗鲡 “欺人太甚!” 虞凝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他为了纳妾,敢这么对你?!” 她用了十成的力,手被震得生疼, 连带着桌面、甚至仿佛周遭空气都同时震颤起来。 可这份震动却没有传达到对面的田六姐处。她仍是不声不响地木然坐着,垂着头不看虞凝霜。 汴京冷饮铺开业时,田六姐曾登门祝贺,那不过是十日之前的事。 当时田六姐虽已经略显憔悴,却远不及此时触目惊心。 总是大笑着自称“南大集一枝花”的她,如同一个干瘪的破旧木偶坐在虞凝霜面前,发髻散乱, 衣襟都是皱的。 更可怕的是, 她额角有刚结痂的伤仍洇沁血色, 一条小腿也有大片淤伤。 虞凝霜要请郎中, 可田六姐死拽着她不应,如同要上刑场, 虞凝霜只得作罢。 好在虞凝霜卫生医疗意识到位, 铺里备着急救药箱,这便拿出药酒给田六姐细细擦拭伤处。 绵密的刺痛似乎渐渐唤醒了田六姐。 终于, 在虞凝霜小心翼翼给她腿上贴了一剂万应膏的时候, 她也勉强将一个苦笑贴在脸上。 “麻烦妹子了。” 虞凝霜摇摇头。 “六姐说哪里话?我当初借你家铺子卖饮子, 乃至请你为我出主意探监阿爹,不是也样样麻烦你了?” 她声音发闷,转身给田六姐倒了一碗宁神的金银花茶, 是刚刚烧水冲泡的。 “我一直无以为报, 只盼着六姐多‘麻烦麻烦’我。就如今日, 你只和我说是因为马大……因为马坚纳妾与他争吵。可我觉得事情绝没这么简单。还请姐姐如实相告,我也好为你出出主意。” 方才田六姐来开门时的冲击实在太大, 虞凝霜实在无法任她以这个状态独自在家,这才连拖带拽、连哄带骗把人带到冷饮铺来。 田六姐双手捧着小小的瓷碗,呷了一口金银花茶。 淡橙色的清亮茶汤,温乎乎的,滋味香而微苦。 那些纤长的金银花也曾经盛放,一蒂双色,悠扬随风。 如今,它们却在被风干之后又被浸泡。一经脱水的花,再有多少滋养,也绝无法恢复到从前那绽放着生命力的光洁饱满。 第119章 它们变形,它们扭曲,它们只能互相纠缠着共同沉在碗底。 就像田六姐和马坚那以死结告终的婚姻。 看着那些凄惨的金银花,田六姐终于鼓起勇气,与虞凝霜讲起了这些天发生之事。 说实话,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平常到光听个开头,虞凝霜就能一眼望到结尾。 田家杂煎是田老爹打下的家业,十几年前,身无长物的马坚在店里打杂混一口饭吃。 后来杂煎店渐渐有了起色,田家在汴京安稳下来。 而田老爹看马坚人还算勤快老实,便让他入赘与田六姐成婚,又将祖传的手艺悉数传给马坚。 田家这杂煎的手艺确实不简单,值得代代相传。他家祖籍四川,几代人都是靠这个营生,已在家乡小有名气。 到了田老爹这一代,便乘着一腔热血来汴京闯荡,誓要混出个名堂来。 田老爹一辈子无儿,只得六个女儿,他对能将姓氏和手艺传下去有着疯狂的渴望。 而且这田家杂煎是他辛辛苦苦立住的,怎么能不为其辗转反侧?于是他早早立下嘱托——以后田六姐和马坚的孩子仍要姓“田”,将店铺代代传承。 马坚本是入赘的,不仅因得了田家的工作而活命;更因得了田家的女儿、得了田家的手艺而改命,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这要求再合理不过。 当时,马坚自然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之凿凿地答应下来,将田老爹哄得开怀,连与世长辞时都是含着笑的。 田老爹去世后,夫妻俩便一同经营店铺至今。 直到,马坚忽然要纳妾。 田六姐自然不肯,可架不住马坚对她软硬并施。 今日说“娘子整日辛苦,我纳个小的,也能帮衬你打理店面,咱们三个好好过日子。” 明日说“我与你成亲十好几年,你肚子一点儿动静没有,我怎么对得起老马家列祖列宗?”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折腾了两个来月…… 田六姐心软了。 她知道丈夫喜欢孩子,常常和她提起以后有了孩子要如何如何。然而事实上两人成婚多年,偏方吃遍,寺庙求遍,仍是没有结果。 田六姐退了一步,就有一顶小轿进了一步,再进一步,这么被抬到了家里来。 对于那个小妾郑娘子,田六姐自然心生不喜。可她为人坦荡,衣食住行不曾对其有半点亏待。 倒是那郑娘子生事,一双手提不了两斤重,好逸恶劳,整日等着吃现成饭。 这哪里是纳妾?分明是请了一个祖宗! 田六姐忍无可忍,掐着郑娘子胳膊骂了她一顿,结果对方哭啼啼往地上一摔,就抱着肚子说要看郎中。 “我本以为她是拿乔博男人可怜,结果你猜怎么着?” 未等虞凝霜回,田六姐便怔怔自答。 “她有身孕了。两个月。” 可郑娘子抬进来才半月不到。 原来她和马坚两人早有了首尾,珠胎暗结,这才急急把人纳进来。 田六姐为两人的不知羞耻火冒三丈,与马坚大吵了一架。 马坚自知理亏,本来也好声好气安抚着。 而田六姐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情绪激烈,可实则一退再退。 “既然怀了,总不能不要那孩子。” 便如此时此刻,她还在和虞凝霜这般说。 虞凝霜只是抿抿唇,暂不回应。 她在心中叹气,更从田六姐眼尾的泪光中,依稀瞥见了那个因为心善,因为心软而无奈接受了现状的她。 就这样,事情仿佛在田六姐的退让下,将要达到一个虚假的平衡。 ……如果田六姐没有问马坚“孩子是不是姓田?”的话。 就是田六姐怀揣最后一丝希望提的问题,将马坚最后的一块遮羞布扯了下来。 “怎的要姓田?!”他暴起大吼。 他当时正在腌燠肉,抄起瓷坛盖子就朝田六姐砸去。 “是你下的蛋吗你就让姓田?!那是我的儿子!当然跟着我姓马!” 讲到这里,田六姐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额头,畏缩了一下。 当时的感受还历历在怀。 说实话,被砸中的一瞬,她心里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伤心、失望、愤怒,更没有什么要如何整治那对狗男女的想法。 她的心里是空的,她的脑子是空的,能感觉到的,只有身上的疼。 额头好疼。 下意识躲闪时小腿又整个撞在石凳上,仿佛要被当场别断,所以腿也好疼。 最后她失了平衡轰然摔在地上,又觉得腰臀腕肘、五脏六腑无处不疼。 瓷盖沿口糊的辣椒油甩在田六姐脸上,顺着鲜血一起往下淌,互不相溶。 那是自家燠肉的味道,田六姐再熟悉不过。 这几口大坛,田家用了二十年,早被独家秘制的酱料腌入了味,几乎可以算作镇宅的宝贝。 经历时光沉淀,用这几口大坛腌出的燠肉也越来越醇厚,喷香无比。田六姐从小吃到大也吃不腻,却第一次觉得这味道如此令人作呕。 就是从这一日起,马坚连掩饰都不再掩饰,每日和郑娘子出双入对,让后者如女主人一样在田家杂煎忙活。 第120章 从前,田六姐和马坚吵了架,便会负气在铺子里留宿。那是她阿爹留给她的产业,她住得名正言顺。 可现在,马坚甚至将郑娘子的娘家表弟安置在田家杂煎住下,时时接济。 铺子白日黑夜都被占着,田六姐则被堵在家里,彷徨纠结,连个清净去处都没有。 所以方才虞凝霜拽她,她就顺势跟了出来,实在是想暂时脱离那烦心之地。 可她现在回过神来,又想回去。 虞凝霜是不可能让她回去的。 田六姐算是她虞凝霜的贵人。 虞凝霜在田家杂煎里攒下自己的第一笔金,日子越过越好。阿爹下狱,也是田六姐帮着找关系,对她的境遇感同身受一般,给予了虞凝霜撑下去的力量。 田六姐这事,她是管定了。 但看出田六姐仍舍不得马坚,因此虞凝霜不敢直接下猛药,怕适得其反。 疏不间亲,她虽与田六姐颇有交情,可也绝比不过那同床共枕十来年的丈夫。 虞凝霜唯有实行缓兵之计。 虽然昼食那一大碗鲜虾馄饨还在嗓子眼儿,但是她仍托词自己尚未用饭,让田六姐陪她一起吃个饭。 其实,外面一条商业街应有尽有,可虞凝霜偏偏对满街叫卖的吃食置若罔闻,非要现做,让田六姐尝尝她的手艺。 田六姐勉强应下,虞凝霜怕她反悔,马上起身便要去买菜。 又怕她偷跑,虞凝霜特意将铺门大开,说是让田六姐帮她看着铺子,而后快步出了门。 三两步,虞凝霜就将汴京冷饮铺甩在身后。 随后却是蓦然驻足,独自长吁短叹半晌,又和识海中的系统愤怒吐槽好一大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采购食材。 虞凝霜想着做个面条。 她是北方人,常觉得最抚慰人心的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而且面条柔软好下口,比粥类要顶饱。虞凝霜盼着田六姐尽可能多吃些。 可做什么面呢? 若论田六姐的喜好和口味,田家杂煎那一碗燠肉面的滋味鲜辣到极致,虞凝霜可不想班门弄斧。 而看着田六姐憔悴模样,虞凝霜不禁想,还是做些滋养的,比如烧个鱼汤面。 她刚往卖水产处一走,便被好几个摊贩招呼着叫住,其中一个声音尤其洪亮。 “娘子来看看我这儿的鳗鲡!新鲜的鳗鲡鱼嘞!” 虞凝霜心念一动。 鳗鲡便是鳗鱼,她自打胎穿来此世,还从未曾吃过这一味奢侈。 看着那黑银色的鳗鲡,虞凝霜自动将其转化成了照烧鳗鱼、炸鳗鱼,甚至是夹馅儿的鳗鱼丸…… 而且闽地多食鳗鲡,她再多买两条回严府去,也好给楚雁君尝尝这乡味。 虞凝霜脚步就不自觉往那小贩靠了靠,后者忙更卖力地推销。 “这是海里的大青鳗,您看看,一条一斤多呢。只要三百文一条。” 虞凝霜咂舌,“这么贵?” 四五斤的大鲤鱼也不过百文钱。 小贩咧嘴一笑,“娘子,您且去看看,这城中还有几家卖鳗鲡?我这儿也就剩这几条了,卖完就家去啦!” 虞凝霜略微讶异。 时值白露,而“白露鳗鲡霜降蟹”,此时正是吃肥美鳗鲡的好时节。 价格贵自是合理的,可是怎么会少有人卖呢? 定是这小贩想卖个好价,瞎说的。 但他这鳗鲡确实不错,体形秀细而长,周身圆润而滑,条条还生龙活虎的新鲜。 虞凝霜便挑了两条最大的。 那小贩也挺会做生意,直说虞凝霜若是把这四条都包圆,再给她免一百文。 虞凝霜想着多出的鳗鲡可以做成耐储的糟鳗或是鳗鱼鲞,总也不会糟蹋,便欣然接受。 虞凝霜先从荷包摸出一块一两的碎银,又拿出随身带的银剪子,从小银锭上剪下一块。 从前,她手里来来回回的不过是几个铜板,如今却早已习惯用银锭付账。 在饮子铺的各种进货和买卖中,她用的都是严铄付她的银锭,现下已经锻炼出来,手头极准,将那剪下的小银星儿用戥秤一称,果然刚好。 小贩见她用的是官银锭,连查看银子成色也免了,只用自己的戥秤复核一遍,收下总共一两一的银子。 买卖既成,小贩情绪扬升,越发话多起来,笑呵呵与虞凝霜交谈。 “娘子,可别以为我诓您。城中鳗鲡的确是很少很少啦。嗐,不都被收去祈雨了嘛!” 虞凝霜恍然大悟。 确实,她想起也听铺子里食客说过,今年大旱,北方还好,倒是那本该烟雨霏霏的江浙一带尤其严重,官方民间祈雨的仪式都比往年要操办得勤快许多。 就连官家都从春求到秋,在常祀之外另加了好几场祭礼。 至于为何祈雨会用到鳗鲡,则是因求雨实为求龙,龙腾而云从,故而雨至。 找不到真龙去求,便转求似龙之物。 而与蛇、蜥蜴等一众形似龙的生灵相比,鳗鲡更好获取,自然常作为祈雨仪式的“嘉宾”。 虞凝霜听说南方还有不少井,专供着一些灵鳗,当地人以“鳗菩萨”称之(1)。 第121章 今年,那些井前怕是日夜供奉不绝、祷语不歇吧? 只可惜,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的祈雨,都收效甚微。 今岁干旱之罕见,虞凝霜自身也有体会。 自打她穿来此世,还未经历过这样的大旱之年。 虽她如今算是养尊处优,再不用为了用水而愁苦。可高出往年的菜价、越来越贵的水价,乃至院里水井越来越低的水位等等…… 仍让她从方方面面可窥见这干枯的年景。 虞凝霜这些日子也时常担忧,她可是开饮子铺的啊! 若是水源断了,财源就也断了。 虞凝霜担忧归担忧,却被这些日子一件又一件琐事绊住了脚,一直没能采取行动。 如今被小贩话语一点,倒是下定决心——抓紧时间去寻个仓库,先买几大车水存储起来; 同时进一步丰富店里的美食品类,绝不能全靠汤饮,而是务必开发一些简单的、不需大量用水的小甜品。 虞凝霜一路走,一路想。 说她心细如发也好,吹毛求疵也罢,总之,她在吃食上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一定要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铺子的经营也是,每日的一餐一饭也是。 就如现在,本来想给田六姐做鱼汤面,可当这么稀罕、这么鲜美的鳗鲡真入手了,又总不能将其胡乱就煮成鱼汤。 若要做鱼汤,当然要给予它足够长的时间熬煮,方才给予了食材的足够多的感谢、给予了食客足够多的尊重。 虞凝霜便又改了主意,且将这鳗鲡做成配菜,主食面条则另选。 且说那面条,本就是繁简皆可,各有滋味,怎么做都好吃。 虞凝霜略一思索,去街口屠户处称了一小块猪后腿肉,又打了一碗黄酱,最后从菜贩子那儿拎走一根黄瓜。 仅仅三样,这便算采购齐全。 回到冷饮铺,田六姐倒是没趁机偷跑,只是在厅堂呆坐,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无甚反应。 她甚至没问虞凝霜买了什么菜。 这可不行。 虞凝霜身为吃货,常觉得一个人要是连“吃什么”都不好奇了,那这人间也要留她不住了。 可不能让田六姐继续顾影自怜下去,虞凝霜便道,“今日我做面条。六姐帮我掌掌眼。” 说着,虞凝霜牵着田六姐往后厨走去。 “我在你家铺子蹭了那么多碗燠肉面,先还你一碗炸酱面。” *——*——* 田六姐将肥瘦相间的猪肉切做小丁。 她速度很快,手腕也稳,这样的刀工不算精熟,但已足够出色,一旁已经切好的黄瓜丝也是纤细又均匀。 而她身旁的虞凝霜负责掌勺。虞凝霜毫不吝惜地用油,正用大火宽油爆锅。 手一抬一撒,葱姜的香味立时扑面而来将她和田六姐裹挟。 再把肉丁往里一下……简简单单的,可这肉和油一经结合,便胜却人间无数,激出的丰润香味诱人得紧。 虞凝霜很喜欢炸酱面里那个“炸”字。它完美地表述了这道菜那霸道的美味,以及一种跃动的力量,仿佛每一根面条都神气扬扬的。 炸酱面是咸口面条的代表,那足量的盐分能迅速给身体补充能量,浓厚的滋味则提神醒脑。 虞凝霜也希望田六姐吃了这碗炸酱面之后,能尽快恢复身心精神。 肉丁炒到发白,再将略稀释过的黄酱加进去一起炒,浓油赤酱一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翻滚……咸香的热气中,这肉卤子很快就做好。 店里有常备的挂面,虞凝霜撒娇躲懒,让面条高手田六姐全权负责接下来的煮面、码面等工作。 刚要走神的田六姐便又起锅烧水,利索地忙叨起来。 虞凝霜则做起干炸鳗鱼。 她买的海鳗偏大,肉也厚实,正适合油炸。 之前,虞凝霜已经小心地将鱼肉顺着骨剔下。两条海鳗肉装了一大盘。 因为鳗鲡滋味已经足够鲜,多加摆弄反而不美,所以她只加一点盐巴和胡椒粉随手抓抓,做了简单的腌制。 好不容易买来的鳗鲡,虞凝霜当然连鱼骨也不想浪费。 剔肉时她就特意没有把鱼肉剔干净,让鱼骨上仍保有一层碎肉。现在这些鱼骨和鱼头一起,再加了当归和几朵香菇,一同在小砂锅里炖煮起来。 “鳗鲡汤若是炖好了,乳白乳白的,鲜得人掉舌头。” 虞凝霜状似无意地与田六姐闲聊,“六姐,这小砂锅慢慢炖着,你晚间若是饿了,下一把面条,又是一餐。” 不动声色,她又用美食把田六姐吊住,仿佛已经认定对方夕食也在这里吃。 田六姐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那小砂锅,她要出口的话却化成口水,“咕咚”一声被咽了下去。 鳗鲡价高,田六姐家一年到头也只舍得在这白露时节吃两三次。 她确实挺馋的。 一天吃两回鳗鲡,实在是太令人心动了。 但……她其实已经打定主意,吃完这顿昼食便回去,绝不再多留。 于是她不敢再看那夺人心魂的鳗鲡砂锅,慌忙将视线收向眼前铁锅。 锅里的水将沸,正从底部泵起无数细小气泡。那些闪亮的气泡冒个不停,如一条水中丝带,仿佛有着某种魔力,牵引着田六姐一直看着。 第122章 而她耳边,也仿佛有个声音,告诉她或是一头扎进去。饭也别吃了,命也别要了,就这么自暴自弃下去; 或是如那些气泡一般。源源不断地、由小及大地,化作蒸腾的水汽,从此自由自在地舞动在天地。 田六姐不自觉朝虞凝霜看去,正见对方嘴角眼角都含着笑,正在给鱼肉裹粉,手拍一拍,腰晃一晃,欢乐得像是在跳舞。 虞凝霜确实自豪不已。 为了芋圆做的地瓜淀粉,这不是又用上了? 果然每一分付出的辛劳,都会成为对自己的奖励。 因为是干炸,所以一不用蛋液,二不用搅糊,只将鱼肉拍上地瓜淀粉就好。 油温正合适,一块块雪白的鱼肉被放进去,顷刻之间就染上色,变成一艘艘金黄的小船,在周围镶嵌的一圈气泡的帮助下浮起,于油海之中缓缓飘荡起伏。 这样只拍了粉的干炸,炸物不会膨胀,只会穿上一层薄薄的脆壳。 干炸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折腾的手上、桌上尽是滴落的黏腻,做起来方便利落,而且炸制的时间也更短些。 虞凝霜和田六姐配合得极默契。 这一边一大盘金灿灿的鱼炸好,喷香扑鼻;那一边,浓褐的肉酱和清绿的黄瓜丝就铺到了煮好的面条上,抓人眼球。 面久易坨,炸鱼更是要吃那一口鲜烫,这两样都得出锅就吃,所以这时间掐得刚刚好。 虞凝霜担心田六姐客气,赶紧先给她夹了一大块炸鳗鲡。 “六姐,快,快,趁热吃。” 她自己则一筷子扎到炸酱面碗底,筷子搅啊搅,搅出一阵美味的旋涡。肉酱的浓郁和黄瓜丝的清新纷至沓来,将虞凝霜拖拽进去一同旋转。 虞凝霜确实不饿,可瞧着这一碗炸酱面,她又觉得自己行了。 而田六姐夹起碗里璀璨的金块,喉头滚动,也不嫌烫,没有迟疑地一口咬下。 只一口,那一层金甲便宛如化作无数甲片,簌簌往下掉。 自制的地瓜淀粉没那么细腻,而正是这一份大小不均,让它极为适合做炸物的裹粉—— 同一块鱼肉上,有的地方是硬脆,有的地方是酥脆,有的地方则是只蒙了一层雾气似的薄粉,那内里的雪白嫩滑藏都藏不住。 田六姐忙一边用手接住不停掉落的脆渣,一边忍不住闭上眼睛品味。 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只持续先前一小会儿,而后,鲜嫩的鱼肉便接管了全部的感官。 那鱼肉实在嫩得惊人,直接在舌尖融化掉似的。 明明是这一块鱼在口中,田六姐却觉得,整个身体被四面八方而来的鲜美汁水所包围、淹没。 炸鳗鲡小小一块,味道却是十足十的丰富而鲜美,淡淡的椒香与鱼的本身香气融为一体,让田六姐止不住地咂摸嘴,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香气四溢的满足感。 吃鳗鲡原来是这么过瘾的吗?她想。 田六姐烹调鳗鲡时,一般直接将其切段清炖,葱姜加得足足以去腥味,再淋一勺酒。 马坚因为负责在店里做饭,所以回到家之后不进厨房一步,家里的饭都是田六姐来做。 可田六姐又何尝不是整日在店里闻油烟味呢?早就闻饱了。 如此,她自然没有细致烹调的闲情逸致,绝不会像虞凝霜这样起两个锅,来一个“一鱼两吃”。 而且,和自己挣钱自己花的虞凝霜又不同,田六姐被家中开销所累。 她要省钱给丈夫裁衣买鞋,要挂记着今冬需絮一床新棉被,要忧心着越来越高的米价…… 因此田六姐花钱时精打细算,没法为了一顿饭如此奢侈。她回回只买一条鳗鲡,然后就那么清炖了。 其实,这做法简单归简单,但也很好吃,田六姐十分喜欢。 马坚也很喜欢,总是大嘴一张,就将几块最肥嫩的鳗鲡块秃噜下去。 所以那清炖鳗鲡甫一被端上来,就去了大半,马坚再飞快几筷子下去,田六姐常常只能嗦一嗦鱼头和鱼尾,咂摸咂摸味道。 田六姐从没想过,有一天单她和虞凝霜两个人,就可以完完整整吃两条肥厚的大青鳗。 不用计较价钱,不用让着别人,人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享受? 眼睛被金黄的鱼块映得闪闪发光,田六姐再次伸出筷子。 还管什么回家不回家,丈夫不丈夫的? 吃就对了! 夕食的鳗鲡汤面她也要吃! 就这样,虞凝霜用几条鳗鲡,哄得田六姐住在了她的冷饮铺里。 她本来还挺骄傲的。 然而翌日,她和田六姐就一起被宁国夫人好一顿教育,谁也没跑掉。 第40章 答应了、桂花凉粉 怎么还带突击检查的?! 看着眼前静静喝茶的宁国夫人, 虞凝霜表面端坐着微笑,实则正在心里无声尖叫。 在陆家时,明明说了三日后来找她, 为何刚过一日就来了?! 而且是直接找到这冷饮铺来,直接把虞凝霜堵在厅堂里,让她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 虞凝霜深切体验到了考试提前的痛苦。 昨日一整天,她白天忙活田六姐之事,晚上回了严府也为她慨叹不已,只顾着想如何帮她收拾渣男,拿回杂煎店了…… 第123章 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宁国夫人之前的问题! 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若是无法给出让老夫人满意的回答, 她还是不肯救治婆母, 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 虞凝霜深感头疼。 爱财如命的她, 即使在收到宁国夫人如约赠送的珍贵白玉时,快乐都少了几分。 为了拖延时间, 她将那白玉仔仔细细端详一番, 还不住地感谢赞叹。 虞凝霜生怕听到宁国夫人一句“想的怎么样了啊?” 尤其是眼看对方要开口,她赶紧抢白。 “这是小女自己晒的金银花, 近些天没少喝。只是滋味有些单一, 您看再加些什么合适?” 虞凝霜端起小壶一边给宁国夫人添茶, 一边转移话题。 “可加些百合。” 宁国夫人很给面子地立时回答。 “百合好,百合妙哇!” 虞凝霜则马上很狗腿地附和,只盼望这漫无边际地对话能一直进行下去。 “小女常觉得花草茶并非材料种类越多越好。因百花生而争艳, 若是放得多了, 颜色混杂, 味道也乱了。而百花百合和金银花虽然同是鲜花眷属,却一个是鳞叶, 一个是花朵;一个滋味醇淡,一个香气细腻,搭在一起便不觉繁杂,实在是很相宜。” 虞凝霜没话找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如果她能稍微冷静一些,就会发现宁国夫人的眼神其实比她还飘忽不定,直往其他食客桌子上瞧。 终于,宁国夫人忍不住了,她轻咳一声,朝虞凝霜发问。 “铺子里没有冰芋圆卖吗?” 虞凝霜:“……” 好嘛,原来是老人家馋嘴,提前吃冰芋圆来了! 虞凝霜哭笑不得,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只要宁国夫人仍对她、对她做的吃食保有兴趣,她就还有机会! 虞凝霜便恭谨告知,芋圆是为下一个节气“秋分”准备的节气特供,现在还没上市。前日是特意给宁国夫人尝鲜的。 同时,虞凝霜到时卖的也不会是冰芋圆,而是热芋圆。 后者其实是虞凝霜更偏爱的芋圆的吃法——每一颗芋圆都浸在暖融融的红豆沙里,或是煮得软糯的黑糯米粥里,或是浓郁的牛乳椰汁里。 芋圆会被那些热意烘得更软滑,像是一颗颗融化的宝石。 虞凝霜描述得绘声绘色,宁国夫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听得津津有味。 连周围的食客,都支着耳朵跟着听,不时赞几句“虞娘子巧思!”,又催几句“明日就上那什么芋圆可好?” 虞凝霜笑着感谢各位捧场,又解释了她为何要做热芋圆。 因白露这一节气是个分水岭,一手揽夏,一手迎秋。过了白露,天气渐凉,虞凝霜自然就会陆续上新热饮。 虽然叫“冷饮铺”,可她总不能和天候以及钱过不去。 虞凝霜对铺子的发展规划很清晰——以稀奇的冷饮打出名号,随后不断增加饮品种类,达到冷热皆有、左右逢源的状态。 这样,不论时节,她都能保证客源。 宁国夫人听了暗自惊奇。 这般规模的小铺子,说实话,只要有一两样为人称道的吃食就足矣。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许多比如包子铺、面条摊一类的小店都是靠着一个秘方,就可保祖祖辈辈的生计。 没想到这小娘子倒是雄心壮志,不嫌麻烦地来回折腾。 听她话音,每过一节气,也就是十五日左右,这冷饮铺就要上至少两样新品。 宁国夫人抬眼,怀着不一样的心境,再次将这小铺环视一圈。 她看到雅致质朴的青麻桌布,看到吃得心满意足的食客,看到材料丰富的河鲜冰碗子,最后又将视线转回到虞凝霜身上。 还真是发现了不得了的店铺,宁国夫人想,看来以后要常来。 没有冰芋圆亦可,她现在看那冰碗子就很不错。 “那就给老身来两碗冰碗子罢。” 宁国夫人点了单,便招呼自己的女使一起坐下吃。 虞凝霜刚要去后厨通知谷晓星,便被田六姐按住肩膀。 “我去,妹子你陪夫人说话。” 田六姐昨日留宿于此,今日便自发帮着里外扫洒,招呼客人。 虞凝霜本来不想她辛苦,尤其她腿伤未愈。可她发现田六姐实是个闲不住的,手上有活可忙,便没时间哀怨。 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可当她偶尔和食客聊天打趣时,隐约又有了从前那位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的影子。虞凝霜便随她去了。 虞凝霜一想,此时倒也不用田六姐单独去后院。 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谈家事,她索性邀请宁国夫人同往后院去。 后院灰暗,但胜在安静。 宁国夫人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的,这便同意。 一行人到了后院,田六姐忙将小桌擦干净,谷晓星飞速做了两碗冰碗子,便在虞凝霜授意下去前堂看场。 宁国夫人将那冰碗子左看看,右看看,不觉微笑点点头,率先舀起嫣红的胭脂藕片吃将起来。 田六姐趁机拽拽虞凝霜袖子,低声和她说话。 第124章 “妹子,明日要用的水都烧开晾在缸里了,大锅我也刷过了……” 田六姐将样样交待一遍,最后才嗫嚅道,“眼瞧着离家一整天了,我得回去了。” 虞凝霜一听就急了。 “不行!六姐,你怎么还没想明白?” 她也顾不上宁国夫人在场,扣住田六姐手腕,压低了音量却压不住语气的急切。 “我昨日和门口李小哥说过话,他知我去你家找你了。马坚但凡费一丝心思问问,早就顺藤摸瓜到我这儿了。你也说了,你离家都一整天了!可他人呢?” 虞凝霜誓帮田六姐夺回杂煎店,但那要徐徐图之。 人比店重要,如今最重要的是护住田六姐。她只怕田六姐一旦再沉入那泥潭,她就捞都捞不出来。 她毕竟和田六姐非亲非故,无法去田家要人。 身为丈夫的马坚若是拒不放手,虞凝霜也没辙。 所以现在绝不能让田六姐回去。 而田六姐执意要回去,一是确实不放心家里,二是不好意思再叨扰虞凝霜。 只要她在这儿,虞凝霜便非要好吃好喝招待着,今早来冷饮铺时就带着两斤排骨来说要给她煲汤。田六姐不忍心她如此破费。 “他要是再对你动手怎么办?” “他上回也、也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故意?那盖子不是奔着你来的?差一点就打到你眼睛!” “……我这模样,也耽误你生意。” “哪里的事?六姐你不是帮我顾场子顾得很好吗?” 二女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却意见相左着僵持住,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说服。 几个来回后,倒是一旁一直老神在在的宁国夫人,忽然发话了。 “你额头怎么伤的?” 她直接问田六姐。 身为医者,宁国夫人早在田六姐刚露面时就注意到了她的伤痕。与她单刀直入相比,乍被提问的田六姐便显得没那么从容。 田六姐一愣,说话难免磕绊。 “碍着大娘子的眼了,我呀,我这是自己撞衣柜上了。” 田六姐是见惯众生百相的精明人。 虽然此时并不知道宁国夫人的真实身份,却已感其不凡,因此言辞格外谨慎。 宁国夫人闻言,只是低头笑笑不语,继续吃着冰碗子。 如此明显的一条破溃伤痕……她甚至可以根据伤口形状和深浅变化,分辨出田六姐是被自下而上打到的;而打中她的,则是有着突出横棱之物。 若是连这样明显的击打伤和撞伤都区分不出来,她这辈子就算白活了。 而且虞凝霜和田六姐大概以为她因年老而耳背眼花,说话虽压低了声音,却终究没有避她。 殊不知,宁国夫人耳聪目明,早把她们的话尽收耳中。只略一思考,就猜到了来龙去脉。 宁国夫人不疾不徐把冰碗子吃完,而虞凝霜和田六姐还没拉扯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唯有再次开口。 只是这一次,提问的对象却是虞凝霜。 “此时此刻,你还没想明白?” 没头没脑的一句,虞凝霜却忽然听懂了。 虞凝霜正色整襟,朝宁国夫人深施一礼。 “多谢夫人良苦用心,指点小女。” 之前,听得那一句“不值得”,虞凝霜百思难解。 给婆母治病,一件在所有人眼中都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何宁国夫人会叹出那么一句“不值得”。 虞凝霜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因为宁国夫人说话文绉绉的,也许她说的是“不直”,是在责怪虞凝霜蓄意接近,方法不够中正诚直。 可现在,看到处境窘迫的田六姐,看到面容平静的宁国夫人,被后者那一双仿佛看遍世事的眼睛注视着…… 虞凝霜终于明白了对方想要传达给她,想要教给她的东西。 “这一回,小女想得清清楚楚。” 虞凝霜肃声继续,“婆媳一场,皆是缘分。与他人无关,是小女真心想救治婆母。再次恳请夫人施以援手。” 她和严铄的婚姻是假的,可她对楚雁君的敬爱是真的;说为夫君解忧是假的,可想救楚雁君的心意也是发自肺腑。 若是将自己真的剥离出去,单独审视她和楚雁君之间的关系……虞凝霜知道自己还是想救她的。 那样一位温柔又和善的大娘子,和虞凝霜也颇为投缘。虞凝霜实在不忍心见她在不惑之年便凄凄月坠花折,自己与她茫茫死断生绝。 只是求一求人,便能救一命,虞凝霜是毫无犹豫的。 宁国夫人看她良久,终于喟叹出声。 “还是太心软啊。”她道,声音一半赞许一半惋惜。 也不知是在叹虞凝霜还是叹自己,或许也是在叹田六姐。更有甚者,是在叹这世上每一个心软、心善的女子。 “老身略通医术,可又不是大罗神仙,总有失手之时。” “那时,老身挥挥衣袖也就走了,他小小严府奈我何?” “可一切的埋怨和苦楚就要你自己承担,你当真想明白了?” 第125章 宁国夫人似还有疑虑,一定要将“为婆母换医”这件事掰开揉碎,让虞凝霜看个清楚明白。 见虞凝霜仍是主意不改,心知这真是个倔强的。 不是宁国夫人铁石心肠不想救,而是她见惯死生之事,早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自己力所不逮之事。 她虽然也感慨楚雁君的病情,可与那样一个遥遥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的人相比,她私心自然偏向这眼前年轻而聪慧可人的小娘子。 宁国夫人有心拦她,却到底拦不住,只能许诺。 “罢了罢了,老身治就是了。” “您、您、就……答应了?” 虞凝霜竟结巴了起来,呆愣愣张着嘴,露出那曾战无不胜的一口伶牙俐齿。 大概是这惊喜的表情太有趣,宁国夫人被她逗乐了。 “还什么缘不缘分。”宁国夫人摇着头笑,满头银丝和其间碧玉一同熠熠流光。 “小娘子家家,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这话该老身说。老身既然沾手,便是缘分,自当竭尽全力救治。” 事已说定,宁国夫人按住要再行礼的虞凝霜,一改之前循循教导的长者模样,终于把那一点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发了出来。 “你让老身救治你婆母,口口声声都是夫君夫君,听着就就闹心。” 她手指虚点虞凝霜脑门,一句句地教训。 “你心疼他。谁心疼你?真是蠢笨的后生!” 其实虞凝霜口口声声说夫君,当然不是真心疼严铄,只是为了符合恩爱夫妻的人设。 没想到在宁国夫人这里弄巧成拙,惹得老太太生气。 于是虞凝霜低着头挨骂,一声不敢吱。 “你家夫君已经认定了那黄郎中,如论吉凶,自有他们俩一起担着。你偏要往里掺和,拦都拦不住!” 田六姐在一边听得尴尬,刚要悄悄溜去前堂,被宁国夫人一声响亮的“还有你!”喝住。 “哪里找的孬男人还打人?!” “家里待不下去还回去作甚!一个两个都拎不清的!” “老身看这饮子铺极好,你就在这儿待着!” 一顿中气十足的教训可把田六姐吓坏了。唯有虞凝霜在心里笑,想着这老太太也太可爱了! 她谄媚地笑笑,“夫人骂归骂,别累着自己。您解解渴,解解渴。小女这儿就是饮子多,您还想喝什么?” 宁国夫人瞟她一眼。 “行了,咱们也算熟识了。瞧你就是个鬼机灵的,也不用装得这么一板一眼的。有什么好吃的,别藏着掖着,拿出来就是了。” 宁国夫人今日带来的是一位唤作“杜若”的女使。 她大概深悉主家为人,对方方才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喷出来,她都波澜不惊。 唯有现在听宁国夫人说要再吃,马上变了脸色赶紧拦,直说“怎好再吃寒凉之物?” 虽然说宁国夫人身体强健,老当益壮,可女使们对她衣食住行仍是万分精心。 虞凝霜便安慰,“姐姐勿忧,这回不是冰饮子。此时也应该凝固了,我去盛来二位尝尝?” 于是在杜若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虞凝霜掀开一个铜盆上的木盖,从里面舀出几大勺,又似乎加了好几种其他小料,端到二人面前。 杜若看清那碗中之物,不禁惊呼。 “虞娘子可是把阳光切下一块装来了?” 屋中人都被她的妙语逗笑。 这一碗酒酿桂花冻,着实被杜若的比喻描述得恰到好处。 金桂飘香,虞凝霜自然打起了桂花的主意。 虞凝霜听闻盛合坊一带遍植桂树,便雇佣邻铺小童去收了几坛鲜桂花回来。 时人爱花惜花,簪花养花皆为日常,因此街市上有许多卖花人。 而那些老桂树自在生长,一棵树何止亿万花朵,可供人免费取用。就算虞凝霜懒得自己摘,而是直接从卖花人处买,想来也比她雇佣小童们要便宜些。 只是虞凝霜乐的把钱给孩子们,权当是让他们挣些零花买零嘴。 孩子们感激虞凝霜给的工钱慷慨,左右他们有的是时间,便耐心将桂花都挑拣得极干净。于是送到虞凝霜这里,她直接就可以用。 虞凝霜将其分为三份。 一份直接晒干做成干桂花; 一份一层糖、一层花压在罐子里做成糖渍桂花; 还有一份调和了蜜糖做成简易的桂花蜜。 三种桂花,都在这碗酒酿桂花冻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调和凉粉,她选用的是糖渍桂花。 糖渍桂花经过糖分的充分润泽,香气最盛,每一朵桂花的馥郁都被牢牢锁住,是干桂花和桂花蜜都无法比拟的。 至于凝固剂,当然是虞凝霜已经运用得轻车熟路的假酸浆籽。 糖渍桂花和假酸浆籽一经结合,就成了一盆漂亮的桂花凉粉。 金灿灿的桂花静静悬浮在剔透的凉粉中,随着角度的改变潋滟发着光,俨然一块块撒了金箔的水晶。 或者的确像杜若所说,是一块块切来的阳光。 将这桂花凉粉不拘形状,随手舀到碗底,然后再往里加两勺酒酿和两勺糯米小圆子。 第126章 洁白的糯米粒粒分明,散发着独特的酸甜酒香;光洁的小圆子颗颗可爱,每个只有指甲盖大小。 前者是虞凝霜去酒坊买的,后者是她自己搓的。 最后再淋一勺桂花蜜提亮,撒一撮干桂花增香…… 小小一碗酒酿桂花凉粉,倒是处处讲究,也难怪宁国夫人都要赞一句“三种桂花,各有千秋,各有用处。” 她还尤其喜欢加进去的酒酿。 “没想到酒酿还能这样吃。” 酒酿用量不多,却是整道甜品的点睛之笔。它给其他所有食材蒙上一层淡淡的酒香。 酒酿汁子和边缘柔和的桂花凉粉不分你我,好像被吸收进去,每吃一口都是汁水淋淋,入口即化;酒酿米粒则非常爽口,在唇齿间调皮地跳跃。 酒酿清爽的酸味又中和了糖蜜的甜腻,也衬得桂花恬雅的味道更显悠长。 假酸浆籽的好处就在于常温即可凝结,所以这桂花冻并不寒凉。 如此,杜若便放心来任宁国夫人一饱口福,她自己也吃得开怀。 杜若似是比之前那一位女使更活泼些,天然一双笑眼,人也健谈,不时与虞凝霜说话。 虞凝霜也对其心生好感,随口聊问起她的名字。 “姐姐名字可是‘山中人兮芳杜若’里的那个‘杜若’?之前那位姐姐是叫‘桔梗’?” 这两个名字都是草药名,香草佳人,芬芳美质。两人又是医官家的女使,何其搭配。 虞凝霜这般一番夸赞,夸得杜若都不好意思起来,忙说是宁国夫人为她起的名字。 虞凝霜自然顺势拍起宁国夫人马屁来,听得宁国夫人摇着头笑。 她们三人有说有笑,而田六姐本来只是在边上带着艳羡的表情旁观,颇有些无法融入。 可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她忽地上前一步直面宁国夫人。 “夫人,您学问好……能不能……” 田六姐和谷晓星聊天时,知道虞凝霜帮她改过了名字。 小丫头似对这点尤其激动,说改了名字便像改了命似的,如今每日跟着娘子享福。 田六姐虽也崇信命数、气运之说。 但她之后每每回想起今时今日,都觉得自己真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向一位初见面的夫人,提出那样一个请求。 “您能不能,给我也起个名字?” 这话一说出来,田六姐就后悔了。 名字当然都是父母起的,或者像谷晓星、杜若那样是家主人起的,她上赶着请别人给自己起什么名字啊? 对眼前这位夫人来说,恐怕也是万分的唐突和怪异! 然而,宁国夫人并未拒绝。 她看着脸一半红一般白的田六姐,忽地问了一句。 “虞娘子泡的金银花茶,你也喝过?” 田六姐愣着点点头。 “那你可知金银花又叫什么?” 田六姐更愣,摇了摇头。 虞凝霜听了,却抬睫凝望,任凭一阵热意涌上眼眶。 她拉过田六姐的手,摸到上面厚厚的茧子,感受她偏凉的体温,在自己手中慢慢回暖。 金银花耐寒耐旱,坚韧非常,因其凌冬而不凋,固又称…… “忍冬。” 虞凝霜轻轻道。 “金银花又叫忍冬。这是个好名字,和你姓氏也搭。” 终于捱过了漫长的冬季,沃田长林处,定然是满目绽放的草木葱郁,花枝灿烂。 虞凝霜吸吸鼻子。 这一次,不是装哭博同情、占便宜,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她真心实意地忍不住想哭。 捏了捏还没反应过来的田六姐的手,虞凝霜问,“你想我叫你‘忍冬姐’吗?” 田六姐的喉咙一阵紧涩。 她仍然懵懂,仍然对前路迷蒙,却在冥冥之中感应这个名字就是走出的第一步。 她用细细颤抖的手,紧紧回握住虞凝霜,也像是牢牢抓住了某种她从未拥有之物。 田六姐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忍冬姐。” 虞凝霜张口就叫。 和数月前,应着对方邀请叫她“六姐”时一模一样,没有半分犹豫。 可是,怎么能一样呢?虞凝霜想。 天啊,她有了一个名字。 一个她三十多年前就该拥有的、好听又盛满了祝福和期许的名字。 虞凝霜到底没忍住哭。 虞凝霜在田忍冬眼中是聪慧能干的,在谷晓星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在宁国夫人眼中是不拘绳墨的,在刚见面的杜若眼中,则是俏丽娇美的。 总之,她们中没有一个人预料到虞凝霜会突然这样嚎啕大哭。 她哭得如此委屈。 又如此解脱,如此畅快。 当天,虞凝霜顶着哭肿的眼睛回了严府,着实将严铄惊到了。 第41章 煎奶渣、莲藕排骨 虞凝霜向来不缺聊天的对象。 整日陪在身边的谷晓星、热情又健谈的严府仆妇们, 还有温柔和蔼的楚雁君。 而且,与其他受限颇多的出嫁女不同,她甚至能借着每日外出的便利, 隔三五七日就往家里的蒲履铺子跑,和阿娘说说体己话。 第127章 所以换做平常,虞凝霜是不会这样和严铄分享见闻的。 但是今日的她实在是太高兴了。 不仅为宁国夫人答应救治楚雁君,更为田忍冬。 于是在严铄看着她的泪目询问“发生何事?”时,虞凝霜罕见地对他有了倾诉的渴望,一股脑儿将故事讲了出来。 说到底,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 只是市井小民的悲欢。 虞凝霜所做, 也极其有限。 但是它对田忍冬很重要, 对虞凝霜也很重要。 年少时, 虞凝霜常能听到东墙头的邻居家,丈夫在虐打妻子。 一声连着一声如同尖锥, 虞凝霜的心被那些惨叫凿出了一个血窟窿。 可那时的她无能为力。 如今, 虽然仍微小,但是她终于能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尽力而为。 所以, 虞凝霜迫切地需要讲出来。 因为每说一句, 她就觉得心里轻了一分。 不幸的是, 就像那位被虐待的婶子已经不在人世一样,虞凝霜的心到底还是无法恢复原样。 但是那种无时不在的隐痛,还是稍稍得到了缓解。 虞凝霜可算把田忍冬稳住, 暂住在冷饮铺里。 虞家场地太小, 且有虞全胜在家, 实在不方便;而虞凝霜以新妇身份,让外人暂住婆母小叔皆患病的严府更是不妥。 想来想去, 还是那铺子最合适。 失了平时那份伶牙俐齿,虞凝霜几乎说得颠三倒四。可她片刻也不停,一句接一句。 如此,她才发现,严铄虽然寡言,但其实是一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他会在虞凝霜讲起与宁国夫人的斗智斗勇,最后哄得对方答应救治楚雁君时,沉默许久后酿出一句“多谢”; 也会在听了田忍冬的遭遇后,皱着眉询问她的伤势和案情。 而这样克制的反应和精简的回答,正是虞凝霜现在所需要的全部了。 她说得尽兴,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和严铄用夕食,任一桌丰盛的菜肴苦等她那张小嘴停下来。 幸亏最爱操心的卜婆婆不在身旁侍候,否则定然急得要亲自喂虞凝霜了。 虞凝霜自己虽没动几筷子,倒是随手给严铄添了一碗汤。 现下两人身边没有仆从,她并非在表演那夫妻情深。主要是她习惯了照顾人,且作为这道汤的主厨,自然而然要呈给食客分享。 这是江湖道义。 虞凝霜今日做的,是一道莲藕排骨汤。 汴京这样的北地,莲藕入汤入菜不算特别常见,但是因人稠物穰,各种食材不仅皆在集市上可见,还大有选择的空间。 虞凝霜这回就买到了粉藕。 与用来做胭脂藕片的脆藕不同,粉藕口感糯而绵,正适合用来炖汤。 她今日给田忍冬买排骨时,顺道就把严府这份儿带出来了,于是严府后厨的炊烟便伴着阵阵藕香飘远。 严铄接过汤碗,似是想要道谢,又似想要说些什么别的。 他犹疑两息,到底没再言语,只低头舀了一勺汤。 莲藕排骨汤的汤色很淡,半清半白,从某个角度,还能看到它被那些粉嘟嘟的藕块染出极淡、极淡的嫣红。这汤看起来毫不油腻,只恰到好处地浮着丁点油星,很合严铄的眼缘。 他轻轻吹了一下,将瓷白汤匙抵住唇—— 下一个瞬间,鲜美的汤汁漫过牙齿,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从舌尖,滑过喉咙,最后抵达胃里,暖意彻底在严铄周身弥散开来。 莲藕的清甜灵气,排骨的浓郁香味,在这一小勺清亮的汤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严铄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惬意的吐息,才端详起其中的食材。 粉红的藕块与褐红的排骨平分秋色,被汤汁浸染得同样诱人。向来不重口腹之欲、只是迅速而平稳将眼前食物送入口中的严铄,这一次却几乎举勺不定,对食物有了仔细挑拣品评的念头。 他到底口味清淡,于是先舀起一块藕。 藕切得大小刚好,大概两口吃下。一咬下去,便拉出数道绵长的藕丝,继而软软糯糯地翻滚到舌头上。 这份独特的口感,不仅得益于原材料自身的优势,也是因为虞凝霜将藕块事先用盐腌过。如此,藕的结构便被改变,可以被煨得更粉糯,还更入味一些,咸香得很。 严铄天生偏好时蔬鲜果,不知不觉已经吃起了第三块藕。 虞凝霜本来自顾自讲着故事,蓦然一侧目,忽地就明白了“藕断丝连”这个词的暧昧含义。 晶莹无比、几乎细不可见的藕丝像是断了线的春雨,轻巧落在严铄的唇上,马上被他更轻巧的舌尖一舔,又如雨入春泥,刹那隐去,只留下一片润泽。 虞凝霜又明白了何谓“秀色可餐”。 她不由得偷偷在心里叹——就事论事,她这位便宜夫君的样貌真是没得说。 哪怕休沐在家,严铄的燕居衣装也是一丝不苟,立领长衫矜持地完全掩住脖颈。他明明在面无表情、姿态端庄地用餐,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可那不时闪现的柔软绯色,极具反差感地为他添上几分色气。 从前没注意,现在发现他的嘴唇长得尤其好。唇色较一般男子偏艳,有如激丹,唇形和唇线则都清晰精巧,看起来很聪明。 第128章 一时之间,虞凝霜面前也算是美食美人相映。她心情更加舒畅,又笑眯眯劝严铄。 “别光顾着吃藕,尝尝排骨。” 严铄飞快抬眼瞭她一瞬,又舔了舔唇,倒是听话地舀起一块排骨。 那排骨被炖得酥烂,甚至不用去吮嗦,只在口中稍转一下就自动骨肉分离。绵软的肉丝根根分明又滑嫩,细软多汁,饱饱地吸收了汤汁的精华。 不止是瘦肉,连带的那薄薄一层的肥肉和筋膜更是锦上添花,它们触舌即化,拼命释放着油脂那独特而无从比拟的丰腴香味。 这锅莲藕排骨炖得到位,就连排骨中间的骨头都可吃的。 有的骨头带着一顶软骨的小“帽子”,只需舌尖轻轻一掀就可以把那奶白色的软骨卷下来,“嘎嘣嘎嘣”地嚼了。 若是再贪婪些,大可干脆朝那骨头也咬下去。那一截截灰色的小骨头本就不硬的,更已经被煨得发酥,会沁出香浓的骨髓汁,越嚼越香,越嚼越有瘾,直到只剩扎嘴的骨渣吐出来。 但是,严铄是不会这样用餐的。他没有去嚼那些骨头,只以袖遮面,将它们轻轻吐到青瓷雕花的渣斗里。 虞凝霜在对面看得暗笑。 既觉得他这样有些浪费,又觉得他这样有些好看。 再看一眼那渣斗,虞凝霜这回是真的控制不住笑出来了。 和严铄正儿八经的动作匹配,那些骨头几乎也是等距地排列着,突显出一份并不属于食物残渣的端庄。 严铄未发现虞凝霜唇边那大大的笑意,只因为他仍在认真品尝这一碗莲藕排骨。一碗将要吃尽,而碗底的滋味尤其浓厚,正在进行一场完美的收尾。 严铄吃出了一点黄芪的味道。 虞凝霜又在汤里放药材了。 并且在用餐之前,她也又交代仆妇,将这汤给楚雁君送一碗过去。 严铄知道,这一份对黄郎中的挑衅,虞凝霜并未费心隐藏—— 自从那碗四物老鸭汤开始,一连三日,她都亲自烹调了药膳汤品。 杜仲猪腰汤、红参乌鸡桂圆汤、清炖虫草鸽子汤……样样精致美味,回回在夕食的时候和严铄一起吃,并且特意在他在场时,吩咐给楚雁君送去。 如此,便是严铄默许了这汤品的存在,默许了它们被呈给母亲。 有了这一家之主的默许,黄郎中气得跳脚,也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偷摸摸跳。 借着一碗药膳,虞凝霜和黄郎中之间的暗流涌动严铄心知肚明。 就如虞凝霜看他有正反两面,他见虞凝霜此举,也一边觉得她莽撞失礼,一边又觉得她意气飞扬、自在肆意。 究竟是哪一边的思绪占了上风,严铄自己也许并未捋顺。然而,单从他并未阻止虞凝霜来看,答案已经很明显。 严铄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欣喜。 虽然说到底,那些虞凝霜费心烹调的药膳都是为了母亲,可在她转弯抹角的这个小心机中,自己的参与却是必不可缺的。 她执他为棋,她以他为桥。 那些轻巧而无情的拿捏和踩踏,却让严铄恍惚着觉得自己真的与她攻守同盟,夫妻同心。 或许在她心中,自己的态度和意见……也是有那么几分重要的罢? 手中的莲藕排骨汤更好喝了,严铄意犹未尽,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虞凝霜不知严铄的自我攻略进程,只觉得他今日胃口还挺不错的,平时很难见他连续吃哪一样菜肴。 看着香喷喷的汤,看着严铄的吃播,虞凝霜也难免嘴馋。 只是她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肚子鼓鼓再装不下。 毕竟,为了尽快哄得田忍冬心情舒畅,虞凝霜可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那就是陪着她胡吃海喝。 这是多么舍己为人的伟大奉献! 虞凝霜看出田忍冬其实很爱美食。只是从前,她这份自然天性被繁琐的家务、拮据的经济以及抠门的丈夫压制,不得畅快。 而虞凝霜仍是那个观点——能吃是福。 只要还有胃口,这人问题就不大。 于是她变着法儿给田忍冬做好吃的,昼食也给她炖了莲藕排骨汤,加上谷晓星,她们仨吃光了整整一砂锅。又买了街上好几样零嘴儿,虞凝霜陪着田忍冬时刻不停地吃、吃、吃。 所以虞凝霜现下不太能吃得下去正餐,但是小甜品没关系呀! 因为甜品进的是另一个胃,是虚数空间,是量子之海……总之,多少都是吃得下的! 心随意动,虞凝霜当即起身,表示自己要去后厨寻摸些能甜嘴的吃食。 乘着愉快的心情浪潮,她还很客气地问了严铄,需不需要帮他顺手带点儿。 本来没指望严铄回应,结果他居然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地发问。 “家中……是否还有奶渣?” 虞凝霜略微一惊,不禁疑惑从不踏入后厨,也鲜少与仆从们交谈的严铄,怎么会知晓、会在意她特意给仆从们准备的奶渣? 无论如何,他这个提议倒很诱人,一时间勾得虞凝霜也想吃了。 她回一句“有的”,转身往后厨而去。 那罐精心制作保存的奶渣,所剩不多,只留个薄底。 卜大郎、武三娘等人对此深感不好意思,挠着头向虞凝霜认错。 第129章 “实在是这娘子做这奶渣太好吃了,我们嘴馋忍不住……” 本就是给他们做的,虞凝霜被逗得直笑,自然也不会怪罪。唯独觉得,将这仅存的硕果囫囵个儿吃掉太浪费了。 合该珍惜地品味一下。 虞凝霜眼珠一转,便叫卜大郎架起一个小砂锅…… 不多时,她端着两个瓷碟回到了东厢。 那碟子小而略浅,盛装的食物有限,却是香气扑鼻。 严铄只见一层金灿灿的油脂中,半浸着不少柔嫩的白色块状,想来就是那“奶渣”了。 “这是‘煎奶渣’。” 虞凝霜正好解释,“把奶渣用酥油煎了一下。” 酥油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味小点做起来极快。 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步骤,让奶渣将己身的香气更恣意地释放出来。 不仅如此,还添了别的风味。 虞凝霜加的是云南产的“合子糖”,也就是一种红糖。 因为开饮子铺的关系,她将市场上各种糖类都调查个遍,并越来越惊异于大宋这发达的制糖业。 四川的石蜜、江浙的乳糖、广东的糖霜……林林总总,挑得她花眼。其中那合子糖色泽赤中带黑,甘蔗香气浓郁,俨然就是红糖中的一等佳品,她就囤了不少。 正好,这煎奶渣要拌红糖,这便用上了。 粗粝的红糖粒化在了温热的酥油中。 酥油明金,红糖亮赤,都在缓缓流动。又因为质性和密度尽不相同,所以没有真正融合,像是两条纷乱的丝带互相缠绕,又像是异色的流沙,悠悠旋转着摄人魂魄。 严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瞧了那小碟很久。 说实话,于他而言,这甜品看起来过于甜腻了,但他还是开口品尝。 最先感受到的即是酥油浓郁的滋味。 它毕竟是牛乳中精华之精华,极其丰润、极其甜蜜,只要稍沾上那么一丁点儿,就是挥之不去的馥郁。 随后是甜。 古法制作的红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香气。明明当甘蔗时是清甜的、爽淡的,现在化身一袭红衣,便也热情起来,正在不甘地发力,免得被酥油抢去风头。 最后是酸。 一块奶渣在严铄口中被咀嚼、被融化。外层的滑,内侧的韧都恰到好处。 细细回味之下,那被滋味浓重的酥油和红糖遮盖的,独属于发酵乳品的酸味渐渐浮到表面。 严铄惊异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酸味——这种初尝有些寡寂,实际上却怡然悠长,能让人无限回味、几乎上瘾的味道。 就像是……之前吃到的虞凝霜做的甘草话梅。 那小小一罐,严铄早就吃完了。 酸甜可口的小果子们,能帮他抵御外来的暑气侵扰,却对心中蒸腾的炙热渴望无能为力。 本来不是为他准备的奶渣,原来只要诚实与她说,就能得回应,就能分得一丝心神。 那已经吃完的甘草话梅是否也是一样?严铄想,他既然已恬不知耻地开口索要,不如就更进一步…… 虞凝霜见严铄吃了一口后,便神色迷茫盯着那煎奶渣,还以为他不想吃,于是好心相劝。 “你方才夕食用了不少,光那两碗莲藕排骨就够受了。吃这奶渣,有利于克化,免得夜间积食。” 严铄不太相信这说法。 加了这么多糖,又是油煎的吃食,如何会有利于克化? 可他亲见着虞凝霜眉眼带笑,喜滋滋吃那煎奶渣,自己也不知不觉间与她同步,将一碗吃尽了。 乳香其实是非常霸道的一种香气,穿透性极强,就算咽下去了也留香持久。 被这美味萦绕在口中鼻间,虞凝霜只觉得心情畅朗,不由得与严铄闲话家常,无意中把对方刚要倾诉的话堵了回去。 “这煎奶渣我其实也是第一次做,味道还真不错,明日给忍冬姐尝尝。” 说出来便觉得高兴,她又补上一句。 “忍冬姐吃得开心了,说不定就想通了,同意与那马坚和离。” 严铄一僵,神色如同碟沿残存的酥油冷冷凝住。 “和离?”他忽而反问,语气如冰。 “夫妇之道,乃天地之义,人伦之始,造化之基,不可轻易舍弃。” 虞凝霜欣慰的笑意被冻在嘴角。 “你说什么?” 她骤然瞪大眼睛盯着严铄,仿佛在看什么渗人的鬼怪。 而严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苛刻的指责。 加上柳毅龙女传奇那一回,这已是他第二回 在虞凝霜嘴里听到“和离”一词。 这个词藏在她清灵的声音和流畅的表达中,就像是春日莺啼中忽然刺出一声粗嘎的嘶鸣,像是一截将断的救命枯枝,像是一阵迎面割来的猎猎冷风,一瞬间让严铄心中紧悸,喘不上气来。 虞凝霜却是冷嗤着叹出一口气,不怒反笑。 “为什么不能劝她和离?” 虞凝霜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严铄,如同第一次见他。 她太擅长观形察色了,严铄在刹那之间对“田忍冬和离”所展现出的抵触被她完整地捕捉到,让她心头怒火迸发。 怎么不该和离?! 如果可以,她还想让忍冬姐休夫呢!然而此举却为世所不容,竟只能以一句“和离”相代。 第130章 这已然便宜了马坚那渣男! “你自己也说了。那马坚虐待糟糠,别抱琵琶,是忘恩负义之人。难道还要让忍冬姐耗在他身上?” 珠玉落盘般清脆的质问,语锋越来越利,温度越来越低。仿佛顷刻之间,既暖且甜的煎奶渣香气就化为了湿冷跗骨的蒙蒙雾气,让虞凝霜又看不清严铄的面容。 本以为能成为朋友,心平气和聊个天的。 明明是开心事,和严铄一说,却成了糟心事。 他,还真是擅长此道。 虞凝霜嘲讽,又有些自嘲地想。 说到底,严铄生为一个官家郎君,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形状万千、却每一种都削骨剜心的真实疾苦。 也许,也许严铄亦是可怜人。 他因父罪被逐出殿试,他子孙四世不能科举。 可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摸到过一本书啊。 *——*——* “多谢两位大哥。” 虞凝霜深施一礼,朝吴二和徐力致谢。 二人忙回着礼相拦,“哎哎哎,虞娘子客气了。” 吴二道:“替你寻个仓库,这不是举手之劳嘛!怎的受得起娘子这样谢!” 他们话是这么说,可虞凝霜知道这两位军巡捕的铺兵大哥确实为她尽了心力,居然帮她找到这么合适的仓库。 不仅地脚好、租金低,关键是内里整洁,比那些垃圾屋似的仓库强上许多。 虞凝霜毕竟是要用来贮藏清水的,仓库必须干净。 自从冷饮铺开业那日,和吴二“不打不相识”,他们着实帮了虞凝霜不少忙。 小到隔三差五来铺子里帮着她打水、烧水;大到这一回,应着她的请求寻一个合适仓库。 仓库的租金,加之购买的百十口一人高的大陶缸,更重要的是高昂的车马、人力费用……样样都要花钱,虞凝霜甚至想着把宁国夫人送的那块白玉拿去当了。但转念一想,还没弹尽粮绝到那一步。 最后加加减减花去近百两纹银,这些日子的进项又几乎都搭进去了。 尽管如此,虞凝霜仍知此举势在必行。 往年入秋,汴京怎么也会下几场瑟瑟秋雨。不求多酣畅淋漓,只求如干裂的嘴唇抿一口水似的,稍微润泽一下这土地和居民就好。 可今年干旱继续,汴京城数日来连着没有半缕云影儿,上一场雨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了。 早有忧虑的虞凝霜心中警铃更甚,这便风风火火地,用两天时间处理打点妥当。 如今,她遥望新租的仓库被满水的陶缸填充,听着运水小工们的号子声,心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储水仓库之事,之所以能如此迅速顺利,吴二和徐力当真帮了大忙。 因军巡捕铺的铺兵在巡逻时,除了屋宅灶具稠密的民巷,满堆货物又少人走动的仓库地界,也是最容易遭遇火情的,所以他们对各处仓库情形很熟悉。 不仅如此,水火本一体,他们也对城中水体了如指掌。 汴河四通八达的分支中,何处水流清澈,何处水量丰沛,何处水口发达,两人说起来便头头是道。 “这东汴河的谢家渠啊,水深又少淤泥,最清澈了,虞娘子你在这里取水正好。” 徐力憨笑着滔滔不绝。 “我们巡捕铺取水就没这么讲究啦!水囊都是就近灌的。哎虞娘子我和你说啊那水囊是牛尿泡缝的——” 吴二一个暴栗打断了徐力,“瞎说啥呢!” 趁着徐力去捂被打疼的脑壳儿,他又双手去扯他的脸,一边教训。 “和娘子们说话要好好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 徐力被欺负得咧着嘴呜呜求饶。 “昂昂二哥我、我绰了,快晃开我,晃开我!” “还敢顶嘴?!” 兄弟俩闹了个鸡飞狗跳,虞凝霜、谷晓星和田忍冬被逗得都掩袖笑个不停。 虞凝霜笑止了,便想那一句“好好说话”真是一等一的妙言,大道至简。 谁没有个脾气?谁没有个情绪? 可人与人的相处,说白了,就是这一句“好好说话”。 吴二和徐力虽然只是粗莽的市井汉子,但他们鲜活又可爱,会和虞凝霜“好好说话”。 虞凝霜与他们相处起来毫无压力。 和某个人比起来,简直是…… 暗自翻个白眼,虞凝霜不欲惹自己生气,而是全心全意将此间事务了结,又邀请吴徐二人同回冷饮铺歇歇脚、吃些冰饮,以报答他们陪自己走这一趟监工。 二人本来忙摆手婉拒。 “虞娘子,我们弟兄乌央乌央地往你家铺子跑,你回回给我们让利,我们哥俩哪好再去占便宜?” “就是就是!” 可给救火铺兵折扣,虞凝霜心甘情愿,是早就约定好的。 而且她那些饮子……咳咳,确实暴利。 不管如何让利,总是在他们身上挣到钱了的,和许多铺兵也混个脸熟,大家关系都不错。 铺子常有一群膀大腰圆的铺兵坐镇,虞凝霜一个女子行商至今,愣是没遇上半起无赖撒泼、或是调戏挑衅之事,她也落个心安。 如上逐条,被虞凝霜诚心诚意说出,吴徐二人驳不动这盛情相请,一行人就热热闹闹回了冷饮铺。 第131章 今日为了仓库之事没有开张,好在虞凝霜这里向来食物存货丰富。 她请二位喝了甜甜的米浆水,是新酿的,刚发酵到最是酸甜可口的程度;又尝了好几种她亲手腌渍、或是晾晒的果品,诸如樱桃酱、山楂条、甜杏脯、梨圈儿之类的,都是准备用在之后的饮子和甜品中。 最后,听说二人接下来要直接去军巡捕铺值班,虞凝霜更是赶紧拿了一大包藕粉作为慰问品,细细讲了冲泡的方法,教他们拿去与同僚们分享。 这一回二人说什么都不肯拿,以虞凝霜为首的娘子们便狠命相劝。 两方人马正在拉扯,忽听前堂有响亮吼声传来—— “店家滚出来!让小爷瞧瞧你卖的什么迷魂汤!” 后厨五人俱是一愣。 吴徐二人率先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再将袖子一撸,晃着膀子骂骂咧咧往声源处奔去。 虞凝霜连忙跟上,居然还有点小激动。 她这小铺子,终于有人来挑事儿啦?! 第42章 谢统领、手削藕粉 吴二打头阵, 气势汹汹到了前堂。 敢来找虞娘子的不自在,这不是和他们吉庆坊军巡捕铺全员过不去吗? 他吼回去,“哪个不长眼的来这儿撒野?” 然而待看清叫门之人, 吴二不由得腿肚子一软,差点儿劈了叉。 徐力则是直接“扑通”一个滑跪。 紧跟在后的虞凝霜,险些被这两条突然掉得稀碎碎的链子绊倒。 她站定,顺着僵直的吴徐二人视线看去,终于看清了伫在门口的银甲小将。 说是小将,是因为他年岁小,看起来未及弱冠; 那身量却不小, 头顶直触着门框, 又因披着全副铠甲更显硕壮, 活像一只小狗熊。 他往那儿一站, 双臂微支,就几乎将门外般般街景全部遮住, 只余点点逆光, 攀在银甲边缘,似一座金戈铁马的雕像。 吴二终于颤颤开口。 “……谢统领!” 对方眯眼看来, 稍稍动作, 身上铠甲便锵然作响, “你认识我?” “认识。月初大练时见过您。” 吴二忙一边把不中用的徐力从地上捞起来,一边低头磕磕绊绊地回。 而他接下来朝自报家门的方式,让虞凝霜大致猜到了这位“谢统领”的身份—— “小的、小的二人都是吉庆坊长丰街军巡捕铺的, 在乙、乙字班当值。” 谢辉听了, 一双圆眼都要竖起来。 “好哇!就听说吉庆坊的铺兵们总往这家可疑的饮子铺跑, 今日竟被小爷我抓个现行!” 可疑的饮子铺铺主虞凝霜:??? 事态急转,顾不得自己猜错是对是错, 眼见为她出头之人光速败退,这回倒是虞凝霜挡在了吴徐二人面前。 “谢统领何出此言?” 她确实不解,便如实发问,又退了半步做出引对方入堂的姿态。 “小女虞姓,嫁于严姓,正是此间店主。您有何要事,还请入座相商。” 谢辉闻言诧异,他将虞凝霜打量一番,而后“哼”了一声,到底缓步进得门来,随手拽开一把椅子坐下。 可怜的竹椅马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这椅子虽不值钱,却是虞凝霜自己一手设计、监工做出的宝贝,因此听得她分外心疼。 怕这竹椅真散了架,她只得单刀直入,想把这一位不速之客快快打发走。 两方一问一答,再问再答,谢辉来挑事的原因便清清楚楚显现出来。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谢辉是上任不久的军巡捕右统领,城东五十四坊的军巡捕铺都由他管辖。 军巡捕铺数百步即建一个,每坊便有数个军巡捕铺,且其中各班轮值铺兵众多,算下来共有大几千人。 这么些人,谢辉当然无法个个记住、个个管到。 然而,吉庆坊好几个军巡捕铺的几十名铺兵,忽然就总集体光顾一家饮子铺,还是很显眼的。 按说,小伙子们扎推去吃吃喝喝,倒也十分寻常。可谢辉分明听说,他们还在值班之余动不动帮着那店家去挑水、劈柴,甚至发传单? 这就十分奇怪了! 谢辉年轻气盛,那一双尚清亮的少年眼眸,正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时候。 他既恨奸商贿赂官府,更恨公人们挟势弄权……于是统管几千人的统领,就这么亲自杀来讨个说法。 来是来了,可他性子莽,颇有几分“我不听我不听”的架势。 他气呼呼地往那一座,多次打断虞凝霜的解释。 等虞凝霜好不容易将来龙去脉讲清,谢辉又如当初的吴徐二人一样,对这种罕有的、朝铺兵们释放的善意仍是难以相信。 虞凝霜不卑不亢地反问,“难道谢统领认为,铺兵们的辛劳不值得这点便宜?” 谢辉无言以对。 半晌,在尴尬地咳了两声之后,他大声道,“当然值得!” 他又给自己找补了几句,又象征性地夸了虞凝霜几句。什么“讲信修睦”,什么“拥军体国”,客客气气几顶高帽扣过来。 见他努力装得老成说这些漂亮话,虞凝霜倒是觉得这孩子很有趣。 第132章 如果说刚才他是野外张牙舞爪的小狗熊,现在就是在马戏团里,正笨拙学习抛球戏法儿的小狗熊。 天性毛躁,但到底是通人性的。 吴二徐力自然不知道虞凝霜正在心中,将这个在军巡捕大练上可独自拖着一石重水囊疾驰的可怕之人,比作马戏团里的狗熊……他们只知道误会解开,自己的腰杆终于直了几分。 但说实话,他们可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和这位顶头上司多待。 虞凝霜看穿两人想法,有心解救,几句得体又自然的话拨动一番,便让他们先行离开。 谢辉倒是没有阻拦,只在一旁以肘拄桌,好整以暇看着虞凝霜帮他们把大包小包的吃食装好。 虞凝霜心细,考虑个人口味不同,除了藕粉,还给他们带了糖桂花等好几种配料,又嘱咐了一遍藕粉的吃法。 事事说毕,吴徐二人脚一迈,刚准备脱离苦海,却被谢辉抬手止住。 谢辉用眼神定住二人,头却往虞凝霜这边微偏,只道,“虞掌柜。咱们话已说清,我也知你是好心。但吃食这东西嘛……真出了事儿就又说不清了。涉及到我手下铺兵,我不能不多加小心。” 不知他到底何意,虞凝霜听得闹心,谢辉终于图穷匕见。 “这样,你那什么藕粉,先给我来一碗。” 他还很理直气壮,“小爷替他们试试毒!” 虞凝霜:“……” 谷晓星“噗嗤”一声乐出来。 大概是在铺子终日与人打交道,又在虞凝霜身边见了世面,小丫头已不像之前那样缩手缩脚,而是甚至敢小声吐槽。 “哪有上级给下级试毒的?”她踮脚和田忍冬咬耳朵,“我看这一位就是嘴馋了。” 田忍冬赶紧捂住她的嘴。 “晓星儿可别瞎说。咱们刚才去的‘谢家渠’,说不定就是人家的。” 氏族门阀势大,前朝太宗编《氏族志》以制衡其势,都没太制住(1)。 其中几个大姓绵延千百年,血脉姻亲盘根错节,子孙门徒累世冠冕。 “谢”姓就是其中之一。 以田忍冬在这汴京奔波多年的经验,谢姓的官员大都出身矜贵,实是不可直视之人。 可虞凝霜看眼前的少年人,知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富家子而已。 她劝自己,算了,让他如了意,赶紧离开吧。 虞凝霜便挤出个笑脸应下,因这藕粉需要用现烧的沸水冲开,这便要去后厨做来。 谁知谢辉又叫住她。 “东西都拿来,就在这儿冲。” 他语气仍很盛气凌人,神色却莫名心虚,滚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躲躲闪闪地逛荡。 “小爷要亲眼看着,免得你耍什么手段。” 不是,这人有病吧? 这回虞凝霜笑脸都维持不住了。 要不是怕吴徐二人受到牵连,她的袖子已然甩到谢辉脸上。 她深呼吸忍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在后厨和前堂来来回回,将各样物什搬来。 谢辉饶有兴致地看,好奇的眼神在那些炊具和食材,以及虞凝霜之间转来转去。 他之所以闹这么一出,是因为虞凝霜所说的藕粉,以及其冲调方式,对北地生长的谢辉来说,着实新奇得很。 谢辉父母早亡,自小被伯父伯母收于膝下,百般回护珍爱。除了郊外几个马场、几座小山,他从没出过这汴京城。 他数次提出想外出游历,家中非但不允,待被他反复央求得恼了,干脆疏通关节让他当了这统领官。 于是谢辉年仅十七,英年早官。 而且这个官职并不是虚职。 京城处处锦绣,无论是密集的民居,还是高耸的官邸,都暗藏着同样严峻的祝融之患。 华宗陛下在时,那场几乎将大半个京城烧成灰烬的大火,还时不时闪现在汴京人的梦魇中。 因此本朝严防火事,军巡捕铺管理严格、操练频繁,身为统领官的谢辉就这么被职责拴得牢牢的。 他自是从小锦衣玉食,可于各地风土人情、特产美食知之甚少。 所以越听虞凝霜和吴徐二人嘱咐,他就越感兴趣,直愣愣看着她张罗一切直到最后。 这最后登场的就是主角——被虞凝霜不情不愿又小心翼翼地捧出的一个小罐。 里面是虞凝霜亲手做的藕粉。 之前做的芋头淀粉,虽然确实极为费时费力,还费人,可用处颇多,效果颇好。 按着这个方法,虞凝霜就带领家里仆妇们做了绿豆淀粉和土豆淀粉,以后都有大用。 同理,又捣腾了这些藕粉出来。 虞凝霜舀了一勺藕粉至碗底。 既然说是藕粉,谢辉便以为必然是雪白、细腻的粉。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那藕粉不是雪白的,而是淡淡的灰粉色;也不甚细腻,甚至满满掺杂着极小的片状,像是撕得细碎的纸屑。 谢辉不知,那奇妙的颜色是充分氧化所致; 奇妙的形态则是手工刮制的结果。 做藕粉,用的那一个动词是十分精妙的“刮”或是“削”,总之都是要徒手将沉淀凝固的藕粉浆子一点点刮开,慢工出细活。这个过程还挺解压的,让人上瘾,后来几个仆妇都抢着做。 第133章 如今,那藕粉被加了一勺凉开水化开,成了沉在碗底的淡色浆子,薄薄的,泛灰色,又好似因不与水完全相融,而呈一种上下翻飞的浑浊。 谢辉皱了皱眉。 “就这?”他问,声如铜钟,塞满了诧异。 这、这有什么值得特意送给人打牙祭的? “你们要给墙刮腻子啊?” 碗中之物明明看起来一点也不吸引人,真的就像次品的刮墙腻子,灰了吧唧的。 就算说得好听些,也只像是寡淡的米浆子,还是陈米做的那种。 “谢统领请稍等,还没做完。” 虞凝霜耐着性子安抚两句,一手拿起长鸣的铜壶往碗中注水。纤细的水龙乘着滚滚热气,稳而绵长地激在藕粉浆子里;虞凝霜另一只手,则以勺快速同方向搅拌,片息不停。 这什么花里胡哨的。 谢辉在心中埋怨。 就如时人爱斗茶,他被伯母押着去参加的大大小小的风雅茶会……那些人用金炉银壶,用星曜盏、月华炭,折腾一两个时辰,居然只为了小小一杯茶,然后还要再品评、互相恭维、吟诗作对一两个时辰。 谢辉一向觉得那些步骤繁琐又枯燥,毫无意义,可笑至极。 如今见虞凝霜所为,心想这家冷饮铺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可就在下一瞬,无比神奇的变化在他眼前上演。 那本来又稀又薄的藕粉浆子,忽然……忽然就泛起黏着的胶质来!而且随着虞凝霜不停的搅拌,这种变化越加明显。 藕粉浆子吸了水,一点点无声而坚定地膨胀起来。 谢辉不知不觉间已经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移地看。 这简直像一个谢辉从未见过的戏法儿。 他眼瞧着那藕粉的质地越来越厚、越来越稠,直到搅拌旋转时的波纹都能清晰留下。而且那种生粉的浑浊感尽数消失,一丁点白色也无,藕粉已经全部被水溶解。那碗里晶莹剔透,像是一滩融化的、软乎乎的水晶。 甚至连颜色都发生了变化。 按理说,那藕粉加了这么多水,颜色应该变得更淡才是。 可事实正好相反,随着沸水对其的熟化,生藕粉那种黯淡的、灰扑扑的灰粉色逐渐褪去,居然漾出一波的绯色来。 那颜色虽然不深,却自有一股明丽气息,如同豆蔻少女的脸颊,令人见之心喜。 对谢辉来说,更是见之有趣。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端过那碗细细看,兴致不减,“再冲一碗我看看!” 变化只在须臾之间,他刚才没看清,这回一定要聚精会神仔细看! 虞凝霜却不准备惯着他。 她是开饮子铺的,又不是杂耍艺人;食物是用来珍惜品味的,又不是拿来玩弄的。 且看这谢统领,只是骄纵,却也不像那仗势欺人的主儿,心中便不怕他。 虞凝霜只将那碗藕粉又抢过来,往上加着配料。 “您先将这碗吃了再说。藕粉趁热吃最好。” 谢辉本要继续抬杠,可只见虞凝霜将各色配料排在桌上,随后素手一翻,往那藕粉上撒了一把干桂花。 它们像是灿然的小火星,溅射出去,一下子将温润润的藕粉点亮了。 谢辉咽了咽口水,把话也咽了下去。 虞凝霜还在利落地往里加配料,一边还问谢辉。 “花生吃吗?” “吃。” “芝麻呢?” “吃。” “要淋玫瑰卤子、金杏卤子还是桂花蜜?” “桂花蜜,多加一些。” 马上,一碗配料搭配得宜的藕粉就被送到了谢辉手里。 他也不嫌烫,匆匆吹了两下就猛舀一勺送入口中。 五彩缤纷的香气霎时盈满口腔,大脑都被斑斓的光晕充斥。 藕粉仍很烫,那些热气便把干桂花中被封印的香魂尽数蒸出来,令人唇齿生香。 而这些热气,却又不足以沾染那些坚果。 因为浓厚的胶质藕粉足以托起配料,除了少数自愿坠入藕粉温暖的怀抱,绝大多数的配料只轻巧地嵌在表面。 尤其是那些被炒过的坚果们,核桃碎、花生瓣和芝麻,没有被过多水汽侵蚀,仍保有刚出炒锅似的香脆。 干且韧的小小桂花,酥又脆的各种坚果,还有好几样果脯果干,每一样单拎出来已足够好吃,偏偏此时又完美综合到了一起…… 谢辉几乎要被自己贪心选择的这些配料迷住了味蕾。 可是他再稍微一回味,就发现,味道最淡的藕粉本身,才是最出彩的。 藕那一种天然的甜味,在被制成藕粉之后得以保留并提升。这种香气不浓烈,却充满了自然的清新。 它让人想起碧绿盈波的荷叶,想起嫩粉滴露的荷花,想起赤脚走在荷塘里时,一步一步踏出的淡淡土地芬芳。 尤其是这种奇妙的口感。 谢辉连着吃下好几口,确定自己从没吃过这种口感的食物。 似糊非糊,似冻非冻,又黏又滑,又润又薄。 它仿佛是没有实体的,舌头根本抓不住它,更留不住它。 可它又确确实实存在,一不留神就径直滑下,用自己的温热和细润,将浑身都滋养得暖乎乎的。 第134章 “不错。”嘴里含着一口藕粉,谢辉有些口齿不清,倒是不吝夸奖,“还真不错。” 被好几个人盯着自己吃,其中两个还是自己部下……这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可谢辉本来也不是那种讲究排场和面子的人,这便捧起碗,仰起脖,划拉着勺子吃得飞快。 吃到现在,谢辉所有的嗅觉和味觉感官,都已经被这一碗恬淡的藕粉全部占领了。 藕粉的细腻滑嫩仍然存在,然而与此同时,坚果的酥脆和果脯的软糯也随之而来,不同口感交相辉映,让人在咀嚼间感受到不同的食材,每一口都是丰富的美味。 谢辉吃完,将碗一放,只朝虞凝霜道,“再来一碗!” 他傲娇地仰着脸,眼中那种“我再吃一碗,总可以再看你冲泡了罢?”的小心思清晰可见。 吃就吃吧,左右不是浪费食物,虞凝霜就又给他冲了一碗。 这回谢辉自己饶有兴致地加配料。他每一种都问,每一种都加,最后满满当当几乎加出一座小山尖儿来。 见谢辉这“我全都要”的幼稚做法,虞凝霜不禁哭笑不得。 谢辉则又美滋滋吃上了。 他虽官职显赫,但是明显赤诚少年心性,并不吓人,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虞凝霜则更自在,趁着那水仍沸腾,她又冲了数碗藕粉,招呼众人来吃。 众人战战兢兢拿了碗,挨个去谢辉所坐的桌边加配料。见他全然专注于藕粉只管自己吃,众人手脚方敢再活动一些。 尤其是徐力,颤悠悠的手去够花生碟,没够到,还是谢辉顺手递给了他。 徐力连连道谢差点把碗摔了。谢辉只是摆摆手,埋头继续吃。 徐力扭身回来,激动地压低声音和吴二说,“二、二哥,咱们这也算是和谢统领同桌吃饭了罢!” 吴二重重点头,“怎么不算呢?” 谢统领虽然年轻,但是身手非凡。自从在大练上见过他的风采,吴二就对这位小将十分敬仰。 只可惜,他们敬仰的这位谢统领还是太年轻了,到底任性。 他居然想把这些藕粉全部买走。 虞凝霜为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而惊讶,但她马上反应过来,婉言回绝。 “实不相瞒,藕粉只有这一罐。既已说了送与吴大哥和徐大哥,小女便不可食言。” 谢辉却不放弃,“我出十两银子买这藕粉,你赚了银钱,再拿些别的送他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身处话题中心的吴徐二人,一声不敢吱。 虞凝霜仍是摇头。 钱她自然愿意挣,可钱她怎么都能挣;她不愿的是自己的心意被这忽然蹦出来的人左右。 和其他各种粉相比,藕粉价格更高昂,做法更繁复,产量也更少。 虞凝霜做完这一罐,着实歇了两天。 别说登堂正式售卖了,她自己吃都是精打细算省着吃,只有早起时冲泡一碗,开启一整天的惬意。 如果不是颇有交情的吴徐二人,她都不舍得送呢。 她看这谢统领不过是一时起意,说不定藕粉买回去就丢到库房去生虫子了! 虞凝霜怎么会愿意精心制作的食物被他随意买走? “礼物易得,心意难得。小女真心给军巡捕铺各位送些吃食,您若是横掺这么一脚,倒是夺人之美了。” 虞凝霜既然重点提起军巡捕铺,谢辉难免讪讪,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再加上虞凝霜语气和神色中都有些淡淡的鄙视,看他如同看一个抢小孩儿糖吃的糟老头…… 谢辉自己也知自己这要求不太地道,听着虞凝霜义正辞严的凌凌之音,脸颊渐渐浮起羞色。只不过因为他肤色偏黑,看不太出来。 但谢辉又真的很想买那藕粉。 他从未吃过这么有趣的东西,想与伯父伯母一起分享。 可那两位绝不会来这市井小铺,虞凝霜又说这藕粉得趁热吃……谢辉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争取将藕粉买来这一条路。 他顶着一张黑红黑红的脸,又和虞凝霜磨叽了几句,语气也越来越诚恳。 现在,他又像是动物园里讨食的狗熊了,毛茸茸的手臂比比划划的。 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但是虞凝霜立场坚定,坚决不卖。 她刚要再次严词拒绝,门口又进来一人。 待看清来人,虞凝霜不禁苦笑。 她这铺子,今日还真是热闹。 第43章 油素面、新的商机 “伯母前日刚和我说, 您告诉她一家铺子的冰碗子极好……” 谢辉咋咋呼呼站起来,“难道就是这一家?!” “你这小子怎么嗓门还是这么大?也是,降生时第一声就差点把人耳朵震聋。” 宁国夫人假意嫌弃, 不堪其扰似的捂了捂胸口,“快坐下,晃得老身头疼。” 面对这一位亲手将自己接生到这世间的长辈,谢辉赶紧听令。 他正努力将高大的身躯缩在小小竹椅里,就又听宁国夫人问话,“谢家小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起刚才见宁国夫人进门时, 与虞凝霜熟稔亲近的模样, 此时的谢辉, 还哪里敢说他原是找虞凝霜麻烦来的? 第135章 他便挠挠头笑答。 “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嘛。我正好路过, 就进来吃碗饮子。原来您说的就是这家啊,真是巧了。” 虞凝霜在一边听明白了。 她本来还纳闷, 最近怎么忽然多了许多富家奴仆, 提了精致的食盒和冰鉴来买冰碗子? 原来是有宁国夫人这个免费的强力宣传。 那些奴仆出手阔绰,时常用一小星碎银来买, 而后免了虞凝霜找零, 她实打实白挣了不少, 喜不自胜。 对宁国夫人的宣传,虞凝霜感激归感激,可她今日本是歇业, 却先后迎来这两拨要小心应对的贵人。 此时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 她也难免有些心累。 好在这两人是熟识, 自己便聊开了。 遇上宁国夫人,谢辉居然也情商飙升, 嘴抹了蜜似的甜起来。 “我方才吃了两碗藕粉,果然和别处不同。还真像您和伯母说的,味道不错,嘿嘿,不错。放眼京城,没人比您更会吃了。您放出的话,相信准没错!” 谢辉这笨拙的赞扬和夸张的表情,逗得宁国夫人的女使桔梗掩面而笑,连宁国夫人自己也哼哼笑了两声。 虞凝霜估计,谢辉就是那种九分憨中带着一分的精、特别会讨长辈欢心的小辈。 果然,宁国夫人也很好心情地和他打趣。 “我可以再放出话去,让全京城的仕女贵妇啊,让她们都知道,谢家的小侯爷仗势欺人,强买强卖。” “别!别,您千万别。” 谢辉赶紧皱着脸,很狗腿地起身给宁国夫人捶腿。 太倒霉了,他想,这辈子就强买强卖这么一回,就被宁国夫人瞧见了。 方才见门口出现之人居然是宁国夫人,他也着实震惊不已。 这强买强卖的话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叫谢辉一声“小侯爷”,并不是因他的伯父是陈阳候,而是他自己其实也承了“裕阳候”一爵,源自他那埋骨边疆的父亲。 虽然比不上父亲真刀真枪打下的军功,可谢辉自小用功习武,上任军巡捕铺统领官之后也算是恪尽职守,自诩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膏粱子弟。 他可不愿意传出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他丢不起那个人。 还是为了一口吃食。 更丢人了。 但是…… 谢辉偷偷看一眼被自己划拉得干干净净的瓷碗,又觉得,因为这样一口吃食仗势欺人……好像也说得通。 就像宁国夫人,不也是为了这一口冰碗子又特意过来了? 可惜她不知冷饮铺今日歇业,各类配料虽都常备着,但虞凝霜总不好当着这么多人,忽然就变出那最最重要的冰来。 但虞凝霜是不可能没有美食招待客人的,便给宁国夫人和桔梗也冲了藕粉。 宁国夫人端着碗,还不忘再臊臊谢辉。 “老身尝尝,这藕粉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在这儿撒泼打滚儿。” 宁国夫人十分喜爱虞凝霜所制各种汤饮、小点,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它们都有一种精心制作的温润之感。 不急不躁,尽心尽力,食材的味道和功效,全数被经手之人耐心释放出来,才成就了这些汤汤水水、柔柔软软的吃食,好嚼又好克化,非常适合她这幅苍老的胃肠。 这一碗藕粉也没让她失望。 这精纯的味道,细腻的口感,都是燃烧心血和精力才能得到。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份能量传递给食用之人,使其心血得到滋养,精力得到恢复。 一碗下肚,宁国夫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服帖又舒服。 她是江南人士,自然比谢辉了解藕粉,便悠悠瞥了后者一眼,故意问虞凝霜。 “丫头,这一罐藕粉,得用了十来斤藕罢?” 谢辉蓦然一惊,呆呆眨了眨眼。 虞凝霜的回答则更让他震惊—— “回老夫人的话,用了二十来斤。鲜藕做藕粉,耗损很大,十中仅存一。这罐藕粉两斤重,所以用了二十来斤鲜藕。” 虞凝霜所言,绝非自抬身价,而是事实如此。 她已然仔细挑选了粗壮的老藕来制作,这是因为老藕淀粉含量高,出粉多。 就算如此,鲜藕经过细磨成泥、反复搓洗、层层过滤,以及沉淀和干燥等一系列步骤之后,最后凝结出的精华藕粉也就只有原来重量的十分之一。 真是如同花蕊雪、竹尖露一样精致珍贵的存在。 谢辉施恩一般开价十两银子,还觉得这是一份极其慷慨的酬报,却不知这一罐金贵的藕粉,虞凝霜就是正常售卖,也能至少卖出六、七两。 更别提若是像这样加工成他都惊叹的藕粉甜品,价格便可以轻轻松松翻几番。 如今再想那十两银子,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是自己狂妄无知的铁证! 这下,谢辉的脸已经红得能从黑里透出来了。 他猛虎扑食似的朝虞凝霜一倾身,将后者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他是在抱拳致歉。 “虞掌柜,你这藕粉值百两,值千两。刚才、刚才是我唐突了。” 第136章 一番相处,虞凝霜已看出谢辉是个心思澄澈之人,虽有些颐指气使的小脾气,却并不惹人厌烦。 她处事圆滑,不愿与谢辉结怨;又深谙人心,不能当着他相熟的长辈让他下不来台,否则,到时候里外不是人的只是自己。 虞凝霜细眉一挑,这便开个玩笑,欲将此事揭过。 “哦?那我现在出价一千两,谢统领买吗?” 谢辉一怔,愣愣看着虞凝霜半晌没说话。 再开口时,他那惊雷一样的大嗓门已被一弯红镰寸寸削成蝇鸣般细弱,话也只剩一个字。 “……买。” “买什么买?” 谢辉的魂儿被宁国夫人一声笑骂拽回,又被虚点着教训。 “你个小败家子儿。看老身去找你伯母,让她收拾收拾你。” 谢辉赶忙又是撒娇求饶。 厅堂里的氛围也重新欢快起来。 宁国夫人朝捂着嘴笑的田忍冬招招手,“你过来。” 田忍冬不敢怠慢,马上驱前见礼。 宁国夫人问:“不回去找你那夫君了?” 田忍冬犹疑一瞬,最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回去了。” 田忍冬这些日子就寄住在冷饮铺里,算来已有四、五日。 她穿了新衣,气色也见红润,尤其是眼中又燃起了光亮,看得宁国夫人不由点点头。 “怪不得,看起来不那么蠢了。” 田忍冬:…… 其余人众:…… 老太太嘴毒是真毒,心软也是真软,又特意看了看田忍冬额角的伤口,已见大好,暗自放下心来。 虞凝霜在一旁,将两人情状尽收眼底,忽然惊觉这是个绝佳机会。 她一直想出钱,资助田忍冬在门口支个小摊,卖些杂煎。 可田忍冬生性倔强要强,不愿再拖累虞凝霜,虞凝霜劝也劝不动。但是,田忍冬对宁国夫人多有敬畏,很听后者的话。 毕竟田忍冬的名字都是宁国夫人起的,光凭这一事,今生今世,两人之间便有一条再难割舍的奇妙缘分。 想通这一点,虞凝霜霎时发力,在两人面前演了起来。 她左问一句“老夫人,您可用昼食了?” 右问一句“忍冬姐,你不是要给我做面条吃吗?” 她也不等两人回答,而是将这撮合的小心思毫不掩饰地剖白出来,最后问,“便让老夫人也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田忍冬惊呆了。 说昼食做面条是真的,可那只是给虞凝霜和谷晓星做啊! 因为借住于此,她常觉得亏欠虞凝霜,各种活计抢着干,百般努力下,终于把做饭这一项也抢了过来。 如今是虞凝霜出钱买食材,她负责生火做饭,刷锅洗碗。 一碗市井滋味的油素面,怎么敢给宁国夫人这样的贵人做? 田忍冬都不敢看宁国夫人的表情。 宁国夫人倒是老神在在,十分平静。 她回回见虞凝霜,那双月亮眼都滴溜溜转着,搞些幺蛾子,还回回都把她算计进去。 但宁国夫人不觉冒犯,反觉有趣。 想她凌玉章茕茕孑立多年,在风吹雨侵之下不断往上够,才终于勉勉强强够得云端,得见一缕天光。 如今她的衣袂刺绣描金,好不闪耀,抓人视线。若这最后的摆动能如鲜艳的令旗,为后来人指明方向,又何乐而不为呢? 虞凝霜拿她当令旗去救人,她便甘当一回令旗。 况且……宁国夫人摸了摸肚子,还真觉得没吃够。 不知不觉间,她被虞凝霜养刁了胃口,也养大了胃口。 头一回的四物老鸭汤和冰芋圆,第二回 的冰碗子、酒酿桂花和金银花茶。 这一具肚肠好像已经习得一项重要的经验——见虞凝霜一趟,不可能只吃一样好东西。 这样算来,虞凝霜是回回都把她算计进去,可回回也让她饱了口福。 一个嘴馋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好打发。 他们会自己说服自己。 宁国夫人便欣然答应尝尝田忍冬的手艺,就连谢辉都死皮赖脸留下来要蹭一口。 田忍冬如临大敌,又骑虎难下,由虞凝霜陪着去了后厨。 一路上,虞凝霜使出浑身解数地劝。 如同冰碗子一样,只要田忍冬能得宁国夫人这一位知名老饕的夸赞,她的面摊就一定能开起来。 田忍冬又何尝不知虞凝霜的用心良苦?厨房如战场,既已抵达就不能退缩。 她的手揉上面团的瞬间,倒是奇异地冷静下来。 这面团田忍冬一大早就和好了,分成杏儿大小的小剂子拍扁,再将正反都抹上厚厚一层油。 这是要做扯面皮的准备,也就是所谓的裤带面。 经过足够长时间的静置,那些小面饼的表面光滑无比,泛着润泽的光,如同上好的白玉。 ——这是面、水、油已经不分你我他地融在一起的结果。 此时的面团极具延展性,可以随人拉扯而不断,做出又宽又韧的扯面皮来。 田忍冬拿起一个油滋滋的小面饼,飞快几下将其擀得稍长一些,便流畅地扯起面来。 第137章 只见她左手拿着小面饼几乎不动,右手一下又一下往外轻扯,偶尔左手也顺着节奏往外一送,薄厚得宜的宽面便仿佛源源不绝地从她双手间舞动出来,落入滚烫的水锅中。 一块面饼,可以扯出一整条不断的面。 这面入了沸水,马上就被烫至半熟,是以不会互相粘连,而是乘着水浪上下纷飞,像是风中的白绦,像是海里的海草。 虞凝霜看得眼花缭乱,拼命充当气氛组鼓掌叫好。 这种经年累月练就的真功夫,虞凝霜之类靠知识和创意走捷径的穿越者只有羡慕的份儿。 忍冬姐这手艺,虞凝霜想,怎么能浪费了呢? 趁着对方手上忙活,意志薄弱最好攻克,虞凝霜又和田忍冬说起给她支摊子之事。 “忍冬姐,你不好意思麻烦我,可我也不是平白给你钱财呀。我出钱替你把摊子支起来,这种种开销便算我入股。” 这就是虞凝霜被田忍冬拒绝之后想的新法子。 “日后你挣了钱与我分利,你八我二,好不好?” 虞凝霜家不大业不大,当然也不是瞎浪费钱做慈善。 她执意要帮田忍冬,也是看中了其中的商机。 冷饮铺是现成的,在门口支个摊子不会产生多少费用。 而以田忍冬的手艺,生意必然兴旺,一个月回本,两个月赚钱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虞凝霜倒是又多了一条赚钱的渠道。 这法子算是两全其美,既解了田忍冬的困境,又用一声声夸赞和美好的畅想,打消了她的顾虑和愧疚。 热气腾腾的面煮好被舀到碗里的时候,田忍冬已经被虞凝霜说服了。 “但是……” 田忍冬绷紧着脸一边捞面,一边在最后郑重其事地说,“不是你二我八,而是你三我七。” 说完,田忍冬自己先笑开。 多得一分利,虞凝霜也没什么可矫情谦让的,便与她击掌为誓。 而后姐妹俩携手笑着,将面碗往前堂端去。 *——*——* 这、这也太能吃了! 与堂中其他人一起,虞凝霜目瞪口呆地看着谢辉吃完了第四碗汤面。 他还在叫嚣,“再来一碗!” 田忍冬赶紧接过碗又给他打佐料。 川菜在香料、配菜这些细微之处尤其讲究,别看只是一碗其貌不扬的汤面,实则其中明明暗暗十几种佐料,方才配料丰富的藕粉与它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田忍冬手速很快,又有准头,往那碗里加辣子、陈醋、酱油、熟油、蒜泥、葱花……一勺接一勺,小勺子如弹弓似的将这些佐料往碗里抛。最后加了足足的高汤,再把煮熟的扯面皮码进去。 碗刚装好,谢辉急急接过搅拌两下,又哧溜哧溜吃开。 虞凝霜叹为观止。 谢辉真是能吃到她害怕。 可别撑死在她这铺子里了。 前头那一碗藕粉,都有小半碗实沉沉的坚果了,他怎么现在还吃得下这么多面?! 诚然,田忍冬这油素面做得十分美味。 光那面皮扯得就至臻完美,空嘴吃也吃得。虞凝霜就特别喜欢吃扯面,因为她觉得扯面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制作者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如实反应在面皮的形态上—— 有的地方扯得急了便稍薄,有的地方力气小了则稍厚,有的地方指肚多压了一下,就印下一个浅浅的小坑……手工扯出的面当然不可能是完全精密的均匀,但正是这些小小的“瑕疵”,使得这些面皮劲道如一行行跃动的乐谱,爽滑如漾起一层层褶皱的裙边。 这样好的宽面,又配宽汤。 其实关键就是那汤,酸辣开胃,鲜烫可口,油润而不肥腻,浓香而不杂乱。 虞凝霜是不太能吃辣的人,都没忍住一边被辣得斯哈斯哈,一边把汤全喝了。 谢辉更是越吃越过瘾。 宽面越嚼越香,既满浸了汤汁,又满托着佐料。哧溜一口进去,爽滑的面条与香辣的佐料在口腔中交缠,即使吃得满头大汗、舌尖发疼也根本停不下来。 吃到现在这副模样,连谢辉这惯没羞没臊之人,都隐隐觉出不好意思来了。 可他又觉得很有意思。 想他半个时辰前,横眉立目来兴师问罪; 结果半个时辰后,却在人家铺子里痛快淋漓地大吃特吃。 不仅如此,和他一起吃面的几人,分别是打小尊敬的长辈、两个没有印象的手下,以及三位年龄各异、萍水相逢的娘子。 真是奇怪的组合,谢辉不由得暗忖。 可美食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将不同身份的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我觉得好吃的东西,你也觉得好吃,那么就可以在顷刻之间拉近距离。 好在谢辉还算收敛,吃完六碗之后终于收了神通。 可他又不是白吃白喝来占人便宜的,便抹一把被辣到红肿的嘴唇,张口问道。 “虞掌柜,我吃这些藕粉和油素面总共多少钱?千万别和小爷客气,只管提!” 虞凝霜心想谁和你客气? 第138章 钱拿来吧你! 可她见仍在边上缩着手脚、拼命做着表情管理赔笑的吴徐二人,又灵光一现,做了个顺水人情。 “谢统领您吃了两碗藕粉。刚好,就当是我吴大哥和徐大哥一人请您吃了一碗,如何呢?” 藕粉确实是从给吴徐二人的藕粉里出的,这么说起来居然很有道理。 一碗藕粉也扯不到什么贿赂上官之嫌,倒更像是朋友或是熟人随手之善举,谢辉便大大方方应下,朝吴徐二人点点头。 “那便多谢二位了。” 吴二和徐力再一次惊呆了。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每次来虞娘子这儿,都有奇遇。 现在,他们不仅是和谢统领同桌吃过饭的人了,居然还成了请他吃过饭的人! “不、不用谢!” “统领您喜欢就好。” 二人慌忙给谢辉的回礼之中,虞凝霜的极限操作还没结束。 “至于那些油素面嘛——”她拉长了音调, “油素面都是忍冬姐做的,谢统领把钱直接给她就好。” 虞凝霜含笑的眼波澹澹,看向田忍冬。 “忍冬姐,那面多少钱一碗?” 这一回,再被虞凝霜推到人前的田忍冬没有犹豫,终于能坦然接受善意的帮助。 凭着多年开店练出的一双火眼金睛,各类基础食材价格烂熟于心,她马上给出了报价。 “油素面一碗十二文,您吃了六碗,算七十文就行。” 这油素面里没什么值钱的荤腥,但是各种配料丰富,分量也不小,十二文的价格可算是非常合理且实惠。 对谢辉来说更是微不足道。 他大手一挥应下,再往腰间一摸……结果只摸到自己一身光滑的铠甲。 啊,忘记带钱了。 谁让他是从练武场直接赶来的呢? 谢辉大窘。 “你们等着!等着啊——!” 留下一句威胁似的嘶吼,他疾风一般跑回家取钱去了。 宁国夫人瞧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直笑,只说这小子从小就冒冒失失。 虞凝霜陪着说笑几句,见宁国夫人脸上被辣出的红光还未消,便贴心地去准备解辣的饮子。 今日没有假酸浆做的现成凉粉,无法像上次一样做酒酿桂花冻。但是桂花蜜和酒酿还有不少库存,宁国夫人既喜欢这两者结合的味道,虞凝霜便想着,简简单单调一份桂花酒酿饮子。 那坛酒酿放到现在,发酵得越发彻底,比之前更甜了。虞凝霜稍加一点清水进去,解了这甜腻,口感更清爽。 最后成品的饮子是浅浅的乳白色,其中有雪白的米粒和金黄的桂花一同打着旋儿舞动、再一同簌簌降落,像是一个闪亮的雪景水晶球。 与上次只加一勺酒酿借味的桂花冻不同,这次酒酿是主角,那独特的风味更加凸显,酸甜适口。 宁国夫人不顾女使的劝阻,喝了两碗。 如果虞凝霜知道宁国夫人酒量极浅,浅到居然喝两碗酒酿也能喝醉的话,她一定会帮着桔梗一起劝阻的。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于是,谢辉拿着钱跑回来的时候,就正见到宁国夫人拽着虞凝霜,硬要和她义结金兰。 谢辉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44章 鸡头米、义结金兰 “这、这恐怕不妥呀老夫人。” 虞凝霜难得打了磕巴, 看着宁国夫人一双醺然醉眼,心里哭笑不得。 “当然不妥啊!” 谢辉人都麻了,赶紧在一边跟着喊。 宁国夫人虽然终身未婚, 在汴京也没有亲族,但她常伴太后娘娘凤驾,这辈分自然随她老人家。 如此算下来,谢辉的伯父算是宁国夫人孙辈。 要是虞凝霜和老夫人混成同辈,那他岂不是超级减辈……要将眼前这看起来比他还年少的小娘子视作太奶了?! 太奶啊! 这叫什么事儿啊?! 谢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当然不止是他,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为宁国夫人这别致的耍酒疯震惊不已。 尤其是虞凝霜。 按说, 即使是酒后醉言, 能得宁国夫人青睐至此, 她也应该高兴的。 ……可这老太太的主意实在太劲爆, 虞凝霜顿感茫然失措,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劝。 “老夫人, 承蒙您厚爱。但以您的年纪, 与我、我结义姐妹,确实不妥。” “你是嫌我老?老了怎么就不能做人姐姐?” 宁国夫人瘪瘪嘴, 平日满是威仪的面容, 居然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来。 虞凝霜便哄, “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年纪,都能当我母亲, 不, 应是祖母了。这——” “不对!不对!”宁国夫人晃着手, 决绝地打断虞凝霜。 “老身一辈子未曾嫁人,你倒是说说, 我是谁的母亲,又是谁的祖母?叫起来岂不是奇怪?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比你年纪大了一些,自然就是你的姐姐。” 都说天子尚且避醉汉,喝醉之人是不讲道理的。 可是,宁国夫人这番话,其逻辑之严密,其角度之刁钻,几乎要把虞凝霜这个常忽悠人的大明白都绕迷糊了。 第139章 虞凝霜一想,也对。 亲缘关系,常以姻缘为基。 所以世人先说“父”,再说“母”,所以祖父的妻子便是“祖母”,“阿兄”的妻子就是“阿嫂”。 即便是最亲密的母女关系,也要以生育和鞠养为前提。 可若说“姐妹”,哪怕初次相遇,甚至相看两厌,只要同为女子,就可以叫上一句,叫出这一句天然的联系。 虞凝霜霎时有些惭愧。她一个现代人,居然让宁国夫人这土生土长的土著,打开了从未思考过的思路。 她若有所感,下意识一句“老夫人”刚要出口,就又被宁国夫人打断—— “就说老身没嫁人,没、没成婚,怎么就是夫人了?” 这酒还越来越上头了,也上了舌头,宁国夫人舌头都有些打结,但是她紧紧拽着虞凝霜的手说话,兴致愈发激昂。 “就不爱听人叫我夫人!夫人夫人,那是‘夫之人’,和老身有什么关系?”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胡乱撒气,对“夫人”一词的解释,或许也有附会穿凿的诡辞之嫌。 但有一点的真实性却不容辩驳—— 那就是“夫人”最开始作为一个尊贵的女子称谓,确实是为了称呼那些尊贵男子的妻子。 《礼记》中以其称诸侯之妻,《汉书》中以其称列侯之妻,再往后,用法便更杂乱些,百无禁忌。天子姬妾、朝廷命妇、他人之妻……皆可以其称之。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客气,多么优雅,多么悦耳,它总归是在通过一个男子去定义一个女子,是将女子当做男子的附属客体。 宁国夫人终身未婚,并非借助夫君之力,而是凭自己的医术挣得诰命。 只可惜,她能获得的最高的荣耀,仍是一声“夫人”。 可她,明明有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凌玉章。 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1)。 “玉章”二字,诉尽道法玄妙,满载诗文芳菲。 虞凝霜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宁国夫人自己起的。 她出身贫寒,父母可没有给她起这样名字的墨水。 后来她学医、修道,在生老病死间感悟到虚寂空旷的希夷之境,这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以己身经历和期盼凝结而成的名字,忽然有一天,就永远被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号遮住了。 从此,无人在乎她姓,无人在乎她名,只知道她是天子亲封的“宁国夫人”。 “还不如就叫我‘娘子’。起码、起码是个女娘的名字。是我阿娘的孩子。” 她又开始胡乱说文解字了,“什么夫人不夫人,这夫人谁爱当谁当。真以为老身稀——” “大娘子!”桔梗忙以丝帕给宁国夫人擦嘴,借着动作拦住了她的话头。 那可是御赐的封号,怎可不始终感念?不始终恭谨? 这话说出来太过危险,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到,便遗祸无穷。 桔梗冷汗直下,眼睛飞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 吴徐二人和田忍冬、谷晓星,都又尴尬又担忧——就是看到长辈耍酒疯的神色,似没意识到宁国夫人话中不妥。 唯二神色真正有异的便是虞凝霜和谢辉,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大惊失色。 谢家和宁国夫人向来亲厚,桔梗并不担心谢辉。至于虞凝霜……虽然对宁国夫人如此看重一个市井小娘子多有妒意和不解,但桔梗也知道虞凝霜不是乱说话的人。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桔梗便边笑着说“大娘子您真是醉了”,边要劝宁国夫人回府。 虞凝霜这也才注意到,宁国夫人的女使们,确实一直以“大娘子”称呼她。而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与有荣焉地、小心翼翼地称呼着那个御赐的头衔。 想来,这也是宁国夫人,不,是她凌玉章凌大娘子要求的。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虞凝霜隐约窥见到一点经年的委屈。 是的,委屈。 被天子赐了荣宠封号的凌玉章,却委屈得像是没有像样儿名字的田六姐。 极致的两端,却是一样的委屈。 也许正因如此,凌玉章才尤其理解田六姐请她起名的请求。 随着恍然的明悟一同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成为高贵的宁国夫人的那一日起,凌玉章就一定在期盼有人以平常心、以夷然意待她。 正是这一份心疼,让虞凝霜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快步上前,拦住正迷迷糊糊被桔梗搀走的凌玉章,弯腰长拜,口中只道,“我、我愿拜您为义姐!” 在堂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而凌玉章顷刻笑开,她笑到每一丝褶子里都嵌满了笑意,连声称“好”。 她挣开桔梗搀扶,又坐回了桌边,如同孩童看着糖果一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豁了出去,一鼓作气,问,“不知……不知姐姐今年贵庚?” 她的声音都打颤,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凌玉章倒是答得坦然,“老身今秋,便要过米寿了。” 米寿? 第140章 米寿! 虞凝霜将眼睛瞪到滴溜溜圆。 也就是八十八岁?! 因“米”字可拆成“八十八”,便将其当做八十八大寿的戏称。 然而无论是看凌玉章的外貌、行动举止,还是这吃嘛嘛香的好胃口,都完全想不到她竟已然如此高龄。 虞凝霜一直以为她也就六十来岁。 当真是鹤发童颜。 看着虞凝霜震惊的表情,凌玉章不甚在意,“就说比你年纪大了一些嘛。” 这叫“大了一些”? 虞凝霜半天没找回声音,只在心里胡诌乱扯。 川儿、雪儿,阿姐给你俩认了一位八十八岁的大姐姐…… 阿爹、阿娘……算了,虞凝霜都不敢再往下想。 虞凝霜倒不后悔,只是有些纠结。 而她再纠结,此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于是虞凝霜和凌玉章,就在在场众人的见证下,互相郑重自报了各异的祖籍和家世、悬殊的年龄和身份,正式成为了异姓姐妹。 凌玉章像是已经提前过了八十八大寿一般兴致高昂。 她拍了拍桌子,脸上红扑扑的。 “常人义结金兰,总要喝酒不是?小妹,你快去给老姐姐我再打一碗酒酿来。” 又是这让人无从反驳的歪理。 虞凝霜不仅哑然失笑。 而凌玉章还在继续,“小妹,你这几样用酒酿做的吃食都甚好,等我米寿的寿宴上,你通通帮我安排上。” ……不仅现在想着吃好喝好,居然还条理清楚地安排之后的吃好喝好。 虞凝霜终于笑出了声。 这老太太,根本就没喝醉吧? *——*——* 严府东厢房内,虞凝霜正和谷晓星商量给田忍冬支摊子的事宜。 “水、柴之类重物都和冷饮铺通用,几幅碗筷也好置办。先不买太多,我看二十个汤碗就行……” 虞凝霜将各项待办列在纸上,认真地圈圈画画。 “唯一需要费点心思的,就是要去定一辆方便烹饪的架炉车,再添上两套桌椅。” 而这些事情,虞凝霜处置起来也轻车熟路。 修葺冷饮铺的过程中,虞凝霜结识了不少厚道的工匠,与他们合作愉快。 就连谷晓星都跟着锻炼了出来,越来越能干、越来越敢干,这便自告奋勇明日由她去陈木匠处问问价格,看看打样。 虞凝霜自然欣慰应下,想着这孩子以后真能成为她独当一面的臂膀。 “陈木匠人不错,他那个姓卢的小徒弟做工却爱偷工减料。你注意着些,莫让陈木匠把这活儿交给他。” 如此这般,虞凝霜正和谷晓星细细叮嘱,门外却有脚步渐近。 听得那熟悉的节奏,虞凝霜便陡然收起了温软的笑脸。 几秒过后,穿着绿色官服的严铄踏过门槛,如同日影移动,将一树浓荫散到这屋中来。 虞凝霜只吩咐谷晓星下去休息,并未看严铄。 自打上一回因田忍冬吵架,虞凝霜已经好几日没再和严铄说话了。 之前,她对待严铄的态度其实很洒脱——他在也好,不在也罢,总之对她而言无所谓,主打一种一视同仁的全然无视。 可自打吵了那一架,虞凝霜现在是真不想见到他,也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了。 没想到,是严铄先与她搭话。 “我下值时路过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一对来自平江府的老夫妻。” 虞凝霜余光瞥见他行至桌边,不知在做什么,有木器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起。 严铄的声音很轻,语气也犹疑。加之那些磕磕簌簌的细响,虞凝霜不正视他都听不太清。 她板着脸,到底架不住好奇地朝他看去。 就见严铄正将一个食盒仔细摆正,从中拿出一个粗瓷碗来。 触及到虞凝霜的视线,他抿抿唇,将那碗朝她推了推。 “老夫妻卖的正是这鸡头米甜水。江南风味,在汴京不常见。我也是第一次见此物。” 鸡头米! 虞凝霜惊喜不已,忙将那碗拽到眼前。 果然,清澈的糖水中沉着大半碗雪白的圆米。 虞凝霜一看便知这鸡头米品质极好,每一颗都十成十的饱满硕大,珠圆玉润。 往夸张了说,几乎要比得上莲子大小了! 就鸡头米来说,这可实在难得。 虞凝霜近几日繁忙,都没时间去闲逛,没想到这时令美馔已然悄悄上市。 更没想到,严铄会买了一碗回来。 “给我的?” 虞凝霜脱口而出,眼中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严铄只点点头。 “听小豆说……你为了冷饮铺,常在各个摊贩小店探寻各种饮子甜水。这家鸡头米是老夫妇亲手剥的,现剥现煮,还算新鲜干净。我见他们生意红火,始终有客排队等候,想来味道应该也不错,便买来予你尝尝。” 严铄越解释,虞凝霜倒是越懵。 这人今日好生奇怪,她想。 不仅一改往日那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方式,说出了这么一大段话来,甚至还给她买了吃食…… 想到这儿,虞凝霜还努力想象了一下——严铄在街边小摊排队合该是个什么模样。 第141章 然而想象失败,她实在想不出来。 虞凝霜只能偷偷挑起眼角,瞄了严铄一眼。 对方那疏冷的神色,倒是与平日别无二致。他敛目而立,长袖静垂,目光自上而下沉沉压来,倒也没在看虞凝霜,只是看着那碗糖水。 至于那碗糖水,正被得了肯定答案便迫不及待出手的虞凝霜以勺搅动,晃动出潋滟的细波。 许是虞凝霜看错了,竟恍惚觉得严铄虽仍面无表情,眼中却被这甜水映入了涟漪。 不过很快,虞凝霜就顾不得严铄了,实在是因为眼前这一碗鸡头米甜水,也太诱人了! 鸡头米便是芡实,因其果实是个形似鸡头的圆球形而得名。 提起芡实,常人脑海中浮起的印象总是一个个灰红色、硬楞楞的小圆豆,似乎和那些晒干的黄豆、红豆没什么两样,撒到盆里都是噼里啪啦的脆响。 可实际上,新鲜的鸡头米和干燥的鸡头米截然不同。 刚剥出来的鲜鸡头米是软的,而且是软糯无比,q弹无双。看起来像一颗颗晶莹细润的白玉珠子,可用勺子轻轻一压便知,它们居然还自带弹力。 严铄说他是第一次见鸡头米,虞凝霜却是曾在现世见过吃过的,而且甚是爱吃。 虞凝霜最喜欢的,便是鸡头米这嫩中带韧、韧而不硬的口感。 这口感似是独一无二的,她想不起哪种天然食材可以代替。 身为“水八仙”之一的鸡头米,与藕、菱等其他水中珍品一样,只需简单的烹调便成清简至味。 便如这一碗只加了冰糖的甜水,清爽又温柔,就是鸡头米最经典的做法。 欣赏够了鸡头米清新绝伦的颜值,虞凝霜终于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那些白胖的圆米滚上舌尖的瞬间,虞凝霜脑中只剩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反复播放。 清润微甜的糖水直接顺喉而下,一颗颗圆滚滚的鸡头米则尽数被截留。轻轻一咬,微弹的表皮不做过多阻拦,马上暴露出内里的软嫩来。 煮得恰到好处。 虞凝霜不禁深感幸福地眯起眼睛。 鸡头米极好煮熟,因此那火候时间不好掌握。通常只需下沸水一汆即可,若是时间稍长了那么一丁点儿,口感就会变老,可谓狡猾得很。 但这碗鸡头米就煮得极其到位,既煮出了一点韧揪揪,又保留了鲜糯糯。 虞凝霜便想,既说卖鸡头米的老夫妇来自平江府,那想必确实是懂行的。因“平江府”便是苏州,而鸡头米向来是苏州产的最好。 须知那“苏芡”的美名,在物华天宝的锦绣江南都排得上名号。 江南啊,虞凝霜不禁心生向往。 两世为人都在北方,她其实多想去看遍江南风光,吃遍江南美食。 比如这鸡头米,时令性极强,一整年中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月可吃。这些娇气包一个不小心,就被秋风吹老,只能晒干成芡实进了药铺。 临水而居的当地人尚且得着急忙慌,拼命在其下市前多吃几顿,更何况身在北方人的虞凝霜? 所以哪怕在交通运输发达的现世,她吃鸡头米的次数也寥寥无几,那品质亦不算好,竟远比不上手中这碗。 据说现剥生吃的鸡头米,也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虞凝霜从没吃过。 但是她特别想吃,特别馋。 馋着馋着,虞凝霜忽地升起一个全新的念头—— 等她挣够了钱,又满了和严铄三年婚期,不如就举家搬迁到那梦里江南去! 左右她家在这汴京城没什么牵挂。 至于这冷饮铺,其实到了江南也能开。 且江南炎热,各种饮子、尤其是冰饮肯定销路更广。如果能打通运冰、贮冰等等的关窍,说不定还真能挣出一份产业,足够她们一家五口吃香喝辣,富贵荣华。 若是大舅大姨家想跟着,就将一起他们带去,还能帮着阿娘继续开蒲履铺。 听说因江南多雨,南方人更常穿木屐,到时候也可以开始贩卖木屐。阿娘手巧,举一反三,这些活计难她不住。 虞凝霜的思绪继续漫游。 对了,若是忍冬姐要同行,也自是令人欢迎之至。她们可以在那里将热辣川味和冰凉饮子的组合继续发扬光大。 虞凝霜在心中好一番畅想,自然又想到了今日刚认的另一位姐姐。 凌玉章本是江南人士,也曾提过想要落叶归根。如果可以打着她这御医官的名号,说不定还可以将药膳也融入饮子,做些什么养生凉茶、温补甜汤……那时候江南的富商豪族还不得纷至沓来? 思绪如脱缰野马,虞凝霜越想越高兴,甚至都被自己给惊到了。 她怎么一不小心,就这么建立起了初步的商业帝国版图? 虞凝霜脸上抑制不住漾出几分笑意。 这笑容落在严铄眼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虞凝霜是被这鸡头米甜水取悦到。却不知,她是从这碗鸡头米出发,正在规划与他和离之后的美好生活。 但是实话实说,这鸡头米确实好吃,虞凝霜职业病又犯了,想着也去收一些来做成冷饮铺的新品。 虞凝霜便问严铄是在何处买的这鸡头米糖水。 第142章 如此简单明了的问题,严铄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 就在虞凝霜开始感到疑惑之时,他才缓缓开口,“在三成街西街头。” 虞凝霜点头暗自记下,开开心心又舀起一勺鸡头米。然后忽然想起从府衙回严府,似是不需要经过三成街啊…… 那不是多绕了两个坊的远路吗? 她一歪头,刚想再问,严铄已经迈步走过屏风,径直坐到卧房书桌前拿起书卷。 那背影,不知为何有些仓皇,亦不稳重。如同屹立的树被一阵风侵袭,无法自控地晃起枝杈。 虞凝霜也没再多想,而是专心致志、安安静静地享用起这碗甜水来。 严铄买的时候,这甜水应是刚出锅的,如今则几乎降为室温了。 而在虞凝霜看来,喝饮子要么喝一口温热的,要么喝一口凉爽的,这么不上不下的室温还真没什么意思,反倒是糟蹋好东西。 于是虞凝霜悄悄以袖遮住瓷碗,准备呼叫系统,帮她往碗里加一些碎冰。 当着严铄的面儿,偷摸给自己的饮子碗、水果碗里加冰,这缺德事儿虞凝霜做得越发得心应手。 这可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小福利,自己和自己玩的小游戏。 吃独食,就是开心。 因鸡头米所剩不多了,虞凝霜估计少加一点点碎冰即可。 “统崽统崽。”她在识海里呼唤,“帮我加20克碎冰到碗里呗。” 【抱歉宿主,无法执行这个要求。】 【剩余冰块已不足20克。】 虞凝霜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严铄被她吓了一跳。 第45章 桂花糕、缺冰危机 【虽然没有20克, 但是最后还剩的16克冰块给您兑换出来了哦,不用谢哦。】 “谢什么谢啊!现在我们该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虞凝霜整个人都不好了,在识海里拼命吐槽。 看着碗中凭空出现的一小簇闪烁冰晶, 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她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她最后的冰块存货。 “怎么就没有了?怎么就没有了?”她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一个劲儿碎碎念。 系统耐心解释。 【您的冰碗子都上市七天了,还有之前的几样酥山,都很耗费冰块,每天消耗近十公斤冰块呢。】 虞凝霜沉默了。 确实,系统说的对。 生意越来越好, 对冰块的消耗自然愈来愈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 由于冰碗子卖的特别好, 虞凝霜每天还会临时追加一些。 可是因为前期的冰块特别充裕, 虞凝霜便没养成定时复盘冰块存量的习惯,总觉得永远有剩余似的。 而且关键是从严铄那里得到的冰块, 她转眼就卖了出去。 这样的进进出出, 简直和“一边往泳池里蓄水,一边放水”那种智障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虞凝霜没有闲心时刻去计算, 而是只顾着算钱了。 没想到忽然就爆了这惊天大雷。 虞凝霜皱着鼻子, 表情扭曲,手撑着桌面才没被这打击击倒。 慌乱归慌乱,虽只是余光, 但她察觉到严铄的视线, 也知自己忽然大喊大叫十分诡异, 便赶紧找补。 “我、我想起后厨炖着鸡汤呢,我去看看!” 她飞速离席, 独自往垂花厅而去,准备和系统好好捋一捋目前境况。 “怎么回事统崽?” 虞凝霜心中焦急,问题一个接一个。 “是这些天冷漠值收集得比较少吗?” “我屏蔽了严铄的冷漠值波动播报,但你不是说严铄情况有异就会通知我吗?” 系统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和虞凝霜交流的能量波都无精打采的,很是自责。 【抱歉宿主,是我工作不严谨。】 【我对严大人情况有异的判定是他的冷漠值过高,即接近、超过12点的临界值。没有考虑到过低的情况……】 “过低?”虞凝霜一怔,“他现在对我冷漠值是多少点?” 【一点。】系统自动补充,【而且波动很小,基本在一到三点之间波动。】 怪不得入不敷出! 虞凝霜恍然,严铄对她的冷漠值居然这么低了! 她记得两人初见的时候,严铄的冷漠值就是一点来着。 完了完了,虞凝霜想,可着一只肥羊薅,终于把人家薅出抗药性来了! 情况紧急,可虞凝霜也不怪系统,反而连声安慰。 她知道这次危机主要责任在她自己。她在日益红火的生意中飘了,又被近日琐事牵绊没能及时和系统沟通。 否则只要多问那么一句,就不会沦落至今日局面。 “没关系的统崽,不要担心。我把接下来的售卖计划改一改。” 秋意渐浓,虞凝霜本来就准备削减冷饮子的份额,替换成温热养生的。 如今,只是稍微被动了一些,但她仍能控制住局面。 看来必须要转型了。 虞凝霜踩着今秋第一茬金色落叶慢慢踱步,一边构思接下来的店铺计划。 比如下一节气的节气限定——这最重磅的c位就必须要做热饮。 口中还有那独特的清甜回味,虞凝霜就想,以鸡头米为主题就不错。 第143章 或是加了鸡头米的苏式绿豆粥,清新甘甜;或是鸡头米红豆泥,浓郁暖心,肯定都会大受好评。 鸡头米啊…… 鸡头米! 虞凝霜忽地打了个冷战。 糟了! 她往碗里兑换了碎冰,结果一时情急将其抛在脑后,就这么大大咧咧跑了出来。 现在那碗鸡头米岂不是在和严铄独处! 虞凝霜什么都顾不得,当即提起裙摆,直往东厢房小跑而去。 直到房门近在眼前,她勉强自己放慢脚步以免严铄起疑,轻轻撩帘步入小前厅。 虞凝霜佯装淡定,神色如常,实则脖子已然抻长先去看严铄。 透过影影绰绰的绣纱屏风,能看到严铄仍在案边专心看书,见她回来也没有反应。和往常一样,看起书来就仿若天地皆无了、万物皆虚了。 严铄脊背挺起的角度、淡漠的表情,乃至他手边香炉的位置、砚台中的墨迹形状,这一切都与虞凝霜离开时别无二致。 看来他根本没离开过那书案。 虞凝霜的心放下一半。 再马上低头去看那碗甜水。 因为加的冰本就又碎又少,此时已经尽数融化,看不出来了。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终于把心全放进肚子里,又赶紧把这碗“罪证”吃到肚子里。 而虞凝霜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埋头三两口把甜水吃尽这段时间里,严铄倏忽抬头,那探寻而讶异的目光,在她和瓷碗间转来转去…… *——*——* “实在对不住,谢统领。今日没有冰碗子,您看看再选些别的?” 遥遥将竹牌制的菜单一指,虞凝霜很诚挚地朝谢辉道歉。 “没有?” 谢辉闻言,一双圆圆的狗狗眼瞬间耷拉下去。 他昨日在这饮子铺里吃了极美味的藕粉和面条,但是因当时铺子不是正式开业,所以没吃到那名声在外的冰碗子。 自打凌玉章和他姑母说起过,谢辉就暗生向往,一直想尝尝这凌玉章口中“京中第一”的冰碗子,所以今日才特意又过来。 他忙又问,“那明日有吗?” 虞凝霜苦笑着摇摇头。 她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合适的冰块来源。 “实不相瞒,因缺了原料,我也不知何时能再做冰碗子。” 此次冰块短缺,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冰碗子。 因为冰碗子是当日被临时撤下,突如其来,闪得食客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冰碗子自上架来就是最叫好又叫座的品项,且名声愈发响亮,很多食客就是特意冲着它来的。 乘兴而来,结果不仅直接被告知今日没有,就连重新售卖的日子也不确定……换做是谁,心里也不会舒服。 果然,谢辉听了虞凝霜的话,彻底泄了气,身上银甲的辉光都暗了几分似的。 “怎么这样?虞掌柜,怎么忽然就缺了?” 他难免抱怨,兀自嘟囔着。 谢辉左右两桌有其他食客,听了二人交谈也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 “我们可是特意为了冰碗子来的。” “不是还没到换节气限定的时候吗?” “做生意,不得把食材都备齐啊?你这样不讲道理呀!” “你们闭嘴!” 谁知谢辉先急了,没好气儿地扭头大吼一声。 “怎么就不讲道理了?虞掌柜自然有她的道理!” 他可以抱怨,别人不行! 谢辉的铠甲明明赫赫,相貌凛凛堂堂,一看就非常人,唬得食客们立时噤了声。 虞凝霜苦笑更甚。谢辉倒是好心替她解围,只是这方式有点儿得罪人。 她忙道:“各位请稍安勿躁,虽没有冰碗子,但是今日也有新品。” 原来,为了补上空缺,虞凝霜将酒酿桂花冻临时“提档”上来。 须知昨夜她手搓凉粉,都要搓出火星子来了。好在有谷晓星帮忙,加之凉粉的优点是室温即可凝结,做起来限制不大。 她们搓了两大盆镇在井里,如今正好冰凉凉的可吃了。 只要再加两勺酒酿、一勺桂花蜜,就是一道精致的小点。 谢辉其人,易燃易爆也易哄。一听有他没吃过的好东西,登时笑着点了一份。 点完,他就用那双大眼往左右炯炯瞪去,方才跟着他起哄的食客们也马上跟着改口。 “我、我也和这位军爷点一样的。” “桂花酒酿,听起来不错哈。” “我们要两份。” 食客们迫于谢辉淫威点了单,本来心里还有一点别扭。 可等凉粉一端上来,这份别扭马上烟消云散。 那凉粉的新奇精美自不用说,虞凝霜居然还多送了一块点心! 那是一块雪白的小糕点,切得四四方方极为可爱。看起来蓬松如新雪,却冒着袅袅的热气。 糕点上淋了一点桂花蜜,璀璨的蜜糖浓郁,包裹着其中的桂花恍若金箔。 虞凝霜笑着解释,“今日只要您点酒酿桂花冻,便送一块桂花米糕当添头。价格不变,仍是二十八文钱一碗。多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捧场。” 第144章 此举彻底安抚了特意为冰碗子而来的食客们的不满。 就连那些本来已经点了其他饮子的食客,也有些心动,倒是想再点一份酒酿桂花冻了。 毕竟一块如此精细的糕点,就是在糕饼铺单买,也要好几文钱。 更别提这糕点,他们可没在糕饼铺里见过! 想来又是虞凝霜独创的,不知要多费工夫呢。 这的确是虞凝霜特意蒸的米糕,做起来却简单得很。 虞凝霜只用大米粉和糯米粉两掺之后,细细撒上水,再轻轻揉开,不使粉和水真正结合成团,而是始终若即若离,变成一盆湿润的粉。 这粉压在模子里直接上锅蒸,便蒸出了组织无比松软、又自带一点点黏糯的米糕。 米粉向来是比面粉要白,而这米糕是用大米粉和糯米粉两种米粉做的,白上加白,几乎晃人眼。 最后淋上桂花蜜增添风味、提高颜值,切块即可。 之前收集的那些桂花,可算是被虞凝霜物尽其用。 总的来说,这桂花米糕成本很低,做法也简单,一蒸就蒸了一大锅,但是效果极好,瞬间征服了食客们的胃。 他们先吃一口凉粉,爽滑沁凉;再吃一口米糕,柔和温热。两者又都蕴着桂花芬芳,一齐吃下去,简直像是用唇齿抓住了看不见的金色秋意。 “虞娘子,这米糕你单卖吗?” “我家大妞肯定会喜欢。” “掌柜的,你要不去开个糕饼铺,我看也行!” 食客们又热热闹闹欢笑起来,好像已经把冰碗子忘记了。 有一样吃食不卖了又如何? 虞掌柜还有百种、千种吃食可卖! 你永远可以相信虞掌柜! 一时之间,酒酿桂花冻的点单络绎不绝,虞凝霜和谷晓星忙得要撞到一起,幸好始终有田忍冬帮忙。 说起来,那渣男马坚定然从别处知晓田忍冬在虞凝霜这儿,索性冷处理,从来没来寻过。 曾经,虞凝霜窝在田家杂煎一隅卖饮子; 如今,田忍冬寄居在汴京冷饮铺里。 两人境遇完全逆转,可虞凝霜却连半点“终于熬出来了”的喜悦也没有。 高岸成谷,深谷为陵,需要千百万年的变迁。 可对于人类、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大起大落不过在须臾之间。可能是丈夫的私心杂念,可能是邻里的风言影语,也可能就是毫无意义和根源的恶意。 便如田忍冬这样,在汴京经营十余年的体面的店家娘子,也会忽然有一天,连安睡一晚的去处也无。 虞凝霜帮田忍冬,就是在帮从前的、或者是往后的自己。 所以说啊,虞凝霜不禁看着田忍冬暗叹。 成什么婚呢?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也许曾看起来是一块鲜肉,然而或早或晚,都要腐烂。 有处心积虑如马坚那样,十几年才藏不住臭味的;也有一开始就能看出不是好货的。 虞凝霜啧啧摇头。由此及彼,恨屋及乌,她刚要在心里也吐槽严铄几句,下一个瞬间,看到走进铺门的人,就惊讶得几乎要揉揉眼睛。 “你怎么来了?”她脱口而问。 “例行巡街。” 严铄平静地回答,端如松柏的身后跟着陈小豆以及十几个无辜无知的步快。 众人都着公服,肃容整装,的确是在巡街。 虞凝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哦”了一声。 按理说,严铄身为巡检使,确实是有巡街职责。 他和虞凝霜也是因此在金雀楼初见。 但在那之后,虞凝霜再未见过他执行公务的模样,加之严铄从来没往这冷饮铺来过,虞凝霜居然就把这一茬忘了。 如今他忽然登门,虞凝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待他。 但她马上就想明白了。 严铄这样的人,必然不愿私事被夹杂到公务中来。 当众被人见到夫妇恩爱,对他来说,大约是刑场受刑,是社死现场,是为天下笑的跌份儿。 虞凝霜便想,还是公事公办,一板一眼,就当他是寻常的官吏—— “娘子!您累没累着?”她的思绪被陈小豆昂扬的声线打断。 这少年郎,还是不顾他人死活的闹腾。 陈小豆上前来对虞凝霜好一番嘘寒问暖。 因他言辞恭谨亲近,又提及“今晚夕食让白婶子做好吃的给您补补”等家常,有两个心思敏捷的步快已然若有所感,拽住陈小豆便问。 “小豆子,这位是……” 他们一边问,一边隐约知晓了答案,那下巴就已经准备往下掉。 果然,陈小豆无不骄傲地大声回答。 “这一位正是我家阿郎的新妇呀!” 此话一出,果然,在场众人的下巴是全被惊掉了。 食客们震惊于虞凝霜居然嫁的是个官身;步快们震惊于严铄居然娶的是个商妇。 等这因二人身份差别造成的第一波直接冲击退去,众人慢慢缓过来,这才又觉得有另一种更为缓慢而清晰的惊讶,笼罩在虞凝霜和严铄的亲事上。 第145章 无他,只因这两人站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不搭。 若是单从样貌身形来看,确是一对画中人似的天作之合。 可两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明艳堪比春日芳菲,笑颜如花;一个冷峻更胜冬日冰雪,沉默如渊。 实在令人想不通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众人汇聚的打量视线中,最震惊的还属谢辉。 他身为军巡捕铺的统领,和职责涉及到这京城治安的其他署衙一样,从来都不把巡检使放在眼中。 私下里他对严铄没有半分注意。只隐约听闻严铄成婚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的新婚娘子居然是这虞掌柜。 就算现在两人一同站在他眼前,谢辉仍难以置信。 虞凝霜的惊讶其实也不比谢辉少。 严铄居然未对陈小豆这公私不分的表现做任何呵斥,反而迈步深入厅堂,挑了张没人的桌案敛襟坐下。 “各位巡街辛苦。” 他与那些呆立如猹的步快说道:“且在此处休息一番。” 清朗的声音,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局促,却又强撑着一股气势。 简直像是初见公婆的媳妇,又像是努力立威的主母。 虞凝霜手足无措。 不是只在家里演演,哄骗住婆母和小叔就行了吗? 严铄怎么擅自拓展了舞台? 但她反应极快,一秒入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或许是想当众秀秀恩爱,将这佳话流传流传,增加可信度。既然如此,那虞凝霜就马上可以扮演最温柔贤惠的妻子。 “夫君说的是,各位快请坐尝尝小店的饮子。今日的吃喝全记小店账上。” 虞凝霜说着,飞速数了一下人数,便让谷晓星快去盛十二碗酒酿桂花冻来。 陈小豆很有眼力见儿地去帮谷晓星了,至于那些步快,在虞凝霜含笑的招呼下终于敢落座。 但没一个人敢坐到严铄边上,而是三五人挤一桌,或是和别的食客拼桌。 小小的铺子瞬间爆满,只有严铄独坐一桌,也唯有虞凝霜莲步轻移,坐到严铄身边。 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夫妻琴瑟相和、形影相附,两人亲密地独处。 而实际上,虞凝霜正压低声音,郑重知会严铄,“哎。今日的吃喝全记你账上啊。” 想让她为严铄多花一文钱?门儿都没有! “……知道了。” 严铄答,那语气似是忸怩,似是不愿,总之是有些奇怪。 虞凝霜可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心思,都是为了他撑场子送出去的,自然要记他账上。 但是她本人也是恩怨分明。既有严铄欠她的,其实也有她欠严铄的。 比如昨日严铄请她吃的那一碗鸡头米。他仿佛是在为之前的争吵求和。 虞凝霜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主要是她犯不上真和严铄计较。因为那和离的争端,断然不会发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毕竟白纸黑色,有婚约三年的约法三章为证呢。 三年之后,他们就形同陌路,根本不用白费力气去磨合三观。 但账却一定要两清。 念及此,虞凝霜便自柜台架取下一个茶叶罐,朝严铄晃了晃。 正是严铄之前送她做开业贺礼的青瓷茶罐。 早在进店之时,严铄就见到那一套茶叶罐,如他要求被明晃晃摆在架上,他因此感到心安。 而当其中之一被虞凝霜这样拿在手中时,就如同自己的心正被她的指节环绕,轻轻挑动心弦,带来一阵悸动。 对方笑容轻巧,语气明亮。 “等我给你做一碗正在研发中的新品,算我给那鸡头米回礼。” 说完,虞凝霜就往后厨翩跹而去。 她很快回来,拿来的那些东西严铄不知其意,谢辉却是认得。 藕粉罐子、煮水的小砂锅、宽沿的瓷碗……俨然都是用来冲泡藕粉的。 说起藕粉,虽然“相识”刚满一天,却已经成为谢辉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他便探头探脑直往这边瞧。 谢辉与严铄没什么私交,更因为后者所做批驳军巡捕铺防火不力的呈状而心生不满。严铄来了,却仿佛没看到他,谢辉本来落个清净没想往前凑,可是…… 可是虞凝霜现在做的藕粉居然和昨日的不一样! 她不知往藕粉里加了什么,冲出的成品是绿色的! 偏偏离得远又看不清。 谢辉也算豁出去了,略一思考,干脆把小口小口细细品味的桂花米糕囫囵吞了,起身走来。 锵金鸣玉的铠甲之声在身旁停住,顺着一双镂着奔虎纹的铠靴,严铄视线逐渐往上,直到谢辉的脸映入眼帘。 对方既尴且尬地打了个招呼,“严巡检,好久不见啊。” 不紧不慢,严铄起身拱手行礼。 “谢统领,好久不见。未想到谢统领也在内子小铺,失礼了。” 严铄怎么可能没看到谢辉? 且不说他五官敏锐、观察细致,向来是每到一处,一眼就能大致掌握房间布置和人员情况。 主要是谢辉为人高调,无论在值还是赋闲、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总是身穿这套家传的银甲,像是暗夜中一截锃亮的利刃,硬要往人眼睛里戳,想看不见都难。 第146章 严铄知道虞凝霜和铺兵们的渊源,也知他们偶尔会来铺里帮忙,却没想到如今连谢辉都来了。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谢辉,而对方显然已经结束了和他象征性的寒暄,转而指着那绿色藕粉与虞凝霜欢快道,“虞掌柜虞掌柜,这个我也要一碗!” 严铄眯起了眼睛。 第46章 绿藕粉、谢府冰窖 虞凝霜听到谢辉这没轻没重的要求, 也是一愣。 但她马上便婉言回绝,“这一款藕粉还未到正式售卖的时候,或许还有瑕疵需要调整。自家人尝尝也就算了, 可不敢拿出来贻笑大方。” 三言两语,以情以理,虞凝霜按住这一位什么都想吃的好奇宝宝,断了他的念想。 究其原因,倒不是觉得谢辉横插一脚进夫妻之间,会引起什么争风吃醋的桥段。 她根本没往那处想。 一是她行得正、站得直;二是她牢记假成婚的使命,从未以男女情爱的角度去考虑过严铄, 更不信严铄会以这样角度考量她。 她只是担心——要是谢辉开了头, 其他食客也起哄跟着点可如何是好? 之前制的藕粉都给吴徐两位大哥带走了, 新一轮的正准备开始制作。 如今虞凝霜只剩这一丁点儿压箱底的藕粉, 可不舍得轻易给别人吃去。 因虞凝霜的拒绝,谢辉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 严铄的嘴角却不自觉微扬。 一碗在虞凝霜眼中尚不完美的藕粉, 悄悄辨了亲疏远近。 满堂人中,只有他吃的是这独一无二的藕粉。 只有他得了虞凝霜一句“自家人”。 自出生到现在, 严铄也许第一次体会了某种叫做“洋洋自得”的情绪。 严铄再拱手朝谢辉致了一礼, 以低眉颔首的模样掩饰了真正的神情, 而后安安稳稳落座回去,拿起了瓷勺。 浓烈的墨绿公服广袖舒展,与浅绿的藕粉相映, 又流转着丝光, 将后者送入口中。 谢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严铄吃。 吃不到藕粉, 他失望不已。可昨日今日在这铺中所遇之事,已教会他此处可不是人人围着他转的家里。 这铺子里凡事都是虞凝霜说了算。 看来他是没得吃了。 谢辉依依不舍又看了一眼那奇妙的绿色藕粉。 那绿色并不鲜亮, 而是雅致的豆绿色,像是柳枝映照的湖岸,像是深林荫翳的小潭,与藕粉本身的温软极为相称,看起来非常可人。 盈盈绿色实在令人好奇,谢辉放弃归放弃,还是没忍住问。 “这藕粉为何是绿色?” 这一点点好奇心,虞凝霜还是可以满足的。她便又拿起那个茶叶罐,将其中青绿色的粉末给谢辉看,连带着一起给严铄也解释了这碗绿茶藕粉的由来。 “我精选的现焙青茶,又细细磨成了茶粉。” 这茶粉用途可广,往后虞凝霜准备用它做出更多的饮子和甜品。这一回先拿藕粉试试水。 结果非常成功。 做藕粉的时候稍加半勺茶粉,就将茶色和茶色借于白藕,更添滋味。 吃一口,仿若在荷塘边的清风之中,嗅到不远处小山上生长的茶树。 严铄感觉到的,正是这样的淡然美好。 他不自觉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愈发珍惜地品尝起来,视线也总难以自制地往虞凝霜那儿飘。 虞凝霜正小心翼翼将罐子放回去。 严铄送的这套茶叶罐共十二只,之前她做玫瑰桂圆红茶,已经取一味武夷茶填入一罐。 如今这是第二罐,绿茶粉。 虞凝霜按照那茶罐上花神的顺序使用,依顺序排好,还贴了标签。 这种点点滴滴积攒的仪式感,她自得其乐。 虞凝霜非常期待,能将十二个茶叶罐都装满那一天的到来。 谢辉也在看虞凝霜,看她摆弄那些茶罐,心服口服地惊叹。 “茶粉还能这样用?” 他之前见虞凝霜能将质朴的藕粉做出佳味来,还在心里好好拉踩了一番以茶附庸风雅的人。 没想到,就算是用他讨厌的、习以为常的茶粉,虞凝霜也能做出这么新奇的搭配来。 谢辉连声直赞。 “虞掌柜,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那些茶会、茗战上,一罐千金的茶粉我也见过。他们能整出八百种花样儿来,啰啰嗦嗦的。竟还不如这样直接冲入藕粉里好吃。你这个办法可真好!” “别说,这茶和藕还挺搭配的是怎么回事?” “但我还是更喜欢藕粉!茶喝了也不顶饱,还是这藕粉实在。” 谢辉说得手舞足蹈,他一动起来,他那些闪光的铠甲和明亮的笑脸落在严铄眼中,便尤其刺痛。 他也往谢辉处凉凉刺了一眼,悠悠开了口。 “尝闻最适于用之粉类,以藕粉为佳,堪称糇粮之首(1)。而茶,为百草之首。二者都以滚水冲食即可,确有共同之妙,又各副其榜首之名。” “但若将两者相较,藕粉不需入锅便可耐饥,能活人命;茶叶不过是饱餐之后的点缀,只怡人情。如此说来,前者实是胜于后者。” 谢辉听了,愣住思考几瞬,而后开始使劲点头。 对对对! 第147章 他也是这个意思。他就是不会说嘛! 虞凝霜则是讶然打量严铄一番,对他刮目相看。 不说别的,单这番藕粉可速出以供的见解,便说到了点子上。 不仅十分精准地描述了藕粉的特点,更暗藏着一点急人之忧的惓惓之意—— 如果未曾在意“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的惨境,便不会在意藕粉这作为优质耐饥糇粮的特性。更不会称小小藕粉,能胜过举国上下皆推崇的茶之一道。 虞凝霜不觉点点头。 严铄抬眼看她,继续道,“即冲即食的粉类,似还有‘葛粉’一味,也被看做极为适用的糇粮。只是不知与藕粉相比如何。” 虞凝霜惊,“你还知道葛粉啊?” 话一出口,虞凝霜就有些尴尬,因为这一句听起来十分阴阳怪气。 但这并非她本意。 她只是确实惊讶于严铄连葛粉都知道。 这东西在此处比藕粉都稀奇,她也知严府里并未做过葛粉。 葛粉稀奇,并非因其金贵。 而是一因其非北地常见物产; 二因其源自丑陋低微的葛根,虽是生民日常吃食,却难登大雅之堂。 虞凝霜向来以为严铄只赏阳春白雪,是个对耕种、作物,以及百姓营生一无所知的玉堂人物,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所以她才立时出言反问。 严铄似并未被她的问题冒犯到,反而将其正常回答出来。 “在书中看过,却不曾吃过。就连这藕粉……” 他微微一顿,复垂下眼去。 从站立的虞凝霜的角度,正看到他卷长的睫毛被镀上粼粼微光,浪涌一样轻漾。 他接着说:“……也是第一次吃。” 说实话,如果只有一种情况能让虞凝霜产生滔滔不绝的表达欲,那一定就是别人说起美食的时候。 既然严铄说到了虞凝霜熟识的领域,她也乐得与他讨论两句。 “葛粉嘛,我觉得味道比藕粉差些。但是胜在便宜又易得,也更适合入菜。” 提起“藕粉”,毕竟总觉得精致。 所以它就像一个小花旦,极其美丽灵动招人喜欢,只可惜戏路有些受限。其用途多被局限在甜品和汤羹中,做成一些可可爱爱的藕粉芋圆啦、藕粉桂花糖糕啦,才最为适合。 与之相比,葛粉则像是一个出道多年、不温不火的实力派。谈不上容姿倾城,但演技过硬,戏路宽广。 它既可以被做成红糖葛粉糕之类的小清新,也可以摇身一变成咸口的葛粉凉皮、炒葛粉,和一众辛辣刺激的调料拌在一起。 虞凝霜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馋了。 她自然而然笑起来与严铄道:“说是说不完的,也说不明白,还是要尝过才知藕粉和葛粉的区别。” “罕有”并非“没有”,虞凝霜对繁华无双的汴京城很有信心,只要认真去找肯定能找到。 而且葛粉营养价值高、价格低、用途广,她这铺子也用得上。 左右是要去寻葛粉的,虞凝霜便许诺。 “这样,等我寻到了葛粉,买来做与你吃便是。嗯……我想想,就先做一道葛粉圆子好了。这是加些笋干和豆腐干蒸的圆子……” 虞凝霜神色飞舞的讲述似是感染到了严铄,他静听她将那葛粉圆子以满腔热忱介绍完,低声答了一声“好。” 再送一勺绿茶藕粉入口,严铄只觉得它香气四溢,美味更甚。 即使谢辉对虞凝霜的夸奖仍在继续,虞凝霜也仍亲善温煦地回应他,严铄也安之若素、不再动摇。 这一碗独属于他的藕粉,如同一叶莲舟将他稳妥托住,随波悠闲而去。 他且沉默着继续吃藕粉,仿佛已经料定自己是唯一能抵达藕花深处之人。 直到—— “虞掌柜,你手艺真好!没什么味道的藕粉居然也能做出不同的格调。这绿茶藕粉,和你昨日给我吃的藕粉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昨日给我吃的? “扑通”一声,莲舟翻了。 带着真的落了水一般的狼狈神情,严铄诧然望向虞凝霜。 可惜对方并未看他,而是只顾和谢辉说话。 “谢统领,您那吃法啊……” 虞凝霜摇着头笑,“小店可供不起。” 虞凝霜确实准备在下一个秋分节气,将藕粉正式作为节气限定开始售卖。 而谢辉那吃法加太多的坚果、水果了,成本太高,虞凝霜是不可能那样卖藕粉的。 况且,她也并不喜欢那样吃藕粉。 虞凝霜:“我觉得吃这藕粉,配料丰富固然好,可万不能夺了莲藕本身的清香。我自己吃时,一般只加一些桂花。” 因谢辉表情尤其认真,仿佛在听什么金科玉律一样,虞凝霜又被逗笑。 个人口味不同,本该兼包并蓄。只是喜好不同而已,她并不觉得这两种藕粉吃法有什么高下之分,便总结道,“当然,这只是我区区拙见,姑妄言之,谢统领不必在意。” 刚说完,便听得谷晓星叫她。 原来是桂花冻卖的太好,配套赠送的桂花米糕已经用尽。 第148章 “不着急,晓星儿。”虞凝霜扭头温声回,“我来处理。” 做米糕时剩下的糯米粉,虞凝霜当时随手和成团,加了糖渍桂花做出些小麻薯来,如今也可以当做赠品。 虞凝霜刚要往后厨迈步,而谢辉眼见她对各种食材如数家珍,心中对她的厨艺更为叹服,对那缘悭一面的冰碗子也更是抓心挠肝。 他拦住虞凝霜,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虞掌柜,那冰碗子,你到底缺了什么食材?” 虞凝霜便如实相告。 “冰?你缺的是冰?” 谢辉闻言眼睛一亮。 他基本上算是五谷不分,要是虞凝霜真说出个正经食材,他可能也接不上话。 但是若说起冰…… 谢辉咧开嘴一拍胸脯。 “这不简单吗?我家大半冰窖的冰都没用完!便送与你好了!” *——*——* 谢辉的高祖父谢仪曾位居宰相,算得上是“盛产”宰相的本朝,难得功标青史的一位贤相。 谢仪本人经历也颇为传奇,他并非与其他谢氏子弟一同在家族的丰柔羽翼下长大,而是自幼随父流放在西北荒境。 然而沧海遗珠,总有闪耀之时。谢仪硬是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杀回京师,最终登顶人臣。 他自幼习惯西北寒凉,还以为也属北地的汴京,热也热不到哪里去。 结果万没想到汴京是祁寒酷暑,极为分明,夏季里当真炽热难当。 加之谢仪身材甚是肥胖,每到夏季就汗出如渖,遭了不少罪。 谢仪畏暑便成了一桩轶事,世人皆知。 而他是天子亲信的重臣,于是年年官家赐冰,都以数倍于他应得的份额赐下。 为感念这份荣宠和关怀,谢府就修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而后谢府门庭日益昌盛、人丁日益兴旺,本身也需大量冰块消暑…… 这般数代的翻修和扩建之后,虽然谢家宅邸在这遍布王公贵族的京师排不上第一等,其冰窖却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甚至被人戏称为“小冰井务”。 现在,虞凝霜拾级而下,即将置身于这个冰窖之中。 森然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让身穿初秋衣衫的她瑟瑟发抖,只能更近地和谷晓星挤挨在一起。 但是虞凝霜心中火热,眼中精光更是聚能射线似的,直朝四壁的花岗岩切去,恨不得直接切了带走。 这真是泼天的富贵啊! 她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的冰窖? 这座冰窖不仅墙砖砌得极厚实,距地面也起码四、五米深,极大地保证了恒温的状态。因此,就算要在黑暗中走下这百十来阶石阶,虞凝霜也毫无怨言。 只是此处确实是不见天日的暗,虞凝霜每一步探出去都小心翼翼。 走在最前的两个谢府奴仆倒是打着灯笼,然而他们平时取冰,估计也就两三人同行,实在没有给这么多人执灯照明的经验。 奴仆身后跟着谢辉,实话实说,谢辉已经把灯光遮去绝大半了,然后是并排紧挨着的虞凝霜和谷晓星,最后是严铄,以及欢乐跟来的陈小豆。 这么一条诡异的队伍,在寂静的冰窖石阶中缓慢下行。 当然,这个寂静不包括谢辉,他是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的。 仿佛不受冷气侵袭一样,他正骄傲地给众人介绍这冰窖。 虞凝霜分神听着,猛然脚下一滑,连带搀着她的谷晓星也重心不稳,两人惊叫着马上便要摔倒—— 背后有一双手,牢牢稳住了虞凝霜。 她将将站定,蓦然回头撞进严铄的眼中。 两人本身身高的差距再加上一个台阶,让严铄看起来尤其颀长英拔。 虞凝霜低头,方觉他手指也长,手掌也大。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擎着她手臂,她几乎是被他握在手里,有暖意透过薄衫源源而来。 一瞬间,两人都无言。 虞凝霜忽地就想,原来脸再冷的人,这身子也是暖的。 “娘子,您没事罢?”谷晓星急切的关心打断虞凝霜的思绪。 这孩子终于也扑腾着站稳,正欲将扶着虞凝霜的手再紧紧,却听得严铄对她说,“莫扶着你家娘子了,且走她前面去。” 虽是家主发话,可谷晓星万事以虞凝霜为先,又觉得阿郎这是不体恤娘子,犹疑着并未放开虞凝霜。 但严铄这话其实没错。 石阶狭窄,稍有不慎,互相搀扶反成了互相推搡,倒不如各走各的。 于是虞凝霜也说了同样的话,谷晓星只能自己缓缓走到她前面。 如此,谢辉便被隔开,再看不见虞凝霜。 虽他也跟着连声问虞凝霜“有没有事?”,又频频回头,但到底,只能有些被动地、顺势被身后的谷晓星推着向前。 “内子无事。多谢挂心。” 回他的是严铄。 清冷的嗓音在这冰窖里回荡,如同激起一阵雪浪。 谢辉忽觉脊背发毛,不自觉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而虞凝霜仍在原处,自下往上回望严铄。 他收回了手,平视着前方虚空的黑暗,而后忽眼帘一落,静静看着她。 虞凝霜常埋怨严铄说话举止如冰,如今才发现他的瞳孔也如冰一般,凝着幽晦的晶光。 第149章 “走罢。”他说,“后面有我。” 虞凝霜点点头,重新迈步。 台阶模糊的轮廓映入她眼中,而她脑中,却仍有那一双冷冽深邃的眼睛闪过。 虞凝霜想不通严铄为什么要跟来。 方才谢辉在冷饮铺说了他家冰窖之事,对虞凝霜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 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谢辉也是个急性子,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往这谢府而来。 结果严铄也要来。 虞凝霜觉着,以二人的协议婚姻,他总不可能是怕妻子红杏出墙。这样看来,他自己和谢辉说的那个理由就是真相了—— 严铄说他要去谢府冰窖巡防一圈,以免其中有未形之患。 平日不便叨扰,今日正好跟着谢辉去。 谢辉听了,满脸问号。 他家这样的豪族壁垒森严,防守强固,哪里会有什么隐患? “而且冰窖里能有什么问题?” 他当时这么问,谁知严铄立时反驳。 “庆禾六年,有贼盗十六人占城南落枫坡一废弃冰窖为巢,昼伏夜出,犯案无数。” “百承三年,有岑氏兄弟二人暗藏于富贾卢良宅中冰窖。二人潜伏半月,满府数十人竟不能察,以致府中三名女眷接连遇害。” “百承五年,陈国公府冰窖坍塌……” 严铄好像能这样说到地老天荒。 他言之有故,分条析理,谢辉被念怕了,自然再没有阻拦的理由。 说到底,巡逻京中人事,保这一方安宁,本也是严铄的职责。 谢辉只是没想到,严铄在这虚职上竟如此用心,不仅对各项祸事熟识于心,还非要亲自来巡查。 真是尽忠职守啊! 本来看不惯严铄的他,此时倒是生出几分真心的敬意。 长阶走尽,仆从拨开冬被般厚重的棉帘,又合力推开半尺厚的木门,一行人终于见识到了存冰的内窖真容。 “哇!” “好气派的冰窖啊!” 谷晓星和陈小豆不约而同发出感叹。 就连虞凝霜眼睛都直了。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在什么年代,贫穷都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只要有钱有权,他们居然真的能建出这样优秀的冰窖! 这内窖穹顶不算高,面积却比虞凝霜想象中要大,因此显得很空旷,整齐地垒满了两尺见方的冰块。 它们在灯笼暖黄色光的映照下,简直如同宝物一般闪耀。 光这么结结实实一块,就基本够汴京冷饮铺一天的用量了! 而这里有成百上千块! “谢统领,这么些冰,贵府用的完吗?”虞凝霜问。 她声音发颤,却不是冻的,而是惊讶的。 谢辉挠挠头,笑着否认。 “不光我家用。也有帮别家存的,还有准备送人的。” 维持一个大冰窖绝非易事,需要投入极高的人力物力,拥有冰窖的人家已是极少数,拥有像样冰窖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谢府这冰窖就尤其鹤立鸡群。 而且府中下人们熟能生巧,可谓颇通打冰、运冰一应事务,所以附近几个府邸,还有几个相熟的世交人家,干脆请求谢府帮着他们存冰,他们则定期来取。 另外钟鸣鼎食之家,闲着没事儿就慷慨地互相送礼是常事。 各家送礼风格不尽相同。谢府就常将冰作为礼物赠送,因其品质极好,自然很受欢迎,收到的人家皆以此为荣。 而谢府赠冰、用冰,也自有一套章程。 原来这冰窖中的冰,共被分为三个等级。 三等冰品质最低,只是普通河冰,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冰。这样的河冰难免浑浊,在谢府只配做给屋宇降温之用。 盛夏里将其放入冰鉴,而后或摆在房间四角、或置于邻水小亭,则暑气自消,凉风自来。 所以三等冰消耗最大,占冰窖中七成以上。 二等冰是河流上游、或是上层澄澈之水结的冰,总之,更为清洁。年年谢府采冰之时,都特意将这样的冰区分出来。 二等冰已然可以接触食物,注在注碗中保持食物凉爽,或是直接用来冰镇瓜果。也可以近主人们的身,比如加入中空瓷枕里,或是用其浸洗玉簟竹席,好铺一个满床沁凉。 除此以外,用来送礼的冰,也绝大多数是这二等冰。 至于那最稀少、也最洁净的第一等好冰…… 谢府仆人引着灯,将众人带到角落的一个木架前。 “郎君娘子们请看,府中的一等冰就在这些白铜盆之中。” 仆人也不知自家主子怎么忽然有了闲情,带这几位身份不明之人来这黑黢黢冰窖里赏玩,但他的态度恭敬,仔细解释。 “一等冰是小的们将井水烧熟、晾凉,然后搬到这冰窖里直接冻出来的。是可以直接入主子们口的,府中做些蜜豆冰、冰饮子的时候就用上了。” 虞凝霜惊叹,“贵府真是讲究。” 以烧熟的水制冰,听起来简单,实则在卫生方面是极大的进步。 有冰可吃就不错了,如何再能挑挑拣拣?莫说平民百姓了,就是帝王也只能吃河冰。 第150章 本朝就有不止一位皇帝因贪吃冰而抱恙,甚至留了久治不愈的病根(2)。 可见,就连宫里都没足够的条件和意识以熟水制冰。 与之相比,谢府真是把冰研究明白了。 同样,能构建出一方冷到足以让水结冰的空间,说起来简单,实则在这古代也是极为难得。 绝大多数冰窖都只能“贮冰”,不过是将冰融化的进程极大放慢而已,其实冰还是会一点一点融化。 从冬日挨到夏日,总要废去至少三成。 唯有这谢府冰窖建得足够大、足够瓷实,居然还有“造冰”的职能。 可以说,满窖的三等冰、二等冰的冷气,才供养出这些一等冰,实在太珍贵了。 以冰赠人,谢辉也算十分熟练了,很豪爽地与虞凝霜承诺。 “虞掌柜,你要哪个等级的冰?随你拿,不要客气。” 第47章 终收网、中秋踢馆 虞凝霜大致看了看那些一等冰。 每个铜盆盛冰大概十斤, 冻得梆硬,表面平滑如镜。 制作一等冰又要打井水,又要烧开, 做法麻烦,哪像其他冰从河边运回就是一劳永逸? 加之消耗也不大,常备着几盆就够了,没人愿意费工夫去多制。 所以一共只有七个铜盆,数量确实不多。 而面对着这最珍贵的一等冰,谢辉说别客气,虞凝霜真就不客气, 只道, “我全部要一等冰。” 谢辉没有迟疑地就答应了。 在他看来, 当然是最好的食材才配得上虞掌柜的手艺。他也大手大脚惯了, 既然答应了随便虞凝霜拿,便不会做出藏着掖着、出尔反尔之事, 当即就决定了这些一等冰的命运。 唯有一旁的仆人暗自心疼。 等知道虞凝霜居然不是只取一次, 而是会每日来取一等冰时,仆人心疼得都要龇牙咧嘴了。 殊不知, 在他心中如寒玉琼石般珍贵的绝好之冰, 在虞凝霜心中只是差强人意。 此世无论多好的冰都比不上系统的冰。虞凝霜这么想着, 还引得识海中系统骄傲地欢腾起来。 但谢府冰已然是虞凝霜此时的最佳选择,是撞了大运的造化。 若是想更进一步,唯有等她自己有能力之后, 层层亲自把控, 监制出更纯净的冰了。 虞凝霜势在必行, 也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因为这个节气的冰碗子做完,直到明年夏天, 在冷饮方面,铺子里便只做一些冰镇的饮子,对冰的消耗会大幅减小,用谢府冰便足够。 而在这段还算充裕的大半年时间里,她可以攒到足够的钱建冰窖。 至于现在,虞凝霜估计每日两盆冰就够了。 等冰碗子下市之后,则每日只需一盆冰即可。 谢辉是想将冰免费赠送给她,但虞凝霜坚持要按市价付钱,只因这些冰值得。 谢辉拗不过,也只能答应。 至于如何将冰送达冷饮铺,大方的谢辉自然提出由他家仆人送去。 但是虞凝霜不想再欠他人情。 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因为一时兴起帮了她。这份丹心赤忱固然令人感激,就怕之后牵扯不清。 所以关于送冰,虞凝霜自有合适的人选。 “不敢再麻烦府上。” 她施一礼与谢辉商量,“这样,我请吴大哥徐大哥帮我找几位铺兵,将这送冰之事作为他们闲暇时的杂活,您看如何?” 虽然这是虞凝霜给铺兵们提供的有偿“兼职”,但是面对谢辉这个军巡捕统领,于情于理,她还是要把话讲明。 “我知道铺兵们分三班轮值,每值七个班便休息两天。他们精力和时间很充裕,这么一来一回取冰送冰,想来不会影响他们在军巡捕铺的活计。” 而且铺兵们强壮有力,比常人更胜任这跑腿儿。 关键他们都是谢辉的手下,值得信赖。对于谢府来说,即使他们只是流动的外来人员,也绝对会规行矩步,本本分分的,府中便不必有顾虑。 虞凝霜件件分析完,谢辉听得一愣一愣。 其中种种,他都没有完全想到,只能夸赞虞凝霜考虑得滴水不漏。 他自然也没有拦着铺兵挣外快的道理,两人都觉得此事可行。 冰窖里冷得待不住,既已经将事情初步定下,众人便赶回地面。 刚出冰窖,就发现入口处有三五人在等候。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郎君。 他穿着精贵的深紫色缎衫,一见谢辉便亲亲切切迎上来,逮着他叫“表哥”。 谢辉眉头微皱,与他未有过多交流,只道一声“牧之,你又来了。” 李牧之虽叫一声“表哥”,实则与谢辉并无血缘关系,而是他伯母的外甥,常来谢府走动,自动自觉就把谢辉认作了表哥。 谢辉其实顶烦他,嫌他小小年纪不思进取,整日没个正形儿,只知道饮酒作乐。 但谢辉与伯母情同母子,总要顾忌她的面子。 李牧之为人也会钻营,见了面就是一迭声的“表哥”,态度极亲近恭顺,谢辉总不能打笑脸人。 “这是我表弟李牧之,其父为户部侍郎李大人,其母是我伯母娘家三妹。” “这位是京巡检使严大人,与他家娘子虞掌柜。虞掌柜店里要用些冰做吃食,便与我一同来取。” 第151章 谢辉普普通通地介绍完,双方普普通通地见了礼。 虞凝霜平心平气,完全只在乎自己的事;严铄冷眉冷眼,好像连自己的事都不在乎。 这两人自然对这位表弟没什么兴趣,李牧之却将两人暗中仔细打量。 原来和自己是一个来意啊,李牧之在心里想。 不过他来取冰,可从来没得他这位表哥亲自陪同过! 李牧之心中不满,面上却不显。 他换上一个自以为最彬彬有礼的潇洒笑容,殷切搭着话茬,问虞凝霜取了什么冰。 再得知她能从谢辉手里要到一等冰的时候,李牧之表情便更和善了。 且他听虞凝霜被称作“掌柜”,取冰是为了做吃食,多少猜到她的营生,不禁问“敢问娘子开的是哪家酒楼?” 论起汴京城中有名号的酒楼,李牧之可是门儿清,在各处都很得脸。 他可并没听说哪家大酒楼是女子开的啊? 说到底,女子怎么可能有魄力开起酒楼呢?李牧之想,可她又是由谢辉亲领的,必然来头不小…… 难道真的是自己消息不灵通了? 李牧之正在自我怀疑,结果虞凝霜答的却是“吉庆坊一家冷饮铺而已。” 李牧之的笑容僵住了。 啊? 冷饮铺? 一个饮子铺犯得着用这么好的冰?这不是暴殄天物! 他仗着姨母宠爱,才能时不时来谢家取一等冰以办宴席,这开饮子铺的怎么也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李牧之忽然想起,似是不止一次听友人提过吉庆坊新开的冷饮铺,他也就不止一次嘲笑过。 在他看来,一切市井小摊食肆的吃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所有说它们有可取之处的人,则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所谓美食,要当然要去雕梁画栋的大酒楼里,在舞姬艳婢的服侍下,用金盏玉盘享用才是。 李牧之霎时没了和虞凝霜、严铄继续寒暄下去的欲求,转而和谢辉热络攀谈起来。 “表哥,这不是再过十天就中秋了吗?小弟今年想到个好玩儿的!我遍请至交好友、青年才俊,准备连开十天流水宴席直到佳节当日。” 宴席自今晚开始,所以李牧之就是为了晚上宴席来取冰的。 他也不管谢辉看起来兴趣缺缺,还一个劲儿地邀请他,话说得很圆滑动听,最后又道,“地点嘛,就在金雀楼。小弟我在那儿包下一家雅间。” 金雀楼。 神游天外的虞凝霜,目不斜视的严铄,同时被这三个字引起了注意,夫妻俩立时一同朝李牧之看去。 李牧之会错了意,“哟二位,这是去过金雀楼啊?” 严铄默默看了虞凝霜一眼,“……去过一次。” 李牧之则甩甩袖笑开,“下回去提我名啊,提我名。那金雀楼的掌柜文四郎是我好友,让他好好招待招待二位。” 随意客套两句,他又初心不忘,继续劝谢辉。 李牧之父亲仕途不顺,家族羸弱,做个侍郎似乎已经是此生巅峰了。 李牧之本人又非长非幼,而是在最易被忽视的中间,从小就要为自己筹谋。这使得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坚定了讨好谢辉这个天之骄子的决心。 从前邀请谢辉宴饮,谢辉总是百般推辞,这一回可是连着开宴十天,就不信还抓不住他! “表哥,你且赏个脸,就露一面也行。那金雀楼啊……” 为了说服谢辉,李牧之尽心尽力将金雀楼夸了个遍,听得虞凝霜直想翻白眼。 他最后夸到了金雀楼的饮子。 “对了,金雀楼擅长做冰碗子,我这些冰也是拿去给他们做冰碗子的。毕竟他们那冰,哪里比得上咱们府里啊!还是咱们自己带去为好,表哥,你说是不是?” “但是,他们那冰碗子的糖汁和配料是真不错。” “表哥,你得信我,京中各家酒楼我都吃过。金雀楼这份儿还真是最好的!” 冰碗子冰碗子冰碗子…… 李牧之还真是“哪碗不开端哪碗”。 本来就因为没吃上冰碗子一肚子火气的谢辉,听得如魔音入耳,愈发闹心。 等最后居然听他说金雀楼的冰碗子是京中第一,谢辉也不淡定了,气愤地大吼出三个字“我!不!信!” 李牧之:??? 这怎么还生气了? 而谢辉一指虞凝霜,“都说虞掌柜家的冰碗子是京中最最好的!” 莫名其妙被卷入这笨蛋兄弟吵架的虞凝霜,只能努力挤出一个营业微笑。 也真是难为谢辉了,她想,他明明两家的冰碗子都没吃过,还硬要帮她站台。 这一回,轮到李牧之不信。 他连不屑的眼神也不再掩藏了,虞凝霜被他这样打量着,暗自叹了一口气。 金雀楼,冰碗子。 真邪门,这两样东西大概是和她犯冲,遇上就没好事。 仿佛一切都是从几个月前,虞凝霜扣在齐三郎脸上那碗冰碗子而起。 之后她做冰碗子时,虽带着暗中报复金雀楼的小小快意,却并未想真的挑事。她刚刚起步,万事小心,连陆十五娘随口说汴京冷饮铺的冰碗子“抢了金雀楼生意”时,虞凝霜都打着哈哈谨慎地制止。 第152章 如今看来,竟是怎么也绕不过这碗冰碗子去了。 真是天意。 虞凝霜不挑事,但也不怕事。 于是她便笑盈盈开了口。 “我于冰点饮子之事,确实略有心得。眼下幸得谢统领帮忙得了这些好冰,冰碗子也可以重新售卖了。” 原原本本地,虞凝霜按着李牧之的说法回敬。 “李郎君您若是来我铺里,只管提我的名字,伙计们定会好好招待招待。” 这充场面的话,虞凝霜是张口就来。 实际上她冷饮铺那一亩三分地,谁来谁往一眼便知,客人大都是她亲自接待的,还用人家提什么名啊? 但输人不输阵,虞凝霜和人吵架时气势总是很足,而且很奇妙,又稳又尖,直往人心口戳。 李牧之自然也感受到了——那包裹在甜美笑意中的倔强敌意。 一惊之后便是一晒,他心想这娘子真是狂妄。 李牧之当即使出一招以退为进,先依着谢辉的话将虞凝霜夸了一番,而后话中暗藏机锋,直指虞凝霜而来。 “娘子擅饮子,甚好甚好呀。开间饮子铺多是个自在差事。要是开个酒楼,那才是麻烦极了。只因这饮食之道,学问可太多了。” 李牧之方才并非吹牛,而是确实和金雀楼掌柜相熟,这才咽不下这口气,下意识帮金雀楼说话。 “就说那金雀楼,南北菜肴、汤羹饭饼、点心果子,哪样不得会做?比如马上中秋,它不得备上本家自制的月饼?否则真就让人笑话。” “对了,金雀楼月饼确实做得极好。不知贵府在何处,到时候给二位送上一盒?” 李牧之这话说出来,还是很有把握的。 因金雀楼虽不算一等一的酒楼,可自有其长处,否则也无法在这豪华酒楼遍布的京城立足。 夏天的冰碗子,秋天的月饼——这两样正是金雀楼最拿手、最出名的。 他就是准备用那上好月饼来臊臊虞凝霜。 “那敢情好,提前谢过李郎君。” 虞凝霜笑意愈盛,端的是亲切明朗,恍如喜人花仙。 “夫君,”她语气真挚与严铄道,“我们与李郎君不期而会,他如此竭诚相待,我们也不能没有表示呀!恰巧为妻我也会做月饼。不如我做一份月饼,到时回赠李郎君,如何?” 未等严铄回答,虞凝霜转头又叫谢辉。 她现在其实很不爽。 就像是好好在街上走着,忽然被一只狗冲出来咬了一口。本来秉承爱护动物之义不欲与狗计较,结果狗偏要追着她咬。 虞凝霜打文明礼貌仗,发清醒理智疯,准备平等地创死在场三个男人。 她既然是在这谢府不爽的,责任连带,他谢辉也别想好过。 宴席他不想去也得去了。 虞凝霜便道:“我月饼做好便给谢统领送来,您拿去赴李郎君的宴,岂不是正好?一点点心意,二位千万别嫌弃。” 李牧之乐了,心想呦这是要打擂啊?再一想,不对。虞凝霜既然还要把月饼送到金雀楼,便是更加严重的上门踢馆了。 她自取其辱,他乐见其成。 那文四也是个好事儿的,他这就帮文四应下。岂不是可以给开怀宴饮增添一份好笑的佐料? 李牧之便答:“岂敢嫌弃?到时候我可得把那文四也叫上,让他见识见识娘子手艺。” 严铄在一旁静听二人夹枪带棒的交锋,居然有一种怀念之感。他看着虞凝霜的侧脸,看她那柔软的红唇,吐出一句句锋利的话语。 ——正如初见。 唯有谢辉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虞凝霜当枪使,满脑子都是“哇虞掌柜还会做月饼啊”,这就没来得及参与对话。 而因他去赴宴正合李牧之的意,便迷迷糊糊被后者哄着答应了。 李牧之遣自家仆从去冰库里搬走三盆一等冰,再带上谢辉赴宴的承诺,摇头摆尾地走了,心想这趟真是没白来。 虞凝霜也告辞,和严铄一同离了谢府。 虞凝霜要回冷饮铺收尾,严铄则要与下属们汇合继续巡逻,行至一街口,二人本该分道。 严铄却又随着虞凝霜走,还主动与她搭话。 “你……”他沉吟着似在组织语言,“你和金雀楼,倒是有缘。” 不可思议,他居然不是嘲讽,而是在打趣。因为虞凝霜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促狭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严铄笑。 那笑容极轻极浅,像是如丝的新柳,初次被春风拂出一点点弧度,转瞬即逝。 虞凝霜也笑了,心说确实如此,严铄居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她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严大人明鉴,您可看到了,两次都是他人蓄意挑衅,民女可是清清白白。” 这本就是虞凝霜最擅长的。她的声音软得像是任何一个自恃美貌撒娇之人,将姿态放低,可怜楚楚邀人怜惜。 严铄完全没想到她是这样反应。明明是他先起头打趣,此时却完全招架不住。 他轻咳两声,企图咳散正涌上脸颊的热意,或是如此便可自欺欺人这热意是咳嗽所致。 第153章 严铄赶紧转换了话题。 “谢府的冰窖我早有耳闻,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之前未曾细思,如今见了冰窖才想起,运冰需速战速决、需器具完备,实非易事。如你所说,交给强壮的铺兵们做方好。” 严铄缓缓说着,心绪一点点平复如常,不动声色地边说边观察着虞凝霜。 “你之前独自打理,想来很是辛苦。” 这话要怎么回? 她辛苦?辛苦个鬼! 即时在识海里和系统说一句话的事儿,嘴皮子都不用动一下! 虞凝霜心中警铃大作。 虽知严铄只是随感而发,可她完全不想讨论这个敏感又危险的话题。 平时糊弄谷晓星的那些话,虞凝霜可不敢随意在严铄面前说。 可偏偏此时谷晓星也在身旁,她又不能临时改口。 “还好,不算辛苦。”她含糊其词,“主要是之前那家冰窖照顾我。” 紧急转移话题的人变成了虞凝霜。 而且一反常态,转得极其生硬,转到了那李牧之的身上,仿佛他真的有什么值得虞凝霜在意似的。 “没想到你并不阻拦我和他较劲。” 说出要送月饼时,虞凝霜不确定严铄会同意,这才未等他回答就先斩后奏。 现在看来,他既然能拿这事打趣,实则是不反对的。 “我还以为你一直反对我开店,反对我出风头呢。” “我并非反对你开店。” 严铄立时停住脚步,正视着虞凝霜回答,语气中缠绕一丝急切。 他似短叹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只是饮食行当,利市三倍不止,日进千金有余,向来暴利。谁也不愿自己的渔利被触碰。加之酒楼、脚店集结成团行,频繁往来,互为照应,其中人情世故更是深不可测。” 所谓“团行”,乃各行各业自发的组织(1)。 本朝工商发达,团行自然繁多,上至开遍全国的银号,下至同一条街上的卖菜小贩,都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团行。 团行内部,各家抱团取暖互利,制衡价格,分享情报。 若是遇上和官府交涉、恶意竞争等大事,还有被称作“行老”或是“行头”的首领代表众人出面。 可以说,是各方面都非常完备的行业协会体系。 只可惜,这些团行再好都和虞凝霜无关。 她的处境非常尴尬。 这独一份儿的冷饮铺,过于稀奇,前路未卜,已经开张月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饮子行或是食饭行来找她入行。 所以虞凝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也难怪严铄会说:“你独身一人贸然入市,本就不妥。