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蝉鸣》 远山蝉鸣 第1节 本书名称: 远山蝉鸣 本书作者: 一明觉书 本书简介: 【第一本文,大家多包涵,题材小众也比较冷门,我也没想到这一本能有现在这个数据,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大家,也请大家口下留德,拜托拜托。】 游照仪幼年困顿,幸得广邑王府收留。 王府将她买回来,用作小世子的玩伴,从此以后她便陪着小世子一起读书识字、骑马射箭。 小世子寡言内秀,游照仪冷静自持,他们的陪伴是安静又沉默,只消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 后来山河动荡,战乱四起,游照仪接了广邑王府的点兵帖,意在从军。小世子却在武考上连连败退,只得参加文考,入朝为官。 二人从此天各一方。 广邑王常年驻守边疆,只有每年春节回京述职之时才能与家人见上一面,于是每年腊月,小世子在繁重课业中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广邑王府高高的门槛上,看着门外大雪纷飞,等着父亲回家。 而送游照仪离开的那天,天气晴朗,她的背影在人群中影影绰绰,小世子恍然想起二人陪伴的诸多岁月,尽蒙着一层温柔温暖的灿灿阳光。 可是到头来,他依旧孤身一人坐在广邑王府的门槛上,外面大雪纷飞,寂寥无人。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阅读指南】 1.青梅竹马,男主在感情线上是个究极恋爱脑,事业线上男主有用,但不多,全靠女主嘎嘎乱杀 2.双箭头,但是男主粗很多,并且相处方式非常女强,女主是个进攻之鬼 3.男生子(不是gb,正常生理构造,药物设定,类似于西游记子母河的水),搞点父凭子贵吃吃 4.背景朝代是男女较为平等的一个局面,私设较多,关于官名或者历史的东西很大一部分都是瞎编的,架空,架的很空。 5.表面上是女主救赎男主,实际上是男主治愈女主,男主假疯批,女主真疯批,整个文唯一甜的是男女主的感情线(bushi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朝堂 正剧 群像 搜索关键字:主角:游照仪,宣峋与 ┃ 配角:周星潭,郑集安,狄却非 ┃ 其它:女强,青梅竹马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护国安邦。 立意:人的一生最重要的命题就是寻找自我 第1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1) 过了小寒,天一天冷似一天,上头放开了宵禁,各家各户都慢慢开始准备过年的物什,街道上游人如织。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逐渐隐去,街边商铺渐次挂起了灯,一些走街串巷的商贩也开始支起自己的食肆小摊,粗布麻衣的男男女女匆匆忙忙的走来走去,凑成一阵引人心弦的熙攘声。 但若是从广邑王府正门看去,那些热闹就有些远了,闷闷的响在积石巷的尽头,无法穿透门前这条寂静的街道。 从朱雀街到玄武路,坐落的都是皇亲国戚的宅邸,公侯王伯的牌匾依次耸立,高门大户中的深深庭院,总会令人心惊,是以若非有人传唤,普通老百姓是决计不会往这边来的。 天光湮灭,广邑王府门前的灯笼有些昏暗,门口的侍卫前去传唤,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女子提着亮堂堂的灯笼前来,那灯笼比平常挂的大了一圈,底下还坠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鲤鱼,身体里散发着红色的光晕,好似下一刻就要在空中游起来似的。 侍女将灯笼递给门口的侍卫,说:“小寒过了,平姑姑说挂这灯,图个热闹。” 侍卫应是,正接过灯笼,才发现侍女身后还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广邑王世子,过了年才刚满六岁。 侍卫低头行礼,世子声音尚且稚嫩,只是语气不似孩童,颇有些老成持重,淡淡的说:“你去挂灯罢,不用管我。” 侍卫依言去挂灯,取了个木梯靠好,手脚利索的爬上去,将旧灯换下,于是那两条鲤鱼便在廊下晃动,格外好看。 世子只一个人坐在大门门槛上,看他们挂好了灯,就默默的看着眼前铺满雪的路,只有细细寒风,无一人经过。 广邑王妃带着侍女平姑姑出来寻他,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王妃叹了一口气,问:“王爷何时归家?” 平姑姑说:“据昨日传来的信,大致得除夕后,可元月初三便又要走了。” 王妃语气不太好,说:“就回来待这么几日,也不知道回来干什么。” 平姑姑没敢接话,只说:“世子想王爷了。” 王妃哼了一声,说:“每日不是上他爹给他安排好的那些武课,就是写夫子布置的文业,他还有空想王爷?” 平姑姑说:“小世子太孤单了。” 王妃说:“是啊,可惜他爹年年待在边疆,我也没法给他生个弟弟妹妹,那些个堂兄弟也没有与他同龄的,想当年我在闺中,姐姐妹妹真是不少,虽然有时候吵嘴打架,可总比天天一个人好。” 王妃思忖了一会儿,问:“府中就没有同龄的孩子?给阿峋做个伴也好。” 平姑姑说:“府中都是积年,许久没进过新人了,五六岁的孩童怕是不好找。” 王妃皱着眉头,广邑王夫妻成亲后一直低调度日,再加上广邑王常年待在边疆,府内只有广邑王妃和小世子两个主子,不需要多少人服侍,府内的侍人除了王妃娘家的陪嫁,就只有广邑王的几个护院侍卫,再没有旁人。 王妃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坐在门口高高的门槛上,外面寒风萧索,薄雪纷飞,这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了,她心里不免一痛,说:“那你明日与我上街看看罢,或是找个人伢子,给阿峋寻个伴。” 平姑姑应是,王妃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去为他裹好,与儿子一起坐在门槛上。 “想父亲了?“ 宣峋与稚嫩的脸上出现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漠然,说:“阿娘,夫子上的课我听不懂。” 王妃有些讶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问:“那你可以请求夫子讲解。” 宣峋与摇头,说:“不是,阿娘,我就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无数超出他年龄能力的课业充斥了他的生活,他还太小,不知道日复一日的重复,目的是什么,于是他又问:“我以后也要去边疆吗?” 王妃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去巷口看看吧。” 宣峋与点点头,拉起母亲的手,和她一起踩进雪地里,往巷口走去。 外面的街道果然很热闹,宣峋与第一眼看到一个卖灯的小摊,上面也有卖鲤鱼灯的,可是那灯格外粗糙,毫无神韵,根本没有广邑王府廊下挂着的那个灯好看。 王妃也注意到了,说:“你看那个灯,再看看那个小贩。” 那个小摊之后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矮小,穿着棉衣,可还是冷的搓手,脸上是深深的皱纹,但对着每一个前来买灯的客人都努力的笑。 王妃说:“你是广邑王世子,所以你不用去做这些事情来养活自己,你父亲立下的战功能让你一世衣食无忧,但同时,你也需要承担身为广邑王世子的职责,你现在需要完成的这些课业,就是你的职责。” 王妃牵着他站在巷子里,外面是灯火通明的街道,明暗分割,王妃蹲下来,对着宣峋与说:“你还太小,或许还不明白,但阿娘会一点点解释给你听。” 宣峋与点点头,说:“我明白的,那个小贩卖灯笼让自己吃饱穿暖,我需要完成课业让自己吃饱穿暖。” 王妃笑了,点点头,说:“阿峋真的很聪明。” 但宣峋与又问:“我以后要上战场吗?” 王妃知道他其实是想父亲了,才会一直执着这个问题,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可能会,阿峋,虽然这是广邑王府的职责,但是也并不一定,或许到那时,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宣峋与点点头,不说话了。 王妃又牵着他走回去,把他带回房间,临睡前又问了一句:“阿峋想要一个伙伴吗?” 宣峋与一直沉默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沉寂下来,有些小心的问:“可以吗?” 王妃心里有些酸涩,眼眶发红,说:“当然可以,你好好睡,明天阿娘带你去找一个伙伴。” 宣峋与点点头,抱着王妃的脖子轻轻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谢谢阿娘。” 待宣峋与睡着,王妃才红着眼睛走出了内屋,平姑姑给她递了一方拭泪的翠帕,王妃接过,擦了擦眼角,说:“寻一个吧,最好是个孤儿,良民最好。” 平姑姑点点头,说:“我刚打听了一下,丈北路那边有个场子,有这种生意,且都是孤儿。” 王妃皱着眉头,问:“都是些什么人,别是拍花子来的吧。” 平姑姑摇摇头,说:“倒不是拍花子,听闻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有些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就送到这里,再转卖出去,只是大多都是孤女,男孩比较少。” 王妃不以为意,说:“这倒罢了,明日且去看看,若是有合适的男孩最好,若没有女子也可,左右待阿峋长大,都要配通房侍女,我帮他寻个干净漂亮的,有自小的情分,他也不至于抵触。” 平姑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世子身份尊贵,若只是一介孤女……” 王妃皱眉斥责:“你何时也这么迂腐,且不说我寻的只是个良民,况且只是给阿峋做个通房妾室,又不是正妻侧妃,哪有那么多讲究。” 平姑姑连忙告饶,说:“是奴婢想窄了,娘娘恕罪。” 王妃说:“你幼年就跟我,也是和父兄过过苦日子的,怎么在京中的锦绣堆里过惯了,都看不起良民百姓了?” 平姑姑暗骂自己不识好歹,语气谦卑,说:“奴婢只是觉得小世子金尊玉贵,所以……娘娘训斥的对,奴婢罪该万死。” 王妃淡淡的说:“不至于,起来罢。” 平姑姑心惊胆战的站起来,心想真是好日子过惯了,忘了王妃娘娘也是将门虎女,曾经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一方女将。 她暗暗叮嘱自己不要再犯,服侍王妃脱衣就寝。 原本世子应该睡在自己的院子,只是昨日王妃与世子谈心,将他留在了她的院子里,卯时过半,宣峋与准时醒来,见母亲躺在自己身侧,怕吵醒她,便不敢乱动。 又过了一刻,王妃醒来,便看见身边儿子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她笑了笑,说:“今日要带你去找伙伴,母亲没忘,起床罢。” 王妃伸手摇了摇床边的铃铛,平姑姑带着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服侍母子二人起床,外间开始布置食台,有条不紊。 待辰时中,马车从广邑王府出发,向丈八路驶去。 因着要过年了,各项生意都开始热络起来,马车撤了广邑王府的标识,可依旧能看出里面的人身份不凡,经过一小摊的时候,一直偷偷掀开帘子看外面的宣峋与动了动。 王妃探身一看,原来是卖一些白狗狸奴的,王妃直接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平姑姑会意,叫那小贩拿着狸奴一个个上前来让二人挑选。 宣峋与早有看中的,轻点了其中一个,王妃一看,是一只长毛的白色狸奴,透蓝的眼睛,因着天气寒冷,即便笼子里包裹了层层棉布,小东西依旧瑟瑟发抖。 平姑姑付钱买下,将笼子递上了马车。 王妃以为宣峋与会迫不及待的打开笼子抱它,结果宣峋与踟蹰了半晌,只叫侍从又拿了一件衣服将它裹住,再加之马车内也有炉火,见那狸奴不再发抖后,宣峋与便又安静的坐着了。 王妃好奇的问他:“怎么不抱?” 宣峋与抿了抿唇 ,说:“我想回去先洗洗它。” 王妃失笑,忘了自己儿子自小爱洁,记得去岁广邑王回家,给他用刀削了一把木剑,他爱惜的不得了,可有日下雨,那木剑被她不小心掉入泥淖,宣峋与死活不肯再去捡它,等侍从将其清洁干净,他才好好的收起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丈八路,这边果然和平姑姑说的一样,已然成为一个较大的集散地方,游人也大多衣着体面。 王妃未明示身份,几个侍从也未清场,只围在母子二人身边,防止被人冲撞。 王妃边走边看,这地方在官府管辖之下,确实比黑市好了不止一星半点,里面的孩童也都穿着棉衣,只是眼神都是如出一辙的怯懦,看着屋外走过的每一个人。 王妃带着宣峋与走了一边,原以为他会选不出来,谁知他早就有了人选,和选那只小狸奴一样,走到一个屋子前,轻轻点了一个人。 远山蝉鸣 第2节 王妃一看,是一个小女孩,长长的头发遮着脸,看不出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王妃问他:“为什么要选她?” 宣峋与说:“她不怕我,和那只狸奴一样。” 王妃又抬头去看,那女孩也抬起头来,果然一双透亮的眼睛,和那只狸奴如出一辙。 平姑姑去商贩那里问了问女孩的由来,商贩说这个不是孤儿,其父母是京畿周遭务农的,前些年遭了天灾,日子本就一年不如一年,结果母亲又生了个男孩,实在养不起,将年仅六岁的她扔在了上京游人如织的街上。 商贩说:“你不晓得,她还是自己找来的,今年才七岁,和我说把她卖到哪里去都好,只要能活下去。” 平姑姑把事情都与王妃说了,王妃说:“倒是个聪明的。” 这边又召了个侍卫去查她的底细,对商贩说:“带上前来。” 商贩去拉她,细细叮嘱:“你这是通天的运气,这几人一看就是达官显贵,若是得了他们的青眼,以后便是荣华富贵也享不尽了,乖一些,都是为了自己,晓得不?” 那女孩点点头,低低的说了声:“谢谢,“顿了顿又说:”谢谢你给我饭吃。” 那商贩愣了愣,一向冷硬的心有些发酸,说:“我哪是为你,把你卖了我也有钱,如今看来怕是好大一笔钱。” 女孩依旧点点头,说:“那就好。” 商贩把女孩推到王妃面前,说:“这小女姓游,一年了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我只叫她阿游。” 王妃心里了然,怕也是什么招娣盼娣的遭烂名字,不提也罢,她低头去看宣峋与,小孩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于是便说:“以往的名字不提也罢,今日我为你取名,你可愿跟我走?” 阿游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夫人想让我做什么?” 王妃说:“我家小孩缺一个玩伴,你陪他玩就是了。” 一向表情淡淡的女孩怔愣了,有些呆滞,王妃又说:“自然,也算侍女,也要干活。” 这就对了,阿游恢复表情,点了点头。 平姑姑取了钱袋付给商贩,又取了她的一些契书收好,拉着阿游跟在王妃和宣峋与身后。 宣峋与还是不愿意牵她,他踟蹰了好一会儿,依旧收回了手,于是平姑姑拉着她走,但宣峋与一步三回头,似乎对她充满兴趣。 广邑王府的侍卫很快就回来了,她那背景一览无余,也没什么好查的,只是与王妃证实了一下,见各项无误,便敲定了她留在府中。将她送去宣峋与的院子前王妃单独召见了她。 从进入积石巷的时候,阿游已经差不多意识到了这户人家的身份,此刻屋内金砖铺地,香味氤氲,暖意融融,她跪在下首,极力使自己脑子清明。 那个衣着华贵的夫人喝了一口茶,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她以往从未见过的世家风范。她有些羞耻,生怕自己弄脏了地面。 正恍惚间,便听见上首的女人说:“这是广邑王府,我是广邑王府的王妃,你今后叫我王妃便好。” 她脑子懵懵的,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或是有什么礼仪,她全都茫然,只呆呆的问了一句:“你没有名字吗?” 王妃愣了愣,笑了,说:“很多年没人问过我名字了,我叫…裴毓芙。” 阿游说:“那我以后叫你裴王妃好了。” 裴毓芙笑,想她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却执着的希望别人有名字。 裴毓芙说:“随你,我先前准备寻一个孤儿,就是怕今后有什么变故,可今日却寻了个有父有母的你,我且问你,你与家族,可能了断?” 阿游没发什么誓,甚至没说什么签字画押,只说:“可以。” 裴毓芙没说什么,就这么信了,说:“我给你取个名字,你就去陪阿峋吧。” 容仪已照灼,春风复回薄。 今后你就叫游照仪。 第2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2) 到了除夕前一晚,广邑王回来了,带了一小队人马,都是今年可以归家的京中官员,到了积石巷门口便散了,各自飞奔回家。 之前的家信说要除夕后才回,因着早了一晚,府内的人都不晓得,等广邑王到了门口,侍从才吓了一跳般的认出来,匆匆跑去通报王妃。 裴毓芙原本正要就寝,闻言忙的穿了衣服往外跑,刚到院门口,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疾步走来,正是广邑王宣应亭。见裴毓芙衣着单薄的匆匆而来,宣应亭连忙脱下披风走上前去,将她整个抱进怀里,心中一腔酸涩柔情无以言表,居然红了眼眶,低头亲她额头,说:“我好想你。” 裴毓芙失笑,给他拭了拭泪,夫妻二人相携入院。 宣应亭一路风尘仆仆,裴毓芙召了几个侍从为他打水沐浴,待修整完毕,前往隔壁院看了看儿子。宣峋与已经睡着,屋内有些热,小脸红扑扑的,宣应亭去了几块炭火,看到了睡在外间的游照仪。 等二人回到自己院中,宣应亭才问:“那个女孩怎么回事?” 裴毓芙与他解释了前后,宣应亭闻言心中酸涩,说:“是我陪阿峋太少了。” 裴毓芙靠到他怀里,说:“阿峋还问我他以后是不是要上战场,我说也许是的。”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皇族所背负的兴衰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左右的,宣氏不知道有几代人死在了军中,才换来了这累世的战功,换来了煊赫的广邑王府。 裴毓芙抬头亲了亲他,说:“别想了,左右还有好几年,到时候再烦恼也不迟。”宣应亭回吻了她,嘴里喃喃有多想她,夫妻二人一年未见,自是多加温存。 到了第二天早上,宣峋与才晓得父亲回来了,匆匆忙忙跑到父母的院子中,二人才刚刚起身,宣峋与在屋门前探头探脑的,宣应亭正好走出来,父子一年未见,宣应亭将他抱起来掂了掂,说:“阿峋长高了。” 宣峋与倒没有多兴奋,只是乖乖的靠在父亲怀里。 游照仪一直跟着他,此刻默然的站在阶下,宛若一个形影不离的影子。 从小寒到除夕,也足一个月了,她差不多已经和小世子相熟,但可惜的是小世子和她都不是话多的人,她怕自己太过无趣,总是绞尽脑汁的与小世子说话,可有一天小世子却说她不用这样,只要她陪着他就好了。 那时候他摸着那只白色狸奴,虽然神情格外平静舒缓,可是却能看出他很开心。 宣应亭抱着宣峋与走出来,看向阶下的游照仪,说:“身量倒是不错,若是没事可以练练武。”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之前想到要见广邑王有些忐忑的游照仪松了一口气。 除夕团聚,一家三口先去祠堂祭祖,尔后又一起为两个院子门口贴了春联,裴毓芙心血来潮,跟着平姑姑剪了几个窗花,让游照仪也跟着剪,谁知游照仪倒是手巧,第一次剪就和平姑姑这个经年老手剪出来的七八分像。 裴毓芙心里高兴,心说这个女孩学东西也快,聪明,若是习武也是好手,要把这件事提上日程。 到了天光暗下来的时候,宣应亭拾掇了一堆爆竹带着宣峋与去放,宣峋与平常冷静自持,可是对这些却有些害怕,一直站在游照仪身后攥着她的袖口,探出一点脑袋看着宣应亭举着的竹竿,爆竹劈里啪啦的炸开一道道白光,应和着府外的嘈杂声,格外热闹。 宣峋与有点想试,又有些踟蹰,宣应亭见状便想将竹竿递给他,可到了眼前了他又退后了两步,彻底躲到游照仪身后了。游照仪在一片宣阗中说:“给我吧。”宣应亭没听清,但是游照仪向他伸出了手,他便递给了她。 宣峋与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的看着她接了竹竿,扭头对他说:“离得很远,不会炸到。”他依稀能听清,但还是没上前,游照仪说:“你伸一只手,试试。” 宣峋与自我斗争了半晌,才从游照仪的腋下伸出了一只手,握在了竹竿上。 竹竿劈里啪啦的震颤,连带着他的手也在震,等了一会儿,确实没有什么东西炸在他身上,他胆子大了一些,从游照仪身后走出来,和她一起握住了竹竿。 四只手握在小小的竹竿上,两个小人紧靠在一起,看着爆竹一声一声的炸开,然而不知何时,游照仪松开了手,站到了宣峋与的身后。 宣应亭看着这一幕,嘴角牵着,若有所思。 除夕的热闹过去,宣应亭与裴毓芙说起练武的事情,没想到夫妻二人不谋而合,便说等来年让游照仪与宣峋与一起上课。 因着宣应亭正月初三便要赶回边疆,夫妻二人只带着宣峋与去宫里参加了宫宴便不再拜年,左右同僚也晓得广邑王府的情况,相比于其他府邸车水马龙,广邑王府称得上门可罗雀。 不过宣应亭和裴毓芙并不在意,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过了几天,宣应亭便又带着之前回京的那一小队人马出城了,裴毓芙带着宣峋与和游照仪在城门相送,饶是老成如宣峋与,也红了眼眶,呆呆的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游照仪拉着他的手,低声说:“裴王妃和我都会陪你。” 宣峋与点点头,握紧她的手。 等到过了元宵,宣峋与便要复课了,他的武师傅是曾是广邑王的副官,叫做徐襄理,因着积年的伤,不适宜再冲锋陷阵,四五年前回京中修养,广邑王见他天天长吁短叹的闲不住,便让他给自己儿子做师傅。 文课的夫子则是裴毓芙找的,分了两个,一个讲史记,一个讲文言,讲史记的那个曾做过像胥官,有时候上课的时候还会与他说一些天南海北的奇事,讲文言的便有些枯燥了,他最听不懂的便是这些,母亲与他说虽然家中有荫封,但还是希望他能文武双全,最好是靠自己有个功名。 等到第二日要上课了,裴毓芙才把游照仪叫道跟前来,问:“你可愿意陪着阿峋去上课?” 游照仪有些受宠若惊,问:“我也可以学吗?” 裴毓芙点点头,说:“武课左右阿峋也才学了个皮毛,你和他一起不妨事,只是文课他已经学了不少,你除了陪他上课,课后我再寻个人教你识字,”顿了顿,她问:“你识字吗?” 她猜想应该是不会的,游照仪刚出生就随着父母务农,五岁弟弟出生后食不果腹,六岁被丢弃,在丈八路待了一年,然后进了广邑王府,根本没有机会识字。 果然游照仪摇摇头,说:“只认识几个。” 裴毓芙好奇,问是哪几个,游照仪便说:“游,还有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是千字文,孩童启蒙学的,裴毓芙问她怎么知道的,游照仪便说:“从前村里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上了私塾,他教我的。” 裴毓芙想问那怎么又只教了这一句,想了想还是没问,就说:“文课武课你都和阿峋一起上,你能学多少端看你自己,只是希望你武课多上心些,阿峋在练武上没什么天赋,你若有所成,也可以多帮帮他。” 游照仪点点头,裴毓芙便让她下去,她走到门口又跪下来磕了个头,说:“谢谢。”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铺陈开来,游照仪每日卯时末晨起,与宣峋与一起去上文课,中午与裴毓芙一起用饭,午后再去府中的演武场上武课,用过晚饭后宣峋与回房中温习,最后再去裴毓芙的院中习字。 过了大约两个月,裴毓芙在一日教她习字之时与她说:“文课的两位师傅说你学东西太慢,不如阿峋。”她闻言有些慌张,却也没反驳,只说:“对不起。” 裴毓芙笑了笑,不以为意,说:“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又没指望你去给我考个状元,但要说起来,徐襄理倒是挺喜欢你的,说你有天赋。” 她又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继续写笔下的字。 裴毓芙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打量了一下她,说:“你身量倒是长得快,明日寻平姑姑再给你做身衣服吧。” 游照仪的心又提起来,说:“不用了裴王妃,之前的衣服还能穿。” 裴毓芙说:“怕什么,这是广邑王府,连侍卫侍女都是一季四件衣裳,况你还在长身体,多裁几件衣裳是应该的,“想了想又说:”明日也再给阿峋量量,看他需不需要也做一身。” 裴毓芙这么说,游照仪便不好再说什么,只专心写笔下的字。 等到几张大字写完,裴毓芙仔细看了,说:“有进步。” 她就因为这三个字又开心起来了,等回到院中,宣峋与还在案前看书,见她走进来,便说:“灼灼,你回来啦?” 宣峋与晓得她的名字取自“容仪已照灼”,便自作主张的给她取了个小名,别人都不许叫,裴毓芙听闻后故意叫了几声,还惹得他生气了。 游照仪点点头,坐在他的案前陪他念书。 案上的灯光昏昏,游照仪便轻轻起身,寻了盏新灯换上。 等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宣峋与似是有些累了,放下书看着她,游照仪了然,问:“饿了?” 见他点点头,游照仪便起身去外间拿了点心,点心约是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有些冷了,游照仪拿起点心走到炉火旁,暖了小半刻,才递给宣峋与。 宣峋与捻了一块给她说:“灼灼也吃。” 第二日午饭后的时候,平姑姑便来给他们俩量身裁衣,游照仪刚来府里的时候还比宣峋与矮些,只不过过了一季,隐隐有比宣峋与高的趋势了,见宣峋与有些不开心,平姑姑便笑着说:“游姑娘比世子您还大一岁呢,况且女孩子小时候就是会比男孩子长得快。” 宣峋与问:“那我以后会长高吗?” 平姑姑说:“会的,您会长得和王爷一样高。” 宣峋与想了想父亲高大的身躯,终于开心了。 二人量完尺寸,便要去演武场,徐襄理已经在那等他们。 远山蝉鸣 第3节 要说起来,徐襄理确实很喜欢游照仪,她练武天赋卓绝,每次徐襄理教他们的招式,她顺一遍就能学会七八分,然后便私底下给宣峋与开小灶。她一开始想要藏拙,并不想说自己学会了,可是见宣峋与课后温习的时候忘的一干二净,便偷偷教他,结果被裴毓芙发现,对方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教了一顿,意为敲定她在府里,一是她合宣峋与眼缘,二是觉得她有天赋,若是一味藏拙,她只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宣峋与也不会领她这份情,她被说的面红耳赤,此后便认真习武,不再有这种心思。 有游照仪给他开小灶,他也逐渐能跟上徐襄理的进程,这要比以往好太多,几个大人都很欣慰,纷纷夸游照仪聪明。 等第二年广邑王再回来的时候,游照仪已经能和徐襄理过上十几招了,宣应亭大为吃惊,和游照仪练了练,竟也能与他有来有往,再查了查宣峋与的武课,虽也进步了不少,可依旧平平无奇。 宣应亭思忖了半天,与裴毓芙商量,道等宣峋与十四岁参加应士正考那年让游照仪专心习武,文课可以适当减少,至于宣峋与,从文从武就看他自己如何选了,裴毓芙也是这个想法,待问了游照仪,她也直言更愿习武,此事便这么敲定下来。 今年宣应亭依旧只能待四五日,和去岁一样,一家三口贴对联,挂灯,今年檐下是个银光流转的兔子灯,也格外好看。放爆竹的时候宣应亭以为宣峋与应该已经不怕了,可他依旧躲在游照仪身后,最多和游照仪一起抓着竹竿,宣应亭无奈,但也没多说什么。 等到两个小孩累了,夫妻二人才将他们送回自己的院中,游照仪依旧睡在外间,宣峋与说话她便能听见,只是这晚躺下了宣峋与却突然问她:“灼灼,你想父母吗?” 游照仪毫不犹豫的回答:“不想。” 宣峋与却好似充耳未闻,继续问:“你长大了会去找他们吗?” 游照仪说:“不会的,世子,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裴毓芙带她回来就是为了这个,就算她有什么天赋、价值,但是她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陪伴、保护宣峋与。 宣峋与似乎开心了,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过完年我就八岁了,阿娘说今年开春我们就要去赫明山书院读书。” 游照仪知道这个事,赫明山说是书院,其实是个演武堂,以传授武课出名,三年招收一次学生,六年为一届。虽然宣峋与在文课上更为聪颖,但广邑王府毕竟是武将世家,这也是他逃不开的宿命。好在这两年有游照仪陪着,宣峋与也不会再坐在广邑王府的门槛上发呆,不管是文课还是武课都进步神速,这也让裴毓芙对游照仪更为放心。 第3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 (1) 赫明山坐落在京郊,从广邑王府坐马车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再加上还要走一段山路才能走到书院,对两个孩子来说有些辛苦,裴毓芙虽然心疼,但也只能狠下心。 距开春还有几天,府中上下就要开始准备了,徐襄理教了他们两年,颇有些舍不得,尤其是对游照仪,恨不得倾囊相授,那几日游照仪被练的头晕眼花,一回到院中倒头就睡。 可再舍不得也有个头,徐襄理走的那天游照仪给他磕了个头,说谢谢师傅,徐襄理受了一拜,过来扶她,竟有些酸涩,说:“你是个好孩子,以后若在武艺上有所成,记得要用在对的地方。”他又说了很多,游照仪便耐心的听,直到他最后叹了口气,说:“这回又要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了,小游若是得空,记得来看看我。” 游照仪点点头,说:“我会和世子一起来看您的。” 这边二人叙话,裴毓芙带着宣峋与走来,见徐襄理一个八尺大汉红了眼眶,她忍不住笑,说:“往日在军中不是说宁流血不流泪么,怎么此刻眼睛都红了。” 徐襄理曾与她是同僚,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闻言便道:“有本事你明日别哭。” 裴毓芙不理他,只招手让游照仪过来,对徐襄理说:“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叮嘱,你自便,晚间来一起吃个饭,明日送送两个孩子。” 徐襄理点点头,裴毓芙便拉着两个孩子走了。 因着赫明山的规矩是半月回家一次,裴毓芙便安排了两个人与他们同去,除了照顾一些他们还不能做的日常起居,便是护送他们上下山,其余的东西平姑姑都安排好了,也不需要她再操心什么,只是有些话她还是得叮嘱。 一晃眼过去了两年,两个孩子都八九岁了,裴毓芙心中有些喟叹,游照仪也对得起她取得这个名字,容颜渐渐也变得出色,虽然称不上什么美人,但周身沉稳澹泊的气质让她宛如一块逐渐被打磨成型的美玉,渐渐散发出光华来。 至于宣峋与,他自小继承了夫妻二人的好样貌,小小年纪便容色殊艳,这倒是裴毓芙不愿意看到的,万一他以后上战场,难道还要学前朝高郎将戴着面具打战么。 裴毓芙让安排的两个侍从进来,说:“明日去赫明山,娘安排了两个侍从与你们同去。”宣游二人一起望去,是一男一女,看着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恭敬的跪在他们身后。 裴毓芙指着那位女子说:“这位曾是我在军中时的属下,叫做兰屏,你们以后叫兰姐姐便好,”裴毓芙又轻点那位青年,说:“许止戈,你们知道。”这位许止戈是府中的侍卫,也算是从小保护宣峋与,自游照仪入府后便一起保护他们两个,武艺不输徐襄理。 二人对着兰屏一起叫了声兰姐姐,兰屏笑着点点头,恭敬的回应:“世子、游姑娘。” 又叮嘱了一些别的小事,都是些老生常谈,但是两个孩子都很耐心的坐着,听着裴毓芙叮嘱。 等宣游二人回到院中,月亮已经高高挂起,二人上了阁楼看了会儿月亮,游照仪见他兴致不高,便说:“你要是想家,我们就回来。”宣峋与点点头,顿了一会儿说:“我们是不是不能住一起了?” 游照仪说:“听王妃说是的,我得和同龄的女孩子们住一起,”想了想又叮嘱:“你要是被欺负了,一定要和我说。” 宣峋与说:“我哪有这么容易被欺负。” 游照仪说:“我听王妃说赫明山里的学生大多都是武将高官之子,还有小部分是民间选拔出来的学生,你既不能与世家公子冲突,也不能欺负普通学生,我是怕你进退两难,受了欺负也不说。” 宣峋与说:“好,那我一定和你说。” 二人约定好后便牵着手下楼,和往常一样洗漱就寝,等都躺下了,宣峋与才又说:“灼灼,你不许和别人玩的比我好。”里面都是同龄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分走游照仪的注意力,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有些不开心了。 游照仪在黑暗中点头答应:“好。” 第二日一早,二人准时起床,收拾了一些小物件。 宣峋与唯一带的是广邑王给他削的那把小木剑,游照仪没有什么要做念想的东西,帮宣峋与把东西放好,二人就出门了。 裴毓芙和徐襄理在门口等他们,二人神色皆是不舍,虽则半月一归,但这也代表这二人开始走向一条未知的人生之路,今后只有可能离家越来越远,不会再有像幼年这样的日子了。 该叮嘱的昨日已经叮嘱完,裴毓芙也没什么好说的,拉着二人的手把他们送上马车,见宣峋与进去了,才对着游照仪最后叮嘱了一句:“保护好阿峋。” 见游照仪点点头,便放手将她推进车厢。 兰屏和许止戈二人也坐上马车,宣峋与掀开车帘,抿着唇看着裴毓芙和徐襄理,说:“阿娘,徐叔叔,我走了。” 见二人点点头,他便示意许止戈策马,车轮动了起来,滚滚向前。 裴毓芙与徐襄理在门口寒暄了一会儿,二人皆情绪不高,宣峋与和游照仪离家,于礼徐襄理该归家了,便说:“那我即日起便回去了,若是小游和世子回来,你差人来叫我。” 裴毓芙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事,问:“游家最近怎么样?” 徐襄理说:“老样子,过的不好不坏,估摸着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了。” 裴毓芙冷哼一声,说:“他们哪来的女儿。” 徐襄理又问:“你是怎么想的?