若是寂寂无名也就罢了,可偏偏你店小,却名大,风头盖过同辈,自然只能曝于人前。你可想过,往后日日都如今日——萍水相逢之人也能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想过。” 虞凝霜平静地回答。 “早就想好了。” 她眼波微转,无言地看向熙攘的街市。那仍然带着轻快笑意的眼中,凝聚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见她这样,严铄千般万般劝解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既然想好了……” 严铄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释然,“那就去做好罢。” 而另外一件虞凝霜想了很久,终于到了最后收网阶段的事情也提上了议程。 *——*——* “多谢黄郎中,那这医案册子我就拿走了。” 黄郎中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虞凝霜说她要拿医案册子去研究婆母病症,这孝心之举他又确实无法阻拦。 黄郎中觉得这是虞凝霜不信任他,哼哧半晌,只能在别处找补。 “娘子如此心系大娘子病情,实是孝顺。但娘子自己也要保重。不知娘子最近身体如何,可随时来找老夫把脉调理。毕竟成婚将近两月,娘子一直没有身孕。” 打量的目光落在虞凝霜身上,如同新婚当日,众人一边欢呼“早生贵子”一边往她身上抛的红枣等物。 莲子微小,桂圆轻盈,可当它们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氛围裹挟着打在层层锦绣的婚服上,居然仍比虞凝霜想象中要疼。 也让她恍惚间意识到,这具温暖的、健康的、能够孕育生命的身体,就是一个靶子。 就该挨这些东西打。 所以严铄说得并不全对。 她何需开了铺子,有了盛名之后,才被人“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从她降生为女子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所以,黄郎中这样一个年老的异性郎中,也能面不改色地就妊娠一事对她指指点点。他毫不避讳,言谈中没有半分的尴尬,仿佛理所应当。 即使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即使她才成婚未到两个月。 “若是娘子能尽快诞下一儿半女,这对大娘子来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 “你管得着吗?” 黄郎中霎时噎住,瞪大眯缝的眼睛,惊骇地看着虞凝霜。 “娘子说什——”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幻听了,不死心地想要确认。 第154章 而虞凝霜大发慈悲地回应了他,“我说,你管得着吗?”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烛花忽爆,而后燃得更旺。 如同看一个索命的恶鬼,黄郎中看着端庄地坐在她对面的虞凝霜。 从他的角度看去,荧荧烛火似在灼烧她的脸,将上面温柔贤惠的假面彻底烧掉了。一如今日之内,两次不愉快的经历已经彻底耗尽了虞凝霜的耐心。 驱逐黄郎中之事,她筹划日久,今日借来医案册子就是最后一步,她也不需要对他再客气了。 她施施然起身,丢下仍魂不附体的黄郎中,往房门而去。 临了,她回头看了这客房一眼。 严府屋宇不算多,客房只有两间,其中更好的这间给了黄郎中。 自他住进来后就好好打点了一番,如今器物精雅,陈设有序,甚至不比楚雁君屋里差。 虞凝霜叹,真是便宜他逍遥这么久。 出了门,借着门口灯笼,虞凝霜随手翻了翻那医案。 前两个月记得还算认真,可再往后,就像是暑期最后两天狂补出的作业一般,有一种重复而潦草的美感。 以她浅薄的医学知识,也知记录得并不认真。 虞凝霜嗤笑一声,收好医案,带谷晓星回东厢去,路上还在嘱咐,“你今日早些睡,咱们明日还有大戏要唱。” 翌日,巳时刚过,凌玉章如约来到了严府。 第48章 三步走、众人声讨 第一步, 是愤怒。 “卜大郎!你一大清早折腾什么呢!?扰了老子的回笼觉!” 卜大郎正在往黄郎中隔壁的客房里搬桌凳,那一阵“叮叮咣咣”噪音却将黄郎中吵醒。 黄郎中裹上外衫,疾步到屋外就劈头盖脸把卜大郎骂了一顿。 卜大郎赶忙诚惶诚恐道歉。 他实在不想招惹黄郎中, 只因对方似是宿醉,身上还有酒气。 而黄郎中宿醉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昨夜被虞凝霜怼了之后,后厨“恰好”又送来一坛他最爱的酒,供他借酒消愁,边喝边骂虞凝霜,却又不会大醉。 如今他仍有些模糊的醉眼顺着卜大郎的手臂, 看到了他正搬动的凳子。 黄郎中一怔, 而后更近地凑上来仔细看。 卜大郎知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这是府中最好的一套红漆桌凳, 筋骨雅致, 线条凝炼,桌腿嵌满流光闪烁的螺钿, 连大娘子都不舍得用, 常年在库房里盖着毛毡珍藏。 今日娘子却特意吩咐他搬到那客房里去。 随即,卜大郎便听黄郎中问:“府里要来住客?” 卜大郎甚为紧张, 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在为娘子请来的女医布置客房。 这些日子, 严府里为了虽迎接这位女医好一阵忙活, 却都想方设法瞒住了黄郎中。 只因为娘子早叮嘱过——不可让黄郎中知晓她另请女医之事,说是怕黄郎中心里不好受。 多么心细、多么善良的娘子啊! 卜大郎不禁在心里感叹,想虞凝霜把事事都考虑到, 十分稳妥。 他极为信任尊敬虞凝霜, 也就没去细想, 既然想瞒住黄郎中,虞凝霜又为何会特意让他在今日一大早布置另一间客房? 两间客房隔墙比邻, 黄郎中不可能听不到动静。 只怕就是想到了这一处自相矛盾,卜大郎也只会觉得再稳妥的人都会有疏漏,用十个八个理由为虞凝霜开脱。 卜大郎现在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让黄郎中看出了端倪,当下紧张不已,磕磕绊绊回话。 可他又不善说谎,愈发显得可疑。 黄郎中见他如此,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三追问,且质问的声音更急。 卜大郎虽敬娘子,但是怕郎中,乍被一唬,不小心就秃噜出一句“是为了新来的郎中……” “什么?!” 黄郎中听了,差点气得厥过去。 “哪里来的郎中?姓甚名谁?谁请的?” 可怜的卜大郎比他高一头多,仍像小鸡崽儿似的待在原地挨呲,被他酒气喷了一身。 黄郎中双眼猩红,耳中都是气血翻涌的嗡嗡声。 他就说府中人最近怎么都神神秘秘的。 尤其是虞凝霜,昨夜居然敢对他那个态度,原来是另有打算!偷偷摸摸就请了别的郎中! 黄郎中气得头昏脑涨。 若是能提早知道,他也许还有时间冷静思考。但是这事情明显蓄谋已久,府中人皆知,唯独将他蒙在鼓里。 知晓之日,已经是对方登堂入室之时。 连卜大郎都看得出来,黄郎中现在已经气疯了。 所以第一步,是愤怒。 是自负之人被挑战时的愤怒。 第二步,是虚荣。 远远地,一直依虞凝霜之令观察这边的谷晓星,终于从草丛中现身。 她装作才看见卜大郎和黄郎中情状的样子,着急忙慌,上来便拽拽卜大郎衣袖,用恰到好处的音量细声埋怨。 “卜大哥,你、你怎么说了呀!娘子再三吩咐不能让黄郎中知道……” “晓星儿。你来得正好。” 黄郎中努力平复语气,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第155章 自打谷晓星入府,他就看上了这鲜嫩的小丫头,奈何虞凝霜看得紧,他几乎没和谷晓星独处过。 所以此时相见,就算正在气头上,他也尽力装出了温文尔雅的样子。 谷晓星面露难色,一双白净的小手在衣襟上拧啊拧,看得黄郎中心里更乱。 半晌,她似终于下定决心,用一句“后厨叫你去扛柴”为借口支走了卜大郎,随后与黄郎中道,“黄郎中,我告诉您,可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按照虞凝霜教的,谷晓星一句一句复述,把另请郎中之事真假参半地讲述了出来。 谷晓星讲得流利,实则心里很没底,不知自己演技如何。 其实,因为第一步进行顺利,她的戏份已经简单很多。 ——假如卜大郎没能将女医之事暴露出来,就要由她兜底,“一不小心”说漏嘴。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演,哪有真正毫不知情的卜大郎反应真实? 谷晓星不禁想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卜大哥确实是仆从里最害怕黄郎中、也是最憨直之人。 虞凝霜算得准,谷晓星演得也好。 谷晓星对自己演技的担心,实是杞人忧天。 且不说她曾是歌伎,被迫学会了如何拿捏情态,拿捏的还正是黄郎中这样脑子不清醒的男人;就单说这些日子在虞凝霜身边,亲历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这一份耳濡目染,就足够对付黄郎中。 所以她的总结陈词说得很真挚。大意就是她觉得虞凝霜不该新寻郎中,因为黄郎中足以胜任此职。 “我、我也曾劝娘子,但我人微言轻,娘子自是不听的……” 说到现在,黄郎中的脑子已经被清丽的小丫头塞满了夸奖,如同塞满了软绵绵的棉花似的令他飘飘然,对方也是在此时,忽然塞进来一颗惊雷—— “娘子新找这一个郎中……只是、只是一个村里来的女医。” 此言一出,黄郎中震惊得说不出话,竟比得知虞凝霜另寻郎中时还要震惊。 他本来寻思着,既然特意另请,必是比他更好的,还因此怀有一分模糊的心虚。 再不济,也该是个和他差不多的。 怎么找了个村医?! 谷晓星似也和他同仇敌忾,越说越气愤了。 “居然请了个女医。学医哪是女子能做的呀?肯定是比不过您的。说到底,女子就是比不过男子的。” 这话真是说到黄郎中心坎儿里了,不禁想这个家里还是有明白人的。 毕竟自从那个虞凝霜嫁进来,各人都变得越来越奇怪,就连阿郎也…… “阿郎呢?”黄郎中问。 他就这么任他婆娘胡闹? “阿郎也在正屋陪着呢,现在那女医在给大娘子诊脉。黄郎中,说实话我真不放心,求您也去看看罢。” 谷晓星神态焦急,语气细弱,“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郎中了。” 眼瞧着黄郎中撒腿就往正屋方向走去,谷晓星伫在原地拍拍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而后赶紧跟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成功了。 黄郎中完全被她言语撩拨得失了分寸,竟然真的头脑发热去砸场。 所以第二步,是虚荣。 是贪婪之人被奉承时的虚荣。 第三步,是傲慢。 宋嬷嬷守在正屋门口,打起百般精神待命。 娘子安排她在此,以备屋中或有所需,她自然不敢怠慢。 两个月过去,虞凝霜已经建立起足够多的威望,收集到足够多的喜爱,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决定,反而会齐心协力地帮忙。 哪怕她说请来的是一位“村中医女”,众人也都愿意配合她这一片拳拳孝心,不忍拒绝。 哎,本来也没指望能治好大娘子…… 宋嬷嬷想,不过是尽力一试,顺着娘子,好让她宽心罢了。 宋嬷嬷尽职尽责守着,只等问诊中的凌玉章或有些水、药之类需要。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黄郎中。 而且他还要进正屋去,直说“怕出什么纰漏”。 “不行。” 宋嬷嬷立时拒绝,且因不满黄郎中遣词造句,她肃声反问。 “阿郎和娘子都在里面,能出什么纰漏?” 黄郎中犹不死心,又拖拖拉拉磨了几句嘴皮子,都被宋嬷嬷低声驳回。 黄郎中也越来越气。 宋嬷嬷是一众仆从中最稳重严厉的,面对他时也最不假辞色。 换做任何一个别人来,比如好脾气的卜婆婆、软弱的白婶子,都不至于和他杠这么长时间,也不至于让他这么下不来台。 偏谷晓星还在一旁拱火。 她似被吓到忽然改了主意,也帮着拦黄郎中,还情真意切地劝。 “黄郎中,您还是走罢,看来您是进不去的。” 不劝还好,这一劝,黄郎中身上残存那一点酒气立时上头。 他知道今日若是进不去这正屋,日后府中就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于是黄郎中越发高声争辩起来,终于连屋内的凌玉章都听到了。 “外面何事吵嚷?”她问,一边放开楚雁君的手腕,还替她理了理衣袖。 第156章 “不知道啊。”虞凝霜一脸无辜地回。 凌玉章无言,她光看虞凝霜这表情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事。 如此,之前虞凝霜特意请求她穿百姓衣衫的原因,也许就可得解—— 虞凝霜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婆母缠绵病榻,愈发多思多虑,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心里郁结千百。我实在担心婆母被您这非凡身份唬住,不如、不如您轻装前来?” 同时,虞凝霜在严府放出的消息也是请了一位“村中女医”,无人知晓凌玉章真实身份乃是曾侍候太后娘娘、获赐官家封号的大医。 凌玉章摇头笑笑,亏她之前还相信了虞凝霜的说辞。 如今看来,面对这鬼主意满肚的小妹,她这个老姐姐也只能悉听遵命了。 因为要触诊,所以楚雁君衣衫尽除躺于榻上。 她自然对这嘈杂极为敏感,下意识拽着被子要遮挡身体,着实受了些惊吓。 同在榻上支撑着她的李嬷嬷也是眉头紧皱,一边安慰楚雁君,一边也问询着发生何事。 而虞凝霜已经演起来了。 此时严铄回避,被隔在屏风之外。 虞凝霜便朝他喊:“夫君,你去外面看看。” 然而,还不等严铄动作,只听一句“和你说不明白!我进去看!”伴着撞门巨响,房门门板霎时支起成尖角,眼看要开—— 严铄惊愕失色,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抬脚就朝着门缝儿狠踹了一脚。 门板复平,对面之人也被这结结实实的一脚隔山打牛,摔倒在地,正“哎呦哎呦!”地叫喊。 严铄迅速闪身出门,仔细关紧了房门,才回头望向地上翻滚的黄郎中。 他的神色凛如寒霜,被这么一冰,黄郎中激灵着酒醒了一半。 不管是什么原因,往主家大娘子屋里闯……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蛮横无理的撒泼之举了。 但凡传出去一星半点儿……然而严铄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看着忽然蔫儿下去的黄郎中,终于意识到他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秀而不实的混子,更重要的是——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祸的霹雳火球。 “黄郎中好酒。既然如此,我送二十坛酒到你府上。” 严铄语气毫无起伏道:“你尽管回去喝便是。” 黄郎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郎这是要赶老夫走?!”他难以置信,“大娘子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没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病症!” “你了解什么了解?” 黄郎中心有不甘的吵嚷,被终于忍无可忍的凌玉章打断。 她自屋中缓缓走出,气势万千,手中举着一本医案册子。 “这是你记录的?” 黄郎中脖子一梗,“正是!有什么问题?” 凌玉章被气笑了,“问题可多着了!” 都不用虞凝霜再费心告状,那医案册子简直就是黄郎中自爆的证据。 凌玉章边翻边问,将一条一条质问铁锤似的砸向黄郎中。 “楚大娘子肝病最重,而肝病最怕一个‘淤’字。她气滞血瘀,以致腹部鼓胀,又致时时晕眩。诊治第一要义应是活血化淤。为何药方中此类药材不仅没有被重用,反而仅仅维持在平常剂量?” “她情况严重,若是辅以穴位敷贴和经络推拿缓解瘀堵,效果必将事半功倍,你为何没做?” “病人气短血虚,理应气血双补,多进滋养饮食。只不过需要再加健脾之药,小心调整以促进肠胃运化而已,怎可笼而统之地直接禁了荤鲜?” 黄郎中磕磕巴巴,一条也答不出来。 凌玉章所说虽多是术语,可已听得声响、全数赶到的严府仆从们,还是大致听明白了。 “就是说,黄郎中根本没有用心医治……”武三娘抓着卜婆婆直问,“而是就那么吊着大娘子的病吗?” “听着是这个意思,他光顾着自己省事儿了!还整日装出忧愁的样子,总说这病有多难治,说多亏又他,否则大娘子都撑不下去。”” 白婶子急得跺脚,“造孽啊,说不定大娘子的病就是被越拖越糟的,本来有治好的机会啊!” 众人絮絮议论让黄郎中羞愤交加,明明是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一群人,现在竟将他围起来看笑话。 他唯有将这满腔怒火朝凌玉章喷去。 黄郎中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凌玉章便骂,“你懂什么?只会瞎说八道!” “无礼!” 桔梗马上拦在凌玉章身前,气得声音颤抖。 “你是何人?敢这般与我家大娘子说话?” “什么大娘子,老虔婆一个。” 黄郎中嗤笑着拍拍衣襟,又将凌玉章上上下下打量。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是衣装得体,他可能还留些顾虑。可眼前之人分明荆钗布裙的,身上一点首饰光亮也无,他当然是想骂就骂。 所以第三步,是傲慢。 它和前两步其实截然不同。 无论是愤怒还是虚荣,都需以他人为引,需要被激怒,被夸赞,被攻击,被崇拜。 可是傲慢,只需他自己一个,就可将自己毁灭。 第157章 就如同现在,从桔梗口中得知凌玉章真实身份的黄郎中,已经重新瘫在地上白眼半翻,浑身抽搐,眼看着要被自己吓抽过去了。 所以他刚刚辱骂了宁国夫人? 陪伴太后娘娘多年的知己? 朝廷的二品诰命夫人? 黄郎中最后一丝还算清明的神志,用在死死盯住谷晓星,几乎是机械性地询问。 “你、你不是说她是一个村中女医吗?” 谷晓星被吓得直往虞凝霜身后躲,而虞凝霜向前一步,俯视着黄郎中好心好意地解释。 “没说错啊,凌大娘子的确是村中女医呢。” 且让他死个明白,虞凝霜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愉快。 “只不过啊,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老人家之后就进宫伴驾了。” 黄郎中终于被“进宫伴驾”这四个字吓昏过去。 他最后见到的,是虞凝霜挂着冰冷笑意的脸。 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虞凝霜就是在这正屋。 当时她被他说了一句就娇娇弱弱地哭了……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想明白之前,他已经堕入了黑暗,裤子上倒是渐渐多了一些黄渍。 噫,太难看了…… 虞凝霜刚要别开眼,严铄已经挡在她身前。 “别看。”他说。 “我才不看。”虞凝霜嫌弃地撇嘴,唤来卜大郎和严府另一个叫“牛满子”的力士,让他们赶紧送黄郎中回去“休息”。 于是两个力士一个攥黄郎中双手,一个抬其双腿,将这昏死的人抬猪似的抬走了,姿势非常熟练。 待到了客房附近,两人想起黄郎中在府上作威作福的种种,以及他居然敢耽误大娘子病情…… 新仇旧恨一起算,两人实在气不过,四目一对,又默契地把黄郎中打了一顿。 黄郎中刚要苏醒,还没看清状况,就被自己尿骚味的衣摆蒙住头,重重遭了一通乱拳,这下彻底晕过去了。 虞凝霜这边则是神清气爽。 想她匆匆忙忙嫁进严府,心里多少有忐忑。以为会被婆母立规矩,结果婆母对她千依百宠; 以为小叔会年少叛逆,结果小叔和她相处融洽; 以为会被管事、仆妇们刁难欺瞒,结果大家都好得很,还对她敬爱有加。 万万没想到,只在黄郎中这颗老帮菜绊了一跤。 现在她终于把他拔起来了!只等他醒来再清算清算,就可以将他扔到垃圾堆里。 凌玉章又给楚雁君开了新药方,制定了详细的治疗计划,甚至答应会帮严澄看看。 宫中女医,皆精通妇科,且一般也涉猎儿科,实是因为这两类人群是那禁宫中最主要的住客。 严澄本来就在虞凝霜的引导下逐渐开朗起来,若是再能得到系统的治疗,康复的可能便会大大加大。 虞凝霜只觉得五脏六腑浊气尽消,眼前万象一新,连屋门口的地砖都比往常要清亮好看。 就在她恨不得高歌一曲《好日子》之时,忽听严铄叹了一口气。 他揉着额角,低声道,“你安排了这么一出,起码应事先告知于我。” “安排什么?告知什么?” 虞凝霜睁着清澈的眼睛装傻,“夫君是指黄郎中之事?可我今日一大早醒了就往这正屋来了,根本见都没见他。” 严铄继续揉着额角,他揉得用力,以至于那指肚褪了血色,露出脆弱的莹白来。 确实,虞凝霜是没有亲自下场,可是一切都按照她所想进行。 她今日此举,是让楚雁君也入了局,严铄心中对此难免存有芥蒂。 母亲和弟弟是严铄的底线,一被触碰就是连心之痛。因此他自己都惊讶,此时他真正纠结的,并非虞凝霜以母亲为饵,而是她未让自己知晓。 虞凝霜似是看穿了他所想,索性也不装了,只慨然叹道。 “你担心母亲病症,只因黄郎中救过母亲一次便将他视作救命稻草,可会真的舍弃?” 严铄默默无语,知虞凝霜所问直指要害。 如果虞凝霜没有剑走偏锋地用这狠招、损招,如果黄郎中没在众目睽睽下犯大错,就算再请来十个八个比黄郎中强百倍的郎中,严铄大概还是会想留着他,如同留一个好运的念想。 但是虞凝霜讨厌这种暧昧不明。 生病了就找郎中治啊!一个治不好就换下一个,不可这样耽于过去。 她真是不明白,严铄这人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实际上居然算是优柔寡断的。 她在心里摇头叹气,不予置评。 今日一切顺利,但是到底把楚雁君也算计进去了。虽然她觉得能根治病症、好好活下去自然比所谓名声重要一百倍,可她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想。 所以面对严铄,虞凝霜未尝没有心虚。 总是要给他一点补偿的嘛。 还有配合她表演的凌玉章,也要盛情犒劳。 “夫君,玉章姐。” 虞凝霜便唤,唤得一个比一个甜,眨着眼引他们往后厨去。 “走,我给你们准备了一桌好饭食。” 第49章 拌桔梗、清汤芋饺 第158章 秋意已浓, 加之此时未到日中,在垂花厅里用餐着实有些冷了,严府便在正厅堂摆饭招待凌玉章。 由于楚雁君身体还未强健到可以陪宴, 只能百般致歉之后,由虞凝霜和严铄陪着凌玉章用膳。 三人围坐,菜肴还在由仆妇们陆陆续续端上,已将大圆桌填满一半。 此时这一餐,按时辰来算大概是个“早午餐”。 所以各类菜品不能太油腻,可又要丰富精美,虞凝霜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设计的。 她又早做准备, 再与仆妇们交代好, 将烹饪步骤安排妥当, 才有了现在有条不紊地上餐流程。 第一轮最先上桌的, 是汤品、小菜和精巧小点,其中有一样虞凝霜尤其想要炫耀。 “喏, 不是说想尝尝葛粉, 我这就给你找来了。” 虞凝霜邀功似的与严铄道,手上将竹蒸屉一掀, 那腾腾热气中便逐渐浮现出一屉油润润的圆子来。 严铄没想到之前虞凝霜并非敷衍他, 而是真的寻了葛粉做来, 不禁心神一震,出神地盯着那些小圆子。 那是炒香的肉臊子,另加香菇丁、笋丁, 以及最主要的葛粉蒸出来的。 葛粉熟后会变得透明, 且被酱料染成浅褐色, 加之那润泽的光,使得它宛如一块琥珀, 如同松脂包裹住草木昆虫那样,妥善地包裹住其中美味的配料。 又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 严铄还在愣着,凌玉章已经不客气地下箸品尝了。 谁知那小圆子滑不溜丢,竟调皮地溜走,夹也夹不住。凌玉章找准时机将箸尖浅浅刺入,这才将小家伙夹了起来。 甫一入口,凌玉章就爱上了这口感。圆子极其弹滑,如同在口中活了一样,在齿间跃动。鲜嫩笋丁略微爆汁,细软香菇稍带韧劲,配合着肉香浓郁的肉臊子,简直是最佳组合。 “这圆子当真不俗。” 凌玉章连连夸赞,“虽然看起来亮汪汪的,却不油腻,空腹吃也吃得。你说这是葛粉做的?” “是。” 虞凝霜正回着,另有菜肴送来,她起身去接。回首时正见静立于凌玉章身后的桔梗,她一拍脑门,忙去扶着桔梗胳膊让她落座。 “瞧我,我才想起来,桔梗姐快请坐。若我没猜错,你在贵府上也是和玉章姐同桌用膳的罢?” 桔梗霎时怔住,没想到虞凝霜会注意到这一点。跟随在光芒万丈的主人身边,她这样的女使只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能得主家善待已经是万幸,桔梗又怎敢奢求其他人真诚以待。 可……这位虞娘子居然真的在乎她,居然真的“看见”了她。 其实,这对于擅长观察他人举止、理解他人情绪的虞凝霜来说,只是自然而然之事。 之前凌玉章来冷饮铺,无论身边带着的是桔梗还是杜若,两位女使都和她同坐享用虞凝霜做的各种美食。 二人每次都姿态恬然,并不需等凌玉章发出指令,凌玉章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再见她们主仆非常亲密,联系起凌玉章那不拘一格的性子,虞凝霜便猜出七七八八。 果然,凌玉章马上笑着应和。 “小妹猜得不错。老身没有子女,权将这几个贴身女使视作子女。说实话,她们待我比亲生孩子还体贴细心,这样想来倒是幸好没自己遭罪去生。” 她逗完趣,又与桔梗说,“虞娘子让你坐,你坐就是了。” 虞凝霜跟着搭腔,“就是就是,本被玉章姐宠着,怎么能在我这儿受委屈?” 桔梗为人认真端重,不苟言笑,忽地成了众人目光中心,一时还有些羞赧,红着脸落了坐。 她难得地扭捏,偷偷抬眼看虞凝霜,结果被抓个正着,对方朝她嫣然一笑,月亮眼弯弯。 桔梗便在偷偷心里叹,也不怪自己大娘子喜欢这一位…… ……确实挺招人喜欢呢。 不知不觉间,虞凝霜又攻略下一人。 她不仅浑然未察,还生怕攻略得不彻底似的,亲手将一碟小菜摆到桔梗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正适合你吃。” 桔梗将那碟橙色的小菜左看右看,觉得它们好像是胡萝卜丝。 她这样问了,虞凝霜却只摇头说“不是”。 桔梗这便更仔细地看。 于是她发现,这小菜的颜色,虽然乍一看很像生胡萝卜色,但其实不是胡萝卜那种本身的实色,更像是被染上的颜色,有一种微微透明的质感。 每一丝一缕上裹蘸的似是辣椒粉的粉末,好像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想法。 可桔梗仍是看不出这到底是何物,最后只得求助虞凝霜。 而虞凝霜笑得狡黠,“这就是桔梗呀。” 桔梗花或雪白或蓝紫,或五角或六芒,十分明艳显眼。 它们自由自在、灿烂地盛开,给深沉秋意缀上星星点点的亮色。 趁着这桔梗盛放,便有不少农户在郊外原野采了来城中贩卖。 虞凝霜既买了一些桔梗花妆点房间,又买了一些桔梗根送到后厨,总之是丁点儿没有放过。 桔梗的花纤弱美丽,那食用部分的根茎却粗壮且长,像是外表柔弱、内里坚韧的美人。 第159章 事实上,桔梗之名,就是因为“此草之根结实而梗直”得来。 桔梗根可晒干了贮存,吃时泡发即可。虞凝霜幸运,买到这新鲜的。 清洗过后的桔梗根白胖胖的,活像一只只小人参。 它们被虞凝霜刨成细条之后反复揉泡,揉走苦味、泡去涩味,成了这餐桌上的美味。 “桔梗?” 桔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重复着虞凝霜的话,又问,“桔梗还能这样吃?” 她整日与药材为伍,常以桔梗入药,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吃它。 连凌玉章都甚为惊奇,将那小碟劫走细细相看。 想来也是,她们既总以桔梗为药材,便难以想见以其入菜,对此物有了一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灯下黑。 而且虞凝霜做的拌桔梗是标准的东北拌菜做法,在这汴京城并不常见。 或者说,她都不确定到底得不得见。 桔梗夹了一筷子这与自己同名的花草,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这桔梗丝多一分则粗,少一分则细,是刚好方便入口,在齿间“嘎吱嘎吱”嚼的粗细。初尝时味道是浓烈的麻辣辛香,这源于其中足量的姜蒜。 桔梗不习惯吃辣,立时被辣得眼泪汪汪,急忙舀了几勺温软的茯苓糯米粥压了压。可这拌桔梗真是让人上瘾,她忍不住又伸出了竹箸…… 嚼到最后,居然尝到了暗中藏蕴的一丝淡淡清甜。 那是因为其中加了磨碎的苹果茸和梨茸,这一点点甜味能将整道拌菜的味道提升得更加立体,还压制了桔梗本身的苦味。 明明只是一道小菜,滋味却如此丰富令人回味,凌玉章和桔梗都吃得畅快。 虞凝霜看在眼里,自然欣慰,又道,“桔梗可算是我最喜欢的花。就如我也喜欢桔梗姐姐。” 桔梗听了,面色更红,也不知辣的还是羞的,只温声回,“野花而已,不值得虞娘子喜欢。” 可虞凝霜所言并非蓄意讨好,而是出自真心。她听了这话自然不同意,马上开始列举桔梗种种益处—— “百花之中,绝大多数都是美丽却不可入口者。” 这是一条通用的准则,观赏性和实用性常常不可兼得。 “那些可以入口,却又真正美丽者实为少数。若是再要说药食皆可,而且入药时应用广泛,入食时又美味独特的,那条件就太苛刻了,能符合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这桔梗,便是其中一味。绝对是花中佼佼者。” 虞凝霜也吃了一口拌桔梗,满足于那独特的味道和口感,最后道,“诗人只说桔梗可堪‘药笼书囊’使用,依我看,要再加一句‘餐案’为妙。” “你呀,就是能把万物都扯到吃上来!” 凌玉章毫不留情地点破,众人都笑起来,连严铄都微微弯起唇角。 “那是自然。”虞凝霜倒是很骄傲。 如果没有这种对食材的热情和钻研,要如何做出各种美食呢? 惜衣有衣,惜食有食,自来到这古代,因为种种限制,虞凝霜愈发有种敬天惜物的情怀。 每一样食材都来之不易,都要仔细贮藏,用心烹调,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用途,莫要辜负。 比如那葛粉,她好不容易寻来,当然不能只用它做葛粉圆子这一道菜。 今日席上还有一道“葛粉芋饺”,正由白婶子端了上来。 “本想用红油拌这芋饺的,想想还是做成清淡的。” 虞凝霜说着,先给凌玉章和桔梗各盛一小碗。 只见四五个米白色的小饺子浸在清汤里,汤中几点闪亮油花,几片碧绿青菜,衬得那些小饺子更显滑润如玉。 “芋饺?又是芋头做的?”凌玉章显然还在怀念那碗芋圆冰。 虞凝霜点头称是,再给严铄盛一碗,又一次夸耀道,“这里也加了葛粉呢。” 严铄便咬住一个。 小巧的芋饺十分柔韧,与面粉所制饺子皮的口感可称悬殊。它要比面皮更滑、更弹、更耐嚼。 这一口看似不起眼的芋饺,实则制作的讲究很多。 芋头蒸熟之后捣碎成泥,先掺入葛粉揉成团。葛粉被芋泥烫熟,于是赋予了芋泥黏合的胶性,能作为面团来包饺子。 但是这样的面团仍是没有面粉的筋性的,所以没也什么延展性,极容易开裂,不能擀,只能用手小心地去推、压、捏,才能包出一个个小饺子。 同样是用没有筋性的面团制作,这过程有些像包汤圆和青团,虞凝霜有经验,但不多。 她和仆妇中最擅烹饪的白婶子一起摸索,也是糟蹋了将近十个才渐渐找到手感。 如今亲手捧着这碗芋饺,虞凝霜也很有成就感,赶紧尝了一个。 她做的是猪肉豆腐馅儿,一口咬下去皮滑馅香,汁水四溢。那肉馅中几乎没放盐和葱以外的调料,已经是极致的鲜美。 最精彩的当然还是揉了葛粉的芋头饺皮,和着两口鲜灵的清汤一起滑下喉咙,令人周身舒坦。 虞娘子吃得两眼发亮,再看严铄也已经吃下大半碗,想来是喜欢的。 “还有许多芋饺呢,慢慢吃。”她道,“我和白婶子包了整整两竹帘。” 第160章 芋饺耐煮耐放,煮熟之后久放再吃也不会坨,那面皮仍将细滑。 “芋头和葛粉我也囤了好些,够吃到明年春了。” “说起来,我还囤了……” 为严府办置秋菜,狠狠满足了虞凝霜这牢牢刻于基因深处的囤积欲。 水灵灵的白萝卜,个个碗口那么粗,最适合炖羊肉萝卜汤、煎萝卜糕、炸萝卜丝丸子,必须囤上! 一个就二三十斤重的大冬瓜,可以做冬瓜糖、熬海鲜汤,必须囤上! 豆角晒干,吃时泡开了就可以炖排骨,和新鲜的一样肉嘟嘟,必须囤上! 鲅鱼又肥壮又便宜,腌成咸鱼炖黄豆吃,滋味简直不要太浓郁,必须囤上! …… 这囤秋菜活动才进行到一半,虞凝霜已经绝对能保证——在万籁寂寥的冬天,严府的饮食也能顿顿不重样,而且顿顿是美餐。 凌玉章听虞凝霜掰着手指数所囤秋菜以及要做的种种菜肴,虽然正享受着美味,也犹自觉得馋到要流口水。 这小娘子也太会囤菜了! 她当即邀请虞凝霜为她府上安排囤菜计划。虞凝霜一听,居然还有地方供她施展拳脚,马上兴冲冲地同意,发誓要把凌府的仓库装满。 “尤其要给您多囤一些桔梗!”她笑道,逗得众人开怀,连桔梗都放开了与她回话打趣。 餐桌上气氛其乐融融。 芋饺之后,又上了葱油饼、鸡汤面、酥炸麻花等几样主食,第二轮吃食这才上完。 最后是汤羹甜品。 今日虞凝霜做的是鳗鲡排骨汤,提起这鳗鱼,她倒是有一件异事要讲。 “我前些日子也买过一回鳗鲡,当时那鱼贩与我道城中几乎没有鳗鲡了,就剩这几条。” “可我昨日又见他挑着整整两大桶鳗鲡在卖!他见了我,也颇为尴尬。” “可我与他交谈之后,方知他之前也并非是在骗我。” 虞凝霜卖了个关子,“那你们猜,他这么些鳗鲡是哪儿来的?” 她以为众人要好好猜测一番,没想到严铄秒答出了正确答案。 “在寺庙附近捞的。应该都是香客们放生的鳗鲡。” 虞凝霜:…… 还能不能玩儿了?在他身边,怎么包袱都抖不响啊。 事实确实如此。 所以鱼贩上回说鳗鲡都被抓去祈雨也是真的。 只不过,这祈雨的方式就是放生。 香客们在上游放,鱼贩们在下游捞,捞走了再卖给香客们去放生……一个双方不说破的永动机,倒是造成了鳗鲡行情的极度紊乱。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严铄停箸轻叹,“自从五年前以土龙祈雨被禁后,以放生鳗鲡祈雨之法便势头日盛。” 本来,本朝最常见的祈雨仪式,是以土石垒出龙形。 但此法被民间滥用,大兴土木和民财不说,还削弱了官府祈雨的权威。 于是这“土龙祈雨”法被明令禁止,成了只有朝廷才可举办的重要仪式。 朝廷要面,百姓要命。 不下雨,百姓是真的活不下去,因此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祈雨的决心和诚心。 以似龙形的鳗鲡祈雨就轰轰烈烈成了风潮。 严铄:“至今日,东城已有两条河道干涸。四大渠一条即将枯竭,已经枯竭的阡陌小渠更是有十数条。” “竟这么严重?”凌玉章讶然。 她在这京中待了一甲子岁月有余,今年干旱之剧实属罕见。 “如此,又怎么怪百姓病急乱投医,以千奇百怪的法子祈雨呢?总要有个念想撑下去啊。”凌玉章也叹。 说着,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小妹,过几日太后娘娘要往西山行宫去祈雨,届时老姐姐我也会跟去。楚大娘子这药先吃四副,我出发前再来给她诊治一次……” 她交代起楚雁君病情,虞凝霜和严铄无不敛容静听,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和敬意。 几人边吃边说,加之菜肴丰盛,这一顿饭竟硬是吃到了午间。 之前扫洒另一间客房,不过是假装给黄郎中看的样子,凌玉章并不会在此处住下。 她吃个酒足饭饱,便要打道回府。 当然,还连吃带拿,拿上几瓶虞凝霜做的蜜饯果子、一盒山药枣泥糕,以及一大盆煮好的芋饺。 芋饺久放也不坨,这是虞凝霜自己说的嘛,她只是想拿回去验证一下。 虞凝霜和严铄,领着府中全员将凌玉章送至门口。 老太太倒一如既往地洒脱,非常嫌弃他们此举,直往回赶人。 唯有对严铄,她招招手,让他近前说话。 “小妹夫。”凌玉章这么叫道。 严铄:…… 可惜虞凝霜只顾自己捂嘴笑,错过了严铄嘴角微微抽搐这一珍贵画面。 “我这小妹是个顶好的,你不要负她。否则啊……” 吃得太撑了,凌玉章缓缓打了个哈欠。 “否则啊,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自己就后悔去罢。” 说完,她就在桔梗的搀扶下,穿着粗制布衣,上了那金碧相映的马车。 第161章 凌玉章一走,严铄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虞凝霜则晃晃悠悠回了东厢。 她算是大仇得报,然而着实身心俱疲,现在只想睡个瓷实的午觉,最好一觉睡到明早那种。 谷晓星帮她铺着床褥,虞凝霜在一边看着。 只十几岁的孩子呢,谷晓星看起来仍是年幼,双丫髻上缠的发带柔软又干净,看得虞凝霜心中歉意翻涌。 虞凝霜趋近几步,随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抱歉。”她忽然这样说。 谷晓星大为不解,连声问“怎么了”,虞凝霜只是又摇摇头,轻抚着她的发带不做声。 抱歉你需要去曲意逢迎,去卖弄色相。虞凝霜在心里说,抱歉你需要去被一双污浊的眼观赏打量,才能达成今日的结果。 驱逐黄郎中之事能成,需要两个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一是黄郎中对谷晓星的邪念。 二是世人认为女子衣衫不整被人看到是违天逆理、伤风败俗的大事。 所以无论这个计划有多成功,都始终蒙着一层悲色。 严铄不愿母亲名声受损,虞凝霜又何尝不是将谷晓星置于险境? “抱歉,”虞凝霜又说了一遍,“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希望谷晓星的眼睛能永远这样天真明澈,希望她们以后再有所求,都不用这样如履薄冰,举步维艰,而是能堂堂正正,随心所欲。 神奇的是,这些缥缈的、梦幻的、虞凝霜自己都探寻不明的思绪,谷晓星居然隐约明白了。 “娘子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她说。 娘子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 谷晓星本来是不会撒谎的人,她被大伯打怕了,一句谎话不敢说。 可在骗黄郎中的时候,她都震惊于自己的坦然,仿佛那个半天前还在和虞凝霜说“这不是骗人吗?”的人不是她。 于是在谷晓星眼中,虞凝霜看到了与她自己相似的眸光。 冷淡而坚硬。 明明本来是那么心软的一个孩子…… 虞凝霜欣慰,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她忽然想起凌玉章也曾说她心软。 于是她明白——她看谷晓星,就如同凌玉章在看她。她们看到的都是过去的自己。 在每一个阶段,都有新的苦难。 可她们,也都能互相扶持着,找到新的出路。 两人静静相依一小会儿,虞凝霜便放小丫头回去休息了。 今日她也累坏了。 “晓星儿。” 眼瞧小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虞凝霜忽又叫住她。 “娘子。”谷晓星马上折回,抬头看着虞凝霜等待吩咐。 “就是我教你说的那些话,那些女子不能行医,女子天然比不上男子的话。那些话都是假的,知道了吗?” 虞凝霜还在斟酌如何解释,谷晓星已经脱口而出,回应了她—— “我知道,当然是假的呀。女子也能行医,我见凌大娘子便知道。至于女子也可以比男子强……” 她看着虞凝霜,眼中光彩熠熠,真的亮若晓星。 “……我见娘子您便知道。” *——*——* 有了谢家冰窖的支援,汴京冷饮铺强势复活。 冰碗子重回巅峰,又是引得门口食客大排长龙。 田忍冬的杂煎摊子也开张在即,炉灶之类大件器物已经就绪。 田忍冬一边要帮冷饮铺的忙,一边要仔细筹备香料、碗碟等林林总总小事,忙得快要飞起。 但是她从没觉得自己这般精力充沛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二十个时辰供她支配。 依照她这拼命程度,虞凝霜估摸能赶在中秋前开业。 而她自己,也在紧锣密鼓设计中秋月饼,准备好好打一打李牧之的脸。 第50章 供货商、他发现了 “这芋饺还真是煮不烂, 和昨日一样弹韧。” 虞凝霜放下瓷碗,满足地执巾擦嘴。 昨日剩的芋饺,早起又加高汤煮开, 还打了个蛋花,竟比昨日还好吃的感觉,虞凝霜呼噜噜吃了一大碗。 她今日很有兴致,特意在室外用朝食。 确实,这府中没了黄郎中,就像是没了臭味源头,连空气都更清新了似的。 昨日黄郎中苏醒后, 也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 火急火燎收拾了包裹就要走。 他走可以, 但是要干干净净地走。机智的李嬷嬷早有预见, 堵住他的去路,硬抢过那包裹一看, 发现里面果然装了不少严府细软。 人赃并获, 黄郎中又被两个力士打了一顿,然后押到了严铄书房。 虞凝霜也不知严铄对黄郎中说了什么, 总之, 黄郎中从严铄书房出来时面如菜色、两股战战。 最终, 他两手空空,在严府众人一人啐一口的热情相送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想来是再不会和此处有半分交集。 虞凝霜估摸严铄顾忌楚雁君的名声, 这才没将事情做死、闹大。她倒不是不理解, 但仍觉得这样算是便宜黄郎中了。 在她看来, 黄郎中其实不算庸医。 因为所谓“庸医”是指医术低劣平庸,可黄郎中其实颇有医术, 否则他也不能从鬼门关拽回楚雁君一次,也不会知道如何调整药量拖着她的病症。 第162章 黄郎中其人,应该算更可恶的“恶医”。他明知患者被自己所误,却仍能心安理得享受家属的崇敬和衣食供奉。 虞凝霜衷心祝愿他以后遭报应。 无论如何,黄郎中今后与她无关了,她就像打死了一只总在自己耳边嗡嗡叫的蚊子那般畅快。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举目四望。 垂花厅附近草木已展现出一副秋景。 月季浥露,攀满竹架;枫枝染红,垂落青墙。另有叶片疏朗的兰花凌凌挺立,团团簇簇的菊花次第盛放。 说起来,这垂花厅真是布景精巧,四时各有不同景致,无论什么时候都悠然如画。 虞凝霜置身其中,心情也如这秋季清晨一般爽朗起来。 用完朝食,她带着谷晓星提早出门,去寻访严铄提过的那对卖鸡头米的老夫妇。 因知道具体地点,她很快就找到了。 老夫妇就在街角一墙根处,二人两鬓尽染,应是年逾花甲。 虞凝霜走到的时候,老翁正在添炭烧炉子,老妪则坐在一个小凳上,费力地躬着身剥鸡头米。 摊前有五七个客人排队,虞凝霜倒是没排队,只在一旁看着那老妪剥。 鸡头米的外形,以及壳和瓤的组成方式非常像榛子。 虽然不似榛子那木质的外壳,但鸡头米的壳也是很韧很硬的。需要如这老妪一般,戴铁指甲才能剥开。 她眼神似不太好,常要眯一眯眼睛看仔细。好几次虞凝霜都见她那铁指甲险些戳到自己,看得她心惊胆战的。 现剥鸡头米莹白的珍珠一样,被一颗接着一颗投到水里。 这样看来,它们就和莲子更像了。 但是莲子是一整窝窝在莲蓬里,而新鲜的蓬莲嫩且脆,轻轻一挤一剥,莲子便冒头,咕噜噜离开那绿色的温床,并不算费力。 与之相比,剥鸡头米可真遭罪。 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剥好,做来却是极其简单又迅速的,大锅水一开即成,然后就可以一碗一碗分盛给食客们了。 因这草率的小摊没有桌凳,众人都是站着吃完便匆匆离开,或是拿着食盒装走。 如此,一大锅甜水很快就售罄,也不再有食客排队。 观望半天的虞凝霜终于找到机会上前见礼。 “前些日子家里人在您这儿买了一碗鸡头米,我今日特意寻来。” 虞凝霜的笑容很有亲和力,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但老夫妇见她衣裙精美,又带着女使,仍是不敢怠慢。 老翁以为她要买这鸡头米糖水,只能苦着脸小心道,“这一锅卖没了,这、唉这可要剥好一会儿呢,娘子您还要不?” 他一边问着,一边已经急急席地而坐,也帮着剥起那鸡头米来。 “不着急。我等着就是了。” 虞凝霜索性也蹲下,拨弄着木盆里的鸡头米残叶,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瞧这米真难剥,两位一天能剥多少?” 老妪忙得连头都没时间抬,只借着抬肘,把额间碎发往后抿了抿,笑道,“我年轻时一天能剥出五六斤来。现在这腰也不行,眼睛也不行喽。一天顶多三斤。” 且此处靠墙,又将日光遮去一半,剥起来更费眼睛。但他们这小摊没着没落,又必须靠墙才行,只能借着天光最明亮的时候拼命地剥,一刻也不停。 “您年轻时便做这个了呀?” 虞凝霜继续陪聊,不多时,已经把老夫妇的来历生平尽数套了出来。 夫姓陈、妇姓郭,他们果然是来自鸡头米最出名的平江府。 因家乡年景实在活不下去,两人孤注一掷前来汴京,投奔他们那据说在此立住脚的侄子。 然而很不幸,千辛万苦抵达之后方知,侄子早在数月前去世。 而后,走投无路、盘缠用尽的老夫妇就被困在了这繁华的汴京。 开始,想要回乡的两人整日流连在码头,想找好心的船家搭个船。 然而,汴京城内城外共计五座码头,每日上百艘船往来,将各地物资运来散走,却没有一艘愿意平白无故搭他们两个大活人。 且他们年老体弱,万一再出了什么意外……众人更是避之不及。 后来,大概是看老夫妇俩太可怜,一艘平江府来船的船头念在同乡之谊的份上,给了他们一点活下去的出路—— 将这水运来的平江府特产“鸡头米”,时不时以几乎成本的价格卖他们一些,由他们拿去倒卖,赚些小钱。 这东西确实只有平江府那一带人会张罗,老夫妇便拼尽全力支起这么一个小摊。 因为鸡头米还算新奇,生意便还算红火,如此两人终于有了进项,终于勉强能维持生计。 虞凝霜听了,十分同情两人遭遇,也敬他们自强不屈,靠着自己双手养活自己。 观两人外形,能看出他们虽然衣装粗陋,但是尽量穿得干净得体。从对话中,也能得知他们都是勤劳本分之人。 虞凝霜飞快在心里计算,由他们每日剥出的鸡头米和价格,大致得出了其一天的收入。 第163章 于是她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更有把握,这便终于表明了来意。 “实不相瞒,我开着一间饮子铺,正需要采买鸡头米。所以我想您二位每日直接将剥好的鸡头米供给我。当然,报酬肯定比这样摆摊赚得要多,更是清闲许多,不用这样风吹日晒地辛苦出摊。” 郭阿婆听了虞凝霜所言,第一反应既不是怀疑她是骗子,也不是厌烦她插足生意,而是连连摆手,慌忙回绝。 “哎呀哎呀,这就是随手剥的小玩意儿,可不敢坏了娘子的好生意啊。” 郭阿婆大概是觉得这样徒手剥出的食物,太过朴素粗俗;觉得那种经过煎炒烹炸,在厨师手里七进七出的食物才是值得投资的。 她必然想象不到,千百年后最值钱的就是这手工。 鸡头米就是这手剥的才好。 哪怕有了自动的机器,人们推崇的还是手剥鸡头米。 而且这并不是一份盲目的推崇,而是因为两者确实能分出优劣。 机器的“剥”,说到底其实是“磨”,会破坏鸡头米的表面,使其不再那么光滑细腻。所以煮水时,那汤水便会浑浊,鸡头米本身也不再那么软糯q弹。 再高级的机器,都比不上这样一双缓慢而仔细的手。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不会伤及鸡头米,剥出一个又白又胖,一个无碰无磕。 一个熟练工一整天也剥不出几斤的鲜鸡头米,当然值得虞凝霜特意找他们做供应商。 可惜的是,虞凝霜无法用这手剥和机剥的差距做论据,来规劝老夫妇。 她只能用最朴实无华的条件——钱。 只要和她合作,同样数量的鸡头米,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老夫妇卖的一碗鸡头米糖水,里面大概能有一两多鸡头米,所以他们每天只能卖小几十碗。数量被卡住,收益自然上不去。 “我会把鸡头米加到我做的饮子和小点里,这样每碗只加十几二十粒便足矣,样子又更精细些,能卖出好价钱去。” 虞凝霜耐心地将她的想法娓娓讲来,老夫妇终于从不可置信到蠢蠢欲动。 说实话,出摊可累坏他们这老胳膊老腿了。剥鸡头米都算是最清闲的,关键是要背柴、拎水,每日推着沉重的炉车来回……如果真是剥剥鸡头米就能挣到更多的钱,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等到和虞凝霜去汴京冷饮铺看过,两人更是当即决定达成合作,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了稳定的鸡头米供应,虞凝霜马上开发出两种新的甜品来。并在八月十二,也就是秋分节气这一天,将其作为新的节气限定隆重推出。 恰巧,这一日陈小豆来铺里,替严铄取饮子,虞凝霜便很慷慨地将两样都给他装了去。 于是严铄就拿到了一碗鸡头米龙眼汤,一碗鸡头米红豆泥。 各有特色的两份糖水近在咫尺,严铄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它们。急得在一旁等着捡漏的陈小豆抓耳挠腮,不明白阿郎怎么这么有定力。 陈小豆不知道严铄是在发呆。 这本也不怪他,因为他从未见过严铄发呆,自然不知道他发起呆来是什么模样。 陈小豆更不知严铄为何发呆—— 因为这两碗鸡头米让严铄想起了他给虞凝霜买的那一碗,将他的思绪牵扯到那个混沌的午后。 严铄记得很清楚,那碗鸡头米甜水他买的时候,是亲眼看着老夫妇从锅里盛出来,还是冒着热气的烫手。 一路拿回来未假他人之手,原样摆到了虞凝霜面前,虽然已经不再温热,但就连那时,严铄也是看得明晰,甜水里除了水就是鸡头米,再无他物。 所以后来……为什么里面会出现冰碴呢? 第51章 红豆泥、月饼礼盒 “忍冬姐, 晓星儿,先休息休息,来吃饮子。” 随着虞凝霜的招呼, 二人都放下手里的抹布扫帚,期待地落座,准备开启这一天中休憩时光的美味享受。 每日虞凝霜都会特意将售卖的吃食留下一部分,等着闭店之后,三人美美吃一顿下午茶。 “没想到鸡头米这么受欢迎,我还以为大伙儿没见过这东西,不敢吃呢。” 田忍冬一边搅拌手中那碗鸡头米龙眼糖水, 一边无比欣慰地感慨。 她这话着实是低估了吃货大宋人民, 他们对美食的接受程度其实很高, 也愿意去尝试新鲜吃食。 所以鸡头米甜水这第一日售卖, 就是一个开门红。 两样甜水中,这鸡头米龙眼糖水卖的更好些。 大概是因为正是龙眼上市的时候, 每一颗龙眼都盈盈润亮, 吹弹可破,让人看了就迫不及待想吃这一口鲜甜。 剔透的龙眼被剖开, 如温厚的花瓣一般浸在糖水里, 其间又夹杂了雪白如珠的鸡头米……是出水芙蓉一样的美貌。喝一口下去, 则是清润五脏的清甜。 虞凝霜和谷晓星吃的则是那一碗鸡头米红豆泥。 这红豆泥的做法有讲究,它不是淘洗的红豆沙,也不是熬煮的红豆粥, 而是将和糯米同煮的红豆再捣碎碾细而成。 第164章 所以它不像红豆沙那样浓郁绵密, 也不像红豆粥似的软糯、却能吃到颗粒。它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口感, 非常黏滑温润。 同样,赤红的红豆泥上以几十颗饱满的鸡头米做点缀, 再撒一撮干桂花,然后通通一口吃下。温热的红豆泥包裹住q弹的鸡头米,桂花香气若有若无,共同组成这一道时令美馔。 “鸡头米好吃的,娘子做得也好,当然受欢迎啦!” 谷晓星一勺接一勺吃着红豆泥,吃到小脸红扑扑的。 “那酒酿桂花冻也卖得很好啊!我刚才核账,卖了八十多碗呢,不比鸡头米差多少。” 虞凝霜点点头,“桂花冻确实很稳。” 之前冰碗子缺货掉了链子,由桂花冻紧急补位成节气限定。 如今有了新的节气限定,桂花冻便功成身退,可虞凝霜不舍得完全将其撤下,而是照常售卖。 一般来讲,主推的节气限定都是绝对的销售王者,鸡头米的势头又足,而那桂花冻竟仍可与其一战,大概是因为实在好看好吃吧。 三人漫无目的地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虞凝霜中秋要做的月饼上。 虞凝霜好似不着急,可田忍冬为她操碎了心,绞尽脑汁地出主意。 “霜娘,你要不做些酥皮的?我听说南边做酥皮月饼,和咱们这实心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没见过的。” 田忍冬好心出主意,可虞凝霜觉得此法不可。 她也不是没想过,或是做苏式的酥皮,或是做广式的油糖皮——这两者都比目前汴京常见的月饼要精美。 而且她可以用心将那酥皮做出薄薄的千层皮,将油糖皮和得光亮润泽,印满漂亮花纹……必然也是能得满室叫好。 可若说虞凝霜在这十八年的穿越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否则,就将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她可不愿与那个黄郎中黄鼠狼,共享同一份自取灭亡的傲慢。 此世月饼虽然没有发展到百十来种口味,可大致做法也是存在了的,不过是没现代那么精致罢了。 而李牧之宴请之人,或是见过百宝万货的膏粱纨绔,或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士才子,眼界既高且广。 所以无论虞凝霜做苏式还广式,都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改良,都难保没人见过。 这样的月饼,始终差了点儿意思。 虞凝霜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所以她送到李牧之宴席上的月饼,必须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必须惊艳四座,必须能让在场众人心甘情愿、奔走相告地传扬出去。 唯有如此,才有意义。 *——*——* 挥退了小厮儿,谢辉亲自接过虞凝霜递来的月饼盒,并实打实地为那重量而惊讶。 这是做了十几斤吗……怎么这么沉的一大盒? 他想问问虞凝霜做的是什么月饼,做了多少,谁知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虞掌柜,你……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虞凝霜和谢辉自己都愣了一下。 “啊我的意思是!”谢辉忙找补,“是你自己去介绍这些月饼才最好啊!就算你和我说了,我这脑子也记不住。我、我也分不清。实话和你说,花生和榛子我都分不清,真的!” 谢辉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中,虞凝霜倒是认真开始思考这可行性了。 也是,不差这最后一哆嗦。 虞凝霜之前未想亲自到场,只因为断定那必然是个她所不喜的乌烟瘴气的欢乐窟。 可她辛辛苦苦才做了这盒月饼,它们大放异彩闪瞎那些人狗眼的场面,她还是应该亲自见证吧? 虞凝霜真的答应同行的时候,谢辉倒是彻底慌了。 他忽觉得自己这提议十分唐突,毕竟对方是有夫之妇。 可他眼瞧着虞凝霜神色坦然,连一点羞涩尴尬也无……而他怎么还比不上一个小娘子? 不自觉较劲儿似的,谢辉赶紧打起精神将自己组装起来,强撑镇静。 同时,他暗暗告诫自己“牧之说要给虞掌柜送月饼,虞掌柜便给他回礼,我当个中间人,这是非常正常的人情往来。对,人情往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日已是八月十四,佳节近在眼前,金雀楼张灯结彩更胜往常。 大门口的欢门扎出将近两丈高,饰以锦幔绣幛和灿烂的金菊鲜花。 就连门口伙计的衣衫都更鲜亮,吆喝也更响亮。 但是虞凝霜和谢辉没用他们招呼,因为李牧之的家仆早守在此处,一见二人,便欢天喜地迎上来相请。 虞凝霜踏入金雀楼的大门,只感觉上一次来此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李牧之包下的小阁子是最豪华的一间。 明日是正日子,想来所有人都要被拴在家里过中秋,所以今日是这十日流水席的最后一席,如酒喝正酣,花开正好,乃是气氛的最高潮。 尚未进门,虞凝霜就听到了小阁子里不绝于耳的丝弦之声和吵闹笑音。 而这些声响在谢辉现身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瞬,随后就是更热烈的问候寒暄,更有几人直冲过来迎接。 第165章 虽然谢辉表面仍是大马金刀支棱着膀子站着,但是站在他身后的虞凝霜发誓,她看到谢辉几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兄好久不见啊,贵府上一切都好?” “谢兄今日没穿家传铠甲,但也是英姿飒爽啊。这样刚好,松快松快,请入座与我们畅饮!” “虎父无犬子,小侯爷总有一天也会穿着铠甲上阵杀敌,建立功业的!” 都是伶牙俐齿之徒,说出话语的弦外之音也是能一折三叹那种,谢辉显然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只能粗声哼哼着敷衍几句,算是回答。 虞凝霜几乎要笑出来。说不定谢辉不喜宴饮的最大理由,是他其实是个社恐呢? 可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确实是个社恐的谢辉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侧身两步,将一直被他遮住的虞凝霜暴露于人前。 他还生怕别人没注意到似的大喊:“虞掌柜带了些月饼来。” 他根本不知道虞凝霜的月饼是什么样的,可还是如同每一个脑残粉那样,兴致勃勃地补充,“特别好吃!” “那还真是巧了。” 正围着谢辉转的李牧之也才看到虞凝霜似的,托起桌上一个雅致的葵瓣口盘,笑道,“我们这儿也刚上一炉金雀楼的月饼。不如大伙儿一起品鉴品鉴这两份月饼。” “文四啊,文四!”李牧之又叫。 随着他的呼唤,文四郎——金雀楼的老板越众而出。 “文四,虞掌柜这月饼若是有过人之处,你可要和人家好好讨教。” “那是自然。”文四极恭谨见了礼,态度好得不得了。 文四郎大概三十后半年岁,他青袍加身,气质相当儒雅,几乎不像一个商人。 虞凝霜从前在金雀楼做工时,远远见过这位老板几次。 听说他出身卑寒,从一个市井卖货郎白手起家,挣出这间酒楼,实非等闲之辈。 可是近看,虞凝霜总觉得他目光过于精明,如聚光点燃的炬火一般直直投来。 他看似有礼有节地寒暄,实则无论是正视还是余光,都一直盯着虞凝霜的食盒。 虞凝霜本来想好一套行云流水、天然去雕饰的方式介绍自己的月饼,如今被谢辉闹得骑虎难下,只能提前开始。 “小铺准备的月饼粗陋得很,都不好意思给各位瞧。” 嘴上很做作,手上很诚实。 她简直是迫不及待要给众人展示她的月饼! 而随着虞凝霜将那食盒缓缓打开,谢辉终于知道它为什么这么沉了——原来这是一个小型冰鉴改成的食盒,夹层里装了冰块的。 可是,月饼为何要用冰块镇呢? 只见虞凝霜将三层食盒层层打开,小心翼翼地一字排开。 每一层中的月饼颜色、形状各异,却都是小巧玲珑,可爱至极。 在场众人中无人见过这样质感的月饼,只一眼就能看出其不凡。 它们居然莹莹如玉,甚至细细冒着冷气? 没错,虞凝霜做的就是冰皮月饼! 试问,还有比这更适合冷饮铺出产的月饼吗?! 此时此刻,汴京冷饮铺的高贵已经尽数体现。 第52章 奶黄馅、冰皮月饼 第一层, 是雪白色的月饼,只是那饼皮却几乎是半透的,隐隐透出里面浓烈的紫红色。 虞凝霜解释道, “小铺这盒月饼,以春夏秋三季为题。此乃象征春季的月饼,各位不妨品尝一下,猜猜是什么口味。” 面对如此精美的月饼,众人早已经跃跃欲试。有好奇围上来的,有抻着脖子看的,还有低声交谈、不时往这边看的。 如今听得这一句, 都不用虞凝霜再劝, 众人纷纷伸手来拿。 “……真是凉的!” 第一个触及到那月饼的郎君不禁低呼出声。 根本不是烤出的硬皮, 而是凉滋滋的, 很绵很软,稍微用力就会留下印子。 惊诧的众人终于理解, 虞凝霜方才为何一直小心翼翼的。他们也不自觉放轻了手脚, 将那小月饼如明珠一样托在掌心。 虞凝霜每种月饼只做了九枚,安放在竹制的九宫格盒中。 而这小阁子里有十数人, 九枚不够他们分的, 没抢上的只能眼巴巴凑在边上看, 或是让相熟的分他们一半。 可谁也不舍得直接上手掰开,便拿过那纯银的小茶刀轻轻切开,雪白的饼皮下, 绚丽的内馅儿顷时露出真容——颜色很艳丽, 似是某种有着赤红汁液的果子, 其中还有极小的紫色颗粒。 将这月饼送入口中,先触到舌尖的是那柔软的饼皮, 稍微一抿就直接化开,留下一抹特别的清甜。 这绝对不是面粉、米粉,或是任何粉类能达成的口感。 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一阵浓郁的酸甜滋味已经于口中四溢,是那红紫色的内馅终于发力。 有人尝出来了,“是桑葚!” 虞凝霜笑答,“正是。桑葚是最早挂树的春果,便以其代春。” 虞凝霜是极爱吃桑葚的,吃到唇齿皆黑也无怨无悔。她知桑葚好处多多,可真正让她如此喜爱的理由——是桑葚是她从小到大吃的最多的水果。 第166章 青槐巷也不全是槐树,有几棵高壮的桑树。一到春天结桑葚了,每时每刻,那些桑树上都爬着、趴着、挂着好几个摘桑树的孩子。 甚至在邻里间,流传出了“找孩子先去桑树上找”这样的内部笑话。 虞凝霜就是那在树上待得时间最长的孩子。她尽力伸展着短短的手脚,尽可能多摘得一颗,拿回家去和家人们分享。 那是凛冬刚过,乍暖还寒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消耗了大半元气,没有多余粮食和银钱,此时买些水果实在是奢侈。 唯有那些桑葚,早早熟在枝头,慷慨地供人随意拿取,让虞凝霜能尝到早春一抹珍贵的甜。 有了虞川和虞含雪之后,虞凝霜更是尽心尽力去摘桑葚,多给他们补充营养。 这导致虞凝霜如今见到卖桑葚的就想买,加之这果子过期短到让人揪心,更让人想方设法将它们好好保存起来。 所以年年虞凝霜都会熬桑葚果酱,这不,今日就用上了。 桑葚颜色太深,熬好的果酱几乎是黑色的,只有添加了其他食材,才能把那暗藏的漂亮颜色稀释出来。 虞凝霜这次加入的,则是牛乳乳酪。 亲手制作的乳酪足够浓稠,和桑葚果酱搅拌在一起便将那些糖汁吸收,所以这馅料水分控制得刚好,既软糯可口,又不会过分濡湿冰皮。 而且雪白的乳酪将桑葚本来的颜色晕染出来,丝丝缕缕的亮色仿佛水中丝带翻缠,带人沉沦进美味的汪洋。 最妙的还是那月饼恰到好处的温度,不是把人冰得一激灵的冰凉,而是如同夏日里的溪水,柔和清爽,漫漫没过脚踝。 在场人都算是见过世面的,可何曾吃过这冰镇的月饼?别说吃了,想都没有想过。 “所以春日这第一味月饼,是乳酪桑葚。真是奇妙的组合啊!” 谢辉吃得意犹未尽,那么小小一块根本不够他塞牙缝。他更后悔今日来赴宴了。早知道,就应该把这一大盒月饼全都自己扣下! “好吃!酸甜可口,乳香浓郁,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搭配!” “春日的桑葚吗……还挺有意思的,我从前没吃过这东西。” “你们都说馅儿好吃,就没人说这皮儿吗?到底是什么做的?” “虞掌柜是吧?你家铺子在哪儿?” 听着众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和感慨,甚至已经开始询问店铺地址了,李牧之不禁愣住。 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啊! 出于自负,他早就认定虞凝霜的月饼必然比不过金雀楼,所以他并没有品尝这乳酪桑葚月饼。 就算看那月饼好看,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这样想着,李牧之便硬撑着不肯服输,越发觉得虞凝霜不过是做了个猎奇的口味,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幸运,于是笑着催促虞凝霜再拿剩下两种月饼来看看。 虞凝霜笑意不减,倒是感谢他这波逆向助攻。 “第二款夏日月饼,是绿豆绿茶口味。” 说着,她将这一款浅碧色的月饼缓缓推出,供众人看验。只是稍微近了一点,众人就仿佛闻到了绿豆馅的浓郁豆香,而绿茶的清新香气也随之而来。 这样的清雅碧色,再加上饼皮自带的润盈盈质感,让这款月饼看起来俨然一块水头极好的玉。 一名郎君拿起一块仔细端详着道,“这月饼和玉佩摆到一处,怕是都分辨不出来,怎么这么精雕细刻的。” 这时候,就不得不再次提到这饼皮了。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怎么做的,因为足够绵密,所以印出的花纹非常清晰,每一条边和每一道棱都锋利又精致,连拐弯之类的细枝末节处也微毫毕现。 要知道,寻常糕饼从模子里扣出来,就算此时花纹再清晰,只要入了烤炉之后经历膨胀,那花纹就都像爆肥之人身上的刺青似的,完全失了原样。等冷却之后,又要回缩塌陷,更不平整。 所以虞凝霜的月饼的花纹精细度,是在场众人见所未见的。 因为那花纹太过精致、太过稳定,甚至不少人都不约而同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她不会是一个个亲手刻出来的罢? 很显然,这饼皮非同寻常。 甚至可以说,无论馅料多么丰富,形状多么花哨,这饼皮才是此月饼的精髓所在。 当即有人又问“这饼皮倒底是什么?” 虞凝霜记得清楚,方才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因她没答,所以现在混在人群中又问一遍。 如果是凌玉章、谢辉那样,一心一意享受美食的人来问食材和做法,虞凝霜是乐得分享的。 但是在这样的里场合,面对一群她之后无意再见、且说不定各怀鬼胎的人,虞凝霜是绝不可能暴露这冰皮做法的。 尤其文四郎还在场呢,虞凝霜怎么可能给竞争对手送情报。 她的冰皮月饼,那饼皮采用的是最费时费力的桃山皮做法,即是白芸豆沙加蛋黄、牛乳、乳酪细心调配而成。 说起这几样东西,向来只是作为馅料使用的,没人想过用它们做皮。 然而,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出其不意,便将成品整个逆转,从平平无奇变成独一无二。 第167章 冰皮月饼在现世一直算是热门,就是因为它塑形、染色自由度极高,常被玩出新花样。所以虞凝霜也跟风做过两次。 可她在此处,没有随手可查的食谱做金手指,只能在记得配料的情况下反复试验。 偏偏这小家伙,对各个配料比例精度要求极高,失败率极高,虞凝霜也真是费尽心血才找到最合适的配方。 这可以百变的原始配方,她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所以,面对再三追问,虞凝霜只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饼皮里加了茶粉,所以吃起来有茶香,和绿豆馅正搭配。” 连用的什么茶虞凝霜都不说,反正是她填满的第三个茶叶罐中的新茶粉。 离集齐十二罐,又进了一步。 虞凝霜轻飘飘地四两拨千斤,明明回答了那关于饼皮的问题,实际上却和没回答一样。 提问者脸上讪讪,似乎也知问不出内情了,索性不再发话。 这小阁子里就只剩下声声夸赞,以及让虞凝霜赶紧介绍第三款月饼的催促。 第三款月饼外表是柔软的淡黄色,内里则是颜色稍深的鹅黄色,似乎是以此代表金色的秋意。 至于其口味,自然就是最经典的—— “这一款是奶黄馅儿。便如其名字,是用牛乳和蛋黄做的。” 还没等虞凝霜说完,谢辉仗着离她最近,马上拿起一个一口咬下。 奶黄馅的口感细腻无比,入口即化,瞬间释放出浓郁的奶香。 这味道是如此醇厚而诱人,如果说每吃一口绿茶绿豆月饼都如同品味一杯清雅的绿茶,余香不绝;那么只要将奶黄馅月饼凑近鼻子,就仿佛有一杯奶茶在面前蒸腾出香甜的袅袅雾气,让人被温柔的味道团团包围。 谢辉敢保证,如果那些茶会上供应的也是这么美味的糕饼,那他一定经常陪伯母去。 奶黄馅吃起来温暖香浓,可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似乎不足以代表秋天。虞凝霜还在其中添加了特别来宾——柚子。 如同橘子、柠檬这些堂兄弟一样,柚子的香气极具挥发性,根本遮掩不住,只需一点点亮晶晶的柚子果肉粒,就能为冰皮月饼增添独特的层次。 滑腻的奶黄馅中,时不时就如同流星一闪,爆开一粒柚子果肉的浓烈香气。柚子那天然的微酸和微苦,恰好还中和了奶黄馅的甜腻。 三款月饼,代表三个季节,虽说每款单看起来都无可挑剔,可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问。 “为何只有三季,没有冬天呢?” 第53章 名声显、姜小行头 “为何没有冬天?” 面对提问, 虞凝霜实事求是。 “因为我没想出来。” 众人似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答案,愣怔之后哄笑起来。 虞凝霜却是一本正经,“时候未到, 便尚没有感悟。等真到了冬日,大概就能想出来了。” 想不想的出来且两说,虞凝霜当时断定自己是真的没有时间再做第四款月饼了,所以将其果断舍弃,全力攻下这三种。 拜她喜好提前囤积和准备各种配料的习惯所赐,那些桑葚果酱、绿茶粉、柚子一类都是随用随取,没费力气。 可冰皮太难做了。她又要做到尽善尽美, 每款做了三十几枚, 再挑品相最好的拿来。 一天之内能完成, 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所以没能做出代表冬季的月饼, 虞凝霜自是有她的正当理由。只是这理由对在场众人来说,居然很有趣。 “哈哈哈哈没想出来, 虞掌柜还真是实在!” 他们大概是见惯完美无缺之物, 忽然见个残缺的,还被大大方方承认了, 难免都觉得新鲜。 对此, 虞凝霜只能在他们的混乱的笑声里吐槽:笑点真低。 笑是笑够了, 马上还有人问“这月饼礼盒还有多少?我定二十盒。” “我也要,我要三十盒。” “三十盒哪够啊?来个四十盒!” 接下来,他们就像是拍卖似的, 将那数字“噌噌噌”往上提。 奈何, 冰皮月饼费工费时, 虞凝霜现在人手不足,尚无法批量生产。 听她将原委这样说了, 方才还兴致盎然的众人,霎时都皱着眉沉寂下去。 “缺人手?做月饼需要几个人?这小东西,不是一人一天就能做几百个?” “把我等馋虫勾起了,结果又没得卖,唉真是……” “是啊是啊,虞掌柜怎么有钱不挣?” 虞凝霜心想我又没求着你们吃,能蹭上一口已经是你们的幸运。 可对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来说,好不容易看上某物居然无法被满足,这简直是一种不识好歹的冒犯。 任虞凝霜能做出如此精致的月饼如何?任她是跟着谢辉来的又如何? 在他们眼中,仍只是一个商妇而已。 方才夸奖得有多大惊小怪,现在抱怨得就有多咄咄逼人。 在这些令人闹心的声音中,唯有一道与众不同—— “敢问虞掌柜,为何会想要做四季月饼呢?” 问话者,是一位穿宝蓝襕衫的年轻郎君。他金冠玉佩,衣衫上错彩镂金,通身散发着金钱的芬芳。 第168章 标准的富商装扮。 说实话,这幅模样,比起文四郎那刻意的清汤寡水、附庸风雅看起来还自然一些,虞凝霜也就用上最后一份耐心听他说话。 襕衫郎君拿起一块金雀楼的月饼。 “便如金雀楼这月饼,以栗子、柿饼为主,辅以花生、芝麻各种酥香炒物,吃一口便是金秋的丰收滋味。既然是中秋,只以‘秋’为题岂不已经足够?” 虞凝很惊讶有人能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四季中缺少一季,那么所有人都会关注那缺失的一季。 却少有人能关注,为何最开始要以四季为题。 这就像是冰皮月饼以馅为皮的小小心理盲区,需要忽略惑人耳目的表象,跳出常规思维才能想到。 加之襕衫郎君的语气中并无其他人那样的调侃,以及暗藏的不屑和恶意,虞凝霜便愿意回答。 “金秋丰收,并非秋季一季之功。冬日藏种,春日播散,夏日耕作,缺一不可,所以才以四季为题。” 面对这些一餐万钱的锦绣纨绔,虞凝霜心想她说得再真、再多,也只如对牛弹琴,因此只是简单回答了一下。 他们生来,就是硕果满枝的丰饶金秋。他们没在春天爬过树,只为一口桑葚的甜蜜;他们没在夏天下过田,累得汗流浃背之后才知一碗稀绿豆汤、一碗粗茶有多美味。 他们的人生中甚至本来就没有节衣缩食、时刻面临冻饿之虞的冬季;更没有经历过在严寒中贮藏苗木和种子,将它们当孩子似的细心照看的提心吊胆。 少了这一季,想来对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襕衫郎君点点头。 “虞掌柜说得有理,姜某受教。若是日后虞掌柜想出了代表冬日的月饼,还请知会姜某一声。” 虞凝霜还未做反应,立时有人起哄,“姜小行头莫不是想和虞掌柜合作?” 姜阔笑笑,只道,“未尝不可。” “可明日就中秋了,这……有点迟了。” 这一位劝得还是委婉了些,这何止是“有点迟”啊! 但姜阔笑意更深,就在虞凝霜以为他会说“那便等明年中秋”的时候,姜阔却道,“又不是只有中秋才吃月饼。” 他含笑的晶亮目光落在那三个质朴的竹制九宫格食盒上,缓缓解释。 “等虞掌柜在冬日里凑齐了这四季,正值年关,各家各户都要采买大量糕饼自用和送人。此时只需将这月饼改个‘四季糕’之类的名字,便可再度上市。” 虞凝霜听了,眼帘微掀,诧异地看他一眼。 不得不说,这人有点儿东西。 他都学会创造需求了。在一群只知道“不时不食”“顺应天时”的古人之中,显得不那么蹈规循矩。 确实,如果届时人手充足,虞凝霜也想在过年时卖冰皮月饼。 冬日的气温使得大量制作和保存冰皮月饼成为可能,还能借着这第一大节的东风,声势更浩大些,价格更昂贵些。 对于还比较顺眼的潜在合作者,虞凝霜的态度还是很亲切温暖的。 “承郎君谬赞。等冬季月饼做好,必然第一个送去贵府。” 随着虞凝霜语音落,谢辉侧目看看姜阔,默默气得哼了一声。 前三款明明是他第一个拿到的,凭什么这小子截胡了第四款? “那便先行谢过虞掌柜。” 姜阔拱手行礼,又很上道地自报了家门以示诚意。 “姜某单名一个‘阔’字,蒙诸位不弃叫一声‘小行头’是因为家父乃遇仙楼的掌柜,也是西市三十六楼的行头。至于某本人,不过是帮着打理家中庶业的无名小卒,实在不值一提。” 呦嚯,虞凝霜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心想这一位还真是个人物。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城中大酒楼依东西划分为两大行团,分别是“西市三十六楼行”与“东四十团”,双方分庭抗礼。 遇仙楼乃是西市翘楚,其掌柜则是行头。 这行头一职本不是世袭的,而是行内各家推选。 但是因为中选者一般都是行业龙头,其家业自然是父子相承。所以父亲卸任行头后,儿子有极大可能补位。 比如这西市三十六行的行头,至今已经在姜家传了三代,若是日后姜阔再当选,那便是四代了。 “姜小行头。”虞凝霜有成人之美,自然嘴甜跟着叫。 “您真是谦虚了。您目光如炬,识微见远,怎么可能是无名小卒呢?” 听起来是在夸姜阔,可实际上把自己也顺道夸了。 虞凝霜紧接着又是几句吹捧,姜阔也很给面子地吹了回来。 众人看着这两人其乐融融地商业互吹,心思各异。 文四郎已经要维持不住脸上习惯性的微笑了。 就像李牧之是好不容易将谢辉请来赴宴,文四郎身为西市三十六楼之一的掌柜,也是好不容易才将姜阔请来的。 没想到是为他人做嫁衣。 在场的绝大部分是官家子,并非真心与文四郎交好。 追根究底,他们看他,和看虞凝霜是一样的。 第169章 只不过因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东道主,陪他们玩乐,供他们吃喝,所以获得了假装成他们其中一员的资格而已。 如今,眼见这场隐秘的“月饼大战”,文四郎甚至没正式出场就被定了败局,众人也毫不顾忌文四郎的感受,反而捡到了大乐子似的。 他们左一句“文四,你这月饼确实比不上人家的”,右一句“还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哈哈哈”调侃不停。 文四被气到呕血,还得赔笑。 更得很有风度地跟着一起夸虞凝霜—— “虞掌柜如此好手艺,文四从未见过。今日得以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您见过呀。” 虞凝霜忽地笑开。 她生得明艳,自出现在这小阁子里便为之灿然增辉,当然有不少人只顾着看她的脸。 可神奇的是,虞凝霜在介绍那些月饼时,明明也是一直笑着,明明容光更胜,却有一种不可靠近的凛凛冷感。 此时这一笑,她倒是真心实意开心似的,更为摄人心魄。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她又道,“我与您也不是今日才相识。我呢,在这金雀楼做过杂工。只不过后来被辞退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什么,虞掌柜在金雀楼做过杂工?! 还被辞退了?! 谢辉差点跳起,瞪大眼睛盯着虞凝霜。姜阔则挑眉看来,目光若有所思。 虞凝霜笑眯眯的,杀人还要诛心。 “还是您亲自发话辞退的。” 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知道是虞凝霜可以毫不扭捏地袒露这样的“黑历史”更惊人,还是文四郎居然放任这样的高手打杂,最后还把人辞退了更惊人。 “什、什么?” 文四郎则已经惊呆了。 虞凝霜见他的模样,难免好笑。 也是,堂堂掌柜自然不记得一个小小杂工。即使赶走虞凝霜的命令是他亲自下的,他甚至或许也已经不记得。 可虞凝霜记得。 记得被无端驱逐时的不甘,记得被肆意揉搓时的愤怒,记得她当时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堂堂正正地回来。 今日之举,就是她以眼还眼的第一步吧。 眼见文四郎的脸越来越黑,众人起哄得越来越狠,虞凝霜心情舒畅。 目标达成,她便“家中还有要事”为由,翩然离去。 *——*——* “谢统领,我是真的家里有事。您还是回去宴饮,如何?” 面对虞凝霜无奈的劝阻,谢辉挠挠头,不知如何回答。 在他看来,吃过那些月饼,这宴会就算结束了,所以他居然就不顾李牧之挽留,跟着虞凝霜一起出来了。 而虞凝霜确实有事。 早就说好的,阿爹今日去郊外把大舅和大姨两家人接来一起过中秋。 算算时间,现在应都已经到冷饮铺了,她便着急回去相见。 结果谢辉亦步亦趋跟着,虞凝霜也是服了他了,不禁问他“到底为何跟着?” 刚问完,她自己倒是想出一个答案,“是不是月饼没吃够?” 谢辉:“……” 虽然这也是事实,但这么被虞凝霜指出总觉得怪怪的,而且…… 谢辉隐约觉得还有其他理由促使他跟着虞凝霜,想多和她走几步路,多和她说几句话,他也想不明白,只默不作声。 虞凝霜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心想今日扬眉吐气也多亏谢辉带她来,再回报一下也无妨。 她便说起冷饮铺里还剩一些冰皮月饼,只是品相不完美。谢辉若是不嫌弃,自可拿去一些。 谢辉当然不嫌弃,一路跟着虞凝霜回了吉庆坊。 两人行至汴京冷饮铺所在的观方街,隔着好几丈远,便被一个不时左右瞭望中的妇人发现。 那妇人欣喜喊道:“霜娘!霜娘!” 虞凝霜也瞬间快乐起来,挥手回,“大姨!” “哎!” 过五关闯六将般绕过行人和商贩,许宝枝三步并两步来迎,以致差点没刹住闸扑到虞凝霜身上。 她满脸喜色,一把拉住虞凝霜的手将她上下打量,眼仁里都透着笑。 随后,她又好奇且欣慰地看向谢辉,问,“这位就是霜娘的夫君罢?” 第54章 蟹粉面、大舅大姨 谢辉整个人呆立原地, 如同四肢都被精金锁链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而许宝枝那随口一句话,则像一柄巨斧直朝门面劈来,直接把他劈傻了。 他实际上只呆住几瞬, 却觉得思绪已经飞散出去很久。还是周围小贩的吆喝声将他唤醒,拉回这喧杂的街市上。 “虞掌柜!” 一反应过来,谢辉立时扭头,“我、我不打扰你和家人团聚了。先走了!” 说罢,他抬腿就跑。 虞凝霜愣住。 啊,怎就要走? 不是说来拿月饼的吗? 她下意识追了两步,可她哪里能追上谢辉的脚程? 仿佛只一瞬, 对方就兔子似的窜出去老远, 徒留虞凝霜在后面喊“谢统领!” 听到这一声, 许宝枝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第170章 她虽没见过虞凝霜的夫婿, 却知道他姓名家世的,也知道妹夫和妹妹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女婿。 按说, 他们这样人家能得个当官的金龟婿, 那不得敲锣打鼓让全村都知道啊? 可虞全胜回回来收蒲草,都对严铄之事闭口不提, 非得许宝枝左问右问才崩出来几个字。 这就导致许宝枝连自己这个新晋的外甥女婿是高是矮、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那认错了, 也不能怪她嚒。 “不就是认错了嘛, 有啥大不了。白长那么大个头了。” 许宝枝啧啧称奇,“城里的小郎君们脸皮也忒薄。” 这要是她们村里的小郎君,开两句玩笑, 甚至说两句浑话也就过去了。 虞凝霜听得哭笑不得。 她这位大姨和她阿娘的性格完全是反着来的, 一个急, 一个慢;一个泼辣,一个怯弱。 总之, 很多时候虞凝霜都hold不住她大姨。 “好了好了,快进屋去,你们到多久了?家里……” 两人亲亲热热说着话,进了汴京冷饮铺的门。 “阿姐!” “霜姐姐!” 一进铺门,虞凝霜就被四个欢叫的孩子们围住了。其中两个是虞川和虞含雪,另两个是她的表弟表妹。 虞凝霜大舅名许宝树,大姨名许宝枝,加上她阿娘许宝花总共兄妹三人。他们也真像起的名字一样,同气连枝,关系非常亲密融洽。 许宝树丧妻多年,一直没再娶,两个女儿都嫁了出去,便只带了十来岁的小儿子许安过来。 许宝枝则和丈夫钱大兴同来,二人育有一子一女,今次只带了女儿钱珠儿来。 对于儿子钱顺的缺席,许宝枝眉飞色舞地解释。 “你春妮嫂子下个月要生啦!不折腾她了,让他们小两口看家。” “真的?这么快!”虞凝霜跟着高兴,“顺子哥这就要当爹了!” 徐宝枝夫妻乐呵呵点头。 “等娃儿生出来,就让你给起名字。川郎和雪娘的名字,你看你起得多好。” 虞凝霜笑着称“好”。 虞凝霜的名字,是阿爹求人起的。 当时夫妻俩对于刚降生的女儿充满爱意,却苦于没文化给她起个好名字,于是特意去找了算命摊子的老道。 所以,虞凝霜才有了这么一个和贫穷家境格格不入的好听名字。 等后来,虞川和虞含雪降生时,却是虞凝霜给起的名字。 其实,虞凝霜给弟妹起名时,算是受了许家兄妹名字的启发。 川流霜雪,分为水之三貌,合能容纳万象,正应她们手足三人同根同源的永久联系。 而且这些名字正和她们生辰相应。 巧的是,她们三人的生辰都是和节气密不可分—— 虞凝霜生在霜降。 虞川生在东风解冻、百川复苏的立春当日;虞含雪出生那日,则是飘了初雪的小雪时节。 因为觉得实在有趣又有缘,所以虞家这三个孩子过生辰,并非过那固定的日子,而是以节气为生辰。 比如虞凝霜,一年之中,哪天是霜降时节,她就在那一日过生辰。左右也差不出几天的。 但虞凝霜深信这些节气是自己的幸运日,她亦深爱这时节的轮转,天地的信期。 正因如此,虞凝霜才对节气尤其看重,甚至以二十四节气为题制作限定饮品。 念及此,虞凝霜便玩笑道,“最好这孩子也在节气降生,那名字就好起了。” 众人都笑起来。 而虞凝霜一算,再过一月,正是霜降时节,“说不定能和我一天生辰呢。” “那敢情好!” 许宝枝听了,真生出几分期待来。 “和你一天生辰,便和你一样聪明又能干,千般的好,万般的灵。那大姨就心满意足喽!” 钱珠儿也紧跟着母亲的话头道:“等我以后生娃娃,也让霜姐姐给起名。” 许宝枝大笑,“你也不知羞!” “哼,我才不羞。” 钱珠儿刚满十二,从长相到性格都是许宝枝的缩小版,说到这话题也不扭捏。 在钱珠儿看来,霜姐姐实在太厉害了!是她学习的榜样,当然一切要向着她看齐。 钱珠儿并不是第一次进城,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盛大节日进城。 街头巷尾,随处都涌动着欢乐的人群,飘荡着各式各样的鼓乐声、戏曲声和叫卖声, 她还见到有舞龙舞狮的呢!那些鳞甲熠熠生辉,好看得很。 整座城市就是一座繁华的迷宫,每一个街口、每一个拐角都有惊喜等待。 钱珠儿一路进城来,眼睛都要不够用了。 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霜姐姐居然能开起两间铺子! 托鞋履铺的福,钱珠儿家里每月都能多得两、三千文。 而她帮着理蒲草、编蒲履,每月居然也能攒下几个小钱了。阿娘让她自己收好,做她的私房钱。这在以前钱珠儿想都不敢想。 还有就是这间冷饮铺。 耳边是家人们开心的笑谈声,钱珠儿不禁又举目四望,将这处处整洁有序的铺子看了一圈儿。 第171章 方才,忍冬姐姐和晓星姐姐给他们拿来许多糖果、果脯,还有好几样鲜果子,有黄滚滚的硕大秋梨、一串一串紫水晶珠似的葡萄,还有切开后宛如碧玉的绿香瓜…… 更别提锅里炖着的肉和海物了,都是她从未吃过的。 这小小的铺子如今在钱珠儿眼中,就像一座宝库一般。 大概是吃零食打开了胃口,钱珠儿现在很饿,可她只乖巧地等着开饭。虽然那些鲜香的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馋得她都要流口水了。 幸好霜姐姐回来了,好像可以开饭了! 她只见忍冬姐姐和霜姐姐说了几句,而后两人就一起走到了灶边。 而那灶台上,正摆着一大碗拆好的蟹粉。 其中有雪白的蟹肉,有半透明的蟹膏,有明黄色的软黄,还有橙红色的硬黄……它们这样油汪汪地聚成一碗,简直是一副绝景,是任何人但凡看一眼,都觉得人间值得的美好存在。 虞凝霜都不禁先咽了一口口水,才与田忍冬道,“辛苦你和晓星儿了,这蟹子不好拆的。” “这算什么辛苦呀?而且拆这东西还挺有瘾的。什么都不管了,眼里只有那蟹子,不停地拆拆拆。” 田忍冬也就是不知道“解压”这个词,但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将蟹钳、爪、腔里的蟹肉都拆尽,乃至是壳里的丁点油膏都用勺子刮得干干净净,实在是让人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田忍冬又笑道,“只是这东西太金贵,关键是我们拆了也不敢做,还是得你来。” 虞凝霜点点头,挽起袖子开始炒起了蟹粉。 先是足量的油入锅炒出熟香。 因担心田忍冬和谷晓星不知如何处理,虞凝霜没让她们用蟹壳炒出蟹油来。所以此时用的不是蟹油,而是从前熬的葱油。 这样炒出的蟹粉也许鲜味上略逊一筹,但这葱的辛香则是绝不会缺。 当然,那些蟹壳没用上,虞凝霜也不会浪费,她另有妙用。 油中再加姜末去腥提鲜,而后就是重头戏——虞凝霜小心翼翼将那碗宝贵的蟹粉加进去。 她稍一翻炒就是鲜香四溢,煌煌流金。 虞凝霜觉得到了这一步,其实这一份人间绝味就算成了,之后的任何调味、勾芡、装点都可有可无。 热油将螃蟹的味道完全激出,寄居于每一个小小蟹壳中的大海在此刻喷薄浪涌,拍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虞凝霜都觉得自己差点没站稳。 而四个孩子全被这霸道的香气吸引而来。 他们只觉得手里的果子也不香甜了,母亲的怀抱也不舒适了,大人们的谈话也没意思了,一个跟着一个巴到了灶台边。 “阿姐,好香啊!你做的是什么呀!” 虞含雪最矮,拼命垫着脚尖想要看。 往常,她最喜欢给别人介绍自家阿姐做的新奇吃食,可今次这吃食她也没见过。 这是必然的。以前的虞家哪里有闲钱去买二十来只螃蟹,又哪里有那闲工夫将它们细细拆做蟹粉? “阿姐做的是蟹粉面。你们饿啦?炒完这蟹粉很快就好了。” 如今虞凝霜的收入已经可以实现螃蟹自由,又正赶上金秋螃蟹肥美,她就想着让大家吃个过瘾。 本来是想直接蒸熟吃原汁原味的,可想到这对孩子们难度太大,便提早请田忍冬和谷晓星拆了蟹粉。 别说,这么吃,感觉更过瘾了。 蟹粉很快炒好,重回那个大碗之中。经过热油和调料的洗礼,它看起来更加诱人。 虞凝霜又赶紧下了面条。 除了这道蟹粉面要现做,昼食的其他菜肴虞凝霜今日一大早已做好了预制。此时,田忍冬和谷晓星已按她的嘱托做得八.九不离十—— 炖得酥烂的红烧肉,被浓油赤酱变成了一块块闪亮的红玛瑙。 干炸的鳗鲡,趁着这鱼又上市狠狠做了一大盆。 蜜汁烤鸡腿鸡翅,这是特意为了孩子们准备的。 汤则是清爽的冬瓜虾米汤,和上述三道硬菜正相配。若是还不够解腻,还有两道清拌的菜蔬可以爽口。 至于主食方面,蟹粉面过于精细,要想顶饱还得是街角那小摊现烙的玉米面饼子,每个都有两指厚,松软又暗藏嚼劲。 至于有名的腌酢铺子的几样拿手小咸菜、两坛上好的黄酒等方方面面,更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众人七手八脚摆好了桌椅碗筷,只等着虞凝霜端面上桌。 虞凝霜抬头,便见众人全看着她,脸上全是笑意。她虽还没吃上蟹粉面,心中却已然快乐又熨帖。 虞家五口,加上新来这五口,还有谷晓星和田忍冬,这么些人挤在冷饮铺的后厨实在是又挤又乱,虞全胜等几个男丁甚至只能坐于地上的蒲席。 可虞凝霜宁愿参加一百次这样的家宴,也不想再去金碧辉煌的金雀楼小阁子一次。 “来!先趁热吃蟹粉面!” 虞凝霜将刚煮好的面条分盛,一人一碗。 这面条是田忍冬做的,依虞凝霜所要求做得尤其细,至于那理由—— 米白的纤细面条被盖上厚厚一大勺炒蟹粉。一勺好像不太够,虞凝霜抬手又是一勺。 顷刻之间,金黄色的油脂率先晕开,丝丝缕缕渗到面条间隙。 第172章 正因为面条尤其细,所以挂汁便挂得尤其均匀且充足。 那细面被码得整齐,像是一束束生蚕丝线叠起。被蟹粉这样染上金色,则又像是金秋的麦浪,在风中一浪接一浪的涟漪。 钱珠儿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面,好像是在发着光似的。 何止是她没见,满屋的人就没见过这么豪横的面条做法。 这面跟金条打的有什么区别?! 许宝枝颤声问:“霜娘,你这螃蟹花了多少钱啊?” “大姨,你只管吃就行啦。”虞凝霜笑而不答,接着往许宝枝碗里加蟹粉。 “乖乖,我今天可是见识了。花儿啊,”许宝枝端着碗叫着妹妹的小名,“你家闺女可太出息了。这样的东西也是想吃就吃。” 似是从这一碗金灿灿的面里,分明地感受到了小妹家与自己家的不同,许宝枝忽地有些局促,迟迟没有下筷。 而许宝花拍拍她的手臂,宽慰道,“大姐,霜娘说咱们只管吃,咱们吃就是了。莫管那么多。把你们接来过节就是享福的。” 鞋履铺的生意,加之家中越来越宽裕的条件,让许宝花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俭省和畏缩。 她此时说的话也正和虞凝霜心意。 “是啊,我还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呢。你们可不能每吃一样都拖拖拉拉的。”虞凝霜故意板起脸来说道。 这算是她独特的一种撒娇方式,看她长大的长辈们还就吃这一套,当即都笑哈哈。 这些愉快的笑声,把那一丁点将要萌生的隔阂填平,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这碗蟹粉面来。 许宝枝喉头滚动,把面搅匀了,夹了满满一筷头送入口中。 第55章 虞家宴、中秋赐宴 许宝枝被鲜香糊了满嘴。 真的是“糊”。 恰当的炒制让那些蟹膏和蟹黄仍保持着粘润, 毫不客气地就糊在人嘴唇上。 在许宝枝吃过的好东西中,喷香流油的咸鸭蛋黄能排上一号,与这蟹粉的质感和样子都有些像。 但是蟹粉比咸鸭蛋黄还好吃数倍! 弹滑的细面被浸润, 随着它们一同入口的,或是丝丝缕缕的清甜蟹肉,或是黏黏糊糊的浓郁蟹膏,或者是她最喜欢的,那有着颗粒感的橙红蟹黄。 浓厚的蟹粉似是把许宝枝其他感官都封住了,天地之间都只剩下手中的这碗面,甚至都没听到虞凝霜在说话。 “这回买的是海蟹, 下回我买些河蟹。趁着鲜肥咱们赶紧多吃几顿, 你们想怎么吃?” “别买了霜娘。吃这一顿就够了。” 说话的是许宝树。 他向来较为沉默, 不苟言笑, 但对虞凝霜的宠爱是真心实意的。担心虞凝霜破费,他这便忙拦着。 “不过是吃几顿饭, 大舅就怕把我吃穷了?” “再说了, 这是家宴,也是我的答谢宴。你和大姨两家帮了鞋履铺许多, 霜娘我都记得呢。” 虞凝霜这话出自肺腑。 许宝树和许宝枝两家在南郊将蒲草供应环节做得井井有条, 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有了这样稳定优秀的原料保证,鞋履铺的生意才越来越好。 而且,虞凝霜有心和他们商量将鞋履铺做大做强的下一步转型, 于是便要多留他们几日。 虞家住不下这些人, 她连客舍都给他们定好了, 还细心地制定了游览汴京的攻略,正与他们说着哪里有中秋大集、哪个寺庙办祈福法事、哪个勾栏的杂耍艺人最值得看云云……言说若是想去, 就由虞全胜带他们一起去。 许宝树向来是说不过虞凝霜的,只能一边感念这外甥女的贴心懂事,一边答应。 “行,都听霜娘的。” 一道接着一道好菜,众人吃得尽兴。 眼瞧着埋头苦吃的几个孩子,虞凝霜好意提醒,“等下还有月饼和饮子,你们可留点儿肚子。” 月饼! 许安立时抬头。 他最喜欢吃月饼了,或者说,他最喜欢甜食。 今年家里挣了钱,给他买了一大盒月饼,有红豆馅儿和花生馅儿的。他当成宝贝一般,每天吃一块。 此时,他不禁好奇地问,“霜姐姐,是什么馅儿的月饼啊?” *——*——* “绿茶绿豆,真是好搭配,吃起来就清爽。我也去过宫里几次曲宴,竟没有一样比你这月饼做得好。” 楚雁君咽下最后一口冰皮月饼,毫不掩饰对虞凝霜的夸奖。 虞凝霜见她喜欢,心中十分欣慰,跟着温声陪话。 同时她也难免想,连胃口不佳的楚雁君都每种口味吃了一整块,也就不怪昨日那几个孩子吃得停不下来。 不止虞家许家的那几个孩子,此时的严澄也是一样。 他第一次吃到阿嫂做的这么好吃的冰皮月饼,吃得眼睛都亮了起来。虽默不作声在一边坐着,那小嘴却是吧唧得飞快,宋嬷嬷一个没看住,严澄已经吃了五、六块。 “福寿郎,可不能再吃了。” 宋嬷嬷赶紧劝,严澄的别扭劲儿却上来。 他死死抱着那食盒,喉中发出小兽护食一样的警告声,眼瞧着就要闹起来—— 还是虞凝霜救场。 她拉过严澄,耐心给他讲那白芸豆做的皮吃多了不好消化,又说若是都吃完了阿兄就没得吃了,好说歹说,才劝得严澄收了手。 第173章 看着那几乎被扫荡一空的食盒,虞凝霜很不厚道地想,幸好没给谢辉拿走,要不然都不够吃。 可她也理解严澄的贪嘴,更从小家伙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点控诉的意思。 多日来相处的默契,甚至让虞凝霜猜中了严澄所想。 “可是怪阿嫂没和你一起做这月饼?” 严澄咬着唇,点点头。 之前虞凝霜设计各种新品,比如那凉粉和冰碗子,总是和他一起测评的。在后厨里调整每一样调料的用量、每一样食材的摆盘,是严澄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 结果这一次,虞凝霜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好吃的月饼! 虞凝霜被逗笑,心想她也是别无他法。毕竟是灵感忽至,一天之内做好这月饼,没时间带着严澄。 虞凝霜这般好言好语解释一番,又说还剩一款冬季月饼,可以和他一起构思。 严澄顿时气消了一半,就听虞凝霜又道,“而且,阿嫂还需要你帮我画一套花糕模子纹样呢,好不好?” 这次时间紧迫,虞凝霜没有另做模具,而是用了常见的花糕模子,做的是海棠花型。 成品的颜值当然还是过得去的,但无功无过,完全可以更好。 尤其不该浪费的是,冰皮月饼那可以做到极致花里胡哨的特性。 所以虞凝霜准备打一套好看的花模。 这时候,严澄的丹青技艺就用上了。 果然,严澄听了这话,立时瞪大了眼睛。 他此时虽然无甚表情,但谁都能看出严澄如同欢乐的幼犬一样蹭到虞凝霜身边,伸手攥住她的衣袖,仿佛是这就等不及要去画画似的。 楚雁君和李嬷嬷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得相视一笑,心中欣悦难以言表。 男女七岁不同席,严澄已经十岁了,在世人眼中虞凝霜也只比他大八岁而已。若是一般叔嫂间,这样举动似是不妥。 可严澄心智晚熟,虞凝霜更不在乎这些,两人在严府众人的默默守护中,竟真的如亲姐弟一般相处。 虞凝霜摸摸严澄的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需征得楚雁君的同意。原来是她明日想带严澄出门,去找家里的孩子们玩耍。 之前严澄去见了虞凝霜一双弟妹,小家伙们相处愉快。 昨日小雪儿还特意问“福寿郎哥哥怎么样了?现在能说话了吗?”,可见是非常惦记这个玩伴的。 同辈之间的接触,对于缓解严澄的病情效果是最好的。 尤其是有了的成功经验后,虞凝霜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听说了上回严澄去冷饮铺玩耍一事的楚雁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然不会拒绝。 但她却是此时才知虞凝霜的姨舅到来,当即又惊诧又张皇地表示,“霜娘,你怎么不早说?你家长辈来了,合该清和前去拜见才是。” 虞凝霜只温柔地笑,说夫君公务繁忙,不愿打扰他;又说家里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民,也怕他们不自在。 楚雁君仍觉太过失礼,又说那便劳烦众人来严府相见即可。 虞凝霜当然不想家人和严府有不必要的牵扯,面对楚雁君这个说法,虞凝霜也有应对。 她给楚雁君掖了被角,道,“您吃了宁国夫人的药,这才刚见好转,怎敢来搅扰您?” 明明虞凝霜所说,全都合情合理,贤惠又贴心。可楚雁君听着,总觉得好像哪里奇怪似的。 她这个儿媳妇,方方面面好得没处挑理。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让楚雁君觉得自己其实离她很远,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楚雁君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强求,答应了虞凝霜带严澄出去之事,又道,“能多出去走动走动总是好的,比待在这冷清清的宅院里强百倍。” 听了这话,虞凝霜垂了垂眉眼,为她难过起来。 今日是八月十五,佳节正日。 严府人丁单薄,满府病弱,对于各种节日向来没有太多热情,不会如其他官宦人家摆筵席、筑戏台那样欢庆。 但今年府中添了新妇,楚雁君心里高兴,特意嘱咐要好好置办,多多采买。 严府便在众人装扮下焕然一新,台榭满结彩络,屋檐高挂华灯,就连仆妇们都额外多发一套新衣。 可就算这门面再漂亮,还是掩不住府上的冷清。 这样家家户户团聚的日子,居然只有虞凝霜陪着楚雁君和严澄。 因朝廷赐宴,百官赴宴,严铄今日不在府上。 据说这宴席步骤繁多,时间拖得很长,人总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此时,虞凝霜才刚陪着楚雁君和严澄拜完家祠,连辰时都没到,他们岂不是要等严铄一整天? 虞凝霜同情楚雁君和严澄,不禁埋怨一句,“这宴席夫君就非去不可吗?” 楚雁君被她逗笑,解释道,“无故缺席要遭弹劾的,就连你因病缺席,宫里都会派御医来辨真假。” “这么严格? 比虞凝霜想得还有严格。 赐宴不去必被弹劾,若是去了,可能被弹劾的罪名还更多了。 不喝酒是不敬天恩,喝多了则是酒后失仪;声音稍大些就是言笑喧哗,多走动几步则是座次逾越……甚至连身上的玉佩等装饰不小心掉落,都会被冠上个“仪表不整”的罪名。 第174章 “你知道,清和那性子……本是不喜欢宴饮之事的。他也不愿去,只是不得不去。” 楚雁君叹一口气,“而且对他这样的低阶官员来说,这样的宴席,规矩多过玩乐,哪里能真的吃喝呀?等到晚上又要饿着肚子回来了。” 毫无疑问,中秋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但是“中秋赐宴”夹杂在无数其他盛宴中,其实不算重要。 本朝宴饮盛行,最盛大的宴席是官家生辰的圣节大宴、正月祭祖后的饮福宴,以及供君臣宴乐的春秋大宴。 中秋宴因和秋季大宴撞期,所以向来一切从简,甚至有好几位帝王是不办中秋宴的。 而宴席规模越小,低阶官员越遭罪。 品级超然的高官们,当然还是和天子同殿。之后层层往下,有在外殿的,有在辅殿的,有在廊下的…… 廊下的低阶官员,桌上菜品都没几样。 见楚雁君愁绪万千,虞凝霜心一软,便道,“母亲放心,我给夫君留了饭的。” 第56章 设计者、他的乳名 严澄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怕见人, 但是在母亲房里待久了,仍是不免焦躁起来,迫切想要回到自己的领地。 宋嬷嬷便带他回西厢去, 只剩虞凝霜和楚雁君婆媳。 虞凝霜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心中怜惜,便与楚雁君保证。 “母亲您放心,儿媳明日带福安郎出——” 叫错了严澄乳名,虞凝霜顿了顿,莞尔自嘲。 “我娘家小表弟大名许安,乳名便做‘福安郎’, 和‘福寿郎’实有些像, 儿媳一时叫错了, 母亲勿怪。” “这有什么。” 楚雁君笑着摇头, “为人父母,自然指望子女福寿安康, 这些字最是常用的, 叫混了最是正常。真要说起来,清和的乳名却特别一些, 是他爹亲自起的。” 话都赶到这儿了, 不问就不礼貌了。 虞凝霜便如任何一个含羞带怯、向婆母打探夫君儿时趣事的新妇一般, 娇娇问道。 “母亲,那夫君的乳名是什么呀?” “山水郎。” 虞凝霜一怔。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这是个别致的乳名, 可是怎么看, 都怎么—— “与他不太搭是不是?”楚雁君看出虞凝霜的惊讶, 笑着点破。 虞凝霜只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不羁于尘世,纵情于山水, 这份潇洒和疏狂,她无法和严铄联系在一起。 那首词后面,可还接着“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 然而事实上,严铄每日兢兢业业上值,是侯王治下,最规行矩步的那一个人。 他并不是清都的山水郎。 “其实,清和是有情于山水的。我和他爹常说,人如其名,他倒是真像起的那乳名一样,从小就爱看各种游记、地理志和水经。你且去看他书房里,还不是这些书最多?” 虞凝霜越来越惊异的表情中,楚雁君还在继续讲述。 “他也如我一样,喜爱摆弄些花草。你瞧这院子,树木花草,亭台造景,不都被他布设得很好?” 这一回,虞凝霜是真的被惊到半晌才找回声音。 “这院子……是夫君布设的?” “是啊。”楚雁君露出追忆的神情。 “是我刚生下福寿郎那会儿,父子俩偏要将这院子翻新以为庆祝,清和便拟了图样。这院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簇花草,乃至每一片瓦当和台阶上的纹饰都是他定的。对了,垂花厅那边,大半的树还是他亲手移种的,嫌弃他爹排得不好看呢。” “那时清和也不比现在的福寿郎大几岁。” “陆陆续续的,各处修了两年才完全修好。” …… 从楚雁君房里出来的时候,虞凝霜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一阵草木清芬随风拂到脸颊,虞凝霜左右环顾,才真正意识到——她一直如此喜爱的严府园景,居然出自严铄之手。 她无法想象严铄亲自挑选花苗、或是挽着裤腿植树的模样。 可这居然是事实。 今日冷饮铺闭店,虞凝霜又不像寻常人家长媳要操持节庆,未到午时,她就无事可做,只等着吃饭了。 虞凝霜索性独自在严府中漫步。 知道严铄是这一花一景的设计者之后,虞凝霜观赏的心境着实有了改变。 楚雁君屋前成片的萱草和高大的椿树,这是在祈求父母的健康长寿; 严澄屋门槛上雕出细致的麒麟纹,对弟弟降生感到的喜悦盈然于目; 还有垂花厅附近精心挑选的树木,随处可见的绚烂的花草丛…… 最后虞凝霜回到东厢房,抬头见门口那棵可挂月的苍松,和无数窸窸窣窣迎风的修竹。 说来也奇怪,她在这府里转一圈儿增加的对严铄的了解,比她这两个月和他相处交谈时增加的还多。 园圃之中,可见文心。 一座园林是主人胸中沟壑的浓缩,是主人梦中山水的具现。 虞凝霜简直有一种……她正在严铄心里散步的感觉。 有那样一个活泼乳名的严铄,能造出这样丰富园林的严铄,此时却在那枯燥无味的宴席上,喝一口酒、吃一口菜都要按着礼官的唱和而行。 第175章 虞凝霜认识他时,他就是巡检使。此后,每日见他按部就班履行职责,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可是今日,虞凝霜第一次开始思考严铄和他这官职之间的联系,开始思考这官职对严铄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 十五中秋夜,市井上的笙竽之声,比皇宫中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连天上圆月的辉光都逊色几分。 礼德门外,来接各位大人们回家的宝马香车则堵得水泄不通,常要数辆并列,竞道而驰。 严铄这样步行回去的,倒成了第一波离了禁宫的人。 他没带陈小豆,独自赴宴,此时便独自回府。 繁华的街市如同一条光龙追逐着他,让严铄不由自主想要逃离。 他加快脚步回到严府,在门房守夜的牛满子被他的归来惊醒。 “阿郎,您回来啦。” 牛满子忙驱散瞌睡虫,要起身给严铄打灯笼引路。 严铄却拒绝了对方的同行,只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 于是牛满子揉着惺忪睡眼,呆呆看着自家阿郎穿着的深绿公服,被灯笼映出深深浅浅的斑驳光晕。 灯影悠悠,随着他的脚步摇曳不定,让他如一棵皎皎玉树乘风独自往院落深处而去。 仿佛那些幽密的葱茏之处,才是他的归处。 严铄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走到寂然无人的垂花厅。 此处也并非全然的寂静,因为街上的喧闹鼓乐声仍遥遥入耳。 想来,今夜整座汴京城,必然是连宵通晓的嬉乐。 而那些欢快的声音如同从云端传来,与严铄相隔万里。 他轻轻抚上那棵绿意将脱的枫树。 这棵枫树是他最喜欢的。 当时父亲想选一棵树形秀美端正的,他却一眼挑中这一棵张牙舞爪的,好似每一根枝杈都有自己的生命,而且生机勃勃,直指天际。 父亲拗不过他,便陪他一同植下这一棵。 自父亲去世后,严铄就再没修剪过它。 十多年过去,枫树已长得越加肆意繁茂。 越人常说老枫能通灵,是因其年深日久,树上赘瘤滋长,竟渐渐肖似人形,以“枫人”称之(1)。 这一棵还不算老枫,必然也没有那些长在山岭间的枫树有灵气。 可严铄感受着那树皮,总觉得它就像当年父亲的手,粗糙而温厚,手把手教自己将其植下。 再一次的,在这个瞬间,严铄相信它真的有通灵之能。 一路默默走回东厢,唯有草木轻抚过他的衣摆,刚到内室门口,却听得清越的一声抱怨。 “真的好晚啊。” 严铄一愣,迈步进屋,只见虞凝霜正斜靠在榻间。 室内只点了一豆温橙的烛光,映得她半坠的发髻像是镶了霞光的云。 她没看严铄,而是一手支颊,一手执册,似在强打精神核账。 “每回都是这么晚吗?那下回我可不等了。” 口中虽在抱怨,指尖却往小案轻轻一指。 “母亲担心你饿肚子,喏,给你留饭了。” 母亲怜子,永远令人动容。 为了楚雁君不忧心伤心,虞凝霜便做了这好人好事。 余光察觉严铄未动,虞凝霜打个哈欠朝他看去,而后定住了视线。 生在这男女老幼都爱簪花臭美的时代,她本来自己以为对男子簪花习以为常了。 今日见严铄这打扮才知并非如此。 适逢佳节,圣上给百官赐花是常例。 “赐花不簪”也是罪,严铄自然一路戴着回来了。 那一朵茶花如今就静静开在他纱帽畔。 据说今上赐花的习惯与前人不尽相同。 他不喜牡丹、芍药那样雍容之花,而独爱山茶愈开愈盛,且具松柏凌寒之骨,所以一般赏赐茶花。 茶花种类、颜色繁多,由深至浅,无一不备。其中那些浓烈的朱红正色,自然赐给了也着朱袍的大人们。 而严铄簪的,是一朵如美人面的浅粉色。 虞凝霜早觉得他皮肤白皙,眉目昳丽,如今被这朵花一衬…… 好怪,再看一眼。 怪好看的。 “多谢。” 严铄突然这一声,吓了虞凝霜一跳。 做贼心虚的她还以为严铄听见了她的心声。 其实严铄指的是留饭之事。 “还好,不客气。”虞凝霜回,掩饰自己方才的举动一样,特意去问那朵花。 “簪的是生花吗?我还以为赐的一般是绢花呀纸花的。” 严铄没想到她问这个,边往小案边走边回。 “是生花。官家偏爱赐生花。” “簪了好几个时辰了罢?看起来还挺新鲜的。” “花茎切后立时以火炙烤,再以和了蜜的蜡封住切面,就可保花叶鲜亮。而且山茶坚韧,耐得住摆弄。” 虞凝霜闻言,低声自语,“还真挺懂的。” 严铄没听见她这一句,只因全部心神都聚集在那双层食盒上。 他小心掀开,发现是一层装了一个保温注碗。 有趣的是,两个注碗一冷一热。 第176章 他先打开那个冷的,看到里面一黄一绿,两块莹润的小点。 “这是我虎口夺食,从你弟弟嘴下夺来的,不用谢。” 虞凝霜懒洋洋玩笑道,“这个凉。先吃热的。” 严铄依言打开热的那一个注碗。 第57章 海鲜粥、宴席菜品 糯糯的米粒将散而未散, 浸在白练一般的米糊里。橙红的蟹壳在其中沉浮,骄傲地展示着利刃般锋利的边缘。连皮带肉的饱满大虾,则是悄悄冒了个头。 呈现在严铄眼前的, 就是这样一碗咸鲜海味。 “海鲜粥。” 虞凝霜道:“这时喝点粥正好,免得积食。” 所以她才只准备了一碗粥,并两块冰皮月饼。 严铄垂着头轻轻搅动海鲜粥,细润的水汽薄薄升起。 虞凝霜看不清严铄神色,只能看见那朵山茶花被水汽缠绕得越发妍丽,如在雾中,将要再一次绽放。 虞凝霜看着他一勺海鲜粥入口, 然后长叹一声, 紧接着吃下第二口。 虞凝霜勾唇一笑, 复低头, 核起了账。 严铄也许会说自己在饮食上并无偏好,问府中仆妇、乃至是蔡厨娘也问不出来, 但是虞凝霜通过自己的观察早看出他喜欢海鲜。 她也知道这碗粥有多好吃, 知道严铄一定会喜欢的。 粥熬得恰到好处,质地软糯, 仿佛直接在舌尖上轻轻融化。 没融化的, 是那切得纤细如发的姜丝。 好似还有切得极碎的蔬菜。若是讲究些, 便该用冬菜,是南方用叶菜腌渍的调味小菜。 但是虞凝霜不会腌,只能使用了她绝赞贮藏中的大白菜。 反正大白菜是万能的。 那大白菜极壮, 白菜帮邦邦硬, 结实得像玉石一样, 只取一叶切碎就够。 浅碧色的白菜碎煮熟之后变得透明,夹杂在米中几乎看不出来, 却为整道海鲜粥增添了清甜的滋味和水润的口感。 严铄还未舀到虾蟹,此时勺中的这一口白粥,看起来平平无奇。 可实际上,却是数种精华凝结而成。 终于,严铄舀起一只大虾。 红润的大虾是连壳煮的,壳上裹着晶莹的米糊。严铄直接将它拿起。 如今的他好像没什么心里负担就可以直接上手,而不再拘泥于端正的进食姿态。 严铄慢慢剥起了虾。 虾虽是连壳煮的,但是去了头、开了背、取了虾线。顺着爆开花的背壳就可以轻易剥开,完整褪去这套粉透的纱衣。 粉白相间饱满的虾仁立时显现真容。 连壳生煮能最大限度保证虾的鲜味,以及弹牙的质感。 所以此时,这只虾简直要在严铄口中活过来似的蹦跳。 它将大海的鲜味完美融入了这碗温暖的粥中。 父母皆是闽地生人,常常与严铄讲那里的渔船和大海,果树和茶山。 可严铄自出生起就在这汴京。他年岁小时,父母不欲以长途奔波折腾他,加之父亲公务繁忙,便总想着再过一年、再过一年再回乡探亲。 后来严铄年岁渐长,父亲却已经…… 从此严铄就成了这被困在京师的京巡检使。 莫说是闽地,他就连临近的府道都没去过。 而这种困境不仅仅是身体上的。 父母尚有故乡的山水可供追忆,也有被那片山水塑造的习惯和偏好。 可严铄从小见的,就是整齐一致的京城街道,从小吃的,则是五湖四海的各色菜肴。 他的心魂走不远,总是悬在这京城上空,在离自己肉身不远的地方,平静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 没有偏爱,没有渴望,没有真正去喜欢某样事物的热情。 但是今日,吃着这碗海鲜粥,严铄忽然发现,自己确实是喜欢海鲜的。 “多谢,让你费心了。” 虞凝霜惊讶于严铄的坦诚,骤然抬头。 “好说好说。” 她不抢功,只道,“主意是我的,又提点了几句烹饪之法而已。熬粥的却是白婶子。” 严铄点点头,“很好吃。” “真的?”虞凝霜乍然笑开,“比你在赐宴上吃的还好吃吗?” 看着这双因为好奇心和胜负欲而闪闪发亮的眼睛,严铄不禁回,“比我在赐宴上吃的还好吃。” 无论是轻缓的声音,还是这一字不差耐心回答的方式,都透露出一点哄人的意思,莫名的缱绻。 但虞凝霜没在意,反而来了兴趣,直问严铄在那赐宴上吃了什么。 严铄:“菜肴是次要的,主要是赐酒。共赐七盏酒。” 每盏之间还要有祝词和雅乐,凡事都要遵循礼法。 主殿里是每盏酒配两品菜肴,共计十四品。 由此可见这中秋赐宴,确实规模不大,一般来讲稍隆重些的宴会都要赐酒七盏以上的。 不管怎么说,严铄这样在廊下的低阶官员向来待遇堪忧。他们总共所得只有五品菜肴,而且送上来时因为耗时太长,几乎全凉了。 “有一品是鳜鱼假蛤蜊。” “这菜凉了不就腥了吗?” “是有一些腥。” “肉菜有什么啊?” 第177章 “花炊鹌子和鸳鸯炸肚。” “再就没啦?” “嗯,再就是一道三脆羹和一道血粉羹。” 一顿问答下来,本来对皇家赐宴还抱有美好幻想的虞凝霜彻底失望。 太抠门了。 既然宴请,那就让人吃饱吃好啊。 虽然严铄说的这几品菜肴用料比较考究,做法比较花哨——比如用了时人推崇的鹌子;而那“鳜鱼假蛤蜊”则是指将鳜鱼切块爆炒,以此模仿更稀罕的蛤蜊,是一道经典假菜…… 可说到底,都有假把式之嫌。 菜品之间的搭配也不和谐,真的就像是从完整的宴席上断章取义截的一段。 不是虞凝霜吹牛,而是这宴席真的还没有她给虞许两家张罗的家宴实在。 可见虞凝霜是虞凝霜,而官家是官家。 后者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客的主人,他只是一位威严的帝王。 那也不算一场真的宴席,而是精心设计的一场展示、一场规训。 虞凝霜啧啧摇头,看着埋头喝粥的严铄,心说都不容易啊。 居然有些后悔只给他留一碗粥了。 但虞凝霜也没办法,谁让这粥一开锅,由于实在太香,马上就被她和谷晓星几乎全吃了呢? 她们还是就着咸鸭蛋吃的,简直双倍快乐。 流油的咸鸭蛋黄扔到粥里,被滚烫的粥溶了边缘,可以轻易抿碎。那沙沙的质感就像是在给嘴唇做磨砂按摩,然后乘着绵软的粥一起被送下。 吃完了蛋黄,再把咸蛋白用筷子搅碎撒到粥上,鲜美的粥中便有了无数可借咸味的小嫩块。 虞凝霜吃完两大碗之后决定,要将这海鲜粥作为常驻食谱,隔三差五就做来。 毕竟这海鲜粥若说简单,就真算很简单,取一小砂锅,加了米、干贝、虾和蟹就能做。 当然,要说麻烦也麻烦,其中门道也很多。 比如米和干贝是要提前泡好的,尤其是那干贝,没泡开则硬,泡过了则絮囊囊的,味道也丢失了; 虾是刷洗得干干净净,去了须子和爪的,虾头则统一先炒出油、压出黄,如此才能把味最浓郁鲜香的虾黄,通通煮到粥里; 还有那蟹……蟹倒是省事一些,其实不是真的蟹子,而是虞凝霜让田忍冬留下的蟹壳。 田忍冬和谷晓星拆蟹时,因不熟练,自然残留了不少蟹肉蟹黄,虞凝霜挑了几个大的入砂锅一起煮,这粥就带了鲜甜的蟹味。 所以严格来讲,这粥里其实没有放螃蟹,只有蟹壳。但那几个蟹壳已带来足够的鲜美汁液。它们与米粒相互渗透,完成了浓郁海味与清新米香的完美结合。 说起这蟹壳,虞凝霜还有用处。 这几只螃蟹遇到她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总之被压榨着,实现了蟹生的全部价值。 “蟹壳别丢。”她嘱咐严铄,“我留着磨碎了做肥料。” 严铄愣住,“做肥料?” 虞凝霜点点头,蟹壳可是天然的优质磷肥。然而……这话与严铄自然说不明白。 虞凝霜只能推说是在某本书上随意一瞥,看到过这说法。至于具体什么书,她当然忘记了。 谁知严铄居然不依不饶。 “一定要用熟蟹壳?” “适做花肥还是农肥?” “不会烧根?” “你要用在何处?在府上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虞凝霜招架不住。深感头大的同时,却又觉得严铄这样很有趣。 和方才无波无澜讲述赐宴时,他的状态明显不同。 还真的是个喜欢花草山水的人啊…… 可惜,虞凝霜无法与他多说,只能糊弄几句,又赶紧转移了话题。 “明日你还休沐,是不是?白天我带福寿郎出去玩,晚上我想办个中秋家宴。你看如何?虽中秋过了,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也不差这一天。” 严铄倒是没有反对,却担心明日就办,时间上来不及准备。 虞凝霜很有把握,“来得及。” 虽说是“家宴”,但虞凝霜沿袭严府的优良传统,并不准备大操大办。 菜品数量较往常不会太多,毕竟总共就那么几张嘴,做多了也是浪费。 只是每一道,她都做成精品便是了。 虞凝霜这样说了,严铄也觉得十分有理,只道,“凭你安排。” 他以为自己此言,是信任和示好的表示,没想到虞凝霜气得瞪他一眼。 “就全是我的活儿?严大人就等着吃了?” 严铄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就听虞凝霜又说。 “你也别闲着。有个任务交给你……” 第58章 办家宴、一对大鹅 “福寿郎哥哥, 这个送给你。” 虞含雪说着,将一个鬼脸傀儡娃娃递给严澄。 这是阿娘刚给她买的。 她顺道还送出了自己的祝福,“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已经会说话了呀!不过呢, 不会说话也没什么。” 依依不舍地拨弄一下那傀儡娃娃,虞含雪很真诚地总结。 “只要像这个小傀儡似的,胳膊腿儿都还能动,就已经挺好啦!” 虞凝霜在一旁听得扶额笑出来。 自家妹妹真是个聊天鬼才。 第178章 这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就是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偏偏那张抹了蜜的小嘴还一刻不停地继续,“而且福寿郎哥哥你长得和这娃娃一样好看!” 夸完严澄,紧接着虞含雪就无情又无辜地出卖了姐姐。 “阿姐说的, 郎君们长得好看就够了!要是长得好看, 还不会说话——” “快回家去罢!我的小姑奶奶!” 虞凝霜赶紧把妹妹的嘴捂住, 然后将这小萝卜丁从地上拔起, 塞到阿爹怀里,动作一气呵成。 大人们都哄笑起来。 虞凝霜则是如释重负。 她知道自己及时阻止了虞含雪说出那一句“要是长得好看, 还不会说话就更好了”。 这话可不兴在这情况下说啊! 这不是往可怜的福寿郎心上扎吗? 虞凝霜这句话的本意, 是绝大部分男人长了嘴也不会好好说话,还不如闭上嘴当个漂亮的花瓶, 就比如严铄那样的…… 等一下, 她为什么会想到严铄啊?! 人潮往来的瓦舍外, 虞凝霜彻底陷入了混乱。 加上她陪玩陪游大半天,现在真是身心俱疲。 酷刑终于结束了。 他们可是带了五个孩子出来游玩!五个孩子啊! 哪一个不是家里人的心头肉? 虞家许家全员出动,严府两位嬷嬷左右护法, 一大队人马共同行动。 虞凝霜都恨不得做个导游小旗子拿着。 这一上午的时间, 他们逛了好十来家店铺和一个集市, 在酒楼里吃了昼食,最后来这瓦舍看了一场蹴鞠表演、两场傀儡戏。 虞凝霜累到灵魂出窍, 一看小家伙们居然都还精力充沛?! 这便赶紧打住行程。她陪不起了,她还要回严府准备夕食家宴呢。 多一步都不想走,虞凝霜只目送着阿爹阿娘大舅大姨带着孩子们走上回客舍的路。 她也可以带着严澄回严府了。 虞凝霜一转头,就见严澄眸色复杂地盯着那个丑到爆的傀儡娃娃。 她默默上前,拍拍严澄肩膀,“我懂。” 小雪儿!虞凝霜在心里吐槽,关键你送的这傀儡一点儿也不好看啊! 那面容不是很诡异吗? 虞凝霜常觉得很多娃娃丑到反人类,多看一眼就做噩梦。 可拦不住什么样的娃娃都会有孩子喜欢。 很明显,自家妹妹更是天赋异禀,一眼相中了这个最丑的。 ……还说严澄和它一样好看。 拥有超然审美的丹青小圣手严澄,估计现在整个世界观都要崩塌了。 叔嫂俩对视一眼,表情都是一言难尽。 半晌,严澄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 他捋了捋傀儡秃头上唯一那一撮毛儿,又皱着眉头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把它揣怀里了。 而后他朝虞凝霜伸出一只手,朝宋嬷嬷伸出一只手,三人牵着一起走…… *——*——* 行至垂花厅,严澄便惊奇地发现阿兄正在那儿,而不像平日这时分,只关在自己书房中。 再走近,又见本用来摆饭菜的大桌,正被各种花材和花器铺满。 严澄凑上去,钻到严铄宽大的袖子底下,仰头好奇地看着他。 严铄被弟弟澄明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轻咳一声开始解释。 “你阿嫂叫我插个堂花,等家宴时候摆上。” 虞凝霜在一边点头,很为自己这主意骄傲的样子。 “家宴一切从简,但是该有的必须要有,而且要简而精。” 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 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1) 时人爱花,连山野小铺都用鲜花装饰,她们吃一顿正经的家宴,怎么能无花来赏? 自从楚雁君口中得知严铄也颇通花艺,虞凝霜就给他下达了这个任务。 估计是今天拍严澄肩膀拍习惯了,虞凝霜上去就垫着脚拍了严铄两下,郑重嘱咐。 “夫君,你插好看一点啊。” 她吐槽自己小妹是聊天鬼才,却未觉自己很多时候……说话也很炸裂。 只不过,不识风月的严铄也没察觉就是了。 然而,不识风月,风月却自顾自撩人。 被虞凝霜拍到那侧肩膀似是泛起了热气,将同侧的耳垂都蒸红了。 虞凝霜倒是没注意到这变化。 她其实比严澄还好奇,看看小巧的花剪,摸摸那一排材质各异的花器,比划比划刚摘下的木槿花……不亦乐乎玩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正事。 她问严澄:“我现在要去后厨做饭,你跟我过去还是留在这儿帮你阿兄?” 严澄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抛弃了严铄。 虞凝霜幸灾乐祸地笑出来。 她今日被妹妹卖了,他严铄也没从弟弟这儿得好。 真是一群来讨债的小家伙啊。 虞凝霜心情很好地朝严铄飞了个揶揄的笑容,转身便牵着严澄走了。 严铄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淡淡笑了笑。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头看向手中所执木芙蓉花枝,深吸气稳住了心神。 第179章 那自虞凝霜出现就失了准头的手——这一次,终于没有剪歪。 *——*——* “娘子小心!” 别看李嬷嬷胖乎乎的,走位却灵活,边喊边往虞凝霜身前一挡,挡住了那大鹅扇起的风暴攻击。 “多谢嬷嬷,无事。它又出不来。” 虞凝霜走近两步,笑着看那一对在笼子中扑腾的大鹅。 想要完成今日的家宴,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要做。 虞凝霜正和李嬷嬷身处后罩房和府墙之间。这是府中最杂乱的隐秘地界。 此处有一方小菜园种些葱、菠菜之类的家常绿叶菜,却向来是不养殖动物的。 现在之所以更加杂乱,全是因为这一对大鹅。 这可不是一般的鹅,而是虞凝霜和严铄婚仪中的聘礼之一。 照理说,男方聘礼应送一对大雁来,以喻夫妻琴瑟和鸣,如大雁般相知相伴。 但是严府因避讳楚雁君之名,不能送雁,于是当时送了一对大鹅来。 这鹅实在是一对好鹅,白羽簇亮,曲项修长,总是昂首挺胸大模大样。 连不会相鹅的虞凝霜看了都说好,王羲之看了估计都走不动道。 虞凝霜那时十分开心,想着当然还是鹅好。鹅实惠,大雁要了能有什么用? 更兼她和严铄也不是真夫妻,何须用到那忠贞之鸟? 许宝花却有些微词,虞凝霜曾听她和虞全胜抱怨。 “咱们自是知道那是为了避讳长者,可游街时看热闹的人不知啊。岂不是让他们觉得夫家轻慢我女?” 许宝花不常在外走动,便不知城中风尚,加之没什么文化,所以才有这杞人忧天。 其实,鹅因器宇轩昂,被看做雅禽,价值也不菲,绝算不上轻慢。 虞凝霜倒是知道时人爱鹅,她只是不知道作为聘礼的鹅是要好生养着,成亲之日再带着它们风风光光游街,扎着红绸一起回严家门的! 当时的她,只能非常失望地放下了左手的铁锅、右手的菜刀,将鹅笼好。 估计就是因为被虞凝霜那样磨刀霍霍过,从此之后,这一对鹅每次见她都如见了仇敌,扑闪着翅膀在笼里无能狂怒,嘎嘎叫唤。 其实这对鹅的处境很尴尬。 若是以雁为聘礼,婚仪之后便会放归,任他们自由相伴,翱翔天际。 可这大鹅又不会飞,特意放了也只会被人捉去吃掉,实在是不太吉利……严府只能一直这么养着。 如今,这对大鹅已经在严府养了近两个月了,贴足了秋膘,正是最肥美的时刻。 虞凝霜也就想了一个非常吉利的主意——那就是肥鹅不流外人田,她们自己吃掉就好了啊! 她指了指那只对她最凶的公鹅,锱铢必较地报复。 “抓那只公的,就要那只公的!” “好嘞娘子!” 仆妇几人合力,扑腾了半天才捉住那公鹅,武三娘还被狠狠拧了一口见了血。气得她骂骂咧咧,亲自帮着蔡厨娘宰了这大鹅。 随后又是褪毛又是清洗,费了好一番功夫。新鲜又干净,斩好的鹅肉被送到了虞凝霜面前。 其中最抓人眼球的,就是那白到晃眼的鹅板油。 这么好的东西,虞凝霜当然不能浪费,她准备熬炼鹅油。 鹅油是十分温养躯体的优质油脂,用处也多。熬好的鹅油用来炒菜煮粥,或是直接做鹅油饭,都鲜香无比。 可熬鹅油是个耐心活儿,现在虞凝霜没有时间,她便求诸专业人士。 “蔡厨娘,你之前熬得鸭油我用过,熬得真好。” 虞凝霜上来先是一通夸赞,美得蔡厨娘眉开眼笑,然后才让对方帮她熬鹅油。 蔡厨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而且干劲十足,端起鹅板油脚下生风地走了。 虞凝霜则要用剩下的鹅肉,做那道最经典的鹅肉菜肴。 第59章 蒜蓉虾、铁锅大鹅 楚雁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严澄穿了一套喜庆的红绸新衣, 乖乖坐在桌边等待。仆妇们正紧锣密鼓地上菜,每个人都满脸笑意。 这平日里素净的正堂,也被彩娟纱帷细心布置了一番。 而对于一个爱花之人来说, 最夺目当然还是圆桌正中,那一簇灿烂至极的插花。 “这、这看起来是清和的手笔……” 知子莫若母,楚雁君居然真的看了出来。 严铄扶着她,低低应了句“是”。 楚雁君欣慰不已,“你虽是跟着我学的,但自成风格,为娘一眼就能看出。” 啊? 虞凝霜在一旁震惊不已。 难道严铄的风格……就是这甜郁的少女风吗? 平心而论, 严铄这份作品, 虞凝霜方才也已经好好惊叹、赞叹过无数遍了。 就是真的很好看啊! 但是, 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那种好看。 严铄选用的主花材, 居然是粉色的木芙蓉和紫色的木槿。 虞凝霜一度怀疑根本不是他插的花,而是哪一位可爱的小姑娘。 大朵大朵的木芙蓉盈泽而开, 丰姿娇艳, 被笼在木槿氤氲出的紫色霞雾里。另有纯白的茉莉如天上星,忽闪忽闪地调皮点缀。 第180章 主花就是这几样, 其余则是搭配得宜的绿叶和丛草。 那花器也选得好。严铄没有选用高的花器, 甚至连花瓶都没用, 而是用了一个瓷胎的“占景盘”。 这是一种时兴的精巧花器,形似一个平底深盘,其中铸有许多竹节一样的细筒。 繁花入各筒中, 不仅不会随意移位, 花朵姿态也尤其舒展。 于是, 那些紫粉色的精灵就像是盘中长出来似的。 它们团团簇簇地低卧,极尽娇憨之感, 像是一个春日的午睡梦境。 花艺这样富贵闲人的风雅事,本来和虞凝霜是没有交集的。 直到开了冷饮铺之后,她才意识到周遭店铺无论大小、无论种类,总要摆上一二应季鲜花,这才也开始效仿。 因为饮子铺的特性,虞凝霜一般就摆那些清新可爱的小花,比如栀子或茉莉;或是配合售卖的饮子中食材,折几枝桂花,买几朵玫瑰。 总之,就是在柜台上小小一瓶而已。 如今乍然见到这么盛大绚丽的花艺,她也是真心喜欢,跟着楚雁君一起夸。 李嬷嬷瞧着这满屋的欢乐几乎要流泪,心说多少年没有这样热闹的日子了。 主家高兴,满屋仆妇自然都跟着高兴。 尤其是虞凝霜做了主,给所有仆从也专门在外室摆了一桌,菜色是相同的。他们上菜传菜都比平时更有劲儿。 两位嬷嬷、陈小豆和谷晓星这几位最贴心的,则被虞凝霜安排同在主桌。 楚雁君也欣然同意虞凝霜这个安排。 对于这场宴席,她简直不能更期待,也只希望越热闹越好。 近十年来,因为她连坐着用完一餐的力气都没有,向来是在自己屋中用餐。 即使两个儿子会来陪同,可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和他们一同享用,用“心如刀绞”来形容楚雁君的感觉真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如此心绪之下,又怎么会有胃口?日日都是食不知味。 她已然想不起来——上一回这么正式地、欢乐地和他人用一餐精致宴席是什么时候了。 宋嬷嬷为人最守规矩,但主家的意愿被她置于规矩之上,所以让她入席,她便应了。 反倒是向来言笑不拘的李嬷嬷扭捏着不肯入座,还是被雁君轻轻一拽,邀她同桌。 “巧姐,快坐罢。” 楚雁君眼眶微红,“一起尝尝霜娘的手艺。” 李嬷嬷在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动容,她抬袖隐秘地擦擦泪,“哎,好!” 已然是这样主仆同乐的家宴,便更不做那一轮一轮上菜的瞎讲究,只求一个酣畅尽兴才是。 于是主菜主食,小菜汤羹通通一起上桌,将大圆桌一遭摆满,引得楚雁君一阵惊叹。 “霜娘,好孩子,这些都是你做的?” 仆从们多少得了些剧透,可对于楚雁君来说,每一道菜都是惊喜。 “儿媳自己哪做的完,不都是大家伙儿帮忙?” 虞凝霜笑着,讲萝卜泡菜是卜婆婆腌的,小银鱼是蔡厨娘拌的,还有那鸡是卜大郎剁的,最重要的是…… 虞凝霜亲自给楚雁君夹了一块鹅肉,与有荣焉地郑重介绍道。 “这铁锅炖大鹅,是福寿郎帮着炖的。” 本来正神游在自己世界中的严澄,闻言马上回神。他骄傲地朝母亲点点头,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 虽然只是在炖到最后收汁时,由虞凝霜扶着他站在小凳子上,翻炒了几下而已…… 但是无论是对于严澄本人还是楚雁君来说,都已经足够了不起了。 “真是福寿郎做的?” 楚雁君忍不住笑,轻轻夹起那块浅褐色的鹅肉。 鹅肉肉质在禽类中并不算鲜嫩,经常略显干柴,可这锅鹅肉却截然不同。虽谈不上入口即化,但是仍足够滑嫩,而且肉汁丰沛,仿佛是将鹅肉中的汁水全数封存,一点也没浪费,可见烹饪得非常得法。 如此,鹅肉那略粗的肉丝纤维反而成了优点。 楚雁君细细咀嚼,感受鹅肉中不断沁出的肉汁。 为了这口原汁原味的鲜美,虞凝霜没有加任何土豆、胡萝卜之类的菜蔬,连调料香料也只放了最基本的盐、姜之类。优质的食材,经过耐心的缓慢炖煮,才终于成就了这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 虞凝霜说起这正是聘礼中那只公鹅炖的。 那一对大鹅养了好一段时间了,被炖成这一锅美味倒是个好归宿。 众人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唯有陈小豆爱闹闹笑。“那公鹅不应该代表阿郎吗?” 他咋呼道:“阿郎,您被娘子炖啦!” 众人无不爆笑。 莫说楚雁君笑得直咳,虞凝霜这康健身体都笑得气急。 她边喘边道:“可不是故意的。实是那公鹅对我不好,凶得很。” 陈小豆便煞有介事又和严铄道:“阿郎,那您可要对娘子好些,要不然就也被炖啦。” 严铄笑了笑。 这下虞凝霜也被呛得咳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见严铄笑。 他如冰雕雪刻的五官如遇暖春,霎时柔和起来。那双纤薄的唇微微含笑的时候,就像云中的一弯月亮。 第181章 “炖得好,炖得好。” 楚雁君抚掌而笑,连连道,“这鹅炖得鲜美极了。你们也快尝尝。” 楚雁君发了话,众人也终于敞开了吃。 主桌众人还算安静,只是光看他们都专心致志地埋头吃,便知那些菜肴有多合他们心意。 在外室的仆从们倒是很闹腾。 他们顾忌着声音,不敢过于喧闹,但是该站着夹菜便站着夹菜,该仰脖喝酒就仰脖喝酒,好不畅快。 “这块是我的!” “起开你个呆头鹅,是我的!” 牛满子和卜大郎声音压得低,但是互不相让地抢肉吃,极具喜感。 他们争抢的是一盘金灿灿的炸鸡。将那小金锤似的鸡腿往红润的甜辣酱里一蘸,再那么一咬…… 香酥的面皮脆声裂开。 先喷出的是浓郁的肉香,而后柔嫩多汁的鸡肉触到舌尖。那鸡肉水嫩莹白,润着油汪汪的汁水,和酸甜可口的酱料搭配得天衣无缝。 牛满子和卜大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炸鸡。两人吃得狼吞虎咽,即使是被烫了也不想放手。 于是他们扯着袖子、别着胳膊抢,闹着闹着还把筷子掉到桌下,气得卜婆婆一人给了他们一个暴栗,蔡厨娘捂着嘴笑到浑身发抖。 蔡厨娘边笑,边伸出颤颤的竹箸,夹了一块头粉丝,滑溜溜吸进口中。 粉丝属于那种狡猾的、好似会“吸星大法”的食材,能将其他食材的滋味夺取过来,再靠着自身独特的口感,将自己变得比那些食材还美味。 这道蒜蓉粉丝虾中的粉丝就是如此。 软滑的粉丝晶莹剔透,饱浸着蒜香和鲜美的海味,其中还点缀着金灿灿的小蒜粒,只教人回味无穷。 力士们爱吃肉,看见炸鸡这样的油水就走不动道。 但是蔡厨娘可知道,这蒜蓉粉丝虾才最值得争抢。 她甚至觉得,光吃这粉丝,她就可以这么吃一大盘。 但是虞凝霜并没有用盘子装这道菜,而是将其摆盘做得精巧,用了一个个巴掌大的平底小浅碗。 碗底是铺好的粉丝,上面则是三尾漂亮的大虾。虾剥了背壳,留下威风凛凛的虾头和微翘的尾壳,而后虾头在中间相对,围绕摆放。 最后淋上那特制的蒜蓉汁。蒜蓉汁将粉丝浸染成深深浅浅的温暖褐色,又被碗底整个兜住,和鲜虾蒸出的鲜甜汁水混合到一起。 蔡厨娘拿起碗将这精华的汁水喝了,差点想舔一舔碗底,只觉得意犹未尽。 主桌那边,虞凝霜也正将一小碗蒜蓉粉丝虾递给严铄。 “夫君,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多吃些虾子,总是好的。” 她殷勤地扮演着好妻子的人设。 “海鲜粥里的虾清醇,这个蒜蓉虾浓烈,滋味各不相同呢。” 楚雁君无比欣慰地看着儿子媳妇琴瑟和鸣的模样,又心疼虞凝霜操持这家宴辛苦。 虞凝霜却不觉辛苦。 累活脏活都有人帮她做,她不过是负责把控整个流程,最费心的好像也只是设计菜单这个脑力劳动。 而这项劳动,因为她自有规则,也是分分钟手到擒来。 那就是她各以严家母子三人和她自己最喜欢的食物为主,做了那四道主菜—— 铁锅炖大鹅是给楚雁君的,因她偏爱各种禽类。 蒜蓉粉丝虾是给喜欢海鲜的严铄。 至于那一盘炸鸡,当然是给吃起鸡翅鸡腿就没够的严澄。 而虞凝霜就喜欢吃肉,只要是丰腴的鲜香的肉就行。所以她给自己炖了红烧肉,已经炫了三块了。 红烧肉加了足量的上好黄酒,炖得酥烂,而又酒香绵长。 尤其是那层猪皮,肥而不腻、软软糯糯的,简直是艺术品,甚至会直接把人的嘴巴黏住。 除了精选的五花三层肉,这道菜中也有一样会吸星大法的食材——炸豆腐泡。金黄的炸豆腐泡外表油韧,很有嚼劲,内里则充满了嫩嘟嘟的气孔,毫不客气地将咸香的肉汁吸收殆尽。 这道菜用的价贱的猪肉,可滋味却是不输任何一种肉,虞凝霜觉得它实是一道非常好做的解馋硬菜。 然而,红烧肉就像大多数虞凝霜所做的东西,在她看来不算特别,在别人看来已是惊艳十足。 楚雁君不准备让虞凝霜继续这样自谦下去,她话里话外提点严铄。 “清和啊,瞧给你娘子辛苦的。你还不快敬她一杯?” 第60章 中秋图、酥皮月饼 虞凝霜是一个很有表演信念的演员。 她喜欢按照自己的节奏和理解去表演。但是突然被楚雁君这样cue一下她也不慌, 唯一担心的便是严铄会露出马脚。 没想到严铄当真举盏敬她,姿态自然,语气诚挚, 一双向来清冷的眼睛脉脉含情。 “多谢娘子费心置办。” 简直不像演的。 虞凝霜挺欣慰,心想孺子可教,未来可期。 “夫君与我客气什么?”她也演得很投入,还未饮酒,脸颊就似有了几分红润醉意。 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筵席尾声将近。 最后分食的是月饼。 今日虞凝霜没有闲心做冰皮月饼, 索性烤了些苏式的酥皮月饼, 馅料则是最常见的果仁。 第182章 那些月饼一个个圆如盈月, 米白的酥皮上点着俏皮的小红点,十分可爱。 无数层的酥皮层层薄如纸, 最外面几层干且脆, 再往里则是软的,甚至有一点点的湿润。 这月饼虽叫“酥皮”, 却并不像蝴蝶酥、千层酥那样图极致的酥脆, 而是在脆和软、酥和湿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吃起来温软适口, 而不是噼里啪啦掉渣的慌乱。 酥皮的油酥,用的是虞凝霜之前亲手抨的酥油,经过烘烤之后, 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那温暖而香醇的味道。 炒香的花生、芝麻、核桃等美味坚果磨碎做了内馅儿, 浓香四溢。 酥皮的油润感和馅料的甜美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月饼,吃起来并不会过于干口, 但是配一杯清茶也刚刚好。 实在是这场丰富家宴的完美结尾。 严澄虽然已经吃得撑了,可还是硬吃下一块月饼。 而后,他却忽然把碗碟一推,蹦下地就往外跑! 宋嬷嬷经验丰富,第一时间就跟上他一起跑。 众人只以为严澄是又发病了,纷纷停杯投箸,忧心不已,好几人都赶忙跟上去。 严铄和虞凝霜则忙着安抚楚雁君。 不多时,严澄和宋嬷嬷却相携回来,看起来很是正常。 原来,严澄竟是去拿了他作画的种种工具。 虞凝霜马上反应过来,“福寿郎,你是想将今日的家宴画下来?” 严澄重重点头。 “真是好主意!” 虞凝霜叹,觉得这小家伙确实剑走偏锋,总有些好点子。 若是真能成画,楚雁君必然高兴不已。 而虞凝霜在这个家里,最大的目标就是楚雁君高兴! 她今日费心筹备宴会的唯一理由,也是为了楚雁君心情舒畅,如此她的治疗便会事半功倍。 果然,回头见楚雁君也是满脸激动,直鼓励着严澄去画。 宋嬷嬷也赶紧给严澄般来桌案,帮着研墨展卷。 可严澄坐定,看着眼前众人和那一大桌子菜却皱起了眉,似是不知该画什么,又该如何布局。 虞凝霜的眉头皱出和小家伙一样的弧度,努力帮着他想。 若是画参宴众人,似有些太杂乱。而且就虞凝霜看过的那些严澄画作,能知他是专攻花鸟静物的。 若是画这满桌的菜肴……都已经杯盘狼藉了不说,质感也不太对,画出来未必好看。 忽然,那一抹紫粉色的温柔烟霞,姗姗入目。 虞凝霜福至心灵,“福寿郎,你就画你阿兄插的这花儿。” 画瓶花,或是清供之物,确实是一个经典的题材。 比如岁朝之时,画家们喜欢以松柏、梅花、柿子这些显示新年吉庆的植物插瓶,再以之入画。 所以虞凝霜又觉得单画花有些平淡,应该加些节物作为时间的锚点,这样就更有纪念意义。 她便将那月饼端到严澄面前,“且将这月饼一并画进去。往后你只要看到这图呀,就知是中秋画的,多好。” 严铄闻言甜甜笑开,深以为然的样子。待一低头,他的神色转瞬变为专注冷静,这便开始绘画。 他画得极快。当真是天赋所在,笔走如龙,落纸寥寥几笔便神形兼备。 一张中秋图卷须臾即成,被送到了楚雁君手中。 楚雁君自是爱不释手。 她轻轻抚过那些细腻的笔触,在其中依稀见到了丈夫的影子。虽然他离世时福寿郎尚未记事,可这份天赋却完美地被传承下来。 自己的丈夫书画双绝,画之一绝在福寿郎,至于那书之一绝…… 楚雁君长长喟叹,将画递给严铄。 “清和,你给这画题个小记,也算完满。” 这不是一位母亲的命令,也不是一位未亡人的追忆,只是人之常情,情之所至,偏要用残缺去拼凑出圆满来。 “是,母亲。”严铄无法拒绝。 他行至桌案垂首静静看了良久,才接过严澄的笔,未用墨,而是直接以那颜料提了几句。 “睿明九年仲秋八月十六,妻为母置良宴,余以此花盘相供。宴味妙入神,花香难具陈。弟研朱墨挥彩毫,成此卷记之。” 题好了,虞凝霜好奇去看,果然还是那一手漂亮的字。 严铄的字,她是极其熟悉的,因为那张放妻书以及约法三章都被她小心珍藏,时不时就拿出来美滋滋地欣赏欣赏。 只不过现在画纸上所写,与她所熟悉的笔法又略有不同。 大概是为了和图景相称,严铄这几句写得飘逸了些,如花须蝶芒,翩跹随风,可说是十分精妙。 虞凝霜觉得很有趣。 不都说笔锋难改吗?可严铄确实写出了两种风格。 又说字如其人,可这几句柔和风流的字迹,又和严铄冷冰冰的性子不符。 虞凝霜正自己和自己聊天解闷儿呢,就听楚雁君道,“霜娘,你也会写字,且题两笔。” 虞凝霜大吃一惊,连连摆手。 “母亲,儿媳那手字您又不是没见过。这一副佳作加了我的字,就如佛头加秽,全给毁了。” 她拒绝得非常真心实意。 第183章 一是出于自知之明,她的字是真的丑。福寿郎好不容易画的美图,加上她的字之后可不是白玉微瑕,而是白玉报废,白玉稀碎了! 二是出于同理之心,人家一家人留个纪念,她这注定要拍拍屁股走人的……还是别跟着瞎掺和,免得日后人家看了这图卷再膈应。 楚雁君被虞凝霜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也不再强求,转而教训起严铄来。 “你白写一手好字,陪你媳妇练练字又如何?霜娘聪慧得很,看着弟妹的识字册子就跟着学认了字,但凡你多点时间陪她,她的字早小有所成了。” 关于自己识文断字这一点,虞凝霜给自己编造了合理的人设故事。 她毕竟有基础,穿过来之后又想办法买了些书册刻苦补习一番,就学会了繁体字。后来虞川年岁稍长,入了学堂,他读书练字也是虞凝霜陪着。渐渐地,虞凝霜一点点“学会”,直到不用再藏拙。 所以虞全胜和许宝花,一直当她是个能自学成才的天才。 楚雁君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虞凝霜是坐不住的人,最怕练字了。尤其是和严铄练字……虞凝霜真的担心他拿戒尺招呼她。 虞凝霜委婉推辞了几句,严铄也未表态,想来是不愿。 唯有楚雁君很有热情地一直劝。 “年少夫妻,就是要多多相处才好。一同焚香插花、品评书画,这都是嘉事呢。” 她心思细腻,又看重儿子儿媳,并不是盲目劝说,而是将二人细微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 于是楚雁君又一次感到有些奇怪。 照理说,新婚夫妻都是处处同往,事事协力的。 据她所知,小夫妻俩确实也是如胶似漆,总是一同在东厢房中。就连严铄在书房时,虞凝霜也是常陪着的。 可说到底,他们却怎么好像对彼此都……不太了解似的。 虞凝霜不知府院是严铄布设的,从她方才说的话中,也能得知她从没见过严铄插花。 楚雁君心中渐渐生起疑窦。 就如真情无论如何都无法隐藏,虚情假意装得再真,也绝不可能牢不可破。 虞凝霜和严铄可以装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缠绵模样。 但是哪怕同处一室都只是各做各的、连一句话也不说的二人,是装不出对彼此的了解的。 大概是被楚雁君虚弱的身体所迷惑,他们忘记、或是忽略了一位满怀慈柔的母亲,可以多么细致、多么耐心地去观察她的儿女。 *——*——* “虞掌柜,钱不是问题啊!” “对对对,价你随便开!” “我们可是一大早就来排队了了!” “诸位!诸位!”虞凝霜在乱成一锅粥的前堂扯着嗓子喊,“实在抱歉,现下是真的没有冰皮月饼卖!” 十四、十五、十六,冷饮铺连着歇业三天。今日开张,虞凝霜就被数不清的食客团团围住。 绝大多数都是听说了冰皮月饼之事,特意来购买的。 那日在金雀楼的众人中有文士、有贵家子,也有商户……总之各有各的圈子。但他们却统一地将冰皮月饼的美名一传十、十传百,浩浩扬扬传了出去。 明明中秋已过,可这月饼的风头居然丝毫不减,反而因为铺子三日歇业更显其神秘,甫一开门,门槛就要被求购者踏破了。 而且,他们坚决不相信虞凝霜做出了这么好的月饼却不卖。任虞凝霜反复澄清,仍是痴心不改。 有人喊:“一盒都没有吗?多少做一点嘛!” 当然不是一点都做不出来。 只是为了做几盒月饼,打乱整个店铺长久以来的节奏实在得不偿失。 而且拿出来卖的数量太少,没买到的人反而怨气更重。 饥饿营销也不是这么玩的。 售卖糕饼利润很高,于冷饮铺又是锦上添花的般配,肯定在虞凝霜的计划之中,但不是现在。 没有十成的把握之前,她不会贸然开启这一条产品线。 虞凝霜好说歹说,终于将众人劝住。 其中一半依依不舍地散去,另一半则留下来吃饮子。 留下来这些还没死心,抓紧机会和虞凝霜约定,说着诸如“虞娘子什么时候卖月饼了,请务必来怀仁街西头王侍郎宅知会一声,主家必有厚谢哇”“可否现在就留下姓名,等售卖时您按顺序卖”之类的话。 虽然通过他们的反应,虞凝霜能够预见糕饼事业的美好未来,但她仍是有些不堪其扰,不敢再多待。 于是今日节气限定的鸡头米饮子一卖完,她就当任务完成,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虞凝霜将收尾工作交给了田忍冬和谷晓星,便往自家鞋履铺躲躲清净去。 然而,她今日似是注定与清净无缘。 还没走到鞋履铺,虞凝霜离远就见其门口聚了不少人,阵阵吵闹声盈天。 虞凝霜面色一寒。 第61章 搞事情、染血蒲履 “放你娘的酸臭屁!” 这是杨二嫂的声音, 劈空越众而来,直传到虞凝霜耳中。 杨二嫂正骂得酣畅,“不可能有钉子!定是你这贼婆娘来找不自在!” 第184章 纵然杨二嫂气势汹汹, 是骂街的一把好手,她对面的蓝巾妇人却浑然不惧似的。 蓝巾妇人晃着手里一双染血的蒲履,朝围观众人声情并茂地喊。 “大伙儿,若不是真遇上事谁来找啊?我好意给当家的买了一双蒲履,结果那钉子扎得他血流了满脚啊。” “他是挑担卖货的,这下十天半个月好不了,我们全家老少都得喝西北风!” “我只是找店家要个说法, 结果、结果你们看看, 你们看看!做活儿不精细还不承认!” 蓝巾妇人挥手跺脚, 好不委屈, 引得围观人跟着唏嘘。 在一旁观察的虞凝霜听到这里,大致掌握了情况, 赶忙上前。 在冷饮铺被围堵的烦躁还萦萦附在她身上, 她此时也懒得迂回婉转,直冲那蓝巾妇人喝去。 “蒲履编时只用蒲草, 怎么会混进去钉子?大娘子栽赃的手段比那钉子还硬!” 许宝花见到虞凝霜来了, 便从杨二嫂身后探出来, 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都发颤。 “霜儿……” 虞凝霜知阿娘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此时怕是被吓个不轻。 她轻柔拍拍阿娘的手以作安抚, 扭头却是横眉立目, 眼刀直向那蓝巾妇人而去。 蓝巾妇人却是有备而来似的, 见到对方多了帮手也只将脖子一梗,还能马上回击。 “怎么不会?总有人家用钉子当草绳耙上的齿儿, 说不定就带进去了。” 所谓“草绳耙子”是个木条架,一般做法是将数个小木桩楔在上面做齿儿,编织刚起头的时候用来勾住蒲草。 确实会有人家偷懒,用钉子一钉,简单充作齿儿。因这并不耽误编织,只是不太合用。 蓝巾妇人似是觉得自己正中红心,正洋洋得意斜睨着虞凝霜。 虞凝霜不正面回答她,只忽想明白了什么,轻哼着笑。 “大娘子对蒲履编织的法子倒是门儿清。” “这有甚?” 蓝巾妇人心下一惊,但是嘴硬,“猜也猜得到。就是耙子上的钉!” 虞凝霜便随意点了三个看热闹的行人,礼后挨个问。 “您可知这编蒲履需要用草绳耙?” “又可知能用钉子当耙齿儿?” 三人都摇头,而且几乎都问了一句“什么是草绳耙?” 众人这才稍稍明白过来,想这蓝巾妇人定然也是编蒲履的。 否则隔行如隔山,谁能知道那“草绳耙”是个啥,怎么用? 既如此,她来人家铺前闹事便十分可疑。 正当这风向一转的紧要时刻,神队友杨二嫂又接妙招。 只见她将身子和声音一同斜刺出来,闪到蓝巾妇人面前,指着对方鼻子输出。 “好哇,我就说看你眼熟!果然是个冤家同行!上月在哪家鞋履铺见过你来着!” 杨二嫂这是诈她一诈,未想误中了实情。 蓝巾妇人当场被拆穿,又见群情已站到对面,当下心虚地答不上话,眼珠乱瞟眼白颤。 杨二嫂何其会看脸色的人物,乘胜追击将蓝巾妇人胳膊攥住,吓得后者抖掉了手中蒲履。 “来来来,你家男人在哪里?我们大伙儿跟你去看看!” “丑话先说前头,他脚要是没扎,我现给他扎个血窟窿!” 泼辣的话引得众人都笑,更让蓝巾妇人胆寒。 虞凝霜趁机捡起那双染血蒲履,与众人为自家铺子正名。 “我家每一双蒲履,编好了都要用木锤捶到柔软紧实,再里里外外检查一番,连稍硬的杂枝儿都被锤软了或是挑出去,所以根本不可能存了钉子。” “各位尽可放心来买。” 小小闹剧,三两句已然分明,众人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离去。 杨二嫂似刚得胜的白羽斗鸡,昂首挺胸,而那蓝巾妇人在她手里泥鳅似的扭,却逃不开铁箍一般的钳制。 “霜娘,这贼婆娘诬告,咱们送她去见官!” 蓝巾妇人一听,登时吓得开始告饶。 还不用虞凝霜逼问,她就将幕后主使——张家鞋履铺供了出来。 蓝巾妇人叫卢金环,平日里编蒲履供给张家鞋履铺,也就是和许宝花之前做一样的活计。 这一回是受张娘子支使来闹,要把许宝花这鞋履铺的名声搞臭。 卢金环哭哭啼啼说她也没办法,但张娘子毕竟算她东家,还有工钱压着没发呢,她只能听令。 “不告官可以。”虞凝霜平静地对卢金环道,但是要求她一起去张家鞋履铺对峙。 真过了公堂,自己必不能全身而退,张家被带出来是迟早的事…… 卢金环一番权衡轻重,只能答应了虞凝霜。 虞凝霜叫杨二嫂抓紧卢金环,这就要往张家铺子而去。 许宝花要同去,虞凝霜心疼她跛脚不让。许宝花就又说让虞凝霜等她大姨大舅回来。 可家人们正不知在哪里游玩呢,虞凝霜不想打扰他们。 再说了—— “这么点儿小事,还用他们出场?” *——*——* 张娘子死不承认是她指示卢金环去闹事。 第185章 她叉着腰,先指着卢金环骂完,又朝虞凝霜大声辩驳。 “她确实是给我家供货不错,可老娘还能管她去哪儿买的草履吗?” 附近商铺都是张娘子的熟人,她有主场优势,哪怕被虞凝霜找上门来也一点儿不虚。 她还倒打了一耙。 “我看就是在你家铺子买的!出了事就说是我陷害你?其实是你家蒲履本来就有问题!” 说实话,张娘子没想到虞凝霜这么刚,不仅立时就破了局,还直接押着人就来兴师问罪。 她有些慌乱,未想好要怎么应对。 因卢金环和她家的确有关,这个赖不得,她就想——务必咬死草履有钉子一事。 几人在这里吵嚷,已经引来许多观众围观。众人见她们各执一词,好像一时辩不分明,不禁纷纷驻足,人越聚越多。 连那走街串巷的货郎都把货架往地上一墩,抻头看起热闹。 不知是谁忽然低喊一声“步快们来了!” 张娘子和卢金环都一惊,下意识缩了缩。 而虞凝霜是问心无愧的,缓缓转头一看,果然见一队步快到来,而那领头人…… 怎么又是他? 严铄也在想,“怎么又是她?” 他暗叹一口气,上前问“发生何事?” 张娘子和严铄也算有过渊源,心想这位大人看着面冷,上回在致达学堂却并未真的处罚她,其实是个好说话的。 她便抢先回答,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虞凝霜家的鞋履有钉子扎了人,却想把锅甩给她家。 虞凝霜听出来了。 张娘子就是要把钉子之事坐实。 她比卢金环想得明白,也就比她嘴硬。 那钉子是个起点,只要确实有钉子,那甭管卢金环是个什么成分,她去闹都有道理。如果虞凝霜要验伤,她们也只需说卢金环男人回乡下修养之类,她还真能追过去? 就算辗转把人找到,那时候她们又可以说伤已经痊愈。 至此,虞凝霜就陷入自证的死胡同。 可既然张娘子咬死那钉子,虞凝霜就从钉子开始拔除。 “诸位请看。”虞凝霜举起手中那双染血草履。 “若真是被扎破流血,血迹该从中心一点,由深至浅晕染出去才是。但这双蒲履上并不是这样。” 她拿着蒲履慢步走,指着那血迹给周围人细看。 “这最大一片的血迹边缘多处呈圆点状,也就是说是被滴上去的。” “真是被扎,抬起脚时必然也会滴落几滴血,可绝不该是这样滴成最大的一片。” “何况鞋帮处好几滴血都带着尾巴,正是说明这些血都是被滴淋上去的!” 虞凝霜一边说,众人也一边露出恍然的表情。 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没想到一片血迹还有不同的说道,这小娘子心真细,莫不是仵作不成呦? 严铄眼睛眨也不眨地随着虞凝霜移动,直到对方最后将蒲履递到他眼前,他才如梦忽醒般反应过来。 严铄接过蒲履,肃声问卢金环,“你作何解?这蒲履上血迹可是你伪造的?” 卢金环立时惊骇不已,面如金纸。 刚刚升起的、和张娘子一样死不承认就能无事的侥幸心直接碎裂。 她能屈能伸地跪倒认罪,坦白确实是自己往那蒲履上滴了鸡血,又检举是张娘子指使。 张娘子倒确实是个心理素质过硬的,到了这一步仍不承认。 她眼珠一转,朝严铄叫苦。 “大人,这是诬告啊!这卢金环肯定是因民妇压她工钱心生不满,才要拉民妇下水!” “你你你……!” 卢金环被当场背刺,气得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来,便直接付诸于行动好了。 于是卢金环“嗷”一嗓子扑上去,和张娘子撕巴到了一起。 步快们赶忙去拉架,虞凝霜则赶忙退了两步。 她侧目,就见严铄和她一样,凌凌独立,避开了风暴中心。 有人当街撕架,他作为巡检使理应愠怒,可虞凝霜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庆幸,进而莫名地理解了他的庆幸—— 大概是在庆幸,这回和张娘子打成一团的不是她虞凝霜了。 张娘子和卢金环被步快们拉开,各自压住。因为行为恶劣,两人是注定要往府衙走一趟了。 虞凝霜缓步走到张娘子面前。 “张娘子,你我之间是有过不愉快。可学堂那次,由严大人主持着当场了结,恩仇已泯,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至于我家鞋履铺与你这相隔甚远,且已开张这么久,你早该知其实是不影响你生意的。” 虞凝霜细细观察着张娘子的表情,轻问,“为何现在,你又突然发难呢?” 张娘子眸光微闪。 她的嘴唇颤了颤,又猛然闭上,到底仍是不松口,只将一些咒骂虞凝霜和许宝花的话吐了出来。 严铄眉头骤然一紧。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脚步几乎是急切凌乱,忽上前拽开了虞凝霜,将她与张娘子隔开。 “你且先回去。”他道,“此事有我。” 第186章 可虞凝霜是当事人啊。 她有些懵,“我不也要去府衙录供画押吗?” 严铄摇摇头,瞥见在一旁的杨二嫂,“是你铺里的?” 得知杨二嫂在许娘子鞋履铺里做工,且从头到尾目睹了事发过程之后,便说由杨二嫂去府衙作证即可。 虞凝霜终于反应过来,也摇头。 虽不知严铄为何不愿她去府衙,也许是不想她抛头露面,也许是不想暴露两人关系,也许…… 总之,虞凝霜怎么能让二婶子独自去府衙呢? 不论是因何原因,市井百姓往府衙走一趟难免发怵。杨二嫂看起来凶悍,真遇了事其实挺胆小的。 而且此事因虞凝霜而起,由她解决,有始有终,自然该由她收尾的。 她便道:“夫君,我得亲自去。” 张娘子:??? 一瞬间,悔恨、怨恨、慌张……这所有的表情都从张娘子脸上褪去,只剩下震惊,纯粹的震惊。 然后她就被吓晕了。 第62章 拌凉面、雇佣伙计 昏倒的张娘子被抬着, 其余人自己腿儿着,一同往府衙而去。 天地良心,虞凝霜还真不是故意吓她的。只是见到严铄便叫“夫君”已经是她的条件反射, 脱口而出了。 无论动机如何,这的确达到了杀人诛心的效果。 身为寻常百姓,对官宦人家的敬畏从无虚假。 虞凝霜都有点可怜张娘子了。 若是谷晓星也在场,想必会更加同情张娘子。 因为她和张娘子同病相怜,都被虞凝霜和严铄的婚姻吓了个半死。 张娘子甚至更惨—— 她上一回可是因为和虞凝霜掐架,一起被严铄训斥啊……! 真是把自己脑浆子都搅碎,也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凑到了一处。 大脑一过载, 这就晕过去了。 路上, 杨二嫂仍义愤填膺, 不住地骂张娘子和卢金环, 虞凝霜却是有些蔫儿,话也没几句。 她去鞋履铺, 是想找阿娘撒撒娇, 休息一下的,结果又摊上这破事儿, 须得连番奔波。 这汴京城浮光锦绣, 实际上处处是蛀出的洞, 挖好的坑。 虞凝霜必须这样低头,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 她目光发虚,盯着自己的鞋面, 忽地且叹且笑, “婶子, 我好累啊。” 这样的话,虞凝霜不能和心疼她的阿娘阿爹说, 不能和仰仗她的谷晓星田忍冬说,只能在这情绪轰然降临的时候,以开玩笑的口吻和杨二嫂说一说。 杨二嫂立时噤声,也跟着叹起气来。 说实话,虞家开了两个铺子,生意也红火,杨二嫂暗地里难免有几分妒气。 就算虞凝霜聘她当了那鞋履铺的“店员”,她因此每月多挣不少钱,可杨二嫂偶尔也会幻想——要是开铺子的是自家该有多好。 可如今,她忽然想明白了,开是好开,守不一定守得住。 虞凝霜的辛苦她也清楚得见。 怎么都给孩子累瘦了似的。 从前在青槐巷尚且养得珠圆玉润的,如今小脸儿却尖了。 但是杨二嫂不是会劝虞凝霜停下脚步,在家里享福的人。 她穷过,她穷怕了。搬到相对安定的青槐巷之前,她也有此生不愿提起的难堪过往。 当时觉得青槐巷的日子已经是顶好的了。 可是现在,她又跟着虞凝霜见到真正的好日子的苗头,她得继续跟着她。 “霜娘,你得撑住啊。”所以杨二嫂这么说。 为她自己,也为了虞凝霜。 “霜娘,你是我见过最有出息的小娘子了。我家芝娘天天说以后要像你一样当掌柜的。你的大造化还在后面呢,你得撑住啊。” 虞凝霜淡淡笑了笑,抬头望天,“好。” 八月的汴京秋高气爽,碧空万里尽落入她眼。 虞凝霜知道,她离那至高九天还有很远很远,但是却切实地在靠近。 她靠得越近,地面这些陷阱、污浊和沉重的引力就会离她越远。 还能怎么办呢? 虞凝霜告诉自己,她得撑下去啊。 无论发生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 临近晌午,汴京冷饮铺中炊烟不断,各人都在忙忙碌碌准备开张。 今日铺里还有件大事,那就是田忍冬的面摊子要第一天出摊了! 她卖了近二十年面,此时站在案板前却紧张得手抖,擀面杖都拿不住。仿佛身后还站着那一个她稍有差错、就会拿擀面杖打她的严厉父亲。 虞凝霜和谷晓星帮着她收拾好样样食材和工具,还得抽空笑话和安慰她一番。 田忍冬也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渐渐冷静下来,把刚擀好的面条裹足干粉,一团一团码好。 她听取了虞凝霜的意见,抓住最后一点秋老虎的热意,卖一轮凉面。 暂时就卖这一样,因品类不用太多,只在一个“精”字就好。 汴京冷饮铺的成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凉面只需拌上各种小料即可,无汤无水的,方便在这小摊子上卖。而且成本不高,田忍冬回本的压力就不大。加之价格低廉,受众便更广泛,是极合适用来起步的品种。 第187章 而且凉面虽然看起来是光秃秃的面条,可吸溜吸溜直接吃,实则滋味浓厚得很,那是需要油醋辣子、小葱香菜,豆芽菜丝、还有什么芝麻花生等等十来种各种调料才调配出的美味,让人一吃就停不下来。 若是想要滋味再好些,更奢侈些,加些肉即可。 田忍冬准备的肉食,当然就是燠肉。 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炸猪肉做的。 猪肉肥瘦得宜,多为瘦肉,只在边缘有一圈肥肉,炸过之后散出焦脆的油香。然后将这肉片和没过肉片的油,以及多种精选香料一起封入坛中。 经过多日的腌渍,炸肉已经满浸了香料的辛美,红亮油润,酝酿出无比浓郁的滋味。 买拌凉面时可以直接买那一碗素的,也可以再加十文钱加这样一块燠肉,由田忍冬再回锅煎一下,将放肆的香气解除封印。 想起来就过瘾,估计很少有人能禁得住加燠肉的诱惑。 其实,父亲没有根本教过田忍冬祖传燠肉的配方。 因为那是传男不传女的。 就算没有儿子也没有传给她,而是传给了女婿马坚。 马坚对这配方也非常重视。 他大概每旬腌一回燠肉,供铺子里使用。 只有这时,他会亲自上街采买肉、料、酱等一应食材,而且腌制期间不许田忍冬在场,说是不能坏了田老爹留下的规矩。 彼时,田忍冬还挺欣慰的,为着丈夫始终牢记爹爹的教诲,也为着他对燠肉烹制如此谨慎用心。 可现在想起……田忍冬真是恨不得扇醒那时的自己! 顺道再把马坚也扇死。 他分明就是一直防备着她! 十几年的夫妻啊,他就这么防她如防贼。 所以直至现在,田忍冬都不知道她自家的祖传秘方。 但是田忍冬这些年也不是在虚度光阴。 店里其他的小菜、汤底等都是她在做,她又是蜀地生人,血管里流的都是辣子和麻油。 自小的耳濡目染,多年的不断练习,可不是马坚这种只会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配方的人能比的。 所以说,田忍冬对香料的把握不说炉火纯青,也称得上颇有心得。 这么多年,田忍冬已将那祖传配方猜得七七八八。 剩下两三分,她自己摸索、调整之后补上了,做出了独属于她的燠肉。 她将其送给吃过田家杂煎的虞凝霜、以及她家里人尝过,众人竟一致认为比田家杂煎做的还好吃! 味道确实是有不同的,但是田忍冬做得滋味更为醇厚,在香和辣之间把控得更为细腻,辣而不呛,怕辣的人也能安心享用。 而且田忍冬不止做了一个口味——她在虞凝霜的建议下做了不辣的椒香口味。虞凝霜还说要和她一起研究研究别的口味,给食客更多的选择。 众人将铺子外的面摊布置好时,软糯糯的绿豆粥和甜腻腻的红豆泥也都熬好了,只等着陈阿公和郭阿婆送鸡头米来。 老夫妻俩向来准时,今日也一如往常扣响门环,互相搀扶着到来,给虞凝霜送来了新鲜现剥的鸡头米。 虞凝霜笑着收了,交给谷晓星去滚煮,这边招呼老夫妻喝一碗热粥。 每一次,老夫妻都和第一次被赠予粥时似的诚惶诚恐,连声道谢。 “这真没什么的。” 虞凝霜也就耐着性子再一次宽慰他们,“您瞧我这两口几十斤的大锅,还给不起这两碗粥吗?” 又怕老夫妻有吃嗟来之食的下位感,虞凝霜向来也陪他们一起吃。 虞凝霜哄人的方法就是陪吃。 她陪楚雁君吃,陪严澄吃,陪田忍冬吃……随时随地,合法多吃。 所以,虞凝霜是真不知道杨家二婶子怎么非要说她瘦了的。大概在这些女性长辈看来,吃如逆水行舟,没胖就是瘦了吧。 昨日分别的时候杨二嫂也是拉着虞凝霜的手,叮嘱她一定要吃好。 她吃得还不够好嘛? 光这一口红豆泥,谁家做得比得上她家铺子? 用的是今年的新豆,刚上市就被买了回来,熬得赤中带黑,又浓又绵,还有隐隐枣香。 两勺温热的红豆泥入口,虞凝霜察觉出不对劲来。 老夫妻虽然过于谨小慎微,可向来还是会和她闲谈几句的。 今日却不同,他们愁眉苦脸,仿佛吃的不是甜粥,而是苦瓜。 虞凝霜赶忙询问原因。 老夫妻便边叹边说。 原来是因为鸡头米的时节将尽,已经被秋风吹老了。老了的鸡头米,只等着晒成干芡实,入粮铺和药店就是。 它们失去了这一份最为珍贵的鲜嫩,于是平江府和汴京之间这频繁且加急的运送就变得不再必要。 那个将好心将鸡头米供给老夫妻的同乡已经言明,不日就将停止运送鸡头米。 这对老夫妻俩可是晴天霹雳一般。 他们身无长物,亦无技艺,全靠着捣腾这点汴京人不熟识的鸡头米熬日子。 鸡头米的供应一断,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虞凝霜听了这悲惨现状,却笑了起来。 第188章 “我还正想和二位说呢,你们可愿来我这铺里帮工?” 老夫妻俱是一愣,不约而同以为自己耳背幻听了。 直到虞凝霜又问了一遍,他们才反应过来——居然真的有人愿意雇佣他们! 他们那正乌云密布、正电闪雷鸣的心田里,天好似忽然就晴了。昨日刚落在虞凝霜眼中的明亮天光,以她为折射的载体,终于也照到了这里。 老夫妻俩当即就留下帮忙,满怀欣喜。 他们也是委实没想到,第一天上值,接下来就会发生那样刺激的事情…… 第63章 官酒务、椒香炸肉 虞凝霜并不是突发善心, 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聘用老夫妻的。 强壮的力士其实非常好找,比如熟识的铺兵,虞凝霜就雇了几位定时来帮工。他们来一次, 挑的水、劈的柴就够铺子好几日使用。 因为能挣到可观的外快,铺兵们都抢着来,虞凝霜从来没为这些力气活儿头疼过。 可像陈阿公和郭阿婆这样,细心又朴实、还值得信赖的人才不好找。 他们虽然穷苦,但是永远把鸡头米打理得整洁干净再给虞凝霜送来,没让她多费一丝心神。 哪怕是方才,虞凝霜向他们抛出橄榄枝, 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担心自己老胳膊老腿帮不了什么忙, 还劝虞凝霜去雇年轻的后生。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和观察, 虞凝霜已经认定——他们足以胜任冷饮铺第一批正式伙计之职责。 正好赶上她要拓展糕饼业务。做豆沙、炒枣泥这样的活儿不算累, 却需要付出极大的耐性和极多的时间,交给他们, 虞凝霜很放心。 而且, 如今面摊子支了起来,虞凝霜希望田忍冬能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摊子上, 而不是还要抽出手来帮着冷饮铺。 否则, 她一心挂两头, 最后两头都不得好。 像现在这样,老夫妻忙着堂中的扫洒等杂事,田忍冬则在铺外筹备, 就刚刚好。 各有所长的伙计和合伙人, 正是虞凝霜拓展自己商业版图的坚实根基。 *——*——* “田娘子, 这面真不赖。