他们在赫明山待六年,出来可就十四五了,世子虽然体术差了一些,但兵法倒是融会贯通,小游呢,武艺上能达到什么高度还未可知,但课业差不多也就到这了,这二人倒是互补,若是世子今后不得不上战场,不如让小游一起,想当年你也是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的一方女将,小游姑娘说不定能复你之传奇。” 裴毓芙有些头疼,显然也没想好,便说:“为阿峋选人之前,本只是想给他找个玩伴,等到年纪了看他是否喜欢,为他指做通房妾室便罢了,谁知照仪天赋卓绝,倒不好埋没了她。” 徐襄理说:“自从今上登基,女官女将越来越少,有才能者也难一见,好容易有这么个苗子,若是不多加培养,真是可惜了,现而今我们的同袍故旧,也只有宋凭玄一位女将还在军中,你瞧,这天下大势,尽归男子了。” 裴毓芙看了眼徐襄理,知道他为何心伤,他的姐姐徐襄意也曾是难得将星,他一身武艺皆为徐襄意所授,可这么一个人,没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是在皇权斗争中悄无声息的湮灭了,徐家投告无门,才渐露颓势。 今上皇位得之其皇长姐圣宣懿皇帝,那时女帝在位,军中女将朝中女官屡见不鲜,可到如今,也只剩寥寥几人。 裴毓芙叹了口气,说:“你也别伤心,这路终究是他们自己走,若是照仪有这挽天之势,我自助她一臂之力。” 二人目光追随者马车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心绪万千。 宣峋与第一次离开父母,就算再老成也只是八岁的孩子,哭了一会儿便靠着游照仪睡着了,等醒来后马车已经驶出京城,二人掀帘看去,外面草木丛生,因着已经入春,一片生机盎然,官道上行驶着不少马车,看样子都是今日前往赫明山的学生。 他随便看了一个,马车前的帘子上挂着镇国公主府的字样,他扭头轻声示意游照仪看,游照仪依言看了一眼,轻声说:“是镇国公主府的小郡王郑集安,你应该叫表弟的。”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 宣应亭每年归家四五天,镇国公主也常年在自己的封地,从不拜年,表兄弟二人估计也只是幼年才见过几面,自然不认识。只是孩童到了年纪,都是要上学的,送到赫明山都是武将世家的孩童都需要经历的,没有谁有资格说不。 等到了赫明山脚下,便不能乘马车了,得徒步走上半山腰才能进入学堂,孩童们纷纷下了马车,跟随的侍从大多跪在地上充当人凳。 游照仪却不想,推开想要跪下去的许止戈,利索的往下一跳,稳稳落地,又转身去拉宣峋与,宣峋与把手递给她,借力跳了下来。 除却当朝帝姬宣芷与和太子宣荐与,前往赫明山的也就只有宣峋与和郑集安家世煊赫,可皇子女并没有习武的,自然也不会出现在赫明山,是以各个世家见了二人马车,纷纷退让,让二人先行。 宣峋与不想如此引人注目,想让其他人先走,可游照仪见状,低声对他说:“走吧,你不走他们不敢走的,可不好在这堵着。”宣峋与扭头一看,只有郑集安站在前方,其余人都被自家的侍从带着,站在后首,郑集安见状走上前来,说:“表哥,我们走吧。” 宣峋与只好点头,与郑集安一起往上走。 见二人已经走了,后面的人群才动起来,不远不近的跟着二人。 郑集安也带了一个年龄差不多的侍从,所以对游照仪没有多问,生涩的和宣峋与寒暄,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以往两个人过年玩耍的事情。 游照仪听着他们说话,难得有些想笑。 爬了二分之一,宣峋与有些累了,身后的一群人还是不远不近的跟着,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难得有些苦恼,勉力的支撑自己走了几步,正想与许止戈求助,手腕却被抓住了。 游照仪隔着衣袖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许止戈和兰屏跟在他们身后,挡住了人群,没人能看出异样。游照仪甚至没往他这边看一下,只自顾走自己的。 宣峋与心里不知道被什么情绪充满了,只觉得很是高兴,反手握住她的手,像平常在家里那样。 身后的孩童见前方二人都没有向侍从求助,也只能咬牙自己往上爬,纷纷在心里叫苦不迭。日头快到晌午,众人终于走到了山门口,赫明山书院的牌坊赫然矗立,两边巨大的立柱上刻着前朝文将的诗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上面的金漆已经有些剥落,无声的诉说着这累世的霜华。 众人再往前走去,两男一女正在门口,后面还跟着几个学生。 那名女子也并未急着介绍,只温和的笑着说:“欢迎各位,请入书院。” 一行人便跟着那名女子往里走,山路拐角便是一个巨大的照壁,上面雕刻了四位前朝名将,照壁后就是赫明山书院的讲演堂,书桌整齐的排列,女子便示意大家坐下来,但侍从被请到了屋外。 女子站在上首与他们介绍道:“我叫姜萦,今后便是大家史记课的夫子,”她又指着边上一个大胡子的男人说道:“这位是赫明山的覃山长,今后大家若有吃食、衣宿不惯,便可以找他,” 尔后又指了指另一个瘦高蓄须的老者,说:“这位是赫明山书院的周院长,大家若是课业上有什么问题,便可以寻他,今日大家稍作休整,待到明日会有其他夫子来与大家见面。” 言罢便由那位覃山长带他们去饭堂,众人爬了一上午的山,皆是饥肠辘辘,迫不及待的准备吃饭。可等饭菜到了,众人却傻眼了,因着每六人一桌,每一桌前只放了四个大锅,一锅馒头,还有三锅便是大锅饭菜,虽然有菜有肉,但是和家中的锦衣玉食着实比不了。 登时一下,堂中只剩一片寂静,无人动手。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女声响起:“碗筷在哪里?” 覃山长闻声望去,只见一个气质澹泊的女孩,长发一丝不苟的竖起,眼中平淡,没有丝毫惧怕。 他心里欣赏,面上却不显,只指了指一旁的碗柜。 众人便眼睁睁的看着她一个人走上前去打开碗柜,拿出了两个碗,覃山长却制止了她,说:“一人只能拿一个。” 她便好脾气的放回去一个,走到自己座位上,打好饭菜,又用随身携带的布帕包了两个馒头,放在了宣峋与的面前。 然后又面不改色的走上前去又取了一个碗。 覃山长面色古怪,一时间竟没再制止。 有她做样,其余饿的不行的小孩也小心翼翼的前去取碗打饭。 见游照仪把自己的饭菜打好放在桌前,宣峋与才开始和她一起动筷,游照仪倒是无所谓吃食,她从不挑食,什么都吃得惯,宣峋与却吃的有些难受,倒不是有多难吃,只是他吃不了一点辣,吃几口便要停下来缓缓。 游照仪注意到了,跑到覃山长面前询问:“水在哪?” 覃山长给她指了指一边的桌子,游照仪便跑过去倒水,又将随身携带的水壶装满,回到座位上递给宣峋与。 一餐结束后众人有的食多有的食少,可是郑集安和宣峋与都没有什么意见,他们也不敢多话,有几个甚至在低声哭泣。 覃山长似乎这场面见的多了,正要带他们去往学宿,游照仪又开口了:“覃山长,我觉得饭菜太辣了。” 覃山长说道:“你们是来练武念书的,以后吃的苦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一个饭菜便忍不了了?” 游照仪依旧口齿清晰,面色平缓:“吃苦的价值在于有所回报,爬山可以锻炼体力,念书可以勘明心智,但是吃辣的饭菜能得到什么呢?” 覃山长又问:“若是你有一天到了战场上,眼前只有这么一盘饭菜,你吃还是不吃?” 游照仪说:“若是到了那时候,我自然会吃,只是现而今我们在演武堂中,还有其他选择,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没有选择的地步呢?” 覃山长心里连连点头,面上却还是诘问,道:“你一个人吃不了辣便罢了,那还有其他人怎么办,若是别人都爱吃辣呢?” 游照仪却平静的笑了,说:“山长,照顾学生的衣食起居是您的事情,姜萦夫子说有不惯便可以找您,我现在就在找您提出我的不惯而已。” 覃山长沉默了两息,笑了,说:“好,这件事我会酌情安排,大家若是吃好,便随我去学宿安顿吧。” 远山蝉鸣 第4节 第4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 (2) 学宿和裴毓芙一开始与他们说的一样,男女分宿,坐落在书院两角,三人一间,饶是世子也不例外。 游照仪的宿友之一是昭武校尉狄书戎的独女,叫做狄却非,另一个没什么背景,家中从商,但也是自小习武,一路考进赫明山,叫做焦十安,长得格外漂亮,几乎快赶上宣峋与。 游照仪与她们二人一起收拾被褥,狄却非比较活泼,闲聊道:“上山之时还见到了几个师兄师姐,怎么吃饭上课却从未见过?” 焦十安说:“好似他们住在西山,不与我们同食同寝。” 赫明山三年招收一次学生,六年结业,故而设置了东西山,待到三年一过,便将学生迁至西山,听闻环境较之东山更为艰苦。 狄却非说:“啊,那我们三年后也要去西山了。” 焦十安照旧与她闲话,只游照仪不知道说些什么,盖因她出自广邑王府,再加之饭堂之上敢为人先,狄却非看样子有些怕她,并没有主动找她说话。 今日是第一日,没什么功课,只给他们每人发了课表以及一些生活用具,便让他们自己去熟悉环境,这倒比游照仪想的好了很多。 她先去找了宣峋与,他宿友之一正是郑集安,还有一位叫做宁康朝的,游照仪一时间还没想起来是谁。 宣峋与见她来连忙走出来,拉着她的手,轻声叫了句:“灼灼。” 郑集安见状也走出来,有些诧异的盯着她问:“你也住学宿?你不是侍女?”她这才发现之前跟着郑集安的那个男童并未出现,应该是与兰、许二人一个住处。 她还未说话,宣峋与便说:“才不是,灼灼是我师姐。” 这是裴毓芙叮嘱他们的,说进了书院便以师姐弟相称,师从徐襄理。 见游照仪点点头,郑集安便问:“你叫什么?灼灼?” 谁知他一叫这个称呼宣峋与便有些炸毛,急匆匆的说:“灼灼只能我可以叫!” 郑集安吓了一跳,毕竟从山脚下上来到这时候,宣峋与一直都沉默自持,不大爱说话,谁知此刻气冲冲的呲他。游照仪连忙拉他,说:“我叫游照仪。” 二人言罢,游照仪便拉着宣峋与走了,二人去寻兰屏和许止戈,路上游照仪对宣峋与说:“小郡王没有恶意,你不可以这样。” 宣峋与扭头不理她,有些委屈的说:“你昨天晚上才刚答应我不会和别人玩的比我好。” 游照仪说:“我没有和他玩,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听见你叫我灼灼,便以为我叫灼灼,并不是真的想叫这个名字,若是他知道我叫游照仪,就会叫我游照仪了。” 宣峋与听她讲道理,闷闷的应了,说:“那你以后不许让别人叫你灼灼。” 见游照仪点点头,他才高兴了,依旧去拉游照仪的手,二人去找兰许二人。 他们住在山门进来不远处,因着他们是广邑王府,便一人住了一间,许止戈又见公主府的侍从太小,便主动让他和自己一间。 他们的职责除了保护宣游二人,便是为广邑王府和世子传信传物,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游照仪晓得他们了在何处,便拉着宣峋与走了走书院,将他送回了学宿。 原以为不会有变故了,谁知苡華到了夜晚游照仪正准备去院中洗漱,便听见院外有人小声的叫自己灼灼,她连忙走出去,果然看见宣峋与可怜巴巴的站在院门口,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她。 她连忙去抱他,问:“是不是想裴王妃了?” 见他点点头,她只好抱紧他在墙根坐下,夜晚凉风习习,仔细听还能听见院中不少女童的哭声。 大家都在想家。 大家都有家想。 游照仪抬头望着清冷冷的月亮,低头轻声安慰宣峋与。 过了不久,书院的侍卫便出来寻人了,因着是世子,也不好多加斥责,只让宣峋与和他回去,他几乎要哭,游照仪连忙转移话题,说:“就你一个人跑出来了吗?” 宣峋与哽咽着回答她:“没有,好多人都跑去兰姐姐住的那里了。” 游照仪说:“那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宣峋与点点头,他们照旧拉着手,在月光下跟着侍卫往回走。 游照仪给他擦干净眼泪,说:“你记不记得,裴王妃说半个月后会来接我们?你每天在心里默数十五下,马上就可以见到裴王妃了。” 她继续说:“今天是第一天,马上就要过完了,然后便是第二天,很快很快我们就回家了,你现在回去睡一觉,明天一睁眼就可以见到我。” 慢慢的宣峋与也平静下来,点点头,终于一步三回头的走进了学宿。 第二日卯时一刻,游照仪便到了宣峋与学宿的院门口等他,宣峋与昨夜回去后倒是没哭,只是情绪依旧不高,此时甫一出门,便看见灼灼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等他,他的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连忙朝游照仪跑去,扑进她怀里。 覃山主昨日见游照仪颇为胆大,原以为她做什么事情都会争强好胜,没想到今日上课之时从未见她举手答题或是自告奋勇的演武,又观察了几天,发现只有有关她或宣世子的事情她才会站出来说话,更多的时候她自己的事情也不大说,只一心一意的护持着宣世子。 这种事情之前也有不少学生有,大多都是家中大人不放心,选了个人保护照顾这些世家公子,见此状,渐渐的他也失了对游照仪的兴趣,不再关注她了。 赫明山的课程与广邑王府的其实很像,只是习武的时间比习文多了些,宣、游二人对课程应对有余,除却前两晚想家外,后面的日子倒也适应了下来,宣峋与甚至还与郑集安交上了朋友。 等到了半月归家的日子,饶是游照仪都有些兴奋,山脚下皆是来接孩子的达官显贵,镇国公主府和广邑王府的马车依旧在最前面。 镇国公主府来的自然是驸马郑畔,他率先下来与裴毓芙打了个招呼,行了个礼,叫道:“三嫂。”裴毓芙连忙下马车来扶他,寒暄道:“我想也是你来,应雍怕是又回封地了罢?” 郑畔点点头,语气里竟有一丝抱怨:“半月前便走了,连集安都没送。” 裴毓芙找到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感,说道:“你在也好了,哪像应亭,一年就回来那么几天。”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苦涩。 正说着话,山门那便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半月过去,家中人叮嘱的事情大多都忘了,什么要让着世子和郡王,不要与各家闹矛盾之类的,此刻孩童们拥做一团,打打闹闹的下山,宣峋与和郑集安上山的时候还是孤零零的两个人走在前头,下山的时候倒被挤在角落,看的下方的大人们心惊胆战的,生怕广邑王妃和驸马爷不高兴。 好在二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孩子们像小雀儿一样从拥堵的马车里穿来穿去,乳燕投林般回到父母的怀抱,宣峋与见到母亲,也有些着急的想往前走,可刚走了两步却觉得手上空了什么,连忙转头拉住游照仪的手,急匆匆的向下跑去。 见宣峋与拉着她要扑到裴毓芙的怀里,她立刻有些退缩,正想挣开他的手,却被裴毓芙一把抱住。 这是她第一次抱裴毓芙。 不是,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这样被大人抱在怀里。 裴毓芙抱着他们两个,宣峋与话不多,只喊了一句阿娘就抱紧她的脖颈不说话了,倒是游照仪,直到上了马车,才缓过来。 她在怀念那一个拥抱的触感,裴毓芙身上很香,很暖和。 她有点想哭,但克制住了,只和宣峋与一起回答裴毓芙关心的问题。 宣峋与说到第一天来想阿娘想哭的事情,倒也不觉得害羞,说:“是灼灼陪着我的。” 裴毓芙听的有些酸涩,又觉得游照仪懂事的让人心惊,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多谢你了,照仪。” 游照仪连忙摇头,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裴王妃。” 宣峋与闻言点点头,在母亲面前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一片,有些得意的说:“对啊,灼灼就只对我一个人好。” 裴毓芙失笑,又问了二人宿友是谁,游照仪这回终于想起那位叫宁康朝是谁了,正是广邑王麾下振威校尉宁酣的嫡长子。 于是她便将知道的都说了,原以为裴毓芙会问询郑集安等人,谁知她却对焦十安有几分兴趣,想了想说:“这位焦小姐家中富可敌国,买下半个京城不是问题。” 她吓了一跳,半月来她只能看出焦十安长得格外漂亮,性格也文静,也从不争强好胜,谁知背景如此豪奢。 裴毓芙见她瞪大了眼睛,笑着说:“怎么了,她人好相处吗?” 游照仪点点头,说:“都挺好的。”狄却非活泼,焦十安娴静,两人都是好相处的人,半月来几人从未发生什么矛盾。 裴毓芙点点头,又问宣峋与:“你呢?” 宣峋与也点头,说:“都好。” 裴毓芙放了心,又与他们闲话了几句,说徐襄理要过来吃饭,都是些家长里短,宣峋与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没过一会儿,游照仪也靠着车壁睡着了。 马车轻颤,春光明媚。 窗外物换星移,几度燕回,五年匆匆而过。 前年开春,宣峋与终于高过了游照仪,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多裁了两身衣服,穿着到游照仪面前晃,游照仪多看了他好几眼,才笑着说:“我知道你比我高了。” 宣峋与闻言心里便格外高兴,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喜欢灼灼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她多看他一眼他便会开心一分。 游照仪的武术和轻功都有小成,裴毓芙考校了她的功课,见她都对答如流,便做主把她的文课停了,她在赫明上便不用再上文课,只专心跟着武师傅便可。 至去年开始,裴毓芙觉得二人都长大了,再加上游照仪武艺卓绝,便开始让他们自己上山下山,兰屏和许止戈也就留在了家中,不用再每月跟着二人上山。于是这年宣峋与和游照仪照旧自己策马前往赫明山。 马是裴毓芙亲自挑的,宣峋与的叫映雪,通体雪白,格外漂亮,游照仪的那匹叫做乌夜,顾名思义是一匹黑马,矫健非常。 行至途中,遇到镇国公主府的马车,郑集安兴冲冲的掀开帘子和他们打招呼,游照仪轻轻瞥了一眼,发现这次公主驸马竟然一起来了。 二人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只有郑集安半个身子探了出来与他们说话。 话没说几句,郑集安也来了兴致,非要自己骑马,拆了四架马车中的一架与他们同骑,公主不赞同的掀开帘子喊他:“集安,做什么?” 郑集安还未回话,驸马边拉住了她,说:“好容易回来一次,便要管动管西?” 公主咬牙切齿:“ 你也知道好容易一次,他就这么走了!” 驸马不甘示弱:“谁家孩子几年见一次母亲?你还觉得他会舍不得呢?” 公主被戳到痛处,语气示弱:“你怨气倒是不轻。” 驸马更进一步:“是啊,我在这边带着集安,也不知你在并州如何逍遥快活。” 公主语气古怪,说:“你可别乱搞给我扣帽子,我府中一个男人都没有。” 驸马不以为意:“谁知道呢。” 再后面就不太能听清了,三人已经并驾齐驱走了好一段路,父母吵架郑集安倒是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笑呵呵的和他们说话,等到了山脚下,又遇见了刚下马车的焦十安,她依旧温柔娴静的和马上的游照仪打了个招呼,又与宣峋与行了个礼。 一行人一起上山,来赫明山书院的第三年,他们便搬到了西山,这边较之东山更为僻静,半月一次的休沐也改成了一月一次。 好在除了下山上山的路再远些,其余并无什么不同。索性这路也都是走惯了的,不再觉得有多累。 今年已经是他们再赫明山待的第五年,再有一年,他们便要从赫明山结业,开始参加文试武试,或是入朝为官,或是点兵入军,都是各自的选择。 这一行人中,除却游照仪是肯定要从武的,其余三个之前都还处在做选择的阶段,经历了一个春节,也导致了郑集安又满怀好奇的问东问西。 宣峋与依旧模棱两可,只说还未想好,焦十安倒是直接给出了答案——点兵入军。 焦十安是以武考进入的赫明山,这也能猜到,不过她又说了一句:“不知宋将军今年会不会来点兵。” 她口中的宋将军正是裴毓芙的故旧同袍宋凭玄,焦十安无不可惜的说:“我幼年练武便是因为仰慕裴将军,希望往后能入她麾下,谁知等我准备赫明山的考试之时,裴将军已经卸任在家了。” 宣、游二人倒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些,宣峋与思忖了一会儿,说:“那这次休沐你想回我家见见我娘吗?” 焦十安吓了一跳,她和世子不太相熟,他从来只粘着游照仪,饶是她和游照仪是宿友,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此刻听闻此话,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朝游照仪看去,见她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才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宣峋与点点头,说:“可以,此次休沐你就和我们一起回家罢。” 郑集安在一边听着,也来了兴致,说:“那我也要去!” 宣峋与倒是无所谓的点点头,几人商定了事宜,便依旧有说有笑的往上走。 远山蝉鸣 第5节 第5章 劝君莫惜金缕衣 (3) 焦十安的家里人也与讲武堂打了招呼,让她停了文课,狄却非却还是摇摆不定,便还是依照往日的课程在上。也因着这,游照仪也不能再每日去宣峋与的学宿门口等他一起上课,只每日和焦十安一起直接去演武堂。 课堂中也有不少座位被撤走,郑集安便占了游照仪的座位,坐在宣峋与的身旁。 今日的课程是文言,上课的是当朝大家江寻也,幼年时曾写了一篇散记名动京城,传到先圣宣懿皇帝耳中,亲去寻了来看,赞其文意可观千秋,此后江寻也也不负众望,一路考到殿试,入朝为官,只是等先圣宣懿皇帝沉疴难起,溘然辞世后,他便主动请辞,离开了官场。直到赫明山书院创办,覃衔青山长及镇国公主殿下亲自去请他出山,书院才有了这位文言大家坐镇。 江寻也今日所讲文章是前朝戴公名篇《相思曲》,解析了对仗、脚注之后,他便让学生来前来释义。 宁康朝正昏昏欲睡,结果就被点兵点将,茫然的站起来才听到江寻也的问题:“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这句如何释义?” 宁康朝学文一向聪慧,思忖了几息,说:“便是说这女子痴恋郎君,与郎君一别经年甚为思念,面对着家中的象牙床绿被子只剩满腔苦恨,看见了金钗凤凰股也因怨折断。” 江寻也满意的点点头,让他坐下,又叫了狄却非起来,问:“那‘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带相思日应缓’又如何释义?” 狄却非想了想说:“因为井太深了所以连辘轳都在嗟叹井绳短,女子太过相思使得消瘦,于是衣带渐渐宽松。” 江寻也点头,面色舒缓,看样子比较满意,他便回了上首盘坐而下,继续讲解:“这下一句‘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便是说用刀砍水水又连在一起,挥舞宝剑割不断深情……”待讲解完整首诗之后,他又轻点了郑集安,说:“小郡王,你来表表见解。” 郑集安说:“我觉得……不知道啊先生,我还没有喜欢的人。” 他一说完,学堂中便有些低笑传来,江寻也也笑了,示意他坐下,说:“大家在座的,最小也快二七年华了,若是在民间许是不少人都已经成家生子,只是因着如今战事,推着你们入这书院学文学武,好到时候能护国安邦,”江寻也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只是年少而慕少艾,这是人之常情,此《相思曲》幽怨哀婉,道尽愁绪,确乃动情所作,可我要和你们说的是——情此一字,不堪追逐。” 见坐下大家颇有些茫然,江寻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高深了,思忖了两息继续说:“好罢,小郡王说他还未有喜欢的人,难道其他人也一个都没有?我们这是书院,又不是和尚庙尼姑庵,总不可能绝了七情六欲罢?” 他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人便红着脸低下头了,他便继续说道:“喜欢一个人是很美好的东西,大家不必为此感到羞耻、害怕,但喜欢一个人,却也不能像《相思曲》中的女子一样,深陷思念,落得憔悴。” 宣峋与闻言,便低头去看书中一字一句: 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郎隔年别。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 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带相思日应缓。 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游、焦几人上了一天武课,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日下学之人都有些不对劲,甚至有个人经过焦十安的时候,盯了她两眼突然就红着脸跑走了,惹得焦十安直皱眉头。 好在宣峋与一行人倒还正常,几人结伴去饭堂吃饭,狄却非才与游、焦二人说了今日江寻也上课的内容。 游照仪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对焦十安说:“那张长鸣就是喜欢你。” 闻言,郑集安和狄却非都揶揄的看着她,焦十安茫然道:“张长鸣是谁?” 游照仪说:“就是刚刚红着脸跑走的那个人。” 宁康朝扒了两口饭,说:“他就住在我们隔壁学宿。” 狄却非立刻就兴奋起来了,说:“真的吗?指给我看看,我都不晓得。” 宁康朝立刻要依言去指,焦十安却立刻恼羞成怒的抓住了狄却非,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狄却非立刻反手捂住她的嘴,讨好的笑了笑。 游照仪倒是立刻看明白了一切,但也不再说话了,笑着看二人打闹。 到了晚间睡觉,焦十安还在和狄却非讨论此事,把狄却非说的满脸通红,埋进被子里不理她,过了半晌又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探出脑袋,轻声问游照仪:“照仪,你觉得呢?” 游照仪有些茫然的反问:“什么?” 狄却非有些不好意思,嗫喏的问:“就是、就是郭泊灵啊……” 郭泊灵,剑南铁骑怀化将军郭南羽的次子。 她脑子里只出现了这么一行字,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哦,你喜欢郭泊灵?” 狄却非小脸通红,还是问:“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游照仪问:“怎么问我这个?” 狄却非说:“你不是一眼就看出张长鸣喜欢十安了嘛?” 游照仪恍然大悟,失笑道:“你只是没看见张长鸣的样子,他太明显了,可是郭泊灵我真的没说过几句话呀,我不知道。” 狄却非有些失落的低下头去,下一刻又眼睛亮亮的看着她,说:“那你呢?你喜欢宣世子吗?” 游照仪却答非所问:“我会陪着他的。” 那就是喜欢了,狄却非在心里帮她默认,又扭头和焦十安说话去了。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江寻也的课一上,竟有不少小子给焦十安写情诗,化了《相思曲》中的语句,写什么愿做巫山云,飞卿魂梦里,把焦十安恶寒的不轻,但未免撕破脸,只得捏着鼻子写回信,游照仪看了一眼,颇为无语。 盖因她写道:我从不做梦。 谁知焦十安的拒绝并没有什么成效,情诗依旧纸片一样飞来,惹得她极为苦恼,游照仪怕宣峋与也遇见这种事,趁晚间送他回学宿的时候问了此事。 宣峋与正把玩着她的手指,闻言道:“是有罢,但我不回应也便罢了。” 游照仪说:“那就好,若是有什么处理不好的,你要告诉我。” 宣峋与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说:“你不生气吗?” 游照仪颇为惊奇,说:“我生什么气?” 宣峋与说:“万一我与别人玩的比你好呢?” 游照仪说:“放心吧,我不会生气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这么说,宣峋与反而生气了,说:“才不要你陪我呢。”说完便甩开她的手,疾步往学宿走,不理她了。 游照仪不知道他怎么了,左等右等不见他回头,只得先回了学宿,直到晚上躺在床上都没想明白,掰扯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找不出什么问题,又睡不着,只能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日午时她照旧和焦十安去学堂门口等他们,可是宣峋与却不似往常一样走到她身边,而是与郑集安站在一起,与她隔在两端。 狄却非偷偷问她:“你和宣世子吵架了?” 游照仪真是不知去哪喊冤,只说:“没有啊。” 可是到了饭堂,他便自己打了饭菜,不似往常一样等游照仪为他布置,气氛一时间凝滞,众人都心有戚戚,不说话了。 这顿饭吃的焦郑宁狄四人像有蚂蚁在身上爬,好不容易吃完,宣峋与偏自顾自的回学堂去了。游照仪有心像哄他,却不知从何下手,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都不是爱说话的性格,通常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做什么,反之亦然,可是今日她真是有些看不懂他。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游照仪练武之时都在想这个事情,导致先生看出来,皱着眉头罚她加练。 赫明山的武课老师有两个,一是曾被誉为天下第一剑的天闻山庄后人闻序,二则是前左定山军昭武校尉辛拙言,这位辛先生名为拙言,可是却极其能言,常常把焦十安念的跪地求饶,乖乖练武,而今日上课的便是这位辛先生。 辛拙言以轻功闻名,今日教的便是如何做到踏雪无痕,众人只以脚尖站在一个不如两指粗的木块之上,目视前方,提神静气。 由于游照仪内心惶惶,接连掉下来好几次,被辛拙言看出,罚她课后加练半个时辰,偏他自己不盯着她,寻了个男同窗帮他盯着。 于是此刻她便凝神静气的站在木块上,颇有些尴尬的和这位同窗对视。 日过西山,黄昏的光越过山头洒下来,照在游照仪身上,她尽量让自己屏息凝神,专心提气,很快便汗湿了满脸,那位同窗见状,讷讷的说:“我帮你擦个汗吧。”她汗都要滴下来了。 游照仪正想说不用,又怕自己破功,便任由他用手帕拂了拂汗滴,还没等他收回手,远处便传来一声怒吼:“游照仪!” 这绝对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宣峋与喊这么大声。 游照仪俱破功,从木块上跌下来,那位同窗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世子,便说:“呃,差不多也半个时辰了,你走罢。” 她颇有些感激,点点头,向宣峋与跑去。 那位同窗怕被世子的怒火波及,连忙收拾了演武场离开了,游照仪刚跑到宣峋与面前,才发现他眼眶红了,双目含泪,一脸委屈的盯着她。 她一下子想起他刚入山那晚想裴王妃睡不着,来她的学宿找她,她一出去他便也是这副模样,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她。 这些年宣峋与虽然还是一样寡言内敛,但也坚强独立了不少,她不再与他一起上文课他也没多说什么,甚至有时候与焦十安、狄却非也能说上几句话,此刻又这番神情,倒是把游照仪吓了一跳,忙说:“怎么了,别哭。” 她身上都是汗,怕弄脏他,先在身上搓了搓手,才给他擦眼泪,又问了一遍:“世子,怎么了?” 宣峋与见她只给他擦了擦眼泪便收回了手,也不抱他,立刻哭的更惨了,没头没脑的扑进她怀里啜泣。 游照仪只好抱着他让他哭。 待他哭累了,才睁着红肿的眼睛问她:“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游照仪说:“我被辛先生留下来加练了,他让蒋尧年盯着我。” 蒋尧年便是刚刚那位无辜的同窗了,宣峋与抿着唇看了她半晌,说:“灼灼,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游照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有些为难,一时间没说话。 宣峋与眼泪又要溢出来,哽咽着说:“你叫他们都是叫名字的,为什么叫我不可以?” 游照仪尝试和他讲道理,说:“你看,我叫小郡王也是叫郡王的,我也没叫名字,我如果叫你名字,那不合规矩。” 宣峋与难得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胡搅蛮缠的说:“我不管,你就得叫我名字!” 游照仪见他眼泪又不要钱似的流出来,只能妥协:“那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叫你名字,若是有别人在,我就得喊你世子。” 宣峋与思忖了半晌,又说:“那你喊我阿峋。” 游照仪只得破罐子破摔,喊道:“阿峋。” 宣峋与总算高兴了,让她给他擦干净眼泪,说:“你不许再让别人给你擦汗了。” 游照仪点点头,说:“好。” 二人这算和好了,游照仪也松了一口气,不再每天绷着,只宣峋与更加粘她,每日下午下学不再在书堂等她,非要立在演武堂门口,看着她练武,直到她下课,二人再一起去饭堂。 大致又过了几天,书院便通知了院试时间,正是六月初九,距今不足三月,院试并非是一锤定音的应士正考,而是只是帮助考生选择去路的拟考,但由于院试后各方军队便可以点兵,若是有些人想好参军,便不用再参加之后的正考了。 游照仪是早就做好了决定的,参加完院试后就去参加广邑王府剑南铁骑的点兵,不再参加正考,但这也意味着院试之后游照仪和宣峋与二人便要分开一段时间,这也是宣峋与最抵触的地方。 这日知晓消息后,二人便在书堂门口夜话。 游照仪说:“裴王妃其实不想你上战场。”所以才让我上的。 近年的战越来越难打,尤其是北方的叱蛮部落日益壮大,宣应亭率领的剑南铁骑与其胶着了近一年,今年过年甚至没有归家。 宣峋与说:“那你就可以上了吗?” 游照仪说:“我上战场是因为王爷和王妃觉得我武艺好,说不定可以打胜仗。” 宣峋与不看她了,低头闷闷的说:“可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远山蝉鸣 第6节 自游照仪入府,二人一起度过了八个春秋,几乎形影不离,一下子说要分开,确实不是易事。 游照仪像往常一样牵住他的手,说:“你若是参加正试,便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了,接受点兵后,我还可以再京中再留三年,我们还是可以再见,以后我便如王爷一样……”她本想要安慰他,可是说着说着却意识到,若是两人选了不同的道路,或许就会像裴毓芙和宣应亭一样,一年只能见几面。 她不再说了,宣峋与握紧了她的手,说:“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他从幼年就开始等待,坐在广邑王府高高的门槛上等每一年的新春,等父亲归家,这种等待刻进了他和母亲的生命里,每碰一下都是无尽的思念和怆然,直到游照仪陪在他身边,他才不再重复以往的生活。 他才不要站在原地,重蹈覆辙。 第6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1) 他一下子做好了决定,让游照仪有些始料未及,她只好问:“不用与裴王妃商量吗?” 宣峋与说:“母亲会同意的,上战场本就是广邑王府的职责,难道她不想,我就可以不上了吗?” 他生来就是世子,也生来要背负一些枷锁。 游照仪不说话了,两个人拉着手,像往常一样将他送回学宿,待游照仪要松手离开之时,宣峋与轻声说:“灼灼,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分开。” 游照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才十四岁,容色却已经异常殊艳,此刻被月光笼罩,更添一份动人,好在她看着他长大,有了些抵抗力,便说:“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 宣峋与抿唇笑了笑,松开手,望着游照仪的身影走入夜色,才转身走进学宿。 郑集安还没睡,见他进来便问:“和游照仪商量好了?” 宣峋与点点头,说:“接广邑王府的点兵。”郑集安闻言,兴奋的问:“那你说我是去剑南铁骑,还是接我娘的宣武卫?可是我和我娘一年到头连一面的见不上,我要是去了,我爹肯定不高兴。” 宣峋与说:“还有左定山军和河西军,为何一定要去镇国公主府?” 郑集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对嘛,只是那样就不能和你们一起了,我会很孤单的。” 一旁的宁康朝闻言一脸懵:“你们都决定好不参加正考了?” 郑集安闻言大咧咧的说:“世子殿下我早就猜到了,他是不会与游照仪分开的,至于我,且再看吧。” 赫明山书院十之有九都是武将后生,应试正考历年来形同虚设,只是就算是龙生龙凤生凤,也难免有个意外,万一就是有人不愿、不想、不能习武,只愿学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参加应士正考,入朝为官,便也成了一个出路。 宁康朝就是这么一个不愿、不想、不能习武之人,即便他爹是赫赫有名的剑南铁骑的振威校尉,他也没从自己身上发掘出什么习武天赋来,只能走文试,考取个功名。 闻言,宁康朝哀嚎一声,情绪低落的躲进被子里了。 到了这月休沐,宣峋与依言将焦十安和郑集安带回了广邑王府,裴毓芙出来接他们,很是惊讶,实因近四年来宣峋与至多也只有郑集安和宁康朝来过家中,这回却带了个格外漂亮的女孩回来,还未等她多想,宣峋与便说:“阿娘,这位是焦十安,她是来看您的。” 裴毓芙笑着问:“看我?” 焦十安甫一见到裴毓芙,扯着游照仪袖子的手都有些颤抖,闻言连忙说:“裴…裴将军,不…不是…王妃娘娘,我是焦十安,我仰慕您很久了,我习武就是因为您,您当年带领剑南铁骑剿灭南羌那一战简直就是神兵天降……”她激动的说了一连串,把游照仪都有些吓到了,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袖,焦十安才反应过来,红着脸住了嘴。 裴毓芙倒是很高兴,连忙招呼他们进府。 午间吃饭的时候焦十安才问出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裴将军,您当年为何主动卸任在家呢?” 裴毓芙以往的事情游照仪和宣峋与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她和宣应亭当年一起带领剑南铁骑连胜数战,直至南羌灭国后裴毓芙便卸任在家,不再出征。 裴毓芙顿了顿,尽量使语气轻松些,说:“当时有了阿与,把他一个人放在府中也不适合,再加上皇权变更,我留在京中也安全些。” 焦十安似懂非懂,裴毓芙却不能深说了,转了个话题问她:“你想接谁的点兵贴?” 焦十安说:“宋凭玄将军,可是不知道她这次要不要来。” 裴毓芙说:“宋将军来不了,但手下的校尉会来,前日便传信给我,说要选几个好苗子。” 焦十安表情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但还是有些遗憾的说:“若是裴将军您还在军中就好了。” 游照仪在桌下扯了扯她,示意她闭嘴。 到了傍晚,焦十安和郑集安告辞,宣峋与才与母亲说了自己的决定,裴毓芙思忖了半刻,还是点头同意了,只说:“你们二人到时候相互扶持便好。” 中午席间焦十安的几个问题似乎勾起了她的愁思,她挥手让二人回院,自己坐在正堂的椅子中沉思。 游照仪回头看了一眼,落日余晖金光灿灿的照进屋内,可裴毓芙坐在黑暗中,那灿光只与她明明只有一线之隔,她却始终不能往前迈一步。 天气渐热,转眼就到了院试的日子,游焦狄三人早早起了床洗漱,往演武场走去。 院试考校文课有史学、算学、律法、书法、文言、政论六项,武课便简单多了,便是在演武台上抽签打一架,排出名次即可。 文课中游照仪最不擅长的便是文言和政论,这两项东西自由发挥的居多,她虽然在广邑王府待了八年,却总觉得自己肚子里没多多少墨水,倒是书法,自幼年里裴毓芙亲自教她起,她便与宣峋与每日勤练,还未入赫明山之时二人每日都会抽出一个一个时辰写字,故而她虽七岁前大字不识,现而今也能写出一手差强人意的字来了。 文课一门考试题并不多,所以只有半个时辰,上午三项,下午三项,故而一天便足够。 今日考武试,也是大家都要参加的,等几人到了演武场,就发现山长覃衔青身边已有几个不认识的大人站在那里交谈,游照仪看了一眼他们的装束和身上一些玉牌,大致晓得了他们是谁。 于是便侧身靠近宣峋与,用眼神示意其中一个青衣男子,道:“剑南铁骑,应是昭武副尉晁白,”眼神转向另一个男子,说:“左定山军,来的约莫是御侮校尉顾平,”她又看向其中唯一一个女子,继续说道:“女子是河西军宣节校尉沈望秋,剩下的就是镇国公主的宣武卫,那是翊麾校尉钟北尧。”宣峋与点点头,似乎已经习惯了,但身边的郑集安听完后极其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宣峋与颇有些自得的说:“灼灼认人很厉害。” 也不是,游照仪在心里说,只是裴毓芙会让她接触这些。 等人到齐后武课老师闻序便安排众人站队,覃衔青也没有和大家介绍那三位陌生人,只让学子们一个个上前抽签。 他们几个排在一处,游照仪前方是焦十安,她刚一抽出来,便讷讷的回头对游照仪说:“是世子啊。” 游照仪难得有些想笑,安慰道:“没事的,他不一定打得过你。” 她的安慰不起任何作用,闻序已经示意面如死灰的焦十安占到一边,拿起她的纸条报名——宣峋与。 宣峋与便依言站到了焦十安的身边。 游照仪便上前一步伸手,摸出一张字条展开一看,是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名字,叫做池柳笛。 她将字条递给闻序,闻序唱名后,人群中便有一个小个子走了出来,那人确实不高,有些怯怯的低着头,可是却十分漂亮,与游照仪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站在了她身旁,她有些诧异,长这么漂亮,没道理她没印象,又扭头看了好几眼。 直到耳边响起宣峋与阴恻恻的声音:“游照仪。” 她立刻收回视线,不再看了。 赫明山书院他们这届共一百五十六名学子,正好能两两凑对,演武场已经划分出了十个小型的演武台,十名赫明山的侍卫立在一旁,为他们判胜负。 很快闻序就唱完了名字,宣游焦三人第二批上台,便站在一旁看郑集安等人的表现。 郑集安抽中的正是狄却非芳心暗许的对象郭泊灵,只是此刻狄却非也在台上,无暇自顾,更别说去关注他们了。 那郭泊灵是剑南铁骑怀化将军郭南羽的次子,也是自小练武,二人开打后竟也没对小郡王手下留情,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游照仪从他们眼花缭乱的招式里抽身出来,去看覃衔青身边的几个人,他们也对郑郭二人的打斗最感兴趣,一直盯着这边。 除了把对手打到认输,将其踢下演武台也是获胜的一种方式,故而为了不伤同窗情谊,大多人都会选择这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只是没过多久,狄却非就被对手一掌拍下了台,她拍拍灰尘站起来,有些讪讪的朝台上的人抱拳行礼,灰溜溜的回来了,那边便唱道:“狄却非、阚敏——阚敏胜!” 狄却非极其丢人的躲在游照仪身后,说:“今日剑南铁骑来的人还是我爹的同僚,丢死人了,他肯定回去要和我爹说。” 游照仪看了眼那边的晁白,果然见他一脸笑意的和沈望秋说着什么。 狄却非敢为人先,陆续的胜负结果已出,郑集安险胜了郭泊灵,笑嘻嘻的走下台来,狄却非便高兴的说:“你赢啦!” 郑集安却大咧咧的说:“他放水放了一个雀潭江,我都没兴趣打了,只好赢了他下来了,否则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这话声音不大,只这几人听见了,狄却非便小声嘟囔:“我就知道郭泊灵很强的。” 这话惹到了郑集安,二人又在一边插科打诨去了。 很快就到了宣游焦三人,游照仪站到演武台上,并不敢对对手小觑,等铜锣一敲,游照仪便首先发起了进攻。 她的武功基础是徐襄理教的,很是扎实,但她不知道他的实力,虽然进攻,也只是作为试探。 池柳笛见状退了几步,身姿极为灵活的绕到她身后出掌,游照仪则立刻旋身,足尖轻点凌空而退,对方追击而来,趁她落地攻她下盘,见他矮身扫腿,游照仪便一拍地面,再次凌空而起,一个漂亮的空翻落到他身后,一掌朝他袭去,池柳笛随即起身与她对了一掌。 几息之间二人便你来我往了数招,皆是一气呵成,干净利落,晁白目露欣赏,与沈望秋说:“今年赫与山倒是出了不少好苗子。” 沈望秋也点头,说:“这女孩个子不低,身量细韧,动作却杀伐果断,有点军中的意思。” 晁白说:“这少年也不错,很灵活嘛,好几下我都以为他躲不过去。” 二人言语间游、池二人又过了数招,游照仪大致摸清了他的招式,他虽然身姿灵活,可以躲避攻击,但下盘不稳,于是游照仪便当机立断,故意露出破绽,见他一掌袭来后便侧身抓住他的手腕往前一送,伸直双腿狠扫他的下盘,果然他身体立刻软下去,被她摁倒在地。 池笛柳便伸手向侍卫示意自己认输,侍卫随即唱道:“游照仪、池柳笛——游照仪胜!” 晁白连连点头,说:“这女娃我剑南铁骑要了,你们俩可别和我抢啊。” 沈钟二人嗤之以鼻,道:“且不说这女孩是不是要参加正考,就算她投军,也不一定是你剑南铁骑的军啊,我们宣武卫和河西军也不差。” 倒是顾平,见游照仪还未下台便看着宣世子那边,心想:这颗好苗子估计是要落入剑南铁骑了。 不一会儿宣、焦二人便分出了胜负,焦十安胆大包天,把广邑王世子赢了,赢了之后连忙道歉,宣峋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丢人,下了台之后依偎到游照仪身边不说话了,焦十安心里惴惴,以眼神询问游照仪,游照仪难得笑,无声说:“没事的。” 她便放了心,去看宁康朝的比赛了。 宁康朝在第三批上场,对战的宣武卫镇军将军周写的嫡次子周星潭,自然输的可怜,没打几下便连忙告饶,惹得周星潭以为自己下了多重的手。 等一轮结束后,赢了的七十八人便会再次抽签对战,知道最后决出一至三十名的学子,游照仪便于焦、郑二人再上去抽签。 这回游照仪抽到的人是个叫做卓云嵩的学子,这人她也知道,是左定山军云麾将军卓璞玉的嫡次子。这厢正琢磨着该如何取胜,焦十安又哭丧着脸给她看了她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张长鸣。 便是之前对着焦十安红着脸跑开的学子,情绪稳定如游照仪,此时都忍不住笑意了。 待众人抽签完毕,便又重上演武台。 卓云嵩身量很高,面目刚毅,见自己的对手是个身量纤纤的女子,先是行了个抱拳礼,道:“小心。” 游照仪点点头,二人静等锣响。 “铛!”几声锣响重叠在一起,立刻驱使游照仪动了起来,她依旧用相同战术,先出拳试探,谁知卓云嵩用大手包裹住了她的拳头,将她整个人扬了起来,她立刻提气,身子凌空转了一圈,挣脱了他的手掌,又旋身抬脚,向他胸口踢去,但又被卓云嵩抓住脚腕,向后一拉。游照仪便知他力大,靠力气决计敌不过,只能先用尽力气旋身挣脱,翻身落地,不再轻易进攻。二人又你来我往了几十招,都有些力竭,对峙着休息。 过了一会儿,游照仪依旧处于防守状态,可卓云嵩却想趁此刻进攻,一掌袭来,游照仪侧身躲过,一手攀到他背上,趁其还没反应过来借力一撑,细韧的双腿如剪刀般盘上他的脖颈,用尽全力将身体一扭。她随着卓云嵩一起倒下,落地的一息便收紧双腿,将其禁锢。 卓云嵩挣扎了几息,伸手认输。 游照仪连忙把他扶起来,行抱拳礼,道:“承让。” 卓云嵩倒是没有什么不高兴,点点头说:“你很厉害。” 游照仪又赢一局,狄却非激动的大叫,等她下来宣峋与依旧和之前那样无声的依偎在她身旁,只是这次挽住了她的手。 游照仪正与狄却非说话,感觉到了之后便反握回去。 郑集安这次对战的是周星潭,周星潭没放水,他自然很快就输了,可也是笑呵呵的下来,没说什么。倒是焦十安,那张长鸣一看对阵的是她,直接红着脸不敢看她,勉力招架了几下便被焦十安一掌拍下了演武台。 到此为止,剩下的人便只三十有九,这时覃衔青才将各个校尉将军介绍了一番,说道:“接下来依旧是两两对决,由各军将军为大家酌情排名,选至三十人。” 游、焦二人又认命的上去抽签。 这次游照仪抽到了周星潭,而焦十安则抽到了阚敏。 远山蝉鸣 第7节 第7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2) 游照仪之前并没有看到周星潭和郑集安打的那一场,于是便问郑集安此人如何,郑集安说:“毫无破绽。” 游照仪有点不信,狐疑的看了他两眼,郑集安便恼怒的说:“你等一下自己试试就知道了。”宣峋与听了,便说:“输了也没事的,灼灼。” 游照仪点点头,说:“跌不出三十名便可。” 但不知是宣峋与讲话太灵还是周星潭真的毫无破绽,游照仪还真输了,他出招速度快的惊人,二人连过了几十招,游照仪毫无喘息之机,被周星潭一掌打出擂台,她站定后二人互相行了抱拳礼,心有戚戚的回到宣峋与身旁。 宣峋与怕她难过,说:“没事的。”郑集安说:“我就说吧,根本打不过。” 游照仪却并没有觉得难过,颇有些欣赏的看了几眼周星潭,被宣峋与扯紧手腕,语气又有些不对劲了:“不要看他。” 她只好收回视线。 但宣峋与的情绪还是低落了下去,等到武试结束,覃衔青公布了排名,第一名正是周星潭,游照仪列二,焦十安列七,都是个很不错的好成绩,一行人都很高兴,除了宣峋与。 到了晚上吃完饭,二人才独处片刻,依旧是游照仪将他送回学宿,他情绪不高,说:“我可能点不了兵了。” 这是傻话,广邑王府就是他家,若是他想去,区区赫明山的考试根本阻不了他。 游照仪说:“你要是想去当然可以。” 宣峋与摇摇头,说:“父亲不会同意的,我也不会这样。”广邑王府确实想让他上战场,但并不会直接将他送入军中给个官职。 还没等游照仪说话,宣峋与便说:“你觉得周星潭厉害吗?” 游照仪说不上来话了,她讷讷的说:“挺厉害的吧……”牵着的手被甩开,游照仪连忙抓住,说:“但你也很厉害,我只会陪着你,和你在一起。” 宣峋与抿抿唇,点点头,像是知晓二人必定分开的结局了,突然嘴巴一扁又哭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游照仪不再说话了,只抱着他让他在她怀里哭。 归根结底,他只有十四岁。 从幼年起无止境的等待到有了游照仪的陪伴,他一直像个孩子一样生活着,可他怕到最后,他依旧孤身一人坐在广邑王府的门槛上,外面大雪纷飞,寂寥无人。 昨日宣峋与哭累了游照仪便送他回去了,有些事情他们都没得选,什么安慰也不起作用。 今日考校文课,游照仪等人便提早到学堂温习。 郑集安赶来的时候宣峋与正面色如常的给游照仪讲文言,左右坐着狄却非和焦十安,甚至宁康朝和郭泊灵几人也围在宣峋与周边,表情堪称虔诚。 郑集安连忙也找了个位置,拜拜这尊天骄。 宣峋与武课虽不出众,可对文章策论却过目不忘,甚至算学也能融会贯通,每次书院文考他的名字都高居榜首,故而每次考试前宣峋与就宛若什么吉祥物,一旦在书堂中给游照仪讲题,学子们就会把他团团围住,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史学开头,书法结尾,游照仪写完最后一个字,把蘸饱墨的朱紫湖笔小心的搁在砚台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天已近黄昏,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外面阳光灿灿,监考的先生是政论老师刘熙卧,年近六十,捋着自己的长髯看着他们。 有人奋笔疾书,有人小心翼翼,此刻大家眼前最大的事就是这最后一张书法考卷,再容不下其他外物。 仔细听,光满前户,窗外只有远山蝉鸣。 到了第二月的月初,众人的考学成绩便出来了,游照仪文科排在中等偏上,宣峋与依旧高居榜首,都尚且她的预料之内,唯一出乎意料的竟是周星潭居然位列第三,仅排在宁康朝之后,但也容不得她多想,各军的点兵帖很快便到了。 赫明山这届学子中只有周星潭、游照仪、阚敏三人拿到了四方军队的点兵帖,游照仪是肯定接剑南铁骑的,焦十安也如愿进了河西军。 到了第二日,众人的名字被贴在演武台门口,游照仪才知道另外几人的选择,大多都在她的意料之内,阚敏也进了河西军,唯一出乎意料的又是周星潭,按理说他父亲周写是宣武卫的,他合该接宣武卫的点兵帖,谁知竟也去了剑南铁骑。 宣峋与见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他现在一心粘着游照仪,盖因点兵之后,游照仪只能最后在书院待半月,便要去剑南铁骑驻京营参训了。 各军点兵,倒也不是说只点前三十名,若是在对战中入得各方青眼,也是可以收到点兵帖的,若实在没有点兵帖,还可以直接投军,但那都是从最底层的兵卒做起,没有官职,别人或许可以,但广邑王府的世子却不可以。且不说有多少人认识他,是否能把他当成真的兵卒,便说这京中明枪暗箭,他也没法安全。 现而今也只能参加正考,待到日后参政议事,入朝为官,只是那样,二人再想像如今这样日日形影不离,怕是难上加难。 宣峋与粘了她半月,可那也无济于事,等到半月一过,剑南铁骑的便派人来接人,演武堂门口的名帖上除了周星潭,便只有郭泊灵她说过话,今日一看,竟还有池柳笛,他没接到剑南铁骑的点兵帖,是自己来投的军。 剑南铁骑约莫十五六人,只有三四个女孩,来接他们的便是上次见过的晁白,笑呵呵的看着周星潭和游照仪,脸都快笑开花。 五年同窗,大家都聚在一起说话,此时一别,真的不知何时才能聚首,宣峋与一向只在她面前哭,连裴毓芙都少见,此刻都是人,可是也难憋住,眼睛红红的,死死的抓着她的手。 她也有些不舍,拥着他说:“一月一次休沐,我立刻便回家,我还要在京中待三年呢,等下年你正考过后便可授官,若是想我就随时来看我。” 他点头,好歹憋住了眼泪,只是不肯放手。 等到众人告别完毕,便要走了,焦十安和她触拳告别,走进河西军的队伍中,她便往剑南铁骑那边走。 感觉到她松开手,宣峋与下意识的往前抓了抓,成空,心口一片窒息,只能看着游照仪没有再回头的背影,低低喊了一声:“灼灼。” 脑子倏忽想起江寻也讲的那首《相思曲》。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院试一过,原本这一届的一百五十六人只剩十之二三,没了游照仪,宣峋与便跟失了魂似的,本就寡言的人现在更是难得说上一句,好在一行人中还有相熟的几人陪着他,宁康朝甚是担忧,郑集安倒是不以为意,和宁康朝说:“你别看他在游照仪面前跟个小孩似的,其实拎得比谁都清楚,难过几日就好了。” 宁康朝只好惴惴的点头,专心写自己的课业。 谁知有日晚间就寝的时候,世子殿下突然出声问了一句:“灼灼会和周星潭玩吗?” 不知道问的谁,一时间没人答,寂静了片刻后郑集安说:“你放心吧,游照仪对他纯属欣赏,对你才是真爱。” 他不放心,他哪能放心,那个周星潭文武双全,还把灼灼赢了,灼灼肯定喜欢他,更何况现在二人都在剑南铁骑参训,日夜相伴,说不定等下月回家,灼灼都要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由他起了个话头,郑集安便说:“此时咱们也只能参加应士正考了,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考过。” 用镇国公主的话来说,郑集安就是文不成武不就,镇国公主府累世荣光差不多被他一个人给丢尽了。 说这话的时候驸马爷正在边上,闻言立刻跟镇国公主吵了起来,依旧是那老三样,说她不回家,不管孩子,自己逍遥,翻来覆去的说,把郑集安念的头都大了一圈。 不过郑集安自己倒毫不担心,直言实在不行就回家混吃等死。 宁康朝认真的说:“还有一年,我和世子都会帮你的。” 宁康朝就是个直愣愣的愣头青,听见这话郑集安哈哈大笑,说:“行,我看看你们怎么帮我。” 两人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屋内一片昏暗,窗外只偶有蛙声传来,阒寂深夜,宣峋与拉起被子,眼泪无声的涌出来。 第二日几人照常去学堂。 少了太多人,学堂也冷清了很多,昔日的欢声笑语一下子没了,狄却非的学宿也只剩下她一个人,导致一个活泼的小女孩也变得郁郁寡欢,郑集安等人便没事就带上她。 有日众人正等夫子上课,狄却非本坐在郑集安边上看书,过了一会儿眼泪却一大滴一大滴的落在书上,郑集安发现了,忙问:“怎么了?” 见她哭了,宁康朝也连忙走了过来,就连宣峋与也望这边看。 狄却非哽咽着说:“我好想照仪和十安啊…呜呜呜,之前这种时候我们都一起上课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她说了两句,便拿袖子擦眼泪,宁康朝只有那两句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安慰,一点也不起作用,郑集安一向爱与狄却非插科打诨,此刻也说不上来什么,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说:“这月休沐说不定就能见到了。” 宣峋与见她哭,自己也有点想哭,但还是忍住了,掐着自己的手心让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他也真的好想她。 好容易熬到这月休沐,便彻底入夏了,好在上下上路都是绿荫,倒也不晒人。 不止宣峋与几人,自那么多同窗点兵走后,其他学子也似乎被抽了魂似的,沉默寡言,平常喧闹的山路此刻一片阒寂,只有嘈杂的蝉鸣,扰人心神。 旁边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这山路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长。” 气氛又沉默下来了,众人都有些神伤。 因知晓游照仪这月会去驻京营,裴毓芙先前便说派许止戈来接他,总算走到山脚下,待转了个弯,宣峋与便恹恹的抬眼,原以为会看见许止戈,谁知游照仪正牵着映雪和乌夜站在山门处望着他。 黄昏时分,彩云昭昭,金光灿灿,她就站在这片灿光里,朝他张开了双手。 那一刻他宛若被冲昏了头,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盯着她。 幼年的时候,母亲事忙,周边只有侍从,从早到晚,从少有人能和他说上一句话,于是他便也学会了沉默寡言,学会坐在门槛上等每日黄昏母亲忙完来寻他。 再大了些,母亲不再那么忙,父亲却不再回家了,于是他又学会了每年腊月去看广邑王府门外的大雪纷飞,一日一日的等父亲归家的马蹄声。 被高高的门槛、黄昏、纷飞的大雪组成的幼年,像一块亘古不化的严冰,至始至终的搁置在他的心口,直到被游照仪打破。 她身披暖阳朝他伸出手,轻飘飘的融化了他最后一丝寒冰。 旁边狄却非惊喜的叫了一声,宛若铁锤一样把宣峋与砸醒,他便才好似反应过来似的,三两步奔下最后几阶山阶,扑进了她怀里。 他抱的很紧,游照仪却没推他,待察觉肩膀处一片濡湿,才低声说:“擦擦眼泪再抬头。” 他身子一僵,小幅度的动了动脑袋,缓了缓才抬起头来,怔仲的看了她两眼,声音有点哑:“灼灼,你怎么才来。” 不少点兵的学子都来了,狄却非几乎整个挂到焦十安身上欢叫,气氛一扫之前的沉郁,变得快活起来,应和着霞光满天,欢声笑语重新铺满整个山门。 待宣峋与缓过劲来,便一刻不分的粘在他身侧,看着她与郑宁狄几人说话。 游照仪不知道他心中经历了一场如何宏大的雪崩,只安抚的牵着他的手,像两个人从小到大每次都会做的一样。 众人一起策马回城,狄却非又变得叽叽喳喳起来,一个月过去,焦十安和游照仪都晒黑了一些,宁康朝便问:“营中训练怎么样?很辛苦吗?” 游照仪回答道:“辛苦,但也还可以。” 确实比在广邑王府和赫明山辛苦多了,驻京营都是日后要上前线的,训练起来常常不分昼夜,好在游焦二人互相作陪,坚持不下去了便互相勉励,说要护国安邦。 自去年起,叱蛮与本朝的战事便越来越难打,据在驻军营中听到的消息来说,这半年来也是吃的败仗更多,剑南铁骑所驻的并、玳二州百姓水深火热,不少的已经逃往离上京更近的既州,一时间灾民成倍的增加,不论是当地还是朝堂都很是动荡。 甚至从半年前开始,上京周边的潭州、洛邑也出现了不少灾民,今上下令赈灾,拨款拨粮草,可依旧无济于事。 众人一路叙话,约定好明日前往镇国公主府聚首,到积石巷门口便分开归家了。 门口的侍从见二人一起回来,熟稔的上前将映雪、乌夜牵走,下了马,宣峋与便如磁石一般又粘到了游照仪身边,二人相携入院。 与裴毓芙一起用了午膳后宣峋与便有些困倦,想要游照仪陪他回院,裴毓芙见状便说:“我还有事和照仪说,你先回去。” 裴毓芙从小经常会和游照仪单独谈话,宣峋与也晓得,此刻却有些不愿意,拉着游照仪的手不放。 游照仪只好说:“我马上就回来。” 宣峋与去看母亲,她不动如山的喝了口茶,他便知道无法把游照仪带走,只能有些委屈的先离开了。 期间还一步三回头,惹得裴毓芙瞪了他一眼。 待二人坐定,摒退下人,裴毓芙才开口道:“今上想让帝姬与叱蛮和亲。” 第8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远山蝉鸣 第8节 (3) 游照仪皱着眉头轻问:“战事已经如此严重了吗?” 裴毓芙从桌上拿起一早准备好的信,说:“前日刚收到的信,你看吧。” 游照仪展开来看,是广邑王的家信,却没道什么思念愁绪,通篇写的只有和叱蛮的战事。 从前年开始,叱蛮王沉疴难起,族内内斗愈演愈烈,好几个皇子公主死于刺杀,直到先王彻底崩殂,其庶二子夺得大权,一举掌握了王权,不仅如此,这位年仅十九的叱蛮王子还统一了叱蛮数个分裂的部落,兵强马壮之下,边疆战事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而是出力猛攻,一时间边疆战火四起。 好在剑南铁骑也不是吃素的,两国交锋后不相上下,战事便彻底陷入了胶着之中。 宣应亭写道,这位叱蛮王子并不如先王一样保守,用兵较为激进,且手段下作,经常在两国交界处强征普通百姓作为肉盾,导致他们无法下手,接连败退。 今上知道了战况后,想要两国议和,将嫡公主宜光帝姬送去和亲,近日朝堂上便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帝姬和亲,一派想要坚守战事,吵得不可开交。 见游照仪看完了信,裴毓芙便说:“阿峋武考失利,我早就预料到,应该说从他六岁练武起的就预料到了,他在武术上没什么天赋。” 她看了眼游照仪澹泊的面容,继续说:“后来想为他寻个玩伴,没想到你天赋卓绝,我便想,若是阿峋走不了这条路,便换个人替他去走,替广邑王府继续收拢兵权,不至于到时候任人鱼肉。” “京中形势我也每月都与你说,今上治国能力并不出众,虽得位于先帝,却对女子掌权异常抵触,故而军中、朝中女将女官越来越少,这也是为什么我当时留在京中的缘由。” 游照仪握紧了双拳,想到了焦十安来广邑王府那天她坐在黑暗中独自沉思的脸。 “但赫明山书院学子参军考官,这是国策,便是今上再不愿也没办法,所以自你入书院起,我便与你约定好,参加院试,接受剑南铁骑的点兵帖,为广邑王府再添荣光,也是替阿峋留个选择,但战事瞬息万变,你也看到了,前线每天都在死人,朝中那群文臣又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原本的三年驻军营训可能会缩至一年。” “所以,”裴毓芙面色有些不忍,继续问:“你还要去吗?” 游照仪随即反应过来,裴毓芙是不忍心了。 三年驻军营训缩至一年,她到时能力还未可知,便要上战场,不知道能活几何,是否会沦为炮灰,于是她便不忍心了。 游照仪平静的笑了笑,只说:“裴王妃,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裴毓芙问:“你想好了?真的要去,我不会逼你的,若不是入了我广邑王府,说不定你根本不用上战场,还能安稳一生。” 游照仪却摇头,说:“您若是不带我回来,我也不知道会去哪户人家,不知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但我肯定的是,不会遇见像您这么好的人了。” “您可能不知道,那年十安来家中吃饭,不知轻重的问了您那两个问题,您脸上虽笑着,可我知道您心里并没有那么无所谓,后来世子和您说他要去点兵,您也点头了,说我们二人相互扶持便好,我们走时我回头看您,您就坐在这个屋内,这个位置,一个人看着黄昏的光,一脸愁绪。” “我知道,您也想上战场。” 裴毓芙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她,双目隐隐含泪。 游照仪继续说:“您带我回来,我便要报答您,我听十安说您一剑霜华,神兵天降,裴王妃,我也想成为您这样的人,替您去到您想去的地方。” 裴毓芙眼泪无声的流了下来,问:“这是你自己的心愿吗,如果你有别的心愿……” “裴王妃,”这是她第一次打断裴毓芙的话,她说:“您也说了,前线每天都在死人,国若飘摇,家又何在?您放心罢,这就是我的心愿,我要保护世子,保护广邑王府。” “最重要的是,我也想保护这个国家。” 裴毓芙终于忍受不住,低头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拭干净眼泪,撑起精神与她商量接下去的其他事宜。 谁知待到话毕,裴毓芙又问了一个问题:“照仪,你喜欢阿峋吗?” 游照仪一时语塞,平静的面具终于龟裂,反应了两息才说:“我会陪着他的。” 裴毓芙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说:“若是让你们成婚,你愿意吗?” 闻言游照仪反而松了一口气,说:“当然愿意,放心罢裴王妃,我会一辈子陪着他的。” 她一连说了两次陪着他,倒让裴毓芙觉得不对劲起来,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劲,只好说:“我知道了。” 言罢又欣慰的说:“当年阿峋选中了你,是他的福气。” 游照仪也笑,说:“更是我的福气。” 等回了宣峋与的院中,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掌压在自己脸下,眉头还蹙着,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游照仪没叫他,反而先站在门口盯着他看了半晌。 他已经十四了,虽然每每在游照仪和裴毓芙面前都显得孩子气,但身量已经有了少年的细韧,五官也渐渐长开,及腰的鸦发柔顺的铺散在他背上,好似一匹上好的绸缎,脸庞线条流畅精致,嘴唇殷红柔软,鼻梁高挺,长睫纤纤,无论从哪看,这张脸都漂亮得没有死角,宛若神作。 可是游照仪的心还是平静的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她认命的放弃了,走上前去轻柔的把他横抱起,又轻轻的放在床上。 等到快黄昏,宣峋与睡醒了,一睁眼便在屋中四处搜寻自己想找的那个身影,却是一场空,他有些心慌,掀开被子跑出去,终于在院子里的阁楼上看见了游照仪的背影。 游照仪正在刻一个木雕,刻到一半便听见宣峋与的叫声,从阁楼的楼梯传上来,带着几分慌张:“灼灼、灼灼。” 她放下手中的木头等他跑来,他像乳燕投林般偎进她怀里,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游照仪又拿起木头,好笑的说:“我能走到哪里去。” 宣峋与一向爱洁,此刻却坐在地上靠在她腿间,这姿势着实有些不雅观,她指了指旁边那个小马扎,说:“你坐这。” 宣峋与不情愿的站起来,挪到小马扎上,又依偎在她身上。 见她手下翻飞,他便问:“你在刻什么?” 游照仪说:“一只小老虎。” 宣峋与就属虎,他高兴的问:“是给我的吗?” 游照仪说:“对,你今年的生辰礼物。” 宣峋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似的,说:“今年过生辰你不陪我吗?” 游照仪说:“裴王妃说战事紧急,我们在驻军营只能留一年便要去边疆,休沐也没有了,约莫只能离京前再见一面。” 宣峋与似乎没听懂似的,直起身子脸色空茫的看着她,还没等她反应,他眼泪又流下来了。游照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动作流畅的掏出一条手帕给他擦眼泪,说:“不要哭了,阿峋。” 因着后面的休沐被取消,这次足放了半月,让他们与家中人好好告别,然后便得专心参训,不得探视。 这对宣峋与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几乎要哭得崩溃,游照仪便一边给他刻木雕,时不时帮他擦擦眼泪。 她知道宣峋与只是难过而已,因为他不会开口说让她不许去,也不会让广邑王帮他也弄到军营,他是广邑王府世子,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太难过了而已。 从小到大,宣峋与的眼泪都存在了游照仪这里,游照仪也全盘接收。 宣峋与果然没说什么,哭累了便肿着眼睛继续靠着她看她雕刻,努力消化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落日余晖,阁楼高耸,灿灿金光铺洒在两个人的背上,温柔的好似一个不可触碰的幻梦。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第二日辰时中,游照仪准时醒来,她现在虽与宣峋与仍在一个院中,却不再睡在外间,十岁上二人便分了房间,那次也导致宣峋与哭了半天。 宣峋与的眼泪只是宣泄,他从不靠这个改变既定的结果。 到了巳时末,二人收拾好后便往镇国公主府去,他们六人约好今日相聚。 镇国公主又回了封地,府中只有驸马在,见到他们便笑着说:“世子,游姑娘,余众都到了,你们快去吧。” 二人往郑集安的院子走,其余三人果然已经到了,焦十安刚和几人说了在京只能待一年的消息,宣游二人刚踏入里间,便看见几人神色郁郁。 狄却非哭唧唧的拉着游照仪说:“十安刚刚和我说你们二人今后没有休沐了?” 游照仪点点头,说:“估摸着离京前还能见一面。” 狄却非彻底悲伤了,说:“等你去了边疆,那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前几年战事稍平,我爹他们也只能一年回来一次,更何况现在叱蛮势大,我都两年没见我爹了。” 不止她,郑宣宁三人也是如此。 游照仪正想出言安慰,狄却非却来了一句:“你呢?”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的问了一句:“啊?” 