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呢!” 田忍冬接过食客给的铜钱,喜不自胜。 “合您口味真是再好不过, 以后再来啊!” 冷饮铺一开门,田忍冬也跟着同时开张。本来还担心没人买,但是冷饮铺的客流大,而且正是在午时前后一个时辰营业,轻易就漏下几个食客,把昼食也在这儿一块解决了。 这已经是田忍冬卖出去的第五碗面了。 这一位食客吃的是椒香燠肉。 那肉炸得外焦里嫩,连内部的肉汁都完美保留,整整一大块泛着油光,将凉面都遮去大半。 而新鲜的青麻椒芳香浓郁,用它来腌肉简直就是强强联合。 青麻椒的滋味太特别了,初尝是麻的,而之后却能从中品出甜味来。舌头麻多久,那甜鲜美味就在口中停留多久,令人不住回味。 食客也是个与人为善的,舌头被麻翻了也拦不住他继续夸奖。 “我只听说过宁保桥那片儿有间杂煎铺子,做燠肉挺好。我估摸着啊,你做得比他家好!” 宁保桥附近的杂煎铺……这说的不就是她那被马坚占去的自家铺子吗? 田忍冬听到这儿,只觉得有一阵豪情油然而生。 她就是做得比马坚好! 田忍冬一高兴,又说给便宜两文,递了两文钱回去。 食客乐了,“方才已经给我让了两文,现在又让啊?” 田忍冬面摊和汴京冷饮铺采取联动模式。 但凡在任意一家花了钱,紧接又去另一家,便可以享受优惠价。 虞凝霜一直向田忍冬保证,她相信总有一天这面摊子能打出名号,将客源反哺给冷饮铺。 但就目前来看,当然还是冷饮铺在带面摊子。 客人们都是在冷饮铺吃完,再来这面摊子。 这一位食客就是汴京冷饮铺里的常客,而且好奇心旺盛,回回新上的饮子他都要尝鲜。 今日来了一看,总在铺里帮着端盘送菜的田娘子居然支起面摊了,愈加好奇。于是吃完一碗酒酿桂花冻之后,又给田忍冬捧了个场。 田忍冬一开始已经给他便宜两文了,现在又便宜两文……总没人嫌弃优惠力度大,食客承了情,吃饱喝足满意离去。 田忍冬也高兴,正将那一把铜钱在手中颠来倒去,晃荡着听响儿。 铜钱碰撞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她在田家杂煎收了二十来年钱,唯有今日,才觉得这些钱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哦不对,其中还有三分是属于虞凝霜的。 但是,这钱本来就是凝霜妹子应得的呀,田忍冬想,如果没有她,自己怎么能开起这摊子? 而且那三分利,就是虞凝霜将从她这里拿走的全部了。 她仍将保有自己的时间,不会被催着去做饭烧水;她仍将保有自己的精力,不需为谁紧急缝制新衣;她甚至可以一直保有自己的好心情,不用忍耐夜里的鼾声、杂乱的房间和滂臭的鞋袜。 不用忍耐她曾经忍耐的一切。 田忍冬只觉得身心舒畅。又听有脚步声临近,她忙回首殷切招呼。 第189章 “客官吃碗燠肉拌面?” 入目的却不是普通食客,而是衣装统一的五六人,而且各个正颜厉色。 为首者抬眼看了看汴京冷饮铺的匾额,和旁边人说,“就是这儿了。” 田忍冬心里“咯噔一声”,她赶紧调出个笑脸。 “各位这是……” 然而几人并没搭理她,为首那个冷冷睨她一眼,就率众径直进了冷饮铺,高喊出声。 “店家何在?” 郭阿婆没见过这架势有些被吓到,放下要端去后厨的碗碟,贴着墙根站好。 而正在柜台记账的虞凝霜,闻声整整襟袖,上前回应。她一眼看出,这几人穿着小羊皮滚边儿的皂黑官靴。 “小女是这铺子掌柜。不知各位官爷有何贵干?” 为首者清了清嗓子,施施然起范儿。 “吾等乃官酒务中人。” “官酒务”是朝廷特设的机构,以其司掌酒类酿造、售卖和税收。 可以说,但凡和酒沾边儿,都归他们管(1)。 为首说话的这一个是官酒务的专副官,有一副听起来就被酒泡废了的嗓子。 “吾等奉监酒官大人之令来巡查。”他吐字时轻时重,飘忽不定,还总破音。 “店家,有人告发你私自卖酒。你可知罪?” 虞凝霜千想万算也没预料到是这样一句指控,她几乎是愣了几息才回话。 “官爷,小铺虽卖的也是这汤汤水水,但都是冰饮子甜饮子,绝对没有卖酒。饮子和酒水,我还区分不清吗?” 何止是区分不区分得清的问题,虞凝霜敢不区分清楚吗? 本朝人甚爱酒,酒业极其兴旺,利润丰厚到难以估计。 为了牢牢把持住酒利,朝廷对酒类的管控也极其严格。 酒曲的制造、酿酒的过程,乃至随后卖酒的店铺和地域都被严格规定—— 酒坊必须买官曲酿酒,以私曲酿酒则是大罪。 酒楼卖酒亦然。就连那些兜售一些便宜浊酒的小食肆、脚店,也是从大酒楼处正经拿到“分销权”的,绝不是想卖就卖。 总结说来,那就是酒是酒,饮子是饮子,泾渭一般区分开来。 虞凝霜是开饮子铺的,她不仅没有酿酒的资格,甚至连售卖都绝不可以。 “小铺没有私自卖酒,还请明察。” “没有私自卖酒?” 专副官哼笑,指着木牌菜单大声念,“‘酒酿桂花冻’,这不是都写着了?” 虞凝霜:??? 她道:“这酒酿是从官米酒坊买来,有人证,有票据,来路正当。加到饮子里做调味而已。” 专副官摇头,“从没听过哪家饮子里加酒的。你这是投机取巧卖酒。行了,莫再狡辩,老实认罪。” 虞凝霜:…… 满堂的食客也和虞凝霜一样懵。 今日赶巧,吴徐两位铺兵大哥也在。吴二是个急性子,见了不平事当场站出来替虞凝霜说话,反而被专副官狠狠斥责“不许插言!” 专副官本也不算官职,而是未入流的吏,和铺兵这样的非正规兵丁半斤八两。 奈何官酒务财大气粗,所辖之事又和日常民生息息相关,说话都更有底气。 吴二也不是个硬碰硬的傻子,赶紧让徐力去军巡捕铺摇人,尽可能多叫兄弟们一起来撑场子。 徐力撒腿往外跑时,正见田忍冬在往左邻右舍的商铺报信,请他们来帮忙申辩。 不愧是开店经验丰富之人,田忍冬这一招是见惯了市井百态、无数次与各路官差斗智斗勇之后,才能生出的急智。 因为如果虞凝霜真被安了个“私自卖酒”的罪名,那么邻里算是“隐而不报”,是要连坐受罚的。 所以,虞凝霜今日境况与他们息息相关,是一定会来帮忙的。 东边的咸菜铺掌柜、西边的绢花铺掌柜,隔三差五也来冷饮铺吃份饮子的米行掌柜……听了田忍冬所言,无不深感离谱。 啊? 虞掌柜怎么忽然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想那虞掌柜貌美嘴甜,总笑盈盈地给他们送些饮子点心来;兼之手艺又好,冷饮铺名声愈响亮,甚至引的来这条街上的客官都比从前要多。 简直是他们所有人的解语花和白月光,开心果和福寿星。 本朝对私贩酒处罚非常严厉,籍没家财都算是最轻的。要是再被判个移乡、杖刑之类的重刑…… 掌柜们都不敢再想,算盘一扔、米袋一抛便纷纷快步赶来。 冷饮铺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 第一位掌柜拨开人群抵达战场的时候,虞凝霜还在和那专副官对峙。 而让他感到担忧的是,因为那专副官咄咄逼人、似是完全认定虞凝霜私自贩酒,虞凝霜竟正处于下风。 第64章 专副官、唇枪舌战 虞凝霜觉得这专副官的态度很不对劲。 他目标明确, 言辞犀利,一击即中“酿酒桂花冻”这一突破点之后便紧咬不放…… 如此做派,不禁让虞凝霜觉得似曾相识。 仅仅两天之内, 自家的两间铺子接连遭祸。 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几分端倪,就算是个泥人也该燃起几分血性。 第190章 何况,虞凝霜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泥人。 她咬了咬牙,深深呼吸,最后一次尝试和专副官正常沟通,据理力争。 “实不相瞒, 外子正任职京巡检使。” “而巡检使亦有纠察、缉捕私酒之责。敢问我身为其家眷, 又怎会知法犯法?” 专副官马上回应, 说得头头是道。 “酒利颇丰, 官员为此铤而走险包庇亲族,这又不是新鲜事。前朝鲁国公纵容子侄私酿私酤, 酒缸数以千计。远的不说了, 就说前几年户部侍郎纵容子弟将库酒私自倒卖,不也被撤职下狱了吗?” 虞凝霜听了, 暗自冷笑。 鲁国公子侄在盘踞其族地, 私自酿贩、私占地界、私设脚店, 无视朝廷法令,几乎垄断了剑南东、西两道的酒市。 他们每年获利百万两不止,又为此骚动民庶、滥征劳力, 甚至犯下桩桩血案。 因其纠集豪绅, 势力异常庞大, 当地官员竟对其无可奈何,不敢管制。 还是新帝登基之后以雷霆手段数罪并罚, 方才拔除了这毒瘤,也收缴了无数金银到国库。 这可算是近百年来最著名的私酒案,因牵扯甚广而几乎无人不晓。 拿这日营业额最多十两的小铺子相比,还真是看得起她虞凝霜。 与此同时,专副官这番言辞,也彻底证实了虞凝霜心中猜想—— 他们对她的身份来历一清二楚,就是明确冲着她来的。 否则他们不会在她言明夫婿是官员的时候,没有一丝多余的惊讶。 这一点虞凝霜在最开始就有所怀疑——她是官眷,所以未以“民妇”自称,可那专副官竟对此毫无反应。 而就他斥责铺兵们的话来看,他可不是这平易近人的性子。 同样,既知她是官眷,总要留几分脸面。须知刑不上大夫,官民殊途,无论如何不该当街就来拿她,叫满街民众看官家的笑话。 由此种种,可知她一开始就是他们的目标。 想通这一点,虞凝霜索性摘了全部表情,蓦然沉下脸。 她的性格里,其实有一部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暴烈。如果对方通情达理,她自然会全力解释;可如果对方已经给她定罪,那她必不再委曲求全。 “未举证,未问案,未审断,你等就已经断定我有罪。” 她没有退却,反而边说边进,逼到那专副官面前,冷冷一笑。 “我又何须再浪费口舌?你且记得,我接下来所说与你无关,只是要告诉在场诸位——小铺未曾私自卖酒,未曾触犯国法,我挣诸位的每一文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这钱,就是活该我挣的。” 满堂食客看着虞凝霜嘴角边一点舒展的笑意,莫不为她捏了一把汗。 都什么时候了虞掌柜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见那专副官被她此番态度气得眉头直抽吗? 可说实话,他们又敬佩虞凝霜到了这等地步也不低头。 就连那几位赶来说合的掌柜,都不约而同地驻足。人家虞掌柜还没屈服,他们上去就求官酒务的话……看起来也太没出息了一些。 暂且再观望观望。 只见虞凝霜说完,也不再理会专副官,只将被吓哭的谷晓星拉过来安抚几句,又吩咐她去后厨,将做酒酿桂花冻的全部食材都拿过来。 专副官气得不轻,努力酝酿着如何回击。说实话,这活儿他接得不太情愿,当时就知不太好办。 虞凝霜到底是官眷,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可仗着官酒务的势力,他又横行霸道惯了,现下被虞凝霜噎得难受。 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专副官越想越气。 他最后告诫自己——别说虞凝霜只是一个七品官的娘子,就算是一品大员的娘子,私贩酒也是极重的罪,落到他们手里必然会受罚。 于是想来想起,专副官决定还是先把她抓回去再说,他也好去领赏钱。 然而未等他发作,虞凝霜忽然问。 “你爱吃红烧肉吗?” 专副官:“……什么?” 虞凝霜语气无波无澜地叙述,“我爱吃。前日家宴,家里刚做了这道菜。炖红烧肉时,一斤五花三层肉,要加几大勺黄酒去炖。炖到酒香全部融进肉香里,每一块肉都又烂又润。” 她又问:“你爱喝牛肉汤吗?” 同样,还不等专副官回答,虞凝霜就自顾自说下去。 “我爱喝。我早和街头王屠户说好了,什么时候有牛肉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正好今日宰了一头伤牛,我便买了十斤牛骨,十斤牛肉,准备回去炖些姜酒牛肉汤给婆母补身体。” “先用牛骨熬高汤,再把牛肉加进去炖。牛肉需挑那筋头巴脑的,炖到筋膜都化了,黏黏糊糊地包裹住浓润的牛肉。汤里加老姜片,加新米酒,喝一口全身都暖和。” 专副官懵了,“你在东拉西扯什么?” 难道是被吓疯了? 围观众人也不明白虞凝霜是何意。 然而他们一边担心,一边想的就是“别说了别说了,再说都流口水了!王屠户今日卖牛肉是吧?等下也去买两斤。” 第191章 虞凝霜话锋一转,凌凌正视专副官,一声比一声高地问。 “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会因为一家食店卖红烧肉就说他们卖酒吗?” “会在喝姜酒牛肉汤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喝酒吗?” “酒一旦入菜,便和葱姜、和油醋一样,只不过是做菜的佐料而已,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令人贻笑大方?!” 虞凝霜这个例子举得绝妙,非常精准,又好理解,人群中马上有胆子大的附和。 “对啊对啊,很多菜里都加酒的。” “蜜饯铺子还卖酒渍杨梅呢,也没见你们去抓!” 田忍冬抓住机会也马上喊:“是呀我做燠肉也加了酒腌的,总不能说我那也是卖酒啊?” 那边,虞凝霜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酒酿桂花冻的各项食材称重。 “各位请瞧,我这碗桂花冻重四两左右,其中只加了两勺酒酿。” “两勺酒酿不到三钱。也就是说,一碗桂花冻中,酒酿所占,还不到十一。如果这样,都能被称为‘酒’的话,那这满汴京的酒坊,可就要翻个十番了!” 专副官根本无法回答虞凝霜的质问,又羞又气脸憋得通红。 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来硬的,脚一退,手一挥,令属下们上前。 任凭周围食客和几位掌柜的如何劝说,这就要把虞凝霜带走。 虞凝霜倒是很坦然,她已经将该说的尽数说明。 她知若是不明不白地被带走,流言蜚语便会不胫而走。无论之后此案如何审断,冷饮铺都再没有清白名声。 毕竟出事时,万人围观;澄清时,无人问津。 向来如此。 所以她尽自己所能昭显了冷饮铺“未犯国法”的事实。 人事已尽,今后如何,唯有听天命了。 虞凝霜不再反抗,这就跟着官差们出了铺子。 刚出铺子,虞凝霜就见到姜阔正往冷饮铺来。 这一位姜小行头仍是那堆金叠玉的富商公子做派,脚下的土路都被其金缕的衣摆照亮了似的,身后跟着四个人。 他也看见了虞凝霜,明显愣了愣,再快步到近前。 “虞掌柜,你这是……” 虞凝霜抿嘴笑笑,“姜小行头,实在抱歉。其实那冬季月饼的馅料我都做好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给您过目了。” 虞凝霜固然没有反抗抓捕,可也绝对没有放弃希望。 她从容的寒暄,就是得体的求助。 与他人多维系一分缘分,在他们心中多一份重量,就是她沉沦危险时,多得到的一只援手。 这正是虞凝霜一直以来苦心经营之事。 果然,姜阔的目光在她和专副官之间流转。 他虽神色不变,虞凝霜却几乎能看见他正在进行精密的计算,计算为她开口求情的得失利益,是否值当。 而那专副官本来要呵斥虞凝霜快走、不要多话的。 但……姜阔,他却是认识的。 汴京城中一半以上的官酒都是从大酒楼卖出去,姜阔身为西市三十六楼行头之子,与各个大酒坊关系密切。 与他们这种跑腿办事的小吏相比,姜阔就算只是一介商人,在监酒官大人面前也更得几分脸面。 事实上,因为姜阔年少有为,人情练达,监酒官甚至有意扶持西市三十六楼,在其中贩卖更多的酒水以抽利。 于是专副官此时心里也发慌。 他私接这个活儿来汴京冷饮铺发难,监酒官大人是不知情的。这虞氏怎么和姜小行头也认识?可别捅到监酒官大人面前去…… 专副官思绪翻涌期间,姜阔也已做了决断。 “这位官爷似是面善,应是在前月,西法酒库的开窖买扑会上见过。(1)” 姜阔上前施礼,他身后四人也一同致礼,给足了专副官面子。 他言谈有度,刻意奉承专副官几句,哄得对方面色微缓,与他有来有往交谈起来。 姜阔松了一口气。 他确实很看重虞凝霜的冰皮月饼,想尽快将其大量生产以挽救自家江河日下的酒楼。 如今见这专副官是个势利好哄的,姜阔心中越发有把握,想着接下来替虞凝霜求情也许能顺利几分。 没成想,并不用他出马。 虞凝霜从前结下的另一份良缘,时机刚好得如同神兵天降,前来解救她了—— 第65章 新转机、禁宫女官 为首的两位娘子头戴“一年景”的花冠, 那是将春兰、夏荷、秋菊等无缘同开的四季花卉,以精巧的绢花形态一齐置于其上的冠子,取一个四季常存的吉祥寓意。 她们身穿的, 则都是颇为威风的紫黑色圆领袍。一起束肩敛息走来时,更显英英玉立,落落大方,周围人无不为之侧目。 虞凝霜能认出低阶官吏的官靴,是因为这在市井中并不罕见,严铄、谢辉、以及许多街头巡防的军士等人穿的都是那样靴子。材质或有不同,样式变化却不大。 可见闻有限的虞凝霜却认不出, 眼前这几位娘子极其讲究的着装——到底是哪一脉的规矩。 她认不出没关系, 有人已经替她认出了。 仍在一来一往寒暄的姜阔和专副官同时停住, 倒吸一口气看着这几位娘子。 第192章 姜阔的表情管理还算到位, 维持了几分体面,那专副官却是眼瞪如铃, 下巴都合不上了。 人群中也有认出这身装扮的, 咋摸着嘟囔。 “这、这是禁宫里女官的装束不是?” 不止是女官的装束! 专副官惊骇得心跳如雷,这是高阶女官才有的装束! 她们怎么会屈尊降贵到这里?! 专副官似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和思考能力, 一动不动, 呆呆盯着女官们和她们手中錾金的食盒。 女官们行止优雅, 也没管门口这骚乱,目不斜视就进到了铺子里。 “虞掌柜,虞掌柜!” 姜阔急得差点直接上手去拽虞凝霜。 他看着仍没反应过来的虞凝霜, 低沉的声音却燃着兴奋, 只与她道, “快跟上。” 只观姜阔神色,虞凝霜就知来人身份不凡。 再观那些官酒务的官差们, 一动都不敢动,更无人相拦。 虞凝霜若有所感,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转机,便如姜阔所说,快步折回追上。 “请问娘子们来小铺有何贵干?” 女官回首,瞬息之间就将虞凝霜打量完毕。 她想起宁国夫人那一句“长得最俊俏那一个就是掌柜的”,这才意识到虞凝霜身份。 “原来这位就是掌柜虞娘子。”女官嫣然一笑施礼,“失敬了。” “不敢当。” 虞凝霜深深回礼,而后殷殷看着女官,意识到似有什么重要之事将要发生。 果然,女官笑意愈盛,声如珠玉地说明来意。 “我们姐妹乃是伺候太后娘娘的,今日来贵铺买些饮子。说是有一样加了酒酿的桂花冻极好,是也不是?” 语毕,满堂寂静,连外面一圈儿嘈杂的人群都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一声“太后娘娘”惊呆了。 就连虞凝霜自己都呆住了。 娴于辞令的是她,此时哑口无言的也是她。左右逢源的是她,此时僵立原地的也是她。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要买她铺里的饮子?而且还来得正是时候! “回娘子的话,这铺中确有此一味。” 眼看虞凝霜仍没反应,还是姜阔大步赶来,低声提醒。 “虞掌柜,快去给娘子们取来。” 虞凝霜如梦初醒,赶忙道,“有的有的,不用取。刚好东西都在这儿,容我现给各位做罢。” 方才要用来和官酒务自证清白的食材,此时当着女官们的面被组成了一碗漂亮的酒酿桂花冻。 桂花冻晶莹无比,比宫里最好的水晶还剔透,比宫里最好的琥珀还润泽。 女官颇好奇地看,不禁赞道。 “果真精巧,怪不得宁国夫人极力向娘娘举荐呢。” 自从中秋行宫祈雨归来,因天仍不降甘霖,以致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忧虑难当,胃口欠佳。 今日恰逢宁国夫人说起了一味酒酿桂花冻,说那酒酿酸甜开胃,桂花冻入口即化,应合娘娘食用。 太后娘娘一时兴起,便遣了她们来买。 因为市井美食千姿百态,滋味又和御膳多有不同,所以宫中贵人们遣宫人到宫外采买,在本朝屡有先例。 比如孝宗陛下,便极喜欢臧三猪胰胡饼、贺四酪面等吃食,也曾在入夜之后,派内侍买了夜市南瓦张家圆子和李婆婆鱼羹等吃食,而且赏赐颇丰(1)。 想来这样兴旺的百业,这样丰富的饮食,也是宫中之人夙兴夜寐之所愿,他们也借此与民同乐,吃出一个盛世繁华的味道。 这样从宫外采买的食物,因是不定时索取传唤的,便称之为“泛索”。 只要能被宫中泛索一次,从此便是名声大噪,风光无限。 所以这汴京城中,无论是卖汤羹的还是卖小菜的,无论是卖鸭鹅还是卖海鲜的,总之所有摊铺酒楼都争着想上这泛索的名单。 以致于曾有陛下游船,而食家们也争相划船相随,等着御舟传唤的盛况(2)。 这些年,女官们也见过一些泛索的吃食,都是名声在外,宫中听信了才买来的。 可那些吃食中,总有几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如今亲眼见到这桂花冻,女官们倒是终于真正明白了宁国夫人将其推举的原因。 确实是在宫里也没见过的精致嚼用。 女官们的心都何止七窍,虽然眼下看来虞凝霜只是一个普通的掌柜,但是单凭听宁国夫人和太后娘娘提起虞凝霜时的那股亲热劲儿……就不敢将其小觑。 而且,为何宁国夫人称虞凝霜为“小妹”啊? 女官们暗自也嘀咕,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她们深知禁宫行事,就是要多做少说,偷偷好奇一下也就是了,不敢多打听。 只是知道要对虞凝霜客气些,敬重些,顺道做个顺水人情地温言相加。 “宁国夫人给虞掌柜带好。说她这几日在宫中陪伴娘娘,过两日再来看您。” 虞凝霜连连点头,眼中也浮起笑意。 憋着气噤声许久的众人,此时终于窃窃讨论开。 第193章 “天娘啊虞娘子还认识宁国夫人啊?” “呦从没听她提过啊,真是深藏不露。” “我就说这虞掌柜了不得。” 他们激烈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声音压得再低也像一簇簇小火苗似的,几乎要把房子点着了。 那厢,虞凝霜却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最后稳稳淋上金灿灿的桂花蜜,她将酒酿桂花冻做好。 而就在将其递给女官的瞬间,虞凝霜忽然开口发问。 “太后娘娘着您来买的,确实是这一味饮子罢?” 女官立时温柔回答。 “是,正是酒酿桂花冻呀。” 虞凝霜又问,一字一顿,“不是来买酒的吗?” 她虽是问着女官,视线却越过这些红粉青蛾,直直戳在傻站着的专副官身上。 女官一怔,这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虞掌柜说笑了。您这也不是酒坊,当然不是来买酒的。就是买这碗饮子。” 虞凝霜终于粲然笑开,长睫忽闪,如同光中的蝶翅。 “那就对了,”她道,伸手将饮子递过去,“娘子且请拿好。” 而女官那么一接…… 从此,这就是一碗太后娘娘亲封的饮子了。 谁再敢说它是酒呢? 虞凝霜心情大悦,又唤谷晓星去将桂花米糕拿来,一同送上。 虽然太后娘娘只点名要了桂花冻,但是买桂花冻就送一块米糕乃店中定例,虞凝霜当然要严格执行。 她做生意可是童叟无欺,太后娘娘就更不欺了。 她知道,经过此事,她怕是真的要开始批量制作桂花米糕来卖了。 谁不想吃一块太后娘娘同款糕饼呢? 姜阔在一旁,亲眼看着虞凝霜云淡风轻、自然而然地又将一样吃食送到太后娘娘面前。 他忽自嘲地低头一晒。 他的担心,委实多余了。 这虞掌柜真是八面玲珑,十分落拓。 方才她还被女官们的忽然到来惊得说不出话,可瞬息之间就反应过来,不仅用女官的话解了专副官的局,还想办法将自己两样吃食送到御前…… 其实细想来,这都是虞凝霜早日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如果她未曾厚道地随桂花冻赠送糕饼,那今日送桂花米糕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想着想着,姜阔这哂笑就变成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双目晶亮,瞧着虞凝霜不自觉地点头,心知自己找对了人。 姜阔不禁万分庆幸今日登门,又在专副官面前替虞凝霜说了话。 但凡晚到一步,犹豫一分,他和虞凝霜的交情就止步于此了。 至于那专副官,已经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一个姜阔已经足够他忌惮,他真不知虞凝霜怎么还会和宁国夫人,和太后娘娘有牵扯! 那该死的文四郎也没说啊! 否则,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为五十两银子就接下这活儿! 而且虞凝霜又居然引得太后娘娘经宫女之口,认定了那桂花冻并不是酒。 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此时也不敢再发难。 专副官的脸忽红忽白,悄悄摆手带着手下就要溜走—— “官爷们,不留下来吃碗饮子?” 却被虞凝霜叫住,她在最后两个字咬准重音,神情戏谑。 众人哄笑起来。 见女官们也往这儿瞧来,那专副官也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了,不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告辞!” 又见女官们已将桂花冻和糕小心翼翼装入食盒,准备离开。专副官又赶忙和手下贴紧门柱站好,给她们让出一条通路。 女官们姗姗而去,裙袂如同一朵悠然飘远的云。 而官差们,则在围观众人的嘘声中快步跑远。 来的时候一个个龙行虎步地大步迈开,如今低头遁走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獐头鼠目,形容着实猥琐了些。 看得虞凝霜心中发笑,正举目多欣赏一会儿他们的“英姿”,就见严铄从那个方向跑了过来。 严铄,跑了过来。 虞凝霜还没见过这么神奇的场景。 第66章 修罗场、三个男人 虞凝霜被食客和邻居们团团围住。 “恭喜恭喜啊!” “虞掌柜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你这之后一定客似云来, 你可得多带带我们啊!” “对!我们就仰仗你啦!” “虞娘子,快快快,那桂花冻我也要一碗!” 激动的众人完全没注意到刚刚抵达的严铄, 兀自将无数的恭喜和夸赞不要钱似的砸向虞凝霜。 虞凝霜连连道谢,碌碌回应,才艰难地突破一半包围,一边应付众人,一边冲严铄喊“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有官酒务人到此查处私酒,怎么回事?” 他的气息不稳,声中带喘, 有一种沙哑的质感, 哪怕在无数喧闹的人语中也十分独特。 正被米行掌柜拉着恭喜的虞凝霜听了, 不禁蓦然又抬头看去。 这才看清他衣襟略散, 乌纱璞头也歪着。脸颊的绯色飞入鬓间,化作汗滴滴落下来, 而且似乎也氤得那双狭长的眼睛湿漉漉的。 第194章 嗯? 虞凝霜歪头, 不禁为这初次得见的严铄的模样而惊异,心想……好色气。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清朗又无辜, 道, “无事, 都解决了。” “……解决了?”严铄怔住。 官酒务那帮人咬上猎物就不松口,势必要剜下一块肉来,怎么这就解决了? “这位是虞掌柜家的罢?你还不知道呐?”米行掌柜凑上前来, 热情地帮虞凝霜解释起来。 她说得天花乱坠, 严铄听得一愣一愣。 “差不多就是这样。”虞凝霜无奈笑笑, 手上一边舀桂花冻,一边朝角落桌椅偏偏头。 “我现下不得空, 你要是想等,稍等我一下如何?” 虞凝霜开门未到半个时辰,官酒务就过来了。如今还有满堂的食客嗷嗷待哺,实在抽不出空来。 而且他们可不是普通的食客。 他们,是亲眼见证了虞凝霜的饮子成为宫中泛索的食客! 眼下真是各个与有荣焉、心潮澎湃,恨不得把这铺子搬空了。 “虞娘子,这桌再加两碗桂花冻!” “嘿嘿,咱也尝尝这太后娘娘钦定的饮子。” “你别说,我怎么感觉比从前更好喝了。” “掌柜的,我装十份桂花冻带走。” “什么?每人最多买两份?那、那我刚才吃那份可不算啊,你刚才可没说。” 虞凝霜和严铄明明只隔着不到十步,却像是隔着一个菜市场似的。 确实不是交谈的好时机。 严铄颔首,径直走过去坐下。 他小心地整理衣冠,不时偷瞥虞凝霜一眼。 然后就见虞凝霜和姜阔说了几句话,后者也慢悠悠走到这桌坐下。 严铄微皱起眉。 他刚要开口,铺门口一阵马蹄激昂,然后谢辉冲了进来。 严铄的眉头紧拧起来。 “虞掌柜!”谢辉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谢辉的声音也极有辨识度,单靠一个音量取胜,吓得虞凝霜端饮子的手都一哆嗦。 也是赶巧了,谢小侯爷这几日正在城中各个军巡捕铺抽查,检验各样器械养护的状况。 徐力去军巡捕铺找人帮忙时,谢辉刚好查到那儿,这便纵马而来。 然后现在,他也被虞凝霜赶着,坐到了角落那桌。 如果只有两个人……不论是初次见面的姜阔,还是已有交情的谢辉,严铄或许都不介意开口寒暄几句。 但是,他们是三个人。 一种微妙的鼎立平衡,一个稳定的混沌状态。 严铄不想先开口。 他不想去问姜阔的身份,那只会显得他对虞凝霜一无所知,让谢辉看去笑话; 他也不想去问谢辉的来意,那也许显得他小气又幽怨,给姜阔落下把柄。 于是,他选择沉默。 另两个人也是这样的。 谁也不想先开口。 铺子里的食客越来越多,很快桌椅全都满员。 唯有这一桌……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从欢乐热闹的铺子中切割出去,不属于同一时空似的。 于是,又一位因为没有座位想来拼桌的食客,默默停住了脚步。 他最后好奇地看了他们仨一眼,转身离开,干脆站着把桂花冻吃了。 最先售罄的自然就是这酒酿桂花冻。然后是其他所有饮子……拜大伙儿这样踊跃购买所赐,虞凝霜今日提前打烊。 把最后一个恋恋不舍的食客送出门外,落下门闩,虞凝霜长舒一口气。 扭头,就见那三个男人围桌而坐,相顾无言。 各异的气质,一致的安静,看起来莫名好笑。 虞凝霜一走过来,三人视线皆随她而动。只是严铄冷,谢辉懵,于是还是最长袖善舞的姜阔抢了白。 “如今能有一样吃食被泛索已经何其难得,虞掌柜直接送了两样,当真是令姜某敬佩不已。” 他长一双讨喜的圆眼,说出夸赞的话时尤其令人信服,而且这话并不是溢言虚美,而是真心实意的。 本朝太.祖刚打下江山那会儿,百废待兴,时隔好几年才安顿下来,第一次欲举办圣节寿宴。 可是,这等宴请百官的盛大筵席,当时的光禄寺等有司仍是力有不逮。 所幸太.祖豪爽不拘小节,直接口谕允许去街市上采买现成食物,“随其有以进”即可。 于是那一年的寿宴,前三盏酒配的食物都是街上买来的果子、糕饼、暴脯肉干等简易食物。 这一场不太讲究、却热热闹闹的寿宴被郑重载入史册,为本朝帝王的寿宴打下了基础。 所以之后的长春寿宴,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前几道食物都要从市井买来,应着太.祖那一句“以昭示俭之训 ”(1)。 百年倥偬而过,这规矩到了当今陛下这儿,却不再合用了。 陛下登基之时便是四海升平、国富民强的无双盛世,再不用于仓促之间举办寿宴。 他又极重礼仪,性喜奢豪,宴席上向来是金樽玉盏、龙肝凤髓。他深觉民间吃食与礼制不合,过于粗疏,遂不再采买用于寿宴。 不止是寿宴,平日里他也极少传唤泛索,二十年间不过十来家耳,后妃皇嗣们自然亦以他为准。 第195章 所以如今,能被泛索的商家越来越少。 姜阔便真心敬佩虞凝霜临危不乱,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姜小行头谬赞了。” 虞凝霜如今身心舒畅,也很有闲情回应姜阔的好意。 说实话,如果没有姜阔拖延的那一点时间,她就撑不到女官们出现。 当时未察,如今想起,那其实真是跃龙门一样的紧急关头。 幸好姜阔今日来了。 这人心思细腻,与她约定合作冰皮月饼之后,既没有马上就登门,让虞凝霜觉得自己被逼迫;也没有将时日拖得太久,让虞凝霜觉得自己被遗忘。 他将这几日的时限拿捏得恰恰好,而后亲自登门。为显诚意,还带着遇仙楼两个高级管事和礼物一同过来。 虞凝霜打开那精巧的木盒,便闻到一股甜蜜茶香,是上好的红茶。 她笑着收下,说自己正好在收集各类茶叶,准备先集齐十二种。 说着,虞凝霜便要去拿青瓷茶叶罐将这新茶装上。 “霜娘。” 严铄唤,一直注视着虞凝霜的他轻易预判了虞凝霜的举动,“我来罢。” 他起身走向柜台那一套十二只的青瓷罐,状似无意地问,“该第几个罐子了?” 简单的问题中,自然地展露着默契。 “该第四个。” 虞凝霜下意识回,而后眨眨眼,眼神发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严铄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虞凝霜很不适应,总觉得怪怪的。 严铄看起来却很平静。 他似是更熟练了。比上一回在这里遇见谢辉时要从容得多,哪怕他这一回,甚至同时面临着两个——两个年轻而优秀的郎君。 严铄不急不缓将第四个青瓷罐拿下来,将红茶倒进去,然后弯腰,不动声色地将那原配的木盒放进脚边的柜子里,还深深往里推了推。 一切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优雅端正,加上被柜台遮挡,虞凝霜硬是没看出不对劲来。 似意识到自己盯着严铄看了太久,她转移了话题,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现在不用去上值吗?” 严铄选择性地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正巧在附近巡视,中途遇见了徐力。” 原来是就在附近啊。 虞凝霜恍然,“哦,怪不得你来得比谢统领骑马都快。” 严铄手上骤然施力。他握紧了茶罐,本就白皙的指尖更失血色,几乎要溶进那清亮的瓷胎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我没有马。我是直接跑过来的。” 难道是因为鼻尖还余有茶香吗?虞凝霜怎么觉得他这话茶里茶气的…… 虞凝霜于男女情爱之事,一未开窍,二无经验,三没兴趣。但是天性中的聪慧敏锐,不妨碍她能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自觉规避风险。 于是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提起了正事—— 她今晨闲着没事,做了冬季冰皮月饼的打样,现下就在铺子里。 正好可以泡一壶姜阔送的茶,众人一起品评一番。 中秋已过,立冬不过转眼的事。趁着泛索这超高的热度,虞凝霜觉得可以将所谓“四季糕”的发售提前。 说完,虞凝霜便干脆地往后厨而去。 凝视着她的背影,严铄苦涩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有什么呢? 他没有谢辉威风凛凛的良驹,也没有姜阔忠心耿耿的管事。 他有的,只是独自疾驰过几条长街时无边的惊惧,知道若虞凝霜真因此获罪……以自己的官职地位断然保不住她;以及见到她安然无恙地笑着时,那一颗怦然跳动的心。 第67章 地瓜馅、达成合作 虞凝霜设计的代表冬季的冰皮月饼, 表皮是明媚的浅红色,这是她用红苋菜提取出的颜色。 只需加一点浓缩的红苋菜汁子,就如同美人淡扫胭脂, 立时便成一张生动的桃花面。 颜色虽鲜亮,内里的馅料却没有其他几个季节那样滋味浓厚,或是用料讲究。 姜阔尝了一口,只觉得是一抹无与伦比的香甜尽数融化在舌尖。 不同于绿豆绿茶那种沙沙的质感,或是奶黄馅那种细腻的质感,这款月饼的馅料又绵又软到不可思议,像是小奶猫软乎乎的小肚子, 让人忍不住去捏一捏、揉一揉。 它的味道不算惊艳, 没有乳香的浓郁, 没有桑葚的酸甜, 却有一种稳定的温暖感,也许这就是虞凝霜用它来代表冬天的原因。 “这是……” “是地瓜馅。”虞凝霜看姜阔的表情, 就知他没吃出来这地瓜的质朴本味, 于是笑着补上他未竟之话。 对于虞凝霜来说,家里要靠地瓜捱过寒冬, 所以冬季就是地瓜这平淡香甜的味道。 姜阔点点头, 没想到最便宜的地瓜能做出这样好味。他又问:“那这中间的小白团是……?” 虞凝霜:“我称之为‘麻薯’。” 为了增添层次感, 她特意做了一块牛乳麻薯。糯米粉和地瓜淀粉做出的麻薯奶白软糯,一大团软趴趴地趴在案板上,然后揪成小圆团儿, 塞到了金色的地瓜馅中间。麻薯乳香四溢, 热时是软糯的, 而在这冰皮月饼中,则变成一轮凉滋滋的白圆月亮, 有着弹韧的嚼劲。 第196章 地瓜馅的绵软,又刚好和这麻薯的q弹相称。 而且—— 虞凝霜快刀将一块月饼切开,那截面竟是比之前三款都要漂亮。 外层的胭脂色,内陷的暖黄色,以及核心一点雪白麻薯……由内及外,如同花芯、花蕊和花瓣依次展开,让人在寒冬里,也能期待明春花开。 这款地瓜馅的冰皮月饼,和润着蜜香的红茶十分搭配。 姜阔饮尽杯中茶,直觉余香盈口,他不禁夸赞几句,又说这款月饼至臻完美,不需再调整了。 虞凝霜又问了严铄和谢辉,都得到同样回答,于是“四季糕”的口味就这样愉快地定了下来。 随即,虞凝霜便从柜台翻出几张纸样递给姜阔。 “姜小行头,这是我家小叔画的花糕模子,我准备就照这个图样制作,您以为如何?” 虞凝霜说好了要严澄给她画花糕模子,结果严澄比她还上心,翌日就画了好些个样式让她选。 虞凝霜和他一起挑选修改,最后定下春天的是一个经典的如意造型,内里都细致勾勒了纹样,开启一个万事如意的新年;夏天的为了配合绿豆绿茶口味,所以是叶型,秋天是小玉兔。 冬天最有意思,是一朵海棠花型,和月饼颜色搭配。 姜阔见过的花糕模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家产业中还有两家糕饼铺子,然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趣的图样。纹样细密有致,形状又独具匠心。 他当即表示,“若是虞掌柜信得过姜某,就请将这花样交给我。一日之内,便可以做出打样;三日之内,可完成几十个。” 虞凝霜自然相信姜家的财力人力,这个活计交给他正好,唯有一样她要提前说清楚—— “我已经许诺小叔,要用二十两银做他这花样的酬劳。” “好。”姜阔答应得干脆。“这钱姜某出。” 虞凝霜却又道:“日后花糕若是卖得好,要另提出一部分作为他的酬劳。比如花糕每卖出去一千两,便再多分十两于我小叔。” “这……”姜阔犹豫起来。 他是何其精明的商人,每一文钱都用得精心。 按理说,没有人用二十两高价去买模子纹样的,大家用的都是前人流传那些,他已经因为对方是虞凝霜小叔而给了面子。 而二十两买断,与虞凝霜提出这追加报酬的方法又是天壤之别,这代表他要永远分出营业额的百分之一给严澄,没有尽头。 虞凝霜没有催姜阔,只又给他斟了一盏茶,细细说来。 “花糕花糕,花型是否漂亮是重中之重,需得让人一眼看到便心情愉快,进而想要购买才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少人只因为点心长得好看就买了,又多少人只因为夫婿长得好看就嫁了。” 虞凝霜说着,还往严铄处看了一眼。 严铄:“……” 而虞凝霜继续,“您也同意这花样十分独特,因此不知能多卖出去多少,想来是当得起这个价钱的。” 姜阔终于被虞凝霜说服,又与她定下其他合作细则—— 除了冰皮的配方,所有馅料的配方虞凝霜都会共享给姜阔。 对于能够保有冰皮配方,虞凝霜暗中非常得意。毕竟那冰皮才是这月饼的灵魂。 至于两人的分工,为保证配方绝密,由虞凝霜负责购买食材。 她主要需要预制出冰皮,以及组织各种馅料的制作。 而姜阔会在这个过程中为虞凝霜提供人力,由训练有素的厨人来帮忙制作。 做好之后,姜阔负责采购包装材料,最后将成品统一安排售卖。 而在利润方面,在刨除成本,以及严澄应得之数后,由虞凝霜和姜阔平分。 虞凝霜一介小铺,能够和势力庞大的姜小行头谈成这种程度的合作,已经是意外之喜,五五分账的安排她尤其满意。 她这铺子体量有限,全速运作也卖不出去多少,而有了西市的众多酒楼做分销,销售额翻十几番都是小事一桩。 但是目前,姜阔准备先在自家的遇仙楼和糕饼铺子这两处试水。如果成效良好,西市其他酒楼也有兴趣,姜阔再向他们推销。 虞凝霜和姜阔在这合作上很有默契,都是爽快的聪明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将大框敲定。 谢辉的头随着这二人交谈一左一右地转动,转到他都有些迷糊了,以致于想不起来:他今日是为什么来这儿来着? 等到虞凝霜和姜阔谈完,姜阔说了一句“虞掌柜也算是因官酒务因祸得福了”,谢辉才想起来正事,忙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虞凝霜大致将经过讲了。 虽然危机已解,但她讲起来还是忍不住生气,最后咬着牙总结。 “有人要害我。” 她气呼呼的目光落在谢辉身上,了然的严铄也看向谢辉,最后姜阔亦然。 谢辉大骇,高喊,“不是我做的!” 众人:…… 虞凝霜哭笑不得。 说起来这事和谢辉渊源最深。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就是因为通过谢辉见到李牧之,又通过李牧之和文四郎结下了梁子。 第197章 她与人为善,唯有见过文四郎之后铺中接连出事,未免太过明显。 说起来,她和金雀楼真是前世注定的冤家。 金雀楼双绝一为冰碗子,二为月饼,都被虞凝霜精准击落。 实话实说,虞凝霜还挺理解文四郎的。 但是谢辉完全理解不了。 本在状况之外的他,听了姜阔几句隐晦的提示,终于意识到这事端算是因他那便宜表弟而起。 谢辉怒不可遏,又羞又愧。 “虞掌柜,你等着,我肯定给你讨个说法!” 撂下这句话,他便和来时一般,疾风似的告辞。 虞凝霜本也不怪谢辉,这肮脏事与他一片赤诚心肠毫无干系,但想到谢辉可能是回去削他表弟了,虞凝霜还是非常幸灾乐祸的。 希望李牧之挨了教训,再把气撒到文四郎身上。 她最喜欢看狗咬狗了。 谢辉既已离开,姜阔亦温声告辞,离开时承诺明日就将花糕模子的打样,以及起草的契约一同送上门来。 仿佛顷刻之间,铺中就只剩虞凝霜和严铄了。 虞凝霜担心严铄不喜弟弟掺和到商事中来,于是先发治人。 “那花糕模子的事,你别嫌我铜臭俗气。我觉得这对福寿郎来说真是一件好事。” 严府中人,对于严澄作画之事,都呈正面鼓励的态度。就连之前认为这是“不务正业”的严铄,也被虞凝霜将思想拧着修正过来。 但对他们而言,作画仍只是一件休闲雅事,是严澄不懂事的玩闹。 而虞凝霜想要证明的是,这分明是一条宽阔财路! 也不知那孩子最后能否正常说话……他的人生路已经泥泞难走,想办法多给他积累些钱财总是最实在的。 这算是虞凝霜和他叔嫂一场,能为他尽可能做的事情了。 没想到严铄摇摇头,“霜娘,这事你做得极有远见,我替福寿郎谢谢你。” 已经没有观众了,但是严铄还是叫着虞凝霜的名字。 “族中已经放弃了福寿郎,待他成年,就会断了各种供养,连族田都没分到他名下几亩。我虽必会庇护于他,但他自己能有营生之道自是最好的。” 虞凝霜听严铄这样说,甚为欣慰,只道,“难得你想得开。你是长兄,福寿郎现在还小,等这笔钱下来,你且替他好好收着。” “……而你是长嫂。”严铄忽地低声说。谨慎的试探,缥缈的期盼,全藏在一个看似普通的问题中。 “不能你替他收着吗?” 第68章 刘太后、可以许愿 “也好, 那我先替他收着。” 虞凝霜面不改色地回答,“只是我也只能收三年,之后还是要靠你呢。” 她的语气、语意和笑容, 全部无懈可击,令严铄僵直在原地。 虞凝霜又笑道:“话说后日就是十九,要给我的钱你可别忘了。” 转眼,她与严铄成婚整两个月了,又到了发钱的愉快时间。 严铄敛目,“不会忘的。” “嗯嗯。那就好。”虞凝霜好心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虽然冷饮铺上月的利润突破了一百两大关,鞋履铺那边也有二十几两, 虞凝霜早已不会再为钱所困, 甚至已经在相看更大的铺子。 但是严铄每月给她发的这三十多两“月钱”, 就像是一个稳定的编制工作的工资, 始终是令人欣喜的。 虞凝霜喜滋滋的表情,让严铄感觉胃里似坠着沉重的铁块一样难受。 对于虞凝霜而言, 他和交谈完正事便可自行离去的谢辉和姜阔, 好像没什么不同。 他也起身,说要回去继续巡街了。虞凝霜闻言点点头, 仍稳稳坐着, 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轻啜起来。 严铄走到门口,复回头看她,思绪不由自主地陷入一个死胡同。 不对。 他和谢辉、姜阔还是不同的。 如果虞凝霜是谢辉的娘子, 那李牧之必然不敢有些许不敬;如果她是姜阔的娘子, 那文四郎巴结都来不及。 无论是哪种情况, 都不会发生这官酒务上门寻衅一事。 唯有因为虞凝霜是他的娘子,是一个仕途已断的虚职之人的娘子, 那些人才能毫不顾忌地诬枉于她。 “抱歉。”于是严铄忽然这样说。 虞凝霜放下茶盏,讶然看向他。看他低着头,背都没有挺直,仿佛周身都萦绕着萧索,灰扑扑站在那里,几乎要和门框的阴影融为一体。 严铄声音愈低,继续道,“如果我位高权重,今日之事必不会发生。” “当初你说开店之时,我还曾警告你不可逾规越矩,否则我不会姑息。如今想来未免可笑,逾规越矩的从不是你。” “真遇到事端,竟还要你自己解决……” “是,我自己解决了。” 虞凝霜打断他,“有什么问题吗?” 严铄惊而抬头看她,就见午后的炙阳透过纱帘,水波一样映在她的脸上。而她一手撑在桌上,身体自然往那边偏移,仿佛一株向阳的兰草,兀自努力地生长。 “有什么问题吗?”——这么一句话,仿佛在兴师问罪。 第198章 可实际上,虞凝霜说这话时,眸波平静。她并没有在生气,也不是在说教。 她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严铄这塑料官身无法给她庇护; 谢辉和她的关系,则和军巡捕铺与这饮子铺一样远,所以他来得也不够及时; 姜阔确实帮她求了情,但依照官酒务来势汹汹的样子,这最后的结果也未可知。 她能渡过此劫,说到底,是靠着她做的吃食美名远扬,是靠着她和凌玉章结下不解之缘,是靠着她临危的机敏和妙语。 这简直太棒了。 虞凝霜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而且,”她眼珠滴溜溜转,开个玩笑。 “你要真是高官,我还不可以做生意了呢。” 本朝为防止官商勾结,三品以上官员家人不可入市行商。 当然,无视此律暗中操作的人不在少数,但那都是子侄、远亲等偷摸做生意。 而夫妻一体,乃是至亲,是无论如何逃不过他人耳目的。 严铄要真是高官,虞凝霜是绝对不可以行商的。 “所以啊,严铄,你不用做那峨冠博带的大官儿。” 虞凝霜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一次没有开玩笑。 她说:“你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一句话,将严铄牢牢钉在了原地。 他少有夙慧,成长中收获的,是父亲期许的目光,是师友们的交口称赞,是族人们发来的嘘寒问暖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雪花似的源源不断,想要同乘上这一阵直入青云的好风。 然而,从直挂云帆,到帆毁桅断,需要的仅仅是一道冷冰冰的圣旨,将他打入黢黑的海底。 从此,他再面临的,就是母亲无言的怜惜,师友们的客气疏远,以及仆妇们始终小心翼翼的态度。 无论是在顶峰,还是在深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严铄—— 他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 严铄一离开,系统便迫不及待在虞凝霜识海中闹腾起来。 【宿主,严大人已经不再对您产生冷漠值了。倒不如说,我怎么觉得他对您……】 “别觉得。” 虞凝霜马上打断系统,“我不要你觉得,我也不觉得,咱们没什么可觉得的。严铄如何,都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咱们只要想着怎么搞到冷漠值就好了。” 【好的。您说的对。】系统回答。 它是一个高素质的懂事系统,又不是随意探人隐私的无聊亲戚。 宿主的私人生活,它本来也是无权过问的。 系统马上放弃了这一茬,转而和虞凝霜汇报起正经工作来。 原来,在虞凝霜和官酒务的对峙过程中,由于往来看客众多,系统居然从中收集到了12点冷漠值! 虞凝霜被围攻时,它跟着紧张不已,虽然又收集到了新的冷漠值,但是怕虞凝霜分心就没有告诉她。 如今风浪平静,终于可以向虞凝霜宣布这个好消息。 “真的吗?!” 虞凝霜激动不已,这还是第一次从严铄以外的人那里收集到冷漠值,她赶忙让系统再好好分析分析。 【都是1点、2点这样收集到的,据我估算,有96.8%的可能性,这些冷漠值尽数来自围观的看客。因为有25人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不在意地走掉了,还有32人是……】 听了系统的讲述,虞凝霜和它持相同意见——这12点冷漠值就是来自于那些看客。 昨日鞋履铺之事,围观的人不算特别多,和今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今日可是整整一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了!基数大了,自然就更容易产生几个冷漠的看客。 这12点虽然不算多,但是却印证了虞凝霜之前的一个想法——那就是只要和尽可能多的人产生联系,势必会有更大的可能性接收到冷漠值。 严铄当然不是不可替代的。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系统还有另一个好消息。 【所以,截止今日,您已经集齐333点冷漠值,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了。】 虞凝霜一拍脑门,对啊!还有这一回事儿来着! 都怪严铄! 虞凝霜心想,怪他怎么忽然就不兢兢业业产出冷漠值了,导致时间拖得太长……统崽不说她都要忘记了。 “许愿”,这个机会听起来可太诱人了。 但虞凝霜记得那愿望其实限制颇多,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才能将其作用发挥到最大,绝不可草率浪费了。 加上她现在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急切的渴望,所以她决定先将这个愿望保存起来,日后用在刀刃上。 系统欣然同意。 完成了一个小目标,而且又发现了新的冷漠值来源,一人一统都对接下来的收集工作充满了信心。 *——*——* 慈宁殿中,瑞兽正袅袅吐雾。 这些雅致的香气化作光影,晃得梁上所雕龙凤,如在云海中畅游。 屋宇之精美奢华,在这座宫殿中体现到极致。 第199章 凌玉章却只顾盯着琉璃桌上一个空空如也的普通小瓷碗,语气幽幽。 “您还真就只买了一碗啊。” 对面的刘太后应声而笑,“对不住,我以为你早就吃腻了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自然是吃不腻的。等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宫了,我登门去小妹铺子上吃个够。” 刘太后摇头叹,“这么大岁数,又去认个小妹,也没把人家小娘子吓着。” 老姐妹俩好了一辈子,也掐了一辈子,时常斗嘴。 周围宫人都不住抿嘴偷笑,尤其是去过汴京冷饮铺那几位女官,大概是因为感触更深,笑容也更深。 刘太后在她们服侍下净了手口,再一次和凌玉章夸起了这酒酿桂花冻的好滋味。 凌玉章便如同自己被夸奖一般得意地回应了几句,又道,“娘娘,我下月过八十八米寿,正准备请我这位小妹帮我筹划一下。” 她年纪大了,到底也不是铜铁铸的胃,太硬的菜肴只能干看着着急,于是准备在寿宴上增加汤羹和饮子的种类。 凌玉章才不管别人是否说她这寿宴寒酸。自己的寿宴,当然要准备自己爱吃、得吃的吃食。 而那些正是虞凝霜的强项。 好几样东西,凌玉章已经看好了,比如初见时虞凝霜做的四物老鸭汤,还有她最喜欢的冰芋圆。 她本来过生日过得都没什么意思了,可想一想虞凝霜会为自己设计的寿宴,凌玉章心中倒是开始期待寿宴了。 念及此,她又试探着问,“若是我这寿宴办得好,娘娘明秋的寿宴不如也……” 刘太后睨她一眼,“莫不是官家让你来做说客?你知我不爱大摆筵席。” 凌玉章回答地理直气壮,甚至有些大逆不道,“您知我也不爱听官家的。” 官家还是她接生的呢,这么多年对她以礼相待,凡事不敢相逼。 凌玉章是觉得刘太后真该好好办一场寿宴,开怀一些,不要整日就在佛堂念经、佛寺祈福。 刘太后只叹气,“我也明白,官家要办,最后就一定要办的。如果不办,怎么能显示出他——” 后面的话,就算在这只有心腹侍立的内殿也不可说,刘太后便及时止住了,只是她与凌玉章都心知肚明。 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刘太后笑了笑,换上了一副慈母口吻。 “人到中年,官家倒是越发小孩子心性了,争宠一般。若是齐郡王来宫中请安一回,他就能两天来十回补上……” 凌玉章默然点点头,有太多话不便说。 她只能陪一句“鞠养之恩大过天,官家是至纯孝之人,自然要报答三春之晖。” 可就算报答,也不该用万民膏脂报答。 刘太后在心中叹,把玩着官家去岁送来的碧绿玉如意,只觉得它冰凉扎手。 就如同她不喜欢自己这极致奢华的寝殿,她其实也并不喜欢这些华贵的金玉物件。 ……可这是官家特意送来给她安神的,温温和和地恭请母亲将其放置在床头安眠,她又能如何? 还能去落一个孝子,一位国君的脸面吗? 刘太后沉沉合上眸。 今年旱成这样,谁知明年是个什么光景?难道要她在百姓的哀叹中庆贺寿诞吗? 然而,光禄寺、法酒库等相关诸司,早已经开始采买筹办。 想起那些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财,以及各地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送来的特产,刘太后到底还是说出一句真心话。 “只怕……一掷千金,愧对万民啊。” 相携走过宫中数十年岁月,凌玉章深知刘太后此时感受。 她也知官家决定不容更改。 既然如此,只能想办法两全其美。 凌玉章便道:“娘娘,‘宴饮’之中,那个‘饮’字可不是凭空出现的。于宴席上,酒水花销向来占头名。比如那黄封御酒,一坛便要百两。再加燕窝羹、灵芝茶等等珍味,确实花销巨大。” “可我和您说了,您也亲见了,我那位小妹最擅长化铁为金之方,移天换日之术,能用贱价材料做出精巧东西。” “若是我那寿宴她筹备得宜,或许可以……可以让她在您寿宴上也献一份力?” 此时此刻,正边走边逛回严府的虞凝霜还不知道,自己这位老姐姐不动声色地,就给她接了一个能名扬天下的大单。 第69章 黑米糕、不速之客 “虞掌柜也真是厚道, 居然没有涨价。我们街口那家糟鹅事件铺子,被郡王府叫过一次,价格就猛涨起来。” “就是, 这家铺子真是物美价廉,找不出第二家来。” “诶?昨儿官酒务来时你见着了吗?” “没有啊,但是我邻居见着了,我和你讲啊……” 虞凝霜马上要打样了,可堂内、门口都还乌央乌央全是食客。 也不怪他们仍聚在此处三三两两交谈,实在是昨日那极具戏剧性的冲突,必然使得汴京冷饮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都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了。 这样的热度之下, 营业额自然也涨了好几倍。 第200章 什么初见惊艳、一眼万年的牛乳酥山, 什么物美价廉、受众广泛的冰碗子, 此时此刻,都要被那冒着金光的酒酿桂花冻比下去。 往常每日卖一大盆的桂花冻, 今日虞凝霜已经提前准备了三盆, 竟然还是不够。 幸好铺里已经有了郭阿婆老夫妻俩。搓假酸浆做凉粉这种机械又轻便的活儿,就最适合他们做。 虞凝霜还教了他们如何蒸桂花米糕。 今日桂花米糕也已经蒸了两回了, 每回三大屉。桂花馥郁的香味乘着源源不断的腾腾热气, 直从后厨溢到了前堂。 这日渐萧瑟的汴京之秋, 忽然也有了一点满陇桂雨的浪漫。 需提前准备的桂花冻售罄了,这米糕却是可以现蒸现卖的。 虞凝霜干脆临时决定,将桂花米糕单独售卖。 有一说一, 这也是被送到太后娘娘面前的食物啊! 既然要蹭热度, 就贯彻到底喽。 再说, 蹭自己的热度,怎么能叫蹭呢? 此举, 正合了早就吵着要单独买米糕的众人心意。顺便,虞凝霜还可以借此给四季糕造势。 相熟的食客们,听说虞凝霜要和遇仙楼合作,在立冬之日开始售卖那名为“四季糕”的点心,无不蠢蠢欲动。 又听虞凝霜寥寥介绍几句,“软糯冰皮”、“绿豆绿茶”……他们都不敢想那点心有多精致,有多好吃! 然而,遇仙楼是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一餐就要大几十两。他们中绝大多数,别说曾在其中用餐了,就连从门前走过都打怵。 难免有人局促地叹息,“只是这价格……嘿嘿,怕是买不起啊。” “这您不用担心。” 虞凝霜解释道,“待我与姜小行头合计合计,分不同的规格售卖。最简朴的便用纸盒装四块糕,贵能贵到哪里去?” 富家之间相互送礼讲究个场面,那便用雕花木盒装,用轻罗绸缎包,这是专门针对他们的卖法。 但虞凝霜深知薄利多销才是王道,即是说,眼前这些人才是她最主要的潜在客户。 “小铺一直承蒙诸位关照,且请放心,我一定让您各位都能心满意足吃到花糕。” 简简单单几句话,虞凝霜就把自己和广大普通食客们置于统一战线。 食客们听了,心中熨帖,又纷纷夸起虞凝霜来。只道这虞掌柜真是丹心如故,始终惦记着他们呢。 “虞掌柜说得好。” 又有人赞,原来是姜阔依约前来,给虞凝霜送来花糕模子的打样。 他一靠近汴京冷饮铺,便听得虞凝霜这一番话,不禁深感认同。 他家中尊长见惯富贵锦绣,经营酒楼等各项产业时,将材料选得越来越贵、价格定得越来越高,想尽方法招揽乌衣子弟、闺阁千金做客人。 但姜阔却始终觉得,要真正将产业铺大,市井百姓们才是最重要的客源。 尤其是虞凝霜所说按照不同规格、不同包装售卖的方式,让他十分感兴趣。 姜阔照旧等到冷饮铺打烊,与虞凝霜品茗清谈。 喝的还是他送那一味蜜香红茶,虞凝霜很喜欢这甜润滋味,吃的却不再是冰皮月饼,而是一块刚出炉的黑米米糕。 今日的桂花米糕,虞凝霜单卖五文钱一块,简直供不应求,后厨的大蒸锅蒸汽就没断过。 粗粗一算,光这米糕的营业额就有二两多。 米糕成本又低、做起来也不费力,起火蒸一次就得好几屉。 所以虞凝霜便想着干脆多做两个口味,于是尝试了着做了黑米口味的。 大米粉被替换成现磨的黑米粉——由米行掌柜倾情提供。 虞凝霜为了试验,遣谷晓星去那米行先买一斤来,结果一听虞凝霜是在试验新的糕饼,米行掌柜说什么都不肯收钱,还陪着谷晓星一起回来了。 米行掌柜还笑容满面和虞凝霜讲,以后需要什么米面果仁的,直接和她说一声,她亲自送过来。 她现在可是巴不得虞凝霜多做几种糕饼,她家的米行也好跟着兴旺发达。 由上好的新米粉制作,顶上再撒一层炒香磨碎的黑芝麻,这米糕成品做出来当真是醇香扑鼻。 它和雪白清新的桂花米糕不一样,有着一种沉静温暖的感觉。 那颜色是半灰不黑的,像是蒙着灰霜的小炭块,呆呼呼的。咬一口,则是湿软中带着一点点弹牙的嚼劲,那是虞凝霜的小秘方——加了适量的地瓜淀粉。 这小秘方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教老夫妻时,都是将其神不知鬼不觉掺在糯米粉里,直接一起制作。 这次冰皮月饼的巨大成功,更让虞凝霜坚定了严守自己秘方的决心。 这些凝聚了千百年前人智慧的小秘方,得到一个或许就可以支摊养活全家,是值得世代相守的秘密。 众多穿越者中,有人想去做慈善就任其去做,有人想造福大众和同行就任其去造…… 但是,她才不会傻到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把这些秘方随随便便往外送呢! 瞧,姜阔只是吃了一口这黑米米糕,不是又开始隐晦地套话了吗? “和桂花米糕似是口感有所不同。”他说。 “真的只用黑米就能做得?姜某真是佩服。”他又说。 第201章 可无论他怎么夸赞,虞凝霜头脑清醒,微微一笑,绝对不上套。 她与他谈的只是四季糕的合作,别想碰她的米糕。 真想碰……也不是不行,只要付出令她满意的价格,她自然乐于再次合作。 这一位姜小行头作为合作者无疑是优秀的,但是心眼子太多,虞凝霜和他说话也挺累的,总要防他一手。 虞凝霜默默把话题又拽了回来,说起那四季糕礼盒包装之事。 *——*——* 已在城中待了好几日,明日虞凝霜大姨大舅两家就要回去。 虞凝霜趁着这时机,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商量鞋履铺接下来的经营方针。 因为天气渐冷,买蒲履的人便渐少,连着几日收入下降。虞凝霜便估摸着推出一些轻便的棉鞋,赶在深秋之前售卖。 她于针黹女工只懂皮毛,能给弟妹缝个补丁、挽个裤脚那种程度,因此设计制作方面主要还是听许宝花和许宝枝的。 虞凝霜则负责思考怎么把它们卖出去。 和卖四季糕的那些点子一样,她的想法总是新奇又合理,众人没有不听的。 许宝枝更是笑道:“瞧我们霜娘有模有样的,把咱们这些老家伙都管住了,小小年纪倒是像个族长似的。” 本该是一家之主的虞全胜听到这话也不恼,笑着跟着点头。 他的大女儿就是有主意,有本事,有带着全家人过好日子的力量,他稀罕还来不及呢! 他家并不是什么规矩大的豪族,不需要所谓族长,可若是真需有人任此职,就让他的霜娘来做,又有何不可呢? 翌日,同来时一样,由虞全胜送两家人回了南郊。 但是经过众人一致讨论,同意将钱珠儿留了下来。 这本是钱珠儿自己提出来的。 她想留在这繁华京城中见世面,也想帮着小姨和霜姐姐。更重要的是,她要和虞凝霜学习,以后成为和她一样厉害的人。 许宝枝生大儿子时险些丧命,休养了十余年才老蚌怀珠,生下钱珠儿这颗掌上明珠,哪里舍得她离家? 可一向娇气的女儿,这回却非常坚持。钱珠儿保证自己能吃苦,不抱怨,一定要留下来。 对于小表妹的这份野心,虞凝霜当然是欣赏而且支持的。 因为钱珠儿也颇懂鞋履之事,便将她留在鞋履铺帮工,先考察一下。 至于冷饮铺这边,因为加了勤快的郭阿婆夫妻,人手较以往充裕,足以应付铺中增多的订单。 几天之内,姜阔安排的额外人手也定时来过铺里,和虞凝霜学习了那四款内馅的制作。 据说这几位都是遇仙楼点心厨里,资历最深、手艺最好的。 第一回 来的时候,尤其是年长那两位四十出头的郎君,还颇为端着架子,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也不好好按虞凝霜的要求操作。 然而,虞凝霜教过他们一回之后,所有人的态度都变得又温和又恭敬,待她真如待师长一般。 毕竟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对于要守的秘方,虞凝霜自是严防死守;可对于说好要共享的配方,她也大方地倾囊相授。否则成品不好吃,岂不是砸了她自己的招牌? 她这个完美主义者不能接受。 从虞凝霜的用心教授中,众人自是受益匪浅。 本来轻看人家资历浅,实则人家道行深千年,偶尔的一两句话灵气四溢,让他们如醍醐灌顶。 比如做那奶黄馅时,若是让他们自己去想,是八辈子都想不出用香橼果的酸味,同时达到去除蛋腥味,以及衬托乳香这两个目的的。 厨人们学得认真,姜阔那边也一切顺利,总体来说,四季糕的制作按计划稳步进行,虞凝霜没操什么心。 只是这一日,铺子外却又来了不速之客。 “六姐,跟我回去!你不顾家里在这儿摆摊像什么样子?” ——正在招呼食客的虞凝霜听到这人声,当即抡圆了胳膊冲了出去。 死渣男!等你很久了! 第70章 斗渣男、我不要了 马坚本来是在温声赔礼的。 左一句“娘子我这些天很担心你”, 右一句“你离家多日,街坊邻居都开始说闲话了”,但是田忍冬软硬不吃, 从他过来这摊子,竟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在低头整理调料碗。 马坚憋着气窝着火,终于忍不住上手来拽她,高声斥责起来。 这正是虞凝霜听到的那一句。 于是虞凝霜一冲出铺子,正好看见的就是拼命挣扎的田忍冬,以及死死攥着她手腕的马坚。 虞凝霜太阳穴直突突, 周身血沸如焚。 她在田忍冬抗拒的尖叫声中大喊, “放开她!” 她扑上去意图解救田忍冬, 然而马坚人高体壮, 虞凝霜的那点力气还不足让他趔趄一下,自己反而往后倒去。 田忍冬一见, 又奋力伸手来扶她。 这般推搡扭结之间, 那一个个她们精心准备的调料小瓷碗,像是一朵朵白花坠落, 在她们脚下碎裂死去。 闹出了此等动静, 不少铺里的、街上的人都围观上来。 马坚便赶紧收手, 退后几步站得远远的。忽见地上有一汪银色,他手快捡起来,那居然是络子上穿着的一个小银锭, 成色极好。 第202章 田忍冬脸色一变, 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是我的!还给我!” “娘子好本事。” 看着那银锭, 马坚双眼放光,语气阴阳怪气。 “几日不见, 居然都穿金戴银了。也不知是哪一个给你的钱。” 田忍冬不回话,只咬着牙愤愤盯着那银锭。 那是如今的她,最为珍贵之物。 谢辉第一次来冷饮铺之时,阴差阳错吃到了田忍冬做的油素面,还连吃了六碗。 当时虞凝霜有意激励田忍冬,便让他将钱付给田忍冬。 谢辉也大方,直接给了一个小银锭。 闪亮的小银锭让田忍冬爱不释手,而且这是她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挣到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钱。 她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花,时常拿出来相看,当个手捻儿似的仔仔细细摩挲一阵。 虞凝霜看着好笑,说可以将那小银锭用络子缠上,就可以随身带着了。 田忍冬觉得这主意妙极,亲手将小银锭钻了孔加穿了大红色丝络。 硌嘛,确实是有些硌得慌,但是田忍冬甘之如饴,就是要它这么硌。 只要往腰间一摸,摸到这小银锭,她就觉得安心,觉得精力充沛,觉得世间凡事都不足为惧。 所以这小银锭于她,并不是珍贵在价值,而是珍贵在是她往后人生的希冀。 现在,它被马坚随手揣进了怀里。 “娘子腰络子上都穿银元宝,可阔气咧。我在家里却是缺吃少喝。你离家大半月不归,哪有这样做人娘子的?” 无论虞凝霜和田忍冬看马坚多像一个跳梁小丑,令人遗憾的是——在绝大多数人那里,他这番话是占理的。 “这是田娘子那口子?” “啊?我以为田娘子是寡妇来着,没想到她居然是抛夫弃家啊……” “是啊,既成了婚,怎么能随便离家呢?” “不成体统!” 听着周围人的窃窃讨论,马坚无不得意地看着眼前四手紧握的两个娘子。 他又使起怀柔政策,絮叨说起来。说他这些日子过得多么混沌、多么辛苦,说“我们都很想你。” “你们?!想我?!”田忍冬尖叫起来,无比凄厉。 “是想我回去洗衣做饭,还是操持店铺?” 马坚讪讪摸了摸鼻子,“当时华娘进门你也是同意的,怎么现在倒拈酸闹起来。”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落在虞凝霜身上,“是不是被人带坏了。” 虞凝霜冷哼一声,毫不惧怕地迈步向前。 如今,这个她印象中沉默寡言、只在后厨闷头干活的男人,终于撕开面具,露出贪婪丑陋的内里。 她等马坚很久了,就是等他主动来闹,等他自己将他那些腌臜事摊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中。 他作为丈夫来找离家的妻子,乍一看是很合理的,可是虞凝霜身处自己铺子里,这就赢在了起跑线。 虽然她铺里全是马坚能一拳一个的老弱,但他若太过分,相熟的食客和邻里也不会让虞凝霜太吃亏的。 只是……可能多少还是得吃一些吧。 虞凝霜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她尽情地把在心中酝酿许久的话,化作利刃朝马坚掷去,言辞极其犀利,丝毫不留情面。 “马坚,你入赘田家,本是不能纳妾的。可你不仅纳了小妾,还对发妻拳脚相加,侵占她家产。” “你说哪有这样做人娘子的?我只问,哪有你这样做人夫君的?” “对,她来我铺里大半个月了,你根本不管不顾!如今才突然寻来,是不是听说了此处被宫中泛索,这才厚颜无耻地来凑热闹!” 虞凝霜的猜测不无道理,铺子被太后娘娘泛索之事刚发生,马坚就来找,未免太过巧合。 事实上,她真的猜对了。 马坚确实是因为此事才急急赶来的。 他想,要不是华娘机灵,始终打探着这边的消息,他都不知道,田六姐居然也支起一个卖杂煎的摊位,更不知道冷饮铺吃食被宫中泛索。 华娘说,如今的田六姐也算鸡犬升天,在被宫里泛索的铺子做过事,他们大可以放出话去,就说她的燠面也被泛索过。 于是催着马坚赶紧将这块活招牌摘回来。 马坚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而且他无法忍受田六姐居然也在卖杂煎,这让他有一种被窃取、被背叛的震怒。 他宁愿自己的店里没有客人,也不愿意看见田六姐的摊子生意兴旺。 今日过来一看,果然,因为冷饮铺生意兴隆,面摊也坐满了人,还有三五个在旁边排队的。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于是马坚立时上前让田六姐和他回家。 此时此刻,马坚被虞凝霜戳中心思,一瞬有些心虚。 可他马上又理直气壮起来。 “虞娘子,我很感激你收留我家娘子这些时日。我是因为知道她一直在你这儿,信得过你,这才没有来寻,只等着她自己想明白,或是指望你劝劝她。结果……你……哎!” 马坚耷拉着眉眼,倒是做出一副对虞凝霜很失望的样子。 “虞娘子,你也是成了婚的人,不知夫妻之间那点事儿就是床头吵床位和吗?你这样插手别人夫妻之事,不给你婆家丢脸啊?” 第203章 他将声音低下去,却确保周围人刚好能听到。 “你这样,谁知以后是不是也要抛夫弃子的……” “瞎说八道!” 他若只冲着自己来还好,可马坚将战火蔓延到虞凝霜身上,田忍冬听不下去,厉声喝断他的话。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用此生最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 “马坚!你听清楚了,我要与你和离!” 周围人齐齐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走向。 一个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要与她的夫婿和离,这、这…… 最对目前情况表示不可置信的,当然还是马坚。 喉头数句准备继续中伤虞凝霜的话全部噎了回去,好半晌,在一片寂静中他才找回声音。 “和离?!”他破了防,也破了音。 “十几年夫妻,你听别人挑唆了几句,就要和我和离?” “不是别人挑唆,是我终于看清了你!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你这么些年!你就是一个吸血的孬货!夹着尾巴装好狗的恶狼!” 忽然被找上门来的惊惧、羞耻和不安此时已经全数消散,田忍冬完全恢复了平时泼辣性子,逮着马坚就是不重样的骂,水准极高,虞凝霜在一旁听得过瘾。 马坚被骂得脸上开了染坊,青红交加。 当众被娘子和离,他的里子面子都已经稀碎,此时气急了,当场答应下来。 “好!离就离!但是田六姐你还不知道呢罢?” 缓缓地,马坚露出一个恶意的笑,“田家杂煎那间铺子,地契房契早都改了我的名字,是你爹当年亲自带我去府衙改的!” 这一道晴天霹雳,直劈到田忍冬面门上,劈得她身子直晃。 “怎、怎么会……” “是真的。我骗你作甚,你大可去查。” 马坚忽然觉得和离也没什么不好。 家里铺里的活儿没人干了,那他可以再去纳一个勤快的小妾嘛。 他的手艺又好,名声又响,倒是她田六姐—— “你与我和离的话,可什么都落不下!” 马坚所有的叫嚣,田忍冬现在都听不到了,如果不是虞凝霜扶着她,她已然跌到地上。 ……爹! 她在心里喊,宛如泣血,你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 田老爹把全部心血都用在维持店铺,所以田家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只买下了那个店铺,这些年来住的院子都是租赁的。 如果铺面真的在马坚手里,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看着被重击到恍惚的田忍冬,马坚气焰更胜。 他见面摊居然挂着上书“田家杂煎”的幌子,便一个箭步上前,将其狠狠扯下。 “得你爹厨艺真传的是我!你一个连灶王爷都没拜过的女子,这名号你不能用!” 田忍冬仍是没有反应,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众姐妹中,她是最听话,最有做菜天赋的那一个。与在故乡早早嫁人的姐姐们不同,她甚至是唯一一个被父母带来汴京的,在他们身边时间最长。 即使知道爹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即使知道他待女婿比待女儿还好…… 可那铺子肯定是自己的,继承家族名号的也一定是自己——这一点田忍冬从没怀疑过。 她没有想到,在爹去世十几年后的今日,还会忽然被他的巴掌扇到,扇得她眼冒金星,面似土色。 “忍冬姐,忍冬姐。”虞凝霜一声接一声唤她,心中也是惊怒交加。 店铺易主这事她也没有想到,也觉得不可置信。可事实上,就是有这样愚蒙而残忍的父母,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的孩子逼到绝境。 田忍冬正如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虞凝霜只能尽自己所能拉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田忍冬才缓过神来,她蓦地朝虞凝霜轻摇头,然后挣开了她的搀扶。 一步、两步,田忍冬靠着自己渐渐站稳,从悬崖边,走回了这污浊又美好的人间。 她仰起头,直视着马坚,一字一顿。 “我、不、要、了!” 与亲缘、与家族、与少时就有的夙愿、与过去寻寻觅觅的自己切割是如此痛苦,以致于田忍冬眼含热泪,哽咽到几乎不能成句。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她重复道:“田家杂煎的名号,我不要了。” 一个父亲宁可传给女婿,也不愿传给她的名号。 一个用她血肉铸成,却不肯赋予她半分荣光的称号。 一个已经被占用、被污染了这么多年的名号。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她不要了。 第71章 被打了、马坚晕了 皂衣的小书吏猛然停住脚步。 他使劲眨眨眼, 又抻头定定看了看,才愣愣向身边同伴寻求答案。 “那是……严大人?” 廊道间那疾驰的身影,也早就吸引了同伴的目光。 “……好像是?” 说完,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和惊讶。 那一道人影快得如同狂风卷积的落叶,衣摆则如激浪一样混乱,奔逸绝尘,全无稳重风仪,完全不是严大人的作风啊。 可那的的确确是严铄。 第204章 他就这样穿过府衙七拐八拐的连廊、穿过十几楹廊屋、穿过亭馆和架阁库,直到临近前堂的一偏厅, 迈大步推门而入。 “霜娘!” 虞凝霜朝他抬了抬手, 算是打了招呼。 她的右边颧骨上, 赫然一大片红紫血瘀, 如同一只不祥的赤蝶栖于此处。 严铄呼吸一窒,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上前。弯腰, 伸手, 像是在拨弄一朵花,他轻轻托起虞凝霜的下颌, 盯着这张被风霜吹打过的芙蓉面。 田忍冬也停止了给虞凝霜上药的动作, 任严铄神色晦暗地, 看着那明显是被人用力击打出的伤处。 严铄的指肚磨得虞凝霜下巴痒痒,她不自觉偏头,躲开了碰触。 严铄便收回手。他敛袖正身, 微丝不动, 如同一棵树森然站在那里。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谷晓星, 声音也如来自幽深山谷。 有书簿来知会他,“街上有恶汉当众打人, 被打那个……据她说是您的娘子”的时候,严铄难以置信。 向来是只有虞凝霜打人的份儿,她怎么会被打?! 他真是宁愿虞凝霜是打人的那一个。 谷晓星早哭成了泪人儿,回得慢了,严铄又问一句,声音更厉。 “真能让娘子被人打了?” “别骂她……嘶……” 虞凝霜疼得抽了一口气,身体力行get到一个冷知识:原来脸上有伤的时候,说话时真的会疼。 别人讲是讲不明白的,虞凝霜只能抚着脸,有些口齿不清地给严铄讲了两刻钟前,在汴京冷饮铺门口发生之事。 …… 田忍冬不要“田家杂煎”名号的话一出,马坚得意,围观人惊异,虞凝霜则是深深慨叹,为她决绝的勇气而欣慰不已。 看着马坚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虞凝霜知道他确实得偿所愿了。他隐藏了十数年,一朝吃绝户,占了家产,纳了小妾,摆脱了糟糠之妻,大概正以为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 但是虞凝霜不会让他这样得意下去。 他必须付出代价。 虞凝霜快步上前,往那被马坚扔在地上的“田家杂煎”幌子上猛踩几脚。 “这破名号谁稀罕似的!拿去拿去!” 将其捡起来,又丢到马坚脸上去。 “这名号你要用就拿去用啊,要和别人生孩子你就去生啊!那铺子以后肯定还要留给你的好大儿,是不是?” “到时候人家问他,问小郎君你姓马,这铺子为什么叫田家杂煎呢?” “他怎么答?他能怎么答,他得说,嗨呀这是我父亲休掉的娘子娘家的配方,被他抢占了,现下又传给我啦!你自己说,遭不遭人笑话?” 虞凝霜声情并茂的演绎,逗得围观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有意思了,汴京冷饮铺门口天天有热闹看。 虞凝霜描述的场景非常离谱,听起来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但是又非常合理,因为这大概就是以后马家经营那间铺子的真实情况了。 他们舍不得“田家”那小有名气的名号,可又分明不姓田,里外不是人,未免太过荒唐。 虞凝霜的好骂还在继续。 她几乎是在步步紧逼,一点点向马坚靠近,言辞也更加激烈。 “真是好打算啊。爹爹吃完了软饭,再吐出来喂给儿子,儿子嚼了再喂给孙子!你们老马家祖祖辈辈呀,就吃这口热乎的好了!” 虞凝霜离马坚已然很近,能清晰地看见他怒火熊熊的双眼,急速起伏的胸膛,以及紧握拳头上暴起的青筋。 规避风险的生物本能,以及识海中担心她的系统都在发出警报,但是虞凝霜操控着有些发软的腿脚,又往前迈了一步。 “呸!” 她往马坚身上啐到,昂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真是恶心至——”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马坚的怒吼里。 刹那之间,众人只见虞凝霜飞了出去。 “娘子!” “霜妹子!” “掌柜的!” “我的天娘啊!” 各色惊呼叫喊中,巨大的冲力将虞凝霜整个人摔到地上。 她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意识都有些混沌,垂着头失神趴在那里。 极致的疼痛之下,被打到的半边脸几乎木了,好似感觉不到其存在。手掌和膝盖倒是火辣辣的疼,是被磕磨在地上破了皮。 这亏吃得比想象中大,她迷迷糊糊地想,谁让这天杀的手劲儿这么大啊…… 直到看到谷晓星扑到虞凝霜身边,田忍冬才反应过来。 她红了眼朝马坚冲去,“老娘跟你拼了!” 而马坚打虞凝霜这一拳,也彻底点燃了围观众人的怒火。 其中有两个高大的铺兵,平日里最受虞凝霜照顾,当下怒不可遏地一同出手。 “什么鸟汉子,贼畜生!” “你敢打虞掌柜?!” 他们边打边骂,左一拳右一腿。三两下,马坚就见颓势,可他嘴里仍不依不饶地骂,从田忍冬骂到虞凝霜,从这两个铺兵骂到周围众人,言语不堪入耳。 第205章 霎时间,群情更加激愤,纷纷愤怒讨伐。 “当街打女人,果然是个会在家欺负媳妇的!” “值横死的贼!” “虞娘子你也敢打?” “虞掌柜没事罢?” “快,往死里打!” “打他!打得他肉片片儿飞!” 又有人喊着“我也来!”奔去帮铺兵。 一呼百应。 大概是觉得光在边上看不过瘾,相熟的食客、好心的邻居、仗义的路人,乃至是郭阿婆夫妻俩,都颤颤巍巍地加入了战局,往已经倒地不起的马坚身上踹了两脚…… …… “所以啊,”虞凝霜讲着讲着还挺骄傲,“马坚可比我惨多了。” 她想笑一下,结果牵动伤处,又呲着牙哼唧起来。 屋里其他人可笑不出来。 田忍冬和谷晓星仍是在抹眼泪,严铄逆着光,虞凝霜看不清他神色,只见他转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她问。 “去看堂审马坚。” “哦。”虞凝霜捂着脸,“但是马坚现在应该还没醒。” 那一场正义的群殴过后,马坚就被揍个半死,昏了过去。 众人就在虞凝霜的请求下,将他抬来见官。 虞凝霜这次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虽然正如她所说,她和马坚往堂前一过,谁更惨一目了然…… 但是虞凝霜不是先出手的那一方,证人们也都向着她。加上她表明了自己是严铄娘子,府衙众人不能不给几分薄面,便将她请到这偏厅里休息上药,还给她备了茶水果子。 至于马坚,还皮开肉绽地在廊下晾着呢,只等着什么时候醒了好提审。 看那样子,还得再晕一阵子。 严铄就算现在过去,也没有马坚堂审可听。 但是虞凝霜还真另有一件事,想请严铄帮忙——去看看府衙卷宗,看那店铺是否真的改了马坚的名。 她仍替田忍冬不甘心。 严铄答应了,起身出门。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的瞬间,严铄便停下脚步。 他焦躁地揉了揉眼眶,不像是要将被虞凝霜伤处刺出的疼痛从眼中揉去。 揉了数下,那片触目惊心的血痕仍像是刻在他眼睛里。 虞凝霜让他去查卷宗,实则他有些庆幸,因为有了一个离开这间偏厅的理由。 不是不担心虞凝霜,不是不想在此处陪着她,而是此时此刻,严铄心中竟是无比惊悸,无法再平静地面对她。 今日之事,让他再一次看清了虞凝霜所具有的,那一种强蛮而旺盛的力量。 躯体是否康健,名声是否清明,这些绝大多数人都小心翼翼惦念之物,她其实并不在乎。 为了达到目的,她什么都可以放弃。 如同之前那一次,她以母亲声誉,一步一步逼着自己驱逐了黄郎中。 这一次,她甚至不惜以自己入局,也要把马坚送到公堂上来。 即使,马坚的拳头但凡偏半寸,就可能废了她一只眼睛。 太疯了……严铄扶额叹气。 这样的她,莫说是一场虚假的婚姻,就算是一场真实的婚姻,只要她想退去,他便根本留不住她。 *——*——* “若他真是入赘,最多只能分走你三分之一的家产。但这婚书,并不是赘婚的制式,而只是寻常嫁娶。” 看着严铄指尖点着的那份婚书备份,田忍冬悔恨又羞愧。 当年,她和家人都被马坚哄得昏了头。马坚说他父母虽俱已不在,但他到底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不想以后给父母烧香时都名不正言不顺的。 田家众人可怜他,又想他本也吃住都在此处,不会横生枝节。 于是只对外称他是入赘的,但是婚书却是照普通男女嫁娶而行。 虞凝霜瞜一眼那婚书,也皱眉叹气。 马坚从来就不是什么“老实人”,而是早有预谋。 这天大的空子,到底让他钻了。 她气得又随手翻起其他书册。 严铄不仅拿回了房屋书契卷宗,还拿了婚书、税书等林林总总,好似将所有和马坚、田忍冬相关的卷宗都拿过来了。 虞凝霜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觉得此时正一目十行看着那些卷宗的严铄……有些渗人。 他那颜色偏浅的瞳仁飞速滑动,像是一颗黑暗中的琉璃珠,只在几个极少数的瞬间,绽出一点摄人的幽光。 第72章 被流放、匿税之罪 严铄看出田家杂煎缴税的记录不对劲。 那只是些极其微小的疏漏, 一般官吏看了不会在意。 但是严铄常年浏览架阁库诸类卷宗,何时曾有税收宽恤之政,以裕民力;何时是小食肆、脚店收入最高之时;城中各坊整体课税收入孰高孰低……凡此种种庶政, 他一清二楚。 这样一看,田家杂煎的缴税记录就很奇怪了。 该高的时候偏低,该低的时候缴得又比别人多一些……起起伏伏,不符实情,跟狗啃的一样。 严铄撂下商税册子,很平静地问田忍冬。 第206章 “铺子是否一直在匿税?” “嗯?”虞凝霜反应最快,也最大。 她猛扭头看田忍冬, 那铺子的账确是田忍冬在管。 如若真有偷税漏税之举, 那必然是她经手的。 田忍冬现在尴尬得很, 局促得很。 她声如细蚊, “呃……稍微匿了一点,大伙儿、大伙儿不都是这么干的嘛。” 还真匿了啊! 虞凝霜真是操碎了心, 她马上坐直身体, 郑重与田忍冬说道。 “忍冬姐,税是一定要缴的。要是想走得长远, 就不可被这些蝇头小利所牵绊。” “匿一文钱也是匿, 也是触犯了国法的。从来没有什么‘稍微匿了一点’的说法, 更没有什么避税的说法。该缴多少就是多少。” “你以后再这样,我可不与你做生意了!” 见虞凝霜忍着疼痛,还要和她讲这些道理, 田忍冬臊得脸上发烫, 手上无措地捏着膏药罐子。 她慌忙保证, “我晓得、晓得了!以后绝不会再犯。你快别说了,心疼死我了。” 虞凝霜故意说得严厉一些, 一是让田忍冬长记性,二是当成一招苦肉计,担心严铄会追究田忍冬的责任。 但他其实没有,听到田忍冬承认之后,便又埋头到卷宗当中。 虞凝霜为了探他态度,搭话道:“还真亏你能看出来税有问题啊。” 然后她就亲眼见严铄勾唇笑了笑,“查税,霜娘。” 他的笑意冰冷又真实,“查税,总是能查出问题的。” 虞凝霜也笑了起来。 还真是,千百年间都是一样的道理。 又听严铄道,“这铺子既然写的是马坚的名字,这罪名自然也是他的。” 虞凝霜笑意更甚。 几人刚才也看过田家杂煎的房契店契,证明马坚没有说谎。 确实是田老爹亲自带着马坚来改过了。 当时经办书簿的记录、双方的画押、新契的备份,一应俱全,一应合规合理。 如今,马坚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铺子但凡有什么问题,全算到他的头上。 严铄又问了田忍冬铺子匿税的具体情况,田忍冬不敢有隐瞒,倒豆子一样尽数说了。 近几个月匿得尤其狠,当时是马坚特意授意田忍冬如此行事的。 田忍冬也是之后才发现,他是为了纳小妾攒钱呢。 确实,那小妾郑氏花钱大手大脚的,再加上她那个表弟…… “表弟?” 严铄又抓住了重点,询问之下,得知郑氏的表弟这些时日来一直寄居在田家铺子里。 他从上月开始寄住,于是严铄又去翻了身丁税册,却发现田家这个月只缴了马坚一个男丁的税。 “很好。”严铄再次提笔记录,“家中另有男丁,却隐而不报,以同居同籍之名匿税。” 自虞凝霜懂事以来,家中就只有阿爹一个成年男丁,她自然没弄懂这一种匿税的骚操作。 见虞凝霜面露疑惑,严铄给她解释了一下。 简单来说,就是马坚和郑氏表弟并不是一家人,而是分属两家的男丁,在缴税时也应该分两家缴。 本朝以这种“同居同籍”的方式匿税的人绝不在少数,而且无论贫富贵贱,都各有其方法—— 穷苦人家是直接生了孩子不上报官府,以此减少需要缴纳的税款和承担的徭役; 富贵人家的操作则更为炸裂,更为无耻。 因为许多官员享有税收减免的福利,可以荫及同居亲属,将他们的税也一并免去。 便有许多官员家族不分家、且收济各路亲戚,累世同居。 一大家子几十上百口人,只因一人官职,便可皆蠲免课役。 不论马坚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郑氏表弟同居,却只缴了一份税是事实。 除了匿商税,他又有了匿身丁税之罪。 眼看着严铄将相关的卷宗标记留存,虞凝霜无辜地眨眨眼。 心想她本来就想告马坚一个“斗杀伤人”的,怎么转瞬之间,他就又多了两个罪名? 而严铄居然还没有停止,他又问田忍冬,“令尊令堂是何时何地去世的?” 田忍冬:??? 虞凝霜:!!! 虞凝霜一拍大腿,对呀! 如果马坚是为了吃独女绝户,那他说不定真会加害于二老。 这一点上,虞凝霜还真是高看马坚了,他没那个心眼和魄力——田家二老之死,确实是和马坚没关系的。 据田忍冬所说,她娘是因为离乡一路辗转颠簸,加之抵京之后水土不服,所以在第二年便病逝了。 那时,他们一家还没遇到马坚呢。 至于田老爹,自幼有心疾,年长之后则更重。他是在某次外出采买时心疾突发,倒在街上溘然长逝。 田忍冬讲完,就见对面这一对夫妻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田忍冬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不是要把爹娘的死都安到马坚头上罢?! 田忍冬大吃一惊,倒不是心疼马坚,而是深深为这两人思路之陡峭、行事之大胆、态度之狠绝而震惊。 第207章 一般人……会有这种想法吗? 这还真是把马坚往绝路上送啊! 谁与这对夫妻为敌的话,还真是该自求多福…… 虞凝霜正深受启发,也跟着翻起卷宗来,企图给马坚多加几项罪名。 只是她毕竟不像严铄那样精熟于此,这些枯燥繁复的卷宗于她而言,犹如天书。 看着她那极不得法的翻找手法,严铄数度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将被她翻乱的册子拢好、收叠。 虞凝霜翻着翻着,忽然惊叫一声,想起一个惊天大雷来—— “糟了,万一马坚不和离怎么办啊!” 田忍冬之前提出的和离,其实是无效的。 因为两人不是赘婚,身为妻子的田忍冬不可主动提及离婚,只能等男方休妻或是和离。 “没关系。” 严铄给虞凝霜吃了一颗定心丸。 “让马坚被流放就可以了。” 本朝婚法固然与男女之间极不平等,可也不是全不近人情,有几种特殊情况,妻子可以主动提出和离。 严铄声音冷峻地背了一段刑法,“已成婚而移乡编管,其妻愿离者,听。(1)” 移乡编管,指的是被流放他乡,并编录到当地名籍加以管束。 相当于将一个人从他的乡土故居、宗族邻里中硬生生撕了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这在一个人情社会中是极为严重的惩罚。 丈夫若是被判此刑,妻子没有义务跟随。 所以,如果马坚被这样判了流放,那田忍冬就可以主动提起和离,且该要求会被听取。 “真的?真能判流放吗?”虞凝霜激动不已,眼睛闪亮。 严铄回:“能。” 说完,他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翻查、誊抄和记录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吏来报,说马坚还没醒来,且发起了高烧。 府衙颇厚道地为其请了医生吊命,但是今日堂审是没指望了,便请虞凝霜和田忍冬先归家,等候日后传唤。 *——*——*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一见虞凝霜脸上的伤,守在门房的卜大郎就跌跌滚滚跑了过来。 碍于身份,他不敢上前细看,但是那关切的模样没有半分虚假。 虞凝霜暂时不欲告诉府中人真相,便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谎言何其简陋,但卜大郎无甚城府,自然相信了。 他相信了,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接受了。 卜大郎气得直喊,“您在哪条道摔的?小的去给它铲了!” 虞凝霜被逗得哭笑不得。 这憨憨的卜大郎,怎么像是孩子摔倒了要去打地、还要边打边骂“地坏坏”的熊家长一样。 但她可不是熊孩子啊! 光看卜大郎这态度,虞凝霜便知道不告诉府中人实情就对了。 卜大郎尚且如此,那几位对她回护得像是老母鸡护崽子的嬷嬷和婶子们…… 虞凝霜真是都不敢想。 她便派谷晓星先进府,打一个提前量,免得众人都是这样夸张态度。 至于她自己,则像是做了坏事不敢回家似的,在门口踢着石子逛荡。 结果不多时,就见一片匆匆裙袂从府门里袭来,仆妇们个个倒屣蓬发来迎虞凝霜,说不出的慌乱担忧。 “哎呦这是摔哪儿了?” “三娘快去请郎中!” “娘子,来,慢点儿。” 就如严铄想的那样,虞凝霜向来是打人的那一方。她不想挨打,就没人能打到她。 因她估计马坚就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渣滓,所以故意激怒他,逼他先出手。 挨这一下打在她计算当中,她也并不后悔。 可现在,看着仆妇们眼中依依痛色,见卜婆婆都心疼得落了泪,虞凝霜倒是真有些后悔了。 她刚要安慰,又见严澄牵着宋嬷嬷跑来,他丫髻上的彩络随风而飘。他跑得很快,宋嬷嬷几乎跟不上。 严澄急急到虞凝霜面前站定,仰头就见她脸颊淤伤,赤酱浓紫,在这清天白日下尤为狰狞。 他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 “没事,阿嫂没事。” 这可把虞凝霜心疼坏了。马上角色逆转,体验到了仆妇们看她受委屈的心情。 虞凝霜赶紧以手撑膝,弯下腰与他平视,尽力柔声安慰。 结果严澄哭得更凶了。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碰虞凝霜的伤处,又及时止住了。 而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严澄开口,说出了一个嘶哑又颤抖的“……疼”字。 第73章 酱大骨、牛肉汤面 “福寿郎……” 虞凝霜缓慢而坚定地扶住严澄清瘦的小肩膀。 她深吸一口气, 用的是怕吓到他一样的轻音。 “你、你能说话了?” 严澄闻言,瞪大了眼睛眨啊眨。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嘴唇,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发出了有意义的声音。 但是他却并不太在意的样子, 只又用那双幼兽一样的澄澈眼睛看着虞凝霜,努力地又吐出两个字。 “……不疼?” 第208章 原来是在问虞凝霜“疼不疼?” 虞凝霜吸吸鼻子,无声泪下。 说实话,她是挺疼的,泪水流到伤处蜇得慌,于是更疼了。 但是她现在管不了这点疼痛。 不再说话、不再交流,像是拒绝了整个世界的小郎君, 冲破了所有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围栏, 只为了问她一句“疼不疼?” 虞凝霜怎么能不动容呢? 虞凝霜不过与严澄相处两月, 听他终于能说话, 都千欢万喜,更何况是与他朝夕相处十年, 看着他长大的严府众人? 尤其是宋嬷嬷, 最为老成持重的她居然当场就要跪地跪拜各路神仙,合十的双手不断揉搓, 老泪纵横。 虞凝霜隐秘地抹去眼角的泪, 赶紧用眼神示意众人劝起宋嬷嬷。 严澄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常人不同。 正如他无法理解旁人会为自己不能说话而惋惜一样, 他也无法理解旁人会为自己能够说话而欣喜若狂。 可偏偏,他的心思又极其敏感,他人的情绪对他影响很大。 所以在他刚开始尝试说话的时候, 不应该让他接受到过于强烈的不稳定情绪。 宋嬷嬷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只能捂住嘴, 一头砸到李嬷嬷肩膀上偷偷哭。 其他仆妇也都不敢作声,只抹着泪, 等着虞凝霜主持大局。 虞凝霜稳住情绪,尽量装作与平时无异,摸着严澄的头道,“不疼,阿嫂不疼。” 严澄皱起眉,似不相信她这话,只以控诉的眼神看着她。 虞凝霜被他这小大人的眼神逗笑,牵起他的手哄,“就是有些饿了,福寿郎去陪我吃饭?” *——*——* 虞凝霜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她不过是因为昼食被意外耽搁,想在后厨对付几口填填肚子罢了,结果三个仆妇、谷晓星和宋嬷嬷全围着她转,仿佛她受了重伤似的,将她小心翼翼架到桌边。 严澄也乖乖坐下,等着陪吃。 昨日虞凝霜和官酒务说买了牛肉给婆母补身体,那可不是随口瞎说的,而是真的好不容易才等到屠户卖牛肉。 本朝,牛仍作为重要的田间劳力被保护,不可随意宰杀,要等到有耕牛老死、或是出意外死去才会报备官府之后,送出去卖。 吃牛肉之事极为稀奇。 所以神奇的是,牛肉价格并不贵,甚至比猪肉还便宜,“物以稀为贵”这句话好像在此并不适用。 主要是因为人们还不会吃,且心有芥蒂,不愿吃牛。 虞凝霜相信,等他们渐渐了解牛肉有多好吃,解锁了水煮牛肉、炸牛肉串、千层牛肉酥饼、番茄炖牛腩等等吃法之后,他们肯定吃得比她还欢。 虞凝霜买的十斤大骨,其中一半如她所说,熬了牛骨高汤。由白婶子看着熬了三个时辰,所有的肉和筋都融到了那一锅香浓的汤里。 剩下一半,却是做成了酱大骨。大骨先煮熟,然后以浓油赤酱入味,变成一根根深褐色的闪亮酱大骨。肉不算多,但是滋味极足,最适合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拿起一根慢慢啃。 只可惜,虞凝霜脸上有伤,啃酱骨这种高技术含量的吃法她是别想了。 她只能幽怨地看着严澄吃,看小家伙捧着那和他小脸差不多大的牛棒骨尽情地啃。 严澄啃得差不多了,宋嬷嬷接过去,用一根筷子插进骨头,划拉一圈,再一倒,一大块香醇的骨髓就滑了出来,严澄用手捻起来就吃了。 虽然吃得很粗鲁,但是看起来真的很香啊! 虞凝霜咽咽口水,在这个她马上要馋疯的当口,特意给她下的面条终于端过来了。 考虑到她的伤,仆妇们就给她下了好入口、不需怎么咀嚼的牛肉面。 牛肉面是用牛骨高汤打的底,只此一点,就胜过了市面上九成以上的面条。 端上来轻轻一晃动,就是肉香扑鼻。那汤底呈极浅淡的乳白,虽不算清澈,可也没有任何杂质,如同一泓雾气,半透不透地浸着雪白的面条。 虞凝霜当然要先喝一大口汤。汤底醇而不腻,牛肉那种独特的香浓被发掘得淋漓尽致。 其中加的姜酒比例也刚刚好,细润得很,一点儿也不突兀,不禁让她惬意地哈出一口气。 再看那面条。因虞凝霜爱吃面,严府后厨便常为她备着各种可即食的面条,免得还要现擀现拉。 其中有像是面片儿的棋子面、有细如发的米线,也有仆妇们亲手制作再晾制的挂面。 今日的挂面特意选得偏细那一匝,又韧又弹,吸溜吸溜着就可吃进去。 面条吸入了咸鲜的汤汁,热乎乎地入口。它们像是无数温柔的春丝,将虞凝霜这破破烂烂的一天时光缝补起来。 虞凝霜其实特别好养活,一碗面只要有汤有面有热气,对她而言就足够。此时也真是饿了,甚至也不去管是否有浇头和配菜。 还是武三娘见她转眼就把大半碗面炫下去了,这才赶紧开口劝。 “我的娘子耶,您吃两口肉,快多吃点儿。这肉不都在这儿呢。” 她手中,是一碟完美的酱牛肉。 第209章 虞凝霜买的那十斤牛肉,也被她玩出了好几种花样来。 三分之一切做肉臊子,做成了香辣牛肉酱,留着以后拌面、拌饭、抹馒头吃; 三分之一腌了浓重的香料,切薄片煎过之后,入了烤炉,最终归宿将是牛肉干。如今正是干燥的深秋,蚊蝇也几乎绝迹,最适合晾晒这些零食。 最后的一部分,则由她亲手选了香料做成料包,炖成了酱牛肉。 大块的牛肉炖熟之后,三两块叠在一起,用粗棉线绑紧,又在大青石板下压着,压得越发紧实,压得宛如一大块浑然天成,之后才方便切成这么薄的肉片。 牛肉片纤如蝉翼,镀着一层彩虹色的膜光。 昨夜白婶子切时还闹了笑话,被这斑斓的彩虹膜吓了一跳,觉得它像是被下了毒似的。 确实,这些天然而成的神奇,因人力遥不可及,往往便显得诡谲。 白婶子只道,“最好的丝绸也没见过有这样的光泽。怎么从不同方向看去,颜色还会变的?” 虞凝霜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这是因为这块牛肉很新鲜,肉质纤维仍又紧实又规则,这才造成了这种光的衍射和散射,形成了美丽的彩虹一样的光晕(1)。 她只能告诉白婶子,这并不是因为牛肉有毒,反而证明是牛肉新鲜的证据,就足够了。 在虞凝霜的好说歹说之下,这些牛肉才逃脱了被丢弃的命运。 然而,仆妇们仍不放心,昨夜切好之后没让虞凝霜吃,而是先由卜大郎试吃一下。 虽然知道大家是好意,但是光看着卜大郎从谨慎小心地慢慢嚼,到两眼放光地狼吞虎咽……对虞凝霜而言也像是一场酷刑。 她也好想吃啊! 好在,卜大郎在怒吃大半斤之后被他婆婆制止。 卜婆婆一边骂着“你个大嘴小贼!是给娘子试毒呢还是吃饥荒饭呢?”,一边揪着耳朵将他拎了出去。 今日,众人见卜大郎没什么不妥症状,反倒是干活比平时还更有劲儿了…… 于是现在,这盘牛肉终于上了虞凝霜的餐桌。 她夹起一片,薄可透光的牛肉在筷子间颤啊颤。漂亮的横切面上,肉质纤维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地方还有一块焦糖色的透明胶质——那是韧揪揪的牛肉筋被压实了,再如同一片琥珀被切了片,完美地嵌在肉里。 肉片虽薄,却不散,被浸到调好的蒜酱里涮几圈也美貌不减,反而被染上一层浅黑的酱油和细细的蒜蓉,显得更诱人了。 虞凝霜先把这片放到严澄的小碟里,而后才自己又夹了一片。 严澄从棒骨中抬头,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花猫脸朝她笑了笑,把虞凝霜的心都笑化了。 他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其实很有表达欲,用油汪汪的手点了点那油汪汪的大棒骨,慢慢地说,“好、好吃。” 虞凝霜实在是高兴严澄开始讲话,可见她这些日子的陪伴,以及凌玉章之前留下的药都见了效。 精神上的病症有了治愈的希望,更要把身体也养好才行。 牛肉对长身体中的孩子最有益,严澄太瘦了,实在该多吃些。 叔嫂俩吃得心满意足,感觉夕食都可以省了。 严澄回房后,虞凝霜特意将众人聚集起来,嘱咐他们不要给严澄太大负担,比如不要硬逼着他、引着他说话,而是一切顺其自然。又细心交代了看护他的无数小事,拳拳之心令听者无不动容。 众人自是以她为马首是瞻。 嘱咐完仆从们,虞凝霜又亲自往楚雁君处而去。 先她回来的李嬷嬷已经将虞凝霜受伤、严澄开口这两件事同时告知楚雁君。 此时楚雁君真是如堕梦中,她又哭又笑,激动不已。见到虞凝霜时,只朝她颤颤伸出手,说不出话来。 虞凝霜立时上去握住楚雁君的手。 得,虞凝霜想,她今日就是惹人落泪的。 从田忍冬、谷晓星,到严府这一个接一个,全被她弄哭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想自己还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啊。 轻声安慰,朗声祝贺,虞凝霜也着实陪了楚雁君好一会儿,直到楚雁君累了睡去。 虞凝霜却是睡不着,伤处随着天愈晚,倒愈疼了起来。 她索性睁着眼等严铄,心想也好把严澄的好消息分享给他。 结果严铄当晚未归府。 虞凝霜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晌午时,陈小豆匆匆回来了。 少年郎似是熬了大夜的样子,满眼血丝,是特意回来请虞凝霜去府衙的。 马坚的堂审,要开始了。 第74章 尘埃定、堂审判决 虞凝霜差点没认出来马坚。 谁让他脸肿成了猪头, 贴了不少膏药,身上也缠满绷带,被公人们用担架抬上来呢? 唯有她一上堂时, 马坚奋力转动头看她,那双小眼艰难地射出恶毒的视线时,虞凝霜才暗笑起来。 呦,还真是他。 “堂下之人,将姓名籍贯报来。” 主审官的声音打断了虞凝霜的思绪,她应声而行,顺便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这一位主审官。 第210章 偌大一个汴都, 当街斗殴、户婚赋税这种小事, 莫说是全领府事的府尹大人了, 就连呈到推判官面前都远远不够格, 人家都忙着处理各种刑狱诉讼。 所以今日的主审官是一位司录参军,官七品, 乃是汴京府衙中负责审案的低阶官员。 这一位司录参军姓“符”, 年四十上下,很有威严。 严铄已经让陈小豆提前通知虞凝霜, 符参军为人方正, 严铄也与他通过气, 虞凝霜据实以禀就是。 目光与坐于堂末的严铄对上一瞬,虞凝霜又马上敛目正声,声情并茂地陈述起案情来。 她多少有些紧张, 只因此事牵扯到田忍冬, 但是, 她却必须将田忍冬从中摘出去。 马坚与虞凝霜在冷饮铺的冲突是个引子,虞凝霜需要由此出发, 自然而然地将他的匿税罪名带出来,但是绝不可以提及田忍冬。 否则田忍冬便是妻告夫,是乱了伦常的大罪。 无论马坚到底犯没犯罪,告发他的田忍冬,却要第一个下大狱。 于是,这就是考验虞凝霜演技,以及胡说八道能力的时刻。 幸运的是,虞凝霜这两项技能都是满点。 “马郎君说小铺也卖燠面,影响了他的生意,于是气势汹汹寻来。我当时已经与他百般解释,甚至将小铺的账册给他看。” 虞凝霜说得好不委屈,信手拈来。 “我又与他说,既然说小店坏了他的生意,便请拿出证据来!可他却不愿将自家账册予我看看。” “既如此,还请大人做主查看田家杂煎的账本,以证实小铺并没有碍着他们。” 马坚在一边听得惊呆了。 她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账册的事?! 他努力睁大被脸部肿块压积的眼睛瞪着虞凝霜,想阻止她,可他伤了喉咙,竟很难发声。 而符参军就此事询问几位证人时,因他们都向着虞凝霜,对她所说都是一律以“对对对”“是是是”回复,俨然几台无情的复读机…… 账册之事就这么被提到了明面上。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田家杂煎的账册被呈于堂前,有府衙的税收账册、严铄做的种种标记做比对,轻易就发现了田家杂煎的匿税之举。 符参军愤怒的质问声响起时,马坚都没反应过来。 和虞凝霜冲突一事,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在理的,可为什么忽然就查了他的账?! 虞凝霜和严铄的安排是一环扣一环的,既然匿商税之事暴露了,那传唤店中的小妾郑氏以及那个表弟询问案情——自然合情合理。 事实上,两人早跟着账册一起被带到府衙来,此时畏畏缩缩上了公堂。 而严铄和虞凝霜没想到的是,还有意外收获。 为了坐实马坚匿身丁税,需要质询郑氏表弟的身份籍贯,结果这一位表弟却对这最为基础的问题表现出了十成十的慌乱害怕,顾左右而言他,说得磕磕绊绊,好像那名字身份是他借的似的。 严铄直觉不对,急急起身,悄然离堂。 他再回来的时候,符参军本来已经审定了匿身丁税一事,将罪又归在马坚头上。 然而,在严铄将一卷文书交给符参军后,后者脸色一变,只朝表弟将那惊堂木猛拍,喝到“你究竟姓甚名谁,从实招来!” 表弟被吓得浑身哆嗦,也知东窗事发,当即认罪。 原来是严铄听出表弟的剑南口音,又见他似在身份上撒了谎,于是速去找来剑南道发来的通缉文书查看,翻找一番之后确认,这表弟竟然是一个逃犯! 他倒是没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只是一个逃兵。 他原为当地的一名厢军,在一次剿匪过程中出逃了。 在符参军的高压审问之下,表弟只能伏法,讲他如何偷了一些山贼的赃物,便弃籍跑路;讲他如何随着一小撮儿流民混入汴京;讲他入京之后…… “之后……?”符参军逼问。 “之、之后……” 表弟顿住,偷往郑氏和马坚处看了一下,也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坦白。 “之后小的便搭上这郑氏,与她合计着寄住到了田家。” 什么?! 虞凝霜一线吃瓜,差点激动地跳起来。 原来两人哪里是什么姐弟,本来就是一对相好! 假表弟的话让全场哗然,连那不苟言笑进行着记录的老书簿,都不自觉抻了抻耳朵。 更别提看堂审热闹的热心群众,还有在堂上台下的各位当事人了。 虞凝霜真希望能将马坚此时的表情记录下来。他满布红紫淤伤的脸完全僵住,渐渐渗出青色,直到冒出闪耀的绿光来。 台下的田忍冬也深受冲击,直和谷晓星道。 “天娘啊,怪不得我老觉得她和她那表弟之间奇奇怪怪的……竟是这样。” 此时,始终哭啼着一言不发的郑氏也不能坐以待毙了。否则她就是与人合谋、企图侵吞家产的骗子。 于是她往地上一跪,果断将黑锅甩给了假表弟,哭诉是对方逼迫她去勾搭马坚,好为他挣些钱财供养。 第211章 一时间,郑氏的哭声,假表弟的喊声,台下观众的言语声笑声,还有马坚大着舌头痛苦而愤怒的呜嚎声,严肃的公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符参军不堪其扰。呵止众人后,他又单独对郑氏厉声审问。他如何看不出郑氏是在甩锅? 郑氏一个瓦舍里卖艺的市井小妇,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还未认罪,只顾着先求饶。 “大人饶命啊!求大人看在民妇有孕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大人饶命啊!” 看着声泪俱下的郑氏,虞凝霜也忽然想起她怀孕这一茬来。 噫……不会吧? 虞凝霜再次深吸一口气,期待地看着形态各异跪在地上的三人,眼睛因八卦而闪闪发光。 果然,接下来假表弟的供述,证明了她的猜测。 郑氏的孩子确实是假表弟的。 凑到一处之后,假表弟和郑氏也过过一段快活时光。 但赃物换的银钱很快挥霍光,恰这时郑氏有了身孕,而假表弟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宅银钱可养育孩子。 这两人也是不走寻常路,心想我们养不起,找个人帮着养不就得了? 顺道再将他们俩也一起养了。 而这个被选中的幸运之人,自然就是因为极度渴求子嗣而在坊间颇出名的马坚。 两大一小,人家这一家三口吸血虫附到他身上,马坚还做着传宗接代的美梦呢。 此时此刻,梦碎梦醒,前一秒还在暴怒的马坚,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他像是丢了命,失了魂,漏了气的气球,软趴趴地瘫到了地上。 幸好他没听到严铄正和符参军说的话,否则怕是又要昏死过去。 严铄:“符参军,马坚隐匿逃犯,按律应判同罪,与逃兵同判流放两千里。” “……”符参军沉默了一下,“他应是不知情的。” 若是知道那二人不是姐弟,马坚绝不可能收留假表弟。 严铄只道,“未必不知情,可再查再审。” 严铄是想多折腾马坚几次,但符参军已经不想折腾了。 他整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心累得很,能结一案是一案。 其实马坚这罪名可大可小,匿税之罪补齐税款和罚金即可,吃不了几下板子。确实是唯隐匿逃犯这一条不好判,若是想加这一条罪名,就要再找到充足的人证物证。可看一眼正互相撕咬谩骂、公人们拦都拦不住的马坚、郑氏和假表弟三人。符参军真是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他也知严铄要为自己娘子出口被打的恶气,可总不能做得太明显…… 严铄似是看出符参军的两难,低声提示,“不加此条罪名,未尝不可。参军量刑时再斟酌一番便是了。” 符参军抚须点点头。 本来只想判马坚流放邻州的,这下则是大手一挥,重判他流放西南两千里,再加十下脊杖。 他刚将判决大声宣读,就见堂下现一布裙娘子,自言她是马坚娘子,如今夫婿被判移乡流刑,她自请和离。 符参军皱起眉。 他见这田姓娘子态度如此坚定,反应如此迅速,甚至若有喜色,怎么好像笃定马坚会被流放似的?怎么好像就等着他这么判呢? 符参军隐约觉得自己入了别人的套,若有似无瞟了严铄一眼,才又问田忍冬。 “田娘子,流放配役三年而已,马坚三年后就可归家。你身为他的娘子,竟不为他守着吗?” 虞凝霜听了暗中发笑。 想严铄还说这位参军方正呢,还真是方正得跟老腐乳块儿似的,又老又迂腐。 算了,这简直辱腐乳了。 纵然符参军确实是不愿判离,但是田忍冬的要求合法、合理,只是不合他这样老古董心中的“情”罢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应允。 田忍冬大获全胜,看都不看马坚等人一眼,便与书吏去办户籍文书了。 虞凝霜自是陪着她。 等事事办妥,虞凝霜带着重获新生的田忍冬出了偏厅,就见严铄正在廊下等着她。 午后的阳光,给他深绿的官袍鎏上一层灿光,像是一棵树在这肃萧秋日里,才刚刚要开始枝繁叶茂…… 第75章 吃瓜宴、共拾银杏 近看, 虞凝霜才发现严铄看起来比陈小豆要憔悴多了,如同经霜之竹,蔫儿了吧唧。 想来……也是熬了一夜整理那些卷宗。 从他之前听田忍冬要和离时那冰冷愤懑的态度, 到现在愿意倾力帮助她将马坚重重捶倒,虞凝霜能感受到严铄的改变。 “这一次真的谢谢你。”她道,十足的真心。 “应该的。”严铄轻声回。 他的声音融在一阵秋风里,被风吹过一样忽闪着不稳。 “走罢,”他侧身让了让,“与你一同回去。” 田忍冬很有眼力见儿的赶紧撒开虞凝霜的手,再将她往前一推, 与严铄并肩, 自己则独自在后面憋着欣慰的笑意。 她从前觉得霜妹子这个夫君冰块似的不近人情, 心中既隐隐惧他, 又常觉二人并不相配。 经此一役,倒是觉得这位严大人其实是个会疼人儿的。 三人一同往外走。 第212章 事了心定, 虞凝霜终于有了好好打量一番这府衙腹地的闲心。 此处虽是办公重地, 但是贵为都府府衙,亭台阁楼, 山石花草, 无一不庄重华美。 这一条连廊满种银杏, 此时刚染层层金色。 那些银杏叶如同千万片小金舟,随着海浪起伏摇曳,在风中吟咏着秋色。 虞凝霜极爱银杏的叶型优美, 颜色艳丽, 不禁在最茂盛的一棵树下驻足仰望。 “真好看啊。” 严铄看着她脸上斑驳的金影, 答,“嗯。” “这树会结白果吗?” “九月开始, 便会陆陆续续结果了。” 虞凝霜听了不禁欣喜,“那到时候你记得捡点回来。” “……好。” 咦? 虞凝霜斜睨他一眼,“以为你会说什么不问自取即为盗呢。” “那说的是有主之物。” “可这树是府衙的树啊。” 严铄摇摇头。 “在我看来,山林草木,皆是无主之物。它们不过借地而生,得人一时照看观赏罢了。被种在这片园里,被植到那个坛中,对它们而言无甚区别,仍是想生几枝就生几枝,想长几叶就长几叶。谁能主宰?” 虞凝霜听得惊奇,又见严铄抬手去触那银杏叶。他微仰着头,神色堪称温柔,轻盈的叶片像是蝴蝶落在他的指尖。 虞凝霜又想起他那个乳名,山水郎山水郎,到底是对山水有情的。 这一番草木无主的话,加上严铄在马坚案中种种破格手段,倒是让虞凝霜重新认识了他。 原来,他也不是那样循规蹈矩的人嘛。 “说得有理。” 她便笑着应和,“你想,就算有一天,这府衙不复存在了,这些亭台都塌了朽了,说不定这棵树还站在这里,站千年万年呢。” ……说一国之都的府衙塌了,这话亏得她敢说出口。 严铄又接不下去了,好在虞凝霜没再多说,只把话题又拉回自己最关注的那一项—— “那你记得捡白果啊,”她郑重托付,“多捡点。” 这么好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下一个节气,冷饮铺的新品说不定就可以用白果呢。 做些白果炖蛋、冰糖白果,也不算辜负这深秋的最后一份馈赠。 这么一想,虞凝霜倒有些迫不及待了,当即在厚重的银杏叶地毯中扒拉起来,想看看现在有没有白果可捡。 严铄几乎被让她这毫无仪态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眉头猛挑,到底没说什么。 只快速四望确定周边无人,而后无奈又无措地看着虞凝霜蹲在那儿扒拉。 她的裙摆迤逦拖地,也被金叶撒上金箔一般。 白果确实还没到时候,虞凝霜很快放弃,但是开始挑拣起叶子来。 她想严府中没有种植银杏,也不知严澄有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银杏叶。 “拿回去给福寿郎玩儿。” 虞凝霜一边说着,一边将叶子小心笼进袖笼,“川儿和雪儿就可喜欢和我做叶子画了。” 严铄听了,似是挣扎几息,而后居然也一同蹲了下来开始挑拣。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青色丝帕,示意虞凝霜把叶子放上去。 真是讲究啊,虞凝霜在心里暗笑,但是这样叶片确实能更平整地被保护起来。 两人拣了不少,最后包起揣好。 期间,虞凝霜一直在犹豫:想着是立即让严铄知晓那个好消息呢?还是等他回府之后让福寿郎给他一个惊喜? 她这般一路纠结到了府衙大门,等在外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却直接帮她做了决断—— “阿郎!娘子!” 宋嬷嬷离远便笑着叫住两人,牵着严澄走了过来。 严澄刚能说话一天,宋嬷嬷却像是年轻了十岁似的。 “你们怎么来了?” ——听虞凝霜和严铄异口同声,宋嬷嬷就笑得更开怀了。 她答:“是福寿郎要来的。” 虽然只是一个字、两个字这样往外蹦,但却可以勉强交流,而不用再去小心又焦急地猜来猜去,宋嬷嬷心中别提有多快慰。 这一回,就是严澄一边拽着她往外走,一边反复念叨“嫂”“阿嫂”,宋嬷嬷才意识到他或许是担心虞凝霜堂审,想要来找她。 于是,两人就过来了。 严铄却显然没有意识到所谓“福寿郎要来的”的含义,只点点头,牵过严澄的手就要迈步。 下一瞬间,他猛然停住。 有两个细弱的音节落入耳朵。 不是草木窸窣的飘曳声,不是时起时停的风声,不是虞凝霜,不是宋嬷嬷,不是田忍冬,也不是远处传来的市井叫卖声……严铄几乎是排除了所有可能,才近乡情怯地低头,看向了弟弟。 真的是他在说话,是他在叫“阿兄”。 不再是幼儿的咿呀声,而是严澄从未听过的音色,仍有稚嫩,却纯澈亮堂,如雏鹤清啼。 严铄颤抖的视线在在场几人之间晃动,最后几乎是不知所措地落到了虞凝霜身上。那目光中满含着一种破碎的渴求,信任地等待着虞凝霜将其拼起。 “嗯。”虞凝霜轻轻说道,“他能说话了。” 第213章 能看到严铄这样的情态,真是不虚此行。 “走,回家再说。” 严铄呆呆地说了一声“好”,这次看向她的目光近乎虔诚。 而严澄又叫“阿兄”,紧了紧严铄的手,再叫“阿嫂”,牵起了虞凝霜的手。 他仿佛将自己当成一架小桥。满载着悠悠的水波,沟通着两边的心事,一同走向远方。 *——*——* “肉馅搅成这样就行了。忍冬姐,等下客人们到了,你负责汆丸子就行,剩下的都不用管。丸子汆好,咱们就即刻可以开席了。” 田忍冬连声应好,眼看着虞凝霜忙得跟个陀螺,马上又要飞走,她忙一把将她拽住,终于抽出空来道了谢。 “霜妹子,麻烦你还为我准备这宴席。你想得真周到,我、我真是……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虞凝霜准备请马坚大闹那一日,热心帮忙的几位义士善邻好好搓一顿。 为表诚意,所有菜肴都由她带着铺里众人亲手完成,地点也就在这冷饮铺里。 其实本来,虞凝霜开宴的名号是庆祝田忍冬和离的。 开场词她都想好了,“今天我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庆祝一位勇敢的女性脱离苦海,远翔高飞!” “也祝福马坚马郎君流放的道路上,布满险难急流,全是蛇虫虎豹!今天盗匪劫杀,明日官差虐待!” “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但是显然,对于田忍冬来说,和离虽不是什么丑事,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该大肆铺张庆祝之事。 虞凝霜只能在心里自嗨一把,然后将此宴席的性质定为“答谢宴”。 当然,她最擅长自娱自乐,所以还为这场宴席赋予了另一个神圣的含义——吃瓜宴! 实在是在堂审上吃到的瓜太有意思了! 家庭伦理,狗血出轨,味儿特别正。 虞凝霜仍是意犹未尽。 她相信,今天一定还可以和其他瓜友们好好讨论讨论。 还有什么比一起八卦更令人开心呢? 那应该就是……一起八卦你们共同讨厌的人吧。 所以想起这一茬,虞凝霜就非常开心。 谷晓星从虞凝霜身边走过,心想娘子又在傻笑了。 她其实有点担心娘子被那一拳打出了三长两短的,否则她为什么今日总是神神叨叨的?她甚至见到娘子在灶台边一边做菜,一边作法似的念叨。 虽然说娘子的厨艺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超,丝毫没受影响。 令谷晓星惊讶的是,今日所有的菜肴都是用瓜做的! 冬瓜、南瓜、西瓜、北瓜、黄瓜、甜瓜、金丝瓜……谷晓星不知道世上原来竟有这么多种瓜。 每一种瓜都被精心烹调,有遵循经典做法的,也有大胆创新的。总之从小菜到正菜,再到甜品汤羹,都透露出制作者的巧思和耐心。 没错,这就是虞凝霜准备的吃瓜盛宴。 每一道菜都饱含着虞凝霜诚挚的期盼,就像她在灶台边念叨的那样—— 瓜来!瓜来!瓜从四面八方来! 信女愿一日三餐,荤素搭配,只祈求以后大伙儿和我总能吃上这样顶饱解渴,保熟全鲜的瓜瓜! 很快,客人陆续到齐,吃瓜盛宴终于要开始了。 第76章 南瓜糕、西瓜烤鸡 “什么?掌柜的, 您、您再说一遍这是什么?” “西瓜烤鸡!” 看着愣怔的众人,虞凝霜无不骄傲地用勺子拍拍那个滚圆的大西瓜,再一次介绍道。 西、西瓜烤鸡?! 再一次听到, 众人仍是觉得自己出了幻听。 这两样不搭噶的食材出现在一起已是神奇,没想到做法还是“烤”? 满屋近十位客人,都被这霸道的主菜震惊了。 截止刚才,陆陆续续上的菜都是什么冬瓜丸子汤、南瓜羊肉大馅儿饼、冬瓜虾仁……每一样看起来都美味又实惠,众人正摩拳擦掌,没想到突然上来这么一道惊世骇俗的主菜。 他们这才发现那西瓜虽绿,却是特别深沉的浓绿——这是绿色的瓜果菜蔬经过熟制才会产生的结果。 而且虞凝霜的勺子压上去的时候, 能够明显看出瓜皮是软的, 是煊的。 它、它居然真的是被烤熟的! 其实, 虞凝霜也是第一次尝试制作这道奇菜。谁让她闲着没事儿, 自己和自己较劲,非要凑齐东西南北四种瓜。 “实不相瞒,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道菜, 大伙儿可别笑我。” 马上就有人道:“虞掌柜,我们相信你。这菜确实挺有意思的哈哈哈哈, 快切开来我们看看。” 虞凝霜点点头, 掀开西瓜盖儿。 只见鲜红色的西瓜瓤儿中趴着一只金黄的烤鸡。这是才两斤左右的童子鸡, 肉质细嫩,大小刚好装到西瓜里。 众人都觉得新奇,甚至纷纷离开座位来看。 本来就是邻里间的小宴席, 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越热闹、越闹腾, 虞凝霜还越高兴。 烤鸡事先用调料腌过, 虞凝霜将其移到案板上的时候,可谓是鲜香四溢。众人心里也稍微有了底, 心想和平常的烤鸡差不多,总不是什么不能入口的东西。 第214章 动作还算娴熟,虞凝霜将这烤鸡一点点拆分好,让众人各自挑选。 有人喜欢肉质细腻的鸡胸脯,有人喜欢滑嫩丰腴的鸡腿,也有人就喜欢啃鸡翅膀,鸡脖和鸡头。 各自挑好,虞凝霜又送上了酱汁。 这是她事先在西瓜上开了一个小洞将汁水放了出来,又加了一些调料勾芡,收汁调成而成。 众人看着自己盘中鸡肉面面相觑,好似都等着他人先下口。 最后,那一位喊支持虞凝霜喊得最凶的客人,第一个下了筷子。 他本来神色壮烈,但是那鸡肉刚一入口,他的神色便一松,甚至马上神采飞扬起来。 好吃! 比他想象中好吃许多!或者说,比他吃过的绝大部分烤鸡都要好吃。 在将汁水放出之前,这鸡肉实际上是浸在满满的西瓜汁中被烤熟的,自然而然就融入了水果的清甜。腌制鸡肉香料和水果的味道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更奇特的是,肉质也被烹调得极其细腻。 这其实并非单一的炖煮或者烤制能够达到的效果,而仿佛是集众多烹饪之法于大成。 众人见这第一位试吃者的表现,便知必是美味,忙不迭地啃起了自己的西瓜烤鸡来。 鸡肉腌制得恰到好处,偶尔还有回甘,加上酸甜可口的酱料……果然是独特的美味。 一整只鸡很快便被分食完毕。看着众人意犹未尽的样子,虞凝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早知道就再多烤一只,免得各位吃得紧巴巴的。” “哎,虞娘子真是客气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食!” “是啊,过年都没这样丰盛过!” “有十好几道菜了吧?” “就这大馅儿饼,我能吃一个就心满意足啦!这羊肉可真鲜!” 的确,虽然烤鸡不够吃,但是桌上可还有十好几样精致的瓜瓜菜肴呢。 虞凝霜自己最喜欢的也是这南瓜羊肉馅饼。这是她在现世的时候,无意间在一家街边早餐店吃过的,当时就惊为天馅儿。 擦成细绒的南瓜,拌上新鲜的羊肉,南瓜的鲜甜和羊肉的膻香强强结合,互相成就,直吃的人满嘴流油。 其他菜肴也是道道精品。软糯的冬瓜块,像是半透明的玉石一般,吸满了海虾的汁水,一口就鲜掉人的眉毛。 虞凝霜还做了蛋黄焗南瓜、南瓜蒸五花肉、西瓜西米露等等。 可以说,东南西北这四种瓜被虞凝霜用得淋漓尽致。 说起来,冬瓜、南瓜、西瓜各有定论,唯独其中的“北瓜”各地对应的物种其实不同。 在虞凝霜的认知中,所谓“北瓜”其实是绞瓜,也就是西葫芦。 她用西葫芦做了一道凉菜。 擦板顺着西葫芦长度擦出细长不断的长丝,然后将其像一匝丝线一样拢好围在盘中,好一盘盈盈碧丝绦。 最后浇上加了蒜泥的油醋酱汁,一道爽口美味的凉菜就做成了。 食物精美,氛围也是好的不得了。 众人热络谈话的话题有三,一是替虞凝霜抱不平,二是继续骂马坚,三是说田忍冬离得好。 脸上的伤处,虞凝霜没有特意藏着掖着,或者说几乎是大大咧咧地展示出来。 瘀伤总是这样,初时或许不显,可过了几日便更显得狰狞,颜色更深,像是随时要滴出血来。 “打人也不能打脸啊!” 米行掌柜现在看见虞凝霜的伤就气愤,只后悔自己没多踹几脚。 “这个马坚,脸都不要了!” “可不是嘛,他坏事做绝,现在是咎由自取!” “苍天有眼呐!” “哎,你们听说了吗?他到时候和要和那个假表弟一同被押解!两千里地呀。真是不知道他们要怎么相处。可别再打起来了。” “两个人都带着重枷呢,要怎么打?” “哈哈哈哈也是啊!” “据说马坚被那十下脊杖打得不能动弹,可能要等他能走路时再押解。啧啧,那时候天气就要冷起来喽,在路上要遭大罪了。” 虞凝霜在一边听得特别解气,再一看田忍冬,也是大仇得报的模样。 所谓流放,可不是一步直达给送过去的,而是要一步步走过去。 在这漫长的路途上,水源是珍贵的,食物是珍贵的,一棵能靠着休息的大树是珍贵的,半间能遮风挡雨的茅屋是珍贵的。 唯有人命,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官差们为了自己的饭碗,必然会保住罪犯的性命。可罪犯们的生命要承受多少的折磨,又被磨损得只剩几分,可不在官差们的考虑范围内。 符参军说三年刑满之时马坚可以回来,但虞凝霜心中冷笑。流放者最终能还乡的,十个里面也就那么一两个。 他明知如此,还要求田忍冬为马坚“守着”,可见着实不是心慈豁达之人。 好在,他最终的判决还算公正,而且帮着虞凝霜打马坚的这些好心人也都全身而退。 说实话,上堂之前虞凝霜还万分担心会连累他们,毕竟他们出手也挺狠的。 但是老几位机智异常,而且颇有默契,虽然只是一起群殴了马坚,但也可算是战友吧。 第215章 被问到是谁差点一拳把马坚的眼睛打爆,又是谁专攻下路,差点让马坚断子绝孙之时,他们两个望天,三个望地,既不承认是自己做的,也不指认是他人做的。 证人们这样互相袒护,加之法不责众,最后谁都没有受罚。 众人有说有笑,宴席将尽,最后开始吃起了那甜嘴儿的小点心。 今日准备的点心是南瓜蛋糕。 刚从模具中取出来时,因为表面被烤制到泛起焦褐色,显得有些暗淡。 然而,随着虞凝霜将它一片一片切开。内里灿烂的橙金色霎时暴露出来,每一块蛋糕都像是一块金灿灿的金砖。 拿起来还烫手呢,可就是有的人迫不及待掰下一块送入口中,下一个瞬间,甜、软、香、绵,无数种口感和滋味同时在口中爆发开来。 “好香啊!” “还热乎乎的,真好吃!” “哎呦真的吃不下了,虞掌柜,我真是要撑死了。” 众人竟从未吃过这种糕饼。虞凝霜索性又窃取了前人的智慧,直接告诉他们此物叫“蛋糕”,主要就是用南瓜和鸡蛋制作的。 众人无不惊奇。 他们向来觉得唯有各种高价的坚果水果,或是常用的各种谷物豆类,加上昂贵的糖才能够做成糕饼,没想到这最便宜又最耐储存的南瓜也能做成精致的点心。 这也是虞凝霜第一次尝试使用烤炉烤制蛋糕,由于烤炉本身的条件限制以及一些食材的缺少,效果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蓬松柔软,但是滋味绝对是一等一的。 这是一款无水蛋糕,全程没有加入一滴水,全靠南瓜自带的那点水分。 又因为材料尤其简单,所以每种食材的品质便尤为重要,幸亏那南瓜又糯又甜,灿若黄金,组织绵软湿润,所以做出来的蛋糕才尤其好吃。 因此,即使众人此时肚腹中已没有太多的空隙,仍是都拼命吃下了一两块。 那质朴又温暖的味道,像是一条由金色落叶织就而成的毛毯,将人毛茸茸地包裹做一团。 虞凝霜从一大早起就带着伙计们忙里忙外,准备这宴席。 现剥的弹滑大虾仁,现汆的猪肉鲜丸子,最后竟都比不过这一道食材和做法最简单的南瓜蛋糕受欢迎。 但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本来就是为了大家吃好喝好,众人开心,她便十足欣慰。 而且说到底,谁能拒绝小蛋糕呢? 最后,虞凝霜干脆将准备自留的两条蛋糕通通切了,准备给各位分装带回家去,让他们与家人一同分享。 众人自是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唯有谷晓星暗自流泪,她特别喜欢这南瓜蛋糕,本来以为还能多吃几块呢。 明日的朝食她都想好了,就吃一块蛋糕,外加一杯娘子熬的红枣膏冲泡的红枣茶。 现在计划泡汤了,她唯有化悲愤为食量,又狠狠咬了一大口南瓜蛋糕,不禁噎得直抚胸口。 虞凝霜在一旁看的好笑,忙把一碗西瓜西米露递给这莽撞贪吃的小家伙。 西米露用的就是西瓜烤鸡的那个瓜,这绝大部分挖出来的瓜瓤,虞凝霜怎么可能浪费呢?而且还是最中间、最清甜的部分! 于是将其切作小块,和其他几样甜瓜一起做成西米露。 至于那些小西米粒则是她亲手做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浸在乳白色的牛乳中,如同一颗一颗莹润小珍珠。 *——*——* “这个西瓜西米露听起来真不错,也加到我的寿宴单子里去。” 凌玉章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虞凝霜讲,一边及时提出自己的诉求。 虞凝霜应声落笔记下。 今日,她被凌玉章叫来设计她寿宴的饮食单子。 对于能亲手为自己这位老姐姐筹办寿宴出一份力,虞凝霜自然乐意之至。 而且,她深知这还是一个扬名的大好机会。 第77章 芝麻糊、寿宴菜单 “那一回的西米露我是用牛乳做的, 但是如用椰子则更好。” 虞凝霜咬着笔杆道:“您也知牛乳性凉与水果并不相合,不可多吃。椰子却是不同,它与各种水果天然志同道合。” “这有何难?” 凌玉章手一挥, 不甚在意。 “琼州运来的椰子不算难买,又没几个钱。他们年年买,年年送,你若要用,今年让他们去多买一些就是了。” 虞凝霜:“……” 第一,她觉得是挺难买的。她去好几个果子行问过,可人家的椰子早已经被定下, 不再散卖了。 第二, 她觉得好贵啊。一个椰子起码要三四两银子, 妥妥的奢侈品。 这难道就是有钱人的快乐吗? 不管虞凝霜还在自怨自艾, 凌玉章只兴致勃勃地问,“你是要用椰子汁?椰子汁虽清甜, 却未免寡淡, 所以我才不爱喝。” 她春秋已高,味觉难免退化, 所以那些过于清淡、含蓄、需好好品尝回味的味道, 对她来说吸引力并不大。 虞凝霜:“不是, 我准备用椰奶来做。” 将椰子肉和少量椰子汁细细磨在一起,便可得到雪白雪白的椰奶。 第216章 椰奶将椰子的香气发挥到极致,质地浓稠, 无比香甜, 味道更是浓郁惊人, 就算用在那些香料不要钱一般的咖喱料理中,滋味都不会被盖过。 何况是和其他水果争辉呢? 听虞凝霜将椰奶的做法和用法挑挑拣拣地讲了, 凌玉章期待不已,简直希望明日就过那八十八大寿,而不是还要再等大半个月。 同时,她也更庆幸得意请这位小妹为她设计寿宴的汤羹糕饼,想来,那必然是一场精美绝伦的盛宴。 两人正说着话,杜若拿着药膏回来了。她将那小铜钵打开,又用丝帕仔仔细细净了手,便要给虞凝霜上药。 虞凝霜正聚精会神列食材,本来在推说“杜若姐姐等我把单子改完”,结果凌玉章在一边听得来气,对她这个不配合的病患一顿教训。 “该什么时候上药就什么时候上药。”她还将虞凝霜的笔直接抢过去,“要不是你把自己糟蹋成这样,现在还用上药?” 虞凝霜瞬时像是一只缩头抱尾的鹌鹑,一句话不敢说,乖乖挨骂。 凌玉章越看虞凝霜脸上的伤越觉得刺眼,只气哼哼道,“给你婆母看完病,给你小叔看。现在还要给你看。老身是你家府医不成?啊?” “你干脆把你那夫君也找来老身看看。你们一家子整整齐齐,老身也好看看他是身体有残?还是心智不全?怎么一个个都护不住?” 平心而论,严铄在此事中表现不赖,不至于得这一顿骂。 虞凝霜又想赶紧把这一位老姐姐哄好,便插科打诨道,“您来当府医自然求之不得啊,要不我也给您开月钱,一个月二十两如何?” 之前,黄鼠狼的月钱就是二十两,虞凝霜知道此事时,简直是迷惑又愤怒。 她兢兢业业当全职媳妇、全职阿嫂,每个月还只有三十多两呢,凭什么他早晚请个脉就拿这么多? 更坚定了她赶走黄鼠狼的决心。 事后,虞凝霜还大发善心地关心了一下严铄的经济情况。 她想,她每个月分去三十多两,黄鼠狼分去二十两,严铄那看起来丰厚的俸禄其实也不剩下什么。 当然了,严铄没钱和她虞凝霜有什么关系?这钱进了她的腰包就好。 而且现在严铄每月立省二十两,还得谢谢她咧。 顺着黄鼠狼的话题,虞凝霜又讲起那日将他驱逐的趣事,终于将老太太逗笑。 说笑之间,又将虞凝霜需要负责的宴饮部分敲定下来。 凌玉章是一个潇洒的享乐主义者。 这是她出宫以来第一次办寿宴,又是八八大寿,自然要办得隆重热闹,光宾客就请了一百多人,各个非富即贵,菜品也多为奢豪之物,虞凝霜终于可以接触到那些她一直眼馋的高端食材。 虞凝霜负责三道主食汤羹,分别是凌玉章点名的四物老鸭汤,以及虞凝霜根据菜单搭配出来的清汤烩燕窝和羊肚羹。 外加三道甜汤饮子,分别是芋圆、酒酿桂花冻和椰汁西米露。 另加四样点心。其中奶黄包、五鼎芝糕和葡萄奶酥已经确定,最后还剩下那一样,虞凝霜却钻了牛角尖。 她非要这几日去集市看看时新食材,单独为凌玉章设计一份最好的,于是便没有定下。 将需要的食材单子列好,虞凝霜便带着凌玉章特意调配的伤药告辞。 临走时,虞凝霜才让杜若变戏法儿似的,将自己早准备好的食盒送上来。 “后日就是寒露。这是届时铺子里要上新的几样新品,特意先送来给玉章姐品鉴一番。” 凌玉章霎时眉开眼笑。她就知道,每次见到虞凝霜必定有好吃食。 俗话说“寒露吃芝麻”,因此新的节气限定自然和芝麻有关。 打开第一层,就是一份仍热乎乎的黑芝麻核桃糊。 温和却又浓烈,黑芝麻的醇香与核桃的甜香在融合中扩散,直朝人面门扑来。 现磨的芝麻糊质地如同丝绸般顺滑,表面则泛着研磨到位才会出现的油脂光泽。 凌玉章一口下去,黑芝麻的细腻颗粒在口中释放出丰富的滋味。 绝大部分核桃也跟着磨成粉,但是仍有一部分特意没磨碎。这些粗粝的核桃碎因为被烤过,所以香酥可口,在糊糊的包围下仍固执地保存住了这一点酥脆感。 香酥和细滑,再加上适度的甜味,共同构成了一种质朴而香甜的味觉享受。 这并非只是一份食物,更像是一种同时对身体和心灵的温暖按摩。 凌玉章只吃了这么一口,便立刻走不动道了,连起身送送虞凝霜这表面功夫也省了,一边将嘴边吃得一圈黑,一边遣杜若去送。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凌玉章这馋嘴的模样不就像小孩一样? 两个年轻的娘子相视而笑,相携而去。 一路上,杜若都在和虞凝霜聊这座宅院。 此养老宅院乃是太后娘娘恩赐,因考虑到凌玉章只与丫鬟女使们同住,府中人口精简,所以“只有”三进半。 虞凝霜不由得再次感叹有钱人这朴实无华的快乐。 想严府只有两进半,十来个人住着已然非常宽裕。这三进半的院子,她都觉得有些太大了。 第217章 虞凝霜当即下定决心,以后买宅院就买二进的,她一家人住着刚好。 “这宅子曾经是一位富商所有,因此各处修得十分华贵,大娘子倒是不太喜欢。” 杜若笑道,“她嫌弃枝节和装饰太多,不够敞亮。” 虞凝霜闻言举目四望,心想确实如此。 这宅院的雕梁飞檐美则美矣,却难免俗气。尤其是园中草木,虽长得葱茏,但明显疏于打理。 虞凝霜忽然想,若是能得严铄整修一番,这院子应该会秀雅不少。 转念,又一笑,笑自己还是没看透此世那绝对的法则——士农工商,各安其职。他好歹也是个正规的官身,怎么可能自降身价,做个工匠去给别人布设院子? *——*——* “小娘子,给我来一碗红枣桂圆饮。” “好!您稍等。” 谷晓星手脚麻利地打开一个瓷坛子,舀出满满一大勺红赤色的果膏。 这是虞凝霜熬的红枣桂圆膏,前天也给凌玉章送了一罐。 上好的大红枣剖开、切碎加入红糖和一点蜂蜜熬制,又加了桂圆干,于是香味更加馥郁,也更益气血。 红枣膏舀在碗底,加热水一冲就是一碗香甜的饮子。 那食客接过去就喝了一口,舒坦得叹出声来。 “还是你家掌柜的有主意,每种饮子都又好喝又便宜。” “可不是?”未等谷晓星答,边上就有人搭腔,“这么一大碗才五文钱,我就是天天喝也喝不腻!” 食客头埋在碗里,一下一下点头。 热饮暖身开胃,让人不舍得撒手。 食客一边端着碗小口啜饮,一边坐到了田忍冬的面摊。 “田娘子,老样子,来一碗椒香燠面,汤给宽点儿啊!” “好嘞,您稍等!” 田忍冬也马上就着滚水下了一把面条,笑吟吟地和食客攀谈起来。 深秋的晌午,这小小的铺子前始终热气腾腾,人声阵阵。 今日是寒露。 自这时节开始,冷饮铺便开始“名不副实”了,因为虞凝霜已经将店中全部的冷饮撤掉。 从节气限定的黑芝麻核桃糊,到走量的桂圆红枣茶、枸杞菊花饮、薏米红豆汤通通都是温补的热饮,帮着食客们滋养阳气,以备迎冬。 “汴京冷饮铺”都可以改名“汴京养生馆”了。 而虞凝霜最是个养生达人,已经换上了阿娘的“温暖牌”棉鞋。 鞋履铺里棉鞋的销路相当不错。 编织娘子军中的大娘和婶子们,本来就个个都是心灵手巧之人。早在会编蒲履之前,她们就会做棉鞋。纳鞋底、絮棉花,都是她们的老本行。 再加上虞凝霜设立的严格质检系统和分工体系,她们举一反三,使得棉鞋的生产线也和蒲履的一样有条理。 虞凝霜终于放下心来,知道这次鞋履铺的转型之旅算是成功。 其实,虞凝霜从不期望鞋履铺能赚大钱,只希望它的存在能够给母亲一个施展才能的天地,也能为邻里亲友增加收入。 而眼见阿娘日益变得挺拔自信,青槐巷的邻居们整日笑脸,甚至得知从前总说读书无用的杨二嫂,把一双儿女都送到了学堂…… 虞凝霜就知道,她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转眼,柿红菊黄,九月深秋已至。 凌玉章的大寿还差几天,虞凝霜的生辰却是先到了。 那是秋日的最后一个时节——霜降。 第78章 生辰礼、五香鹅蛋 “阿姐阿姐,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是我亲手剥的栗子仁!” “谢谢小雪儿,小雪儿真厉害!” “是阿娘帮我一起剥的, 阿娘给我买了糖炒栗子,买了三斤呢。” “哦,真的吗?” 这下虞凝霜掂着那包栗子仁不怀好意地笑,“可是这里也就不到一斤?” 哪怕算上板栗皮的损耗,差的也有些太远了。 “剩下的栗子仁是进了哪只小耗子的肚子里呀?” 虞凝霜一边说,一边去挠小妹的痒痒肉,虞含雪霎时惊叫着笑开, 姐妹俩在冷饮铺里追着闹。 一包香甜栗子仁, 对于虞含雪来说确实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了。 关键是剥好了却要忍住不吃, 足可见这份礼物的用心, 和虞凝霜的重要。 风落木归,露化为霜, 今日霜降, 正是虞凝霜的生辰。 铺子打烊后,爹娘弟妹准时来到冷饮铺里。田忍冬和谷晓星此时才知今日特殊, 不禁又惊讶又埋怨, 怨虞凝霜怎么不早说, 以致她们毫无准备。 “准备什么呀?”虞凝霜当时只嗬嗬一笑。 “我人小,才十九。既不是大寿,又不是整寿, 一起吃顿家常团圆饭就得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虞凝霜过生日时都没有太多的讲究。 尤其是今生, 没有漂亮的蛋糕,没有昂贵的礼物, 但是她就是觉得自己在此世度过的每个生日,都是最好的生日。 “阿姐,这是我送给你的。” 虞川送的是一副他亲手写的百寿图。每一个“寿”字都形态各异,各有千秋。 看着这礼物,虞凝霜就知道弟弟的书法越发精进了,而且他也越发沉稳懂事。 第218章 只是过犹不及,这礼物怎么好像有些老气横秋的,虞凝霜哭笑不得。 “来来来,快来,饺子出锅了,趁热吃!” 正说着,许宝花端着一大盆饺子,小心翼翼地走来。 “这锅是蒸饺,你们谁爱吃煮的,得再等一会儿。” 虞凝霜欢呼一声,率先上前接过饺子。 说一千,道一万,对她来讲,只要能吃到阿娘亲手包的饺子,就是一个完美的生日了。 与那些饺子一同蒸的,还有几个粽子和几个大鹅蛋,许宝花宠溺地拍了拍虞凝霜的手,“先把粽子和鹅蛋吃了。” “好!”虞凝霜眼睛笑成月牙,答应下来。 与那些约定俗成的习俗不同,生辰的时候要吃粽子和蛋——这好像是阿娘自己创造出来的习俗。 照她的说法是吃了粽子,这一年都正气附身,不被邪门歪道侵袭;吃了蛋,则一年都能完满平顺,遇到艰难险阻也能圆润地滚过去。 听起来可可爱爱,又……实在牵强。 其实,虞凝霜知道这是因为自小家境贫寒,粽子和鸡蛋鸭蛋对阿娘来说,是过节过年才能吃到的美味。 于是在潜意识当中,她为这些食物赋予了她所期望的、美好的魔力,并将它们呈到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面前。 如今家中经济宽裕,粽子和鹅蛋早已可以想吃就吃。但是在许宝花的熏陶下,虞凝霜仍觉得它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食物。 永远的与众不同。 粽子是在街市上买的。因时节已过,种类不多,这只是最简单的白米粽。 然而,糯米和粽叶的清香未曾有半分削减,反而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天然美味。 虞凝霜剥开一个粽子,用棉白线将其别开,别成一片片蘸着白糖吃。 先是白糖颗粒,沙沙触到舌尖。而后,软糯温热的糯米一拥而上,塞了满嘴的甜蜜。 糯米黏滑,余香阵阵,要不是怕不好消化,虞凝霜定要吃它个三个五个。 她吃粽子的空档,众人也早已对饺子发起了进攻。 田忍冬夹起一个皮薄馅大的饺子,“我就爱吃这蒸饺,劲道有嚼劲儿。” 虞含雪煞有介事地反驳,“煮的才好吃呢,煮的滑滑的。” “好好好,煮的好吃。”田忍冬捏捏小家伙的圆脸蛋儿,稀罕得不行。她吹凉一个喂给虞含雪,虞含雪此时却不管什么蒸的煮的,全部吃光,而后舔着嘴唇还要,逗得众人哈哈笑。 今日包的饺子是豆角猪肉馅。 新下的豆角又大又长,粗壮饱满,肉嘟嘟的。因为豆角的组织比其他蔬菜要紧实,因此被剁碎包成馅料之后也不松散。 只要稍微加点猪肉借味儿,豆角里暗藏的鲜甜汁水就尽数被引了出来。 更有趣的是,还能时不时吃到豆荚里的豆子。 这样肉菜均衡的馅料,其实一兜肉馅儿的还要好吃许多。吃多了也不腻,可以尽情大快朵颐。 蘸酱油的,蘸陈醋的,就着糖蒜的,还有像田忍冬那样无辣不欢,一勺一勺辣子往上淋的。 众人要把小半盆饺子吃去的时候,虞凝霜才终于剥完了那个硕大的鹅蛋。 这是一颗五香鹅蛋。 鹅蛋确实硕大无比,虞凝霜一只手拿不过来。 它的蛋壳色如莹脂,声近似玉,乃是蛋中之蛋,蛋中的极品。 虞凝霜成婚时那对大鹅,公鹅被她铁锅炖大鹅,早已魂归鹅星了。 唯剩下那只母鹅一直养着,留着下蛋。 虞凝霜偶尔路过后罩房,看见那只母鹅的时候还会伤春悲秋一番。 心想还不如给它个痛快,免得在这里天天被催着下蛋。母职惩罚怎么无处不在?就因为它会下蛋,所以被留了一命。 然而,当她看到卜大郎收集的那一筐光亮亮的大鹅蛋的时候,这一点不合时宜的、过于造作的小情绪立时烟消云散。 真香! 大鹅蛋真好看!真招人喜欢! 大鹅蛋下下来,就是给人吃的! 祖先们历经千万年才进化至万物灵长,虞凝霜总不好驳了他们的面子吧? 她此身受天地万物供养,待她身死,也化作腐草流萤,野花飞霜,再悉数还回去就是了。 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无,虞凝霜飞速将那些鹅蛋亲手腌成了五香鹅蛋。 如果是做咸鸭蛋,只加盐和酒腌制就足够美味了。 但是既然是要腌鹅蛋,策略就要调整一下。 因为鹅蛋太大,若是想全部入味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且吃这么大一颗咸蛋,多少是有点儿齁人。 于是虞凝霜只浅腌一下,将其腌到空嘴吃时而不觉咸,配饭吃时则不嫌淡的平衡状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希望鹅蛋的滋味更丰富一些,于是在腌料里加了花椒、大料、桂皮等五香调料。 如今,五香鹅蛋大功告成。 剥下来的鹅蛋壳如同碎玉之屑,煞是好看。 更好看的,却还是那鹅蛋本身。 鹅蛋的蛋清颜色奇特,不像鸡蛋鸭蛋是实白色的,而是半透明的,宛如水头极好的玉。在虞凝霜看来,所谓“月白色”不过如此。 第219章 怪不得说鹅是雅禽,也怪不得将最符合大众审美的饱满脸型称为鹅蛋脸……可见,鹅确实是有几分秀美的文气在身上的。 鹅蛋的质态也更为q弹,被香料的味道浸染得恰到好处。 蛋清弹嫩,蛋黄绵沙,滴上两滴酱油,虞凝霜吃得心满意足。 只是这么大一个鹅蛋,她自己可吃不完,最后还是和阿娘一起分着吃的。 剩下几个鹅蛋,虞凝霜也让爹娘一并带回去,留着朝食的时候配粥吃。 此次,充分体验到了自产自销的快乐,虞凝霜种田养殖之魂觉醒,甚至想着给家里也添几只鸡鸭养着。 只是家中空间极其有限,禽鸟又最嘈杂恶臭。于是,搬离那个逼仄的小院,似乎就势在必行。 反正虞凝霜现在有足够的钱。也许还买不起大院子,但是她并不抵触租赁。 在这正式买房之前的过渡期,先租一处合适住处也不错。 *——*——* 翌日,虞凝霜起了个大早。 说是“大早”,只是与她自己比较而言。事实上,往常这个时候严铄应该早已经离家,前往府衙。 虞凝霜也能清静自在地洗漱、更衣。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 虞凝霜从美人榻上起身的时候,就见严铄在外室看书。 等她懒洋洋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的时候,于铜镜之中,居然见严铄慢悠悠磨蹭了过来。 “今日是你生辰。你想怎么过?”他道,“我请——” “啊?”虞凝霜手上一顿,“我生辰是昨日,已经过过了。” 霎时,铜镜中映出两张相对懵怔的脸。 严铄先反应过来,“可是合婚庚帖上……?” 虞凝霜也了然,解释道,“庚帖和户籍相同,记载的自然是固定的日子。但实际上我是在霜降这一日过生辰,每年便略有出入。” 虞凝霜便讲起自家手足三人生辰与节气的不解之缘。 待讲完,手上也已经熟练地挽起发髻,她叼住发带一头收了声,只在镜中左照右照,专心致志地妆扮。 半晌,严铄的声音才又响起。 “为何没告诉我?” 虞凝霜终于回头,“为何告诉你?” 她坐在那绣花墩儿上,唇珠齿白,脖颈纤长如玉,神色纯静而迷惑,如同一尊不问世事的神女雕像。 她的语气也并非阴阳怪气,而是真的疑云满腹。 “难道还在这府里给我过生辰吗?” 虞凝霜连连摆手,深觉不妥。 家中高堂尚在,小辈大操大办寿宴,容易将福气夺去。 她知道有老人的人家最在乎这个。 况且楚雁君因身体原因已经多年未办寿宴,她一个新妇又怎么能越过婆母去? 就她所知,严铄严澄两兄弟也是不过寿的。 所以她才对自己的生辰只字未提。 虞凝霜说的样样在理,严铄无言以对。 如同他所期望的那般,虞凝霜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贴心、孝顺、懂礼的妻子。 然而他的心中却并不好受。 他只有默默上前,将一个檀木小盒放在她手边。 “生辰礼。” 第79章 买柿子、一对金簪 虞凝霜本来只是条件反射般将那盒子拿来打开, 而后却结结实实愣住。 乌檀木的盒子中,静静躺着一对金簪,在晨光的映照下灿然生辉。 若是仅仅如此, 还不至于让虞凝霜如此惊讶。 实在是因为那金簪很美。 银杏样式,叶片连着叶柄,全然一体,只不过后者漾着舒缓的曲线自然延长出去,可被直接插入发髻之中。 虞凝霜不喜欢佩戴金饰,主要是因为她穷,其次是因为金饰普遍沉重, 只要看一眼都觉得眼睛发沉, 脖子发沉, 浑身都发沉。 但是这一对金簪如此轻盈灵动, 虞凝霜仿佛真的又见到了那一天,府衙中蹁跹飞舞的金色银杏。 虞凝霜下意识拿起一支, 喟叹着观赏。 纯净的金色可与日争辉, 几乎要将她的指尖也染上一抹瑰色霞光。 于穿着打扮方面,虞凝霜向来是很落伍的。 无论何时何地, 人们对美的追寻永不停歇。莫以为古人因循守旧, 其实这汴京城中的时尚风尚也是三五年就有一变。 然而, 无论城中的贵女少妇,现下是在追求高耸的云鬓还是慵懒的斜髻,是更爱窄袖修腰的长衫还是宽松潇洒的大袖, 虞凝霜一概不了解。 对钗环发冠之类, 因自己戴的少, 更是知之甚少。 她便问:“从没见过这个样式,是京中新时兴的?” “是我请人打的。”严铄答。 他似乎已经领悟到和虞凝霜相处时的真谛——不要等着她去问, 因为她其实并不在乎。如果真想得到她关注,那就要自己主动。 于是他补充道:“簪稿也是我画的。” 如他所愿,虞凝霜的目光果然流转到了他的身上,“你还会画画呀?” 严铄自然是会画的。 父亲于书画之上的天赋又不是硬生生分做两半,平均分给他们兄弟二人的。 虽不像弟弟那样笔落如神,但是严铄还是略通丹青的。又因为工于花艺,草木姿态生于心中,所以擅长花草白描。 第220章 曾有友人玩笑道:“若不是你以后必然会登科折桂,仕途亨通不可限量,单去做个书画先生也能自成一派。” 然而,他却再没有仕途可走了。 而当这一条光明的道路被堵死,插画、琴艺、丹青……所有这些本是锦上添花的闪光点,也一并暗淡下去,甚至变得面目可憎、可笑又可悲起来。 任凭满园春色荣了又枯,枯了又荣,严铄却再也没有了满怀喜悦去欣赏的心情。 他折琴投笔,踟蹰不前,甚至会对仍然热心于绘画的弟弟冷言相向。 严铄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也曾有一个画册,其中记录了那些他见过的蓊郁和纷华。 那是父亲将严铄随手的画作收集起来,亲手为他装订而成的。 封皮的蓝紫大绫细密如纸,内里的宣纸又雪白如蚕丝,互相映衬。 御前馆阁学士的装裱手艺,天下少有能出其右者。 以致严铄在多年之后将其再度打开,装件依旧十分平挺,整齐又舒展。 画册的装订用了蝴蝶装法,翻开时纸页如同两翼翻飞。 正如那一日,严铄见到的那些围绕在虞凝霜身边飞舞的、如同蝴蝶一样的银杏树叶。 画册的纸页光洁如新,在最后还有一张空白的衬纸。 严铄的脑海中全是虞凝霜站在银杏树下的样子,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那最后一页纸上画了一棵树冠繁茂的银杏树,几片悠悠的银杏叶以及一个人的侧颜。 他记得,曾有一片银杏点缀在她的发间。 回忆如同飘渺的梦境,这一次,严铄仿佛终于伸手触及到了那片银杏。 他将叶子摘下,换做精美的金簪戴上去。 在虞凝霜扬起的笑脸中,一件簪稿已经于纸上成型,浑然天成,微毫毕现,好像是严铄从梦境中偷来的。 现在,照着簪稿打出的簪子到了虞凝霜手里。 只是,严铄却没有亲手为她戴上的勇气。 虞凝霜也不准备戴。 这样贵重的首饰可不适合她这样成天奔波的人,况且她完完全全误会了严铄的意思。 她只将那盒子原样放着,“你放心,今晚夕食的时候我就戴着往母亲面前转一圈。好好夸一夸你。” 说完,她又自言自语嘟囔“只是不知今日何时才能回来”,快步奔到衣架便开始穿外衣。 加一层银红的夹衫御寒,披上姜黄色的褙子,再理理裙角和袖子,整套动作一气呵成,风风火火。 虞凝霜完全进入到了工作的状态,严铄插不进一句话。 虞凝霜今日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要见三伙人。 只在脑子里过一遍今日行程,她就觉得忙乱。 上个月她还悠闲得很,能带着许宝枝两家人闲逛玩乐,能攒着劲儿去祸害马坚。 一入这九月,却是忙得脚不着地,事件一波接着一波往她身上拍。 好在虞凝霜身体强健,心智坚韧,这才没被拍倒,但相对的,她也无瑕去顾及诸如严铄情绪这样的小事。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将那几件能影响铺子未来的大事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虞凝霜来到外室,发现贴心小助手谷晓星已在等待,且已经将今日所需之物尽数备好,两人这便出发。 *——*——* 一边快步往果子行走着,虞凝霜一边往嘴里填了一颗栗子仁。 褐色的表皮皱巴巴的,微干而韧,内里却是黄灿灿的、软绵绵的。 大概是因为这是妹妹和阿娘亲手剥的,虞凝霜觉得比其他所有的栗子都要香甜。 所以也别怪她小气,这栗子她连给谷晓星一颗都不舍得。 而是将一小半儿装进荷包随身携带,正好可以在这忙碌的一天里,抽空当做零嘴吃掉。 剩下的一大半则交给后厨去加工。因为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栗子表面就会真正变得干硬,难以入口,糟蹋了这一份心意。 虞凝霜选择的加工方法是将其做成栗子酱。加少量高度的白酒和大量的糖,将栗子仁在其中捣碎、煮化,然后就可以长期保存。 如果在果子行见到品质绝佳的板栗,虞凝霜也可以订购一些,但是她今日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去查看之前订购的柿子。 五日后就是凌玉章的寿宴,虞凝霜终于决定了最后一样糕饼——以柿子制作。 柿子的寓意好,又是金秋的代表性果品,用来做压轴的糕饼最合适不过。 距离果子行还有两三家店铺的时候,虞凝霜便被眼尖的小伙计发现,对方跑来躬身笑着迎他。 “虞掌柜来的真早,我家掌柜的等着您呢!您用过朝食了吗?” 其实这家果子行与虞凝霜合作过多次,很值得信任,本来不用她如此大费周章特意前来。 但涉及到凌玉章的寿宴,虞凝霜当然是慎之又慎。 柿子需要等待数天熟成,如果临上场才出了问题,便没有时间挽救。 所以,必须现在便确认好届时所用柿子的品质。 王掌柜的态度比他那小伙计还殷勤,自虞凝霜进得果子行来,便寸步不离地陪着,又热情邀请虞凝霜喝茶吃点心。 第221章 和虞凝霜一样,这几十斤柿子利润并不算大,本犯不上他如此亲自经营。 但既然是为宁国夫人准备寿宴,他自然不敢怠慢,加之汴京冷饮铺被泛索的名声在外,谁人不想与之搭上线? 虞凝霜未语先笑,回绝了王掌柜的一应邀请,只一心一意要先看看柿子。 王掌柜也知她向来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便叫伙计赶紧将那精挑的柿子搬上来。 “按您说的给您摘了五十斤。瞧这果儿多大,一个就要大半斤了。” “都是从今年果园里长得最好的几棵树上摘的,呵,那果儿挂的跟小灯笼似的,离老远就能见着。” 王掌柜并非夸大其词,他给虞凝霜的这批柿子的确是佳品。 因刚从树上摘下来所以仍是硬的,表皮光滑油亮,无碰无磕,周身一个小黑点也没有。 它们小山似的堆在那里,像是要将所有吸收的阳光都释放出来,好一方金光灿烂,琥珀澄香。 虞凝霜拿起一个细细查看,又见花蒂粗壮,柿叶碧绿,心中已经满意八分。 至于这些柿子是不是徒有其表,王掌柜也有自己的方法证明。 他已经备下几颗熟软可吃的柿子给虞凝霜品尝,与卖给她的那些是同枝而生,是早几天结出的早果。 这几颗柿子已然熟透了,通体变为更亮丽的橘红色。 果皮塌软下去,像是一件被鞣制得柔软又轻薄的皮衣,被贴身穿着,马上要藏不住内里细腻丰润的躯体。 果然,那柿子被虞凝霜拿小勺轻轻一戳,便流淌出殷红柔馝的柿子瓤儿来。似膏似汁又似冻,一口便是全然的甜蜜,没有半点涩味。 当然,最吸引人的永远是柿子里的“小舌头”。 它如同西瓜最甜蜜又最有营养的那一口瓜芯,如同椰子里经时间沉淀才长出的椰宝胚珠,如同牛乳表面凝的那一层香浓奶皮,如同鸭舌上丁点儿大的小脆骨,如同猪蹄里贴着骨头长的那几缕瘦肉…… 总之,是自然的神来之笔,是该果的高光时刻。 那些小舌头又滑又脆,还带着一点点韧,好吃得紧。 虞凝霜尚未正式吃朝食,只喝了一碗白婶子温在小锅中的红枣粥。 对这柿子她本来是想浅尝辄止,结果太好吃了,她既不舍得放下,又不敢空腹再吃。 王掌柜哈哈笑着看出了她的窘迫,未等她开口,主动将这几个柿子送给了虞凝霜。 虞凝霜自然投桃报李,说这糕饼做好了定送来给王掌柜也尝一尝。 王掌柜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他其实颇为好奇。以柿子入糕饼,固然并不少见,但都是以柿饼来做,切块加到月饼里、重阳糕里等等。 毕竟新鲜柿子是这样浓稠流淌的状态,要怎么用它来做糕饼呢? 当他这样向虞凝霜提问的时候,后者只是神秘一笑,卖了一个关子。 “我要做一味‘柿非柿’。” 告别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王掌柜,虞凝霜就带着谷晓星回到了冷饮铺,等待姜阔大驾光临。 姜阔一如既往地守时守礼,也一如既往的阔气神气,又是带着数个随从而来。 他好像天生便是众目所瞩的骄子,每一回来都能引起轰动。 只要他来,虞凝霜就能见到斜对面酱菜铺的掌柜娘子、以及隔壁米行掌柜女儿,连同街上路过的小娘子、摆摊的小商贩,都不由得驻足将他看上一看。 而姜阔本人又对那些目光毫不介怀。锦扇轻摇,风度翩翩,若是对上视线,便含笑回礼。 虞凝霜心中看得明白,他这种看似多情有礼的,实际上最为寡恩无情。 还好,和他只有生意往来。 此时的虞凝霜这样想到。 第80章 隐藏款、寿宴开始 “虞掌柜请看, 这是尝鲜版的包装,这是团圆版的包装……”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介绍,一个又一个形态、价格、工艺各异的盒子被摆到了虞凝霜的面前。 这些就是姜阔今日带来的“四季糕”包装盒最终的打板。 时光飞逝, 霜降一过,马上就立冬了,四季糕发售已然在即。 按照虞凝霜之前提的意见,她们将四季糕定位为轻奢糕点,不散卖。就是最便宜、最小的“尝鲜版”也是用纸盒包装的,盒上版印上喜庆纹样,里面四季糕各一块。 随后也有八块、十二块的, 各起不同的名字区分。 分量最大的叫“尊享版”, 用精致的雕花木盒装好。据姜阔说, 这一个盒子的成本就有九百文。 其实这只是最简单的营销手段, 虞凝霜可以说是将月饼市场那一套原样照班。 但是在姜阔看来,却是精妙不已的点子。通过不同的价格和包装, 全面覆盖了各个阶段的顾客, 这正是一直以来他在探求的。 而虞凝霜将此事做得如此得体而自然。 对下不轻视,对上也不谄媚, 使得众人各有其乐。 而且, 这种巧思还不止体现在包装上。 虞凝霜还想出了一个特别好玩的点子, 便是在四季糕中放上彩头。 届时,他们将放出消息去,每五百盒四季糕中有一张中奖券, 可以来兑换一个小金元宝和一款隐藏款的糕点。 第222章 对普通百姓来说, 他们花不低的价格买一盒糕饼甜甜嘴享受一番, 如果能再中一个金元宝,那多将是一件美事; 而对于那些富户官家来说, 更看重的也许是那极其稀少的隐藏款糕饼,能够让他们在圈子里有一个愉快的谈资。 姜阔第一次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着实暗自赞叹了好一会儿。 金元宝那方面不用多提,其实有不少商家也用这种方式来吸引客人,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所谓隐藏款。 他当时问:“四季便是四种糕饼,而多了一种隐藏款,此做何解?” 虞凝霜道:“年有四季,心却无羁。便为自己创造出第五个季节,又有何不可呢?就拿这四季糕里运用到的食材打比方……” 她其实也是受到了女官们那“一年景”的花冠启发,才有了这番感悟。 “那第五个季节里,茶花和柚花可以同时盛开,桑葚和香橼可以同挂枝头。只是一种独属于自己的心境而已。” 姜阔听得来了兴趣,问,“不知虞掌柜为自己创造的第五季是何种景象?” 虞凝霜很认真地回答。 “四季之中其实我最喜欢夏季,只是未免过于炎热。所以我希望有一个夏季,外面仍是骄阳如火,因此便有草木葱茏、食材众多,但是屋内却清爽无比、凉风习习,凉到甚至需要要多披一件衣裳。” 姜阔听了只笑,“如此神奇,还真是只存于畅想中的季节。” 虞凝霜却暗自垂泪,心想一点儿也不难,只需要一台空调而已。 她又反问姜阔心中的第五季,两人有来有往地交谈起来。 最开始,虞凝霜惊艳姜阔的是做糕饼的好手艺。 然而在一次次的登门拜访中,在听过她那些精巧的点子和有趣的思想后,在用过她准备的各种零食饮子后。 似乎连姜阔自己也未曾察觉——他亲自来这汴京冷饮铺的频率有些太勤了。 不必要的勤。 今日除了包装盒,他还带来了那彩头金元宝的打样。 迷你金元宝可爱极了,只有大拇指肚一般大小,虎头虎脑的。 虞凝霜看着喜欢极了,又理直气壮极了,说着“留作收藏”就拿了一个,自己收下。 与姜阔这样的有钱人,虞凝霜自然不客气。 姜阔也只是笑笑,并不阻拦。 虞凝霜便在心中暗自得意,心想自己最近和黄金有缘,早上严铄送金簪,现在姜阔送来金元宝,难道她的财运终于要来了? 她觉得应该效仿田忍冬,将这小元宝用络子穿起来,给小妹当个护身符。 又看那金元宝一面刻着福字,一面刻着寿字,正和严澄的乳名相合。而且严澄的花糕模子,也是此次合作中的重要一环啊! 虞凝霜就又拿了一个,说“这个替小叔收藏”。 这一回姜阔终于笑出声来。 锦扇半收,半遮着笑唇,他静静看着虞凝霜一手一个金元宝,双眼就像那金元宝一样绽着金光。 她好像从来不掩饰对金钱的喜爱,每一次的对话交锋中,她都坦荡地提出自己的要求,野心勃勃地将自己的利益争取到最大限度。 与姜阔身边那些从不吐露自己真实心声的人,完全不同。 两人继续商谈细节,姜阔最感兴趣的还是那隐藏款糕饼,因为直到现在,虞凝霜竟也不向他透露分毫。 “倒真不是特意瞒着您。”虞凝霜解释,“只不过这款糕点我要先用在凌大娘子的寿宴之上,给她一个惊喜。” 原来,这四季糕的隐藏款,就是虞凝霜为凌玉章寿宴设计的、最后那一款用柿子做的糕饼。 两者顶着不同名号,实际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这糕饼的首发权,虞凝霜还是要为自己的老姐姐保留的。 这也是虞凝霜的一份小小心意。 如此,后来所有追求、盼望、品尝这款隐藏款的人,便都可以同享那一份寿宴的喜悦,相当于为凌玉章一同祈福庆寿。 “原来如此。既然是为宁国夫人的寿宴准备,那姜某就不敢染指了。” 姜阔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本人优雅玲珑,就如同世家大族的公子。 可他实际上对自己的身份定位非常准确——只是一介商贾。 所以但凡涉及到皇亲国戚、官员贵族之时,他便立时谦卑避嫌,不越雷池一步。 虞凝霜只能一边叹这位姜小行头实在谨慎,一边觉得他这样有点无聊。 两人说话间,一直在后厨忙碌的老夫妻来前堂找虞凝霜。 他们正按照虞凝霜的吩咐,做着柿子糕饼的准备工作。 “掌柜的,”郭阿婆唤虞凝霜,“要上锅了,您不是要来看看?” 现在正是该虞凝霜去掌眼的关键时刻。 姜阔适时告辞。 临走,还又往后厨望了望,并再次向凝霜提出给她送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说遇仙楼里那几个点心厨房的大师傅,自从和她学过四季糕做法后便天天念叨着虞凝霜,必然是愿意到她麾下的。 虞凝霜自然又是婉言谢绝,赶紧将这位八百个心眼子的小行头送走,然后迫不及待地去开发她的“柿非柿”。 第223章 到了后厨,只见那几个大柿子已经被挖出果肉,水盈盈的柿子肉将散不散,橙红可人。 柿皮上剩下的果肉也尽数被刮成果泥,掺到了糯米粉中。 只是柿子虽然已熟透至殷红,但单瞧果泥、汁水还是更偏橘色,尤其是与面粉混到一起之后,颜色更淡了些。 虞凝霜便想着果然还需要调整,往里加了些红曲粉,如此,那糯米团就呈现出真实柿子一样的橙红色。 *——*——* “好啦好啦,伯母我都知道啦!您说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你这皮猴儿,我还说不得了?” 洛柔去戳谢辉额头,结果被马车晃荡晃得失了准头没戳着,气得她直接使劲儿拍了谢辉一下,腕间金玉琳琅作响。 不是她唠叨,而是她这个侄子从小到大就不省心。 此次带他来参加宁国夫人的寿宴,洛柔生怕他闯祸。 那府上只有宁国夫人自己,并无年轻女眷,然而来赴宴的却大多数是官员侯爵的妻女。 哪怕谢辉是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外男另起一桌,单独在外院,洛柔便仍担心小子们莽撞。 若是吃了酒撒起欢儿来,岂不丢人? 谁知,谢辉居然和她保证,今日滴酒不沾。 洛柔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登时哼笑反问,“你?你能忍着不喝酒?” “能啊!”谢辉想都不想便答,“我要把肚子留着喝饮子吃糕饼。” 洛柔不解其意,只皱眉无奈地摇头笑笑,当这个大侄子随口胡说。 嫌弃归嫌弃,谢辉愿意陪她来参加这寿宴,洛柔还是很高兴的。 她便道,“往常想带你出席这些寿宴啊茶会的,简直像是要给你上大刑似的。今日倒是痛快跟来了。” “我怎么说也是她老人家接生的!” 谢辉目光躲闪,仿佛在掩盖心虚似的忽然调大了音量,把辘辘车轮声都掩住。 “我不能不尽一份心意啊!” “行行行,尽尽尽。” 娘俩儿拌嘴结束,马车也驶到了宁国夫人府所在的仁启坊西街。 此时此刻,此处已经是车马如龙,士女如云。 众人被堵在这儿,只能缓慢地前进和停泊,无所事事之间,便有不少打着帘子问候和寒暄,一片熙熙攘攘,笑语嫣然。每辆马车中的熏香也像百川相汇似的,合成一股浓烈的香气。 有行人遥遥看来,竟觉得此处蒙着一层浮动光影,有金彩烟雾缭绕一般,只能在心里嘟囔着不知是哪一府上又有盛事,感叹着走远。 “呦,那是顾御史家的娘子。”洛柔一眼看到熟人。 “我听说他家闺女是出了名的大美人,也不知带没带来。阿辉,你快看,能不能看到那顾小娘子?” 她忙拽着谢辉也去看。 结果谢辉往那一坐跟一块石磨似的,根本拽不动。 他甚至干脆把眼睛一闭,道,“您不是让我少惹事?对小娘子们来说多看一眼都是冒犯,我就不看了。” 说得还挺有道理。 洛柔简直要被他气死。 她还以为谢晖是忽然开窍了,愿意多走动走动、相看相看,结果他怎么看都不看一眼…… 那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来这寿宴? 当然是因为谢辉听说,饮子糕饼是虞凝霜做的啊! 粗略一算,自官酒务一事,他就没去过汴京冷饮铺了。 因为秋深,天干物燥,城中祝融祸事频发,他也就繁忙异常。 十来天没吃到好吃的饮子糕饼,也十来天……没见到虞掌柜了。 谢辉想,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虞掌柜,他那日回去之后便逼问了李牧之。 在得知确实是李牧之耍了手段,与文四郎合谋将官酒务引去冷饮铺之后,他就把李牧之揍了一顿,揍得他一边哭,一边还得保证不敢告状、不敢再惹虞凝霜的麻烦。 而且顺便也把文四郎套麻袋打了一顿,文四郎现在右腿还瘸着呢。 谢辉知道,这些事情,若是被伯母知晓,怕是要把他的额头都戳烂,还要罚他两天不许吃饭。 但是,若是被虞掌柜知道了,她……她应该会高兴的。 第81章 羊肚羹、清汤燕窝 时隔多年之后, 如果被问到“见过的最好看的糕点是什么?”这汴京城中的贵妇仕女大多会给出同一个答案—— “当然是宁国夫人米寿寿宴上那一道五鼎芝菊花糕。” 她们从来没见过那样华丽好看又好吃的点心。 她们还会说起那寿宴上的菜肴多么美味,汤品多么独特,全然不似寻常那些只重摆盘和用餐礼仪的、索然无味的宴会。 她们还会说起那一位制作了那些糕点汤饮的虞娘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年轻貌美,言笑晏晏,一言一行都和如春风。 关于这一位虞娘子,她们还有很多、很多可以说。 比如她的冷饮铺独步汴京,寿宴过后不久还顺手开了糕饼铺子; 比如她忽然就与夫君和离,然后好几位郎君争着求娶,几人纠缠不清; 比如她后来曾入宫当了光禄寺女官, 极得太后娘娘钟爱, 一时风光无两。可没多久就不知为何急流勇退, 离开禁宫, 举家定居江南…… 第224章 即使那时的虞凝霜已经不在京城,她们仍是滔滔不绝。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虽不在江湖, 江湖中还留有她的传说。” 而此时此刻, 贵妇仕女们正在亲历这个传说的开始。 因为虞凝霜正是因这一场寿宴而名声大噪。 钟鸣鼎食之家,一饮一馔都有无数讲究。凌玉章虽然率性而为, 但到底要遵循基本的条框, 所以她这寿宴也按寻常流程走。 最开始, 要上堆叠成小山的各种水果蜜饯,作为所谓的“看菜”,缤纷颜色, 令人见之欣喜。 再上一些龙脑、乳香等名贵香料, 以供嗅闻, 通过将嗅觉打开来更好地品尝接下来的食物。 直到随后上桌的咸酸小吃、腊脯等等开胃菜,才是真正入口的。 同时, 寿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 桔梗来到后厨的时候,正见虞凝霜在检查即将端上席面的清汤烩燕窝。 她微皱着眉,神色认真,一个接一个将那些白瓷盅打开,将每一份燕窝都仔细确认过状态之后,才向旁边的小厨婢点点头,示意可以将其端走。 见她这副模样,桔梗便知接下来的劝诫怕是难入她的耳。 果然,当桔梗说出“大娘子请您一同赴宴的时候”,虞凝霜纹丝不动,誓要坚守厨房阵地。 桔梗哭笑不得地劝,“虞娘子,请您来又不是做真苦哈哈做厨子的,这儿交给她们就行了。您快去享用美食,松快松快才是。” 虞凝霜也不是不心动。她就在后厨,亲眼见到那些酒炖羊尾、酥炸鹌鹑、缠花云梦肉被做出来,怎么可能不馋? 但是她誓要为凌玉章筹备一场完美的寿宴,事事都要亲自把控,所以只能忍痛放弃那些美食了。 事实上,她负责的汤羹出现在筵席的开始,糕饼则在结尾,而那几样饮子则是贯穿全局。所以她确实要全程待命,丝毫不得空。 桔梗与虞凝霜也算很熟识了,这便变着花儿地劝。两人的笑闹拉扯,尽数入了后厨厨娘和厨婢们的眼。 于是,那些探寻的、羡慕的、嫉妒的目光都落在虞凝霜身上。 她们只知这一位虞娘子深得大娘子喜爱,甚至与她姐妹相称,却对虞凝霜的生平家世一概不知,如今眼见向来严肃、身为女使之首的桔梗姐姐,都与她如此有说有笑,不由得对虞凝霜更加好奇。 而虞凝霜现在已经基本说服了桔梗。 她也知桔梗今日繁忙不已,真是百忙中抽出空来请她,于是一半关心,一半愧疚地给她也盛了一碗清汤烩燕窝。 “桔梗姐姐必然忙的还没吃饭呢?先垫垫肚子。” 因为凌玉章的富有和宽厚,桔梗虽然是女使,实际上日子过得与许多世家女差不多滋润。 燕窝此物,隔三差五,桔梗也跟着凌玉章能吃到一盏,可那些都是清炖的冰糖燕窝。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咸的燕窝,不由得盯着出了神。 手中这碗燕窝汤汁清润而色泽微黄,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鲜醇。 与晶莹无色的冰糖燕窝不同,这一回,那些丝丝缕缕的透明燕窝中间点缀着嫩黄色的笋丝、淡嫣红的火腿丝和象牙白色的鸡肉丝。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半透明的、胶质一样的食材。 虞凝霜适时解释,“这是鸡皮切的细丝。” 鸡皮的浓醇鲜美,似乎因为其低贱而总被特意忽略。 但是虞凝霜很喜欢。 她喜欢吃炸鸡皮,一口下去就是油脂丰腴的鲜香直接爆开。在炸鸡、煎鸡这些菜肴中,那一块又脆又酥,滋味最为浓郁的鸡皮才是灵魂。 所以在吊高汤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将鸡皮保留一部分。 当然,这一碗高汤能换得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其秘诀不仅仅在鸡皮上。 虞凝霜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她将鸡肉剁成细茸和鸡骨一同在汤中熬煮,随后再用纱布将鸡肉全部沥出来。 如此熬出的高汤清澈见底,但是鸡肉和鸡骨的全部鲜美滋味已经融入其中。 桔梗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吃,只觉得手中燕窝越发美味。 细滑的燕窝如何凝结的缕缕春水,轻灵地滑入喉头,将笋的鲜甜,火腿的丰腴留在口中。 等桔梗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虞凝霜牵着走转换了话题,为时已晚。 她又劝了几句,虞凝霜仍是不从。桔梗站在原地,边看着虞凝霜带着谷晓星准备下一道羊肚羹,一边默默地吃着燕窝。 那些羊肚之前被漂洗得非常干净,洁白泛着光泽,一点也看不出成曾是腌臜的下水。加了葱姜蒸熟之后,更是一点异味也没有。 虞凝霜将他们切做细丝,丝白如银,十分好看,怪不得这道菜又被叫做“银丝羹”。 银丝备好,只等着入水调味,勾芡成羹就可以。只是那火候一定要掌握好,才不失那一份细嫩弹滑。 这羊肚羹下锅即熟,因此桔梗十分怀疑虞凝霜还会再投喂她。 她心道这位虞娘子实在招人喜欢,令人不忍拒绝。 想她劝对方去钱赴宴不成……若是反而被她劝得连吃两碗羹汤,那算什么样子? 其实,桔梗多想用心品味、细嚼慢咽这一碗燕窝,然而此时此刻,她也只有怀着暴殄天物的愧疚,又快又稳地将其吃完,告别了虞凝霜。 第225章 *——*——* “原来就是这家酒酿桂花冻?” 乔十二郎叫起来,“被太后娘娘泛索那一家?” “嗯。”谢辉难得矜持,故作深沉地点点头。 他也曾经为虞凝霜做的饮子而咋咋呼呼,如今,好像终于轮到他和别人介绍汴京冷饮铺了。 他为此感到十分隐秘、然而又十分真实的欣喜。 “确实是佳品啊!” “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冻,这是拿什么做的?” “唉,可惜我刚才喝太多酒,现在有些吃不动了……” 眼瞧着这些力不从心的同桌伙伴们,谢辉觉得自己为这些饮子汤羹留肚子的策略,实在太正确了! “诶刚才那一道椰汁什么米露来着……” “椰汁西米露。” “对对对西米露,真是绝了,你们可吃过那样椰香浓郁的椰汁?” 乔十二郎感慨不已,好像还沉浸在椰香的海洋中。 那椰汁雪白雪白的,浓稠而不厚重,鲜润而不油腻,衬着清爽的各种水果块儿,简直就是绝配。 椰汁不都是透明的吗? 什么样的椰子产这样的椰汁啊? 乔十二郎下定决心,离开前一定要问问这府上是在何处采购的椰子。 可是……就算有同样的椰子,也未必有人家那样的手艺。 乔十二郎:“这西米露也是那一位虞掌柜做的?” 谢辉继续深沉,“应该都是。” “谢小侯爷真是见多识广。”便有人硬夸,和谢辉尬聊起来。 今日确实男客极少,将将十来人围了这一桌而已,单独在前院,且都是年轻小辈,皆是受过凌玉章医术恩泽的。 因为凌玉章专精妇科和儿科,因此在座的有像谢辉这样是被她接生的,也有像乔十二郎这样是儿时被她救过命的。 郎君们彼此不算熟悉,但是圈子多少有些交集,因此多少能说上几句客套话。 几人正说着,又一道甜汤送上来,却是那道芋圆。 芋圆那斑斓可爱的外表和格外q弹的口感自然又引众人赞叹不已,且纷纷猜测这是用什么食材做的。 谢辉因为听凌玉章说过此物,便答出了是“地瓜和芋头”。 众人这才意识到,谢辉似乎对那冷饮铺以及掌柜的都太了解了。 难免有人开起了玩笑。 “某听说那位掌柜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娘子,莫不是谢兄……?” 众人还没来得及起哄笑闹,谢辉已经虎躯一震,脱口便道,“莫要瞎说!” 他这一喊,吓得玩笑之人手一抖,一颗莹润的芋圆从勺中抖落,从桌上一蹦三颠,直接掉到了地上。 谢辉莫名心虚,低头盯着那颗芋圆,声音也小了下去。 “虞掌柜、虞掌柜已经成婚了的。” 成婚了啊…… 那玩笑之人便也觉不妥。而且他只是随口一说,又不是真的对谢辉这个点头之交的感情生活有什么兴趣。 他便讪讪住了口,几句话打个圆场,而后埋头吃起那芋圆来。 徒留谢辉愣在原地。 他强装镇定拿起银匙,在涟涟晃动的芋圆汤水中依稀瞥见自己红透了的脸。 就在刚刚,就在他喊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才意识到—— 能够阻止自己对虞凝霜绮念的理由,居然只有她已经成婚了这一条。 无关身世家族,他甚至未细想性格人品、年龄八字种种,只是因为她成婚了,所以他才不能…… 倘若她未婚,或是有一天……和离或被休弃了呢? 谢辉不敢再想,脸一阵白一阵红,被自己吓到。 他登时把那“滴酒不沾”的承诺抛到脑后,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82章 见众人、五鼎芝糕 一幅幅绣有寿字的帷幔, 乘着丝竹之声飘飘摇摇,华美的香花美草,点缀着贵人们更加华美的衣角。 女客这一边, 着实比男客那一边要热闹十倍不止。 尤其是与凌玉章同坐主座的这几位,都是最为亲近的。这一位长袖善舞,趁此机会央着凌玉章去看一看她即将临盆的孙媳妇;那一位端庄有礼,祝寿的词一套接一套,温婉春水一样绵绵不绝。 正是宾主尽欢的酣畅之时。 只是不论说什么,最终的话题好像都会回归到这场饮食极尽完美的寿宴之上。尤其是在那一道五鼎芝糕上桌之后,气氛更是到达了顶点。 所谓“五鼎芝”其实就是银耳。 它们自然生于桑树, 因其纯净洁白, 又称“桑鹅”。 此时银耳还不是家常食物, 而是有着那些炫酷的名字, 和灵芝一样被认为是山中灵气所聚的绝佳珍品,除了作为贡品的部分, 只剩少数能流入市场。 珍贵归珍贵, 在场的贵妇人们也不是没吃过这五鼎芝,但大都是和那燕窝一样清炖。 她们何曾想过, 五鼎芝能做成这样漂亮的点心? 只见那是一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糕饼。 如同天女才能做出的精细手工, 那一朵朵五鼎芝仿佛被镶嵌在糕体当中。更因为糕体的透明无色、毫无气泡, 它们简直仿佛静静悬浮于空中。 第226章 五鼎芝仿佛盛开的花朵一般,而它的身边也有真正的花朵相伴——那是非常优质的金丝菊,可入药, 亦可入食。 金丝菊的花冠大, 花瓣极其细长, 像是无数道迸射出去的金色火光,像是一个毛茸茸的骄阳, 又像是夜空中绽开的一朵绚烂烟花。 五鼎芝层层叠叠,舒展大气;金丝菊丝丝蕊蕊,艳丽鲜亮。 虞凝霜利用了银耳的特性,将其做成晶莹剔透的糕点,所以这一道五鼎芝糕其实又可以叫做“银耳菊花水晶糕”。 虞凝霜有意让银耳和菊花那大气华丽姿态发挥到极致,将其当做宴席的一个小高潮。因此她用了最大的模具,这才扣出这些单个直径一尺有余的巨大水晶糕。 天色渐晚,满堂的灯烛次第亮起,辉煌地映射在那些晶莹的五鼎芝糕上。 “呀,这也太好看了,真的是吃的吗?看起来跟水晶摆件似的。” “比水晶摆件还漂亮。” “我就知老夫人是个有口福的,跟着您准没错。” 一众女眷中,洛柔是尤其健谈的,一边赞叹一边讲述道,“我前几日刚举办了赏菊宴,找的是礼淮街那家四司六局,他们家的果子局、蜜煎局都很出名。可与老夫人您这一比,真是黯然失色了。(1)” 她颇有些惋惜,“如今一想,若当时的赏菊宴上能有这菊花做成的水晶一样的糕儿,那才是一件情景相应的风雅之事呢。” “您是请的哪家四司六局?竟然如此精巧。” 与自己的侄子不同,洛柔尚不知今日的糕饼汤羹由谁制作。 主要是凌玉章颇有童心,不论收到了多少夸奖,她都始终憋着,并未透露这些糕饼点心都由虞凝霜制作。 因为她准备在虞凝霜露脸的时候,再将她正式介绍给众人,这样才有排面、够隆重不是? 没想到那倔强丫头不愿意来。 凌玉章气哼哼的,心想没人能阻止她炫耀这位小妹,就算是小妹本人也不行! 她就又低声吩咐桔梗去请。 哼,她今日可是寿星,怎么说话没人听? 这一次凌玉章的态度尤其坚决,让桔梗传话说虞凝霜若是再不来,她就亲自来后厨请她这尊大佛。 虞凝霜不禁为自己这位老姐姐的孩子气而哭笑不得。 看来是不去不行了。 算算看,五鼎芝糕已经是倒数第二道压轴的点心,只剩最后那一道“柿非柿”等着上桌…… 这样说来,虞凝霜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因此她便松了口。 虞凝霜随桔梗抵达宴席现场时,女使们已将那五鼎芝糕小心切开,分于各位客人。 这水晶糕一入口就滑溜溜地到处跑,舌头捉也捉不住。糕体部分顷刻就化成清爽的甜水,而那软韧的五鼎芝保留几分嚼劲,柔嫩的菊花瓣则将清苦而淡雅的味道留在口中,令人唇齿生香,回味悠长。 每位贵女面前都有了这一块沁着彩辉的金晶,映衬着她们的笑脸和指间腕间的珠宝。 这五鼎芝糕看起来就更昂贵了。 若是放在现代,这花里胡哨的水晶糕成本才有几块钱啊?可现在,它就是能让这些锦衣玉食之人都惊叹不已。 虞凝霜不由在心里笑着摇头。 眼瞧着凌玉章招手叫她,她便立时收起这点小情绪,整袖含笑,快步上前。 凌玉章今日穿着簇新的绛红色丝袄,富态又喜庆,一见虞凝霜,更是笑眼咪咪。 她拉着虞凝霜的手,直道“辛苦”,随后才郑重地与众人介绍。 “承蒙各位惦记,前来赴宴,老身不胜感念,自然也想着用最好的酒食来招待。” “只是各位也知,这御赐的府邸中只我老婆子一个,厨房那拨人没经过什么大场面。有恐见笑于各位,这便请了这一位虞娘子救场。” “今日最得各位青睐的那几样,什么四物老鸭汤,奶黄包……还有这个五鼎芝糕都是出自她手。” “当真?” “您是从何处请来这样能人?” “倒是年轻,这位娘子还未到双十年华罢?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五鼎芝糕可真让我开了眼了。” “是呀是呀,顺滑适口,真是没吃过这样精致的。” 虽说主要是顾及凌玉章的面子,但这些夸赞起码也是有七八分真心的。脸憨皮厚的虞凝霜都难得被她们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大娘子们个个温柔可亲,说话又好听;小娘子们个个美貌如花,有些羞怯又好奇地看着她的样子尤其可爱。 虞凝霜被这莺燕围绕,只感觉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香香的。 虞凝霜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这样夸的有些飘了,忽然就理解到了凌玉章的快乐——怪不得这宅子中只雇佣女使,一个男人都不见,确实如置身花丛中,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娘子们谬赞了,区区小技小艺,怎堪如此夸赞。” 极其难得地,虞凝霜被夸到脸颊发热,看的凌玉章暗自好笑。 其实,虞凝霜脸热,不止是源自羞,也是源自愧——就她的标准来评,这五鼎芝菊花糕禁不得她们这样夸。 第227章 那颜值确实很高,但滋味嘛……并算不得什么美味。 说得好听是清爽,说得难听就是过于寡淡,清汤寡水的。可以说,全靠金丝菊的独特香气和五鼎芝的罕见口感吊着。 但凡吃了花生酥或者是椰汁露这类滋味浓郁的食物之后,再吃这五鼎芝糕,只怕都会觉得无聊。 而她执意要做此糕,一是因为知道成品实在拉风好看,二是因为终于能够再见银耳,报复性做菜。 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私心,才让她此时更为惭愧。于是在众娘子的一声声夸赞中,一声声回礼自谦,几乎显得有些局促。 洛柔见她如此,心中真诚地升起几分喜爱来。 “虞娘子真是太谦虚了。”她解围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手艺,我每年自己给自己过八回寿。” 此话一出,引的众人都笑。 虞凝霜确实是有些钻牛角尖儿了。 滋味上不尽完美又如何呢? 色、香、味能有一样做到极致,便已是十分难得。 比如说老人家做寿一定会摆上的大寿桃,其实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馒头?还将红的、绿的这各种人工色素抹得鲜亮无比,吃一口,舌头都被染色。 何况这寿桃,很多人家也是不吃的。 任其摆放的时间久了,干裂着噗噗往下掉渣脱皮,谁能说它好吃呢? 可同样,谁也不能否认,它就是寿宴上不可或缺的明星。 需有令人赏心悦目的看菜,需有专门抚慰嗅觉的香药,菜肴中则需有清新可口的,也需有浓香鲜辣的……这样各安其职,才是一场真正的盛宴。 五鼎芝菊花糕其实和寿桃是一样的,其功能和含义早已超脱于其本身。 那灿烂的金菊也和圆鼓鼓的寿桃一样,暗藏着虞凝霜美好的祝愿。 而她的这份心意,也确实完美地传达出去了。 在这一整场寿宴中,凌玉章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尤其她待虞凝霜的那股亲厚劲儿,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众人便投其所好,夸得更卖力了。 此时此刻,虞凝霜也已经飞速适应了这样的场合,她进退得体,举止明悟,看得洛柔暗自点头。 她见这位虞娘子不仅手艺好,性子也好,又想起马上立冬家中照例要办暖炉会,宴请亲朋。 不如就邀请她来办?可比那些四司六局强得多。 洛柔刚想开口,却被别人抢了白。 抢白者正是洛柔之前特别关注的那一位,顾御史的妻子——李大娘子。 李大娘子看起来顶多三十岁,丰容靓饰,打扮得极为入时。光看外表,很少有人能相信她已经是做了外祖母之人。 她的长女早已嫁人生子了,今日带来的则是刚及笄的小女儿。 李大娘子的声音也轻柔,笑容也和善,只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听起来就是让人感到不太自主。 她问:“虞娘子这脸……是怎的了?看起来也不像胎记。” 虞凝霜眉头一挑,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而在这她被针对的当头,后厨也有一场小小的危机正在靠近。 第83章 柿非柿、寸步不让 正如凌玉章所说, 她半年前才承恩出宫,住到了这座宅子中。 宅中一切人力、物力单围着她自己转还绰绰有余,可真要办起这样宾客百人的盛大寿宴, 自然是力有不足的。 单说那饭菜,百余人的吃嚼,府中厨娘厨婢加起来才八个,如何忙得过来? 所以,其实凌玉章也雇用了四司六局。 四司六局可以理解为专业承办宴会的中介机构。 本朝宴饮盛行,推崇无事而宴的潇洒享乐,所以在宴会筹办方面非常的讲究, 四司六局也就应运而生。 他们专业而高效, 将一切打点得当, 不需主家多费心。 比如那些寿字刺绣的帷幔和地毯就是帐设司带来, 直接铺设; 台盘司则负责布置和管理各种餐盘碗筷、酒具茶盏。 但要说责任最重大的,自然还是那几个负责菜肴制作的司局, 比如厨司、果子局和蜜煎局。 蜜煎局负责宴席开场的各种水果蜜饯, 早已完成了任务。 而如今宴席接近尾声,正菜都已上完, 厨司也可以歇一口气了。 只剩果子局还在严正待命。 因为本朝所谓“果子”并不是指水果, 而是指一应糕饼点心, 也就是整场宴席的收尾(1)。 五鼎芝菊花糕刚送上去,还剩最后一样了。 “快,快拿过来!赶紧摆盘!” 掌管果子局的冯五郎一迭声催促着手下。 然后他就见到手下拎来两个巨大的食盒, 道, “这是那位虞娘子留下的, 说是最后一道糕饼。一客一个,用青瓷柿蒂纹碟摆。” 冯五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又是虞娘子。 他们司局置宴, 自有一套沿用下来的流程和规矩,食单也都是每个时节固定的几套,供顾客挑选。 可宁国夫人偏要让这位什么虞娘子也加进来。 第228章 虽然该拿的报酬一文没少,然而,冯五郎非但没有被分担了工作的轻松愉快,反倒觉得被冒犯、被打乱了阵脚,深觉麻烦。 只是他也不能明说,便始终憋着一口气。 而后,亲眼见到主家女使与虞凝霜有说有笑,亲耳听到往前面传菜的厨婢们回来叙述虞凝霜的点心有多受欢迎…… 冯五郎憋的这口气就越来越浊。 方才虞凝霜还被请到前面去了,是不是要给她打赏? 他在这吭哧吭哧干了大半天,这种种好事怎么就没轮到他的头上? 冯五郎本已经愤懑不已,待一打开那食盒,这口气则彻底爆发了出来。 “这哪里是糕饼?”他气到直喊,“这不就是柿子吗?” 手下凑过来一看,登时也傻了眼。 “好、好像是……” 只见那食盒中,每一层都整整齐齐码着无数个澄亮的小灯笼,赫然就是一个个橘红色的小柿子。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手下都觉得这确实……就是柿子。 他不禁迷惑不已,心想那一位虞娘子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虽然今日只是初见,但对方那娴熟的手艺和精巧的创意已经让他深深折服,只感觉这一下午学到的东西比他在四司六局这两年还多。 他还偷偷吃了一块葡萄奶酥,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乳香浓郁、脆酥可口的小点心。 手下的思绪有些跑偏,还沉浸在那块葡萄奶酥的美味当中,就听到冯五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这不是瞎布置吗?早已不是该上水果的时机!” 各种水果、果脯是要在宴席开始时上的,而且当时已经上过柿饼。 现在如果就再就这么上几个新鲜柿子,既显得主家物资不丰、待客不周,也显得他们司局江郎才尽似的,偷懒糊弄人。 冯五郎连连摇头,嘟囔着“果然是个不懂规矩的”,嫌弃地又看了那些柿子一眼。 可是……他心里倒是打起了嘀咕,有这么小的柿子吗? 寻常柿子怎么着也有碗口大小,这些柿子居然只有李子那么大,好像两三口就能吃下一个。 小虽小,它们却各个颜色红艳、形状丰盈,看起来应是在树上长到足月才果熟蒂落的。 难道是什么新品种? 冯五郎想不明白,也不欲再想。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一颗柿子,被那软囔囔的质感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最不爱吃柿子,吃完柿子嘴里涩得像是被塞了一嘴狗毛。小时候还曾经因为这邪性东西一天跑过六趟茅房,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丝毫未去考虑自己可是吃了未成熟的柿子或是搭配的食物不对,总之冯五郎就是不喜欢柿子,一想到这些柿子是虞凝霜准备的,就更不喜欢了。 “拿走拿走,这个不能上!” 他当即下了决断,挥手让手下把柿子拿走,又让众人将一味绿豆糕装盘,顶上空缺。 还好他早有准备,总会多备出一两样点心,以应对突发状况。 冯五郎得意地想,这,就叫专业! 谷晓星急匆匆回到后厨的时候,正好见到厨婢们鱼贯而出,将那绿豆糕往外送。 看样子,最先出门的已经将其送到餐桌上去了。 和虞凝霜一样,谷晓星也是觉得大业将成,这才松懈下来抽空去了一趟茅房。 怎么回来就发现事情发展好像不对? 她拦住一个厨婢,询问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当下急得跺着脚跑到冯五郎面前。 “你怎么自作主张,就这么把我家娘子做的柿子糕饼给替掉了?” 少女尖细的质问怒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纷纷朝这边看来。 眼见来兴师问罪的是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冯五郎笑了出来,语气仿佛是在逗猫儿。 “我可没见到什么柿子糕饼。” 谷晓星闻言脸色铁青,费力地将一个食盒搬了回来,“就是这个,你还不承认!” “这就是我家娘子做的‘柿非柿’!” 冯五郎更是嗤笑出声, “什么是不是的,那不就是一盒柿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谷小星两根手指轻轻一揭,就将那柿蒂揭了下来。 须知“木中根固,柿为最”,柿根和柿蒂都是极其坚固的,所以柿蒂纹才常用在屋宇、窗棂装饰之上,以期其牢固结实。 谷晓星手中的确是真正的柿蒂,因为那是从真柿子上摘下来,放到这糕饼上做装饰的。 她气愤极了,直接将柿蒂朝冯五郎扔过去,而后拿起小刀,将一颗“柿子”那么一切—— 最外层是橙红色的糯米皮,而后是一层奶黄色的乳酪馅儿,最中间则是橙黄色的、精选的柿子肉。 “啊!这、这是!” “不是柿子啊!” “但、但真的和柿子一模一样啊!” “所以才叫柿非柿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用真柿子做的假柿子! 做得也太精细了,每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 第229章 那柿子皮之所以打了蜡似的油亮,是因为用油糖水刷过; 敷着的薄薄白霜,则是熟糯米粉扑上去的; 还有那一模一样的颜色,以及真柿上取来的柿蒂…… 如此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再碰上冯五郎的早有成见、不求甚解,于是就被当成真柿子搁置到一边。 “哎呀,这得费多少心思啊,从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 “可不是!好了,现在妥了,给换成绿豆糕了……谁没吃过绿豆糕啊……” “我要是虞娘子啊,我真得怄死。” “嘘,别瞎说!” “刚才我就说不该换,他非要换。” 众人一声接一声的讨论,落入冯五郎的耳,让他又气又臊。 他在司局中资历很深,颇有威望,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质疑。 此时虽已有三分心虚,然而他仍是嘴硬,甚至还反问起来。 “做那么像干什么?这不是闲的吗?” “你别管!” 谷晓星深知轻重缓急,现下没时间和他拌嘴,只想着亡羊补牢。 “现在看明白了?这就是糕饼,快送上去呀。” 看着那精美无双的点心,以及周围人略带鄙视的面容,冯五郎也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是马上他就狠下了心。 “不行,这样糕饼送上去,数目就不对了。” 既然已经犯错,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而且,他这个理由十分充分—— 今日酒有八盏,荤菜八样,素菜八样,河鲜海鲜八样,果子点心也是八样…… 凡此总共十一品类的馔饮,每一类都是八样,这样最终就是八十八样,正合了凌玉章八十八大寿的寓意。 这是精心安排过的。 绿豆糕已经送上去了,八十八之数已经凑满了。 老夫人的寿数,可是绝对不能出错的。 所以冯五郎这话一出,众人也觉得是这个理。 甚至有人劝起谷晓星来,说虽有些可惜,但确实不能只因为要展示这糕饼,就破坏了吉数。 冯五郎看准时机也服了软,说了几句好话,轻飘飘地道了歉。他本以为这小丫头很好哄,没想到谷晓星寸步不让。 这可是娘子费了最多心思的糕饼啊! 设计了许久才真正动手,从头到尾每一样用料都是她精心选择,最后敲定做法。 为了防止蒸熟的糯米皮变色,为了馅料的流动和凝固达到最佳平衡……她做了无数次实验,才做出那么漂亮的成品。 而且柿非柿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在这场寿宴,更是即将发售的四季糕的隐藏款,虞凝霜要借此造势的。 如果今日不能上桌,那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谷晓星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从小到大被大伯虐待的经历,使得谷晓星特别惧怕年长的男性。 如今人高马大的冯五郎就在面前,离她很近,导致她下意识缩着肩膀战栗。 但是她仍是勇敢地上前,就像当初在金雀楼为虞凝霜作证一样勇敢。 “明明是你自己不多看一眼,不多问一句就擅自换菜!凭什么要我家娘子来承担你的错误?这柿非柿必须得上!” *——*——* 看到被呈上各桌的是一小碟一小碟、自己从未见过的绿豆糕之时,虞凝霜便知道情况有变。 只是此时,她刚被李大娘子提了那个阴阳怪气的问题,不得不先应付过去。 虞凝霜脸上被马坚打的伤还没有全好,仍能看出明显的血瘀,这也是她始终不愿现身于人前的原因之一。 倒不是自卑之类的,只是觉得带伤出席寿宴有些晦气,怕影响凌玉章的福泽。 纵然凌玉章不在意,虞凝霜却不得不替她在意。 莫怪她迷信,她可是不仅穿越了、还身怀高阶文明系统的人啊! 对这世上万事万物,从此就多了发自真心的敬畏。 在这样的心境下,虞凝霜自然也是尽可能与人为善的。 然而,她去就山,却总有山自泠泠巍峨,岿然不动,不肯向她靠近分毫。 便如这一位李大娘子,明明是萍水相逢,却非要刺一刺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不欲因自己的伤处横生枝节,但既然人家都怼到她脸上,虞凝霜也不退却、不撒谎。 她坦然回答:“是被一个疯汉子打了一拳。” “啊呀……”李大娘子花容失色,“是做了什么挨了这样的打?” 虞凝霜淡淡一笑,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大娘子。 “请问大娘子认为我该做些什么,才合该被当街殴打?” 李大娘子的神色便和发间晃动的金步摇一同僵住,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是心疼娘子呢。真是的,那人下手也太狠。” 她仍是避重就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题听起来何其离谱。 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虞凝霜做了什么该挨打的事情。 这里隐藏着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对于李大娘子来说,好像挨打比打人更加可耻,更加令人羞愧。 第230章 因为若是挨打,便必然是犯了错、出了格。 妥妥的受害者有罪论。 和这样的人虞凝霜自然是没什么好的,和她吵架都嫌掉价,而且根本没法说服她。 “多谢大娘子关怀,已经无事了。”虞凝霜便不咸不淡地回答,“那疯汉子也已经被判流刑。” 此话一出,本来热火朝天的欢快氛围立时有些冷滞。 这些生活在一簇簇锦绣花团间的贵人们啊,哪怕只是一瞬间,让她们联想到沉重的枷锁、溃烂的手脚、黄土漫天的坡路和磨损溃烂的旧棉袄,仿佛都是一种罪过。 虞凝霜心中暗叹口气,愧疚地望了望凌玉章,心想到底是在这样的场合说了不吉利的话。 凌玉章毫不怪她,只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 虞凝霜可能对这番唇枪舌剑的来源还懵懵懂懂,她却心知肚明。 不过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虞凝霜忽然出现抢夺了所有的注意力和赞叹,自然有人心中不平。 凌玉章这“宁国夫人”的御赐爵位,不止是一个虚名,而是实打实有食邑的。 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声极好。 她救人无数,慈向万物,京中勋贵人家都对她恩礼有加。 而且她伴驾太后娘娘多年,是眼界开阔、人脉纵横的。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凌玉章是某个家族的当家主母,那么族中后辈、尤其是小娘子们的婚事便绝对不用发愁。 可偏偏她终身未婚,无子无孙。 因此自打凌玉章出了宫,便有无数贵妇携着自家女儿、侄女往她跟前凑,想要和她亲近亲近。 哪怕只是被她收到膝下教养一阵,学一些简单的医理,学几道养生的汤羹……有那稍微贪心一点的,期盼她能在太后和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那么自家女儿的名声便如同镶了金光一样耀眼,何愁找不到好夫婿? 李大娘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所以今日特意带了小女儿前来。 但因为她和凌玉章交情不深,本就没被分在主桌,她怀疑凌玉章都没注意到自家女儿。 正在她纠结又焦急地催促女儿主动去给凌玉章敬酒时,就见虞凝霜被请到了凌玉章身边,两人还如此亲密,不由得心生怨怼。 因为虞凝霜做的那些汤羹糕饼都如此精美,李大娘子自然以为她是专精于此,以此谋生的。毕竟,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需要这样洗手做羹汤啊? 既然只是一个摆弄饮食的商妇,她也没再多想,于是出言相讥。 未曾想对方倒是牙尖嘴利的,将这话风又扇了回来。 今日在场的都是人精,见李大娘子吃了鳖,虽然面上仍是一片祥和端庄,可暗中也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李大娘子银牙咬碎,脸上已有些挂不住。 而凌玉章的下一句话,更是让她当场愣怔在原地。 “我这小妹性格是跳脱了些,但心好,又软,向来是被人欺负的。” 凌玉章笑容和蔼,那漫不经心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护短儿。 “你们可别欺负她啊。” 其实何止是李大娘子呢,所有人都被凌玉章这番话惊得差点掉了玉箸。 小妹? 什么情况? 宁国夫人孑然一身,并无亲属啊? 等凌玉章颇为得意地讲完自己和虞凝霜义结金兰的事情,所有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哎哟,我的老夫人,您可真是一块活宝。” “您二位差了多大岁数啊?” “倒也不是不行。” 这些笑声中,有惊讶的笑,有嘲讽的笑,有强颜欢笑,也有像洛柔这样,单单因为觉得有趣的笑。 她笑得最大声,眼泪都要笑出来,再看一眼须发全白的凌玉章,以及韶华之年的虞凝霜…… 只觉得既完全不搭又和谐异常,真是有趣得很。 李大娘子那欲扬先抑的一下,反倒是神来之笔,使得今日的认亲场面更盛大、更狗血、更令人出其不意。 这下,聚在虞凝霜身上的目光更热切了。 她明明是站在一盏琉璃宫灯旁边,却仿佛是站在上千瓦的聚光灯之下。 众人纷纷在猜测这小娘子究竟是何来历? 所谓义结金兰的含金量究竟有多高? 宁国夫人这锦绣富贵、琳琅名声,她又能沾到多少?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对虞凝霜本身非常感兴趣。不到半刻钟前,她们面对虞凝霜的问题明明都是“那糕饼是用什么原料”,“如何做得”,现在问的却是“年岁几何”,“家中何人”。 她们好像才真真正正意识到她的存在。 虞凝霜却只是不卑不亢地回,没见有多么热络。 忽然,她见到远处谷晓星突然出现,一直在朝自己打眼色。即使离得远,虞凝霜也能看出小丫头双眼通红,再联想到刚才的绿豆糕,心知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巧言几句脱身,很快与谷晓星汇合。 “娘子……” 谷晓星这一路已经酝酿良久,将事情始末以最精简的语言汇报给了虞凝霜。 第231章 她一边说,一边仍是止不住流泪。 她又自责又气愤,自责于自己没有守到最后,气愤于冯五郎那无礼的举止言辞。 虞凝霜默默听完,一语未发,只先给谷晓星擦眼泪。 “你做得很好,已经非常好了。” 在谷晓星身后,是一队端着柿非柿的厨婢。 原来,谷晓星知道再与冯五郎撕扯也是没用,便让众人将那些柿非柿按照原计划装盘,直接跟她过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胆子小,脸皮也薄,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一种叫“泪失禁”的倒霉体质,与人冲突时,未语先哭。 但是,她愣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指挥众人。 “现在装盘!马上!” 那哭腔里爆出了一股令人无法反抗的小气场,把四司六局众人都唬住,乖乖听了她的安排。 谷晓星还拦住了茶酒司,让她们先不要上标志宴席结束的清口茶,最大限度地争取到了时间。 所以虞凝霜的这句“做得好”的夸赞,她实至名归。只是谷晓星仍是非常内疚,看得虞凝霜心疼。 “娘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谷晓星问。 她虽然乘着一时血气之勇将糕饼送了过来,但那八十八的整数又确实不能被破坏。 谷晓星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其实,虞凝霜想告诉她,就算最终柿非柿是上不了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不会怪她,凌玉章也不会怪她,然而谷晓星已经努力至此。若最终不能成功,她心中必然会结下疙瘩。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谷晓星为了她在后厨以一己之力抗争,虞凝霜也要为了谷晓星,最后奋力一搏才是。 虞凝霜飞速思考,回忆起刚才看到的绿豆糕。 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绿豆糕,即蒸熟的绿豆捣碎,拌了蜜糖压制成型。 本来也是备用的,因此没有太过讲究,品质并不是很好。那些绿豆连皮也没有脱,因此成品仍泛着青绿之色,而不是绿豆瓤儿的纯净鹅黄色。 而台盘司用的餐具都是配套的,所以绿豆糕也是用柿非柿同款青瓷盘装的…… 虞凝霜灵光一闪,心中有了计较。 她招呼厨婢们正常将柿非柿呈于众人,自己也跟上她们的脚步,重回宴席现场。 第84章 太后旨、世卿世禄 这一回虞凝霜返场, 途经各个餐桌时已经有人主动和她打招呼了。 她一路笑着回应,走回主桌。 随着一碟又一碟的柿非柿放到各位贵妇们面前,“咦是柿子”的呼声也此起彼伏响起。 她们中不少人面露难色, 因为这东西吃起来汁水淋漓的,不太雅观。 而且怎么现在才上柿子呢? 虞凝霜看准时机解释道:“这并非是柿子,而是以柿子做成的糕饼,众位尽可以下匙品尝。”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凌玉章第一个响应号召。 果然是糕饼! 而且是这么有趣又好玩的糕饼! 柿子肉流心将凝未凝,搭配着软滑的乳酪和入口即化的柔缓饼皮……只一口,就有如此丰富的口感层次。 林玉章双眼锃亮, 问, “小妹, 这糕饼叫什么名字?” 虞凝霜暗中欣喜, 想不愧是她的姐姐,与她这样有默契。她正要隆重公布这点心的名字呢。 只不过原来拟订的“柿非柿”这皮一下的名字是不能用了, 虞凝霜想了一个更好、更应景的。 虞凝霜朗声介绍。 “这一款柿子糕饼和方才的绿豆糕其实是一对组合。” 二者合二为一, 算作一品,如此八十八的吉数便未被破坏。 “取柿子的一个‘柿’字, 再取绿豆糕的一个‘绿’字做‘禄’音, 因此, 这套组合的名字是——” 朱唇轻启,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虞凝霜说出了一个极为动听的名字。 “世卿世禄。” 世卿世禄! 众人先是安静一瞬, 而后便情难自抑制地喝起彩来。 “好名字!” “真是巧思!”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世家妇、世家女, 对于她们来说, 还有比这一句“世卿世禄”更动听的祝祷词吗?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 她们本来最重仪态礼节,赴宴时, 十分吃个七分饱而已,总不能吃个肚子滚圆,时不时打嗝排气罢? 因为今天汤羹点心尤其精美,很多人已经破例吃了个九分饱。 可是现在,一份叫做“世卿世禄”的点心被摆到了她们面前,谁能忍住不吃呢? 马上便有人玩笑道:“哟,这个我可必须吃!老夫人,小娘子,还有没有了?请再给我上两个。” 她旁边那一位则道:“唉,我吃有什么用啊?这得给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吃啊。” 一个寓意吉祥的点心,便如一个抓人眼球的彩头,一个不需要成本的美梦,顷刻之间便让整个宴会厅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每个人都是笑意盈盈,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等到最后,宾主尽欢,共饮一杯清口茶,而后则是一盏散场酒。 第232章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虽中间略有波折,但结果仍是如她所愿,这场宴席终于可以落下帷—— 风波又起。 只是这一回,是送人入青云的好风。 府中几个女使喜气洋洋疾步来报喜,另几人则是搬来了香案供桌。 只瞧她们这副模样,满堂宾客便知发生了何事。 竟然是太后娘娘特意下了安恤的懿旨,并着贺寿礼物一同送来。 颁旨的内侍官和女官们走入这厅堂时,一切已然打点妥帖。 凌玉章率领家中众仆迎接,客人们也与有荣焉地一同等待。 这样郑重的大场面,虞凝霜本来想要撤退,却被凌玉章一把薅住,拽到身后一起等旨。 “海屋筹新添,瑶池宴春桃,恭贺老夫人大寿!” “多谢李宫人。” 为首的女官显然与凌玉章十分熟识,交谈时自然又亲近。 虞凝霜抻着头偷偷一看。 巧了,这一位正是当时来冷饮铺买酒酿桂花冻中的一员。 “今日来给老夫人颁旨,也借借您这福寿绵长的光。” 李宫人眉眼灵动,嘴也极甜,而且开门见山,并不端着架子。 随着她一声“请太后娘娘懿旨”,一卷描金绫纸便被展开,继而以脆亮的声音被朗读出来—— “天道之美,济下而光明。地道之德,上行而慈卑。 凌氏有女,芳寿日至。 论治透彻,立方平善,既显良医之德; 修养深厚,德行高重,已昭贤女之范。 ……” 虽说圣旨、懿旨本就该这样镂金错彩、绣虎雕龙一般华丽,但本朝……大概因为是历代帝王都专精文艺,所以这一点尤为突出。 虞凝霜在后面听着,以半个文盲的素养痛苦地辨别,终于在这一大堆的赞美之词中,捕捉到了太后娘娘给凌玉章的赏赐。 竟然是在凌玉章老家——临安府的八十八亩一等良田。 虞凝霜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礼物简直可爱到不行。 太后娘娘真是一位实在的妙人。 既然林玉章是过八十八、也就是米寿,便送她八十八亩良田,祝她永远米粮满仓。 与那些冰冷而毫无新意的皇家赏赐相比,截然不同。 这一份礼物当中,透露着澄澈的真心和多年的默契。 念及此,虞凝霜不禁对太后娘娘生出几分好奇来。 太后娘娘并非官家的生母,然而她贤德和善,将幼时丧母的官家视如己出地抚养长大,官家对她更是至敬至孝。 ——以上,就是虞凝霜这一位小老百姓知道的所有官方消息了。 这其中,必然有许多她不想也不敢知道的密辛。 然而,在她也跟着一同跪接太后娘娘懿旨这一刻起,在宣旨女官也认出了她,朝她嫣然而笑这一刻起,或许远在虞凝霜与凌玉章义结金兰那一刻起…… 虞凝霜便知道,这些现在轻柔触碰到她的细小涟漪,会一点点扩散、激荡,而后终会有一天,化作将她裹挟在内的滔天风浪。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 谁让她生来,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 熏香馨暖的马车,令人昏昏欲睡,尤其是洛柔还吃了个酒足饭饱。 她一边喝着侍女准备的消食山楂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辉念叨。 “老夫人原本的食邑呢,是两千户,实对二百户。” 本朝食邑是虚实结合,封的时候为显皇恩浩荡,数字都大得吓死个人,实际上所得却货不对板,大概只有那数字的十分之一(1)。 洛柔出身百年望族的河东洛氏,二百户食邑在她看来没什么了不起。 然而,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对于凌玉章这样并无氏族撑腰的女子来说,已是天大的荣宠和财富。 “现下又得了那些良田……真是恩宠深厚啊。” 洛柔方才与内侍官攀谈得知,那些良田中,竟有一半是茶田,而且是玉泉山麓最优质的茶田。 因此虽说数量上不多,但绝对是一块值得世代相传的宝地。 可若说传承,传给谁呢? 洛柔又絮絮地念叨起凌玉章无儿无女的遗憾来。 她敬仰凌玉章,也与她交好,却只有这一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 洛柔自小受到的教育,以及她自己这四十几年践行的第一准则,便是一切以家族的传承为先。 所以她在自己接连诞下两个女儿之后便为丈夫选择良妾,为他开枝散叶; 所以她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谢辉细心鞠养,比他亲大伯还上心。 洛柔半是玩笑、半是惋惜地感叹。 “老夫人一生经营所得,难道要传给她那个小妹不成?” 想起这一茬,洛柔又要笑。 “诶,阿辉你知道吗?老夫人竟与一个小娘子义结金兰。” 谢辉是知道义结金兰这回事的,他甚至是少数的亲历者之一。 虞凝霜转瞬就成了他太奶一辈的巨大冲击,时至今日仍横亘心间。 第233章 但是不知出于怎样的情绪,向来与伯母无话不谈的他,此次并未坦白,反而静静听着伯母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他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好像是从旁人的口中又一次认识了虞凝霜。 “我瞧着那小娘子倒是个进退有度的,而且那手艺尤其精湛,你可知那五鼎芝糕她是怎么做的?居然啊是……” 娘俩乐此不疲,将虞凝霜所制作的汤羹点心挨个点评了一遍,还讨论起了最喜爱哪一道。 洛柔因原本就喜欢吃葡萄,因此尤爱那一道葡萄奶酥。 “若是能时常吃到就好了,”她感叹,“诶话说回来,我本想雇请那虞娘子来家中操办暖炉会。” 谢辉猛然坐直,“然后呢?” “然后?”洛柔白他一眼,“幸好没说!” 她与李大娘子一样,开始以为虞凝霜只是专门做饮食营生的,幸亏谨慎地多问了桔梗一句,才知虞凝霜的夫君是京巡检使。 虞凝霜为凌玉章布置寿宴,是因二人有姐妹之谊。 可洛柔与虞凝霜同为官员之妻,即使夫君品级有高低,可若是将对方雇来为自己做工,形成了这样有主次之分的关系,实在是异常无礼。 将官眷认作商妇,可没有官眷受得了这样折辱。 这偌大的京城,实职的、虚职的、蒙荫的小官有千人不止,洛柔对所谓京巡检使根本不知姓甚名谁。 她只是觉得虞凝霜是官眷这一事实挺有趣,不由得拽着谢辉分享八卦,“你可知她夫婿是谁?” 谢辉一愣。 虽然知道伯母此话并无深意,只是在和他玩猜谜似的,但是谢辉只觉得自己不久之前某一个隐秘而可耻的想法仿佛被伯母看穿,让他没来由的窘迫又羞愧。 “爱谁谁!” 于是他哼出一口气,扭过身去假寐,不再搭理洛柔。 他在生闷气。 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到底生的是谁的气。 *——*——* 臭着脸的谢辉,却在第二日笑容灿烂地出现在了汴京冷饮铺的门口。 他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知道虞凝霜在打烊之后会在铺中待多久,便掐着这时间点过来。 门口,田忍冬正在收摊儿。 她那新做的幡子上书“冬姐燠面”,十分鲜艳显眼,用的宝蓝色底布,白字描着黄边。 “谢小侯爷来啦!”田忍冬赶忙招呼。 对于这一位算是自己第一位顾客的人,她向来十分热情。 “嗯、嗯,来了。” “可是来找霜妹子的?” 田忍冬这话问得正常,可谢辉就是做贼心虚似的,胡乱答应了两声,匆匆前行。 他在门槛前停步,整理一下自己扭曲的表情,扬起一个自以为正常的笑脸才轻轻推门而入。 “白果一定要提前浸泡,否则苦味难消。还有,你们看这个芯,一定要剔掉,这是最苦的部分,而且多食有毒。” 虞凝霜正在前堂给老夫妇布置新的任务。 立冬之日,她不仅有四季糕要发售,这冷饮铺也要上新的饮品。 此次选择的主角就是白果。 她要做的是最经典的一味清炖白果糖水,还有一份白果芋泥。 “糖水里咱们加一点糖渍的橘皮丝提味。芋头明日会送来……” 虞凝霜耐心地埋头给老夫妻讲解,直到感觉有一个庞然大物遮去身边大半光线,这才惊觉。 “谢统领?您怎么来了?” 虞凝霜停住,好笑地望向谢辉。 这人平时走起路来,铠甲锵然作响,今日不仅未穿铠甲,走起来还像猫儿似的毫无声息。 也是,虞凝霜扫了扫他这小熊崽一样的魁梧身躯,心想熊掌可能和猫掌有同样的消音效果。 而她的眼波一掀一转之间,谢辉刚换上的笑脸已经变成了略痴傻的表情,只呆呆看着,竟不能答话。 “是哦。” 见他这欲言又止的忸怩模样,虞凝霜自以为了解其来意,放下白果便忙往柜台走。 “是来结账的?稍等啊,我都记好了。” 因为冷饮铺已经停止了本年度的冰饮供应,所以到了和谢辉结算冰窖冰块费用的合适时机。 一笔一笔账,虞凝霜一直记得细致,拿出账本就要和谢辉清账。 “不、不是。” 谢辉赶紧制止她,磕磕绊绊说明了来意。 “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第85章 烤年糕、两种点心 “等等……你的脸怎么了?!”谢辉喊道。 虞凝霜再次朝他走近, 他方看清对方脸上的淤伤。 哦对,谢辉不知道她被马坚打了。虞凝霜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便说是自己摔的。 好在, 谢辉和卜大郎一样的好糊弄。 他信了。 虽然仍皱着眉频频看向虞凝霜的伤处,但是他确实信了。 他眼中那一股清澈的愚蠢看得虞凝霜深觉有趣,她转换了话题,询问谢辉“何事相求?” 谢晖如梦初醒,这才说明了来意。 第234章 “因为令伯母特别喜欢昨日那一道葡萄奶酥,所以希望我再做一些?” 谢辉忙不迭地点头,圆眼微垂, 问, “可以吗?” 虞凝霜心中暗笑。明明初次见面的时候谢辉颇为霸道, 颐指气使的, 还要对她的藕粉强买强卖。 如今相处久了,倒是越发客气了, 求一点糕点也这么谨慎。 “有何不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值得谢统领这样请求。”虞凝霜笑答。 因自己本身也是纯孝之人,虞凝霜总是不忍糟蹋一颗孝心。谢辉对于他伯母的感激和孝顺, 在之前的偶尔小谈中依稀能窥见, 虞凝霜乐得成人之美。 只不过…… 葡萄奶酥中需要大量的牛乳酥油, 这东西制取不易,在昨日的宴席中已经几乎全部用完了。 如今虞凝霜手上只剩下鸡蛋大小的一块,做不出来几块酥。 她便如实与谢辉说了。这本也不是谢辉的错, 倒是虞凝霜为此很不好意思。 然而谢辉却像是被火星溅射到一样, 忙连声道, “对、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难做!” 他心中懊恼得很, 心想自己就是因这不分五谷之貌、不谙庖厨之事的毛病,曾为着藕粉的价格在虞凝霜跟前闹了个大笑话,现在居然还是如此,毫无长进。 葡萄奶酥既然非常难做,那他这要求岂不是非常唐突? 他来这一趟,难道就是为了麻烦虞凝霜的? 早知道就不来了…… 然而他又想来…… 他昨日以为能见到虞凝霜却未曾得见,心中不觉空落落、麻酥酥的,借着给伯母讨些葡萄奶酥的借口,头脑一热就跑了过来。 “那我就不、不麻烦你了虞掌柜,我去给伯母买些别的糕饼便是。我走了啊!” “哎——” 虞凝霜忙拉长声拦住他,心想这客气得倒有些过了头,怎么都有些畏畏缩缩了? 和谢辉的性子实在不符。 因为冰窖之事,虞凝霜一直觉得欠了谢辉很大的人情,就算金钱上两清,然而这个恩情她却一直铭记于心。 “难得您开口了,怎么能让您空手而归呢?葡萄奶酥做不了,我做些别的,如何?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一边说着,虞凝霜已经撸起了袖口,俨然准备开始做点心了。那一截洁白的手腕如同凝着新雪,谢辉猛然别开了视线。 虞凝霜浑然不觉,仍只尽心尽意地问,“令伯母最喜欢葡萄奶酥的原因是什么呢?” 谢辉稳住思绪想了想,道,“一者因为她本来就爱吃葡萄,二者她说那葡萄奶酥极为酥脆。” 虞凝霜颔首,“如此便将这二种特性分开,我做两道甜品给您拿走就是。” 怎么一道又变成了两道?谢辉又有些坐立难安。 “不麻烦吗?” 虞凝霜头摇成拨浪鼓,“简单得很。” 谢辉忽然福至心灵,“那我帮你一起。” 眼前就站着干活利落的老夫妻,还有与虞凝霜默契满分的谷晓星,怎么轮也轮不到谢辉这个客人帮忙…… 然而不知为何他态度很坚决,虞凝霜拗不过他,估计他是也想为伯母尽一份心力,就带着他一起去了后厨。 虞凝霜已经想好这两样糕点要做什么,都是寻常的食材,铺中各有储存,这便可以开始制作。 老夫妻和谷晓星也跟了进来,五个人围在这狭小后厨,一时有些拥挤,而且人浮于事的情况尤其严重。 这么一点活儿,哪够他们五个人干的? 虞凝霜滤了一碗米酒,架在小炉上加热,五个人就围着那小炉子盯着看,场景又好笑又诡异。 虞凝霜只能将老夫妻和谷晓星支使去做些杂活。谢辉一看,不甘落后,自告奋勇也要干活。 虞凝霜不禁头疼,实在不知该给这位公子哥分配什么活计。 她想起军巡捕铺的铺兵来这里,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砍柴挑水,便试探地问道。 “要不您去劈一些柴来?” 等一下她要用烤炉,需要不少柴火的。 “好!” 谢辉兴冲冲应下。 他快步到小院中,在老夫妻的指引下找到斧头和柴垛,活动活动肩膀,抡起了斧头。 可他徒有一身蛮力,却不知砍柴需要的是一种收放自如的巧劲。 “锵——!!!” 这一斧子以劈山之势劈下去——瞬间木屑木块暴裂,以极快的速度飞散而出,像是发射了暴雨梨花针。 郭阿婆不幸中招,被一块碎木结结实实打在那最脆弱的小腿骨上。 “哎呀!”她立时一激灵,蜷身痛呼。 谢辉大惊,忙把手一撒,就要去扶她。 而他随手一丢的斧头,却丢出好几尺远,正正好好劈中了水井边的木桶。 木桶崩碎水如涌,正在打水的陈阿公惊骇不已。 “啊!” 他脚下一滑,膝盖狠狠磕到井沿,疼到失声。 谢辉又惊,扭头就奔往陈阿公。 结果,他就和听到响动出来查看的谷晓星,撞了一个满怀。 第235章 在这一场力的相互作用中,差距实在过于悬殊。瘦弱可怜的小丫头毫无胜算,直接被谢辉创飞,踏踏实实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呜呜……” 谷晓星眼泪都疼了出来,怀中那一簸箕花生更是天女散花一般,“哗啦啦”全数撒了出去。 后知后觉的虞凝霜跑出来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早上刚打扫过的小院地面,现在木屑四散、污水满流,那些漂亮的红皮小花生到处都是,有不少嵌进了尘土和水洼中。 而她的三个伙计,全军覆没,各个疼得直哼唧。 在这人仰马翻的悲惨场景中,唯独谢辉好端端站在那里,毫发无伤,表情无辜。 虞凝霜:??? 一眨眼的功夫,他是怎么差点把自己铺子团灭的?! 如果不是知道谢辉的身份,她都要怀疑他是对家派来搞破坏的商业间谍了! 谢辉尴尬地与虞凝霜对视,挠了挠头。随着他的动作,一颗花生掉了出来,咕噜滚落地上。 虞凝霜莫名觉得心理平衡了些。 正巧这时,田忍冬也步入小院。 “苍天呐,这是怎么了?”她惊道。 “别!别别!” 虞凝霜赶紧拦,“忍冬姐你别过来!你先回前堂去。” 她怕谢辉神威未收,再把田忍冬也一并克了。 而为了防止这个人形自走兵器继续损坏她的财物、荼毒她的伙计,虞凝霜只能把谢辉请到身边,亲自看着。 于是,外面三个倒霉蛋忍着伤痛收拾残局,虞凝霜和谢辉则在灶间制造起糕饼来。 那一碗米酒此时已经温热,虞凝霜抓了一大把葡萄干泡进去。 “令伯母不是喜欢葡萄吗?这第一样糕点我们就做葡萄干口味的。” “葡萄干加酒?” 虞凝霜点头。 葡萄干和酒极其相配,须知西方一种经典的口味就是朗姆酒葡萄干。 米酒虽然没有朗姆酒那般浓香,却自有米粮独特的清香,而且这一举动的主要目的只是将葡萄干泡软,将其香甜的滋味引出来。 第一道点心,虞凝霜要做的是葡萄干烤年糕。 所谓的“烤年糕”,常见的做法是烤那些已经成型的年糕。 支起一个小网炉,将瓷白瓷白的一块块年糕放上去烤。 年糕受了热就会像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年糕表面会渐渐结出一层干脆的壳,至于那内里……如果年糕是用大米做的,就会非常韧糯;如果是糯米做的,则可以拉丝。 当一种食物的美味到达了极致,那么此时许多争论就已经不再重要,就比如说那甜咸之争。 如同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温热的年糕无论甜咸,蘸蜂蜜吃,蘸酱油吃,都是人间美味。 ——这一种烤年糕的做法,虞凝霜很喜欢。 如今,天气渐渐冷了。 冷也有冷的好处,虞凝霜不禁想着,等飘起细雪的时候,便在严府中与大家围炉烤些年糕烤些茶,再烤些果脯和坚果,那该是多么惬意的清闲时光。 而虞凝霜今日所做的这种“烤年糕”,实际上更为简单——是将糯米粉浆直接烤熟,像烤蛋糕一样。 做起来非常迅速,但又能完美体现糯米糯唧唧的口感。 虞凝霜本来不敢再给谢辉派活儿了,奈何谢辉十分积极,非要参与。 无奈,虞凝霜只能找出店里最结实的一个铜盆,放入适量的糯米粉、鸡蛋和水,让他搅拌均匀。 心惊胆战地观察了谢辉一会儿,见他到底没把这铜盆也捅穿,虞凝霜终于放下心来,随口和他拉扯家常。 “没想到令伯母昨日也在宴席之上,真是很巧了。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她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梳的何种发髻?” 不敢说是过目不忘,然而虞凝霜在捕捉、记忆人物体貌特征这一点上,还是有些天赋的。加之做生意锻炼得越加心明眼亮,这项技能也就越发纯熟,见到过一次的人都能认出来。 谢辉被问着,还很给面子地认真想了想,然后答,“我没注意。” 他是真的没注意,仿佛昨日和洛柔同进同出、同乘马车的人不是他。 虞凝霜:……好一个钢铁直男。 本来以为这天儿聊不下去了,没想到谢辉主动搭话,神色莫名扭捏。 “昨日的寿宴,其实我也去了。” 这虞凝霜就更不知道了,她并未在男客处露面。 但此时,听到谢辉透露这一点,虞凝霜十分欣喜,忙问他对于自己做的那些汤羹点心的点评。 昨日那样的场合,她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去询问食客们感受的,偏偏这对虞凝霜十分重要。 现下谢辉主动送上门来,自然要抓住他问个明白。 兴味盎然的虞凝霜不自觉逼近谢辉,她眉梢挂花,眼角飞笑,看得谢辉手下意识使劲儿——铜勺和铜盆互相残杀,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他回神,赶忙说,“我很好养活的,我一点儿都不挑食,什么都吃,什么都爱吃,你做的那些都很好吃!” 第236章 他就把所有虞凝霜所制作的吃食都平等地夸了一遍。 但虞凝霜其人,是胜负欲强到会自己和自己比的,偏要他分出一个优劣。 谢辉颇为难地考虑了良久。 最后觉得,硬要说的话,他和同桌的乔十二郎意见一致,觉得那椰汁西米露最为精妙。 主要是因为椰子是稀罕物,本就自带一层异域风情的滤镜。而虞凝霜所制的椰汁又将椰香发挥到了极致,便令人难以忘怀。 虞凝霜听了他这个答案,露出英雄惜英雄的笑脸。 “其实我也最爱椰子,椰子的用法也多着呢。不止是做糕饼这类甜食,做菜也好吃的。” 因为看出虞凝霜十分喜爱椰子,凌玉章还干脆送了她十几颗,如今就堆在这后厨角落。 虞凝霜随手一指,喜滋滋给谢辉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抱怨。 “这东西美味倒是美味,就是开起来实在麻烦。好在放得住,我慢慢吃就是。” 谢辉一听来了精神,双目炯炯瞧着那些椰子。 “虞掌柜,我帮你劈椰子啊。” “……不用!”虞凝霜险些一口气没上来,郑重嘱咐。 “您就在此处,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帮她劈椰子?劈房子还差不多! 好在,这一盆糯米浆糊他搅拌得还算成功。 浆糊雪白细腻,十分浓稠。虞凝霜将仅剩的那一点酥油融化,和糖一起加了进去。再次搅拌到位,那些星星点点浮起的淡金色油花,就彻底融合到了浆糊里,同时,浓醇的乳香也被一同赋予。 最后,再把泡好的葡萄干,连同那些米酒一并加进去,这浆糊就准备好了。 可虞凝霜却并不准备现在就烤。相反,她接下来要制作的第二种点心,才是要先进烤炉的那一个。 正巧此时,谷晓星完成了对花生们的抢救,又抱着簸箕走了进来。 “晓星儿,过来。”虞凝霜叫她。 第一次,谷晓星没有立刻回应她的娘子,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位于在自己和虞凝霜之间的谢辉。 而后她将谢辉当做一个圆心,迈着小心翼翼的小碎步,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虞凝霜身边。 虞凝霜被逗得前仰后合,拍拍这心有余悸的小可怜,点出几样干果来,让她去将其炒香。 跟在虞凝霜身边长见识,谷晓星现在已经能熟练完成一些食材的处理工作。 娘子教过她,如果想让各种坚果吃起来香酥可口,就一定要炒熟。只需多加这么一个步骤,那些生涩的味道就会全部被消除,如同解开了禁锢,释放出该有的沉烈香气来。 每一个步骤都做得认真不已,谷晓星将炉灶升起文火,再将那几样干果按大小顺序放入锅中。 先是核桃,等核桃表面被烘出焦金色,再放入花生。 随着花生被烘熟,表面红皮也渐渐碎落,像是朱漆淅淅沥沥剥落的雕梁,不甚美观。 可是谷晓星又牢记娘子说过,这花生的红皮才是最好的补品。而且它们比纸还薄,加在糕饼当中也不影响口感,一定要保留。 等花生也炒熟,谷晓星最后又加了芝麻,此时就可灭了灶火,只靠着锅底的余温将芝麻炒熟。 谢辉已经完全沉浸在炒坚果那种温暖的浓香中。 “虞掌柜,这做的又是什么?” “令伯母不是说喜欢那葡萄奶酥酥脆的口感吗?因此我们做一道花生酥。” 若真要说酥脆,谁能比得上这些坚果呢? 于是,这一锅以花生为主的坚果被谷晓星碾碎。 并不需要完全碾到细细碎,粗细结合才是最好。由于坚果颗粒粗细不同,烤出来才会尤其酥脆。 这花生酥成品虽看起来其貌不扬,实际上却是一道奢侈的甜品。 单看此时虞凝霜不要钱似的,拼命往里加糖和油便可得知。除了坚果,这花生酥的原料中居然只有糖、油和面粉这三样。 而且油的用量极大。 可正是这足够的油脂,才能让其酥脆更上层楼。 这样离谱的食材比例,加上没有水这种最佳粘合剂,所以这些食材最后不能真正成团,需要捏起一团,使劲一攥,将它们暂时用油脂合到一起。 这一回,谢辉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赛道。他在虞凝霜的指导下攥出一个个核桃大小的面团,再将其稍稍压扁,方便烤熟。 等将这一盆面胚都捏成型,谢辉油汪汪的手上全是丰醇的油脂和坚果香气,他甚至想舔一口,到底忍住了,改为直接捏起一团儿塞进嘴里。 这胚子中只有那点面粉是生的,其他东西都可以直接吃,他这做法无可厚非,只是看起来特别莽撞有趣。 虞凝霜被逗得笑个不停。 那一边,郭阿婆已经将烤炉升起。很快,一大盘乖乖排好的花生酥就入了烤炉。 香味在热气的加持下被完全激发,整个小院都弥漫着醉人的浓香。 隔壁的米行掌柜仿佛顺着香味儿就过来了。 米行掌柜一进院子,照例热情无比地先和虞凝霜一顿寒暄,而后才说明了来意。 “虞掌柜呀。”她期待不已地问,“上回你说的,想和我合作开个糕饼铺子那话,还算数吗?” 第237章 虞凝霜答:“当然。” 第86章 花生酥、筹备新店 就在虞凝霜先去果子行查看柿子、再在冷饮铺接待姜阔的那繁忙一天, 她其实还有第三位商谈的对象——就是隔壁这一位米行掌柜。 米行掌柜姓“梁”,街坊邻居都亲热地称其为梁大娘。 梁大娘白胖的脸犹如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充分彰显了其米行掌柜的富足身份。 梁大娘为人热情, 之前一直和虞凝霜相处得不错。 而自从官酒务一役,冷饮铺不仅绝处逢生,还开始冲天腾飞之时,她更是显露出异于常人的商业直觉和超高情商,越发和虞凝霜亲近起来。 三天两头,她前来打招呼送些上等的干果炒货,且对虞凝霜制作各种糕饼尤其关注, 总说一定要在她家采买米粮, 质量绝不用虞凝霜担心。 今日她也是来送一些栗子。 一进后院, 就被浓烈的花生酥香气击倒了。 “哎呀呀呀呀!” 她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两眼放光地看着虞凝霜将花生酥从烤炉取出。 还是那句话,食材中只有面粉是生的, 因此只烤了不足一刻钟, 这花生酥就可出炉。 “要晾凉之后才最为酥脆。” 虞凝霜一边与虎视眈眈的众人说,一边又将那烤年糕的浆糊放进了炉子, 并遣谷晓星去泡一壶红枣茶来。 正好可以与梁大娘一同品尝, 顺道商谈那开糕饼铺子之事。 糕饼铺子这一想法, 早在被要求单独售卖桂花米糕之时,就已在虞凝霜心中隐隐发芽。 与姜阔合作四季糕,则更让这一想法茁壮成长。 而最终让这一想法彻底开花结果的, 则是食客们无意的惋惜—— 正在售卖当中的桂圆红枣茶和黑芝麻核桃糊都非常受欢迎。 然而只要一想到下一个节气, 这两种饮品就会下架, 食客们难免叹惋连连。 其中有一位特别喜欢吃那黑芝麻糊,不仅每次来铺里都要吃, 还会再点两碗带走。 “不是冷饮也好,倒是更方便外带。”那一位食客当时这样说,“掌柜的,你要是卖这芝麻糊粉,可一定要和我说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虞凝霜一想,对呀! 冲调黑芝麻糊的,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黑芝麻粉兑熟糯米粉;冲调桂圆红枣茶的,也是早已熬制好、能长久储存的红枣膏。 ——这都是稍微包装一下,就可以直接售卖的半成品速食。 想来冷饮铺中每一样吃食都是虞凝霜反复实验才设计出来的,如果只卖一个节气……长久看来确实太亏了,应该将它们的价值压榨到极致才对。 开一个糕饼店来卖这些东西,就刚刚好。 而且从虞凝霜的市场调研来看,只需十几样糕饼蜜饯,就足以撑起一家糕饼铺子。 又因糕饼的甜蜜精致,因此利润极高,更重要的是所需人手也不多、地界也不大,甚至不像这冷饮铺一般,还需要刷碗洗碟,备水备茶,有无数需要考虑的杂事。 可以说,如果虞凝霜想在短时间内开启一家新的店铺,那么糕饼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糕饼所需的原材料和冷饮铺高度重合,无非是各种水果、糖、米面坚果…… 在这些方面,虞凝霜也已经有了合作愉快且稳定的供应商,就比如这位梁大娘。 “梁大娘,您一直对我极好,从您那儿买的材料向来也是顶尖的,因此我是真心想和您合开铺子。” 虞凝霜亲手给梁大娘倒上一杯热乎乎的桂圆红枣茶,仿佛有琥珀色的香气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她又将那花生酥递过去,笑容嫣然,“您再尝尝这个,说不定可以在我们铺子中卖呢。” “好好好!” 梁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拿起一块。 花生酥的表面自然开裂,组织非常疏松。 这点心娇气得很,一定要轻拿轻放,否则像梁大娘这样,指肚稍微多使那么一点儿劲,都会让它簌簌往下掉渣。 但是,谁会抱怨它过于酥脆呢? 人类啊,可不要不识好歹! 梁大娘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忙,用手去接、用嘴去接那花生酥的渣,再将整块一口吞下。 第一个感觉就是酥。只需上下颚那么轻轻一合,口中的酥饼尽数碎开,她的颅内都是这细小不绝的碎裂声,听着就觉得心情愉悦。 然后则是香,高品质的坚果翻炒之后的纯熟香气,极具穿透力,仿佛一瞬间就流淌在了她的血管之中。 再然后是甜。可是说实话,在那样极致的酥脆口感和霸道香味之后,最受世人推崇的甜味儿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它反而沦为一个陪衬,将坚果的味道最大限度地衬托出来。 口中尝的是极致的香酥,耳中听的是虞凝霜的温言软语,梁大娘再喝一口红枣茶,只觉得周身暖意洋洋,五感四肢都被妥帖照顾,如登极乐之境。 “太好吃了,霜娘!”梁大娘砸巴着嘴,回味无穷,连对虞凝霜的称呼都改了。 她吃出里面有花生,还有少量的核桃……唔,都是普通的材料,怎么虞凝霜就能做得这么好吃呢?真是不得不服。 第238章 梁大娘品尝过后,周围人终于也不再客气。尤其是谢辉,左右开弓,一手拿起一块花生酥,直直塞进嘴里,而后幸福地眯起眼睛,几乎要跳起来。 赶紧又拿了两块。 虞凝霜也拿起一块花生酥,一边细细端详着其品相,一边和梁大娘介绍。 “这一款酥饼最大的好处呀,就是可以随意替换食材。若是想价格实惠些,便用花生、芝麻、瓜子之类低价的;若是想做的精致一些,那便尽可以用核桃、香榧、松子和榛子……” “可以用六十文钱做出一斤,也可以用两百文钱做出一斤。” 总之,通过对那些坚果用量和比例的调整,可以非常精确地控制其成本。 而且一旦主体的坚果改变,整个酥饼的味道也会全然不同,蜕变成一个全新的品种。 花生酥,核桃酥,榛子酥……不一而足,任君挑选。 这样看起来,它的确是一款仿佛作弊开挂的、非常适合新手起步的糕饼。 “还真是啊!” 花生酥的光辉前景,将梁大娘的眼睛也照亮。 她还很会举一反三,“只需要把形状再做的不同些,做成长条的、小圆球的、方块的。这不一下子就算好几样儿了?” 而且它们的做法还是统一的,没有多余的麻烦。 梁大娘越想越乐呵,简直已经在脑海中将这铺子开了起来。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来找虞凝霜的决定。 其实,前一次虞凝霜和她说起糕饼铺子之时,当时她还略有迟疑。 无他,只是因为她家中并非大富大贵,突然之间要拿出大量银钱另开一个铺子,心中还是打怵。 但是现在,她已经又一次确认了虞凝霜的能力,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和她合作的机会的。 “霜娘啊,你若是信得过大娘,大娘今日就去找铺子。眼瞧着天气越来越冷,咱们尽快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好。” 虞凝霜也是这样想的,便满口答应。 梁大娘是这一片儿老住户,应该能找到合适的铺子。 虞凝霜唯一还在犹豫的是——此事是否要拉姜阔一同入伙。 毫无疑问,对方那广博的人脉和开糕饼铺的经验非常吸引人,然而他本人那城府深沉的性格又令虞凝霜难以揣测,稍有忌惮。 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秉着对合作者开诚布公的精神,虞凝霜也将这番纠结原原本本与梁大娘说了。 梁大娘还未反应,谢辉倒是猛然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虞凝霜一眼,而后又默默低下头去,用力将嘴里的花生酥嚼得咔嚓作响。 虞凝霜兀自纠结,可这件事在梁大娘看来,完全没有纠结的理由。 她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开着一间最普通的米粮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遇仙楼那样大酒楼、能和餐饮行业的小行头有任何交集。 这简直是天大的造化! 因此梁大娘非常激动,赶紧拉住虞凝霜好一顿劝,极力想要促成这个合作。 虞凝霜仍是犹豫。 “那一位姜小行头可是人精中的人精,只要和这事沾上,怕是就要分去好几分利。” “就是啊。”谢辉忽然开腔,“那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特别……就是特别端着,特别装相。我觉得你们俩一起开就得了,甭带他。” 虞凝霜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与梁大娘相谈,其他人都乖乖噤声,只顾着吃东西,不多插一言。 况且,谢辉又不是她店里的伙计,照理说是最没有立场说话的人,也不知道突然哪根筋没搭对,还上来就对姜阔恶言相向了。 这两个人,也没见过几面吧? 对于虞凝霜的担忧,梁大娘倒看得很开。 “姜小行头虽会分去许多利,但也能带来许多利,咱们凡事都能更顺畅些。有他打点能省不少心。这样,你若是还有顾虑,便将他那份从我这里扣。” 虞凝霜忙说,“那哪能啊,也不是这么算的。如果真带他一同入伙,利润咱们必然好好核算一番,不会让您吃亏。” “霜娘啊,我实话跟你说,大娘也不图挣什么大钱,只要多少能补贴家里一下就是。我闺女明年要成婚,我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不得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多给她攒些底气?” 说到这儿,严肃的话题一转,瞬间变得欢快起来。 见梁大娘喜气洋洋,虞凝霜也跟着高兴。 “这就要成婚了?也是嚒,小婵姐姐比我还大半岁呢。我记得是招了个赘婿?” 梁大娘点头,“是,他家兄弟三个,这是最小的那一个。两个哥哥都成亲了。” 虞凝霜拍案,“入赘好啊,若是小娘子一定要成婚,招个赘婿就得了。以后我家小妹若是想成婚,我也给她招婿。” 这一回,轮到谢辉奇怪地看着虞凝霜。 “若是小娘子一定要成婚”,他觉得这话说不出的奇怪,小娘子本来就是要成婚的啊。 还有说起入赘,身为世家子,又是这一房仅剩的血脉,这是谢辉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第239章 所以,他完全无法理解虞凝霜对此事的热衷和高度评价。 而虞凝霜哪里有闲心去管谢辉呢? 虽说入赘对小婵姐姐来说,已是最好的选择。但想起田忍冬的前车之鉴,虞凝霜仍是对梁大娘有千万句嘱咐要说。 “凡是钱财家资,您可得事先看好,在府衙里过一遍留个底,免得像忍冬姐那样吃亏。” 幸亏田忍冬出去采买她那面摊的食材了,否则在此处听到,说不定还要再跟着伤心一番。 梁大娘叹:“谁说不是呢,这你放心。” 田忍冬之事也给他们敲了警钟,第二天就去那未来女婿家,将他也敲打了一番。 但虞凝霜还不放心。 她也真是操心命,努力想了想,又想出一道保险来。 “要不……等糕饼铺子开起来,我直接以小婵姐姐的名字入伙,您看如何?” 梁大娘对此简直求之不得,直说虞凝霜贴心又聪明,两人相谈愈欢。 与之相反,谢辉那略带傻气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甚至连他那一直疯狂进食的速度都慢了下去。 他不懂虞凝霜和梁大娘笑脸下掩藏的忧虑和不舍,也不懂她们为何要这样小心地去防范和筹谋。 谢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胃里都阵阵发堵。 他今日本来是十分开心的。 半真半假,借着伯母的名义来到这铺里,他很开心; 虞凝霜答应了做糕点,还带着他一起,他很开心; 此时此刻,他的身边没有军巡捕铺兄弟,没有虞凝霜那个夫婿,也没有他莫名看不惯的姜阔,而是只有虞凝霜、她的伙计们,还有相熟的邻居大娘,氛围亲切又热络。 他好像真正触及了虞凝霜的日常,为此,他也很开心。 但是他却忽然发现——他好像无法真正去了解虞凝霜,去理解虞凝霜。 就算他试图向前,也总有某种看不见的路障阻隔在那里。 关山难度,那路障谢辉无法逾越,而虞凝霜对其不屑一顾,只会朝相反的方向走远。 虞凝霜忽然起身走开,这虚实结合的一瞬,将谢辉吓了一跳。 然而,虞凝霜其实只是去到院中,从烤炉中取出了烤年糕。 这年糕是在一个圆形深盘中烤制的。 熟成之后的糯米不再雪白,而是变成更加温润的米白色,还润着淡淡的油光。像是一大块被盘得发亮的羊脂玉。 有或是淡红、或是豆绿、或是棕黄色的葡萄干点缀其上,颜色并不足够鲜艳,但是却恰到好处。 最特别的还是那表面的质感——被烤出一层脆壳,如同干旱龟裂的土地一样,带着自然的开裂纹路。 总体来说,它其实很像一个黏糯版本的布朗尼蛋糕。 一出烤炉,虞凝霜就争分夺秒地将这烤年糕用干净的笼屉布包了两层。 “做好了,谢统领。”她道,“这个烤年糕一定要趁热吃。” 所以虞凝霜才先烤花生酥,后烤烤年糕,因为花生酥需要完全晾凉,将水汽全释放出去才会变得酥脆。而烤年糕则需要趁热吃,如此中间的内芯才会软糯而拉丝。 虞凝霜将顺序和时间安排得刚刚好,现在,这两样就可以一起装盒。 “喏,久等了。” 她灿烂地笑着将食盒递给谢辉,“您快回去罢。” 谢辉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要付些钱。虞凝霜却绝不肯收,一是这价钱无法确定,二是始终感念谢家冰窖的帮助,不愿意收这钱。 “一定要趁热吃啊。快回去罢,令伯母一定会开心的。” 她只是又一次好心好意地催促。 虞凝霜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亲切自然、无懈可击,而谢辉也没有任何再待在此处的理由。 他提上食盒,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了之后,梁大娘也很快告辞。 她是爽朗人,虞凝霜亦然,两人初步敲定了接下来开糕饼铺子的计划。又把花生酥、几种米糕、黑芝麻糊速食粉和红枣膏加入了第一批产品名单。 至于剩下的,则要虞凝霜自己慢慢想了。 回严府的路上,虞凝霜情绪高涨。 她又有了一个崭新的盼头和目标,而且是如此令人心生欢喜,只要一想起来都觉得甜蜜无比。 那可是一家糕饼铺子啊! 谁不想拥有一间自己的糕饼铺子呢? 她简直想把街市上所有食材都买来,尽快开发个十种八种商品出来。 于是虞凝霜边走边买,最后和谷晓星带着梁大娘送的那一袋栗子,以及无数的时兴坚果、蜜饯水果,满载而归。 没有回东厢,虞凝霜直接抱着食材去找严澄。想着最近因为繁忙冷落了这孩子,今天带他做好吃的,好好弥补一下。 第87章 金玉羹、糯米团子 “我?……给我的?” 严澄仰着头, 惊讶而懵懂地发问。 “嗯!送给你的!” 虞凝霜欢声回应,“我们福寿郎呀,以后是要成为大画家的, 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印章呢?” 在她手中,就是她今日逛街时淘到的一块印章石。 第240章 这是一块并不值钱的黄玉,间有杂质,品相不算好,唯独颜色深得虞凝霜心——是漂亮的青黄色,像是一颗将要成熟的梅子,也更像严澄养的那一只名叫“梅子”的绣眼鸟儿。 虞凝霜将印章石比在梅子身边, “是不是颜色很像?所以我一见到这块印石呀, 就想到买来送给你。” 梅子在鸟笼中蹦哒, 清脆的啼鸣仿佛在表示同意。 令人何其欣慰的是, 它的小主人现在也不再默不作声,而是能和虞凝霜交流。 “像, 很像……梅子漂亮。” 看着严澄软乎乎的笑脸, 虞凝霜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交集成了苦尽甘来之后的一抹甘甜。 她们叔嫂初见那一日, 玩找梅子颜色的游戏还历历在目, 如今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能说话了。 严澄的语言能力恢复得很快。 紧闭的心门一旦打开, 有光线进入,便会瞬时光辉盈室。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便是如此。 因为他并不是在学习说话, 而是重拾起了说话这项技能, 因此进度喜人,如今已能说出意思明确的短句和词组。 “好看, 谢、谢阿嫂。” 严澄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一方小印石。 即使他角髻上的那颗红玛瑙珠,就能轻易买下十方这样的印石。 这是尚未刻字的原胚石,他摸着那光滑的底面,又问:“印章刻字?刻、刻名字?” 虞凝霜想了想,一歪头,“应该就是刻名字罢?还能刻什么?” 这琢玉错金的文人雅事,虞凝霜其实是七窍通了六窍的,根本不甚了解。 她当时头脑一热买了这方印章,如今还真是有些麻爪。也是,她还得负责帮严澄去刻字呢。 “你想刻什么字,用什么、呃,什么字体?” 她问的这些问题都很显外行,模糊得很。但是虞凝霜从一而终,既然送了,就一定要将这份礼物送得明明白白的。 “我明日上街帮你找人刻。” 严澄却摇摇头,手往东厢房一指,“阿兄、阿兄很多印章。” 宋嬷嬷笑着解释,“阿郎于金石篆刻之事很懂行。福寿郎的意思应该是,让您和他去找阿郎给参谋参谋。” “哦,好呀。”虞凝霜了然,和严澄保证,“那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去找他。” 严澄重重点头。 随后他却见虞凝霜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包他最爱吃的脆枣来,郑重宣布。 “但现在!阿嫂要先带你去做好吃的喽!” 严澄欢呼一声接过脆枣,咯咯笑个不停。 宋嬷嬷在一旁欣慰不已。 “娘子,您以后啊,一定会是一位好母亲。” 虞凝霜听了,只抿住笑意并未再言语。 宋嬷嬷还以为她是羞涩,也不再提,只跟上二人,一同往后厨而去。 实际上,这一路虞凝霜都在想那一句“好母亲”。 她可以毫不犹豫抬头挺胸地说,她已经是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姐姐,甚至不必为此有半分自卖自夸的羞耻,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如今,她又按着所有人的期待成了一个好媳妇、好嫂嫂…… 这还不够? 哎。 难道就一定要再加上一层母亲的身份? 她有此想,并非是针对严铄,并非是针对他们这虚假的婚姻,而是虞凝霜自始至终,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母亲。 况且,硬要说起来,她年岁已长,且见惯世情,无论是抚养弟妹们、还是照顾严澄和谷晓星,她都始终是以一腔慈柔心血相倾。 换句话说——虞凝霜无痛当妈已有许多年了,养崽的瘾她过够了,并不想亲自生一个。 *——*——* 每次来到后厨和虞凝霜一起做饭,严澄都肉眼可见的开心,虞凝霜终于知道谢辉那股既视感是从何而来了。 但说实话,严澄的动作都比谢辉要稳重一些…… 只不过眼看着小家伙要去帮忙削山药皮,虞凝霜还是赶忙拦住了他。 生山药皮沾到手上会奇痒无比,这种精细又危险的活儿当然是要交给白婶子最稳妥。 虞凝霜则带着严澄清点今日购买的食材,顺道咔咔吃着脆枣。 很快,那边的山药块就蒸熟了。 虞凝霜将雪白的山药块放在盆底碾碎,又扬声问,“三娘,牛乳热好了吗?” “好了好了!” 武三娘赶紧端着一小砂锅牛乳过来。 每回虞凝霜在后厨带着他们做菜,凡事都安排得妥帖而顺当,加上最后人人都能享用劳动的成果,因此所有仆妇都非常喜欢帮着虞凝霜和严澄一起做吃食。 武三娘将温热的牛乳倒入山药泥中,按虞凝霜的要求仔细搅拌,一边再碾碎一些漏网之鱼的山药小碎块。 牛乳和山药一经相逢,白上加白,更添浓稠醇香。看的武三娘不自觉咽口水。 最后虞凝霜又拿来一瓶栗子酱。 正是她生辰那日小妹送的糖炒栗子仁,有一部分被虞凝霜做成了栗子酱。 于是,金褐色的栗子酱也被加入了山药牛乳之中,浓腻的栗子酱很快就尽数溶解。 第241章 最后的诀窍是再加一些熟糯米粉,用糯米熟制之后的粘性让整体更加浓稠,形成了米糊一样的质感。 山药之色,雪亮如银月;板栗之色,灿亮如金星。 于是虞凝霜给这一道板栗山药牛乳饮起了一个“金玉羹”的豪横名字,土是有些土的,但是很招人喜欢。 “娘子这名字起的真好!” “对,听着就喜庆!富贵!” 果然,这个名字得到了一致好评。至于那滋味,更是没得说。 大伙儿一人捧着一碗,坐在门边、坐在板凳上热乎乎地喝下去。 山药的淡雅、栗子的甜香,最后再加上牛乳的浓醇,这一碗淡黄色的糊糊味道既温和又富有层次感,细腻光滑的质感则如丝般抚过人心。 虞凝霜喝了之后也很满意,准备将其在冷饮铺中发售。 这道牛乳糊又有营养又美味,而且所用几种食材都算是高端食材,价格就可以定高一些。 武三娘第一个喝完,她恋恋不舍舔了舔嘴唇,一如既往的捧场。 “又香又滑,真好喝!” 她又道:“娘子,这栗子酱真不错,好吃还方便。” 比如打死她她也想不到,原来这栗子酱还可以直接调成饮品,用法这么灵活。 “您今日又得了那些栗子,不如我们再做一些呗。” 武三娘上回已经跟虞凝霜学过,知道这栗子酱做起来挺简单,无非是加糖加酒,熬煮得宜即可。 但是,梁大娘这回送的栗子,并不是糖炒栗子用的那种玲珑小巧、口感甜糯的圆栗,而是相当硕大又瓷实的大板栗,更适合用来做菜。 而且,之前将那些栗子仁做成栗子酱,是为了保存不得已而为之。 虞凝霜始终觉得,新鲜食材还是要新鲜做法才最好。 虽然这样说对各种蜜饯、渍物有些刻薄,然而虞凝霜还是要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任何为了存储而加工过的食物,都失去了新鲜食材的灵气。 就如同她买的那一块印章石,颜色再漂亮、再相像,也始终无法重现绣眼鸟羽毛上那天然的生机光泽。 这些板栗还是趁着新鲜吃掉为好。 因此,虞凝霜决定夕食加餐一道板栗炖鸡。 栗子划口、焯水煮熟了,虞凝霜便安排严澄剥栗子,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剥下那毛茸茸的栗壳。 情绪稳定的时候,他其实是非常有耐心的。 照理说,这样无聊又繁琐的活儿,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早就掀桌不干了。 栗子剥好,被白婶子拿去加工。 虞凝霜得了空,准备带着严澄做一道小点心,用的是做花生酥时剩下的花生和核桃,还有刚买的一份熟黄豆粉。 黄豆粉是虞凝霜看着店家现炒现磨的,香味十分浓郁。 花生和核桃被碾成细细的颗粒,黄豆粉则更细些,是用手一抹就牢牢附在指肚上的细腻。 这三种粉末,再加上糖粉,就成了香甜无比的粉料,和糯米搭配起来,实为一绝。 虞凝霜要做的,正是糯米团子。 如果像烤年糕那样制作糯米粉糊,随后蒸熟、揪成团子,成品固然会非常细软美味。 只是这种做法尤其粘手,实在不适合带着严澄一起。 因此虞凝霜干脆蒸了一锅糯米,趁着糯米饭还热乎,掺进白糖拌开。 而后她拿来两个小勺,给严澄演示这个超级简易版的做法。 只见一个勺子舀下去,盛满黏糊糊的糯米饭,在两个勺子之间来回倒腾几下,一个圆润的糯米团子就初见雏形。 最后,将这个雪白的团子“吧唧”一声掉落到调配好的坚果粉末里。 枯黄色的粉末中窝着数个白团子,像是一个个白胖白胖的鸡蛋窝在草垛里。 而后,轻轻一晃,稳稳一颠,团子表面裹满那香甜的粉末,又摇身一变,成了茸乎乎的小鸡崽一般。 严澄迫不及待地捉来一只吃。 这糯米团子用料和做法都至简,滋味却是绝佳。 温热甜蜜的糯米饭香气四溢,直接在口中化开,像是一床新絮好的棉被。那棉花又白又松软,柔柔地将人围抱。 坚果们复杂而浓烈的味道,更是加分项。 严澄一吃上就停不下来,众人好说歹说地劝均不管用。 最后还是虞凝霜以毒攻毒,威胁严澄道“现在吃撑了,晚上就吃不下那板栗炖鸡了。” 这才将小吃货的胃口袋系上。 而后严澄努力忍住嘴馋,亲手给楚雁君做了许多糯米团子,和虞凝霜一同送去。 娘仨儿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吃着团子,喝着金玉羹,终于等到严铄回府。 听闻力士的传信,严澄赶紧一手紧紧握着那印章石,一手牢牢拽着虞凝霜,这就要找他阿兄去。 第88章 江南好、篆刻印章 “要刻一个印章?” 严铄正摘璞头的手顿住, 回望身边一大一小。 “是,我买了一方印章给福寿郎玩儿。” 虞凝霜抢着替严澄回答。 说实话,她心中略惴惴, 总怕严铄又拿那套“玩物丧志”的说辞来说教弟弟作画之事。 第242章 然而她这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了。 自打严铄认真去欣赏过弟弟那些精妙的画作,自打在中秋家宴兄弟俩一同完成一份画卷,自打他亲眼见到严澄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 严铄是再没有半分阻绝他这一爱好的理由。 “是我欠思量,早该为你准备好印钤。” 严铄低声说着,从弟弟手中接过那方小小的黄玉印石。 指尖轻轻一挲,便知这玉并不润,一如他心中也阵阵发涩。 陪伴、教导、将世间万事万物介绍, 这些本来都是他身为兄长的责任。 然而他如此驽钝, 教养孩子既不细心, 又不精心, 忘记的事情实在太多。 好在……严铄看了虞凝霜一眼。 好在他还算幸运,好在他也许还来得及补救。 严铄:“既然是第一枚印章, 还是刻作名章为宜。你年岁小, 致书送画于尊长时,名章用处最多。就刻一个‘澄’字, 如何?” 严澄点点头。 严铄便行至案边, 拿出自己的一枚名章给弟弟看。 “这是阳刻之法所刻, 印出的字比较清晰,你也用这种刻法?” 严澄又点点头,只是神色明显变得迷惑又局促。 虞凝霜在一旁看得捂脸叹气, 立刻出声制止这种毫无情感交流的填鸭式教学。 “他不懂, 你给他好好讲讲啊, 让他自己选!” 严铄被骂得脸一红,神色也局促起来。 这样的他与严澄看起来极其相像, 弟弟的稚幼懵懂似乎也染到了他身上。 兄弟俩看起来也真是一个印章印出来的,与此时的场景极其相称。 严铄清咳一声,只觉得无地自处。 他无法像虞凝霜那样能够自然又温和地与孩子相处,即使……这个孩子是他的亲弟弟。 然而他抿了抿唇,在虞凝霜监视的目光下,努力做出自己的尝试。 严铄抬手,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木盒。 里面都是他的姓名印章,颜色不同、方圆各异,多为光滑的素章,也有的带着刻纹。 他也不知该从何讲起,只能采取笨办法——就这么一个一个讲过去,于是展了宣纸,润了印泥,将这些印章挨个印下。 那些印章中有雅致的博古纹样,有可爱的瑞兽纽头,字体也多种多样。严澄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不知不觉靠得离阿兄越来越近,静静听他讲解。 这还差不多,虞凝霜暗自点头,看着兄弟俩渐入佳境,也在一旁插个耳朵听。 这毕竟是她的知识盲区,听着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名字,澄。阳刻,要阳刻。” 最终严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虽然和方才严铄的提议一模一样,但性质却完全不同了,虞凝霜遂心满意。 她干脆又和严铄道:“你的字写得好嘛,干脆也帮福寿郎设计一个刻稿。到时候直接给师傅去刻。” 否则,她是不是还得给篆刻师傅多加钱啊?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严澄听了虞凝霜的提议,立刻非常激动地跑开了。 等他再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盘糯米团子。 他双手端着那盘子置于胸前,眨着比团子还圆润的小鹿眼期待地看着严铄。 “阿兄,吃团团。” 原来是拿他亲手做的糯米团子来贿赂阿兄啊! 虞凝霜的心如同一片黄油入了热锅,顷刻间就化尽了,还要咕嘟着香甜愉快的泡泡。 实在太乖太可爱了!谁能拒绝呢? 就连严铄这个大冰块都无法拒绝啊! 虞凝霜切切实实见到他的眉眼一弯,如同春风抚湖,抚出涟漪一样浅淡的笑纹来。 严铄捻起一个团子吃了,而后执笔写画。 字稿很快便完成,是最常用于印章的篆体,古朴又华丽的一个“澄”字。 至于严澄满不满意? 虞凝霜早看出来这小家伙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兄控,严铄做什么他都觉得是好的,正在那儿傻乎乎地乐。 而严铄将那字稿递给他,眸光凝肃。 “福寿郎,你听好。印者,信也,见印如见人。” 正如方寸之间,包罗万象。 借着这小小一方玉印,借着虞凝霜给的这个小小的机会,严铄终于能重新和弟弟建立起联系。 他手搭在弟弟的肩膀,姿态和语气都端正又柔和。 “君子爱重文房之宝,应如爱重衣冠、爱重身体发肤一样。印鉴既成,便陪伴终生,绝不可轻易丢弃。明白了吗?” “明、明白,阿兄。” 严澄有些磕绊地说着,眷恋地攥住阿兄的衣袖。 少倾,严铄起身,又翻出一个檀木盒来,推到虞凝霜眼前打开。 虞凝霜见其中,好似都是未经篆刻的印章石胚,而严铄与她道。 “你也挑一个,刻个印章。” 虞凝霜本来是拒绝的。 她又不像这兄弟俩,有闲情逸致去写诗作画,留下那些值得署名的作品。 听了虞凝霜这番拒绝,严铄像是有备而来一般,直接回答。 “之前母亲说让我陪你练字,总不能连个自己的印章都没有。” 第243章 他不自觉地哄劝,“刻个闲章也可。” 严铄将自己几枚闲章递过来。 虞凝霜好一顿摸索分辨,看出这些印章大概是刻着“说丰年”“夜雨铃”“偷得浮生半日闲”一类的文字。 与方正的姓名章相比,不论是印章的形制还是字体,都更活泼多变一些。 倒确实很有趣,虞凝霜想。 “闲章字数不限,直接用诗句或是箴言亦可。然而还是三五字最为合适,抒发情志、铭刻心境而已,不像名章那样正式。” 严铄还想让严澄也挑一块刻做闲章。 然而小家伙正是宝贝他那新得的名章之时,此时旁的都入不了眼,只一个劲儿摇头。 兄弟俩便一齐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则看着那一盒漂亮得各有千秋的印石…… 想着不拿白不拿,认真挑了起来。 虞凝霜的审美很大众,觉得晶莹光润就是好玉。 很快挑中了一块青玉,颜色空灵,声音清越,像是一汪碧涧流淌在手心。 然而刚把它拿起来,才发现这印石原来是一对。 天然玉石之物,能成双成对,何其珍贵而难得。 若是被单拿走了一枚,便如对雁失偶。虞凝霜可做不出来这缺德事儿。 “唉呀,那我不要这个了。”她刚要放回去,严铄却拦住了她。 “挑选印章石最重眼缘,挑中了就是挑中了。” 他直接将盒子收起,断了虞凝霜后路。 “这块玉现在是你的了。” 也是,这块玉与她有缘呢。 虞凝霜接受良好,观念骤变,不客气地将其收下了。 而严铄重新铺纸研墨,起笔悬停,问虞凝霜。 “要刻什么字?” 虞凝霜:“一夜暴富。” 严铄:? 虞凝霜:“一夜暴富!” 严铄:…… “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 感觉到严铄是真的嫌弃,虞凝霜赶紧改口,免得他再把这玉料收回去。 没到手的时候也就算了,一旦到了她手中,任何东西,她可绝不再放手了。 “闲章,闲章……且等我想想啊。” 无意识拨弄着袖口,指尖的茧子磨在滑润的丝绸上,虞凝霜有些自嘲地说道。 “说实话,自降生下来,我没有得过什么闲。” 整日劳累,未曾有过吟咏风月的清闲时光;家境窘迫,也没有一张闲来无事耗时光的书桌。 忽然间让她就“闲”来咬文嚼字,虞凝霜真是挤不出半点墨水来。 书房中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严澄停下了好奇摆弄各种纸张书册的动作,而严铄几乎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着虞凝霜饶有兴致地把玩一枚闲章,再看一眼自己那一整盒各个精品的闲章…… 从来没有一个瞬间,他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多年来的自怨自艾,是如此可笑而矫情。 眼前之人从没有过一枚珍贵的印章,然而这从不妨碍她在这世间、在他人心中,留下千年不灭、始终鲜亮的恒远痕迹。 与此同时,虞凝霜终于敲定了自己闲章的文字。 可以是自己曾经感悟过的,也可以是自己将要去追寻的,既然如此—— “江南好。”她道,“你帮我写‘江南好’。” 诗人以追忆的心情写“能不忆江南?”,写“早晚复相逢?” 虞凝霜却觉得这样的心情其实人人共通,那一句开玩笑的“素未谋面的故乡”,便极其适用于江南。 即使从未去过,也只觉得是久别重逢。 虞凝霜便是这样,始终期待着与江南“重逢”的那一天。 “我以后想定居在江南的呀。” 她兴冲冲地说道,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语气晃得严铄手一抖,悬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刺目的污痕。 “阿嫂不走、不走。” 严澄敏锐地意识到,虞凝霜话中的某种模糊的含义。 他皱着眉走过来,牢牢搂住虞凝霜的腰。 虞凝霜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说了真话,顷刻摸摸他的头,温声安慰。 “阿嫂当然不走,我的意思是以后咱们全家一起去呀。” 严澄这才转忧为喜。 而屋中另外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第89章 见故人、板栗炖鸡 “一定要这么排吗?看起来别别扭扭。” “不行不行, 这写的可是江南啊,我不要这种硬邦邦的字体。” “这个撇有点奇怪。” 虞凝霜站在严铄身边指点江山,心中爽到高歌一曲翻身农奴把歌唱。 一直以来, 严铄都是她的甲方,时时刻刻限制于她。 不是和她约法三章吗? 不是对她指手画脚吗? 然而,此时此刻,因这印章的字稿,虞凝霜成了严铄的甲方,将其拼命折磨,不断提出修改意见。 严铄默不作声地一遍又一遍修改。 虞凝霜凑得离他很近, 仔细看着纸面, 她柔软的发带时不时拂过他的肩膀。 每当这时, 严铄的手都骤然不稳。他谨慎地回望, 只见对方纤长斜飞的睫毛,正因为喋喋不休的话语而越发颤动。 第244章 严铄最终改了七八回, 虞凝霜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说出了那句经典的“唔,还是第一版最好。” 对于这一句该遭天谴的话, 严铄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只是应了一声“好”。 当虞凝霜正欲将那些印章石和字稿收起来, 严铄却按压住了纸角。 “我有相熟的匠人。”他道,“交给我就是。” 那敢情好,虞凝霜自然乐得清闲。 只不过……她想“相熟的匠人”, 大概是像她和梁大娘那样的关系?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严铄的一切都知之甚少。比如此时, 她就不太能去想象, 严铄如何与友人把酒言欢,谈天说笑。 *——*——* “瞧瞧, 就说你团子吃太多了。” 看着严澄艰难地咀嚼着鸡肉,想要多吃几块,虞凝霜不禁出言笑话他。 她教养孩子就是这样的方针,该夸的时候使劲夸,该嘲的时候也尽情嘲,与他们平等自然相处。 严澄果然被闹了一个大红脸,磕磕绊绊保证下回不贪吃点心了。 严铄今日回府已算很晚,三人又为着印章消磨了不少时间,不多时仆妇们便摆了饭菜。 严澄瞪着满桌丰富的饭菜,摸了摸自己仍滚圆的小肚子,深感力不从心。 最可惜的,还是不能多吃几口那一道板栗炖鸡。 选的是一只童子鸡,肉质极其细嫩,毫无腥膻之气。 鸡肉需先剁了小块煸炒,均匀地入味上色后才开始炖煮。 因此那些鸡肉是油亮的褐色,板栗则是明亮的金色,两者大小也差不多,相映得当,成了盛入碗中的一份灿烂秋色。 只看一眼,便会拼命刺激人的食欲。 严铄夹了一颗栗子入口,香甜软糯,焖煮得极其到位。 大概是看他光顾着吃栗子,严澄着急起来。 “阿兄,汤汁!” 他说着,干脆起身,努力地舀了一大勺汤汁淋在严铄的米饭上。 这是严澄的招牌吃法。 之前虞凝霜给他炖山药羊排,炖土豆排骨,他就最喜欢这样用汤汁拌饭。 虞凝霜看得直笑,“这是自己吃不了,让阿兄替你吃啊。” 汤汁本就鲜美,与米饭一结合更是美味。粒粒分明的大米,被酱料一染,更添晶光。 严铄吃了一口,只觉得酱汁的浓烈滋味与大米的天然清香和谐融合。 再吃一块香甜的板栗、一块嫩滑的鸡肉,多种滋味在口中相互交融。 他又添了一碗饭。 虞凝霜也吃得欢畅,只不过照旧,身为完美主义者的她还在自己给自己找错。 “我倒是忘了,泡些香菇进去味道会更好。” 香菇的那种嫩滑,无论什么肉都无法比拟,总是能锦上添花。 她又问武三娘,“对了,前日我列的那个干货单子,上面的东西都采购齐了吗?” “当然,娘子您就放心罢!” 转眼立冬,物价持续走高。 等真到了寒冬里,值得买的、价格合适的物资就少之又少了。 偶尔临时起意买来尝尝鲜还好,大量购入却得不偿失,因此虞凝霜的囤积秋菜大业已经到了尾声,该买的都买齐了。 她还受到凌玉章的邀请,帮对方府上也设计了囤菜的品种。 想到这里,虞凝霜说起一件轶事。 因为她在寿宴上制作的五鼎芝糕太过拉风,一时间洛阳纸贵,五鼎芝的价格都翻了几番。 “一钱五鼎芝,你们猜要多少钱?二十两银子!”虞凝霜说出来都觉得吓人。 与此同时,虞凝霜难免又有些泄气,造成这种局面实在非她本意。 贵者越贵,五鼎芝那样的好食材倒是离她、也离这寻常人间越来越远了。 虞凝霜虽然整日念叨着挣钱,但是她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情怀——那就是能够让大众品尝到多种多样、物美价廉的食物。 办了一场华贵寿宴,出尽风头,也让她名声大噪,然而繁华落尽之后,却徒增无奈。 听完虞凝霜的抱怨,半晌,严铄淡淡开口。 “五鼎芝本就价格昂贵,此并非你之过错。” “人性好奇珍奇宝,好相仿相效,以致五鼎芝价格愈贵,亦并非你之过错。何须为此烦忧?” “靡然从风之物,寂寂无名之物,都只如风烛,倏忽明灭,转瞬颠倒。” 不知不觉中,严铄居然道出了一个千百年后的事实。 “说不定以后,五鼎芝也只是寻常食材,与青菜萝卜价格无异了。” “可不是嘛!说得好!” 虞凝霜一拍大腿,悠悠感叹,觉得严铄今天说话很讲道理,莫名动听。 她那点淡淡的忧愁便飘散了,心情重回清爽,于是奖励一般又给严铄盛了一碗金玉羹。 *——*——* 史翁摘下叆叇,眯着眼睛将来人盯了好一阵儿,才不甚确定地问。(1) “……严家郎君?!” “史翁,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史翁起身,快步走到严铄身边,直围着他左瞧右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第245章 久到史翁甚至不知道该说“已经忘了你长什么样儿”,还是该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毕竟上一回相见,对方还是一个青葱少年,打马而来。 “啧啧,今日是什么日子?竟有故人来访。” 史翁摇头晃脑地叹息。这样的动作配合着他佝偻干瘪的身躯,使他看起来像一只笨拙和灵活兼具的老寿龟。 “莫不是老头子我时辰将至,上天在一点一点完成我未竟的心愿?” “……史翁。” 严铄不认同地皱了皱眉,阻止他继续说出不吉利的话。 自年少起,他就不太擅长应付这一位不着调的长辈。 可史翁又确实是严铄认识的,技艺最精湛的金石匠人。 加上有父辈的交情在,严铄心中对其很是敬重。 只是,他仍是接不上对方那些奇怪的玩笑,只能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冒昧前来,是想请您刻几枚印章。” “荣幸之至啊。” 史翁感叹,“刻章子还想着老夫呢?放心,哪怕你要刻一百个,三日之内也刻好送到贵府上。” “多谢。”严铄深施一礼。 作为这京城中最副盛名的金石匠人,求史翁刻章的文人画家如过江之鲫。而这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铺,甚至时常有贵人金冠相映。 许严铄三日之内,已是别样的优待。 “不劳烦史翁,三日之后我自来取。” “也行。” 严铄便在案上摆出三枚印石和那些字稿,先拿着那块黄玉,说明了给严澄刻名章之事。 史翁捋捋胡子,“严郎君呐,老夫记得你有不少奇石美玉,怎么给弟弟刻章子,就用这么一块破石头?” 他不甚在意地将那块黄玉拨弄了一下,这小石块便无辜地翻了个跟头。 严铄微皱起眉,将黄玉小心摆正,如同给它缓解伤痛一样,指肚在上揉了揉,只道,“是他阿嫂送给他的,他自己喜欢。” “哦,这还真是老夫唐突了,惭愧惭愧。” 语气中实在没听出他有多惭愧,可那双眼中却精光四射,燃起看热闹的火光,烧得严铄颇不自在,掩饰一般又递过那块虞凝霜选定的青玉。 “这一枚,刻‘江南好’。” 这一块倒是好东西。 好玉的质感触手即知,史翁又赶紧重新戴上叆叇,将手中的碧色仔仔细细查看一番,边看边感慨。 “这一对青玉印,你可终于舍得用了。” 他是金石匠人,每一块石料对他来说都像一张独一无二的人脸,自然能一眼认出老朋友来。 再看一眼那尤其秀美的“江南好”字稿……史翁眼珠一转,装作毫不在意地询问。 “这是给男用还是给女用啊?” 严铄抿唇不语。 “啧,你看看你这个小郎君,你不说明白,老夫要怎么刻呀?” 史翁便佯怒教训起严铄来。 “你这字稿好看是好看的,可是老夫刻的时候也不是照搬全抄啊!字大字小,如何留边,如何留白,这不都得老夫看着改吗?印鉴如人。我都不知道用这章子的是男是女,刻出来能好看吗?能合适吗?” 严铄心中暗叹,终于松口。 “女用。是给我娘子的闲章。”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史翁霎时眉开眼笑。因看到严铄耳朵一片绯红,怕真的把人笑得恼了,于是只能捂嘴偷笑。 笑够了,他才拿起那第二枚青玉印,问,“这个刻什么?” …… 送走了严铄,史翁早早拽下幡子打烊。 他背着手,一如既往地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家走去。 今日天气甚好,苍穹高广。 街上无数熙熙攘攘的人在这样冷晴天光下,都显得干净了不少,好似没藏纳任何尘垢。 史翁哼着小曲,看一眼万里无云的天,心说濯之啊,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你那从小就冷着脸的儿子,忸忸怩怩来刻一对夫妻对章。 还是活得久些好啊,史翁忍不住快乐地颠了一下脚。 活得久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都能看到。 你要是也能看到,该多好。 第90章 葱姜饮、糕饼发售 “诶上新品了!哦对, 今日是立冬!我都给忘了!” “你咋连这都能忘?我可是天天数着日子盼望节气更换呢,这样虞掌柜就又做新的吃食了!” “哈哈哈,我也是。我告诉你一个诀窍, 五日为一候,所以五日五日这样数,很快一个节气就过去了。” 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自今日起,一宵寒较一宵多,街上的行人却要慢慢少了。 只是这立冬当日,到底是四时八节中的大日子, 因此百姓或去祭祖、或往宴饮、或出来采购节物, 街上行人仍算是摩肩接踵, 热闹非凡。 今日, 也是汴京冷饮铺照例更换节气饮品的日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往常虞凝霜都会亲自立于店铺堂前以及门口, 朗声向众人介绍新的节气饮食, 并且每半刻钟便将此举循环反复一遍。 第246章 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通常她的嗓子很快就变嘶哑,然而却始终笑容盈面, 昂然自若, 令人见之可亲。口齿也始终清晰, 条理分明,如凌凌玉珠落在人耳里。 来来往往的人,免不了都要在心中感慨:这虞掌柜要厨艺有厨艺, 要手腕有手腕, 该豁得出去的时候豁得出去。 这钱她不挣, 谁挣? 今日的讲解人却变成了谷晓星。 老夫妻和田忍冬虽然能在杂事和招呼客人上帮忙,然而这最重要的讲解还是要她来做。 这是谷晓星初次独当一面, 心中的退堂鼓打得震天响。 然而为了娘子,为了冷饮铺,她仍是哆哆嗦嗦拿起菜单竹板,面向众人说起了和虞凝霜排练了好多遍的台词。 “立冬补空,安稳过冬。立冬补骨,来年不苦。” “立冬正是进补的绝佳时节。小铺为诸位准备的节气特供饮品名为‘金玉羹’,是用山药和栗子磨成细茸,兑入牛乳而成。第一补山药,滋养赛灵药。而牛乳有强壮骨骼之效……” 最隆重地介绍完c位出道的金玉羹,谷晓星又依次介绍了清炖白果糖水和白果芋泥——其实本来打算以白果作为本节气的主角的。 然而虞凝霜开发出金玉羹之后,因觉得金玉羹受众更广,更能卖出价钱,于是果断将它们降级。 果然,因为白果并不常见,更鲜有人以其入馔,所以众食客对它的兴趣不大。看来虞凝霜的判断很有先见之明。 谷晓星讲解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好奇提问,其中便少有针对这两道白果餐食的。 此次,众人最感兴趣的居然是那最便宜的、用来走量的一道热饮——萝卜葱姜饮。 听到谷晓星介绍,这一道用了大量葱姜和萝卜熬制的热饮中,居然还加了糖的时候! 不少人都结结实实感觉眼前一黑。 “甜的萝卜水,甜的大葱水……” 一位食客颤声发问:“这、这能好喝吗?” 这一位还是常客,基本上相当于虞凝霜的脑残粉。可是现在连他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众人难免窃窃私语,心里也直犯嘀咕。 “王郎君,甜萝卜水虽不常见,但其实功效甚多呢。” 谷晓星只慌乱了一瞬,便马上回答。 “本朝便有一位张公,用萝卜和甘蔗切块同煮。甘蔗润肺,萝卜醒酒,因此极其适合随餐饮用。这甘蔗萝卜汁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沆瀣浆’呢。”(1) 谷晓星说着说着,越发镇静,甚至忽然之间,脱口而出一句。 “连那大才子曹植都在诗里写,‘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 谷晓星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惊讶到,因为这一句并非是虞凝霜陪她提前练习的说辞,而是她从前学曲时的唱词,此时此刻随机应变而出。 她又想起虞凝霜以前曾夸赞她说学的那些唱词总会有用,如今她是真的亲身感受到了。 那些屈辱艰辛的记忆尽数被虞凝霜的笑脸覆盖,虽然此时她并不在此处,但谷晓星知道,她一定会为自己骄傲的。 这个念头一出,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来。像是终于脱离父母的搀扶,独自走出第一步的孩子,她的心因为成就感带来的快乐猛烈跳动,双颊泛红,神色却越发落落大方。 众人听她将那“甜萝卜水”的问题拆解得有趣,又闹笑着让她解释为何会有“甜大葱水”。 毕竟那甜大葱水,听起来比甜萝卜水还有炸裂。 这个问题是提前预演过的,谷晓星回答起来更为顺畅。 “咱们常说葱姜蒜、葱姜蒜的。众位是喝过姜汤的喽,姜汤里面一般都放糖,这不是很平常吗?再说甜的蒜也有啊!不就是那糖蒜?” 今日也是赶巧,咸菜铺的掌柜李娘子也在此处,谷晓星便冲她道。 “李娘子,您家那味糖蒜不就是这街口一绝?” 一边替自己辩解,一边还把李娘子也夸了夸。 李娘子也是个好逗趣、爱起哄的,登时便笑。 “晓星儿说得对,我家糖蒜那滋味可好了!” 众人便想起,确实,此言非虚。李娘子家那糖蒜可好吃了! 那是整头大蒜腌渍的,乳白色的蒜衣被浸润到光滑细腻,薄如蝉翼,紧紧兜着其中的糖醋汁和蒜味。 一口咬下去,蒜衣韧韧地磨着牙,然后便如薄薄的糖衣在口中爆破。 而内里的大蒜则因为糖的腌制作用变得酥而脆。 原本辛辣的大蒜,此时醇香而适口,既保留了大蒜的独特风味,又有了奇妙的甜蜜滋味。 这样的糖蒜配着粥吃,配着饺子吃,直接吃下去两三头,也还觉得不过瘾。 想着想着越发馋了,有人直接低声问李娘子,“哎,你家今天还有糖蒜吗?” “有啊!今日各位若去买,我多送你们几头好了!”李娘子当场做起了生意。 “还有我家腌腊八蒜也爱放糖,酸甜酸甜的极为可口,众位都来买啊!” 众人便都笑。 有李娘子这样活跃气氛,冷饮铺中氛围越发热闹欢乐,邻里之间也更和谐友爱。 而谷晓星有头有尾地,最终完成了自己的解说。 第247章 “所以啊,既然那姜和蒜都可以与糖同做,怎么葱就不行了?” “有道理!” “这晓星儿也是能言善辩的啊!” “那就先给我来一碗这大葱水!” “是萝卜葱姜饮啦。” 不知不觉间众人便被说服,方才有多抵触,现在就有多好奇,纷纷点了这萝卜葱姜饮来喝。 才五文钱,满满一大碗澄亮的汤水,并被捧到了手中。 大葱切细段、姜切细丝,这样熬煮,便将两者的滋味和功效最大限度地融到了汤水中。 当然它们多少有些影响口感,于是在之后便全被滤出去了,最后的成品中只余下萝卜块儿浸在清澈糖水中。 方正的白萝卜块儿呈半透明,像是自带朦胧晶絮的水晶,不那么剔透,但却非常的温润。 李娘子也点了一碗。 此时一勺入口,热乎乎的甜水带着萝卜与葱姜的辛香直接唤醒了味蕾,让她忍不住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和她家的糖蒜异曲同工,甜味很好地中和了葱姜原本的刺激。 白萝卜的加入,更让整体的口感愈发滋润温和。 李娘子一口清凌凌的甜水,再一口水灵灵的萝卜,没几口,就觉得周身都泛起暖意。 这种由内而外升起的温暖,连十指尖都能触达,的确是适合在这样寒冷冬日清晨喝的糖水。 她将一整碗喝完,只觉得身躯精力充沛,暖意溶溶,正要慢悠悠地回去看顾自家铺子,忽然想起一件一直想问的事情—— “晓星儿,你家娘子呢?” 这也正是众人想问的。只不过被这几样新的饮子甜品堵住了嘴,一时将其抛到脑后。 一说起虞凝霜,谷晓星简直神气极了,连最后那一点局促也烟消云散。 她的声音清脆,好像要喊到整个汴京城都知道。 “我家娘子呀,今日去遇仙楼啦!” 此时此刻,几位常客才拍着脑门想起来。 对了! 立冬之日正是虞掌柜之前说的,她做的四季糕的发售之日啊! *——*——* “两盒尝鲜版,您拿好,总共三百文!” “有啊!真的有!您看看,就是和这个一样的金元宝! “每五百盒中有一个奖券,您要是得了那奖券,就可以来换金元宝,还有一款隐藏款的糕饼。” “哈哈哈那我不能说,说了还咋叫隐藏款?” 遇仙楼乃是西市最奢侈的酒楼。 门口常年有四时鲜花扎的拱门,绣幔飘摇,灯烛迤逦,今日的繁华则更胜往常—— 门口架起一个彩棚,又请了乐人弹唱,似正在卖什么吃食。 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引起了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虞凝霜就混迹在这人群当中。 虽然已经与姜阔合作许久,但这还是虞凝霜第一次来到他的大本营。 主要是姜阔其人非常谨慎守礼。 于是每次都是他主动来冷饮铺拜访,而且未免瓜田李下之嫌,两人都是在前堂商谈。 其时门窗尽开,街上来来往往之人虽听不见话音,却尽可将铺中情状一览无遗,以证两人并无逾规越矩之行。 今日虞凝霜前来,拒绝了姜阔的再三邀请,并未踏入遇仙楼用餐休息,而是始终站在门外,观察着彩棚售卖的情况和顾客们的反应。 最便宜的一盒尝鲜版四季糕也要一百五十文,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因此刚开始众人都在观望,少有购买,直到那小金元宝的彩头被揭露,众人才燃起几分兴趣。 加上遇仙楼人力充裕,数个伙计轮番叫卖得极其卖力,因此转眼也卖出去了几十盒。 这已经比虞凝霜预期的要好,她正在随身带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抬头就见姜阔朝她走了过来。 第91章 心境变、管事嘲讽 世人总说商人重利, 然而,姜阔其实更逐名。 挣钱多少,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账本上一个又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这样的商人, 开始追寻的是得体的名声和向上的通道。 所以,他时常觉得看不懂虞凝霜。 实话实说,如果他做的吃食不仅出现在宁国夫人的寿宴上,还被太后娘娘饭泛索……那他必然要将这样的功绩绣在幡子上,任其在店门口迎风招展。 他不解的是,虞凝霜居然根本没有这样做。 就连今日四季糕发售这样的大好日子,他邀请虞凝霜致辞——这样露脸的绝佳机会, 都被对方婉拒。 最后姜阔只得自己讲了几句, 彼时, 虞凝霜就站在人群中平静地看着他, 她身边任何一个行人看起来都比她要激动几分。 倒是让姜阔越发看不明白她了。 常人能与遇仙楼搭上线,还不得嚷嚷到人尽皆知? 偏偏虞凝霜不为所动, 仿佛她只要待在幕后, 收到约定好的银钱分成就足矣。 所以姜阔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和她多说说话, 想要看清她隐藏在雾中的真容。 他今日其实忙碌异常。 门口这个彩棚只面向普通行人, 卖出的也多是最便宜的几种四季糕, 更多的贵客是在楼中宴乐,他难免要去寒暄打点。 第248章 然而,姜阔仍是放弃了那些华冠丽服的贵客, 先朝虞凝霜走来。 “虞掌柜记的是什么?” 他仍是未语先笑, 总能将玩笑和实话两相掺杂, 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 “请放心,卖出多少盒, 每一笔账我等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坑骗于你。” 虞凝霜便笑着收起小册子。 “姜小行头这是哪里话?既然合作,自然要互相信赖。我对您的人品和信誉没有半点怀疑,而是自己随便瞎记。” 她相信姜阔会将账算得明白。他这样的人,好像不愿意欠人分毫,更不愿被抓住半个把柄。 而她所记,也并非是常规的流水账,而是一些小细节。 大概……是一些除她以外的人,都觉得无关紧要之事。 ——虞凝霜都这样说了,潜台词简直就是一句响亮的“你别问!”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姜阔似是装作听不明白,非要让虞凝霜讲一讲她记的是什么。 虞凝霜只能挑几样说了,比如她记了一次买两盒以上的人数、问了价而不买的人数、男女客人的人数等等。 姜阔饶有兴致地听,并未插言。 倒是他身边穿着靛蓝长衫的一位管事,忽然开口—— “虞掌柜怎么不记一记,买尊享版的人数有多少?” 他皮笑肉不笑,“也是,犯不着记录,毕竟只卖出去一盒而已呀。” 这一位是遇仙楼的副管事之一,大概是尤其得重用的一位,与姜阔见面时,三次中两次都能见到他。 只是,每一次他对虞凝霜的态度都很微妙,爱答不理,鼻孔朝天。 这一次,居然当面口出嘲讽了。无非在嫌弃虞凝霜设计的糕点、尤其是那成本最高的尊享版销量不佳。 毕竟那些精美的雕花木盒正是这一位管事负责的,折腾许久才敲定。 结果呢,卖得居然最差。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心中难免怄气。 再加上长久以来,亲眼见姜阔对虞凝霜那格外的礼遇,他更是深感憋屈。 “钟管事。” 姜阔蹙眉低声呵斥。“刚开张半个时辰,如何能见得全局,慎言。” 他的神色倒是很真诚,似乎也惊讶于钟管事所言。 但虞凝霜不知他们是不是在一红一白合伙唱戏,妄图pua她。 说实话,她也并不太在乎。 虞凝霜只淡然一笑,不疾不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几种最便宜的包装,购买者大多是粗衣百姓,是为了给自己和家人尝个鲜。” “至于团圆版、尊享版,这几种一盒就要几两银子的版本,非富贵人家而不能买。但这样的人家,少有家主自己出来逛街采购的,都是由仆从代劳。” “而仆从们初见这样高价的点心,也不敢擅作主张购买,而是会回去复命,得了准确口信再来。” 虞凝霜晃了晃自己的小册子。 “我粗粗一数,大概有十六人询问过尊享版的价格,说不定不日就会前来购买。做生意,有起有落,总是要有些耐心。我那冷饮铺每逢节气轮换新的吃食,也难免要惹一番争议。可如诸位所见,那半死不活的小破铺子,侥幸也算是开下来了。” 钟管事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居然被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小娘子教育要“有耐心”。 对方甚至还将自己那名满京师的铺子,说是“半死不活”。 他还能说什么? 只能陪着笑糊弄几句,还得夸虞凝霜“谦虚”。 他是觉得尊享版的销量实在太拉胯,因此揣测着姜阔的心思,想给虞凝霜一个下马威。 然而想起自家主人刚才那无情的呵斥……跟随姜阔多年,钟管事自认还是能拿准姜阔情绪的。 他额间不禁冒起细细冷汗。 说不定这马屁……被他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手下的无礼,姜阔越发和颜悦色起来,又说要送虞凝霜去他名下另外两间糕饼铺子参观。 因为按照约定,四季糕也会在那两家铺子同时发售,只不过没有此处这样隆重场面罢了。 虞凝霜自然又是婉拒。只不过提起糕饼铺子,她确实有一事要与姜阔相商。 “姜小行头,我与隔壁的梁大娘想一同开一家糕饼铺子。” 姜阔的手骤然一紧。 凭她的手艺,虞凝霜如果开了糕饼铺子,必然势如燎原,多少都会抢走他家生意。 没给姜阔太多的时间瞎想,虞凝霜马上澄清,询问姜阔是否想要入伙。 姜阔这才面色稍霁,却略有犹疑。 自家已然在糕饼一项上深耕十数年,积攒下不少名气,似乎并没有与人合作分利的必要。 对虞凝霜来说,姜阔的加入本就是可有可无,特意来说一声,不过是顾忌梁大娘的心愿。 如今见他犹豫不决,虞凝霜也懒得继续陪聊。 她其实是个急性子,亦不喜姜阔这瞻前顾后、八百个心眼子的性格。 还没有梁大娘痛快。 况且,她和姜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干净利落的相处方式,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十分官方。 第249章 他既然不愿,虞凝霜也不再劝,告辞转身离去。 姜阔本就是佯装矜持为难,不过是为了获取更有利的合作条件,或者是……更多的虞凝霜的注意。 他没想到虞凝霜完全不惯着他的毛病。 姜阔当即傻眼,后悔不迭,他愣了半晌才想起叫手下去追。 然而虞凝霜的脚程跟兔子似的,转瞬已然不见人影。 姜阔呆立原地。 在他身后,贩卖四季糕的彩棚渐入佳境,越发人头涌动,越发生意兴隆。 然而,在这片欢声笑语中,姜阔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 虞凝霜行止匆匆,倒不是有什么急事。 相反,一离开遇仙楼的地界,她便放慢脚步,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不是为了陪同家中小辈玩乐,也不是为了铺子经营而奔波,就是慢悠悠地闲逛。 虞凝霜自然很享受亲朋好友的陪伴,但有些时候,她也想只有自己陪着自己。 因此,她甚至让系统完全静音沉睡进识海当中,以确保这片刻难得的平静。 那一日刻闲章,碰触到虞凝霜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委屈。 她似乎真的没有过只属于自己的悠闲时光。 年少时自不必说,因穿越者的身份,她连那稚童懵懂的特权都荡然无存,时时刻刻都在警醒着为家人操心。 如今日子过得富足,却又被各种店铺事务缠身。 凌玉章的寿宴让她感触颇深。 欲到天边更有天,她拼命登高,然而,高处不胜寒。 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尚未走到顶峰,却已有了急流勇退、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心思。 她刻意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免得一朝踩空,登高跌重。 四季糕的发售,冷饮铺的新品迭代,这在往常的虞凝霜看来都是务必要亲力亲为的大事,然而如今看来,这些风头不出也罢。 她只想让家人过上安稳富裕的生活,等着三年婚期满,便带他们迁居江南,真正用上那一枚闲章。 虞凝霜任凭思绪漫游,不知不觉沿着一条河岸而行。 樵夫、贩妇、伎子、乞丐……形形色色之人在桥上桥下交汇,在上游下游呼应。 虞凝霜举目远眺,依稀见到这一条小河渺远而瘦弱的源头。 汴京是一座从水上生长出来的城市,汴河的脉络便是她的骨骼,因此城中沟壑水渠、闸门河道众多,纵横交错。 因今年干旱,此河水位极低,暴露出河岸干涸的淤泥,像是溃烂的伤口。 虞凝霜正在发呆,只听“哗啦”一声,竟有一黄裙妇人跳入河中。 虞凝霜被吓了一跳,但因发觉河水只到妇人膝盖,便未真正惊惧,仍倚桥而立,默默观望着。 谁知那妇人却像疯了一般,双臂狂摆,躬身在浑浊水中寻找着什么。 第92章 鬼樊楼、爆炒羊杂 马上便有几个人跳入河中去救黄裙妇人, 然而那妇人兀自挣扎,只顾在泥水中搜索扑腾,任污水溅了满身也不停歇。 且口中一直在拼命嘶喊着什么, 姿态犹如厉鬼。 虞凝霜倾耳细听,辨别出那是一声声凄厉的“孩子,我的孩子!梦儿……梦儿……我的孩子!” 只听这么几句,尚不知前因后果,虞凝霜便跟着肝肠寸寸而断,哀哀欲绝。 很快,桥上停驻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众人只对那妇人的疯癫形貌指指点点, 却也不知其原因, 还是桥上一直窝着的老乞丐开了口。 “真是造孽啊, ”他道,“她是前几日孩子被人拐走了, 也就疯了, 日日来这里寻。” “叫谁拐走的?” “天知道。总之是这沟渠里冒出来的。” 听了老乞丐这话,问话人便摇摇头唏嘘。 “那寻不回来了, 哪里能寻得回来呢?鬼樊楼之名可是白叫的。” ……鬼樊楼!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 虞凝霜都觉得心中一悸, 头皮发紧。 “樊楼”本是这泱泱京城中最大的酒楼,占地广,楼宇高, 灯火通明, 奢华美丽。 而与之完全相反, 所谓“鬼樊楼”代表的则是阴暗潮湿,是不见天日, 是黑暗中的恐怖。 “鬼樊楼”——此乃汴京人对城中地下水渠的统称。(1) 河水滋养了汴京的生命,同样也滋生了罪恶。 因为本朝极其重视水运,城中人工水渠就有数百条,且都挖得又深又广,十分坚固,因此便常有罪犯、游民藏身其中。 更可怕的是,这些沟渠四通八达、互相勾连。 可以说,汴京有多宽广,地下的沟渠就有多宽广,所以才以最大的酒楼“樊楼”将其冠名。 因为今岁大旱,更多沟壑渠岸中无水填灌,无形之中,鬼樊楼的地界倒是又扩大了许多。 虞凝霜听说,住在鬼樊楼这地下世界的,大致有万人不止。 其中,绝大多数是难以为继普通生活的苦命人,只能苟安于鬼樊楼,吃残羹冷炙度日。 但也有一部分是真的杀人抢劫、无恶不作的罪犯。 他们借助鬼樊楼的地形优势,躲避官府追捕,狡兔三窟,难以追踪。 第250章 而近年来,他们做的更多则是掳掠妇女、儿童这天杀的勾当。 因在沟渠之间神出鬼没,一击即中,受害者往往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入深渊,家人更是无从寻找。 所以小孩子若是不乖,家中大人便常以“让鬼樊楼把你抓走!”来恐吓,能止小儿夜啼。 但是这样的话,虞凝霜一次也没有和弟弟妹妹说过。 小孩子闹腾起来,她自然也说过气话、说过重话、说过吓唬他们的话…… 然而,只有让他们被拐走这样的话,撕裂虞凝霜的嘴,她也说不出。 太可怕了。 太痛苦了。 光是想一想,虞凝霜便觉得整颗心要碎裂。 而现在,在她面前,正有一位母亲那碎成齑粉的心。 嘶叫许久,黄裙妇人的声音渐低下去,只是那其中的哀恸和悲惨仍如被割喉时喷溅的鲜血,将这欢乐喧闹的汴京城图景都蒙上一层骇然血色。 虞凝霜不忍卒听,逃命一般转身离去。 一旦远离那道沟渠,天光依旧明亮耀眼,商贩走卒依旧活力全开,行人们依旧三三两两、说说笑笑。 无人在意一位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从此陷入永生绝望的悬念。 虞凝霜心中极不好受,也没了逛街的心情,草草买了几样东西,便往虞家走去。 等到严严实实把小妹抱在怀中的时候,虞凝霜才有了一点安稳的实感,她也早已换上笑脸应对家人。 许宝花问:“怎么忽然回来了?今日你那铺子里不是很忙?” 在立冬这样节庆,鞋履铺自然是休息的,所以虞家人都安稳待在家中过节。 可许宝花知道冷饮铺每逢节气是最忙碌之时,没料想虞凝霜会忽然回娘家。 虞凝霜笑嘻嘻的,用几句“想你们了呗”,“最想阿娘的饺子”把许宝花糊弄过去。 许宝花被哄得眼仁都带笑容,赶紧转身去厨房,以更积极的热情投入到了昼食的制作当中。 虞凝霜则忙着给弟弟妹妹,以及借住在她家的表妹钱珠儿发她刚买的小礼物。 糖果蜜饯,自是琳琅满目,还有给他们练字学习的纸笔,最后是单独给两个小姑娘买的两块兔毛。 这是虞凝霜见一家皮毛铺子上的新货。 兔子正是吃得膘肥体壮、准备过冬之时,因此这皮毛也油亮顺滑,十分丰盈蓬松。 虞凝霜:“天气冷了,叫阿娘给你们絮在领口和袖口,穿得暖和一点。” 她买了两块,一块雪白,一块浅灰。 整块的兔皮毛,每一块都有一尺多长,填在领口袖口绰绰有余,拼拼凑凑,说不定还能拼出个暖手来。 虞凝霜特意将那两块兔毛递给钱珠儿。 “两个颜色,你们自己挑。” 这毛茸茸一入手,钱珠儿就惊得睁大了眼睛。 好、好柔,好软,又好轻!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家里日子刚刚有起色,去岁的棉衣用的还是结块的旧棉花。 第一次亲手碰触到皮毛这样的奢侈品,钱珠儿当真是爱不释手,止不住来回地摸。 但是,她马上就将两块兔毛一同递到虞含雪手中,只道,“小雪儿先挑。” 虞含雪当即点了点头,便挑了那白色的。 白色的兔毛更为纯净可爱,似乎总是更受欢迎一些。 说实话,钱珠儿也更心仪那白色的。 但是,她知道自己要礼让着虞含雪,不止是因为对方年纪小,而且还因为人家亲姐买的兔毛,她没有争抢的道理。 就像之前虞凝霜送来一个穿了小金元宝的络子,说给虞含雪戴着,她也没有半分嫉妒。 钱珠儿开开心心将那灰色的兔毛收下,还与虞凝霜道谢。 虞凝霜将一切尽收眼底,观察着两个小姑娘的反应,在心中暗暗点头。 钱珠儿的谦让,以及小雪儿受惯了她照顾的那一点骄纵都自然而然,没有虚假。 可见,两人平常便是如此相处。 虞凝霜自然是愿意带着亲戚们一起挣钱,但是也有自己的底线。 他们必需得知进退、知好歹,而不是依附在她身上吸血。 珠儿表妹与虞凝霜一年见不上几回,虞凝霜不敢说十分了解这孩子。 虽将她留在鞋履铺中帮忙,但是仍在细心考察之中。 而这些日子,从阿娘和邻里们的风评中,从偶尔的亲自观察中,虞凝霜大致将钱珠儿的秉性看清,也终于放下心来。 认定这是一个勤劳、讲理又懂事的好孩子。 “珠儿姐姐,咱们快去把这小兔子藏起来,免得被阿兄捉走了。” 虞含雪神神秘秘地拽走了钱珠儿,徒留虞川与虞凝霜对视一眼,露出同款无奈而宠溺的笑。 小姑娘们开心地携手回屋,那边却院门忽开,原来是虞全胜外出打酒回来了。 他见到虞凝霜十分惊喜,直呼着“我大女儿”近乎手舞足蹈,举着酒坛自夸,“我就知道今日有好事,幸好多打了一斤酒!” “明明是阿爹馋酒,怎么还赖我身上?” 虞凝霜可不认账,尤其这还是一笔酒账。 第251章 然而当酒坛开启的时候,虞凝霜却到底认栽了——竟是她最爱喝的山楂酒。 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茬山楂酒。 原本红彤彤、光洁如珠的山楂已经微微发皱、褪色,只将自己那亮丽的颜色和浓烈的滋味,慷慨地转送给澄澈的酒液。 所以这酒倒出来是浅红色的,格外好看,又时时刻刻散发着山楂那独特的气味,酸甜可口,开胃补气。 因为要保持山楂不坏,所以用来泡的酒比较烈,但虞凝霜就是喜欢喝。 她咽了咽口水,几乎想要先喝一盏解解馋。 好在知女莫若母,许宝花斜插一脚出来阻拦笑骂。 “包子马上就好,做什么空着肚子喝酒?” 立冬习俗是吃饺子,徐宝花本来也准备包饺子的,然而众人觉得包成大包子更省事些。 毕竟现在家里吃饭的嘴越来越多,但是会包饺子的仍只有许宝花夫妇。 于是就改成包包子,自己家里吃也不用瞎讲究,捏几个褶就得。 面已经加了老面疙瘩、坐在大温水盆里发起来了,馅料却没改,是经典的羊肉大葱馅儿。 果然,立冬就该吃葱。 虞凝霜笑说起今日铺子里卖的萝卜葱姜饮,一边挽起袖口去帮阿娘包包子。 为图省事快捷,那包子皮儿擀得硕大,比虞凝霜手掌大一大圈儿。 她下手则更狠,挖一大勺肉馅放上,而后将其牢牢压实,尽可能地多加馅料。 手再微微内扣,让包子自然下坠,而后瞅准时机,攻其不备,再往里硬塞半勺。 总之,虞凝霜每次包饺子、包包子都像和那面皮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拼命往里塞,力争包出一个皮儿薄馅儿大。 她就这样包出了一个又一个滚圆圆的大包子,蒸屉里险些放不下。 趁着包子在蒸屉里二次发酵的时机,众人安置了餐桌餐具,又准备了其它菜肴。 许宝花今日熬了红豆糯米粥。 “听说这是江南的吃法。立冬吃红豆粥。”她道,“我听着不错,就做来了。” 只能说母女连心,虞凝霜这些日子正对江南昼思夜想呢,许宝花就做了这江南风味。 虞凝霜脑中灵光闪过,想着这倒是一个试探的好时机,便道,“都说江南风光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去亲眼见识见识。” 许宝花未解女儿话音,只说家中这两个铺子如何离得了人? 虞凝霜便又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开怀吃喝,铺子开不开的无所谓。” 听到这里,虞川若有所思。 他看了姐姐一眼,忽然开口。 “听说江南风水养人,到了那里,阿娘的脚、阿爹的胳膊,也许不会再受风痛困扰。” 虞凝霜顿时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弟弟,也跟着搭腔。 “而且啊阿爹,江南可是有许多美酒呢!和咱们这北方的口味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时间里,姐弟俩一唱一和,将爹娘忽悠地一愣一愣,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话题的走向,已经偷偷从“去江南游览”变成了“在江南长居”。 别看是虞凝霜起的头,最后却是虞川绝杀。只见他面露点点恰到好处的悲戚,委委屈屈、又很含蓄地表示,因阿爹曾经的皂吏身份,总有人瞧不起他家。 如果去到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也许就可以摆脱那些闲言碎语。 虞凝霜看得叹为观止,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成长的如此绿茶…… 但是!她喜欢! 不愧是她的弟弟! 果然,许宝花听了这话,如何能无动于衷? 孩子们是她最珍贵的宝物,不舍得他们受半分委屈。 可她也心知肚明,三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总要受人嘲笑,尤其是虞川在学堂,仍被人排挤。 他身处那个阶级分明、鱼龙混杂的小天地,可出身却连士农工商的尾巴都摸不到,总被人嘲笑是不能参加科举的贱吏之子。 为了弟弟,虞凝霜曾在学堂发了一次疯,女战神一战成名。 可再怎么样,也堵不住那几十人悠悠之口,更改变不了——这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风俗和规矩。 不知不觉间,虞凝霜就将举家搬迁的想法隐隐约约地种入爹娘心中。 接下来,她准备多教小妹几首描写江南风光的诗词,比如那首《江南好》就不错,让小雪儿整日在爹娘身边背诵,完成自动洗脑。 一家人热热闹闹说话的间隙中,水沸上汽,包子便蒸好了。 稍焖一会儿以免回缩,随后再掀开锅盖的虞凝霜就见自己包的大包子……果然险些翻车。 因为蒸煮之后体积愈发庞大,包子们几乎全碰到一起,像是一大簇在雨后猛然长出的白蘑菇,互相推搡着从地里钻出来。 好在,只是彼此粘下薄薄一层皮,并没有露馅儿。 包子白白胖胖,红豆粥嫣红可人,虞全胜还买了一只金灿灿的熏鸡,并一份香辣的爆炒羊杂,众人早已经馋得口水涟涟,只等开饭。 能回家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包子,虞凝霜尤其高兴,而且这大葱羊肉馅儿,还是她最喜欢的。 第252章 虞凝霜费力地夹起一个大包子,嘴里还念叨着“一日半根葱,入冬腿带风。” 虽然阿娘有跛脚的残疾,但是虞凝霜向来不会特意避讳这一点。 她心疼阿娘,却不是可怜她。 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年深日久,许宝花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意自己的跛脚。 她也不再听到“腿”“走”之类的词则色变,而是能专注于那些她拥有的美好之物,比如眼前这一个大肉包子。 许宝花刚咬下一口,便被被咸香流油的汁水烫到。 只这一个瞬间,外皮有多么柔软、内馅有多么鲜嫩便被鲜明地感知,即使舌尖的痛感犹在,许宝花仍是随意吹了吹,就又咬了下去。 羊肉香浓醇厚的味道立马尽数被释放出来。 许宝花按照虞凝霜之前教授的诀窍,在这肉馅中拌入了大量的葱姜花椒水。 极小的一个步骤,却将包子整体的口感提升了一大截。 这些辛香的调料帮着羊肉扬长避短,消解了膻味儿,并且将浓厚的鲜味发挥到极致。 肉馅饱吸的水,此时也化作肉汁,热热辣辣,充满口腔。 这羊肉极其新鲜,又拌了足量的油,因此蒸熟之后仍保持着漂亮的红褐色,大葱则是清爽的白绿相间,点缀其中。 这大肉包子香而不腻,吃起来极其过瘾,让人恨不得吃它个十个八个。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是虞含雪那样的小家伙连吃一个都费劲,两只小胖手被羊油染得油汪汪,艰难地一口一口啃着。 就连虞凝霜也吃一个便足有八分饱,很难梅开二度。 她唯有转换赛道,开始吃起那爆炒羊杂来。 各色羊杂在激烈的爆炒下,呈现出深浅各异的褐色,而且通通被火气镀了金色的雾气一样,十分诱人。 爆炒羊杂中所用香料也必须大开大合、大手大脚。 红椒赤亮、青椒碧绿,再加上芝麻,孜然花椒……什么香味浓烈加什么,也不用担心这些味道并不和谐,因为高温会将羊杂的鲜美和香料的香辣完美融合。 吃进口中时,那又呛又辣的锅气,仿佛能让人看到火苗冲天、热气腾腾的翻炒画面就在眼前,令人食指大动。 最终的成品里,羊肝和羊血细腻,羊肚和羊肠q弹,偶尔能吃到的蹄筋或是拆骨肉则是最香的,吃到的时候会有一种中奖一样的惊喜。 平心而论,这家卖羊肉事件的铺子爆炒羊杂做得是最好的,虞全胜特别喜欢。 “从前也就能买二、三两解解馋。”他道。 因喝了酒神色越发激昂,看着虞凝霜的眼睛因骄傲而异常闪亮。 “多亏我大女儿会挣钱,现在买一斤都不心疼了!” 他举起那满装山楂酒的酒杯,“来,阿爹敬你一碗!” 叮铃脆响,酒盏相碰,虞凝霜在众人的欢笑起哄声中喝下这一碗。 阿娘包的包子暖心,阿爹打的美酒暖胃,还有那催出后颈细细汗珠的爆炒羊杂…… 别说才刚刚立冬了,虞凝霜觉得就是三九的寒气都不能侵她体。 只不过,一旦离开家门,虞凝霜就感觉这金钟罩铁布衫正在消退。 也许并不是家人离不开她的照顾,而是她离不开家人。 三年很快的,她告诉自己。 第一个冬天已然降临,她再熬过两个,就可以自由了。 虞凝霜仰头,深吸一口这寒冷洁净的空气,任其荡涤肺肠。 她刚要生出几分萧索之感,就被邻里团团围住。 “霜娘你回来啦?” “哎,你那夫君没和你一起?” “饮子铺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你家又做的什么饭?这么香可把人馋死了。喏,这是我家晒的豆角,你拿回去一把炖肉吃哈。” “哎呦霜娘生意越做越大了,真是了不得。” “还越来越漂亮了!” 不论天地何其清寒,草木几多萧瑟,大娘和婶子们永远精力充沛,生活得红红火火。 虞凝霜那一丁点儿的愁绪,马上就被她们热情的嘘寒问暖冲散。 巷子里的老槐树们此时早已花叶尽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似在随着众人的笑声颤动,将她们弯如弦月的笑唇挂了上去。 虞凝霜与众人一一应答,亲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听说她要回冷饮铺去,杨二嫂自告奋勇陪同,说她顺道也去街上买点肉。 “最近不太平,咱们这片儿还好,可还是得小心着些。” 方才阿爹也是这样说的,可是虞凝霜还是回绝了他的护送,此时又觉得和杨二嫂聊聊天也不错,两人便携手同行。 路上闲聊,虞凝霜说起今日刚发售的四季糕,杨二嫂很感兴趣。 尤其对那作为彩头的小金元宝,她是势在必得,只说自己从小就运气极好。 于是杨二嫂从她捡麦穗都比人能多捡几两,说到无论怎样的困境都能逃出生天,她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天花乱坠。 虞凝霜当真真假假的夸张笑话听着,时不时跟着搭腔逗趣几句。 然而,坚信自己能中奖,并不是杨二嫂要买四季糕的唯一原因。 第253章 “我现在有钱了,这不是得给你捧场嘛!”她笑道,“况且我们霜娘做的糕饼肯定是最好吃的!买了也不亏。” 方才还被姜阔的管事质疑四季糕销量的虞凝霜,听了这话也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脸。 “二婶子,你肯定能中奖!” “那当然!” 杨二嫂欢乐地扭了扭跨,简直要将手中竹篮甩到天上去。 两人行至吉庆坊街口,便分道扬镳,杨二嫂去采买食材,而虞凝霜往冷饮铺走去。 今日她做了潇洒的甩手掌柜,倒是将谷晓星赶鸭子上架,也不知道她将介绍新品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进到铺子里,只见一切井井有序、一如往常,唯有谷晓星累得说不出话,见到虞凝霜便如小兽一样哼哼唧唧靠过来。 虞凝霜又心疼又骄傲,将铺子简单打点一番,这便带着谷晓星一同回严府。 立冬是“四时八节”之一,乃是隆重的大节。 今日不仅严铄休沐在家,楚雁君还给仆从们都放了假,只剩两位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嬷嬷始终留在府中陪伴。 李嬷嬷爱操心,总是忧虑虞凝霜在外面奔波时冷着饿着。 她等在门房,一见到虞凝霜,便扶着她要去西厢房烤炉子,说阿郎也在,正陪着福寿郎作画,又说阿郎将刻的印章拿回来了,娘子且去看看。 第93章 新礼物、白果芋泥 虞凝霜没想到的是, 除了那枚闲章,严铄居然还有东西一并送她。 这一回,是一对银质的银杏簪。 生辰时他送的那一对金簪, 虞凝霜推说太贵重,只往楚雁君面前戴过一次,平日里便不再戴。 没想到严铄按照原样打了一对纯银的。 “银制的不值几个钱,丢了也不心疼。”他闷声说。 我心疼啊! 虞凝霜在心里嘶喊,心想,这可恶的有钱人! 而且……这家伙最近是不是有点太热衷于送她东西了?虞凝霜一时有些懵怔,下意识看向盒中银簪。 那簪子银光晃人, 冰凌凌的似有提神之效, 虞凝霜的思绪这才缓缓归拢。 她不禁猜想, 严铄大概是被前几日那小金元宝事件刺激到了—— 当时虞凝霜正美滋滋地将小金元宝编上络子, 准备给小妹当成幸运护身符。 严铄路过,随口问了一嘴。 然后, 在得知这小金元宝是虞凝霜从姜阔那里顺来的的时候, 他脱口而出。 “你宁愿要他的金子,也不要我的?” 严铄看起来深受打击, 虞凝霜甚至是第一次听到他破音。 可她想说, 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是一个正正经经、讲道理的生意人。 严铄那对金簪在合同之外, 含义暧昧;而姜阔的金元宝样品却是她正常应得,她当然要拿着啦。 想来是雄性们那无聊的胜负欲、幼稚的攀比心作祟,虞凝霜懒得搭理, 糊弄了几句便拎着络子跑到后厨去躲清静。 没想到严铄还没忘记这一茬…… 非收不可吗? 虞凝霜只能将银簪收下, 大概没有人像她这样, 收礼物都收得不情不愿。 然而,除了这意料之外的首饰, 严铄送的另一样东西倒是深得虞凝霜心意,因为那正是她之前要求的——让严铄将府衙银杏树所结的白果往家捡回,还得多捡一些。 如今看着眼前这鼓鼓一包白果,虞凝霜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严铄拿着一个包袱皮儿,蹲在府衙灿金色的银杏落叶中翻找白果的样子。 她几乎忍不住笑出来,赶紧清清嗓子掩饰,捻起一颗白果,感叹道,“这白果真不错,又大又饱满。” 严铄答:“府衙中的银杏,都是百年老树。” 眼见虞凝霜收下了簪子,又夸赞了这些白果,他的面色才缓和几分。 冷饮铺里所用的白果,已经是果子行的王掌柜尽其所能,替虞凝霜找到的最好的货源。 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一国都城府衙里的树木同日而语。 如此说来,这些白果倒是十分珍贵。 因此虞凝霜不准备将它们用到铺子里去,而是就留在这严府中,偶尔做个甜点或是补品。 总而言之,虞凝霜觉得此次薅羊毛作战大获成功。 这第一批白果还没用上呢,她已经不忘嘱咐严铄,说每隔几日就去树下扒拉扒拉,尽量多往回捡点儿。 “尤其是明年,你可得格外注意着点儿那片树。” 虞凝霜甚至已经开始制定明年的薅羊毛计划,“等它一结果了,就开始往回捡。千万别给别人机会!” “……明年。” 严铄一怔,定定看着虞凝霜。 “对呀,明年也拜托你啦。”虞凝霜愉快地笑起来,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明年占的便宜,乐不可支。 接着她又絮絮说起来可以用白果做的美食,什么白果炖蛋、白果糖水、盐焗白果…… 听得一旁的宋嬷嬷和李嬷嬷都直流口水,饶有兴致地和虞凝霜讨论起来。 然而,严铄没怎么听进去,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在回荡—— 第254章 明年。 一个简简单单的词,一个他从来不会特意去期待的意向,此时在他的唇齿间反复咀嚼,沁出了丝丝甘甜。 明年。 他不自觉地重复,几乎要沉堕于这一份期待的幻梦中。 还是虞凝霜的声音将他唤醒,她在问,“忘了问,你吃白果吗?” 白果这东西,成熟时会由内挥发出腐败的臭味,即使泡水数日也不能完全消除。 于是,它便与所有味道独特的食材享有同样的命运,即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则恨不得将其从人类历史中除名。 严铄就是后者,他其实是不吃白果的。 然而此时,他点点头,只道,“吃。” 李嬷嬷飞快地瞄他一眼,低头捂着嘴笑。 虞凝霜没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就好,我铺子里刚好上了新的白果甜品。明日你叫小豆子来一趟,给你取些拿去吃。” “好。” 和严铄掰扯完那银簪和白果,虞凝霜才终于有时间好好欣赏欣赏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闲章。 这块玉果真成色极美,像一块嫩嘟嘟的果冻似的,晶莹剔透。 上面篆刻的字体亦极其精美,连虞凝霜这种外行看一眼,都觉得非凡。 “江南”二字同在一侧,上下相叠。 纤长的“好”字则独处在旁,那流畅的字形就像是一声悠长的吟唱。 施以丹砂,落于素绢,虞凝霜试印了一下,赫然呈现的那一方小天地朱白相应,别有异趣,她十分喜欢。 严澄更是如此。 向来如一个小黏豆包似的黏着阿兄和阿嫂的他,居然始终未参与两人方才的对话,那是因为严澄正化身“盖章狂魔”,忙着将他所有的画作都盖上名章,连一些废稿都没有放过。 室内纸册纷飞,朱墨芬芳,好一番缭乱的有趣景象。 虞凝霜十分欣赏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浓厚的版权意识,也有一种亲眼见证一颗未来明星冉冉升起的快乐。 她是真心相信严澄以后一定会展也大成,成为丹青名家的。 于是虞凝霜在一旁起哄叫好。 “盖得好,盖得好!通通盖上!一个印不够,让你阿兄再给你多刻几个。” 听闻此言,严澄却忽地停下了疯狂盖章的动作。 他将头摇成拨浪鼓,紧紧握着手中那方粗糙的黄玉名章。 “这块好。”他看着虞凝霜道,“这块最好。阿嫂给的,最好。够了。” 细弱的声音,语气却坚定。 虞凝霜心中霎时一片酸涩,像是吃了一个还未成熟的山楂。 早知如此,她想,就该给他买一块货真价值的珍贵美玉,而不是随手在路边小摊淘来。 也不知这一块质地是否足够坚硬,说不定没几年就被磨损得不清晰了。 只不过…… 虞凝霜心中暗叹,这并非是那时的她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严澄还会拥有新的印章,或许还会有新的阿嫂。 缘分已尽,各自长行。 只是此时此刻,虞凝霜还是不忍心说半句会扫严澄的兴的话。 她会依照约定,将这个谎撒到最后一日。 于是,她如往常一样摸摸小家伙的头,温声跟他诉说夕食要吃的菜肴,馋得他双眼铮亮。 仿佛今日,就是他们一个寻常而温馨的居家日。 仿佛这样的日子,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尽头。 *——*——* 翌日,白果糖水、白果芋泥这两道白果甜品便被准时送到了严铄面前。 前者是清亮的糖水。 鹅黄色的白果仁表皮光滑如蜡,炖煮之后更添润光,像是颗颗小鹅卵石沉在碗底。 严铄更喜爱的则是后者。 这一碗以甜软的芋泥为主。软绵绵的芋头茸本来就细腻,又加了猪油和糖去炒,称得上是强强联合。 必须小火慢慢地炒,不能急躁,直到芋泥吸收了糖和油,三者彻底融合在一起,成了又香又顺滑的芋泥,甜蜜无比。 为了让口感更加轻盈,虞凝霜还在最后加入了一些浸泡白果的水,微微熬煮一下。 这样的芋泥吃起来便不会黏腻噎人,而且说实话……成本也更低,毕竟芋泥被水发得更加丰盈,每碗中需加入的分量就少了一些。 可以说,这一招,将虞凝霜作为奸诈商人和负责厨师的两面合二为一。 最后的成品芋泥非常好看,米白色中隐隐透着一点淡紫色,像是月光下的雪,看起来就很温润可人。黄色的白果仁点缀其上,则将整体提亮,勾人食欲。 在这一碗甜品中,虽然占九成以上的芋泥才是主角,然而却没有人能忽略那寥寥几颗白果,或许,所谓的“画龙点睛”正适合将其描述。 就比如现在,严铄先舀了一勺芋泥入口。 在这样甜蜜的滋味和柔软的口感之后,一颗微微苦涩、而又韧糯q弹的白果简直是神来之笔。 它是素色丝缎上一处精巧的刺绣;是萋萋芳草丛中,一朵忽然开出来的花;是夏天喝冰凉凉的气泡水时,忽然涌入口中的一块葡萄果肉。 第255章 所以在这一碗白果芋泥中,芋泥是它的基底,白果才是它的灵魂。 严铄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白果了。 连它那种略微刺激的怪味,都变得独特而深邃。 白果虽好,但不可多食。 因此将食盒交到陈小豆手中时,虞凝霜还特意嘱咐让严铄和他分着吃。 于是陈小豆笑眯着眼,期待地等着严铄停口之后自己接着吃,然后……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严铄把那两碗都吃尽了。 陈小豆:??? “绝不是小的嘴馋啊阿郎!” 陈小豆一边喊,还不忘为自己辩解。 “关键是这白果有毒,您怎么就全吃了?小的、小的去给您买点清热解毒的药?” “无妨,又毒不死人。”严铄淡淡说道。 与他平静无波的语气相比,他看向那空碗的神色,却隐约透露出一些偏执和疯狂。 “有毒就有毒罢。”他又说。 还在呜嗷喊叫的陈小豆登时愣在原地。 他是第一次听到严铄这种……这种仿佛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毒性这么烈的吗? 这就上头了? 他又见严铄面色深沉,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空碗……陈小豆倒真有些害怕了,以为这是真中毒了,没想到却听严铄问—— “小豆子,你说我若是病了……”他咬住嘴唇嗫嚅良久,似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极其难以启齿。 但他到底问了出来。 “……我若是病了,霜娘会上心吗?” “啊?!” 陈小豆惊跳起来,倒不是因为想起严铄生病而心疼,而是着急为虞凝霜站台。 “您这是什么问题啊?” 陈小豆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是对娘子的诽谤! “这还用问吗?”他叽叽喳喳念叨,“您二人夫妻情深。若是您生病了,娘子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 严铄垂目苦笑,夫妻情深…… “娘子啊,是最会心疼人的。您瞧他对大娘子和福寿郎的病症费了多少心血呢。” 一说起这一茬,连陈小豆这样没心没肺的少年郎都不自觉慨然而叹,心中感慨万千。 自从凌玉章开始医治楚雁君、顺道也给严澄开药调理,不知不觉间,母子俩的病情都有了极大好转。 严澄的情况自不用说……得知严澄能够说话的那一天,陈小豆高兴得掉了眼泪,卜大郎那憨货还笑话他,结果当晚就被陈小豆发现他也偷偷窝在被子里哭。 至于楚雁君,大概是因为沉疴难愈,因此恢复得不快,但是她的改变也是切实可见的。 比如现在,她几乎每晚都能和儿子媳妇们一起用餐了,隔三差五还能在李嬷嬷的搀扶下院中漫步。 陈小豆来严府三年,从没见她这样精神过。 想着想着,陈小豆鼻子一酸,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幸好卜大郎不在这里……他想。 怕惹的严铄也伤心,陈小豆赶紧抹一把眼泪,尽力漾起轻快的笑脸。 “总之现在那两位的病都大好了,娘子也终于不用像以前那样忧愁了。” 而陈小豆这一句无心之言,却忽然让严铄意识到了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可能性…… 第94章 山楂球、捡了便宜 严铄是为母冲喜才与虞凝霜成婚的。 他抓住虞全胜下狱的时机逼迫, 也知虞凝霜对这桩婚事绝不情愿。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母亲和弟弟的陈年旧疾便有起色。 更没想到,在这同样的时间中, 虞凝霜已经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如今,母亲和弟弟难以再绊住她,而她在于钱财上也十分富足…… 严铄忽然意识到——如果虞凝霜想提前结束这一段虚假的婚姻,那么他根本没有阻拦的立场和筹码。 白果的苦涩,在这个瞬间,终于涌上他的舌尖。 *——*——* 虞凝霜专注地盯着锅中熬煮的糖浆,又用筷子感受一下其浓稠程度, 便赶忙对郭阿婆说道。 “可以放山楂了。” 郭阿婆不敢怠慢。方才掌柜娘子已经与他们说过, 这一道甜品最重要的就是对时机的把握。 因此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 赶紧将一大簸箕红艳艳的山楂通通倒入锅中。 虞凝霜随即快速翻炒起来, 然后一个神奇的现象就在众人面前上演——本来透明无色的糖浆纷纷沾到山楂上,然后慢慢显出了雪白的颜色。 直到每一颗山楂上都裹满了雪白的糖霜, 而且各不粘连, 才算成功。 “呼。”虞凝霜擦擦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又没有温度计, 锅具和火候也不好调节。她还真有点拿不准, 生怕一不小心把糖浆熬过了头。 “陈阿公, 郭阿婆你们看清楚了吗?”虞凝霜耐心地给老夫妻讲解。 “糖浆就熬到刚才那样,冒的气泡绵密而小巧的时候,就要下山楂了。再熬就熬过了。” 谷晓星便问:“娘子, 糖熬过了会怎么样呀?” “倒也没什么, 只不过这糖霜山楂是做不成了, 咱们就得做冰糖葫芦了。” 第256章 糖浆的熬制实在是讲究甚多。 熬制的火候不同,做出来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虞凝霜将这个过程称之为“一念成佛, 一念成魔”, 有的人想做拔丝地瓜,结果糖没熬到位,最后就做成了糖霜地瓜;有人想做糖霜苹果,不小心把糖熬过了,最后就得到一盘拔丝苹果…… 糖霜和拔丝,简直是一对欢喜冤家。 拔丝固然美味,然而只要温度稍有回升就会融化,稍微放置一会儿就不再硬脆,因此虞凝霜要做的,便是那更好保存、也更方便贩卖的糖霜山楂,又名“雪花山楂球”。 立冬那一日的虞家可不是白回的,虞凝霜从山楂酒中获取了新的灵感,将山楂作为糕饼铺子的第一批商品之一。 山楂正应季,因此价格便宜,关键是它营养丰富,酸甜可口,老少皆宜。 于是虞凝霜小手一挥,直接购入三十来斤,带着老夫妇制作起来。 锅里剩余的糖渍都不用刷洗,只要稍微加点水,再一加热,就变成了暖融融的糖水,四人分着喝了,然后重起一锅,开始熬糖。 这一锅糖浆刚冒起大泡时,梁大娘回来了。 她一眼就见到了那些正在摊开晾凉的山楂球。 “哎哟,多好看呢!叫人看着就喜欢。” 待听明白这山楂球的名字之后,她更是连连点头,直说好听。 虞凝霜也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雪花山楂球”,真是恰到好处。 给菜肴成品起名时,若是直接沿用食材的名字——便过于直白,不够含蓄,且多少有点敷衍的意思。 以食为天,同时拥有灿烂饮食文明和深邃文字素养的华夏人,一般不愿如此。 所以,从古至今,他们无论如何都起不出西餐厅里那种“煎三文鱼配酸奶油柠檬屑酱汁”啰啰嗦嗦、又实在很无聊的名字。 中式菜名,以意韵为先,还要讲究神形兼备,还要做到含义优美。 就算需要直接点名食材,他们也会对其进行巧妙的加工——“腰子”不再叫腰子,而叫“腰花”;“鱼尾”不再叫鱼尾,而叫“甩水”。 只需这些细微的改动,风格便截然不同。 当然,还有一种也很常见的起名方法,那就是善用比拟之法。 金色的玉米粒炒玉白色的松子,便是“金玉满堂”; 同样圆润的青豆和鸡头米同炒,因其一青一白,便是“翡翠白玉珠”。 至于将鸡叫做凤更是稀松平常,卤鸡爪便是“卤凤爪”,连可乐鸡翅都可叫做“可乐凤翼”。 如上,很多比拟是有迹可循的,所依据的是食材的形貌。 当然,也有一些如“八仙过海闹罗汉”这般的菜名,单从字面上来看,已经根本看不出是一道什么菜了。 这一类名字确实足够喜庆吉祥,然而虞凝霜却觉得多少有一些过于抽象和夸张了。 所以她才觉得“雪花山楂球”这个名字尤其精妙。 没有过多修饰,也并非平铺直叙,将糖霜比作雪花恰到好处,刚好让人联想起雪地里滚落的一颗颗山楂,艳如珊瑚,灼似朱砂。 不用像其他华丽菜肴被说得游龙戏凤、云蒸霞蔚那样天花乱坠……雪中的山楂,已经足够美好。 这是一幅绝大多数人都见过的,安稳而真实的景色。 自然也能获得绝大多数人的好感。 就如梁大娘,便迫不及待填了一颗山楂球入口。 粗粗沙沙的糖霜壳先触到舌面,冷却下来的糖霜,其质感干燥分明,甚至带着一点点的脆。 她狠下心一口咬下去,便突破了山楂那略硬韧的皮,触及其中绵软的果肉。 梁大娘先是被酸到呲牙咧嘴,忍不住地吸气,然而很快,融化的糖霜便将她解救。 足量的甜,完美中和了山楂的酸。嚼到最后,只剩下山楂果肉那扎实的口感和独特的香味萦绕口中。 “好吃好吃!” 梁大娘高声夸,舔嘴抹舌想再吃一颗。但这山楂球味道过于浓烈,倒不宜多吃,她牙口也不好,这才作罢。 但她又实在是个闲不住的人,见众人都在忙碌,便想着帮忙。她又要帮谷晓星给山楂去蒂,又要帮助陈阿公擦洗山楂。 还是虞凝霜笑着拦住她,“大娘你奔波一上午了,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这几日着实将梁大娘忙坏了。 想到是在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打点铺子、积攒银钱,梁大娘就浑身是劲儿,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她极有效率,那天与虞凝霜打定合作的主意之后,没几天就找到了一间合适的铺面。 ——也即是众人此时置身于其中的这间。 和汴京冷饮铺一样,是前店后舍的经典套路。 梁大娘咬咬牙,倾尽大半生的积蓄和虞凝霜一人一半,将这铺子买了下来。 这铺子地脚并不算很好,所幸后院空间足够大,而且有两间建有通铺的房舍,因此非常合适。 糕饼铺需要不少人手,到时候可以让伙计们直接住在铺里,而且还解了郭阿婆夫妻俩的窘境。 第257章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租住在一户普通人家的窝棚里。 那家人也有六口之多,在小小的院里抹不开脚,回个身就能互相撞上。所以他们嫌乱遭,白日里不让老夫妻在窝棚待着,只许他们晚间回去睡觉。 如今天气冷了,那窝棚也待不住,他们正要新找落脚之处呢,没想到虞凝霜就给了他们这么好的机会。 他们已经搬进糕饼铺,安顿下来。 虞凝霜甚至因为两人还要暂代糕饼铺的一些工作而颇为愧疚,要给他们加工钱,两人却是说什么也不收。 他们不会说漂亮话,唯有更卖力地在冷饮铺和糕饼铺两边工作,同时衷心期盼虞凝霜的生意日进斗金。 当然,只靠老夫妻的帮衬,这糕饼铺是开不起来的,因此梁大娘今日就是去雇工了。 按照和虞凝霜商量好的,她总共雇了四个帮工。 其中一个是力士,负责做费力气的粗活杂活。因为家就在附近,他也不用住在铺中。 另外三个都是做精细糕饼活计的,皆是年长的大娘子,方便一同住在另一间屋舍中。 “都在这了,你瞧瞧。” 梁大娘将那些书契拿给虞凝霜看,“这三个明日就能来上工。” 虞凝霜颔首,对梁大娘的执行能力和看人眼光放十二分的心。 如此,糕饼铺最重要的人手问题就解决了。 至于所售卖的商品,虞凝霜精心选择了包括两种坚果酥、两种米糕、雪花山楂球等总计十品糕点、蜜果,五日之后开业。 听起来似有些紧迫,实际上,因为众人各司其职地高效运转,所以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梁大娘主要负责各种食材的采购,她精于此道,经验丰富,使得各类食材正被有条不紊地运来。 虞凝霜则负责糕点的制作以及将其教授给伙计们。 除了这些人事安排,场地布置也简单。因为卖糕饼的前堂不用过多装饰,只要货架整洁开阔就好。 而且,有了之前开冷饮铺的经验,什么门帘幌子、地毯菜单,乃至包装所需的麻绳油纸,通通不在虞凝霜话下,三两下就置办好。 如今,只需要尽可能多的制作糕饼,以备开业就好。 众人忙了整整一下午,才将那三十多斤的山楂加工完毕。 最后几个被虞凝霜特意留下来,去核切块儿,煮了苹果。 雪花山楂球靓丽夺目,总让人忍不住去吃。这一下午,众人陆陆续续都往嘴里炫了不少,于是难免有酸心之感。 这时候一碗热乎乎、水润润的煮苹果正适合前来救场,抚平肠胃的不适。 为求速成,虞凝霜将苹果切成了极小的块儿。因此它们不多时便被炖得软烂非常,一个个鹅黄色的小方块,到嘴里一抿就化开。 有了山楂添味的糖水,则滋味更丰富,酸甜适口。 连方才一直嚷嚷“再也不想见到山楂了!”的谷晓星,都光速打破誓言,喝了一大碗。 水果被加热熟成之后,就会酝酿出一股醇厚的味道,像是从清爽的凉风变成了令人微醺的暖风。 