狄却非说:“你爹啊,你见了?” 游照仪入书院后一直用的身份是徐襄理弟子,因着和宣峋与一起练武,所以与宣峋与师姐弟相称,众人便默认她家中也是从军,再加之她出自广邑王府,她们不敢打听,竟也从未问过她的身世。 正当宣峋与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游照仪便出言道:“死了。” 气氛一下子沉默了,狄却非好似知道自己闯祸,讷讷的发出一声气音。 游照仪却无所谓道:“死好多年了,没事。” 郑集安连忙说:“别说这个了,咱们去逛逛院子吧。”众人闻言,忙不迭应好,一起起身往外走,宣峋与便走到游照仪边上,像往常一样拉住她的手。 众人不再提什么战事、离别的事情,高高兴兴的一起吃了个饭,便围在一起喝茶聊天。 聊着聊着便说起了这几年在书院的趣事,说起有一次宣峋与在学宿内被一只飞虫吓到,哭唧唧的去找游照仪,回来的时候甚至不敢睡觉的事情,游照仪也笑,心想果然是熟了,连世子都敢打趣,可宣峋与却没说什么,狄却非和郑集安便更加胆大,都快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众人聊了一下午,意犹未尽,似乎都想把以后来不及说的话都说完,待用了晚膳后驸马爷给他们备了些薄酒,说到:“分别之时总要喝些酒的,但只准饮一杯,尽了愁思便好。” 几人好奇的尝了尝,把酒杯抵在一起,一时无言。 最后是最直愣愣的宁康朝先开口,说:“祝大家前程似锦。” 狄却非则看着游照仪和焦十安说:“祝你们平平安安。” 焦十安点头笑,说:“好,”又抵了抵酒杯,说:“护国安邦。” 几人把酒饮尽,不是是谁无声泪流。 前程似锦,希望是真的前程似锦。 护国安邦,也望真的能国泰民安。 宣峋与告假了半月,二人黏在一起度过了这个休沐,游照仪也顺利把那个木雕刻完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被宣峋与珍而重之的放在床头。 到了收假之日,因着河西军和剑南铁骑的驻京营相隔不远,焦十安便来广邑王府等她一起回营。 裴毓芙、徐襄理还有宣峋与一起送她,裴毓芙倒是没说什么,徐襄理叮嘱她要万事小心,不要受伤,不要逞强。 有其他人在,宣峋与也没哭,最后只拉着游照仪的手说:“要小心,要想我。” 游照仪点点头,和他牵了牵手,像两人从小到大的那样。 营中可以带马,游照仪便把乌夜带走了,她翻身到马上,回首和他们告别,和焦十安策马离开。 幼年觉得漫长无比的积石巷,她们转瞬就走完了,乌夜扬蹄转弯,游照仪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 裴毓芙怕宣峋与哭了,扭头看他,发现他只是怔怔的坐在门槛上,沉默的看着远方,萧索的背影似乎与幼年逐渐重叠。 游照仪走后日子便好似飞驰了起来。 宣峋与文课依旧高居榜首,宁康朝狄却非紧随其后,郑集安还是不紧不慢,驸马爷也不曾催促什么。 宣峋与倒是没什么不正常,只每日将那个老虎木雕随身携带,当作一个慰藉,日日捏在手中,半年不到,那老虎身上的棱角都差不多被摸平。 远山蝉鸣 第9节 今年新春宣应亭依旧没回来,游照仪也是,边疆战事越来越严重,连京郊也出现了衣衫褴褛的难民,再加之朝堂动荡,整个中衢都人心惶惶,没人有心思过年,广邑王府檐下的灯笼还是去岁他与游照仪一起挂的老虎灯,已经暗淡非常。 除夕这天依旧下雪,他又独自一人坐在门槛上看,可是已经没有了要等的人。 日子再难还是得一天天的过,新年过后便又要上书院了,宣郑狄宁四人约好同行,到了山脚下沉默的往上走。 漫长的山路不知为何变得异常崎岖难行。 远山传来清脆的几声鸟叫,几人抬头看,斗转星移四季新,草青草黄又一春。 第9章 欲上青天揽明月 (1) “砰!”演武台上一个纤细的身影再次被掼在地上,身体与地面碰撞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游照仪费力的爬起来,和周星潭触了触拳,认命道:“我又输了。” 周星潭是真的很强,虽然在赫明山之时她只排在他之后一名,但中间的差距比她想象中的更大,一些在驻京营中待了三年的师兄都打不过他。 周星潭性格和宁康朝有点像,都有点直愣愣的,闻言真诚说:“你进步很大了。” 游照仪承情,跳下了演武台,与他挥手说:“放饭了,吃饭去。” 周星潭便也跳下来,与她并行。 驻京营的伙食比赫明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就连游照仪都咬着牙适应了好几天,心想若是宣峋与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在现在倒是习惯了,见今日还有白面,忙捡了两个放在自己碗里。 一转眼在营中马上一年,下月初九便要随军出征。 游照仪与周星潭坐下来后,一个女子走到了她身边坐下,正是她在营中认识的一位师姐,叫做岱渊,大她三岁,是两年前自己来投的军。 见她坐下,游照仪便问:“师姐,下月初九咱们走前能回家吗?” 岱渊咽了一口白面,摇了摇头,说:“不行,可以来送。” 她心底叹了一口气,问:“怎么送?” 岱渊说:“通常来说咱都是午时三刻走,太子殿下或者陛下来送,不知道今年是哪个皇亲国戚,总之从早上到午时之前,咱可以和家人告个别,”她伸手在空中画了个圈,说:“仅限营外一里之内,重兵把守。” 游照仪狐疑的问:“怎么还重兵把守?” 岱渊说:“怕有人见了家人做逃兵吧,每年都有,”她想了想继续说:“宜光帝姬都去和亲了,叱蛮还要我们十五城,战事没平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是个人都会怕。” 四月之时,今上敲定宜光帝姬和亲,叱蛮嘴上答应,接到人后却开口说要并州十五城,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都一连声的反对,今上也震怒,连发三道诏书要广邑王打出胜仗,还要救回宜光帝姬,一时间战火蔓延,并州延边的城池几乎空置,百姓都在四处奔逃。 游照仪若有所思,没再说话了。 转眼到了六月初九,也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游照仪想起去年今天自己正在赫明山演武台上和周星潭等人打架,宣峋与和焦十安打还输了,黏着自己不说话,宁康朝也被周星潭打的没撑过十招,狄却非…… 她不再想了,只觉得在赫明山上的日子美好的和一场梦似的。 军营外很快就热闹了起来,她与周、岱二人往外走,果然看远处围了一圈士兵,探查了每个人的身份才放其进来,与自己马上要上战场的家人再见一面。 岱渊的父母很快就来了,她与游、周二人挥手示意了一下,朝那边跑去。 游照仪便问周星潭:“你家谁来?” 周星潭说:“大约是我母亲吧,还有我姐姐。” 正说着,他便看见了周家的马车,也与游照仪挥了挥手朝那边去了。 她点头,也转头看了看,却没见着广邑王府的马车。 又等了一刻,才看见徐襄理策马而来,她连忙走上去,问:“裴王妃和世子没来吗?” 徐襄理说:“今晨应士正考最后一门,现在估摸着才刚考完,裴王妃昨日被宣召入宫了,让我替她来送你。” 她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应士正考,失落的说:“我都忘了,那怕是来不及了。” 徐襄理说:“你来府上才七岁,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上战场要小心,别逞强,你是赫明山点兵去的学子,一去就要授官,若是手底下有人不服,也要注意方式,你自小寡言,我真是怕你嘴皮子上被占便宜……” 他嘴上说没什么好说的,却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游照仪一直耐心听,直到他终于没什么可说的了,才叹了口气说:“你都不知道,才一年,世子都长得比我高了,你们俩自小一起长大,他却不能来送你。” 游照仪心想,他今晚肯定又要在被子里哭了。 再叙话也有终了的时候,游照仪能见了徐襄理,心里已经满足了,午时还差一刻,便有锣响,众人便依依不舍的归队。 谁知正在整队之时,真有人往外跑,被把守的士兵抓住扭在地上,游照仪看了一眼,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正趴在地上挣扎,涕泪横流的朝人群外面喊:“娘!我不想去了!娘!我不想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呜呜!” 青年很快被官兵堵住了嘴,往营中拖去,一个官兵喊道:“临阵脱逃者,打三十军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刻行刑。 由他做样,营中其他人立刻归好了队,无人再敢往前走一步。 到了午时,剑南铁骑的队伍整装待发,两面巨大的暗红色旗帜在两边飘扬,一面绣着“中衢”二字,一面绣着“宣”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磅礴。 一行三千士兵,晁白骑马站在最前方,后面跟着几个副都统,再就是赫明山学子和兵卒,都是统一的铜色兵甲,众人队列整齐,表情肃穆,目光直视前方,随着晁白行军到城墙下受阅。 城墙之上点起了香案,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走出来,为众将士上香祈福。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众人齐声高拜千岁,正是中衢太子宣荐与。 太子挥袖,高声道:“剑南铁骑征战无数!望众将士率虎狼之师,踏破叱蛮,扬我中衢国威!” 闻言,底下一片磅礴的震兵声,众兵士齐声喊道:“踏破叱蛮!踏破叱蛮!” 宣荐与洒下临行酒,身边两行侍卫立刻开始敲鼓,鼓声震天鸣,两边的帅旗立刻挥舞了起来,晁白策马扬蹄,带领他们走出城门。 直到这一刻,游照仪才真的有了要离开家的感觉。 她忍住心中酸涩,目视前方,突然见到远方策马而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游照仪忙定睛远远看去。 正是宣峋与。 他骑着映雪,疾驰而来,徐襄理说的不错,他长大了,面容舒展,原本带着殊艳的容貌多了几分英气,可仍旧漂亮的不可方物。 映雪轻轻扬蹄,走近队伍,他没有出声,在她右前方远远的与她并骑,方便她看他。自己边骑马边扭头,眼眶红的不行,可是没哭。 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约莫行军了半刻钟,他便不再往前了,无声了喊了一声灼灼,队伍与他错身而过,便只能看着她的远去的背影。 游照仪最后还是扭头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宣峋与,九年时光宛若沧海桑田,在二人对视间倏忽而过。 幼年不敢拿的那串爆竹,好似此刻在二人中间炸响。 她又看了一眼上京的城门,天子脚下,中衢皇城,自是巍峨磅礴,她每回休沐,和宣峋与便策马回城,这城门她看了无数遍,也走了无数遍。 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不知何年,才能归家。 从京城始,剑南铁骑一路向北,途径谭州、广邑,便到了战事最为严重的并州,焦十安所在的河西军则需要向西北,途径谭、郴二州,到达与并州接壤的钕州驻扎。 因两军前半段的行军路线相同,游照仪有时还能和焦十安见上面,聊以慰藉。 到了潭州之后,两军便要分开行军,游照仪也没时间和焦十安告别,在人群中匆匆看了对方一眼,便整军上路。 潭州拱卫上京,一路上遇到的难民并不多,直到到了宣应亭的封地广邑,难民就随处可见了,战争的残酷也体现的越来越明显,晚上扎营睡觉的时候甚至能听见军中的半大小子做噩梦哭号的声音。 又行军了大致十天,军队进入了并州地界,越靠北的城池便越萧索,见不着几个百姓,多的是在后方养伤的伤员,那些伤员大多缺少四肢,无法再战,也无法自己回京,便只能待在后方的城池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队伍中这三千新兵,大多是京中人士,要不便是上京周边的州县,他们或有一腔报国之心,不怕死,可是当真的见到一路上这些场景之时,依旧会心有余悸,也会想若是自己死了怎么办,就算不死,那残了怎么办,难道也要在这城池中苟且度日吗? 那我爹娘呢?我兄弟姐妹,我家人,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只要战事一天不完,他们就一天不能回家。 越往北走,士气便越是低落,沉郁的气氛像是乌云一般深深的笼罩了每一个人,晁白似乎预料到了,但却没说什么,只每日固定的行军,扎营,休息,日复一日。 到了第九天,这一行队伍终于与大军会合,扎营在并州边界一个叫定泓关的城池之中。晁白便带上赫明山点兵的九人前往主营。 在他们来的前两天,他们刚与叱蛮交锋,依旧是一场两败俱伤的仗,双方又退回了安全界限之后,蛰伏着等待下一次攻击。 晁白掀帘进入主帐之内,他们便跟在身后鱼贯而入,营帐中央坐着的便是广邑王宣应亭,左右分别坐着两位将领,正看着他们。 游照仪看了一下几人的装束、铭牌,大致能认出来左边上首的是狄却非的父亲昭武校尉狄书戎,下首是宁康朝的父亲振威校尉宁酣,右边上首她倒是没看出来,可对方见他们进来便一下子站了起来,直直的看着她身后,她便确认了这是郭泊灵的父亲怀化将军郭南羽,那剩下的唯一一个女子便是宜威将军蒙润了。 那厢晁白正与他们寒暄,还没提及他们,她便正暗自思忖着,谁知下一刻便听见宣应亭拉着她给几个将领介绍到:“这位是徐襄理的徒弟,自小养在广邑王府的。” 游照仪难得吓了一跳,扯出一个笑,行了个抱拳礼。 谁知宣应亭又说:“她心细如发,与你们不相识遍能认出你们是谁,你们可信?” 几人对视了一眼,自然说不信,宣应亭便说:“照仪,你说罢,我刚刚看你就知道你全认出来了。” 她只每年新春与宣应亭接触几日,真没想到宣应亭还有这种趣味。 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猜测,见他们震惊的神情,该是全对上了。郭南羽因为近日受伤,未着铠甲,也没有铭牌,便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游照仪便说:“我们刚一进来您便站起来盯着我身后。”她侧身,让出郭泊灵的身形,意思不言而喻。 蒙润抚掌大笑,说:“好!战场上就需要这么心细如发的苗子。” 按理说,他们几个需要由宣应亭盖印授官,再分配官职,选择队伍,最后编入剑南铁骑,可战事迫在眉睫,谁也没心思再做这么多流程,寒暄过后便将他们领到新来的队伍面前,直言谁愿则其为将,便站在对方身后即可。 原本他们在驻京营中要练三年,那时大致便也熟悉了,可现而今只有一年,认识的人并不多,在两两无知的情况下,就要选择一个将领把命交到对方手上,着实有些为难。 可是广邑王发话,无人敢不从,只好踟蹰的动了起来。 先跑到游照仪身后的是岱渊,她站在她后首,嬉声说:“我跟定你了,你可要保护我。” 游照仪目视前方,微微点头。 再有认识的便只有池柳笛了,一年之间他长高了不少,隐隐和游照仪并行,默不作声的站到了游照仪身后。 经过了驻京营一年的训练,有不少人和游照仪打过,故而选择她的人不多也不少。 她猜想选周星潭的人最多,到了面前无人之时侧头一看,果真如此,九个队伍参差不齐,差别不小。 宣应亭便说:“周星潭队伍后百人,自动补齐其他队伍!” 闻言,队伍又一阵动,很快便排好了,无人置喙。 一年训练,第一件要学的事情就是听从命令,不管你服不服。 宣应亭又令九人转身看自己的队伍,只给十五日互相熟悉、整合,午后即开始训练,十五日后便要听从调遣。 众人听了,皆心惴惴。 随后九人跟随宣应亭取印绶官,赫明山学子一入军中,都是自从九品下陪戎副尉开始做起,所领之人也没有三四百人这么多,但战事紧急,一切便只能以命令为准。 盖印之后,暂时交予军师保存,宣应亭留了游照仪和郭泊灵,便让其余人去参训。 郭南羽正握着儿子的手老泪纵横,游照仪看向宣应亭,知道他是想问宣峋与和裴毓芙,便说道:“家中都好,世子参加了应士正考,以他之能,必能夺魁,裴王妃也好,只是您两年没回家,他们都想您。” 远山蝉鸣 第10节 宣应亭闻言双目含泪,连忙扼住了,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又叮嘱了她几句,便不再多话,让她和郭泊灵立刻归队。 游照仪回去细数了自己所带领的队伍,共三百一十二人,男子二百有十,女子一百有二,又去问了周星潭,他队共有三百六十人,大致有了数,便开始训练了。 游照仪自己并未带过兵,但是徐襄理教过她,想要手下的兵服你,不外乎两个缘由,一是你比他强,二是你能保他的命,只要让他们信服了这两点,这个队就能用。 游照仪深以为然,第一天就找了个空地,站在中间,直言道:“我与你们每个人对战一次,一是让你们知晓我的实力,二是让我知晓你们的实力。” 第10章 欲上青天揽明月 (2) 在边疆的日子就比在京中难熬的多,首先便是吃食,戍边打仗所需的军粮自然不以口感为首选,往往更加注重“易保存,能充饥”。 众多粮食中,唯有粟谷最容易保存,故而中衢运送的粮草大多为粟谷,这东西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只是这里不如京中,还给你配菜配肉,若是想要吃点滋味,都是难上加难。 故而这三千新兵实难适应边疆生活,才刚到五日,各个蔫头耷脑的和冬日被霜打了似的。 游照仪倒是还好,她也确然吃不惯这里的吃食,但每日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肚子填饱再训练自己手下的兵士。 她若也蔫了,那他们这个队伍也就废了。 到了第十日,众人都渐渐熟悉了起来,她差不多把人脸都认齐,再与名字对上,除了岱渊和池柳笛,队中还有两个赫明山的同窗,都是接到了别队的点兵帖,却仍投了参剑南铁骑的军。 除了第一日和众人来了一场车轮战后,她便不再对她的队伍格外训练,都是日常的集训,她知晓第一天把他们打趴下最多只能让他们认识到她的实力,没有经历过真的战场,他们并不会相信她能保护他们。 于是她只暗自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确保自己能熟知并记住。 到了第十五日,他们三千人被晁白领着,编入了剑南铁骑天字队,从此便是剑南铁骑的一员。 说来也怪,除了他们来之前与叱蛮交锋过后,已经过了半月,两军依旧按兵不动。若是一直这也倒也罢了,可中衢的帝姬还在他们手中,这也是宣应亭的侄女,他不能不救。 又过了十来天,众人在帐外用饭的时候,游照仪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草木萧萧,暗影浮动。 她随即放下碗筷,蹲在地上,感觉到了大地在隐隐震动。 她立刻起身集队,正当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前方城楼上钟声大震,连响三声——叱蛮来了。 众人一下子乱起来,游照仪立刻站上饭桌,大喝道:“天字九号队!以我为中,五横六纵,立刻集队!” 由她发话,散乱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丢了手中碗筷,披好战甲、头盔,迅速照训练的队伍站定。 就在他们整完队伍的那一刻,传令的士兵立刻冲来,道:“天字队、地字队!放马整装!出门迎敌!” 随着他一声令下,后方马厩的马立刻被放出来,兵士们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匹,跨于马上,整队待发。 乌夜径直朝她冲来,游照仪一扯缰绳,翻身上马,与身边几个队伍一起朝城门疾驰而去。 天字队一共十支队伍,地字队是则有二十支队伍,一支队伍三百人左右,一共近万人,手持戟、矟或是大刀,铁甲覆身,浩浩荡荡的立于城楼之下。 城楼上皆是手持弓箭的士兵,密密麻麻的站成几排。 秋风微动,一片庞大的寂静笼罩在众人头顶,空气中都是肃杀苡華的气息。 一声一声,似乎只能听到胸膛内的鼓动。 直到一阵整齐的鼓声敲响,如同雷鸣一般打在空中,越来越大,震天的鼓点伴着城楼外异族磅礴的嘶喊声,潮水一般的冲向众人。 前方宣应亭高举一长戟,大喝道:“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应声而开。 叱蛮已经放起了狼烟,游照仪和周星潭领命带领各自的队伍从侧面迎敌,六百多人的小队疾冲而去,很快不远处就杀声震天,浓郁的狼烟内冲出无数个敌人,以黑甲覆面,只能看见一双双凶狠的眼睛,持械朝他们挥来。 周星潭登时冲在最前面,挥刀将一个冲过来的叱蛮人斩于马下,鲜血瞬间飞溅出来,洒在他的腿上。随即身后嘶吼震天,两军交锋。 游照仪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遇到第一个朝她冲过来的敌人的时候,她本能的与其打斗,来往了数十招后对方便目露凶光,持械向她颈间划来,汹涌的杀意一下子让她汗毛倒竖,她立刻策马扬蹄避退两步,反身同样用刀划向他的颈间。 血一下子喷涌出来,溅在游照仪的铜甲上。 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后面的便再没有什么你来我往,她飞速的寻找每个敌人的弱点,找出来后便用手中的刀向对方划去,锋利的刀锋不知道划开了多少人的脖颈、四肢,直至全身浴满鲜血。 鼓点越来越密,漫天的箭矢从天上射下来,远处岱渊正与敌军厮杀,眼看就要射中她,游照仪迅速反应过来,抬手狠拉缰绳,乌夜立刻扬蹄扭身朝岱渊奔去,用力挥开射来的箭矢,游照仪夹紧马腹,半挂在乌夜身上,一刀砍断了那敌军的马蹄,马儿立刻嘶声,将身上兵士挥舞出去,岱渊见状,立刻出手,一枪插入他的胸膛。 耳边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一片红色,呼吸声一声重过一声,胸腔里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终于,狼烟散尽,远处传来几声巨大的锣声,叱蛮鸣金收兵。 恍惚间听见一句凶狠的异族语,游照仪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极力使自己清醒。 握着刀的手在抖,浑身不知道是谁的血。 铜色铠甲上插着几支箭,游照仪一根一根的把它们拔下来。 放眼望去,哀鸿遍野。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开始清点战场,收殓战友,游照仪的队伍中伤亡了十数人,她记得脸和名字,便帮着一个个替他们收殓了。 唯一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一个叫做陈盛的年轻人,说来投军是喜欢的女子身世太好,家族不同意他们二人,他若是能取个功名回去,便能娶喜欢的人,他还强调说二人如何两情相悦。 上战场之时他也冲在前方,最后被几个叱蛮人合力绞杀,游照仪收殓他时从他怀中翻出一个女子的小像,放好,想着下次一起随家书寄回京城,让宣峋与帮他还给那个女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回城后,游照仪终于力竭的摔下马,勉力撑着乌夜使自己站起来,那边周星潭也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二人触了触拳。 游照仪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好像塞了一把稻草,艰难出声,说:“我快晕了。” 周星潭声音喑哑,说:“我也是。” 紧接着他说:“我们赢了。” 这仗确实胜了,她和周星潭几乎势如破竹,从叱蛮的右翼直接杀到了对方的主力部队,堪称神勇无敌。 宣应亭嘉奖了他们,为他们两队分了几大盆牛肉,众人高兴的几乎疯掉,拿到手后便迫不急的的往嘴里塞。 可游照仪吃不下,甚至连原本的饭食都没咽下去多少,几欲作呕。 周星潭也没吃,两个人坐在一起,拿着属于自己的那碗饭,看着篝火燃燃。 远处是打了胜仗后嘈杂的喧嚣,可游照仪却感觉到了一丝庞大、窒息的寂静。周星潭戳了戳碗里的饭,说:“你杀了多少人?” 游照仪也在想这个问题,说:“不记得了,感觉……感觉他们就像一团肉……” “一刀下去,他们就没了。”周星潭接道,说:“很难说。” 游照仪点点头,说:“都是血。” “都是血。” 二人说着不知所谓的话,难以言表自己万分之一的心情。 周星潭说:“赫明山……”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便断了,二人又沉默下去,只有篝火劈里啪啦的细响。 那些叱蛮人,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一样的血、一样的肉,第一个所杀的人那双凶狠的眼睛……战场上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次重演。 游照仪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瞪大。 周星潭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游照仪来不及和他说了,立刻拔腿朝宣应亭的营帐冲去。 帐前正有两个士兵把守,见她冲来忙问:“怎么了?将军在议事!” 游照仪大喊:“我有军情禀报!”里面立刻传来应声:“让她进来。”她便急匆匆的进去,里面正是宣应亭和五位将领,正对着沙盘议事,见她进来,还未开口问她,游照仪便急匆匆的说:“有胥真人!” 宣应亭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问:“你说什么?” 游照仪说:“叱蛮收兵的时候,我听见有一个人说了胥真话。” 便是她恍惚间听见的那句凶狠的异族话,她当时觉得有几分熟悉,到刚才才突然反应过来。 游照仪刚刚疾跑过来,气还未喘匀,断断续续的说:“广邑王府,文课先生,有一个之前当过像胥官,教我和世子说过他族语言,我没听懂别的话,就听见他用胥真语喊了一句叱蛮人如何如何,便没有了。” 蒙润脸色也难看起来,问:“你确定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游照仪点点头,说:“我确定,那一定是胥真语。” 那个文课先生有一日兴起,教他们用各族语言喊各个国家的人,甚至还有已经灭国的南羌语,但只有叱蛮语她记得最清楚,其他的渐渐模糊了,直到刚才才猛然想起来,那是胥真语。 宣应亭说:“所以,叱蛮和胥真可能结成同盟了,所以他们的新帝才会刚一登基就与我朝开战。” 今天下以中衢最为强盛,位于正中,东临沧海,北部紧靠叱蛮,叱蛮又与中衢东北方的胥真国接壤,西与崇月国临靠,再加之南方的东集国,原本五国实力相似,相互掣肘,可叱蛮气候严寒,田地不足,多靠放牧为生,逐渐势弱,与中衢多年未犯。 胥真虽也地处苦寒,但东边临海,境况比叱蛮好了不少。再加之崇月国与先圣宣懿皇帝的姻亲之谊,两国一直和平共处。东集则处富饶之地,每年向各国进贡,力求在各国纷争之下保其平安。 直至叱蛮新帝宗政和夺权上位,统一族中部落,与中衢彻底撕破脸。 宣应亭立刻书写战报,向京中回禀,让晁白加强巡逻,加固防御,又让各军队加紧操练。 事态紧急,众人便不再多言,马上听吩咐去办。 如此风声鹤唳的过了半个月,朝中传来旨意,令河西军将领沈望秋从钕州带三千援兵助阵,再令京中新任督军领一千京畿卫前来支援。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旨意,便是让剑南铁骑尽快把宜光帝姬救出来。 自宜光帝姬宣芷与和亲再到叱蛮反目,已经近半年,这位帝姬殿下凶多吉少,众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可是要救,又谈何容易,就现下来说,若是叱蛮和胥真真的结盟,那对中衢来说便是倾轧之势,更遑论前往敌营救出帝姬。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沈望秋带着河西军到达了营地,与剑南铁骑会师,游照仪与焦十安相隔一个多月又再次相见,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下也算得到了一点慰藉。 日子一点点的往前爬,自上次一战,叱蛮近两个月未再进犯,听宣应亭说,这一年来叱蛮都是如此战术,每隔半个月到一个月来犯一次,虽有胜有败,但很快又整装待发,继续准备下一次的交锋,此时隔了近两个月,倒是第一次。 晁白猜测是因为叱蛮刚与胥真结盟,上一站便是试探之战,怕要憋个大的给他们。 宣应亭也是如此猜想,于是一时间城中防备更加森严,众将士也每日加紧训练,半点不敢懈怠。 寒露一过,天气便转凉了,粮草和棉衣便是在这时候运送过来,游照仪领命带着几人去取棉衣,正在队伍间,却听见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灼灼!” 她震惊的回头,宣峋与正穿着和她一样的戎装,朝她飞奔过来。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张开,把他彻底抱进怀里才发觉他已经长得比她高很多,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你、你怎么来了?”她难得结巴,把他从怀里拉出来。 周围队中的人或揶揄、或狐疑的看着他们,游照仪忙吩咐队中其他人取棉衣,拉着他到自己的营帐附近。 远山蝉鸣 第11节 宣峋与拉着她的手不肯松手,说:“我跟着卫大人送粮草来的。” 想是他已经绶官,接了这么个差事,游照仪又问:“能待几天?” 宣峋与失落的说:“至多三天便要返程了。” 游照仪又细细的看了他好几眼,自二人家中一别,只在出城之时匆匆见了一面,细数起来已经一年多了,他真的长大了很多,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面容和她出京时见的没什么变化,依旧殊艳漂亮,也许是做了官的缘故,气质多了几分沉稳。 宣峋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打仗了吗?受伤了吗?” 游照仪说:“就打了一场,没有受伤。” 宣峋与说:“我都听父亲说了,灼灼,你好厉害。” 游照仪心说,那你还问,但没说出口。 他便继续说:“我好想你,灼灼。” 游照仪难得揶揄的说:“你不会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吧。” 宣峋与道:“你走那天哭了,后来没哭。” 游照仪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直接来找我的吗?去找王爷了吗?还有焦十安,她也在这。” 宣峋与说:“我本来想跟着卫大人去找父亲问你在那,但是路上就看见你了,就来找你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得意,游照仪有些好笑,说:“那我带你去见王爷吧。” 宣峋与说好,二人牵着手去到宣应亭的营帐。 宣应亭也才知道宣峋与也跟了过来,见他进来便骂了几句他没有分寸,又问裴毓芙怎么样,宣峋与说都好,宣应亭才注意到他紧抓着游照仪的手。 他思忖了片刻,试探性的问:“阿峋,你娘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你选世子妃的事宜?” 宣峋与闻言愣了愣,说:“阿娘问过我……” 他有些讷讷的,宣应亭便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飞速的扭头看了一眼游照仪,说:“我说我喜欢灼灼,我要娶灼灼。” 意料之中。 对于宣应亭和游照仪来说,都是意料之中。 第11章 欲上青天揽明月 (3) 自小,游照仪就对周边之人的情绪很敏感,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 从她被母亲丢在游人如织布的上京城后,她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尽管她那时候只有六岁。 饿了好几天肚子,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手里的孩子从她面前走过去,一个妇人哭着在后面追,哭喊道:“不要,不要把她送走,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又是女儿啊。 她也是只是因为是个女儿,便被家里人无情的丢弃了。 那个男人恶狠狠的说:“家里已经养不起了,还要养两个儿子,不把她送走我们吃什么?” 于是她便想到母亲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喂弟弟吃饱,即便弟弟已经吃不下了,父亲还是会把吃的递到他嘴边。 她便总是想,多出来的那些,能不能让她填饱肚子? 因着先圣宣懿皇帝是女子,再加之她当朝临政之时中衢是最为鼎盛的时期,那时候男女几近平权,朝中女官女将屡见不鲜,可惜女帝天命不永,甚至没有子嗣便撒手人寰,由自己的二弟、当时的洛邑王宣应衷登基。 宣应衷得到皇位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治国大才,而只是因为先帝走了,他便是长兄,才穿起了这身龙袍。 他一开始也很害怕,怕自己治理不好这个国家,可先帝留下来的国家太好了,能臣太多,他不用做什么,国家依旧繁荣昌盛的存续着,他只是一个工具,填补那个需要宣氏后人坐上去的位置。 所有人与他说话,第一句几乎都是,先帝如何如何,您便该如何如何。 姐姐的阴影太大,大的他冲不破,走不出。 于是他迫切的想要组建自己的势力,想要和群臣和百姓证明自己也可以,也能治理好这个国家。 那些挥斥方遒的女将能让他想到姐姐、那些舌战群儒的女官也能让他想到姐姐。 于是他便皱着眉头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群臣便逐渐知道了,当今陛下不喜欢女子掌权。 于是这个隐形的规矩就这么弥漫开来,从上至下,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先圣宣懿皇帝留下的朝官体系,彻底崩坏。 那个男人苦口婆心的对妇人说:“我又没把她丢了,我只是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也有口饭吃,到时候万一有富贵人家把她带走了,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啊。再说了,把她养大以后能干什么?还不是嫁出去?!” 妇人依旧摇头,可在男人的威逼利诱下,她阻止的手还是动摇了。 那个地方,有口饭吃。 于是游照仪便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跟着那个男子到了丈八路。 昏过去之前只拉着一个商贩的衣角,气息奄奄的说:“给我吃口饭就好……”她想活着。 因为她沉默寡言的性格,一年来一直没有人来买她,但那个商贩从没说什么。 后来被宣峋与看中,广邑王府带走了她,入府之后,她也能很快察觉宣峋与或是裴毓芙的心情,对自己的情绪,尽量的让自己能及时应对。 