干脆变成湿软,凉爽变成温热……虽与习以为常的口味不同,但是却也别有风味。 众人连汤带水地吃完,只觉得因为山楂耗费去的精力,全都又被山楂补了回来,复精神满满地各自忙开。 虞凝霜往前堂柜台处去制作传单,还没做几张,便见门外有一队熟悉的人马经过。 为首的那一个见到虞凝霜也很惊讶,娴雅一笑,只道,“虞掌柜,好巧。” ……巧你个大头鬼巧! 虞凝霜暗咬银牙,几乎是阴阳怪气地回,“姜小行头,好巧。” 姜阔又装模作样问了几句“虞掌柜怎在此处?”“哦铺子这么快就定下来了?”“何日开张啊?” 虞凝霜一一好声好气地回答了,无他,只是想知道他究竟能装到装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姜阔心理素质极佳,居然就一直笑眯眯地装了下来,未露破绽。 仿佛今日真的是一个偶遇。 而且他很有分寸,并未再针对糕饼铺子多说一句,而是直接将话锋一转,令他身边的钟管事给虞凝霜道歉。 钟管事也是能屈能伸,于是赶紧陪着笑脸。 “虞掌柜,我那日也是太心急了,说话不中听,您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和您说的一样,第二日啊,那尊享版礼盒的销量立时攀升!有的人家一下就买四五盒呢。” 他甚至还随身携带着账册,要给虞凝霜看。 虞凝霜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卑不亢地回应几句。 至于那账册她也没接,只道,“说好了每月月底一结。我到时候再看便是。已经说过了,我信得过诸位。” 毕竟,她可不是那种因为首日销量不佳,就明里暗里指责合作伙伴的人。 格局不同,虞凝霜懒得和他们玩这弯弯绕。 但是姜阔见招拆招。 “确实是每月一结不错。”他温和的笑容无懈可击。 “然而我家行商的规矩,是要将前三日利润先分提出来,当做额外分红直接划给各位商侣,只为求一个开门红之意。还请虞掌柜笑纳。” 第258章 钟管事飞快瞟了姜阔一眼,露出一个严铄说他“吃白果”时,李嬷嬷的同款表情。 这一回,虞凝霜倒是注意到了这小插曲,然而她也不知这规矩到底是真是假。加上没有和钱过不去的道理,于是装上笑脸,冷眼旁观,且看他们如何应对。 钟管事为人是不咋地,但业务水平着实出众,从怀中掏出算盘手指翻飞,对着账本很快算出了前三日的利润。 虞凝霜与姜阔五五分账,所以净得二十九两。 虞凝霜很想支棱起来,装出宠辱不惊的模样。 然而事实上……他给的太多了。 因此,她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气,低声道,“赶上严铄一个月给我的了。” 姜阔:“什么?” 虞凝霜便做出比他还要优雅得体的微笑,用魔法打败魔法。 “我说,麻烦您特意送来给我。” 姜阔不上套,“不麻烦,这不是碰巧遇上了。” 虞凝霜几乎被他气笑了。 梁大娘前日刚将这铺子谈拢,除了几个伙计,她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这铺子地址。 可今日姜阔就来了。 而且身边还带着那一日冒犯过她的钟管事,又是道歉又是分红,然后说是“碰巧遇上”? 骗鬼呢? 手眼通天的姜小行头啊,虞凝霜叹。 想来也是,这汴京城的饮食行当有什么能瞒过他呢? 认命归认命,这并不妨碍虞凝霜心中仍是升起被人窥视的嫌恶。 因此她本来不欲再与姜阔多言。 没想到对方却叫住了她—— “虞掌柜开的糕饼铺子里的点心,必然都是我等没见过的精品。” 呵呵,图穷匕见。虞凝霜在心中冷笑。 先给她道歉、给她银钱,哄得她放松警惕,最终的目标果然还是她这铺子。 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不让姜阔入伙,虞凝霜便要保护好自己和梁大娘的革.命成果。 她们忙活了这么多天,从有到无,终于把铺子筹备起来,怎么能让姜阔直接来摘了桃子?捡了便宜! 虞凝霜准备把话说明白。 “姜小行头,实不相瞒,我也曾去您家的两家糕饼铺子看过,其中所卖都是些精致高价、甚至禁宫流传出的糕饼。铺中客人,更是往来无白丁。” “而我要和梁大娘开的这个小铺,走的是价格低廉的路线。何止远远比不上您家铺子,而是连攀比之心也不敢有。” 本以为,话说到这么露骨的份上,姜阔就会放过她们,不会再将这小铺子当做假想敌。 没想到虞凝霜又想岔了。 姜阔今日费尽心思前来,其实是在卑微地寻求合作。 他先是又冠冕堂皇地将虞凝霜的手艺夸了一番,然后表明来意—— 就像四季糕的运作模式那样,他想再从虞凝霜这里学几个糕饼配方,在自家的店铺中售卖。 同时,这些配方并不是买断,而且所得利益也会源源不断地给虞凝霜分红。 姜阔面露忐忑,“虞掌柜,意下如何?” 虞掌柜已经惊呆了。 啊,不是,他有病吧?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当时姜阔如果答应与她合伙开着糕饼铺子,根本不用再有这一出。 虞凝霜一直以为姜阔其人,是个叱咤商场的人才。 难道一直以来她都看走眼了? 还是……这是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朴实无华的商战。 比如通过让对手躺着就把钱赚了,而让对手从此甘当咸鱼、丧失斗志……? 这不是相当于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那些用不上的食谱在姜阔那儿,也入伙了一间糕饼铺子嘛? 这天大的便宜,虞凝霜当然捡了。 只不过她事先说好,在自家的糕饼铺子开起来之前她腾不出手,刚开业时也忙乱…… 这样往下推,许是要十一月份的时候,才能顾得上姜阔那边。 姜阔无有不可,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 直到回到严府,虞凝霜仍是没想明白,他怎么愿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左右是她获利,她也不再纠结了。或者说,没有时间去纠结。 她每日上午和中午在冷饮铺忙活,下午则转移阵地到糕饼铺子,回到严府之后,还要对秋菜的囤积情况查缺补漏。 立冬那日回虞家,被邻居大娘塞了一把干豆角之后,虞凝霜这才想起来——忘记晒些豆角。 冬季里,任何绿色的蔬菜都是稀罕的,而豆角则更为其中翘楚,只因为晒干的豆角肉质敦厚,滋味浓厚,甚至不比鲜豆角差,用来炖肉、炖排骨,用处多多,是绝不能错过的美味。 于是,虞凝霜今晨已经嘱咐卜大郎去买二十斤豆角。此时一回府她便往后厨而去,带着仆妇们风风火火操办起来。 严澄也自告奋勇要帮忙。 虞凝霜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任务要交给他。 第95章 炖豆角、五香芸豆 虞凝霜向来是掐芸豆的一把好手。 她总能找准那个巧劲儿, 指尖在芸豆两端轻轻一捏、一掐再轻而慢地一拽……豆角蒂和那丝弦就相连着被尽数剥离,一点儿也没断。 第259章 再加上有仆妇们帮忙,因此这芸豆掐得很快。 饶是如此, 二十斤芸豆也实在太多了,想起下午才处理好的三十斤山楂,虞凝霜真是悲从中来。 虽然说这样大量购入的食物看起来非常有数量感和幸福感,然而加工起来也真是麻烦。 没办法,一者为了挣钱,二者也为了冬天里的一口鲜美,她只能埋头苦掐。 虞凝霜买的是紫红色的花芸豆, 比平常的绿芸豆个头更大, 肉质也更厚实, 而且就像一个附加的彩蛋, 里面的芸豆粒也又多又饱满。 与芸豆本身的颜色相符,这些芸豆粒也非常斑斓漂亮。 它们以青色或者白色为底色, 带着紫色的斑点和花纹, 有的则是底色和点纹的颜色相反。 总之,每一颗都像是未经雕琢的玛瑙, 或者像是被画笔随意点染几下的调色盘, 狂乱中透着抽象而自由的美感, 各种颜色将融不融,搭配出绚烂的纹路。 这些芸豆粒虞凝霜另有他用。 于是,她带着严澄小心地给每一个豆荚都做了剖腹产, 将豆粒全取了出来。都是多胞胎, 各个圆胖胖。 严澄特别喜欢这个解压的工作, 他手很轻,而且很快找到了巧妙掰开豆荚的方法, 豆粒和豆荚都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完整。 取完豆粒,豆荚就可以上锅蒸了。 芸豆是不用洗的,左右也不脏,水开之后上锅蒸几分钟即可。 虞凝霜开盖一看,见它们都已经变色、变软,这便将其取出。 忙活了一大顿,结果就蒸了这么一小会儿,仆妇们难免有些疑惑,虞凝霜便为她们解释。 “因为这豆荚之后要晒干保持,真的要吃的时候还要再泡开炖煮,所以此时不能蒸得太软烂。” 众人这才恍然,再不疑有他,而是按照虞凝霜的要求和节奏继续将剩下的豆荚一锅、一锅蒸出来。 而虞凝霜则带着严澄摆弄起那些芸豆粒来,这其实是她最喜欢的环节。 “我以前常带着川儿和雪儿做五香芸豆粒,今日带你做。” 一边说着,虞凝霜一边挑出几样香料,并一一给严澄看过。 桂皮、花椒、香叶、大料、两根红艳艳的朝天椒…… 新鲜的芸豆粒表面光滑,像是打了蜡,而且是软的,连泡都不用泡,可以直接与这些香料同煮。 看着琥珀色汁水中浸着的芸豆粒,严澄瞬间高兴起来。 “卤毛豆!”他道。 这是想起了之前虞凝霜给他做的五香毛豆。 虞凝霜笑,“做法差不多,但是口味还是不一样的。” 与脆嫩的五香毛豆不同,这五香芸豆卤出来是软糯的,每一粒大豆粒都饱满又瓷实,是绵沙沙的口感,好似能顶饱。 同样,芸豆粒熬煮的时间也比通常做法要短一些,这也是虞凝霜刻意而为。 锅盖一打开,便是浓香扑鼻,芸豆粒微微有些变色,然而却在汁水中被浸泡得更加圆润而光亮。 虞凝霜先捞出一小碟给严澄解馋,又将今晚夕食时要吃的留出一部分,浸在汁水中继续入味,剩下的则全沥干水份。 涨大的豆粒饱吸五香汁水,咸鲜可口。严澄正嗦着手指头吃得欢快,就见虞凝霜拿了针和细棉线过来。 “来,福寿郎,阿嫂带你玩个好玩的。剩下的那些芸豆粒,我们用线穿起来,挂着风干。” 这才是虞凝霜所说,经常带着弟妹做的,可谓是寓教于乐,连吃带玩。 也是因为要用针线穿,所以才没将那些豆粒烀到极尽绵软,否则拿针一刺就碎掉了。 叔嫂俩便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一人面前一盆芸豆粒,借着最后一点西坠的霞光将它们一点一点串起来。 那些芸豆粒本来就很漂亮,不同颜色间杂着穿起来,简直就像玛瑙珠串。 穿长一点的是项链,穿短一点的是手链。虞凝霜玩得不亦乐乎,倒是严澄一直蹙着眉尖,很认真地穿豆子。 一时之间,这一大一小,到底是谁更幼稚,到底是谁在陪谁玩儿……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虞凝霜越穿越开心,还极力向严澄推荐,将芸豆串儿在他脖颈前比来比去。 “直接在脖子上挂一串,嘴馋的时候就摘一颗下来吃,小雪儿可喜欢这样了。是不是很好玩儿?” 严澄看着那汁水淋漓,还不时往下滴水的豆串儿,一时有些无语。 但是他还是努力点点头,捧场道,“好玩儿。” 当然,能够戴在身上、随拿随吃的豆串儿都已经是自然风干之后的,严澄不知道而已。 那时,豆子的表皮会微皱,像是收缩的果脯,看起来干瘪,实际上别有滋味。 原本绵密的质感也会变成干韧而有嚼劲,一粒就可以在嘴里咂摸很久,非常适合当零嘴或者是下酒菜。 而想要用它们再入菜也简单,只需稍微蒸一下,就又能将所有的咸鲜滋味逼出来。 虞凝霜和严澄长长短短总共穿了几十串儿,将其一同垂挂到房梁,和那些油光亮的腊肉、腊肠呼应。 这样一看,当真是琳琅满目,预示了一个富足又美味的冬季。 第260章 另一边,仆妇们正有条不紊地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蒸制豆角;另一拨则做了一道豆角炖肉,当做夕食的加餐。 白婶子将新鲜的猪五花肉切做见方小块儿,先下滚水焯熟,撇去浮沫。而后入宽油锅大火爆炒,将其和葱姜蒜一同煸炒出香味儿,最后才放入那豆角一同炖煮。 她牢记虞凝霜之前教的诀窍,将水一次加足,然后便等着火候足时它自美。 豆角炖肉特别下饭,夕食时连楚雁君都跟着多吃了小半碗。 她如今胃口越发好了,也不再忌口,于是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品尝各种虞凝霜制作的美食,常有惊喜。 那五花肉肥瘦相间,比例正合适。其中丰润的肥肉喷香扑鼻,将自身的油脂浸到豆角中,又吸收了豆角的清香。 楚雁君第一次发现肥肉也能这般好吃。 五花肉多吃自是有风险。 但是对于久病的楚雁君来说,却是非常合适的滋养食物,又好入口又好消化,而且营养丰富,热量充足。 虞凝霜见她吃得开怀,自然也跟着开心,又给她夹了一块儿,且柔声细语道,“母亲若是喜欢吃,儿媳明日再做梅菜扣肉如何?也用这五花肉切成厚厚的肉片,吃起来更是喷香。” 说到一半,她倒是想起来,楚雁君不喜欢梅菜的味道。 虞凝霜暗笑,心想楚雁君和严澄其实都挺挑嘴的。她常与他们一同用餐,便将两人各种挑嘴的光辉事迹看在眼中。 比如严澄非常爱吃炸鱼。 虞凝霜给他炸的小黄鱼,裹着金黄酥脆的面壳,拖着长长的面尾巴。他嘁哩咔嚓能自己吃小半盆。 但是除此以外,其它任何做法的鱼,比如茄子炖鲶鱼、水煮鱼、豆腐鲫鱼汤……无论谁做,他通通一口不吃,连虞凝霜的面子也不给。 至于楚雁君,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忌口太多,已经习惯了,因此不喜滋味过于浓重或是独特的食物。 加上她或许有些功德业障方面的顾忌,便不吃过于年幼的动物,所以虞凝霜之前做的板栗炖童子鸡、干锅仔鸭一类则与她无缘。 这样看来,严家母子三人比较之下,严铄倒成了在吃食上最平易近人的那一个了。 虞凝霜想了想,好像一直以来她给什么,严铄就吃什么……明明看起来最像挑食的人,结果居然不挑。 ……还挺好养活的。 而楚雁君虽是最温柔和蔼的,实际上却最挑食。 那梅菜毕竟是腌渍所成,因此滋味比较浓烈,她不喜欢吃也无可厚非。 但这可难不倒虞凝霜。 “将那梅菜换掉就好了,儿媳晾了一些萝卜缨,用来扣肉也是一样的。” 萝卜缨的质感干且粗,也非常适合和肥润的五花肉一起烹调,两者相得益彰。 楚雁君还是第一次听到萝卜缨扣肉,颇惊奇地问了几句,最后直道,“霜娘,你怎么什么都会做?” “可不是嘛!” 李嬷嬷颇为自豪地替虞凝霜认下了这个夸奖。 “老奴白活这些岁数,于饮食之上真是比不上娘子分毫。大娘子,您不知道那厨房里现在有多热闹,备下的冬秋菜有多丰富!今年冬啊,老奴是哪儿都不想去了,就窝在府里好吃好喝,赛过神仙。” 严澄在一边猛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五花三层的油亮猪肉,而后才断断续续和母亲讲起方才与虞凝霜穿芸豆串的趣事。 虽说严澄能够说话也有些时日了,然而每每听到他那稚嫩清朗的声音,楚雁君仍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尤其是他能说的句子越来越长,语言组织得越来越好,可以说,已经和六七岁的孩童一样流畅了。 看着相视而笑的叔嫂,看着桌上美味的菜肴,楚雁君不禁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而这一切,都要多亏了霜娘。 楚雁君再次抬眼,怔怔看着儿媳的笑脸,只盼望她曾经有过的那个微小的怀疑……一定是她多心才好。 于是有意无意,她试探般地提及严铄近来十分繁忙、整日不见人影的,问虞凝霜可知他在忙些什么。 最近,严铄确实早出晚归。 曾有一回,虞凝霜早起时他已经离府,睡觉前他仍未回来,第二日亦是如此,这样一算,竟是两天两夜没见到他。 忙是真的忙,可两人少有交谈,虞凝霜根本不知他都在忙些什么。 好在之前在街上的见闻,让她能够有内容应对楚雁君的问题。 虞凝霜便随口道:“说是最近鬼樊楼中贼人猖獗,夫君为此很是头疼,也加强了巡逻。” 鬼樊楼之患,在这京都人尽皆知,人尽皆惧,而且确实越到冬天、越到年关他们越活泛。 虞凝霜这谎扯得合情合理,楚雁君不无不信,也只能跟着感叹那些贼人的狠辣狡猾。 楚雁君是塾师的女儿,自幼便知书达理,嫁人后则养尊处优,所以连骂人的话也不会几句。 倒是虞凝霜一想起那些拐卖妇孺的贼人,想起那位在河中心碎的母亲,她就恨得牙痒痒,言辞异常激烈。 第261章 虽说好像有些把婆母吓到了,而且破坏了自己这贴心温柔的人设,然而虞凝霜却不后悔,她只盼着言语有灵,能将他们直接这么咒杀才好。 说到最后,楚雁君叮嘱虞凝霜。 “清和他心思重,凡事都自己藏、自己扛,不愿意与人说。他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与他开诚布公谈一谈,让他知晓。” 虞凝霜带着完美儿媳的面具笑着应下。 *——*——* 天刚蒙蒙亮,邹双儿费力地拎着两个大木桶,准备去巷角水井处打来全家人今日的用水。 她的衣袖本就偏短了,此时胳膊被水桶坠着抻直,衣袖更往上跑了一寸。瘦弱的小臂顷刻暴露在冬日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桶把的手也尤其挨冻。 邹双儿打了个冷战,赶紧加快脚步,用身子拱开自家破旧的木门。 “吱嘎”一声,门应声而开,与此同时,却有一抹绯红色从门缝中掉落在地上。 邹双儿将其捡起,发现那是一张稍厚的纸。 本是红色,又剪成圆形,上面好像还细细点了许多墨点,用几笔挑出星型的果蒂。 她左看右看,忽然咧嘴一笑看明白了——这就是一颗大山楂! 而这颗纸质山楂上还写了字,邹双儿虽不认字却十分好奇,便颠颠儿拿去给阿娘看。 阿娘正抱着弟弟窝在炕上。 邹双儿推门而入时,抢着跟她一同进屋的一阵冷风,让阿娘气哼哼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儿。 “怎么还不去打水?”她打着哈欠问,一手将弟弟的被角又掖了掖。 “阿娘,你看!别在咱家门上的。” 献宝一般,邹双儿将那红通通的纸山楂献到邹家娘子眼前。 “你说这上面写的什么呀?写得真好看。” 邹家娘子没好气儿地回:“我哪知道?我也不认字儿。八成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挥挥手,本想催邹双儿快去打水,但借着屋内微弱的天光再看一眼,发现那纸好像不错,光滑厚实,而且颜色鲜艳。 “拿来,给你弟弟折纸玩。”说着,她便要伸手扯来。 “阿娘……!” 邹双儿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 “这是写了字的纸,不能、不能瞎玩的。” 她弱气反驳,手却很坚定,紧紧将纸贴在身前护着。 邻居识文断字的穆叔给她讲过,纸上一旦有了字,就不再是普通的纸了。 有了字的纸就有了灵气,有了精魄。 所以字纸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随意撕扯的! 虽然阿叔没说,但应该也是不可以被拿去折纸的…… 正是因为不认字,所以邹双儿对文字的敬惜之心格外真诚明澈。 “穆叔说了,仓颉造字的那一日,天像下雨一样下米粮,整夜鬼神呼叫,这是天大的大事啊阿娘。” “他还说有一个人,就是因为不珍惜字纸,随便就都烧掉,然后、然后被阴司罚了阳寿,早早就死掉了!”(1) “哎哟,我的天!你一大早在这咒你弟呢?!” 邹家娘子面如冰霜,纸也不要了,抄起一个枕头就朝邹双儿砸过去。 “滚滚滚,快去打水!”她气得直喊。 “还有!说过八百次,别总和老穆家的混在一起,净讲些有的没的!” 阿娘愤怒的话音还追在身后跑,邹双儿却习以为常了,便也不往心里去。 她只将那红纸妥贴地在衣襟里收好,然后转头就去了穆家找穆叔。 她想知道,这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第96章 开张了、免费赠送 热闹的鞭炮声, 惊扰了晨起行人的脚步。 烟尘袅袅,纸屑飘飘,蒋丰透过这番喜庆混乱去看, 才发现原来是一家铺子新开张正在庆祝。 有趣的是,那铺子前竟早有十来人的队伍在等待。 莫不是托? 刚开的铺子,哪里会这样受欢迎? 这样想着,蒋丰便好奇地趋近队尾,又见所有排队的人,手中清一色拿着一张圆形红纸。 他不禁发问:“兄弟,这是何物?你们在等什么?” “是这家糕饼铺子发的单子, 夹在我家门栓里。单子上说可来铺里免费拿一块点心。” 被问到的人笑着, 指了指牵着的小女儿。 “孩子听了, 哭着闹着要来。我就来带她瞧瞧。” “还有这样的事?” 蒋丰讶然, 借过那传单一观,果然见上面写着: “一铺新开, 万家甜达。 凭此单可于十月初五、六、七此三日来铺, 每日领取细点心一枚。” 下面的落款,则是这家糕饼铺子的名字和地址。 嘿! 蒋丰笑了, 抬头见那“汴京糕饼铺”的匾额, 心想真没见过这种好玩的办法! 这店家真是想法新奇有趣, 又很大方。 毕竟,一块精细的糕饼也要好几文钱呢。 “真就白给呀,连给三天?给的什么?” 他连着发问, 可眼前这一位带着女儿的父亲所知并不比他多, 只是在观望而已。 眼见鞭炮放完了, 铺门边站着的几位满脸喜气、似乎就是店主的娘子正要讲话…… 第262章 蒋丰索性将脚步停上一停,且看看此处到底如何经营。 鞭炮声尽, 在众人的哄叫好声中宣布开业的,是一位圆脸的年长大娘子。 她虽然长袖玲珑、口齿清晰,一看就是行商之人,然而所说的无非是那几套常见之词,蒋丰总觉得……想出这免费赠送糕点主意的人肯定不是她。 铺门一开,拿着红纸排队的顾客最先涌入,蒋丰赶紧跟上前去凑热闹。 “掌柜的,真的送点心吗?”其中马上有人高声问。 “当然。拿着传单的诸位这边请。” 这一回,回应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娘子。 她看起来不到双十年华,颜若桃李,穿一件银红色对襟袄,发间两片银杏簪子,银光烁烁。 她将众人归拢到柜台前,指着一筐艳灼的果子道,“免费赠予各位的是这雪花山楂球。是用精选的山楂,挂上白糖霜而成。” 那么大个的一个山楂,被雪白糖霜衬托得越发红通通,看起来着实馋人。 这看起来要用不少糖的……真就白送嘛? 有人仍是心存疑虑,便问“是不是得在你店里买东西才送啊?” “哪有的事?” 那年轻娘子笑回,直接将一颗硕大的山楂球托在油纸上递来。 同时,她将问话人的那张红纸传单收过去,在上面记了一个“五”字。 “我记过字,今日的免费点心便算您领过了。明日、后日若是有时间,您可再来领。” 她笑得和气,令人见之心喜,耐心地解释那传单的用法。 “三日点心全领过了,单子也不要扔。若小店的吃食合您口味,您有什么想买的,凭此单,亦有一次可得让利两成。” 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众人听过这话,无不觉得振奋,纷纷挤到柜台前等着领山楂,也将那传单更加宝贝起来。 蒋丰排在队伍里,眼见越来越多的人领了山楂球。 排他前面那对父女也领了,而后小姑娘美滋滋地当场吃了起来。 滚圆的山楂在她的小手中显得更大,她要咬好几口才能吃下,每一口都是酸甜交织的好滋味。 她吃完了,心满意足,当即眨巴着山楂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再用那黏糊糊的小糖手去拽她阿爹簇新的细布衣衫。 “阿爹,好吃!我还要!” 可爱的小模样,换来她阿爹一个宠溺又无奈的笑脸。 免费的一个已经吃完了,他便问那店家娘子,“敢问这山楂球是否售卖,要价几何呀?” “山楂球三文钱一个,您瞧,就在那摆着呢。” 店家娘子又适时地推销道:“若是喜欢这山楂球,小店还有一款山楂糕可供选择。若是喜欢山楂糕,那肯定也喜欢口感差不多的豌豆黄。皆可带令千金再去看看。” 蒋丰在后面支个耳朵听,本来在心中好笑那小姑娘嘴馋,听了店家娘子的话,又不禁心想你们怎么什么都有? 他举目一看,发现这铺面虽不大,却整理得井井有条,各色果子糕饼颜色鲜艳、琳琅满目。 只见雪花山楂球一类的糖果、果品,皆满满登登放在竹篮中; 花生酥一类的糕饼则块块分明,摆在竹托盘之中; 另有两样米糕是现蒸的,直接从后厨端出来,由店里的伙计当场切开分块,还在那竹笼屉上冒着腾腾热气呢,看着实在馋人,已经有人买了一块儿捧在手里吃了。 蒋丰只顾着东张西望,待听到一声“您也是来领点心的?”才惊觉自己已到了柜台最前,直面店家娘子那张鲜妍的笑脸。 他一时赧然,忙解释。 “在下、在下没有传单,是跟过来看看而已。” 没想到对方听了,直接从柜台上成摞的传单中拿起一张给他,道,“您现在有了。” 然后正常在那传单上记字,又直接将一颗山楂球递给了他。 蒋丰一下子被虞凝霜这操作惊呆了。 “店家,你这么送,不会亏本吗?” “亏就亏呗!”虞凝霜笑意更盛。 传单这东西本来就是越多人收到越好,她飞速往铺子外面撩一眼,也见谷晓星正按照她的吩咐,在给看热闹的人群发传单。 从三日前,虞凝霜开始雇人发这传单,每日发出去百十来张。 然后又往周边的住户投放了三百张,别在其门户上。 圆形红纸是她带着谷晓星一起剪的,上面的字句却是寻工匠刻了个雕版,直接印的。 否则虞凝霜自己写可写不完,况且她的字也忒丑。 平日里写写,她自己不嫌弃自己也就算了,然而若是要代表铺子,着实有些丢人。 虞凝霜这不叫偶像包袱,该叫“掌柜包袱”,总希望自己的铺子在世人眼中是最好的。 发出去小千张传单,听起来很多,但虞凝霜并不担心铺子会被前来蹭吃的顾客拖垮。 她事先预测了一下传单的损耗。 比如说有的传单会被风吹走、有的人家会对其视而不见、有的则是忘记了或是脱不开身的…… 当然,更常见的情况应该是收到传单的人家并不认识字、却又懒得去询问,就直接将其搁置了。 第263章 虞凝霜也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特意将传单做得新奇可爱,想要以此激发他们的好奇心。 但无论如何,最终前来免费领取的人数并不会太多。 事实也正如虞凝霜所预料。 截至目前,总共只有十二人来领。 当然,客人陆续还会来,而且随着这名声传扬出去,明日、后日来领的人数必然会越来越多,但这正是虞凝霜乐见其成的。 否则,她吭哧吭哧赶工出来那么多山楂球是为了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三天因为这些免费赠送而亏损又有什么关系呢?虞凝霜总不至于连这都受不住。 俗话说,行商时“先知三日,富贵十年”。 她亏本三日赚吆喝,估计也可行。 贪贾三之,廉贾五之,唯有薄利多销,将名气打出去才是正道。 所以虞凝霜对于给蒋丰传单此事毫不吝啬,如同回报她的慷慨,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蒋丰见这铺子经营得有趣,本就心有好感,又想着凭此单买东西可以便宜两成,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当即也准备买些糕饼回去以娱妻小……唔,当然,他余光里一直能见到店里的客人,买完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他自己也有些馋。 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还笑话人家小姑娘嘴馋。 蒋丰最近手头不太宽裕,于是在虞凝霜的推荐下只购买了铺中最便宜的两样糕饼,分别就是那山楂球和一味桃酥。 那桃酥又大又圆,比他在其他家见过的都实惠。 焦金色的表面自然开裂,坑洼起伏,像是秋日里的土坡山麓。 桃酥的名字中之所以带个“桃”字,其原因众说纷纭。 有说是因为原料中应加核桃的;有说是因为那开裂的纹路像核桃的;也有说是因为其最早是由景德镇的陶工们所制,放在烧陶的土窑子里烤的。 而在虞凝霜这儿,她才不管其原因究竟为何。 她只知道桃酥是最经典的中式点心之一,拥有那种取简易食材,制高级臻味的含蓄深远之美。 也是她儿时难忘的一份记忆、是最物美价廉的点心。 因此虞凝霜将桃酥作为店中定价最低的商品,希望它能成为走量爆款。 她这桃酥当中便没有放核桃,以控制成本、降低定价。 桃酥和花生酥一类的坚果酥,于制作原料上似是差距不大,其中最大的区别便是多添了鸡蛋。 然而,正是这多了一味的食材,让它们的质感截然不同。 蛋液的加入会使最后的成品孔隙更多,同时也会使面团发粘,将各种食材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品就不像坚果酥那样,是一种敦实的酥,一碰就掉渣。 与坚果酥相比,桃酥的口感更倾向于是干硬的,也带了筋性和韧劲,因此可以将其干脆地掰成两半,听一声脆响。 桃酥和山楂球定价都是三文钱,蒋丰最后各挑了十个,打完折之后才四十八文钱,乐呵呵拎着走了。 目前铺子里的各种商品都是按个数贩卖,合起账来也更方便快捷。 照理说,桂花米糕和黑米糕是成本最低、做法也相对最简单的,本来定价也该最低。 可谁让人家沾上了被太后娘娘泛索的金光呢,于是这便原地飞升成了店中第二贵的珍品。 至于那第一贵的是什么? 正是邹双儿前来时,虞凝霜送给她的那一味。 第97章 芸豆卷、名气初显 只一天时间不到, 汴京糕饼铺的名声便传开了。 人们都说鸣鹿巷西二街那边新开了一家糕饼铺,用料精博,品种新颖, 更重要的是还有免费赠送的福利!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白给的东西不要,这和丢钱有什么区别?! 于是,当那些拿了免费山楂球的人、或是如蒋丰一样买了好吃糕饼回去的人,与左邻右舍那么一说…… 下午,这些也有着传单的人就乌泱乌泱地杀到了糕饼铺。 再加上始终有谷晓星给街上行人发放传单,打着免费赠送的幌子招揽客人,一时间顾客盈门, 一片红红火火。 梁大娘在柜台算账, 那双手一会儿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会儿要去捂着笑得合不拢的嘴, 一会儿还要抽空远远朝虞凝霜比一个大拇哥,真是不够她忙活的。 说实话, 虞凝霜开始和她说这赠送山楂球的策略时, 她还很抗拒。 她本行是卖米粮的,向来精细到一粒米掉地上不见了, 都要趴下去找到捡起来, 粒粒皆辛苦嘛! 要让她眼睁睁看着那几大筐精加工的山楂被白送出去, 简直得难受到整宿睡不着觉。 但是现在,看到门口大排长龙,看到来免费领山楂的人都或多或少再带几块其他糕饼走, 梁大娘终于意识到了虞凝霜这一招的狠辣精准。 这哪像开业头一天的势头啊? 开业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有这样多人来捧场! 梁大娘便暗暗下定决心, 以后这铺子经营之事就全听霜娘的, 她不跟着添乱。 人类的从众心理,在饮食方面似乎格外适用。 看着眼前越排越长的队伍, 虞凝霜十分满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第264章 在现世时,虞凝霜曾经买过一款芝士蛋糕。 那是一个商场里的小门脸,现烤现卖。 因地方不大,产能有限,而且一轮蛋糕要烤十来分钟,所以店门口总有客人在排队等待。 每逢蛋糕出炉,店员便摇着铃铛、拿着喇叭以特定的腔调大声呼喊,非常有仪式感地吸引了更多客人。 如此良性循环之下,最后那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前居然排起了需要拉起警示带的长队。 虞凝霜也是看到这架势,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这得夺好吃啊!”于是毅然决然加入。 她愣是排了将近两个小时,才买到那一块蛋糕。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她去另一家商场,同样看到了这个连锁品牌的芝士蛋糕店。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食物,店面差别也不大,然而这一家店前面,居然门可罗雀! 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在那个时候,震惊无比的虞凝霜终于明白,为什么有的店要花钱雇人来排队了。 吵闹声、询问声、勾肩搭背的友人们的欢笑声,甚至是一些并不友好的催促声…… 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一种火热的氛围,一种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气——而这,对于一家餐饮店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天时地利人和,汴京糕饼铺的首日营业大获成功,也不枉虞凝霜又一次毫无心理负担地给它起了这么霸气的名字。 如今天已然很短了,天色刚黯淡一寸,虞凝霜便开始收手,玩起了饥饿营销。 其实有几样糕饼还有存货的,但是她就是不再往货架上补货。 很快,前堂的糕饼样样售罄,铺子这便打烊。 众人整理整理,围在柜台,满眼期待地等着梁大娘和虞凝霜核账,想知道看起来生意如此兴隆的这一天,究竟挣了多少钱? 最后梁大娘将算盘一拍,笑吟吟道,“今日入账三两一百一十五文!” 这是营业额,至于具体的利润,因为糕饼走的是物美价廉路线,因此只在三分利左右。 饶是如此,这首战也算是告捷。 虞凝霜拍起手,“今日开门红,我请大伙搓一顿!想吃什么随便提!” 梁大娘忙道:“唉!咱俩一起请,这好事可不能忘了我!” 既然和虞凝霜是合伙,那各样支出、犒赏伙计,她也不能落后。 伙计们都欢呼起来。 新雇来的这四名伙计都很勤快,尤其是那三位大娘子干活尤其殷切。 像她们这样的年纪,很难再找到稳定的活计,做的一般都是给人家浆洗缝补的零碎活。能被雇来一个新开的铺子包吃包住,更兼掌柜娘子十分和善贴心,这在从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能学到制作糕饼的手艺。 然而,她们却没有什么偷师之后就投奔别家的心思,这家铺子看起来前途坦荡,她们必然要夯在此处,努力做工才是。 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要吃什么。 正好,她们初来乍到,周边美食还未吃尽,正是最有探索欲的时候。 虞凝霜早听邻里说,附近有一家邹纱馄饨做得特别好,还有一家卖烧鹅的,另有一家南菜馆子也口碑甚好。 她正在纠结,不知如何决断,只见半掩的铺门忽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个怯弱的人影来。 “是你家说会送一块点心吗?” 邹双儿说着,从衣襟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传单。 “小妹妹来得有些晚了,”虞凝霜笑道,“今日已经打烊,而且……” ……而且雪花山楂球同时作为能实际品尝到的赠品,以及最便宜的商品,其销量自然也是最好的。 是最早售罄的那一个。 “啊,已经没有啦……” 听了虞凝霜的解释,邹双儿扬起的小脸立马黯淡下去。 她也想早些来的,但是整天未得空,家人吃完夕食,她刷完锅,才能借着倒水倒秽物的机会出来。 这也是每天她唯一能得点自由的清闲时光。 因此,面对虞凝霜“明日早些来”的嘱托,邹双儿也无从应对,只能挠挠头,耷拉着肩膀转身要走。 临到门口,她忽然晃了晃手中那艳丽的红纸,重扬笑脸,语气中尽是单纯的快乐。 “姐姐,你家这单传单做得真有意思,真好看!我会好好收着的。” 她像是一个收集漂亮玻璃糖纸的孩子,或是一只采集闪亮的石头、花草到自己鸟巢中的小鸟。 将那些常人弃如敝履的物件,当做能点亮寻常日子的一抹珍色。 虞凝霜眉间一松,露出些柔软心疼的神色。 她可是当长姐的人啊,最见不得孩子难过。 眼前这个穿着破旧薄袄的小姑娘,和之前那一个被父亲特意带来、买走一大包糕饼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于是虞凝霜叫住了邹双儿。 “来,这块是特别给你的,莫和别人说哦。”她将一块软糯的点心,放在小姑娘的手心。 这就是目前糕饼铺中最贵的点心——如意芸豆卷。 虞凝霜本来是留了几块想自己吃的。 邹双儿屏住呼吸,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 第265章 那是一块外表雪白的糕点,中间则沁着雅致的绯红。 它的形状很可爱,白红相叠,而后自两头向中间各弯折一个半圆,卷卷的,就像是玉如意的头。 邹双儿虽没有亲眼见过玉如意这样的宝物,但是如意纹的用途甚广,她还是能认出来的。 看起来好白好嫩,邹双儿下意识将另一只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托着点心的手则是动都不敢动,像是托塔天王似的。 虞凝霜看得好笑,“快尝尝。” 说罢,她也轻轻拈起一块,陪着邹双儿一起吃。 这如意芸豆卷乃是清宫中的宫廷点心,与此间主打低价点心的铺子有些格格不入,然而谁让虞凝霜最近和芸豆杠上了,想到这一味之后便抓心挠肝地非要做出来。 其实材料的价格并不昂贵,只是以芸豆和红豆为主,唯一稀罕的不过是其中要加一点牛乳。 贵是贵在人工上,无论是芸豆还是红豆,都要将其碾成极为细腻的豆泥,白的细如新雪,红的腻若朱砂,这是极耗费功夫的。 因此最终一核算,价格就贵了。 形容美食糕饼时,论起最高频出现的词……“入口即化”当之无愧。 然而实际上,少有点心能真正担得起这个夸赞。 而这芸豆卷用入口即化来形容,则是名副其实。 虞凝霜只轻轻一抿,就感受到好似今年的初雪化在了舌尖。 在一众豆沙中,白芸豆沙向来以细腻著称,调入的牛乳则让它更加顺滑,奶香四溢。 白芸豆沙滋味偏清淡,也没那么甜,而其中包裹的红豆沙则浓烈赤香,渐渐从洁白的底色中浮现,放肆地释放着红豆的香气。 一红一白,不仅造型上好看,滋味也相得益彰。 这样一块糕点吃下肚,邹双儿几乎是神色恍惚地吧唧吧唧嘴,说不出话来。 虞凝霜看着她皲裂爆皮的嘴唇,也没说什么。 她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领,只希望这一块甜软的糕点,能够成为小姑娘悲辛童年中,一点美好的回忆。 *——*——* 翌日,来领山楂球的人果然激增。 滋味浓厚,留香持久的山楂球就这么一天一颗将人吊着,将众人对这间铺子的期望和好感调到最高,也让每天前来这间铺子转一圈,成了稀松平常之事。 那一个名叫“邹双儿”的小姑娘,也连着三日过来,虞凝霜与她似有一种不需多言的默契。每日打烊后,等着她风尘仆仆地跑来领一块糕饼吃。 汴京糕饼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实在是那免费赠送的开店套路太过惊艳,抢占了许多客源。 便难免有人指指点点,瞎嚼舌根子。 对此虞凝霜并不在意。 这家铺子像是雨后春笋一样,直接在这条街上冒出来,然后就长成了最高最壮的那一根青竹,吸引了一些妒气和戾气也是自然。 等慢慢将各方关系打点好,就不会再有这些问题。 而且那些不甘心的抱怨和嫉妒,听在虞凝霜耳中,实则不啻赞许。 因为在这些闲言碎语中,她零零碎碎又收集到了不少冷漠值。 第98章 新目标、干笋团子 虞凝霜已经放弃从严铄那里收集冷漠值了。 严铄已经很久没有产出。 对此, 虞凝霜曾沉痛地向系统吐槽,“终于,他也沦为了一个无法满足妻子的丈夫。” 系统:【……】 虞凝霜:“幸好, 我在外面有人了。” 系统:【……】 【您话能不要说得这么暧昧吗?我还只是一个孩子。】 虞凝霜所说的这个“人”当然是指冷饮铺以及糕饼铺的客人们。 此事说来也是有趣。 虞凝霜之前身份卑低,就像是一朵小野花,明明谁都可以来踩两脚,然而因其美丽而无害,人们却对她抱有足够的善意。 她想收集冷漠值,却死活都收集不到。 可是现在,虞凝霜手头宽绰, 衣着打扮可称精美典雅, 如同野花渐绽芳华, 被人发现是一株名贵的牡丹来。 她成了一个多谋善断的话事人, 一个风头正盛的女掌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苛刻了许多。 然后自然而然地收集到了更多、而且品质和数量更高的冷漠值来。 比如说那一次在凌玉章的寿宴上, 虞凝霜其实就收获了不少冷漠值。 金尊玉贵的世家妇们, 无暇多给她一寸目光。 纵是在知晓她是凌玉章义妹之后,许多人也是表面温婉和善地笑着, 实际上不屑一顾, 大概只当她是凌玉章一时兴趣逗弄的宠物。 而虞凝霜还是那个原则——只要能让她尽快收集到冷漠值, 所有那些冷言冷语冷眼旁观,她都不在乎分毫。 系统亦然,它对目前重新回暖的收集速率十分欣慰。 【宿主, 照这样下去, 您攒满足够许第二个愿望冷漠值的时间, 要比第一个时间还短呢。】 一想起这个,虞凝霜就有些头疼。 “我第一个愿望还没许呢。” 她还是没想好, 只因为那愿望的限制颇多。 其中最严苛而不近人情的限制,就是不可以为自己的钱权利益许愿。 第266章 所以,虞凝霜想让自己拥有一身精湛医术能起死回生,或是一夜暴富、从此成为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等等……都是不可行的。 明明觉得这个愿望如果巧妙得当,就能非常有用,然而此时她实在想不出来…… 在这种甜蜜的烦恼当中,虞凝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 糕饼铺的生意好得超出虞凝霜的预期。 三日免费赠送的活动结束之后,客人也是不少反增。 有意思的是,那纸山楂传单,居然还有人倒卖起来。 虽然送的三颗山楂球已经过了期限,但是凭此单还可以有一次八折的机会呀! 就像购买合适的优惠券一样,算到最后,还是能不少省钱。 天越来越冷,谁不想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窝着,床边就放些甜嘴的点心? 点心又放得住,不少家庭有购买需求,有一张能打折的传单简直最好不过。 刚开始,这传单是供不应求的,得了传单的人家都想自己保留那打折的机会。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有一批神秘的传单在市场上流通起来——有人只用几文钱的价格,在贩卖这实用的传单。 一张传单就是一次打折机会,众人得了自是欣喜,转头就去糕饼铺里消费,觉得又占到一次便宜。 而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某一位虞掌柜露出了幕后黑手的微笑。 直到她把最开始印的那一千五百张传单尽数发了出去,这一整套开业营销的组合拳才算打完。 刺激了消费,虞凝霜的日子自然也刺激起来——赶工赶的,刺激极了。 于是,她不得不又雇了一位驻店的长工大娘子和两个短工。 每日冷饮铺在午市打烊之后,她也要带着谷晓星、老夫妻,还有田忍冬一同来帮忙。 幸好,只有最初一段时日是这样加倍繁忙。 渐渐地,伙计们都出师了,虞凝霜终于不用再事事把控,身上担子轻了一大半。 韶光似箭,待到冷饮铺里的商品又轮换了三轮,糕饼铺里也陆续添了几样咸味、甚至是香辣口味的点心。 其中,有酥脆掉渣的椒盐酥饼,这是严澄最爱吃的。最简单的原料,却有着异常香浓的滋味,足量的油和满铺的芝麻能将花椒的味道全部引出来。 再加上那层层叠叠的香酥口感,配着粥或者空嘴吃都好吃。 虞凝霜自己则最爱那一味干笋团子。 干笋和鲜笋比起来并不落下风,独有一种耐吃耐嚼的韵味。而且被切丁泡开之后就也学会了吸星大法,非常擅长吸收汁水,能将共炒的肉丁、猪油的滋味通通吸进去,成为这鲜美内馅的主角。 团子表皮的配方虞凝霜精心调配过,糯米粉和粳米粉比例得当,第二天也不会干,只是多了几分韧劲。 而且这团子冷热皆宜,虞凝霜竟还更喜欢冷吃,觉得那样能更好品鉴其中食材原味。泡一壶热茶捧着一个啃,正是清欢滋味。 还有隔三差五要给虞全胜送去一包的五香花生豆、怪味豆,严铄吃了都说好的黄金葱香蛋糕…… 总之,糕饼铺现在称得上是甜咸皆备,这么多口味包罗万象、适应四季,客人自然源源不绝。 生意虽然越来越火热,天气却是越来越寒冷。 尤其是这冬至一过,汴京城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冰窖。 就算到处仍是璀璨灯火,也只像是冰雕里的灯光秀,无法产生一丁点热气似的。 虞凝霜迎着顶头风走,只觉得被这寒风剐肌刺骨,冷得直缩脖。 “这大冷的天,您还偏要出来。”谷晓星心疼地埋怨着,一边给虞凝霜捋了捋斗篷。 “离府前我让白婶子炖了砂锅羊肉,您回去好多吃一盅。” 虞凝霜只关心一件事,“放粉条了吗?” “放啦。” “好星儿,越来越可靠。” 虞凝霜便满足地笑起来。 她幻想着那肥美丰润的羊腿肉被切成大块,和盐酒腌制之后,就那么原汁原味地在砂锅中小火慢炖。只在最后出锅时,再撒上翠绿的细葱花和香菜,调一撮白胡椒粉和几滴香油……端起来时,膻香乘着热气扑到脸上。 想到羊腿,虞凝霜沉重僵硬的腿也似有了动力。 “那咱们速战速决,快回家吃羊肉去!” 今日是该给姜阔那边的厨子们教授点心的日子。 因为这一阵太忙了,此约一拖再拖,姜阔倒是没催,是虞凝霜觉得心中始终有一件事坠着,想将此事尽快了结。 她可不想再拖到三九寒天去。 教授的地点定在遇仙楼。 至于学员,据说是从遇仙楼的点心厨,还有姜家那两家糕饼铺中,精心挑选了十人悉数到场。 虞凝霜合计着,姜阔那样一个好面子、好排场的人应该将一切都打点得当,正带人恭候。 可是,她每次去遇仙楼最厌烦的,便是要面对一大堆管事、掌柜的无甚意义的闲聊和奉承。 更何况现在,她只盼着早点回家去吃砂锅羊肉,因此寒暄时都心不在焉。 第267章 她在想,下的那粉条是不是她爱吃的宽粉? 如若不是,宽粉要泡开、还要炖许久,等她回去也来不及改了。 换成其他的地瓜细粉也成,只是不能用绿豆粉。绿豆粉炖羊肉,实在差点意思…… 姜阔的声音打断了虞凝霜心中这碎碎念的“粉丝论”。 “虞掌柜,好久不见。” 虞凝霜心说也不算久啊,十日前刚和他核对过四季糕上个月的收入。 说实话,每次都由姜阔亲自送来,她还挺不好意思的,然而对方坚持如此。 姜阔今日穿一件石青色缎袄,银鼠皮的里子从领襟翻出,整个人油光水滑的富贵,这一身的流光比琉璃灯都亮堂。 只是虞凝霜觉得,许是被他这厚绒绒的袄子一衬,倒显得姜阔的脸消瘦了几分。 “姜小行头,好久不见。” 虞凝霜也应和着答,而后日行一善一般,关心了两句。 “姜小行头似是清减了几分,可是年关将至,过于繁忙?还请爱惜身体才是。” “多谢虞掌柜挂心。” 琉璃灯盏下,江阔的眼睛似倏忽亮了起来,晶然发光,倒是真的有些像那一身锦绣的银鼠小兽。 “这边请。” 虞凝霜和姜阔在前,后跟着二十来人浩浩荡荡往后厨而去。 按之前说的,虞凝霜今日教四样糕饼。 大概是姜阔觉得四季糕的套路可行,很适合作为礼盒贩卖,于是想如法炮制吧。 虞凝霜便很贴心地准备了四款互相搭配和谐的糕饼。 “一个方子一百两,总计四百两,虞掌柜,请查看。” 接过姜阔递来的银票,虞凝霜还在心里犯嘀咕。 早与她合作开糕饼铺不就得了? 此时也不用花这钱了。 当时如果姜阔注资,那虞凝霜必然会将糕饼铺往轻奢道路上去靠。 可当只有她和梁大娘时,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梁大娘始终求稳,就像她之前说过的,她只希望多一份稳定的小钱钱。因此是不可能拿出高成本开发、经营昂贵点心的。 否则单要做一道五鼎芝糕,她们就得花十数两去采买。 可是虞凝霜转念一想,和姜阔现在这种合作模式才是更适合她的。 更高价的点心,必然意味着更辛劳的工作和更漫长的工期,以她现在的精力确实力有不逮。 单单一个冷饮铺,随着名声逐渐响亮、客人逐渐增多,虞凝霜都有些顾不过来。 为此她修改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不再争取去多开店铺,而是将合作伙伴和伙计们都培养出来,让他们卷去。 而她自己做甩手掌柜,每日在家躺着领分红。 今日教这四样糕饼,就是第一步。 第99章 橙子糕、桂香苹果 橙子向来是最耐储存的水果, 此时虞凝霜手中的橙子光洁鲜艳,如同一个亮堂堂的小太阳。 “咱们由易到难,先做一道最简单的橙子糕。” 绝大多数时候虞凝霜几乎只用动动嘴皮子, 各种操作都有人替她完成,于是好几个硕大的橙子被榨了汁,滤去果泥。 虞凝霜本有心说一嘴那橙子果泥千万不要丢弃,实在是用处多多,拿去烤个橙香鸭腿或者用橙子制作海鲜,滋味都非常独特甘美。 虞凝霜自己就很喜欢用橙子来为贝类增香。 比如将扇贝中那白嫩的瑶柱,用热油煎一下, 而后再加些橙汁收汁。 橙汁的酸甜可口能将瑶柱的细嫩和鲜甜发挥到极致, 一口一个嫩嘟嘟, 海鲜的鲜和橙子的甜萦绕口中, 久久不散。 而且瑶柱是非常奢侈的食材,因此这道菜确实适合遇仙楼这样的大酒楼制作。 如果遇仙楼能够推出这道菜, 想必会非常叫座。 虞凝霜的话都到嘴边了, 又硬生生吞回去了。 她可不是来做慈善的。 拿一份钱,做一件事, 尊重他人命运, 尤其是那已经赚得盆满钵满的命运…… 她在这上赶着操什么心呀? 虞凝霜收定心神, 单讲起了这橙子糕的做法。 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用玉米淀粉将橙汁定型成糕状,然后切块蘸以椰蓉。 做法虽简单, 但是将水果熟制这个思路仍是非常新颖独特, 一下子就把众人吸引住了。 加之最后的成品卖相很好, 看起来又乖又萌的一个个橙色小方块,稍受一丁点力就细细颤动, 可爱极了。 “虞掌柜,这个只能用玉米淀粉做吗?” “是不是要放到凉的地方才能凝住?” “椰蓉可以换成别的吗?这东西有点太贵了。” 学习的众人踊跃提问,个个双目放光盯着虞凝霜和她的动作,毫无轻慢之意。 有许多人拿着随身的小册在记录,更多人则推推挤挤想要往前一分,只为将虞凝霜看得更清楚一分。 虞凝霜被他们的热情感染,讲得也就更加细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百两银子一个配方,还是足够支撑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 更何况,她还生出几分同为做厨之人的惺惺相惜来。 第268章 当然,在场众人之所以这样努力学习,虞凝霜觉得也是压力使然。 毕竟姜阔也在这后厨中,就在一太师椅上安然坐着,看着众人学艺呢! 虞凝霜本以为,姜阔对着庖厨之事不感兴趣的。 再说这后厨火烧火燎的……姜阔不心疼,虞凝霜都要替他心疼那身银鼠袄子。 没想到姜阔自然而然地就留了下来,还坐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 虞凝霜倒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难为了他这些手下,每一个都像是班主任就坐在后面听课的学生,态度异常良好、异常积极,规行矩步,生怕犯错。 虞凝霜则像是那个任课老师。 既感激班主任帮着镇场,又嫌弃班主任有些碍眼。 于是,在这种热烈又拘谨的奇怪氛围当中,虞老师又教了另外两道糕饼,分别是雪梨马蹄糕和柚香蛋糕。 前者是将雪梨切成细丁,而后用马蹄粉凝固成晶莹剔透的糕体。 这一道点心若能做成半球形最好,就会像一个圣诞水晶球,纤白的雪梨丁就是那些纷纷扬扬、将落未落的雪花。 只可惜,此世的模具不太给力,虞凝霜只能将其做成较为平面的圆型。 后者则是加入了柚子果酱的蛋糕。 “大家请记住,这果酱一定要连柚子皮都细细切成丝加进去一起熬煮。” 虞凝霜今日拿来用的,是她提前熬好的一罐柚子果酱,香味非常浓郁。 见在场众人都很好奇,她索性将其传下去让他们试吃。 众人一尝,果然,这状若流金的果酱,芬芳馥郁,将柚子甜苦交织的复杂味道完全浓缩下来。 与果酱同时加入面团的,还有少量杏仁粉,这样蛋糕的质感就更会疏松,不会过于厚重腻人。 最后的成品金灿灿的,表面有着漂亮的膨起和开裂,像是即将要爆开的一团火焰。 柚子皮的苦,柚子瓤的甘,杏仁的香,全部都在这小小一块中留存。 三道糕饼各有千秋,讲解又耐心得当。 此时此刻,后厨众人早已对虞凝霜心悦城服,对那最后一道糕饼也越发期待起来,虞凝霜也特别期待能讲完早点回家吃砂锅羊肉,她不由得加快了语速,讲解起那最后一道桂香苹果卷来。 此处的“桂”,不是桂花的桂,而是桂皮的贵。 提起以桂皮入馔,东方震惊于西方居然拿它做甜品;西方震惊于东方居然拿它炖肉食。 互相都觉得对方才是歪门邪道。 但在虞凝霜这种贯彻“好吃就行!”王道的人看来,完全没有争吵的必要。 本地的桂皮和西式点心中所用的肉桂味道并不完全相同,但多少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桂皮那种温暖馥郁的滋味,与质性平和的苹果实在是天作之合。 虞凝霜用桂皮粉加些酥油和鸡蛋,混合出澄黄油亮的一个面团来。 这样的面团烤熟之后会又酥又硬,有一种老式甜品独有的可靠口感,可以此作为底座。 重点则在于那要填充在底座中的苹果。 虞凝霜事先让人将苹果切成可透光的薄片,在将其用蜂蜜水泡过之后,将每一片苹果片当做花瓣一般,由内而外,一片片、一层层,码上去,围起来。 在众人的惊叹之中,一朵盛开的花逐渐显现。 “这也太好看了!” “苹果片儿变成玫瑰花,这谁能想到?!” “怪不得方才说苹果不用削皮,你们看,那一丝红边儿,啧,真就和花瓣一个样!妙啊!” “太妙了!” 他们的夸赞还是太早了,因为这苹果卷烤制之后,成品的效果更加栩栩如生。 苹果片被烤得更薄、被烤得自然卷曲,带着蜜意的焦色点缀在边缘,看起来真的就和那些舒展层叠的花瓣,一模一样。 照例,这第一轮出炉的成品,先送给姜阔品尝。 姜阔将这桂香苹果卷捧在手中仔细端详,眼中尽是赞叹,甚至有些不忍将其吃掉。 直到虞凝霜笑着催促,开了一个“您不先下口,我们也不敢吃呀”的玩笑,姜阔才轻轻咬了一口。 也许是烤炉的热气侵到这屋中来,姜阔想,否则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被虞凝霜的笑脸晃得耳根发热。 他摒除杂念闭上眼,细细品味手中糕饼。 原来苹果片被烤过之后是这样的口感。 有些韧,且很温热,边缘的那一点果皮则偏脆。 入炉前,又刷的那一层蜂蜜是点睛之笔。 因为糖类被烤制之后,不仅会产生特殊的焦香,也将整朵花朵蒙上了一层闪亮之色,仿佛花朵被雨露濯过。 苹果虽然失去了大部分水分,但是到底是细糯的果品,和饼底相得益彰。 因为那饼底初尝有些粗糙,像细细的沙砾磨在舌尖。然而只要嚼一下,浓郁的乳香和蛋香就沁满口腔,再被苹果润出些清新酸甜来。 姜阔小口小口将苹果卷吃完的时间里,虞凝霜还在兢兢业业地答疑解惑、指点诀窍,又讲苹果要选那些个头、小味道足的,又讲调马蹄粉浆时的注意事项。 直到最后,众人起码都觉得“眼睛学会了”,虞凝霜这才停下险些被磨破了嘴皮子。 第269章 且看最后这四品糕饼成品摆在一起时,简直是交相辉映,五色相宣,根本分不出来哪个更好看。 形状上有方有圆,风格上有艳丽的、有素雅的,明明看起来如此不同,却皆是柔润芳香。 而随后虞凝霜与姜阔所说的话,才让众人恍然大悟,理解这四样糕饼为何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之美。 “这四种糕饼都是用较为耐储存的水果制作,以姜小行头的人脉财力,必然可以轻易买到食材。” 虞凝霜缓缓道,向姜阔解释了自己搭配的原理。 “然对寻常百姓来说,冬季里水果罕见,天越冷越稀罕。因此这些糕饼大概能卖个好价钱,您尽可在三九时节发售。直至卖到春天。” “春日里又有新的果子可以接应,就可以将这些糕饼换下来了。如此四时不断,总有新口味。” 姜阔聚精会神地听着。 请虞凝霜来教授糕饼配方,是他在私心之下脱口而出的邀请,是一次根本未经深思熟虑、乱七八糟的合作。 他已经做好将其当做他机关算尽的行商生涯中,一笔罕见的赔本买卖。 他没想到虞凝霜竟然如此上心,精心搭配出一套可行的贩卖之法来。 “既然如此,若姜某要将这一套糕饼售卖,该起什么名字呢?” 虞凝霜垂头看看桌上那一组繁花盛开、果香四溢,也笑起来。 “姜小行头是知道我取名那点弯弯绕的,就叫‘迎春糕’好了。” “是个好名字。” 姜阔说着,忍不住想要上翘的嘴角,也忍不住这与虞凝霜似有默契的一份欣喜。 “如此,迎春送冬,年年岁岁,看来都要和虞掌柜合作才是。” 虞凝霜笑得爽朗,“那是自然,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 一出遇仙楼的大门,虞凝霜就被灌进脖子的冷风激得一哆嗦。 她极目望去,万物都似披着一层寒霜,脚下的冻土又硬又滑。 确实不是适合出门的天气,但既然已经出来,不如顺便去鞋履铺找阿娘聊聊天。 这一趟还真没白去。 因为虞凝霜一到鞋履铺,就听到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第100章 钵仔糕、腊八腊味 “啊, 真的?!二婶子真的中奖啦?” 虞凝霜笑到仰倒,靠到阿娘身上喘不过来气。 杨二嫂居然真的中了四季糕的小金元宝! 这巧合,巧合到简直像是虞凝霜暗箱操作了一把。 “霜娘, 我都和你说了,我运气啊好着呢,是强运之身!” 杨二嫂甩动着胳膊,绘声绘色地讲起她中奖的过程,几乎要跳起舞来。 “是是是,我现在、哈哈哈我现在真信了。”虞凝霜忙点头如捣蒜。 许宝花也在一边跟着笑个不停。 杨二嫂这咋咋呼呼的性子,自打中奖就如同斗胜的斗鸡, 每日都要逮住人宣扬几回。 邻里们不堪其扰, 与她笑骂, 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这心态、这风貌是挺有趣的, 让人只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乐起来。 “那小金元宝我直接给芝娘戴上了。我看你给雪娘弄的那个络子不错, 就也编了一个。” 语毕, 杨二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虞凝霜找补了几句。 “霜娘啊,婶子倒不是在学你什么的啊。只是、只是芝娘天天和雪娘一起玩儿, 对那小金元宝羡慕得很。” 杨二嫂挺起胸膛, “我这个做娘的, 虽不像你那么有本事。但既然撞了大运,得了小元宝,自然要满足我女啊。” 虞凝霜哪里会介意? 她替杨二嫂高兴都来不及。 她抓一把五香瓜子递给杨二嫂, 笑眼眯眯。 “婶子也是个有本事的!运气怎么不算是本事呢?” 虞凝霜还记得, 她刚开始做冰饮子生意时, 第一桶金就是从杨二嫂那里挣的。 彼时的杨二嫂,连花十八文钱给她的儿女买一碗水晶皂儿都舍不得。 可如今, 她每月从鞋履铺多挣了不少银钱,那上百文的四季糕,居然也可以说买就买了,只为了给儿女们尝尝鲜。 甚至让女儿也戴上了心仪的小金元宝。 虞凝霜衷心为她高兴。 得了虞凝霜的夸赞,杨二嫂讲得越发情绪高涨。 “至于那送的糕饼啊,那一盒不是有八块吗?我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当场就卖给旁边的人了。” “他们都抢着要!总共卖了六两多银子呢!” 虞凝霜点头笑,心想二婶子还有些做代购或是黄牛的天赋。 因为那隐藏款柿子糕饼的极度稀缺,又因为其曾在凌玉章的寿宴上大放异彩,如今那些富贵人家,都以将其吃到为荣了。 连四季糕的隐藏款都没摸到过边边,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见过世面、吃过美食呀? 自己中不了奖不要紧,听到风声,花钱去中奖的人那里购买就好了。 更有甚者,直接蹲守在遇仙楼的兑奖现场,当场和杨二嫂这样的幸运儿购买。 因为一般有多人竞价,所以对于那些想用这隐藏款糕饼小挣一笔的人来说,确实是好事一件。 第270章 杨二嫂用那六两银子,给全家人各做了一套厚实的棉袄棉裤,还远有富余。 今年是能过一个安稳暖和的冬天了。 虞凝霜:“说起来我有段时间没见到芝娘了,二婶子多带她出来玩儿呀。” 芝娘也算是虞凝霜看着长大的,她和虞含雪同岁,两个小家伙关系不错。 “你看我家小雪儿管都管不住,天天往我糕饼铺里跑。” 这实在也不怪虞含雪。 自家开了一间糕饼铺,大概是所有孩子的终极梦想吧? 糕饼铺比那冷饮铺还要吸引她十倍不止。 于是这些日子,虞含雪就总在阿爹的陪同下来铺子里蹭吃蹭喝。 虞凝霜准备开春就送她也去学堂,让她体验一下学习的快乐。 鞋履铺里这几个人和和乐乐聊着天,时有笑语。 不多时,那几两五香瓜子就吃完了。 虞凝霜不慌不忙,叫谷晓星把包袱里的一个八宝攒盒拿出来。 这是方才姜阔送她的。 姜阔于礼数上向来周全,一丝不苟。 当然,虞凝霜想,他也可能单纯是钱多烧的…… 总之,她离开时,姜阔便送了这一个红酸枝八宝攒盒。 杨二嫂咋舌看着那精美的做工,再打开一瞧,见每格都装着精细果子,如雕花姜、蜜饯海棠、旋炒银杏等等。 尽是好物,然而虞凝霜一个开冷饮铺、糕饼铺的人,整天看的就是这些朱实红珠、橙瓣黄粒,看都要看吐了。 自己去探访食材,还算有趣,可若是收礼物收到这些,她实在没什么欣喜惊讶之情,亦勿论食欲。 只能说这礼物固甚得体,却无甚意趣。 下意识地,虞凝霜扶了扶鬓间的银杏簪,心说这礼物送的还没严铄有诚意…… 转念自己也一惊,怎么总把姜阔和严铄相提并论着比较。 这已然不是初次了…… 虞凝霜唯有轻咳一声,将注意力拉回这八宝攒盒。 “朋友送的,我不爱吃。留在这儿,给你们闲着没事时嚼用便是。” *——*——* 虞凝霜给冷饮铺也雇了几个短工,于是她每日日上三竿才晃到店里。 至于糕饼铺,更是日渐走上正轨。 这边伙计众多,关键还有梁大娘坐镇,所以虞凝霜前往的次数渐少。 梁大娘是真的一心一意扑在糕饼铺上。她知道糕饼铺形势大好,因此极其看重。 她将自家米行交给丈夫和女儿打理,自己则整日待在此处。 梁大娘年纪虽大,却好学又勤快。 而且称米称面本来就是她的老本行,她做糕饼时连秤都不用,手上极有准头,只随心一放,量就刚刚好。 她现在那一手烤年糕、还有几样酥饼比虞凝霜做得都好,效率又高。 众人都笑说,她是个被做生意耽误的天才糕饼师傅。 队友如此优秀,虞凝霜划水摸鱼便更加心安理得,又时值三九隆冬,她实在是不愿往外跑。 虞凝霜如今的日常就是猫在严府,拥着暖衾享受之前屯好的冬日口粮。 今日吃鹅油饭,明日吃牛肉炖萝卜,顿顿不重样。 偶有几次前往糕饼铺时,虞凝霜总会想起那个叫做邹双儿的小姑娘。 除了最初三日免费来领糕饼,她再没有出现过。 想来也是,那小家伙布衣褴褛,家境必然不允许她来糕饼铺买吃食。 唉,早知道多请她吃几块了。 幸亏虞凝霜还有挽救的机会。 刚过小寒时节这一日,因为听说糕饼铺新上了钵仔糕,虞含雪便颠颠儿跑来看看。 在这样的深冬里,现蒸现卖的热乎乎米糕销量激增。 虞凝霜灵机一动,干脆在店门口加了一架炉车,不仅卖米糕,还卖钵仔糕。 从此,只要铺门一开,那炉火就不停歇。滚烫细润的烟雾时时刻刻将铺子笼罩,引人前来。 虞凝霜做的是q弹的水晶钵仔糕,至于口味则是最经典老派的蜜豆和蜜枣。 小竹签顺着碗沿轻轻转一圈,再一戳、一撬,一块晶莹的钵仔糕就颤悠悠地被送到虞含雪嘴边。 她嗷呜一口咬住,猛嚼起来。 滑润又弹牙,钵仔糕这口感当真是独一份,其中夹杂的甜蜜绵软的蜜豆,更为整体的效果增光添彩。 虞凝霜看着小妹的吃相,哭笑不得。 心想就算家里最穷的时候,也从未短过这孩子的吃喝,也不知道她怎么吃东西时总是这副饕餮模样。 “只能再吃一个,吃多了不好消化。” 虞凝霜残忍地向小妹下了最后通牒,自己倒也戳了一个蜜豆的吃。 只不过她吃的速度慢了许多,一边欣赏一边吃。虞凝霜非常喜欢钵仔糕这柔润的质感,连其中的那些小气泡,她都觉得它们亮晶晶的,非常可爱。 就在虞凝霜将这一块钵仔糕吃完的时候,她再一次见到了邹双儿。 这一次,邹双儿是跟着抱着弟弟的阿娘一起来的。 虞凝霜跟上去看,隐约听她阿娘说着“生辰”之类的话,让怀中的儿子挑了五六块糕饼,却没有问邹双儿一句话。 第271章 结账时,邹家娘子拿出一张传单。 虞凝霜一看便知,那并不是邹双儿的。 因为邹双儿那一张集满了五六七的字印,表示她领过了三日糕饼。 虞凝霜朝小姑娘看了一眼,邹双儿便回了她一个傻里傻气的微笑,拍了拍自己的衣襟。 虞凝霜想起邹双儿说过的,会好好保存那传单的话,心中一酸。 邹家娘子买的糕饼,最后打折之后合二十三文。 “唉哟,就算二十文好啦,抹个零嘛!” 未等算账的伙计发话,邹家娘子便先发制人。 “这么大个店一定要赚我们小老百姓这几文钱嘛!” 抹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邹家娘子这话说得很不中听。 堪堪一面之缘,寥寥几语之交,也足够让虞凝霜厌恶她为人,瞬间脾气也上来了。 于是店中的客人们便第一次见那总是和颜悦色的店家小娘子,说出了强硬拒绝的话。 只不过,虞凝霜话锋一转,居然又道,“真想再便宜一些也可以,我店中缺人手,见你这女儿还算机灵,让她来我这儿做个短工。” 邹家娘子本来不愿,心说这样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 可一听那工钱还算丰富,便忙不迭应下。 邹双儿就成了铺子里的短工。 她虽只有十二岁,但是明显是做惯了活的,手脚很利索。无论给她分派什么活,她都埋头苦干,一声抱怨也无。 等到开饭的时候,她就早早将餐桌布置好,第一个坐到桌边埋头苦吃,食量顶得上大半个成年力士。 那吃相既让人觉得心疼,又让人觉得好笑,虞凝霜决定以后不再嘲笑自家小妹的吃相了。 虞凝霜还惊喜地发现,邹双儿制作糕饼的天赋极佳,一众伙计中,数她学得最快,能举一反三。 比起梁大娘那般,人到暮年才发现有天赋,邹双儿的境遇无疑更令虞凝霜唏嘘。 于是她有心特意培养。 邹双儿虽表面上看起来只知道吃喝、睡觉和干活,然而“大智若愚”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孩子。 她隐约察觉到虞凝霜的苦心,学习得更加用心。 其他几个伙计,只等着虞凝霜填鸭式的教学,将店里需要贩售的商品学会就好,邹双儿却总有自己的思考和创新。 虞凝霜心中便对她更为属意。 实际上,虞凝霜付给邹双儿的工钱,比她报给邹家娘子的还要多。 如此,就算被那偏心的娘亲夺去,至少虞凝霜还帮邹双儿存着一些。 而且她在这儿跟着其他伙计同吃同喝,总能吃得饱饱的,已比在家强数倍。 *——*——* “你回来啦?” 许久没见到严铄早归,回屋时冷不丁见他端坐在那里,虞凝霜还吓了一跳。 再过十天就过年了,然而严铄的繁忙更胜往日,连腊八都没在家中。 虞凝霜已经不记得,他上次在夕食之前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说好的大宋公务员,薪资优渥、假期多多呢? 身为个体商户,虞凝霜被好吃好喝滋养得越发丰盈白皙,再看这一位尊贵的官员,眼下乌青,消瘦疲惫。 挺惨的。 虞凝霜便叫谷晓星,“正好,先去把腊八粥盛来一碗,给阿郎垫垫肚子。” 严铄虽错过了腊八节,好在汴京冷饮铺在这大寒时节新上的品类中就有腊八粥。 因为楚雁君和严澄都特别爱吃这滋味丰富的腊八粥,因此虞凝霜每日会带回来一些,也免的府中为了一点粥再动柴火,久熬一两个时辰。 腊八粥很快被端上来,虞凝霜用手背试试温度,堪堪温热,连忙递给严铄。 “快趁热吃。” 与冷饮铺中其他新颖有趣、独此一家的点心饮子不同,这汴京城中做腊八粥的商户没有一千家也有八百家,实在是这时节最常见的吃食之一。 然而就算如此,虞凝霜也有自信说她的腊八粥绝对是用料最扎实、口感最软糯、食材最丰富、火候也最到位的。 于是虞凝霜颇自豪地向严铄介绍。 “你看看这红豆多好,是梁大娘特意为我寻来的齐州红豆。” 因为本朝曾有皇帝患疾后以红豆治愈的轶事,因此世人以红豆为驱邪避灾的珍品,甚至将其列为上品良药。(1) 所以在红豆的选取上,虞凝霜自然格外用心。 齐州红豆便是最好的红豆之一,颗颗深红可爱,状如珊瑚,经年不变。 “还有这莲子啊,是上好湘莲做的糖莲子。在铺里吃时,是单独放在粥面上的。” “只是这样拿回来的时候都混在一起了,甜味都泄到粥里了,倒是不美。” 追求完美的虞凝霜有些惋惜,想着下回得把这糖莲子分开放置。 “已经很好了,莲子软糯香甜,很好吃。” 严铄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子。 虞凝霜这才听出他嗓子沙哑,想来这段日子真是累着了。 她倒没再往心里去,只继续自卖自夸那腊八粥。 “那当然,小火煨了半个时辰呢,又浸在糖水中一天一夜。” 围绕着腊八粥说完,两人倒是相顾无言,再没什么话题了。 第272章 直等到严铄将这一小碗粥尽数吃完了,虞凝霜才想起来寒暄地问一句。 “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怎的这般早出晚归。” 严铄轻叹,语气沉重。 “年关将至,鬼樊楼的贼人越来越猖狂,已经发生多起劫掠妇人孩童之事。” “啊?!” 虞凝霜听了,先是一愣,而后使劲往自己脸颊拍了一下。 这不正是她之前糊弄婆母的话吗?! 这乌鸦嘴! 竟真让她给说着了! 严铄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皱着脸懊恼完,问了问原因,兀自不语,只在最后道。 “你近日出门也要小心些。” 虞凝霜垂头丧气,声音黯然地回答。 “知道的。我外出总是带着晓星儿的,两个人作伴。卜大郎有时候也送我们。” 那一日,河中痛苦哭嚎的母亲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这下虞凝霜彻底不想说话了。 严铄察觉到她的低落,特意问了几句铺子的事情。 往常虞凝霜说起这些总是兴致勃勃,现在却心不在焉,只随口回答。 最后说起,自腊月廿六起,两个铺子便都将停业,放假半个月,让伙计们过一个安生年。 “我岁节休七日公假,”严铄忽然也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虞凝霜有些懵地抬头,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 严肃紧张地舔舔嘴唇。 “……虽然天寒地冻,但这京中也有唯冬季才能得见的景色。北郊梵露寺地涌温泉,因此池边雾气氤氲,如堕烟海,梅花亦开得极盛。还有楚王府的——” 他还未说完,虞凝霜已摇摇头。 实在是她本就不愿出门、兴趣缺缺,加之此时情绪低落,更没有和严铄聊天斡旋的心思。 而严铄则完全不知此时该如何坚持,如何诱哄劝说。 惶惶之间,他无措的目光被虞凝霜发髻中,那抹属于银杏簪的寒亮银色截获。 严铄忽然就有些安心。 哪儿也不去,只在府中待着也很好。 他想,这是他将要和虞凝霜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会再送她一些合适的礼物; 他会有时间来陪伴她,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合格体贴的丈夫; 也终于……可以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意。 *——*——* 直到吃饭时,虞凝霜的情绪才略有好转。 一是为了在婆母和小叔面前报喜不报忧,二是因为饭菜确实合她心意,毕竟都是她亲手参与制作的。 民间风俗传说,腊八当日制作的食物不易腐坏。 这看似离谱的说法,实际上是前人的智慧结晶,自有其道理,表明此时的天候温度等,适宜制作需长时间存放的食物。 然而,虞凝霜在腊八时节带着仆妇们制作了许多腊肉、腊肠、腊鱼,将后厨和库房填满,当然不是为了遵循传统。 她只是单纯的嘴馋而已。 “尝尝这腊鱼,是霜娘亲手腌的。” 楚雁君久未与长子一同用餐,此时也非常开心,频频给他夹菜。 单看这精神头,她已然不像一个病中之人了。 而往年隆冬,她几乎虚弱到下不了炕。 严铄眼见着母亲大好,只觉得连这块腊鱼都更有滋味了一些。 更何况,这腊鱼本就是精心制作。 都是虞凝霜亲自挑过的大青鱼,每一条鱼都足有十斤往上,肉质细嫩又鲜美,且在这冬季储满了脂肪,尤其肥硕。 腌腊味那一日,因人手不足,还特意把蔡厨娘也请来。 她刀法好,擅长拾掇水产,将鱼开背切开,划上刀花,内脏和鳞膜等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因为虞凝霜喜欢滋味丰富一些,于是在腌料中加了些花椒,桂皮一类的香料,足足腌了四天,随后就挂到后厨廊下风干。 随着水分渐失,每一扇腊鱼都呈现出细嫩的淡粉色,而且变得半透明,像是未经雕琢的玉石,煞是好看。 截止今日,这些腊鱼才风干了十天左右,有些未到火候。 但是……虞凝霜实在太馋了,每回打那廊下过,她都像猫儿一样仰头看着,恨不得蹦高将它们挠下来。 于是今日,她终于让白婶子做了这一道腊鱼来尝鲜。 不需那些花里胡哨的,这就是一道最简单的蒸腊鱼。 取一扇腊鱼切成块,泡水软化之后加葱姜丝,淋一点米酒,直接在锅里蒸了。 为着一个“有头有尾”的好寓意,腊鱼整个制作过程都保留了其头尾。 所以,最终烹饪起来时也尤其鲜美。 那鱼头的滋味得以保留,全部融进鱼肉里。 虞凝霜夹一块蒸腊鱼,就着颗颗晶莹的白米饭送入口中,终于被这口鲜烫的美味治愈了阴郁的心情。 鱼皮尤其咸香,鱼肉则被大量的盐改变了结构,变得非常紧实,甚至带一点q弹。 鲜美的鱼汁被葱姜将味道调整得更为鲜美,浸渗到米饭里。 这好滋味一激,虞凝霜完全恢复了胃口,大快朵颐起来。 口中的蒸腊鱼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第273章 此味刚尽,她又夹了一筷子炒腊肉。 这道菜则加入了大量的香料和佐料,滋味浓烈。 里面的蒜苗还是虞凝霜带着严澄一起生的,下锅前刚割下,再没有比这更新鲜的了。 那腊肉肥瘦得宜,切成薄片。瘦肉嫣红,纹路非常清晰,如同玛瑙。肥肉则泛着浅淡的米白,又被火燎出金边,看起来一点也不腻。 爆火猛炒几下就可出锅,每一片腊肉都被翠绿的蒜苗、鲜红的辣椒粉以及金黄的蒜粒包裹,感觉吃一片,就能多吃半碗饭。 虞凝霜吃得有点咸了,就来两勺腊肠蒸蛋。 水润润的蒸蛋,暖溶溶滑过食道。无论是那鹅黄色的外表,还是细嫩的口感都能抚慰人心。 最妙的,则还在于虞凝霜虽没有吃其中的腊肠片,却在这两口蒸蛋中完美体味到了它们借来的腊味醇香。 到底什么叫做“腊味”呢? 这好像是一个无法给出准确答案的问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只能模糊地表达,那是一种经过时间酝酿,且很大概率带着故乡和节日滤镜的醇厚滋味。 只要一尝到,就可以让人一边感到安心,一边感到雀跃。 腊味,就是年味。 吃饱喝足,虞凝霜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实际上也非常期待过年。 怎么可能不期待呢? 这是第一个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让家人丰衣足食、让家中余钱剩米的轻松新年。 她不用再担心炉炭不够,不用再担心弟妹衣裳破旧,更不用担心爹娘为了银钱,日夜忧愁。 虞凝霜想,这一次,大概终于能好好享受过年的喜庆气氛了。 *——*——* “大哥你看,那个长得挺不错。” “你傻啊?年纪也太大了些,还是个跛的!卖不出什么价钱,带着她还拖后腿。” “那怎么办?” “和你讲过多少次了,有小的先拿小的!麻子,跟上,快点!” 天刚蒙蒙亮,街市之上,人员稀少,更何况此处本就不是繁华地界。 诡谲的数道黑影,正轻手轻脚奔袭在干涸的河道之中。 无人发现。 同一时间,照例,邹双儿在阿娘的教训抱怨声中离了家。 门一关,身一转,她的脚步立时轻快起来。 没走几步,只觉冷风刺骨,她低头一看,发现阿娘又忘了给她补这件四下漏风的破棉袄……都忘了一个月了。 再忘,可都要开春了。 邹双儿挠挠头,傻乐起来。 她现在浑身是劲,情绪高涨,便也不去计较这些。 阿娘说什么,阿娘作何想,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好像都完全不重要了。 她有了自己的方向。 邹双儿裹紧衣襟,快步往东走去。 一路上少有行人,唯有走到河边的时候,离大老远,邹双儿依稀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眯眼细看,她再走近些,发现果然是她们。 邹双儿刚要招手呼喊,令她无比惊骇的一幕就在眼前上演。 第101章 被拐走、追寻下落 “大、大哥, 咱们刚才好像被看到了啊。” “被那个穿蓝棉袄的丫头?” “对……我瞧她直愣愣看着这边。要不、要不我回去把她也抓来?” “别瞎忙活!快走!” “就是!老癞你真是一点脑子不长。你看那丫头一身破烂,和这两个白胖胖完全不是一路人,那互相能认识吗?她不会管的, 肯定只顾着自己逃了。” 一人在前探路,两人紧随其后,这三道身影在漆黑的地下迷宫敏捷穿梭,如履平地。 而他们口中那个“只顾着自己逃”的人,也一路狂奔,甩丢了鞋袜也未停下半息,直奔到汴京糕饼铺的门前。 门尚未开, 这是因为众人还在做开业前的准备。 邹双儿用尽力气将门扑开—— “掌柜娘子!你、你妹妹被拐走了!” 声落如惊雷, 炸在众人耳中, 将他们定住。 虞凝霜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她手上那一盆甜蜜红艳的蜜豆, 尽数跌落、翻覆,在地上滚动着, 沾满了尘屑。 不知过了多久, 虞凝霜才听自己问道,“……你说什么?” “小凉河东岸!”邹双儿喊, “就在刚刚, 我亲眼看到的!” 虞凝霜的声音已然发颤, “……是不是看错了?” 邹双儿猛摇头。 她怎么会认错呢?她在铺子这些时日,见过虞含雪和芝娘数次,三个人还曾在后厨一起拿着食材玩过家家。 “就是雪娘呀!还有芝娘!她们两个和你阿娘在一起。都被抱跑了!你阿娘被打昏了。” “但是没关系, 杨、杨二婶子现在陪在她身边。对了, 杨二婶子……” 极度的惊恐和拼命奔跑之下, 邹双儿心力交瘁,话说得颠三倒四。 而虞凝霜瘫靠在柜台上, 再说不出话来。 *——*——* “咦,今日没开门吗?上回问说是腊月二十六才休息啊。” 有食客来到汴京糕饼铺,不禁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发出疑惑。 第274章 隔壁布行的掌柜探出头来叹息。 “唉,别提了,掌柜家的小妹让人贩子拐走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晨。她家短工看见了。” “怎会如此啊,身边没有大人吗?最近可乱的很啊!” “哎呦有啊!可歹徒突然从沟里窜出来,直接从娘亲身边抢走的。那娘亲本就是个跛脚,还被打晕了,追都没法追啊!可怜见的,还有邻居家的小女娃,一起被拐走了。” “苍天啊,真是飞来横祸,该死的鬼樊楼贼人!” “是啊,现在那两个娘亲一个被打晕了,一个快疯了,真是……!” 言尽于此,竟不知再说些什么,两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只稍微想象一下当时场景,这两个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都禁不住从心底泛起彻骨的寒意。 半晌,那食客才将全部唏嘘付之一叹。 “那虞掌柜呢?” “虞掌柜刚往府衙去报案了,可是这样的事儿……咱们都知道唉,难有结果。掌柜家的妹妹我见过几次,哎呀长得和玉雕的似的。完了完了,这下凶多吉少了。” 食客虽然希望最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却不得不承认……布行掌柜所言非虚。 被鬼樊楼的贼人掳掠而去,哪里还找得回来呢? 他们神出鬼没,整个汴京的地下就是他们的王国。 说是半个时辰前刚发生的,可就是这半个时辰,已经足够他们跑得不知所踪。 这一位食客正是糕饼铺开业那日,带着女儿前来的父亲,已然是铺子最忠实的回头客之一。 今日,他照常为给女儿买朝食的米糕而来。 身为人父,对于此种祸事他自然感同身受,体悟颇深。 最后看一眼汴京糕饼铺的牌匾,他慨然转身而去。 妻女独自在家,他忽然就有些不放心了。 *——*——* “虞娘子,本官当然理解你的心情。所以已经拨调捕快十人,去寻找令妹的下落了。除此以外,惭愧啊,本官也是无计奈何了。” “十个捕快已经很多了。但是年关将至,府衙人手本就不足,城中各坊又尽是偷盗抢劫之事,顾此失彼。” 负责受理虞凝霜报案的司录参军,如此絮絮说着,一副真假参半的愁容。 “实不相瞒,本月光是来报案的妇孺劫掠之事,就有六起,有的案子根本拨不出人手来。……” 他似乎在努力让虞凝霜相信,十个捕快去寻找,真的已经是天大的优待,是因她为严铄家室才格外有的照顾。 然而虞凝霜只神色冰冷地听着,整个人无波无澜。 杨二嫂则已经哭成了泪人,如果不是邹双儿扶着,只怕已经瘫到了地上。 十个人,她心知肚明,在这偌大的汴京城如沧海一粟。 怎么可能找到两个才六七岁的孩子? 杨二嫂的哭声不止,司录参军和虞凝霜的念叨也不止。 “尊夫是巡检使,他也有人手可用。” “虞娘子你放心,本官已经派人去通知严大人了。他现在在外巡街,很快就能回来。你且等一等。” 司录参军将严铄抛出来,无非是觉着虞凝霜现在定是心惊胆裂到极致,有夫君作为主心骨倚靠,抱着哭一哭,哄一哄,便能安稳不少。 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没想到先走的是虞凝霜。 “我没有时间等。”虞凝霜道。 她凛凛起身,“外子若是回到府衙,还麻烦您将此事始末告知。我等先告辞了。” 在司录参军震惊的目光中,虞凝霜已经被伙计们簇着快步离开,杨二嫂也挣扎着站稳跟上。 虞凝霜迈出的第一步,是迟疑的。 因为她知道——她将要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当中,一个妹妹的祸福生死完全不明朗的世界。 它是如此陌生而可怖。 但是虞凝霜仍将前去。 最初听到邹双儿报信时的惊恐已经退去。 必须退去。 虞凝霜不再是无助的、可怜的家属,而是拥有母狮般守护欲的战士。 泪水仍在无法自控地涟涟而下,尤其在寒风的叠加下,她随手一擦就是钻心蛰痛。 然而虞凝霜毫不在意,擦了又擦,直到将那泪水都擦净。 她一边疾走,一边和邹双儿以及杨二嫂道。 “二婶子、双儿,咱们再来捋一捋这整件事。” …… 今日清晨,虞全胜往郊外姨姐舅哥家去送年节的礼物。 满满一车的布匹、果脯米粮,还有自家糕饼铺的几大盒糕饼,都是虞凝霜亲手置办的。 顺便也把钱珠儿送回家去过年。 本来只是十天半个月的暂时分离,可对整日一同玩耍、感情深厚的小姑娘们来说,真像天塌了一样。 虞含雪和表姐依依惜别,十分舍不得,最后干脆要陪她出城这一路。 恰逢昨日,芝娘来虞家玩耍,便直接夜宿于此。 她见虞含雪跳上板车,便有学有样,也要同往。 既然两个小家伙主意已定,两位母亲也只得跟从。 第275章 于是,虞全胜驾车,驮着大小五个娘子出了门。 行至小凉河,因为那断桥,便形成一条极不好回身的岔路。 一边是出城之路,另一边则可顺路往汴京糕饼铺而去。 许宝花便提议,都走到这儿了,不如带着虞含雪和芝娘去糕饼铺玩。几人都说好,虞全胜便放下两对母女,只带着钱珠儿出城而去。 “那处离你的糕饼铺,只差、只差三个街口啊!” 杨二嫂哭诉,似乎仍对这惨绝人寰的祸事处于无法相信的状态。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走开去解手,留你阿娘一个人……” “二婶子,不怪你,错的是那些贼人。” 虞凝霜只能紧握着她冰冷的手,相顾泪下。 就算在法治昌隆的现世,光天化日之下,尚且有当街抢孩子的。 更何况在此世? 她们已经足够小心了,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时时回护。 那几条街虽不十分繁华,但也绝对不算不毛之地。 只不过,杨二嫂前一日吃坏了肚子,实在忍不住。于是偷摸滑下干涸的河岸,去那沟壕里方便。 她又怎么能想到,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那已经盯上她们的三个贼人便如鬼魅般闪现。 一人直接出拳放倒了许宝花,她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晕倒了。 另外两个人捂住孩子们的嘴,各自抱起一个就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杨二嫂从沟壕里走上来的时候,全然不知两个孩子已被拽入了深渊。 只剩下目睹一切的邹双儿,尖叫着自远处朝她奔来。 随后,邹双儿便往糕饼铺去报信,杨二嫂则留在原地照看许宝花。 虞凝霜又听一遍,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针,插在她的灵魂深处,泛起细密的疼。 天光正盛,今日甚至是近日连番晦暗天气中,难得的一番霁风骄阳。 可无论是虞凝霜、谷晓星还是邹双儿等一众伙计,都觉得似有黑夜突袭,摧垮了他们的心安稳生活于中的城池,只留下满地疮痍,与不知何时才会终结的黑暗。 杨二嫂更是如此,每讲述一遍,她就又将伤口剖开一遍。 这个窟窿似乎要永远汩汩流血。 说到最后,她已然失神,只知道喃喃唤着女儿的名字,语不成句。 杨二嫂没有看到贼人们。 虞凝霜只有寄希望于邹双儿。 方才,邹双儿已经将自己所见所闻,原原本本陈述了一遍。 然而虞凝霜央她再仔细回想,或许会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邹双儿吸吸鼻子,拼命地回想,还真想起来一点。 “其中一个人,后脖子,左边这个位置有……” 她之前以为那是扎发带,现在再一合计,他们其实通身着黑,所以,那其实是—— “一条疤。大概这么长的一条,红色的疤。” 杨二嫂忽然神色一僵。 第102章 新情报、二嫂旧忆 左后颈有一道红色的疤? 杨二嫂瞋目裂眦, 恨声道,“我认得他!” 话音一落,众人都惊得停住了脚步看向她。 “此人名叫刘刀子。他总与一个叫麻子、一个叫老赖的人一起作恶。如此说来, 就和那三个贼人对上了。” “他们仨净干这些奸淫掳掠的歹事!就连我也——” 她猛然停住话头。 然而那双猩红眼中滔天的恨意如此明显,如同烈火燎原,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虞凝霜忽然头皮发麻。 杨二嫂去年刚搬到青槐巷,今年春天渐渐跟家里熟识,而后和阿娘学起了编蒲履。 最为健谈的她却对祖籍何地、娘家家住何处、家有何人等等闭口不谈。 虞凝霜现在一想,好像真的从未听她提起过往。 “二婶子……你……” 这是杨二嫂再也不想提起的悲惨旧忆。午夜梦回时因其而惊醒,连多回想一下都觉得自己肮脏。 然而现在, 为了女儿, 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就对着虞凝霜和她那一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伙计们, 杨二嫂义无反顾地地撕开了自己安稳生活的表象。 “你们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 没人回答,杨二嫂自己也没回答。 她倒是又问了虞凝霜一个问题。 “霜娘, 还记得婶子和你说过, 我运气好,无论怎样的绝境都能逃出生天吗?这, 就是我逃出生天那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因为他脖子上那条疤, 就是我划的。” 众人寂寂无言, 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还是虞凝霜开口问:“婶子,那你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吗?” “当年关我的地方是佰成坊的一处水渠地下,可这已经七八年过去了, 他们不可能不换地方。” 这些贼人当然知道如何最大化利用鬼樊楼的优势, 基本上不会待在一个地方超过两个月。 就如小凉河和佰成坊已经相隔甚远, 在这城中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 第276章 希望破灭, 众人愈加低落。 “我只恨当时没有杀了他!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前一秒还平静的杨二嫂忽然癫狂起来,嘶声喊叫,虞凝霜不得不与众人合力将她按住安抚。 然而,人体压过来的重量,被紧紧压制禁锢的触感,完全触动了杨二嫂那黑暗的回忆。 她涕泗横流拼命挣扎,一边咒骂,一边求饶,那几声“放我回家!”如同兽类临终前的哀叫,催出虞凝霜的滚滚热泪。 四五个人也治不住一个杨二嫂,是她自己忽然如同耗尽了全部的力量,头一歪,晕了过去。 而她的那双眼睛,就连紧闭时也在潸潸沁泪。 虞凝霜仔细而轻柔地将这些泪水一点点擦干净,哑声保证。 “婶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将孩子们救回来的。” 有一瞬间,虞凝霜怀疑刘刀子是不是冲着杨二嫂来的。 既然二人有渊源,那就可能是寻仇。 但再一细想,芝娘昨夜在虞家留宿,乃至最后一起乘板车到了那小凉河…… 这一切都不是事先预定好的,而是即时而为,只有他们两家人知道。 杨二嫂刚才说“我还以为他早死了”,说明刘刀子再没有来找过她,没有搅乱过她的生活。 可这样的恶徒,如果真知道杨二嫂在何处安身立命,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如果真是冲杨二嫂而来,那么得逞时,起码会让她知晓,以达到杀人诛心的目的。 然而他们没有。 通过各人的描述,虞凝霜再分析一下,觉得他们行凶时,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杨二嫂,更勿论说认出她来。 就如同所有那些令人深恶痛绝的故事一样。 施害者成为被害者永生永世的梦魇,想忘都忘不掉; 可被害者对施害者来说,只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小玩意儿,转眼就忘了。 加之他们总是三人在一起为非作歹,那就不是什么有规模、有组织的犯罪团体,更不太可能有监视和寻人这样精细的职责分工。 所以,虞凝霜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没有找到过杨二嫂,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这次,单纯就是一个意外。 意外…… 虞凝霜倒宁愿贼人们是有备而来,或者索要赎金,或提出条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 贼人们没有计划,与她家则一没有仇怨,二没有联系,该从何寻起? 地下的鬼樊楼四通八达,无法知晓他们的老巢。 虞凝霜只觉得自己也要晕过去了。 她拍拍脸颊,拼命提住这一口气,提出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 阿爹阿娘都不在,她只有靠自己。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 知道了名字,已经是一个极其幸运的开始。 稳住心神,虞凝霜开始给众人发号施令。 “晓星儿,你现在往军巡捕铺去,找吴徐两位大哥,向他们打听那三个贼人的下落。名字和形貌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娘子。” 在维持这京城治安的数个组织当中,真要说起来,军巡捕铺是最了解城中沟壕和水渠的。 那三个人既然是惯犯,说不定铺兵对他们有印象,或许知道其大致活动的范围。 如果曾有人近日目击过他们,就最好不过了。 “梁大娘,杨二婶子就麻烦你照顾。还有我阿娘,你将她们安置在一处。” “包在我身上。” “要是他们两人醒了,说出什么新的线索,你马上来通知我。” “好好好,好孩子,别着急,别着急啊。” 至于伙计们,虞凝霜将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回糕饼铺,一组回冷饮铺,负责整理保管食材,并向食客们和供货商们解释赔礼,把铺子方方面面安顿好。 最后又请邹双儿往严府、杨二嫂家报信。 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最后只剩虞凝霜独行在这嘈杂而快乐的街道上。 迎着朔风,她一步也不敢停。 只怕停下就没有再重新起步的力气,直到走到一座小小院落,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从姜阔那里赚来的糕饼配方四百两,以及四季糕这两个月的分成和其他积蓄,已经足够虞凝霜偷偷买下这座小院子,当做给家人的新年礼物。 这只是一座一进的院子,实在不大,然而却是真真正属于他们的容身之所,而不再是从前那个租赁来的小院子。 弟弟和妹妹也终于要有独属于他们的房间了。 虞凝霜怀着百般热情、万般期待,这些日子一直在修葺和装饰这座院落。 老夫妻、邹双儿等伙计也偶有帮忙。有情有义,有说有笑,所有人都在帮着虞凝霜准备这份惊喜。 他们一起讨论什么时候来办乔迁宴,虞凝霜列了长到离谱的菜单,引得所有人口水直流。 就在昨日,他们还帮着虞含雪的房间铺了地毯,用的是她最喜欢的白兔皮毛。 第277章 现在虞凝霜小心翼翼席地而坐,而后缓缓躺下。 兔毛洁白而柔软,轻轻搔在她的脸颊,就像是妹妹的小手。 虞凝霜终于肆无忌惮地痛哭起来。 她也想亲自去找妹妹,她可以毫不顾忌脸面地在街上呼喊,可以毫不体面地到处奔跑,她本来就不在乎这些东西的。 但是她现在不能。 她派出去的人手,她请求的帮助,都如同蛛网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而她必须坐镇在中间,等待收集和处理全部的信息,最快做出反应。 此时此刻虞凝霜才意识到,刚得知妹妹被拐走的痛苦只是开胃前菜。 这痛苦绝不是一时的,而是一种悠长的、腐烂的沉渣,永远沉淀在她的生命中。 嚎啕大哭渐渐变成啜泣,她蜷缩起身子,泪水一滴一滴浸湿兔毛。 识海中,系统正在慌乱地妄图安慰虞凝霜,泛起一阵阵轻柔的涟漪。 【宿主宿主,对不起,如果我的功能再强大些,就能救回您的妹妹了。】 虞凝霜摇摇头,像安慰杨二嫂那样安慰系统。 “统崽,不怪你。” 在这件事情中,想要和钱珠儿多待一会儿的虞凝霜和芝娘没有错;将她们放在街市上的阿爹没有错;提议去糕饼铺的阿娘没有错;稍微离开了一小会儿的杨二嫂也没有错。 错的只有那几个歹徒。 无法救回孩子们的系统更没有错。 它只是一个纯精神力方面的系统,对现实世界的干预非常有限。 其实,早在听说妹妹被拐走的下一个瞬间,虞凝霜的第一反应就是向系统许愿—— 她现在积攒的冷漠值够许一个愿望。 于是马上问系统,“能直接将孩子们传送回来吗?” 而系统的波动充满愧疚。 【……对不起宿主。 虽然略有浮动,但是每个愿望的能量基本上、基本上只够对单独个体产生影响。 两个孩子现在被看管起来。 您的愿望相当于要同时修改她们和贼人的认知以及位置。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虞凝霜眼圈一片赭红,只字未言,漠然接受了系统的理由。 能将孩子们直接传送回来,无疑是最优解。 但她隐隐约约也意识到,这是无法做到的。 “可以让看管她们的人马上暴毙吗?” 【对不起,宿主。 您的愿望必须满足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 虞凝霜悲凉地笑起来,和眼泪一同渗出的,还有令人心惊的些许疯狂。 “哪怕他们是拐卖儿童的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万死难辞!” 系统沉默。 之后的时间里,虞凝霜绞尽脑汁在思考如何能救出妹妹。 她想过操纵一个歹徒,让他们自相残杀。 然而同样,这个想法直接被“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限制住,而且虞凝霜也不知道操纵的人是否会被反杀,太过冒险。 虞凝霜还想过让系统赋予自己警犬一样的嗅觉,通过这种方式追踪妹妹行踪。 但是系统的所有增益效果都禁止被加诸虞凝霜本人身上。 她又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要如何和对方解释这忽然间降临的、简直像诅咒一样灵敏的嗅觉,从此要生活这样一个高强度刺激的世界当中? 虞凝霜也想过,让系统直接透露妹妹现在的位置。 然而若只知道地点,之后的救援过程变数实在太多,甚至可能出现虞凝霜带着人冲过去时,他们也已经转移的情况。 对此,虞凝霜想到的解决方案是将许愿内容变成“透露妹妹两个时辰之后的位置”之类。 两个时辰,歹徒们走不远。 虞凝霜却有足够的缓冲空间,两个时辰内,她的人马可以抵达这城中任何地方。 可是,系统无法预知未来。它只能对现有的客观情况进行改变。 …… 就这样,虞凝霜于绝望中想出的每一个愿望,都被系统驳回。 她终于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你只会说对不起!连妹妹都救不了,那这愿望于我有何用?” 【对……】 系统说了一半就哭了起来。 于混沌中诞生,它本来对人情世情一窍不通,是跟着虞凝霜这些时日,和她共福共祸、同悲同喜,相依相生,体会到了不同的情感。 养统千日,用统一时,宿主兢兢业业帮它收集冷漠值,它也早将那三个愿望的大话放出去。 然而现在宿主面临如此绝境,它居然帮不上忙,系统伤心得很。 它哭起来的波动很像一个孩子。虞凝霜马上就心软了。 她自省,觉得自己太过于依赖系统了。 有了这么一个系统,便真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仿佛什么事情都由它来兜底,可实际上系统限制颇多、能力有限。 一个高维文明的完美能量体,在这污浊复杂的尘世间根本施展不开。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它奉行的第一准则,居然就是“不去伤害他人”。 第278章 虞凝霜还是要靠自己,要靠她与这世界建立的联系,靠她昔日种下的因,结下的缘。 ——正是想明白这一点,虞凝霜才能迅速振作起来,去府衙报案也好,向各方发去求助也好……只有这些切实由她做下的事情,不会背叛她。 她需先自救,方能得天助。 虞凝霜叫着自己的名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放松身体,仰躺在地毯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的思绪很涣散,常常刚集中一两分钟精神,只要一想到现在可能正发生在妹妹身上的可怕遭遇,就又要哭起来。 半天时间,流的泪比之前十八年都多。 不多时,谷晓星先回来了。 与她同行的,还有军巡捕铺的吴二哥。 他一脸风尘仆仆,让虞凝霜别急坏了身体,说已经将那三人的形貌特征传递给坊中各个军巡捕铺的兄弟。 一有知情者,便会马上向她告知。 匆匆说完,吴二连虞凝霜的道谢都没来得及听,就又匆匆离开,往城中打探消息去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抻长,梁大娘带着苏醒的杨二嫂一同过来时,才到午时。 许宝花还未醒来,那一拳着实打得不轻。 虞全胜也还未回来。想来是如往常一样,又被许家留下吃饭,要傍晚才归,全然不知家中发生何事,也不知自己的长女正在苦苦支撑。 好在虞凝霜并非是独自一人。 因为众人都知道她这个小院子,这里便成为了临时的指挥中心。 众人聚在这里,进进出出,交换信息,轮流寻人和休息。 唯有严铄颇费了些功夫才摸到此处。 他匆匆忙忙回到府衙时,与虞凝霜擦肩而过,扑了个空。 往虞家去也无人应答,他又回严府,发现府中对此事毫不知情后就马不停蹄地离开,又错过了之后往严府报信的邹双儿。 总之,严铄一路辗转到冷饮铺,才从伙计们口中得知一些新的情报,也第一次知晓了这间院子的存在。 推门而入前,严铄设想了很多句安慰的话语,预估了很多次虞凝霜现在的状态。 然而,他没有想到呈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的虞凝霜。 她一身轻便的短打,发髻高挽,面色憔悴却神色坚毅,正在和众人对着两张汴京地图圈圈画画。 其中一张是以市坊划分的普通地图,另一张则是城内河流、水渠分布的水系图,是军巡捕铺给虞凝霜的。 虞凝霜正将它们两相比对,试图找出与小凉河可能相通的水域。 “你来了。” 见来人是严铄,她平静地打着招呼。 此种情状下,一个妻子该如何向丈夫寻求安慰,她早已没有心力和理由去维持。 而严铄的心疼和心忧确实货真价实。 “霜娘,你怎么样?抱歉,我应该早点过来——” “你手下有多少人?” 虞凝霜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三十六人。” 虞凝霜点点头,严铄这里的三十六人,府衙派的十人,还有军巡捕铺自愿帮她搜寻的义士四十多人,最后是虞凝霜刚去牙行雇佣来的二十来人。 加起来居然也有一百多人了,而且个个是精壮力士。 虞凝霜的手在地图上划过,示意严铄。 “城南这几条水渠,现在还没有人手去探查,请你带人前往。” 方才与几个军巡捕铺兵一起,虞凝霜将与小凉河勾连的水渠沟壑等分辨出来,标注它们的走向。 只是,一分二,二分四,那些地下水渠的分支如树枝般层层级级增长,最后贼人们可能藏匿的地点共有二十多个。 虞凝霜只能依据距离远近和是否容易藏匿,将它们区分出优先级来,分别派人前往观望。 虞凝霜已经决定了向系统的许愿。 ——而每一个可能的地点都有人看守,这是她的计划达成的必要前提条件。 事情虽纷杂,情绪也低落,但是虞凝霜的头脑还是十分清醒。 她知道严铄还未掌握那三个贼人的情报,便道,“梁大娘会陪你过去,个中情况她会与你细说。这一副雪儿的画像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还在加急印制中,很快送到。” 梁大娘已经就位,拉着严铄就要走。 严铄一怔,转头与虞凝霜道,“我、我想陪着你。”。 “不用。” 虞凝霜飞快地回答,连理由也没时间解释,只嘱咐道,“搜寻的时候装作是寻常巡街,不要声张。” 她怕歹徒狗急跳墙,对人质不利。 严铄还想再说什么,而梁大娘已经气急。 “霜娘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火烧屁股了,男子汉怎么这么磨磨唧唧!” 严铄被迫出发。 不久,按照约定,他的手下传信回来,说各个水渠周围人员已经就位。 于是,虞凝霜深吸一口气—— 向系统所属的高维文明,向这世间所有善意和幸运的集合体,向那遥不可及的缥缈天道,许下了自己的第一个愿望。 第279章 第103章 缠斗中、引蛇出洞 阴暗的地道中只有一张残桌、两把破椅, 一盏油灯嵌在墙上。 虞含雪和芝娘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紧紧互相依靠。 忽然, 前者开口了。 “叔叔。” 她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道中回荡。 “叔叔,你发发善心放我们回去好不好?” 张麻子啐出嘴里的瓜子皮来,“小家伙,你们长得这么白胖可爱,成色好极了,能卖许多钱的。叔叔怎么舍得放你们回去呢?” 老癞也哼了一声,似乎在为虞含雪的天真发笑。 唯有刘刀子, 抱臂闭目, 一言未发。 虞含雪不放弃, 手伸进衣中拽出自己那小金元宝护身符来。 “这个给你们, 你们就放我回去吧。” 黑暗的环境中,那金元宝只需一点火光映衬, 便闪亮得惊人。 “哎哟我的天!”张麻子手脚最快, 直冲过来将金元宝抢到手中。 “你们还有这好东西?!”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大哥,老癞, 你们快看!是真金不?” 趁着他们三人围着那金元宝扑腾, 虞含雪对芝娘说, “芝娘,把你的金元宝也拿出来。” 芝娘缩着脖子,下意识摇着头。 虞含雪握紧她的手。 “芝娘, 阿姐以前教过我, 遇到这种情况, 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性命,其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芝娘呆呆地看着虞含雪。 极度的惊吓, 让芝娘神魂惊惧,反应也极慢,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虞含雪十分陌生,却又莫名令她信服。 她终于也交出自己的金元宝。 这下,连刘刀子都起身查看。 虞含雪继续道:“叔叔,你看我们两家都很有钱的。你放我们回去行不行?我阿姐那还有许多、许多金元宝,都会给你的。” 张麻子咽咽口水,很是心动。 将这两个娃娃卖了,不过是一杆子买卖。 可如果能一鱼两吃,再向他们家中勒索一份钱财,岂不美哉? 因为看她们衣着光鲜,白白胖胖,只知道她们家中还算富足。 却没想到,家中居然对两个小姑娘如此宠爱,还能给她们戴金元宝。 这样一想,以她们去要挟其家人,真能得到不少好处。 张麻子不由得看向刘刀子,寻求允准,“……大哥,你看?” 对方只皱了皱眉,“别横生枝节。” 他们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拐了孩子就尽快脱手,从来没有什么去和家属索要赎金这些破事儿。 虞含雪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阿姐、我阿姐只有我这一个妹妹,她一定会救我的!她最近做生意挣了很多钱的。” 她边哭边说,然而奇异的是,她的口齿却很流畅,且特意将重要的信息说得一清二楚。 “真的很多钱,有好几百两!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呀。” 张麻子也跟着劝,“要不,咱们就去看看?” 他已经被这金元宝迷了眼,完全是出于私心才说此话。 若是只有一个也就算了,有三个更好。 偏偏是这不上不下的两个金元宝……他们也没法分啊。 大哥肯定要拿一个。老癞这人则向来耍无赖,仗着资历深便要时时刻刻压他一头,肯定也要争一个。 别最后只有他张麻子两手空空,什么都得不到。 他自然要找些别的出路! 恰逢这时虞含雪又可怜兮兮地喊饿,张麻子灵机一动。 “大哥,咱们也好几天没吃热乎饭了。现在有这金元宝进账,不如我去将它们当了,买点好酒好肉,咱们吃个痛快!” 这个冬天他们很不好过,上一次吃的荤腥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偏偏虞含雪又喊要吃烧鹅,要吃肉包子,听得老赖都跟着馋得来气,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别喊!” “你他妈别打脸啊!” 刘刀子也给直接给了老赖一掌,后者陪着笑,连声称是,没敢回嘴。 刘刀子的心思也终于松动。 他们最近实在是太穷了,简直是坐吃山空,能多捞一笔也不错。 但是他信不过张麻子,于是亲自将两个金元宝拿在手中。 “我去当铺,再顺道去这小东西家里要钱。” 他轻轻拍拍虞含雪已经肿起来的脸。 “小东西,你家在哪?” 虞含雪啜泣着吐出的地址,正是虞凝霜新买的那座小院子。 而根本不知道这座院子存在的虞含雪,之所以能给出这个答案,则是因为虞凝霜向系统的许愿—— “统崽,从现在开始,你按照我们刚才完成的模拟逻辑链去操控我妹妹的行动。” 虞凝霜营救妹妹的最大问题在于,她从外部观测,无法掌握全部的信息。 既然如此,那就从内部攻破。 虞含雪的配合便至关重要。 但是系统的能量只够影响一个人。 所以无法达成姐妹俩通话、或是按照虞凝霜的思想去即时操控虞含雪这样的情况。 而且虞含雪年幼,无法准确判断状况,也根本无法理解歹徒的一些行为和话语。 第280章 既然如此,虞凝霜就将妹妹暂时改造成一台装载了指定程序的计算机,舍弃人类可能产生的偏差。 虞凝霜和系统像写程序代码一样,一步步模拟出虞含雪说“放我们回家之后”歹徒们可能的反应,而后再分别设计虞含雪的行动。 再然后,将这些模拟逻辑链全部输入虞含雪的脑海中。 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有两个。 一是引蛇出洞。 当半个时辰之后,有监视各处可疑沟渠的铺兵疾驰来报,说见到刘刀子从汎河渠西中鬼鬼祟祟而出,虞凝霜不禁喜极而泣。 第一步成功了。 起码已经知道孩子们被关押的位置。 至于那第二步…… *——*——* 一出当铺,刘刀子便快步往食店而去。 向来阴狠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几分自得的喜色。 没想到那两个小金元宝真当了不少钱,远超出他的估价。当铺掌柜说什么,这是最近城中非常时兴且稀有的款式,好像是什么彩头。 刘刀子也不管这些,拿了钱就走,一句话不多说。 如果是老癞和张麻子出来,必然要大摇大摆地吃喝玩乐够才回去,但是刘刀子生性谨慎,只包了酒肉带走,不做停留。 随后他来到虞含雪所说的那座小院子附近,用几块肉打发一个小乞丐去敲门报信,自己则躲在暗处观察。 门扉轻开,看清来人,刘刀子不禁眼前一亮。 本来,见那小的,也该知道她家姊妹必然出美人……但是…… 他淫邪的目光将来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打量她那精致苍白的脸,被锦缎袄衣包裹住的窈窕,更欣赏着她在看到那段绞下来的络子时,簌簌留下的泪珠。 海棠经雨一样的脆弱可怜,让人想要进一步将摧毁,直到她也零落到泥泞里才好。 刘刀子让小乞丐传的话是“带上五百两银票或是首饰,今夜子时独自前往汎河渠西,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如果敢报官,马上撕票。” 本来只是试探的话,刘刀子并未决定是否要赴约。 他还是不想节外生枝。 可现在亲眼见过这阿姐,刘刀子立刻改变了主意。 就把姐妹一起掳去卖了! 有的人家就喜欢这样的呢。 *——*——* 将身一转,如摘面具一样,虞凝霜立马收起了那泫然悲戚的神色。 她看起来面无表情,唯有那死死握着络子的手,暴露了真实的情绪。 她回屋静静等待,不多时,谷晓星过来低声报信。 “娘子,刘刀子没走,在外面监视我们呢。” 虞凝霜冷冷一笑,“这是上钩了。” 所以才留在此处探查她的虚实。 “他倒颇为谨慎。必然是担心我去报官或者找人帮忙。” 可若真夸他谨慎,也不尽然。 因为他通知虞凝霜去的地方,居然真的就是他的老巢。 想来是真的被虞凝霜的相貌和反应迷惑住了。 汎河渠西。 虞凝霜一字一句默念。 河渠深广黑暗,实在是个适合做他们棺椁的好地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刀子自以为聪明地监视小院子的时候,周围有不下十个人也在暗中监视他,并且通过他无法兼顾的后门,往院中传递信息。 打死刘刀子也想不到,仅仅半天时间,被掳的孩子家中就集结了百余人,而且已经将他们的境况了如指掌。 因为他们的位置已被确定,各方人马便纷纷回还,都聚到那汎河渠西附近,严密看守。 他大概更想不到,刚才见到的那个哭成泪人的柔弱阿姐,便是这一切的操纵者。 谷晓星担忧地问:“娘子,您真的要去吗?” “当然,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谷晓星吓了一跳,却只觉得她是在说气话。 殊不知,虞凝霜是真起了杀心。 那些贼人丧尽天良,拐走她的妹妹,打伤她的娘亲,更有杨二嫂之前的遭遇……干脆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是太危险了,阿郎不会让您去的。” 虞凝霜讶然,“和他没有关系。” 谷晓星纠结地拽着她的衣袖,眼泪汪汪。 倒也是,她心想娘子总是对的,计划能进行到这个地步也都是娘子的功劳,便立刻将什么“阿郎”的事情全部忘记,只记得说一句“可是太危险了”。 虞凝霜摸摸她的头,“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除了那三个限制颇多的愿望,系统原有的功能,其实才是虞凝霜的杀手锏。 她从来不愿往那个方面去想,也无法将其告知他人,可这不代表被逼入绝境时,她不会那么做。 *——*——* 日落西山的时候,虞全胜喝得微醺,从城外驾着板车悠闲回来了。 然后他的酒马上就醒了。 多重打击,万箭齐发,险些将虞全胜击倒,而他首先做的事,也是劝虞凝霜不要去赴约。 然而根本就劝不住。 虞凝霜从小就极有主意,向来是爹娘听她的话。就算是此等大事,她也有着最终的决定权。 第281章 众人只听父女在屋中争执,却不知虞凝霜是在以死相逼。她平静地叙述,若阿爹不让去,她宁愿血溅当场。 虞凝霜又晓之以理,说这是最好的机会,况且她不是独自前往,在沟渠外已有四五十人埋伏。 最后趁着虞全胜跌痛苦地跌坐在地的时候,动之以情,请他先去陪伴阿娘和弟弟,忙碌大半天,虞凝霜真的没怎么顾得上他们。 眼见虞全胜都没劝住,众人便知虞凝霜何其坚决,他们索性不劝了,只在子时到来之前,尽量陪在她身边。 田忍冬给一整天水米未进的虞凝霜,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 那些细而匀的面条,正如初春时丝丝缕缕的阳光,柔和又明亮,浸在清澈的高汤之中。 再焯烫一份绿色鲜蔬,一份白嫩鸡丝,整整齐齐地码上。 看着那崭新、一丝炉灰也没有的锅灶,田忍冬心想本来是要做乔迁宴的地方,没想到要先给虞凝霜做壮行饭,禁不住泪水长流。 谷晓星按着虞凝霜的要求,为她找出了轻便的衣裳和方便活动的布靴,抱着默默流泪。 梁大娘、郭阿婆等人,更是尽数陪在虞凝霜身边。 被她们这么一勾,虞凝霜倒是觉得确实该交代交代几句后事了,毕竟她不放心家里,也不放心自己倾注心血的那两个铺子。 然而话刚起个头,听出话音的众人就纷纷爆哭,虞凝霜哄都哄不过来。 严铄匆忙抵达的时候,正见到这幅场景。 众人哭得各有千秋,唯有虞凝霜,去将她们挨个哄着,甚至带着无奈的笑意。 这个瞬间,严铄忽然有些恨虞凝霜。 恨她的潇洒和无情,恨她让旁人对她心生喜爱,却又在她自己的生死关头,只笑着对别人说“没有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严铄的脚步几乎踉跄。 “别去。”他说,声音也在颤抖。 虞凝霜抬头,看着他笑,如往常一般开着玩笑。 “夫君舍不得我?” 她还在笑,而严铄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漂在失落的涡流里,马上要被撕碎。 “别去。”他重复了一遍。 “我令手下堵着院门。你出不去。” 虞凝霜不笑了。 众人只当是夫妻秘话,纷纷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门一关,屋内两人同时动作。 严铄要去拉虞凝霜,而虞凝霜迅速起身后退,满目怒气与他对峙。 “严铄。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阻我?” 严铄垂下头低喃:“此去太过艰险。其实并不用你亲自去。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藏身之所,他们总要外出采买,只要守株待——” “待?”虞凝霜尖利地反驳,“还要我待?你可知多等一个时辰,变数就有多大?你可知只要半炷香的时辰,就可以完全摧毁一个人?” “我妹妹刚过七岁,被三个龌龊歹人掳到地渠中,你叫我去待?” 虞凝霜肆无忌惮地质问,封存的泪腺又隐隐发烫。 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抽丝剥茧一般,将她人生中的美好和愉快渐渐剥离,直到她变成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 “严铄。” 虞凝霜又一次叫严铄的名字,发出切齿之音。 “大家伙儿都帮我,信我。连我阿爹都不阻我。而你?” “而你算什么?凭什么敢阻止我去救妹妹?” 第一次,严铄在她眼中看到鄙夷的神色。 虞凝霜曾经冷淡地看着他,平和地看着他,故作娇羞地看着他,俏皮坏心的看着他,甚至在他自己的美化下,她或许还温柔地看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看着他。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 严铄浑身颤抖起来。 “凭我算你的夫君!” 人生第一次,他嘶喊出声。 “你阿爹有两个女儿,他进退两难!同意姐姐去救妹妹是无奈之举。然而、然而!” 他的神色和姿态都堪称狼狈,如同祈求。 “……然而我只有你。” “好,我知道问题在哪了。” 虞凝霜又笑起来。眉眼艳丽,冷若冰霜。 “来,我们和离。” 第104章 他慌了、深入虎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严铄都没有理解虞凝霜这句话的意思。 ……和离。 和谁? 和他,和离?霜娘要和他和离? “不。”想明白的瞬间,严铄脱口而出。 “别说气话, 霜娘。” 虞凝霜嗤笑。 “我不是在说气话。”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的语气像是一曲没有起伏的旋律,像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只剩下单调的寒意。 非常稳定。 正是这种稳定,却让严铄觉得他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在飞速坍塌、抽离,一切都支离破碎。 而他整个人,浸泡在高悬空中的惶恐失措之中。 “严铄, 不要做出这么惊讶的样子。你先不仁我才不义。成婚时, 你列出约法三章, 我也回了约法三章。是也不是?” “我的要求不多, 只请你体恤家中情况,莫要拘束我偶尔回娘家侍奉父母、照看弟妹。当时你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现在呢?” 第282章 一想到严铄居然命令手下围堵院子, 目的是让她无法赴约, 虞凝霜就觉得自己的怒火轰然而至,彻底烧毁了她对严铄的最后一点恩义。 “现在, 在这最危急之时, 生死一刻, 你居然挡在我和我妹妹中间?” 他怎么敢的?! 虞凝霜越说越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给晚上保存体力,她现在已经冲上去殴打严铄了。 打得过、打不过两说,“打”这个动作很重要。 “你需要一个妻子, 可小雪儿更需要姐姐。” “当这两个身份有任何的冲突……哪怕只有一瞬间, 严铄, 你也别以为我会选择你。” 严铄骤然失力,面色煞白。 尖利如刃, 虞凝霜的话一刀一刀,划开他的幻想,斩断他的妄念,片片切下他伪装的骄傲。 她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而她现在甚至厌恶他。 而他只能胡乱地道歉。 “是我不对,我、我只是担心你,我们可以再好好谈谈,想想别的办法。” 还在让她想别的办法…… 虞凝霜摇摇头。 有的时候她觉得严铄特别通情达理,有的时候又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她直直逼视着严铄,“把外面的人撤了。” 此时此刻,严铄仍以为所谓“和离”不过是逼他撤人的拿捏手段。 他唯有依言而动,不敢有一丝犹豫。 等他再回来时,就见虞凝霜正在那里吃糕饼,好似不生气了。 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无论虞凝霜对他是何种态度,他都不想放手。 只要她还在身边,他就还有机会。 实际上,虞凝霜根本是主意已定,不打算再多看他一眼、多说他一句了。 她只安安静静吃了几块糕点和糖果补充体力。她吃得极慢,几乎算是在强迫自己。因为她的胃紧张到一直在抽痛,痉挛着要把所有吃下的事物原路返还。 随后她闭目养神,在脑海中模拟着到时候该有的应对,甚至干脆去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时辰将至,她起身换衣服时,严铄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她连换衣服都没有避着他。 一直以来,两人假装夫妻,然而关上门之后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天地。更衣盥洗等事,向来是避着对方的。 可现在虞凝霜在他面前如此自如,这只能证明……她视他如无物。 “……霜娘!” 严铄叫她,急切地想要抢夺她的注意力。 而虞凝霜置若罔闻,手都没有停一下,直到将自己打点妥帖。 她将要出门时,严铄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也正是在此时,虞凝霜忽然回头。 “放心,我不会死的。” 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则彻底打碎了严铄以为她和离只是气话的侥幸之心—— “我若是现在死了,便是以严家妇的身份死去。然而不好意思,我可不想入你家祖坟。” *——*——* 几个军巡捕铺的铺兵在后暗中跟随保护,随着虞凝霜去到约定地点。 三九隆冬的子夜时分,连汴京城中最热闹的坊市都少有人行。 更何况是这早已干涸的沟渠附近。 四周一片黑黢黢不辨人影,可所有匍匐埋伏的人都知道,这附近总共不下五十人分布在各处,时刻准备接应虞娘子,保护她的安全。 兵刃反光会打草惊蛇,是以并未出鞘,众人手中更多的是握着木棒、槌头或是弓箭,安静地等待着。 严铄亦是如此,他手握长弓置身于铺兵之中,也趴在地上,毫不顾忌满身脏污,下巴也要贴在冷硬的泥地上。 他紧张地注视着那一个独行的身影。 然而天色太黑,离得太远,严铄其实根本看不清虞凝霜面容。 只见那一盏灯笼似飘在空中,偶有一瞬,朦胧照亮她银红色的裙摆,像是在漆黑的河岸上开出了一片盈亮的花。 很快,有一个黑影踩住了花朵。 “真是见鬼了……!” 严铄身边一个铺兵低声骂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愣是看不清他到底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众人的心都随着那道黑影的出现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们必须依照虞凝霜的要求按兵不动。 甚至眼睁睁看着她与那道黑影,一同隐入黑暗。 *——*——* 引蛇出洞之后一般是蛇打七寸。 但在虞凝霜的计划中却并非如此。 光引出一条蛇远远不够,她要做的是深入蛇洞,将那老巢全部倾覆。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瞥一眼身旁的刘刀子,虞凝霜庆幸地这样想。 刘刀子一现身,她便做出十分配合的模样。 先直接交出了银票,随后哭求对方赶紧放了妹妹和芝娘。 如果可以让猎物自己走进陷阱,猎人怕是懒得多动一下手指。 见到虞凝霜这样天真好骗,刘刀子不禁暗笑。 正好,他也不想在这般绝妙的商品上留下任何伤痕,要影响价钱的。 满眼的泪光、因为担忧而不住颤抖的嘴唇……这一切都完美地呈现了一个柔弱姐姐的形象。 第283章 一个一见面交出自己全部底牌的焦急家属。 一个在对方说“你妹妹受了点伤,需要你一起帮着抬抱出去”的时候,也不疑有他地跟着进了地道的愚蠢之人。 ——虞凝霜现在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以身入局,以身为饵,这套路她其实再熟悉,不过只是今日,面对的不再是黄郎中,不再是马坚。 稍微,惊险了那么一点点。 地道七拐八拐,全然无光。 唯一的光源是虞凝霜手中的灯笼,而她走得磕磕绊绊,刘刀子的步伐却稳且徐缓,像是走在大马路上。 一路上,虞凝霜想尽办法与刘刀子套话,然而对方沉默寡言。 只有那双眼睛,鹰隼一般直勾勾盯着她,防备着她的一举一动。 虽然,虞凝霜觉得刘刀子说虞含雪受伤大概只是在骗她,但她确实很担心两个孩子真的受到什么伤害,脚下走得更快,胃里一阵翻滚。 好在不多时,虞凝霜就亲眼见到了妹妹和芝娘。 一条地道被挖出一个口袋型的房间,窄口阔底,其中摆着一些日用。 虞凝霜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缩着的两个小家伙。 “雪儿!芝娘!”她直扑过去。 两个不知此时情况的孩子尖叫起来。 “是我,是我!是阿姐!” 虞凝霜赶紧安抚。 灯笼坠在脚边,她借着那灯光将两个孩子浑身上下摩挲过一遍。 “你们有没有受伤?来,阿姐看看。” 同样是那盏残灯,将虞凝霜的轮廓描上金边,映在两个孩子眼中。 “阿、阿姐?”虞含雪不可置信地问。 她的小脸蓬乱,眼睛通红,伸手摸了摸姐姐的脸,而后便嚎啕大哭起来。 “霜姐姐!”芝娘也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浮木一样,紧紧抱住虞凝霜。 虞凝霜搂住两个小家伙,眼眶阵阵发热,但是告诫自己现在不能哭。 泪水会模糊视线,让本来就不熟悉此处地形的她更落下风。 她只能一边深呼吸,一边安抚着两个颤抖的孩子。 “哟哟哟,太好了!你们感情这么好,就将你们姐妹三人卖到一处如何?” 似乎是看够了好戏,身后的三个歹人终于露出了獠牙。 虞凝霜回首,只见刘刀子和另一人已经守在了这土洞门口。 而说话这一人,言语和形容都非常轻挑猥琐,是老癞。 杨二嫂说,他是最好色的一个。 “雪儿,芝娘。姐姐带你们玩一个游戏,现在把眼睛闭上。” 虞凝霜轻声诱哄,摸着两个孩子脏兮兮的小脸。 “不论听到什么,都不可以睁眼。我说睁开才可以睁开。等你们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到家了,知道了吗?” 两个孩子啜泣着点点头。 见她们按自己所说将眼睛紧闭,虞凝霜才回身盈盈跪倒。 “求各位大爷放过我们姐妹!小女什么都愿意做!”她满面哀求,楚楚可怜。 “哎呦怪可怜的。” 老癞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快给我瞧瞧,你都愿意做什么呀?” 他调笑着,走到虞凝霜面前。 而后弯下身凑近,想要再看看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 然而,虞凝霜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经映着冷冽的寒芒。 那并非是她本身的眸光,而是她手中一柄冰锥的反射。 下一个瞬间,那冰锥就刺穿了老癞的喉头。 第105章 吓疯了、双双殒命 最开始, 老癞几乎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忽然脖子有点痒,伸手一挠,却触到了一个冰冷极寒的冰锥。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情况。 下意识碰了一下, 于是刺骨的剧痛就从脖颈炸裂开来。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如离水的鱼一样几开几合。 他也许是想要咒骂,也许是想要求助,也许是想要问询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气管已经被贯穿,老癞连一句话,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与之相对, 只有汩汩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 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时光里, 他将不甘目光投向虞凝霜。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看见虞凝霜双手都捂在脸上拭泪, 怎么可能在刹那之间, 就有了这样的利器? 在老癞思考这个人生终极问题的时间里,虞凝霜也死死地盯着他。 确保他的眼中泛起鱼眼一样的死白, 确保其中肮脏的生命之火正渐渐熄灭。 同时, 她在识海中和系统道歉。 “对不起统崽,你一直不想伤害别人的。还是让你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我没有伤害别人, 您也不是在伤害别人。】 【宿主, 您只是在兑换冰块而已。】 曾经一板一眼、严格按照规定的小系统, 如今学会了堂而皇之地包庇和装傻。 虞凝霜轻轻笑了。 是的,她只是在兑换冰块。 系统本来就可以——将冰以不同的形态兑换出来。 第284章 虞凝霜兑换过小碎石子一样的粗刨冰,配着鲜果吃;也兑换过新雪一样的细冰屑, 浇上牛乳吃;更兑换过一个个方正标准的冰块, 放进一杯杯慢慢啜饮的饮子中。 而现在, 她只不过是要求系统,将冰块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尖锐的冰锥形式兑换, 出现在她手中。 这又不是许愿,还要遵循那些苛刻的规则。 她只是在兑换冰块啊。 至于兑出来之后,拿去做什么,可没有人管她。 高维文明的造物能力,连虞凝霜这个穿越者都理解不到万分之一。 那冰锥尖端的锋利程度她无法描述,后端倒是贴心地依照她的手型,提供了抓握的手柄。 在这样绝对的锋利面前,材质的硬度已经都不再重要。 就像一根软木刺会正正好好刺进脚趾,一张薄纸也可以轻易割开肌肤,柔软的钓鱼线能够切割石头…… 于是,比将一根钢针插入西瓜还要轻松百倍,虞凝霜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冰锥插进了老癞的喉头。 再罪恶的血,刚喷涌出时也是热的。 属于同类的、温热的血。 因为两人位置的关系,这些血顺着冰锥流了虞凝霜满手,血腥味扑到她的鼻尖。 血的腥味,尸体的臭味,都是能激发人类深层恐惧的味道。 它们作为刻在基因中的限制之锁,时刻警告同类之间不要相杀相食。 所以此时此刻,虞凝霜的整个生物本能都在尖叫着制止她的行为。 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的胃中一片翻涌,她的手腕发麻、发凉,好像无法再被感知到。 但是虞凝霜没有停下。 她唯一可惜的,就是这冰锥尖头太尖了。 一旦刺入,马上就融化,无法二次使用。 虞凝霜只能再兑换出一根,刺入老癞的心口。 从老癞出言调戏,再到两根冰锥彻底封死了他的生路,整个过程,仅仅发生在几息时间之内。 而张麻子和刘刀子,根本没看清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癞高大的身影,本就将跪坐在地上的虞凝霜完全遮住。 刘刀子还在思考,要不要惯着老癞的臭毛病,任他对虞凝霜动手动脚。 想了想,觉得此次货物品质实在上乘,还是不给他碰为妙。 “老癞。”他便叫,“你回来。” 老癞仍站在原地,维持着躬身的动作。 刘刀子火气上涌,三步并两步来拽他。 “你他娘的没听——” 老赖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剧烈抽搐几下,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刘刀子反应快,立刻退后一大步。 借着残微的灯光,他看到了老癞满脸的血和满脸的惊恐朝着虞凝霜的方向,被永远定格。 刘刀子大惊,马上抽出腰悬的大环刀。 与他相比,本来就是最孬的张麻子,此时已经被这惊变吓得不敢靠近。 “他、他死了?老癞死了?” 他不可置信,“这娘们杀的?不可能啊!” 刘刀子也觉得不可能。 可虞凝霜满手嫣红鲜血,面容苍白平静,这情景太过诡异,他本能地挥动大刀就往她肩头劈去—— 锵然一声。 刘刀子被震得后退。 他定睛一看,就见这一口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刀,卷了刃。 而虞凝霜的肩头,在刹那之前明明空无一物的肩头,现在罩着一层晶莹的冰甲。 真的就像是冰制的肩甲。 刚好裹住她的肩头,上端护住侧颈,而后顺势随形而下,堪堪箍在大臂上。 刘刀子完全陷入了混乱。 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比他偷过的一个水晶珠子还晶莹剔透,这到底是什么? 不、不对! 刘刀子后背窜起一阵凉意,重要的是——这东西怎么会凭空出现?! 如同看着一个瘆人的鬼怪,他目眦尽裂地看着虞凝霜。 虽然被厚实的冰甲保护未染血光之灾,但是虞凝霜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那一下力,痛得低声吸气。 听得那刀刃声和呼痛,虞含雪哭着呼唤,“阿姐!” “不许睁眼!”虞凝霜喊着,一边缓缓起身。 刘刀子惊恐万分的目光锁在虞凝霜身上,眼看着她似乎只因为限制了肩膀的动作,就将那他视作神物的冰甲拂掉。 而后,她抬起了手。 刘刀子对形势判断极为准确,根本不管瘫在地上的张麻子,扭头就跑。 虞凝霜怎么会让他如意? 袖中寒光闪过,直将一枚冰锥朝他投掷出去。 刘刀子身形一定。 贯入,再穿出,那根冰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沾染,速度也几乎没有减缓,悄无声息地没入泥土。 虞凝霜发挥一定要补刀的优美品德,又补了好几锥。 终于,刘刀子向前跪倒,轰然倒地。 第285章 虞凝霜即刻上前查看。 她随手投的,没有击中立时毙命的要害。刘刀子此时心中的恐惧要远远大于身上的伤痛。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惧,几乎全部麻痹,只能哼哧哼哧喘气趴在那里,如同待宰的牛。 马上,他连喘气都喘不上来了。 因为虞凝霜的膝盖狠狠压到他的脊背上。 虽然是虞凝霜意图控制刘刀子,但因为对方比他高壮不少,虞凝霜重心不稳,与其说是她主动去压,反而更像是她被刘刀子绊倒了一样,整套动作做得堪称笨拙又费力。 而就是在这时,虞凝霜看到了刘刀子后颈的伤疤。 那一条杨二嫂划出的疤痕。 看着趴在地上的刘刀子,虞凝霜终于明白,杨二嫂为什么会在他后颈上留下疤痕了。 因为当时他趴在杨二嫂身上。 虞凝霜眸光一凝。 她接下来的动作就轻盈得很,宛若舞蹈。 指节兰花般优雅散开,一根崭新的锋利冰锥,便忽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妖、妖怪!” 近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张麻子已经吓疯了,瘫坐在自己温热的排泄物中,双脚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抽搐。 虞凝霜没搭理他,只将冰冷的尖端对准刘刀子的后颈,虚虚描绘着那条疤痕。 彻骨的凉意侵袭。 侧脸贴在地上,刘刀子死命扭过头,眼珠子要蹦出眼眶一样看着虞凝霜。 “你、你要作甚……!” “帮一个人而已。”虞凝霜轻声说着。 然后,狠狠切了下去。 张麻子和刘刀子同时惨叫起来。 不同的是,前者一直在叫; 而后者只叫了几声,便像突然损毁的娃娃一样,永远地发不出声了。 血喷射而出,溅到虞凝霜脸上,揉擦的血光中,她见到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张麻子被这场景一激,居然爆发出巨大的求生本能,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往外跑。 虞凝霜又朝他投掷出一根冰锥,可惜只打中了腿。 张麻子惊叫着,拖着伤腿铆足了吃奶的劲儿,片息不敢停。 眼看自己已经追不上,虞凝霜暂时放弃。 总之外面有那么多人蹲守,是不会让他跑了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两个孩子救出去,只要她们一刻未离开这阴暗的地道,虞凝霜就一刻不能安心。 她随意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将两个孩子搂了过来。 虞含雪还和芝娘紧紧抱在一起,像两只小鹌鹑,互相把头埋在对方怀里。 “阿姐,”虞含雪怯生生地问道,“我们还不能睁眼吗?” 这屋子、以及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状,哪里是能给孩子看的? 虞凝霜只能无奈笑笑。 “还不能,阿姐现在不好看。” 虞含雪摇头,小小声反驳,“阿姐永远是最好看的,” 虞凝霜又笑起来。 忍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滚滚而下,和着她脸上即将凝结的血一同流淌。 得亏让她们闭着眼,否则见到自己哭得这么难看,是还挺丢人的。 虞凝霜苦中作乐地想着。 此处不宜久留,她拾起自己那提灯笼,将老癞的棉袄扒下来点燃,扔到那木桌边。 而后,带着两个孩子走向了出口。 虞含雪紧紧巴在虞凝霜身上,一步一步伸出脚尖探。 “好黑呀阿姐,这路真不好走。” “没关系,阿姐提着灯笼,阿姐牵着你们走。” 很多年后,虞含雪都记得这一条和阿姐一同走过的路。 她刚刚虎口脱身,然而这却是她走过的最平静的一条路。 她闭着眼睛行于黑暗,然而这却是她走过的,最安稳又最光明的一条路。 第106章 红莲火、终于得救 “妖怪!妖怪啊!” 张麻子惊恐的喊叫回荡在黑暗之中。 “有妖女啊啊啊啊啊!” 一瘸一拐、连滚带爬, 他跑出了沟壕,爬上了河岸,无头苍蝇一般狂奔不止。 他忽然摔了个狗啃泥, 再抬眼时,就见四周忽有黑影如鬼魅般耸动,而后十数个彪形大汉将他围住。 “好你个贼人!” “自投罗网来了!” 这般惊变,张麻子显然也被吓了一大跳。 可是此时此刻,所有的做贼心虚、所有的来者不善,都比不上方才地道中发生之事带给他的震撼大。 眼前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但起码、起码他们是人啊! 张麻子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所以即使被壮汉们厉声谩骂, 被他们拎猪仔一样拎起来五花大绑, 他都觉得是一件美事…… 直到有人质问他。 “虞娘子呢?你那两个同伙呢?” 虞娘子…… 同伙…… 霎时间, 老赖满嘴的血和刘刀子只剩一半连在身上的头颅窜进他的脑海。 “啊!!!!” 张麻子尖叫起来, 语无伦次地再次陷入了癫狂。 第286章 “她、她把他们都杀了!那是个妖怪啊!是妖女啊!她能凭空变出来、变出来那是什么?那是冰吗?对对对!像冰一样!” “这厮胡说八道什么呢?” “像是疯了……” “赶紧把他嘴堵上,他同伙还在里面呢!” 众人迷惑不解, 七嘴八舌地议论。 唯有严铄神色一凛。 妖女。 能变出像冰一样的东西。 都杀了…… 严铄心神巨颤, 却不动声色地走近张麻子,示意手下快将他的嘴堵上。 虽然擒住了张麻子, 可众人倒是因此而进退两难——不知道是该继续原地待命, 还是该去接应虞凝霜。 “严郎君, ”便有人说,“你是虞娘子家的,快给拿个主意罢。该咋办呀?” 严铄双手紧握成拳, 几乎要将手指捏碎。 他现在只想立时冲进那地道之中, 然而虞凝霜控诉他“不相信她”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他沉沉闭上眼, “再等一等。” 众人只能继续焦急地等待。 冷风猎猎,催人心肝, 就在众人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的时候,终于又见那一提小灯笼悠悠地飘了出来。 灯笼比进地道前要暗淡不少。 不仅仅是因为其中火油倾覆出去不少,更是因为原来素白的绢纱上,溅了半壁血迹。 众人眯着眼,纠结于看不清来人形貌。 好在那执灯人喊道:“是我!孩子们救出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所有人都震声欢呼,欣喜雀跃地从地上爬起,快快去迎。 唯有两个人没有动作。 一是听到虞凝霜的声音,就惊恐到无法动弹的张麻子。 二是骤然松了一口气的严铄。他几乎要将脸朝下埋到地里,来掩盖此时的表情,只是周身的战栗却无法掩盖。 再抬头,透过夜雾,穿透黑暗,他终于看清了虞凝霜。 她提着一盏染血的残灯,身边一左一右像挂着包袱一样,挂着两个慢慢挪步的孩子。 灯光赤红幽微,映着她被鲜血浸染得愈加鲜艳的裙摆,以及身后渐渐升起的焰尘。 如同从修罗地狱杀出来的场景,却因为她慈柔的表情,显出一种神性。 她仍没让两个小姑娘睁眼。 只觉得眼前一大群执火明杖、凶神恶煞的壮汉,在这大晚上,对她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 尽其所能地,虞凝霜在削减这惊魂一夜,在她们生命中占有的分量。 最好全部忘记、不再看见,睁开眼就是家中温暖的被窝和娘亲的笑脸。 虞凝霜带着两个孩子不急不忙地走,直到走到大部队身边才和众人打招呼。 众人见她满身满脸的血,不禁惊骇。 “虞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虞凝霜只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另外两个歹徒呢?” 虞凝霜的眼神真挚清澈,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 “他们两人起了争执,互相争斗而死。” 张麻子瞪大了眼睛,被堵着嘴呜呜地似是想要说话。 可众人哪里顾得上他?只踢他一脚,让他安静,而后便义愤填膺地议论起来。 “嘿,那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可不是吗?死得这么容易!” “要是落老子手里,非得把他们卸成八块!” “十块!” 听着这些话,虞凝霜不禁在心中暗笑。 他们死得可不算容易。 他们体会到了极致的恐惧,死不瞑目。 就算侥幸逃脱的那一个…… 虞凝霜冷淡地睨了张麻子一眼。 然后控制着张麻子的铺兵就骂了一句。 “操?这厮怎么又尿了!” 虞凝霜想,无论张麻子说是她以一己之力杀了两个强壮的歹徒,还是描述出她能够凭空变出冰锥之事…… 这般无稽之谈,都不会有人相信。 只是虞凝霜心中恶气未消,又想着张麻子留着到底是个祸害,正在考虑想个什么方法把他也除掉。 其实很简单的。 比如趁着这押送他的夜色,也送他一锥,直接把他送回老家,倒也不错。 在那冰锥的锋利之下,就连坚固的颅骨也薄脆如纸。 虞凝霜徘徊在自己天灵盖儿视线,已经将张麻子逼疯了。 一直在张麻子身边密切关注他的严铄,毫无疑问地捕捉到那眼中的万状惊恐。 所有人都以为张麻子之前在胡言乱语,只有严铄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变出像冰一样的东西…… 这恰恰也是他在给虞凝霜买鸡头米那一日,曾经怀疑过的。 既然已经被此人知晓…… 恰此时,已陷入癫狂的张麻子将堵嘴的布巾使劲蹭掉,对着虞凝霜凄厉地喊叫起来。 “她是个妖女!是个妖女啊!我亲眼看见她变——” 话音未尽,已被一剑封喉。 而严铄手中剑,鲜血正滴落。 众人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严铄会突然出手,此时也有些惊到,实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287章 但严铄给了他们一个非常敦实的台阶。 “此贼人作恶多端,拒不伏法,更兼妖言惑众,毁谤本官娘子。” 严铄的声音沉静如水。只是随着那些血滴的滴落,便如同有一朵朵血花,绽在平湖中泛起涟漪,带着他的声波颤抖。 在今日之前,他这双手,也只拿过笔。 严铄需要拼尽全力才没有露出胆怯,才让他此时所作所为显得正当而威严。 “本官现将其就地正法,在场各位都做个见证。” 再多一瞬,严铄就要撑不住表情了。 好在,众人马上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杀得好杀得好!” “我们都看见了,是他先拒捕!” “是!严大人杀得对!” 严铄从容地点点头,手仍持剑。 实际上,这是因为他的手指已经僵直,连放开剑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虞凝霜冷眼旁观,将这一切情状尽收眼底。 她的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从严铄刚才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能兑换出冰块。 看来那一日的疏忽,到底是被他发现了。今日又被张麻子的话语,七七八八勾连一番,让他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异能。 但严铄却选择灭口,保住了这个秘密。 虞凝霜最后仍是没有看严铄,只是看了看瞳孔已然扩散的张麻子。 既然严铄交了张麻子这个投名状,那她便先不动他。 虽然她之后还是会和严铄和离,然而,至少在今晚,他们是共犯。 是这世间最密切、最默契的关系。 互相防备,互相讨好,互相纠缠。 *——*——* 虞凝霜以为自己在那地道中耗尽心力,必然要呼呼大睡上几天。 然而实际上,她仍处于失而复得的极度亢奋,以及肉跳心惊的极度紧张的叠加状态。 她睡也睡不着,反而比平时更精神百倍,天未亮就醒了。 身心俱疲的妹妹正窝在自己怀里酣睡,虞凝霜不舍得动弹,索性也赖着床,把系统拽出来陪聊。 而系统已经被虞凝霜在地道中的极限操作惊呆了,变得有些傻乎乎的,过了一个晚上还没反应过来。 一被召唤,它马上颠颠儿地问虞凝霜。 【宿主,您是什么时候想到把冰块那样用的?】 它可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冰块居然还有这种用法! 虞凝霜懒洋洋地蹭着新絮的厚棉被,淡淡道,“从最开始我就发现这种用法了。想要结果谁,还不是一抬手的事儿?” 系统:【……恐怖如斯。】 它被吓得直哆嗦,【宿、宿主和我绑定还真是屈才了,我觉得您应该能去当个青史留名的刺客和杀手之类的。】 虞凝霜笑,“可是我得和你绑定,才能运用这冰块能力啊。” 【也是哦。】 系统是真傻了,这才反应过来,然后瞬间又开朗起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特别没用的系统,没想到被您用出了这样的大招!我好开心!统生无悔!】 虞凝霜被逗得笑意更深浓,危机解决,她整个人都舒展轻快起来。也终于有时间好好哄一哄这自掳掠事件发生,就异常消沉自责的小统崽。 “我觉得你是特别优秀的系统啊,虽然功能不强大,但就像战场上的奇兵,能出奇制胜。只要运用得当,也会有大用处。” 系统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好奇地发问。 【那为什么您仍然只是用我去卖冰饮子呢?】 它明明可以为心爱的宿主,带来更大的收益的! 虞凝霜长叹一口气。 “统崽,我问你。假设我直接冲到禁宫,给御座上的那一位表演我这绝活,你觉得他是会将我当做仙女神迹,还是将我当做妖物,立刻抹杀?” 第107章 柚子茶、柚子炖鸡 面对虞凝霜这个犀利的问题, 系统想了半天,只能答【不知道。】 虞凝霜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会去赌。” 她若是孤家寡人, 还能为这一半登天富贵,一半永劫沉沦的机会而拼搏一下。 可只要一想到或会连累家人,便不敢冒半点风险。 确实,这冰块系统可以作为奇兵。 虞凝霜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要是运用得当,说不定连去逼宫都行。 然而,虞凝霜却只想拿它来安安稳稳地做小生意。 对此, 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获得了诺贝尔奖, 却想拿这个奖项去保研”的大材小用。 与家人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向来都是虞凝霜的心之所愿, 从未改变。 亲一口妹妹温软的小脸蛋,虞凝霜深觉满足, 别无他求。 “而且统崽, 你收集冷漠值不是有期限的吗?如果我将自己的人设营造成一个异能者,等你回归原宇宙之后, 我不就露馅了?” 确实, 系统的工作期限还有五个月左右。之后它就会从虞凝霜的识海中消失。 提起这无法避免的分离, 一人一统霎时都有些伤感。 最后还是虞凝霜先行动,她轻手轻脚地拍拍发蔫的系统。 第288章 “好啦,有这时间伤感, 还不如陪我多做一些好吃的呢!” 虞凝霜今日精神百倍, 而这些精神, 一半用在每小半个时辰,就要去弟弟妹妹房里, 将他们看上一看,从上到下扒拉一遍确认他们全须全尾。 剩下一半,则用在变着法的给他们做好吃的。 虞凝霜准备的是全套的柚子套餐,全方位去除晦气。 蜜柚好保存,正是这冬季中也常见的水果,方才听有小贩在门口叫卖,虞凝霜直接采购了一大筐。 “咱们汴京没有这风气,但我听说有的地方要用柚子叶洗澡去晦气。”虞凝霜这样与爹娘解释道。 许宝花已经苏醒。 她这眼睛一睁,发现不仅小女儿已经被救回来,全家还直接搬进了大女儿新买的院子中,只觉得这一切美好得宛如幻境,自然是虞凝霜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全胜也是顶着通红的眼睛说好。 虞凝霜便给家人全安排上了。 这个新院子锅灶巨大,柴禾满仓,再也不会出现以前洗澡水紧巴巴的情况。 哪怕在这冬天里也是想洗就洗。 于是,这一整天虞家小院的炊烟就没有停过,一直在烧水,每个人都洗了一个暖呼呼的、清香怡人的热水澡。 虞凝霜最先洗完,又给妹妹也洗过,然后便投入了夕食的制作当中。 她和谷晓星正在一起扒柚子,杨二嫂夫妇带着芝娘还有儿子平安郎上门来了。 杨二嫂一见到虞凝霜就抱着她哭得天昏地暗,差点又把虞凝霜的眼泪也勾出来。 两人经此一难,也真算是过过生死,从此情分与众不同。 杨二嫂边哭边说,口齿不清,只将什么“大恩大德”“王母在世”“仙女下凡”之类的话,一个劲儿地往虞凝霜身上安。 又土又诚挚,听得虞凝霜又有些想笑。 若不是见到杨二嫂的丈夫,还有爹娘都在一边跟着抹眼泪,虞凝霜可能真笑出声来了。 杨二嫂好不容易哭够了,又将芝娘拉过来就要给虞凝霜磕头。 虞凝霜赶忙去扶,又卖乖道,“婶子,我年纪还小呢,可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然而杨二嫂可不听,又去拦着虞凝霜。 虞凝霜正被她搔到痒痒肉,笑个不停,赶紧向爹娘求助,许宝花和虞全胜便也冲上来,几个人闹做一团。 这本来气氛有些悲戚的小院子,倒是霎时欢谑又闹腾起来。 大人们缠斗,芝娘自己也有主意,趁着阿娘拦着虞凝霜,她往后一躲,跪在地上就“砰砰砰”给虞凝霜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霜姐姐救我!” “好了好了,芝娘快起来,磕得疼不疼?” 到底没拦住…… 虞凝霜无奈地笑,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晃出一抹金色,“你瞧这是什么?” 正是芝娘的那个小金元宝。 原来刘刀子前脚将它们当掉,虞凝霜后脚就赎回了。 当然,用的是她从那地道里搜刮来的钱财,连带着她给刘刀子银票分文没少,全取回来了。 虞凝霜后来一算,好像还挣了五十来文钱…… 如今眼见芝娘又将这个杨二嫂中来的小元宝戴上,虞凝霜不禁向她感慨。 “婶子,你还真是个运气好的。” 杨二嫂破涕而笑,“霜娘,婶子也早说了,你是个有本事的。” 两人相视一笑。 冬季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略显淡薄,却切实温暖的光亮,已经预示了明年春天的灿烂辉煌。 虞凝霜拽着杨二嫂就往厨房去。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快来帮我做饭,晚上留下来一起吃。” *——*——* “这也能吃啊?” 看着水中浸泡的白块儿,杨二嫂不禁惊呼出声。 虞凝霜:“当然,这道柚子炖鸡就指着它呢。” 柚子炖鸡用的一不是柚子皮,二不是柚子瓤,而是两者之间那层又厚又绵的柚子絮。 它们雪白柔软,像是新压实的棉花,被虞凝霜切成一个个小方块。 本来捏在手里感觉是韧韧的,但是现在泡在水中,饱吸了水分,被杨二嫂捏起的时候就是软煊煊的,还在往下滴答水。 杨二嫂感受着这奇妙的质感,“这东西囊了咕叽的,能好吃吗?” “正是要它们这样啊,所以才特别吸肉汁。” 这些柚子块在水里浸泡是为了去除其苦味,之后要拧干,而后再浸泡,如此反复多次。 最后入锅和鸡肉一同烹制时是拧干的状态,然后,它们就会像海绵一样,毫不客气地吸收鲜美的肉汁和酱汁,与自己本身的清香融为一体。 听虞凝霜这样一描述,杨二嫂也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确实能挺不错的…… 说到底,霜娘的手艺什么时候让她失望过? 她尝过不少虞凝霜做的饮子和小点,但还是第一次吃她亲手制作的正经饭食,杨二嫂非常期待。 一只肥嫩的母鸡斩块、焯水后与那些米白色的柚子块一同入锅翻炒,最后又被转移到砂锅里,文火炖上。 第289章 在这注定漫长的等待时间里,虞凝霜也没闲着,说要再教杨二嫂做蜂蜜柚子茶。 “柚子安神,你也给芝娘拿回去些,每天给她喝着。” 柑橘属水果特有的芳香物质,闻起来就让人感到愉悦和轻快,希望能够尽早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虞凝霜如此热情又贴心,连不捡钱就算丢的杨二嫂都扭捏着不好意思起来。 “那、那哪成啊,还能在你这连吃带拿呀?” “也不是让你白拿嘛。柚子茶做起来挺费劲的,正巧婶子你帮我,我多做一些,将全家人今冬的份量都带出来。” 杨二嫂这才释然地点头同意。 连芝娘都怯生生说要帮忙。 于是,杨二嫂的丈夫和儿子帮着虞全胜父子打扫院落,她们母女则陪着虞凝霜和谷晓星一起做柚子茶。 从这个柚香四溢的下午开始,两家从此便是通家之好,世代友睦,这都是后话。 而虞凝霜此时,正在教着杨二嫂母女如何将柚子各个部分的价值都发挥到极限。 虞凝霜挑出四颗滚圆的大柚子,这就开工。 第一步,先要用粗盐疯狂揉搓柚子,消毒杀水。 杨二嫂一边揉着,一边闲着没事搭话。 “霜娘你在娘家这么住着,婆家能乐意吗?你那夫君没来找?” 她不提倒还好,一提这一茬,虞凝霜便想起来严铄的种种气人言行。 瞬间怨气爆发,她揉搓的手法愈发毒辣,仿佛都能听见柚子在凄厉求助。 虞凝霜皮笑肉不笑,只敷衍道,“我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他自然随我多住几日,不用管他。” “话是这么说。可嫁了人哪能尽随自己心意?”杨二嫂叹气。 她嫁人的时候,爹娘便整日耳提面命,说她已被人糟蹋过,能嫁出去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一定要事事顺着婆家,以后就当没这个娘家了云云。 受这些想法的荼毒,杨二嫂自然觉着,无论如何都也不可以撇下婆家,在娘家长住。 杨二嫂尤其担心,虞凝霜是因为深入贼巢救人,才与夫君生了嫌隙。 她毕竟是独自前去的…… 万一有人乱嚼舌根,损了虞凝霜名声致她遭婆家嫌弃,那可如何是好。 杨二嫂自己就是这些流言蜚语的受害者,因此执念很深,将其看作是需要赶紧处理的大事。 “霜娘,家里你不用担心。宝花姐以后就是我亲姐姐,我每日在这端茶倒水伺候,没有一句怨言!咱们吃完饭你就赶紧回去罢,可不能在娘家连住两宿呀!” 两宿怎么了?以后我就每宿都住这儿了! 然而杨二嫂一片好心,虞凝霜不想当面拂她的意,便收起正给柚子扒皮的一脸凶狠,安抚了几句。 “婶子莫急,我与夫君之间呐,很快就会没事了。” 很快就不是她的夫君了,这可不正是彻彻底底没事了吗? 第108章 团员宴、柚香鸡翅 做蜂蜜柚子茶, 需要柚子最表层的黄皮来增光添彩,毕竟那是滋味最浓郁的部分。 虞凝霜将扒下的柚子皮片去白絮,再切成细丝泡到淡盐水里。 这是个细致慢活儿, 但是她做得十分耐心。 而片下来的那么些白絮,此时杨二嫂倒是不舍得扔了。既然能是做菜的好东西,哪有扔掉的道理? 虞凝霜便道,“那也切成小块泡水里,等下做成柚子糖好了。” 杨二嫂连连答应。 她就知道,霜娘肯定有主意! 芝娘、还有终于睡醒的虞含雪都有学有样地来帮忙。 虞凝霜分配她们处理柚子果肉。把柚子果肉剥出来,除去筋膜, 撕成小块。 万事俱备, 虞凝霜先起一锅烧开水, 把柚子皮丝倒进去煮开捞出, 同样是为了去除苦涩味。 再另起一锅,倒入柚子皮丝, 果肉和冰糖, 反复翻炒,小火慢熬。 于是, 这一间崭新敞亮的厨房里, 一边是柚子炖鸡的丰腴浓香, 一边是蜂蜜柚子茶的香远益清。 虞凝霜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只觉得百般惬意。 那柚子酱就由着它慢慢熬, 而众人来来往往, 闲话家常, 孩子们在身边跑跳玩闹,睁着大眼睛等待夕食的丰盛。 熬了近一个时辰, 柚子酱已是浓稠粘腻,香气扑鼻。 虞凝霜看着色泽金黄诱人的柚子酱,心情愈好,不由得笑眯眯地伸个懒腰。 先取出来几勺柚子酱,当做腌料,腌上几个鸡翅放入烤炉。 没有孩子能抵挡得住这甜口的柚香烤鸡翅。 剩下的柚子酱则被倒进小罐,七分满,刚好三罐,大功告成。只等晾凉了拌入蜂蜜,倒满封口就可以长期保存。 虞凝霜自己留两罐,准备一罐倒入枇杷蜂蜜,一罐倒入枣花蜂蜜,她又问杨二嫂要什么蜜。 大概是被虞凝霜的态度感染,杨二嫂如今在吃食之上也颇为细致,赶紧问,“这两种蜂蜜有什么不同?” “枇杷蜜止咳平喘,与柚子的味道也更和谐一些。枣花蜜则有益女子身体。” 杨二嫂想了想,要了枣花蜜。 第290章 虞凝霜赞赏地点了点头,为杨二嫂这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对自己和女儿的善待而感到欣慰。 *——*——* 虞家五口人、杨家四口人再加上谷晓星……虽然不算是正式的乔迁宴,但是在这小院吃的第一顿正餐可谓是热闹非凡了。 虞凝霜当时买这栋小院就是看上它自带一个甚为宽敞的饭厅,如今终于用上了。 饭厅中烧了两个暖炉,其中一个咕嘟咕嘟煮着山楂茶,红果翻涌;另一个则烤着饱满的栗子和几个小地瓜,飘出温暖的木香。都是一炉多用。 厚重的门帘将凛凛北风尽数隔绝在外,守护着每一张红扑扑的脸上的微笑。 至于居中的大圆桌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菜肴,杨二嫂和谷晓星忙前忙后地传菜,笑声不断。 一锅蛋花如同丝绸般细滑的黄瓜蛋花汤、街市上买的糟鱼、炸茄盒,还有好几样酱菜,都是美味。 但若说主角,当然还是那些柚子菜肴。 众人也都很好奇,虞凝霜到底能用柚子做出多少菜来? 只见那柚子炖鸡袅袅热气,柚子拌菜盈盈欲滴,柚香烤鸡翅则金黄焦香,滋滋冒着油。 怕孩子们饿着,特意允准他们先偷吃一嘴,一人先分发一个大鸡翅。 那是最为肥美的翅中,本就就因烤制呈现出的金色,被糖分充足的柚子酱润得更为闪亮,几乎是流光溢彩的。 偶有的金丝则是柚子皮细丝,像是金箔撒在其上。 颜色最深的是鸡翅边缘,那些漂亮的金褐色顺着翅中本来的表皮纹路排布,仿佛一排可爱的小锯齿,要和牙齿一较高下。 虽然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鸡翅被吞噬殆尽。 但实际上,它们还是赢得了这场战役——让人类心甘情愿对它们的美味俯首称臣。 便如餐桌上现在这几个人类幼崽,全然不顾拿着鸡翅会将手弄得黏糊糊,也不顾油会顺着手腕浸到袖子上,只顾着竭尽全力地啃着。 他们两眼放光,比鸡翅的金色都亮堂,一口接着一口咬,毫不停歇。 翅中的美味,在于骨、肉、皮的分布堪称完美。 每一口,都能同时咬到边缘发脆的焦皮,中间柔软滑润的糯皮,以及那被包裹其中的、鲜美多汁的鸡肉。 鸡翅是活肉,所以没有粗糙的肌肉纤维,有的只是紧实的嫩肉和充沛的肉汁。 “霜姐姐,这个鸡翅好好吃啊!甜甜的,没想到鸡肉也能做成甜甜的,真好吃!” “就和你说了,我阿姐做饭最好吃啦!” 鸡翅的肉啃光了,一定要把那骨头也嗦上一嗦。剩余的肉汁,细碎的鸡肉,还有那一点点软糯的筋和软骨,都可以作为惊喜的收尾。 大人们看孩子们吃得如此尽兴,都难免嘴馋起来。然而一个个只能绷住,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跟孩子们抢食。 好在很快,虞凝霜就端着今日的最后一道吃食,也是这一桌的主食——柚子虾仁炒饭回来了。 热气腾腾的炒饭,一大锅直接端上桌引起众人惊呼。 洁白的米饭,灿金的鸡蛋,粉红的虾仁,还有那透明玉色的、点睛之笔的柚子肉。 那些莹润的柚子肉,被掰成小块儿和新鲜虾仁快速翻炒几下便出了锅。 柚子给虾仁添了清爽,虾仁给柚子增了鲜甜,互相成就,只一看就知道这滋味该有多么细腻可口。 大饭勺一舀,各人都满满盛了一大碗。 众人捧着碗刚要吃,杨二嫂就叫了停。 “唉唉唉,就这么直接吃啊?霜娘费了这么大功夫,咱们得提两句呀!” 她是爱闹爱笑,然而虞家夫妻都不是这样性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二嫂一拍大腿,“那我来提!” 可当众人的目光真的全聚集到她身上时,杨二嫂又闹了个大红脸,吭哧吭哧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霜娘辛苦了!” 虞凝霜笑到不行,欣然应下。 杨二嫂不知是在说她这顿饭做得辛苦,还是在说她昨日营救两个孩子辛苦,或者……虞凝霜想,她这十八年来过得确实也算辛苦。 但再苦的日子也都过去了,只要为着眼前这些人,只要能和他们这样热闹欢畅地吃一顿好饭好菜,她就做什么,都不觉得辛苦。 “二婶子快坐下,大家也快吃罢,还有甜品和饮子呢,注意留着点儿肚子。” 众人欢呼着开吃。 杨二嫂夹的第一筷子,当然是那让她好奇不已的柚子絮炖鸡肉。 本来雪白、干燥的柚子此时已经吸满了鸡肉的汁水,变成淡淡的褐色。 杨二嫂试探性地将其放入口中,而后眼睛一亮。 真的很好吃! 软乎乎、韧啾啾,有一点儿像冬瓜,但是纤维要更结实、密集,不会像冬瓜那样一抿就化开。 这柚子絮一抿,其中的汁水便被泵出,又鲜又烫,嚼到最后,柚子那一点点清苦的底色,才渐渐浮到表面,化解了口中刚要泛起的油腻。 杨二嫂肉都顾不得吃,又吃了一块柚子。 而且,霜娘说这柚子絮吃起来对身体还很好,具体怎么个好法,杨二嫂没太听明白。 第291章 然而她从今日起,她已经将虞凝霜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 杨二嫂下定决心,以后这柚子絮绝对不扔了,通通留着炖肉! 柚子炖鸡因为新奇,所以引人注意;现调的蜂蜜柚子茶清爽适口,甜甜蜜蜜,也非常受欢迎。 虞凝霜的口味却很朴素,埋头先吃了小半碗柚子虾仁炒饭。 那虾不算大,却鲜到发脆,咬住的时候像是要从齿间溜走,还是活蹦乱跳的一样。 炒蛋滑嫩又蓬松,米饭则粒粒分明,软硬刚刚好,只加一点点盐和胡椒粉就足够。 有了暖暖的炒饭打底,虞凝霜的胡吃海塞立时理直气壮了起来。 先喝一口凉滋滋的蜂蜜柚子茶,她特意让系统加了碎冰块;再吃一口脆生生的柚子大拌菜。 这拌菜中所用柚子肉被分成更细的颗粒,撒豆谷一样撒到新鲜的蔬菜间,最后用油醋糖等等调成料汁,一齐浇上去。 艳粉色的小水萝卜切成薄片,白萝卜切成细条,生菜切丝,白菘撕成块…… 各色鲜蔬本就水灵,更像是被柚子肉粒激出了灵气,吃一口,只觉得肺腑都被荡涤得清冽干净。 料汁也调得酸甜可口,吃下去的时候会有一个又一个柚子粒,如同小炮弹一般,将包裹着柚子的汁水尽数炸开。 吃到最后,杨二嫂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直道,“这下我可相信‘秋冬吃柚,胜过吃肉’了!实在是千般做法呀。”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最后杨二嫂干脆带着芝娘住下来陪伴虞家人。 虽然逃出生天,可她们现在心中仍是仓皇后怕,能紧紧抱团自然是最好。 虞凝霜也希望在她请来合适的看门力士之前,家中能热闹有人气一些,如此便能更安全一些。 至于杨二嫂,亦是真心想报恩,尤其想帮助虞凝霜尽快厘清娘家之事,回归严府。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她在虞家照顾许宝花多久,虞凝霜就在虞家住了多久,直到小年都未归严府。 杨二嫂想问又不敢问,只能干着急。 直到腊月廿五,虞凝霜忽然包了一包柚子絮糖、一包糖渍柚皮,动作轻快,笑容轻盈,“这些给我小叔拿去吃。那孩子爱吃甜的。” 杨二嫂暗自松口气,心想终于要回去了,可别被婆家挑理。 结果虞凝霜接下来的话却是—— “婶子,你等我回来再做饭哈,我会买新鲜食材回来。” “我先去和个离,很快的。” 第109章 和离了、准备年礼 如果可以, 虞凝霜是不想再回到严府去的,不想给严铄这个主场优势。 直接将他约在哪个茶肆酒楼,把这婚离了便是。正如他当时也只是草率地将自己约到茶舍, 逼迫着定下婚约一样。 然而,那张严铄在新婚之夜给她的放妻书,一直存在严府,虞凝霜必须得回去。 况且无论她与严铄之间如何,楚雁君和严澄,还有府中仆妇们,到底是得了虞凝霜几分真情真意, 总不能如此突兀地不告而别。 小年刚过, 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 都在进行最后的冲刺采购。 各式各样的桃符和门神版画五彩缤纷, 卖糖画和胶牙糖的吆喝声极大,吸引着孩子们朝他们欢跑。 虞凝霜且行且看, 虽然冷风割脸, 脚步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回想起方才,众人听她说要和离的表现, 虞凝霜又禁不住笑了出来。 家人都知她当时是为了救阿爹才与严铄成婚。 因此父母自是觉得既无奈、欢喜又心疼, 妹妹懵懵懂懂, 弟弟倒是直接欢呼起来。这孩子最近越发老成,虞凝霜罕见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至于杨二嫂,则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一个劲儿地问“啊?为啥?啊?” 但真要论起受冲击最剧烈的可怜人, 谷晓星首当其冲。 她整日陪在虞凝霜身边, 自认为很了解虞凝霜。 又常觉得阿郎和娘子相敬如宾,感情甚好, 结果虞凝霜忽然就要和离……? 一时之间,谷晓星直接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谷晓星的表情比当初入府时,得知虞凝霜和严铄成婚时还要惊恐。 虞凝霜哭笑不得地想,想她和严铄也确实挺不地道的,拿着婚事吓唬了这倒霉的孩子两次。 怪可怜的。 所以这一次,虞凝霜也就不带着谷晓星了。 数月前她是独自一人将自己的婚事决定,如今她也可以独自一人将此事结局。 而且当时买谷晓星时,那卖身契是压在严家的,虞凝霜有意将其再买过来,从此将真正谷晓星留在身边。 但虞凝霜有点担心严家不愿,所以留个心眼先把小家伙藏在家中,而后独自回到了严府。 *——*——* 腊月廿五,百官开始公休,以迎新春。 严铄刚陪着母亲和弟弟用完了昼食,那些菜品中的主菜还是虞凝霜之前做的腊肠。 她做腊肠时有一种大刀阔斧之风,那肉块无论肥肉瘦肉都切得很大,粗粗从刀下滚过,而后用烈酒和数味浓香香料腌上,灌进肠衣既是。 第292章 到位的蒸煮和悬挂已经将肥肉中的绝大部分油脂逼出,所以哪怕肥肉放得很多,这腊肠吃起来也毫不油腻。 相反,那些肥肉已经变得香糯细滑,恰到好处地滋养着风干了的瘦肉部分。 今日的腊肠吃法是大道至简的蒸腊肠,直接切片,再用热气一熥,肥肉透明,瘦肉殷红,咸鲜的肉汁盈满口腔。 配上一锅糙米南瓜饭、一味冬瓜虾米汤,还有两样小菜,楚雁君和严澄都吃得畅快。 腊肠下饭,他们还比平时还多吃了小半碗饭。 唯有严铄吃得味同嚼蜡,整顿饭心不在焉。 杯碟已收,严铄刚要退下,却被楚雁君叫住。 “好几日没见到霜娘了,她家中现在如何,可需要帮衬?你们怎么什么都不和为娘的说,难道要我整日提心吊胆地去猜不成?” “……是儿子疏忽了。霜娘家中一切都好,母亲切勿担心。” 楚雁君凝眉,“当真?” 严铄说虞凝霜是在娘家陪着母亲和妹妹,楚雁君自然是一万个理解。 也为人母,她刚听说虞含雪被掳掠之事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了。 还好,她辗转未眠的当晚,就等到了子夜回府的严铄,得知孩子已经救回来了。听严铄大致讲了讲事情始末,她不仅震惊于虞凝霜的效率和手段。 也终于能放下心来。 可这掐指一算,虞凝霜竟已经有五六天没有回来。 楚雁君知道这个儿媳向来守礼又贴心,就算脱不开身,又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连一个口信都不传? 更奇怪的是,儿子看起来魂不守舍,却又极少提起虞凝霜之事,更不说去陪她接她。 楚雁君心头异样更甚,只道,“清和,左右你也放假了,且去你岳家陪侍。免得他们有事差遣,又没有人手。” 严铄默然,半晌,挤出一句“年关将至,怎可抛下您和福寿郎。” “咱们不管那些虚礼,再说,难道过年你和霜娘还不回来?” 这一次,严铄没有答话。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 他不敢去找虞凝霜。 他给自己的逃避,找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让虞凝霜清清静静地去陪伴劫后余生的家人。 而实际上他是害怕,只要一见面,虞凝霜便又会提起那个让他心肝俱颤的话题。 严铄不答,母子俩便陷入了诡异的相顾无言。 直到李嬷嬷忽然喜气洋洋来报,“娘子回来啦!” *——*——* 东厢房内部的情景,比严铄想象得还要糟糕。 虞凝霜坐在那张他们平日里同用夕食的小圆桌前,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挑眉看他。 而她面前,端端正正地铺展着那一张放妻书。 连笔墨都已经备好,还把他的那盒印章都摆在一旁。 就等着他签了。 严铄避开她的灼灼视线,“……说好了是三年的。” 虞凝霜皱眉,他怎么还在负隅顽抗? “没错,本来是三年。可正如我那日所说,是你毁约在先。人世无常,我也无法保证三年时光里家中不出事故,如果每次出事都要被你那样百般阻拦,那我自然要尽早脱离这方桎梏。” “我并非要故意阻拦你,我只是……” “都不重要了。” 虞凝霜直接打断他,“覆水难收,已经发生过的事,无需解释。” 她的语气越发强硬,“归根结底,你与我成婚是为了给母亲冲喜,也是为了找人照顾弟弟。现在这两样目标不是都已经达成?” “玉章姐医者仁心,从一而终。这算我们和离,她也一定会继续医治你母亲和弟弟。况且我又不是无情之人,自也会如此向玉章姐请求。” 不是无情之人…… 严铄凄然一笑。 她当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这情分从来没有给到过他。 严铄只能试图以她在乎之人唤起她的同情,改变她的想法。 “我们若是和离……母亲和福寿郎都会很伤心。”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点燃了虞凝霜。 单他家人伤心算伤心? 我家人伤心就不算了? “你不要企图拿他们来绑架我!” 虞凝霜拍案起身,掌心重重砸在那放妻书上,烙出深深的痕迹,几乎使那纸裂开。 “严铄,我告诉你,于母亲和福寿郎二人之事,我没有半分对你不起。相反,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不过半年时间,福寿郎现在已是能说能写,与寻常孩子无异。母亲亦是精神焕发,被我请来的名医治好。” “莫说我自卖自夸,我待他们两个人细致周到,尽心尽力。你真娶个娘子都未必能像我这般,何况我只是个假的。” “你我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你予我钱财让我有本钱开了饮子铺,可我回报给你的是家人的健康和未来。严铄,我若是你,此生便别无所求!” 一桩桩,一件件,虞凝霜将心中的无奈和愤懑尽数吐露。 虽然当时约定是三年,可仅仅半年便大功告成,可以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第293章 就像项目提前达成了一样,这不是很值得高兴的合作共赢吗? 虞凝霜越说,情绪越激昂,只是到了最后,难免突然泄了气一样,摇着头叹息。 语气中全是疲惫的迷惑。 “这门婚事,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的。你为什么不想和离呢?” 一直目光游移的严铄闻言,终于直视虞凝霜。 虞凝霜这才看清了他的神色。 噙着残雪的一簇松针,沁着泠露的一枚竹叶,雪化露坠,露出那被遮盖的纯粹底色,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模样。 严铄的声音在颤抖,他在用一种道歉一样的语气表白。 “可我、可我现在是情愿的。我对你,抱有恋慕之心。” 甚至或许,远从一开始,他就是情愿的。 虞凝霜着实愣住了。 仿佛与她隔着雾气般若隐若现的真相,这一次终于拨云见日,被明明白白呈到了她的面前。 偶有的几次,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最后却只是一笑置之,觉得自己想太多。 现在,她倒是终于明白了,堪堪回顾,也打通了之前想不通的关窍。 系统在识海里看热闹不嫌事大。 【宿主,您看我就说吧!严大人是真的喜欢您啊!】 虞凝霜懒得搭理它,正如她也懒得回应严铄现在的表白。 严铄并未发现——这是最差的表白时机。 也许对他来说,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 但对虞凝霜来说,只觉得格外讽刺。 严铄始终没有抓到重点。 他触及了虞凝霜的底线,却仍然以为只要剖析了自己的心意,就能将他之前所有的行为无害化,甚至美化。 因为喜欢虞凝霜,所以就觉得自己有权利阻止她去以身犯险。 所以宁愿被虞凝霜误解,宁愿担受骂名,也要强迫她留在宅子中。 多么深情,多么隐忍,多么除卿以外,世人于我皆如无物。 “所以呢?有什么不一样呢?” 然而,虞凝霜如此反问。 “严铄,你也算个聪明人。难道你没意识到——不论你是因为那虚假的婚姻名声,才阻止我去救妹妹;还是因为真的心悦于我,才阻止我去救妹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忽然被协议结婚的丈夫告白……惊讶、尴尬,或是羞涩、欣喜,所有的这些情绪,无论正面负面,此时此刻,都没有出现在虞凝霜的脸上。 无悲无喜,她是如此平静地陈述。 “你的喜欢,会让我不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不喜欢这种喜欢。” 严铄呆呆地望着虞凝霜,终于意识到她娇美温柔的皮囊之下,是寒铁铸的一副骨,缠着能杀人于无形的冷硬钢丝。 严铄知道,自己总被人说是冷漠。 然而“名与命通”,此言非虚,实际上虞凝霜才是真正的冽如寒霜,凛凛只可远观。 她的心好像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因为稍微多停留哪怕一瞬,霜便不再是霜,要被侵占融化,要被迫与凡尘同流合污,从清而洁的华霜,变成坠入沟渠的泥点子。 严铄后退了半步,始终脊背挺拔的他,如玉山将崩,隐隐露出倾颓之意。 而虞凝霜还在缓缓叙述。 “那日你说我阿爹有两个女儿,而你只有我……这话实在不对。” 虞凝霜拿起桌上的青瓷滴砚,轻轻往即将干凝的墨上滴了几滴,重新研磨起来。 她的语气和动作都隐隐透露出催促之意,然而如同惧豺狼虎豹一样,严铄恐惧着那一纸放妻书,始终不愿靠近。 虞凝霜耐心渐消,言辞更加犀利。 “你从来没有拥有过我,我不属于任何人。” 说实话,她绝不是矫情之人,就算与严铄和离,就算知道他喜欢自己,她也不会做出一些刻意疏远、折辱的幼稚举动。 他日在街上不期而遇,也会大大方方地打一声招呼,叙几句寒暄。 他要是来自己铺子里,还给他一个友情价呢。 但是,前提是两人好聚好散。 严铄的此时不配合让虞凝霜尤为光火。 她甚至说道:“你要用喜爱和一纸婚书将我囚禁起来,这和将妇孺劫到地道中囚禁起来的刘刀子等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这话极重,竟将严铄和作奸犯科的贼人相提并论,虞凝霜是故意激他一激,以为他必不会受此辱。 没想到严铄只咬了咬牙,仍道,“三年,按约定过满三年。” “不。” 虞凝霜立时回答,绝不妥协。 严铄便又道:“那……起码过完年,等开春的时候再——” “不。” 她又不是要和严铄去种地,等哪门子开春啊? 她不由得朝严铄怒目而视。 只见严铄脸色苍白,鬓间淡青色的血管微爆,像是青瓷上一道道不匀的釉痕。这些并不算瑕疵,反而使整件器物的格调更为高雅,更有独一无二的观赏性。 他整个人也像是已经碎出冰裂纹的瓷器,仿佛再一碰就要完全碎掉了。 第294章 不得不说,在这一个瞬间,虞凝霜深切地意识到了他的好相貌和好气韵。 尤其是这种能够被人伤害的脆弱感,毫无疑问地激起了她的作祟欲。 很想看他更脆弱的样子…… 然而,虞凝霜摇了摇头。 太晚了,一切已成定局。 虞凝霜的思绪有些跑偏的这段时间里,严铄正陷入了无边的懊悔。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在金雀楼见过,后来虞凝霜的饮子又得了母亲喜欢,说不定他们本来是有缘分的。 但凡好好摸索经营,也许真能成正果。 陈小豆曾经给楚雁君讲过的那个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故事,其实也是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严铄希望光阴能够向后退去,退到他心动之前,退到他们彼此防备和伤害之前,退到他们相遇之前。 然后,重头开始,书写出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这便是他无论如何都想把虞凝霜留在身边的理由,他想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系统是个心软的,居然在虞凝霜的识海里感慨。 【宿主,严大人是真的喜欢您呢,要不然就给他个机会?】 虞凝霜听了十分不满。 “他喜欢我。难道我就活该被他纠缠?” “统崽,从心而论,你真的觉得这里适合我?” 系统沉默了。 它知道它的宿主喜欢和食客们恣意说笑,喜欢在街上随意游逛,更喜欢和家人们长长久久地、亲亲热热地待在一处。 她在严府其实并未受太多限制。 但只要一日仍为他人妇,就像杨二嫂所说的那样——到底不能尽数随心而动。 系统便不再劝了。 虞凝霜可算得了清净,将那放妻书往前一推。 “好了,快签了罢。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她润好笔墨,又随手在严铄那些印章中挑拣,“要不你再印个名章?” 忽地,一抹盈透青色漾入她的眼帘,“这个怎么在你这——” 话音未落,虞凝霜已经看清,虽然形状和颜色别无二致,但这并不是她那一块“江南好”的闲章。 上面刻的是“长相望”。 ……严铄这家伙,什么时候刻了和她成双成对的对章? 并非虞凝霜自作多情,而是上回见这一对印石明明还是都未经雕刻,托了严铄去找匠人刻字…… 现在这枚“长相望”的字体和布局等等,都和虞凝霜那一枚是一样的。 严铄这一个微小的举动,以及那三个字的含义,让虞凝霜隐约明白,他好像真的不会轻易放手。 一直以来,虞凝霜都觉得眼前这个人冷漠,凡事都事不关己,现在看来她倒是看走眼了。 他心中暗藏一种疯狂的执着。 一旦认定,甚至会主动撕裂君子端方的表象。即使被虞凝霜和他自己所不齿,他也会坚持着不签放妻书。 虞凝霜脸色一沉,不会要逼她使用杀手锏吧? 这些日子铺子的扩张,还有寻找妹妹时动员的大量人力,让虞凝霜有机会收集到了不少冷漠值。 其中最奇妙的来源当属刘刀子。她和刘刀子往地道里走那一路,居然就收集到了近四十点冷漠值。 当然,很快,刘刀子的冷漠值就超出了十二点的阈值,以及后来直接蜕变成了恐惧。 虞凝霜觉得刘刀子其人可能是个天生的反社会分子,他完全无法共情,所以才给虞凝霜提供了最纯粹的冷漠。 无论如何,虞凝霜现在已经集齐了六百六十六点冷漠值,可以许第二个愿望了。 系统察觉到她的想法,赶紧阻止。 【宿主,您不是要操控严大人签放妻书吧?我觉得不太值当啊。】 “何止是不太值当!是非常不值当!特别不值当!!” 虞凝霜直接爆发,气得想要薅头发。 可她有什么办法?! 严铄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签署的意思! 好不容易逮住他在公休,要签还是赶紧签了,否则之后可能都抓不到他的人影。 夜长梦多,而虞凝霜只想赶快将此事解决,恢复自由之身,过一个安生年! 罢了罢了,虞凝霜决定就将这第二个愿望用在严铄身上。 她当时遇到严铄收集到了冷漠值才拯救了濒临消散的系统,也有了本钱去摆摊。 成也严铄,败也严铄,就算是将这些时日从他身上收集来的冷漠值,全部再因为他用去就是,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了吗? 虞凝霜心中自然还是有气的。 这可不像什么黛玉将一生的眼泪都还给宝玉那样,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哀愁浪漫。 而是单纯的浪费啊! 本来按着虞凝霜的性子,和离之后也能当朋友的。 可这个愿望一用下去,她是真将严铄当成仇人了,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他。 虞凝霜正式许下第二个愿望——操控严铄签署放妻书。 系统有一点纠结,【可是这是在伤害严大人,他不想和离呀。】 第295章 虞凝霜:…… 她恨不得将这小系统从自己的识海中抽离出来,使劲晃着它愚蠢而无辜的肩膀。 “他不和离,你伤害的就是我!身为女子,本就艰难,我的痛苦自然在他之上,你不会连这都分辨不出来吧?” “我们俩的痛苦互相抵消了!所以你现在操控他签并不是在伤害他!” 系统的cpu都烧干了。 ……如果它有的话。 当然,不管是论情还是论理,系统都是站在虞凝霜这边的。 于是它开始实行虞凝霜的愿望。 然而,虞凝霜只见严铄眉目忽然一颤,并没有继续动作。 “赶紧的!统崽,搞快点儿!”她催。 系统也有点懵,【已经投放实现了呀!】 “怎么这么费劲,你之前操纵我妹妹不是很简单吗?” 而且操纵的时间很长,情况又复杂。 现在,只是操纵严铄写几个字而已啊。 个中原因,系统马上就反应过来。 虞含雪年少懵懂,因此精神很容易被操纵。 严铄却完全不同,他心智成熟,而且正在极力抵抗。 系统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力时加大马力,全力进行操控。 严铄的脚终于动了,一步又一步走到桌前。 而他的眼中是全然的惊惧。 他不明白自己的脚为什么忽然不受控制,还有手,就那么伸出去,执起了毛笔。 “霜——” 严铄张皇地看向虞凝霜,又在下一个瞬间,猛然停住话头。 虞凝霜的眸光静如幽潭,只泛起极细极细的波澜,那是在他的手和放妻书之间摇荡而成。 她知道。 严铄顿时汗毛皆立。 她知道,他的手现在竟无法自控。 她知道,他的手将要在那放妻书上签下名字,按下指印。 她在静静等待。 严铄心神巨颤。 曾经的怀疑,包括借张麻子之口所说出来的指控,都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具体的方式在他身上展示。 “霜娘,你、你究竟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系统已经趁他这意志薄弱、露出破绽的瞬间,操控他一气呵成地签下名字日期,盖下手印。 虞凝霜更是眼疾手快,马上将那纸张收起。 “不……!” 严铄绝望地看着虞凝霜将放妻书揣进衣襟。 想去制止的手,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动作,也仅仅是在虚空中无助地颤动。因为极力的对抗发力,他的手上青筋暴起,几乎狰狞,仿佛下一刻血管就要纷纷爆裂,流出鲜血来,代替他未竟的泪滴。 【宿主,咱们快点走吧。我还真有点治不住他了,怕他过来抢呢。】 本来还想去和府中众人得体地告个别,现在想来还是算了…… 看着严铄眼中赤红的血丝和那佝偻着如同困兽的身形,虞凝霜深表同意,见好就收。 她的裙摆如风,经过严铄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停留。只留下一句“祝严郎君,早日觅得佳妇。”便飘然远去。 严铄的身形仍被定着,连回头看她一眼竟也不能如愿。 此刻的他甚至无暇去思考,去害怕自己身上正发生何事,所有的心神都被虞凝霜离开他这个事实所占据,并在虞凝霜看不见的地方滑下一滴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严铄感觉到腿又能自如活动,他立时转身朝门口奔去。 然而急急行至门口,却又忽然被卸了全身力气似的扶着门框,缓缓瘫坐。 追剧又有什么用呢?她的态度是如此坚决,不愿在自己身边多待半刻。 严铄眼眶泛红,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思绪不禁回到他逼迫虞凝霜签下婚约那一日。 在那个狭小的茶舍中,面对狱中生死不明的父亲和眼前阴晴不定的自己,她的心中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无助而酸涩? 严铄终于明白,一切的报应早已在那时就已注定。 *——*——* “对对,都要两张,那个天行帖子也要两张。” “这个门神有没有再大一点的?” “呀,这个财马画真好看!”(1) 虞凝霜正在疯狂购物。 她手中的板画画着一匹拉车的小马,车上满装金元宝,乃此世最常见的春节装饰。 虞凝霜爱不释手,觉得它寓意高绝,赶紧也买了两张。 因为是在新居中的第一个新年,自然要将各处好好装点。 虞凝霜一离开严府,只觉得天地明澈,心神舒畅,看什么都想买,于是一路买了回去,到家的时候都腾不出手来开门。 好在杨二嫂一直在院里忙活,外加心急如焚地等待虞凝霜,赶紧将她放了进来。 “霜娘,你、你不会真的和离了吧?” 虞凝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一袋鹅黄色的大雪梨提溜到杨二嫂面前,得瑟地玩了一个谐音梗,“是的,我们离啦!” 而杨二嫂显然无法理解她这过于超前的幽默,几乎要晕过去。 “好好的官家夫婿,咋说离就离了嘛!”她直拍大腿。 “好啦婶子,你别管了。还没做饭呢吧?好,那快把这猪蹄儿拿去炖上。” 第296章 虞凝霜讨了个捷径,直接让屠户将猪蹄剁成小块。 四个大猪蹄剁了满满一大包。 可能会有人嫌弃这样失去了炖猪蹄的精髓,但确实是又省柴又省时。 “黄豆来不及泡了,拿花生炖就是。” 虞凝霜想象了一下成品的花生猪蹄汤。 那汤是白色的,虽不透明,却毫无浑浊之感,而是如牛乳一样顺滑。 猪蹄的油脂全被炖开、炖散,不会飘在表面,而是融入到每一口鲜甜之中,不需加其他的调料就能融合成完美的滋味。 那花生是白胖胖的,猪蹄也是白胖胖的。前者脆嫩,后者软糯,互相成就。 在这细润白色中的唯一一点例外,就是撒上的一撮碧绿葱末,以及夹一块颤嘟嘟的猪蹄浸入油泼辣子时的那一抹红亮。 菜还没做成,可虞凝霜今日心花怒放,光看着那些胶白肥美的大猪蹄都觉得它们极富美感,让她禁不住想要夸赞。 于是又笑眯眯地梅开二度,“这猪蹄,代表我把严铄踢啦!” 刚要缓过来的杨二嫂,这次真的差点摔跤。 然而,这些冲击她三观的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起在后厨做饭的这段时间,虞凝霜似乎能把所有食材都与和离扯到一起。 比如现在,她正拿着一把韭黄,笑容爽朗道,“这韭黄呢,是代表我们两个黄啦!” 韭黄是一菜农在自家地窖培育的,虞凝霜早听说他家这韭黄养得最好。 买了一看果然如此,韭黄长到尺把高,由于未见阳光,又黄又嫩,口感细嫩,算是这冬季中常见的反季菜。(2) 常见,却不便宜,一小把就要二十文。 但是花在食材上的钱,虞凝霜从来不心疼,更何况是为了让家人们吃好喝好。 冬季里能吃这一口鲜爽,多花些钱也值得。 为了搭配韭黄的鲜嫩,虞凝霜特意买了猪肉中最嫩的小黄瓜条,做了一道韭黄炒肉。 最后一道菜则是清爽的纯素菜。 先将黄瓜一拍,再将白菘和青椒直接用手掰成块儿。 新鲜蔬菜被掰开的声音十分解压,虞凝霜越掰越上瘾,在极富节奏的清脆声音中和杨二嫂絮絮念叨。 “婶子我跟你说,这手掰菜,就讲究在这个‘掰’上。像这种比较脆嫩的青菜呢,最好不要用刀切的。刀是金属,和这些菜呀叶啊本就是相克的,会把里面的好东西都破坏了。” 用简明易懂的土话讲解了金属加速维生素氧化的问题,虞凝霜继续道。 “而且刀一切,菜里的汁水就流失了,不如用手掰得好。你看,掰的时候顺着它的纹路掰,这筋络都留下来了,也更容易挂上酱汁和味道。” 杨二嫂一听觉得甚有道理,马上举一反三。 “肉也是这样罢,肉也是撕的更香咧。就像你前日做的那一道手撕鸡丝。” 那叫一个香哎!杨二嫂至今仍在回味。 白嫩嫩的鸡胸肉,顺着肌肉纤维撕成粗细不一的肉丝,再浇上现泄的芝麻酱,滴两滴花椒油,真是好吃到想舔盘子。 现在想起来,那鸡肉丝之所以既不干柴也不油腻,还真是因为是纯手撕的,能够最大程度锁住鲜美的鸡汁。 整盘肉丝也松松散散的,嚼起来口感特别好。 “对呀对呀。” 杨二嫂举的这个例子特别合适,虞凝霜便答,“就是这个道理。菜也是一样,能掰就掰是最好的。” 刚说完,虞凝霜忽然神色一顿,唇角浮起了熟悉的微笑。 而杨二嫂这次已经会抢答了。 “行啦,我知道,我知道,这道手掰菜代表着你和你那夫君掰了!” 虞凝霜抚掌大笑,“知我者,杨二婶子是也!” “你这孩子啊……” 杨二嫂无奈地揽过虞凝霜肩膀,出气似的使劲摩挲了两下。 而后,到底是和虞凝霜一起笑了起来。 和离……可能真的不完全是坏事罢,杨二嫂想。 总之这事真让霜娘挺开心的,那就值了。 虞凝霜手舞足蹈掰完菜,又炒了一个花生米增香。 那些红皮的小花生米,炒完之后变成深琥珀色的油亮亮,香气扑鼻。 虞凝霜没忍住撒了点盐粒儿,先吃了一小碟,被烫着了都不松口。 另起一锅,油里炸些花椒和辣椒,而后将这烧沸的热油往手掰菜上那么一倒……细细的“刺啦”声此起彼伏响起; 再那么一拌,撒上香酥的炒花生米,这一道清爽又咸鲜、半生且不熟的手掰菜就做好了。 上桌正式用餐时,虞凝霜又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一遍那些菜肴的说道,离了踢了黄了掰了……俨然是一顿“和离宴”,听得众人一愣一愣。 唯有杨二嫂已经产生了抗体。 且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了虞凝霜的和离,她甚至能就此开虞凝霜的玩笑。 “哎哟,我的霜娘唉!怎么和离了还这么高兴?和离倒像成亲,高兴到要给人发喜糖似的。” 这倒是给了虞凝霜新的灵感。 她心说家人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打点邻里,正好可以做上一些糖果,给街坊四邻送去,也赶上这过年的好时节。 第297章 而且虞凝霜之前也在准备年礼,要送给姜阔、梁大娘、果子行掌柜这些生意上往来的伙伴。 只不过被妹妹的绑架案戛然打断,这些日子她又只围着妹妹和母亲转,就把这一茬耽误了。 本来虞凝霜张罗得都有些晚了。 一入腊月,各家各户便开始互相馈赠礼物。 本月虽然除了腊八节,再没有什么节日,然而,这可挡不住人们想要走亲访友、送礼致意的心。 虞凝霜都已经收到好几份年礼了,她却还没开始准备。 谁让她是一个同时具有重度拖延症和超高行动力的矛盾个体呢? 这一次,年礼之事被重新提上议程,虞凝霜决定马上展开行动。 她现在恢复了自由之身,刚好两个铺子也自明日起开始放假,还是能赶在除夕之前将年礼送出去的。 于是吃完饭,虞凝霜就带着杨二嫂和谷晓星忙活了起来,几个孩子在边上,半看热闹半打下手。 这几天吃柚子菜肴有些上头,做得也极其顺手,加之存了好几筐柚子,虞凝霜还是从先柚子下手。 而为了防止地窖里只剩皮被扒得精光的柚子,在这寒冬里瑟瑟发抖…… 她决定同时做蜂蜜柚子茶和柚子絮糖,如此就可以把柚子各个部分尽数用上。 柚子絮糖做法很简单。 仍是将那层白絮按照泡水、拧干的流程处理,然后加入糖浆翻炒而成。 白絮吸满了糖水,随后就会反砂、凝结,成为冬瓜糖一样的软糯糖果。 柚子絮糖和蜂蜜柚子茶做好,却不能像上回似的做糖渍柚皮了。 因为黄色柚子皮都用到蜂蜜柚子茶里了,所以这一回就改做“糖渍橙皮”。 接下来的两天里,虞家小院的人都在被迫吃橙子。 早上两颗榨汁,中午饭后切瓣,晚上要是渴了,也别喝水,扒一颗橙子就是。 直吃得虞含雪嚷嚷着,自己的脸都变黄了。 而虞凝霜宠溺地笑着,一边用“很快就代谢掉了”这种小妹听不懂的话哄她,一边又给她切开一个橙子。 吃得虽多,但是所有的橙皮都会被小心处理好。 吃之前都用粗盐洗过,而后去除白瓤,再切成小丁。 因为不用去担心白糖反砂的时机,所以这糖渍橙皮的做法比那柚子絮糖还简单——就是用糖水熬煮,直到将糖汁熬干。 橙子皮本来的颜色就金碧辉煌,还被熬煮到透明,可谓晶莹剔透。 看着眼前这一大盆金灿灿,杨二嫂极有成就感,连连道,“别说,比柚皮要好看!送礼正合适。” 她又尝了一块,只觉得橙香浓郁,瞬间就激活了口腔,她以前从来没想到橙皮也能这么吃。 听霜娘讲,这橘皮的用处也很多。可以直接泡水喝,也可以加到糕饼里去,甚至炖肉时都能用,真是神奇。 五是最常见的吉数了,虞凝霜准备在年礼中备五样自己亲手做的吃食。 这几天已经做好了三样—— 柚子絮糖是如玉的莹白,形状不规则,看起来奶呼呼的; 糖渍橙皮丁仿佛是阳光凝成的一个个小金块,耀眼得很; 蜂蜜柚子茶会单独用小罐子装,更是别具一格。 三者搭配起来相得益彰。 第四样也好办。 虞凝霜准备做她最擅长的雪花山楂球,红艳好看。 唯独这最后一样,她稍微有些犯难。 第110章 冬瓜茶、糯米丸子 “今儿都廿八了, 可少有人家像您这样,买这么多菜蔬了。” 菜贩撂下两头弯弯的扁担,累到半天才喘匀气儿与虞凝霜搭话。 虞凝霜无奈笑答:“之前菜没囤够, 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痛难当。 冬瓜,她当然囤得足足的! ……可那是囤在严府的。 当时一斤冬瓜才六文钱,现在却已经要十四文钱了,这与抢钱有何异? 在这个细雪初落的寒冷清晨,虞凝霜还要亲自出门买冬瓜,还要亲自雇人将那五六个单个重十斤以上的大冬瓜扛回小院…… 此时此刻, 虞凝霜不禁深刻思念起自己在严府囤的秋菜。 自打买下这小院, 她也抓紧时间陆陆续续囤了一些, 然而哪有像在严府时那样精密设计, 细心采购了整整一秋? 以至于现在想做一口吃食,却常常缺这少哪。 想起这一茬, 她就忍不住又将严铄那态度拉出来, 反复鞭尸。 他到底有什么不满吗? 他还得了一府那么完美的秋菜呢,这个冬天够他吃香喝啦! 哼! 虞凝霜对严铄百般嫌弃, 对着菜贩却是温声细语的。 天冷路滑, 更是在年根底下, 做生意的都不容易,她就又多付了五十文辛苦费。 菜贩乐得开花,一连串恭祝着“娘子明春财源滚滚”“心想事成”, 还很殷切地帮虞凝霜把冬瓜都般到厨房。 刚走近厨房, 菜贩就被一股浓郁的香气击倒了。 进屋才发现, 这不大的厨房中已经有三个人在忙活。还有两个孩子在跟着添乱。 “霜娘你可回来了!” 第298章 杨二嫂如蒙大赦,指着在一边眼巴巴看着她的虞含雪和芝娘笑骂。 “你快将这两个小馋猫撵走!” 这两个鬼机灵凑到一处, 又会撒娇又会作妖,大人们都拿她们没办法,只有虞凝霜能治得住。 虞凝霜马上上前,非常认真地教训两个孩子。 “我说过了,大人在炸东西的时候不可以靠近,非常危险!” 当然,虞凝霜也理解她们想吃刚出锅的炸物的心情,非常理解! 这不,刚将两个孩子哄出去,虞凝霜就马上无耻地顶替了她们的位置,站在杨二嫂身边,期待地看着那翻滚冒泡的金色油锅。 “婶子,炸好了吗?” 腊月廿八,她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炸丸子、炸麻花、炸果子、炸土豆、炸年糕……总之是炸世间一切。 杨二嫂被虞凝霜这一番操作逗得哑然失笑,赶紧笊篱一捞,给她捞出一汪金灿灿的炸丸子来。 虞凝霜二话不说捻起一个,看得许宝花直叫“别烫着别烫着!” 正帮菜贩搬冬瓜的虞全胜,闻声回头,看到女儿这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的模样也是笑了起来。 虞凝霜呼了两口,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朝手中金黄的丸子咬了下去。 酥脆的外壳应声破开,只将丰润的油香霎时充满口腔。 内里则是软糯的,肉汁被糯米完好地留存住。那些则糯米没有太过粘软,蒸的时候就恰到好处,放散晾凉之后,更是多了一份劲道。 炸糯米丸子,就要用稍微干硬的糯米饭,一是能更好吸收肉汁,二是方便成型。 今年,在炸丸子的口味选择上,虞凝霜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一众美味的丸子中选择了糯米肉丸子。 主要是她没吃过这种丸子,只听说过做法,因此十分好奇。 现在家中钱财充裕,想要做这一半肉一半糯米的丸子,也是信手拈来,一点也不心疼。于是虞凝霜定了五斤上好猪腿肉切做肉馅,和杨二嫂琢磨着将这丸子炸了出来。 入口的一瞬间,虞凝霜就确认自己今年这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她又吃了一个,见那菜贩马上要离开,也热情地招呼要给他拿一包带走,“见者有份喽!” 菜贩受宠若惊,想婉拒的话语在见到那些仿佛发着光的丸子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像萝卜丝、土豆丝丸子之类的菜丸子会炸出来张牙舞爪的模样。这糯米肉丸子看起来就很乖,表面极其光滑,圆滚滚的,像是一个个小金杏。 虞凝霜拿了一张油纸,一边往上摆丸子,一边笑道。 “我本也是做饮食生意的,以后可能还多有往来,一包丸子算什么呀,且请拿着就是。” 最后,菜贩拿着一包炸糯米丸子和两根暄软又粗壮的炸麻花,连声道着谢离开了虞家。直道以后若要买菜只管找他,保证给虞凝霜最新鲜、最实惠的。 虞凝霜自是应下。 送走菜贩,虞凝霜便开始了年礼中最后那一味的制作。 正是要用到这些冬瓜。 这还是昨日虞凝霜问弟弟,夕食想要喝什么汤时,对方给出的答案予以她的灵感。 虞川说想喝一道冬瓜汤,因为觉得冬瓜轻盈又清爽,炖汤特别好喝。 眼珠子悠悠一转,虞凝霜便有了主意——她决定制作冬瓜茶。 那么大一个冬瓜,虞凝霜几乎无法合抱,费力地将它放到案板之上。 用大砍刀破开这冬瓜的时候,有一瞬间虞凝霜回忆起了刘刀子的头颅,手上一滞,眼帘骤合。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她接下来就面色如常地将那砍刀往下一压一推,将整个冬瓜劈开。 无论如何,手上沾染同类鲜血这件事情,对虞凝霜不可能是毫无触动的。 那一日的血色会伴随她一生,但她却不后悔。 她在那个阴暗的地道里,切下刘刀子的头颅,正是为了今日能在这明亮的厨房中、在家人朋友的围绕下,笑呵呵地切开一个冬瓜,制作美食。 冬瓜皮深绿,上面还有极细极细的绒毛,内瓤则晶莹纯白。 瓜籽和瓜皮有滋味、有营养,在冬瓜茶的制作当中不可或缺,因此都要挖出来、片下来,专门装到小纱袋里。 许宝花做的就是这个细致又清闲的工作。 当时歹徒的袭击,给许宝花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这些日子常常头晕,偶有恶心。 于是众人将她看得紧,只准整日高卧着休息。 可眼看着众人为着过年忙成陀螺,她又怎么卧得住? 于是,在再三争取下,许宝花终于被允许下床,做些简单的活计。 除去瓜籽和瓜皮,剩下的白瓤全被虞凝霜嘁嘁喳喳切成小块,用糖腌了起来。 她主要用冰糖腌制,辅以少量的红糖。 冬瓜茶做到最后,最扫兴的缺点莫过于煮出来的成品——没有冬瓜味,只有糖味。 对此,总会有人狡辩,说冬瓜本来就没有味道啊! 可实际上,冬瓜是自带一股天然清香的,绝不是“没有味道”。 尤其是将皮和籽也一起煮之后,这种香味虽然清淡,却悠远回甘,可谓沁人心脾。 第299章 因此在加糖的时候虞凝霜才尤其注意,只加了少量的红糖,就是担心出现只剩糖味的尴尬结果。 红糖味道过于浓郁,很可能遮盖了冬瓜的味道。 但事有两面,红糖那独特的风味,又可和冬瓜味相辅相成,而且红糖着色又好看。 所以为求保险,虞凝霜留了个心眼儿,用两种不同的糖类比例腌出两盆来,之后就可以比较一下成品的口味。 冬瓜一被腌上,便只需静置等待其变软、渗出汁水。 虞凝霜闲着没事,想去帮帮杨二嫂。 她虽然将准备年礼放在第一位,但是这家中过节的吃食也要抓紧准备,才能过一个肥年啊。 结果虞凝霜被杨二嫂残忍拒绝,对方直说这里不用她,让她赶紧回去休息。 杨二嫂知道,虞凝霜最近太累了。 就算自己要在这油锅前被钉上一整天,寸步不能离地炸完这几十斤的炸物,杨二嫂也不舍得虞凝霜再受累呀。 她还提前“警告”虞凝霜。 “除夕也不用你,到时候来那么多人帮忙呢!这厨房里都没地方下脚,你可别再来。来了就给你轰出去!” 除夕当晚,这虞家小院将会宾客满座。 除了杨二嫂一家,虞凝霜还邀请了田忍冬、郭阿婆老夫妻,糕饼铺里那几个没有家室的长工大娘子、邹双儿等等一众人来家中一起吃年夜饭。 粗粗一算,居然将近二十人了。 正好,将除夕团圆饭和这迟来的乔迁宴一起办了。 虞凝霜本来还想往上叠第三层buff,那就是她的和离宴。 但是一想……确实有些过于超前,客人中还有郭阿婆那样的老年人呢,还是别吓到他们了。 遇到重大节序,家中饭食向来都是虞凝霜操持的。 可有趣的是,这一回爹娘却不让她做。而且众人一直守口如瓶,不许她过问。 直到现在,虞凝霜连家里当天包什么馅儿的饺子都不知道。 虞凝霜心中隐隐有预感,却不说破。 她怀着一份期待和纵容由他们折腾去,只等着除夕夜当天揭晓惊喜。 *——*——* “这礼送得太晚了,实在是惭愧。所幸今日能亲见姜小行头送出,我心中才好受不少。” “虞掌柜言重了,好饭不怕晚。” 姜阔说着,接过虞凝霜递过来的一盒一罐。 那盒子很像是之前虞凝霜在金雀楼展示冰皮月饼的盒子,只是要大上两圈。 罐子则是一个小巧的白瓷罐,用红绢带扎着,看起来很喜庆。 姜阔很想立时打开看看,然而碍于礼节,只能生生忍住。 没话找话,他便问虞凝霜,可还喜欢他送过去的年礼。 姜阔送的,是一担富贵锦绣、种类多样的酒果等物,早在小年前就送到了冷饮铺里。 虞凝霜挑挑拣拣留下一些,剩下的就分给伙计们了。 虽然说,这些年礼就像是姜阔之前送的那个满装果饵八宝攒盒,过于循规蹈矩,没有什么灵气。 但是白吃枣还嫌核大这种缺德事,虞凝霜是做不出来的,此时自然是赞不绝口,连声道谢。 她与姜阔已算站得很近,可仍是听不太清彼此说话,实在是周围管弦弹唱之声不绝于耳,嘈嘈杂杂的。 虞凝霜便想,不愧是大酒楼,越到这节庆之日越是丝竹通宵达旦,宴饮绝不停歇。 连身为少东家的姜阔都不得闲,在这腊月廿九之日仍守在酒楼。 哪像她那两间小铺子,早早放假,急急行乐,赚钱就行,小富即安。 眼见着姜阔和她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三位管事疾步来找他,附耳不知说着什么…… 这更坚定了虞凝霜维持自己如今开店模式的决心。 她可不想明日都过年了,今日还在生意场里应酬八方。 姜阔如此繁忙,虞凝霜自没有多留的理由,再说几句便要告辞。 没想到,是姜阔一直在新起话头。 他又遣退了一个前来禀事的管事,朝虞凝霜歉然一笑。 “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倒是许久未见虞掌柜了,近来在忙些什么?” 忙些什么? 虞凝霜想,实在也没什么。 不过是杀了点人,放了把火,离了回婚,顺道搬了个家…… 这日子过得啊,贫乏得很,没意思。 当然,这话从虞凝霜嘴里说出来时,就自动变成了健康又安全的话题。 “最近无非是在忙这点年礼。我做得有些迟了,又粗糙,还请姜小行头不要嫌弃才是。” 说实话,姜阔要嫌弃,虞凝霜也拦不住,而且完全理解。 姜阔这样汴京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富商,收到的往来人情礼物是什么级别,虞凝霜想都不敢想。 只怕不是红山楂,而是真的珊瑚珠;也不是冬瓜,而是真的金瓜吧? 她这仨瓜俩枣,也就是图个乐呵。 但实际上,姜阔真的没有嫌弃。 这些总成本也就几百文的果品,被他当日亲手带回家中,与祖父细细品评。 第300章 老爷子吃开心了,企图倚老卖老将其强征去,姜阔都没有答应,被对方举着拐杖追出去两间房。 ——这都是后话。 此时,姜阔正和虞凝霜说起春节后就会停止四季糕的售卖,转而开始贩售虞凝霜之前设计的那一套迎春糕。 虞凝霜自是求之不得,盼着姜阔大赚特赚。 只要迎春糕一经发售,那她就又有一笔分成进账。 虽然分成比例完全无法与四季糕的五五开相提并论,但这躺赢来的钱,仍是令她万分欣喜。 两人又聊了一小会儿,临走时,虞凝霜想起,应该跟这一位合作伙伴更新自己的住址变更,于是知会了虞家小院的地址。 “您若是有急事,铺中又寻我不到,便可往这处小院看看。但是严府……可再不能去了。” 未等姜阔询问缘由,虞凝霜便抢先回答,颇有些骄傲的意思。 “因为我已经和离了。” 姜阔险些打碎了手中的瓷罐。 第111章 被骂了、禁宫女官 “杨叔, 阿爹,冷不冷?我去给你们打碗热酒吃?” 快步出了遇仙楼,虞凝霜径直奔向在那在青布伞下躲雪的两人。 今日她出来送年礼, 虞全胜和杨二嫂的丈夫便全程陪同,一人一个大扁担,一路挑着那些盒盒罐罐。 虞凝霜因为不愿意与姜阔有非公事上的往来,所以觉得不用让他见着阿爹横生枝节,再尬聊一番。 于是她只让两人在外面等她一下,她送完礼就出来。 实在是没想到,姜阔硬拉着她说了这么久。 如今见虞全胜和杨叔眉梢落雪, 虞凝霜自是心疼不已。 这遇仙楼她如今也吃得起了, 当即就要带二人进去喝酒吃肉, 暖和暖和。 但两位长辈, 也更心疼虞凝霜在这雪天还要亲自去挨家挨户送年礼。 他们不欲耽误时间,只说还是快点送完为宜, 好回家去真真正正休息。 虞凝霜只能答应了。 三人先往东边吉庆坊而去, 给冷饮铺的几家商户送完,又搞定了糕饼铺附近的。 一番奔波过后, 自清晨便下起的细若椰蓉的小雪, 此时已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随着三人的脚程, 周边的景致亦渐有变化。 从参差不齐的青砖粗瓦,变成了巍然的朱檐画梁。 那些精雕的瓦当像一颗颗锃亮的圆眼睛,从上往下, 逼视着过往行人。 杨叔是个普通百姓, 从未来过这高官尊爵聚居之坊, 光走在街上都直打怵。 “霜娘,”他问, “这是你结识的哪位贵人啊?” “哪里算是结识呢?是我承了人家的情。” 哪怕是私下之言,虞凝霜的话也是滴水不漏。 “是陈阳候府上。今夏我存冰不够,他家冰窖帮了大忙。” 到了侯府门前,只见车马盈门,热闹非凡,往来无白丁。 于是虞凝霜这一行人——穿着普通的年轻娘子,外加两个挑扁担的市井汉,就显得非常格格不入,引得众人明里暗里指指点点着偷看。 虞凝霜便对杨叔自嘲,“您瞧,我就说这样的人家怎么能与我‘结识’?” 门口的石狮子都比他们仨高。 来谢府送年礼会遇上这样尴尬的场景,虞凝霜是早有预料的。 别人也许会将他们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或者是想蹭侯府想疯了的无关人士。 但是虞凝霜问心无愧。 她是真心感念谢辉之前的帮忙,因此特意送上年礼表明心意。 庆幸的是,因之前虞凝霜取冰来过此处几次,守门房的力士都认识她,起码不会轰她走的,还好声好气叫了句“虞娘子”。 虞凝霜回礼,只将那年礼奉上。 虽然既没有精巧的帖子,也没有华丽的盒子,但门房还是客气地收下了。 恰巧,今日门房这边收了礼,就直送到庭中,给主家及时核礼,记录在册。 这是为了立时知晓是否有特别贵重的礼物,或者特别重要的客人亲自来访,府中才能及时作出反应。 今日坐镇的人自然是女主人洛柔。只不过,她还带着不情不愿的谢辉一同。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些浩浩荡荡的送礼回礼,其实也是一场隐秘的相看。 礼物中难免就有那么几样是特别的。 比如府中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们绣的物件、做的画卷,郎君们的诗作和文章——以这种含蓄的方式将家中小辈们可堪婚配的消息,送到那些登对的门庭中。 洛柔对此期待已久,只因谢辉的终身大事,一直是她心头大石。 此时她正手拿一副百福图啧啧称赞,直说这是一位才女、不愧是学士家的小娘子云云。 她让谢辉也欣赏欣赏,可谢辉毫不配合,气得洛柔去拧他耳朵。 恰此时,又送来一批新礼物,洛柔便放开这讨债的,兴致勃勃翻看起来。 斑斓的礼盒个个贴金饰玉,一相对比,其中一个原色的竹盒倒最显眼了。 见洛柔好奇地将其拿起,管事忙比对着册子禀报。 “这是吉庆坊商户虞娘子送来的果盒。” 谢辉猛然转头。 第301章 “人在哪儿?”他问,“已走了吗?走了多久?” 他说着,居然起身,作势要去追。 洛柔大惊失色,“你、你站住——!” 她赶紧屏退左右,一把将谢辉拽到身边。 谢辉这不寻常的表现吓得洛柔心中狂跳,即使此时只有娘俩独处,她也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不敢让他人听见分毫。 她低喝:“你去做什么?” 谢辉挠挠头,似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 或者说,究其根本,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他只道:“好久没见虞掌柜了,人家来送礼,我去打个招呼啊。” 洛柔皱眉看他,眉心乱结,勾缠着她心中不祥的预感。 “她来送礼你就去见?你可知一天有多少人来咱家送礼?偏这一个,你要巴巴追去答谢……” 洛柔越说越心惊,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抚着胸膛阵阵呼气。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位虞娘子可是有夫之妇啊!夫君也是正是朝中官员。 洛柔没有儿子,将谢辉视若己出抚养长大,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顺顺当当娶妻生子,过着闲散富贵的一生。 她会亲自为谢辉选择完美的妻妾。 而她则含饴弄孙,帮着教养孩子。 未能诞下儿子,洛柔此生总是有遗憾的,即使丈夫并未因此而厌弃她,即使府中人仍将她视作唯一的主母。 但是,还差那么一点。 这一点,唯有等她被谢辉的娘子如同敬侍婆母那样恭谨地敬侍,唯有被谢辉的子女欢欢乐乐地围绕膝头,才能得圆满。 谢家血脉延续不绝,门庭福禄长久,正如她也会被一直铭记和夸耀。 只有到那时候,洛柔这些年来对谢辉的付出才开花结果成她最想要的模样。 大半辈子之后,她也终于能在一众仕女贵妇中,真正挺起胸膛。 洛柔在凌玉章的寿宴见过虞凝霜,无论是对其手艺还是为人处事,都颇为欣赏。 但这并不代表,这只有一面之缘的娘子能真正得到她的青睐。 而且又是已婚、又是商妇…… 洛柔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着疼。 她不允许任何人挡在谢辉面前,也不允许谢辉自己行差踏错,走上歧路。 洛柔强掩住心中震颤,装作一切如常地将谢辉笑骂几句。只说他忽然这么追出去,怕是要把人家吓到;而且被众人看到,会给虞凝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不如由她遣个得力的仆从去道谢,便也足够。 见谢辉略有犹疑,洛柔又用自己忽有些嗳气的理由,催谢辉去给她拿舒气药丸来。 谢辉最为孝顺,不敢怠慢,立时便去了。 待他走远,洛柔面色一沉,扬声唤人,将平常侍候谢辉的女使厮儿都叫来问话。 …… 离开谢府的时候,虞凝霜回身,又看了看那仿佛直入云端的飞檐。 上面落了新雪,衬着那朱漆鎏金越发明媚鲜妍。 大概只有这样的门户,才能养出谢辉那样的少年郎,青葱莽撞,仿佛觉得世间所有的事都是好事。 然而同样,正因为那门户高轩,少年到底还是会被困在其中。 人世矛盾,向来如此,不得两全。 *——*——* “玉章姐……您就别骂了。大过年的,您舍得吗?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吗?我特意来送礼,还得一顿骂……” 虞凝霜垂下头委屈得很,甭管真假,但确实可怜兮兮。 然而,凌玉章早已经不上她这种当了。 “因为你该骂!” 老太太气呼呼,作势在虞凝霜手上一拍,结果为那一手冰冷而皱眉,又只得心疼地唤,“桔梗,去把上月李娘子送的那个白铜的汤婆子拿来。” 桔梗应声而去,转瞬而归,拿回了一个崭新的汤婆子套在雪貂毛的套子里。 凌玉章接过掂量掂量,便塞到虞凝霜怀里。 “大冷天还往外跑!” 虞凝霜摸着那柔顺的雪貂毛傻笑,“我就知道还是玉章姐心疼我。” 撒娇卖俏,她向来是能手,逗得凌玉章也摇着头笑起来。 虞凝霜将凌玉章府上作为送年礼的最后一站,又让阿爹和杨叔先行回去,就是想在这里陪这位久未见面的老姐姐好好聊聊天。 这一聊起来,言无不尽,虞凝霜自然就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端都告诉了对方。 当然,除了地道中的血色真相。 凌玉章听了又惊又怒,又心疼,还很气恼。 气恼在发生这么大的事,尤其是妹妹被拐走,虞凝霜竟然没有向她来求助。 而且她的责备特别有道理,“既然是你妹妹,那也是我妹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虞凝霜苦笑,如实将自己的想法相告。 “我自然也想过向您求助,可府上只有您和这些女使。” “若让她们出去帮忙寻找……再有个闪失,我可真就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 凌玉章也不是不懂虞凝霜这顾虑,当下态度也软了下来。 “那老身可以去找别人帮忙啊。就去找太后娘娘,而后厢公所、军巡捕铺、街道司,我看哪个敢不听指挥?” 第302章 虞凝霜便嘟囔,“等您找到太后娘娘驾前,这得多长时间呢?” 太后娘娘总不是想见就见的,之后还要调配人手,又错过了黄金救人时机。 “……再说了,太后娘娘会管我?” “怎么就不管呢?” 凌玉章的倔脾气急了,“我在娘娘面前多次提起到你,娘娘也吃过你做的吃食,对你很是好奇。” 再好奇,也不可能为她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民女而兴师动众吧…… 虞凝霜穿越这些年,至今保有小命一条的诀窍,便是从不敢将自己看得太重。 她以为凌玉章只是话赶话,气不过随便说说,却不知后者早有了别的打算。 凌玉章忽然问:“你那前夫——” 她这称呼倒是改得极快。 本来对凌玉章而言,那些情爱婚姻就是最虚无缥缈之事,加之她与严铄无甚交情。相反,每每见他,还总有一种自家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天然不满。 因此听说虞凝霜与他和离,凌玉章还没有听到她搬家来得惊讶。 如今想来,虞凝霜每每与她聊天,总难免提到严府中人。 或是婆母,或是小叔,甚至是那些与她关系极好的仆妇,可就是没提过这位夫君。 早有迹可循,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凌玉章现在在意的只有一点—— “你那前夫是个什么官职来着?” 虞凝霜答:“京巡检使。” “七品的官啊。这样,等过完年、过完十五好了。老身便在宫中给你寻个职位。保你去当个七品往上的女官,比他还高。” 虞凝霜:???!!! 她已经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呆了。 凌玉章却自说自话,越说越开心。 “就去光禄寺好了。光禄寺嚒,掌管膳食酒醴等一应事务,正适合你。” “光禄寺下辖那么多司局……去哪个呢?茶酒局?乳酪院?还是去哪个御厨局?” “这样老身去宫中也能见到你,免得整天抓不到你人影!你也不来多看看我。” “等一下玉章姐,我从没想过去做女官啊!” 虞凝霜赶紧阻拦住凌玉章那奔腾的思绪。 虞凝霜真的对进宫没兴趣。 一入宫门深似海,岂不是从此与家人分隔两地? 她将这话急急与凌玉章说了,倒惹得老太太笑起来,说她多虑。 本朝以仁治国,宫人们在那禁宫之中可不是做牛做马的,反而很受看重。便是各殿的娘娘,也没有随意处置宫女的。 更何况,凌玉章让虞凝霜去做的,是有品阶的女官。 和正常官员一样,女官每月也有定期的休沐假期。 虽然确实需要住在宫中,可家中有急事,准许请假回家,也可以时常出宫采买。 虞凝霜听着听着,渐渐没有那么抵触。 想来是那些你死我活的宫斗电视剧和小说看多了,一听入宫,她的脑海中就飞速闪现出无数经典画面,什么陪葬的太医啦,杖毙的宫女啦…… 倒是因此忘了——本朝是历史上最有文雅气、最具人文关怀的一段诗篇。君民和乐,律法仁慈,百姓安稳,万业通达,处处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即便如此,忽然让虞凝霜进宫,她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凌玉章苦口婆心地劝:“你那前夫大小是个官职,我听你的话音,他本不愿和离。若是他因此心生怨怼,找你麻烦,你该如何自处?” “啊?” 虞凝霜脸皱成包子,哼唧道,“严铄……他、他应该不至于……” 那个人虽然性格各种有病,但是人品不烂。 勉强算个正常人。 凌玉章嗤笑。 她已在这世间看了八十八年热闹,看尽了多少痴男怨女,早都看透了。 “这些男人啊,像一担豆腐脑儿似的,都是两头热,中间冷。” “何谓两头热呢?是说他们在拼命想得到你的时候,还有拼命想舍弃你的时候,那都是九牛拉不回,九死犹未已,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上蹿下跳,火力旺得很!” “偏偏呢,在中间那段是冷的。明明这时候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只要安生过日子就好了。可他们既不愿意悉心经营,也不愿意费心珍惜,实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贱不贱呢?” 虞凝霜点点头,是挺贱的。 “所以啊,不论你认为自己多么了解你那前夫,还是谨慎些为好。前往禁宫中躲上一躲,再用这官职把他压上一压,他就不敢妄动。” “虽然女官的官阶本不那么值钱,不过是以示恩宠,但他不也是个虚职?你这还是个实诚差遣呢。” “也不用待多久。到时候老姐姐我替你谋划,一年半载,顶多两年三年,就随着恩准归家的女官宫女一起放出来了。” 虞凝霜还真有些被说动了。 尤其是凌玉章说道“你想想你那冷饮铺子,仅仅因为被太后娘娘泛索一次就名声大噪,若是食客们知道你真在宫中光禄寺任职呢?” 一提到这个,虞凝霜可就不困了。 霸道老姐,强势安排工作,说到底其实是把她丢进宫里去镀金的。 第303章 虞凝霜越来越心动。 “你且考虑考虑。” 凌玉章说得口干舌燥,打开那年礼礼盒就捻起一个雪花山楂球吃了,只觉得口舌生津,可算缓过这一口气来。 她便问:“考虑好了吗?” 虞凝霜:“……您就给一颗山楂的考虑时间?这么大的事呢!” “行行行。” 凌玉章说她不过,准备再给她一点时间,于是将那礼盒来来往往、仔仔细细欣赏一遍,又把几样吃食都尝过。 且看这礼盒,既有糕饼糖果又有饮子,完美代表了虞凝霜的两间店铺。 盒子也和店铺中装潢器皿等一脉相承,用的是物美价廉的竹盒,极具虞凝霜的个人特色。 糖果都吃过,蜂蜜柚子茶也拿小勺挖了尝过,凌玉章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冬瓜茶砖。 问清了泡法,便美滋滋遣女使去烧水来。 昨日的那些冬瓜用糖腌过之后,便渗出许多汁水来。被虞凝霜一遭倒入大锅里,用小火耐心熬煮,边熬边用大勺碾压。 这样冬瓜块会散为大小不一的碎屑,甚至是极细的冬瓜茸,与糖融合得更加充分,滋味释放得更加到位。 熬了一个多时辰,锅边终于开始反砂,那糖和冬瓜的完美融合物也已经极其粘稠,流动的速度悠缓。 将其倒出,整形,趁着还没有凉透切出一个又一个麻将大小的方块,这冬瓜茶砖就做成了。 凌玉章拿起两块细细端详,“颜色有深有浅。味道不一样吗?这还有放花瓣的。” “不一样的。” 虞凝霜一边绞尽脑汁思考女官的问题,一边还要赶紧回答好奇老姐的问题。 颜色稍浅的,是只放了极少量红糖的那一款。 虞凝霜尝过之后发现这一款冬瓜的味道尤其明显,清甜无双,单作为“冬瓜茶”无疑是更优秀的。 但是,颜色深的那一款也不算失败。 既然冬瓜的味道已经被分流,虞凝霜干脆将计就计,在糖块将凝未凝的时候往上撒上嫣红的玫瑰花瓣或是金黄的桂花。 这样泡出来的冬瓜茶味道会更加丰富,而且就卖相来说,实在是好看,连凌玉章都赞不绝口,说可以拿去卖了。 虞凝霜笑答,“本来就是要卖的。” 她做这冬瓜茶的时候,就想要一石二鸟。 一旦开发成功,冬瓜茶便既是送给邻居亲友们的礼物,又是以后可以发售的新品。 冬瓜茶本是最适合夏天的解暑佳品,但热喝也美味,另有温补之效,此时做来十分合适。 虞凝霜决定,之后在冷饮铺同时卖冲泡好的冬瓜茶,以及现成的冬瓜茶砖。 凌玉章听了,抢先预定了五斤茶砖。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茶砖的用法了。比蜂蜜柚子茶还方便,既不粘手也不怕撒,只需往沸水中那么轻轻一投—— 无色的水中立时升起袅袅暖褐色,丝丝缕缕,如同曼妙的丝带翻转回旋。 不多时,那一小块茶砖就已经融化殆尽,而一杯冬瓜茶已经就绪。 那是冬日暖阳一样的颜色,只看着就令人心底生出一丝惬意。轻摇时的涟涟微波,将淡淡的香气散向四周。 那香气不浓不燥,是无论在炎热还是寒冷的日子里,都能恰到好处让人感到舒适的气息。 终于喝了一口,凌玉章先是感觉到温而甜,随后,有冬瓜肉如同或似风中柳絮,或如风中细雪,轻柔飘在口中,无声地炫耀着扎实的用料。 凌玉章喝完一杯,只觉得五脏庙轻飘飘,身上暖融融。 “怎么样?”她问虞凝霜,“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第112章 面疙瘩、把酒屠苏 一夜碎琼乱玉飞舞, 翌日,雪满汴京道,四处白茫茫。 这实在是一场知时节的好雪, 让家家户户能躲进这毛茸茸的深雪中,过个安安稳稳的除夕。 有了霜雪妆点,虞家小院中这两棵歪脖的李子树,都有了冰肌玉骨的仙气。 再被虞川将灯笼往上那么一挂……虞凝霜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只觉得月里蟾宫也比不过自家这小窝。 她今日被禁止进入厨房半步,连往那边看一眼都不行。只能带着孩子们在院里装雪灯、挂桃符、布置纸马香供等。 然而,在厨房忙碌的众人, 难免需要去仓库拿些油醋、或从地窖拎些食材, 如此便总要横穿院子, 在虞凝霜面前往来。 每当这时, 虞含雪就蹦跶着揽低虞凝霜的脖子,再去蒙她的眼睛, 将众人逗得都笑起来。 “放心放心, 阿姐不会偷看的。”虞凝霜再三保证。 她可不是那种扫兴之人,既然大家伙如此努力地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那她自然要将自己的状态保持在最好才是。 而且装饰院落屋舍还挺有趣的, 毕竟是自己挣钱买下的, 装饰起来就是极有成就感,虞凝霜乐在其中。 昨夜虽下了一整夜大雪,待雪霁云收, 今日却是难得的晴天, 碧空万里。 街市上的顶沸热闹声声隔墙传入, 炮竹声从天刚亮开始就没停过。另有各种吹打演奏,傩戏吟唱之乐, 直入云霄。 时不时的,虞凝霜也能听到左邻右舍的欢声笑语。 但无论邻里有多么热闹,虞凝霜敢保证,在这条街上,她家这小院中人数是最多的。 第304章 邀请的客人们自午后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结果一个两个的,一进门就都抢着去干活…… 可怜这小院,根本没有那么多活给他们干啊! 而且—— “今日你们不是我的伙计,而是来做客的贵客。谁要是敢去干活,扣来年工钱!扣光扣光,通通扣光!”虞凝霜叉着腰,横眉竖目。 众人“啊?”了一声微微以示敬意,然后便笑闹着四散。 结果趁着虞凝霜不注意,他们还是该打扫的打扫、该刷洗的刷洗,只剩下那么三四个实在没抢到活的,在屋里抓着干果瓜子聊天。 本来一家五口住起来还算宽敞的小院,忽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 虞凝霜看着,笑意深深,欣慰得很。而且想要尽快挣大钱,换个大房子的野心又熊熊燃起。 日将西斜,炊烟更浓,像是一团团白棉花,争先恐后地滚出烟囱。 虞凝霜吸了吸鼻子,而后有些心虚地看向正在不亦乐乎堆雪人的妹妹。 她心说小雪儿,这可就不怪阿姐作弊了,一闻便知,今日的菜里必定有一道炖羊排。 因为虞凝霜一直在院子里,她便敏锐地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众人虽然说或是在各处干活、或是在扎堆聊天、或是在屋里下棋玩牌,但是他们都轮流去过厨房。 去的时候还总是交头接耳,鬼鬼祟祟的,虞凝霜心中暗自好笑。 等到华灯初上,众人齐聚饭厅,而虞凝霜被请到主位坐下的时候。 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众人仿佛是事先演练好的,排着队将一道接着一道,风格非常迥异、种类完全不同的吃食端上饭桌。 “掌柜娘子,这是我做的山楂糕。都是按照你教的法子做的。” “霜妹子,这是我做的燠面,按着你的口味做的,微辣,椒香重。还有一整坛燠肉呢,你留着慢慢吃。” “来,我大女儿爱吃的芹菜拌花生米!这是阿爹给你拌的,加了多多的陈醋。” 原来他们是每人为虞凝霜做了一道菜肴。 并没有哪一样特别精巧昂贵,也没有什么漂亮的摆盘,更不在乎宴席的上菜次序和规矩——他们就这样将对虞凝霜的爱意和珍视乱糟糟、闹哄哄地一股脑摆到她面前,直直击入她的心间。 虞凝霜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一道又一道菜被摆上桌。 厨房里锅灶有限,虽然有一些是事先做好的。可将近二十道菜肴仍是无法同时上桌,常常还有人守在厨房里,做好了便顷刻送进来。 每一回,那门扉轻响,棉帘风动,都会带给虞凝霜新一轮的期待和感动。 这一回,进来的人是虞川和虞含雪。 前者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砂锅,后者亦步亦趋地乖乖跟着,直到虞凝霜面前。 “阿姐。”虞川低声唤道。 他有些不好意思。 一是性格使然,不喜成为众人关注焦点;二是觉得手中之物着实难登除夕年夜饭的大桌…… 但他还是将砂锅盖一掀,仔细介绍起来。 “我和雪儿给你做了疙瘩面汤。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太精细的,但疙瘩面汤是你教我们做的第一道吃食。我们一直都记得。” 人世无常,又可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此虞凝霜早早就着力培养弟妹的自理能力。 所以虞家小兄妹年纪不大,却已经能够做出不少饭食了,那些简单的汤粥、蛋羹之类,足够他们养活自己了。 虞凝霜的笑容愈盛,眼眶却愈红。 这是一锅高版本的疙瘩汤。加了碧绿的菜叶,打了丰盈的蛋花,其中还有点点红褐,应该是肉臊子。 盖子那么一掀,温暖的香气和细白的热气就一同扑出来。 点的两滴香油是锦上添花,既能带出青菜的清新,又能衬托蛋肉的丰裕。 虞凝霜一手拉过一个孩子,赞道,“做得真好。” 虞川更不好意思了,只说“没有阿姐做得好。” 虽然这一锅面疙瘩汤用料丰富,然而在虞川心中,它仍比不上阿姐做的一碗最简陋的疙瘩汤。 家中揭不开锅的那些最困难的时候,阿姐就常给他们做疙瘩面汤。 若是家中有绿叶菜,就再将其密密切碎同煮。更幸运的时候,才有一两个鸡蛋,打进去,全家人分着喝。 但绝大多数时候,阿姐就只有那么一把面、一碗水,以及一小撮舍不得多放的细盐……可她从不抱怨,将它们在手中一过,就变成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美味。 阿姐那时候就总告诉他们,“即使日子过得艰难,也不能失去将其好好过下去的心气儿;即使只能做一碗疙瘩汤,也要将疙瘩汤做到最好。” 所以她做疙瘩汤时很用心,会将那面糊调得匀匀的,疙瘩淋得细细的。 最后做出来的小疙瘩星星点点,并不比米粒大多少,软滑得很,入口时都不用嚼。 虞川自觉远比不上虞凝霜这手艺,但他却不知道,这一锅疙瘩汤,是虞凝霜吃过的最好吃的疙瘩汤了。 如手如足,如埙如箎,返哺之恩,孔怀之重。恍惚间,姐姐带着弟妹,三人共同经历过的光阴仿佛全部融化在这一锅疙瘩面汤之中。 第305章 小兄妹俩献完菜,杨二嫂已经打了帘子急急而来,手中是一盘金黄的香煎鱼。 用的是大青鱼最肥硕的肉段,煎至烁金一样的灿亮,鱼皮没破没掉,完完整整的。 最后又将艳红的辣椒、白胖的蒜瓣和漆黑的豆豉嵌在改刀处的鱼肉里,滋啦啦浇上热油,从厨房拿到饭厅这一路都咸香四溢。 杨二嫂眉飞色舞地问虞凝霜:“你还记不记得?那回咱们去张娘子那鞋履店进货,你请我吃了一餐,其中有煎鱼饭。我当时就说我做煎鱼也是一把好手,今日就做来给你尝尝。” 杨二嫂颇有自信,只说自己这香煎鱼是拿手好菜,也许连虞凝霜都比不得,引得众人都笑着起哄。 除了几样糕饼实在摆不下,要稍后再端来,其余菜肴尽数上了桌。 有汤有饭,有肉有鲜,再加上早就置办好的那诸色炸丸子炸麻花、酱猪头肉酱肘子、腊肠腊鱼等等熟食……种类繁多,香气扑鼻,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在座的都是普通、甚至更偏贫苦之家生人,何曾吃过这么丰盛的年夜饭? 不说口水直流,也算摩拳擦掌了,都在等着主人家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始大吃特吃。 说来也有趣,明明父母俱在,可所有人都将虞凝霜当做一家之主,催着她祝酒贺词。 虞凝霜也不推辞,满斟一杯屠苏酒,缓缓起身。 “不过半年时间,家中便能住上这样的小院,多亏诸位鼎力相助,我心中感激不尽。今日相请诸位同贺新春,只愿来年咱们继续同心协力,招财进宝。也愿以后天天都能这样吃香喝辣、畅饮长歌,如同天天过年。” “好!说得好!” “哎呀天天过年哈哈哈,好好好!” “祝大伙儿日子蒸蒸日上,掌柜的日进斗金!” “谢谢霜娘带我们挣钱啦!” “跟着掌柜娘子准没错!” 众人都欢呼起来,酒尚未饮,已然微醺,个个眼开眉展,双颊微红。 虞凝霜笑着放下酒盏。 虽是她祝酒,虞凝霜却不能先饮为敬。 只因为“手把屠苏让少年”,喝屠苏酒的讲究与众不同,是年龄最小的先喝,而后才是年长之人。 在到底谁年龄最小这个问题上,虞含雪和芝娘两个小家伙反目成仇。明明平时都抢着做姐姐,此时又抢着做妹妹先喝酒。 可可爱爱又不依不饶的小模样,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最后决定让她们同时喝。 只是也不敢真让那酒下肚,是拿筷子在两人舌尖点了一下。 屠苏酒虽度数低,但混了各种药材泡制,对于小姑娘来说可不算好喝。 “好难喝啊。” “辣!芝娘辣着了吗?” “呜呜我的舌头是不是着火了?” 两个人又光速和好了,且一致对外、如临大敌地指责大人们骗人。 酒明明一点儿也不好喝! 而后该虞川喝。 他很矜持地抿了一口,只皱了皱鼻子,没说话。他实在乖巧,众人都不忍心笑话他。 再就是邹双儿。 这孩子仍是那虎了吧唧、什么都往嘴里塞的态度。她双眼发光地盯着酒杯,心想这是从未喝过的好东西。 于是众人还未来得及阻拦,就见她脖子一抻,一口全闷了。 其结果就是之后整顿饭,邹双儿都处于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的状态。 虽然这并未耽误她大快朵颐,吃得比虞全胜还多…… 但翌日她几乎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为此后悔不迭许久,也为众人贡献了许多笑料。 几个孩子喝完,居然就轮到虞凝霜了。 她惊道:“没想到我还这么年轻!” 众人哄堂大笑,以为她又是在逗趣。 实则不然。 虞凝霜活了两世,虽然前世也只在未出大学时便早亡,然而有了穿越奇遇,有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老气横秋的。 仿佛在这屠苏酒的香气中,她才第一次认识到——她还是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年轻人。灿烂而无垠的未来,正在等着她。 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一个春节,无疑是她度过的最美好的春节。 第113章 三鲜馅、压猪头肉 饺子是由许宝花负责给虞凝霜包的, 包的是后者最爱吃的三鲜虾仁馅。 冬日里买到的这把鲜韭,无论是滋味和颜色都足够浓厚。 橙红的大虾仁囫囵个放进去,十分豪横。鸡蛋是加了足量的油炒出来的, 滑嫩金黄,像是撒金豆子一样撒进馅里。 三鲜馅的饺子最怕馅料水淋淋的,不仅会将好味道都泄露出去,甚至饺子很容易直接散开,成了一锅面片儿汤。 但许宝花从没有这个烦恼。 她总能将韭菜馅料处理得十分到位,如此包出来的饺子鲜美而不出水,仿佛是将所有的汁水都预先完美保存起来, 只等着被人品尝。 所以现在虞凝霜一口咬下去, 鲜美的韭菜汁水便混着醇厚的豆油香和一点点香油滋味迸发在舌尖。弹滑的虾仁则被拦腰咬断, 瞬间释放出甘甜之味。 海鲜味, 菜鲜味,还有鸡蛋这怎么做都美味的无敌半荤食材的鲜味, 无一样不鲜美, 真是太对得起这名字。 第306章 它们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做“强强联合”,混合在一起之后就是极致的鲜, 鲜到眉毛都要掉下来。 水煮的饺子又尤其软滑, 呲溜呲溜, 像一条条小白鱼一样就滑下了肚子,毫不费力。 虞凝霜都没来得及多吃几口菜,已然吃了六七个这皮薄馅大的饺子。 众人也是吃得满嘴流油。 对他们来说, 更具诱惑的还是那酱卤拼盘和炸物之类的硬菜。 卤味的种类实在太多了, 用两盘装上桌来, 厨房中还有不少剩余。 一盘是酱猪头肉和酱猪舌,另一盘是卤猪肝和卤鸡翅, 还单有一大盆烀得软烂的卤猪蹄。 那猪头肉可不是一般的猪头肉,而是多了“压”这么一个步骤。 即是将卤好的猪头肉拆骨取肉,粗粗切块儿,装入布袋之中整形,然后用重物压上。想要达成这种北方常见的猪头肉做法,寒冷的天气和厚实的重物缺一不可。 这样本来尤其油腻的猪头肉,就会渗出大半油脂,而且所有的肉块会严丝合缝地合到一起,形状非常规整。 虞凝霜买了一块,那屠户将其切下来,简直如同一块完美的长方体。 而且质感非常瓷实。看起来小小一块,居然将近两斤重,颇有一种买切糕的感觉,然而这猪头肉的美味绝对对得起它的价格。 芝娘没吃过这样的猪头肉,只觉得它看起来白白花花的,切面乱乱糟糟,有些不敢吃。 还是杨二嫂会吃,自己连着吃了两片,又赶紧再夹一片塞到女儿嘴里。 这一吃,芝娘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实在是太香了! 猪头肉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它就是最纯粹的香,肉香,油也香。 它是一颗标准的热量炸.弹,那丰富的营养和丰腴的脂肪都代表着生存下去的希望,所以能对人类的生物本能精准制导。所有人躲无可躲,就是会被它狙击俘获。 毕竟对肉类的渴望,是刻在人类基因之中的。 芝娘现在就是血脉觉醒。 她真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会觉得猪头肉丑? 它明明这么漂亮啊! 雪白的肥肉,半透明的肉皮,还有红褐色的瘦肉全部被压挤、重叠在这小小一方之中。 那繁复的纹路,就像是人类对于经过千百年才成型的玛瑙石的一场致敬模仿。 芝娘自己也夹起一片,她还有学有样地将其在加了蒜蓉中的酱油中过了一下。 猪头肉片染上一层琥珀色,油润润地抖啊抖,非常有弹性。 这是压制猪头肉才能达成的效果。猪肉天然的胶原蛋白是最棒的自然粘合剂,而且非常有弹性,似乎是想将自己经受的所有挤压,向反方向释放出来。 而规则的形状和结实的质感,则使得它可以被切成非常轻薄的薄片,爽滑q弹的程度更上层楼。 独特的制作方法,决定了压猪头肉是冷吃菜。 所以眼看着芝娘一片接着一片地吃,虞凝霜欣慰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心她凉了肚子,赶紧给她盛了一碗冬笋火腿汤。 不知何时,屋外又飘起了雪花。 然而所有的风雪、寒冷,在此时此刻都无法侵袭这一个小小的饭厅分毫。 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众人尽情欢宴,不知不觉已然吃了近两个时辰。 明明早已经酒足饭饱,可之前没来得及上桌的几样点心和饮子又被陆续端来。 杨二嫂拍着鼓胀的肚子叹:“谁家过年也没见有这么多精巧的糕饼和饮子。” 田忍冬便笑答:“谁让这帮子人,都是霜娘教出来的?整天就知道糕饼和饮子!” 众人无不大笑。 那些点心中最漂亮的,当属邹双儿做的如意芸豆卷。 时至今日,哪怕邹双儿已经在糕饼铺中见过了世面。她仍觉第一次去糕饼铺时,虞凝霜给她的这一味芸豆卷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邹双儿如今的手艺越发精进,每日在铺中练习,已经做得比不常亲自下厨的咸鱼虞凝霜还要好。 那芸豆卷被她做得玲珑可爱,如玉如脂,小小一个个似堆雪。 加上这孩子天性赤诚,憨直有趣,虞凝霜对她便越发喜爱。而且虞含雪被掳走时,也多亏了邹双儿拼命报信,又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便又多得了虞凝霜的无限感激,渐渐有了培养她做糕饼铺接班人的心思。 只不过这孩子出身可怜,家中是一对极其重男轻女的爹娘,让她从小吃尽苦楚。 今日能来虞家小院一同过年,甚至是虞凝霜对邹家娘子说是让邹双儿来干活打杂,会给她一日工钱,对方才放行。 虞凝霜便想着,等年后复工之时,要想个办法真正帮助邹双儿脱离那吸血的家庭。 酒宴已尽,有人仍在桌上把着酒盏聊天说笑,有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帮着收拾杯盘,虞凝霜子带着几个孩子在一边玩耍,又给他们发了压岁钱。 哄得小家伙们个个咯咯笑,抱着她的胳膊直晃,欢喜的不得了。 除夕团圆饭可以一起吃,但是新旧年相交、最后迎神之时,家中绝不能空置,必须有人。 第307章 于是自亥时起,众人便三三两两离开虞家小院。 杨二嫂一家回青槐巷去了,顺道送邹双儿回家去。 老夫妻和几位长工大娘子则都回到糕饼铺去。他们在铺中同住许久,早已将那里当做了家,也将彼此当做互相依靠扶持的家人。 最后走的是田忍冬。 她要回到客舍去。虽然只是暂时租住的住所,却也是日常起居之处、更是身心的归处,她必须要守到最后。 田忍冬临走时,虞凝霜忽然又举起一盏屠苏酒敬她。 “忍冬姐,今日谢谢你。” 语毕,酒也尽。上好肉桂和蜀椒等香料的气味,萦绕在虞凝霜舌尖。 每一人给虞凝霜置办一道菜肴这个点子,是田忍冬想出来的。 她与虞凝霜的家人以及两个铺子中的伙计们都熟识,于是东奔西走传话设计,攒成了这么一个局。 此时,看着虞凝霜醺然微红的脸,田忍冬止不住地感慨。 “妹子你又何须谢我?今日我看得明明白白,每人为你做的那道菜肴都与你颇有渊源。” “这本就是你自己结下的善缘,他们都是心甘情愿。至于我不过是……那个怎么说来着,对,是借花献佛,做个顺水人情。” 就连她自己也是。 田忍冬想,如果不是虞凝霜的帮助,她现在又怎么会有一个小摊位蒸蒸日上,还能有富余的钱去租住整洁的客舍,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天? 念及此,田忍冬不禁哽咽。 “我才是、我才是要谢谢你……我……” “欸!不许哭!过年是不许哭的!” 虞凝霜是真的有些醉了,她傻里傻气地扑上来,胡乱地去擦田忍冬的眼睛。 “忍冬姐。” 虞凝霜扬起一个绵绵的笑脸,叫着这一个应景的名字,声音如同含笑的春山。 “忍冬姐,别怕,”她说,“冬天过去了。” 田忍冬努力瘪着嘴,忍住泪意。 “是啊,”她紧紧回握虞凝霜的手,“终于过去了。” 新年,新生,这些话由她们这两个和离之人说来,真是再合适不过。 *——*——* 临近子时,宾客尽离,就如同好雪片片,散落各处。 最后,只剩虞家五口。 他们干脆在许宝花虞全胜的卧房里一同打着地铺,围炉守岁。 炉中红光忽闪,慢慢地烘着一壶养胃安神的红枣茶。 馥郁的甜香中,虞凝霜眼前是爹娘初现老态的笑脸,身边依偎着弟妹暖乎乎的小身子。 她的醉意继续上浮,越发困倦。 街市上倒更加喧闹起来。 今日禁宫中会举行驱鬼除祟的盛大傩仪,有将军、兵士、教坊的乐人等千余人参与。(1) 他们此时应该已经离开禁中,往城中绕行而来。一路上山呼高唱,仿佛整个汴京都随之震颤。 虞含雪毫无睡意,兴奋地叽喳畅想着,说那傩仪该是什么样的,说那扮成门神的人该有多威风…… 忽然,虞川轻拍了拍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虞含雪抬头一看,才发现总是精力无限的阿姐,总是在守岁夜将所有人安顿妥当才去睡的阿姐,今年居然第一个睡着了。 她赶紧捂住嘴。 然就在这时,城中千钟齐鸣,万人齐呼。 新年已至。 一声又一声,洪亮钟声中暗藏一种极致的静谧,让人一瞬间将整个魂灵都放空,放轻。它穿过大半个遍京城、千百年的光阴,落到熟睡的虞凝霜的耳朵里。 虞凝霜模糊地梦呓两句,复翻身睡去,在梦乡中抵达了新的一年。 屋外,雪落轻轻,洪钟悠悠,又一个春天正在孕育。 第114章 芡实糕、干吃汤圆 正月初一, 又是晴暖之日。 一大清晨,虞凝霜全家正在扫洒门庭,备酒果敬神, 便陆续有人上门拜年。 最先到的几位是邻居,既是拜年也是来回虞凝霜的年礼。 他们个个都对那果盒赞不绝口,不约而同说都在除夕宴尝过了。 “我家孩子可喜欢那柚子糖了。” “那冬瓜茶砖实在精巧,真是小娘子自己做的?我家想买一些。” “哎呀,原来那家糕饼铺是您家开的啊!听说过,听说过!” 新邻如同新酒,开启时总有惊喜, 令人心情愉悦, 也期待着它们越陈越香, 沉淀出真正的美味来。 邻居们与虞家人一番寒暄庆贺, 约定往来,留下一些供佛的鲜花果品、自家做的杂粥干菜之类的回礼, 便各个笑脸盈然地告辞了。 送走了邻居们, 不多时,昨夜同过除夕的那一拨人又陆续来拜年, 就像他们没离开过似的。 共同度过了一个新春, 好像情分也更上层楼, 不同于往日。 众人再见时,自又是亲热闹腾,难以言表。 虞家五口, 连带着谷晓星都穿了新洁的衣物, 将众人引往前厅喝茶吃果子。 虞凝霜今日穿了一件绛红色的丝绵袄, 衣缘拼着一圈菱形回纹,端雅又喜庆。 杨二嫂乍看一眼, 心里便直突突。心说霜娘真是一点都不忌讳,刚刚和离的人穿得比新媳妇还艳丽啊! 第308章 可再看一眼,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好看。想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才多大呀,就是该穿得新鲜些。 况且她只是和离了,那前夫又不是死了……就是死了,也不能挡着她的霜娘穿好看衣衫啊。 好看,爱看,多穿! 杨二嫂便喜滋滋地拉着虞凝霜的手夸赞起来。 正月初一拜年,就没有待的时间长的。 毕竟,家家户户都是前脚打后脚,有无数家门子要串呢! 客人们都是坐下说两句话就走。 待门庭终于空落,虞凝霜也要赶紧外出拜年去了。 本朝拜年的习俗,讲究一个礼义为先,因此其次序向来是先公后私。 除夕阖家的团圆饭过后,年初的几日,须得先去拜谒师长、上峰、同僚等,再次则是友人、邻居。 至于虞凝霜这样做生意的,则自然是去友商、邻商,和大客户处恭贺新春。 常常要等到初九、初十之后,才又是家人亲戚之间的聚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虞凝霜便开启了疯狂吃席模式。 今天这个请客,明日那个做东,但凡头一年里生意上有那么一点往来,此时都亲密得不得了似的,彼此视为财神爷。 想她虞凝霜虞掌柜怎么说,也算是小有声望、略有人脉,这便邀约不断,天天赶场子,有时候一天要赶三场——昼食、晚宴还有茶会。 虞凝霜这么连着吃了七天,生生吃到胖了一圈,险些穿不进新袄子,这才得了一丁点清闲。 接着,一家人便往郊外大舅大姨家拜年去,住了一宿,回程时又把表妹钱珠儿接回了鞋履铺。 转天是初十,许宝花的鞋履铺,还有虞凝霜的两间铺子就都开工了。 天未全亮,街上仍有迤逦华灯未歇,就连那些卖馒头包子的店铺都刚蒸起第一屉来,汴京糕饼铺的门前就已经排起了长队。 新年开业第一天就是如此好气象,实在是羡煞左邻右舍。 排队的间隙,彼此眼熟的食客们也会互相恭贺新春寒暄几句,然而更多的,还是统一对着虞凝霜或赞许或抱怨。 赞许的是说,买回的糕饼有多受家人欢迎;至于那抱怨的,则是说糕饼铺休息这么长时间,导致他们存货吃尽之后,天天抓心挠肝的。 “我还以为年前买够了。结果好家伙!三十下午就吃得七七八八!就剩一盒桃酥一包玫瑰饼,初二去岳家拜见我都没舍得拿上。” “哈哈哈那你娘子没和你生气啊?” “我娘子?她生什么气?就属她吃的最多哇!” 众人哄笑起来。 虞凝霜也跟着笑,又抓住时间卖乖道歉,说不好意思耽误各位嘴馋了。 “这不,作为补偿,小店今日有两样新糕饼上市!” “啊真的?什么糕饼?” “不管是什么,买就对了!” 众人霎时精神百倍。 糕饼铺不像冷饮铺,每半月就会轮换新品,而是一直走的稳健路线,总共就不到二十样受众最广的各色糕饼糖果蜜饯。 忽然之间,直接上了两样新品,可算是十分稀奇的。 “郭阿婆!”虞凝霜便扬声唤,“快端上来罢!” 郭阿婆应声而来,显得有些局促,还是在虞凝霜的鼓励目光之下,才终于开口介绍。 “这是芡实糕。用现磨的芡实粉蒸的米糕,可香的嘞。” 虞凝霜搭腔,“这是郭阿婆和陈阿公想出来的方子,确实好吃。” 众人只见那硕大的竹制平盘上,是一块又一块八角尖尖的规整糕点。它们简直像是被人拿尺子比着切出来的,光看着,就整齐到令人心情愉悦。 这些芡实糕颜色淡薄,每一块都是两边白中间粉,娇嫩可爱。 除夕团圆宴的一众糕饼之中,除了那最精巧的芸豆卷,其他几味也是可圈可点。 其中,虞凝霜尤其喜欢的,便是郭阿婆老夫妻为她做的这一味芡实糕。 已值冬日,促成他们相遇的那一味初秋的鲜嫩鸡头米已经无处可寻,但这可难不倒老夫妻。 他们不愧是摆弄鸡头米的行家,虽然新鲜鸡头米没有,但鸡头米的老年版——干芡实总是有的,于是去药店买来上好的干芡实磨成粉,做了一道这芡实糕。 这道糕点和虞凝霜教他们制作的米糕,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用糯米粉、大米粉加水至半松不散的状态,蒸出松软的米糕来。 糯米粉一如既往,负责赋予糕点黏性软糯的口感。 但是芡实粉那种独特的粗粝感和口味一加进去,便大放异彩。 疏松可口,甜度宜人,掺进去的红豆沙也是恰到好处…… 虞凝霜当即拍板决定,将这芡实糕作为糕点铺的新品售卖,而且就由老夫妻全权负责。 还直接给了他们十两银子作为奖金,奖励这有效的产品开发,皆大欢喜。 今日芡实糕终于上市,虞凝霜还特意切了玲珑骰子一般的小块儿,供众人试吃。 刚出蒸锅的芡实糕,还带着一点温热的水气。 其糕体则是松软中暗暗带着糯米的柔韧嚼劲,入口香甜而不腻,加之芡实又有养生之药效美名,马上引起了众人的抢购。 第309章 一边抢,还一边问另一样是什么。 至于那第二样,当然就是非常应景的干吃汤圆。 铺子里之前也做过糯米糍。但那是简易版本,蒸的糯米粉团直接揪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投到黄豆粉、砂糖和芝麻混合的粉料中,做起来简单快捷得很。 这一回,却是正正经经按照汤圆的做法做的。 只是那表皮已经经过熟制,不用煮不用蒸,也不用炸,可直接入口,所以才叫干吃汤圆。 说是“汤圆”,其实比汤圆大出好几圈了,足有半个手掌大小。 它们软绵绵地趴在那里,像是一个个滚圆的白胖子,十分招人喜爱。 每一颗干吃汤圆都洁白柔软,表面附着冰霜一样的糯米熟粉,看起来如同美人细腻的肌理。 其中一半,隐约透出内馅的点点乌色。 虞凝霜:“有两种口味,一是黑芝麻花生,二是牛乳香芋,诸位可以自行选择。” 她的手艺没得说,深得众人信赖,立时就有熟客将两种口味各买了一个。 干吃汤圆用料扎实,拿到手里掂量一下,几乎如同小石蛋子一样打手。 食客刚要开吃,虞凝霜便提醒他先吃牛乳香芋味的。 他忙不迭点头照做,一口咬下,仿佛咬住了一朵沁着雨的、沉甸甸的云朵。 糯皮细腻如丝,触感顺滑,让人都不忍心多用一份力,不禁想要轻轻品尝。马上,馅料的甜蜜也触上舌尖。 芋头的香气醇厚而不争,被一点点拌进去的牛乳提亮,在口中慢慢弥漫开来。 “哎怎么样,好吃吗?” “肯定好吃的罢?” 周围人在问,然而如同嘴巴被这绵软粘住,食客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三口两口吃完,又马上将黑芝麻花生馅的送入口中。 他明白虞凝霜为何让他先吃牛乳香芋馅的了。牛乳香芋的滋味清雅醇厚,而这黑芝麻花生却是那种纯粹的霸道酥香,如果先吃了它,唇舌便品不出别的味道了。 他吃得连连点头,连连夸赞。 “内馅不同,感觉、感觉这口感也截然不同了。” 牛乳香芋的内馅和外皮同样的软糯,几乎融为一体。 而黑芝麻花生,只需一口,便吃得人满嘴都是沙沙的坚果碎,偶尔还能嚼到酥脆的花生颗粒。 饼皮的软糯柔和,内馅的酥脆悦动,互相映衬,区别尤其明显。 最难得的是,两者都是甜度适中,香而不腻,既能带来甜食的欢愉,又不至于过于腻人。 对于那些“好不好吃”“哪一种更好吃”的询问,这一位食客用“两种口味再各买五个”的举动,做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在一旁看完他全套吃播的众人也赶紧跟随,纷纷购买。 “唉,这个好,等正月十五去岳家的时候刚好可以送上。”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没带糕饼去岳家被笑话的食客。 此时,旁人也没放过他的揶揄道,“这回可别提前吃光啦!” 门口笑闹声不绝,客人如织,糕饼铺新年首日就是一个开门红,虞凝霜自然也是喜笑颜开。 她正在与客人们闲聊,却见来了一位稀客。 第115章 鹅油饭、新的合作 被虞凝霜引请着坐下的时候, 蔡厨娘还是有些束手束脚的。 原因无他,只因为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虞凝霜。 虞凝霜倒是一如往常温和可亲,盈然笑着与她道“好久不见蔡厨娘了”, 随后便是各种新年的庆贺和寒暄。 蔡厨娘也不是磨唧的人,不再闪烁其词,而是把茶杯一放,当即问出了那最想问的问题。 “娘子,你、你真的和严大人和离啦?” 她并非是严府家仆,因此提早休假回家过年去了。前日再往严府兼职的时候,才得知了这个惊天大消息。 “听说府上年都没过好, 鸡飞狗跳的。严大人那是跪在家祠过的除夕, 哎呀呀!听说楚大娘子哭了好一阵子, 至于福寿郎更是……” 所幸, 听蔡厨娘接下来的话音,楚雁君和严澄只是难过, 并无大碍, 病情也没有反复。 虞凝霜当时被严铄逼急了,拿了放妻书就跑。 她没再自己去费心, 而是将这摊子事直接扔给严铄了, 随他怎么去解释。 事情因他而起, 本也该因他而终才是。 她可不管了。 并非她心狠,从此不顾楚雁君和严澄。而是她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义务再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滋养他人, 更不可能将严铄的家人置于自己的家人之前。 虞凝霜有想过, 严铄或许会继续欺骗家里, 比如说她闹别扭回娘家什么的…… 但说实话,新妇嫁进来第一年, 连过年都不归夫家过,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 再者,楚雁君也是心明眼亮之人,不好糊弄。 如今看来,严铄确实是直接将二人和离之事摊牌了。 于是虞凝霜也和蔡厨娘摊牌了,只道确实和离了,她连户籍都改回来了。 本朝规矩,过年给假七日,年终时各府衙司案、大小官员都需将印信、关防封起,以示停止办公,年后重开。 第310章 而府衙开印那日一大清早,虞凝霜已经带着放妻书前往,办好了手续文书。 所以从律法上讲,虞凝霜已经完完全全与严铄没有关系了。 然而,法与情向来相斥。 文书自然好办,然而彼时,那些知晓虞凝霜与严铄婚姻的官吏们审视的目光才让人难捱,更无论之后虞凝霜要面对的,还有亲友们的不理解。 便如此时的蔡厨娘使劲晃着头,明显仍是深感混乱。 她实在想不明白,年前看着还琴瑟和鸣的一双璧人,怎么忽然就和离了?! 但虞凝霜对这种场景已经很熟悉,借着去拿些茶点的功夫,给了对方充足的时间适应。 虞凝霜端着一碟枣糕、一碟酥糖、两只干吃汤圆,并着一壶蜂蜜柚子茶回来的时候,蔡厨娘已经将表情整理得差不多了,只是仍会不小心露出一丝惋惜来。 虞凝霜也想尽快探明她的来意,如果蔡厨娘是来替严铄做说客的话,还是请她免开尊口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蔡厨娘来此,是为虞凝霜带来了李嬷嬷、白婶子等严府仆从们的挂念与问候。 她边说边叹,想起严府那由上到下、无处不在的愁云惨谈就也跟着难受。 武三娘那是多拔尖儿要强的人呢,结果握着她的手呜呜哭,直说那么好的娘子怎么说离就离了? 可是他们到底是卖身契在严家的人,不方便跟已经离家的虞凝霜去纠扯。 于是等蔡厨娘一来府,便集体央着她外出打探情况。 “蔡厨娘,你且与大伙说我一切都好。即使再不是严家的娘子,但我虞凝霜与他们相知相识的一场缘分却不灭。” 虞凝霜无不动容。 在这一场和离闹剧中,她唯一的憾事就是没有好好与众人告别。 朝夕相处了大半年,整日一同做饭聊天,一同八卦说笑,一同为着楚雁君和严澄而忧、而喜……这份情意总不是虚假的。 在听到蔡厨娘接下来要赶往严府做昼食时,虞凝霜便将铺中的各样点心通通包了一大包,让她给府中众人当零嘴。 又想起蔡厨娘说楚雁君最近食欲不振,连饭都吃不下。虞凝霜便起了灶,说简单做一味鹅油饭,让蔡厨娘一并带去。 如今,虞凝霜更常待在糕饼铺,是因为相较于冷饮铺此处灶火旺盛,终日不停,而且还有三个新砌的大烤炉,十分方便她给自己捣腾两口吃食。 不知不觉间,就把烹饪的家伙事儿连着不少常见食材都搬来了。 此时,虞凝霜解下悬着的腊鹅,“咣咣”剁下半只鹅腿,而后将其切片,码在小锅里文火慢煎起来。 那些鹅腿肥瘦得当,均是三分雪白脂,七分酱红肉,随着温度升高,油脂渐渐透明,瘦肉渐渐润泽,同时将腊味伴着烟火气肆意释放出来。 腊鹅腿片薄韧又艳丽,加热之后重回柔软,彼此交叠,像是揉尽的花瓣。 蒸屉里,将昨夜的米饭又熥了一下。 隔夜饭用来做鹅油饭刚刚好,没有过分濡湿,米粒韧而富有弹性,可以尽情吸收鹅油。 虞凝霜正小心翼翼将一碟金黄的热鹅油倒进饭中,仔细拌匀。 这鹅油是虞凝霜之前亲手熬的,加了香到人直迷糊的小葱头。 本来熬鹅油是为了做些鹅油相关的点心。 但一想鹅油成本太高,做法又繁复,与糕饼铺这物美价廉的路线背道而驰,这便作罢,留来祭虞凝霜自己的五脏庙。 此时,每一颗洁白的米饭都吸收了鹅油的精华,被淡淡金色包裹。 撒上盐,撒上干虾米粉,再将腊鹅腿肉摆上,这鹅油饭就做好了。 虞凝霜还直接将自己和蔡厨娘的那一份带出来了,嘱咐蔡厨娘趁热吃,又道,“给楚大娘子吃的时候可以再加热一下,鹅油冷凝了就不好吃了。” “娘子,你这是……” 蔡厨娘现在是真看不明白虞凝霜了。 她明明见虞凝霜说起和离之事时斩钉截铁,似是没有丝毫留恋。 可如今又要给府中、甚至是原为婆母的楚雁君送去亲手制作的吃食。 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 因本也不知和离原因,蔡厨娘便试探着问。 “若是娘子仍对严大人有情……” 虞凝霜莞尔,知道她这是想岔了。 “恰恰相反啊,蔡厨娘。我做这些事,正是因为我对严郎君已无情意。我如何行事,皆不受他的影响。” “我并不会因为要顾虑他,便放弃对府中其他人好。” 蔡厨娘听得似懂非懂。 而且手中的鹅油饭喷香扑鼻,时时刻刻勾着她的馋虫,更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矜持地尝了一口,而后便眼前一亮。 每一粒米都仿佛小小的珍珠在舌尖跳动,鹅油那种独特的鲜美不仅让滋味充满层次感,还让整体口感更加丰富细腻。 鹅油的醇厚、米饭的清甜、还有那堪称点睛之笔的虾米粉的咸鲜,完美融合,相得益彰。 被美味一冲击,脑子就更不好使了。 蔡厨娘想了半晌,还是将虞凝霜到底为何和离这篇翻过去了。 第311章 总之她今日受人所托之事已经完成,这便提起自己的一件私事。 蔡厨娘是城中小有名气的闽菜厨娘,常被请去置办席面。 那些人家不说是大富大贵,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因此常有讲究,样样都需精巧。 但蔡厨娘本身不擅长糕饼蜜饯、饮子汤羹的制作。 因此,她一直想着与虞凝霜合作,将虞凝霜那些糕饼和饮子加到自己制作的席面当中。 只不过之前,虞凝霜算是她半个主家娘子,这话无法说出口。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两人之间再没了那层尴尬的关系。 于是蔡厨娘一边很为自己心中一对贤伉俪的和离而感到可惜,一边又觉得这婚离得……离得挺合适的。 这就厚着脸皮来和虞凝霜商议。 不同于蔡厨娘的纠结,虞凝霜干脆得很,当场叫好。 “真是一个好主意,蔡厨娘!” 自己做的吃食能够成为一场完整宴席中的一部分,为其增光添彩,虞凝霜心中觉得十分欣慰,与有荣焉。 而且一旦开始合作,蔡厨娘就相当于是她家糕饼和饮子的一个分销商和活广告了。 蔡厨娘没想到虞凝霜这么好说话,不仅直接答应下来,还这就拉着她要开始设计饮子糕饼食单。 蔡厨娘大喜,忙将自己常做的席面一一告知。 她整治席面,自是有几套固定菜式的,也都是闽地的风俗做法。 比如初秋之时的全鸭宴,就做姜母鸭、老鸭汤、鸭肉粥和熏鸭等,只不过根据主家的要求和喜好略有更改。 两人本就有交情,又都是爽快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 虞凝霜为蔡厨娘的每套席面搭配合适的饮子和糕饼。 而这些吃食,蔡厨娘从冷饮铺和糕饼铺采买时统一给她让利三成,同时她会将席面的赏钱分一成给虞凝霜。 双方都没想着从对方身上挣钱,更像是一种惺惺相惜,强强联合,要将那美味做到极致。 虞凝霜在听说,后日蔡厨娘就要去一户人家做席面时,更是主动提出要特别为她设计两样新的甜品,正搭配那主菜,让她当日来取便是。 于是蔡厨娘喜气洋洋、大包小包地离开了汴京糕饼铺。 然而一进严府的大门,应着那阴郁的氛围,她便赶紧收起了咧到耳后根的嘴角。 蔡厨娘直奔后厨,将虞凝霜的糕饼分发于众人。 众人便抓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虞凝霜的近况,听到回复,各个喜忧参半,且听且叹。 叹到一半,想起眼前还有更闹心的事情,那就是楚雁君今晨朝食又是一口未动。 “阿郎跪着劝了一个时辰了,也不好使。” 武三娘急得打转,“其实我就想不明白了。阿郎和离了,大娘子为何会对阿郎那般大动肝火啊?” 楚雁君那一片慈母心怀,曜如日月,她们这些年看得清清楚楚。别说罚跪了,都没见过她和严铄说一句重话。 白婶子直犯嘀咕,“难道是阿郎做了什么对不起娘子的事?这才——” 接下来的话却是不敢再说了。几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还是蔡厨娘先振作起来,“不论如何,先让大娘子吃饭才是正道啊。” 她抄起虞凝霜做的那碗鹅油饭,便疾步去了正屋。 她打了帘子进去,果然见严铄跪在榻前。 蔡厨娘非礼勿视,只强装镇定与楚雁君说话。 楚雁君不好当着外人落儿子的面子,也不能迁怒于蔡厨娘,这便把严铄赶了出去,自己与蔡厨娘叙话。 只是一看那鹅油饭,楚雁君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这是霜娘做的,对不对?” 严铄脚下一滞。 第116章 新甜品、温汤羊肉 楚雁君既需要补充营养, 又不能吃得太过油腻。在她的“病号餐”食材选择上,优质的鹅肉鹅油是不二之选,因此虞凝霜曾经常给她做鹅油饭。 虞凝霜烹调时, 色香味形,无一不讲究,哪怕只是一碗鹅油饭,她也会将那些肉片摆做牡丹花形状,肉片舒展晶润,如同濯露的花瓣。 此时,一看那些鹅肉片的摆放方式和这碗饭整体的风格, 楚雁君就知道是出自虞凝霜之手。 甚至那些虾米粉, 也是虞凝霜买了上等小虾米用文火焙过, 然后亲自细细磨的。虾米粉咸鲜无比, 只需撒一丁点儿,就能将餐食的鲜度提高几倍。 再没有做得这样精细的了。 楚雁君不禁睹物思人, 捧着一碗饭啪嗒啪嗒掉眼泪, 看得蔡厨娘手足无措。 她只得承认去见了虞凝霜,说是买些糕饼, 又说这鹅油饭是虞凝霜特意做的, 大娘子可得趁热吃啊。 楚雁君听了这话, 纵然嘴里苦涩无味,毫无食欲,也只能动作缓慢地舀了一勺鹅油饭。 入口, 还是那熟悉的滋味。 喷香的鹅油蕴着炙烈的葱香, 没有什么起承转合的铺垫, 更不需欲扬先抑的衬托,一上来就将这最浓郁的滋味尽数呈现, 唤醒全部的味蕾。 真正的美味都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才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第312章 任凭那所谓“没胃口”的理由是铜墙铁壁,也会轻易被催开城门,而后被这些滋味长驱直入。 虽然很慢,但楚雁君到底吃下去大半碗,而后戚戚地问蔡厨娘。 “霜娘可还好?” 好的不得了啊! 人胖了一圈儿,莹润如珠玉,穿戴也鲜艳。 从前做严家媳妇时,因为婆母和小叔都在病中,虞凝霜是不能穿得太张扬的,然而她其实是极爱暖色、艳色的,更别说那般丰容盛鬋,本就极其适合这些颜色。 可这话……蔡厨娘也没法说啊! 她只能温声宽慰楚雁君几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娘子千万别跟着生气,又说,“况且合离了,怕是严大人心里也不好受,您何必与他较劲?” ……何必与他较劲? 楚雁君苦笑。 如果是正常的和离,她自然也怜惜自己的儿子。 然而严铄已经与她承认,他与虞凝霜的婚事不过是为她冲喜而演的一出骗局。 楚雁君既惊且怒。 为儿子搭上一个无辜娘子人生的这一份残忍; 为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这一份欺骗; 更为虞凝霜原来从不是自己真正的儿媳、而且怕永远都不会是的这一份遗憾…… 既然说“失而复得”是最美好的词语之一,那么与之相对的“得而复失”……又当作何解? 这样的情绪冲击下,楚雁君怎么可能不生严铄的气? 可这和离的真相,她又无法与外人言说,就连府中也只有她和李嬷嬷知晓,唯有郁结于心,不得痛快。 今日得了蔡厨娘这番真心宽慰,又吃到了虞凝霜做的鹅油饭,她倒是忽然释然了两分。 想来是她无福,是严铄无福,本就留不住那样好的娘子。 她再自怨自艾又有什么用呢? *——*——* “阿郎,李嬷嬷来传话说,大娘子用完鹅油饭,又进了一碗鸡蛋豆腐羹和一个香葱小花卷,如今已经又睡下了。您可以稍稍宽心了。” 听了陈小豆的禀告,严铄只是长舒一口气,淡淡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那您也好好吃两口饭,行不?豆腐羹还有呢,里面放了虾仁的!小的去给您盛来?” 见严铄没有反应,陈小豆心急如焚。 楚雁君年长体弱,因此众人都格外珍视注重她,整日担心她的饮食。 明明严铄这段时日也是寝食难安,大家却都扑在楚雁君身上。 但陈小豆还是最关心严铄的。 他想,连他这样整日跟在身边的人,都能看出严铄一日比一日消瘦憔悴,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严铄瘦了一大圈,曾经如朗如青竹的一个人,现在蔫得像一根倒伏的甘蔗。 陈小豆病急乱投医,也不管什么避讳不避讳,干脆将怀中的油纸包拿出打开。 “这有些糕点,是娘子托蔡厨娘送给大伙儿的,阿郎拣两样尝尝?好像有新的品类。” 他往后厨去了一趟,也被分了这一包。 “……霜娘送来的?” 严铄的眼睛有一瞬间亮起,可马上又黯淡下去。 托蔡厨娘送给大伙儿的。 他知道,这并不是给他的。 在理解虞凝霜此举并不是因为还在乎他,相反,正是因为毫不顾虑他这一点上——严铄倒是无师自通,心里明镜一般。 他出神地盯着那一包花花绿绿的点心。 自尊和羞耻、自嘲和思念同时撕扯着他,让他的心中天人交战,纠结着是要要去窃取这一份自己不配享有的甜蜜。 最后,严铄还是伸出了手,捻起一块红豆糯米糕。 这是一块蒸出来的米糕,触手生温,软软润润的,洁白的糯米糕中镶嵌着嫣红色的蜜红豆。 糕体糯中带韧,红豆浸出丝丝甜意,严铄沉沉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只要是和她有关的东西,哪怕要为此做出自己都唾弃的愚行,他也甘之若素。 虽然这一丝丝的甜,马上就会转化为无尽的苦涩横亘心间。 *——*——* “大清早吃全羊,还真是有趣的风俗啊。” 面对虞凝霜这调侃,蔡厨娘笑着回答。 “是啊,这是闽地的吃法,本来是在大暑之时这样吃的。伏天吃羊肉最好喽。” “但是人家有钱置办,当然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啦。” 今日是蔡厨娘去办席面的日子。 说是席面也不尽然,因为这户人家只要了一整只温汤羊。 那是前一晚将整只羊用沸水反复淋烫后烧至八分熟,而后装入木桶或陶罐焖紧,只靠着余温将羊完全熟制的做法。 羊肉是在温水之中慢慢浸熟的,故名“温汤羊肉”。 这样制成的羊肉相当于是低温慢煮而成,因此韧而不硬,软而不烂,只余鲜嫩,和那被完美锁住的羊肉膻香。 这可是一整只羊啊,蔡厨娘便一大早雇了一辆板车,拉着个半人多高的巨大陶瓮出了门,中途来虞凝霜这里取糕饼和饮子。 “倒是连累虞娘子早起。” 虞凝霜忙说“怎会?”,和谷晓星一起帮着装车。 第313章 她准备了一个三层的大食盒,第一层是花生、杏仁两样酥糖,蜜枣、梨圈两样蜜饯,全都摆在梅花型的小碟子里,整洁清新。 第二层是切得方方正正的枣糕,每一块都烤成暖洋洋的焦糖色,表面撒着芝麻,嵌着一颗完整的核桃。 第三层则是红豆、绿豆双拼的糯米糕。用模子抠成圆形,油润可爱,味道则是甜而不腻,冷热皆宜。 今日的席面上只有那一只整羊,虽然豪横,但是略显寡淡,有这些五彩缤纷、搭配得当的小家伙装点刚好。 蔡厨娘不禁眉开眼笑,只觉得被它们一映衬,自己的席面都高档了不少。 然而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面,那便是虞凝霜特意新设计的两样甜品。 “一冷一热,”虞凝霜道,“先吃热的,再上冷的。” *——*——* 蔡厨娘抵达雇主家的时候,门口早有仆人在等待。 这户人家靠倒卖闽地的茶叶为商,颇有家资,否则也不会近百两银子一只的整羊,说吃就吃。 须知本朝以羊肉为肉中上品,价格向来是最贵的。 厨房的锅灶等也已备好,另有府上的一个厨子帮忙。 只不过烹制温汤羊肉的阵仗太大,自家的厨房和厨师到底很难操作,这才雇请了蔡厨娘这一位专业人士。 这温汤全羊宴,蔡厨娘做了十几年了。 她雷厉风行,将那陶瓮的盖子一启——霎时间,浓郁的羊肉香味爆溢而出。 在场的人无不下意识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这香气牢牢铭记。 这羊肉中其实未加任何调料,就是原汁原味的炖煮。食材优质,做法适当,单凭这两点便成就了这绝世佳肴。 羊肉被取出,斩块、沥水,顺便稍稍晾干。 在这晾干晾凉的过程当中,羊肉会进一步的紧缩,无论是皮还是肉,都会变得更加紧致有嚼劲。 趁着这个时间,蔡厨娘调了一味酱汁。金黄的姜茸加雪白的蒜蓉,入老醋酱油之中,最后再撒些碧绿香菜。 随后,蔡厨娘围裙一系,开始解羊。 羊头先整个拆下,雇主家要拿去做贡品,随后是羊颈肉。 羊颈肉夹杂细筋,中有骨髓,非常细腻可口。 还有呈漂亮大理石花斑纹的羊眼肉、适合捧着啃的羊蝎子、多汁紧实的羊腿…… 不同的部位,不仅风味各有不同,颜色、纹理和质感也都有差异,但是切好了摆拼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和谐好看。 等到蔡厨娘将羊舌、羊尾、羊腰子等杂部也尽数分割码好,雇主一家已经陆续坐到了饭厅,等待开饭。 蔡厨娘赶忙将那一味该热吃的甜品拿出,按照虞凝霜的嘱咐在蒸屉里过了一下,而后随着温汤羊肉拼盘,一起送了过去。 第117章 姜撞奶、黄酒炖蛋 一个个白瓷的小盅中, 蕴着一汪汪赤亮浓厚的汁子,像是融化的红宝石。 蔡厨娘将这道糖水端上来时,本来无人在意。 毕竟这一家老少七口, 全都对着那一盘盘羊肉拼盘大快朵颐。 诱人的羊肉切成可透光的薄片,夹一片入口,皮弹、筋滑、肉嫩,稍稍那么一嚼,锁住的鲜美肉汁便渐渐渗出,一切尽数汇成一个“鲜”字。 再配上那能将羊肉的香味最大限度引出的特质酱料,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一片接着一片吃。 直到似有人衣袖扇动, 将一阵与羊肉香气不同的甜蜜香风扇入鼻翼…… 家主林郎君才好奇地看了过来。 “蔡厨娘, 这是何物?” 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请蔡厨娘做温汤羊肉了, 但从没见她拿出过这样的炖品来。 “这是特意给各位准备的黄酒炖蛋,搭配这羊肉吃。”蔡厨娘将小盅分于众人。 “早起冷吃羊肉毕竟伤胃, 这样热乎乎地吃一碗正好。” “黄酒?炖蛋?” 林家娘子来了兴趣, 打眼一看,果然见那红褐色的糖水中, 乖乖地趴着一只滑溜溜的荷包蛋, 被几颗饱满的枸杞, 以及炖到软烂的红枣簇着。 蔡厨娘:“正是黄酒炖蛋,是取上好的黄酒和阿胶同炖,又加了枸杞红枣的。” “呀, 有阿胶啊……那不腥吗?” 林家娘子刚要拿起汤勺的手便停住了。 她嘴很刁, 因阿胶到底是牲畜皮所制, 所以总是嫌弃其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腥气。 蔡厨娘便按照虞凝霜所教,耐心地讲道。 “娘子放心, 这阿胶用黄酒炖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全部化入酒中,那点子腥气早都被黄酒大枣的味道遮住了。娘子不妨尝尝看。” 林家娘子将信将疑,少少舀了个勺底,送入口中。 果然! 哪里还有什么腥气? 温热的糖汁已然满沁枣香。大枣的香气和它那颜色一样浓烈炙热,一马当先占据了全部的味觉和嗅觉。 直到咽下去之后,醇厚的黄酒滋味才慢慢浮出,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口中。 充分的炖煮,已经使得那陈年黄酒都只余酒香,毫无酒气,更别提阿胶的一点点的腥膻之气了。 当这唯一一个缺点被拔除之后,阿胶便只剩下数不尽的优点。 第314章 它的加入,使得那糖汁浓稠厚重,质感凝练,不仅能黏糊糊地挂在盅壁和勺子上,也会如同温暖的丝毯一样,盖上舌尖。 “不错不错,好喝。” 林家娘子连连称赞。 她只喝了一小勺,便觉得周身暖意融融,赶紧招呼着丈夫孩子们都尝一尝。 众人便也都饶有兴致地品尝起来。 林家娘子则再举勺,挖下一块鸡蛋。 蛋黄细腻,蛋清滑嫩,顺着甜蜜的糖水一同入喉,居然是意想不到的美妙滋味。 本来,将鸡蛋打散做成鸡蛋羹一样的炖蛋,会更好入口一些。 但因为汤汁中有大量的糖分,以及枣肉、阿胶这一类会影响鸡蛋凝结的“杂质”,最后会呈现出不太美观的蜂窝状。 于是,虞凝霜便选择了炖成荷包蛋的做法。 黄酒和其它食材炖到淋漓尽致、浑然一体,将要出锅的时候,才将那鸡蛋整个磕入。 因此,鸡蛋几乎没有接触明火,而是在滚烫的糖汁中被烫、被焖熟的。 这赋予了它极其滑嫩的非凡口感。 最中间的蛋黄如同一颗饱满的明珠般鼓起,被丝绸一般细腻的蛋白包裹起来。 周围,还有许多飞散出去的蛋白,幻成飘带一样轻盈的形貌,若即若离地在糖水中悬浮。 蛋白柔嫩而弹牙,而蛋黄则如融化的黄金,中间还有一点溏心,在口中轻轻释放出浓郁的蛋香。 林郎君就尤其喜欢这鸡蛋的口感,三两口就将一盅吃尽,不禁赞道。 “蔡厨娘啊,我家也算是你的老主顾了。你这羊肉一向做得好,现在加上这黄酒炖蛋,真是如虎添翼,吃了舒坦得很。” 温汤羊肉是冷吃菜,本来要配些羊汤喝的,现在直接喝黄酒炖蛋就好了。 无论是那醇厚香甜的味道,还是暖身暖心的功效,这一道阿胶黄酒炖蛋,都和温煮羊肉完美契合。 林郎君一家吃得心满意足,直接和蔡厨娘又预定了二月份的席面,说是要请亲家和两户同乡一起来吃。 仍是吃这温汤羊肉。只是到时要用三只羊,其他一切、尤其是那些搭配的甜点蜜饯都比对着今日置办即是。 蔡厨娘掂量着额外的二两赏钱,高高兴兴答应下来。 只不过她不知,在她眉开眼笑的这节骨眼上,虞凝霜正愁眉苦脸—— 看着眼前嘤嘤哭泣的严澄,虞凝霜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阿嫂,阿嫂不要我了!” 严澄哭得肝肠寸断,抱着虞凝霜不撒手。 今日严铄早早上值去了,楚雁君一上午都在昏沉睡着,严澄终于说动了宋嬷嬷,带他离府来找虞凝霜。 他已经央求过多次,宋嬷嬷深觉不妥,一直没有答应,今日是真遭不住他的哭闹,唯有遂他心意。 小小的孩子,心思纯澈如琉璃,他甚至没有完全理解“和离”的意思,更读不懂府中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郁、母亲和兄长之间的僵持、仆妇们时不时的唉声叹气。 他只知道,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虞凝霜了。 他只知道,宋嬷嬷说阿嫂以后不会回来了。 怀里是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虞凝霜只能一只手拍着他的头安抚,另一只手赶紧尴尬地擦一擦满嘴的油。 她刚才可正在啃羊腿呢! 蔡厨娘厚道,还特意给她也带了温汤羊肉。 给雇主家准备的是一头整羊,蔡厨娘不能妄动,于是另买了一条羊腿,按照同样的做法焖在瓮里赠予虞凝霜。 蔡厨娘一走,虞凝霜就迫不及待地将那羊肉切片开吃,果然美味异常。 她也给自己留了阿胶黄酒炖蛋,和谷晓星两人一口香羊肉,一口甜炖蛋地将整只羊腿吃光抹净。 虞凝霜正捧着羊腿凿骨髓呢,严澄就哭着上门了。 虞凝霜赶紧哄着,用自己满是油花的手去擦小家伙哭花的脸,越擦越花。 她被自己气笑了,忙让谷晓星去打些热水来,又与严澄说道,“福寿郎不哭了,我刚做了一味好点心,拿来给你吃好不好?是你最爱吃的牛乳做的。” 严澄的哭声立时顿住。 虞凝霜哭笑不得。 这孩子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初见时他就如张牙舞爪的小兽,还拿书打虞凝霜,然而不过是举起手中的食盒,他就乖乖去吃饭了。 虞凝霜今日为蔡厨娘做了一冷一热两道新甜品。热的呢,便是那阿胶黄酒炖蛋。 还有一味冷吃的,虞凝霜也留了自用的,这便拿过来,还热情地招呼着宋嬷嬷。 “宋嬷嬷也一起吃。” “……好。” 宋嬷嬷欲言又止,一句“娘子”再叫不出口。 她又何尝不是有许多的话想要与虞凝霜说? 然而此情此景,不上不下,实在不适合交谈。况且宋嬷嬷隐隐有感觉——虞凝霜严铄和离之事,确实是说不清道不明,是她这样的外人无法理解的。 她唯有在心中长叹,面上则一如往常地给严澄擦手擦脸,带着他坐到桌边。 仍是和黄酒炖蛋一样的白瓷小盅,然而不同于那热气腾腾,这一回却是冷气凛凛。 第315章 刚把小盖一掀,山间晨雾一样细密的冷意,便携着清甜乳香扑到虞凝霜脸上。 “来,姜撞奶。”她道,将小盅递给严澄。 “姜味很浓,尝尝看喜不喜欢?” 毕竟是用姜做主角的甜品,说实话,虞凝霜很担心严澄会抗拒那味道。 然而这小家伙,仿佛无论虞凝霜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一丝怀疑也无,当即就吃了一大勺。 那嫩嘟嘟的一口乳膏,羊脂玉一样润,树梢雪一样白……一沾上严澄的舌尖,就化了。 他先尝到的是牛乳的柔滑,带着淡淡的甜,令人如同感到春风拂面。 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姜汁的滋味冲撞,只一个瞬间就将口感推向高.潮。 所以说,姜撞奶的那一个“撞”字,用得何其玄妙。 它不仅将这道甜品的做法,以一个生动形象的动态词描述了出来,更预见了姜味在口中的肆意冲撞。 用的是上好老姜,味足,香烈,能够极好地帮助牛乳凝结。 而那微辣辛香也在舌尖蔓延,与牛乳的悠悠甜香形成一种有趣而强烈的对比。 只看严澄的表情,虞凝霜便知道了答案,然而她还是颇自豪地问了一句,“好吃吗?” “好吃!”严澄重重点头,说着便埋头苦吃起来,仿佛已经将今日为何事来此,忘了个干干净净。 虞凝霜也任一口细滑的姜撞奶滑入喉头,享受地咪了咪眼。 她对今日这两种甜品都非常满意,想来不算辜负蔡厨娘的信赖。 吃了羊肉,又吃了热乎乎的黄酒炖蛋之后,来这样一碗细腻沁凉的姜撞奶,实在是相得益彰。 姜撞奶成本较高,而且对制作技巧要求苛刻,牛乳完美凝结的成功率不算高。 因此,虽然有些可惜,虞凝霜却无法将其加入冷饮铺的售卖列表。 但是那黄酒炖蛋却可以。 只要不加阿胶,成本便大大降低,而且更顺应这寒冷的时节。 虞凝霜哼唧着想,这一次,总不会再有那不长眼的,仅仅因为是她在里面加了黄酒,便说她私自贩酒了。 接下来两天,虞凝霜便忙着这黄酒炖蛋上市之事。 直到有一日,凌玉章派桔梗来给虞凝霜传话,说她正月十五会去宫中的元宵宫宴,正好可以去和太后娘娘替虞凝霜求个官职。 而虞凝霜究竟是否愿意进宫,又愿去哪一司局,需得尽快给个答复。 第118章 煎元宵、决定入宫 虞凝霜一直想当甩手掌柜—— 她只需要在家喝茶睡觉、在外游逛玩耍, 她的冷饮铺、糕饼铺乃至阿娘的鞋履铺就都能自动自主赚钱; 伙计们个个聪明勤快,不用操心; 该随着节气轮换的商品也都井然有序,能够定时供应。 …… 梦想很美好, 虞凝霜却一直没真狠下心来甩手。 她总是又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最后嘲笑自己真是个天生操心命。 因此听到桔梗的传话时,虞凝霜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契机。 别人入宫也许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如果她入宫……虞凝霜会将其当作是生活方式的一种改变,将自己从日复一日的既定路线中剥离出来。 在这样的强行分离中, 她或许就能够真的学会对铺子放手。 而且, 那可是皇宫啊!虞凝霜又怎么可能不好奇、不向往? 于是虞凝霜决定进宫。 识海中的系统第一个知晓, 也第一个表示支持。 【宿主, 以您的手艺一定能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如果遇到了什么危险,您就呼叫我!】 自从领略了虞凝霜对它的灵活使用, 系统也支楞起来了。 【就是……哎呀, 我不能直说。但是危机之时,我也可以像在地道里一样, 帮您铲除敌人啊!】 虞凝霜哭笑不得, “统崽, 你还是盼着我点儿好吧!我可不想在宫中遇上什么需要你出马的惊心动魄的场面。” 她是去好好学习长见识的,当然……能领些赏赐、挣些银钱就更好了。 按照凌玉章的话音,太后娘娘有意将虞凝霜留在身边。 然而太后娘娘生性节俭, 行事谨慎, 就算有凌玉章的举荐, 直接将民间征召之人留在自己宫中小厨房,仍是显得既草率, 又耽于饮食享乐。 赐予虞凝霜一官职,这已然是格外的恩宠。 因此,虞凝霜要先在底下司局任职,历练一番。 等到她真的做出了亮眼的成绩,到时再擢升至太后娘娘身边,也是名正言顺。 虞凝霜觉得这职业规划可行。 入宫的决定很快做出,至于究竟要去哪一个司局,虞凝霜着实纠结了一阵。 她在市井中,听得最多的便是那司管冰类存储、分赐和制作的冰井务。 这三个字在寻常百姓听来,简直是冒着冰冷冷的仙气儿似的,虞凝霜本也觉得这和自己经营冷饮铺的经验最为搭配。 然而,在这大冬天被分配到冰井务,似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本朝惯例,冰井务入夏方开始执行政务。 余下时间,其下辖人员甚至会被分配到其他各署去帮忙,只留极少的值守之人。 第316章 虞凝霜犹豫不决,翌日干脆往凌玉章府上请她给拿主意。 凌玉章便让她去翰林司。 与冰井务一样,这“翰林司”也是光禄寺的下辖司局。 翰林司这个名字听起来似和饮食无关,但它的另一个别名则直白多了——茶酒局。 这是从五代的翰林茶酒使沿袭而来的司局,统掌茶汤、水果、贡酒,以及圣驾出游、宴饮等务。(1) 即是平日里做些汤汤水水的轻快活计,但又要承办缤纷有趣的内外筵席,虞凝霜觉得此局和她八字甚合。 于是欣然同意了凌玉章的建议。 转天,凌玉章去宫中参加了元宵宫宴。 翌日一大早,虞凝霜正在吃昨日剩下的元宵,桔梗便又来报信,说事已成,为她谋得了翰林司“公事管”的职位。 这是翰林司的最高官职,从六品下,常置四人,统管司内诸务。 这一回,正好其中一位年老还乡,于是让虞凝霜顶上空缺。 听着桔梗的讲述,虞凝霜一时还有些恍惚。 这官儿……真就说当就当上了? 而且,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凌玉章的恶趣味,这从六品下的官职确实比严铄要高。 虽然只高一阶,但那也是高啊! 未听说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吗? 难道以后再见到严铄,对方还要向她敛袖行礼? 想象一下那个画面,虞凝霜忽然觉得周身舒爽。 但转念一想,她在内宫任职,而严铄是个虚职,既没有重要到需要参加早朝,也不会被宣召进宫…… 这样想来,两人今后应该是不得见的。 忽然还有点可惜呢。 她可是很想亲眼见到,严铄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目的模样。 在桔梗心中,虞凝霜是一个心有玲珑七窍,总能将自家主人逗得开怀大笑的小娘子。 因此,她倒是第一次见虞凝霜这样先是懵懵怔怔,而后乍惊乍喜的有趣神态。 桔梗被她逗笑,语气也轻快起来,只将什么“官运亨通”“日转千阶”之类的吉祥话,半玩笑半祝福地全砸到虞凝霜身上。 虞凝霜难得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快别取笑我了,都是玉章姐厚爱,才让我有这样的造化。” 虞凝霜又感激桔梗奔波报信,于是将铺中样样精巧果子给她装了不少,就连手中正在烹调的煎元宵,也要给她拿上。 桔梗满怀的大包小包,本来都已经拿不下了。 然而她还真没见过虞凝霜这种煎元宵的方法,一时好奇,婉拒的话便晚了那么一瞬,立时被虞凝霜抓住时机,趁虚而入,将元宵装入油纸袋给她拿上。 回府的路上,桔梗回想着虞凝霜做煎元宵的步骤,不由觉得着实有趣。 这煎元宵其实是半煎半煮,像是水煎包。 虞凝霜将一个个雪白的元宵入平锅,先用小火煎软,稍稍压扁,然后加水没过元宵一半,接下来就一直用小火慢慢煎着。 元宵越来越软,像要融化的雪球,彼此挨挨挤挤,自然地粘到了一起。 所以最后桔梗拿到的,是一板十来个元宵黏连在一起,像是一块规则的蜂巢。 每一个元宵都被压扁,两面煎出金黄的焦色脆壳。 最后的点睛之笔,则是淋在上面的浓稠红糖汁子,亮润如夕光,将元宵尽染色。 再撒上一些熟黄豆粉和芝麻……这种种油香、糖香、谷物香直往桔梗鼻子里钻,让她的喉头忍不住地吞咽。 而且这一包煎元宵暖乎乎的,像一个汤婆子一样护在手上,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 最后,桔梗实在忍不住。 她做贼心虚似的环顾街上行人。 其中有不少人也买了吃食,边走边吃。饮食丰富,百姓富足,这本是街头常见之事。 只是这样的举动,在向来最循规蹈矩的桔梗看来,颇为不得体,所以她从来没有边走边吃过。 然而这一次,桔梗艰难地将包裹都倒腾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将那装着煎汤圆的油纸包凑到唇边。 再一次确认周围没有认识自己的人,桔梗终于一口咬了下去。 那一声无意之中泄露出来的叹息,就是对这份煎元宵的最高礼赞。 先是脆壳被“咔嚓”咬碎,而后便是粘稠的红糖汁。 糖汁还微微热着,甜蜜又温暖地缓缓流淌到舌尖。 元宵皮糯中带韧,更有趣的是,馅料并不相同。有红豆的、黑白芝麻的、花生的,好像还有松子馅儿的,还真是昨日剩下的元宵,通通重新加工一番。 然而,这番重制并不显得敷衍和草率。相反,它挖掘了食材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可以堂堂正正被称作美食的。 桔梗三两口吃下一个红豆馅的元宵,已经在期待下一个是什么味道了。 她想,刚才自己那一番话可是发自真心。就凭虞娘子这手艺,得到禁宫中贵人的赏识,还不是易如反掌? *——*——* 每年二月中旬,皇宫会放出一批宫人,同时补充新一批进去。 按照桔梗告知,虞凝霜便是要在那时入宫。 入宫之后,虽然虞凝霜每个月有几天假期,然而如果要保证铺子正常运转,光靠那几天出宫之时去临时抱佛脚是决计不够的。 第317章 因此,在那之前,她必须将店铺食材、人事、新上的商品等种种考虑完全,面面安排妥当。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虞凝霜也没有这样忙碌心焦过。 然而忙着忙着,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 不知不觉中,她似乎真的建立出了一个小小的、可以自行稳定运转的商业版图—— 阿娘的鞋履铺已走上正轨,又有表妹钱珠儿,又有杨二嫂等一众邻里帮衬,她已经很久不需过问了。 冷饮铺则交给谷晓星负责。 虽然她自己对此几不自信,觉得难以胜任。但她毕竟是跟着虞凝霜从头开始筹办冷饮铺的,其所知所能,实际上已超越了她自己的认识,虞凝霜很放心。 虞凝霜要做的,只剩下在进宫之前,将接下来几个节气的新品准备好,并且教授给谷晓星。 至于糕饼铺,经营之事有梁大娘坐镇;糕饼制作之事,则有颇具天赋的邹双儿领着那一队熟练工进行,也不会出岔子。 ……虞凝霜忽然想开了。 里里外外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也不再去苛求细节、苛求自己。 日夜如梭,仿佛在她松懈下来伸个懒腰的功夫,正月已尽。 这一日,来宣太后娘娘旨意的女官们,终于来到了虞家小院。 第119章 桂圆糖、太后口谕 虽然已经被虞凝霜知会过, 然而开门之后,发现门外站着一队风仪严华的女官,虞全胜还是双腿一软。 为首的女官雍容不迫, 徐徐发话,“请问可是虞氏凝霜虞娘子的家宅?” “是、是……”虞全胜哆哆嗦嗦说不明白话。 还是虞凝霜闻声而来,立时与女官们见礼。 “见过各位娘子。小女便是虞凝霜。” “虞娘子多礼了。” 女官马上虚扶一把,笑眼盈盈回答。 她名唤“云雀”,乃太后娘娘身边的御侍行首,统管太后宫中侍儿宫女。 云雀颇得脸面,宫中人都尊她一声“云姑姑”或是“云行首”。 这样一个人物, 却对虞凝霜温声细语的。 实在是云雀心中门儿清。她知道虞凝霜既是凌玉章亲自举荐, 更是太后娘娘钦点, 这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自然亲近些处着。 念及此,云雀的态度便越加温和, 也将场面做得很足。 她们一行人站在虞家小院门口高声齐贺, “恭贺虞娘子加官之喜!” 许宝花牵着一对小的,在后面激动万分地看着。 而女官们的恭贺声, 自然也引得邻里与行人探头观望。 只见云雀遥往禁宫方向行了一礼, 便朗朗道—— “承太后娘娘口谕:虞氏女凝霜, 厨艺出众,蕙质兰心。老身察其笃诚,特擢为翰林司公事管, 以永嘉誉。” 围观众人听到都惊呆了。 “啊?当官了?谁当官了?” “公事管, 那是个什么官职?” “苍天呐,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要说最迷惑不解的,还数看热闹的街坊四邻们。 他们刚和虞家混得熟络些, 知道虞凝霜颇有些做生意的本事,开了几间铺子……怎么、怎么突然间就被宫中招去当女官了?! 当然,他们最迷糊,却也反应最快,立时知道该恭贺谁,该如何恭贺。 “恭喜恭喜呀,虞娘子!” “我们这儿这也出个女官了!” “光耀门楣啊!太厉害了!” “全胜哥,你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有福气!” 虞全胜听得喜不自胜,嘴都合不拢。 他一边与众人道谢,一边赶紧撺掇儿子,“快去,把你阿姐做的那些糖拿出来分给大伙,再去往街坊四邻报喜去!” 虞川连忙应是,拔腿就跑,顷刻便从后厨中拎出一大袋子糖果。 里面是分装的小红纸包,每一个都叠得规规整整,足有成年男子巴掌大小。 “家姐做的桂圆糖和桂花糖,请诸位品尝。祝各位荣华富贵,贵不可言!” 众人既惊且喜。 “哎呦虞娘子真是有心了。” “也祝贵宅富贵长在啊!” “咱们这也算吃上宫中女官做的吃食了。” 有人赶紧打开红纸包,只见里面装了两样糖果,各三四块。 一种是方正的糖块,均颜色赤浓到发黑,中间镶嵌着鹅黄色的核桃仁。 丢到嘴里一嚼,像是在嚼压得紧实的棉花。虞凝霜是用麦芽糖浆,按照牛轧糖的方法做的,口感绵密、柔韧。又将桂圆切碎,熬煮好几个时辰加进去,凝成了这非常耐嚼的糖果。 浓烈的桂圆香味和酥脆的核桃,彰显着用料何其慷慨扎实。 仿佛只吃这一块,就能补充一整日所需的能量和糖分。 另一种则与这桂圆糖的醇厚截然相反,是雪白的米花糖,浇了桂花糖浆,亮晶晶的轻盈可人。 清新的桂花味和米香完美融合,稍一入口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像是在吃酥松的粗冰碴。 一黑一白,一沉一轻,却又切成同样大小,对比在一起尤为好看。 这两样,正是虞凝霜早为今日准备好的桂圆核桃糖和桂花米花糕。 第318章 虞凝霜既不会假模假样的装清高,也不会蝇营狗苟去追名逐利,她愿意做的,不过是合理且充分利用优势。 既然知道自己会被禁宫招为女官,她又怎么会放过这浑然天成的宣传机会? 因此她特意制作这些糖,送给街坊四邻的报喜。 难道说女子只能因为成亲之喜给别人发喜糖报喜吗? 当然不是。 虞凝霜成亲时,那所有喜糖利是、撒帐彩纸一类,她根本看都没看一眼,根本不在乎它们是什么样的。 而这次,她则早早精心设计了两样喜糖,亲自制作。 虞凝霜要用己身证明:身为女子,除去成亲生子,仍有很多更值得被庆贺、被铭记、被广而告之的喜事。 她甚至特意选择了桂圆和桂花。 凭什么以这两者送给男子便是祝其前途显“贵”,而送给女子只会说早生“贵”子? 她就是想说明,自己也如登科折桂一般,有了官身,从此也是前途贵重。 虞川给在场众人发了喜糖,又抬脚往街上跑去。 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极爱装老成、要面子的年纪,挨家挨户去送喜糖报喜着实是有些尴尬的…… 但是只要是为了阿姐,虞川就甘之如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了,甚至觉得万分自豪,恨不得能生出无尽力气,跑遍这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虞凝霜也拿了喜糖赠予各位女官。 只不过这几份是特别包装的,其中暗藏了银锞子。 沉甸甸的纸包入手,云雀笑容更胜,将一锦盒递给虞凝霜。 里面是一方铜制小方印,刻纹是官印常用的九叠篆文。章头拴着丝绦,想来是可直接挂于腰裙。 “此乃娘子的官印。印不离身,请妥善保存。” 凡官必有印,以证其有信。 虽然虞凝霜是负责饮食的后勤官员,想来没有什么文书需要签署过目,然而这官印还是必须有的,也是她在禁宫行走的凭证。 “娘子持此印,三日后辰时往东华门去,自有宫人接应。” 云雀嘱咐得很细致,“至于行囊,只带些贴身爱用之物即可,其余衣衫鞋袜、被衾罗帐等等,宫中一应都有准备。另外……” 虞凝霜认真听着,一一应下,最后感激连连地送走了女官们。 女官们一走,围观众人便呼啦啦围上来,争相向虞家人道喜,冷肃的街道漾满了欢声笑语。 虞全胜开始还能好好回应,结果很快便喜极而泣。 虞凝霜刚出生时,有算命的方士批命说这孩子天生富贵,以后有官运。 当时,虞全胜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说女儿以后会嫁给当官的。 “万万没想到是我的霜娘自己当官啊呜呜呜!” 马上,他的霜娘也要像那些女官一样威风凛凛了! 不对,一定比她们还要威风! 因为自己的皂吏出身,导致儿子无法科举,虞全胜一直引以为憾。 本以为会因此而抱憾终身,没想到女儿另辟蹊径,一跃成为宫中女官光宗耀祖……虞全胜怎么能不心潮澎湃、泣不成声?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哭得着实丢人,虞全胜便与众人道歉,而后闭门谢客,只剩一家人尽情欢庆这天大的喜讯。 接下来的三日,虞凝霜忙着收拾行囊。 可她本也不重钗环胭脂等物,性子随遇而安,从不挑拣嚼用,所以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最后只收拾出一个能合抱的包裹,就算准备就绪。 剩下的时间,虞凝霜则全部用在最后检查几个铺子的运行模式,以及给伙计们打气上。 她能入宫为女官,众人自然都是与有荣焉,欢乐得不得了。然而等真到这分别之时,才都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一是怕虞凝霜在宫中受欺负遇险,他们无法得知。 二则是仿佛忽然间没有了主心骨。无论是虞家人、田忍冬还是各铺的伙计们,都有此感。 一直以来,虞凝霜始终在他们身边。 她稳定,温和,仿佛无所不能,现在却忽然要暂时离开…… 众人也不知能否替她守好那些产业。但是为了不让她失望,只能尽力而为了呗! 到了约定这一日,这乌泱泱十多个人便将虞凝霜送到东华门。 虞凝霜对此表示哭笑不得。 想她一直以来独立自主,没想到临要进宫了,倒像是被一众家长当做首次去幼儿园的奶娃娃一样,惹得他们牵肠挂肚的。 “瞧,那是在卖田鸡呢!” “那个冠子好漂亮!” “啊,是水晶脍!” 虞凝霜有意排解众人这愁绪,便指着各处热闹给他们看,如此,众人可算被吸引去几分注意,而不是只把幽怨的目光落在虞凝霜身上。 郭阿婆见周围数不尽的商贩,华丽的衣裙,甚至时不时能见到不少做宫人打扮的,不禁感慨。 “都说这东华门一带富庶热闹,我从未见过。今日才知,真是如此哇!” 这东华门乃是皇城东门,是大内与外界联系最紧密的地方,就连殿试放榜,那唱名赐第的声音都是从此处,悠悠传往整个王朝。 第319章 更重要的是,禁中会从东华门外采买瓜果等入宫,这里自然便成为整个汴京最为繁华之处,永远有最新鲜的水陆之珍,最时兴的金玉之玩。 虞凝霜便安慰道:“往后,我说不定也要常在这附近采买。你们如果想见我,只来这处就可以了。我是进宫,又不是坐牢!” 众人都笑,心里也宽慰不少。 很快,虞凝霜找到了接应她的两个内侍和两个小宫娥。 她出示了官印和那丝织花绫的委任敕牒,四人便依次行礼,将她簇着往宫门而去。 回首,虞凝霜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流中,那唯有那十几个人是静止的,殷殷朝她瞧来。 他们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正如同一颗一棵种类不同的树,却神奇地聚成一片小树林,静静守望着她的前路。 虞凝霜莞尔一笑,朝他们挥挥手,而后大步朝前走去。 第120章 学宫规、初入宫廷 过了金钉朱漆的宫门, 虞凝霜的每一步便算是踩在禁宫当中了。 她低头,见石板壁垣都雕有祥纹;仰头则见飞檐似舒展的凤凰羽翼,似乎山川众生, 皆为其庇佑。 一俯一仰之间,这宫廷的华美威严已经淋漓尽致地体现。 前来接引她的这几个小宫人,言谈举止间青涩怯懦,虞凝霜也不好多问。 只是他们行走起来却整齐得像一个人似的,带着虞凝霜走过长长的宫道。 七拐八拐之后,一行人到了太常寺。 虞凝霜身为光禄寺的待上任女官,连光禄寺的大门都没摸到, 先被丢到太常寺……去学了二十多天礼仪和宫规。 想来也是, 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 随便拉一个人便觐见天颜的事情, 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 就连陛下要给新科士子们赐宴,只为这一面, 士子们都要事先被统一安排学习礼仪。 更何况, 是虞凝霜这样要从此在禁宫中供职之人。 学习的内容非常繁杂,从衣装妆容的规矩, 到问安祝膳的礼节面面俱到, 还有官家、太后以及各宫主位的喜恶习惯等等。 如今御座上那一位官家名讳“赵律”, 其后宫甚是充盈。 除了中宫皇后和四位正一品的夫人,婕妤往上的就还有八位,真真是环肥燕瘦, 柳夭桃艳。 只是关于各位娘娘的信息, 不可不说, 也绝不可多说,言而有尽, 剩下的,就要靠自己去摸索了。 当然,在这太常寺学习的远不止虞凝霜一个,还有这一批新进宫的宫人,总计近百人。 只不过虞凝霜的情况尤为特殊。 照理说来,学习礼仪的都是刚进宫、还没有资格去主子跟前侍候的“祇侯人”,以及各司局的低阶女史,一个个都是十来岁的孩子。 唯有虞凝霜虽是个正经的女官,却也是第一次来学宫规。 她的品级在那摆着,教习嬷嬷不能说一句重话,甚为尴尬。 好在,虞凝霜没让她们尴尬太久。 毫不夸张地说,虞凝霜本身的形貌讨人喜欢,她又擅长筹谋与人打交道。 漂亮话一说,银锞子一塞,十个里有八个都被她逗笑,剩下那两个……多半是天生不爱笑。 如此,虞凝霜便更受优待一些。 嬷嬷们本来要给她安排单间居住,是虞凝霜深觉不好再搞特殊,于是自请仍是暂住在四人一间的居所中。 她的三位“室友”,是要入尚食局的女史。 都是摆弄饮食的,那便算是同道中人啊! 虞凝霜本来颇为雀跃,想要与她们友睦相处,多聊聊天解闷儿。 然而,对方却总是躲着她似的,匆匆不愿深交。 等到虞凝霜好好学习过宫中司局分布,她便明白那三人为何如此了—— 光禄寺和尚食局,既然都是负责宫中膳食的,自然便存在竞争关系。 整体来说,光禄寺统揽阖宫上下的饮食烹制。比如那重中之重的膳食中心——御厨房就属于光禄寺。 同时光禄寺也负责各种盛大的礼祭、筵席等。 至于尚食局,很少直接涉及饮食制作,更偏向膳食的进奉、试毒等细枝末节之处。 单这样看来,两者好像不该有什么大的冲突。 然而……本朝可是留下了“三冗”这般骂名的朝代呀。官职之反复,官署之重叠,史所罕见,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对于帝王后妃来说,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之人,自然是多多益善的,恨不得每一件衣服、每一件首饰都有专人负责才好。 可对于宫中司局来说,职责分得越明细、越重屋叠床的,就越容易生出些攀比和不满来。 就拿光禄寺和尚食局来说。 光禄寺配膳时会配酒,可尚食局中也有掌酒酝之事的“司酝”一职。 那么,该给主子送哪一边的酒? 光禄寺会给各宫送去药膳,可尚食局中也有掌医药之事的“司药”一职。 真出了问题,算谁的? …… 就是这些小问题,渐渐蕴出大嫌隙。 得知这其中关窍之后,虞凝霜也不再强求与尚食局那几位交好。 第320章 转而每天专心致志学习,她只盼着赶紧结束这无聊的生活,好去光禄寺任职,施展拳脚。 本朝宫人遴选很是讲究,入宫者皆是清白良家子或公卿大夫之后,是不得随便折辱打骂的。 加之虞凝霜是六品女官,众人对她的态度更恭敬温和一些。 纵使如此,那无处不在的森严宫规和阶级差异仍是会在某个瞬间,忽然就刺一刺虞凝霜。 比如她穿着的衣衫,从花纹到颜色,日复一日,一成不变,一丝不苟。 比如两个小宫人今日犯了错,被罚不许吃夕食,饿得愁眉苦脸。 比如现在——她忽然听那三位室友在背后议论她。 “听说是宁国夫人举荐的。” “进宫就是六品女官,瞧瞧人家这命!” “怪不得这么不可一世的样子,也不和咱们亲近。是瞧不上咱们呢。” 虞凝霜站在门外,翻个白眼,心说我早前多番示好,明明是你们无动于衷,现在却倒打一耙了。 虞凝霜将一些冬瓜茶砖、蜂蜜柚子茶之类的便携果品带进了宫。 这些日子时不时冲调一杯,每回都问她们可愿尝尝,每回都被拒绝。可她们其实是极其好奇的,总偷偷窥视虞凝霜喝饮子的模样。 虞凝霜只能叹息,这几个小姑娘实在是够拧巴的,久而久之,她自然也不问了。 虞凝霜确实是经凌玉章举荐“空降”的。 对此,她不觉得是值得炫耀之事,然而也不觉得该为之感到羞耻。 她与凌玉章相遇相识,甚至得了对方赏识结了金兰之契,也是全靠自己的高超手艺和澄净心思,是自助之后方有人助,甚至天助。 虞凝霜问心无愧,却也早做好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准备。 加之屋中那三个,平均年龄才十几岁啊……她本来没往心里去,正要抬步走开,屋中下一句话却让她着实感到心寒和不适。 “你瞧她长那个模样,幸亏不是咱们尚食局的女官。否则还什么食不食的啊,怕是直接要被陛下收用了。” “说什么呢,你也不知羞!” “还是在尚食局好,可被官家宠幸呢。阿娘就和我说,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出人头地。” “李姐姐,你说陛下是什么样的呀?” 小姑娘们笑做一团,虞凝霜却完全笑不出来。 不过十几岁、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却用那样羞涩而期待的语气畅想着年逾不惑的官家。 虞凝霜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同为女官,她和这些尚食局的女官就本质上而言,是截然不同的。 虞凝霜所属的光禄寺,乃九寺五监之一,是外朝的机构。 其中官员有男有女,像光禄寺这样负责膳食的地方,女官还会尤为多些。 对于九寺五监中的女官身份,早几朝之前的高宗陛下便下了定言,说她们“非是嫔御”,而是“宫中管事人”,天子也要以礼相待。 而尚食局所属的“六尚”,本来就是比照着外朝的尚书省六部设立的,故而又被称为“尚书内省”,所以是完完全全的后宫机构。 其中也自然全是女官。 她们暂行女官之职,没有后妃的名分,但实际上却对天子有着滕妾的义务,被宠幸是常事。 一言以蔽之,虞凝霜是外朝臣,尚食局的女官则是内命妇。 若非如此,虞凝霜也是断然不愿意进宫的。 开什么玩笑? 让她自己填充到官家“妃嫔候补”中,还不如让她一头去撞死! 然而现在,这一项她百般庆幸之事,却仿佛一个缺陷似的,被几个不知世事险恶的小姑娘洋洋得意地调侃。 虞凝霜心中真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 她唯有暗叹着转身离去。 就在虞凝霜要被这些礼制逼疯的时候,“入职培训”终于结束,光禄寺着人来接她了。 来人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大娘子,自称“厉九娘”,和虞凝霜官职相同,也是翰林司的公事管。 厉九娘为人不冷不热的,公事公办将虞凝霜带回了翰林司。 好在太常寺和光禄寺临近,很快就走到,否则这默默一路,连虞凝霜都要觉得尴尬。 因为要贮存食材,光禄寺占地比其他寺监要大上不少。 穿门绕堂数次,厉九娘终于带着虞凝霜到了一排厢房。 她推开一间房门,“此处便是虞娘子的寝房,只你自己居住。娘子先安置休息一番,明日再见司中众人也不迟。” 虞凝霜闻言,只将自己那包裹往榻上一放,“安置好了。” 她笑吟吟的,毫无疲态和不耐。 “我也不用休息,这便请带我往司中看看罢。” 厉九娘一愣,始终无波无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还算生动的神情。 她推脱几句,虞凝霜却始终坚持,两人就几乎又原路走回光禄寺那繁忙的烟火之处。 虞凝霜仍是脚步轻快,可厉九娘上了年纪,被这一来一回折腾得气喘吁吁。 她又不能朝虞凝霜发作,只能到了膳房朝里面撒气般高喊。 第321章 “丁字班的!都过来!你们的公事管来了!” 然后虞凝霜就见从灶台下钻出两个灰头土脸的,从水池边跑来两个正洗菜的,还有正在择菜的、搬柴的……总之从四面八方的犄角旮旯里,最后总共一十七人慌慌张张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男女老少都有,然而其共同点是……都有些萎靡不振,没什么精气神。 虞凝霜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来是将最难带的人交给她了呀。 正要和众人认识一下,忽然门口又有骚动,说是贵妃娘娘身边宫人来了。 第121章 李贵妃、首个订单 李贵妃容貌艳冠六宫, 性格温柔小意,极得圣心。 而且她能歌善舞,与喜好书画、音律等风雅之事的官家情投契合。入宫已有七八年, 仍是得官家专宠。 ——以上这些,虞凝霜都不用在太常寺学习,早在市井中时,便总能听到人兴致勃勃地叨咕这些宫闺秘事。 其中,“李贵妃”之名,可是高频词中的高频词。 此时此刻,这一位传说中人物的贴身宫女就在眼前, 虞凝霜觉得这情景还挺有趣的。 她作壁上观, 老老实实待在一旁看事态发展。 “娘娘要吃桃胶, 下午照常送去即可。” 宫女带笑行了礼, 姿态尚算客气,只是这话意听起来颇为颐指气使。 “您请放心。” 迎上前去的是这翰林司另一位公事管, 名叫林照, 是一个颇为肥胖的中年男子。 “桃胶是常泡着备好的,做成了便即可送去。还是清炖桃胶, 可否?” 宫女撇撇嘴, “可否?不置可否!” 她的声音忽地越发尖锐刻薄起来, 像是要人在场人都听清。 “总之你们就会做这个呀。让你们换点新花样,也不过是将大红枣换成金丝枣,多加两片百合, 少加三颗枸杞的, 忒没意思!回回都是清炖桃胶, 娘娘都吃腻了。若不是娘娘心善,早就罚你们八百回了。” “您说的是, 是我们没本事,惹娘娘烦心。” 林照面上尴尬地赔笑,只能在心里狂暴地骂道:桃胶!桃胶这破玩意儿!它也就能清炖着吃啊!还能煎炒烹炸不成?! 林照好声好气地自贬几句,那宫女的表情才算多云转晴。 她既已经达成了主子交代的敲打任务,这便要离去,却被厉九娘叫住。 然后,正安静吃瓜的虞凝霜就忽然被祸水东引,被厉九娘牵着往前一带,到了那宫女面前。 “还未来得及介绍,这是我们司刚来的虞娘子,也做公事管,负责丁字班。今后呀,她与诸位都要打交道,还请多担待。” 宫女颔首,草率地与虞凝霜见了礼,便复抬脚要走,结果厉九娘的声音又从身后追来。 “我听闻虞娘子在羹饮之上很有造诣的!不如……不如……” 在场众人皆是这宫中混着的人精,何尝听不出厉九娘未竟之意?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厉九娘身上,探寻的、冷淡的、瞧热闹的、迷惑的…… 厉九娘本是个低调的人,安静蛰伏,不愿主动挑事儿,然而今日话以至此,情势相逼,她只能咬咬牙将话说全。 “……不如就让虞娘子来试一试,能不能做出桃胶的新菜式?” 虞凝霜更冷淡的目光便落在厉九娘身上,心想的却是,看来自己在这光禄寺的生活,必然会热闹非凡啊。 “可她是负责丁字班的呀。” 连着两次要走都被打断,宫女已经不耐地蹙眉,将虞凝霜上下打量。 “丁字班负责的是待漏院中各位大人的吃食,不一定合我们娘娘口味。” 这话仍说得算漂亮,只是语气中些微的鄙夷被虞凝霜捕捉到,这下她确认了——自己不仅带着最差的队伍,而且还被分配到了最差的活计,以致于这宫女阴阳怪气地嫌弃她没本事。 激将法这一招虽然土,但是管用。 在这种对方无意识使出的情况下尤其管用,对虞凝霜这种胜负欲强的人更加管用。 再说了,不就是桃胶吗? 她眨眨眼的功夫,就想出一种又好看又好吃的做法。 虞凝霜便笑道:“那我便班门弄斧一回,不知娘娘可有什么忌口?我记得牛乳是吃得的,还有……” 那宫女本来没正眼看虞凝霜。 但如今见她态度极好,又很上心地对贵妃娘娘的饮食习惯如数家珍,自然有了被重视的优越感,便答应让虞凝霜试试。 只不过,她还是不敢拿娘娘午睡醒来后指定要吃的这道甜品打赌,交代像往常一样,再做一份清炖桃胶兜底,这才迤迤然离开。 宫女们一走,林照便沉下脸,狠狠瞪了厉九娘一眼。 他自然明白厉九娘对于虞凝霜的敌意,可她这做得也太明显了一些,真有个好歹,整个翰林司都要跟着挨骂。 厉九娘只扭过头去,对这谴责眼不见为净。 本司四位公事管,品级相同,理论上来讲不分孰高孰低,更说不上谁管着谁,是互相合作的平级关系。 然而在实际的人情圈子中,自然还是以年纪长、资历深者为首。 第322章 如今翰林司的这个“首”便是林照。 厉九娘也被他时时打压着,憋着一股气呢,才不愿理他。 厉九娘不买账,林照只能转向虞凝霜,面色很是和煦慈祥。 “小虞娘子啊,你别怕,随便做做就是了。总之,我还要另做一份清炖桃胶送去的。贵妃娘娘让我们将桃胶做出花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啦。你做不出来,谁也不会怪你的。” 虞凝霜心里一晒。 她还没被人叫过什么“小虞娘子”,明明和“虞小娘子”就差了一个顺序,听起来却奇奇怪怪的……像是在叫什么小孩子、小玩意一样,令她不舒服。 她也知自己和林照、历九娘相比,实在过于年轻,就如他们的小辈。 然而虞凝霜自信,她的手艺和创意可要远强于他们十倍。 来光禄寺第一天,就接到了这么重要的订单、这么有意思的任务,虞凝霜技痒得很,跃跃欲试。 所以,她现在可没有心情和时间,与这两人玩什么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实际上暗流涌动的职场小游戏。 她笑语盈盈应付了林照,便迅速进入工作状态,问他平日里做的清炖桃胶是什么样的? 林昭好为人师,以为这是在虚心向他请教,当即颠颠儿带着虞凝霜往膳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膳房各处功用以及规矩。 因为翰林司负责的是茶水糕饼、水果一类轻巧饮食,所以这膳房实不算大,只两排、总共十个锅灶,另有可移动的小炉灶若干。 外面,则砌了四个烤炉。 虞凝霜暗想,还没有我的糕饼铺多呢。 上职第一天,她居然就开始思念起自己那无忧无虑的糕饼铺日常。 也不知道大伙儿怎么样?按照计划,前日该上新一款枣泥饼了,一切是否顺利? “……这里是存放备菜的地方。” 直到林照的话打断虞凝霜漫游的思绪,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小橱柜前,林照则将一个小瓷罐递给她。 里面是泡发的桃胶。 原来,桃胶、五鼎芝、香菇之类的干货,以及红豆、糯米等谷物……所有这些需要时间泡发、泡软的食材,膳房中向来是常备着的。 指不定什么时候,哪位娘娘就想吃一道香菇蒸蛋,或是红豆糖粥,必须得马上就能起灶制作才行。 “宫中喜欢桃胶这一味的,只贵妃娘娘一位。大概每三四日会叫一次,但咱们也得每日备好,以应不时之需。” 虞凝霜点点头,细看那桃胶。 不得不说,这东西颜值是真高。 干硬时莹莹透光,俨然可与琥珀比美。泡在水中时,则更显潋滟之清姿,清透极了,像是琉璃。 由内到外,它们的颜色由深变浅,像是一颗颗坠落水中的太阳,边缘是不规则的将化未化,如同日冕凝光。 芋圆、木薯珍珠、或者西米等等人工加工过的配料,其用法和尺寸都和桃胶差不多,常被煮成糖水,加入碗底,搭配出一份甜蜜蜜的缤纷来…… 但真要论起来,桃胶这一份天然的美感,是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 桃胶美则美矣,却不算贵重,凡有桃树皆可割出桃胶。 其价格连枸杞都比不上,和稀罕的五鼎芝一类更是没有比较的资格。 于是虞凝霜便想不通,为何贵妃娘娘会对它,居然如此频繁地要求进呈。 据她所知,这位贵妃娘娘可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活颇为奢华。 林照的下一句话,倒是解开了虞凝霜的疑惑。 “这桃胶可不是一般的桃胶,是贵妃娘娘宫中所植桃树割出来的桃胶。” 啊,这就对上了! ——而那些桃树,是陛下亲自下旨为贵妃娘娘种植的。 这样一说,天下似乎没有比这更高贵、更珍贵的东西了。 虞凝霜如醍醐灌顶,瞬间揣测到了李贵妃的心思。 官家赐李贵妃桃树一事,虞凝霜在太常寺听说过,乃是宫中极其著名的一桩美谈。 说是贵妃娘娘献舞《桃夭》于御前,赢得官家龙心大悦,当场赞其为“桃花仙”,为此又作诗,又谱曲,并且命内司将百余株桃树遍植于贵妃娘娘的祥合阁中,使美人美景相称。 从此,祥合阁内万花争出粉墙,细枝斜笼绮陌,美不胜收。 虞凝霜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己手中这一罐桃胶……哪里是桃胶啊?这是实打实的恩宠。 贵妃娘娘又何尝是在吃桃胶,她是在努力保持自己的仙女人设! 说实在的,虞凝霜挺佩服她的。 毕竟桃胶这东西,无论是味道还是功效……也就那么回事儿。 桃胶从古到今都被吹得玄乎其玄。就像是名不副实的网红店,或者是被过度营销的商品。 对此虞凝霜敢大胆开麦,它不过是沾了桃木本身的光。 因为桃木是五木之精,是能辟鬼祟、伏邪气的仙木,于是桃胶也染了仙气。 据说以桑灰汁渍桃胶,服之治百病,久服则可断谷。 虞凝霜可不去管这玄乎的断谷不断谷,她现在只想做出李贵妃满意的桃胶甜品来。 第323章 既然桃胶唯有颜值可取,那她将这个优点发挥到最大,不就得了? 第122章 待漏院、清炖桃胶 虞凝霜手下这十七人当中, 有一名专知官,一名副专知官。 前者是从七品下的官职,后者则更低些, 还未入流,但都算是这丁字班的小头目,也是虞凝霜的直系属下。 虞凝霜看来看去,也觉得只有这两个人像是正经的劳动力,剩下的……怎么都像是没什么烹调经验的孩子和莽夫。 唉,队伍是真难带呀,虞凝霜心中叹气。 如论如何, 她已经将带队的第一步完成, 那便是让他们都做了自我介绍。 她记性好, 尤其记人可称过目不忘, 这便将众人的名字都记住,并指派两个人去取自己所需的食材和器皿。 而她自己, 则带着专知官和副专知官, 开始准备桃胶。 桃胶生于树上,自然有一些硬皮、黑点和小木丝木屑之类的杂质, 虞凝霜一边叫两人帮着挑拣, 一边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这司中凡事, 她还是要亲见亲闻才会相信。 专知官是一位陈姓的大娘子,性子颇绵软。 虞凝霜亲热地唤一声“陈姨”,就引得对方受宠若惊, 将自己所知的情况,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 说与虞凝霜听。 “咱们这翰林司啊,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次, 由四位公事管各自带着,分管不同庶务。” “甲乙丙班各十人,咱们丁字班则是十七个,加上您啊,嘿嘿,就十八个了。” 虞凝霜一愣,怎么自己手下人还是最多的?有这等好事? 她正纳闷着呢,就听有人唤“小耗子”——这正是虞凝霜手下一个小膳童的名字。 然后虞凝霜就见小耗子疾步跑去,帮着人家压豆沙去了,那叫一个卖力。 顺着虞凝霜的目光,陈姨尴尬地笑笑。 “咱们丁字班里的,都是厨艺比较低微的,就多帮大家做些杂活。反正、反正能帮就帮呗。” 虞凝霜:…… 好家伙,感情丁字班是整个翰林司的免费劳工啊?怪不得人多呢! 其它三班倒是人员精简、运转高效了,遇见己所不欲的脏活累活便丢给他们。 这样下来,丁字班分明就成了最累的! 再联系陈姨和小耗子的态度,虞凝霜可算看明白了。 因为丁字班负责的是最不重要、也最轻松的待漏院茶品供应,因此汇聚了司中最不中用的人手。 这些人害怕表现不佳被踢出去,因此尤为热切地去帮其它班的忙。 可正是因为他们如此不自珍、不自重,其他人便越发轻之贱之,将他们随意驱使。 虞凝霜皱着眉摘着桃胶,一边见那些桃胶越来越清透,温暖颜色使人愉悦,一边又心烦自己这不上不下的处境。 虞凝霜拒绝内耗,既然让她闹心,那谁都别想好过。 于是,虞凝霜来到这翰林司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向小耗子下达的。 “小耗子,回来。”虞凝霜扬声道,“我教你怎么清洗桃胶。” 小耗子直接愣住。他手上脸上还沾着一些红豆泥,呆站原地,进退两难。 叫他去帮忙的那一个,正巧是厉九娘的手下,与厉九娘对过眼色之后,便以玩笑的口吻道。 “虞娘子不用担心,小耗子精通各项洗刷扫洒的活儿,不用学了。而且这洗桃胶有什么可教的呀?” 大概是为了听起来不像责难,对方还是笑着说出这番话。 但虞凝霜脸上没有笑意,全是恭谨的正色。 “此言差矣,这是要敬献给贵妃娘娘的桃胶,是陛下所赐御树上结的桃胶,岂容半点差错?” 她的声色更肃,“小耗子回来!” 小耗子被吓得“噌”地起身往回跑,跑到虞凝霜身边却又猛刹住闸,战战兢兢地盯着自己的脚面。 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相反,这一位新来的虞娘子将他带到身边,而后真的轻声细语地为他讲解起来。 她讲得又仔细,声音又好听,小耗子恍恍惚惚涨红了脸,但还真听进去了。 听着听着,他就想,原来清洗桃胶确实有不少讲究。 虞凝霜也在心里吐槽。 谁说清洗桃胶就不用学了? 饮子铺、糕饼铺,虞凝霜已经手把手教出来了多少伙计?自然知道做厨最怕的就是这些“想当然”。 桃胶无论是生长方式还是质感都很独特,清洗的时候自然也有别于其它食材,才不是不用学。 几个人安安静静清洗桃胶,然而虞凝霜心火未消,想起陈姨方才的话就暗自气恼,于是又问。 “都替别班干活了,自己班的活计又该如何?能干得过来吗?” 陈姨四下望望,见周围之人因为刚才唤回小耗子之事都明里暗里地往这边看,不由得更紧张了些。 她往虞凝霜身边凑凑,才低声回答。 “还、还行。毕竟咱是管待漏院的,每五日才需去一次。” 她仍是那怯弱的笑脸,讨好一般朝虞凝霜笑笑。 虞凝霜叹气,看来自己这些手下真是被pua得很彻底了…… 第324章 没关系,她会救他们于水火。 让他们真正学到手艺,让他们摆脱他人的使唤,让他们能堂堂正正做为翰林司的膳工而生活。 不过,说起自己这丁字班所负责的任务,虞凝霜其实真心实意地喜欢,根本不像其他人那样将其看轻。 给待漏院中的朝臣们送餐点,这是多有意义、多有意思的工作啊! 所谓“待漏院”是在举行朝会的紫宸殿边上,一栋供大臣们休憩等待的小殿。 那个“漏”自便是取自计时的漏壶。等时间滴漏而过,自会有宫人引领着大臣们前去上朝。 而在那之前,为显皇恩浩荡、体恤臣下,翰林司便会往待漏院送去简单的饮子点心,给这些天未亮就出门的朝臣们垫垫肚子。(1) 当今的官家赵律不算勤勉,也不算懒惰,因循守旧,每五日一次大朝。 所以,这丁字班也就每五日往待漏院一次。 下一次是三日后,虞凝霜已经开始期待了。 她决定要制作出抚慰人心的饮子茶果,好好安抚一下朝臣们在这寒冬凌晨里,那饱经风霜的小心脏和老胳膊老腿儿。 期待归期待,虞凝霜知道这份活计确实没什么前途,更没什么油水,也难怪不被其他人所喜。 道理很简单——侍候内宫的娘娘、皇嗣们,不仅可露脸出风头,还不时能得到各种赏赐。 更幸运的时候,升迁也只是哪位贵人一句话的事。 与膳食相关的行当向来就是这样油水丰厚,又很讨人喜欢。 然而,唯有那往待漏院的活计是个例外。 将这差事做得再好,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虞凝霜将要面对的是一群不到寅时就要洗漱完毕、规整仪容,急急忙忙前来上朝的朝臣啊! 甭管是学士还是宰辅,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在那待漏院中,都只是一群起大早上班的老头。 去给他们敬献果品,他们可能连眼睛都没睁开呢!看都不看你一眼,话也不会说一句。 而在一众睡眼惺忪的朝臣当中,可只有御史们那一双双锃光瓦亮的眼睛大睁着,无时无刻不盯着每一个人的行止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有官员击溃睡意,品尝了茶点,就算他还对这茶点很是喜爱,心生满意…… 当着一个个明月清风般的同僚的面,难道要他做出打赏银钱这样市侩、又有如炫耀家财一般的举动吗? 难道要他和翰林司的厨人亲切地聊天、夸赞吗? 难道要他闲着没事儿向官家上奏,说些什么“今日翰林司备的茶水果子甚好,应当奖赏”“某某手艺高超,可堪升迁”这种愚蠢、又耽于享乐的话吗? 必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可能的。 曾经,翰林司也是小心敬慎地备了精巧吃食送去待漏院的。 可是等朝臣们一走,就发现吃食被剩下九成,而且没有夸赞,没有赏赐。 人心渐冷,吃食自也渐渐怠慢。 而朝臣们本来就没有胃口,又见翰林司的吃食日渐敷衍……从此便形成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朝臣们不再指望翰林司的茶水果子,翰林司也不再用心准备。 双方互相糊弄,不过是在配合着演戏,一起完成这个陛下的恩典而已。 虞凝霜决定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她一边思考着三日后要进献的饮子茶果,一边将这一道全新的桃胶甜品做了出来。 *——*——* “陛下!陛下今日来得好早,怎的不提前知会臣妾一声?” 李贵妃有些慌乱地一手拢着衣襟,一手抚扶发髻,快步下榻。 “臣妾也好来迎接您啊。” 美人一场好睡,在这刚醒时分更添娇憨之态,如同蒙一层湿润雾气的花朵,带着香气扑到赵律脸上。 如此惹人怜爱,赵律见之则喜,揽过李贵妃,复坐于榻上温声说话。 两人正交颈厮磨,宫人便捧着金边食盒而来,说是李贵妃午睡醒之后要用的桃胶。 赵律笑道:“昙儿还真是喜爱桃胶。” 李贵妃李昙眼中光华流转,映着的全是赵律身影。 “陛下所赠,正正合臣妾心意。” 赵律闻言又笑,并未言语。 桃胶这东西,他也吃过几次,觉得无功无过,没什么吃头,还没有一碗加些胡椒的菜羹有滋味。 因此,他也不是不知,李贵妃或许并非真心喜爱桃胶。 然而,自己送出之物被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从此珍之重之地捧在手心、盛在心尖,又有谁会不为此开怀呢? 李贵妃总是在自己来探望她的前一日,或是直接于自己在场时,任宫人呈上桃胶,而后心满意足地吃着,与他诉说着。 美人的这一点儿小心思、小诡计,赵律乐得包容。 “一并呈上来罢。” 赵律吩咐那宫人,“今日朕陪着爱妃一同用这桃胶。” 第123章 被抢功、皇帝赐名 当宫人将几个水精盏从食盒中小心翼翼拿出时, 无论是李贵妃,还是赵律,都不由自主地愣住。 在那晶莹剔透的水精中, 盈然盛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精美吃食。 第325章 “这是桃胶?” 李贵妃不禁发问,一双含情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几个杯盏。 她先拿起一个,双手奉给赵律,然后自己也拿起一个,捧至比眉目还高些,仔仔细细地旋转着观看。 最下层是一层雪白的奶冻,那是虞凝霜用牛乳制作的。她参考了凉粉的做法, 在牛乳中搓洗假酸浆籽, 再放到屋外加速其凝结。 这奶冻仍是浓郁的纯白色, 就像新鲜的牛乳一般, 几乎让人无法意识到——它的状态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李贵妃也有一瞬间以为,那不过是在杯盏底部注入的牛乳。 然而, 如果真的只是牛乳, 又怎么能够经得住上面的桃胶呢? 没错,奶冻上铺了一层灿亮的桃胶。 桃胶熬煮得非常到位, 因为加了细碎的五鼎芝和淀粉增稠, 几乎凝如固态。然而它偏偏又会微微颤动, 潋滟出水波来。 一层奶冻,一层桃胶,雪白和金黄, 如此分明、又如此和谐地搭配。 最后撒上了一些桂花。 桂花是明黄色, 金箔一样, 瞬间将整道甜品提亮。它们与暖橙色的桃胶交相呼应,粲粲然, 如同汴京最繁华之处的闪耀灯火。 翰林司之前为了给李贵妃变换口味,那清炖桃胶中也加过桂花、甚至也加过牛乳,还有各种水果之类……总之,可以说将所有常见的、罕见的适宜顿煮的材料都加了个遍。 然而效果总是平平,不尽如人意。 唯有这一次,明明食材上没有大的变化,却做出了令人如此惊艳的成品。和直接炖煮成一盅的清炖桃胶,已然是云泥之别。 尚不需品尝,这奶冻桃胶只看着就令人感到欢喜。 李贵妃似问似叹,“今日怎么做得这样好看?翰林司来新膳工了?” 此时,她眼中的喜爱之情倒是真心实意了。 这般华美如珠宝似的点心,与她极为相称,她当然喜欢。 而被李贵妃问到的宫女绿珠,正好是去翰林司的那一个,她也是李贵妃的心腹。 只需一句话、一个眼神,绿珠便可看出主子现在心情甚好,着实被这桃胶取悦到了。 她眼珠一转,只道,“每年这个时候,各司局都有新人。翰林司应也是如此。” 将这个问题模糊回答,是为了给自己争功,绿珠继续道。 “奴提醒了他们几句,尽快做出新的菜式献于娘娘。想来是他们终于开窍了。能讨得娘娘欢心,是他们的福气。” “就你嘴甜。” 李贵妃咯咯笑着,将她轻柔一推,“下去领赏。” 绿珠喜不自胜,刚要退下,却被赵律叫住。 “这份小点,可有名字?” 只是加水炖煮一番,都有“清炖”这样的字眼加持。 而如此精致的点心,赵律相信制作之人必然也为其起了合适的名字。 绿珠一愣,被官家亲自问话的喜悦霎时冻结住。 是有个名字来着,可是她给忘了…… 方才虞凝霜将食盒交到她手上时,曾絮絮说过不少话。 从这一份桃胶使用的材料到做法,好像还包括为何这样制作的灵感,以及因此而起的名字…… 可绿珠当时只着急交差,根本没有细听。加之那名字文绉绉的,她其实没听明白,又拉不下脸去问,当然就没记住。 于是,绿珠就被这样一个简单问题问住了。 她不禁懊恼异常,幻想着如果她能在官家面前,像那个虞娘子一样引经据典地介绍这道甜品,说不定能得官家的青睐呢! 然而现在,她只能略显磕绊地回答。 “膳工未给这小点起名。只说过、说过以那牛乳比拟雪地,加以桃胶,就像是雪地里的桃树。对,就是雪地和桃树。” 赵律不悦地蹙眉,似是觉得绿珠言语粗直,破坏了这份小点的美感。 挥挥手,便让她退下了。 他自己则拿着那盏桃胶,走到窗边。 恰前日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给这院中铺上一层白色厚毯,仍未消融。 此时,正是午后天光最盛之时。明媚的暖阳照在雪地之上,闪亮如金。 雪地吗…… 赵律若有所思。 再看一眼这雪白和金黄交织的小甜品,他居然觉得广阔无垠的天地景致,与这掌中方寸甜品,相映成趣,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颔首,回望时又见李贵妃正饶有兴致地举着那盏桃胶看来看去。 她眉眼含笑,神色懵然,有一种天真而无辜的风情。 这位自己亲封的“桃花仙”,虽已入宫多年,却正是二十后半盛放的年纪,秾艳惊人。赵律只看着就觉得心情舒畅。 “美食喻美景,美食配美人,妙哉。” 赵律忽地诗性大发,感慨油然而生。 他向来自恃风雅,也确实有几分锦绣文章气,给那份桃胶赐名“桃间晴雪”,又以此为题当场挥毫泼墨,写下一首咏雪之词。 因为此词是在李贵妃阁中写就,又是源于她常吃的桃胶,自然便将其赠予了李贵妃。 得赐官家墨宝,还是因与自己相处时有感而发之作! 第326章 李贵妃简直心花怒放,娇声唤着“陛下”,情意无限。 她靠坐赵律怀中,用银匙舀起一块奶冻,连带着一点桃胶,喂入赵律口中。 说实话,直到这个瞬间,李贵妃都在担忧这新得陛下赐名的甜品如同宫中的许多吃食一样,中看不中吃。 她初见那清炖桃胶,也觉得它涟涟剔透,好看的很呢。 可实际上味道着实寡淡,令人不敢恭维。 她状似无意,实际上在小心观察赵律,而后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只见赵律眼微睁大,嘴角舒展,正不自觉地点头,明显心情甚好。 就着同一个银匙,李贵妃也吃了一口,而后她便明白了,为何对吃食颇为挑剔的赵律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先是奶香盈口——那些奶冻滑嫩嫩,稍微用力一抿就化。 用假酸浆籽来做凝固剂,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成品毫不粘腻,清清爽爽的,而且毫无异味,完全保存了牛乳本身的醇香。 牛乳滋味浓厚,那毕竟是乳酪院精选了送来的,和虞凝霜在街市上买来的不可同日而语。 奶冻化开之后,接下来感受到的就是温热的糖汁。 有趣得很,这一道甜品居然还是冰火两重天,下层奶冻是冰爽沁凉的,而上层的桃胶还保持着一点温热。 甜蜜浓稠的糖汁簇拥着一粒粒桃胶,它们正处于一个极其微妙的状态,将散未散、将融未融,在水精杯的映衬下灿烂无双。 李贵妃看着看着,只觉得目眩神迷,都不忍心再吃了。 这水精杯,自然也是虞凝霜细心挑选搭配的。 在宫中做饮食,不比在家中,只管实惠美味、便宜大碗即可。 “色香味”到了此处,还要再加一个“器”字。 所谓钟鸣鼎食、象箸玉杯……很多时候,食器比食物本身,更能体现地位和财富。 因而虞凝霜才竭尽全力,将色、香、味、器样样臻于极致。 她本来想用玻璃器皿的。 小耗子去找来的那些玻璃如薄纸、如晶明,几乎和现代工艺的玻璃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多了些难以消除的手工纹路。 可在虞凝霜看来,这不是瑕疵,反而是优点,会让盛装的食物更显得波光粼粼,很适合这奶冻桃胶。 但是想起李贵妃性喜奢豪,虞凝霜这才用了更昂贵的水精。 这水精杯也好看极了,不愧是天家的东西,完美体现了这个丰饶王朝最高超的手工艺。 果然,水精杯确实更合李贵妃心意。 桃胶和剔透水精碰撞之处尤为好看,那里颜色稍浅,像是潋滟着一圈金光,圈住这神秘的汁水。 李贵妃没忍住,又连着吃了三口,将赵律都给忘记了。 赵律调笑道:“《列仙传》云,高丘公服桃胶得仙。爱妃这样吃下去,莫不是也要羽化为桃花仙,真将朕抛下了?” 李贵妃自然娇嗔着反驳,又将“永随圣驾”之类的情话一句句抛出。 她心中明镜一般,天上的桃花仙再好,也比不上这人间的贵妃娘娘。 她向来最会撒娇哄人的,于是帝妃两人和和乐乐,笑语不停。 当晚,赵律宿在李贵妃这儿,且他为贵妃作诗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宫廷。 帝王此举,又引得多少人无眠……虞凝霜可管不着,她现在是困得滴了啷当,摸回了自己的寝房。 做完那奶冻桃胶,她将手下十七人挨个叫来单独谈话,了解他们的为人和技能。 而后又亲往乳酪院、油醋库、仪鸾司等和饮食相关的司局去探查。 偌大的皇宫,纷杂的署衙,她今日才将外诸司走了一半,小腿已然酸胀不已,劳累非常。 入职第一天,内容丰富得有些过分了。 但架不住虞凝霜是个工作狂,觉得还挺充实的,身上虽累,心里却雀跃。 此时,环顾这间独属于自己的小寝房,她也非常满意。 公事管的起居有班里的手下照应,此屋整洁干爽,且已经升起了小暖炉。 