所以对宣峋与喜欢她这件事,从她对男女之情有了概念之时,便已经预料到了。 广邑王府把她养育成人,又教授了一身武艺,让她参军为官,这对她来说是根本没法报答的恩情,所以不管她喜不喜欢宣峋与,她都做好了要陪伴、保护他一生的准备。 宣应亭闻言,看向了游照仪,显然是问她的意思,游照仪顿了顿,但还是首先说:“王爷,我只是一介孤女,怎么可能做世子妃。” 她知道一开始裴毓芙是想让她给宣峋与做通房或是妾室,如果是这样便也好了,可如今怎么变成了世子妃。 宣应亭说:“广邑王府战功太高,娶一个没什么背景的人做世子妃,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也喜欢阿峋,以你升迁速度,几年之内,剑南铁骑中必有你一名,到时候也就匹配了。” 她努力张了张口,想说她也喜欢宣峋与,可是还是没说出话来。 死一般的阒寂弥漫了整个营帐。 宣峋与还拉着她的手,等了一会儿实在等不住了,眼眶红红的说:“你不愿意吗,灼灼。” 游照仪便说了一句从小到大说了无数次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宣峋与问:“那你喜欢我吗?” 游照仪又闭嘴了,沉默了两息,宣峋与用力甩开她的手,跑出去了。 宣应亭待宣峋与走了,才问:“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游照仪说:“我确实不喜欢世子殿下……”她努力过了,真的努力过想让自己喜欢上他,可是无论如何,她的心都是一潭死水,毫无波动,“但是我会一直陪着他的,真的,王爷,广邑王府对我恩重如山,自我七岁时跟裴王妃回来,我答应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保护、陪伴世子,我可以做妾室、通房,但我不能做世子妃……我如果做了世子妃,我便不能再上战场了,要在府中,像裴王妃一样……可我答应了,要替裴王妃走她要走的路,去到她不能去的地方,”这是游照仪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多的情绪,她低声重复:“我答应了。” 宣应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我知道了。” 他不再提婚约的事情,挥手让她出去。 站在营帐前缓了缓心神,游照仪便去寻宣峋与。 很好找,他就没走远,蹲在帐子后面不远处哭,游照仪刚一靠近,他便扭头看她,眼睛湿漉漉的,都是委屈。 他不死心,还想要再确认一次,抓着游照仪的手问:“你真的不喜欢我吗?灼灼。” 游照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立刻崩溃的哭了,说:“可是我要你喜欢我!” 游照仪把他抱进怀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呢,世子,等仗打完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打完,我就回去陪你,万一到时候你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他狠狠的把她推开了。 游照仪识趣的闭嘴,宣峋与焦虑的原地踱步,突然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眼泪还没擦干,就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游照仪短暂的顿了一下,忙说:“没有!” 色厉内荏。 宣峋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脑海里一片眩晕,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 一种难以名状的焦渴失心疯似的涌上来,不远万里前来寻她的欣喜全然化作当头棒喝,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用尽全力,只能让自己问出一句:“是谁?” 游照仪不说话。 她不说话。 他幼年孤僻,所以一直寡言、平和,自有了游照仪后,虽然也不爱说话,但也较之幼年更为开朗,虽然被她和裴毓芙宠的有些娇气,甚至在她面前总是哭泣。 可他一直都以为,游照仪也是喜爱他的。 不管是有时候盯着他的脸,向他张开怀抱,帮他擦眼泪,对他好,难道不都证明了她的喜欢吗? 可为什么到头来,她能给出的话还是那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又问了一遍:“是谁?” 秋风萧索。 到底是谁,他心中妒意磅礴,恨不得生啖其肉。 混沌的脑子转了一圈,他终于颤抖着声音说出自己的猜想:“是不是……”他咽下一口津液,才敢说出那个名字:“周星潭。” 游照仪微微瞪大了眼睛。 幼年的自己站在广邑王府门前的风雪中,对着他说:“看吧,没人会真的陪着你。” 那年在赫明山上被周星潭打败的自己也站了出来,面无表情的说:“你输了,灼灼在看他。” 一种恐慌感在他的大脑里迅速蔓延,他害怕地想要逃跑,身子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陷入黑暗的沼泽中。 意识被抽离,灵魂被肢解。 她怎么可以这样。 要死掉了。 宣峋与太了解她了,正如她了解宣峋与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便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她也习惯了在他面前知无不言,还没学会撒谎。 耳边突现争鸣之声,宣峋与从她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面无表情的说:“我去杀了他。 ” 疯了,她不明白一向安静、平和甚至爱哭的世子怎么突然变得喊打喊杀,连忙拽住他,说:“别去!” 这句话宛若一个定身符,把宣峋与定在原地,他转身对着她平静的微笑了一下,说:“灼灼,你承认了。” 远山蝉鸣 第12节 承认喜欢周星潭。 她心跳一声快过一声,想解释,不知从何张口。 宣峋与依旧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游照仪汗毛倒竖,他说:“他既然抢走你了,我就要他血债血偿。” 不知何时,他那张金峥玉润的美人面无比苍白,摇摇欲坠。 她忙道:“可是我只会和你在一起,阿峋,我…我是喜欢你的,我会和你在一起,永远,这辈子。” 这是她第一次说喜欢。 宣峋与似乎被安抚了,周身的杀意渐渐缓下来,轻声问:“真的?” 游照仪忙不迭点头,说:“真的,阿峋,我是喜欢你的。” 见他松手,游照仪忙将匕首拿回来插到自己腰间,抱着他连声说:“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 宣峋与和她一起待了三天,众人不知道他是广邑王世子,他也没说,于是便只以为是押送粮草的副官,再加之他粘着游照仪的做派,众人便都以为是游照仪的情郎。 中衢民风开放,虽然现在渐渐以男子为尊,但多年来的平权体系让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重,这也是这些年他们能一起上学、投军的原因,故而中衢未嫁男女之间也可以互为定情。 游照仪也没否认,她也不敢否认。 他便以情郎这个身份在她身边待了三天,白日里看着她训练,夜了她便送他到他的帐子里,就像在赫明山上那样。 唯一让游照仪欣慰的是这几天轮到周星潭的队伍巡逻,他经常值夜,没和宣峋与碰上。 临走的时候焦十安匆匆来和他打了个招呼,宣峋与便拉着游照仪的手说:“我走了,你要想我。” 游照仪点点头,帮宣峋与拭去眼泪。 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平和的世子殿下,只在她面前流眼泪。 小队人马即将启程,游照仪松手时宣峋与依旧是委屈依恋的神态,扭过头去,却倏忽失去了所有表情。 三日来的嫉恨终于灭顶的爆发开来,在他心口呼啸奔涌。 可他握紧映雪的缰绳,却没再回头。 送走宣峋与,游照仪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三日她心惊胆战,比上战场还累。 粮草一到,军中底气也足了,士气也高涨了许多,连游照仪都能觉得士兵操练的时候更加认真。 但过了立冬后,天气便越来越冷,游照仪也有了预感,下一场战事并不远了。 叱蛮常年生活在苦寒之中,这种冬日他们可以游刃有余的生活,可中衢人不行,尤其是刚从上京来的他们,这边的冷简直要钻到骨缝里,再厚的棉衣也很难抵御。 如果她是叱蛮,还联合了同在苦寒之地的胥真,便会选择在冬日发起猛攻。 宣应亭等人也是这种想法,一边向京中索要棉甲、毛皮等物,一边加紧对他们的操练。过了半月,棉甲等物倒是到了,只是数量有限,京中声称钱粮不够,分几批送来,惹得宁酣在营中大骂,说他们等得起,叱蛮可等不起,万一明日就群起而攻,他们冻得瑟瑟发抖,如何抵御。 可是无法,棉甲和毛皮尽量均分,也分不到每个人头上,除了各个将军、校尉、副尉,能剩下来的少之又少。 游照仪队只分到了三十三份,但队伍却有二百九十七人。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思忖片刻,便让众人抽签决定,一共二十七根签,分十一批人,依次抽取,抽取到最长的两根分配棉甲,最短的两人分配皮毛。 岱渊问她:“那你呢?” 游照仪摇摇头,淡淡的说:“我不用。” 依照这个方式分好了皮毛和棉甲,众人也都没说什么,再加上游照仪自己都没拿,他们再有意见,也都只能咽进肚子里。 可是谁知宁酣一语成谶,在当天夜半最冷的时候,城楼烽火冲天,锣鼓齐鸣。 战报袭来,说叱蛮不再遮掩和胥真的联盟,两国的旗帜在队伍中交织,粗略估计,约有十数万人。 大军压境。 冷。 每呼吸一口气,都带着凌冽的寒气和血腥味,好似刀片一样的割开喉管。游照仪已经杀红了眼,握刀的手隐隐发抖,可还是在不断的策马向前。 十数万人。与定泓关两万人相比,简直是倾轧之势。 求援信号已经发出,但周边城池何时能来支援,也是个未知数。 还能坚持多久。 还能坚持多久。 下雪了。 白雪和鲜血交织,一片人间地狱。 第12章 摧眉折腰事权贵 (1) 宣芷与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洛邑。 每年逢年过节她和弟弟都会随着父亲去往京城,去看皇姑姑和皇姑父,她还有一个三叔和小姑姑,到了第四年,她又多了一个表弟和堂弟。 在她当时幼小而有限的记忆里,皇姑姑总是笑着的,抱着她说,这是我们宣家第一个孩子,然后和一旁的姑父说话。 姑父很漂亮,很温柔,他也很喜欢宣芷与,任由她在大宴上跑来跑去,然后一头撞进他怀里,于是她便每年都期待着年节,可以来京中看望姑姑和姑父。 可是等到她五岁的时候,她便不用期待了。 因为皇姑姑死了。 幼小的她还没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她就随着父亲,住到了上京,成了高高在上的宜光帝姬。 她问母亲:“姑姑去哪了?” 母亲听到她问,沉默了一下,眼里是她很久之后才看明白的不忍和沉痛,她说:“姑姑走了,去了天上。” 宣芷与又问:“那还会回来看我吗?” 母亲说:“不会了。” 一滴眼泪从母亲的眼眶中砸下来,砸到她小小的手心里。 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她总算适应了上京的生活,渐渐明白了后宫为什么多了那么多不认识的漂亮姐姐,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月再也难见到父亲几次,明白了身着华服忙碌的母亲变成了什么角色。 同时,也明白了自己成了谁。 明白了,姑姑为什么再也回不来了。 没事的时候,她就会看望皇姑父,这些年来,姑父变憔悴了很多,可在她眼里还是一样的温柔漂亮,还会给她讲姑姑的故事。 说姑姑十岁登基,励精图治,说她在她出生那年如何领着剑南铁骑,剿灭南羌,一桩桩一件件,在她心中播撒下了未名的种子,开出了宏大的花朵。 她说,她也想成为姑姑那样的的人。 姑父摸着她的头笑着说:“阿芷一定可以的。” 可是阿芷好像不可以。 十岁的时候,父亲立了弟弟为储君,她不解的问姑父为什么。 因为她记得姑父和她说过,父亲成为帝王只是因为他除姑姑之外的长子,并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 她说:“我是姐姐,为什么父亲不立我为储君呢?” 姑父苦笑着说:“大约是你太像你姑姑了。” …… 渐渐的她明白了,父亲不喜欢她太像姑姑,更希望她像母亲那样,安守本分,困守深宫。可父亲越这样,她就越想证明自己。 勤耕不辍,焚膏继晷。 不曾有一日懈怠。 弟弟背不出来的诗句,她可以背出;讲不出来的策论,她也可以阔谈。 可母亲却劝阻她,让她不要锋芒太过,只会自毁自伤。 想要的,不能说。想说的,不能看。 可她偏偏心有不甘,想要与天争命,妄图握住天权。 要争。 只有争了,才能说出口,喊出声。 一直争到了十六岁,父亲想将她嫁人了,流水一样的世家公子从她面前过去,可她却说,她要像小姑姑那样招一个驸马,然后打仗做官。 父亲震怒。 镇国公主府早已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摁不下,拔不出,如鲠在喉,一触即痛,即便那是他的妹妹,是他曾经幼年时一直爱护、珍视的妹妹。 尔后,她便被父亲日日困守在宫中,等着他为她寻个从没见过的人成婚生子。 她反抗了很多次,逃跑了很多次,可不论怎么,都跑不出这层层的禁宫,于是她便每日在自己宫中读书、练武,希望有一天父亲能把她放出去,她到时自会证明,她并不比弟弟差。 可到不了她证明的时候了。 等她真正可以走出这禁宫的时候,便是要和亲叱蛮。 那把火,倏忽的被扑灭。 她哭了,也求了,向父亲低头,向所有人低头,可是没有任何用处。 小时候会把她放在肩头逗她开心的父亲,此刻身着龙袍,高高在上,目光冷漠的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物品,而不是他的女儿。 他喊着她冷冰冰的封号,说:“宜光,这是你的职责。” 她恨恨的攥紧拳头,想,她叫宣芷与,不叫宜光。 …… 山水迢迢,离家而去。 母亲哭,弟弟也哭,可父亲站在城楼上,不曾发出一言。她想,最好,最好她的付出能换来中衢的安定。 换下中衢之衣,着了他族婚服。 她像个物件一样被送入叱蛮营帐,等着那个叱蛮新帝前来临幸。 远山蝉鸣 第13节 陌生的营帐,陌生的语言,离家万里,孤身一人。 一个男人很快进来了,穿着叱蛮的芢直襟式短衣,高鼻深目,眼神像看猎物一样的看着她,然后用生涩的中衢语说道:“你是中衢的嫡公主?很漂亮,我是叱蛮皇帝,宗政和。” 他粗糙的手划过她的脸,捏着她的下巴,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夫君了。” 那一夜大约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回忆的噩梦,她躺在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上,像块肉一样被翻弄。 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哭干了,可在男人毫不留情的对待中,依旧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她从来不知她心中能生出这么滔天的恨意,恨不能食其血肉,她恶狠狠的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很快,她就知道宗政和反悔了,应该说,他从没有过娶了中衢一个女人,就要议和的想法,知晓消息的那一刻,心中除了愤恨,竟还有一丝快感。 她真想看看父亲的脸,想问,你不远万里把我送来,就是要这么个结果? 她心中重新燃起那把野火,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要回去,回到父亲的面前,问他这个问题,到那时,她要好好听听父亲的答案。 宗政和个有野心的男人,他不仅想要中衢,还想要崇月,想要东集,想要胥真。 而她,不会让他如愿。 半年来,她跟在宗政和身边看他打仗,战事不多,都是些小打小闹,有一次还吃了败仗,说中衢军队里多了好几个新人,一直打到他们主力。 这些事情他从不瞒着她,她来带的侍女、侍卫在他反悔后早就被他或囚或杀,她孤零零的一个中衢女子,在他眼里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 过了两天,帐中来了一个异族人,看穿着应该不是普通士兵,在外间和宗政和用叱蛮语交谈,来了叱蛮半年,她也只能听懂一半,约莫是什么合力、你我一起拿下中衢的话。 等那人走后她便问宗政和,那是谁。 宗政和过来亲她,说:“是胥真的使者,我与胥真达成共谋,事成之后,中衢分他一半。” 他毫不避讳,笑着问:“你呢?你希望哪个城池,我送给你。” 她任由脱去她的衣服,淡淡的说:“我小时候住在洛邑,那就洛邑吧。” 宗政和很是满意,埋头在她脖颈上磨蹭,她便尽力使自己放松,克制,正如她这半年来每天做的一样。 有了胥真加入,宗政和率十数万大军,攻破了定泓关,拿下了并州数十个城池。那段时间每天都有中衢的俘虏被杀,就在她的营帐之外,用中衢的话叫骂,然后就是扑哧一声,肉体倒下。 这时候她都被宗政和按在怀中,被逼一字不落的听着。 流泪无济于事,哀求无济于事,他要一根根折断她的骨头,让她看着,他是如何踏破她的故土。 定泓关破之后,战线就推到了并州庆山城,庆山城易守难攻,有天险做挡,战事又焦灼了起来,如此半年,中衢俘虏渐渐变少,她也不再每日做噩梦。 这时候自她来叱蛮,已经一年了,宗政和虽早已放下了对她的防备,但她仍旧没有办法联系中衢,直到有一天,宗政和换了一个叱蛮女人服侍她。 宣芷与一开始没有察觉有什么,因为宗政和一段时间就会换掉一个侍女,她还没来得及和这些人熟悉,便被换走了。 这个侍女似乎是个哑巴,脸部轮廓也没有别的叱蛮人这么深,倒像她们中衢人,可宗政和很是放心,连着两个月都让她服侍。 因着战线往前推,叱蛮在定泓关内也安了营,宗政和便多驻守在那里,把她留在后方大营,这也让宣芷与松了一口气,不用每日面对他。 这日宣芷与无所事事,正在营帐中看叱蛮的兵法书籍,那名侍女拿着点心走上前来,她便放下书,想吃口点心。 那名侍女还站在那里,她正想让她下去,便看见她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营帐的大门,手伸进茶杯里,以手沾水,在她的桌案轻轻用叱蛮语写了两个字。 她以为她要和她说什么,有时候也会这样,于是仔细辨认,第一个字是山,第二个字是……旬。 什么意思? 她狐疑的看着她,可那侍女立刻就把水迹擦掉,转身走了。 山旬?什么意思,难道是她认错了? 叱蛮语弯弯绕绕的,她待了一年也只认识个大概,又仔细想了想那个侍女写的笔画,应该没错啊,就是山旬…… 山旬?叱蛮有山吗,中衢才有山吧。 中衢……山旬……峋! 心跳如雷声震起,宣芷与差点把水杯打翻,连忙看了两眼营帐外镇守的士兵,缓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 峋,难道是宣峋与? 中衢讲究取名要避开宣氏之名,普天之下,谁还能有这个名字? 她想大哭,又想大笑,一时间情绪激动,难以自持,连忙攥紧衣服,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心思再看书了,也没心思吃什么点心,她佯装睡觉,背过身去躺在床上,仔细思索。 紧张的等了几个时辰,终于天黑,那个侍女送饭来了,她心跳如雷,一堆问题想问她,又怕露出破绽,被监视她的士兵看出来,只能像个木头一样僵坐着。 那个侍女送来了饭,她便说:“你去打点水,伺候我沐浴。” 叱蛮缺水,都不大爱洗澡,但宗政和见她实在不惯,允许她半个月洗个澡。 这些小事上,宗政和对她不算坏,因为他说她以后一定会派上用处,所以要好好养着。 而每当这时候,宣芷与都柔顺的低着头。 外头的士兵闻言立刻走开了几步,任由侍女把营帐的帘子拉上。 雾气氤氲起来,她坐在浴桶里,正想着怎么和侍女交流,突然感觉到对方正为自己按摩捶背。 过了一会儿,对方开始在她的背上写字。 她在水下的手紧紧攥着,屏气凝神,仔细辨别。 写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哭的心情,因为那是中衢语,在外飘零了一年后,她终于真正接触到的第一个中衢人。 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哑巴,又是如何把宗政和骗过去的,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此时此刻她已经越来越清醒。 那人写道:随其出战,将敌之情,送予峋手,共破叱蛮。 缓了一会儿,她小心的在桶壁上写道:证明。 她不是傻子,虽然这个人会写中衢语,但并不代表她就一定是中衢人,白天她刚见到这些情状,被冲昏了头,此刻却愈发清醒。 那人不动声色的继续按摩捶背,断断续续的在她背上写下:卜同钰。 她相信了,紧绷的身体终于泄力,靠在桶壁上。 卜同钰是她曾经的侍卫,她和亲时,把身边比较亲近的侍卫带走了,不那么熟悉的则留在了宫中,只有这个人比较特殊,被她偷偷送去了广邑王府。 她坐在浴桶里细细的战栗,心想,姑父,你说得对,漫长的黑夜之后,总会迎来一丝天光。 过了两天,宗政和回来了。 看着心情似乎很不好,当天晚上在她身上极尽发泄,事毕后搂着她笑着说:“你们中衢人才不少。” 她知道他说的那几个人,那个叫游照仪的,出自广邑王府,听说是徐襄理的徒弟,她去王府的时候远远的见过几面,从没说过话。周星潭,宣武卫将军周写的嫡次子,他姐姐成亲的时候她还赴宴了。郭泊灵,怀化将军郭南羽的嫡子。这些她还在京中当帝姬的时候都了解过,只是那时候他们还都只是在父母的荣光之下半大小子,还有个叫焦十安的,她没听过,但如今也知道了。现在竟都上了战场,还打了了胜仗。 她心中隐隐与有荣焉,面上却不显,只面无表情的推他。 宗政和抓住她的手,餍足的笑,说:“几天不见,还真是想你……”他又埋首下来,宣芷与强忍恶心,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 谁知宗政和又说:“不若你随我去定泓关,那也算你的故土,看看如今它是怎么被叱蛮人占领的?” 这话他之前也说过,但宣芷与每次都拒绝,此刻也面色难看,说:“我不去!” 宗政和并不管她,继续俯下身揉弄她的身体,笑着说:“由不得你。” 第三天,宣芷与就被强行带上了宗政和的战马,往定泓关而去。 定泓关约在半年前就被攻破了,中衢连退数十里,直到庆山城。若是这道天险也被攻下,叱蛮就直指潭州,拿下上京几乎就是囊中取物。 宗政和不许她闭眼,她便只能睁眼看,看着曾经的故土如何血流成河,尸体成山。 她看了几座残肢堆成的小山,几欲作呕,宗政和说笑着说:“吐什么?怀孕了?” 她没理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宗政和便嫌弃的把她扔下马,用叱蛮语说她矫揉造作,让那个哑巴侍女把她带去营帐。 离开宗政和后,她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起来,靠着侍女往营帐中去。 第13章 摧眉折腰事权贵 (2) 自叱蛮攻破定泓关已经半年了。 游照仪的队伍在定泓关之战中只剩下两百余人,后来被又新来的士兵补至三百人,又在每一战中折损、补齐、又折损、再补齐。 每一个人她都认得,都会为其收殓,将其写上阵亡名单,为其保留遗物。 这些事她做的快麻木,可依旧每次都会做。 一年时间,她和周、焦二人俱都升迁,手底下管的人也越来越多。 退守庆山城后有天险做挡,战况勉强好了起来,终于是胜多败少,可并州十数城还在敌军手中,也没人会为现在这点胜仗感到高兴。 宣峋与每月给她写信,她也每月回,有时候裴毓芙也会写,和宣峋与的一起送来。 不知是否因着他世子身份,才一年时间,宁康朝还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台主薄,他便升至了太常寺少卿,开始掌管礼乐、郊庙、社稷之事,狄却非则一年未有升迁,哪怕她父亲是昭武校尉。 游照仪写信安慰她,但她倒是乐观得很,还回信让游照仪不要为她难过,自己在战场要小心。 宣峋与写的信则都是些京中时日,或和郑集安,或和宁康朝,又或者几人一起,带上狄却非。每次看他的信,就好像回到了京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只是他每次都会在信后写上好几行好想你,有次甚至写了一整页,细看之下,薄薄的纸张还有洇湿的痕迹。 她只好写回信,让他别哭,想她的时候就看看月亮,说不定她也正在看月亮想他。 在上京的时候,哪里的灯火都比月亮明亮,只有在边疆,不会被别的阻挡。 望明月,思故乡。 又一年谷雨,天气热了起来,军中训练也开始加强。 这日宣应亭让人来叫他们去议事,她便和周、焦二人一同前往,知道宣应亭是想反攻叱蛮。其实有天险做挡,主动进攻并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城池还在敌手,不可能就这么放弃。 众人到营帐后,微微寒暄,便一起围在沙盘边议事。 并州十数城被占,原本平直的边域被掏了一个半圆,像一个布袋口,而庆山城除了重峦叠嶂,道路难寻之外,还有一山林做挡,一到春夏,树木生芽,变成了一个迷雾密林,不知道路便很少能顺利走进来。 他们去年年初退守的时候,山林还是光秃秃的,但若是没有庆山城守城将领带领,也难以入城。去年春夏开始之时,离他们最近的河西军以及镇守雍州的宣武卫各派了两万人前来支援,宣应亭便派各队人马依次派出去巡逻、认路,加以训练,好容易又熬了一年,此时密林又成,天时地利,如若不战,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便难了。 但如何把他们引入密林,也是个问题。 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做饵,人数既不能多也不能少,且能深入敌营,最好还能放几把火烧掉粮草或营帐,惹得叱蛮皇帝震怒,再与其交锋,佯装不敌,引起乘胜追击。 远山蝉鸣 第14节 这时候再包抄剿灭,又依天险,此战胜便摆在眼前了。 可是谁去,又是个问题。 在座的没有畏战怕死的,纷纷请命。 游照仪说:“密林的路我最熟悉,我去,而且我与叱蛮皇帝交过手,他见过我。” 宣应亭正想说什么,晁白立刻道:“不可能,我们这些人还在呢,怎么能让小游这个小丫头片子去!她可是我从赫明山带出来的,若是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和她父母交代!” 游照仪平静的笑了笑,说:“晁将军,你忘了,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晁白一噎,说:“那就和你师父交代!和广邑王妃交代!王爷,小游可是你们广邑王府的人,你不能让她去送死!” 游照仪依旧平和的问:“那让谁去呢?” 晁白说:“当然是我去!” 游照仪还待说话,宣应亭忙道:“好了!”众人皆默,他思忖片刻,有些艰难的说:“由照仪和周星潭领一千人马前去突袭,晁白、沈望秋与我一起在密林中埋伏,其余人等镇守城中。” 游照仪认路最清楚,和周星潭又多次并肩作战,如果晁白这些老将领去,目标太大,如果让全然不认识的去,也容易让敌方起疑,最好是一些小将,只打过照面,能让叱蛮当作一次普通的突袭。 命令已经下达,饶是晁白再有意见,也只能闭嘴。 几人领命,前去准备。 游照仪正要掀帘出帐,被宣应亭叫住,身后众人便识趣的离开了。 宣应亭让她走上前来,说:“过去,我只过年时回去见见你,觉得你天赋甚好,阿峋也喜欢你,你们互相作陪,也是好事,谁知你天赋卓绝,一路闯上来……” 他默了默,继续说:“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吗?” 游照仪点点头,说:“若是我回不来,您要好好安慰世子,他肯定会哭的。” 宣应亭倏忽握紧了拳头,一时间无语凝噎,顿了顿才说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游照仪平淡的笑,看不出一点害怕,说:“我死过一次了,六岁,差点饿死,那种感觉我记到现在。” 宣应亭说:“如果你没入王府……” 游照仪打断了他,就像之前打断裴毓芙的话一样,说:“王爷,这话裴王妃也说过,她说若我没入王府,或可能安稳一生,”见宣应亭点头,她继续说:“可也见不到如今的风光,不会知道庆山城重峦叠嶂,不会知道定泓关大漠飞雪,在上京不知道被谁买走,不会饿死,但也见识不了这些。” “王爷,您知道吗,我被扔掉,就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见宣应亭目有不忍,她便说到:“我也想像裴王妃那样,像宋将军那样,和这人世间的不公掰掰手腕,看看能不能扭转乾坤。” 宣应亭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活着回来。” 游照仪笑着说:“一定。” …… 夜半,游、周二人整装待发,由周星潭率七百人打头阵,直入定泓关吸引叱蛮注意,再由游照仪领剩余三百人突袭,烧掉营帐,引得叱蛮追逐。 游照仪本以为只要随便一烧便可,谁知宣应亭手中竟有叱蛮在定泓关内的布防图,她没多问怎么来的,快速记住粮草所在。 很快,众人开始穿度密林,林中黑黢黢的看不到一丝光亮,两队人马小心翼翼的跟着游、周二人,朝定泓关慢慢逼近。 快看到火光的时候,二人领队分开,游照仪领着三百人马顺着密林边缘走,绕道敌营侧后方。 众人伏在草中小心看去,侧后方也是重兵把守,便继续耐心等待信号。 信号是一支烟火,非常明显,就是要让叱蛮知道自己上当了,再回头抵御。 很快,敌营就杀声震天,后方把守的队伍一下子就少了很多,游照仪目不转睛的盯着,只待烟火升空——“砰!” 游照仪立刻扬蹄,大喝道:“进攻!”便驾着乌夜飞速向前奔去。 把守的一小队人马很快就被杀尽,游照仪立刻俯身,夺过一把篝火,一队人马再分为三,分别朝三路烧去。 游照仪骑着乌夜一路杀一路烧,很快便到了粮草营帐,利索的把火把一扔,迅速折返。回过头来已经火光冲天。 她策马狂奔,正要与其他其他几队人马会合,倏忽间扭头看到一个在火中奔走的纤弱身影,与她印象中的那个模样逐渐重叠。 她顿时心跳如雷,试探性的大喊了一声:“帝姬!” 那人迅速回头,满脸惊惶的看着她,游照仪再也顾不了许多,立刻朝她奔去,乌夜扬蹄跨火而行,那女子也用力的朝她跑来,很快二人交错,她半挂俯身,已经握到了女子那只手,正要用力把她拉上马,千钧之际,一支羽箭迅速飞来,扑哧一声插入那女子的小臂,握紧的手立刻被箭力所带,脱手而出。 她扭头看去,正是叱蛮皇帝宗政和正举弓放箭,阴骘的看着她。她还不死心,旋身想再次将拉那女子,无数支羽箭射了过来,那女子立刻捂着血淋淋的手臂大喊:“你快走!” 游照仪无奈只能一边挥开箭羽,一边扬蹄离开。 她这一举动似乎比烧掉粮草还让宗政和震怒,在她身后用叱蛮语大骂,率军策马追上。 …… 一行三百,只剩下几十人,被叱蛮部队围在密林中间,天正即将破晓,周围树影重重。 她肩膀、腰间各中一箭,脸上也被箭羽划破,正汩汩的流着血。 见将她围合,宗政和也不急着动手,用生涩的中衢话说:“不是你们将帝姬送来,现在又想抢走?” 游照仪冷笑,说:“不是你们答应议和,现在又在干什么?” 宗政和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之言,哈哈大笑,说:“议和?我何曾答应过要议和?不止你们中衢,今后天下都将是我的。” 游照仪面色平淡,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 宗政和收了笑,说:“既然敢来救帝姬,应该已经想好怎么死了吧?” 游照仪闭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 等了一会儿,宗政和却没动手,她睁眼看他,他说:“你是有才之将,若是能降来我军,今后天下归一,自然有你一分。” 游照仪淡淡的说:“要杀就杀,我死前不想听狗吠。” 宗政和阴骘的眯起了眼,举起了手中弓箭,见状,周围的叱蛮兵士也立刻拉弓,对着中间几十个一脸无畏的中衢人。 正要放箭,突然周围厮杀震天,天光彻底破晓,一丝日光从山那边照了过来。 宗政和意识到中计,数箭齐发,众人一改之前赴死之态,立刻出刀挥挡,宗政和见状,盛怒挥刀朝游照仪砍来,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 杀声越来越近,宗政和周边的将领连忙用叱蛮语劝他快走,宗政和大骂了几句,终于收手,愤恨的返身而去。 游照仪见他逃窜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迅速泄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麻木,头也越来越重,她摇了摇脑袋,想保持清醒,可依旧有一片黑不断向她袭来,意识恍惚间能只能看见前方人影重重,下一刻便软了身子摔下马。 彻底失去意识前只能听到一声迫切的喊叫——灼灼! 这一战以叱蛮半数之军,歼灭了其主力,晁白与宁酣联手重伤了宗政和,一路追敌近百里,终于夺回了并州十数城,将叱蛮赶回了他的地方。 游照仪睁开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手上,勉力往下一看,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动了动手,那个脑袋立刻惊醒般的立起来,一张熟悉又漂亮的脸。 她竟然没感到意外,沙哑的嗓子问:“你怎么来了啊?” 宣峋与立刻问:“你怎么样?好点了吗?我去喊军医!”言罢立刻起身出去喊人,过了一会儿军医便跟着他进来,把了把脉,说:“毒差不多解了,身上的伤就是皮外伤了,养着吧。” 然后又和宣峋与叮嘱汤药熬制,如何换药之事,便立刻出去了。 她狐疑的问:“我还中毒了?” 宣峋与一脸委屈的说:“你身上中的箭有毒,好在能解,现已肃清了,”他眼泪流出来,哭着说:“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伤在右肩,没力气给他擦眼泪,勉力抬了抬手,被他连忙按住,说:“你别抬手,我不哭了。” 距上次在定泓关一见,又已经快一年了,他身量好似又高了不少。 即便哭成这样,依旧很漂亮,她看着他水凌凌的眼睛,盛满了依恋和担忧,心中竟微微一动,难以抑制的生出一丝欲望来。 这种欲望和她幼年对吃食的欲望逐渐重叠,一路焦渴的烧到她的心里。 她隐忍了半晌,难以自持的说:“你靠近些,我没力气说话。” 宣峋与不疑有他,整个人凑在她脸旁,认真的侧耳准备听。 谁知游照仪微微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宣峋与立刻弹坐回来,脸色爆红,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的问:“灼灼,你怎么……你怎么亲我啊……” 游照仪轻声反问:“不行吗?” 