虞凝霜简单擦洗了一下,便打开随身包裹。 她只带了几件阿娘亲手缝的里衣,自己做的几样淀粉、腌料调料和蜜饯果品等食材,又兑换了一些方便在宫中做人情的金银锞子,再无其他。 好在房中一应日用都有,她铺好被褥钻入,沉沉睡去。 翌日,李贵妃身边的绿珠居然又来到了翰林司。 第124章 得赏赐、送给各宫 李贵妃指名要翰林司再做那“桃间晴雪”, 而且要做三十余份,送到各宫中去。若是做好了,重重有赏。 连着两日吃桃胶, 还要给各宫都送去一份,这可不像李贵妃的作风啊。 可见昨日那份桃胶是真的令她欢喜。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虞凝霜,以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林照身上。 无论众人心中做何想,是嫉妒、不甘还是艳羡,都知以执行贵妃娘娘的命令为重,否则所有人都要跟着遭殃。 平常只为李贵妃备着的桃胶, 此时是断断不够的。 林照赶紧让人再泡发桃胶。 为了缩短时间, 此次以温水泡发。只是水温又不能太高, 否则会将桃胶直接烫化, 也无法真正充分胀发起来。 第327章 于是专门安排了两个人不断地烧水添水,让水始终保持在适宜的温度, 小心翼翼地看顾着。 “小虞娘子啊, 这桃胶你就不用担心了,由我全权负责。我炖了这么久桃胶, 颇有经验, 你只需将那牛乳的部分做出来就行了。”林照笑眯眯地主动来与虞凝霜攀谈。 虞凝霜明白, 他就是想在这个重要的任务当中也露一手,好分一杯羹。 昨日她首次做奶冻桃胶的时候,林照可是全然没有兴趣, 只顾着他那清炖桃胶来着, 今日却好生活跃。 尚不至于为此撕破脸皮, 虞凝霜看破不说破,答应下来。 她将奶冻的部分做好, 趁着等桃胶的功夫,带着和陈姨一同,将另一半外诸司也逛过。 御素膳厨、外酒库、物料库等等,虞凝霜在这各处刷脸混了个眼熟。 当然,银锞子也送出去不少。 虞凝霜握紧拳头,暗骂这个破班上的,还得自费贴钱,总有一天,她要把属于她的一切都拿回来! 陈姨一路跟在虞凝霜身边,眼见后者始终不卑不亢与各司局周旋,不禁心生敬佩。 瞧这小娘子比她女儿年岁还小呢,然而为人处事竟颇为老练。 她口若莲花,笑比春华,引得那些司局中向来眼高于顶的家伙们,都能温声陪话,甚至聊得有来有往的,好像是旧识一般。 与之相比,自己在宫中待这五年,似全然白待了。 陈姨这社恐内向的性子,是不会去嫉妒、恶意揣测他人的,只会觉得虞凝霜这样八面玲珑之人太厉害了。 况且虞凝霜昨日已经露了脸,明显是个有本事的! 陈姨便如同找到主心骨一样,只合计着跟着她好好干。 她赶紧抬脚,追上虞凝霜虎虎生风的步伐。 这一趟又是好一顿暴走,磨得虞凝霜脚底疼。 她心说怪不得皇宫中光是负责跑腿的小工和内侍,就有数百人…… 真的,能不动就不动吧,实在是走不动了。 等她再回到翰林司时,连桃胶都泡好了。 紧锣密鼓的准备下,往常四五个时辰的泡发时间被缩短到三个时辰。 林照按照虞凝霜昨日的做法,也加了五鼎芝和淀粉将桃胶炖好。 于是赶在夕食之前,太后宫中、皇后宫中,以及全部有品级的妃嫔,都收到了一份精致的桃胶。 谁人不知李贵妃是在炫耀己身的恩宠,但……还真就很值得炫耀啊! 先赐桃树,又赐诗篇,许多宫妃甚至以为如此雅致的桃胶点心,也是陛下亲自吩咐为李贵妃制作的。 否则,怎么她们之前偶尔吃桃胶,也就那么一种做法呢? 李贵妃大出风头,心情愉悦,这一回终于想起要赏赐翰林司。 绿珠便带着四十贯赏银和李贵妃的口头夸赞,再次来到了虞凝霜的面前。 看着虞凝霜清亮平静的眼睛,绿珠忽然有些心虚。 绿珠始终对李贵妃模糊其词,从未切实禀明那新品桃胶出自何人之手。 因此李贵妃便以为是翰林司合力而成,赏赐的名头并不是单给虞凝霜的,而是给翰林司全员。 四十贯这个数字,明显也是对应着甲乙丙丁四个班次赐下的。 虞凝霜尚不知绿珠摆弄的那些弯弯绕,也未对她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蹭热度行为表示不满。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虞凝霜自然是懂的。 她初来乍到,犯不上在外人面前较真。 虞凝霜、林照、厉九娘以及另一个叫做陈置之的公事管,四人便一同谢过娘娘恩典,哄得绿珠狐假虎威、得意洋洋地走了。 宫人们一走,翰林司膳房中便渐次响起欢呼声。 “这可是贵妃娘娘的赏啊!” “我还是第一次得贵妃娘娘的赏赐!” “我也是!” 李贵妃是出了名的挑剔,因此很难得她的赏赐。 即便有,那也是给做正经菜肴的御厨房,或是在身边侍候的尚食局等亲近之人。 他们翰林司,还是第一回 ! 甚至那赏赐的内容也不太重要,主要是赏赐这个举动尤为重要。 那可是官家最宠爱的贵妃娘娘! ……而且说到底,赏赐的内容也很不错嘛。 那些铜钱稳稳当当地摆在托盘之上,如同闪光的铜蛇。 “总共四十贯,每班得十贯,每个人就能得一贯呢!” 说话的是乙班的副专知官,语气中是掩不住的喜悦。 翰林司中人的月钱其实不高。 就连虞凝霜这样的女官,其俸禄也完全无法和同级的正经文官相比,毕竟是更偏向于工匠类的官职。 就拿严铄来说,他的官俸以及其他添项虞凝霜背得滚瓜烂熟。他每月正俸所得二十贯,还有数不清的禄粟和补贴,共折银五十余贯。 然而虞凝霜的正奉每月只有六贯,其它公使钱、茶汤钱的补贴也只是意思意思。 须知,严铄的品级还比她低呢! 可在宫中当差,也有其特有的好处。 之所以还算是肥差,主要是因为包食宿、发衣物,又能得赏钱,自己再偷摸藏一些香药、食材,托人换成钱物…… 第328章 林林总总,如此就能攒下小金库。 就像此时这样,飞来横财,忽然就得了一贯银子,岂不美哉? 在宫外,若是俭省些使用,一贯银子足供一人一个月的花销。 然而虞凝霜听着众人兴奋的讨论,付之一哂。 怎么就是每班十贯、每人一贯了? 她班上并非十人,而是足有十八人! “且慢。” 于是虞凝霜叫住正乐滋滋准备分钱的林照。 “林官人,我以为不应每班分十贯,而应该按人数分配,翰林司总共四十八人。” “小虞娘子啊,你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吗?四十贯钱,分给四十八人……这、这不好分啊。” 林照笑起来,脸上肥褶堆集,如同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辈。 “这样,等下次得赏的时候,给丁字班多分一点,行不行?” 虞凝霜的目光冷下去。 别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在此世货币流通的情况下,称量铜钱的重量而后分除,就和铰一块银锭称重一样,这是最常见的做法。就像是现代人都会扫码和刷卡。 一称、一除,每人就能得到等量的铜钱,根本不费事。 还有,什么叫“给丁字班多分一些”,好像丁字班在搞特殊一样。 而实际上,虞凝霜的诉求不过是完全公平,每人分得同样的银钱。 虞凝霜淡淡笑开。 “娘娘恩德之光,炳如日星,照于咱们翰林司每人身上。丁字班如果也拿十贯,那每人只分得半贯,其他班的人却是一人一贯,差别未免大了些。” 她的笑意越盛,话语中却暗藏着强硬而狡猾的陷阱。 “林官人的意思是,日星之光,居然有处昏暗,有处显耀,而不是慈柔而平等地普照万事万物吗?” 林照冷汗直下。 虞凝霜这话说的,简直就像是他摧毁了贵妃娘娘的慷慨美意一样! 林照哪里敢担这个责任? 他只能干笑着按虞凝霜所说,将铜钱称重平分于众人,如此每人分得八百多文。 入手的钱少了,可其他班次的人敢怒不敢言。 若真要抱怨,总觉得自己并无资格。 这赏银本来就是虞凝霜制的桃胶新品得来,能分给他们已然慷慨,总不能再为那不到二百文钱斤斤计较,得罪了这位新来的公事管。 于是众人仍是喜笑颜开,还得一边和虞凝霜道谢、称赞她那道桃胶,一边轮流去领了自己那份铜钱。 至于丁字班中人,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赏钱,各个都是一脸不可置信。 翰林司负责制作汤羹果品,本来就难以出彩,而他们……更是不出彩中的不出彩,是一群黯淡无色到仿佛无法被看到的人。 然而,这位虞娘子刚来的第二日,就为他们争取到这样的重视和赏赐。 众人心潮澎湃,如陈姨那样胆小性格,甚至被这剧烈的情感冲击到手都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忽然就又听虞凝霜说道—— “后日三月初十,乃是朝会之日。自明日起,丁字班全员便要全力准备送往待漏院的饮食。” 虞凝霜朗声宣布。 “所以,今日是最后一日丁字班帮各位做那些烧火、搬运的杂活。” *——*——* 卯时未至,天尚未明。 些微曙光似乎在尽力升起,然而总会被黑暗压下去。 这四合的夜色,恰像是官员们强撑着、却仍会耷拉下去的沉重眼皮。 待漏院中已经聚满了朝臣。 礼部侍郎黎直双眼发虚,掩袖打个哈欠。 即使边上坐着的就是自己的上司礼部尚书,除了礼貌的寒暄,他连话都不多说几句。 当然,尚书他老人家也没想搭理黎直,正闭目养神,养得……都打起了呼噜。 黎直忽然特别盼望去上朝。 他甚至有些自虐地想着,被外面的冷风一激,也就精神了,好过在这儿半死半生地呆坐。 正想着,腿脚边还真感到一阵微微冷风,那是殿门开启而致。 黎直知道,这是翰林司照例送茶酒果子来了。 可他向来不吃他们那些粗糙东西,连看都懒得抬眼看。 直到,一股醇厚的味道忽然扑到他的鼻尖。 黎直一激灵,清醒了。 第125章 南瓜羹、礼部侍郎 中书门下两省的高官们, 每日会往垂拱殿参见官家,此为“常参”。 常参时间不定,乃官家和重臣商讨国家大事的私密会议, 并不是朝会。 虞凝霜需要负责的,是每五日在紫宸殿举行的朝会。 届时,京中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出席。 其中三品以上入殿面君,三品以下则在偏殿候旨。 而在这上朝之前的时间里,众官便等在待漏院。 本朝的待漏院分为左、右两院,皆在建福门外。 今日并非大朝会,只有六十余名官员上朝, 左院已够容纳, 故翰林司只来此处。 推门而入的瞬间, 虞凝霜只觉得满目朱紫贵, 尽是读书人。 荧然火烛映着高官们的金带玉钩,几乎晃眼。 然而下一刻, 看清众人神色形态, 虞凝霜又哭笑不得。 第329章 在虞凝霜、以及绝大部分普通人的想象中,这一座汇集了王朝肱骨之臣的宫殿之内, 应该是高谈阔论之声不绝, 经世济民之策不已。 然而, 实际上的情况是殿外,朔风猎猎,殿内, 残烛幽幽, 而殿中人……各个昏昏沉沉。 他们该假寐的假寐, 该发呆的发呆。 哪怕虞凝霜和手下们,端着托盘、提着食桶鱼贯而入, 他们也无甚反应。 待漏院比虞凝霜想象中要宽敞不少,其中排满交椅,椅背可堪倚靠。 当然,也有不少官员选择依墙而站,似是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只是那头仍是一点、一点,好像马上就要被瞌睡虫拖入梦乡。 虞凝霜几乎要同情他们了。 起个大早来上值,其实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上值来面见的,是这王朝最尊贵之人,不许行差踏错半分。 这强度、这压力,就有些太大了。 尤其是还在这寒冷的天气里……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也难怪会有官员做这样的诗句来抱怨。 可马上,虞凝霜恨不得一个巴掌打醒自己,她心疼他们做什么呢? 那诗句里的抱怨,就真的是抱怨? 这里的每一个人,一言一行都牵动国家命脉。他们享天下万民之养,荫家族百年之兴,用得着她这一个兢兢业业的膳食小女官来心疼? 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为他们准备合口饮食,盼着他们身体强健、头脑清明,这才能够秉公任直,做利国利民的贤官。 仅此而已了。 虞凝霜暗自摇头,自嘲一笑,紧跟在陈姨身边。 虞凝霜虽然擅长饮食制作,然而若论如何摆弄杯碟进奉于诸位大人,她还是个新手。于是跟在陈姨身边虚心受教,看她操作。 屋中有一长案,就像是自助餐的长桌,陈姨指挥众人各样物什放于其上。 众人皆轻手轻脚,连不可避免的瓷碟碰撞之声,都被控制到最小。 温桶中的羹汤被一一分盛到小碗中,还在细细冒着热气; 每碟摆三块糕点,错落有致。 效率极高,陈姨布置好一切,最后不忘低声和虞凝霜请示。 “虞娘子,那咱们就开始了?每位大人一碟小点,一碟羹汤。” 随着虞凝霜点点头,众人立时四散而开,朝着自己负责的区域而去。 官员们巍然不动,如同松柏之林。而翰林司中人的脚步快如林中穿行的疾风,却轻得又像是风中一片悄无声息的落叶。 虞凝霜也捧起一托盘,装盛数碗羹汤,抬起脚步。 她一打眼,恰巧与一位大臣对上视线。 对方那晶亮聚光的眼睛,在一众惺忪睡眼中尤其突出。好像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她们翰林司的官员,那眼中甚至隐隐有着期待和好奇。 虞凝霜暗笑,想,那就从这一位开始好了! 于是黎直手边,便被轻轻放置了一碗汤羹。 他不动声色地动动鼻子,确定这就是他方才闻到的醇香之味。 与此同时,只见那女官轻施一礼,用极低柔、又极清晰的声音说道。 “大人请用,此乃牛乳南瓜羹。” 牛乳?! 黎直这回控制不住表情了,眉毛不自觉猛然一挑。 翰林司舍得给他们用牛乳?! 草木最丰茂时,他都没见翰林司提供牛乳。 更何况此时春日未至,在这荒天赤地的寒冷之中,牛乳产量很少,更为珍贵。 事实上,虞凝霜在前往乳酪院索要牛乳的时候,也确实被那拨人用这样的理由来搪塞。 可她之前来乳酪院认门时,分明是听说他们在冬日里仍有稳定的奶源,只是供应比较少而已。 他们拒绝给虞凝霜,不过是想将这些牛乳、羊乳都留着,拿去讨好各宫各阁的娘娘们。 然而,虞凝霜索要不过三斤牛乳而已! 她实在是不相信诺大一个皇城,拿不出三斤牛乳给那些最需要营养的、正为国家黎民之福祉而呕心沥血之人来。 虞凝霜气愤得很,她一气愤就要发疯。 于是将上面那段话的意思挑挑拣拣、深深浅浅地与乳酪院那帮人好好说道了一番。 她实在是很会给人戴高帽的,用魔法打败魔法。 既然身处这等级森严的皇城之中,那她就三句话不离“官家”,口口声声都是“社稷”,硬是将这一口吃的和家国大事联系起来了。 大人们吃不好,便心不舒;心不舒,便齐不了家,治不了国,这天下也就不太平了! 便如为丁字班众人争取赏赐一样,虞凝霜这一口伶牙俐齿,说人好歹,损人行止,是千般万般不客气的。 听得乳酪院众人一愣一愣,只能令她如愿,好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 他们果然还有六、七斤鲜乳,正准备将其做成乳饼,能保存得更长久。 其实,乳酪院也不是全然胡搅蛮缠,硬要克扣虞凝霜。 实在是鲜乳本就稀少,而且哪怕是在这样天气中也顶多保存两三日,所以他们不愿轻易拿出库存。 第330章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虞凝霜便主动提出要教他们一种乳酪和炼乳的制作方法,如此以后保存和利用鲜乳的方法就更加丰富,对乳酪院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乳酪院这才欣然同意,任虞凝霜提走三斤牛乳。 当然,虞凝霜也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她以后再去索要各种物品,就不会这般费事了。 牛乳实在太稀罕了,乳酪院那些人的手也太紧了,如果不是虞凝霜,这牛乳还真就要不下来。 所以也难怪,此时听到“牛乳”字眼的黎直几乎以为虞凝霜是在骗他。 他保持威仪点点头,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表情,而在虞凝霜转身离开之后,眼睛才不由自主往那汤羹上瞄—— 一片浓沉明亮的颜色撞入眼中。 那瓷白的小碗中,像是装满了秋日的暖阳,正散发着浓郁的香甜味道。 落日熔金,这一碗南瓜羹选了上好的南瓜,瓤色本是橙到发红的,添了鲜牛乳让其更加柔和。 又加了糯米粉一起小火熬制,最后才成就出这浓稠又细滑的甜羹。 黎直谨慎地左右看看,见同僚们大多一动不动地昏沉着,更没有人朝他这边看来,于是轻轻拿起了瓷碗。 其实,最吸引他的还是南瓜羹里——居然还浸了数颗雪白的小珠子,煞是有趣,让他不自觉地拿起瓷勺拨弄。 尺寸上比莲子稍小,颜色上洁白如霜,至于光泽上,则更是盈盈亮亮,如同野生的珍珠。 也许是小糯米圆子……他这样想着,送了一颗入口。 然而那口感却是出乎意料的弹滑,完全不似糯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黎直不禁瞪大了眼睛。 再一嚼,居然从中吃到了绵沙沙的感觉,这看似简单纯白的小圆子,原来别有洞天,也是精心设计制作的。 它们是虞凝霜将山药蒸熟捣碎之后,加入木薯淀粉和糯米粉做出来的山药小圆子。 山药特意没有捣得太碎,于是那些暗藏在软滑粉团中的山药块,便给这小小的圆子多增添了口味上的层次。 黎直马上又吃了两颗。 和山药小圆子一同被品尝到的,自然还有那浓浓的南瓜羹。 南瓜的自然甜味与牛乳的醇香相得益彰。一入口时,香甜立刻伴随着一丝浓郁的奶香于舌尖弥漫。 黎直忍不住闭目细品。 南瓜被搅打得极其细腻,浓稠程度也刚刚好。 既不厚重,也不稀薄,而是顺滑如丝绸一样,直接滑下喉头。 一勺金橙色的南瓜羹下肚,黎直只觉得仿佛有一副缤纷斑斓的秋山画卷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又有暖风拂面,令人乐乐陶陶。 这一道南瓜羹中甚至没有额外添加糖,全靠南瓜本身自然清甜的味道,因此入口时毫无负担,令人只想一口接着一口吃。 于是,等虞凝霜再回到黎直身边,为他送上一碟点心时,就惊见黎直已将这南瓜羹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底儿。 她不自觉抬眼瞭了黎直一眼,刚好触及对方仍因享受美食而有些迷蒙的视线。 只这一眼,两人相顾无言,却也算是心照不宣,各有思绪。 虞凝霜是明白这位大人很喜欢自己做的南瓜羹,不由得微微握拳,在心中欢呼一声。 黎直开始还有些尴尬,但霎时就转变成破罐破摔的坦然。 温溶溶一碗南瓜羹,已经让黎直胃口大开,周身泛暖。 他也不再有那犹豫和试探之心,更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和反应。 这一回,他也不等虞凝霜离开了,而是直接拿起了一块糕点。 况且——这碟糕点也确实好看! 是玲珑小巧的菱形块,作雅致的豆绿色,隐约可见其中有浓绿的碎屑。 小小一块,却香气四溢,尚不用虞凝霜报出名字,黎直也知道这糕饼是何物所做了。 第126章 薄荷糕、首战告捷 隐隐约约, 似有一股清爽提神的味道萦绕,催得礼部尚书顾渊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野中,他只见自己的属下黎直正做出一系列奇怪的举动—— 黎直将面前一碗一碟拢了拢, 并排摆在一起,仔仔细细调整了几回。 而后……歪着头细看,唇边还溢着傻乎乎的笑容。 顾渊:“……?” 自己这位属下,年轻时是连中两元的高才。如今他年近不惑,行事更是越发稳妥,怎的会在这待漏院中,如孩童过家家似的摆弄杯碟? 这也不能怪黎直, 而是橙色和绿色是一组极完美的色彩搭配。 所以, 他不自觉地, 就将那仅存的橙色南瓜羹碗底和新上的绿色薄荷糕摆在一起欣赏。 橙色和绿色本就同为三间色, 天然和谐。 同时,这两者又都是令人见之便心生愉悦, 感受到充沛的活力和生命力的颜色。 在这冷寂、沉闷, 连空气都浑浊不堪的殿内,黎直听着外面呼啸北风, 却觉得眼前已有夏日的鲜活, 以及秋日的丰饶等待。 第331章 “孝之啊, ”顾渊刚睡醒,声音沙哑,“你这是在作甚?” “哦, 让顾公见笑。” 见上峰疑惑的目光, 黎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赶紧垂眸致礼。但他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二,而且……也莫名地很想将着南瓜羹和薄荷糕推荐给其他人。 “今日翰林院所供吃食还不错, 您不妨尝一尝?” 顾渊想都没想,便轻摇头。 他今年六十有五,每回冬日上朝都像是上刑一般,快被折腾散了架,尤其因为腹中饥饿,常觉得自己要昏过去。 在府上时,因为刚醒,毫无食欲,又为赶着上朝急急叨叨的,自然吃不下去东西。 照理说,如果能在这待漏院垫垫肚子,于顾渊而言,自然是极好的。 即使看不上翰林司送的吃食,也可以自己从家带一些。 实际上,确实有不少官员会从家中带食物来待漏院中吃。 一般都是饼馍之类的干粮,往怀中一揣即可,便于携带,还可以保温。 自家做的食物总会更可口、也更放心一些。或是撒了椒盐的胡饼,或是烤得硬脆的馍馍……总之,都比翰林司提供的吃食要强。 可顾渊从未带过。 倒不是觉得当众啃饼不体面,而是他实在啃不动了。 他的牙齿已经掉去一半,剩下那一半,也是今天松、明天疼,根本无法嚼太干、太硬之物。 比起一边啃饼一边掉渣,顾渊还是觉得一边啃饼……一边掉牙,更丢人些。 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想要随身携带的就必须是干粮,可干粮他又嚼不动。 至于翰林司送来的那些吃食,为了偷懒,也为了方便在从翰林司一路搬到这宫门之外的待漏院来,也是用和干粮一样的思路准备的,他也吃不动。 长此以往,他早已经习惯了,从未想过吃翰林司准备之物。 黎直自然也是知道这些内情的,但是他还是再一次推荐。 “这薄荷糕,十分软糯适口,又提神醒脑,顾公大可尝一尝。” 顾渊将信将疑拿起一块,就发现这薄荷糕果然很软,只这样轻轻捏着,就直接在上面留下了指印。 这是糯米粉和粳米粉混合之后蒸出来的软糕,和同样食材、甚至同是蒸熟的疏松米糕却已经截然不同。 每一块薄荷糕都瓷实、温软,又油润,如果不是颜色不对,则可称的上一句“白如凝脂”。 虞凝霜是用翰林司中收着的干薄荷叶制作的。以那煮过薄荷的水和面团,又加入了切碎的薄荷叶。 虽然糕体的绿色偏暗,不似新鲜薄荷般鲜亮,但是另有一股雅致的风姿,大概就是那传说中的莫兰迪色系。 而且滋味是尤其充足的,薄荷那独有的清幽味道,直往人身上扑。 顾渊将薄荷糕捏在指尖,轻轻咬了一口。 那清清爽爽之气便同时满盈口腔和鼻腔。仿佛是在幽冥的雨夜里,在晦暗的船舱里,忽然有人剥开了一个橘子。 霎时间,那呲出的细腻水雾都闪烁着金光,让清新的气息四散弥漫,令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顾渊深吸一口气,觉得颓唐的睡意已经散去,头脑清明不少。 他不自觉点点头,又一口下去。 这糕点大小刚好,两口吃完,而且确实滑软,都不用费力咀嚼,就能换得满口清香,余香不绝。 在这待漏院中,每一碟小小的薄荷糕,纵使被人忽视,被人闲置,也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芬芳,如同幽谷中自芳的兰花。 然而它们还是太出色了,迟早会点亮某人的视线,被喟叹着、珍惜着欣赏。 于是,渐渐地,有不少官员都像礼部这两位一样,捕捉到了薄荷糕的那极具穿透力的清香,随手拿起一块。 再然后……仿佛一切就理所应当的发生了。 尝过薄荷糕,眼睛一亮;再吃南瓜羹,心中一暖。 本来像是冬眠中的枯败草木一样的官员们,如同沐浴春光,渐渐苏醒过来,抖抖枝叶,迎风招展。 他们端着小碟小碗,互相窃窃私语,连身姿都坐得越发笔直。 “今日这甜羹确实美味,是南瓜还是地瓜?本官没太吃出来。” “还温热着呢,这一回他们倒是用心保温了。” “真的?某也尝一尝。” “这糕饼虽小,但还真是精心所制啊,很是柔滑。” “刘大人,您尝尝?” 陈姨看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她极少见到官员们真的吃下那些食物,更别说为此有来有往地交谈! 每一回来待漏院中,陈姨都是胆战心惊的。 她战战兢兢地奉茶、摆碗,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看一眼。 朝臣们的身份本就会对她造成极大的威压,再加上这昏晦的场景和沉寂的氛围。 简直如同堕入一个暗无天日的魔境。 但是今日,她第一次在此处察觉到了轻快的生机。 也是第一次隐约地意识到——这些高高在上的云端之人,其实也和她一样有七情六欲,吃五谷四禽。 他们也会为了一口好吃的,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以及与人分享的喜悦和渴望。 第332章 醇厚的南瓜香味和清爽的薄荷香味已经充盈满殿。 此时此刻,在陈姨的眼中,这些穿朱着紫的朝臣们,终于不再是金胎玉塑的菩萨了。 他们活了过来,他们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 *——*——* 待漏院其实是处在禁宫之外的,需要等待宫门开启,朝臣们才能入宫。 虽然殿外有兵士把守,亦有院墙相隔,平民百姓不敢靠得太近。然而,虞凝霜还是能听到周围街市的叫卖之声。(1) 所以有时,朝臣们也会买些市井的小吃带进院来。 只不过,此处毕竟是等待面朝九五至尊的神圣之地。 自家带来的干粮还好,吃起来并不太影响他人。 可若是买的是那些街上的肝夹、粉粥,不仅味道浓烈,而且要汤汤水水的在这里吸溜着吃,免不了要被清高守礼的同僚们皱眉恶之。 因此,这样做的官员只是极少数。 虞凝霜今日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总之,她是暂时没见到买了市井吃食进来的。 否则,虞凝霜自然也要化身成为辛苦做了饭菜、结果孩子居然偷偷叫来外卖的父母,委屈又不甘,势必得好好抱怨一顿。 她站在长案边,看着殿中一众老头儿,不由得被自己这想法逗笑。 忽然之间,有肃穆钟鼓之声悠然响起,震在所有人耳边。 这意味着宫门即将开启。 与此同时,待漏院这片小天地中,倾刻间风云突变。 所有朝臣都急急起身,文班武列,各归其位。 一众翰林司人员自然也赶紧响应,她们一同挨挤着靠到墙边站立,尽力让出位置,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引路的内侍进殿时,朝臣们已经按照品级排好了队伍,安静又有序地跟随而去。 等到队伍尾巴也离开了这待漏院,翰林司众人终于长舒一口气,三三两两前去四处收拾。 “呀,几乎都吃尽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之前坐在这儿的是顾相公不是?他可是出了名的不吃咱准备的吃食。” 虽然不是风卷残云一般全部吃尽,然而那个个小桌案也可称得上一句“杯盘狼藉”,众人无不为此惊讶。 也有那心思灵巧的,直往虞凝霜身边靠,夸赞她设计的吃食。 虞凝霜但笑不语,亲自在殿中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将所有碗碟的情况收入眼底。 有哪些是南瓜羹和薄荷糕都一动未动的?有哪些是只吃了一样的?这两样饮食中哪一样更受欢迎? ……她将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做到心中有数,这才吩咐众人去收拾残局。 众人应声忙碌起来,而虞凝霜悄悄地走到待漏院门口。 院门玉漏犹滴,她抬眼望去,又见金门未辟,灯火仍盛。 在她静静远望的视线中,火城煌煌,鸾声哕哕,这一座皇城已经睡醒,这一个灿烂的王朝将迎来崭新的一天。 借着终于升起的曦光,虞凝霜看着朝臣们的队伍。 他们身着丝质的宽大公服,佩戴御赐的玉佩、锦绶…… 所有这一切,都在那一点点淡薄天光的照射下被放大了十倍、百倍,熠熠生辉。 让他们如同鳞光闪烁的一队鲤鱼,一步步走向龙门,一步步走进天宫,从此搅弄风云,移造山海。 有那么一瞬间,虞凝霜心中升起酸涩的嫉妒。 她永远也无法身处于那一列队伍当中。 她摸爬滚打走出来的这一条路,和他们的完全不同。 而她此时能做的,仅仅是收回目光,重新戴上恭谨严肃的假面,领着众人回到翰林司去。 第127章 四百人、培训手下 带队回到翰林司, 虞凝霜就察觉周围人都在偷偷观望她们。 她入司当日就一举夺得贵妃娘娘的青睐,而第一次做本职的待漏院活计,众人无不在心中暗自揣测结果, 也期待着有没有热闹和笑话可看。 这不,林照便率先迎上来,看似笑眯眯和虞凝霜说话,实则那眼睛却往众人肩挑手提的那些杯碟上去瞄。 “小虞娘子啊如何?一切还顺利吗?大人们晨起匆忙又困倦,胃口不佳。若是没用多少,你也千万别往心里去哈。” 同是为厨之人,他自然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精心准备的餐点却没被动几口, 是会非常打击制作者的积极性和信心的。 虞凝霜实在不想搭理他这阴阳怪气, 先应付了两句, 而后便对陈姨道,“还剩一个桶里仍有南瓜羹, 锅里热一遍, 给大家伙儿分着喝了罢。” 林照在一旁眼神炯炯地看着。 他早已暗自记下搬去待漏院的饮食数量,此时偷偷比较一番。 因为那南瓜羹是用好几个温桶搬过去的, 此时有的桶里是收回来的残羹, 有的则是陈姨拿去热的剩下的新羹……林照不太好判断, 唯见那薄荷糕确实是少了一大半! 若说以前,这丁字班的东西,可是怎么搬过去的, 就几乎原样怎么搬回来。 林照不禁在心中嘀咕, 难道还真的又让她出了风头? 念及此, 他不禁开口试探。 “你那薄荷糕做的确实爽口,我尝过了也喜欢, 想来也得大人们不少夸赞?” 第333章 虞凝霜莞尔一笑,按着他想听的话说。 “哪里呀?未曾与一位大人说上话呢。大人们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我这几块糕点如何能入他们的眼?” 这话一出,林照那一颗上蹿下跳的心,终于安分了。 往那待漏院当值,可不就是这样的结果?他想。 一句评价都得不着,总是这样无赞无赏。 瞧瞧,将那些糕饼做得再精致又如何,还不是无用功? 林照似乎终于身心舒畅,装模作样说了几句勉励之话,便踱着方步离开了。 他还要去准备今日夕食官家要用的鸡汤呢。 这才是正经的差事! 虞凝霜暗自翻了一个白眼,终于摆脱林照的纠缠,带着丁字班众人往膳房角落去“开会”。 虞凝霜随意拽一个小凳坐在中间,十七个手下,则刚好将她密密实实围了两圈,挡住那些探寻的视线和她的声音。 “今日大伙辛苦了,你们表现得都很好,我也获益匪浅。我初来乍到,以后若有不明之事,还要向你们请教。” 随着虞凝霜的话语,重新滚沸的南瓜羹也被端了上来,众人各分了一碗。 在膳房工作就是这点好,口腹上绝不会受委屈。 莫说是吃从贵人们桌上撤下来的了,只要胆子大……比贵人们先吃上,那都是常事。 “快喝快喝,咱们边喝边说。”虞凝霜催促道。 她可从来没有什么架子,而且对这些勤劳朴实的手下很是喜爱珍惜,也知每次要去待漏院,他们都是熬了大夜准备,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 连虞凝霜本人,都又累又饿到晕乎乎的。 薄荷糕也被端了过来,它们此时已经凉透了,口感也变得更加滑韧而有嚼劲,非常耐吃。 虞凝霜拿起一块,一边细细嚼,一边慢慢讲。 精益求精,虽然才去过待漏院一次,虞凝霜已经总结出了不少经验,这才叫来众人一同探讨分享。 比如这薄荷糕,大小和形状倒是合适,然而因为其中掺了油糖,所以朝臣们直接拿起来时难免污手。 “这种时候,我们就可以炒熟糯米粉,将薄荷糕丢进去滚一圈。或者用黄豆粉,或者将花生芝麻碾打成碎屑都可以。” 她兀自想了想,又摇头撤回前言。 “不行,花生芝麻会掉碎屑,还是不好看。以后这种糕饼的包裹,仍以糯米粉为先。或者加一张油纸垫上……” 虞凝霜问:“你们觉得呢?” 结果众人只是呆呆的,没有答话。 半晌,陈姨才开口。 “虞娘子,我们也不知道,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们这样的问题。” 从前的公事管只当他们是执行自己命令的工具人,从来没有像虞凝霜这样和他们有商有量、而且循循善诱地,带着他们一起分析。 如今忽然被虞凝霜这样一问,他们也是两眼一摸黑。 虞凝霜看着如此拘谨的众人,也不恼怒,反而温声细语地劝慰道。 “一时想不出,实也正常。我只给你们布置一个任务……” 口中的薄荷糕仍是余香不断,虞凝霜便继续道。 “薄荷提神醒脑,非常适合奉给困倦的大人们,想来咱们以后用到它的地方实在不少。” “你们每人想一道薄荷所制的糕饼糖果、或是汤饮亦可,总之不计种类。明日说给我听。” 众人忙不迭点头,对这初次收到的任务又紧张又期待。 陈姨问:“可是为了下一次朝会准备的?” 虞凝霜摇头。 她自诩美食家,心中骄傲可不允许连着两次用同一种食材。而且明日再定食谱,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 五日去一次待漏院,听起来确实清闲得很。 可一旦算上准备食材、调配器物、更重要的是培训众人做法的时间……居然瞬间就紧迫起来了。 所以下一次朝会的饮食虞凝霜已经设计好了,今日下午就要开始准备工作。 虞凝霜实在想不明白,之前为何众人会将负责待漏院茶点的差事视作轻松。 在她看来,这份工作明明要时刻处于不同阶段的紧密准备之中,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偷得浮生半日闲都够呛。 但工作狂虞女官,实在是非常喜欢这种可以尽情发挥的挑战的。 她的眼中光华正盛,完全不像一个已连着十多个时辰未休息之人。 陈姨倒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在听闻虞凝霜已经决定下一次朝会的餐点之后。 她便劝道:“虞娘子,五日之后的那一次朝会,是落在三月十五的‘望朝’,还是、还是别做太费力气的……那么老些人呢。” 今日那薄荷糕,又要煮又要蒸的,粉浆还要打到无颗粒的顺滑,切的时候也要规规整整切成菱形块……陈姨都觉得做法已然十分繁复。 如果要按照这种标准,为上望朝的官员们准备饮食,陈姨都不敢想象她们要忙成什么样子。 虞凝霜理解陈姨好心的劝告。 只因下一次朝会的规格,与今日这一次绝然不同。 今日上朝的只有五品以上的京官,且只是身居要职之人。 第334章 比如有的官员虽在五品以上,却因职位无足重轻而不需上朝。 否则,单单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就要将那紫宸殿挤爆了。 然而,每逢初一、十五乃是全京城官员都要参加的朔望朝谒之礼。 初一的是朔朝,十五的是望朝。 届时,不仅是官员,还有宗室子弟、皇子王孙,以及被封赏的一些并无实权的勋贵,也要上朝。 帝王授官封爵时,常用的那一句“朝朔望”,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予尔高官厚禄,许尔恒舞酣歌,然而时不时地,御座上那一位便要优雅地笑着,紧一紧手中金玉所铸的缰绳,告诉这些身配鞍鞯之人——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这就是朔望朝谒的意义。 朔望朝会,一般来讲会有近四百人同时参加。 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时,虞凝霜也结结实实眼前一黑。 然而她很会苦中作乐,转瞬就安慰自己,这已经是万幸,万幸啊! 因为这个人数,其实是剔除了不入流的官职、不掌实事的低阶寄禄官、地位微寒的勋爵人家、圣上体恤其年老体弱而特准不用上朝的官员,还有自己请假的官员等等千奇百怪的情况之后的…… 如若不然,可足足要有一千多人呢! 真当本朝那“冗员”的名声是白得的吗!? 要同时给四百人供应饮食,即使只是简单的汤饮果子也绝非易事。 而且,虞凝霜既然已经用今日的标准给自己画好了一条线,那从此往后,便只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好,绝不会再自降格调去敷衍。 虞凝霜已决定当日菜单,这便吩咐两个手下先去采办一份食材过来,她先练手打个样,之后再教授给众人。 其他的人也全然没有闲着,被虞凝霜拆成三组,建成了所谓的“学习小组”。 因从之前的一对一交谈之中,她问出众人各有所长。 再不济,也掌握了几套汤饮的制作、几样糕点的配方,因此让他们互为师生,彼此传授经验。 目前暂定的情况是,一组将跟着陈姨学习和面;一组拿萝卜练习刀工;另有一组四人,需要齐心协力做出几种常用豆沙馅料来。 最后,虞凝霜动员道,“官家和大人们如此精勤,我等虽只在庖厨之间,却也绝对不可有半分怠慢退意。” “技多不压身,你们需得认真学习操练,竭尽所能做到最好。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答,声音琅琅。 丁字班这向来萎靡不振到贴着地皮的班风,似乎终于飞扬了起来,冉冉升起,要直指青天了。 虞凝霜点点头,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更为自己这越来越高超画饼能力,以及越来越熟练的带人技巧感到百分千分的满意。 她在现世时,也只是一个从未出过社会的女大学生,清澈而愚蠢。 没想到到了此世,不仅光速成为社畜,还是天家的社畜,还直接接收了十来个手下。 她唯有咬紧牙关,把那一点点怯懦和张皇强藏于心中,一步、一步,竟也走出了一个开阔的路口。 看来之前的掌柜不是白当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虞凝霜就带着自己手下的十七勇士一边学习基本烹饪技能,一边练习下次朝会要奉上的吃食。 她可以自卖自夸地预言,这两道吃食一定会比南瓜羹和薄荷糕还受欢迎! 第128章 齐郡王、火腿鲜笋 翰林司众人从未见过丁字班, 如现在这样—— 她们始终处于一种紧张却又充实愉快的状态,松弛有度。 她们一起品评各种不同和面方式蒸出的饼、烙出的饼有何区别;一起调整糖油的比例做出甜而不腻的豆沙;一起学习相生相克的食材,背下常见的汤药方子互相检查…… 其他班有人贼心不死, 大概见不得她们这样其乐融融,还想让丁字班的帮做苦力。 然而如今不等虞凝霜开口,那被问到的丁字班成员已经又傲又直的拒绝。 对此,虞凝霜终于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神情,为她们的自强自立而感到欣慰。 虞凝霜这几日过得虽然繁忙,却还算舒心。 丁字班内部的培训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也是她几乎付出全部心力的所在。 另外, 就是李贵妃那边又叫了一回奶冻桃胶, 她照常做了送去。 这一回没有赏赐, 也没有额外的赞扬, 这在虞凝霜的意料之中。 受困于桃胶这种食材本身的极限,做得再好看也只是虚幻的镜花水月, 并不耐吃, 想必李贵妃的这股新鲜劲儿也很快就会过去。 就像是非常漂亮可爱的网红食物,去吃一次打卡也就是了, 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 至于李贵妃每日要吃的燕窝, 倒是从来没有断过一天。 燕窝这般珍馐之味、奢华之物, 向来是由林照亲自把关制作,他似乎很防着虞凝霜,怕她连这燕窝的“制作权”也抢去。 却不知, 虞凝霜本来就志不在此。 她对于服务那些职责之外的宫妃们实在没有兴趣, 只想将本职的待漏院工作做好。 而且, 这宫中膳房的行事作风与她本人相差甚大,虞凝霜还在努力而谨慎地适应之中。 第335章 虞凝霜是有现代卫生意识的人, 她做饮食自然知道第一要义便是干净安全,食材务精、烹制务洁。但是,她所有的规则和宫中一比,便相形见绌了。 比如糕饼铺中制好的红豆沙,在这样的时节里,今日制作的,明日还可以再用。 高糖高油,加之天气寒冷干燥,便是天然的保存剂。 然而,在宫中向来是当日的食材当日使用,用不完的便全数丢弃,无论多少,不管贵贱。 每日见他们将泡好的各种米粮,切好的绿叶配菜,乃至是鱼肉都毫不怜惜地倒进泔水桶时,虞凝霜的嘴角和心都一起抽抽。 她很理解对食材的高要求,然而却觉得这种做派实在过犹不及。 其实有很多浪费是可以避免的。 就比如李贵妃的那桃胶,若是真心喜欢,大可以定下每两日一进或每三日一进的固定时间,而不是随时索取,导致膳房每日都要备上。 积少成多,浪费不少。 而且这种对食材新鲜度的苛刻要求,还给虞凝霜的工作提升了难度,因为那待漏院送餐的本质就是要在短时间内制作大量吃食。 宫规掣肘之下,她无法提前制作。 无论如何,虞凝霜还是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既然无法提前制作,那她就将最终制作之前的所有步骤,都演练到最精确、最熟练。 这几日,她又认真复盘了一下往待漏院送餐的要点—— 大人们身着的官服,都是仔仔细细熨烫过,又熏了雅香来的,因此绝不能做味道太过强烈刺激的,有辱斯文。 口味上,则不能太过油腻、辛辣。 虽说虞凝霜本人很偏好胡辣汤一类滋味浓郁鲜烫的吃食作为早餐,然而让一众朝臣吃到满头大汗、嘴唇油亮去面君,总是不切实际的。 至于食物的形状上,则更要方便拿取、方便入口,不破坏他们峨冠博带的威严形象。 再有,就是不能做那些难以咀嚼的干硬之物。 朝臣中也不是没有青年才俊,然而那些真正身担实职高位者,则大都是较为年长之人。 还是要准备更加温暖适口的。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之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食物的功效。 翻阅翰林司以往记录的卷宗,虞凝霜发现往待漏院送餐时,似乎这一点被完完全全地遗忘。 然而实际上,在朝臣们此刻昏昏欲睡、却即将去讨论重要国事那样一个特定的场合中,食物该扮演的角色也发生了改变,脱离了仅仅使人“饱腹”的常规范畴。 其提神醒脑的功效,甚至要比色香味等方面还要重要。 于是,虞凝霜列了十几种补脑提神功效尤其显著的食材,并以其中薄荷、艾草、紫苏一类草本为佳。 这些食材不仅风味独特,制取也简单,做法还丰富。 正是以此为基础,虞凝霜设计了十五望朝会的吃食。 *——*——* 三月十四清晨,虞凝霜醒得比平日里还要早一刻钟。 她这寝房不大,只一架拔步床,用帐子掩上分隔空间,连着一个小外间,其中摆着两扇衣柜,并一套桌椅。 只见那桌子上已有一壶烧开的热水,外加一个食盒在等待。这是她丁字班的手下送来的。 虞凝霜用温水盥洗完毕,打开食盒,不自觉笑了出来。 就说负责饮食的人,向来舍得为自己置办。 这翰林司还是油水最贫瘠的饮食部门呢,“员工餐”却已经非常丰富。 虞凝霜都不敢想象御厨房那些家伙吃得有多好。 双层的食盒中摆着一盅香菇蒸蛋,一碟香葱小花卷,还有一碗火腿笋丝汤。 单从卖相上来看,鹅黄可人的蒸蛋稍一碰就微微晃动,雪白雪白的小花卷点缀着翠绿,这两者似乎都比那火腿笋丝汤要诱人。 然而虞凝霜知道,这碗汤才是真正的王者。 昨日御厨房中新开了一条火腿。 那是一条上好的乌金火腿,形似琵琶,骨小只大,而且肥瘦得宜,瘦肉玫红边缘燎金,肥肉乳白微显透明。 其中最精华的上方部位切下去,给官家和皇后做了一道蜜汁火方。 而后,对于御厨房来说,这一整条火腿好像就再无价值,变成只适合炖汤的边角料了,于是就给翰林司送来了。 翰林司也不客气,先炖成汤给自己人尝尝。 前一晚上就用大锅炖上的,文火煨了好几个时辰直至天亮,才煨出这浓香四溢的火腿高汤。 刚冒尖的鲜笋切丝,在里汆一下就成。 虽然汤中不见火腿,然而火腿的精华已尽数溶入汤中。 虞凝霜喝了一口,火腿那丰润的油脂香气和独特的咸鲜之味立时占据了全部感官,似乎能够感觉到金黄圆润的火腿油在口腔中慢慢融化。 她不由得喟叹着连连摇头,说不出话。 心想,就算只为了这一口顶级食材制成的极致美味,这宫中生活便是人间值得。 鲜美的火腿汤,细润的鸡蛋羹,送了两个煊软如棉花、热腾腾的小花卷下肚。 虞凝霜吃得心满意足,以这顿舒心的朝食,开启了和丁字班众人忙成陀螺的一天。 第336章 整整一天,昼以继夜,她们在膳房中,比那火腿在汤锅中待的时间还要长。 终于在三更天时分,完成了四百位朝臣的餐点制作,浩浩荡荡往待漏院而去…… *——*——* 赵循捻起一个小巧的青团。 他生着一双讨人喜欢的桃花眼,天然含情,连瞧着一样吃食,都莫名显得情深切切的。 在他看来,这青团做得极其玲珑有致。 每位朝臣得一碟,其上摆有两个,都摆在叠得整齐厚实的油纸之上,可以直接拿起来入口,却不会脏了手。 本来青涩的绿色在蒸熟之后,颜色却显得非常沉重浓烈,润得像是最好的碧玉,从有的角度看去甚至隐约有墨色似的。 圆润的青团周身油亮润光,一个个乖巧可爱,尺寸比常见的青团稍小,非常方便入口。 清明刚过去不久,此时做青团恰如其分。 但是翰林司向来是几样基础点心轮番上阵,何曾这样细微又体贴地描绘着季节的轮转? 更别提是青团这样,制作起来颇为繁复之物。 赵循刚吃了一个,是常见的芝麻花生馅料。 然而,那异常浓烈的醇香滋味和极其出众的酥脆口感,却使得这普通的芝麻花生馅霎时不普通了起来,显然是费了功夫调制的。 此时他又将另一个青团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次的馅料,身为郡王的他竟然从未吃过。 ……是芋头? 他细细品味,在那入口即散的软滑中努力寻找香味的源头。 应该是芋头,但是其中又掺着一股浓郁的乳香,更显得甜蜜绵黏。 这就是虞凝霜为今次朝会准备的点心,一样花生芝麻、一样香芋牛乳味的青团。 方方面面都费了心思,自然能被食客感知到。 赵循便笑道:“三年外放,一朝回京,本王竟不知翰林司都长进到这个地步了。” 他笑起来时,更加令人见之可亲,眼如春日绽开的桃瓣,声音也温和。 便引得周围几个官吏忙不迭地答话。 “齐郡王殿下在南蛮之地日炙风筛,实在辛劳,今次回京可要好好修养一番。” “寒食青团店,春低杨柳枝。酒香留客在,莺语和人诗。殿下以为,这京中春光比起那闽地如何呀?” 一众或溜须拍马,或舞弄文墨的无聊寒暄之词中,只有礼部尚书顾渊,还算是在正经回答这一位齐郡王的问题。 “殿下有所不知,这翰林司送上来的饮食也是从上一次朝会始,才将将有可圈可点之处。许是换了新的掌事。” 赵循颔首,含笑的眸光映到顾渊身上。 “看来确实如此。见顾公也能怡然享受这吃食,本王心中宽慰。您那牙齿还有右腿的老毛病也有缓解?本王此次回京带了……” 齐郡王赵循,乃先帝幼子。他年少初入朝时,获封的官职是“判礼部事”。 “判某部事”,这是本朝常赐予成年皇子的职位。 名义上监管该部的一切事宜,是该部高于尚书的最高长官; 实际上,则是个不管实事的荣誉虚职,最多是让皇子们在六部跟着见识历练。 也是因为这一段渊源,赵循和顾渊算是旧时。 两人这便有来有往地交谈起来。 虞凝霜贴在墙角低头肃立,耳边都是寒暄之声。 与上一次朝会不同,这一次望朝确实热闹不少,毕竟人数在那摆着,整个待漏院座无虚席。 可究其根源,虞凝霜想,应该还是因为此次望朝有不少皇族亲眷在场。 朝臣们的神思便更清明些,心思也更活泛些,甚至有三三两两聚着聊天的。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就是那一位外放刚归的齐郡王殿下。 第129章 做青团、小吊梨汤 在朱红色的朝服广袖映衬下, 那些浓绿色的青团似乎显得更加明丽好看了。 虞凝霜将这样的场景看在眼中,也忍不住暗暗得意,极有成就感。 她就知道, 这次的青团也会大获成功的。 花生芝麻、豆沙等经典馅料,早已完全成为了虞凝霜的舒适区,她信手拈来。种种细节加持下,自信很少有人能将这些口味做得比她还好。 至于像香芋牛乳这等标新立异的馅料搭配,则完全是虞凝霜的统治区,连一个可堪挑战的对手也无。 这样的青团做出来,受人欢迎也是必然的。 也不枉虞凝霜费尽心血, 带着手下们开发出一条完整的青团生产线来。 有人负责制作艾草糊, 有人负责和面团, 有人负责调馅, 有人负责包青团,分工明确, 效率极高。哪怕在最后时刻才开始蒸制, 也轻轻松松赶上了送往待漏院的时辰。 这些青团刻意做得比寻常的小一些,算是虞凝霜的小心机。 如此不仅省工省料, 更是因为凡物小巧, 都更显得精致高雅一点, 正适合这帮虽然缠斗在沉浮不定的宦海之中、却永远标榜自己最爱的不过是南山下琴韵书声之人。 果然,朝臣们对这样的青团甚是满意。 更何况,节物本来就会触发“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情绪, 对着这些青团且笑且叹、且吟且诵的, 居然也有好几人。 第337章 虞凝霜这样看着, 觉得还挺新鲜的。 和其他人一样,她的目光也更多地被那一位齐郡王赵循所吸引。 这一位生来便注定要姿意享乐的宗室子弟, 和规行矩步的朝臣们不同,也许能毫无顾忌地对这些饮食给出一些评价。 而这正是虞凝霜作为膳食女官所需要的。 于是她微侧头,借着幽暗烛火掩映偷偷觑过去。 正见赵循端起了那一碗小吊梨汤。 ——今日虞凝霜送来的,便是青团和小吊梨汤这两样了。 往这待漏院送来的吃食种类,其实不需要很多。 这是待漏院,又不是早餐摊,朝臣们更不是来吃饭的。 哪怕是在本朝建立之初,光禄寺一众官员和膳工最用心的时候,也只是送去一样热茶汤、一样粥羹之类好入口的,并着两样小点心即可。 至于糊弄到现在,标准更是进一步降低,只剩一饮一食而已,完全是走过场了。 也正因为如此,虞凝霜才要将这两样吃食都做到极致,这小吊梨汤就是她精心烹制的。 赵循只见碗中糖水清润透亮,像是一抹透过云层的霞光。 软白的梨块,煮过之后变得透明,便如同木藏于林一般,隐身在清澈的汤汁中,还剩下两颗红艳的枸杞增添色彩。 赵循舀一勺入口,甜蜜温热的汁水如春风一样拂过喉咙。他不禁眼睫轻眯,又喝了一勺。 这梨汤炖得火候刚好,并没有将梨肉炖化。 否则,整锅梨汤便有一种糊成一片的感觉,不再有这汤水是汤水、梨肉是梨肉的层次感,更没有这含一块梨肉在口中抿化的细腻快乐。 偶有一两片如雀舌一般软滑之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地一起滑入喉中,它们如此轻盈,如此纤薄,像是春风中意外挟着的一片去岁的雪花。 赵循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五鼎芝。 这样珍稀的食材,哪怕他贵为郡王,每年所得也有定例,不过五、六两而已。 没想到翰林司舍得拿出来用在这朝会上。 事实上,内物库那帮家伙确实比乳酪院的还难缠,把这五鼎芝看得比他们的命还紧。 然而虞凝霜已经颇有经验,加之话术灵活,她这次索要的五鼎芝是那些碎裂的、个头小的、以及掉落在盒底的渣子。 品相不好,价值就大打折扣,但对虞凝霜来说却是一样的,还省了她将五鼎芝撕碎的工夫呢! 一两五鼎芝的碎末已经足够,泡发出来像是一捧晶莹的玉屑,刚好为那梨汤增添亮润之感,盈盈涟涟似映日的波光。 虞凝霜连梨皮和梨核都没有放过。 确实,她既然将膳食的功效看得非常重要,又怎么可能放过营养最丰富的果皮和果核呢? 从某种程度上讲,反倒是那些果肉才是最无用、最可有可无的部分。 于是虞凝霜将梨皮和梨核都装到纱布袋中,一起熬煮。 梨皮会让糖水的颜色更好看,漾着薄薄的金光,还会使其更加浓稠。至于含有胶质的梨核,在增稠上更是效果显著。随后只要将纱布袋一捞,两者便深藏功与名,共同成就了这堪称完美的小吊梨汤。 然而,赵循总觉得还有一种食材的味道,他未能分辨出来。 他抬眼一瞧,刚好见到在一边敛目站着的虞凝霜。 这也是虞凝霜实行的新规——奉送完饮品果子之后,翰林司的众人不再畏畏缩缩、如过冬的鸡崽子似的一起挤在墙边,而是大大方方分布于殿中各处。 朝臣们在殿中等候时,都有约定俗成的位置。 虞凝霜站的这一侧,便多是礼部官员,自然就直接被和礼部官员谈天的赵循发现了。 “这梨汤之中有一股独特的幽香,可是放了什么特殊的食材?” 被郡王殿下亲自提问,虞凝霜忙深施一礼。 “大人容禀,这一品小吊梨汤中,添了一些话梅。” 话梅可算的上是小吊梨汤的灵魂。 五鼎芝没有味道,枸杞和雪梨之类更是常见的清淡味道。 这本来过于寡淡的糖水,就因为多了话梅,便像是素淡的妆容点了熟透樱桃一样的绛唇,立时鲜亮活泼起来。 然而,话梅毕竟是开胃消食的,总不能让大人们喝了之后肚子饿得咕咕叫。 稍加一点借了味道,能够将那两个黏软的青团帮着消化了就好。 虞凝霜便多解释了一句,“所加话梅并不多,每斗水中不过二十枚左右,不伤脾胃,请各位大人放心。” “你倒是答得清楚。”赵循道。 他又见虞凝霜穿着正规女官的紫黑色圆领袍,身份有别于其他翰林司中人,便大概猜到她是掌事的。 “这梨汤是你做的?” 虞凝霜垂眸应“是”。 如果虞凝霜是一个有野心、善谄媚之人,那么她应该在此时恭敬而自然地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官位,等待着那也许不会到来、但只要到来就绝对血赚的封赏。 但是她并没有。 一是确实是天性使然。她还不太适应这宫中不顾一切往上爬的风尚。二是这一位齐郡王虽然言行都让人如沐春风,双目含笑,对待她这样一个品级不高的女官也是和颜悦色……但虞凝霜总觉得他那张笑脸之下的真正心绪难以琢磨。 第338章 虞凝霜的直觉一向很准,她选择相信。 而且说到底,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愿与这些天潢贵胄有太多的牵扯。 赵循在虞凝霜答“是”之后,似顿了几息等她再说话。 然而虞凝霜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寂然,他也未再言语,只随手挥退了虞凝霜,转头,又和大人们高谈阔论起来。 从这小小一碗梨汤,赵循似乎能引申出无数的话题,滔滔不绝讲了起来,正好满足了周围请他讲讲闽地见闻的朝臣们。 虞凝霜听闻官家年逾不惑,不过这一位齐郡王却顶多二十后半的样子,确实是年龄相差很大的幼弟,心性仍是有几分少年气。 可当真是涉世未深吗?他其实明智得很。 他不讲吏治,不讲民生,所有那些稍有敏感的话题全被他略过。 赵循只讲山川和风物,讲美食和习俗。 讲他去过的壁立千仞的嶙峋之山,长着最繁茂的茶树; 讲他看过渔民全家一同织补着十丈长的巨大渔网,然后被款待了一锅鲜美无比的鱼汤。 说实话,他讲得娓娓动听,颇有意趣,让人听着听着,就仿佛觉得岩壁和茶树,沙滩和渔船近在眼前。 就连在一旁捡乐子偷听的虞凝霜,都不禁沉溺其中。 听了许久才回神,她终于回想起自己的职责,不自觉往东边遥望,心想着也不知陈姨那边怎么样了。 左右待漏院中,以左为尊,虞凝霜便来这左待漏院,陈姨则带人去了右边。 而实际上,在朔望大朝会之时,还有三百名朝臣待漏院容纳不下,需要待在临近的偏殿中。 若是在别处被人这样下饺子似的,安置在只有立锥之地的屋中,官员们必然是要愤慨不已的。 但既然是来上朝,这便截然不同了。 就算有了官身,这朝也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凡为官者,都以能上朝为荣。 哪怕只是在偏殿,哪怕连龙颜都不得见一面,哪怕官家都不记得他们姓甚名谁、也从来未曾召见上殿,却也是确确实实登过天子门的人!再也不算不入流的官。 所以此时,偏殿中的三百多名官员,都是准时抵达、仪容规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这陪跑的角色。 翰林司也向他们供应饮子果子。 只不过,他们完全不像待漏院中的大人们那般,能够得到一碗一碟端到身边的细心进奉。 否则,岂不是每次朔望朝会,规格都堪比群臣参加的春秋大宴了? 在这偏殿中,翰林司人只负责将饮食搬来,直接放在殿中长案上,由朝臣们自行取用便是。 然而,虽是品级不高的末流之官,但总也是官呀!哪一个在家中不是奴仆殷勤服侍着,只管伸手张口就好? 因此,大致是觉得有失身份,再加上翰林司茶果“美名”在外,几乎没有人会上前来,亲自动手盛羹汤的。 这偏殿中剩下的吃食,比待漏院中还多。 今日却是不同。 丁字班的小耗子刚将碗碟摆到案上,就见一位朝臣急急趋步前来,一动不动等在案边。 小耗子实在惊讶,不禁偷瞧了对方一眼。 只见这位大人十分年轻,相貌清逸,长着一双冰洁渊清的眼睛。 只不过此时,那双眼中燃着几乎疯狂的热切。 第130章 请假了、宫中喜事 小耗子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他向来是将餐食放在案上即可, 然现在,这一位大人都站到他眼前了,好像、好像着实饿急了……他是不是得帮着盛一碗? 小耗子兀自纠结之时, 对方却已经亲手盛了一碗小吊梨汤喝了起来。 他先尝了一口,之后便越喝越快,全然不符合他清雅斯文的模样。 当着小耗子的面,转瞬就将一碗喝完了。 小耗子何曾见过有朝臣这般举止,当场愣住。 而后却见对方仍不松口,而是一仰头,将碗底最后几滴梨汤都滴入口中。 不知怎的, 如同慢镜头一样, 小耗子很精准地捕捉到那几滴梨汤滴落时的场景。 它们一闪而过, 在这幽暗宫殿中润亮得很, 几乎……像是泪滴。 随着梨汤滴入口中,小耗子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以及吞咽时颤动的喉珠, 脆弱得令人心惊。 他这姿态,简直不像在喝甜汤, 而是在畅饮解忧的佳酿, 或是挣扎着渴求救命的仙露。 而后, 小耗子便听对方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加了话梅?甘草话梅?” 小耗子只十几岁,仍是孩童心智,当即也不管什么身份尊卑, 惊讶地反问。 “您怎么知道的?” 由于对方没有回答他, 小耗子对此耿耿于怀, 无比好奇。 乃至于翰林司收队的时候,他缠在虞凝霜身边, 如同讲一件天大的奇人奇事一样,把整件事情将给她听。 “虞娘子,那位大人舌头可真灵!” 小耗子越讲越激昂,心说那可是虞娘子的秘方呢。 娘子是很有远见的,一入宫就带领他们做了不少腌渍的果品备着,这一回就用上了那甘草话梅。 第339章 “您说,只放了那么几颗话梅,他怎么知道是话梅,还是甘草话梅的?” 虞凝霜在心中啐了一句。 还能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严铄早就吃惯了她做的甘草话梅的味道啊! 如今想起来,颇有些因果循环的意味。 甘草话梅,是成亲翌日用来在婆母面前秀恩爱的小道具,被虞凝霜拿一颗塞到严铄口中。 于是,这一味小点,就成了她第一次送给严铄的、她亲手制作的食物。 而后她强买强卖,将那一罐甘草话梅按照友情价卖给了严铄。 只是没想到,严铄确实很喜欢,甚至在之后又向她买了几罐来吃。 虞凝霜在严府做餐食时,也会常用到甘草话梅。 如话梅茶饮啦、话梅炖小排啦,还喜欢用话梅酱搭配烤鸭、烧鹅……也不怪严铄能一下子尝出来。 虞凝霜便想,自己入宫为女官这消息,根本不是秘密,更早被骄傲不已的爹娘传得人尽皆知。 严铄和离不情不愿的,真知道了她承担的官职,再追到宫里可怎么办? 可转念一想,他那样循规蹈矩的性格,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才放下心来。 虽说如此,虞凝霜还是抱怨自己,怎么就忘了她这便宜夫君,哦不对!现在是便宜前夫了……也是要在朔望之日上朝的。 她今日本想着也去偏殿看看情况,考察一下这样安排人员是否合理来着。 幸好没去。 啧,以后也不去了。 于是从此,虞凝霜只在左右待漏院之间晃荡,从未去过偏殿。 也就很快,将这严铄带来的意外抛之脑后了。 每五日一次朝会,时间被如此均匀切割之后,仿佛流速都更快了。一次朝会结束之后,马上开始下一次的准备。 不知不觉,虞凝霜入翰林司已经一个多月。 朝会的供应,她做得越发得心应手,大到和各司局之间是非黑白的拉扯,小到某种馅料用芝麻黑白都要注意。 ——因黑芝麻极易粘在牙齿上,不甚雅观,因此所有需用芝麻的饮食都直接用的白芝麻。 要不说虞凝霜心思缜密呢,为了维护各位大人们的威严形象,可谓费尽心思。 虞凝霜都要给自己点一个大大的赞。 这样的用心,自然也有成效可收获。 京中原本有童谣唱道:“翰林院文章,军器库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这可不是夸奖,而是嘲笑。 嘲笑的正是城中最有名无实、花里胡哨的几样无用之物。 然而如今,朝臣们虽然仍是没有明说,虽然仍是没有与虞凝霜郑重其事地夸赞……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其实已然觉得翰林司可以从这段讽刺的童谣中被除名了。 朝会的辛劳和紧张,好似都被那一碗碗温暖的羹汤、一块块惊喜的糕饼抚平,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工作日益走上正轨,虞凝霜也乐在其中。 只不过在宫中的生活,她仍是难以习惯。 倒不是说无趣沉闷。 事实上,女官们业余生活的丰富多彩,远超虞凝霜的想象—— 焚香品茶、赏花评画,不止有这诸般雅事,也有打马球、踢蹴鞠那般飒爽的竞技。 初始一回两回,好奇的虞凝霜还颇积极地参加。 她招人喜欢,年长的女官们待她很好,但凡有局总想着叫她一起,大概也是想虞凝霜尽快融入。 然而很快,虞凝霜就兴趣缺缺。 她没有那些从未被冻饿之虞摧残的闲情雅致; 她不会区分各类香丸、香药,对插花和茶道也是一知半解; 她入宫之前触碰过的最昂贵的牲畜,只不过是她花二十两买给阿爹的毛驴,而不是御苑中那些威风凛凛的良驹。 于是,虞凝霜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总觉得自己抽离在她们之外,静静端详着这一群光鲜亮丽的女官们。 她们自然算不得这禁宫的主人,然而其上者对她们优礼有加,其下者对她们毕恭毕敬,绝对也不是仆人一类。 虞凝霜横看侧看、左思右想,得出一个结论——女官们更像是这座巍峨宫城中的客人。 她们戴着最时兴的发冠,画着最精致的妆容,穿梭在御园中,歌舞在楼阁间,本身就是皇城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她们用自己的鲜妍点缀着贵人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炫耀。 除了这最尊贵的宫墙里,哪里还能聚得住、养得起这样才情俱佳、德容兼备的女子呢? 虞凝霜曾去观看了一次女官们的马球赛。女官们束发缚袖,穿着精神奕奕的骑装,矫然如同日光中的霜花,虞凝霜也是爱看的。 她正笑眯眯地看着,却听到场下几个宗室子弟在那儿饶有兴致地点评。 那一瞬间,她便忽然觉得胃口大倒,拂袖离开。 就在虞凝霜努力适应宫中生活这档口,四月底,宫里爆了一件大喜事——李贵妃有孕了。 官家龙心大悦,随后便是阖宫大赏。 虽然不像之前皇子降生之时,给大臣们赐下装满了金珠子的包子那样豪横,然而任谁都能看出来官家有多么高兴(1)。 第340章 投其所好,大臣们让祝祷的文章和诗句如雪花一样飞到御案上,宫中各司局则越发尽心尽力,生怕出一点点差漏。 除了李贵妃阁中众人,各司局中,获赏最多的便是侍候一应起居的六局二十四司。前朝机构中,则只有这光禄寺也因为敬献饮食而沾了光,所以也得到了赏赐。 虞凝霜掂量着新得的银子,还有那丝质的衣料眉开眼笑,诚挚希望李贵妃此胎一切顺利,她还能跟着再得些赏赐。 官家那样年纪,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一位皇子,皆才是垂髫之龄。 早些年夭折于襁褓中的龙子龙孙,也有不少。 这禁宫中的风水似是不养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三位金贵的独苗,能不能长大成人都未可知。 因此虞凝霜完全理解官家的心情。 因着李贵妃有孕之喜,阖宫上下都罩上了一层灿烂的喜气,众人都跟着舒心展意。 于是虞凝霜终于想起休个假,出宫回家看看。 她每月本是有休沐的,只不过千般万般事务刚上手,自己卷自己,总也走不开。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刚好结束了待漏院的工作,她便请了两天。 *——*——* 许宝花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一匹绯色的花罗布料。 经纬严密,织出了精美的海棠花型,然而却薄如蝉翼,实在是美不胜收。 她又恋恋不舍摸了两下,然而还是与女儿道,“霜娘,这么好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 虞凝霜笑着摇头,“女官四时衣物,都是宫中定制发下,不用我自己准备。转眼就是夏天,花罗最轻薄透气,你和雪儿做些贴身衣物穿。” 她将布卷往妹妹身上一比,这颜色正衬虞含雪健康红润的小脸蛋。 “瞧,小雪儿穿肯定好看。” 许宝花说不过大女儿,只能将这御赐的布料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之前虞家是皂吏之家,全家人只能穿皂色、深蓝等等灰暗颜色的衣物。 一是因百衣百工的限制,二是贵的也买不起。那些鲜美颜色,贵就贵在漂染的技术上,很是难得。 经商之后,颜色倒是穿得鲜亮了。 只不过这丝质的花罗是为官之家才可穿着的,许宝花仍是想都不敢想的。 瞧瞧,我的霜娘多有本事呢!许宝花神思飞扬,连眼仁都含笑,看着给弟妹分享礼物的虞凝霜。 带出宫的物什都要被细细验查过,规矩甚多,比如茶酒不可带出、写有字的纸不可带出、官服不可带出等等。 好在虞凝霜本来也没有那些逾矩之物,只带了因李贵妃喜事得赐的布料、绢花和糕点。 那盒糕点是御厨房制的,六品以上女官才有,听说其中加了燕窝呢!虞凝霜倒想看看燕窝怎么用在糕点中。 她正要将这盒内造糕点分给家人,却有人敲响了院门。 第131章 菱角粥、姐弟之缘 “阿嫂, 终于见到你了!不是说你每旬都有休沐吗?我隔三差五就让宋嬷嬷带我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呜呜……” 看着眼前窜成青青竹苗一般的严澄,虞凝霜也是惊喜不已, 赶紧将他和宋嬷嬷让进院子。 一段时间不见,如今严澄不仅长高了,说话时更是语调流利、用词准确。 他的语言能力不仅完全恢复,甚至可以说是超过他同龄人的平均水平了。 果然,孩童时期学习语言的能力,实在不容小觑,是天赐的、稍纵即逝的灵气。 模样、气质和举止都有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严澄看着虞凝霜时眼中满盛的孺慕之情。 虞凝霜知道, 这孩子对她有着相当的“雏鸟情结”。 虽然他们相遇时机已很晚, 相处时间也不长。然而, 确实是她一点点将严澄带出了他那个封闭而灰暗的小世界。 在和严铄假结婚的这场闹剧之中,虞凝霜或许曾对许多事情感到后悔。 唯有这一件事情, 她从未后悔过, 以后也不会后悔。 虞凝霜其人,实在是无法对孩子狠下半分心肠的。 她趁着去给严澄和宋嬷嬷准备茶水点心的空隙, 特意找家人确认了一下严澄的情况。 得知他确实如一只孤鸟时不时来找, 她也是暗自心疼。 好在, 严澄虽每回为了虞凝霜都扑了个空,却还能和她一双弟妹一同玩耍。 三个孩子本就是相熟的,这样下来, 感情也日益亲近。连许宝花夫妻, 都越来越喜欢安静有礼貌的小福寿郎。 只要众人能够心照不宣, 不提那一出已经废止的婚事,还真就能和和乐乐地相处下去。 虞家也不是第一次留严澄下来吃饭了。 这一次又赶上虞凝霜在家, 更适合好好一起大饱口福。 只不过,虞凝霜此次回家是忽然的惊喜,家中未特意准备丰富的食材,于是虞全胜直接外出采买成品去了。 刘家的烧鸡、祝娘酱酢的拌花瓜、大成家灌的猪血肠……他正在各个虞凝霜最喜欢吃的食店之间穿梭,满载着喷香又新鲜的食物往家走来。 至于虞凝霜,在家中也是闲不住的,总觉得手痒痒,也想做些什么给家人解馋。 第341章 东瞧瞧、西探探,到底让她寻摸出了一篮子菱角来。 许宝花笑道:“这是晓星儿昨日刚送来的。说是小满时节,冷饮铺里新的节气限定就是这菱角糖水,于是挑一篮子新鲜的给送来了。” 虞凝霜点点头,按照他们之前设计好的节气食谱,小满确实该上的是菱角红薯甜汤。 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 夏日里的菱角鲜嫩,皮还是绿色的,肉质偏脆嫩,和秋天的厚实粉糯截然不同。 这样的菱角,搭配绵软甜蜜的红薯极其合适。 雪白的菱角还算是有棱有角,橙黄的红薯也被切得方方正正。 随后,二者却要在汤水里共沉沦,一起被那三分热气、三分甜蜜打磨得圆润起来,成为一碗甜度刚刚好的乖巧甜汤。 想一想,就是清甜可口的美味。 然而这菱角红薯甜汤,谷晓星之后必然也会送来,因此虞凝霜暂不需做这一味。 她正摆弄着菱角发呆,却忽然听外面有卖花人经过。 那优雅婉转的卖花唱词,如花香一般阵阵飘来。 带着三个爱看热闹的孩子出门一瞧,虞凝霜惊喜地发现卖花人居然有卖荷叶和莲蓬。她连忙买了一些,又给喜爱鲜花的小妹买了一捧白中透粉的桃花。 这下材料齐全了,虞凝霜本来想遣三个孩子边上玩儿去,她自在厨房做饭。 然而严澄可怜兮兮地拽住她的衣角。 “阿嫂,让我帮你罢。我以前也总帮你做饭,是不是呀。” 隐隐约约地,虞凝霜似乎明白严澄这样请求的理由。 对这小家伙来说,那杂乱却热闹的后厨,居然是一整座严府之中,承载了他最多轻快回忆的地方。 其实虞凝霜自己也是这样的。 诚然,她深爱爹娘弟妹,然而有那么几回,在她这一十九年的人生中,拢共就那么几回——她也会特意将自己独关在窄小的厨房中。 如此,她便听不见年幼的妹妹不知疲惫的哭声,便看不见阿娘因为买不起米粮而哀哀落下的泪珠。 虞凝霜就那么静静地瘫坐着,看着炉灶中跳动的鲜艳火舌,想象着它孕育出一股笔直的炊烟,幻成她一根崭新的脊柱。 然后,她站起来,继续没有尽头的忙忙碌碌。 烟熏火燎的厨房,手忙脚乱的厨房,总是在讲究饭菜火候、抢占烹制时机的厨房,其实有着最能抚慰人心的、宁静安稳的力量。 ——虞凝霜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拒绝严澄。 “那就来罢”,她道,“正好,剥莲子这活儿你以前也做过。” 正好,她也有话想要好好和严澄谈一谈。 担心这谈话的内容会让严澄难堪,她还特意只叫了严澄和宋嬷嬷进厨房,而将也争着抢着要帮忙的自家弟妹都拦在门外。 严澄尚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欢天喜地地剥起了莲子。 他明明是被当作小苦力,却开心得仿佛中了大奖。 莲蓬鲜嫩,色碧如洗,被他轻巧地剥出一颗颗珍珠似的莲子来。 “阿嫂,你要做什么饭呀?” “熬一道菱角莲子粥。” 虞凝霜了解阿爹,他买回来的必全是浓油赤酱的硬菜,鸡鸭加鱼肉,腻口又流油。 那她便准备一些清淡养胃的汤汤水水,正好搭配着,如此才能吃得熨帖。 莲子和菱角都是现剥出来的鲜嫩,几乎不用提前熬煮,直接和米同时进锅就行。 不多时,清新的味道便渺渺溢出。 “荷叶呢?荷叶也一起煮吗?”严澄问。 虞凝霜却摇头,告诉他荷叶直接煮怕会有苦味,况且荷叶本身也不适合入口。 于是虞凝霜只将那些荷叶洗净,带着严澄修剪出一个个圆形,垫在碗里。 到时候热粥做得,只需直接淋在这些“荷叶碗”里,既烘出了荷叶的清香味道,也避免了那些缺陷。 严澄听得眼睛晶亮,“阿嫂做饭最好吃了,阿嫂总是最有办法。我让李嬷嬷给我找了一个大瓷缸,今年想种一株荷花在里面……” 曾经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现在却像个小话唠一样,拼命地在寻找话题。 虞凝霜听着他的滔滔不绝,不忍地垂下眸子。 严澄现在与她说话时,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小心翼翼,甚至可以算是尬聊。 看来,在虞凝霜入宫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清楚地明白了“和离”的含义,更是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他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去提及。 虞凝霜深吸一口气,招手将严澄叫到身边,正色凝视着那张澄澈的脸,声音轻柔。 “福寿郎,我已与你阿兄和离,莫再这样叫我了。” 严澄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再没说话,唯有一连串的泪珠,忽地噼里啪啦往下掉。 虞凝霜见状,也无言地仔细帮他擦泪。 她知道,这话怎么说都不会中听的。 她以为自己只是柔和而平常地指出一个事实,可这对严澄来说,却是一个关系上的彻底撕裂。 虞凝霜长叹一口气。 第342章 若说那严府中她最放不下的,当然是这个孩子。 婆母虽身子弱得如一张随风飘的纸,但实则性格坚韧如钢板,犯不上她去操心。 仆从们风趣又乐观,彼此关系又亲如一家,总是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 唯有严澄,虞凝霜始终为他悬心。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更不是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了。只是你确实没有再叫我‘阿嫂’的理由。” 虞凝霜拍了拍严澄湿漉漉的小脸蛋儿,提起他的注意力。 “我知你也是读过书的,读过《说文》。那里面怎么说的?‘嫂,兄妻也’,对不对?” 虞凝霜柔和但坚定的追问之下,严澄终于有了反应,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 虞凝霜也点了点头,将自己所思所想,细细地掰碎了讲给严澄听。 “因我之前是你阿兄的娘子,方才是你的阿嫂。” “如今我与他和离,自然不再是你的阿嫂。” “以后他再娶了,你便有新的阿嫂。” 一连串的“阿嫂”把严澄听蒙了,呆呆抹一把泪,“阿兄不会再娶”。 虞凝霜为他这赌气的小模样轻笑,继续劝道。 “这是你阿兄说了算的。他今年才二十三,若是有一天他要再娶,你还能拦得住吗?” 严澄一愣,觉得自己真的拦不住。 在他心中,长兄自然是不可挑战的。长兄的婚姻大事,他又怎么可能去插手? 虞凝霜看严澄露出了破绽,便乘胜追击。 “即是说咱们俩之间如何,是由你阿兄决定的。” 堂堂正正,兜兜转转,虞凝霜终于将话题的结论引到了她希望的路途。 她悠然开口询问。 “叔嫂之缘已尽,那姐弟之缘又如何呢?” 在这个瞬间,虞凝霜忽然理解了凌玉章。 理解她不愿意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另一个男人的基础上。 理解了她所谓的——那种天然的联系。 “姐弟是不一样的。只因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就能以姐弟论处。这样中间再也不用隔着一个人。” “你便和川儿雪儿一样,认我当姐姐即可。” 严澄完全呆住了。 倒不是不愿,而是他从前,的确没有这样想过。 而现在,虞凝霜让他这样想一想。 她问:“福寿郎,你现在想一想,咱们俩之间,你阿兄是不是有点多余?” 于是严澄依言想了想。 然后严澄豁然开朗。 阿兄好像……确实是多余的。 第132章 燕窝饼、芝麻菠菜 “霜姐姐, 这个菱角粥好好吃啊。” “噗——” 听到严澄这一句话,虞全盛当场喷出了嘴里的烧鸡。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严澄。实在想不明白,这总是哭哭啼啼要找“阿嫂”的小家伙, 怎么忽然间就这么干脆地改口,笑容甜美地在夸赞他“霜姐姐”做的菱角粥?! 至于那两位当事人,倒是情绪极其稳定,虞凝霜无奈地飞了阿爹一眼,警告他管理住表情,而后给埋头苦吃的严澄夹了一筷头菠菜。 “多吃点青菜。”她柔声嘱咐。 不出所料,除了几样小咸菜, 虞全胜买来的全是肥美的鱼肉。 虞凝霜无法, 只得赶紧再想办法做一个清爽的。 幸好家中开垦了一方小小菜园。 长宽各不过十步, 却种满香菜、小葱等等常用的小株蔬菜, 足够一家人使用。 其中菠菜已成熟,这畦上的青波浓浓便被虞凝霜截下几抹, 投入沸水之中。 根红茎绿, 茵茵可爱,在一众绿叶蔬菜之中, 菠菜的质感是尤其独特的。 生菜爽脆, 韭菜柔韧, 白菜则厚实水灵……然而只有菠菜是实打实的一个“嫩”。 那菠菜叶也不知是怎么长的,就算不放油烹制,也有一种油润润之感, 它不会裂开, 也不会断开, 简直像是可以随意在手中揉搓的软缎。 虞凝霜常常在想,这是否也是菠菜名字的来源?它们就像无穷无尽的碧波一般的柔嫩。 菠菜还是早春里最先发起来的那一茬菜。历尽艰辛, 从霜丛雪底长出来,只为给餐桌妆点一份生机勃勃的绿意。 因此虞凝霜非常喜欢菠菜,各种做法也烂熟于心。 她今日做出来的,却是最简单快速的一道凉拌芝麻菠菜。 菠菜在水中汆到八分熟就捞出,而后胡乱码在一处,随手几刀下去切丝,整个过程都透露着一股爱咋咋的的随意。成品当然也有一种自然天成的美感。 如果是将这道菜送到宴席上,虞凝霜或许会将菠菜用手小心抟成宝塔状,再用其它彩色菜蔬和香叶装饰一番。 但既然是自己吃,倒是没那些整形的讲究了,只需努力将那芝麻酱调的油醋汁子调得美味。 浓郁到接近固态的芝麻酱,加了开水泄开,便有了一种奶蒙蒙的质感,神奇地让醇厚和轻盈两者并存,往菠菜上一浇就成。 只不过拌的时候要小心,轻轻将其摊开,慢慢沾满酱汁,否则那些吹弹可破的菠菜便要碎掉。 有了这一道鲜爽的小菜,再加那一道温暖的清粥,一大桌家宴才算是完美,众人都吃到酒足饭饱。 第343章 最后,虞凝霜又颇期待地拿出了那盒宫中赏赐的点心。 “说是这馅料里加了燕窝。” 将食盒打开,只见里面叠着摆了大概十枚酥饼。 光看这卖相,确实不甚喜人,不过是清一色、白生生的酥饼。 然而虞凝霜咬了一口之后,却是骤然眉眼舒展,招呼着众人也赶紧尝尝。 还真是燕窝馅的,绿豆燕窝馅。 而且,味道还真不错。 说实话,燕窝没有味道,所有的不过是那无比软滑的口感,以及高贵的名号。 如果用味道浓烈的食材与之搭配,那就真的将其唯一的优点也抹杀了。 所以这绿豆就用得恰到好处。 绿豆沙碾得很细,甜而不腻,滋味恬淡,不会夺走燕窝的高光时刻。 而且口感绵软的豆沙更能衬托出燕窝丝丝缕缕的爽滑,将其优势进一步放大。 不仅内馅的两种食材可谓结合得天衣无缝,那外边的酥皮也做得不错。 虞含雪的舌头很灵,吃出这酥皮的味道和虞凝霜常做的不一样。 “阿姐都是用酥油来做酥皮的,这个不是吗?” 虞凝霜:“这个应该是猪油做的,你瞧它,不正如猪油一样的雪白?” 用酥油制作糕饼算是虞凝霜的炫技,在各种各样酥皮的点心当中,综合比较之后,她其实觉得猪油效果是最好的。 猪油不像黄油或酥油那样,有喧宾夺主的浓重奶香味,而只是一股淡淡的醇厚味道。 况且猪油作为油脂也是很出色的,质性温和,有营养又好吸收。 只不过,在现代人越发追求健康饮食的某些激进言行中,它越发被泼上“不健康”的污水而已。 有时候,虞凝霜都想为猪油喊冤的。 她总觉得,那些激烈贬低猪油的人早已经矫枉过正,在各种消费主义的陷阱和所谓的西方经验中,忘记了华夏美食根植的土壤。 其实猪油的用途多广啊!不止是做中式糕点,常常只加一小勺,便是整道菜的灵魂,譬如用猪油炒青菜,或是用猪油炸锅爆香,香到直钻天灵盖。 虞凝霜记得田忍冬做面时,便喜欢往碗里舀一小勺猪油,然后再将滚烫的面汤一鼓作气舀进去。 立时,透明的油花便如同浪涌中的泡沫浮上汤面,大大小小,聚聚散散,极其晶莹剔透。 想着想着,虞凝霜不禁嘴馋了起来。 得知家中现在备有猪油时,她不禁向许宝花撒娇。 “阿娘,明日朝食我想吃阿娘亲手做的猪油阳春面。要加一大勺猪油!” 许宝花自然是百般宠溺地笑着应下。 心愿达成,虞凝霜美滋滋哼着小曲吃完了她的绿豆燕窝酥饼,并对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断定它必然是高手所制。 朗朗青天之下,正逢盛世,能人异士何其多? 而她不过是倚仗着穿越的身份,耍些小聪明、小心机而已。 也是因为如此,虞凝霜始终不敢招摇自大。 那御厨房内卧虎藏龙,定是顶尖的大厨,方方面面考虑周全,才做出这一味燕窝酥饼。 其实滋味和卖相都是次要的,关键是陛下赏赐的圣恩,被贯彻得漂亮又得体。 饼中燕窝并不多,虞凝霜猜想,这些燕窝必然是来自一些碎掉的燕盏或是边角的燕条。 和她收集五鼎芝的碎末去熬小吊梨汤,有异曲同工的鸡贼智慧。 做出了昂贵的点心,收礼的人自然高兴—— 只要一说这酥饼中加了燕窝,连虞凝霜这样浸淫饮食行业之人也不可免俗,将其高看一眼,巴巴拿回来和家人们分享。 而送礼的人也高兴—— 假设上头给的指令是“取五两燕窝制糕赐下”,而御厨房只用些未计入册的边角碎料制作……那么请问,这正经的五两燕窝,最后是落入谁手了呢? 虞凝霜凝视着那个食盒,笑着轻摇了摇头。 在翰林司呆这两个多月,虞凝霜是充分意识到了宫内司掌缮食的档口,油水是多么充足,门道是多么丰富。 翰林司除她以外那三位公事管,明里暗里地,都在给自己筹谋好处,种种举止,甚至是不避人的。 毕竟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虞凝霜自认不是什么道德感极其高超的人,然而到底做不到和光同尘…… 她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手下十几人即可。 算了算了,她还是当一个置身事外的吃饼群众罢! 饼味清淡,不堪搭配浓茶。 于是虞凝霜从院中茉莉撸下几朵雪白,入温水中焖了片刻,调进一点蜂蜜和众人分喝了,以这馥郁花香为这久违的家宴画上了句点。 严澄离开虞家小院的时候,那一声声“霜姐姐”已经叫得极其顺口。 连虞凝霜都兀自惊奇,心说这孩子真是乖巧又聪慧,实际上适应能力极强。 而且,完全是照着虞凝霜给出的方向去适应的。她不禁欣慰不已,拽着这招人心疼的孩子好一顿叮咛嘱咐,才放他离去。 临走,虞凝霜又将她刚才准备的一些糖菱角和糖鹌鹑蛋给严澄带上了。 第344章 “这是我听宫中一位闽地来的女官说过的做法,今日正好有菱角。” 虞凝霜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的时候,也在心中高呼“黑暗料理”。 甜菱角自是正常,可他们那儿居然流行将鹌鹑蛋也用糖渍上! 然而,听了那位女官绘声绘色的讲述,讲那鹌鹑蛋糖渍之后会多么紧实,慢煮之后会是多么q弹,虞凝霜也不禁心动……随后公器私用,用翰林司的食材试过一次,然后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样一想,甜口的蛋类其实也没什么。 她之前还做过黄酒炖蛋呢,冬天的时候也喜欢用甜酒酿煮一碗蛋花吃。 虽然,将整蛋直接糖渍这一做法太过豪迈出格,但虞凝霜尝过一次之后,便欣然接受。 此时她给严澄拿走的,还算是半成品,虞凝霜只做了前期的准备工作。 但毋庸置疑,却是最麻烦的准备工作。 菱角剥壳煮熟,连那层影响口感的薄膜都尽数去除,只剩下白嫩的菱角肉。 鹌鹑蛋也是一个一个仔细剥了皮的,半点指甲印都没留下,只留下一堆光滑可爱、几可鉴人的小白蛋。 这两样食材都已经按着应有的火候煮熟,然后盖上厚厚一层白糖腌制上。 “必须腌制过夜。明日吃之前,加清水用小火再煮小半刻钟,晾凉之后就可以吃了。” 将那一位女官传授给自己的窍门尽数告知宋嬷嬷,而后虞凝霜依依站在门口,将这一大一小送走了。 她看着严澄背影的时候,虞川也在看着。 他犹记得阿姐刚刚嫁到严家时,有一回她做了卤毛豆,然而那时的严澄,可以在夕食时和阿姐一同品尝那些毛豆。 他们一家,却要等着阿姐单独找人送来。 那一天吃到毛豆时,心中同时升起的委屈和释然,是怎样翻滚着、扭曲着绞痛他的心神,虞川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而现在,忽然之间情势逆转。 明日他会和阿姐一起品尝那些神奇的甜鹌鹑蛋,而严澄却只能自食其力了。 虽然如此,虞川心中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情绪,只是觉得世殊时异,令人唏嘘。 哎,他想,福寿郎也怪可怜的。 谁让他阿兄没福气呢? 第133章 阳春面、糖鹌鹑蛋 休假的第二日, 虞凝霜起了个大早,如愿以偿吃到了喷香的猪油阳春面。 全是按她的要求制作的——多多的葱花用一大勺猪油爆香,再加少量酱油煨出焦香, 然后再与那清汤细面彼此交融,和为一体。 还加了两个流心的荷包蛋! 那蛋白柔嫩,微微鼓包,正像是天边的云朵,而且是夕阳西下时的云朵,被燎了一圈焦金色的边儿。 一口咬下去,便有细微的“滋滋”响声, 那是煎蛋底部被足量的油烘出的一点脆壳, 而后才是丝绸般柔软的蛋白。 终于, 中间的流心蛋黄被触及, 如同太阳被戳破,倾出滑润的万丈华光, 融金一般流到虞凝霜的唇齿之间。 细如雨丝的面条, 浸在柔如春风的温汤里。因为汤中没有任何杂质,因此极其清澈, 只呈现出凛凛的淡琥珀色, 飘着翠绿色的细葱花。 虞凝霜连喝带嚼, 一大碗毫不费力地就下了肚。 而后,虞凝霜才拿出那准备好的糖鹌鹑蛋。 在早餐的问题上,她是坚定的咸党。就算要吃一些甜食, 也只当成点心似的最后才吃。 这些鹌鹑蛋用白糖腌过之后, 脱去了部分水分, 体积稍稍缩小。这前后的变化其实极其微小,用肉眼几乎不能分辨, 然而却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正因为如此,那蛋皮才会格外的紧滑。 而后又用红糖水煮开一遍,染上了漂亮的赤色。光洁无瑕,又润又亮,像是一颗颗被打磨到极致的宝石珠子。 除虞凝霜以外,虞家人本对这一道糖鹌鹑蛋避之若浼,可眼见其确实鲜亮可爱,便也哆哆嗦嗦伸出筷子夹了一个。 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蛋香糖蜜,这是自然。最特别的,还属那无比弹滑的口感,柔中带韧,几乎在口中弹跳起来。 一小盆糖鹌鹑蛋,很快便被一家五口吃完。 糖分总是令人心情愉快。 虞凝霜撂下餐具,便精神抖擞地往三个铺子中去看望众位亲友。 第一个去的,自然是始终在她心中占据首位的冷饮铺。 刚走到门口,虞凝霜就被喜极而泣的谷晓星一边呼喊着“娘子呜呜呜呜”,一边一头锤扑进怀中。 虞凝霜只能哭笑不得地揽住她,在食客们惊喜的寒暄招呼声中,走进铺子。 只见门轩梁架、桌椅杯碟,全部干净严洁,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是更加精心维持,令虞凝霜欣慰不已,将谷晓星好一顿夸赞。 五月将至,暑气初现,因此铺子中撤去了那些沉重的裹饰。 如今的碧纱帘、青竹遮,还有每桌摆着的几朵鲜花,处处都透着轻盈。 至于铺中所贩卖之物,也应时节变化换上了最新鲜的食材。 按部就班,节气限定的主角是菱角。而其他更为便宜的走量饮子,则因为夏日里物产逐渐丰富,而花样越发多起来。 第345章 其中光是果饮就有三样,又加了两样豆蔻汤这样的香药饮子。 “娘子,这是这段时间的账本,请您过目。” 虞凝霜非常相信谷晓星。 然而,无止境的纵容只会酿成祸事,开诚布公的监察和督促才会结出健康又端正的成果。 所以,哪怕虞凝霜现在并没有心力真正将这账册全部查一遍,她还是将其接过,翻阅起来。 谷晓星记账是她亲手教的,因此看起来一目了然,非常方便。 虞凝霜只是粗粗浏览,就可大致了解铺子目前情况。 受规模限制,汴京冷饮铺始终达不到让虞凝霜一夜暴富的产能。 然而其利润非常稳定,且在缓缓上升中。加之铺中伙计们已是熟练工,不用虞凝霜担心半分,作为她最成功的一个作品,实在是实至名归。 这段时间没了虞凝霜保驾护航,谷晓星也被迫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代理掌柜。 她前一秒还在哼哼唧唧和虞凝霜撒娇,头一转,却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和食客们聊天周旋。 虞凝霜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知道对方再也不是从前那一个抱着胡琴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了。 虞凝霜给谷晓星所布置的那些作业,诸如“统计每日哪一个时辰销量最多”“新品上市五日内销量波动”的课题,这孩子也认认真真完成了。 不止冷饮铺,田忍冬的燠面铺子也越来越好。 她如今收入稳定,被紧紧抓在手中的银钱养出了红润气色。 与谷晓星的境遇相反,如今田忍冬的变化是……那个泼辣外向的老板娘又回来了。 她欢喜地拽着虞凝霜说东说西的时候,虞凝霜隐约回忆起第一次登门田家杂煎时,见到田忍冬的景象。 生动活泼,眉飞色舞,如同永远烧不尽的、春风中的野草。 当时虞凝霜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欢喜,暗道这位姐姐肯定会帮我。 深冬的冻土渐渐从田忍冬身上剥离,眼看着她茁壮向阳,虞凝霜比谁都高兴。 既然多喜临门,虞凝霜干脆小手一挥,决定将四月利润的三成作为奖金发给众人。 田忍冬于冷饮铺也多有帮衬,但她并不是正式伙计,虞凝霜料想她必然不会收下这奖金。 好在她另有对策,将从宫中带出的时兴绢花送田忍冬。 内造的手艺,何其精妙? 那一花一叶都是用真丝的绫纱做的,流光溢彩,又用细小的晶石点做蕊珠。一旦入眼,田忍冬便根本别不开视线。 “哎呀呀,你看人家这花做的,真真儿的!” 田忍冬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那绢花一戴,果然更显优美韵致,惹得面摊上几个食客不住地偷偷往这边瞧。 对爱美又要强的田忍冬来说,这绢花是最好的礼物。 但对其他人来说,当然还是那银子更实在。 看着喜笑颜开的众人,虞凝霜忽然一愣,恍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将分下去的奖金大概有十多两,店中伙计每人能分得二两多。 这、这不是比她在宫中得到的贵妃赏赐还多吗?! 虞凝霜无语凝噎,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被那座金碧辉煌的宫城pua了。 她明明是能眼都不眨一眨、就发出去十两奖金的老板! 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为了贵妃娘娘的一两赏赐就感恩戴德到不行,望望汲汲地去追寻呐? 虞凝霜把自己问懵了,直到去了自家另外两间店铺,也这样给伙计们发过奖金之后,仍是没太缓过来。 最后,干脆保持着这呆怔的状态回宫去了…… 说是两天假期,实际上虞凝霜只在家中住了一晚。 今日则是辗转于铺子之间,最后连夕食都没来得及回家吃,就要在宫门落钥之前赶回去。 *——*——* “虞娘子,这道饐饼为何叫‘洞庭饐’啊?” 小耗子歪着头问:“它是和洞庭山有关,还是和洞庭湖有关?” 虞凝霜闻言,只将眼轻睐,虚点着他笑骂。 “这问题你也敢问?一看就是各地名产志又没背熟!这饐饼既加了橘子叶,而橘非洞庭不香,自然便被唤作‘洞庭饐’。”(1) 因柑橘以产于洞庭者为最佳,用“洞庭”代指柑橘或是橘香,便是千百年来文人们朦胧美丽的文字游戏。 很不幸,这既然与吃食有关,身为厨师自然也成了他们play的一环,需对各种食材的俗称、雅称、别称、戏称都了然于胸。 虞凝霜便罚小耗子,“今日将两浙路的物产再背一遍,背不完不许睡觉,明日我检查。” 小耗子赶紧点头如捣蒜,再不敢吱声。 虞娘子对他们是顶好的,他想,就是在学业上要求也忒严格了。 但他确实学到了好多东西啊,以前他连常用字都认不全,现在却已经识得许多专用的食材名词了。 晚间回到寝房里,丁字班的伙伴们也都要么努力背菜谱、背物产,要么就是互相考察提问,你追我赶、同心协力,所有人都劲头十足。 这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里,小耗子学到的东西却比之前两年还要多。 等下一回考核,说不定他的膳工身份能升一级,每个月月钱也会涨三百文呢! 第346章 他乐悠悠地想着,不禁精神百倍,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争取获得一个考核名额。 今日是初一朔日,乃是大朝会,小耗子仍是负责偏殿。 拎着十几斤重的食盒,他却如履平地,正要大张宏图、大步流星往偏殿走去,虞凝霜却叫住了他。 “……对了,如果大人们再与你搭话……” 小耗子从来没见过总是雷厉风行的虞娘子吞吞吐吐的样子,更没见过总是端庄大方的她,好像、好像轻轻翻了一个白眼? “再有人向你问东问西,”她道,“别搭理他。” ……可是人家毕竟是官啊,真的问起来我又怎么能不回答呢?! 此时此刻,站在偏殿长案边的小耗子不禁在心中哀嚎。 而他面前,正是面容憔悴的严铄。 其实,因为翰林司的口碑日益转好,渐渐也有不少朝臣来这案前自取茶点,亦会好奇地问一两句名称和做法之类。 但是不知怎的,小耗子就是暗自确定—— 虞娘子所说的“问东问西”的朝臣,就是这一位被称作“严巡检”的大人。 实在是因为他如此与众不同,不过一道饮子一道小点,却总能让他流露出痴迷不已的神态,好像几天没吃饭了似的。 而且不止一次,小耗子见他用完餐点之后总是眼眶泛红。 在这夏日中,白昼渐长,待漏院不像从前那样昏暗。 因此,小耗子能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虽说……虞娘子的手艺确实很好,但总不至于好吃哭了罢? 小耗子百思不得其解。 他垂着眉眼站在一旁,然而却始终偷留出一抹心神,凝在这一位严大人身上。 第134章 洞庭饐、叫她什么 草绿色的洞庭饐每枚如杏子大小, 其中混杂着浓绿的叶碎,摆在干净的柑橘叶上。 这一味小点很简单,是虞凝霜将柑橘叶捣成泥, 压榨出汁水,和成糯米粉团所制。 做打样的时候,她还加了少量的青蓬草,以期口感更为丰富。 然而之后带着手下们品尝、复盘时,包括虞凝霜在内,众人都觉得这一步骤多此一举。 因为柑橘叶的香调已经足够特别、浓烈,单这一味就够了。 柑橘树就是这样有趣, 不仅是果实, 而是从花到叶, 乃至树皮枝干都浸着那一股橘香。 即使是被揉碎、被蒸熟, 被困在这小小的团子当中,橘叶仍将那源源不断的清爽香气溢于四周。 其实, 洞庭饐可以算作是简易版的青团, 无论是外形还是做法都与之相似。 然而正像虞凝霜和小耗子所说的那样,只因洞庭饐主要是以柑橘叶做成, 占着“洞庭”这个典故, 便显得更风雅一些。 所以, 即使其滋味还没有青团丰富,似乎仍是更对这些朝臣们的胃口。 在这占地不大的偏殿当中,汇聚了百余名低阶的朝臣。 他们大多数只打过照面, 连彼此的名字和官职也不知。只有极少数算是熟识, 能聚在一起说几句话。 小耗子左手边便正有两位, 拿着那洞庭饐窃窃私议,滔滔而论。 “个个和枝叶捧鲜, 彩凝犹带洞庭烟。没想到啊没想到,后厨之中,竟有人知道这洞庭的典故,倒是风雅。” “听说是翰林司来了个新管事。” “哦?烹制餐点如此用心,莫不是出身于哪个庖厨世家?” “非也非也。并非世家,只是普通庶族。” 又有一朝臣加入了对话,分享自己所知内情。 近来翰林司的改变实在是有目共睹,事出反常必有妖,关于这位“新来的公事管”的消息,便渐渐传播开去。 “听说这一位本是在城中开饮子行的。曾得过太后娘娘泛索,然后被招到了宫中做了女官。” “原来如此,那必然是手艺出众。本是开饮子行的啊……怪不得近日的几味羹汤也极佳。关某甚爱那一味罗汉果雪梨饮,喝完之后,感觉咽喉松快不少。” “是吗?我倒是更喜欢那道苹果热橙茶。之前从未想过将这两种水果与茶同制,还是热的。喝起来三分茶香,七分果意,确实不俗。让家中奴仆尝试着去做,成果却总是不尽如意,味道不对。” 将他们参加的寥寥几次望朔朝会中,虞凝霜制作的饮食通通夸赞了一遍,这三人才想起—— “欸,这样说起来,那饮子行还开着吗?” “应是开着的。” 听闻铺子仍开着,最先赞叹洞庭饐的那一位,不由得心思活泛起来。 他本就喜欢柑橘风味,此时新果未下,然而这新叶却是滋味芳醇,让他先过了一把瘾。 然而,这样别致的小点心只能吃一次,未免太过令人惋惜。 之前他嫌弃翰林司的饮食,一成不变,令他毫无胃口; 现在吃到了最合意的糕饼,倒是又要埋怨变换得太勤快,倏忽即逝。 恋恋不舍地,他将一口柔润的洞庭饐咽下。 这糕团质地细腻,香味清淡,仿佛是橘叶将吸收到的如油的春雨,潇潇落在他的心头。 这么好吃的糕饼,难道真的就只吃一次? 第347章 不如……去那一位女官的铺子里看一看,说不定就有之前在朝会上出现过的、他心心念念的那些吃食售卖呢。 他便颇有兴致地说道:“铺子还开着那最好不过!便由关某做东,黄大人、岑大人,咱们一同去探探如何?过几日恰是端午公休。” 严铄的手指一紧。 那圆润的洞庭香团子便被挤得变形,可可怜怜摊在橘叶里。 端午……居然又要到端午了。 一年光阴已荏苒而过。 然而,去年端午,严铄与虞凝霜在学堂之中第二次见面之时,她端着一碗五色水团,对他多番试探的狡黠样子还历历在目。 物是人非,竟至于此。 彼时天光明澈,周围人声欢沸,但严铄最终也没有接过虞凝霜亲手递来的那一碗五色水团。 可现在,他就只能在这气息污浊的偏殿之中,舍去所有的自尊和体面,让一碗碗羹汤下肚,在唇齿之间追逐那久违的一丝温暖。 他甚至可笑地不断与来送餐的膳工搭话,只为从他们的回答中,偷偷拆解出一丝丝、一缕缕可能与虞凝霜相关的消息。 便如现在,身边那三个正兴致勃勃讨论汴京冷饮铺的官员实在是刺目,严铄别开视线,转而又看向小耗子。 “为何用红豆甜粥搭配洞庭饐?可是有什么讲究?” 严铄察觉出了今日餐食的特别之处。 往日翰林司所进奉吃食,甜咸皆有,总体算下来是一半一半。 而那些甜味的吃食,基本皆是源自食材的天然甜味。比如说香甜的南瓜羹,或是自带果糖的苹果热橙饮。 即使要额外添加糖,用量也极少,因此口感清淡,适于清晨食用。 今日这一道红豆甜粥,煮得软糯浓稠,滋味毫无破绽,但是确实比往常所有吃食都更甜几分。 又!又来了! 小耗子在心中呐喊。 果然,这一位严大人真爱问东问西。 问得这么详细,他难道是要当厨子不成?唉,这些官老爷们又怎么会瞧得起各色百工? 小耗子想,他要是能得个一官半职呀,必定死也不放手,也不去管那厨间灶前之事,只顾着享福就好了! 虽然狠狠腹诽了一番,但是小耗子还是端正地回答了严铄的问题。 “回大人,是我们掌事的娘子说洞庭饐到底存了草木汁子的苦涩,因此用甜粥压一压,就刚刚好啦。” 严铄闻言,“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回应谁,或是回应什么。 她还是这么细心,这么会搭配食材。 严铄想着,低头看向手中赤色潋滟的甜粥。 送一勺入口,温热适口甜便缓缓流淌到舌尖,绵滑如绸。 已经裂开的豆花是软糯的、轻盈的,至于还藏在豆皮中的那部分,轻轻一抿也破裂开来,释放出红豆浓郁的香味。 在这样的香甜之下,天然草木那一点恰到好处的苦香,好似确实被遮盖住了。 好一对完美的组合。 只不过,严铄吃尽一碗甜粥,仍然是觉得口中、心中,无处不苦涩。 根本压不住啊,他苦笑着想,默默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那一边,三位朝官的对话内容,已经从汴京冷饮铺,转换到了那一位开铺子的女官身上。 “什么?竟是一位年轻的娘子吗?” “手艺如此高超,又能得太后娘娘和宁国夫人高看,关某还以为是年长之人呢。” “听说未满双十年华。” 他们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严铄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而且被冰湖深处暗藏的激流击打得忐忑不定,伤痕累累。 严铄不由得想起数日前,严澄从虞家小院回来之后的场景。 他捧着一盆糖渍菱角和鹌鹑蛋献于母亲,神情雀跃,口中说着,“这是霜姐姐给您做的。” 那一瞬间,严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他脱口而出,语如寒冰,“你叫她什么?” 严澄畏缩了一下,“霜姐姐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仍是努力贯彻着虞凝霜的教导。 “是她让我这么叫的。” 严澄觉得霜姐姐说得可有道理了。 确实,她们二人情如姐弟就够了。 而且霜姐姐非常体贴,将母亲也带上了! 她亲口说:“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她虽不再是我的婆母,却仍是我敬爱的长辈。你们若是想来看我,我自是欢迎。我也会一直惦记你们的,四时八节,音书不断;三节两寿,嘉礼不绝。” 严澄觉得这非常好啊!没有问题! 虽然严澄还是难免为了霜姐姐和阿兄和离而伤心,但是霜姐姐也安慰他了,还告诉他,“霜姐姐希望你以后成亲,娶的是自己喜欢的小娘子,不是什么父辈约定,也不是什么为母冲喜。” 数年之后,在严澄真的迎娶了心爱的未婚妻那一日,他仍记得虞凝霜说的每一句话。 “那些东西都靠不住,难长久。只有你二人的真心,才能踏平山海,比肩日月。” 然而,此时的严澄,只是一个心思单纯、不通风月的孩子,也是虞凝霜的超级迷弟。 第348章 于是,他没注意到兄长越来越冷沉的面色,反而将虞凝霜和他所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已经恢复的语言能力,忽然就有了绝佳的用武之地。 他讲得条分缕析,明明白白,连虞凝霜的一些语气和常用词都模仿到位。 直到最后,将姐弟二人得出的最重要结论——“霜姐姐说,阿兄你是多余的”也完美传达出来,严澄才终于从紧握的拳头、额角的青筋,还有一瞬殷红的眼眶感知到了兄长的惊怒。 严澄嚅嗫着,找了个理由便跑了。 只剩楚雁君长叹一声。 知子莫若母,她拍了拍严铄的手,笨拙地试图宽慰自己马上要落泪的大儿子。 见严铄毫无反应,眼仁都不动一下,周身坚如寒冰雕成的塑像,楚雁君只能无奈劝道。 “霜娘现在今非昔比,在宫中当着女官,自家又有产业。你、你且管管福寿郎,让他莫再去叨扰人家,莫挡了人家的前程和……” 严铄终于抬头看向母亲。 然而,温柔的母亲无视他近乎祈求的目光,还是果断地挑明了那个严铄不愿面对的事实—— “……和姻缘。” 第135章 怼人了、三人斗诗 弟弟多次出门去找虞凝霜, 严铄怎么可能不知情? 早在第一次时,深觉此举不妥的宋嬷嬷就曾来禀。 而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严铄回忆。他说担心若是阻止严澄,会激的他神思翻涌, 旧疾复发,于是只说“随他去便是。” 其实严铄心知肚明,他放任严澄所为,不过是在卑劣地利用弟弟。 利用弟弟的天真和虞凝霜给他的宠溺,来维系着自己和虞凝霜之间那细若游丝的联系。 可现在……就连这最后的联系,也要断掉了。 此时,再看着眼前的朝臣们, 严铄忽地被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慌击中要害。 虞凝霜年轻貌美, 有身份, 又有家资。 而本朝民风开明, 妇人再嫁、甚至三嫁都是常事。 很快,求娶之人, 便会踏破虞家小院的门槛。 且虞凝霜的身份极其特殊, 无论是富贵的平民人家,还是偏殿中这些末流的官吏, 与她都算是良配, 可堪说合。 还有谁呢? 严铄陷入自虐一般的记忆搜寻当中。 还比如那个狗熊一样, 举止傻里傻气的谢小侯爷;比如那个狐狸一样,说话阴阳怪气的姜小行头。 严铄兀自在思绪的泥潭中挣扎,那三位朝臣倒是吃饱喝足, 禁不住卖弄文墨, 玩起了斗诗的游戏。 他们以“柑橘”为题, 每人轮流吟诵诗句。 若真是由高材文士来玩这样游戏,是该即兴创作的, 七步成诗,一挥而就,赢得满堂喝彩。 但这三位皆不过弱冠年纪,同是承袭家中蒙荫做了小官,根本没有真正寒窗苦读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水平,实属又菜又爱玩。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不现场作诗,而是窃前人之慧,颂已成的诗句。 唯一的限制,是不可犯题,即是不可明晃晃出现“柑橘”二字。 只犯一字尚可,莫要两字连犯便是。 这便颇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了——诗词用语简洁,柑橘二字连出本来就不太可能。 可以说,九成以上吟咏柑橘的诗句都是只取了一个字的。 这限制规则加的,和没加一样。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 “江陵橘似珠,宜城酒如饧。” …… 悠悠扬扬的背诵声中,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难度极低,但是自得其乐。 因为不可犯题,而以洞庭代指柑橘又是常事,因此三人念来颂去,“洞庭”倒是成为了最常出现的词语。 “二年洞庭秋,香雾长噀手。” “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 …… 严铄茫然若失地在一旁听着。 他倒不是故意去偷听的,只是自从严澄传达了“霜姐姐说,阿兄是多余的”之后,他近日忧凄不止,举止之间,犹如失魂丧魄。 世间万声,于他而言如秋风过耳,万物也只如云烟过眼,毫无意义,了无痕迹。 看了也就看了,听了也就听了。 唯一会触动他神思的,便是任何和虞凝霜有关系的事情。 因此提起洞庭,严铄倒是想起之前听虞凝霜说起过这个话题。 那是在他们成亲刚满一月之时,虞凝霜在和仆妇们说洞庭龙女和柳毅的故事。 那个传奇故事中,其实也有橘树出场。 洞庭之阴生长的大橘树,正是柳毅前往龙宫的法门。他敲树三声,便有龙宫使者来接。 如今,严铄想起虞凝霜讲起这个故事时的鄙夷,还有那一句轻快欢乐的“日子过不下去就和离喽!”不禁哑然苦笑。 原来一切在最初已有预兆。 亏他那时还茫然不自知,只顾着防备虞凝霜,却没想到人家从早就打着与他决绝和离的主意。 自己实在是可笑至极。 第349章 严铄耳边还是一声声诗句,洞庭洞庭洞庭…… 这遣词上有些无聊的重复,忽然被一句“吴姬三日手犹香”打破。 “岑大人此句精妙啊!” “以吴姬的‘吴’字点明柑橘产地,而不是用‘洞庭’,实在是别有意趣。” 那位岑大人则谦虚一笑,只拱手道“谬赞谬赞。” 仿佛这苏轼的名句是因他才被成就。 “岑某只是觉得这洞庭饐既然是一位年轻娘子所做,那此句用在此情此景下,便甚为妥帖呀。” 另外两人忙搭腔,这个说“意境极佳”,那个说“确实如此”。 然而严铄深深蹙起眉尖,猛然转头,第一次正视那三个人。 吴姬压酒劝客尝。 吴姬缓舞留君醉。 诗词中出现“吴姬”这个意象的时候,十句中有八句是在献舞劝酒,剩下两句则在抱瑟吹笛。 这是美人娇娘的代称,念出来便是绵言细语的缱绻。 诗人不厌其烦地写她们的小垂手,写她们的脸红娇,写她们烟波回首,酒晕无端上玉肌。 与之相比,“吴姬三日手犹香”此句已经很是收敛,并没用过于露骨的字眼。 只有一点勾人的余音不绝,仿佛正是那双刚剥了新橘的纤手,在霏霏香雾中若隐若现。 无论如何,这样一句诗之后提到虞凝霜,始终是轻率放荡的。 严铄初次见虞凝霜之时,她也是被人以一句苏轼的回文诗“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调戏。 而在此时这个瞬间,在这个距金雀楼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一年的瞬间,在看到那三个朝臣自以为风流文雅的笑脸的瞬间…… 严铄忽然理解了虞凝霜。 理解了他当时曾经漠然视之、甚至是冷眼相待的,虞凝霜的一些行为—— 如果她不强迫自己去咄咄逼人,去汹汹凌人,如果她不为了自己的利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么,那一副娇美丰润的皮囊,早就要被吸食殆尽。 无论是一个贫穷的皂吏之女,还是太后娘娘亲自点进宫的女官。 无论是在金雀楼中被寂寂无名的卢三郎骚扰,还是在这待漏院中被有品有级的朝臣畅想。 对虞凝霜来说,其实是一样的。 然而对严铄来说,这是不一样的。 此时他的心境和抓捕齐三郎时,已经截然不同——他不是因有人违法乱纪、寡廉鲜耻而感到愤怒,而是为虞凝霜感到愤怒。 三人的斗诗还在继续。 这一次,是一句“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严铄终于不再冷眼旁观。 那一份愤怒,让严铄在和离之后,才真正地向虞凝霜走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他也迈步,往那三位朝臣走近一步。 “此句不妥。” 严铄朗声道,引得那三人惊诧回头,也吸引周围或坐或站的朝臣们纷纷看来。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无波无澜,冷冷清清。 “诸位但凡想想此诗最后一句,都应知晓这绝非是能在朝殿上,夸耀着吟诵出来的句子。” 斗诗三人组霎时脸色尴尬不已。 白乐天的这一首《轻肥》,通篇描写天子宠臣的奢靡生活,以华丽的辞藻将九酝、将八珍、将洞庭橘和天池鳞铺陈罗列开来。 然而,最后却笔锋一转,坠落千丈,决绝而直白地留下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若是没有人指出还好,可一旦被严铄这样不讲情面地指摘出来,那么不顾江南枯骨,而拥着轻裘、骑着肥马纵情享乐之人,就微妙地和这三位吃了美食就开始舞文弄墨的朝臣重叠到了一起。 尤其是去岁,确实也是大旱…… 而今年已经入夏,雨水虽较之充沛一些,可旱情仍未真正得到缓解。 因此,这三位朝官怎么可能不尴尬中透露着惶恐,惶恐中掺杂着埋怨? 他们只是随口玩乐,居然被人抓了这么一个错处,一下子就被架了起来! 问题是对方义正辞严,而此事可大可小,他们还真就不能辩解。 “这位大人所言极是,是我等妄言了。” 三人见风使舵,态度极好地立刻认错道歉,将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 所幸,他们见这小小风波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便赶紧往旁边拱了拱,避过严铄锋芒。 严铄并未追过去,只是淡然站在原地。 他的神色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言之凿凿的人又不是他了,乍惊乍默,令人捉摸不透。 三人见状,互相对了个眼色,心中所想一致—— 不是,这人谁啊?! 看衣饰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七品的官,而他们根本都不认识,怎么惹到他了,被那样严厉地抓小辫子? 闲的吧他! 是不是胸无大才却自命不凡,以至于郁郁不得志,感觉都有点不正常了。 哎,又疯一个。 三人虽都年少,但出身通显,享用爵禄,也是从小在名利场里长大的,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很快就将严铄其人忘到脑后,更将他那其实很有道理的劝诫丢到云外,又初心不改地讨论起美食来。 第350章 “别的不说,翰林司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更主要的是越来越用心。” “五日之后的端午之日也有朝会,不知那时是否会进粽子呢?唉,想了也是白想,本来也是我等参加不了的朝会。” 听了这话,岑姓官员便安慰同伴,同时也是自我安慰道。 “许是不会做粽子的,那东西瞧着怪麻烦的。” 哪怕是不近庖厨的贵公子,也知道每年端午家中为了做粽子大费周章的,又割叶,又泡米,好像不好包,还要费时煮。 更重要的是,吃的时候,需要自己解绳剥开,淋淋漓漓、黏黏腻腻,并不适合朝臣们,更与翰林司一贯追寻的便于入口的准则不符。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 端午这一日朝会,翰林司送的吃食真的是粽子,而且足足有五种口味。 第136章 黍米粽、马失前蹄 “三样甜粽, 黍米粽、蜜枣粽,还有豆沙粽。另有两样咸口,分别是芋头肉粽和香菇腊肠粽, 请问大人需要什么?” ——冷不丁被这样一问,顾渊直接愣住。 眼前的女官姿态端正,敛容息气,只在那宛转蛾眉稍,挂了一份恰到好处的笑意。 顾渊这才想起来,她还挺面熟的。好像最近几次朝会,皆是由这位女官为他送上饮食。 看来翰林司做事, 越来越井井有绪了。 顾渊这一走神, 就没听全虞凝霜报的粽子口味。 而且粽子黏腻, 不好克化, 他本来也不愿意在这大清晨吃。 但是……近来翰林司手艺确实脱胎换骨,常有惊喜。 抱着起码尝一尝的心态, 他便回了一句“一个黍米粽即可。” 虞凝霜应“是”, 请顾渊稍等,并将一碗助消化的山楂红茶先放在他的手边, 便脚步轻稳地离开。 面上不显, 虞凝霜心中却对这位顾大人的审美狠狠表示赞同。 虽然说正是她带着手下开发出十几种花里胡哨口味的粽子, 又在其中选出五种今日供应,但其实在这些节日饮食上,虞凝霜偏好传统而质朴的口味。 粽子中她最喜欢的, 就是那极简的天然美味——金黄的黍米粽。 黍米即是大黄米, 和小黄米不同, 黍米天然带粘性,粘度和糯米差不多。 虞凝霜问完顾渊, 一路上又问了几个大人的“点单”,直到手中一托盘山楂红茶都送完才回到长案前,准备起了粽子。 只见那长案上整齐排列着五个温桶,每个大概是一人合抱的尺寸,其中装盛热水,浸着五种粽子保温,以不同颜色的绑线区别。 虞凝霜拿起一个绑着黄线的,轻轻甩了甩水。 这粽子包得形状紧凑,比平常粽子小了两圈,拿在手中只觉得其质感又沉稳,又柔软,如同一个小巧的礼盒。 她长指翻飞,转瞬间粽子就被完美剥开。 它像是一个金砂铸成的小小金字塔,“啪嗒”一声掉落到白瓷小碟上。 黍米颗颗饱满,粒粒金黄,软糯的粽体还依依不舍地和粽叶牵连着缕缕的透明黏丝,因此每一粒细腻的米粒都被润得熠熠生辉,好似在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顾渊那边,刚一勺一勺喝了小半碗山楂红茶。 因为山楂的加入,茶汤中融入了非常细腻的果茸和果胶,所以不再清澈,质感有些朦胧,倒也是别有美感,像是半透不透的红褐色软纱,迤逦起伏着、打着圈儿荡在碗中。 味道更是甚好的,因虞凝霜添了适量的麦芽糖,喝起来酸酸甜甜,开胃暖腹。 顾渊刚放下碗,虞凝霜已经将粽子送来。 金黄的黍米粽本来板板正正,每一个角都是尖尖的。 装盘之后则被她用粗棉线一绕、一勒,如此反复,均匀分割成几段方便食用。 整个过程极快极准,粽子还在冒着白润的热气,刚出锅似的。 这倒是出乎顾渊意料。 他以为翰林司是将粽子剥好了再拿过来的,到时难免干硬,这可是黏糯之物的大忌,吃到他这幅衰老的肠胃中,就像是坠下一块圆鼓鼓、沉甸甸的石头,几天都克化不了。 也是因此,他才只要了一个粽子,现在倒是有些后悔了。 刚才无意间,他看了一眼那女官如何准备粽子的。 只见她手法熟练,样样保证精致整洁,水淋淋的粽子拎起来,软趴趴的粽叶剥出去,却半点黏腻的汁水也没滴落到盘中。 剥好的粽子边上,只有配的一小撮研细的砂糖。 顾渊还注意到,如果有人要的是咸味粽子,边上就会配两片鲜嫩的薄荷叶,用于含在口中清新口气,当真是贴心不已。 那女官一路走来,一碟接一碟,将不同的粽子递给不同的官员,没有出半分错漏。 翰林司其他人也都与她一样行事。 于是很快,殿中官员就都拿到了自己心仪的粽子。 对于那些打盹儿假寐的,自然不会特意将他们吵醒,而是只放上一枚蜜枣粽、一枚芋头肉粽。 以这一甜一咸两种最经典、最平和的口味尽了心意。 说起来,顾渊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近两个月来,在待漏院打盹儿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第351章 也许是因为天候风和日暖,也许是因为草木发荣滋长,带的人都欣欣向荣起来。 但顾渊隐约觉得,更重要的理由是带翰林司提供的饮食,皆是提神醒脑、振奋身心之物,吃得朝官们个个眼睛锃亮。 就比如今日,现场点选的粽子,又现场剥开,这样方式可以给予食客最好的观感,激发食客最大的食欲。 顾渊端着自己的黍米粽,一时也是胃口大开。 他悠悠拿起配套的小木叉子插起一块,稍稍蘸了白糖。 研磨白糖的时候,丁字班众人干劲冲天,恨不得将其研成细腻的糖霜,被虞凝霜紧急叫停了。 在她看来,就得是砂糖那样质感才正适合蘸食。 金黄软糯的黍米粽,沾了薄薄一层冰晶似的砂糖,就仿佛是金色的原野煌煌负雪,被顾渊送入口中。 砂糖已经被粽子烘化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触舌即化,化作糖汁,如同清晨的露珠滑过叶片一样滑入喉中,也激发了那叶片的香气。 清香扑鼻的粽叶香气,以糖为引,瞬时就被解开了封印,直接盈满口腔。 而后就是黍米的糯香冲撞出来,与粽叶的香味交相辉映。 顾渊微微合上眼,细细品味着这一刻的融合,思绪则被这味道裹挟着,一下子越过几十年光阴。 初入仕时,顾渊在渭州小城做了县令。 身为父母官,要劝课农桑,苦心经营百姓吃嚼,争取年年米面满仓。 然而渭州地处国土西北,气候暴虐,土地贫瘠,长不出什么作物,顾渊险些愁得少年白头。 幸好,有耐寒耐旱的黍米做救命的粮食。 顾渊永远记得上任第一年的秋天,他看着那一片成熟的黍米田,心中涌起的安恬和满足。 黍米可以磨成粉储存,可以酿成酒售卖,都是能活命、能挣钱的出路。 顾渊本也是锦衣玉食的五陵年少。 然而在渭州那片土地上,他走访了一座又一座荒芜的山间村落,吃了一碗又一碗粗糙的黍米糊糊。 那样的味道,已经多少年没有吃过了…… 顾渊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可现在才发现有的味道,终身相随。 如今他吃的那些磨得极细的面,将他的峥嵘棱角也磨平;那些舂得极细的米,将他的清正傲骨也舂碎。 真的还没有和老农席地而坐,一边讨论着今年的收成,一边喝的那一碗黍米糊糊有味道。 顾渊追忆往昔,感慨万千,觉得这粽子更好吃了。 于是更后悔只要了一个。 可他又拉不下来脸面再去要。 虽然说近两回朝会,由于饮子越来越受欢迎,虞凝霜打造了许多不同样式的壶,以其不时往朝臣们的杯碗中添续。 但是这糕饼,向来是一份一份送上来,数量恒定的。 这该如何开口要啊? 顾渊看似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实在正在纠结不已。 他一睁眼,却见自己的直系属下礼部侍郎黎直盘中,居然有四个粽子。 而且他唯独没有要黍米粽! 顾渊霎时吹吹胡子,暗自生气。 这些后生啊,就是没吃过苦,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甜! 气着气着,顾渊倒是很快又释然地笑了。 罢了,也是,他吃那些苦,不就是为了后辈们能怡然地吃着喷香流油的腊肠粽、极耗白糖的蜜枣粽、费时费力的豆沙…… 啊!还是好气! 顾渊将头一偏,眼不见为净。 而黎直无知无觉,只美滋滋地咬了一块芋头肉粽。 其中有切得小巧、质地软糯的香芋块,拌着同样尺寸的五花三层肉丁,结结实实陷在糯米中。 一口下去,绵沙沙的芋头和香喷喷的五花肉尽入口中。 黎直享受地摇了摇头。 他倒是没有顾公那样的偶像包袱,抬手就找翰林司中人又要了两个肉粽来吃。 若只有他自己,实在是没什么,然而一旦黎直开了这个头,接下来又有好几位官员纷纷追加了订单。 别说这五十几位高官的小型朝会了,连那要管四百人吃喝的朔望大朝会,虞凝霜都已经组织过好多次了。 如今,无论是食物的种类和数量上,还是整个流程上,她都颇有经验,自诩拿捏得游刃有余。 然而这一次她却马失前蹄,没准备够粽子! 椒盐猫耳朵、花生一口酥那样的小点心且不论,这种糕饼一类的正经点心,向来是按照每人两个供应的。 而且粽子黏腻,虞凝霜寻思着早起确实最多吃两个,于是除了蜜枣粽和芋头肉粽,剩下的她都按照这个数量准备的。 ……最后居然不够。 不止是一位,好几位朝臣“点单”的时候,点到的粽子已经没有了。 大概是因为自幼家贫的缘故,虞凝霜对于节庆食物有一种执念。 比如为了能让全家人在正月十五吃上一碗皮薄馅大的元宵,她会提前一个月计算家用,合理省钱。 因此,在虞凝霜的“吃饭观”中,端午节没让人吃粽子吃尽兴,中秋节没让人吃月饼吃开怀……那么不论之前、之后有过多少顿盛宴,都是不作数的。 第352章 “粽子门”被虞凝霜深以为耻,殷切盼望尽快一雪此耻。 然而可惜的是,就算将黄历翻过来再倒过去,整个五月,乃至接下来的六月都没有什么重大的节庆,亦没有粽子月饼这样意义非凡的节庆食物。 终于,七月到来。 初一朔朝这一日,虞凝霜早早带队前往待漏院。 然而在那殿门前,她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之人。 第137章 真君粥、七夕巧果 无论是新年前后, 整日陪着家人们享尽美食和天伦之乐; 还是二月底进宫之后,忙着学宫规、斗同僚、培训手下、准备待漏院饮食…… 总之这段时间,虞凝霜每日都过得分外充实, 异常精彩。 因此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和严铄和离,居然已经过去半年之久。 而现在,严铄忽然闯入了她的眼帘。 就在这巍巍禁宫之中,就在这赫赫待漏院之前。 连虞凝霜这样冷静的人都禁不住当场懵住,想着自己是不是坠入了什么奇怪的幻境。 等等啊,我捋捋…… 虞凝霜一边自己安抚自己,一边大睁着眼睛眨了眨, 直愣愣盯着严铄。 他瘦了不少, 如玉山将倾。 清冷系的容颜就这一个缺点, 一旦状态不好, 就显得尤为颓废。 仿佛本就清淡的月光,被云那么一遮, 便只剩云深蔼蔼, 明月光华几乎不再。 然而更令虞凝霜震惊的——是严铄如今所穿衣饰。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从金雀楼初见时他所穿的官服, 到之后的相见的每一面, 严铄给虞凝霜的感觉就是他永远衣冠齐楚, 永远身姿挺拔。 连燕居在家时,都穿得端严讲究,衣袖宽大随风。 然而!现在! 严铄穿着的, 是一身收了袖口的劲装, 披着铁片联缀的轻甲。 俨然就是军士的打扮。 而他也确实带领着一队军士, 守卫在待漏院门前。 按理说,这些守卫和虞凝霜都是老熟人了。 今日也是, 她带队风风火火走来,本来如往常一样,与门口守卫们简单打了个招呼。 点头致意结束,虞凝霜却忽地愣住了。 无比震惊中她再度回首,好像连脖子都发出了机械转动的戏剧性声音,足像一幕滑稽戏。 再一次看清了方才与自己颔首寒暄之人,虞凝霜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严铄! “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 严铄未回,只痴痴看着她。 那双眼睛也终于像是拨云见月,遮月的云飘散,露出月亮本来该有的清辉,以及那渴求日光滋养的姿态。 与他截然不同,虞凝霜看起来精神焕发,容鬓生光。 她戴着一个小巧的四时景花冠,穿了做工精美的圆领袍。 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自立春始,宫人们和百官便获赐真丝罗布来制作轻薄衣衫,作为其特权的美丽具现。 罗衣飘颻,组绮缤纷,穿在她身上,又正赶上第一缕晨曦照耀,像是一片片被裁剪后缝制的日光。 严铄一时看呆,连话都不会说了。 见严铄不回,虞凝霜也没有追问的意图。 也不知他发什么颠,她可管不了了。 她不愿让身后的手下们看出异状,而且还赶着去待漏院中准备工作呢! 然而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严铄低低开口。 “我用巡检使的官职几经打点,换了这禁军班直的职位来做。” 虞凝霜猛然停住脚步,惊诧不已地看着他。 大概是因她终于看向自己,严铄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 虞凝霜甚少见他笑,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本来冷冽的容貌蒙上这样的笑意,就像是旧檐冰锥沐浴在春光里。虽然更显剔透晶莹,但是融化、坠落、彻底破碎的注定终焉,只在须臾之间,随时可能到来。 严铄:“这样,我起码可以每五日见你一面。” 虞凝霜倒吸一口气。 “严铄,你疯了?” 她终于明白了。 严铄如今做了外殿班军官,所以正好负责待漏院的守卫。 他用好好的一个清贵文官,换了一个守殿的军士来做?! 禁军班直中,哪怕是个指挥使,不过也就七品,而且本朝重文轻武世所罕见。 一品的将军在三品的文官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想当年战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狄青,想为自己一个犯下过错的旧部求情,说其“有军功,好儿。” 当时的观文殿学士韩琦是怎么说的? 他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 然后毫不留情,当着狄青的面将其旧部斩杀。狄青战栗焦惧,呆立很久才敢退下,生怕韩琦连他也一起斩了。(1) 文武之别,可见一斑。 严铄之前那个“巡检使”的官职,自设立之初,就是统管一地政务和军务的重臣。 世代变迁,王朝更迭,虽然到了本朝,此官职能已经失效,尤其是“京巡检使”更是沦为闲职,但因循历史习惯,仍属于一个好听体面的官职。 而且无论是其待遇还是名声,始终是一个清贵的文官。 第353章 若虞凝霜是严铄,她便且这么占着,占个几十年。 只需等到年老致仕之时,拿着优渥的正俸供养,功成身退,岂不是美哉? 要不然,怎么世上千万人都挤破了头,想得个一官半职,吃上皇粮呢! 这样丹书铁券一样,可保自身和子孙富贵的身份,被他换了禁军班直?! 禁军听起来倒是好听,可要是往难听了说,便只是一介军士,连正经武官都比不得。 若是别的班直也还好,禁军诸般班直中,也有殿前左、右班外殿那样有机会在官家面前露脸的。 本朝不少武官,也是从这些御前职位崭露头角。之后,或是累迁至高官,或是终成名将大帅,守一方无锋镝之虞。 可偏偏,严铄是外殿班直。 便是如其名一样,在待漏院等宫外殿阁值守,真是毫无出路的。 比对起来,禁军诸班直看外殿班直,就像是翰林司众人看这待漏院活计一样。 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 虞凝霜暗中翻个白眼,想她和严铄这一对前塑料夫妻,最后没在顶峰相见,倒是在底沟相见了。 想到这一点,虞凝霜越发觉得严铄此举何其魔幻。 难道一直以来,她所坚信的士农工商之间森严的壁垒、文官武将之间沉重的鄙视链,都是假的不成?! 见了鬼了! 不知该如何面对,虞凝霜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越过严铄,以及其它守卫军士,匆匆步入待漏院。 大早上的,被严铄这绝世恋爱脑举动一闹,虞凝霜难免心思震颤。 除了营救妹妹被他拦那一次,虞凝霜还是第一次真正因严铄生出激烈的情绪。 她疾步而去,并未回首,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追逐着她。 一进到待漏院中,熟悉的工作环境倒是让虞凝霜迅速冷静下来。 她找回状态,带领众人开始了布置。 今日是七月初十,因为七夕刚过,所以虞凝霜此次用来一雪“粽子门”前耻的,便是七夕常见的巧果—— 上好的面粉,拌了酥油,再拌入磨细的几种坚果粉增添风味,随后制成笑靥儿、做成小面人这各种各样形状的烤点心。 虞凝霜还很含蓄地使用了一些西点饼干的装饰技巧,做出颜色鲜艳的蛋白糖霜绘于其上。 又取各种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坚果和果脯等也做成装饰,宝石一样镶嵌到果子上。 这样的巧果与街上所贩售的那些相比,已经精巧了数倍不止。 然而,大概是因为这东西和儿女情长沾边,大多是闺阁女儿做用来乞巧的。 因此满殿的直男朝臣们,或是不解风情,或是不好意思…… 吃还是都吃了的,只是没有人再像那日供应粽子时再要一份。 说实话,虽然上次“粽子门”打了虞凝霜一个措手不及。 但身为厨师,她自然是非常享受、无比希望食客们迫不及待多吃的。 各人口味不同,这是自然之理。 然而真正好吃的东西就是会赢得绝大多数人的青睐,这也是自然之理。 只要好吃到了一定程度,那么为它抛弃脸面,不顾体面,都是可能。 很遗憾,这次巧果没达到那种效果,便仍是不算雪耻。 虞凝霜越挫越勇,将丧气化作斗志。 她想着下一次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望朝会,又是一个施展的机会。 中元节是颇为重要的节日,加上此时万物秋成,食材丰富,因此节气食物多种多样。 穄饭、面羊、花油饼、各类用于祭祀先祖的素菜…… 虞凝霜本来已经决定好当日的食谱便是炸出各色新鲜油饼,金黄滚圆,有咸有甜。 至于汤羹,正所谓“穄饭流匙滑,葵羹出釜香”,因为中元这一日要吃素,所以便以新鲜菜蔬做一碗菜羹。 虞凝霜正雄心勃勃期待在中元节雪耻呢,结果壮志尚未酬,当天回到翰林司膳房,她便忽地接到了一纸调令…… *——*——* “真君粥?”凌玉章反问,随后笑开,“这名字倒是极好。” 刘太后刘媛便答:“也与你极为相称,且尝一尝。” 虽然已经与刘太后推心置腹地相交、相伴多年,凌玉章本身的性格也颇为不羁。 然而在这宫墙之中,她还是保有着天然的谨慎,致礼道谢之后,方端起金碗。 这是一碗颇为亮眼的粥食,雪白的米花中,沉着一簇簇小火焰般的橙色,闻着味道酸甜,似是某种水果。 虽然食材简单,然而胜在颜色鲜亮,橙光与金碗相映,煞是抓人眼球。 凌玉章轻舀一勺入口,只觉得米粒软糯轻柔,滋味则是酸甜可口。 原来那水果是杏子。 上佳的卫州金杏烫去皮,挖掉核,加入粥中同煮。 因为再好的杏子靠近果核处都发酸,因此又加了冰糖,将这滋味调整至刚刚好。 杏子是在粳米粥已成后加进去的,此时将烂未烂,仍呈块状,只将丝丝缕缕的果肉触须往外探出,朦朦胧胧的,又像是一朵朵小烟花。 刘太后笑问:“如何?” “回娘娘的话,此粥虽然清简,然而甚为可口,乃是一味佳馔。” 第354章 刘太后但笑不语。 凌玉章则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 这碗杏粥之所以叫“真君粥”,她猜测,大概因为那创造有“杏林”典故的神医董奉。 董奉为人治病,从不取钱物,只使栽杏树。数年之后,十万余株杏树郁然成林,功德无限。 争似莲花峰下客,种成红杏亦升仙。 在民间故事中,董奉最终得道成仙,被尊为“董真君”。 所以,太后娘娘才说此粥和身为女医的凌玉章“相称”。 而且“真君”乃是道教尊称,也确实符合凌玉章笃信道教的身份。 看着太后端庄中暗藏着一点狡猾的笑容,凌玉章也笑了起来。 这种对每一样食物的典故都如数家珍的做派; 这种为每一个食客量身定制吃食的耐心和细心; 这种揪着一种食材,就可以长篇大论说上半天的风格……她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娘娘今日忽然宣她进宫。 第138章 见太后、新的任务 这是虞凝霜来到太后娘娘宫中小厨房的第三日。 接到这一份调令的时候, 虞凝霜整个人都惊呆了,随后便是难以言状的欣喜。 虽然说官家才是这座禁宫、这个王朝的主人,然而因他以孝治天下, 最好的医女、最好的厨娘都是在太后娘娘身边侍候。 她被调去太后宫中,本身就是对她的极致认可。 当时,想到要离开翰林司的手下们,虞凝霜还真有些舍不得。 然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早已在开店的过程中参透了这一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虞凝霜已尽力将他们训练得很好,想必他们以后也能独当一面。 这一点点小小的人世唏嘘之后, 虞凝霜的心便被为在太后宫中迎来的见闻而感到期待不已…… 好一番自己心中闪转腾挪、变化万千的思绪过后, 虞凝霜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严铄。 无他, 因为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这一次, 她想,可真的不是我故意在躲你了。 严铄, 你真的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他七月初十朝会见到了自己, 结果当日虞凝霜就被调到这慈宁殿来,连下一回十五的朝会都不再负责了。 也就是说他多番周折, 费了大劲转为外殿班直, 结果只见了她一面! 常人都说追妻火葬场、追妻火葬场, 他这怎么连个追的机会都赶不上? 难道接下来他要追到太后娘娘这宫中来吗? 那、那是不是得自宫做个内侍啊?! 虽然十分缺德,但是想起这一茬,虞凝霜还是不厚道地笑了。 说实话, 严铄要是真这么做了, 虞凝霜不仅不会轻视他, 反而还会真正开始正视、甚至高看他一眼。 虞凝霜须得承认,她有着很奇怪的、不为世俗所容的、哪怕在她自己看来也近乎扭曲的感情观。 “相伴一生的固定伴侣”——这个角色在她生命中是可有可无的。 如果没有, 并不耽误她享受人生; 然而,如果有。那么,那个人就必须如她所期冀的那样,能暴烈地、不顾一切地爱着她,全身心都奉献给她。 严铄要真能做到这种程度……虞凝霜手上整理着五鼎芝糕,嘴角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就真的很好笑嘛。 他要是真能做到这种程度,给他个机会也不是不行。 虞凝霜毕竟是有现代生理和情感知识的人,她知男子多出来那二两肉,实则对女子无益,只不过是他们传宗接代的工具。没有了……也没什么可惜。 而虞凝霜以后不打算生育。 再说了,他不是还有手有嘴吗? 其他那两处都生得极好看。 手指纤长,骨节匀称,除了两块小小的笔茧毫无伤痕,光洁如玉,一看就是没有受过半分磋磨的贵公子的手。 至于那—— 停停停! 思绪骤然变得奇怪起来,虞凝霜紧急叫停,仰头望望那雕梁绣柱稳住心神。 这慈宁殿的小厨房虽然装饰华美,但确实很小,只两个灶台而已。 连同烧火洗菜的小膳工和虞凝霜这样的厨娘在内,共计七人。 实在是因为太后娘娘生性节俭随和,所用的膳食绝大多数就是等着御厨房和光禄寺送来,送什么便吃什么,很少为饱口腹之欲而骄纵举止。 于是她这小厨房名存实亡,用途不大,基本只负责夜里熬个粥垫垫肚子,或是在三餐之间备些小点心。 有时候,连续两三天都不开伙。 刚来那两日,虞凝霜什么活都没得做,被安排熟悉了一下环境,然后就是整日在寝房中休息。 她在翰林司时每天像打仗似的,朝会一次接着一次接踵而来,忽然间闲下来,还真有些不习惯。 直到今日清晨,太后娘娘身边的御侍行首云雀姑姑前来,说今日邀请宁国夫人进宫叙话,让虞凝霜为迎接她做两样小点。 虞凝霜大喜过望,一是终于可以施展拳脚,二是可以为自己这一位久未相见的老姐姐尽一份心意。 第355章 于是,她颇为用心地为凌玉章准备了那道真君粥。 另一道则是五鼎芝糕,正在她手中摆盘。 虞凝霜想,这道糕饼送上去,凌玉章必然就会料到她已在太后娘娘宫中了吧。 算是她和老姐姐之间默契的小游戏。 果然,五鼎芝糕刚送上去,云雀姑姑便笑容满面来寻虞凝霜,引她往殿上而去。 步步皆景,景景如画,虽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只要置身于这慈宁殿的琼楼玉宇之间,虞凝霜便觉得富贵迷人眼。 女官们罗纱的衣裙抚过葳蕤草木,近乎无声,只留下雅致的熏香和花香交融,洇润着渐渐散于四方。 因太后娘娘与凌玉章亲厚,因此在寝殿召见后者,虞凝霜自然也来到此处。 细润的冷气自珠帘间隙飘出,凌凌扑在虞凝霜脸上。 她不禁暗自咂舌,心说不知这寝殿中用了多少冰鉴降温?仅仅是靠近就觉得沁凉,与她一路走来的园庭好似处在别样天地。 珠帘一开,又在身后晃动着合拢,那珊珊脆响,源源不绝,让虞凝霜也不觉略微紧张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这一位刘太后呢。 她随着云雀上殿,听到凌玉章揶揄的笑声也未抬头,只敛目屏息,屈膝行礼。 随后,虞凝霜便听得一道和蔼温柔的声线。 “瞧瞧,你这小妹可比你稳重得多。” 凌玉章笑声更盛,开始与刘太后逗嘴。虽然听起来是在埋怨太后的打趣,然实际上句句都是在维护和夸奖虞凝霜,听得虞凝霜心里暖意溶溶。 刘太后也毫不示弱地呛了凌玉章几句,引得周围宫人都笑,也有搭腔跟着闹的,珠玉一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这参差金碧的宫殿中。 虞凝霜便想,由此可见太后娘娘和玉章姐真是感情甚佳,好一对可爱的老闺蜜。 “虞娘子,你过来。” 刘太后的呼唤声中,虞凝霜稳步上前,直到能看到对方那刺绣缀珠的鞋尖。 又是一声“抬起头来,哀家看看”的催促,虞凝霜轻轻抬颌,就着余光谨慎地觑着这一位刘太后—— 富态圆脸杏仁眼,她的样貌端正而年轻,实在不像今秋就要过一甲子大寿之人。 虞凝霜是初次觐见太后,太后对她却不算陌生。 就算是凌玉章所举荐的,放到身边来的人又如何能掉以轻心? 因此入宫这几个月中,早在虞凝霜毫无察觉之时,她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多次被人探查,呈禀于太后娘娘。 也是因此,太后知道了虞凝霜手艺出众、心思奇巧,还非常有用人之智,将待漏院之事打点得井井有条。 更重要的是,她从未倚仗宁国夫人举荐、太后娘娘钦点之势。 太后明白凌玉章拼命举荐虞凝霜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她这位小妹挣些好名声,既如此,其人又确实德才兼备,她自然成人之美,将虞凝霜要到这慈宁殿中来。 那理由也极其妥贴——因为刘太后患有疰夏之疾,即是俗称的“苦夏”。 与常人相比,她极易受暑湿之气侵扰,变得嗜睡乏力、头昏脑涨,偶尔还有低热的情况。 这本是常见的病症,然而刘太后的症状向来尤其激烈,严重时真是一整日水米不进。 自入宫之后,由凌玉章调理多年才有了好转,可仍是落下了病根,深受其扰。 而眼下正是秋老虎猖獗的时节,刘太后凤体便又多般不爽利,食欲大减。 这样的时候,如果有人擅长制作合其意的饮子和糕饼,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本来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这么多年凌玉章从未因任何事相求与她。 可此时亲眼见到虞凝霜,刘太后方知凌玉章那些洋洋洒洒的夸赞并非虚言,确实是个可人的。 刘太后心中颇为满意,亲自夸赞了虞凝霜所做的真君粥和五鼎芝糕。尤其是后者,凌玉章仗着这是虞凝霜只为自己米寿寿宴准备的糕点,已经在她面前炫耀多回了。如今刘太后可算是吃到了,可算灭了凌玉章的威风。 随后,刘太后赐了虞凝霜一根沉甸甸打手的葫芦头金簪,以及两匹湖蓝色花罗。 虞凝霜极其恭谨地收下,微低着头,费尽力气才压住疯狂扬起的嘴角。 这才叫真的赏赐啊! 光那一根金簪就顶她一年的俸禄! 也不怪听闻她调令的时候,翰林司另几位公事管脸都气红了、眼睛都气绿了。 与他们讨好阖宫上下、以期那一点点不知何时到来的赏赐相比,虞凝霜今后只用守着太后娘娘一位,时不时就能得赏赐,还样样都是精品。 当然虞凝霜心知肚明,这样的锦绣富贵也不是白白得来的,高收益必然伴随着高风险。 这不,太后娘娘的第一道考验居然立刻到来了—— “七月十五中元节,官家要往御楼观灯,赐宴从官,整日都忙碌。” 刘太后缓缓道:“等到十六,哀家欲置办一场小宴,相请官家和齐郡王一对手足,并着几位皇子皇女。虞娘子,那宴席上的饮子糕饼就交给你了。可得做两样新鲜的。” 第356章 第139章 竹荪汤、宫廷旧事 虞凝霜领命下了殿。 她一离开, 刘太后终于往座椅后靠了靠,保养得宜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鬓间。 想起自己费尽心力才将官家和齐郡王这一对兄弟说合, 一同吃一顿家宴,她不禁轻声叹气。 这一口气,仿佛把她那始终端着的那一份雍容庄重叹了出去,只剩下一个操心的年迈母亲。 她朝凌玉章苦笑,“后娘不好当啊。” 给这天下最尊贵之人当后娘,更是难上加难。 刘太后刘媛乃是继后,她前面那一位陆皇后才是先帝的原配妻子, 也是当今圣上赵律的亲生母亲。 刘太后当年被封后时, 身为皇长子的赵律已有六、七岁。 就算所有宫人都带着完美的笑脸告诉他, 这一位今后就是他的母亲, 孩子心中却早也知不同。 一个晨昏定省,问安问疾;一个冬夏温凊, 问暖问寒。 二人虽以母子之礼相待, 实际上并不算多么亲近。 不久,刘太后也育有一子, 只可惜不到两岁即夭折。往后十年, 她一直无所出。 她的性子和善不争, 既得圣心,又得人心,正宫位置始终稳固。 直到母家一位表妹入宫承了宠, 诞下一个儿子。 只可惜, 表妹似乎被这个孩子的到来耗尽了福气, 难产而死。 这个孩子便是先帝的老来子、当今圣上年龄差了二十岁的幼弟——齐郡王赵循。 因表妹去世,刘太后又无子, 赵循便从小被教养在刘太后身边。 即是说二人既有养母养子的情分,也是天然的姨甥血缘,相比于官家赵律,可谓是亲厚非常。 加之赵循本就是幼子,又天资聪颖,讨人喜爱,那真是千宠万宠长大的。 彼时,赵律已经被册为太子,入朝辅政。 他因为在朝堂上一句失礼之言,因为在奏折中一笔不妥之语而被父亲严声训斥时,抬头却见幼弟软乎乎偎在父亲膝头吃糕饼,将碎屑随意撒在那象征九五至尊的衣袍上。 那个瞬间,赵律作何想,旁人不得而知。 他们知道的,只是先帝唯二的这两位皇子之间……亲情淡薄。 谁也不敢说破,表面也是兄友弟恭,然而事实确是如此。 先帝崩逝,赵律即位,其时齐郡王才十岁。 次年,赵律便为幼弟举办了出阁的冠礼。(1) 《礼记》载:男子二十冠而字。 只要一天不行冠礼,就一天不算成人,不可入仕,亦不可娶妻。 因此为了尽早权职加身、开枝散叶,皇子行冠礼,自是比寻常人早的。 本朝皇子多是十几岁就出阁。 这样看来,赵律早让幼弟行冠礼,好似是在为后者着想。 可事有两面,一旦加冠就意味从内宫中的皇子转变成为外朝的臣子,必须离开宫廷,带着一批僚属另辟居所,从此非诏不得入宫。 所以为幼弟早行冠礼,究竟是为了助他尽早掌事,还是为了逐他尽早离开权力中心? 还是要看之后的举动。 事实上,年仅十二的赵循被封了一个安州都督的清闲虚职,旋即上任。 这些年中,他在京之日加起来,怕也不到半年。 帝王之意,不必再多言。 *——*——* 七月十五正日,虞凝霜早早起身。 悬帷幔,拢衾枕,这些琐事都不用她再亲力亲为,有两个小宫娥贴身照料。 虞凝霜在翰林司时衣装都以干练简洁为主,方便做活计。 而到了这慈宁殿中,一应穿戴却华丽了不少。 纵是虞凝霜不愿,两个小宫娥也不依不饶的,每日都要将她的衣物熨得滑滑,发髻梳得亮亮,采了盛放的鲜花给她簪上,映着翠羽明珠。 于是此时的虞凝霜站在灶前,叹这衣裙过长不便行动,不便烹调。 再叹也只是枉然,身为太后娘娘宫中之人,须得顾及她老人家的脸面,永远要保持鲜妍入时。 此时太后娘娘凤辇不在宫中。 因中元节是祭祖安神的大节,她一早前往宫中十一殿,挨个祭祀先帝后神御,行朝献之仪。 贵人有贵人的忙法,宫人有宫人的忙法。 慈宁殿已经焕然一新,布置了鸡冠花、练叶、麻谷窠儿等节物,还用竹竿搭建成了一个巨大的盂兰盆。 虞凝霜则在厨房这一小天地中,准备明日的家宴。 宴席的菜肴主要还是由御厨房送来,各位御厨对主子们的喜好、忌口了如指掌,也不用虞凝霜去担心。 她所需要负责的,只是在送来菜肴的基础上加几道汤羹饮子和点心即可。 需要注意的是中元吃素,家宴虽摆在十六日,但是仍沿袭这规矩,所有菜肴都是素菜,可以有蛋奶,只是不能见荤腥。 因此,虞凝霜选择食材时要小心,连猪油之类的荤油都不能用。 但总体来说,这个要求对她一个做饮子点心的,限制不大。 更头疼的应该是御厨房那帮人,需得竭尽所能将素菜做的花样百出,滋味丰富。 再就是太后娘娘吃过虞凝霜之前做的桃胶,即是加了牛乳冻的那一份“桃间晴雪”,甚是喜欢,特意点名要让她再做一次。 第357章 至于剩下的,就全凭虞凝霜发挥了。 虞凝霜比对这御厨房拟好的食单,最后定下再加一道汤羹、两道甜饮子,以及三样点心。 其中许多准备工作今日就要开始,她便紧锣密鼓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偶有一瞬间,虞凝霜会想起今日是望日大朝会,不知丁字班的诸位是否一切顺利。 而下一个瞬间,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严铄。 也不知他今日见不到自己是个什么反应。 说实话,虞凝霜还是挺好奇的。 然而这好奇只有短暂一瞬。 很快,她就将其抛诸脑后。 *——*——* 华灯初上,映照着金丝绣龙的帷帐。 餐点虽是素食,这膳堂的布置却一点儿也不素。 雪瓷金樽,玉盘银箸,一片璀璨夺目。 应太后娘娘之命,此次家宴用了大圆桌,而不是各人分案,显得喜庆亲切些。 五个人,人数刚好,餐具分向而列,既不局促也不疏散。 本来就是极小型的家宴,皇后又称病请辞,所以最后只官家、太后、齐郡王,以及一对皇子皇女参宴。 至于其它妃嫔,哪怕是最受宠爱的李贵妃,也是绝没有资格来赴太后置办的家宴的。 宫廷乐伎奏起的清雅细乐之中,官家赵律扶着刘太后步入膳堂,皇子皇女以及一大队乳母嬷嬷紧随其后,再然后,才是齐郡王赵循。 在谁先落座这个问题上,赵律和刘太后好一阵谦让。 最后还是赵律躬身再三恭请,刘太后才先坐了主位。 “哪有那么多规矩啊。” 刘太后慈柔地笑笑,拍了拍赵律的手。 “官家近日主持中元祭祀,实在辛苦。哀家是想让你来安稳用膳的。” “若说辛苦,娘娘也是一样的。” 赵律立时回答,语气真挚。 “皇后体虚多病,宫闱琐事还要劳您操持,实在是儿子媳妇不孝。” 这一番母慈子孝,齐郡王只带着温润的微笑看着,并未插一言。 就连年仅八岁的公主赵妙嘉,十岁的皇子赵宸都没有说话,乖巧地坐在座位上。 说是家宴,但是毫无家人之间开怀畅谈的气氛。 刘太后甚至觉得官家此时和她说话的语气态度,与昨日二人一起祭奠历代帝后时没什么两样。 刘太后眼中忧虑深深,知晓她所期望的家和万事兴,似是永远无法轻易落到掌中。 也罢,她在心里暗叹。见面三分情,一起吃一顿饭总是好的。 “今日哀家让他们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都说了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便将前几轮那些看菜、果脯省了,直接上热乎的菜品。” 流程繁杂、耗时耗力的皇家赐宴,赵律昨日刚经历一次,便是赐予百官的中元宫宴。 因此,他对刘太后的这一提议自是十分赞同,直夸赞“考虑周全。” 于是刘太后一个眼神,乐声重启,尚食宫人鱼贯而入,各个手托朱漆食盘,其上物什琳琅。 席间五人先被伺候着用温水净手漱口,又闻了、含了宁神的香药片,而后,第一样菜肴才上桌。 准确地说,这是一道汤羹,盛在瓷白描金的汤瓮中。 尚食宫人又排出五个配套小碗,姿态优雅熟练地开始舀汤。 玉勺轻晃,便有细润的热气四散溢出,并着一股极其轻灵的香气。 一种轻纱似的食材被篦在勺中,而后又被小心翼翼抖到碗底。 本正襟危坐的赵律,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 正见那宫人将一勺澄澈汤汁注入小碗,在那细腻的瓷沿儿上,撞出一抹淡淡橙金色,潋滟生光。 赵律没能移开视线。 又是一勺,将那金色凝得更浓郁了些。 那碗极小巧,此时已经半满,被端到各位主子面前。 赵律终于看清,这是一道竹荪清汤。 一节节长短匀称的竹荪如同虾笼被下到河水中,勺儿一搅,便沉沉浮浮,时涨时扁,看起来柔软又坚韧。 赵律忽然有些失望。 诚然,竹荪是一味非常名贵的食材,其口感也万分独特。 只可惜,没有什么味道。 因此,宫中常常将它与荤鲜之物同制,帮其借味,比如竹荪火腿汤、竹荪炖鸡汤。 味道倒是不错,然而赵律却觉得此举颇有些暴殄天物。 赵律好清雅,喜淳淡,是个颇有文气的皇帝。 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在他看来,竹荪此物隐于枯竹根部,骤然而出,便丝网如花,莹白如雪,有如神迹,是极有灵性之物,一昧将其染上荤腥,确是有些俗气了。 加了荤腥,便嫌俗气。 可若是不加……赵律低头看了看这碗油花都没有一星的清汤,心中猜想必然不会好喝。 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第140章 素高汤、皇上提问 竹荪泡发和清洗得极其到位, 完整而洁净,舒展如雪花。 它们浸在热汤中,吸饱了咸鲜的滋味。此时此刻就如一张温柔的网, 将赵律的舌头捕获。 那独一无二的口感滑而脆,一口下去,“咯吱咯吱”细细地响,像是在嚼一个昨夜陈雪捏的小雪团。 第358章 赵律微微挑了挑眉。 怎么会这么鲜? 明明只是一碗清得不能再清的汤,除了几块竹荪,再无他物。 然而这滋味竟是极致的鲜美,一瞬间都让他怀疑后厨是不是为了保住好滋味, 而偷偷熬制了荤高汤。 可是……赵律打量着手中清汤, 其中分明没有半点油花和杂质, 泛着清澈的涟漪, 像是夕阳下的波光。 一入口,轻若无物。 别说是荤腥之物了, 好似连多余的调料都没有加, 只点了点盐巴。 清简至味。 正合赵律的心意。 而且这道汤很神奇。 乍一看,必然以为那名贵的竹荪才是出彩之处。 然而只要喝一口汤便知, 这汤才是主角, 鲜美无双, 润泽有味。 这让赵律颇为惊奇和好奇。他确实也是先喝完了汤,才想起将囤在碗底的竹荪一块块舀起吃掉。 “这汤不错,是哀家小厨房进的。竟是比之前吃过的竹荪都要鲜灵。” 刘太后也开口夸赞, 显然非常满意。 云雀适时又给她老人家添了半碗, 正要再给赵律添, 齐郡王赵循却接过玉勺,亲自给兄长添了汤, 双手奉上。 “有劳二弟。”赵律悠悠接过。 赵循致礼落座,笑吟吟开口,“娘娘宫中小厨房厨艺越发精进,想来是陛下为娘娘置了最得力的人手,孝心可感天地。” 这话赵律很爱听,不由点头道,“娘娘春晖照耀天下万民,自然受万民诚心供养。” 话都说到这儿了,赵律着实是对烹调这一道竹荪清汤的人很感兴趣,加之心中仍有是否以荤代素的疑虑,便召其上殿回话。 云雀姑姑心善且精明,向来很看好、很照顾虞凝霜。 亲自引虞凝霜上殿这段路,她比表现得虞凝霜还紧张。 即使知道这小娘子向来在礼节上并无错漏,还是仔细嘱咐着。 等到看虞凝霜落落大方自报了姓名官职,与主位那几位一一见过礼之后,云雀姑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然而,刚放到一半,赵律下一句话却让她都跟着屏住了呼吸—— “虞娘子,竹荪少味,而你这清汤却美味异常。可是为了保住好滋味,破了这桌素宴的规矩?” 哈?! 做得好吃也有错啊? 虞凝霜嘲讽着腹诽,面上却忙将头又底下一分,朗朗道。 “官家明鉴,春祠夏礿、秋尝冬烝,四季敬祭先祖,何其郑重。微臣又怎敢只为沽名钓誉,就如此大胆妄为?” 虽然目前在慈宁殿工作,但虞凝霜相当于是从翰林司被暂时借调过来,她的一应官职、待遇等仍按着那边走。 既然身为光禄寺的女官,那便是外臣,她自然以“臣”自居。 一番话答得真诚谦顺,不卑不亢。 赵律本也只是炸她一炸,现下见虞凝霜如此表现,态度也缓和下来。 “哦?既然如此,那便说说,为何这清汤被你做得比火腿熬的高汤还鲜美?” “回陛下的话,这汤确是高汤,是只用了一种蔬菜的素高汤。” 众人一听,都瞪大了眼睛。连刚要相信虞凝霜的赵律都手上一顿,放下了刚拿起的汤碗。 “只用一种蔬菜的素高汤”,这话听起来,简直比这高汤的荤素之争更加离谱了。 凡是炖高汤,哪有用少于五种材料的?若是荤的,便要将鸡架、火腿、猪棒骨、牛筒骨等一遭放进去,还要再加香菇等素物调味。 就算是简单的素高汤,总也要有萝卜、白菘、生菜等林林总总。 什么菜蔬这样霸道?只用它自己就能吊出如此可口的高汤? 眼瞧着众人炯炯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好像不能合理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受刑似的,虞凝霜赶紧答道。 “是用豆生,黄豆生熬的素高汤。” 此时,豆芽尚被叫做“豆生”——这个朴素而直白的名字。 别小瞧这廉价又易得的豆生,它们久煮之后,豆腥气便会尽数散去,只留下清爽灵秀的滋味,成就一味完美的素高汤。 其中也是加油了的,但只有一小勺。并在熬煮的过程中被虞凝霜一点一点细心撇出去,到最后再拿纱布滤两遍,仅剩的油花也被吸附,只余澄澈汤底。 其实这汤看起来清清淡淡,其中还另有乾坤,细节多着呢。 比如,因为单用竹荪来熬汤,汤色太过寡淡,所以虞凝霜加入了那橙黄鲜艳的虫草花。 虫草花与大名鼎鼎的“冬虫夏草”其实没有直接关系,它只是一种天然的蘑菇,不仅给这碗竹荪清汤贡献了漂亮的颜色,还添加了一点清甜的味道。 又比如,其中还加了虞凝霜特制的干香菇粉,充作味精。 本来用小虾米干粉鲜味会更足,但既然是素宴,虞凝霜便不会留下一丁点的纰漏。 所以这小小一碗清汤,实际上是三种菇类的精华凝成。 若真要真让虞凝霜讲下去,她可以滔滔不绝讲半个时辰。 然而说多错多,她在这宫中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谨慎、谨慎、还他喵的是谨慎。 既然人家只问了豆生,她就只答豆生,还答得滴水不漏。 第359章 “而且此时烹制豆生,正应和时节。” ——虞凝霜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自七月七开始,便有“种生”的习俗,即是将各类豆子放入精美的小瓷碟瓷碗,或是小竹篮里,待其发芽。 芽发数寸之后,再用彩色丝缕将其缠绕装扮起来,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 它们就像一个小玩具,或是小盆景似的,看着便很讨人喜欢,街上总有人售卖,虞凝霜也给弟妹买过。(1) 隐隐约约,虞凝霜能够理解市井百姓对豆生的喜爱。 喜爱它们便宜又耐储存,喜爱它们可以现吃现生,喜爱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为舌尖添一抹鲜味。 它们令人安心。 当然,人们也许更爱豆生的纤长美味,爱它永远欣欣向荣,勃勃向上的姿态。 以豆生作为常用蔬菜入菜,正是始于本朝。 因此仍属于一个热火朝天探索的蜜月阶段,大家吃得极其凶猛。 但凡往那种生小篮子里看一眼便知,只要是豆子谷物,甭管什么蚕豆、红豆、绿豆、黑豆、豌豆、小麦……都得让它发出个芽儿来看看。 主要是来尝尝。 可这样轰轰烈烈的“豆生家族”,到了现代,却没落到一提起豆芽,首先想到的无非是黄豆芽和绿豆芽两种,顶多再加个黑豆芽…… 可见,漫长的时间中,智慧的先民们已经从味道、性价比、安全性等等方面,替子孙后代做出了选择。 所以,虞凝霜用的是黄豆生,耐煮,而且味足、营养丰富,的确是豆生中的扛把子。 听了虞凝霜的讲述,这一次开口的,却是那一位小公主赵妙嘉。 “黄豆生?和我种生小篮子里生的是一样的吗?” 与自家妹妹同样年纪的小姑娘,白雪可爱,金玉之质,看得虞凝霜心中喜欢,便温声回答。 “微臣无缘得见公主所种的豆生,不敢妄下结论,但大致是如此。” 赵妙嘉听了,灿然笑起来。 即使她丫髻上一颗珍珠就能换数百石豆子,但那篮子豆生,她确实是在小心养护着,每日还要跟它们说话呢,金贵得很。 “你做饭好吃,又会做豆生,你来我殿中,帮我看着那些豆生好不好?” 未等虞凝霜回答,也未等他人表态,赵妙嘉已经被她的父皇轻声呵斥。 虞凝霜是太后娘娘宫中人,怎么能因为孩童玩耍之心便被随意要走呢? 虞凝霜依吩咐退下之前,见可怜的小公主已经眼泪汪汪。 是齐郡王在哄她。 虞凝霜隐约听他讲起,说闽地人家也会在中元给先祖供奉豆生。待豆生长三日之后,便取来做菜,很有意思。(2) 他还约定和小公主再一起生些豆生,小公主似是终于破涕为笑,只是再后面的,虞凝霜就听不见了。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即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齐郡王的场景。 一众朝臣当中,他拿着一点风俗异闻高谈阔论,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还真是天生玲珑手段,虞凝霜想,真会待人接物。 太后娘娘仁厚,不愿给宫中人立规矩,她用膳时向来只几位贴身女官侍奉即可。 只是今日这家宴确实不同于往日,慈宁殿众人都屏息凝神,随时待命。 虞凝霜也快步回了小厨房。 她总共做了六样吃食,这才上了一样,剩下的都要片刻不懈地盯着才是。 很快,虞凝霜做的两样饮子——桂花鸡头米糖水和绿豆爽也被端走。 在这初秋时节,鸡头米又新上市,而虞凝霜如今烹饪起这味食材,可算是炉火纯青。雪珠一般的鸡头米浸在甜水中,表面飘着金箔一样的新桂花。 至于那绿豆爽,是绿豆粥熬到起砂而后冰镇,加了水晶一般的小芋粉圆子而成。 这是虞凝霜最近在尝试的新菜谱。 圆子里还加了一些木薯粉,比例刚好,每一个都是外围晶莹剔透,中心有一点点乳白,兼具纯净和可爱。 尤其那口感极佳,独一无二。 冰镇之后,小园子更有韧劲、更有嚼头,配上绵软甜蜜的绿豆沙,让人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吃。 一冷一热的甜饮子,都很美味。 虞凝霜正在纠结给自己盛哪一样,歇口气儿,结果又被懵懵懂懂叫上了殿。 第141章 海石花、荔枝果冻 眼看着虞凝霜第二次上殿, 在场众人好像都有一瞬间愣住了。 尤其是赵律。 他只不过是见女儿因为刚才的呵斥而闷闷不乐,而她似乎又很喜欢那一道绿豆爽。 小圆子弹滑可爱,绿豆沙细密香甜, 几片软糯的百合也是锦上添花…… 尤其是那冰冰凉凉的清爽口感,别说是赵妙嘉,就是赵律也十分喜欢,为了安抚女儿,也为了凸显君父威严,于是他随口让做这当绿豆爽的膳工上来领赏。 没想到又是虞凝霜。 这下赵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还是刘太后先反应过来,带着慈祥的微笑夸赞了虞凝霜, 又与她有来有回几句话, 简简单单问了问这绿豆爽的做法。 虞凝霜也如之前一样落落大方地回答。 她做这一味甜汤, 不像竹荪清汤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和典故道理。 第360章 而是她既然是以缓解太后娘娘疰夏之疾的名头, 被调来这慈宁殿中,那必须有所表示才是。 所以她今日所做一切吃食, 其实都有清热祛湿, 舒解暑气的功效。 只不过绿豆在这种情况中的应用尤其广泛,更容易被人所察而已。 刘太后自然也体察到了这份用心, 心中对虞凝霜越发满意。 “虞娘子, ”她问, “你今日还做了什么菜肴?这桌上可还有你做的?” “那一道桂花鸡头米也是微臣所做。” 随着虞凝霜的回答,正将一勺清润的鸡头米甜水送入口中的赵循,不觉撩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随即, 复垂眸, 神色如常地用餐。 而虞凝霜又道:“还有三味点心未上, 分别是龙睛清风饭、荔枝玫瑰果冻以及……” 虞凝霜难得打了个磕巴,“以及获陛下赐名的桃胶‘桃间晴雪’。” 虞凝霜之所以犹豫, 是觉得这样介绍未免有些攀附卖弄之意。 可若是不说那个名字,岂不是不敬官家特意赐的名? 哎,步步是坑,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 虞凝霜正在心中叹息,却忽听赵律点了她的名,“且在一旁侍候。” 她条件反射般地应“是”行礼,然后被云雀姑姑使眼色拉到了一边,肃立站好。 听得杯碟琳琅声重启,虞凝霜才反应过来。 叫她留在这儿干什么呀?! 在膳堂中负责试毒、分餐、伺候整个饮食流程的,向来是尚食局的女官们,和她一个做饭的有什么关系? 虞凝霜表面姿态端庄,微微含笑,可低头看着自己饿扁了的肚子,又闻着飘溢的菜香,她心里却极不是滋味。 作为开饮食铺子的,像这种“别人吃,她看着”的情况,于虞凝霜来说实在太过常见。 可此时此刻,又与彼时彼刻绝不相同。 曾经,那些在她面前大快朵颐的,是她的顾客、她的衣食父母,也是她能谈天说地、能热情寒暄的熟人。 而不是这全天下至尊至贵的一家人。 那威严的身份,以及殿中沉重的氛围,压得她连头都不能擅自抬一下。 虞凝霜轻且沉地深呼吸,尽量舒缓自己的心情。 她努力让自己变成身边这一架鎏金宫灯,只管极尽美丽、极尽安静便是,连灯花都不爆一声。 即使已经如刘太后所说的那样,整个家宴的流程精简过,然而对于虞凝霜来说,还是格外漫长。 而且,这一家五口不太热衷于交谈。便是交谈,也都是郑重其事、彬彬有礼的,整个用餐的过程都很沉闷。 说实话,其他人虞凝霜倒是不管,只是有些心疼那一对年幼的孩子。 在这样的氛围里吃饭,再好的饭也不香啊! 好不容易,正餐终于结束,只剩上些清口的茶水和点心了。 与松了一口气的其他人不同,虞凝霜反倒更加紧张,只因为她那三样点心被一遭端了上来。 借了太后娘娘宫中奇珍异宝的光,单单这三样食皿就不同凡响。 第一样,是一个小巧的纯金提缸,通身熠熠生辉,看不见其中装成了什么。 第二样,则是虞凝霜曾经用过的水精杯盏,其中装的,自然是漾着琥珀光的桃胶奶冻,也就是那“桃间晴雪”。 至于第三样——情绪低落的赵妙嘉无意一瞥,双眼瞬间发亮。 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好看? 只见那浮雕莲瓣的大青瓷盘上,整齐地摆着许多块晶莹剔透的糕点。 它们呈五瓣花型,圆嘟嘟的,这样光整平滑的表面,应该是用金属制的模子扣出来的。 每一块都莹涟涟仿佛发光,初看是无色的,但偶尔能看出极淡的鹅黄色来,再一转眼,又闪出些粉色。 赵妙嘉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糕点。 可……那些真的是糕点吗? 她忽然又有些拿不准。 赵妙嘉常吃的糕点,自然都是米面所做。 然而瓷盘上的那些,却像是母妃妆奁里最漂亮的那一颗宝石,硕大而晶亮。 据说这是她在被封妃时,得到的赏赐。 母妃始终都舍不得将其镶嵌到任何首饰上去,只时时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 她会将宝石微微托起,迎着光仔细观赏,任凭那些斑驳的光点散落在赵妙嘉的脸上,如梦似幻。 因此赵妙嘉从小便对这一块宝石尤其向往。 曾有一次,她不过是想偷偷将其拿出来看一眼,然而一向温和的母妃却对她露出了近乎狰狞的表情。 她捧着那颗宝石的样子,像是将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捧在手心。 从那一天起,在朦朦胧胧的懵懂之间,赵妙嘉都不知道,以后自己是否该去向往那些宝石了。 它们好像会让人发疯。 于是赵妙嘉觉得,摆弄些花花草草也挺不错的。 她小心翼翼养的那一盆五彩斑斓的种生,也是想给母妃送去逗她开怀。 自李贵妃四月底查出有孕,父皇就再没去过母妃的寝宫,母妃为此郁郁寡欢。 众人只觉得她赵妙嘉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其实她什么都懂。 第361章 起码,凭借着母女之间天然的联系,她能理解母妃的喜怒哀乐。 这一道颜值极高的荔枝玫瑰冻,已经将赵妙嘉的全部注意力吸引。 虞凝霜虽然悄无声息立在一旁,实际上也小心探出丝丝缕缕的感官,去观察众人对这三样点心的反应。 自然,小公主对那荔枝果冻的格外关注,立时就被虞凝霜捕捉到了。 事实上,它正是虞凝霜听闻有年幼的皇子皇女参宴,才特意为他们制作的。 果冻,仿佛对孩子们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造型可爱,颜色鲜艳,任何食材只要被封进果冻中,就会变得闪闪发光,惹人喜爱。 虞凝霜这一次放的就是整颗的荔枝,以及玫瑰花瓣。 荔枝时节其实已过,这果冻中的荔枝乃是内物库精心保存下来的糖水荔枝。 因浸在高浓度的糖水中,不仅没有腐坏,反而芬芳馥郁,非常香甜。 它们每一颗都是柔润的浅白色,浑圆可爱,像是一颗颗十五的月亮。 至于玫瑰花瓣的添加,当然是虞凝霜的个人偏好。 她向来喜欢玫瑰荔枝的组合,之前刚开始卖冰饮子时,就曾靠着玫瑰荔枝糖水,小爆一回,小赚一笔。 说起来,她第一次卖给楚雁君的,正是那一碗玫瑰荔枝。 往事已矣。 曾经在田家杂煎老旧的木桌上售卖的组合,此时出现在这金丝楠木桌上,连虞凝霜自己,都有一些恍惚唏嘘。 这玫瑰用在果冻中,有一点要优于用在饮子中——果冻中的花瓣不用过高温,因此全然没有褪色,仍是那鲜妍的嫣红色,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整个果冻光华流转,暗藏了诱人的色彩。 缤纷的花瓣仿佛保持着落下的姿态,和嫩润的荔枝果肉被一同完美地封印在果冻中,或沉底,或悬浮,或飘在表面。 成品层次丰富,卖相精美。 虞凝霜将其做好脱模的时候,那模具一拿开,荔枝独特的甜蜜香气就扑鼻而来。 她理直气壮地试吃,赶紧咬了一口。 只这一口,便觉得唇舌生香,满目芳菲,如同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荔枝果园中,在最繁茂的一棵树下,看到一簇如火般盛开的玫瑰。 玫瑰的味道恰到好处,尽职尽责地衬托着身为主角的荔枝。 不愧是用皇家上等食材所制,美味不会吹灰之力。 说起食材,最令虞凝霜欣悦的便是这一次的凝固剂,并不是她常用的假酸浆籽。 而是她从内物库里淘来的海石花! 所谓“海石花”是一种海藻,颜色浅、胶质厚,味道则比寻常的海藻要淡许多。 若是拿去做菜,比如凉拌,似乎因为其欠缺海味而要逊于同类。 于是内物库空守着一大堆干燥的海石花,却不知如何使用。 这就被虞凝霜捡了个大漏! 能够接触到在民间决计见不到的食材——这算是虞凝霜入宫之后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她决定以后要常去内物库淘淘宝。 干燥的海石花很耐用,虞凝霜只抓一小把就够。 将它们摘洗干净,放到大锅中熬煮,浓浓的胶质就被煮出,稍加一点醋,最后那一点腥味也被祛除,趁着还未凝结,将荔枝和玫瑰放入即可。 至于那模具,本来是给各宫娘娘压制香粉饼的,也被虞凝霜歪打正着地借来。 