宣峋与不敢看她,只低头盯着被子,哼哼唧唧的说:“可以……” 游照仪好笑的看着他,转移话题:“你还没说呢,你怎么来了?” 宣峋与还是脸色红红的,盯着她的手说:“我送粮草啊…就是跟着卫大人…然后刚到就听父亲说你在诱敌,已经成功了,我就跟在队伍后面来……然后就看见你晕倒了。”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一看就很是紧张,游照仪生出一丝逗他的心思,又说:“你靠近来。” 宣峋与闻言立刻快速的瞥了她一眼,长长的睫毛乱抖,讷讷的说:“你说话我听得见。” 游照仪淡淡的说:“哦,你不喜欢我亲你。” 见她情绪变冷,宣峋与连忙把脸凑上去,乖乖的说:“喜欢的,你亲吧,灼灼。” 游照仪第一次这么想笑,又轻轻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亲完后,宣峋与连耳朵都红了,坐回去又开始眼睛乱飘,不看她。 游照仪又笑着问下一个问题:“这次还是留三天吗?” 宣峋与说:“啊…这次应该可以留久一点的,打了胜仗,父亲请旨让卫大人留下来协助你们一起休整…还有后续一些名单什么的……”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话没说完突然把脸埋到手掌里,闷闷的说:“你别问我了……” 游照仪第一次想哈哈大笑,可是她一动伤口就扯着疼,连忙忍住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迅速盈满了胸口。 这是她努力了很多年想找到的东西,如今,终于窥见了一丝希望。 第14章 摧眉折腰事权贵 (3) 宣应亭进来的时候,他儿子就是这么一副扭扭捏捏的情态,和之前在他面前阴郁着脸质问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奇道:“这副表情做什么?” 宣峋与细若蚊呐的说了一句:“都怪灼灼。” 宣应亭没听清,问:“什么?” 游照仪连忙插嘴,说:“没什么,世子是担心我了。” 远山蝉鸣 第15节 宣应亭便说:“军医不是说了没事了吗?”宣峋与立刻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宣应亭无奈,忙道:“好好好,没有下一次了。”他这次回过头,又是那副极其忧心的样子。 宣应亭气得不想理他,只和游照仪说:“这战胜得漂亮,只是你领的那三百人,几乎都全军覆没,收殓、登记、遗物等事宜我都让周星潭领人一应替你一起做了,还有抚恤,阿峋这次来会把名单带回去,再行分发。” 游照仪点点头,说:“好。” 两年过去,战友已经死了太多,她心中早已麻木,再生不出别的情绪,只盼替他们处理好后事。 宣应亭又嘱咐了几句,说了说战况,让她安心养伤便要出去,游照仪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在敌营看见帝姬了。” 宣应亭闻言道:“在哪?怎么样?” 游照仪说:“我放火的时候看见的,我本来想拉她一起走,宗政和赶来一箭射中了帝姬的手臂,就没能成功,但是宗政和见我想带走帝姬异常震怒,这才追到了密林。” 宣应亭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好好养伤。” 他站起身,和儿子对视了一眼,掀帘出去。 宣峋与回头看了一眼,汤药已经熬好,便将其从药罐里倒出来,把她半扶起来,可只有一个枕头,她难以支撑,宣峋与便举着碗坐到她身后,让她靠进自己怀里,举着勺子喂她。 她有些不习惯,从小到大只有她照顾宣峋与的份,何时轮到宣峋与来照顾她,于是便伸手说:“我自己来吧。” 宣峋与不依,伸手把碗拿远,说:“灼灼刚才亲了我,我要收取报酬。” 游照仪默,一边心想,喂我喝药也能算报酬?一边无奈张口喝下。 喝完药又要为她换草药,她一处伤在肩膀,倒是无碍,可一处又在腰间,自是要脱了衣服才能换,游照仪倒是无所谓,宣峋与却边脱边红了脸。 游照仪便说:“不若找个女子来?你去叫岱渊。” 宣峋与不依,小心的将她脱到只剩一件抹胸,红着脸帮她重新上药包扎。 她见他动作虽生涩却有模有样的,便问:“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 宣峋与小声说:“我这两天跟军医学的。” 肩膀上的重新敷好,又到了腰间,那处伤的最重,此刻掀开药草,还是血淋淋的,宣峋与见状,眼眶又红了,待腰间的也包好,眼泪不知道划了几行。 他自己擦泪,又去拿草药汁,说给她涂在脸上。 她这才想起自己脸也被划伤了,正想问伤的如何,有没有破相,便看见宣峋与的脸离她只有咫尺,正用木棒小心的给她涂脸。 他的嘴唇……离她只有一点点。 ……那股饥饿的焦渴又烧了上来,让她喉咙发痒。 她微微一动,宣峋与立刻低头看她,眼里还含着泪水,可是却很警惕的看着她,轻声问:“你想干嘛?” 他的鼻息打在她脸上,她极其坦然的轻声说:“我想亲你。” 他眼里浮现了一丝挣扎,顿了顿说:“涂完药再亲……” 她立刻说行。 于是宣峋与便抖着手给她涂药,连戳她好几下,她立刻嘶声,宣峋与便红着眼说:“怎么了,弄疼你了?” 游照仪说:“你手在抖。”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自觉的颤抖,恼怒的说:“都怪你。”可下一刻还是缓了缓气,努力帮她把药涂完。 涂完药的手还没伸回去,二人又对上了眼,宣峋与想到她刚才的话,用气声问:“你…你想亲哪…” 游照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殷红的嘴唇。 他立刻咬唇,两人对视了半晌,直到游照仪眼里的侵略性越来越强,他脑袋发晕,连忙撇开视线,讷讷的说:“好……” 宣峋与似乎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正待小心翼翼的亲下去,就被突然起身的游照仪吻住了双唇。 他瞪大眼睛,却不忘把手扶在她脑后,怕她用力扯到伤处。 灼灼……怎么还伸舌头啊…… 不知亲了多久,宣峋与终于被放开,晕晕乎乎的坐回位置上,游照仪正一脸餍足的笑看着他。 见她这么游刃有余,惹得他从恍惚的状态里抽身出来,警惕的问:“你没亲过别人吧?” 游照仪说:“只有你一个。” 宣峋与问:“那你从哪里学来的?还…还伸舌头…” 他最后几个字游照仪差点没听清,闻言便说:“军营有些人会聊。” 那些人聊的可比这脏多了,她都不忍卒听。 宣峋与讷讷的哦了一声,又依恋的靠在她身边,说:“你只能亲我一个人。” 游照仪逗他,故意迟疑:“嗯……那我可不确定……” 他立刻起身,表情一下子阴郁了起来,问:“你还想亲谁?不会是周星潭罢?!” 游照仪忙说:“没有,只有你一个,”想了想又解释说:“我那是以前对他的欣赏,没有这种意思。” 他狐疑的问:“真的?”上次定泓关一见冷彻心扉的感觉还记忆犹新,他那时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游照仪点头,说:“真的,再亲一下。” 他便乖乖的凑上去,和她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心中终于被暖意充盈。 …… 晚间宣峋与在她床边熟练的搭了一张床,见游照仪狐疑,他便说:“这几天你昏迷,我都是这么睡的。” 游照仪说:“你不若睡我身边来。” 他又红了脸,眼睛乱飘,说:“不好吧……我怕我翻身压到你。” 游照仪说:“要找也找个好点的借口。”自小他睡觉就乖的不得了,除了有时候做噩梦,她睡外间的时候几乎听不见里面一声声响。 宣峋与只好把床朝她那边推去,并到一起。 睡前又帮她换了一次药,二人躺下看着窗外月色溶溶。 游照仪刚从昏迷中醒来,睡不着,便问他京中如何,裴王妃如何,几个同窗挚友又如何。他一一作答,待终于聊出一丝困意,宣峋与突然问:“我们会成婚吗?” 游照仪清醒了一点,说:“不一定。” 宣峋与闻言立刻翻身对着她,问:“为什么啊?” 游照仪耐心和他解释:“我不和你成婚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只是因为当了世子妃要入族谱,要操持王府,周旋各方,我没有这个本领。” 宣峋与语气缓和了,说:“如果当了世子妃还能上战场做官呢?” 游照仪说:“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宣峋与定定的说:“好,肯定有这么一天。” 游照仪也说:“我知道。” 这也一直是他们心照不宣,共同的为之努力的目标。 …… 又大致过了七八天左右,宣应亭根据之前几人商量好的计划领军再次出兵,趁叱蛮皇帝重伤乘胜追击,由于叱蛮主力被灭,胥真支援不及,中衢大军一路势如破竹,连攻敌城十数座,彻底把两军战线划到了数百里外。 双方军队鏖战数日,叱蛮终于献上降书,称永不再犯中衢。 宣应亭便派出使者,让其送回帝姬,可谁知叱蛮皇帝却说,帝姬已入叱蛮,便是他叱蛮皇后,哪有战败让人献妻的道理。 一时间再战与不战,陷入胶着。 宣应亭往京中发战报,皇帝主议和,说让与使者再与叱蛮商议降书细节,可将攻下的城池归还,换回帝姬。旨意下来,宣应亭并不赞同,若是归还城池,便是给了叱蛮修生养息的机会,后患无穷,一时间陷入两难。 近一个月来,战事瞬息万变,游照仪已经差不多伤愈,听闻京中旨意也是和宣应亭一个想法,战事已经打到如此地步,两国之仇不共戴天,若是给了敌方机会,那就是放猛虎归林,总有一天必遭反噬。 她便再次请命,说:“我去敌营,救回帝姬。” 宣应亭允了,说:“此次自保为上,若是见势不对,便放出信号,我方如今士气正盛,后盾充足。” 游照仪点头,又回营中整装。 自她受伤起,便一直与宣峋与待在一个独营中,甫一回去,宣峋与便粘了上来,自然的和她亲了好几口,才知道她又要出兵。 他有些不情愿,说:“就可着你一个人用。” 游照仪伸手捏住他的脸,迫使他闭嘴嘟起嘴唇,说:“这是我自己请命的。” 他闻言点点头,示意她放手,她却得寸进尺,捏着他的脸亲上来,二人拥吻了一会儿,宣峋与便帮她着装铠甲,箭矢,还去帐外看了看乌夜。 入夜,游照仪领了一百小队,从已经占领的敌城出发,悄悄往大营而去。 后方大军压境,皆为后盾。 见她已走,宣峋与便带人疾驰前往一密林中,远远发出一支信号。 整整两年,到了你手刃仇人的时候了。 自宗政和受伤归来后,宣芷与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营帐里间,听他大发雷霆的怒骂各个将领,那些叱蛮语翻来覆去的用,她都快听腻了。 他确实伤的很重,再加之一个月来连日奔逃,愈发虚弱,对她那晚差点被中衢将领带走的事情很是震怒,刚开始两日不允许她治伤,直至她发烧快昏死过去,才找来军医留了她一条性命。 但她左手差不多废了,再也拿不了重物,还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他见状阴恻恻的说:“这是给你的教训,是你妄图背叛我的代价。” 背叛?她心里暗骂,她又何时真的归入他叱蛮。 不过宗政和并没有怀疑她偷传军报,一是那晚那个将领几乎把全部营帐都烧了,能烧到粮草营不足为奇,二是她打算把帝姬带走,脱手后还不死心,宗政和便以为那只是一次有预谋的突袭,旨在救回帝姬,虽然帝姬被留下,但他也中计,连连败退。 那个哑巴侍女还是服侍她,她不知她们是怎么传递信息的,也没问过,只每次把重要的事情偷偷告诉这个侍女便好。 这日还是一样,侍女在内间为她沐浴,在背上写道:即将突袭,见我军杀入,你便杀。 她顿时心跳如雷,心里涌起一股战栗的快意,杀什么?自然是杀宗政和。 这两年来她无数次想要杀了她,可外无援军,内无自保之力,若是动手,必死无疑。如今,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个机会。 她沐浴完,穿好衣服,走出里帐。 那侍女收拾好东西转身而去,不知怎得踩到了她的裙摆,她的裙子立刻滑落了一半,吓得宣芷与发出一声惊叫,立刻攥紧衣襟。 侍女连忙跪下,发出呜呜的求饶声。 宗政和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用叱蛮语骂道:“笨手笨脚的东西,出去!” 侍女如蒙大赦,立刻拿好东西跑出去。 远山蝉鸣 第16节 宗政和便看向正慌张整理衣服的宣芷与,一月来,他受伤奔逃,投降后总算送了一口气,与中衢商量降书细节,但对他来说,投降也只是缓兵之计,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 正想着,如鹰隼般的眼眸看向不愿处已经将衣服穿好的宣芷与,这个中衢女人,表面柔弱,内心桀骜不驯,他留着她不仅是喜欢她的脸和身子,更是因为她是中衢的帝姬,只要帝姬在他手里,他战到何处都有一丝自保的砝码。 ……思及刚刚她衣襟大敞,一片凝脂大剌剌的落入眼中。 他伸手叫她:“过来。” 她依旧警惕的盯着他,并不打算过去。 宗政和便不耐烦的说:“过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她极不情愿的走过去,被宗政和扯住,压在身下,耳鬓厮磨之际,宗政和调笑着问:“你心跳好快,也想了?” 她扭头闭眼,似是受到折辱,不愿面对。 衣衫已经尽褪,帐外的杀声却仍旧没起,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要忍住! 可是忍不住了,就在宗政和用力掰开她双腿的时候,她用力挣扎翻身,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簪子,对准宗政和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一击即中,宗政和瞪大双眼,用尽余力推开她,往帐外爬去,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嘶声开口,想要喊叫,宣芷与立刻赤着身体追上去,压在他身上,狠狠将簪子往里推了几分,又立刻拔出来,在他脖颈上再次捅入,反复几次,宗政和终于不再反抗,气息渐弱。 她浑身溅满了宗政和的血。 不知是过了多久,还是几息,宣芷与总算反应过来,瑟瑟发抖的收回手。 身下叱蛮一代天子已然气绝,正死不瞑目的看着她。 她立刻从他身上跌跌撞撞的摔下来,躲在一旁死死捂住嘴抑制自己的哭声,突然,外面终于火光弥漫,四周厮杀震天,宣芷与连忙穿起衣服擦干眼泪跑出去,可明明是夏天,她却在冷的发抖。 帐子周围已经没有士兵了,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厮杀,她不知道该往哪跑,手中的血渐渐干涸,如附骨之疽一样粘在她手上。 她蹲下来想擦干净自己的手,越擦越用力,又冷又痛,已趋麻木,最后终于力竭的坐倒在泥地里,嚎啕大哭。 战鼓震震,不远处的杀声震天,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嘶吼——“殿下!” 她宛如抓住救命稻草,茫然的四处望去,只见红黄混杂的漫天烟尘中一个人影策马而来,和那晚火光冲天中的朝她伸手的女子逐渐重叠,她几乎以为在做梦,却看见她再次向她伸出手,嘶声喊道:“殿下,臣来带您回家!” 她把手递过去,那人一把拉住了她,两只沾满鲜血的手终于牢牢握在一起,她被一股坚定的力量提上马,奔腾而去。 第15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1) 回了营帐,宣芷与已然晕厥,游照仪将她抱回帐中,唤来军医,说只是惊吓过度,休养两天便好,可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披风不松手,她无奈只好解下披风,披到她身上。 她回去找宣峋与,刚进自己的营帐便被他抱了满怀,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说:“我们赢了。” 叱蛮最后一支主力队伍已经被剿灭,这战大获全胜,宗政和的尸首被裹在帅旗里,等来日送归京中祭旗祝酒。 胥真在叱蛮投降之时已然退兵,还向中衢皇帝发出了议和信件。 这一仗总算打完了。 游照仪点点头,也说:“我们赢了。” 两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快意和狂喜,这种情绪异常难以言表,在救到帝姬、看到宗政和尸首、策马回营的时候,她还没有真切的感觉,此时此刻看到宣峋与干净漂亮的脸,听到军中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后,才终于缓缓的涌了上来。 她仰头和宣峋与对视片刻,二人自然而然的吻在了一起。 不知何时,宣峋与已然从门口退至床边,有些受不住似的往后仰,原本搂着她肩膀的手也开始推她,发出抗拒的呜呜声。 谁知游照仪不仅不松手,还要倾身向前,他一下子控制不住身体,摔在了床上。 二人总算分开,宣峋与立刻伸出手心对着她,示意她不许再往前,软绵绵的说:“可以了,我快喘不过气了。” 游照仪说:“你还得练练体力。” 宣峋与闻言反问道:“我从小和你一起练的,为什么差距这么大?” 游照仪说:“你不差,是我天赋异禀。” 她说得还挺认真的,宣峋与小口小口的喘着气,笑说:“是,灼灼一直都很厉害。” 确定自己终于对宣峋与生出了一丝喜欢后,她一直放任、鼓舞自己把这份喜欢催生,可这好像也撕开了什么饕餮巨兽的食欲之口,每次见他这副乖乖的模样,都有一种想把他拆吃入腹的冲动。 依旧是那种焦渴的食欲,像是一点星火,迅速燎原。 游照仪俯身撑在他膝盖上,还待向前,帐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校尉,帝姬醒了,要见您?” 宣峋与立刻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警惕的问:“还想干吗?” 她直起身,又恢复了平常澹泊的表情,说:“去见帝姬,”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问:“你去吗?” 宣峋与正揉着自己的嘴唇,闻言轻轻的瞪了她一眼,说:“我这样怎么去?” 他嘴唇有些发肿,一片殷红,游照仪说:“那我先去?”见宣峋与点头,她掀帘而去,宣峋与自顾自的摸自己的嘴唇,低喃道:“怎么还咬我……” …… 宣芷与醒来后就抱着手中的披风躲在床角瑟瑟发抖,就连宣应亭走进来,她也只低低的叫了一声皇叔,还是有些恐惧的盯着他们。 好一会儿,她才抖着声音说:“皇叔,你帮我找找那个人……就是,就是带我回来的那个,我想见她。” 于是宣应亭差人去叫游照仪。 游照仪进来后看见的便是这副情景,所有人扭头看着她,好似要又要委以什么重任。 她有些茫然,却听见里面一个颤抖的声音道:“你……你叫什么?你过来。” 宣应亭示意她往前走,她便抬步踏入,走到床边,宜光帝姬正躲在床角,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似乎在确认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确认完毕,立刻激动的朝她扑来,她吓了一跳,连忙张开手臂把帝姬抱入怀中。 帝姬抖着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我有点害怕,你抱我一会儿,像在马上那样…” 她闻言收紧了手臂,帝姬便扭头朝宣应亭等人道:“皇叔…你、你们先出去吧。” 她似乎真的很努力在克制自己的害怕,可依旧止不住的发抖。 宣应亭只好带着军医等人出去。 二人拥抱了好一会儿,帝姬才说:“我…我把他杀了。” 游照仪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宗政和,见她救了帝姬后,岱渊带人冲入营帐,准备杀了宗政和,谁知他正瞪大眼睛躺在地上,脖子上好几个血窟窿,眼里还是不可置信。 游照仪便说:“对,你很厉害。” 宣芷与顿了顿,突然崩溃的哭出声来,嘶声道:“我真的把他杀了!都是血…我杀人了!” 宗政和死不瞑目的样子还死死的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游照仪闻言再次收紧了手臂,宣芷与还在哭叫:“两年了…我无数次想杀了他!但、但是我怕我也死了,把他杀了我也活不成了!” 游照仪声音平和,说:“你做得很好,帝姬,没有援军,自保为上,你已经很勇敢了。” 宣芷与克制着哭声说:“去往叱蛮第一天晚上,他对我……我发誓一定要杀了他。” 游照仪说:“你做到了。” 听着她平和的声音,宣芷与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重复:“是,我做到了。”恐惧终于慢慢散去,手刃仇人的快意涌上来。 哭累后,她软倒在她怀里,良久后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救我。” 她曾经在敌营中想象了无数次、祈求了无数次,是谁都好,只要有一个人能救她出来,救她回家,终于在这么一天,等到了这个人。 游照仪笑着说:“是你救了你自己,帝姬。” 宣芷与抬头看向她的眼睛,似乎有另外一种力量渐渐支撑起了她,鼓励着她说:“是,也是我自己救了我自己,”见她点头,她便问:“你叫什么?游照仪?” 游照仪便说:“您猜对了。” 宣芷与终于笑了,说:“我就知道,那天在定泓关,我就猜是你,”她依在她的怀中,说:“你、你叫我的名字吧,我叫宣芷与。” 游照仪脑子一卡,想起在赫明山之时,宣峋与让她叫他名字的事情,心道:帝姬和世子不愧是一家人。 但她还是得说:“这于理不合,帝姬殿下。” 宣芷与立刻泪眼盈盈的抬起头,颇有些不讲理的语气,说:“我不管,我是帝姬,得听我的,你就得叫我名字!” 游照仪在心中说道,果然如此,于是便说:“那只有我们二人,我便可以叫你名字,若是有外人……”她边说心里边想,不会吧,不至于这也能一样。 谁料对方果然道:“那你叫我阿芷。” 游照仪:“……” “……阿芷。” 宣芷与终于不哭了,擦干净眼泪,只是依旧靠在她怀里,不愿意松开她。 宣峋与甫一进来便见了这副景象,于是眼睛里只能看到他的灼灼紧紧抱着谁,脑子立刻一炸,走上前去说:“你干嘛抱着她?!”言罢立刻要伸手去拉宣芷与。 宣芷与浑身一抖,立刻躲到了游照仪身后,怯怯的看着他。 游照仪伸手护住宣芷与,说:“是帝姬殿下,她还有点害怕。” 宣峋与这才与宣芷与对上视线,可依旧不高兴的说:“那也不能这样。”说完就拉住游照仪的一只手,想把她扯开,宣芷与见状立刻攥紧了游照仪的另一只手臂,弱弱的说:“我、我就是还有点害怕…” 游照仪忙反手护住她,说:“别害怕,我陪着你。” 宣峋与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二人,万语千言涌到嘴边,却只化作一丝冷笑,怒气冲冲的掀帘出去了。 游照仪下意识想起身追去,却被宣芷与抱住手臂,回眼一看,对方正仰着头,满脸委屈的盯着她。 见状她只好坐下来,继续陪伴她。 …… 到了快月上中天,宣芷与才吃了点东西,约莫是白天哭累了,很快就攥着她的衣服睡了过去。 见她睡熟,游照仪便想抽身离开,谁知刚一动作,对方就立刻一动,似乎马上要被惊醒,她忙停手,又坐在床畔陪了她一会儿,见她再次睡熟,便小心翼翼的把她攥着的外袍脱了下轻放在床边。 她松了一口气,控制着声息走出了营帐。 谁知刚一出去,便看见宣峋与正靠着一颗树上阴恻恻的看着她。 她忙走上前去,问:“等我?” 他不说话。 她便说:“帝姬刚从叱蛮回来,有点害怕,我肯定要陪陪她。” 宣峋与闻言语气古怪的说:“那你回去啊,现在出来干什么?” 远山蝉鸣 第17节 她一噎,说:“她睡着了。” 宣峋与依旧是那个语气,说:“哦,还把人哄睡着了,从小到大也没见你有这个闲心哄我睡觉。” 游照仪说:“不是,她白天累了,就累睡着了,我没说几句话。” 宣峋与说:“没说几句话,说到现在才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还脱了一件衣服?” 她不说话了,淡淡的盯着他,没两息,宣峋与就撇开视线,说:“看我干吗?” 游照仪眼神依旧很有侵略性,刚一踮脚,宣峋与立刻警惕的捂住她的嘴,脸色瞬间变红,低声说:“不许!” 僵持了一会儿,游照仪伸手示意他放开自己,她不往前了。 见状,宣峋与便半信半疑的缓缓松开手,谁知下一息,双手就马上被游照仪制住,一个吻狠狠的印在了自己唇上。 好在她记得这是外面,只是一下,便松开了他。 宣峋与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唇,闷闷的声音从手中传来:“你骗我!” 游照仪拉他往自己的营帐走,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兵不厌诈嘛。” …… 第二日晨光微曦,游照仪还没睡醒,便感觉到有人冲入了营帐,她下意识的抽刀,凌空翻过宣峋与的床,还没看清是谁,刀刃已经架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一息短暂的沉默过后,游照仪连忙收回了手。 “帝姬,你怎么来了。” 宣芷与泫然欲泣的看着她,问:“你昨晚怎么走了?我做噩梦吓醒了……” 她流着眼泪倒进她怀里,哭的浑身发抖。 这动静自然把宣峋与吵醒了,他坐起来,便看见游照仪背对着他抱着哭泣的宣芷与,二人隔着游照仪阴恻恻的对视着。 他问道:“堂姐,还害怕啊?” 宣芷与慢慢止住了哭声,问游照仪:“他怎么睡这啊?” 游照仪解释道:“我之前受伤了,世子是照顾我。” 宣芷与便担忧的问:“你伤好了罢?” 游照仪答:“已经好了。” 宣芷与立刻道:“那你们再睡在一处便不合适了,这都还未成婚,你不若和我睡罢?” 游照仪想说,这都一个月了,现在说这话会不会太晚了。可是对着帝姬期待的眼神,她一下子又有点说不出口。 宣峋与立刻道:“不劳堂姐操心了,灼灼已经习惯和我睡了。” 宣芷与没理他,问:“灼灼?这是你小名……”还没等她说完,游照仪立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果然身后宣峋与立刻炸毛的站起来,怒气冲冲的说:“灼灼只有我能叫!” 见他真的生气,宣芷与妥协道:“好罢,那让照仪和我睡。” 宣峋与立刻道:“不行!” “你们什么关系,凭什么睡一起!” “关你什么事?你管这么多?” “你连什么关系都不敢说,凭什么和她睡一起!” “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就是不许!” “我不管!照仪今晚陪我睡!” “凭什么!她得陪我睡!” 二人你来我往,游照仪夹在中间难得觉出一丝无奈,出声打断:“好了!” 宣峋与立刻过来攥住她的衣角,委屈的说:“灼灼,没有你我睡不着的。” 宣芷与不甘示弱的娇声道:“我也睡不着,我都做噩梦苡華了。” 游照仪:“……” 见宣芷与就是不松手,宣峋与只好道:“堂姐,卜同钰还在广邑王府呢。” 宣芷与闻言终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咬牙切齿的松开手,说:“行,算你厉害,”尔后又换了一副可怜的表情对着游照仪说:“那你要多来看我啊,照仪。” 游照仪也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好。” 言罢,宣芷与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见她听到那个名字就这么轻易的出去了,游照仪奇道:“卜同钰是谁?” 宣峋与说:“她的一个侍卫。” 她哦了一声,没打算往下问,宣峋与却继续说道:“也是她喜欢的人。”游照仪便又了然的哦了一声。 这么一闹,两人也睡不着了,宣峋与靠在她怀里问:“你都和别人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以押送粮草的卫霖熹大人副官的身份来的,真实身份只有宣应亭手下几个将军校尉知道,军中众人便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小小京官。 游照仪闻言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道:“你别和我说没人问过?我可不信。” 她难得感到一丝窘迫,实话实说道:“确实有人问过。” 岱渊直接问的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宣峋与期待的看着她,问:“那你怎么说的?” 游照仪直接道:“我说你是我童养婿。” 她本是开玩笑逗他的,谁知宣峋与脸色蓦的变红,讷讷的说:“嗯…也算罢。” 游照仪:“……” 第16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2) 又过了几天,宜光帝姬的状态好了不少,以卫霖熹为首的队伍便要准备返程了。 原本应该只有三天的送粮之行因为打了胜仗硬生生的延到了一个半月,再加之宜光帝姬被救回,陛下便下旨让卫霖熹等人带一队人马护送帝姬一起回去。 宣应亭等人则依旧驻守边疆,但今年春节应该可以顺利返京。 游照仪、周星潭等人因为立功,则要回京听封,或留在京中、或驻守边疆,都要听今上旨意如何。 但由于后续休整、城池营建等事宜,游、周等人并不能和卫霖熹一起返京,只能送其先行,待这边事毕后才能出发。 宣峋与自然舍不得她,临走前一天晚上又流了几滴眼泪,任由她亲了好一会儿也没反抗,直到她手越摸越不对劲,才用力的推开她,沙哑着嗓子说:“这个不行!” 她问:“为什么不行?反正原本王妃就是让我给你做通房的。” 宣峋与脸色爆红,眼睛湿漉漉的小声说:“什么啊,这是我给你做通房还差不多……” 她笑,但也收了手,宣峋与便说:“等成亲了我就让你……弄……” 他最后一个字宛若蚊呐,她反问:“让我什么?” 宣峋与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游照仪依旧佯装没听见,他立刻意识到上当,扭过身不理她了。 第二日一早,游照仪随着宣应亭去送他们,原本宣峋与还想和她话别,谁知宣芷与也万分不舍,拉着她的手不松,宣峋与见状便立刻扯着她上了马车,一拍映雪,疾驰而去。 见众人顺利离去,几人便又返回营帐,商量城池重建,伤亡抚恤等事宜。 本以为游照仪至多一季便会返程,谁知直到腊月,她和周焦等二十余众才得以事毕回京。 再次看见上京城门的那一刻几人都放慢了马,这里和他们离去那年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城楼依然巍峨磅礴,内里照旧游人如织。 几人一起沉默的看了好一会儿,焦十安才哑着嗓子开口道:“回来了。” 身后陆陆续续响起几声附和。 “回来了。” “终于回家了。” “是啊……” 几人颇有些伤怀,纷纷伸手触拳相抵,默然之间,千言万语不言中。 过了片刻,焦十安说:“我还有点不敢进去……” 周星潭点头道:“我也是。” 最后还是游照仪拍着乌夜领队前行,众人才跟了上去。 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前往禁宫,述职受封。 这是游照仪第一次进入这里,幼年的时候广邑王府每年大年初一都要来参加家宴,她有时候在家,有时候会跟来,但也只能跟着平姑姑站在外宫等待,并不能进入其中。 众人到了内宫门口便下马前行,又到了殿外,再将兵刃武器交给侍从,受过羽林卫检阅后才随着一个大监进入议事殿中。 两边正站满了大臣,他们低着头从中间走上前去,跪在下首。 今上威重,见他们跪好,先是嘉奖了一番,说他们不畏生死,护国安邦,又将游照仪单独拎出来,与大臣们说知道这是徐襄理的徒弟,出自广邑王府,还说二者教导有方,感谢她深入敌营,勇救帝姬。 游照仪忙谢恩,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好一番往来之后,皇帝身边的大监才掏出一幅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宣读。 下首众人先是都赏了两百两白银,绸缎各十匹,瓷器一套,此外才为众人再封官职。 周星潭受封京畿卫副都统,留在上京城内;焦十安受封游骑将军,年后返回河西军镇守边疆;郭泊灵则封为羽林郎将,此后便要护卫禁宫…… 余众或走或留,但最后功劳最大的游照仪,却只不痛不痒的封了个驻京营统领,领剑南铁骑、河西军、宣武卫、左定山军四军共八百人,为每年入驻京营的新兵操练。 众人皆领旨谢恩,又恭恭敬敬的退出去,随着大监去拿自己的封赏和授官文书。 禁宫深深,纵然心中千言万语,只能默然以对。 …… 等出了宫,家在京中的早得了消息派了马车来接,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只能住在官驿,众人便短暂话别,骑马各奔他处。 她一出宫便看见裴毓芙正在广邑王府的马车边上等着她,忙与众人挥别,约好下次聚首,急奔了过去。 她其实有点想抱她,但碍着在禁宫门口,只得行了个抱拳礼,刚想喊裴王妃,便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裴毓芙抑制不住的落泪,不住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远山蝉鸣 第19节 虽则这会儿是冬天,在外面裹了大氅狐裘看不出来,但一进内屋,暖炉烧起来他若还穿着外袍便会显得奇怪,是以只好让侍从前去告假了一日,声称世子昨日家中设宴,今晨酒醉不起。 自知理亏,游照仪便拿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帮他擦弄,好在痕迹不深,到了晚间也便散了,只是那个牙印有些不好处理,衣服也难以遮全。 宣峋与乖乖的仰着脖子让她看了半晌,闷闷的问:“想出办法了没?” 游照仪颇有些懊恼,说:“还没。” 宣峋与不让她看了,拢好衣服,小声的说:“都怪你。” 游照仪没反驳,取了一块纱布,说:“先敷上药吧,还疼不疼?” 宣峋与摇头说:“不疼,只是你以后…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你昨日还说……” 她帮他贴好纱布,问:“我说什么了?” 宣峋与小声的嗫喏了几个字:“说…说要吃…”尔后恼羞成怒道:“我说不出口!你自己想吧!” 游照仪连忙举手告饶,说:“不说就不说,别生气了。” 宣峋与含嗔带怨的看了她一眼。 …… 实在无法连着两日告假,第二日宣峋与只得贴了半块纱布前往上值,各个同僚也有注意到的,但碍着世子殿下的身份不好多问什么,宣峋与也不好自己主动扯谎解释,显得更加欲盖弥彰,于是默然以对。 当天傍晚,以往几个同窗约好聚首,宣峋与便直接从太常寺前往太白街,走到众人约好的一个酒楼中。 这酒楼名叫流水声,坐落在太白北街,离公侯王府遍布的积石巷只有一射之地,听闻背靠皇亲国戚,故而来往之人都是些达官显贵。 刚听晓这等闲话,焦十安便问几年未见的郑集安,说:“你家的?世子家的?” 郑集安白了她一眼,说:“打了几年仗怎么还是这么愣,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几年前的应士正考,郑集安直接考的一塌糊涂,但他是郡王,也没人会说什么,可他也不愿意做官,便终日游手好闲,如他所说,当了个纨绔子弟。 但同窗五年,游照仪能看出郑集安的刻意藏拙,若是以前还不知道为什么,现而今便很好猜了。 今上忌惮镇国公主府,怕她成为下一个先圣宣懿皇帝。 若是郑集安也出将入仕,那镇国公主府便更加势大,必会引起皇帝注意。 于是为了母亲的兵权,为了她还能统领宣武卫,他和驸马都做出了取舍,让众人皆以为他只愿做个富贵闲人,毫无进取之心。 焦十安闻言,心有戚戚的小声说道:“我觉得官场比战场还凶险,在京城我浑身不自在。” 郑集安看了她两眼,笑着说:“这倒是。” 这厢三人正在说话,狄却非已经下值,一路激动的跑了过来,见到焦、游二人,立刻抱着她们哭的惊天动地,说道:“呜呜呜!你们终于回来了,好想你们俩啊!” 二人忙连声安慰,宁康朝与宣峋与进来便看见这副景象。 隔着激动哭喊的狄却非,二人和宁康朝触了触拳,算是打了招呼。 不知多久,狄却非终于安静下来,六人围着酒桌吃饭,互问近况。 宁康朝几年来几近升迁,如今已经做到了御史中丞,官职只在宣峋与之下,但狄却非仍还是个小小的录事,只忙些奏折、史书誊录的小事。 焦十安安慰她,她却说:“诶呀,这样的日子也挺轻松的,不用担心我。” 分别之时的宏愿还犹在耳畔,闷闷的敲在每个人的心中。 郑集安率先举杯,说:“好不容易再见,狄却非你就不要说这些了,来喝几杯。” 众人举杯轻碰,一饮而尽。 几人中唯一年后要走的便是焦十安,喝了几杯酒,也是愁绪满面,靠着狄却非闷闷的说:“昨日归家,父母劝我卸甲,他们说虽然现在还正值壮年,但家中商铺无数,之后还望我支撑,我说我已经升官,今后或有一番别路,他们却说如今女子在官场步履维艰,现而没有战事,我这一去边疆,又不知道要镇守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说着流出两滴泪,又说:“母亲拉住我的手哭,父亲也唉声叹气,我都不知道我参军到底是为什么了。” 幼年之时,听闻裴毓芙事迹,她心生宏愿,誓要成为裴将军那样的人,可如今明明战胜归来,真的做到了护国安邦,却第一次心生茫然。 狄却非也哭,说:“我也不知道,呜呜呜,这都快四年了,我俸禄还是只有那么一点!” 焦十安被她一逗,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问游照仪:“你呢,你立下大功,还带回帝姬,统领三军都绰绰有余,陛下却让你做了个驻京营统领,你想好,今后要干什么了吗?” 游照仪点头说:“没事的,我一直在做的我想做的事情。” 她点兵就是为了打败叱蛮,护国安邦,守卫国家和广邑王府,如今叱蛮投降,战事已歇,她又可以留在京中,继续陪伴和保护宣峋与,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往前走。 焦十安哭着笑,说:“好,”然后又举杯敬大家,说:“我年后一走,不知何时能与各位相见了……” 众人伸手,她继续说:“还是那句话,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这是曾经几个半大少年即将分别时,说出的心愿,此刻兜兜转转,再次聚首,众人都已经走向了不同的道路,面对了不同的人生难题。 几人抵杯,酒杯相触,只发出几声错落的脆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月上中天,几人才相携出楼,郑集安已经喝醉了,宁康朝和宣峋与扶着他往镇国公主府的马车走,他酒气冲天,宣峋与颇为嫌弃,说:“酒量不好就别喝。” 郑集安凑过来,醉意熏熏的说:“今天高兴嘛……”说完好像发现了什么,凑到他脖颈处看,宣峋与一惊,忙松开他想要遮挡,被这个醉鬼抓住问:“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宣峋与心虚的说:“没有,狗咬的。” 郑集安喝醉了,竟还有几分逻辑,狐疑的问:“狗能咬到那里?谁家的狗?敢咬世子殿下?” 他一连几个问题,让宣峋与着实招架不住,招呼镇国公主府的小厮,想立刻把他塞上马车,郑集安见他左遮又挡,反应过来,笑着说:“哦,我知道是哪只狗咬的了。” 宣峋与不想理他,正想把马车门关上,对方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用自以为很清醒的眼神看着他,认真的小声说:“成亲记得…记得叫我啊。” 宣峋与无语的拽开他的手,说:“放心罢,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 对方闻言,终于满足的躺倒,马车疾驰而去。 总算松了口气,回头却见一向直愣的宁康朝对他报以同样揶揄的眼神。 他咬牙切齿的低声说:“放心,也不会忘了你。” 对方忙点头,上了马车走了。 游照仪经历了那晚的事后便不太敢喝太多,一直把控着,但焦十安和狄却非却醉的不行,好容易把二人送上家中马车后他才回头去寻宣峋与。 这里离积石巷很近,二人便一起步行回家。 …… 后面几天又与军中一起回京受封的战友们聚了一次,游照仪终于闲了下来,好好在府中陪了陪裴毓芙,与徐襄理和宣应亭日常练武,腊月很快就过到了头。 除夕前一晚,宣峋与才彻底休沐,和游照仪一起把广邑王府门前的灯笼换下,这灯笼依旧是那个老虎灯,挂了三四年,没人有心情管它,如今满是灰尘,暗淡无光。 旧的被撤下来,新的被换上去,檐下很快就亮堂堂的。 第二日晚间,众人一起吃了个团圆饭,宣应亭又想带宣、游二人去府中放爆竹。 宣峋与无奈的说:“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宣应亭很显然还觉得他是小孩,硬是拉上二人去庭院里,像小时候一样拿着竹竿,对儿子说:“你拿着!” 宣峋与本想接手,但那东西劈里啪啦的,他还真有点迟疑,见状,宣应亭便哈哈大笑说:“你不是说你长大了?”尔后又把竹竿递给游照仪,对方伸手接过。 宣峋与依旧站在游照仪身后,父母相携站在他们俩身旁,一起看着爆竹声声,除旧迎新。 真好,又是新的一年了。 今年一过,二人就都又长大了一岁。 自上次游照仪和裴毓芙说做只侧妃之后,裴毓芙便说等宣应亭归家后二人商量一下再给答复,却一直拖到了今日还未有消息。 原本宣峋与有些不高兴,但游照仪把此中利弊一说,又亲了他好几口,他便晕陶陶的答应了,还扯着游照仪认真的说:“灼灼,不管我们互为什么名分,我都只有你一个。” 游照仪抱他,说我也是。 宫中除却刚回来的帝姬外,太子殿下早已娶妃,太子妃也已怀身大肚,春日便要临盆。 裴毓芙显然是有了盘算,几人守岁之时当着宣应亭的面直接问:“正月十六怎么样,你不想大办,又要抓住时机,但也不能太过简陋,半个月已经很紧张了。” 宣峋与一下子反应过来母亲在说什么,脸色爆红,下意识的去看游照仪,哪知游照仪也在看他。 他立刻色厉内荏的说:“你看我干什么?” 游照仪便扭回头去,看向裴毓芙,说:“行。” 裴毓芙见她答应,便说:“你要不要搬回去住?” 游照仪闻言说:“世子不让我……” 她话还没说完,被扑上来的宣峋与捂住了嘴,支支吾吾的说:“你、你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闭嘴!” 她其实是想说,世子不让我与他成亲前住到一起。 结果宣峋与想到之前在军中营帐的那句话,以为她要说什么虎狼之辞,连忙扑上来制止她。但这欲盖弥彰的样子,让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裴毓芙轻咳一声,说:“我是觉得你们都大了……有些东西,咳,没事的,太子都快有嫡长子了,你们俩还是……?” 裴毓芙对着儿子揶揄的说:“要我找个人教教你吗?” 宣峋与立刻羞愤的跑了,游照仪一直追到他院子门口,见他停步,才迟疑的问了一句:“那不然我今晚搬回来?” 宣峋与眼神乱飘,不敢看她,说:“随便你……” 游照仪便让人帮她把东西搬回了宣峋与的院子,但二人依旧分了两个房间,宣峋与也没再提什么要和她一起睡的话。 一想到要和灼灼成亲,他就有点睡不着,若是游照仪睡在身边他肯定又要下意识的粘上去,保不齐灼灼就会把他吞了。 第18章 不负韶华行且知 (1) 正月十五的时候, 广邑王携王妃入宫参加元宵夜宴的时候将这件事禀告今上,皇帝闻言顿了顿,问:“哦?只是侧妃?游照仪可是有才之人, 还救了帝姬。” 广邑王淡淡的说:“本就是徐襄理带回来的一介孤女, 谁知阴差阳错救了帝姬,她与阿峋自小一起长大,阿峋颇有些喜欢,做个侧妃便也罢了。” 说完还佯装恼怒, 道:“早知如此, 当初就不应该让徐襄理带她入府。” 今上见状,说:“若不是徐襄理,如今帝姬还在叱蛮,她是个有功的, 嫁入广邑王府之后不要薄待人家,她还是朕的驻京营统领呢。” 广邑王连忙称是,但夫妻二人的脸色也都不像很高兴, 好像只是因为儿子喜欢,所以不得不来禀告, 又思及上次宜光说的话…… 今上便说:“好了,也是添一口人的喜事, 明日便让帝姬也去。” 远山蝉鸣 第20节 夫妻二人谢恩, 殿中照旧歌舞升平。 正月十六, 宜嫁娶。 虽然侧妃入府不用大办, 但要准备的东西并不少,就这几日时间已经很难为广邑王府并不多的侍从们了, 平姑姑忙得不可开交,连王妃都不大见得到她的人影。 中衢的婚嫁之俗并不繁杂, 盖因其也是从各国割据一方的混战中建立起来的,最初之始的国土只有现如今叫做雍州、谭州、广邑三城,以谭州中央的覃京为都,割据混战持续了近百年,直至先圣显德皇帝登基,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中衢内战,又剑指各国,征战数十年,打下了如今中衢的一半江山,以此为基,一直到先圣宣懿皇帝带领剑南铁骑剿灭南羌,改称容、蜓二州,归入我朝版图,中衢江山才正初定,有了一段繁荣之时。 到了本朝后又与叱蛮打了好几年的战,可以说,中衢自建朝以来几乎每朝都在打仗,导致中衢人生性较为开阔,崇尚及时享乐,对于婚嫁一事也并没有那么看重,大多奉行“行就行,不行就离”的婚嫁原则。 民间婚嫁大多也就是男女互为定情后敬告父母,父母同意后便书写婚书,前往官府登记,婚宴举办也是在哪方家中都可,夫妻二人拜天地、拜父母、敬告祠堂,一起宴宾客,入洞房,这也便算礼成了。婚后,若是女子想要纳侍或是男子纳妾,也得夫妻双方共同同意,至多也只得一个,再多便要缴纳罚金,拿上按下各方指印的文书去往官府,才可再行登记。 皇族婚俗,也没有那么多讲究,除了按照爵位高低,妾妃之数得徇礼而来,官府登记换做玉碟登名,也没什么不同了。 宣峋与是世子,按爵位说可以娶一正妃、二侧妃,妾室通房不计,但其实历来皇族为了维持自己的名声,娶妃纳侍至少明面上来看都不会太多,例如先圣宣懿皇帝,也只是娶了帝君一人,广邑王也只得广邑王妃一人,镇国公主府内也唯驸马爷,就连今上也不过除了皇后之外的纳了两位妃子。 故而宣峋与娶游照仪为侧妃,除了给众人一个广邑王府不重视她之外,对他自己的名声也多少有点折损,但在今上愈发猜忌之下,郑集安都袖手只做纨绔,此举也不失为是个好事。 礼仪一切从简。 中衢男女的婚宴举办原本是不限于在哪方家中的,只是今上登基以来,男女平权体系崩坏,女子愈发轻贱,多被视作附庸,所以近年来民间婚宴多以男子举办,将女子从家中接来,表示以我方为尊。但嫁给世子与男女无关,就算是驸马爷入镇国公主府,也得自己跟着仪仗从家中走去,以示对皇族的臣服。 游照仪则是被安排在了徐襄理的家中,帝姬和狄、焦几人陪着她。 几年来,她除了戎装就是便于训练的常服,如今第一次着广袖,还颇有些不习惯,狄却非见她整装好,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说:“你好漂亮啊照仪。” 宣芷与也点点头,不同于游照仪身着戎装铠甲的英气,此时此刻红衣婚服,广袖飘飘,更添了一丝婉约,再加之描眉画眼,让原本就不俗的容貌更加大放异彩。 宣芷与让她站起身,看了一圈说:“身量高就是好,婚服都能传出英姿飒爽的意思来。” 游照仪但笑不语,任由她们夸赞。 到了吉时,广邑王府的仪仗前来,游照仪便拜别徐襄理,骑马或坐马车跟着仪仗走便是了。 游照仪选的骑马,乌夜脱了战甲,也绑上了红绸,她摸摸它,翻身上马,除了帝姬得坐马车外,狄却非、焦十安等人便骑马伴她左右。 徐襄理的家离广邑王府不远,大约两条街左右,仪仗也不是很高调,周围百姓也不多,若不是看她进了积石巷,根本猜不到她是要入广邑王府。 广邑王宣应亭和广邑王妃裴毓芙正坐在正堂等他们。 宣峋与则穿着婚服,亭亭立在广邑王府的牌匾之下,见她打马而来。 他今日更是漂亮,饶是游照仪,在看清他的那一刻也被他眉目间的丽色横波晃了神。 她定了定心神,翻身下马,与他牵手并入。 很多年前,她牵着平姑姑,跟着他与王妃走入这个大宅邸的时候,还并不明白今后自己会走向怎么样的一条路,她只每日告诉自己,想要活下去,就得陪伴、保护世子,这就是裴毓芙带她回来的最初目的。 后来她与世子进入赫明山,每月一起坐马车回来,也是牵着手,无数次的出入这个王府,庭院深深,里面的每一株草木都刻在她的记忆中,成了她在边疆岁月中难得的抚慰之一。 习武、参军、护国安邦,这是她自己想做的;陪伴、守护、回应宣峋与的喜欢,这是她不论想不想都不得不做的。 她早就明白这些事情,于是时不时的提醒自己看他、注意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喜欢上他,好在这一天,终于是等到了。 不管这喜欢有多少,她从不在乎过程,只在乎自己想要达成的那个结果。 …… 新人躬身,俯拜天地高堂。 随着侍从的一声声唱和,很快礼成,虽然简陋,却好似无人在意。 广邑王和广邑王妃甚至没有请什么知交好友,至多只有驸马郑畔携着小郡王来了,但京中消息传得快,众人思及上次参演王府对待游照仪一事,纷纷私下猜测议论。 但关上门来,广邑王府内还是其乐融融的。 因着只有广邑王、王妃以及驸马和徐襄理四个长辈,几人便坐在宴上叙话,郑畔持着酒杯轻叹:“促一对有情人,还得寻个时机,唱个大戏,真是荒谬。” 裴毓芙说:“谁说不是呢,得装模作样,虚与委蛇,累得慌,昨日我和应亭从宫中出来,还差点没忍住笑。” 闻言众人哄笑,徐襄理说:“刚来还是个孩子,都到了能嫁人的年岁了。” 几人怅然,便看着在另一旁喝酒哄闹的十几人。 焦十安没成想离京前还能参加上二人的婚宴,激动的要把屋顶喊破,几乎喝的不省人事,郑集安、宁康朝几人也高兴,思及上次喝醉酒让他成亲别忘了喊他一事,便笑着和宣峋与调侃说:“我当时说着玩的,没想到你动作还真快。” 帝姬也很震惊于二人的速度,难得一脸敬佩的看着堂弟。 宣峋与已经从和游照仪成亲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红着脸坐在一旁,倒是游照仪一直在和郭泊灵狄却非二人拼酒,好似他才是那个刚过门的媳妇似的。 闻言道:“是她突然说的。” 宣芷与震惊问:“你连成婚这事儿都让照仪说?” 宣峋与瞪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 宣芷与说:“我是不太懂,也不知道照仪怎么看上你的。” 堂姐弟二人你来我往,别人并不敢参与,只有郑集安会插几句嘴。 那边郭泊灵也是个来事的性格,和狄却非一撞,二人合在一起灌游照仪酒,游照仪本想反将一军,但一想到之前狄却非属意郭泊灵,便咬牙全盘皆收了。 此宴除了游照仪的故旧同袍,便是宣峋与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周星潭也来了,高兴的和几人喝酒,看不出一点端倪。 宣峋与便安慰自己,应该只是少年欣赏,思及自己那年从并州回来便浑浑噩噩,天天躲在被窝里流眼泪,现在想来颇有些好笑。 众人胡闹到深夜,本想闹洞房,却一个个醉的不省人事,广邑王和王妃差人妥当将其送回家,宣峋与便扶着醉倒的游照仪回院子。 见她还有几分清醒,便倒了合卺酒,递给她一杯,说:“再喝一杯。” 游照仪醉醺醺的摆手,含混道:“喝不下了……” 宣峋与不听,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与她交手,说道:“快喝!” 游照仪顿了顿,一饮而尽。 合卺交杯,就真的能永结同心吗? …… 红着脸帮游照仪脱了婚服之后,二人躺在一张床上。 本以为她醉倒,今夜也不用洞房了,宣峋与便熄了灯准备睡觉。黑暗中霎时一片阒寂。 一心依恋的人就躺在身旁,他还是有些难以平静,今夜和过往在军中躺在她身旁不一样,一点微动都让他感觉心跳如雷。 半晌,他开口问:“灼灼,你睡了吗?” 游照仪其实并没有庆功宴那日喝得多,还有一分清醒,只是还没提上劲来,闻言道:“还没。” 宣峋与磨磨蹭蹭的黏过来,说:“今天我们成亲了。” 游照仪应和:“嗯。” 宣峋与咽了口口水,紧张的说:“我……你知道的,灼灼,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我、我离开你的肯定会死的……现在我们成亲了,你要答应我…以后冲锋陷阵的时候,多想想我,还有我在等你。” 他还是对战胜那日游照仪摔下马的那一幕心有余悸,游照仪昏迷那几日,他几乎把眼泪流干,怕她死、怕她痛、怕她离开他。 黑暗中听见游照仪说:“好。” 她从小就是这样,答应一件事很少做承诺,都是说“好”、“行”、“可以”,但宣峋与知道她会做到。 闻言宣峋与笑了,正准备睡觉,一个身影却突然翻了上来,压在他身上。 他吓了一跳,说:“干吗?” 游照仪摇摇晃晃的俯下身来,在他脖颈处轻嗅了两下,含混道:“你好香……让我吃一口。”他都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什么这辈子离不开她,什么离开就会死,这种强烈的依恋激发了她那滔天的食欲,让她有点难以抑制。 又是这句话,宣峋与脸色爆红,软绵绵的说:“不许再咬我了。” 游照仪没咬,只在他脖颈处亲吻,手去扯他唯一一件衣服。 意识到她想干什么,宣峋与讷讷的抖着声音说:“你会不会啊……” 游照仪的手已经不知道在哪了,模模糊糊的只能听见她说:“在军中听过,试试就知道了。” 宣峋与反抗不了,也不想反抗,只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那你轻点……” ……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恍惚从一片白光中抓住一丝清明,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只游照仪在黑暗中笑着说:“都还没到正戏呢,你这有点……”快啊。 她没说最后两个字,他却猜到了,顿时羞愤欲死,扭着身子想爬开,沙哑的嗓子中还带了一丝哭腔,抖着声音说:“我不来了,你欺负我。” 游照仪攥住他的小腿把他拉回来,说:“别啊,再试试。” 言罢立刻吻住他,将他彻底压入层层锦被之中。 第二日一早,游照仪依然辰时中准时睁眼。宿醉的头有些疼,但没有上次那般难受,感觉到身边正靠着一具温热的身体,低头一看,他还依着她睡得沉沉。 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穿衣,她便继续照旧日作息和宣应亭去晨练。谁知宣应亭神色古怪的看着她,狐疑的问了一句:“阿峋还没起啊?” 游照仪老实回答:“还没,昨晚累了。” 闻言宣应亭脸色更加古怪,心不在焉的和她晨练。 直到她晨练完毕回到房中,宣峋与才刚刚睁眼,迷迷糊糊的坐起来看着她走进来。 他还赤着身子,估计难得有睡这么懵的时候,锦被滑落也没注意,只想粘着游照仪,沙哑着嗓子开口道:“你去哪了?抱。” 她依言过去,将他抱进怀里,说:“晨练。” 他还没清醒,嘟囔着说:“你还有力气晨练……我浑身都好痛啊。” 闻言,游照仪掀开被子,检查了一番他的身体,道:“下手是重了些,我下次注意。” 宣峋与感觉到身子一凉,总算清醒过来,忙扯过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痕迹遍布的身体,含嗔带怨的看了她一眼,说:“没有下次了!” 记忆彻底回笼,昨日一片混乱中他那些求饶话语一字不落的重新回到他脑海中,他脸色爆红,把自己彻底蒙进被子里。 见状,游照仪说:“你昨日还说很舒服……”被扑上来的宣峋与捂住了嘴,可手用来捂她,就抓不住被子,一片春光又乍泄出来。 被游照仪极具侵略性的看了两眼,他立刻松手,把自己再次裹紧被子里,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闭嘴!” 游照仪闭嘴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吃早饭,快起了。” 宣峋与缓缓露出一张还带着春意的漂亮的脸蛋,说:“你先出去,我自己收拾。”见游照仪转身离去,还贴心的关上了门,宣峋与才慢慢把自己从被子里放出来穿衣整装。 期间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脖颈倒是干净,她念着今日他还要见人,没留什么东西,只是从锁骨之下开始,简直不堪入目,宣峋与忙把衣服穿好,不敢再看。 走了两步,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打开门还踉跄了一下,被在门口等着的游照仪抱进怀里。 她见状后悔的说:“这么严重?早知昨晚早点收手了。” 宣峋与忙扶稳自己站好,闻言瞪了她一眼,说:“你还说?我昨晚是不是叫你别弄了?你还……” 他昨晚骂也骂了,求也求了,但游照仪跟匹恶狼似的,不把他吃透了不罢休。 远山蝉鸣 第21节 游照仪笑:“我喝醉了嘛。” 二人相携去主院吃了早饭,好在面对裴、宣二人揶揄的目光,宣峋与已经学会面不改色。 只是饭后宣应亭单独把他扯到一边说:“儿子,你这不行啊,要不然爹给你找点药?” 宣峋与:…… 有没有药,他都敌不过游照仪,谢绝了父亲的好意,二人又回院子。游照仪便帮他身上有些地方涂了药,又将他抱到庭院中,二人依偎在一个大氅中看书。 阳光融融,雪满庭院,难得一片静好岁月。 第19章 不负韶华行且知 (2) 因着今年打了胜仗, 宣应亭几人直到正月底才返回边疆,是近几年来第一次在京中待这么久,焦十安则参加完二人的婚宴后第三天便往河西军镇守的钕州去了。 一向都是别人送她走, 送别人走这件事游照仪倒是第一次做, 几人站在城楼上看着亲友离去的背影,说不上有多难过,就是心中麻麻的,一阵空茫。 回来后还和宣峋与说起, 闻言宣峋与抱着她的胳膊说:“这回你知道我每次送你是什么感觉了吧?我每次都觉得要死了, 然后下次见到你又活过来了。” 世子殿下每次说情话都是无知无觉的,这种时候游照仪觉得自己应该给点反应,于是在院子门口便将宣峋与亲得泪眼朦胧。 宣峋与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这样,勉力受了一会儿便推了推她:“别亲了, 回房再……唔!” 整个人被腾空抱起走了两步,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迅速被关上。 立春一过, 留在京中的几人便要走马上任了。 以往的同窗中除了周星潭、郭泊灵二人授官,还有池柳笛也立功受封, 但他也照旧被派往并州镇守,并没有留在京中。岱渊则顶了她的职, 也继续随军驻守。 好在京中还有狄却非等人, 没事还可以聚在一起喝酒。 第二日一早, 剑南铁骑的驻京营副统领授宣应亭之意前来广邑王府接她, 此人叫做楚创,是一名和她同岁的女子, 家住京西,经营一个布庄, 正在议亲,喜欢美人…… 游照仪知道这么多,并不是因为她私底下调查了她,而是这位楚大人堪比曾经赫明山上的辛拙言,自从见到她确认了她的身份开始,一张嘴就没有停过。 此刻她正真诚的看着她问:“游大人,听说你前些日子刚成婚啊,听说世子长得很漂亮,真的吗?” 游照仪反问:“你没见过?”听她说她参军以来就在京中,没道理一眼没见过吧。 楚创道:“驻京营的官员又不用上朝临政,我也天天待在营中,而且世子上下值好像都是坐马车的,我见过两次马车。” 游照仪正想问她为什么这么关注世子,她却突然转了话题:“我倒是见过小郡王,但是别人都说世子长得比郡王好看,照我说之前回京受封的池大人才是惊为天人,游大人你觉得呢?池大人好看还是世子好看?” 游照仪:“……” 游照仪难得被一个人噎住,闻言道:“为什么这么关注男子样貌?” 楚创说:“诶呀我被家里逼着议亲嘛,再不多看看世间美男子,我可能就没机会看了,游大人你还没回答我呢,池大人好看还是世子好看?” 她说的应该是池柳笛,这么多年她也只见了池柳笛一个有能与世子媲美的相貌。 想了想诚实道:“世子好看。” 楚创立刻说:“真的吗?他比池大人还好看?我的天呐那得多好看,游大人,世子喜欢你吗?会来接你下值吗?我保证我就看一眼,决没什么非分之想!” 她还举手发誓,一脸真诚。 游照仪这辈子第一次有这么招架不住的时刻,闻言道:“呃……看情况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好啊谢谢游大人,若是有别的美人记得介绍给我啊,家中让我相看的那些人实在不堪入目,我每日下值都要躲到夜半才敢归家……”在她滔滔不绝间,二人终于骑马到了剑南铁骑的驻京营。 京中一共有四个驻京营,分别是广邑王府宣应亭统领的剑南铁骑、镇国公主府宣应雍统领的宣武卫、骠骑大将军宋凭玄统领的河西军以及云麾将军卓璞玉统领的左定山军,其中剑南铁骑和宣武卫背靠皇族,最为势大,每年投军之人也多投这两营,但今年河西军又并剑南铁骑打了胜仗,故而今年投河西军的人也不少。 赫明山的学子是三年入一次军营,投军则是每年惊蛰之际,各个驻京营会依照阵亡名单或每年卸甲兵卒的人数,再对参军之人进行考核收编,一般来说都是营训三年,或去边疆,或留任营中,这都是有的。 四军一届之数共有五千人左右,三届就是一万又五千人,由八百都统领队训练,再往上就是每个军营的副统领和统领,最后就是游照仪这个新官上任的总统领。 她出自剑南铁骑,就先去了剑南铁骑的营地,故地重进,却已是不一样的身份境遇。 军中训练的兵卒正在休沐,明日才会一起返营,只有几个正副统领及副尉在,剑南铁骑统领叫做张长鸣,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她立刻就与赫明山上那张见了焦十安慌乱逃走的脸对上了,见对方走来,她才确认,这就是她故旧同窗。 对方行了个抱拳礼,说:“游大人,末将张长鸣。” 游照仪扶起他,问:“我记得你当时不是投的宣武卫吗?怎么……” 对方诧异的问:“您还记得?本来我是在宣武卫准备留任的,但剑南铁骑前两年缺人,便将我借调到了这里,后来我就留在这里了。” 见他言语恭敬,游照仪忙说:“你我是同是赫明山学子,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便可。” 张长鸣轻声道:“我还是叫游大人吧,您记得我我很高兴,但现在毕竟有官职所限,可能不比边疆。” 游照仪顿了顿,点头称是。 剑南铁骑的驻京营她待过一年,但如今回来也变了很多,张长鸣和楚创给她介绍了一下各个营帐和训练事宜,她便由楚创再领着前往河西军去。 四军之间有时候会一起演习,故而各个统领之间都相互熟知。 经过一道木栅栏围城的演武场,就是河西军所在地,其统领叫做袁钧之,是个年近三十的青年,见礼之后也依样带她前往熟知场地,她问了一句副统领在哪,袁钧之立刻讪讪的说:“副统领…您要是有空,我直接带您去看看吧。” 见游照仪点头,袁钧之便领着她穿梭在各个营帐之间,直到一处靠山的僻静处,正有一个演武场,军械营旁边有一个青年正在拿着刻刀削木。 游照仪几人走近,对方也置之不理,只专心手下的东西,她细看了一番,这东西形似弓弩,却又有一些不一样。 她便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对方闻言,只抬头看了一眼,手下不停,并不理睬她。 袁钧之立刻道:“伯楷,这是新来的统领游大人,大人问你话呢。” 那位被叫做伯楷的青年不耐烦的抬头看了一眼,说:“做工。” 袁钧之立刻道:“大人,伯楷就是一做东西比较专心,不会理睬旁人,不如我先带您去别处看看,等他结束了让他来找您述职。” 游照仪应了,带着楚创随袁钧之离去,路上袁钧之还有些担忧,见游照仪真的没有生气,才解释道:“此人叫做阮伯楷,听说家中是做木工的,所以对军械很感兴趣,大人你别看他有些恃才傲物,但做出来的弩机会比原来的弩机射的更准,且很少伤人。” 游照仪闻言道:“若是这样,为什么不大范围使用呢?” 袁钧之说:“之前卸任的总统领原本是想的,但谁知那一次正式演习众那把弩不知为何就脱手而出,伤了我,于是总统领就歇了这个心思,而且整个营中只有他做的弩准头最高,跟着他学的人都做不出来。” 楚创在一旁插嘴说:“你们认真学了吗?” 袁钧之讪然的说:“楚大人说的也没错,我们平日里训练都有得忙了,很少有人会认真的跟他学这些,但前总统领还是觉得他有才,将他提拔做了副统领。” 游照仪思忖片刻,又问了几个问题,袁钧之都一一作答了,楚创便陪她去往下一个营帐。宣武卫是镇国公主府统领的,听说镇国公主的驸马郑畔家中曾是皇商,富可敌国,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盖因营中的营帐、军械,就连吃饭的桌子都比别的营地好些。 宣武卫的统领窦际赟早就在一旁等待,与游照仪行礼之后笑着说他正是游照仪入赫敏山那年结业的一届,严格意义上来说算她师兄,游照仪也笑,与他浅谈了一下赫明山中的几个先生,找了找共鸣。 宣武卫的副统领沈道恕也是个女子,年近三十,有点像裴毓芙给她的感觉,很是温和。 最后便是左定山军了,左定山军驻守的营地便是曾为南羌的容、蜓二州,与东集过接壤,但东集国人不好战,每年都会向各国朝贡,来往,以表自己毫无战意,是以左顶山军是四军中最没存在感的一队,里面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家中送来历练的子女,要不就是家境贫寒只能投军,里面的环境也比别处差了许多。 其统领施湛生并其副统领范之麟,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但身上并没有常年习武的样子,反而像个文人。可是思及赫明山前来点兵的御侮校尉顾平大人,又觉得不应该是这么回事。 众人依旧见礼寒暄,到此,其实游照仪今日的差事就算结束了,到了明日,各营中训练的兵卒就会返回,到那时或是安排演武、或是训练,再行打算。 游照仪听闻施湛生这么说,也不反驳,还是平静的微笑,说行,那她今日就先回府了,明日再来。 二人皆笑着恭送,游照仪便带上楚创一起离开。 待坐到广邑王府的马车上,游照仪才问:“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爱说?” 楚创一脸不解,道:“游大人,我听几个军中的友人说你领兵作战的时候士气如虹,常常一剑当先,势如破竹……” 游照仪接道:“怎么?和你想的不一样?” 见对方点点头,她便说:“那你想得是怎么样的?” 楚创说:“多少也该立立威吧,那个阮伯楷都没有理你,施湛生和范之麟说您能走您就走了。” 游照仪依旧平静,说:“你是剑南铁骑的,我们勉强也算战友了,我只问你,你是怎么看这几个人的?” 见楚创迟疑,游照仪便说:“放心罢,这是广邑王府的马车,今日你我二人之言,不可能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对方立刻伸手指了指驾车的车夫。 游照仪改口:“……第四个人。” 楚创见她肯定,便说:“张长鸣大人是后来才来的,原本的统领现在正在边疆,我与他做同僚不过一年,但能看出他心思刚直,是想好好培养操练兵卒的,其实剑南铁骑不用担心,毕竟上面有广邑王府压着,王爷之前来巡营……” 见她又要滔滔不绝,游照仪立刻打断她:“说重点!” 楚创闭嘴,又开口道:“反正,反正那个阮伯楷就是从来不管军中训练,我们议事也从来不参加,施湛生和范之麟也没什么本事,就是家里有个做官的爹,要我说左定山军都是一群吃空饷的草包……”游照仪捂住了她的嘴,说:“虽则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但劝你还是稍微收敛点。” 楚创再次闭嘴。 游照仪叹道:“也不知道你这样怎么做到副统领的。” 楚创笑嘻嘻的说:“因为我能打啊,他们都没打过我,我就上来了。” 时近正午,游照仪请楚创到流水声吃了一顿午饭,二人又聊了聊军中事宜,游照仪对阮伯楷此人很感兴趣,但楚创表示她知道的也不多,但试过阮伯楷做的弩,确实准头很高。 游照仪思忖片刻,又将她带上马上,道:“我要去接世子下值,你…去吗?” 楚创立刻眼冒红心,说:“可以吗?” 游照仪便将她带上了马车,说:“接到世子后得麻烦你自己归家了,他不愿与人同乘。” 楚创忙说:“我理解我理解,大美人都有点小脾气。” 游照仪:“……等会见到世子,你不要说话。” 楚创满心陷在要见到大美人的心情里,自然什么条件都答应。 游照仪早上上值前与宣峋与说好,今日会来接他,是以他满心期待的等到了下值,走出太常寺官府门口一看,果然看见广邑王府的马车,旁边站着他心心念念的灼灼……和一个不认识但一直盯着他的女子。 他克制住自己想黏到她怀里的冲动,慢慢走过去,问了一句:“这是……” 游照仪说:“剑南铁骑驻京营的副统领,楚创。” 楚创闻言立刻行礼,道:“世子殿下好。”只是眼神一直直勾勾的盯着他。 忍了两息实在忍不住,阴恻恻的问:“你看够了吗?” 楚创连忙低下头,老实的说:“看够了。” 游照仪:……不是让你闭嘴了。 见宣峋与面色冷凝,她忙说:“现下事毕,你先回去吧,明日上值我再找你。” 楚创点头,立刻溜走了,走的时候还意犹未尽的回头又看了一眼宣峋与。 远山蝉鸣 第22节 二人坐上马车,宣峋与还有点不明所以,还是黏进她怀里,与她亲了好几下,才说:“怎么接我还带人来?” 游照仪轻咳一声,说:“她说她想瞻仰一下世子殿下的风姿。” 马车中的气息凝滞的片刻,宣峋与慢慢的从她怀里出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问:“所以……你带一个女子来看你的夫君?” 游照仪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她马上要议亲了,说想最后看看艳冠京城的世子殿下……”她闭嘴了。 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恻恻的说:“你今晚睡、书、房!” 游照仪道:“你这人怎么还反悔,我们昨晚说好的,今晚要……”宣峋与捂住她的嘴,阴郁的脸色带着一丝赧然,咬牙切齿的说:“闭嘴!” 第20章 不负韶华行且知 (3) 游照仪晚间被勒令睡在了书房, 但快夜的时候还是从窗户悄无声息的翻了进去,夜袭了早有准备的世子殿下。 二人又胡闹了几次,待到月上中天之时终于洗漱干净躺在被子里夜话。 宣峋与已经累的不行了, 勉强听她说完今日的见闻, 用刚刚喊哑的嗓子黏糊糊的说:“我不觉得那施湛生和范之麟是什么重要角色,倒是那个袁钧之,你可以好好查查。” 游照仪闻言语带笑意道:“我就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说完作势又要亲他,宣峋与忙把她推开, 说:“明日还要上值, 住嘴!” 游照仪只好躺了回去,过了几息黑暗中又传来世子殿下咬牙切齿的声音:“也住手!” 游照仪便又收回锦被下作乱的手。 二人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时宣峋与正跟条小蛇似的整个人缠在她身上,她小心翼翼的把他扯开下床穿衣, 宣峋与立刻感觉到了,茫然的睁开眼问:“你要走了吗?” 武官一向上下值都比文官早,整个中衢几乎没有例外。 游照仪点点头, 见他长发微乱,衣衫轻薄, 微微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锁骨上红梅点点, 一副冲击力极大的美人春起图。 于是她又走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嘴唇, 说:“你再睡会儿吧, 下值我来接你。” 宣峋与乖乖仰头让她亲, 闻言点点头,又整个人缩回被子中。 今日营中兵卒收假回营, 游照仪今日带了兰屏一起出门,先去了左定山军, 施湛生似乎并不意外会看见她,笑着迎上来,站在她身后看营地入口兵卒正列队一个个登记入营。 