虞凝霜的努力,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加成,共同成就了这精美无双的玫瑰荔枝果冻。 直将赵妙嘉看得眼睛眨都不眨,恨不得马上就吃一颗。 但是这么多点心同时摆上来,自然是要等长辈们先挑选着吃第一口,她不可凭着自己喜好先伸手。 令她遗憾的是,刘太后没有先选择这果冻,而是命人将那金提缸拎近些给她瞧瞧。 虞凝霜察觉到小公主的失望,暗自好笑。 然而,虽然有些对不住小公主,但她必须承认刘太后这个选择极佳。 因为那金提缸中装盛的,正是虞凝霜精心为刘太后制作的、缓解疰夏之疾的吃食。 第142章 清风饭、制作炼乳 熠熠金勺中, 舀着一小簇水晶饭。 之所以叫“水晶饭”,是因为每一粒米都闪亮润泽,颜色则是透白色, 像是枝头的雪,像是叶上的霜。 这是经过充分浸泡之后,又蒸制得恰到好处的米饭,所以粒粒分明,而又粒粒香糯。 虞凝霜用的是糯米和粳米两掺,整体口感软硬适中,米香的层次则更丰富。 这样一勺水晶饭, 被刘太后送入口中时, 就如一阵清风抚过她的全身, 而后将她温柔地托起置于风眼, 静观那流丽的风云。 天然谷米的清澈香气,以及华丽的香料味道霎时间结合在一起, 催出她的一声赞叹。 “好, 不愧是叫‘清风饭’!如此沁凉可口,让人食之如同清风拂面, 当得起这个好名字。” 仿佛一整日的暑热都被这小小一勺凉爽的水晶饭散去, 刘太后心情爽朗不已。 自初见起, 刘太后见虞凝霜便总是不自觉将后者打上“凌玉章”的标签,是需要自己特别照顾、宽宏以对的对象。 而这一次,亲眼见证了她每一道作品都惊艳四方, 刘太后倒是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起了虞凝霜, 觉得自己真的将她看清几分, 说的话也就真诚了几分。 第362章 “这一道前朝的御膳,哀家也曾听说, 却是从未尝过。虞娘子,你真是手艺高超,博闻强识。” 虞凝霜连忙谦虚了几句。 若说是手艺高超嘛,这道甜品其实非常好做。 若说是博闻强识,她倒是担得起,毕竟有穿越的金手指在呢。 虞凝霜知道这一道“龙睛清风饭”的做法,是因为在现世时看过一篇《盘一盘那些盛唐宫廷美食》的轻松科普文。 其中就记载了这一味奢侈的夏季消暑美食—— “法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事毕,入金提缸,垂下冰池,待其冷透供进,惟大暑方作。”(1) 虞凝霜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读到这个食谱的时候她反复琢磨,觉得甚为有意思。 古文如此简洁,寥寥数语就将一切讲明,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各种名词。 在这一道清风饭中,糯软的“水晶饭”是主体,“龙睛粉、龙脑末”负责重要的调味,甜润的“牛酪浆”则是点睛之笔。 虞凝霜算来算去,好像只有那“金提缸”并无用处,可有可无。 当时她还在心中嘲笑,说这对“金提缸”的特意提点真是多此一举。 然而此时此刻,处境和心境完全不同,眼见着满目辉煌,感受着等级森严,虞凝霜才惊觉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可笑。 恰恰相反,这道菜肴中最重要的就是那金提缸。 没有金提缸,它顶多只是一道加了些调味的糯米饭。 有了金提缸,它才能升级为御膳中的“龙睛清风饭”。 淡褐色的龙眼粉细细洒在上面,至于本就是纯白色的龙脑粉,则像是一片雪融入一捧雪那样,早与洁白的米饭融为一体了。 这贵逾千金的香料已然孤影难寻,只剩下一抹极其清凉提神的悠然味道,轻柔如风地荡在每一个品尝者的口中。 水晶饭烹制得可口,香料也是昂贵精巧。但若仅凭此两点,这清风饭倒得不了刘太后太高的评价。 将整体口感提升的,还是那牛酪浆的功劳。 <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唐朝所用的“牛酪浆”到底是何物,虞凝霜好一番考据。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应该是轻微发酵的牛乳,有点像她之前抨制酥油过程中的产物。 但是龙眼粉和龙脑粉味道都很浓郁、很特别。 如果再加上发酵的酸味,口味未免太过纷杂,没有重点,只怕那时就不是清风了,而是将乱七八糟全部携卷进去的龙卷风。 于是虞凝霜做出了炼乳。 她觉得没有人会不爱炼乳,这东西就是极致的香甜,是牛乳的精华。 做法也简单到不可思议。只需鲜乳加糖,细细熬制,直熬到黏腻的状态即可,冷凝之后的炼乳会更加浓厚,更加稠密,呈极淡极淡的浅黄色。 一股脑浇上去,顿时乳香四溢。炼乳缓缓浸润在米粒之中,将它们包裹起来。 它像是一份柔和的连接,将其他食材的香味和口感全部发挥到最大。 由刘太后起头,众人都先用了一点清风饭,而后,又都恭谨地等她先下箸。 虞凝霜在一旁都替他们着急,恨不得把剩下的食物都塞他们嘴里,赶紧结束这漫长的折磨,她也好下殿去填填肚子。 宴席既然已到尾声,腹中余裕实在有限,拣自己喜欢的吃几口也就是了,不用管那些虚礼——刘太后这番劝慰下,众人这才自在地行动起来。 赵妙嘉迫不及待示意乳娘,给自己拿了一块荔枝玫瑰果冻。 拿近些看,才发觉这果冻更加好看。其中散落的花瓣仿佛在闪烁一般,又有许多细小的气泡,好似发光。 其实,像花瓣这样极不规则的物品浸入果冻汁液时,物品边缘会自带许多气泡,但是虞凝霜向来手艺精巧,对经手的事物要求极高,她本来想把花瓣边的气泡等全部挑开。 可转头一想,这果冻中竟是有气泡才更好看,正是因为有气泡才更显得本体晶莹剔透。而且也增添了一丝活泼之感,让每一块果冻都像是一个闪亮的圣诞水晶球。 赵妙嘉一口咬下去,也不知流入口中的是花汁还是果汁,总是都是极致的香甜馥郁。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仿佛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确信——这是吃食,而不是宝石。 小皇子赵宸做了和妹妹一样的选择。 而刘太后和齐郡王一致,似乎都对那清风饭,仍是没有放下金碗。 唯有官家赵律,叫了一品桃间晴雪到面前。 他垂眸将这份桃胶细看。而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又点了虞凝霜近前回话。 “虞娘子,”他问,“这道桃间晴雪,最开始就是你做的,是也不是?”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然而虞凝霜却莫名明白了。 因李贵妃曾经得意洋洋、大张旗鼓地将这一味得官家赐名的甜品送予各宫,引发了一阵吃桃胶的风潮。 因此,如今许多宫殿的小厨房,乃至御厨房的诸位都会做这一样了。 虞凝霜甚至听说御厨房的新膳工一进来,都要教授这一道桃间晴雪。 她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简直哭笑不得,然而很快,难免还萌生了一些入选教科书的骄傲。 第363章 所以现在官家的意思,大概是问这桃间晴雪是不是她的原创? 事实也正是如此。 在得到虞凝霜的肯定回答后,赵律微微颔首,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上一些欣赏之意。 赵律这些日子常去李贵妃处,每一回,李贵妃都“恰巧”又传了这一份桃间晴雪来吃。 因极喜欢其味道和意韵,刚开始,赵律还有几分期待。 然而呈上来的所谓桃间晴雪却并不是第一次时,惊艳他的那一份。 如今的桃间晴雪做得堪称粗糙。奶冻里结着疙疙瘩瘩的气泡,不复之前入口即化的滑嫩,甜度也太腻。 上面铺着的桃胶,则要么过稠,要么过稀,熬煮不当,滋味也不太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赵律陪着李贵妃用了两回,就不再用了。 李贵妃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过是否不合口味。 如此大相径庭的两种风格的甜品,她居然毫未察觉,还这么问了一句,赵律不觉好笑。 他向来也是知道,李贵妃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心,才装作极喜欢那些桃树、桃胶…… 然而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更是第一次不觉为此感到些微的厌烦。 当真是叶公好龙。 然而,面对娇滴滴的、怀有身孕的宠妃,赵律总也不能因为一样吃食而和她计较,于是从未挑明,只在心中暗自可惜再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桃胶了。 他明明刚对这寡淡的食材生出点点好感来。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又吃到了。 那桃间晴雪一端上来,赵律就看出是原版了。 说实话,那桃胶奶冻唯独重要在其美丽卖相的创意,其余方面,无论是食材还是做法,其实都很简单。 可原版就是原版,其中蕴藏着无数他人无法超越,甚至根本没有察觉的细节。 虞凝霜之前给李贵妃做过几次之后,这一肥差就被林照要了过去。 当时,他话说得冠冕堂皇,是见虞凝霜十分卖力的准备待漏院的差事,实在辛苦,不如还像从前一样,由他制作李贵妃的桃胶就是。 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虞凝霜心知肚明,无非是见她这新奇的桃胶奶冻受了赏赐,于是想来“摘桃子”了。 所以,后来李贵妃再来传唤这一道桃间晴雪,便都是由林照出手。 然而,仿其形易,仿其神难。 林照多次偷看虞凝霜做这一味点心,以为自己早学会了,实则不然。 所以他往李贵妃处送去的,都是那些被赵律嫌弃的粗糙盗版,自己还浑然不知,还在乐呵呵地等着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赏赐。 然而该谁的就是谁的,这赏赐现在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虞凝霜的头上。 赵律用完一盏桃胶,龙心大悦。 又见虞凝霜今日所制吃食,道道精致,样样奇巧。 尤其是为太后着想的孝心,令他非常满意,于是当场赏赐虞凝霜一对金碗,乘兴而归。 这赏赐还没完。 翌日,尚衣局送来一套新的女官服给虞凝霜。 在本朝,章服赏赐本是寻常。 然而虞凝霜捧着那细软的罗衣,心里却忽然突突起来。 紧接着,太后又传信召见虞凝霜。 第143章 新赏赐、新的差事 觐见太后之前, 虞凝霜对镜整理仪容。 她心事重重地蹙了蹙眉,蹙皱了镜中那一幅芙蓉面。 而侍候她起居的那一双小宫娥,正捧着新赐下的官服兴奋地叽叽喳喳。 “领缘缝的真珠多漂亮啊!” “是绯色的官服, 娘子,这可是大恩典呀!” 本来依照虞凝霜的品级,是不可以服绯的。 而给品级不够的官员赏赐绯色官服,此举被称作“借绯”,乃是彰显官家荣宠的一种表现。 虞凝霜回首瞥了一眼。 那官服精美异常,织着暗金纹路,如同融金的彤云。落在虞凝霜眼里, 却如血色一样刺眼。 女官的官服种类, 虽不像正经朝官那样种类繁多, 但大抵因女子爱美, 又是在后宫之中走动,并没有太严苛的规矩, 因此款式多变, 争奇斗艳。 然而,女官毕竟不是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宫妃。 为了便于行动, 大多数女官选择款式时更喜爱那些简洁利落的。 宫中如今, 甚至是流行直接穿男装, 都是无伤大雅的风潮。 比如虞凝霜,就一直穿着男式的紫黑色圆领袍,不加配饰, 行走如风。 可赵律刚赐下这一套, 却是襟长腰窄, 层层叠叠的大裙摆。 实打实的女装。 虞凝霜抿了抿唇。 面对赵律,她恂恂小心地执着臣礼, 脸都没有完全抬起,笑容也没露出半分。 然而,只需一套凸显美丽身姿的女装,天子和女子的身份就被暧昧地强调,她的那些努力也就成了笑话。 诚然,荀子道治国之三器,“号令也,斧钺也,禄赏也。” 本朝海清河晏、国库富庶,皇家赏赐向来慷慨,赏赐章服亦是寻常。 可赵律已经赏了一对金碗,这对身为庖厨的虞凝霜正是盛大的、合宜的赏赐,何须又送来服装呢? 第364章 难免焦躁地,虞凝霜对镜理了理鬓发。 没人有资格责怪她过于谨慎、过于敏感。 在这世道中,无论女子多么谨慎、多么敏感都不为过。 在她身后,两个小宫娥仍在欣喜地讨论不休。 她们的身影,忽然和数月之前,太常寺里那一群背后说道她的小女官们重叠在一起。 虞凝霜忽然心惊。 ……那些小宫女们其实没有说错。 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自然是因为听别人说过,甚至就是对她们说的。 自然是因为她们所说是曾发生过的、是可能发生的,甚至是世人默认会发生的。 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里,这已经是虞凝霜第二次反省己身的天真。 她竟还没那些小女官们看得透彻——只要入了宫,她就处在绝对的、近距离的皇权控制之下。 纵然名义上她是外朝臣,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她仍首先是一个女子。 这套罗衣就说明了一切。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是他看待虞凝霜的方式。 不需装模作样地自谦,虞凝霜向来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的。 这些年她以此为武器,小心翼翼地谋夺利益。 如果这一柄双面剑,终有一日会伤了她自己…… 那现在,就是最有可能的时机。 虞凝霜在心中叹气,顺道回绝了小宫娥们劝她现在就穿着新官服去见太后娘娘的提议。 “此乃御赐之物,岂能轻率对待?贞儿,小晴,你们且将这套官服熨烫熏香,我要择一个吉日才会换上。” “娘子说得是。” 两个小宫娥忙不迭地答应。 她们最喜欢为虞凝霜做这些繁琐之事,仿佛将她打扮成女官中最光彩夺目的存在,便也是她们存在的意义。 虞凝霜最后看一眼欢乐的二人和那官服,避之不及地疾步出了寝房。 *——*——* 万幸,太后此番召见的理由,和虞凝霜那隐约的不祥预感没有关系,而是有一件大事要交给她。 “官家孝悌无双,今秋要为哀家的寿辰举办宫宴,此事你可知晓?” 虞凝霜答“是”,如实回答曾听凌玉章提起过。 这样可能与己有关的大事被提及,虞凝霜却是神色如常。 刘太后见了,更加看重其沉稳,可堪大任。 她点点头,继续道,“君臣和悦,自当推恩天下。此次不止有宫宴,还要往民间赐酺五日。” 赐酺五日? 这虞凝霜倒是没听说过,于是凝神聆听。 帝王向臣下、百姓赐宴或是食物,统称为“赐酺”。 本朝赐酺之风盛行,其源始于太宗。早在雍熙元年十二月,太宗便下诏赐酺三日,以示天下太平。 往后,历代君王皆效仿之,且将此恩典发扬光大。 比如单单真宗一朝,赐酺次数就远超二十次,且经常是长达五日的大型赐酺。 并不是说常举办赐酺的,便是真正理解君民同乐之重的贤君。 说到底,这也是只“禄赏”中的一环,用以收买天下人心。 但起码,本朝的皇帝是愿意为此费些功夫的。 比如正月元宵皇帝亲自坐于城门,几乎是以面对面的方式,用金杯赐酒于平民百姓之事,除了本朝还真不多见。(1) 与先人相比,赵律倒是不那么热衷于赐酺。只在即位时、皇子降生时,还有两次改元时举办过。 正因为如此,这一次的赐酺才显得尤其稀罕和紧要。 虞凝霜大概预测到刘太后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对方可能以为她是靠着稳重的性格、出色的涵养才没有喜形于色。 然而实际上,虞凝霜心中真的是毫无波澜。 就算是即将参与到太后寿宴赐酺这样的盛事当中; 就算名声传扬、姓字显耀的结果已经可以预料; 就算操办这一场宴席的油水,滚滚不可计量…… 虞凝霜仍是高兴不起来。 躬身细思,自入宫来,她经历了太常寺的宫规摧残、翰林司的人事争斗、各司局的刁难捣乱,最开始志得意满的一腔热血渐渐凉了下去。 虞凝霜一直努力在调整自己去适应,一如她过去十九年间始终做的那样。 被调到这慈宁殿时,她也是心怀期待,想着在太后身边必然能见到世面,出人头地。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虞凝霜却忽然没了兴趣。 哪怕提前一日得知这个消息,虞凝霜的反应也会是真心的开怀。 可自从昨日经历了那一场尽显天家威仪的家宴,她越发觉得此处绝不可久留。 虞凝霜在心中叹气。 想当初,玉章姐劝她入宫时说的是“躲个一年半载,顶多三年五载”。 时光飞逝,转眼也要半年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宫。 这金她可镀够了,再镀……就要被镀化,融在这口烁金滚烫的熔炉之中了。 说起来,她入宫是为了躲避严铄的纠缠,可现在严铄…… 虞凝霜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可现在严铄追到宫里来了,那她再出宫,岂不是正好? 第365章 攻守之势易也! 虞凝霜忽然激动不已,为自己之前居然忘记这一茬而懊恼。 出宫! 尽快想办法出宫! 只不过,太后娘娘金秋九月寿辰在即,对方又已提起此事,看来是要等办完寿辰,她才能功成身退了。 正这么想着,虞凝霜便听刘太后道,“你手艺好,心思也巧。哀家封你做个副监事官,帮着筹备那赐酺之事。” 哎,果然。 心里哀叹,虞凝霜面上却要装出十二分的喜悦和骄傲,欢欢喜喜承了恩。 与萌生退意的她相反,刘太后确实越来越觉得虞凝霜是个适合留在身边的人选。 出身值得信任,行事也稳当,最关键的是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率直,未被宫中不正之气浸染。 由她负责赐酺中向来花费最巨的酒水饮子部分,少了那些贪腐,想来能节省许多。 赐酺铺张浪费,相当于燃民膏脂给自己点了长寿灯,刘太后认为其折损功德。 这对于信佛的她来说实在严重,便始终不愿意以自己寿辰为由行之。 然而圣意不可转圜,她唯有以自己的方式周旋。 虞凝霜所做的吃食,虽然也使用了竹荪、荔枝这样昂贵之物,然而刘太后看得很明白——这些东西其实可以被轻易替代。 比如竹荪可以换成其他平价的菌菇。荔枝的替代品就更好找了,只要是甜蜜多汁的水果就可以。 确实如凌玉章之前所说,她能用不算昂贵的食材做出令人惊讶的佳肴。 刘太后只盼着赐酺的花用越少越好,免得于史书之上给她落了个纵情享乐,不顾民生的名声。 与虞凝霜说完这事,刘太后也似松了一口气,圆脸上浮出笑意。 “对了,哀家瞧宸儿和妙嘉甚是喜爱你做的甜水和点心,你且常往他们殿中走动走动。” 想起昨日两个孩子吃饱之后,仍是硬撑着将每样甜品尝过样子,刘太后又笑。 “孩童嘛,嗜甜,你做的那些东西正合他们口味。往后他们若是叫你过去,你也只管过去,倒是不用管这慈宁殿。哀家这儿什么都有,小厨房也不常开。这样,你今儿下午就走一趟,给他们送些好吃的。” 赵律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自然要阻止女儿抢夺祖母得用之人的举动; 可刘太后作为一个慈爱的祖母,却要对孙辈展现出足够的爱护。 虞凝霜夹在中间,像是个物件似的被他们推来推去,成为他们宣明态度的工具人。 虞凝霜自己的想法毫不重要。 没有人在意她已经带大了弟妹,带好了严澄,带起飞了谷晓星和邹双儿……她是真的不想再去带孩子了。 何况那是普通的孩子吗? 那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是官家好不容易开出的三枝中的一枝…… 不容半分闪失。 可虞凝霜能如何? 她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而且当日下午便依令,前往皇子皇女宫中。 第144章 杏仁片、两张面孔 “这个什么糍粑倒是挺好吃, 可惜名字太难听了。什么呀,叫糍粑……” “桃酥?里面有桃花吗?母妃最讨厌桃花了。” “这个看起来太难了,我学不会。” 虞凝霜无奈地看着赵妙嘉对着她带来的一盒点心挑挑拣拣, 闹出一片散乱来。 昨日尊长都在席上,属这位小公主辈分最小,虞凝霜还特意关注了她,对方乖巧到她都觉得有些楚楚可怜。 今日无人压她,再一看,方知她小小年纪,却是个颇善颐指气使的。 虞凝霜天生就很有孩子缘。 她对待孩子耐心又温和, 早在青槐巷的时候, 街坊邻里有个急事, 都乐意请她帮忙带孩子。 这些年, 虞凝霜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也有二十来个,且性格、年龄各异。 然而像小公主赵妙嘉这样任性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 诚然, 小公主也有任性的资本。 官家子嗣凋零至此,无论皇子还是公主, 其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 这不, 连太后也是在赵妙嘉要人的第二日, 就让虞凝霜巴巴来送吃食了。 于是虞凝霜紧锣密鼓准备了一些快手的小点心。 现煎的南瓜饼,是明媚的金橙色,边缘沾着一圈白芝麻。 咬住的时候, 白中透金的芝麻簌簌往下掉, 软糯的南瓜饼浸出一点滋滋的油花, 外酥里嫩。 红糖糍粑还温热着,一条条大概手指长短, 胖乎乎像是塞满新棉花的长枕头,看起来就煊软得很。 稠厚的红糖浆本来浓到发黑,往那雪白雪白的糍粑上一浇倒是被晕染出红宝石似的赤亮颜色,最后以一把金灿灿的桂花提色。 …… 还有杏仁脆饼、琥珀核桃仁,以及与那荔枝玫瑰果冻有异曲同工之妙、估计赵妙嘉会喜欢的橙子果冻。 虞凝霜总共准备这五样,浓淡都有,酥糯俱全,她自觉还算稳妥,于是取描金的红木盒一模一样装了两盒。 她也没多想,只按着路程远近,先往赵妙嘉这处来了。 第366章 结果,连人带盒,她被小公主“扣”下了。 赵妙嘉将那几样点心都尝过之后,非缠着虞凝霜教她做一样,她要亲手献给母妃尝尝。 于是,就出现了赵妙嘉对点心指指点点的那一幕。 虞凝霜不想节外生枝,本有犹疑,可到底又犯了容易对孩子心软的毛病,想这是一片澄澈孝心,不该辜负。 于是她温声答应,只是要先容她将另一盒送予小皇子赵宸,再回来教赵妙嘉。 谁知,接下来赵妙嘉的一段话,却让虞凝霜心中骤然升起一阵寒意。 “你着急给他送做什么呀?就因为他是皇子?我比不得他吗?” 赵妙嘉小脸忽然一沉。 她前面折了两个皇子,所有人都盼着她是个男孩,能照亮这笼罩禁宫的、诅咒一样的阴影。 可她偏偏是个女孩。 偏偏还平安长大了。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曾在她面前叹息。他们以为她听不懂,其实赵妙嘉通通记在心里。 “虞娘子,你也觉得是我克死了那两个哥哥?” 她的一双小脚明明还在晃啊晃,一派天真娇憨,嘴里吐出的话却这样惊人。 在虞凝霜默然的震惊中,赵妙嘉叼起一片杏仁脆片,狠狠咬了下去。 那是虞凝霜将上好甜杏仁去皮,磨成粉浆烤出来的。 杏仁、油和粉的比例精准,才烤出这样的完美的状态——每一片都只有几张纸摞起来那样薄,又极其的脆。 虞凝霜是直接将一片屋瓦刷洗干净,用油浸过之后放到小炉上加热,而后在瓦片上直接刷面糊。面糊受热,立时凝结定了型,再被热度持续烘烤熟,变成诱人的浅金褐色。 最后只需沿着边轻轻一撬,整片杏仁脆片就非常自觉地被分离下来,而且每一片都弧度一致,碰撞起来时的声音脆凌凌的,像是三角铁那种小型的金属打击乐器,音质是凉的,极其悦耳。 小厨房里的人看虞凝霜以瓦片为炊具的这一番操作,当时都惊呆了。 她用的糖是白糖,油是玉米油,皆没有过重的味道。 所以吃的时候,只有杏仁的香气弥漫在唇齿之间,细腻又温暖。 现在,赵妙嘉正一片接一片吃着。 这脆片太过酥脆,稍一受力就碎出无数的碎屑,从她的嘴角悄悄掉落,像是黄金面具皲裂的残骸。 “宸哥哥身子弱,也不讨人喜欢。” 赵妙嘉毫不在意地点评着自己的异母兄长,语气中是一种不该属于孩童的……或者说,独属于孩童的,无辜而纯净的恶意。 “爹爹每月召见我好几回呢,却只召他一两回。他都十岁了,还没有正经地加封过,连我都瞧不上他。宫里大家伙儿都说,要是李贵妃这次生下一个儿子——” 赵妙嘉的乳娘正进得殿门,恰听到她这番话,吓得脸色大变急急过来,捻起一枚琥珀杏仁便塞到赵妙嘉嘴中,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赵妙嘉顺势“咔嚓咔嚓”地嚼了,全不在意。因这琥珀核桃的美味,她的脸上阴云一瞬散尽,复绽开了笑脸。 她笑眯眯地看着虞凝霜,就像是一个最可爱天真的小姑娘。 “虞娘子,你手艺果然很好。这个核桃我喜欢,你明日再送来些。” 与她这自然和悦的笑脸相比,乳娘硬挤出来的那个笑脸便显得十分做作。 她紧盯着虞凝霜,尽力用平静的温和语气说些“童言无忌”“娘子莫怪”之类的话,眼中却尽是警惕和警告之意。 虞凝霜笑起来,一个经典的装傻的笑容。她只道公主方才是边吃边说的,口齿模糊,她根本没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又问乳娘此时您这有何食材呀?她好赶紧去准备准备,教公主做点心。 这就是答应赵妙嘉了。 虞凝霜也是别无他法。 此时若是再执意要去给赵宸送点心,岂不是像是急着打小报告去的? 她唯有先表表忠心,稳住在场之人。 乳娘似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与虞凝霜客气几句,便带她去看食材。 “咱们阁中没有小厨房,但是常用果蔬啊药草、香料之类也有的,也有的!虞娘子请。” 本朝只有帝后的所起居之处可被称为“宫”“殿”,其余则多以“阁”“閤”称之。 皇后体弱多病,太后喜好清净,加之有所出的三位宫妃都是高位,因此三位皇子皇女便自小与他们的母妃一同生活。 比如赵妙嘉,就自小鞠养在母妃郑淑妃的这一座“照鸾阁”中。 在这一点上,虞凝霜还是很为皇子公主们高兴和庆幸的。 然而……她跟着乳娘一路走一路想,想不通为何养在亲生母亲身边,赵妙嘉仍是被养出了这样怪异的小恶魔性子。 难道真的像那些野史所说,本朝宫殿的建筑材料含有毒物质? 因此皇嗣才格外艰难,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极易出问题,百般凋零,致使国祚传承不易……(1) 虞凝霜一激灵,那还真是得赶紧出宫才行! 第367章 虞凝霜在心中偷偷吐槽,从赵妙嘉吐槽到身边皮笑肉不笑的乳娘,心情越发烦躁,又接连吐槽了瞎赐官服的赵律、狐狸一样看不透的齐郡王。 心说这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省心的!和他们挨上就没有好事儿。 连带着连刘太后也吐槽了,她对她好,不过也是为自己所需,将她随意驱使。 她身上的差事一件接着一件,糊里糊涂地,还又接下了这教公主做甜品的任务。 这任务可谓非常棘手,方方面面限制极多。 到底教什么呢?虞凝霜拼命思考。 厨刀和炉灶,万万不敢让那金枝玉叶靠近半步。 这就排除了许多的选项。 且赵妙嘉哪里做过菜呀?连水都没有自己倒过。 太复杂的,必然也不行。 可如果用太简单、太普通的点心去敷衍,按赵妙嘉这性格……也是绝对不依的。 虞凝霜一个头两个大,匆匆看过了阁中食材之后,倒是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说服赵妙嘉——学习那道她带来的橙子果冻。 虞凝霜给赵妙嘉做的橙子果冻,是凝结在一个深盘之中,而后切成小方块的。 每一个小方块都宛如夏日的阳光凝固,其中悬浮着的橙子果肉颗粒随着光影闪烁。 晶莹剔透。 骰子大小的果冻用小银叉戳起一块,方便入口,方才赵妙嘉吃了好几块。 她果然很喜欢这果冻的口感。 其中,果肉保存着橙子的原始质感,粒粒饱满像是小金纺锤,在口中爆出果汁来,仿佛在述说生长那一年的阳光。 果冻的部分则是极其软滑的入口即化,酸甜交织,带来轻盈的口感。 只不过,此时若是让赵妙嘉亲手制作,需要刀切的步骤就必须省略了。 虞凝霜还是那句话,再谨慎、敏感都不为过。 万一忽然就有人说她拿着刀是为了刺杀公主呢?! 虽然很离谱,但是看着赵妙嘉那精神状态,虞凝霜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再见对方那幼鹿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她都瘆得慌。 无法切块可难不倒虞凝霜,她干脆换了一种更有趣的呈现方式,集齐了食材,这便带着赵妙嘉做起了橙子果冻。 第145章 郑淑妃、橙子果冻 虞凝霜亲手挑了一个个饱满硕大的橙子, 在每一个顶部平切了一刀。 而后,她笑容满面地邀请赵妙嘉的乳娘和自己一起,将这些橙子呈给赵妙嘉。 自打虞凝霜开始处理食材, 这一位乳娘便全程在一旁监看,脸都要怼到案板上了。 若是不给她安排一份活计,都对不起她费的这些心思。 纵然虞凝霜不喜这一位乳娘,然而对方为赵妙嘉尽忠职守,虞凝霜还是十分理解的。 尤其是这在饮食之事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事实上,御厨房中制膳时, 都必然有内侍在一旁全程监察, 这是百年流传的规矩。 而刘太后给虞凝霜加的那一职“监事官”, 也是这个意思。负责监察众人制膳是否用心、整洁, 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这样看来,这个官职确实挺不讨人喜欢的。 光在翰林司那一亩三分地, 虞凝霜已经见惯了众人偷天换日的行径。 难以想象在太后寿宴这样的大场合中, 又该有多少弯弯绕绕。 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虞凝霜保守估计, 大概有七成厨子会去“偷”些油水。剩下三成则是绷着做厨之人那一份傲气, 也必然厌恶被她这样初来乍到之人全程监视。 可如果她真能兴利除弊, 为国库省下一大笔银钱,为百姓减少些微微重担,那又确实意义非凡…… 这样一路纠结着, 虞凝霜回到了赵妙嘉处。 按照她的教授, 赵妙嘉手执小银匙, 从顶部这个大概硬币尺寸的小洞,将橙肉一点、一点挖出来。 虞凝霜在边上看着, 心下稍安,本来还担心这小公主会嫌弃汁水满手呢。 如今看来,她却做得很细致。 且那双眼发亮,饶有兴致地挖水果的样子,几乎与普通的孩子无异。 挖出来的果肉用纱布仔细过滤了两遍,将破碎的果肉和筋膜等等全部滤去,只剩下透亮清澈的橙汁。 而后,虞凝霜搓洗出浓浓的假酸浆汁水,将其和橙汁搅拌均匀,又加了甜腻的蔗浆。 最后,将这混合物沿着顶部小孔,倒回那外表完好无损的橙子皮中。 最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只需把那一块之前平切下来的、小帽子一样的橙子皮盖回去,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俨然就是一个完整的橙子! 一切都是那么严丝合缝。 那橙子无辜地立在桌上,毫无变化,仿佛之前近一个时辰的细心劳作都是徒劳。 然而,这非但没让人觉得丧气,反倒让人体会到了别样的新奇。 尤其是赵妙嘉,围着那橙子看来看去,觉得这样的橙子果冻比切成块的那些好玩多了,显然对虞凝霜的这个改动非常满意。 她只亲手做了一个,过了瘾,便不愿再做。 第368章 于是虞凝霜在乳娘的帮助下快速又做了四个,凑出一个吉数。 为了加速凝结,橙子们被小心地放在竹筐中,沉入水井冰镇。 “果冻凝结之后,直接将一整个端上来,用小勺舀着吃也成。” 送佛送到西,虞凝霜仔细嘱咐了宫人们这果冻的用法。 “然而,既然是特意模仿了橙子的形态,便不如一以贯之,也像切新鲜橙子那样,将其切成橙瓣扇形块。摆出来更好看一些。” 随着虞凝霜的话,乳娘不自觉想象了一下—— 下方是真橙子皮,蜡质一般油亮,其上盛着的却不再是橙子果肉,而是水精似的果冻。 一扇扇,宛如金色的小帆船在盘中晃悠,确实别有一番意趣。 “切的时候要小心,用快刀,否则那果冻容易碎掉。” 虞凝霜事无巨细地讲解了一遍,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却又被赵妙嘉缠住。 赵妙嘉抱来一大推精致的磨喝乐娃娃,让虞凝霜陪着她玩。 “虞娘子,就在这儿陪我,陪到那些果冻做成。” 毫无自觉地,她笑着,说着令人周身不得劲儿的话。 “若是果冻出了什么差错,我好罚你呀。” 虞凝霜暗自倒吸一口气。 虽说身为主厨,虞凝霜确实应该对餐点负责到最后一刻。她此时也确实是因为不愿再留在此处,而意图提前跑路。 然而,被赵妙嘉用这样的话直接点破,虞凝霜还是…… 深感可怕。 她见过太后、见过官家,在这一刻,却觉得他们都没有眼前这一个,恶而不自知的小姑娘可怕。 虞凝霜被迫留下,陪玩了两个时辰。 直到赵妙嘉刻意摔坏了第三个娃娃,直到金乌西坠、华灯初上,直到御厨房送来了小公主的夕食。 虞凝霜又在一旁忍着腹中饥饿,侍候膳食。 她做完那五样点心,只匆匆吃了几口昼食便着急往这照鸾阁中来。 当时想着不过是一趟跑腿的功夫,等回来再吃。 没想到拖到了现在。 那两个还没橘子大的竹笋肉包早消化了,虞凝霜饥肠辘辘,眼看着赵妙嘉吃完了一个肥厚的捞汁海参,又咽下两片云梦缠花肘子,再端起一碗皮薄如绉纱的鲜虾小馄饨…… ……还挺能吃的。 昨日宴席上,倒是没见她这样吃。 终于,停杯投箸,赵妙嘉被乳娘用丝帕擦了擦嘴。 她吃得心满意足,到了该吃甜品蜜饯的时候,也到了该检验那橙子果冻的时候。 赵妙嘉便问宫人:“母妃小憩一下午了,如今醒了吗?请母妃来尝尝我做的果冻。” 虞凝霜眨眨眼,着实吃了一惊。 她在这阁中待了三个多时辰,始终未见这一位郑淑妃娘娘,对方甚至没来陪着自己女儿一起用夕食,虞凝霜还以为她或是外出,或是另有要事。 怎么是一直在小憩? 这也太能睡了。 这对母女能吃能睡的。 百般不解中,虞凝霜去准备橙子果冻。 深井幽冷,橙子已经被被镇得冰冰凉凉,触手生寒,果冻也完全凝固了。 她留了两个整的,以防赵妙嘉想要整个舀着吃。 剩下三个则切成瓣,错落有致地在长盘中摆上,还点缀了碧绿的薄荷叶,被虞凝霜端上了桌。 在那里,虞凝霜第一次见到了“四妃”之一的郑淑妃。 郑淑妃一袭水蓝宫装,蛾眉蝉鬓,如同缥缈的山间雾气栖在桌案边,将那些杯碟之类的俗物,都熏上几分仙气。 顾不上看到美人的惊喜,虞凝霜连忙不卑不亢地郑重见礼。 然而,郑淑妃看也没看她。 准确地说,郑淑妃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她那正在努力介绍橙子果冻的女儿。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朝门的方向凝视。 直到赵妙嘉道:“女儿之所以跟她学,是因为虞娘子的手艺连爹爹都亲自夸赞过,还赐了她一对金碗呢!” 郑淑妃这才猛然看向虞凝霜。 她的视线也如山间雾气一样,水润润的,只不过是清晨那种刺骨的寒凉,一点点刺进虞凝霜的肌理中。 “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做什么?” 只看了虞凝霜一眼,郑淑妃便转而训斥女儿。 她的声音袅袅如软烟,语意却激烈。 “今日练筝了吗?字写了几张?” “好容易求你爹爹给你打了字帖样子,如何这般不用功?” “前朝晋阳公主小小年纪,就能模仿其父那一手飞白体,燥润相宜,笔力遒劲,能达以假乱真的地步,深受其父喜爱。不仅为一时之绝,更是千古佳话。你为何就做不到?”(1) 一句接一句的诘问,压得赵妙嘉的头一分分低下去,彻底不说话了。 虞凝霜也是无话可说。 只觉得郑淑妃举的例子何其可笑。 唐太宗的爱女晋阳公主,乃是其发妻长孙皇后血脉。 公主幼年丧母,由太宗抚养长大,成为历史上唯一有史可考被皇帝亲自抚养的公主。 别的不说,单看以李唐龙兴之地“晋阳”作为其封号,便可见公主所受钟爱之深。 第369章 唐太宗笃爱飞白体,手把手教授公主,这才有了父女字迹难辨真假的轶事。 赵妙嘉的待遇如何能与那一位晋阳公主相比? 虞凝霜也不是没见过赵律对待孩子的样子,只觉得他着实不算一位慈父。 且赵妙嘉自己说的,爹爹每月“召见她好几回”。 既然说是“召见”,那便是赵律连亲往这阁中都不愿,反而让年幼的公主跑一趟,去接受他喜爱小猫小狗那样的逗弄。 赵妙嘉所受的宠爱、重视和教导,没有那一位晋阳公主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那样多。 她的母亲,却要求她能达成和对方一样的成就。 颠啊! 虞凝霜的“宫中不正常人类”名单上,又多加上一个大名。 真是可惜了郑淑妃这好相貌,她想。 的确,单从容貌上看,郑淑妃自然是极美,而且是玉骨冰肌那种冷美人,甚有别样风致。 可她为人乍悲乍喜,时阴时晴,看起来不太正常…… 虞凝霜终于知道,为何赵妙嘉被养在亲生母亲身边,却仍然被养歪了。 ……因为她的亲生母亲就是个歪的。 郑淑妃训斥完女儿,也并没有品尝那橙子果冻,只看了看,大致明白了这制作的思路。 于是她冷笑一声,朝虞凝霜道,“这点心倒有几分意思。让本宫想起曾听说,宁国夫人寿宴上有一味糕饼,外表看起来与新鲜柿子无异,实则是用糯米皮和乳酪做成,惟妙惟肖,因此名动京师,那才叫真本事。” 虞凝霜一愣,冥冥之中预料到郑淑妃将要说的话,她忽然有些想笑。 果然,郑淑妃冰冷冷继续。 “凡事,唯有首创之人才是标新立异。熙熙攘攘的后来者不过是拾人牙慧。” “虞娘子这橙子果冻,大概是想学那柿子糕饼,可着实有些画虎不成的意思。” 第146章 饿疯了、回怼郑妃 郑淑妃这番话一出, 满堂之人神色各异。 而其中反应最激烈、最尴尬的,是赵妙嘉的乳娘。 昨日,她随着赵妙嘉侍候于那场家宴。 刘太后夸赞虞凝霜时, 特意提起过凌玉章寿宴上那惊艳四座的柿子甜品。 所以乳娘已知道,制作那柿子甜品的就是虞凝霜! 眼看着自家主子露了怯,在本人面前夸夸其谈,乳娘赶紧想要劝阻。 然而郑淑妃根本没给她机会。 郑淑妃似以为自己揪到了切实的错漏,不依不饶地数落着虞凝霜。 虞凝霜其实不明白,对方为何对自己有这样大的敌意。 照理说,她如今借了慈宁殿的光, 在宫中走动时颇受礼遇。比如之前总是卡她食材的各司局, 现在只要一见到她, 就恨不得将最新鲜的食材都捧到她面前, 随便挑选。 可见这一位郑淑妃,往好听了说是不屈不折, 往难听了说……是不管不顾。 虞凝霜对其为人处事心生不喜, 更有甚者,她并不接受郑淑妃这贬低后来学习者的言论。 在饮食之道上, 第一位吃螃蟹的人固然可贵, 可那些模仿者也没有那样不堪。 就像如今各宫都在模仿制作她的桃胶奶冻, 而虞凝霜还觉得很有意思。 她也知道,自打凌玉章寿宴之后,有许多参宴人家都让自家后厨想办法重现出那道“柿非柿”。 甚至远在此之前, 虞凝霜的冷饮铺、糕饼铺的一些畅销吃食也被街市其他店铺所模仿。 可这些模仿通通不足为意, 不关痛痒, 甚至是能促进饮食发展的。 断然不该被人揣着优越感,高高在上地批评到一无是处。 而且, 虞凝霜常怀谦卑之心。 从所做饮食上得到的名和利越多,她便也是谦卑。 郑淑妃说“拾人牙慧”,倒也不是完全错误。 先将水果解构,然后再重新模拟出其原本形态、甚至是其它水果形态的仿生点心,本来也不是虞凝霜的原创。 她也是跟别人学的,然后再分享出去。 无论如何,能将这方子分享到宫中去,分享到公主面前,虞凝霜还是骄傲的。 而且,纵然虞凝霜实在受不了赵妙嘉的性格,然而对方为母妃制作果冻时的一片拳拳孝心,却是真挚的、不容置疑的。 郑淑妃此时将这橙子果冻贬得一文不值,贬斥的又何止虞凝霜一人,岂不是连带着将她女儿也一起贬了? 而郑淑妃还在滔滔不绝,她仍在说那“柿非柿”,色、香、味样样都说。 虽然她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见过那糕饼真身,然而仍将其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再给橙子果冻降级。 却不知她说得越是起劲,虞凝霜听着就越觉得好笑。 “虞娘子,那样的糕饼才真算是精致,人家也真是费了心思。听说连那柿子蒂都是用绿色的糯米团捏成。” “不是糯米团。” ——自己的侃侃而谈忽然被打断,郑淑妃一瞬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句反驳之语是出自这个一直低眉顺目的女官。 第370章 直到对方抬头,静静地看着她,又朗声重复了一遍。 “不是糯米团。” “你怎的知道?”郑淑妃面子被驳,反应过来便气恼地反问。 虞凝霜未马上回答,郑淑妃则瞪着她等着,如同沉默的对峙。 乳娘终于抓住机会,伏到郑淑妃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然后,虞凝霜就见眼前这一副冰肌雪肤“腾”得红了个彻底。 然后,又像通红的木炭入了水,立时变得白惨而灰败,碎成渣滓。 郑淑妃的精气神仿佛从琼宫玉宇的天界,直接跌倒了泥地里。 虞凝霜见了,心说不至于啊不至于! 这一位淑妃娘娘当真是气性太大,心绪极不稳定。 “你、你……就是你……” 瞧,她甚至打起了磕绊。 这事说到底,只是误会一场。 若是那心思灵巧、性情豁达的,四两拨千斤,几句话也就将其当做玩笑揭过去了。 然而,正如虞凝霜所看清的那样,郑淑妃心气高傲,而且目无下尘,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在虞凝霜面前出了这样的丑,让她白捡了一个大笑话。 这倒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一,虞凝霜根本没那闲心和闲工夫去笑话她; 其二,虞凝霜其实也在飞速思考,到底要不要帮郑淑妃找补找补脸面。 只要她现在装傻充愣、含笑不语,进而东拉西扯,再阿谀奉承……一切也能平平安安度过。 自打入宫,虞凝霜将这一套连招练得越发精熟,已臻化境。 如果是平常状态下的虞凝霜,肯定就这样做了。 然而,虞凝霜现在处于异常状态。 什么异常状态呢? 她现在非常饥饿。 也就是说她现在非常闹心,非常厌烦,非常暴躁……总之可以把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和这饥饿联系到一起。 从昨到今,这已经是第二次,她饥肠辘辘,却还要被迫听别人说些有的没的。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本就烈火轰雷的虞凝霜。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虞凝霜是彻底豁出去了,准备发疯。 她想,她是有正式品佚的女官,就算在言语上开罪了宫妃,总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要是能因此被遣出宫去,那倒是因祸得福了! 于是不顾面色尴尬的郑淑妃,虞凝霜狠狠地将事实捅破。 “微臣为何会知道?说出来不怕娘娘笑话,因为那一道柿子糕饼就是微臣所作。” 她还非要说得特别详细,反复坐实自己的身份。 “那柿蒂不是糯米团所制,而是取自真的柿子。这样真假相应,虚实结合,做出来更逼真呢。娘娘,您说是不是?” 郑淑妃面色僵硬,嘴更硬。 “本宫常听那柿子糕饼精巧,今日见这橙子果冻却逊色不少。虽然同是比拟水果之姿,想来虞娘子也是江郎才尽了。” 虞凝霜闻言,和如春风地笑了笑,端的是善解人意。 “娘娘恕罪。因为要为公主殿下选一品趁手的,加之见殿下喜爱果冻,才做了这橙子。若是不合娘娘口味,微臣明日再择精致的花样儿送来。” 这回应合情合理、毫无破绽,郑淑妃无话可说。 虞凝霜却说得停不下来了。 她心善,竟也还想着帮赵妙嘉说了几句。 “娘娘将公主殿下和那前朝晋阳公主相比,也实属不必。” “前朝江山,已尽归天家所有。前朝享国不到三百年,且后期藩镇割据,天下大乱。本朝已延绵三百年有余,且仍是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可见官家才是真龙后裔,人间天子,那唐太宗的福泽如何能与官家相比?”(1) “他的公主又如何能与官家的公主相比?” 一边在心里和李世民道着歉,虞凝霜嘴上一边滔滔不绝地用夸张的话给郑淑妃洗着脑。 “晋阳公主字肖其父,固是佳话。可咱们的公主殿下亲手为母调鼎烹饪,孝心可感天地,可铭春秋啊。” 虞凝霜说这话,其实意在嘲讽郑淑妃——对方明明瞧不起那些跟风模仿之人,可偏偏又想让女儿去模仿晋阳公主行事,获得父皇宠爱。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女儿已经出于自己的意愿,做出了远比那些史书记载要更鲜活、更动人之事。 无论说得多么有理有据,虞凝霜始终是在当面评判宫妃的过失,自是奔着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心思去的,准备平等地创死所有人。 万万没想到,郑淑妃听了,面色竟比翻书还快地骤然一变,变得灿若桃花。 “虞娘子说得有理。”她不仅朝虞凝霜笑起来,还将赵妙嘉拉到身前,语气十分温柔。 “我的乖女。去将这橙子果冻给你爹爹送去,让他知道我们娘俩惦记着他。” “好,母妃。” 虞凝霜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母女互动,遍体生寒。 郑淑妃眼中的喜悦毫不造假,如同忽地就陷入一种癫狂。 前已说过,她是冷美人的长相,十分不适合这种恍惚迷离的神色,看起来有一种令人心下不安的痴态。 第371章 她的行动也混乱起来,竟直接起身要帮赵妙嘉装食盒,一双白玉似的手在桌上胡乱摩挲,全然不顾碰倒杯碟。 乱着乱着,忽然郑淑妃又全身一震,再看向虞凝霜时,又是冷漠而高傲的视线。 “差点忘了,虞娘子既然上赶着将尚食局的活儿做了,那便做到底罢。” 这是在嘲讽虞凝霜似为了出风头,身为只管烹制的后厨中人,却亲自前来送餐。 而进奉膳食,包括摆桌、布菜这一系列的活计,本该是尚食局的。 郑淑妃的眼波无声地往橙子果冻上一横,而后便定定看着虞凝霜。 这是让她试毒。 虞凝霜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蓄意折辱,未免也太蓄意了一些。 试就试! 她问心无愧,当场吃下了一瓣。 自己的手艺,她还是有信心的,味道自然很好。橙子果冻清凉爽口,像是一块软乎乎的冰。 只可惜……与她此时空荡荡的胃袋十分不合。 虞凝霜捂着抽痛的胃回了慈宁殿。 心想,她和郑淑妃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第147章 新权限、牡丹燕菜 巴掌大的两个小深碟, 其中盛装的食物一个白绿相间,一个黄红相映,被虞凝霜摆到了桌上。 在她对面, 负责她起居的小宫娥贞儿跽坐着,甚为不好意思地开口。 “本来该是我侍候娘子的,怎么能总麻烦您带吃的回来给我?” 这都第几回了,小姑娘还总是跟虞凝霜客客气气的。那想吃又不敢吃的小模样,看得虞凝霜好笑。 她环顾四周,心说自己这寝房内一应橱帐被褥,换洗打扫, 不都是自己这两位小宫娥做的? 她们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 当然担得起虞凝霜的惦记, 总给她们带些吃食回来。 为了让宫娥、内侍们有力气做活, 他们当然还是能吃得饱的,只是能不能吃好……就两说了。 像贞儿和小晴这样低等的小宫娥, 吃的基本也就是生命体征维持餐。 当虞凝霜发现御厨房给她送的朝食是加了大把鸡胸肉丝的浓鸡汤面, 并着现烤的羊肉馅饼; 而贞儿和小晴的只是飘着两星油花的素面,以及一块隔夜的硬馍馍时, 虞凝霜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投喂。 别的暂且不提, 她身边的人在“吃喝”二字上受了委屈, 虞凝霜可不能忍。 吃食这东西,不像衣饰钗冠时时刻刻露在外头,彰显着品级, 诉说着规矩。 吃食吃食, 吃了就是吃了, 关起门来,落到肚里, 谁也看不见,谁也管不着。 虞凝霜就这样,将两个小宫娥纳到自己羽翼之下,眼见着她们都被养得脸蛋圆润了些,便很有成就感。 只是两人到底怯懦,而且已在宫中被条条框框束缚多年,所以每一次都要虞凝霜好好哄劝才敢吃下。 虞凝霜直接将瓷勺塞到贞儿手中,“趁热吃。” 眼看着这两样鲜艳缤纷的小菜,贞儿的口水都要下来了,可还是口不对心道,“我等小晴一起。” “我也给她留了,你先吃。” 听到这句话,贞儿才终于伸出了勺子。 别怪她的手颤颤巍巍地抖,毕竟这可是娘子为了太后娘娘的寿宴准备的试菜呀! 贞儿想,这、这不就相当于她吃了太后娘娘的寿宴了吗?! 这几日,虞凝霜已经开始了对太后寿宴菜品的研发。 刘太后的要求很简单。 就像任何一个异想天开的、不食烟火的、喜欢五彩斑斓黑的甲方那样……简单。 她要那些菜肴,既不失皇家威仪和吉祥寓意,又能物美价廉、莫要太过劳民伤财。 于是虞凝霜攻坚的重点,就在于用平价食材做出极其富贵、美丽的模样。 第一次出手,她就用一道“牡丹燕菜”征服了整个慈宁殿小厨房。 彼时,虞凝霜虽然已经在中元节太后家宴上受过封赏。然而,她那些日子做的全是些小点和饮子。 因此众人本来仍在观望,不知她是否有能力做登得上大雅之堂的宴席菜。 没想到开局就是王炸。 这可是前朝洛阳水席的头菜! 直到那时众人才知道,虞凝霜这几天为什么一直在摆弄萝卜。 那是比人整条胳膊还长的大白萝卜,被虞凝霜切成了可穿过针眼的细丝,晶莹透光,比绿豆粉丝还要细。 然后就是反复的蒸煮、烘干、晾晒。 虞凝霜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耗费了好几天时间,仔仔细细完成了这重复的步骤,以至于众人觉得她魔怔了。 再说……那做出来的成品,说一句“其貌不扬”都算是客气了,实在是非常丑陋寡淡—— 本来还算漂亮的白萝卜丝,此时干巴巴地纠结、缠绕成一张张蛛网丝一样的东西。 不对,它们甚至不像蛛网那样是透明的、轻柔的,而是发黄的、干硬的,如同风干了用来刷碗的丝瓜瓤。 这样的萝卜丝干,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萝卜的风味和营养。 然而它轻便无比,既耐储存又耐运输,这在古代社会已经十分难得。 第372章 更何况,有失必有得。 它们虽然失去了萝卜那独特的辛香辣味,失去了新鲜蔬菜的鲜脆水灵,然而只要再用水泡开,其质感就变得柔韧软滑,不断不裂,十分有趣,真的是脱胎换骨了。 也正因如此,这些丑了吧唧的萝卜丝干才能被冠上“燕菜”的美名,就是说其形态、口感宛如燕窝。 这就是虞凝霜为刘太后寿宴设计的第一道菜肴,一道“假燕窝”。 其价格可能连真燕窝的百一都不到,但无论卖相还是滋味都极好,正符合刘太后的要求。 唯一的缺点,就是制作燕菜需耗费大量人工。 可是啊,对于这宫中的贵人们来说,人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于是,这一道菜就算是完美无缺了。 虞凝霜头回将这道牡丹燕菜制作出来那一日,贞儿刚好也在小厨房凑热闹。 她眼见着虞凝霜将泡发的燕菜摆到一个巨大的深盘之中。 燕菜重新泡开,已经重回透明,只是始终蒙着浅浅的白色,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它们虽然饱含水分,却完全没有新鲜萝卜丝那支楞着张牙舞爪的模样,而是软绵绵地随着虞凝霜摆弄。 贞儿老家本是养蚕的,她见了那一团团的燕菜,只觉得它们像是一团团已缫而未紾的生丝,看着就让人喜欢的。 燕菜打底,而后围着盘子一圈,被虞凝霜整整齐齐码上了各种各样的细丝。 有鸡肉丝、牛肉丝、鸡蛋丝、火腿丝、笋丝、各色瓜丝……竟足足有十多样! 这些细丝颜色各异,质感不同,囊括了水陆之珍,汇集了浓淡之味,却都被切成长短粗细统一的丝丝缕缕,间隔着颜色,码在盘中。 虞凝霜特意挑了最大号的一个盘子,她双臂都合抱不过来。 这样,就能把所有食材完整摆上两遍,更显得色彩规整,气势庞大,更适合将这一大盘抓人眼球的牡丹燕菜摆在桌案正中。 既然叫“牡丹燕菜”,那牡丹自是必不可少,用大盘子的好处,也再一次凸显出来。 码过食材之后,中间自动空出来的圆形面积非常可观,只摆一朵不够遮盖,于是虞凝霜干脆摆了三朵颜色不同的牡丹争奇斗艳。 一朵是用嫣红的萝卜雕刻出来的,另一朵则是白萝卜,花瓣皆薄可透光。最后一朵则是煎出薄薄的鸡蛋饼皮,层层叠叠挽做花状。 三朵花亲热地挤簇到一处,不分彼此,共同成为点睛之笔。 最后,将熬制了好几个时辰的荤鲜高汤淋入,直到马上没过那各色细丝食材,这道牡丹燕菜便大功告成。 清澈而微白的高汤泛着浓烈的香气,以及轻盈的水雾热气。前者直往人鼻子里钻,后者却像撒下的如银月光一样,不仅滋润着各色食材,也将那几朵牡丹花映衬得如绽雾中,娇艳欲滴。 真真是谁见了都要情不自禁惊呼出声的无比华丽的菜肴! 贞儿到现在都记得整个小厨房里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让她深觉与有荣焉,连胸膛都不自觉挺起几分。 等到虞凝霜请大家一同来品评试菜的时候,众人却又被这美味冲击到说不出话来了。 真要算起来,这道菜中其实毫无名贵的食材,在这一众跟着太后吃惯水陆之珍的人看来,本不该引起这样的反响。 然而,以神来之笔点石成金,将寻常食材烹成佳馔,确实是虞凝霜所擅长的——贫穷的出身,开店的经历,都让她几乎本能一样,可以将食材的价值最大化,用十文钱做成百文钱的效果。 在这一点上,刘太后实在识人善用。 这道菜美就美在将各种食材和谐统一到一处,以醇厚的高汤让它们彼此交融。 高汤再以白醋的酸、胡椒的辛调味,更是让人胃口大开,自然颖异不凡。 顺着那一勺勺温热的汤,丝丝缕缕的食材妥帖地滑下喉头,让人如同在春风中见证了全洛阳的牡丹花开。 这道菜被虞凝霜视作“汤羹”一类,因此才由她负责开发出来。 首次之后,她又微调了两回,然后才呈给刘太后品尝。 太后甚为满意,直接通过,并将其定为宴席上汤羹的头菜。 后来,虞凝霜又陆续做了几道汤羹。 有鱼片薄如蝉翼,汤汁奶白如云的云鱼羹,鲜得人掉眉毛; 有西式的浓汤,用了金黄的南瓜和嫣红的虾仁,加上自制的奶油,做得醇厚鲜甜; 也有顺应着金秋时节的中式甜水,栗子焖得软而不烂,又有q弹的小珍珠芋圆,撒了糖桂花…… 甜咸皆备,道道精品,这样下来,刘太后倒是难以抉择起来。 毕竟不只是虞凝霜,御厨房也有许多菜品要上桌,而菜品的数量却已定,不可无止境地增加下去。 忍痛毙掉两道汤羹之后,刘太后忽然反应过来——所谓能者多劳,能者过劳,能者过劳死。 虞凝霜厨艺精湛,自然是触类旁通,不止精于汤羹点心。 于是她增加了虞凝霜的权限,只说虞凝霜若是在荤素菜肴上有什么心得,也大可以呈进上来。 虞凝霜便也研究起了各类菜肴。 第373章 这才有了此时此刻,摆在贞儿面前的这两个小深碟。 回忆完牡丹燕菜的美味,贞儿先朝着她能辨别出食材的那一碟下了手。 金灿灿的是玉米粒,橙红色的则是切得极细、几乎与玉米粒同等大小的胡萝卜。 另外还有一味食材,碎碎小小的,米玉色,半透明,好像是松仁。 虽然食材都认得,贞儿却没见它们被放在一起烹制过,她只知道单从颜色上来讲,它们炒在一起实在很好看。 她赶紧舀了满满一勺,送入口中。 第148章 干贝丝、珍珠翡翠 金黄的玉米粒无比鲜甜, 它们不是从干硬的玉米棒子上、而是从新鲜的玉米上剥下来的。 一层层淡绿色的玉米叶,如轻纱一般妥贴地包裹住那些饱满的颗粒。 胡萝卜丁则是脆甜的,应该是炒制时后加入的, 在口感上和软糯的玉米粒相得益彰。 就连那松子也带着微微的甜意,那是从凛凛松风间露出来的温柔底色,被清苦的松香一衬,更显得弥足珍贵。 三种食材,三种不同的甜味,被一层薄薄的勾芡融合到一起。 芡汁不仅使得口味更加柔和,也让每一颗食材都闪闪发光, 润着宛如黄金和玉石的粼粼亮色。 贞儿想, 怪不得娘子说这道菜叫“金玉满堂”呢。 真是个好听的富贵名字, 多么适合太后娘娘的寿宴啊。 贞儿其实不太爱吃甜咸口味的菜肴, 总觉得别扭,但这一道金玉满堂的调味刚刚好, 十分适口。 一个没注意, 她就将一碟舀到见底了。 贞儿颇为羞怯地笑了笑,虞凝霜却表示理解。 甜甜的炒玉米粒, 当然受小孩子的欢迎啦! 看着还没到她胸口高的小丫头, 虞凝霜心中感叹, 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她便赶忙将另一碟也往贞儿面前推推,盼着她多吃些。 “这一品,叫‘翡翠珍珠’。” 果然又是一个好名字, 而且恰如其分。 贞儿仔细打量着这一道豌豆清炒鸡头米, 心中对虞凝霜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她怎么就不能像娘子这样有学问、有主意, 给菜肴起出这样富贵动听的名字呢? 一道简单的素炒,被这样的名字一冠, 就的的确确足以登上太后娘娘的寿宴了。 说是简单,其实也没有贞儿想象中那样简单,虞凝霜自然也是下了功夫的。 首先是在选材上。 作为“珍珠”的鸡头米自是没有问题,如今已成为虞凝霜最熟悉的食材之一。 主要是那“翡翠珠”该由何种食材扮演? 虞凝霜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 最终才选定这一种豌豆。 总体来说,豌豆其实没有毛豆那样的细嫩,皮也偏厚,可它那得天独厚的正圆形状却和鸡头米十分相配,就连大小都不分伯仲,像是只有肤色不同的孪生子,一清二白、珠圆玉润,搭配在一起就尤其好看。 加之豌豆颜色偏浓绿,比青绿色的毛豆要显眼,真的就像是翡翠珠似的,翠色将滴。 虞凝霜精选出来的这一个豌豆品种偏甜、偏绵软,正好和爽口弹牙的鸡头米搭配。 珍珠和翡翠珠在口中琳琅相撞,撞出和谐又鲜明的色彩和食感反差。 而为了保证鸡头米那来自水中的清润之感,所以虞凝霜没有勾芡,就是清炒的。 这道菜的“不简单”,还体现在那炒制的过程中。 明明滋味淡薄,却仍能诱着贞儿一口接着一口吃的诀窍,就在于那“鲜味”的加持。 虞凝霜虽没有勾芡,但是加了两勺浓郁鸡汁翻炒,装碟之时又撒了干贝丝提鲜。 那可不是普通的干贝丝,而是贡品的上好瑶柱被泡开之后撕成丝,用小火慢慢煎酥。 最后的成品金黄细腻,如同织衣的金缕。 只那么一丢丢小撮,核算下来连一个干贝都没用上,然而却是至上鲜味,更是贞儿从未吃过的珍味。 一簇簇酥脆的干贝丝在口中断碎,将那汹涌的海洋鲜味注入口中的时候,贞儿的其它感官神经好像也一条条断开了,只剩下嘴里这一口美味才是真实。 她“嗷呜嗷呜”地不停口,之前还觉得刚吃过昼食,吃不下这么两碟满满当当的菜,结果转眼,就已经将它们全部结果。 看着她吃得舒心,虞凝霜也跟着开心,呷着一口香片清茶与她闲谈。 “这两样菜肴所花费皆不多,但是卖相和滋味都很好,而且摆在一起彼此映衬,缤纷堂皇。” 贞儿猛点头,不能更同意。 虞凝霜继续道:“因此,我准备再做两道比拟成金银珠宝的小菜,将它们一起摆做一个四分拼盘。” 花费不多,但这四分拼盘做出来效果一定极好。 关键是那富贵吉祥的含义,定然能赢得众人的心。 贞儿听着虞凝霜的讲述,又亲眼见她日日的进展,虽知和自己没有关系,可仍是无法抑制地对那一个多月后的寿宴生出了无尽的期待。 她相信那寿宴必然会大获成功,也让娘子名声大噪! “娘子的手艺这样好,”贞儿真诚地夸赞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总宣小厨房的菜。” 第374章 事实确实如此,自打虞凝霜到了那小厨房,向来生活轻俭、不重口腹之欲的刘太后,也忽然体会到了“由俭入奢易”的滋味。 身边有这样一位烹调高手,只要一句话的事儿,她就会送来无比精巧、新奇的吃食——这样的诱惑,确实很难忍住。 慈宁殿的小厨房,自建成以来还没有这么忙碌过。 虞凝霜正处于灵感爆棚、研究新菜的阶段,因此往刘太后前呈献试菜的频率亦算是很勤。 饶是如此,刘太后仍然每隔二、三日就主动令虞凝霜做一两味吃食,都是之前品尝过的,比如龙睛清风饭、南瓜鲜虾奶油汤等…… 大概是真心喜欢,于是才又加泛索。 另外,刘太后也会不时差宫人给帝后、皇孙们送去,以示挂念。 除此以外,还会给齐郡王赵循送去。 赵循年少离京,在这汴京并没有王府。他已成年,也不可住在禁宫之中,于是此番回京便一直住在官驿之中。 虞凝霜是亲缘厚重、家庭和睦的有福之人,因此知齐郡王这样境况,本来还为此唏嘘了一番。 她心想,因为父母偏爱造成兄弟阋墙,齐郡王虽幼时受宠,然而如今却没有一个正经的家可回,在京如同过客。 可是,在虞凝霜知道就算住官驿,齐郡王身边也有原本的随从十人,外加内庭派出去的二十人服侍一应衣食起居;所用一盏一碟、一灯一烛也皆是内物库拨出的珍品之时; 在仅仅因为齐郡王向刘太后谢恩时,多夸了虞凝霜做的那道牡丹燕菜一句,她就要花四个时辰再做一回给对方送去之时…… 虞凝霜就恨不得再打自己两个嘴巴,恶狠狠警告自己再心疼这些人,她就是猪! 成天拱在泥地里、混沌无知的蠢猪! 明日就要被宰杀,寸骨寸肉全被人敲碎了、吸干了,吃得干干净净的倒霉猪! 她真是受够这些龙子凤孙了! 具体来说,小公主赵妙嘉一个人,就够她喝一壶的。 距离那出“橙子果冻风波”已经过去大半月,虞凝霜本来以为郑淑妃必然对她不喜,断不会再让女儿与她来往。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那之后赵妙嘉又有三次请虞凝霜往照鸾阁去,教她制作点心。 且每一回郑淑妃都在场。 程序上和第一回 相同,即是虞凝霜和赵妙嘉做了点心,待到夕食时光,便请郑淑妃来品尝。 虞凝霜是真的不想去。 奈何刘太后早撂下了话,皇子皇女们的要求甚至要优先于她在慈宁殿的活计,虞凝霜只得听从。 好在,郑淑妃没有再像第一回 那样咄咄逼人,她似乎稍微习惯了虞凝霜的存在,并也将她归为视若无物的虚空,不与她说话,甚至不看她一眼。 因此虞凝霜才能有余裕,更好地观察观察这位喜怒不定的宫妃。 而后虞凝霜心惊地发现,郑淑妃应该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她的言行举止乍看之下缺少逻辑,混乱而细碎,然而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它们都是根植于一条非常坚定、非常执拗的信念。 而这,正是精神病人的明显特质。 郑淑妃的信念显而易见,那就是赵律对她们母女的宠爱和重视。 因此,母女二人的一切都要为了这个目的而服务。 当赵妙嘉的所作所为有益于这个目的,那郑淑妃就是最美丽温柔的母亲。 如若不然,她便苛责严厉到不可理喻。 想明白这一点,虞凝霜却是忽然有些后怕。若是一个有正常思考能力的宫妃,那无论如何是不会对她这样正式的女官下狠手的。 然而郑淑妃若是有精神疾病,那就另当别论了。 ……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于是,虞凝霜赶紧收起了那些借古今的讽刺、忍无可忍的回嘴,面对这一对母女时,争取只做那没有感情的做菜机器。 她今日教赵妙嘉的,是一道“樱桃鹅肝”。(1) 好吧……其实因为天生的倔脾气,虞凝霜还是无法完全对郑淑妃的挑衅置之不理的。 对方既然曾嘲讽她那橙子果冻太过简单、失了水准,那虞凝霜必然要做出更复杂精巧的水果拟态点心。 算是她隐蔽的反击。 虞凝霜之前已经和小公主说好,说和她玩一个游戏:先别告诉母妃今日她做的是哪样糕点。 这样吃到时,才能给她全然的惊喜。 反正她们不说,郑淑妃也不会多问一句。 凡是有益于郑淑妃之事,赵妙嘉也会欣然答应下来。 虞凝霜知道,这小家伙也是有些不对劲的。只是她的症结和郑淑妃又有所不同。 在小公主的世界中,只有母亲才是重要的,她其实不太在乎父亲。 所以,赵妙嘉会花费掉本来该为父亲练字的时间去为母亲制作点心。 只可惜,最后只会迎来母亲的训斥。 明明是至亲的母女,两心却不能相映,变成了互相折磨。 虞凝霜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真是造孽。 至于那罪魁祸首,当然是始终美美隐身的官家赵律。 第375章 虞凝霜在脑中无声感叹期间,郑淑妃已经捻起一颗樱桃吃了,而后,神色骤然一变。 看着她那惊讶到无法掩藏的样子,虞凝霜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第149章 公道话、樱桃鹅肝 郑淑妃脸上惊讶的神色还未散去, 便又迅速拿起了一个“樱桃”。 拿在手中的樱桃蒂,确实是真正的樱桃蒂。沉绿色,柔韧, 弧度自然,顶端还带着与树干相连接的褐色小凸起。 可那“樱桃果”……此时郑淑妃得知了答案再往回倒退,方知这根本不是樱桃! 好像还是难以相信似的,她轻轻启唇将那“樱桃”咬掉一半。 终于露出了这道菜的真身,那细腻的鹅肝泥来。 不止是照鸾阁的宫人,而是全宫饮食档口中人都知道,郑淑妃用膳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规矩—— 食物必须被处理成能一口吃掉的尺寸和状态, 不能让她咬第二口。 举一个最夸张的例子来说, 就是她绝对不会拿着一块大棒骨、一整只烧鸡去啃。 而在实际的侍膳过程中, 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除了那些极端的情况, 很多普通的食物,比如较大的肉块、土豆块等物亦然, 要在给郑淑妃布菜时再分隔为小块, 甚至连稍长一点的青菜叶等都要切成小段。 汤中的物料更是重灾区,因为郑淑妃最讨厌那汤水滴淋的感觉。所以汤里的食材, 甭管是粉条还是排骨, 勿论是蘑菇还是肉丝, 都要重新处理一遍。 郑淑妃出身清贵,家教严格,在她看来, 用餐就该檀口一张一合, 连牙齿也不露出一颗, 悄无声息。 而无论是在食物上留下自己的齿痕和唾液,还是“吸溜吸溜”往嘴里嗦, 以及任由唇瓣被那些油光酱料沾染……都是极为不雅之事。 所以她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然而此时此刻,郑淑妃却亲手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她不止将那“樱桃”咬掉一半,还拎高了细细察看起来。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样难辨真假的水果甜品,居然是鹅肝做成的。 赵妙嘉在一边努力和母亲搭话。 “母妃,这个鹅肝是用牛乳泡过的呢!您知道为何要用牛乳吗?” 她这样问,一是习惯性地在争夺母亲的注意力,二是因为确实觉得有趣。 这几回虞凝霜来教做点心,赵妙嘉接触到了她从未涉足的全新领域,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 只不过,无论女儿的问题是出于何种原因,郑淑妃完全没有和她交流的意思。 她只是将迷蒙的视线投射到对方身上,如同梦呓一般道,“你爹爹最喜欢吃樱桃了。” 她明明在看着赵妙嘉,这话也是对着她说的,却让人觉得郑淑妃的魂灵分明不在此处。 赵妙嘉抿抿唇,只得拽着母亲华丽的衣袖自问自答,“是为了给鹅肝去腥。” 禽类的心、肝、胗等物件,有着禽肉特有的膻腥味道。 这膻腥,其实是它们独特风味的来源。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与伦比的鲜美,和无法言说的臊臭就在一线之间。 处理不到位的鹅肝,那腥骚的味道能缠缠绕绕,萦然不绝,把人逼疯。 所以虞凝霜在这一点上非常注意。 赵妙嘉只记得她爱喝的牛乳而已,实际上,虞凝霜不仅用了牛乳去浸泡,还加了白酒和胡椒去按摩,这才得到了白白胖胖的干净鹅肝。 只因那些鹅肝品质极好,虞凝霜也是不想辜负,所以才费了天大的功夫制作成这樱桃鹅肝。 她用的鹅肝虽然远远没有达到法式鹅肝那种肥美程度,但是仍是非常厚实硕大。即使熟了,也仍是透着粉色,像是娇羞的美人面。 于是那一块鹅肝上,就呈现出灰、粉和米色的和谐搭配,俨然就是那种看起来就令人愉悦的低饱和色系。 鹅肝被低温煮熟,碾碎过滤成细腻的泥状,又加了些乳酪、高汤调味,制成了圆滚滚的小球,尺寸刚好和樱桃差不多。 再往鹅肝球里插入真的樱桃蒂枝,送往宫中冰库冻了一个时辰。 直到这一步为止,这道菜还是怎么看怎么都是百分百的鹅肝。 然而,脱胎换骨只需一步。 虞凝霜用樱桃果酱和海石花胶汁调制了果胶。 虽然那樱桃果酱是用糖渍樱桃二次加工而成的,但也是虞凝霜精心熬制的。 樱桃本就是果胶含量最丰富的水果之一,再经过充分的熬制和充分的等待,果胶尽数析出。 于是那红赤色的果酱极其浓厚,缓慢地流动时像是闪耀的岩浆。 这样的果酱,再加上海石花胶汁简直是强强联合,凝固型极佳。 其实至此,虞凝霜已经在这物资荒芜的古代,神奇地做出了西式镜面蛋糕所需的原料。 定型的鹅肝球还冒着冷气,只需往这樱桃果胶中一浸,就自动挂上一层厚且亮的挂面。 漂亮的樱桃挂面,借着冷意直接凝固,将鹅肝球完整地包裹起来,均匀且自然。 那鲜红的颜色,以及打了蜡一样的细润光亮,简直和真的樱桃别无二致。 也就是说,虽然荔枝猪腰里没有荔枝,松鼠鳜鱼里没有松鼠…… 第376章 但是樱桃鹅肝里,是真的有樱桃的! 童叟无欺! 最后的成品做出来时,虞凝霜都感动地要哭了。 虽然她为这道菜费尽了心力,又被迫在这照鸾阁耗了一下午,但也是收获颇丰,很有心得。 这次的经验,还给了她以后挑战一些西式的慕斯蛋糕、镜面蛋糕、球形蛋糕的勇气,想来还是很令人期待的。 而且说到底,这樱桃鹅肝展示了虞凝霜的实力。 本来,将其做成小方块也是可行的。玲珑小方,润亮可爱,像是一个个红汁的腐乳块。 这样一个形状上的改变,就不知要省去多少功夫。 但是虞凝霜憋着一口气,始终要在拟态水果点心上将军郑淑妃的军,所以一意孤行。 好在,结果喜人。 能让郑淑妃错愕失态,就已经足够了。 如此奇巧,又美味,郑淑妃确实被吸引到了。 她正欲将手中剩下半个吃了,却忽然理智回笼。 这道菜是采取给她惊喜的形式,混在其他瓜果当中一起上的。 因此郑淑妃吃之前,没有让虞凝霜试毒。 于是此时此刻,十分矜雅地,郑淑妃停下一切用膳的举动,示意虞凝霜先给樱桃鹅肝试毒。 赵妙嘉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 “儿臣吃之前,虞娘子已经试吃过了。” 郑淑妃只瞪了女儿一眼,“本宫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郑淑妃理直气壮、理所应当的这个样子,甚至让虞凝霜觉得她每次如此要求……是真的在恪守宫规,而不是故意折辱她。 切,吃就吃! 这么好吃、这么金贵的吃食,她巴不得多吃呢! 虞凝霜小心翼翼捻起一颗樱桃鹅肝,丢入口中…… *——*——* 先触到舌尖的,是外层滑润的樱桃果胶壳。 软而微凉,有胶质那别具一格的一丝丝韧劲。 紧随于这特别的口感之后,樱桃的酸甜滋味便满溢于口腔。 赵律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时至八月,新鲜樱桃早已经不见踪迹。 但因他喜食樱桃,宫中各处自然想尽办法将那些天然的宝珠保存了下来,主要是以糖渍蜜煎之法,也有用来泡了樱桃酒的。 御膳中隔一两日,便有一小碟樱桃蜜煎。 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 那樱桃蜜煎有时用的是深红色的朱樱,有时是正黄色的蜡樱; 有时印成小饼,有时捣至糕状; 有时淋以蔗浆,有时沃以甘酪。 ……然而换汤不换药,吃来吃去的总是那份过分的甜腻。 加了大量糖和蜂蜜才得以保存的樱桃,不仅流失了鲜果的水灵质感,连樱桃最妙的那丝丝酸也荡然无存了。 而赵律喜欢樱桃,正是喜欢它那酸和甜的碰撞滋味。 没想到,在这样一道点心上吃到了。 这当然是因为虞凝霜在熬制樱桃果酱的时候,用柠檬的远亲——香橼子补充了酸味。 既能让果酱更稳定,也增添了风味。 而且,不只是那酸甜可口的滋味。 赵律又拿一颗樱桃鹅肝,在指尖轻捏,只觉嫩嘟嘟的水润。 ……甚至是樱桃那鲜嫩的质感都被这外层的果胶壳完美再现。 水嫩的果味之后,紧接着的便是醇香的鹅肝,细滑到只需轻轻一抿,就在口中尽数融化。 酸甜的樱桃中和了鹅肝的油腻感,鹅肝那特有的深沉香气又与樱桃的清新相互交融,使得整体味道异常丰富。 赵律再看那摆盘。 摘来珠颗光如湿,走下金盘不待倾。用的正是宫中分赐樱桃时常用的金盘,因此一眼看过去,真假樱桃愈发难辨。 再加上几枝带叶的樱桃细枝点缀其间,真的就好像是刚从树上摘下的鲜樱。 眼看着如此风雅布置、细心经营,赵律不禁失笑,与内侍道,“这哪是妙嘉能做出来的东西?” 他登基十几年,这也是头一遭吃,可见便中的御厨都没这样的手艺。 这已经是女儿第四回 给赵律送吃食。 前三次都不巧,一次他在李贵妃阁中,一次往郊外去祭祀,一次则是圣躬欠安、毫无食欲,于是都没有吃到。 而且,因为后宫颇为充实,所以为了防止宫妃们争风吃醋互相攀比,也是为了自己的清净,免得上午有人来送一道羹汤,下午就有人来送两盘点心……因此宫妃们所送吃食,赵律向来是不动的。 天子一应入口之物,自有尚食局的女官亲自把持。 他只偶尔往各阁中去时,会顺道与宫妃们一同用些餐点。 这一回,是因女儿孜孜不倦送了多次,孝心难得,赵律才破例用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精品。 赵律无论如何都不信,这样的餐食是稚龄的女儿做出来的,加之对这道樱桃鹅肝实在是非常满意,这便派了内侍去打探消息。 第150章 金橘团、围炉烤奶 如同人未至, 而笑语先至,柑橘类水果的浓郁芳香也总是最先捕获感官。 所以虞凝霜先尝到的是金橘那芳烈之味,随后才感觉到糯米团子的软绵。 第377章 金橘团。 她的拿手菜之一, 刚开始抱着木盆走街窜巷卖饮子那时就做过。 说起来……虞凝霜忽然想起,她和严铄第三次见面,即是在那个狭小的茶舍中商谈假意成婚之事时,吃的就是这个。 只不过这一回,虞凝霜可将这金橘团做得精致了好几倍。 无他,只是因为又是在照鸾阁自己给自己撑场子呢。 所以这一回她教赵妙嘉制作的金橘团,也是模仿新鲜金橘的模样。 用掺了金橘汁子的糯米团捏成金橘样子, 用小竹签扎出点点纹理, 还用绿色的糯米粉团点成了果蒂。 乍一看, 俨然就是一个个浸在糖水中的小金橘。 金灿灿、水涟涟, 这模样已经十分讨人喜欢,待咬开一个才发现另有乾坤, 其中竟有着金橘乳酪的馅料。 那馅料滋味酸酸甜甜, 乳香沁润,质态则是将流不流的浓郁, 非常诱人。 不愧是我! 虞凝霜对今日的作品也很满意, 一边在心中美滋滋夸赞着自己, 一边咬住了第三个金橘团。 这举动,看得包括郑淑妃在内的满殿之人都默然无语。 现在,虞凝霜再被郑淑妃要求试吃时已经十分怡然自得。 别的宫人试吃时, 都是谨慎而优雅地浅尝一口。 虞凝霜倒好, 开怀畅吃, 劲头十足,恨不得把那一整份吃光似的。 她自己精心制作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郑淑妃就这么看着虞凝霜吃完了大半碗,而后才也示意宫人盛来一碗。 她悠悠道:“虞娘子,你别怪我闹你。礼不可废,宫人试毒是规矩。” 虞凝霜“自当为娘娘尽心”的客气话中,郑淑妃缓慢地搅拌着那金橘团,舀起一个吃了,银匙碰壁当啷响。 “其实我是信得过你的。你瞧,你刚试完我这就吃了,若真有什么事也救不过来的。你我还能做个伴儿。” 虞凝霜:……谁要和你做伴儿。 不是她多心,而是郑淑妃的状态似乎越来越不稳定了,说话竟也没个忌讳。 上一回的樱桃鹅肝,终于送到了赵律的桌案上。 据说对方吃过之后龙心大悦,特意往这照鸾阁赏赐了许多珍宝,为近些年罕见。 虞凝霜还以为郑淑妃的病症会得好转,结果她好像还越来越疯了。 看起来精神好了些,说话也活泛,还尤其喜欢和虞凝霜说话了。 可郑淑妃那一双总是雾气弥漫的美丽眼睛却越发沉郁,仿佛是晨间清岚变成了夜间毒瘴。 “虞娘子,我听闻你和离过。那一位还是这京中官员。” 郑淑妃的惊人之语,猛然打破了虞凝霜的遐思。 虞凝霜霎时间冷汗涔涔。 她向来公私分明,无论是和翰林司那帮颇为投缘的手下,还是和慈宁殿小厨房里以礼相待的同僚们,都从未谈及过自己的私事。 她年纪轻,行事又恣意自在,大多数人直接默认她没有成婚,更别说知晓她和离、甚至得知前夫的身份了。 郑淑妃特意调查过她! ——这个念头骤然刺入脑海,刺得虞凝霜眉眼一凛,营业微笑都染上了淡淡寒意。 郑淑妃的笑容倒是越发明亮,她问,“娘子颜色好,风华正茂,就没想过另寻一个依靠?” 听了这话,虞凝霜不由一愣,转而一嘲。 无论是真心实意为虞凝霜着想,还是只是想满足自己对他人生命的窥探欲和操纵感…… 总之,有不少知晓虞凝霜和离之事的人,都劝说过她再找一个人成婚。 而郑淑妃——这个其中地位最高的人,她的说辞却最卑不足道、最低眉俯首。 她未说另寻一段“姻缘”、一个“如意郎君”,而是说另寻一个“依靠”。 何其可叹,就连青槐巷的大娘们劝虞凝霜时再嫁时,用的理由都是“为了夜里那点子快活”。 虞凝霜觉得她们说得还挺有道理。 起码比郑淑妃有道理多了。 大娘们尚知成婚是为了追求未来的快乐,而不是去缓解已有的苦难。 她郑淑妃愿意做一朵槛花、一只笼鹤,愿意整日盛装坐在这里痴痴盯着殿门,愿意将这扭曲的人生复制到亲生女儿的身上,就觉得别人也愿意么? 她却不知,虞凝霜从来不需要谁来做自己的“依靠”。 “从未想过。”虞凝霜便答。 “父母年迈,弟妹年幼。愿不离家,长伴左右。” 话音刚落,郑淑妃讶然的目光已经落到了虞凝霜身上。 她看起来是如此震惊,比得知五鼎芝糕其实是虞凝霜所制时还震惊,比知道那樱桃其实是鹅肝所做还震惊。 似乎虞凝霜刚才说了什么她完全无法理解之事。 理解不了,索性也不下功夫去理解了。 郑淑妃其人,倒是绝不内耗,她只忽然问,“对了,听说陛下最近很喜欢你做的牛乳茶?” 郑淑妃这极其陡峭的思路,差点晃得虞凝霜闪了腰,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就下意识点头承认了。 近日,宫中刮起了一阵“奶茶风暴”。 第378章 起因是太后寿宴饮子汤羹品类的开发已经完成。 虞凝霜这边负责牡丹燕菜作为汤羹头菜,另外要烹制一道四物老鸭汤、一道菌菇清汤。 饮子则有金桂栗子羹、玫瑰水晶圆子和小吊梨汤这精选的三样。 当然,这寿宴上的饮子汤羹并不止这些,御厨房也有准备。 而虞凝霜闲着也是闲着,又顺手给刘太后做了一些日常的饮子。 虞凝霜在现世时,可是曾在奶茶店勤工俭学啊! 那她怎么可能不鼓捣奶茶呢? 乳酪院那叫一个殷勤,每日送来的鲜乳何止是喝,连给太后做全身spa都够用。 奈何刘太后本不好这一口,向来都是赏给宫人。 然后,就被虞凝霜笑眯眯地征用了。 最开始,她做了只加糖和红茶的经典奶茶探路。 结果反响甚佳,连不喜乳品的刘太后也喝了,并且特意给帝后等宫中送去。 于是,虞凝霜又做了茉莉香片制作的奶绿、再试试冰乌龙他们喝不喝得惯…… 总之,这样一点点,她将奶茶之风越吹越猛,珍珠、芋圆、果冻、蜜豆等小料也越加越多…… 而如今,各宫中都喜欢生一小炉,慢火烤着一罐奶茶——这正是虞凝霜最近研究的烤奶。 这“烤奶”和寻常奶茶又有不同,别具风味,且非常适合这天候将将转凉的八月底。 就如刘太后和齐郡王此时此时,便围着一炉火通红的小金炉,静静等着瓷罐中的烤奶沸腾。 蒸汽袅袅,映着殿外暖暖的秋光,茶叶的深邃和奶香的馥郁一同盈满此间,也一同扑到齐郡王的脸上。 赵循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而后笑道,“无论是以这种方式饮茶,还是以这种方式饮用乳品,都算是稀奇的很。娘娘这儿总有新鲜玩意儿。” 刘太后笑容慈柔,“那虞娘子嚒,你也见过,惯是个百伶百俐的。” 玫瑰红茶烤奶、红枣生姜烤奶、桂花乌龙烤奶……虞凝霜研究出了许多口味,将食材包事先称重、备好,就是为了太后想用烤奶而她不在宫中这样的情况准备。 刘太后今日要用的,是玫瑰红茶烤奶。 玫瑰是御花园里培植的重瓣玫瑰,红艳如晚霞,直接用了今年最后一茬鲜花,豪横得很。 鲜花的香气自然而隽永,丰润得就像它们的颜色。 这香气如同细腻的笔触,轻易就在赵循脑海中勾勒出御花园中那条开满玫瑰的游廊。 那是他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 一别经年,此番回京,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次次如履薄冰,竟是没来得及去故地重游一番。 也罢。 赵循自嘲一笑。 如今这片琼楼玉宇之中,花开花落,本就与他无甚干系了。 花香,与茶味完美结合到一起。 而这其中,有一缕尤其奇异的焦香,萦绕不绝。 赵循猜测,是这小宫娥刚才将糖和茶叶先一同炒制的缘故。 确实有趣,他之前从未见过这种做法—— 贞儿刚才在瓷罐底部直接加糖,将糖用小火炒化,泛出微微金褐色时,又将茶叶直接加进糖汁中一同翻炒。 直到此时,茶叶的香气还不太明显,然而等那新鲜牛乳被骤然注入之时,香气立刻被激出,喷涌而来。 赵循觉着有趣,随口问了为何要先炒糖和茶叶。 被问到的贞儿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勇气,才勉强流畅地将虞凝霜教她的话讲明。 “回殿下,烤奶就重在一个‘烤’字。所以对食材、对食材的炙烤最为重要……” 烤奶风头正盛的时候,虞凝霜去探店时也曾多次翻车,这才总结出了这一条经验。 许多潦草的所谓“烤奶”,不过是拿个小罐罐和明火炉子做做样子,实际上食材烹煮得根本不到位。 像那样不分时间火候、不分青红皂白,只管往牛乳中加糖加茶叶的行为,只能算作“煮奶”,根本当不得一个“烤”字,根本没有将糖类和茶叶受高温烘焙之后,那独特的风味激发出来。 所以虞凝霜教贞儿制作烤奶的时候,反复强调了这一点。 贞儿虽然性格怯懦,然而很有些上进心,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对虞凝霜厨艺的向往,以及想要改变自身境况的决心。 虞凝霜有心助她,随手帮忙,授人以渔,教会了她烤奶。又与众人打了招呼,如果她不在,烤奶便由贞儿顶上。 按照目前刘太后对烤奶喜欢的程度,禁宫中烤奶流行的范围,以及宫外万事向宫内看齐、已经开始效仿的风向…… 只要将这烤奶的手艺学会了,起码可以保贞儿一时富贵。 而她的第一份富贵,这就触手可及了。 瓷罐中的烤奶已经呈现温暖的琥珀色,甜香扑鼻。 细微的气泡沿着罐壁升起,越来越多。 “牛乳初沸,即刻离火。”——贞儿牢牢记着虞凝霜的教诲,赶紧将瓷罐轻巧地移下火炉,随后将烤奶细细过滤一遍。 接下来的步骤她其实似懂非懂,但既然虞娘子这么说了,她就原班这样做,于是将那烤奶在两个容器之间倾倒几个来回。 第379章 贞儿垫着脚,每回都让那液柱尽量细长,稳稳注入另一个容器。 烤奶在这一过程中与空气充分结合,不仅尽快降到了适口的温度,而且茶的涩味亦被消除,只剩下醇厚的甘甜。 刘太后见贞儿虽然行止生涩,但是还算将这活计做得洁净整齐,烤奶一滴未撒。最后呈给她和齐郡王的这两盏,也用心挑了气泡,心中十分满意。 殊不知,这是虞凝霜好一番特训的结果。 “下去领赏罢。” 刘太后点点头,将这小宫娥打发下去。 此时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刘太后终于能和齐郡王说说体己话。 第151章 第一日、甜五花肉 天刚蒙蒙亮, 丹凤楼至朱雀门之间的御道之上,行人已经是摩肩接踵。 这份喧天的热闹之中,一众杂耍艺人、歌舞伎子出了很大一份力, 一时间百戏竞作,歌吹腾沸。 而更卖力的,则是这周边的食肆百货。 那一阵阵吆喝声你压着我,我抢着你,纷纷扯着嗓门喊着的都是什么“大内秘方”“御厨亲传”,直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莫怪商户们太过夸张,毕竟, 今日可是皇太后寿宴赐酺的第一日啊! 本朝赐酺之时, 照例会“迁食肆百货于道之左右”, 为这盛典助兴。 而这些商户, 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疏通了百家关系, 卖了万般人情, 才得以被选中,暂时移到这御道两侧。 官家在丹凤楼上宴饮时, 举目就能见到他们的棚子摊子! 因此, 当然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好好宣传自家。 只见又有一卖胡饼的大汉,抡圆了胳膊攒足了劲,而后掐腰开始大喊。 “焦脆的胡饼嘞!” “御宴上的胡饼嘞!” “太后娘娘最爱吃的胡饼嘞!” 田忍冬正路过, 被逗得扶着许宝花的胳膊才没笑到仰倒, 只道, “太后娘娘也爱吃胡饼啊?” 这话被那大汉听了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不都说娘娘节俭, 说不定就爱吃胡饼呢嘿嘿。” 他这话说的,虽有几分“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好笑和荒谬,可又有几分道理。 毕竟那烙制的各种胡饼,就像米饭和馒头、面条一样,不仅是本朝最最常见的主食,往前几个朝代数过去也是一样。 想他文字风流天下的书圣王羲之,当年不也坦腹东床啮胡饼嘛? 胡饼,刘太后自然也是吃的。 田忍冬再问几句,发现这卖饼大汉居然很有来头,顶着“谭家胡饼”的名号。 这家胡饼店极有名气,属于这京中胡饼店的扛把子。据说店中有几十个烤炉,每日不停歇。 可见这御道两侧的商户,确实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 谭家胡饼虽有名,但因为隔了半个京城,田忍冬还从未吃过,今日正好在这儿得见。 她当即对虞家几口人一挥手,热情道,“这个我请客,咱们好好尝尝这谭家烧饼!” 天家赐酺,万人空巷。 所以虞家夫妻带着一对儿女、还有谷晓星,这就和田忍冬相约一起来这御道上游逛。 众人早就亲如一家,虞全胜和许宝花便也不客气,带着孩子们各自点了胡饼。 今日这地界,寸土寸金,极其有限,谭家烧饼只搬了店中最大的两个吊炉来。 否则,他家的蒸胡饼也是一绝的。 虽只有两个,但那老陶吊炉足有半人多高,若论年纪,则比这卖饼的汉子还大了。 一炉能同时吊三十来张胡饼,哪个是猪胰胡饼、哪个是山药胡饼、哪个是素圈儿……别看那汉子样貌粗莽,实则心细到能过目不忘,递到客人手中时,就没有出错的。 他先做的,是虞川、虞含雪和谷晓星这三个孩子的。 孩子们嘴馋好肉,要的都是最常见、也最实在的白肉胡饼。 这吃食和现代的肉夹馍其实有几分相似。 只见那汉子徒手从吊炉中取下一枚胡饼,蒲扇大的手掌似是全然不怕烫。 胡饼整体颜色金黄,表面坑洼着鼓起一些颜色更深的小泡。 胡饼一出炉见了风,那些小泡就渐渐消去,倒是显得这直愣愣的饼皮多了几分柔韧。 卖饼汉子一手持菜刀,一手拽过案上一块厚实的五花三层肉将其粗粗切下一块。 而后,便是双刀交替的细致砍剁,又有刀背反复砧压去油的动作,直到将那肉块剁成成细润油亮的一滩碎肉。 此时孩子们早已被这丰腴的肉香勾得不住流口水,迫不及待地看着那汉子用刀身将那碎肉一铲、一码,再往新鲜出炉的胡饼上一别、一折,这香而不腻的白肉胡饼就做好了。 拿着这比自己脸还大的白肉胡饼,虞含雪美滋滋咬下了第一口。 只这一口,浓香的肉汁便爆开,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嗦了嗦肉汁,不由自主地露出幸福到有些恍惚的微笑。 那五花肉肯定是小火慢炖出来的,软烂无比。 肥肉的丰尽数腴融到瘦肉里,既保证了其鲜嫩多汁,又增添了风味。 肉剁得也刚好,既不太大也不太碎,丝丝缕缕的瘦肉质感得以保存。 第380章 虽然肉香四溢总是解馋,但是那胡饼完全没有沦为肉的陪衬。 相反,它外脆内软,本自带了面粉的香酥,此时又渗入了浓郁的肉香,真教人爱不释口,不愧是远近闻名的胡饼! 等田忍冬拿到自己的胡饼时,三个孩子几乎已经将这香喷喷的白肉胡饼吃完了。 而田忍冬举着她的“甜五花肉”胡饼,倒是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她是听到那汉子说这个口味,觉得实在有趣,于是一时兴起点了一份。 现在反应过来,倒忽然觉得甜的……五花肉,未免有些太离谱了。 可来都来了,买都买了,况且田忍冬毕竟是和虞凝霜交情颇深之人,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那跳脱的性格以及勇于尝试的旺盛好奇心影响,在吃食上很有冒险精神。 田忍冬便咽了咽唾沫,直接张嘴咬下一大口。 出乎意料的好吃! 她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滋味。 这甜五花肉的搭配,听起来像是睡迷糊时潦草决定的,实际上却做得很细致讲究。 比如那饼皮就比一般的胡饼薄,所以更为酥脆; 其中的馅料也很薄,挤压到薄薄一层,最大程度地缓解了五花肉的油腻。 而且甜味的五花肉,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接受。 ——甜味能够让肉香更细腻、更丰润,也更加柔和,薄薄一层已经足矣,与饼皮相得益彰。 田忍冬吃得眼睛晶亮,赶紧又要了十张甜五花肉,说要带去给汴京糕饼铺的众人尝尝。 她如今的燠面摊越发红火,摊子已经发展到五桌的规模,甚至雇了一个帮工,日常这些小钱已经不在话下。 几人便边吃胡饼,边逛起了街。 丹凤楼前,早就临时搭建起高大宏伟的露台。 在那仿佛可摘星的露台上,汴京以及附近诸县及诸军搜罗来的顶级乐人都已就位。 至于官家将领同皇室宗亲现身的丹凤楼本身,更是金碧相应,遍布彩幄镂牓,禁军将士的铠甲光辉熠熠,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看起来万事俱备,然而那皇家赐酺是要等到辰时才开始的。 此时此刻,是百姓们自得其乐的时间。 挑不完的稀罕货物,吃不完的丰盛美食,看不完的杂耍百戏…… 虞家一行人开开心心地逛了一大圈,还买了不少好东西。 田忍冬消息最灵通,难免念叨起这赐酺的八卦来。 “太后娘娘确实生性节俭,可她这寿宴却实在是办得奢侈啊!本开国以来,就没有办过这样盛大的寿宴。” 本朝宴席之中,规格最高的是春秋大宴,赐酒九盏。 而这一次,应着刘太后一甲子大寿,竟要赐酒整整十盏,凑齐那十天干的吉数。 虽说只多了一盏酒,在礼仪上的意义却重大无比。 这记于史书中,都是异常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菜肴方面,每赐一盏酒,一般并着上两品菜肴,外加那些不计入实数的看菜、果盘、茶水酒饮等等等等,真可谓是三牲五鼎,琳琅满目。 田忍冬都替他们担心,也不知那丹凤楼的桌案摆不摆的下。 田忍冬讲得绘声绘色,听得虞含雪刚装下一个大胡饼的小肚子又咕咕叫起来。 她不禁扑闪着澄净的大眼睛问,“那什么时候开宴呢?咱们去哪儿吃呀?” “这……”众人皆语竭。 尤其是虞川,只能宠溺又歉意地牵着小妹的手,想着如何向她解释。 赐酺五日之中,首日是宗亲宫宴,次日是百官群宴。 等到了第三日,才于丹凤楼下置桌案馔饮,款待京畿父老百姓们。 然而,就算到那时,也轮不到他们啊! 在虞含雪单纯的想法中,那是皇帝赐宴啊,那当然是要在全京城摆满百张、千张比屋子还大的桌子,让所有人都能一手鸡腿、一手猪蹄,吃得欢畅。 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是啊,那是皇帝赐宴啊,哪是想参加就参加的? 那些被款待的所谓“京畿父老百姓”,都是层层筛选出来……外加一开始就内定的。 说是庶民,可他们要么是富比王侯的巨贾,要么是受人敬仰的乡绅名士; 要么是已经致仕的昔日官员,要么是年过百岁的福寿耆老。 其中哪有一个普通庶民? 而且数额有定。 第三日开始,赐酺于五百父老,第四日、第五日制与此同。 也就是说,在这三日之内共赐宴一千五百人。 这人数,与百万户人家的汴京城相比,真是九牛一毛。 虞含雪震惊地听完了阿兄断断续续的解释,只觉得天都塌了。 自打她出生,这是第一次逢遇天家赐酺。她本来就觉得有趣,又听所有人都在讨论,更因为听闻阿姐负责其中的饮食,而对其越发期待。 没想到期待了好几个月,最后却告诉她——这事其实和她一点关系没有。 小姑娘的心灵受到了重创。 在街市上鼎沸的人声之中,眼泪都要落下来,心疼得众人七手八脚地哄。 直到那丹凤楼上忽然雅乐大盛,宣告着那宫宴已经开始,虞含雪才勉强接受了现实。 第381章 她无精打采低下头的时候,丹凤楼富丽堂皇的正殿中,赵律正神采飞扬地举起酒盏。 第152章 须弥山、震撼全场 数百名歌者和乐师的奏唱如同鸾鸣凤吟相合, 回荡在这宽广的宴厅之中。 厅中的四时鲜花、八方美草都无风自动,仿佛在和着雅乐舞动。 “今日朕赐酺推恩,与众同乐, 以表太平之盛事,契亿兆之欢心,更为太后甲子华寿诚心祝祷。卿等与朕同心,且尽饮此杯,以尽此欢。” 如同第一盏赐酒,赵律再次举杯赐下第二盏。 照例,由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的宰相陈鉴代百官谢恩受之。 陈公肃声道:“君国之道, 必崇孝理。化民之务, 首重尊亲。陛下明至德, 掌要道, 以孝治天下,必为万民仰效, 万世流芳。” 好一番君明臣贤的对话过后, 陈公饮酒毕,立于案后的百官再饮。 两盏酒作为预热被赐下, 自第三盏起, 方有吃食被陆续端上, 群臣也终于被赐座。 这宴厅其实不大,毕竟地处宫门附近,比不上禁宫中心的大殿, 因此只能容纳百人。 赵律携皇子赵宸、齐郡王赵循以及其他尊贵皇室宗亲位于上座。 而有资格坐在这宴厅中的官员, 皆是近臣、重臣, 以及邻邦使臣。 官位低的,则坐于偏殿;再低的, 就需到两廊下。 至于不算正经官员的禁军军士等,便只能到那临时搭起来的彩棚里去了。 都说国之辉光普照万物,但显然“万物”所收到的暖意是层层递减下去的。 也就只有这正宴厅中,会出现侍宴宫人比参宴之人还多的情况。 宫人们各着本色宽衫,每人手中则托一个盖有绣龙盒罩的食盒,正规矩井然地鱼贯而入。 这几十人行走间一举一动都和谐统一,丝滑得像是一串连珠,从这厅中了无痕迹地滑过,只留下桌案上的一道道精美菜肴。 这些菜肴都颇为令人心动,有色彩缤纷的瓜果蜜饯类,如枣塔、八果垒;也有喷香扑鼻的猪牛羊连骨熟肉。 只可惜,它们都是“看盘”,便是只看不吃的,仅仅用于显示宴饮奢豪,安排到位,以及勾起食欲。 也就是说,它们是宴席上的“气氛组”。 看菜上过,才又有一队宫人终于开始上可吃的菜肴。 只是这一回,他们不是排一字长蛇列,而是每四人一组,抬着一个近人高的巨大瓷缸,已经抬上来五、六个。 众人刚开始以为,这是些山石花草之类的布景。 然而再定睛细看,这哪里是什么山? 分明是酥山! 与此同时,虞凝霜正在宴厅门口统筹。 她与抬缸宫人们极快速地一问一答,再次确保他们知道本组的站位。 往里偷瞄一眼,见之前的瓷缸都被放在了指定位置,又目送最后一组宫人入厅,虞凝霜终于能稍松一口气。 而后,虞凝霜却是看着那些宫人们盛装的背影,深深摇了摇头。 她今日也是盛装,身着女官在最正式场合应穿的团寿纹织金衫,戴着一年景花冠。 这一摇头,那些绢花瓣和蕊便细细颤动,像是在替她叹息出声。 虞凝霜之所以叹息,是为了刘太后。 明明是为刘太后六十寿辰举办的赐酺,然而她却根本不能在朝臣面前抛头露面。 刘太后今日,只能在慈宁殿里内外命妇的陪伴和祝贺下,听听曲、看看戏,并没有正经的宴席,仅有一些果子点心。 虞凝霜心想,自己到底算是慈宁殿小厨房的人,这些日子也受了刘太后许多赏赐,金项圈、玉璎珞、轻裘衣……不一而足,样样都够寻常人家好几年大手大脚花销。 她本想为刘太后尽一份心意,留在慈宁殿准备招待命妇们的吃食,竟也不能成行。 是刘太后亲口命虞凝霜必须要到这丹凤楼来,跟进这一场皇帝和百官君臣同乐的盛大筵席。 寿宴,却不见寿星。 虞凝霜觉得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叫什么事呀? 离谱到好笑,好笑到令人心酸,而后心寒。 刘太后待虞凝霜自是慷慨而宽厚,可称得上一句“极好”。 虽然这份好里,始终带着上位者那不自知的刻薄和压榨。 虞凝霜也曾经怨过她,然而此时忽然就释然了。 全天下还有比刘太后更尊贵的女人吗? 没有。 然而,就无法参加“太后寿宴”这一点来看,她竟然与那正在宫墙外唉声叹气的虞家小妹虞含雪,没有半分区别。 在王权和男权中,她不过也是被摆弄的一个符号、一个工具。 就比如这寿宴,刘太后本不愿大操大办。然而赵律却偏要办得空前绝后,甚至定下赐酒十盏这样破格之举,以显国力,以彰君威,以振臣心,以示孝道。 然而,若是真因这铺张而有天怒民怨,有史家批判,却绝对、绝对会尽数落到刘太后身上去。 无论虞凝霜看透了多么凉薄、多么丑陋的本质,都不妨碍宴厅中的君臣,正在享受这一场自开国以来,最丰盛、最华美的宫宴。 总共十个方形瓷缸,也是应着十天干的吉数,已经按照虞凝霜的设计被摆在厅中央的空处。有的紧紧相挨,有的虚虚相靠,摆得错落有致,列如星斗。 第382章 每个瓷缸中注满冰水,上搭一块天然薄石板。 而那石板之上,则是虞凝霜为了此次大宴精心制作的酥山沙冰。 虞凝霜最喜欢酥山的一点,就是它那模拟山峦之貌的浪漫。 既然如此,干脆将这一点贯彻到底,她窃前人之智,按照《千里江山图》的配色和笔触来制作这份酥山。 虽十分自不量力,但虞凝霜自有万分的谦逊去模仿和学习。 她常听人说,这幅画如今被滥用到随处可见,家居、文创、服装首饰…… 可虞凝霜觉得这不算滥用。那幅画见多少次她都喜欢,第一眼就喜欢,再看也还是会喜欢。 少年天才的十八岁不需解释,就如极致的、客观的美也不需解释,一眼就能夺人心魄。 为了模仿那副画卷的耀眼色彩,虞凝霜从甜瓜、叶菜等取各色绿色汁液,又从金杏、柿子等取浓淡黄色汁液。 蓝色最不好找。 它是无法通过其它颜色调出的原色,可偏偏甚少存在于自然植物之中。 但这难不倒虞凝霜,果然学好物理化,穿越都不怕。 她将红苋菜煮熟,在这个过程中酸碱度发生了变化,原本红彤彤的汁水就渐渐变为蓝色。 调整几次之后,虞凝霜就得到了纯净的、深浅不一的几种蓝色汁水。 当然,所有这些果蔬汁都无法像那些赭石、石青和孔雀石磨成的颜料一般光华流转。 但是虞凝霜尽力而为,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浇淋、晕染,直到手下出现一座座青绿色的山峦。 那些晶莹的碎冰事先淋过浓缩的甜牛乳,呈半透的乳白色。 如今再被清澈的瓜果汁液一浸染,就呈现出天然玉石一样的温润质感。 虞凝霜再接再厉。那些矿石颜料不可食用,金箔却是可以的,便从司饰局取来金箔,细细点缀其上。 再用天然的细小香草装饰、摆上不到巴掌大的木雕村舍和船桥……那些山,便突然如同被阳光照耀一般生机勃勃。 于是,一副千里江山的绚烂图景就这样在赵律面前展开,令他惊叹不已。 寿宴的食单他看过,自然知道头一道摆出来的是酥山。 然而却万万没想到,这酥山做得堪称尽善尽美。 它其实已经摆脱了食物的身份,而变成一样艺术品、一样战利品。 那十个瓷缸虚实相连,仿佛将真的将连绵的山脉摆到了这厅中,让赵律得见自己的锦绣江山,就在这方寸掌心之间。 赵律猛然被一种骄傲的豪情击中,向来端肃的神情里都带上了难得的热切。 至于群臣,更是已经被这天家手笔惊得要么默默无言,要么窃窃私语。 在座的都是亲贵,酥山在他们眼中也不算奢侈,然而这样的酥山确实没见过。 乍看之下,那些晶亮的酥山最引人瞩目,然而时人好佛法,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虞凝霜在那些瓷缸上倾注的心思—— 每个瓷皿都是长方形,微有纵深,上下逐层叠涩,中间凹入成束腰,成了标准的“须弥座”样式。 宰相陈公也看出来了,便趁着回谢第三盏赐酒的机会,捡了几句好话恭谨地朝赵律祝贺。 “酥山坐于须弥山,意韵宏大,构想精妙。” “正衬陛下主天下万数江山,见世间一切般若。” 陈公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酥”和“须弥山”都是源于佛教。 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乃至最后那灌顶的醍醐,讲的正是修佛开悟的过程。 而按佛家讲,“须弥山”是诸天中枢,是星辰轴心。 所以佛像多做须弥座,以显佛祖之宝相庄严。 久而久之,如今许多家具、园艺中也化用了这个样式。 虞凝霜一个不通佛道之人会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严府中有一个这样的人工石潭,用来栽种几株小水莲。 她初次见时就觉得好看,之后每次路过都要特意观赏一会儿。 后来,有一回让严铄瞧见她驻足,居然主动上前与她说起这石潭—— “此石潭砌的是须弥座样式,这样看,合该栽种拈花一笑的金婆罗花才是。” 如今想来,严铄是真的喜欢花草园艺,他居然还说了这样一个笑话,看着那些雪白水莲的模样也堪称温柔。 “然金婆罗花毕竟是三千年一现的仙界之花,与这尘界无缘,我便栽植了这也有佛缘的水莲。”(1) 虞凝霜再一想,严铄当时……也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居然还扭捏而隐秘地问了虞凝霜喜欢什么花。 而虞凝霜当时斩钉截铁地答:“有钱花。” 是时风吹莲动,也吹得草丛中蟋鸣越发宛转清澈,却吹不动虞凝霜一颗只顾事业的直女之心。 她也没再管严铄,只是听了这须弥座的故事觉得有趣,加之每日走过,忽就受到灵光启发,将自己冷饮铺中的酥山与之联系起来,去瓷窑定了一批须弥座的瓷皿。 当时她想的就是酥山与须弥座样式正搭配,食器相应,互相成全。等来年盛夏,铺中节气限定又一次轮到酥山时,就可以用这更为精巧的器皿贩卖。 第383章 没想到,转年的盛夏,虞凝霜却到了这禁宫之中。 因为到底没有她坐镇,所以冷饮铺中现在不卖太过昂贵繁杂的品类,今年就没有上酥山。 罢了,虞凝霜想,这个酥山和须弥山的灵感用到了这寿宴上,也算是没有辜负。 虽然,她这样制作酥山是为了致敬笃信佛教的刘太后,而非如陈公所说,是为了向赵律歌功颂德。 但是这种刻意的曲解,以及故意的掠夺,虞凝霜已经见过太多,也就不去计较了。 可能……刘太后本人都不会计较吧。 虞凝霜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为这场寿宴尽心尽力,让其完美收官。 对此,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思绪浮动间,她就见自己负责制作的几样饮子和点心,已经被端入厅中。 第153章 山楂糕、梅子芸豆 即使有瓷缸中的冰水制冷, 宫人们仍是尽快将酥山分装,挨个送到贵人们的桌上。 一座座青碧色的冰沙小山便被移到了金碟中,璀璨辉映, 好看的很。 臣子们是数人合用一长案,饭食也是一起摆。 酥山只算作一品菜肴,然而出乎礼部尚书顾渊的意料,它摆起来却……一望无际的。 那是因为虞凝霜又配置了许多小料。 从浓郁的炼乳到香甜的蜜豆,从清爽的果切到醇厚的果脯,浩浩汤汤铺展开了,将长案占去大半。 这些东西花花绿绿、抓人视线, 同桌的几位似乎对它们更有兴趣。 顾渊却不一样, 他一早就看好这酥山本身。他年纪大了肠胃弱, 家中看得紧, 不让他吃寒凉之物。 偏他爱吃。 如今在这宴席上得见,自是要好好吃上一口。 他舀了一勺, 见这冰沙细润非常, 分明没被压实,而是如雪落一样, 颗颗晶莹相压, 可是骤然一舀起来, 却能不散不撒,被颜色斑斓的果汁聚在一处。 一勺入口,霎时间, 如同清风拂面, 如同仙乐入耳, 令人困乏懒倦之气全消,顾渊只觉得周身舒爽通透。 虽说比不上虞凝霜系统兑换出来的绝世好冰, 但也是她提早就去冰井务联络筹备,像之前在谢府冰窖中那样,用清澈的熟开水冻出来的纯净之冰。 又加了那些天然瓜果的清甜汁水,自然是无比沁爽。 顾渊几不可闻地哼唧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心情舒畅,想着就为了这一口,今日拖着这幅老胳膊老腿来参加宴饮也值了。 就连周围过于嘈杂喧闹的声音,都不再令他烦躁—— “陛下,臣有一赋,以铭今日盛宴。” “陛下,微臣为这蔗浆樱桃赋词一首,请陛下雅正。” “老臣抛砖引玉,忽有感而作一贺寿诗,以之献于太后娘娘。” “陛下……” 此起彼伏地,年轻的后生们、赵律的心腹们,还有那些天生爱钻研讨巧的人们,正一个接着一个献上应景的颂诗赞歌。 这向来是皇家赐宴时的风雅传统。 不仅是臣子,皇帝也会即兴赋诗以赐,用那些珠玉一样的词句去妆点这本已经无比奢侈辉煌的宴会,以显得君上文治昌盛,臣下文采斐然。 这样的歌咏吟诵,会断断续续地贯穿整场宴会,所有人听着都高兴。 如此孔雀开屏、文曲下凡似的露脸机会,顾渊这辈子已有过太多了,也就不去争了。 他惬意地拽晃了一下配着金鱼的腰带,准备专心用餐。 随着第三盏赐酒上来的吃食,除了那酥山,再就是两样开胃小点心。 一样是山楂糕,红艳艳的方块似切割好的玛瑙。 这东西御厨房总做,顾渊身为肱骨之臣,内参之时总能见赵律案头摆着一盘,也就总得赐几块。 对他而言,这山楂糕就没什么意思。 另一样却好玩,是大白芸豆,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如月。 虽不是满月,而是被天狗咬掉一牙儿的,却更显俏生生的可人。 这些雪白的芸豆栖在薄薄的淡金色汁水中,另有两颗褐色话梅间杂。 原来是一道梅子芸豆。 顾渊用小金叉叉起一颗,感受着清淡的梅香浸透了软绵的芸豆,他享受地眯了眯眼睛。 定是用文火耐心煮了许久的,才能有这样的滋味和口感。 梅子酸甜可口,白芸豆温润细腻,两者结合成清简佳味,确实是一道不错的开胃小菜。 顾渊嘴上不停,一颗接着一颗吃,耳朵也支着,听着那些诗一首接着一首做。 听着听着,他这般纵横<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多年的人,便听出些感慨来。 虽然群臣不知寿宴菜谱,但是皇家宴席规矩分明,饮食种类向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酒水果子的供应中,一定会有黄封御酒、团龙御茶,会有荔枝和樱桃这样鲜嫩珍贵的水果,作为君主对臣子体恤的彰显。 至于菜肴上,考虑到这深秋时节和赵律的偏好,极大概率有虾蟹、鳝鱼一类鲜味,以及滋补的鹿肉、羊肉。 于是,众人早以这些主题为题,绞尽脑汁将那些诗赋提前做好,只等着献于御前。 每人都说是沐圣上宏德,一时有感而发…… 第384章 实际上啊,早不知与家中师长、门客同心协力,修改润色了几番了! 因为诗赋都是提前备下的,没人想到会有这样一道惊艳全场的酥山,所以这最该被称颂的酥山,却没有人为其作诗作赋。 赵律于文墨之上的造诣极高,眼界和要求自然也高。 因此如果没有万全准备,群臣是绝不愿在他面前卖弄的。 就算确有那真才实学的,能七步成诗,也担心即兴之句,是否会因思虑不周而犯了忌讳什么的。 这种想法本无可厚非,然而顾渊却总觉得可惜。 官服看似宽大,可唯有穿上才知,它最束缚手脚。 满朝文武失了那横槊赋诗的豪迈,只能如履薄冰地钻研字眼…… 也不知这朝堂的风气是自何时起,变得如此虚伪而造作。 顾渊依稀记得,就在二三十年前的宫宴之上,仍是一派百花齐放的景象。 新科的士子们,虽年纪轻,虽资历浅,但无论在何种规格的宫宴上都是座上宾。 他们每一个都意气风发,敢与先帝当庭斗诗,鏖战数十个回合而不止,听得所有人心潮澎湃着如痴如醉。 其中最出色的那一个,顾渊回想,他还记得是叫“严岐”,很快成为先帝最倚重的翰林学士。 而在先帝崩逝之后,这位严学士更是…… 赵律的声音打断了顾渊的思绪。 原来是赵律做了一首诗。 虽然群臣顾虑颇多、未为酥山作诗,赵律却饶有兴致地做了这一首。 实在是他见了那千里江山的图景,便灵感迸发,自觉这首诗酣畅淋漓,且也得了群臣一番拍案夸赞。 赵律志得意满,低声问身边内侍。 “今日宴上所做诗文,可尽数记下了?” “是。请您放心。” 依照惯例,这样的场合中,众人诗作是会被一一记录下来的。 赵律点头,“编纂成册之后,一份呈于太后娘娘,一份收入史馆,再一份……纳入朕之馆阁。” 听到“馆阁”,齐郡王赵循忽然举金盏遥敬赵律。 “陛下,臣此番回京,还未来得及瞻仰先皇考馆阁。” 赵循言辞诚挚地恳请,“赐酺结束,臣便将启程返回安州。在此之前,陛下可否允准臣入先皇考馆阁祭拜,以解思亲之情?” 赵律面上带笑地承下幼弟的敬酒,眼中却渐渐泛起冰冷的波光。 他为何忽然要去先皇馆阁?难道是听说了什么? 所谓“馆阁”是本朝定制。 皇帝殡天后,朝廷会为其建立一座阁楼,以收藏和供奉其笔墨图画、爱物宝物,以及敕书诏令等等。 大致比喻一下,就像是一个现代人死后留下的电脑硬盘。 为研究和管理这些珍贵之物,优秀的进士和官员便会被选做馆阁学士。 比如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包拯,除了“包青天”这名号最为响亮之外,还有一个“包龙图”的雅号,就是因为他身加龙图阁学士之职。 而那“龙图阁”,是为太宗赵光义所建,也是本朝第一个馆阁。 本朝诸帝多有文气才学,精通书画,惜文之心尤其敬谨。 正因所如此,才不顾繁费,流传下这每帝各建一阁的规矩。 而其中,赵律对馆阁之事尤为上心。 他开创先例,虽自己的馆阁未立,但已占崇文馆一库暂代其职,亲自挑选将于身后入馆阁之物。 比如今日宴席上的诗文足以铭记这一场他举办的盛事,便被钦点了入阁。 这样看来,等赵律驾返瑶池那一日,他的馆阁不是“先帝留存”,而是“先帝精选。” 此举也好理解。 就像许多人都说,弥留之际撑着那一口气,也要把自己硬盘里的某些东西删掉一样……馆阁是皇帝向后世昭示文德武功的最佳展览,如何能不用心经营? 哪怕不为赢得千百年芳名,也要受子孙后世供养。 这正是本朝最开始建立馆阁的意图。 然而,赵律却拒绝了弟弟入阁祭拜的请求。 他说得很轻巧,大意是说为了太后寿宴,先皇馆阁也在重修之中,此时不便进入。 赵循闻言默默,未再强求。 而赵律又要开始赐下第七盏酒了。 虞凝霜始终没有入宴厅,而在门口操持上菜事宜。 除了悠扬鼓乐,她听不清那些人声,只知道这是第七盏酒了。 于是一整天忽上忽下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第七盏酒搭配的菜肴是咸豆豉、炙羊排,以及她负责制作的一味小点。 一扇扇整扇羊排发着“滋滋”细响,被烤得通红油亮,连着炉子一起端上了殿。 舍得下血本用了大量珍贵的香料腌制,浓香四溢,再加上羊肉羊油本身的丰腴膻香,实在太过勾人馋虫。 虞凝霜眼瞧着它们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口水都要下来。 听说用的都是最鲜嫩的羔羊肉! 她自是馋那炙羊排馋到不行,然而这些菜一上殿,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却是被竹屉之中那抹鹅黄色所吸引。 那是虞凝霜做的蛋黄流沙包。 第385章 赵律拿起了一个。 第154章 赐酺终、蛋黄流沙 咬下这一口蛋黄流沙包的时候, 赵律着实吃了一惊。 完全出乎于他意料之外的馅料质感,像是浓稠的粥,竟是直接流了出来。 幸好他敏于反应, 才没有失于礼节。 馅料虽然没有流出来,但是那无比醇香的味道却已经流到了口中。 赵律以袖掩口,细细品味。 宫人称其为“金沙包”,他想,倒是个好名字。 每个金沙包都十分小巧,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然而其精工细作,只要拿在手中便会得知。 那面皮无论是揉制还是蒸煮的功夫都非常到位, 因此表面光滑, 有一层如纸那样薄的稍微干韧的皮。 而内里又是细密而煊软, 满布均匀的气泡, 紧密地包裹住其中的秘密。 当然,最惊艳的, 就是那馅料。 原料所用的每一颗咸鸭蛋黄都是虞凝霜亲手挑过的, 像是一簇红亮的小太阳,或是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的宝石。 那本来明亮的颜色经过煮熟, 添加牛乳和酥油之后已经被冲淡。 所以, 虽然虞凝霜仍是为了喜庆而将其称作“金沙包”……但实际上, 若真将这流沙蛋黄以融金、以金砂来比喻,似乎不太恰当。 它们更像是一只只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嫩黄色, 圆滚滚。 它们甚至也是暖乎乎的。 不止是赵律, 那温热而流动的馅料口感, 让所有人都惊叹。 谁也没想到,馅料还能如此。 众人大多吃出了其中那浓厚的牛乳香气, 却不知是如何做出这样的质感。 确实,虽然说虞凝霜教了乳酪院一些小秘方,虽然她做奶冻的手法被全宫模仿。 但就说那奶冻,怎样能做出q弹的、在手中“duangduang”晃动的奶冻?又怎样才能做出软糯的奶冻? 这样的问题除了虞凝霜,怕是没人能真正回答。 更别提其它问题,比如怎样用鲜牛乳做出能拉丝的麻薯?又要什么样的奶糊才适合做成炸鲜奶…… 至于对酥油乳酪等乳品的进一步灵活使用,更无能出她右者。 就比如这金沙包中所用的酥油,凉时冷凝状,热时便融化,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却突破了“馅料不应该太多汁”这样坚固的一个认知。 如何能不令人惊奇呢? 可说是“简单”,真正做起来时也全都是坑。 单这一道金沙包,虞凝霜就足足研究了两天,蒸了二十几屉试验。 温度和比例都要调整到完美,否则稍不留意就要露馅、爆馅,或是馅料太稠、太稀,滋味不佳。 过程艰难,虞凝霜那两天看什么都像咸鸭蛋。但她还是以极大的热忱坚持下来,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做法和食材比例。 倒不是为了这寿宴。 而是她自己就极爱这金沙包。如今掌握了做法,以后就可以金沙包自由了。 虞凝霜觉得金沙包最棒的一点就是——那软乎乎的发面皮,自动蘸上了醇浓的流沙蛋黄馅。 这样吃起来就一点儿也不噎,能心无旁骛地享受软绵的面皮和沙沙的馅料强强联合带来的极致美味。 虞凝霜刻意多加了两分糖,这一道小点就是要香甜一些才更对味儿。 而且糖一多,那馅料的流动性就更好,更鲜烫,轻咬一口便涌出来。 如果没反应过来,便真的只能任由那蛋黄流沙流过嘴角,流到手上。 照理说,拥有丰富的供应待漏院朝会经验的虞凝霜,生性谨慎、思虑周全的虞凝霜,是不会将这样可能有损仪容的吃食,放到这宫宴上来的。 可虞凝霜最近的心境,却有大变化。 确实,她是一个穿越者,身怀奇遇。 可这里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时代。 她没有靠山和本钱去标新立异,挑战权威。 如今在这巍峨高耸的皇城之中,她更是如此渺小,随便掉下来一块砖都能把她砸死。 所以虞凝霜明明拥有那能力奇特、以她自己的话说是“如果运用得当,都可以去逼宫”的系统,仍是只想安安稳稳和家人们过富贵清闲的日子。 原本,仅仅是为了这个愿望,她也会努力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城中努力生活下去。 可是随着虞凝霜对这座皇城越发了解,便觉得自己的魂灵也越发被其污染、被其束缚。 不知是不是见郑淑妃见得多了,虞凝霜竟开始习惯且羡慕起对方那不管不顾、随意发疯的精神状态了。 加上虞凝霜已经下定主意,要在这赐酺之后就找个由头出宫去,于是她行事终于重回几分自在轻灵。 实不相瞒,这金沙包就是虞凝霜心怀恶意的一个玩笑。 或者算是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黑色幽默和无能狂怒吧。 贵人们被烫一下,被惊一下又怎么了? 怎么了? 多少人只能吃残羹冷炙,想被热气腾腾的饭菜烫一下,都烫不到呢! 虞凝霜气的牙痒痒,兀自腹诽。 然而因这金沙包,实在过于美味新奇,倒是根本没有人嫌弃它吃起来“不够雅观”这个缺陷了。 第386章 尤其是赵律。 无论是那酥山,还是这金沙包,但凡是他身为九五至尊多年却从未吃过的,他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猜想,猜出到底是谁做的。 只是此时情境,尚不适合给后厨之人大行封赏,他只暗自先记下。而后,在无尽的畅快和满意之情中,享受着他一手促成的这番盛事。 第二日的赐酺,地点从丹凤楼换到了尚书省,主要宴请的是首日未能入席的其它臣僚。 这一日的宴饮规格比照前日,无论是舞乐还是菜肴都略有精简。 但大致流程不变。 仍是皇帝亲自宴请,赐酒十盏。 直到第三日,该真正赐酺于京师父老之时,整个宴席的形式才大变样—— 是露天的宴饮,地点则在丹凤楼外,皇城根儿底下。 高架许多彩棚,其中可供二十人围坐的大圆桌,足摆了二十五张,用于宴请今日的五百民众。 此时,万事已经布置妥当,周围也摆了花草,架了帷幔,更有金甲兵士把守。 于是,一侧是衣冠华丽、肃然端坐参宴的百姓; 一侧是灰头草面,踮着脚乱哄哄看热闹的百姓。 分明如泾渭。 田忍冬也带着虞含雪,混在人群中看热闹。 孩子丢过一次,田忍冬不敢懈怠分毫,始终牢牢牵着虞含雪。两人的手腕,还照着虞凝霜之前出的主意,用一条结实的布巾相连。 街上如此混乱,本该尽量不出门。 可实在是因为近几日的汴京城,囫囵个儿沉浸在无比欢腾的气氛之中。 当真是锦绣盈坊,花光满目,御香拂路,广乐喧空。 可看可玩的太多了。 盛事难逢,错过也是可惜,大人们索性遂了孩子们心意,轮番带着他们出来逛。 今日就由田忍冬抽空带虞含雪出来。 “小雪儿,咱们看一会儿就回去。冷饮铺都忙翻天了,咱们得帮着。” 听了这话,虞含雪乖巧地点了点头。 御道摊铺中,有一个“糖画张”技艺高超,能用糖液画出龙飞凤舞,成品灿然美丽,纯金细丝累缀的珍宝也不过如此。 虞含雪也只是想出来给大家都买一个生肖糖画,买完就回去。 而且汴京冷饮铺今日确实太忙了! 在虞家人和伙计们刻意的宣传之下,也在街坊邻里的口耳相传之中,“汴京冷饮铺和糕饼铺的掌柜娘子,就是此次制作赐酺宴席的女官”这个真相,已经传播开来。 于是,这两日两个铺子人满为患,供不应求,门槛都要被踏破,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 而虞含雪人小志不小,誓要成为帮着阿姐经营铺子的助力,这些日子正在慢慢学习,已经学会好几种基础食材的处理和制作了。 如今,冷饮铺里卖的节气限定是芋泥白果。 虞含雪也急着回去帮着炒芋泥呢! 只不过,路过这丹阳楼下的赐酺桌案,还是让她好不容易收起的委屈,又不小心倾泻出一点。 哎,她想,好想尝尝那赐宴是什么滋味。 真的不是人人有份啊……官家是个大骗子。 她年少好热闹,又对皇家有着天然的幻想,也以为能见到皇帝公主什么的。 然而,与宫宴不同,赐酺京中百姓是不需要赵律亲自出面的。 他只传了一道口谕,象征性地问安祝好,而后赐下一些财物。 需同时赐予五百人,还有明日、后日的各五百人,这赏赐自然不会太贵重,但却意义非凡,主要是为了太后寿宴专门铸造的祝寿钱,还有一些驱邪的香囊、香丸之物。 参宴众人恭敬地收下这赏赐,各个欢喜不已地山呼万岁谢恩。 那边自是千恩万谢的开怀,虞含雪看着,却觉得越发失落了。 田忍冬不忍让其失望,便赶忙安慰。 “咱们认识的人中也有赴宴的呢。我刚才啊,见到那姜阔姜小行头就在被赐酺的父老之中。等下回他再来铺子里给你阿姐送分红时,咱们逮住他问问,问问那寿宴是啥样的。” 想了想,田忍冬又想起一个熟人。 “还有那谢辉谢小侯爷,总来我那面摊子吃面不是?人家是侯爵之后,肯定参加的还是丹凤楼的宫宴呢,咱们也可问问他。” 她这么一说,虞含雪倒是忽然想开了。 “其实……也不用问他们呀,直接问我阿姐就行了!” 虞含雪头头是道地说起来。 “姜小行头能去参宴,是因为他爹爹是姜老行头。谢小侯爷能去参宴,是因为他爹爹是谢老侯爷,只有我阿姐,虽然我阿爹啥也不是——” 田忍冬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虞含雪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完了。 “——可我阿姐是靠自己做了女官的。忍冬姐,咱们去买糖画吧,这儿也没什么可看的,等阿姐出宫给咱们讲就是了。” 田忍冬含笑点头,牵着她往远处走去。 说实话,放眼整个京城,能像年仅七岁的虞含雪这样洒脱的也没有几个了。 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里,所有人仍在兴致勃勃讨论这一场长达五天的赐酺。 第387章 官家在宴席上说了什么?大人们做了什么诗词?乐师们奏了哪些曲子? 包括那宴厅里买了什么花,用了什么香,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过一般。 而且不止是宫外,宫里也是一样,这赐酺的话题热度居高不下。 就算转眼之间,赐酺已经结束了好几天,虞凝霜来这照鸾阁给小公主送点心时,仍是被郑淑妃逮住,和她叨叨起来这事。 虞凝霜本来在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然而郑淑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开启了一级警戒。 第155章 讲故事、苹果慕斯 “本宫听说, 官家在首日宫宴上赋诗两首以赐。” 郑淑妃笑吟吟看着虞凝霜,“其中一首是为了你那酥山做的,是不是呀虞娘子?” 又来了…… 虞凝霜向来琢磨不透郑淑妃, 却觉得她只是个喜欢拈酸吃醋的。 为了消除她这没有意义的试探和敌意,虞凝霜刻意深行一礼,很是郑重地回答。 “娘娘抬举了,微臣岂敢贪众功为己功?” “光是那油酥抨制,乳酪院便出了六人之力。至于冰沙的制作和保存,冰井务更是定下两队人马昼夜交班,时时补充制冷的冰水, 才保证酥山不化。还有御厨房——” “可是, ”郑淑妃打断了她, “若没有你, 再多十队人马,也是做不出来的。” 虞凝霜正不知如何回答, 想一出是一出的郑淑妃已经自己将这页翻过去了。 “你想不想看陛下的诗文?”她问, 蝴蝶一样翩跹起身,扑到厅堂一隅。 郑淑妃似是极爱书画的, 连在这见客的正堂当中, 都布置了书案书架。 她翻动着书册, 意兴盎然与虞凝霜夸耀。 “陛下的诗文策赋,本宫皆敬谨收贮,也许连那史馆中都没这儿全。” 赵律重诗文, 宫妃们便亦如是, 都以能通些文墨为荣。 然而郑淑妃所作所为, 实在是有些魔怔了。 虞凝霜微凝眉,看着郑淑妃双手眷恋地滑过书页。她的动作看似轻柔, 尖如杏仁的指甲却在上面留下一条条光亮的痕迹。 她垂着头,虞凝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着她继续自说自话。 “在潜邸时,陛下常与本宫共读春秋,也一起赋诗写字。” “只是陛下心怀天下,所做都是怀古之策论或是咏物讽喻之诗,倒是从未为本宫做过诗篇。” 赵律的后宫充盈,去得也勤快。 但为了不留下耽于儿女情爱的名声,除了赞扬中宫皇后以显夫妻情深的那几首,他还真的只为李贵妃做过一首诗。 即使李贵妃本人,乃是字都没认全的舞姬出身。 而郑淑妃出身清贵的书香门第,并曾与赵律有过红袖添香的缱绻时光,其心中痴怨可想而知。 郑淑妃忽然说起这些有的没的,虞凝霜心中已然警铃大作,便听她又说道。 “李贵妃总说陛下因为桃胶赐诗于她。可虞娘子,那桃胶是你做的呀,其实这诗是给你的呀。再加上酥山这一首,你已经得了陛下两首诗了。” 对李贵妃的嘲讽,以及对虞凝霜的羡慕微妙地结合在一起,怪异非常。 “虞娘子,你比我、不,比我们都强啊……” 压根没给虞凝霜回话的机会,郑淑妃继续道。 “本宫能位居四妃,不过是仗着是潜邸旧人的情分,再加上有那么一个女儿。” 郑淑妃再一次笑起来。 她笑容中那一种懵然纯真中掩藏的天然的残忍,从虞凝霜这个角度看去,和她的女儿格外相像。 “这宫中的花儿啊,有常开不败的,也有乍然新绽的。倒是我成了无人问津,即将衰败的那一朵了。” 虞凝霜心惊如雷,然而这样的情况下说多错多,她正斟酌言辞,“救兵”刚好来了。 是宫人端来了点心,及时打断了这诡异的氛围。 银盘之中,摆着几个嫩青绿色的苹果。 苹果的表面光滑润亮,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还沁着露珠的湿气。 郑淑妃抚掌而笑,“瞧,这苹果乍一看还是那么真。” 之前制作樱桃鹅肝时,虞凝霜预见到了制作慕斯的可能性,这次就尝试了一下。 照例,仍是做的一道仿真水果点心,苹果慕斯。 她先做出了模仿苹果本体的慕斯球,而后将其浸入事先备好的苹果果泥胶。 果泥胶是用果肉做的,本是浅淡的米黄色,但是虞凝霜调节了色彩,特意让它变成那样青翠欲滴的颜色。 于是这胶面一挂,光润似打了蜡的大苹果就应运而生。 食材用的也是青苹果,虽然微酸,但是果味浓厚非常,比寻常苹果要好吃。 挂上果胶面之后,虞凝霜便将其送去井里冰镇。 如今天气寒凉,胶面很快就凝固了,这苹果慕斯本来已经给郑淑妃呈上来过。 但是对方看了看,忽然说她有一套瓜果纹的银盘,与这点心更相配,让宫人换了去,此时才又呈上来。 郑淑妃:“虞娘子,你别嫌弃本宫麻烦,美食配美器,方不辜负你这点心。况且本宫要先看看这二者是否搭配,才好决定是否将其呈上宴席。” 第388章 虞凝霜表面恭谨地应下,心中却哀嚎。 看来郑淑妃真的也要举办宴席啊! 五日赐酺虽已结束,其余韵却未绝。 不止体现在宫中处处以珠玉倚绣缀饰的华美之上,还体现在各宫各阁仍在举办各种小型的宴饮和聚会。 比如前日,李贵妃便办了一场小茶宴。 茶宴是露天的,在李贵妃那一片御赐的桃林中举办。 说实在,九月末的桃林……真没什么可堪宴饮的噱头。 一没有灿烂的桃花,二没有饱满的桃实,怪不得也只能命名为“桃林宴”了。 且那些桃树被移植到那祥合阁年份尚浅,并不算高大,更因深秋而叶落大半,绝不算好景致。 然而,何须其他景物衬托? 腹中胎儿已近七个月,挺着肚子的李贵妃本身就是那阁中最好的景致。 怀着万众期待的龙嗣举办宴会,其尊荣与欢乐,外人难以想象,只能嫉恨。 虞凝霜觉得郑淑妃就是因此才也要跟风举办宴席。 刚才也和她提了一嘴,想让她帮着置办宴席吃食。 虞凝霜不置可否地敷衍了过去,现在郑淑妃竟又重提,看来此事她意已决,虞凝霜也逃不掉了。 虞凝霜不由在心中叹气,心说贵人们脑袋一拍,底下人就要忙断了腿。 比如那五日赐酺,光是膳食当口便有千人参与,其中压力和辛劳,何人知晓啊? 眼前的郑淑妃,却只顾着欣赏她的银盘搭配那点心。 她似是很满意,托着银盘看了又看,便又双手一摊,一如往常等着虞凝霜试吃。 虞凝霜取一个苹果慕斯,舀下一勺。 弹滑的果胶冻外层很干脆地破开,而勺子触及其中绵密的慕斯时,仿佛有无数小气泡被戳破的“沙沙”之声响起。 而等到它被送上舌尖时,这些细微的声音就在口中响起,顺着骨头细细磨着耳朵,令人听之愉悦,只觉得身心都酥麻麻的。 虞凝霜又吃下一口,仍是她那豪迈的试吃风格,先自己吃够再说。 青苹果的酸甜可口,以及自制乳酪那柔滑的乳香,令她十分欣慰,不枉她费了大功夫制作这慕斯,胳膊都要累断了。 光滑的表面,细腻的质地,温润绵柔,仿佛丝丝牛奶之雾在口中弥漫,又宛如层层柔软的奶霜,轻轻盖上虞凝霜的舌头。 如正常苹果那样大小的苹果慕斯,虞凝霜足足吃完了一个,又照常用清茶漱了口。 只是那茶味比平时要苦一点点,虞凝霜皱皱鼻子,勉强咽下。 她刚吃完,郑淑妃便说为了感激她这些日子,给小公主送吃食、教做法,所以要送她一些礼物。 若说礼物,本是虞凝霜应得的。 每回来这照鸾阁,她都要被这对母女缠上大半天。 陪着赵妙嘉做完点心,然后还要陪她玩,陪她等郑淑妃,最后陪着郑淑妃吃…… 今日郑淑妃这“午睡”还尤其晚。 虞凝霜望一眼天光,见已夜幕初降,她不欲再留,回绝了其好意,郑淑妃却眼波一横。 “知道你得了许多好赏,莫不是瞧不起本宫,觉得这儿没什么好东西?” 一句话就把虞凝霜架住了。 郑淑妃又笑道:“开玩笑呢,我的私库里也有些好东西。你去挑挑,随便挑。” 虞凝霜只得谢了恩,随宫人往郑淑妃私库而去。 途径回廊,远远地,就见赵妙嘉在两个乳娘的陪伴下,坐在庭中的石墩子上。 深秋的夜色已如冰针般刺人,也不知她在哪儿做什么。 虞凝霜想上前与小公主打个招呼,身边宫人却不知为何将身一挡,欲拦她。 还是赵妙嘉眼尖,看到了虞凝霜招呼于她。 “虞娘子,你还没走?” 她蹦跶到虞凝霜面前,小脸在貂毛领子的围护下仍是冻到发红。 “那你再来给我讲两个故事罢。我在这儿等着怪无聊的。” 因为虞凝霜回回都要陪赵妙嘉许久,她就想出了耗能最低的哄孩子方法——讲故事。 虞凝霜将白雪公主、灰姑娘等童话故事简单包装和修改一下讲给赵妙嘉听。 赵妙嘉尤其关注白雪公主的故事。 她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皇后对白雪公主那么坏,是因为不是她的生身母亲吗?”“如果是亲生的,就一定会对女儿好罢?”“白雪公主又该怎么做呢?她不恨皇后吗?” 虞凝霜觉得,这些问题很精准地反应了郑淑妃和赵妙嘉扭曲的母女关系。 所以每当赵妙嘉问出这些问题,虞凝霜都在心中叹气。 她于心不忍,面对这一棵已经长歪了的苗苗,尽己所能将她扶正扶正,于是总会用一些简单的话语安慰和引导赵妙嘉,解她心结,盼她心安。 只可惜,今日虞凝霜没有这日行一善的闲心。 她只想赶快将这照鸾阁诸事处理毕,回到她温馨的小寝房去。 她婉拒了赵妙嘉,许下些“下次一定”的承诺,在宫人含笑的催促下又跟着对方往廊下走。 “虞娘子。”赵妙嘉忽地又叫她。 第389章 虞凝霜回首望去,只见小公主一袭红色斗篷定定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无悲无喜的玉娃娃。 虞凝霜的心骤然狂乱跳动起来。 刚点起的宫灯光辉映着赵妙嘉稚嫩的脸庞,也在那双和郑淑妃极其相像的杏目中,燃出幽暗的火光。 “苹果你吃了吗?”赵妙嘉问。 “那是白雪公主的苹果哦。” 第156章 毒苹果、一念之间 “娘娘, 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郑淑妃身边的吕嬷嬷眼含热泪,“老奴现在追上去,将人家好好送出去就是。否则、否则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郑淑妃讶然打断这苦心劝解。 “这是天大的好事, 她还得谢谢本宫呢。” 吕嬷嬷急得将双手像拧抹布似的使劲拧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辛勤哺育长大的郑淑妃、少时那样明媚欢乐的郑淑妃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乍惊乍喜,时而温和体贴,时而所言所为又怪异不已,绝非常人所为。 就拿今日这件她一意孤行之事来说,关键是虞凝霜又不是她的婢女陪侍,可以随意送出代宠。 这样的事情,由嫔妃在其中牵线搭桥, 还是两边相瞒的糊涂账, 说出去实在是太难听。 吕嬷嬷正想再劝, 郑淑妃已经抢白。 “嬷嬷, 陛下给她赐下了冠服,陛下从来没有给女官赐过冠服。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 但是我发现了。” “他不是还吩咐内侍去探查过虞娘子的身家吗?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郑淑妃恍惚地望向虚空。 “我知道陛下这是抹不开脸面, 毕竟那虞娘子现任女官,又曾是臣妻。” 她轻巧一笑, “然而这有什么的呀?御幸女官之事本朝虽少, 却也不是不可,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至于那臣妻的身份,不是已经和离了吗?章献明肃皇后入宫前也成婚过,后来改认前夫为兄, 封赏不绝呢。那前夫又当国舅爷又当官。(1)” 这样的话吕嬷嬷听都不敢听, 更别说回应了。 密语避人, 此时只有她陪在郑淑妃身边,她既无言, 在这陈设精雅的厅堂中,便只有宛如呜咽的秋风陪伴着郑淑妃静静讲述。 “相伴十几载,其实我是最了解他的,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了?” 吕嬷嬷默然摇头,只能垂泪。 而郑淑妃已经自问自答地给出了正确答案。 “……也许,就是因为我太了解他了罢。” 赵律对于郑淑妃那喜爱又厌恶、以致不愿面对的感情,大概和郑淑妃对虞凝霜是一样的。 在不知不觉间压折了李贵妃风头这件事上,郑淑妃是感激虞凝霜的,且羡慕她高超的厨艺和奇巧的心思。 然而,她又无可抑制地痛恨她,痛恨自己和女儿的微茫所得,乃是借了她的光。 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交织之下,连郑淑妃都不知自己今日所为是否正确。 而往常,只要是有益于赵律,只要是能助她们母女重获圣心之事,在她那偏执而痴狂的价值观中,本是不会被质疑分毫的…… *——*——* 一手牢牢搂住赵妙嘉,虞凝霜几乎是在强挟着这小公主疾步而驰。 好在后者奇异地没怎么挣扎。 而虞凝霜惊悸地粗喘着气,不时回头看照鸾阁中人是否有追来。 药效上头,虞凝霜的脑子已经开始迷糊,而在一片混沌之中,只有一个声音劈空而来,锵如金石—— 疯子! 真的是疯子! 虞凝霜恶狠狠地骂道,在心中已经恨不得将郑淑妃千刀万剐了,剐得她肉片片儿飞。 居然出这种脏招! 寒冷的秋风,森然迎面割来,冷得虞凝霜打了个哆嗦,却吹不散身体里隐秘升起的热意。 如果能有方法将她两颊不正常的潮红去掉,露出来的就将是一张无比铁青、无比冰冷的脸。 直到现在,她仍是不太敢相信半柱香时间前在照鸾阁发生之事。 一切都从赵妙嘉那一句“白雪公主的苹果”开始。 这是虞凝霜单独给她讲过的童话故事,其他人不解其意,唯有虞凝霜瞬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强装镇定、故作自然地趋近,继续向赵妙嘉套话。 “公主可能看错了,这儿怎么会有白雪公主的苹果呢?” 赵妙嘉摇头,“没看错。” 等待苹果慕斯凝结的过程中,她嘴馋,便提前去后厨偷吃,正巧见吕嬷嬷带着两个宫人在摆弄那些苹果慕斯。 赵妙嘉听见吕嬷嬷道:“这药是费了大力气寻来的,十分奇特,可以一分为二使用,同时服下方有效。一分为二,味道就不那么明显,不容易被吃出来。 “我闻着这一份味道淡,你加到这点心里,免得她自己做的点心,自己能吃出来味道不对。另一份味道浓的加到苦茶里,味儿就也被压下去了。” …… 此时此刻,赵妙嘉并没有提及自己之前看到的这一场景。 然而她定定看着虞凝霜重复的那一句“没看错,正是白雪公主的苹果”,对虞凝霜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第390章 虞凝霜心中惊骇滔天,不知道郑淑妃给她下了什么药,更不知道为何要给她下药。 灵感一闪之间,她突然想起赵妙嘉刚才说的话来。 她说“我在这儿等着怪无聊的。” 等?等谁? 什么人能值得金尊玉贵的公主在这秋夜中等?! “公主。” 虞凝霜声音发颤,弯腰扶住赵妙嘉肩膀的样子,更像是要依靠这小小的人儿来稳住自己的身体。 她问:“您在等谁?” “等爹爹呢。” 赵妙嘉的灿然一笑,让虞凝霜如坠冰窟。 “今日是我的生辰,爹爹答应了说一定会来的,母妃已经帮我叫人去请了两回了。” 赵妙嘉知无不言,“爹爹今日和几位大人小宴耽误了时间,但是他很快就到了,母妃说让我在这等着。等他到了就去找你要些好吃的——” “公主!” 虞凝霜身边的宫人神色巨变,一边叫住赵妙嘉,一边竟要直接来钳虞凝霜的胳膊将她拉起来。 好在虞凝霜反应更快,一侧身,就晃到了赵妙嘉身后。 她冰凉的双手紧紧攫住赵妙嘉的肩膀,在对方看不见的盲区里,以更加冰冷的表情和宫人对峙着。 虞凝霜的手离赵妙嘉的脖子只有一寸的距离,几根纤长的手指正如同细雨敲窗一样轻快地敲着。 却敲得那宫人慌乱不已。 此时此刻的变故,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够承受和解决的范围。 她接受的任务,只是尽量自然地将虞凝霜引到偏殿去休息。 而后,那殿中有安神香,有等待的嬷嬷们,根本就没她的事儿了。 可是现在,公主却在她面前被挟持了! 对,就是被挟持。 并不是她做贼心虚,而是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虞凝霜已经看破了今日的这个局。 所以,她与她心照不宣地对视,默默地将赵妙嘉牵制成为了人质。 多次见面,在那些相处中,宫人也早意识到虞凝霜是个倔强刚性的。 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居然决绝至此! 这真是要鱼死网破! 而且,这虞娘子似乎是断定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也断定整个照鸾阁对此事不敢声张。 于是,她似笑非笑留下一句“我现在就带公主去找些好吃的”,哄着赵妙嘉扑到她的怀中,便迅速带着对方快步出了庭院 …… 和宫人对峙斗法时的锋利气势已经泄去大半,虞凝霜强撑着精神揽紧了赵妙嘉,迈着虚软的腿脚,一刻也不敢停下。 一路走来,偶尔遇上巡视的侍卫或是宫人,虞凝霜或是遥遥点头致意,或是温声细语问候。 她早在这一片混了个脸熟,加之赵妙嘉并无异状,众人也皆未起疑。 只有虞凝霜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害怕无助。 她间或抬头一望,只见恢弘华美的飞檐和粉墙在这夜色中,如同忽然活了过来的怪物,马上要朝她张牙舞爪地扑来,将她彻底吞吃。 药效愈猛,身体的反应令她深感屈辱和羞耻,又将郑淑妃拖出来痛骂。 说真的,哪怕对方给她的是伤及性命的毒药,虞凝霜都还算她有魄力,是个爽快人。 可偏偏是这样下作的药……! 而郑淑妃此举究竟是得了赵律授意,还是她擅自而为,她的动机又究竟为何,虞凝霜已经懒得去想了。 她唯独想明白了下药的时机,必然是在第一次端上来之后,郑淑妃说要换餐具时被下的。 而虞凝霜浑然不觉,整整吃了一个苹果慕斯。 虞凝霜几乎要被郑淑妃气笑了,好一招灯下黑啊! 向来是主子怕被下毒,由厨子试吃。 万万没想到郑淑妃反将一军,反向下毒。 就好像一只狗好好地走在路上,是绝对想不到,会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吭哧!”将它咬了一口的…… 呸呸呸! 虞凝霜想,真是要神志不清了,居然把自己比作狗了。 郑淑妃才是狗呢,是疯狗! 最令虞凝霜不齿的是,她竟然以自己的女儿为饵。 等赵妙嘉以后长大懂事了,明白了这一夜她无意中承担的角色,再面对君父时她该如何自处? 而赵律面对这个曾经见证了自己隐秘之事的女儿,又就能付出几分真心和宠爱? 看着怀中还在问“虞娘子,去哪里找好吃的,还要走多久?”的赵妙嘉,虞凝霜对她的同情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她也不能一直这么带着小公主。 一是跑不快,二是照鸾阁的人虽不敢大张旗鼓地追,然而必定也是在暗中偷偷跟着。 要是那些人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直接将她当做拐走公主的歹人抓个现行,虞凝霜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念及此,虞凝霜决定就此放开小公主。 又一次令她惊奇的是,就像接受“带她找好吃的”那样,赵妙嘉又一次平静地接受了虞凝霜“忽然想起有急事,请公主在此等待”的拙劣说法。 “你且去罢,虞娘子。”她说。 “去你要去的地方去。” 第391章 这一句话,让拔腿就跑的虞凝霜诧异地停住脚步。 她最后回头看了赵妙嘉一眼。 小公主幼小的身形在其后巨大的宫殿映衬下,缥缈得像是一粒尘埃。 而那总是任性而骄纵的面容,则平静地近乎柔软。 虞凝霜忽然就明白了——佛魔两性,不过一念。 于是,她从宝贵的逃生时间中,从混乱的思绪中,努力地拼凑出了一段在此之后,影响了赵妙嘉一生的话。 “白雪公主的母亲对她不好,与是否亲生没有关系,与公主本身也没有关系。只是有的人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公主曾问微臣白雪公主应该怎么做。在微臣看来,与其等着被母亲控制、迫害和放逐……白雪公主应该主动去摆脱对她毫无益处的母亲。” 赵妙嘉没有回答。 虞凝霜也没有再说。 言尽于此,她挣扎着、对抗着周身的酥麻无力,转身踉跄离去。 她不知郑淑妃筹谋了多久,又不知慈宁殿是否还有她的眼线、是否还有后招,于是不敢回去。 如今,整个皇宫都不安全。 虞凝霜现在只想着扛过药效,躲得越远越好、越偏越好。 她心中有一个合适的选择。 第157章 小库房、桂圆糖糕 “虞娘子, 好久不见了,您怎么这时候出去啊?” 面对守卫的问询,虞凝霜尽量淡定自如地回答。 “有几只的天青瓷的食皿落在待漏院了, 有急用,我得去拿。” “哦,好。” 虞凝霜想,此处守卫们多日未见她,极可能在和翰林司众人偶尔的交谈中得知她已经调离。 可他们又不是即时接收信息的,虞凝霜本想着他们若是详细问起,她就说自己又回翰林司帮忙, 以一些模棱两可的理由来敷衍。 她现在没有余裕去考虑之后是否会露馅儿, 而是要先将这一难关度过去。 万幸的是, 守卫们并没有多问。 虽略有犹疑, 但是他们与虞凝霜相当熟识。 虞凝霜之前每回往待漏院去,都是带队从这一道宣佑门过去。 虞凝霜又向来与人为善。 同为这皇城中的苦命打工人, 她见这些披星戴月站岗的守卫时, 常常深感其不易。 如果当日往待漏院送的吃食刚好方便拿取,虞凝霜就免不了随手塞一些给他们。 今日的红枣核桃糕, 明日的花生一口酥…… 借花献佛, 顺水人情, 何必替老板省钱? 填了肚腹,暖了心脾,落一个皆大欢喜。 所以面对虞凝霜, 守卫们既敬其官位, 又感其善举。 此时见她要外出往待漏院而去, 并没有阻拦的道理。 并非他们因为人情关系便未能恪尽职守,而是天助虞凝霜, 明日恰是十月初五,朝会之日! 且她此时要去待漏院,是完全说得通的。 朝臣们不到五更天已经在待漏院昏昏欲睡了,翰林司中人更是常常三更就抵达。 虞凝霜行事谨慎、要求严格,负责待漏院朝会饮食时,总要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偶尔有那么几回,她甚至是前一日的晚上就带人陆陆续续往那儿搬些器皿之类。 对于虞凝霜这旺盛的事业心,守卫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便欣然放了行,还很好心地关怀道。 “往待漏院的路不比禁中明亮,娘子仔细脚下。” 言出法随,这叮嘱声刚落,急急迈步的虞凝霜就差点摔倒,惊得守卫们齐呼“小心”。 他们是以为虞凝霜真的崴了,却不知她现在脚掌重逾千金,腿肚子软似面条。 还能走路已经是个奇迹。 始终垂着头,虞凝霜稳住身形,再次道谢之后疾步离去。 一步、两步、三四五步,越来越快,虞凝霜几乎是在燃尽气力逃离。 直到再回首时,宣佑门已在暗夜中模糊不清,她才猛然斜倚在宫墙上难受地颤抖。 ……安全了。 不是她,而是那些守卫。 天可怜见,她刚才真的要抑制不住地扑到他们身上了! 郑淑妃这药太邪性了! 细细密密的情热之网仿佛将虞凝霜整个人劈头盖脸包住,又仿佛是从深处燃起的毒燎虐焰,将她烧得神志不清。 虞凝霜简直不敢想象现在这个状态的自己,如果正遇上刚参加完宴席回来、微醺的赵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虞凝霜发誓,她再也不敢小瞧古人、小瞧中药了。 如守卫们所说,出了宣佑门,灯火乍暗。 外宫墙圈出的这条永巷好似长到没有尽头,溶解在远方的夜色中。 好在此时,这样的昏暗于虞凝霜来说是保护色。 她并不怕这仿佛随时会蹦出来鬼魅的黑暗,她已经见识过更诡谲黑暗的人心。 虞凝霜的识海中,系统倒是已经被现在的情况吓哭了。 【呜呜呜宿主您没事吧?】 【哪里疼吗?】 【对不起呜呜呜我帮不上您……】 即使虞凝霜已经做出判断——十有八九郑淑妃给她下的就是情药,系统仍是非常担忧地持保留意见。 第392章 但虞凝霜觉得,郑淑妃总不是闲着没事给她下药,好让她暴毙在赵律面前的…… 大概是“暴毙”这样的想法吓到了系统,它的波动越发狂乱,也更为帮不上虞凝霜而愧疚不已。 本来是能帮上的。 ——假如虞凝霜此时已经收集够了冷漠值,可以许第三个愿望。 然而,真是祸福相依,虞凝霜入宫之后,得了体面的官职、得了众人的敬仰,因此在那冷落值的收集上便骤然慢了下来。 在宫中大半年,只收集到了小几十点,根本不够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然而,退一步讲,就算此时能够许愿,虞凝霜仍是想将这个机会留到更紧要、或是更巧妙的时刻。 系统的三个愿望,第一个用在妹妹被人拐走时,操控她的精神以脱困。 第二个用在和离时,强制严铄签下了名字。 总之,都算物有所值。 最后一个不能轻易浪费。 “先看看情况,没关系,熬过去就好了。” 虞凝霜唯有一边安抚着系统,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的目的地赶去。 待漏院属于外朝机构,并不位于那需要严格把守的后宫禁地,往来的却都是宫人,各个熟识规矩,不需过多盘问。 但是,待漏院又确实处于外围宫墙之内,需要经过那一道宫门才行。 虞凝霜就是看中了待漏院又隐蔽偏远,又在一定程度下处于皇城守卫的巡检下,还算安全,于是决定前往那里躲藏。 待漏院的格局她又极其熟悉,亦知此时那里旷然无人。 她要去的是左待漏院。 左待漏院更大,且有一间收贮杂物的小库房,装着些灯烛、炭炉之类的殿中所需消耗品。 虞凝霜负责待漏院饮食的时候,更是充分利用起那库房,将常用的一些饮食器皿、桌布抹布等物,方便布置和打扫。 虞凝霜此时方知,之前骂骂咧咧受的每一次累、走的每一回夜路都值得,都成为她此时的助力。 她顺利地抄近路到了左待漏院,再从库房门口第三个花盆下摸出了钥匙。 手已经抖到拿不住钥匙,虞凝霜正在哆哆嗦嗦开库房门,忽听背后窸窣脚步声。 “谁在那?!” 来人肃声呵道,呵掉了虞凝霜手里的钥匙。 她仓皇回头,正撞到严铄映着琉璃宫灯的眼眸中。 这下,严铄手中的灯笼也险些掉落。 “……霜娘?!” 严铄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幻觉。 是他这三个月未见虞凝霜的痛苦,是他心心念念、寤寐思服的辗转,是他想念虞凝霜时、就不知不觉来到这待漏院外静静坐着,回忆和她相处点滴的偏执和疯狂……让他忽然地,就这样见到了虞凝霜的幻象。 可马上,严铄就意识到眼前的虞凝霜并不是幻象。 因为幻象,需要建立在曾经见过的真实之上。 而他,从未见过虞凝霜这副模样。 鸦髻斜坠,蓬乱得如同浸满了雨水的云,随时将要滴落。 一同闪着晶光颤颤的,还有她额间的细汗和长睫上雾蒙蒙的水滴。 总而言之,美得惊人,销魂夺魄。 *——*——* “霜娘,你怎——” “闭嘴!别说话!” 虞凝霜现在完全没有应付严铄的精力,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在这样关头却被迫要和他共处一室! 方才二人在库房外遇见,严铄看出她的不寻常之处,一迭声来询问,虞凝霜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眼看着远处一队巡逻守卫的灯笼,如同一条光龙缓缓逼近,虞凝霜别无他法,只能拽着严铄一起躲进了这狭小的库房。 好在,这库房唯一的窗早就封上了,只要门一关,从外面便无从窥视,没有人会注意。 即使严铄手中就提了灯笼,虞凝霜却不愿意、也不需要向他求助。 这库房中一应事物她熟得很,借着微光翻出火折子,点亮手中一架三枝灯。 她又举着这烛台翻找,很快在预计的地方找到了一些糖果点心。 这也是虞凝霜给翰林司众人养成的习惯。 因起个大早做重活,偶有人会低血糖晕眩,于是此处就备了这些以供充饥。 虞凝霜赶紧填了一块桂圆糖糕进嘴里。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虞凝霜还是要夸一下曾经的手下们,这糖糕熬制得极其出色。 浓赤的一块块血珀似的,表面光亮润泽,可见用料非常扎实。 质感则软硬得当,正如同奶糖一样的黏糯。若说硬,偏偏指肚使劲压一下就留下印子;若说软,却要翻嚼许多下才变得顺滑。 虞凝霜使劲地嚼,直到桂圆醇厚的味道全数释放出来,填满了唇齿之间。 一点点姜蓉的加入更是画龙点睛,以其辛香衬托出了糖果的香甜,以其粗糙衬托出糕体的软滑。 全当一旁担忧看着她的严铄不存在,虞凝霜一声不吭猛吃好几块,而后又找出一颗薄荷糖含住。 犹嫌不足,她烦躁地将那糖果直接咬碎,仿佛咬是郑淑妃的骨。 薄荷的清冽气息瞬间爆发,虞凝霜闭上眼睛深呼吸,想以这份沁凉压制那股邪火。 第393章 而且她大量进食,也是希望以此举稀释那点药物对她身体的影响。 ……不幸的是,适得其反。 可能是补充了能量,身体从一路奔波的疲惫中缓了过来,那狡猾的药性趁机大盛,再度兴风作浪起来。 偏偏,严铄又好死不死地靠了过来。 第158章 盐焗蛋、惊情一夜 ……太难受了。 虞凝霜几乎呜咽出声, 唇瓣如同离水的鱼一样翕合。 不对,何止是离水之鱼?分明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她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灼烧殆尽,每一个关节都仿佛被极细的针刺扎。不疼, 但是又麻又痒,如被噬心。 理智即将融化在药效之中,而身边的严铄正惊疑交加地蹙着眉,伸手想要扶起她。 肢体交触之处,如同一汪的溶溶热意的温泉眼。 虞凝霜眼神涣散地盯着严铄的手看。 很好看。 是那种第一次看就觉得好看,再看多少次仍会觉得好看的、非常客观的好看。 世人常用“柔荑”,“削葱”等词形容女子手之美, 虞凝霜却觉得严铄的手高低也值得配上一个美称。 ——指节、指甲还有蕴着玉晕似的指尖, 无一处不好看。 她没能挥开这只手。 太好看了, 她也太难受了。 虞凝霜忽然就不想委屈自己了。 现成的解药就摆在她面前呢。 实事求是地说, 虞凝霜是一个精致的利己者,天生的享乐者, 对自己命运的绝对掌控者。 在和这个闹心的世界博弈厮杀的过程中, 她早已学会了一个至真至明的道理,那便是——凡所有事发生, 皆有利于我。 并非是自欺欺人的逃避, 而是一旦跳出那些束缚, 就真的能体验到豁达而独特的快乐。 万物不为我所有,万物皆为我所用。 享受就好。 而所谓“束缚”,现代的那些规矩尚不能将虞凝霜怎么样, 更何况是古代这些糟粕? 谁吃谁, 还不一定呢。 于是虞凝霜高擎手中烛台, 照在严铄脸上。 这是一架铜鎏金三枝灯,即是三叉形状, 可同时燃三支明烛,甚为光亮。 担忧、惊讶,还有掩饰不住的痴迷,煌煌火光将严铄的神色照耀得一览无遗,落在虞凝霜眼里。 这样的烛光,这样二人独处的空间,让虞凝霜想起了他们成亲的那个夜晚。 只不过,彼时高烧红烛,低垂粉颈,她扮演着一位贤良羞涩的妻子。 而现在,情势逆转,严铄成了被她擎烛观赏打量的那一个,成了急急围着她转的那一个。 “霜娘,”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虞凝霜声音细弱地回。 “被郑淑妃摆了一道。吃了些脏东西。” 严铄倒抽一口气,表情随着烛光剧烈摇动。 大概是因为实在无法想象会发生这样的事,更是因为虞凝霜伸出手,攀附上他。 本来因为担心而苍白的脸瞬间红透,严铄震惊地垂头看向虞凝霜。 看她的眼中开出离离花枝,看她的手中烛烟仿佛都透出些浥浥水色来,飘漾着缠住他。 虞凝霜又想起,早在那洞房花烛之夜,她见严铄这副皮相便心生喜爱,也念叨着若不是因他身份,与之春风一度、亦或是几度……也不是不可。 他如今穿了军士甲服,倒是不像从前那样将周身用广袖博带遮住。劲瘦的腰被腰带勾勒出来,轻甲连缀的薄薄铁片晃着虞凝霜的眼。 于是此时,极轻极轻地,虞凝霜吹灭一支蜡烛。 “严铄,”她说,“帮帮我。” 严铄惊极而躲,只是这库房逼仄,二人又依在角落,竟是无处可躲。 他颤着声叫虞凝霜,似乎要唤醒她的神志,更是为了拽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神志。 他爱慕虞凝霜,根本无法抵抗她的示好和曲意逢迎,即使他知道这其中并没有真心。 然而既爱重对方,无论如何,便绝不愿将其轻慢。 此处无床无榻,除了置物的柜架,还能算上家具的就只剩几张歪扭摆着的桌案,以及一些从待漏院中淘汰下来的旧圈椅…… 在严铄的认知中,这样的地方,比幕天席地好不到哪里去。 礼失则昏,名失则愆。 严铄深觉自己与虞凝霜现在不是夫妻,便不可行那周公之礼。他没有夫君的名分,也不能随意碰触她。 若是真在此处纵意所如,严铄真是无颜再见天地,更无颜再见虞凝霜了。 虞凝霜觉得严铄简直要哭了。 她大概明白严铄退却的原因,但这更让她生出些许快意来。 你也有今天,她想。 同时,她也对自己说。 你也有今天。 就说在这宫中学坏容易,她到底也成了一个以情意相挟之人。 今日她二人之局面,并非她们自己造就。 而是数人之因缘,一遭际会;累世之定律,刹那交汇。 第394章 最后结出这样的果来。 源起,是赵律为君为父,对郑淑妃有着天然的权威压制,以至于后者被碾压到扭曲。 郑淑妃有权有势,又觉得她有资格凌驾于虞凝霜之上,随意摆弄她的人生。 而虞凝霜,知道严铄喜欢自己,于是就利用他的这份喜欢摆脱当前的困境,疏解自己的苦楚。 但他严铄也不是无辜的。 之前也是以财以势,以他母亲危急病情强迫虞凝霜成亲冲喜。 凡夫俗子,尘缘未尽。 说到底,所有人都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 虞凝霜又吹灭一支蜡烛。 三支蜡烛,每灭一支,这房里便暗一分。 现在只剩最后一支,盈盈幽亮映成严铄眼中挣扎的光。 不在之前的一次次吵架时,不在操控着他的手和离时,而是直到此时,虞凝霜才真正觉得自己掌控了、击败了严铄。 如今,他才是她手中的鱼。 虞凝霜忽然有些理解了诸如“圣僧和妖女”这样搭配的张力和含义。 高岭之花,被攀折在手中时才最凄绝美丽。 四书五经中浸出来的清贵士子,礼义廉耻下长起来的冷淡君子,即使浑身颤抖地推却着,即使哀哀求告着,仍是无法真正地拒绝她。 在这多事之夜中,虞凝霜第一次弯起淡淡的笑意。 “严铄。” 而又一次地,她用仿佛叹息的语气叹出他的名字。 “虽然算是我占你便宜,可你也没吃亏不是?” 她靠得愈近。 “你逼迫我和你成婚,如今我逼迫你一回。咱们这就扯平了。” 最后一支蜡烛,终于也被熄灭。 黑暗之中,起初只有金珥玉佩微微摇曳之声,以及靴履衣衫飒沓之响。 而后渐渐地,响起窃窃的人语和气音…… *——*——* “那……娘子,我就先下去了,您有事再叫我。” “好,去罢。” 目送频频回头的贞儿出了自己的寝房,虞凝霜的笑脸便马上裂开,变成了攒眉蹙额的难捱。 如果不是身体上的不适这样时时提醒于她,她都要将昨夜在待漏院的狂乱当成梦境一场了。 看起来像千年的大冰块似的,结果下手没轻没重的…… 虞凝霜在心中暗骂,嘶着气左揉右捏,放松肌肉。 幸好,她也没放过严铄。 虽说药力作用下,虞凝霜的记忆朦朦胧胧地断着片儿,但是她如今一闭上眼睛,就是严铄一片红痕的侧颈,还有他那同样通红的眼角。 他最后是不是真哭了啊…… 虞凝霜不确定,也懒得再想,撑着虚软的腿下了床榻,“咕咚咕咚”喝下半壶茶。 昨夜,怎么回到自己这寝房,她都有些不记得了。 只记得雨住云收,二人慌乱地收拾一通,赶在翰林司众人真正过来前离了那待漏院。 万幸自己以后不在待漏院工作了,虞凝霜想。 否则她是真的无法直视那库房了。 独面自身,虞凝霜都有些尴尬,赶紧甩甩头,又喝下一杯清茶。 而后,开始吃饭。 没错,在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惊情一夜之后,在被宫妃狠狠摆了一道不知前路之时,虞凝霜选择先吃饭。 算下来,她从昨日往照鸾阁教做苹果慕斯之后就没有正经吃饭了。又折腾了大半夜…… 虞凝霜在这宫中挨的饿够多了。 她向自己起誓——以后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先吃饱饭! 只是,虞凝霜此时是谁也信不过了。连一直勤勤恳恳照顾她起居的两个小宫娥亦然,直接被她打发走。 凡事不敢假他人之手,虞凝霜趁着最后一点力气,亲自去小厨房挑拣了一些食材,拿回这寝房自己生个小泥炉加工。 又正赶上御厨房送来了太后娘娘的昼食,虞凝霜假公济私拦截下来,打着“熟悉娘娘口味喜好,为娘娘试菜”的理由扣下来一碗鱼片粥,拨拼了一整盘样样菜肴,并着四五块各色点心。 太后的餐食肯定是最干净的。 谁的手伸到这里,那真是活腻了。 虞凝霜先喝了一勺鱼片粥。 粥应该用了黑鱼,很是鲜美,口感也润,鱼片的嫩滑与米粥的绵密相得益彰,微微的咸香衬出鲜味。 这道粥说好做,最是好做。它不需过多调味,只需少量盐、椒,再撒些姜丝葱花而已,旨在保持鱼肉的原汁原味。 可若说难,也最是一等一的难。如何将米粥熬制得糯而不糊,保证口感的细腻?如何将鱼片切得薄而不断,没有半根刺留存? 这都是学问。 当然,这道鱼片粥还算基础,难不倒御厨房中的人才,虞凝霜喝了,也是肚腹熨帖,好似终于活过来了。 只是那几样菜她不太喜欢。 炙鹿肉太腥了,吃不出肉类的香味;茄汁大虾焅的时间偏久,虾仁失去了弹滑细嫩;还有那藕盒也炸得过了头…… 虞凝霜勉强吃完,再把那几块糕饼收好,当做充饥的口粮。 第395章 至于拿回来准备加工的那些食材,犹如惊弓之鸟的虞凝霜过分谨慎,不敢拿任何有可能被下药的食材。 ……于是她拿了两斤鹌鹑蛋。 还有一整罐子粗盐。 所以现在,虞凝霜在炒盐做盐焗鹌鹑蛋。 砂锅微热,便倒入一整罐盐,又加了香叶、花椒和大料慢慢地炒。 直到香料的芳烈香气都被炒出,又被细细吸收到那些盐里。 粗盐雪白,看起来柔和清爽,疏疏散散的,实际上此时的盐已经热极,碰到手就要烫掉一块皮。 虞凝霜小心翼翼地先将一部分热盐倒出,往砂锅中铺了一层鹌鹑蛋,而后再倒入一层热盐、铺一层鹌鹑蛋……如此反复,直到砂锅装得满满当当,被虞凝霜盖上锅盖。 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了。 始终用文火小心加热,盐的热量和咸味便会透过那薄如纸的蛋壳,尽数浸到鹌鹑蛋里。 一刻钟后,虞凝霜扒拉出一个,不顾烫地手忙脚乱剥开,光滑如珍珠的鹌鹑蛋已经熟透。 而且明明未见明火,鹌鹑蛋上却被烙了淡金色的焦痕,卖相极佳。 明明未加水或酱汁烹制,鹌鹑蛋本身的汁水却被完美保留,嫩滑q弹。 这样的盐焗鹌鹑蛋也好保存。表面干爽,又有大量盐分保鲜,于是虞凝霜也将它们仔细收藏起来。 这几天,她在饮食上要慎之又慎,要多留些知根知底的吃食傍身才是。 做完这一切,虞凝霜惬意地钻回被窝,而后将自己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 第159章 双鲤糕、得封诰命 虞凝霜偏头痛、以致精神恹恹卧床不起,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翌日,宁国夫人凌玉章就借着敬献一些补药的名义进宫面见太后。 “偏头疼”是两人早定下的暗号, 表示虞凝霜此时需要凌玉章的帮助。 这两人,一个是已经承恩出宫的医官,一个是仍在太后身边侍候的女官,本来为了避嫌,也是不该过多接触的。 奈何她们有义结金兰的名分,那么凌玉章拜见太后之后,“顺道”来看虞凝霜一眼也是合情合理。 如此又过了两日, 虞凝霜这边病症“刚好”, 宫外却传来消息, 说她家中母亲病重。 虞凝霜听了惴惴难安, 而太后娘娘仁慈,欲遣御医往虞家查看虞母病症, 曾是宫中女医官之首的凌玉章便主动请缨。 结果非常不妙, 凌玉章诊断出许宝花突发背疽恶疾。 疽已伤了五藏筋髓,脓已成, 十死一生。 “消息一传来, 娘子都哭抽过去。” 贞儿满面愁容, 站在门口与小晴低声交谈,“现在缓过来一点,刚刚躺下。” 小晴也无不忧心, 虚望着虞凝霜寝房紧闭的门。 “虞娘子如此难过, 这几天你我万事都要细心些。” 贞儿点头, 让小晴先去休息,自己守在了门口。 而她们口中“如此难过”的虞凝霜, 正趴着躲在被窝里,剥着她的盐焗鹌鹑蛋。 她的脸上泪痕阑干,可见方才哭得很卖力气。 虽说是提早与凌玉章编排好的说辞,然而只要将阿娘和恶疾放置在同一个场景中,只要想到这可能性的万分之一,虞凝霜的心痛难当便不参虚假,演技自然也真实。 此时她的眼里还噙着泪花,视物不清,都剥不好鹌鹑蛋了! 终于,最后一个鹌鹑蛋也进了虞凝霜嘴里。 它弹滑得仿佛有生命一样,在唇齿间骨碌着躲藏两回合,才被咬住咽下。 韧润的蛋白和绵糯的蛋黄都浸着五香香料的美味,虞凝霜快乐地蹬了蹬腿。 她想,盐焗鹌鹑蛋都又做了一茬,且也吃完了,这场戏也唱到了尾声。 如今就看刘太后那边的反应了。 与虞凝霜的轻松愉快不同,刘太后此时确实有些困扰。 虞凝霜和凌玉章合力演的这出戏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甚至都没有特意掩人耳目地修饰修饰。 虞家母女说病就病,说好就好,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显眼。 可刘太后知晓,凌玉章给出的,并不是一个诊断结果,而是一个态度。 她既然说许宝花生命垂危,那许宝花就是生命垂危。 如若不信,那便是亲手将自己和凌玉章多年的情分,以及后者那享誉天下的医术丢到地上糟践。 这是阳谋。 两边的砝码已经摆得清清楚楚,两边的人则通通心照不宣。 就是要逼迫着刘太后不信也得信。 信不信且不论,刘太后只是想不明白虞凝霜为何在此时忽生退意—— 她在这慈宁殿中极其得脸,一应吃穿用度比许多大家闺秀都来的金贵精致。 更别说,她刚办好了赐酺那样的大差事,自己亦看重她,可谓前途无限。 通天的名利近在咫尺,为何不要? 刘太后只觉得虞凝霜年少草率,不顾全局,连带着偏宠这小妹的凌玉章都跟着犯糊涂。 关键是,刘太后已经习惯了虞凝霜留在小厨房,时常送来那些精美的菜肴。 虽然说一开始凌玉章便说明,只是将这孩子放到宫中稍加历练一年半载……此时刘太后却不想放手了。 第396章 便如借钱时是孙子,还钱时是大爷。 再温柔慈祥的人也有私心。 这样好的女官,她用着舒心又放心,自然想将其在身边长留。 于是刘太后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装到底。 就许宝花生病一事,她将虞凝霜叫来好一番安慰,许诺她排遣去太医尽心医治,又赐下一些财物。 虞凝霜有些懵,心说这是不肯放人啊。 她何德何能,能让太后昧着良心这样挽留? 面上不显,当天的夕食,虞凝霜却亲手做了一道双鲤糕。 这双鲤糕里没有鲤鱼,而是一道非常可爱的甜点。 自从来到这慈宁殿小厨房,虞凝霜就让内造局制造了许多点心模子,对方都是心甘情愿、加班加点抓紧打造了送过来。 其中,就有一对鲤鱼的铜模子。 这模具做得栩栩如生,连鲤鱼的鳞片纹路都清晰毕现。 虞凝霜调制了两种口味的糖糊。一是将红豆沙稀释了,二是将椰奶凝练,然后再都加入海石花浓浆帮助它们凝固成型。 这样扣出来,就是一红一白、两条胖乎乎的大鲤鱼。 红鱼说到底,就是一块羊羹。光滑而细腻,如同一块匀净的嫣红色宝石,微微透亮。 它也像羊羹那样口感绵润,并无弹性,而是双唇轻轻一抿就化开。 至于白鱼,本质上则是一块椰奶冻,弹滑极了,稍碰一下就会细细颤悠,像是要蹦跶起来。 说来有趣,明明是同样用海石花做凝固剂,加入这两种食材之后,呈现出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质感。 但无论如何,两者都味美色润,加之那讨喜的鲤鱼形状,见之就令人开怀。 最后,虞凝霜在白鱼额上加了一块圆且小的红豆沙球,又在红鱼额上同样加上颜色相反的一块白椰浆冻。 …… 正餐用尽,刘太后看着虞凝霜端了这样一道双鲤糕而来,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白鱼头顶红珠,这样的品相叫做“佛顶珠”;而红鱼头顶白珠,则被叫做“白佛顶”。 鲤鱼本没有长得这样好看的,如此细致的区分方法乃是金鱼的品相,被虞凝霜借鉴到糕饼制作中。 刘太后好养金鱼,亦好研究。 她终日无事,便喜欢坐在池塘边看鱼、喂鱼,有时也画画金鱼图谱。 那池塘中一尾千金,什么佛顶珠、银钩红、麒麟斑应有尽有。 其中,刘太后最喜欢的就是几尾佛顶珠和白佛顶。 并非这样的品相珍贵难得,而是她本人笃信佛法,自然觉得这样的金鱼尤为庄重可亲,还总与宫人玩笑,说这几尾鱼有慈悲相。 她看一眼低眉敛目、泪痕犹在的虞凝霜,知道她此时就在请求她的慈悲。 而且这糕点起名“双鲤糕”…… 王祥忍苦孝亲,为母卧冰求鲤,天地感其孝心而冰自解,于是双鲤跃出。 刘太后心中长叹一口气。 罢了……且随她去。 刘太后身为母亲,此生始终浸在和小儿子骨肉分离的痛楚当中,不久前又受了大儿子至高无上的赐酺供养祈福。 如今见虞凝霜如此含蓄哀求,她自然也是不忍心做那令母女分离的恶人。 翌日,慈宁殿上下众人都听说,那一位正风头无两的虞凝霜虞女官,因母亲病重特得太后推恩,准她辞官挂印,回家奉养母亲。 且太后娘娘念虞凝霜忠孝仁德,屡屡建功,于是虽收了那外朝光禄寺的官职,仍是封了她一个诰命。 虞凝霜本是六品女官,这诰命却进了一阶,封做五品“令人”。 虽远远比不上凌玉章那样的一品“国夫人”,却也足够虞凝霜享一份俸禄,得无尽优待。 又过几日,事事都打点、交接完毕,阖宫众人便亲眼见着虞凝霜带着刘太后赏赐的百两黄金,叩谢涕泣,出了宫去。 *——*——* 虞凝霜正懒洋洋赖床,就见许宝花端着餐盘,亲自将昼食端到她的床边。 感受着阿娘的溺爱,前几日还是宫中雷厉风行女官的虞凝霜,也难免露出小儿情态撒起娇来,抱怨许宝花将她养得越来越懒了。 许宝花只温柔笑笑,“懒点儿好,瞧你都累瘦了。” 阿娘的手,轻柔地按在虞凝霜的额头鬓角,她这下真的起床不能了,神态松弛地嘟囔起来。 “本想着起了就去冷饮铺看看,现在看呐,还是等明天罢。” 许宝花凡事都顺着虞凝霜,闻言便笑回。 “也好,这几日几个铺子里人满为患,都是等着要见你的。你莫去了,免被得闹。” 虞凝霜荣归故里,身上还加了诰命,这在街坊邻里间可是天大的喜事。 甭管是熟识的、不熟的、还有那干脆不认识的,都乌泱泱迎着风声来凑热闹。 等着和虞凝霜打招呼说话的人,能排出去二里地。 因为去铺子里主持生意,虞凝霜已经被迫连续应付了两日,今日确实疲乏,便决定不去了。 “我不出门也无妨,只是阿娘你不闷得慌?” 毕竟,许宝花现在还应该是一个“病重”之人。 自打那消息传出来,她已经在家躲藏了近十日。别说出门了,在自家院子里走动都怕被邻居瞧见。 第397章 虽然如此,许宝花也未觉半点烦闷。 “咱们全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而且怎么会闷得慌呢?” 她笑着举目示意,视线在满地散乱的箱奁、毯褥上滑过—— “这不是忙得很,要收拾举家往江南的物什?” 虞凝霜闻言,也终于笑了起来。 仿佛梦里江南就在眼前铺展开来,她瞬间活力满盈,跳下地帮着一同收拾起来。 这条通往闲适自由的路实在不好走,但是万幸,践冰履炭也好,冲风冒雨也罢…… 虞凝霜终于走完了。 自此处起,处处有好处。 自此日起,日日是好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