左定山军原称定山军,虽然不如剑南铁骑历史悠久,但也历经了几朝,期间出了一个名叫左平秋的将军统领三军,一马当先,在中衢扩张的数场战役中立下绝世功勋,也因为她的名头,定山军一度人才辈出,名扬天下,一提起定山军就会想起这位左将军,渐渐的便称其为左定山军,后先圣宣懿皇帝为了纪念这位名将,正式将定山军更名为左定山军。 但是随着天下初定,左定山军所驻守的容、蜓二州自南羌灭国之后便太平了数十年,没有战功,军队也就渐渐势弱,从其驻京营来看也能窥见一二。 那些兵卒各个吊儿郎当,没什么精气神,登记完了便结伴往自己的营帐走去,毫无姿态。 游照仪看了一会儿后便说:“施大人就在这看着吧,我先去别的营转转。” 施湛生便笑着点头,看着游照仪带着一个侍女走了。 她又去了河西军,阮伯楷仍是不见人影,还是袁钧之出来迎接,她也照旧看了一会儿。袁钧之似乎对河西军的训练下了很大的心血,兵众个个都是精气满面,昂首挺胸的,见到袁钧之还会行礼问好,不像左定山军,她都不确定那些兵卒能不能叫出施湛生和范之麟的全名。 但她还是看了一会,并不发一言,照旧带着兰屏走了。 宣武卫和剑南铁骑没什么好指摘的,唯一值得说的就是宣武卫的环境饭食确然比别的营地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心中有数后,她便问兰屏:“兰姐姐,你若是在京中参训,想吃的好点还是吃的差点?” 她对吃食要求不高,能吃饱就是她最大的要求,故而只能问兰屏。 兰屏想了想说:“如果我是兵卒,自然想吃的好点,如果我是统领,自然觉得差点能磨练口体。” 游照仪又问:“那若是你是兵卒,看到别的营地吃的这么好,会不会觉得不平衡?” 兰屏这回没有思考,毫不犹疑的说:“自然会。” 游照仪便说:“行,那第一件事就是筹个钱去。” 说办就办,吩咐了几个正副统领各行其事后,游照仪便带着兰屏前往了镇国公主府。 郑集安听闻游照仪上门还有些诧异,亲自来门口接了她问:“找我什么事?” 游照仪说:“不找你,找驸马爷。” 郑集安更狐疑了,但也带着游照仪前往父亲的院子。 郑畔听说游照仪找自己也是一片茫然,见到面后游照仪先请安行礼,才直接问道:“我想问问驸马,宣武卫的军饷您是添了多少?” 她问的认真,语气没有丝毫不恭敬,好像真的在问他添了多少,她也好添一添。 郑畔与儿子对视了一眼,说:“一年三万两。” 游照仪:“……” 可是她看父子二人神色,似乎毫不觉得这个数字有多惊人。 ……不愧称作富可敌国,要知道,她们一行人立下如此大功,今上也只是赏赐了一人二百两白银。 这二百两白银放在普通人家,约莫是半辈子赚的钱,更遑论三万两,剑南铁骑一年的军饷一共才四万两好不好! 见游照仪神色变幻莫测,郑畔便问:“你怎么知道的?” 游照仪说:“整个宣武卫驻京营的环境吃食都比别的营好了很多,这很明显。” 郑畔奇道:“这么明显?我还以为公主不知道呢。” 公主又不是傻子…… 游照仪便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宣武卫环境吃食如此,自会引来别的营兵卒的嫉妒,前几年军中风声鹤唳,自然不太有人关注这个,现如今天下太平,驻京营也会变得闲适起来,总会关注到之前没关注的东西,我听闻征战叱蛮前,军中也有不少人因为这个打架斗殴。” 闻言,郑畔脸色讪讪,说:“那我今年开始不添了?” 游照仪说:“那宣武卫众人只会怀疑镇国公主府大势已去了。” 郑畔面色凝重起来,说:“那你说怎么办?” 游照仪第一次这么不要脸,还有点赧然,说:“若是驸马觉得可以,不若给别的营也添一点?不用太多,军饷大头都在前线,驸马爷所添的三万两大约只有五千两会用在驻京营,再者我也会去其他地方筹措……”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郑畔打断了,他一脸“原来只是出钱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的表情,说:“再添两万两够吗?” 游照仪:“……” 她沉默了一息,忙说:“够了够了,驸马爷心系天下,公主一定引以为豪。” 郑畔不以为意的说:“先让她回来再以我为豪吧。” …… 有了钱就万事好办。 兰屏跟着她出府时听说她只在镇国公主府待了半个时辰不到就筹措了两万两,脸色呆滞,一脸敬佩。 游照仪好笑,说:“还不够呢,有件事我要办,还得要更多的钱。” 闻言,兰屏便问:“那您怎么不让驸马爷再添点儿?” 游照仪难得开玩笑,说:“我还以为我说这话够不要脸了,原来兰姐姐你比我还不要脸,可这驸马爷一个人薅。” 兰屏赧然,问:“那还有谁能出这么多钱呢?” 游照仪但笑不语,只看着她。 兰屏福至心灵,讷讷道:“您不会想薅世子殿下吧。” 游照仪笑:“我的俸禄还有上次陛下赏赐的两百两都交给他了,我可身无分文,只能求助世子殿下了。” 筹措军饷,自然先要皇家出钱,那些有些的达官显贵才能碍于面子跟着出。如若不然他们才不管什么打不打仗,只要打不到上京,就碍不着他们的日子。 当天傍晚游照仪接到宣峋与下值后便直接问:“你有多少私产?” 宣峋与靠在她怀里茫然的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没算过,怎么了?” 游照仪把今日前往镇国公主府还有自己的想法一说,宣峋与便问:“你要多少?” 游照仪说:“你能出多少,要是出不起也不用太多,我还是紧着你的。” 宣峋与被这话取悦了,凑上来亲了她一口,不以为意的说:“那也添个两万两吧,出的起。” 游照仪:“……” 见游照仪脸色古怪,宣峋与问:“怎么了?还少么,那我再添一点?” 游照仪忙说:“不用了,尽够用了。”言罢将他收拢在怀里,宣峋与熟稔的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和她有一口没一口的亲着。 从入营第二天开始,各营的伙食突然好了很多,众兵卒虽茫然,却没问什么,没人会因为吃得好找事,但显然吃得好后,这几日营中操练起来的士气较之去年高了不少。 游照仪观察了几日,这天才真的走进左定山军的营地。 左定山军因为式微,军中一届兵卒只一千人左右,营地也是最小的,她走进去之时各队正在操练,分为三个方阵,一个方阵一千人,刚刚以三个一队进行举木训练,此刻正听令恢复队形原地休息。 游照仪在边上站了整整一炷香时间,队伍依旧没有恢复好。众人懒懒散散的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到自己的原位上。 游照仪这时候站上了演武台,示意施湛生介绍自己,范之麟见状连忙催促大家把队伍整理好,施湛生便扬声道:“这位是接替蒋甫南大人的总统领游照仪大人,今后统管四营。” 下首众人懒洋洋的应了,游照仪便高声道:“日后若是有问题指摘,尽可出声,今日我只有一个命令,就是整队。” 见众人依旧茫然,游照仪说:“整队,就是一声令下,在三息之内把队伍整理好,每个人站在该站的地方,除非你的战友阵亡,需要你填补他的位置,否则你就永远站在那个位置上,明白了吗?” 还是春寒料峭,春风冷冷,气氛好似结冰了,一阵缄默。 不止何时下首有个人扬声问:“整队有什么用?还不苡華如多训练训练怎么杀敌。” 游照仪闻言依旧平静,说:“愿意听从命令的,走出队列,站至左边,不愿意的,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下首队伍才慢慢分开,中间一道分明的线。 游照仪看了看,还不算太坏,左边的约有一大半,毕竟在军中,听从命令是第一要职。 “分好了?”见众人窸窣的点头,她便说:“原地所有人,给你们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有人把我打趴下了,今后我便不对他有任何置喙,若是没有,全都受一军棍。”说完后,原地众人面色都有些呆滞,她立刻扬手,剑南铁骑的一支小队已经手持军棍,列队站好了。 她淡淡的说:“一起上吧。” 闻言,下首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见和自己同为兵卒的剑南铁骑持械站在一边,纷纷觉得收到了侮辱,冲上了演武台。 一边,兰屏已经将半个时辰的线香燃上。 …… “砰!”随着线香燃尽,最后一个人被踢下了演武台,还有人作势要上,被手持军棍的剑南铁骑持械拦下。 游照仪擦了擦汗,扬手道:“行刑!” 底下立刻有人叫骂:“你知道我母亲是谁吗?!你敢打我?” 远山蝉鸣 第23节 游照仪扬手道:“再加一军棍!” 那人还待叫喊,立刻被一棍打到在了地上,无人再敢出声,棍棒砸在身体上的声音闷闷的接连响起,下方有男有女,皆是一脸不忿的看着她。 行完刑后,游照仪又以十人为一队分发了早就准备好的伤药,扬声道:“你们打不过我,于是我打了你们,没问题吧?”等了片刻,下首无人敢应,她继续道:“既然没问题,从明日开始就练整队吧,什么是能三息之内整好队,什么时候再练其他的。” 说完,她与一旁神色各异的施、范二人点头示意,干脆利索的走了。 施、范二人只得道:“从明日开始训练整队。” …… 还有一个时辰下值,游照仪又去了河西军,她是偷偷一个人去的,循着上次的七弯八绕走到了阮伯楷做工的地方。 他还是一个人在那里,周围兵卒正在训练,只有零星两个人。 她走上前去,阮伯楷好半晌才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又低下头了。他桌前方正放着一个完整的弩,和他们平常用的并不一样,她便开口说:“我试试?” 阮伯楷头都没抬,说:“伤了别怪我。” 游照仪便把它拿起来,对着远处一棵树的树叶射了过去。 箭簇正好射到那片树叶的正中心,分毫不差。 她颇有些震惊,问:“准头这么高?蒋大人为什么不人手一个?” 阮伯楷不耐烦的说:“没人和你说吗?演示的时候伤到人了。” 游照仪轻轻把那个木弩放下,开口道:“是袁钧之吧。” 对方抬眼看她,她目光平和,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言语,她直接挑明,说:“袁钧之,动了手脚,他怕你才高,挡了他的升迁之路。” 阮伯楷还是没抬头,淡淡的说:“也许是吧。” 游照仪说:“没有证据。” 阮伯楷终于抬头看她,问:“你想怎样?” 游照仪反问:“你想怎样?” 阮伯楷终于把手中刻刀丢在桌上,站起来说:“你能怎样?” 游照仪平静的露出一个微笑:“我能的可多了。” 第21章 俱怀逸兴壮思飞 (1) 第二日, 游照仪上值的时候带了个广邑王府专侍书画的老先生,像昨日一样去找阮伯楷。 将准备好的纸笔拿出来,她吩咐阮伯楷:“你和先生说制作步骤, 先生会把图纸画出来。” 阮伯楷问:“你想干嘛?” 游照仪说:“说就是了, 这是军令。” 阮伯楷与她对视了半晌,只好与一旁坐着的老先生叙述步骤,游照仪在一旁听着。 现在中衢用的弩由弩臂、弩弓和弩机三部分组成。弩臂由坚木制成,木臂正面有一条放置箭镞的沟槽, 能够保证发射出的箭沿直线前进。弩弓一般用竹木制成, 形似扁担。弩机是木弩的机件,装置于弩的后部,用于扣弦发射。 虽然说弩的准确率比弓箭高了不少,但是有时候准头依旧不足, 而且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再加之弩的杀伤力比弓箭大很多,能伤敌也能自伤, 至今也只有宣武卫有一队弩机营,由一些经验丰富的兵卒组成, 其他军营大多依旧是用弓。 她细细看了看阮伯楷的弩有什么不同。 除了勾弦用的牙和用于发射的悬刀,这把弩还多了一个外郭, 其弩机的材质也不光是木头, 还有铜, 弩的弯弓上还多了一串刻条, 阮伯楷将其称作望山。 先生照阮伯楷的讲述一点点添加细节,到了快中午的时候, 十张步骤图才一一画好。 游照仪命他再把自己名字添上,阮伯楷却犹豫了, 说:“上次演示出事,没人敢试。” 游照仪说:“写就是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二人僵持片刻,他只好把自己名字添上。 第二天,每个军营的告示上都出现了十张弩的制作图以及一筐筐材料。 游照仪下令,一个月内,若是有人依照步骤造出这把弩,不看准头,只要能射出箭簇,就可领十两白银。 十两白银,几乎是每个兵卒一年的军饷,况这些军饷还要折成粮草、布匹等分发,真正到手的银钱并不多,此言一出,军中众多兵卒跃跃欲试。 游照仪办这事的时候除了与张长鸣和楚创知会了一声,并没有告诉袁钧之,他看了告示才知,忙找到游照仪说:“伯楷那弩准头虽好,但危险伤人,若是军中有人自伤如何是好?” 没想到一月以来一向平和的游照仪却漠然的说:“军中演习都有伤亡的,袁统领在驻京营待了这么久,还没习惯吗?” 袁钧之又说:“那弩添了铜件,造价较之之前高了一倍,这多出来的钱若是用军饷出,将士们到时候吃什么?” 游照仪笑了笑,说:“这都是我要操心的事情,就不劳袁统领了。” 二人默然以对半晌,袁钧之只得告辞离去。 一个月很快过去,游照仪便携阮伯楷几人前来检阅。 一共一万又五千左右的兵卒,共收上来三千张弩,那三千个兵卒此刻正站在演武场,在几人的注视下一个一个尝试自己做出来的弩。 能射出箭簇的,站到一边,射不出的,站到另一边,如果受伤的,一旁大夫已经待命。 很快,几人两边都站满了人,也有几个受伤的,被大夫带走处理。 演武台上只剩下几个人。 游照仪耐心看着,一个队列中的上一个人射出了箭簇,高兴的跑下来站到游照仪另一边,下一个人立刻补上,持弩抬臂,正要发箭的那一刻——眼神突然瞟了游照仪余众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游照仪立刻反应过来,三两旋身冲上演武台,把对方手中的弓弩一把踹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游照仪立刻道:“来人,把这个人带下去看管起来,不要让他自毁自伤,”两人听命上前来拉她,她又说:“把这张弓弩也带下去。” 见人被带走,游照仪又拂了拂身上的灰尘,淡然自若的走了下来,和阮伯楷对视了一眼。 剩下几个人很快就射完了,众人分队而立。 没射出箭簇的那一队人原本以为这个月算白忙活,没想到游照仪却说他们每人也可以领一两白银,闻言纷纷高兴的领赏回去炫耀,把之前那些原本想试但懒得试的同袍悔的肠子都青了。 剩下的那些弩不过八百张左右,但这个数字已经让游照仪很满意,她便让阮伯楷一张张看,若是他觉得好的,便勾出名字,觉得不好的便领十两赏钱走人。 众人忙活了一天,终于选出四百多张弩来。 游照仪便叫那些人列队,才说道:“我准备成立一个军械处。” 见众人神色各异,她便继续说:“这些人的活计就是与俞统领一起协作,完成各个军械的制作,年军饷以三倍之数分发,且可留在驻京营,不用前往各军驻地。” 此言一出,兵众哗然,连阮伯楷都看向了他。 “有不愿意的,现在便可领赏归队,愿意的,今日领赏后明日前往后山处即可。” 片刻,还是有十几个人走上前来领赏离开,余下的人便登记造册。 下值之时,游照仪又和阮伯楷说:“把你所需的材料、所要用的人列一个单子给我,明日我给你送来。” 阮伯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就这么信任我?” 游照仪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你出事,我这个驻京营统领就卸任归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阮伯楷神色慢慢坚定起来,说:“我会尽力的,”见她转身要走,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那个人,你为什么突然踢他?” 游照仪说:“他想用那张弩自尽,你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 阮伯楷说:“是……袁钧之吗?” 游照仪依旧是平和的笑,说:“你不用伤怀,既然是他做出的事情,他就要为此付出代价苡華。”说完转身又要走。 阮伯楷忙问:“你不审他吗?” 游照仪边走边说:“先晾一夜,我要去接世子了,晚了会被骂的。”言罢连忙挥手,策马而去了。 阮伯楷见状心想,看来广邑王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宣峋与今日晚了片刻,与相携出来的几个同僚打了招呼,立刻向游照仪奔来。 二人上了马车,他才又黏黏糊糊的靠近游照仪怀里,扬起脖颈说:“你快看看遮好了没?看不出来罢?” 游照仪便伸手微微掀开他衣领一角,那里赫然压着一个深重的红痕。她又把衣襟整好,说:“看不出来,放心罢。” 宣峋与便道:“亏我今天行走坐卧端了一天,累死了。” 游照仪便伸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随手摸了摸,问:“是吗?哪里累?”见他挪了挪小腿,她便伸手给他揉捏着。 宣峋与舒服的闭上眼窝在她怀里,感觉她的气息把自己整个笼罩。 然而不过片刻,宣峋与就脸色爆红的睁开眼睛,扭身挣扎起来,质问道:“你摸哪呢?” 游照仪按住他,脸色平静,手中却又用力的捏了一下。 宣峋与立刻挣扎的更加激烈,可是怎么挣都挣不开,只好求饶道:“好灼灼,你别摸了,我们先回府罢?” 游照仪却不松手,甚至更加过分,宣峋与立刻软了身子,泫然欲泣道:“灼灼、灼灼,先回去啊……” 见他真的哭了,游照仪才把手从他衣袍中拿出,世子殿下已经没了气力,软软的依着她流泪。 马车今日又是从后院的小门进去,关上门,游照仪才把软绵绵的宣峋与抱了下来,向院中走去。 见她走的急,宣峋与便在她怀中瞪她,嘟囔着说:“天都没夜呢……” 游照仪利落的开门,关门,把他压在锦被之上,说:“现在不就看不到天了吗?” 宣峋与眉间立刻丽色横生,破罐子破摔的摊手道:“那你快些,我饿了。” 游照仪俯身下去,含糊的说:“快不快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唇上立刻被他咬了一口。 …… 晚饭世子殿下是在床上吃的,靠在游照仪怀里被她一口口喂饱肚子,才泄力一般的趴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告诫她:“灼灼,你要节制。” 游照仪匆匆吃了几口,说:“今日事今日毕,我等会儿要出去。” 宣峋与正想说什么今日事今日毕,明明常常今日做到明日,但又听到她说要出去,忙问:“去哪啊?”看了眼夜色,语气一下子变得冷凝,说:“你不会要去夜会什么佳人吧?” 游照仪没回答这个问题,只回头看向他说:“你还有力气吗,要不随我一起去?” 宣峋与动了动身子,勉强道:“还有些。” 游照仪便来给他穿衣,说:“那晚间回来再来。” 宣峋与忙道:“没力气了,你去吧!” …… 远山蝉鸣 第24节 最后宣峋与还是被抱上了马,骑的乌夜,他坐在她怀中,总觉得这个姿势极其危险。 广邑王府到驻京营的路上,游照仪才把事情跟他说了,他便说:“那你应该多带几个人啊,万一他狗急跳墙怎么办?” 游照仪说:“这不是带上你了吗?” 宣峋与说:“我可打不过。” 到了地方宣峋与才知道游照仪可不止带了他,四军正副统领都在,此刻人已经抓住,正持械站在营帐中央和众人对峙。 游、宣二人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那个白日里抓住的兵卒依旧跪在地上,满脸惊恐的看着一袭黑衣的袁钧之,见游照仪进来,他忙说:“游大人!是、是袁统领吩咐的,让我用那弩自尽,事成之后予我治病,还有白银百两!可他、袁统领夜半闯进来要杀我!” 袁钧之见事情全都败露,果然目露杀意,持械朝游照仪袭来,见状,楚创连忙抽刀向前,正要一刀毙命,游照仪忙喊道:“留个活口!” 楚创转了刀锋,袁钧之也反应过来,转身和她缠斗。 倏忽,他后腰一痛,难以招架的矮下身去,扭头一看,游照仪持弩射了他一箭,楚创也立刻在他右手补了一下,他无力再持刀,掉落在地上。 游照仪便说:“押上吧,两个人都押上,明日送往大理寺。”张长鸣和窦际赟立刻出手将他困住,带了出去。 事情一了,余众才发现游照仪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子,探出一张金铮玉润的绝色美人面,正轻蹙眉头看着他们。 楚创呼吸一窒,忙行礼:“世子殿下。” 众人才反应过来跟着一起行礼,心道:原来这就是世子殿下,长得跟神仙一样…… 游照仪见事毕,挥手道:“辛苦了,回去休息吧。”便拉着世子殿下出了营帐。 回去路上宣峋与不说话,游照仪便问:“怎么了?” 宣峋与道:“我第一次见你如此。”她持弩果断出箭的时候,眼里是从没对他展现过的冰冷和杀伐。 游照仪问:“这就吓到了?” 宣峋与摇头,说:“没有,就是觉得更离不开你了。”一想到游照仪有一面只对他展现,他便有些晕陶陶的,连游照仪的手摸到他腿上也没发现。 回府后无力的被抱下马宣峋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就说这个姿势危险吧! 袁钧之被剥了官职,罚金百两,监十年。 军械处也如火如荼的办了起来,因着没出军中帐上一分钱,众人也都没什么意见,阮伯楷这个副统领就卸任,去操持军械处去了。 于是河西军的正副统领俱空悬,一时间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补上,无奈游照仪只能用老办法,从几个领队中比武选任,再从兵卒中选任领队。 新上任的正统领叫做赵孝思,二十有九,京中人士,副统领叫做崔闽,年方十七。 比武打出来的,游照仪一时间也看不出好不好,只能让他们先做一段时间,再行定夺。 一个多月,左定山军的队列也练好了,游照仪检阅了一次,晚上每个兵卒加餐了好几大块牛肉。 第二日,左定山军则又被集中在演武台,看了一上午的戏。 那戏演的正是百年前那位左平秋将军如何领兵出征,平定江山的故事,游照仪说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叫左定山军。 逐渐的,左定山军的众人操练终于开始认真,施、范二人对她再不敢小觑,在她面前也恭敬了起来。 这两块痼疾解决,又新建了军械处,手中又有钱,游照仪也适应了京中的日子,很快,民间投军之时又要到了。 游照仪和楚创几人翻看了四军的阵亡、卸甲兵卒的名单,除了剑南铁骑折损最多外,其余的至多也只需要再编入百来个。 剑南铁骑的阵亡名单上有许多名字游照仪还认得,此时再见,不免有些怅然。 晚间与宣峋与夜话,思及此事便问之前军中阵亡之人陈盛的遗物交的如何,宣峋与说刚收到便差人送去了,回禀的说那女子哭的几近昏死。 她睁眼看着黑暗的房间,一股钝痛才在此时慢慢涌上来,让她心口发紧。 宣峋与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默然的抱紧了她。 第22章 俱怀逸兴壮思飞 (2) 惊蛰过后, 天终于暖了起来,雨水也渐渐变多。 投军之人都是由领队先筛查一轮,再由各军的正副统领再行抉择, 最后将名单交予游照仪过目便可, 不需要她一个个盯着。 大约行进了两天,名单就交到了游照仪手上,她并没有细看,毕竟兵不兵的, 练练才知道能不能行。 第二日正是休沐, 也是让刚选上的兵卒们可以回家告个别或是庆贺一番,游照仪正留在家中陪宣峋与看书,结果听闻周星潭上门,说要见她。 旁边宣峋与听闻直接变了脸色, 立刻从游照仪怀中爬出来,冷声质问:“怎么回事,说罢。” 游照仪也不明所以, 只得道:“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宣峋与立刻整装,说:“自然是要一起去的, 难不成让你们二人独自共处一室,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立刻弃我而去……唔!”话没说完被游照仪用力的亲了一口, 他恼羞道:“不许亲我!快走!” 很显然宣峋与的担忧是多余的, 因为周星潭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带了一个女子一起前来。 对方见二人出现, 先对宣峋与见了个礼,便与游照仪道:“京中出了个案子, 大理寺想让我等协助一起查,”又指了指边上那名女子道:“大理寺少丞, 宋品之大人。” 二人一起见了个礼,游照仪便问:“什么案子,点到我去了?” 周星潭脸色难辨,道:“也不是,就是这个案子或许需要男女协同,让宋大人和你说吧。” 宋品之闻言,递给她一份卷轴,说道:“其实也简单,从今年伊始,京中风尘之地突然多了很多人,都没有文书籍贯,需要我等查查这些人是从哪来的,有没有被拐骗胁迫。” 游照仪边看卷轴边道:“怎么发现的?” 宋品之轻咳一声,有一丝赧然道:“先是有几个大人去酒楼……喝酒,见台上舞姬跳的好便多给了几钱赏银,舞姬前去侍奉之时带了一些陌生女子,有人约莫是常客,见其眼生便随口问了一句从哪来的,结果有个女子突然战栗的伏在地上哭,让其救她。” “中衢风尘之事虽说管的不严格,但逼良为娼、拐带人口都是极刑之罪,所以几位大人也没了喝酒的心思,忙找了酒楼老板问这人是从那里来的,结果众人拉扯间,一时没看住,那位女子就被带走,再见到之时,对方已然改口。” 游照仪问:“没看看身上有没有伤痕吗?” 宋品之说:“看了,没什么伤,再问那女子她便只说自己刚刚是乱说的,调情的,并不是真的要救,但几位大人越想越不对劲,偷偷拜托大理寺的同僚暗中查探,有几个也去了,确实有很多口音不是上京的男女,也问不出从哪来的。” 游照仪还是有点狐疑,问:“这事不应该是大理寺管,怎么还找到我头上了?” 宋品之说:“大理寺只有两个女官,还有一个抽不开身,我们查了几天,觉得其中不对劲的太多,怕其背后有更多难言之事,还需寻个武官帮帮忙,就寻到了京畿卫,周大人举荐的你。” 游照仪看了一眼心虚的周星潭,道:“既然宋大人这么说,我协您一起查探便可。” 宋品之点了点头,笑着说:“毕竟查这种事还是要年轻官员才好查,尤其是周大人和游大人这等风姿绰约的。” 游照仪默然点头,将二人送至门口后,宋品之便道:“那晚间时刻戌时,我在流云声门口等二位。” 送走了二人,游照仪复又低头看了看卷轴,正想着却见宣峋与一个人坐在堂中暗自思忖,于是她便问:“怎么了?这就看出什么端倪了?” 宣峋与摇摇头,但还是迟疑的说:“你若是寻到机会,可以问问是不是洛邑来的。” 游照仪脑子转了好一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不会罢?那可是今上曾经的封地啊。” 宣峋与道:“我也只是有此猜测……希望最好不是。” 事关重大,一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晚间送游照仪出门的时候二人都还在想这个事情,等到快要从广邑王府门口出去,宣峋与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即将要走的游照仪说:“你去那等地方,可不许多看,不论男女!” 游照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点头应好。 到了流云声门口,宋、周二人已经在那等她了,三人会合后宋品之便道:“刚得的消息,流云声内或许也有暗门生意。” 游照仪心中暗忖,周星潭便问:“那今日我们是进流云声还是去之前那几位大人去的地方?” 宋品之闻言看向她,游照仪便说:“进流云声吧,之前那几个酒楼或许已经草木皆兵,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二人点头,一起走进流云声。 几人在大堂寻了位置坐下来,高台之上正有舞姬正在跳舞,婀娜多姿,极尽妖娆。 过了好一会儿,周星潭才招了个侍从,轻声道:“那个舞姬跳得不错,过会儿给我送来。” 闻言那个侍从大惊,赔笑着说:“客官瞧您说什么呢?我们这边的舞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游照仪在一边适时插话:“那总有卖…的吧,我可听好几个友人说起过了。” 那侍从还是摇头,说:“客官您的友人怕是记错了,咱们流云声真是个正经地方。” 游照仪冷了脸色,说:“我那友人说得会不会错,由我自己决断,你要不好好睁眼看看我们是谁?” 那侍从擦了擦汗,见几人衣着豪奢,怕都是些达官显贵,可依旧苦着脸说:“客官,没有的东西我也不能给您变出来是不是,您看就别难为小的了。” 宋品之闻言,笑着将那侍从招到身边,说:“你别怕,她在家被夫郎管教多了,脾气有点大,”她还是一脸笑容,偷偷掏出一张银票包着一块银两递给那侍从,说道:“这银票算我们的叩门礼,银两就当是打赏小哥你的,我们听那友人说的天花乱坠的,着实想见识一下。” 闻言,那侍从脸色终于难辨起来,谨慎的看了几人一眼。 游照仪还是面无表情,尽力扮演者一个被夫郎管教不得不出来寻花问柳的妻君,周星潭也尽量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见宋品之和善的笑脸,侍从终于把钱收到了怀里,低声说:“半刻后,你们往后院来便可,我在那等各位客官。” 见众人点头,他便装作如常的离开了。 过了半刻,几人便依言前往后院,乍一看,都是些洒扫、洗涮的地方,没什么端倪。刚刚那个侍从小心的走上前来,说:“我与主家说过了,本来我们只接熟客引荐的,但看各位客官财大气粗,说不定本就认识呢,”阿谀谄媚话毕,他总算带路道:“您这边请。” 几人便跟上去。对方熟稔的走到后院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敲了两声门,又敲了三声,门便应声打开,里面一个圆脸女孩探出头来,小心的看了他们一眼,站在一边请她们进去。 三人拾步向前,里面赫然有一个暗道通往地下。 正不知该不该向前,那个圆脸女孩看出了三人的犹豫,笑道:“各位放心罢,我们多少也得掩人耳目一些,很快便到了,您请。” 游照仪看了她一眼,率先拾阶而下。 约莫走了半刻钟,楼梯变成了暗道,被两边的蜡烛照亮,又走了一刻钟,周星潭装作不耐烦的询问路程,那侍女忙到:“马上就到,客官别着急。”正说着,便听见前方隐隐有吵闹声,圆脸侍女带着众人拐了个弯,看到了尽头一扇小门,两个侍从把守在两边。 几人走上前去,那侍女和二位说道:“这三位都是贵客,刚刚都安排了人了罢?” 见二人点头,侍女便打开了门。 一片喧嚣声立刻涌了进来,几人一看,门外竟是一条河! 河上画舫遍布,灯火通明,花灯盏盏,热闹非凡。 三人强忍住对视的冲动,跟那侍女走到一座画舫上,画舫布置的雅致,熏香阵阵,中间跪着的那名女子分明就是刚刚周星潭夸赞的舞姬。 舞姬身后还跪着两名男子,皆是衣衫轻薄,欲掉不掉的样子。 周星潭装作满意,道:“你们倒是有眼力见。”言罢立刻拿了块银两递给拿侍女,说道:“你走罢,我们自己进去便好。” 那侍女接了赏银,笑着退下了。 舞姬见状,立刻走上前来攀住周星潭的胳膊,娇声道:“我听他们说您夸我跳舞跳得好,不知您是否还想再看看?” 远山蝉鸣 第25节 周星潭寻了个位置坐下来,说:“那便跳吧。” 舞姬应声,示意那两名男子退开,立刻在中间跳起了舞,只是现而今那舞比之大堂中的冲击力大太多,盖因那女子只穿了一件轻纱,旋转起舞间全身风光若隐若现。 周星潭只得克制自己的目光始终凝在对方脸上。 见游、宋二人也已落座,那两名男子便一人一个跪在两人身旁,抬起头给她们斟酒。 游照仪便扭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了。 那男子眸色竟是透绿色,眉目轮廓也比中衢人深了不少,她便装作好奇的问:“你是哪来的?和我们中衢人长得不一样啊。” 那男子见游照仪容貌不俗,气宇轩昂,有些意动,声音也软了好几分:“奴原是南羌人。” 只这一句,便住嘴了,并不说自己具体来自哪里。 南羌灭国起码近二十年了,游照仪不是没遇见过南羌人,现而今他们大多只会说自己来自容州,或是来自蜓州,很少有人说自己原是南羌人。 游照仪便装作不耐烦的说:“问你是哪来的,容州还是蜓州。” 男子吓了一跳,声音更软,道:“原是容州的。” 是就是,还原是。 问到这里游照仪便收手了,那男子见状立刻给她斟酒,娇笑道:“听闻大人家中郎君管教太多,您有些厌烦?” 游照仪:“……”这些人传消息是真快。 无奈,她也只得道:“是又怎样?” 男子笑着靠上来,身上的衣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抖落了许多,说道:“那大人说不准很久没尝过滋味了……不若今晚我们便……”他作势要去抓游照仪的手,谁料对方退了一退,道:“我当朋友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原来也不过尔尔,就你这模样,还不如我家郎君呢。” 对方闻言滞然,说道:“奴已然是出挑之人了……” 游照仪便问:“你叫什么?” 对方答:“奴名阿满。” 游照仪说:“阿满是吧,官话说的倒是好。”她说着没有意义废话拖延时间,不动声色的暗示了一下周、宋二人。 周星潭立马到:“这还有没有别的房间?” 那舞姬以为他意动,便停了舞,凑上前来说道:“自然是有,您随我来二楼便是。” 周星潭便跟那女子去了二楼,宋品之也是同样说法,那名男子便将她也带走了。 很快这间房中只剩下游照仪和阿满二人。 阿满见余众已然离开,动作便更加大胆了起来,扯掉自己的外裳,只余一层空荡荡的薄纱。 游照仪任由他缠上自己的手臂,等他毫无防备之时立刻捂住他的嘴,一把将其按在地上,将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匕首抵在了他颈间。 阿满反应过来,立刻挣扎,游照仪制住他,轻声道:“我问,你答,点头就好,我不会杀你,还会给你钱。” 很快,阿满便点了点头,游照仪便问:“你是南羌人?” 阿满慢慢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游照仪蹙眉,便又问:“你父母有人是南羌人。” 对方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不是从容、蜓二州来的。” 对方点头。 “是广邑吗?” 摇头。 “雍州?” 摇头。 “洛邑?” 对方双目含泪,终于点了点头。 “自愿来的?” 摇头。 “被骗来的?” 摇头。 “抓来的?” 还是摇头。 游照仪思忖了片刻,问:“自愿来的?被送来的?” 闻言,对方眼里都是崩溃,还是点了点头。 “送你来的人是流云声的人吗?” 摇头。 游照仪有数了,说:“你不要声张,一个时辰之后我们一起出去,我说你伺候的好,要赎你,你就跟我走,不会被人发现的。” 见对方点点头,她缓缓松开了手。 第23章 俱怀逸兴壮思飞 (3) 阿满见她武艺不俗, 手中持械,果然不敢声张,过了半晌, 画舫外突然有人影晃动, 游照仪推了推阿满,说:“叫。” 对方一懵,讷讷的反问了一句:“什么?” 游照仪说:“叫啊,你不会?第一次接客?” 阿满这才反应过来, 红着脸甜腻的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 外面的人影还在晃动,无奈游照仪只能撑着身子把他压在身下,阿满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紧紧闭着眼满脸通红的叫。 过了半刻左右, 外面的人影总算没了,阿满嗓子已经沙哑,正泫然的看着她。 她只直起身子, 不为所动。 二人还要共处一室半个时辰,一阵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开, 阿满有些窘迫,轻声道:“客人, 您的郎君真的比奴好看吗?”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问题。 游照仪扭头看了他一眼, 发现他还挺认真的, 但她依旧没理他, 沉默的看着画舫。 令人窒息的半个时辰总算过去了,阿满便跟着游照仪走了出去, 满脸潮红,一看便知刚刚做了什么。 那圆脸女子见他们出来, 迎上来笑问:“客官可满意?” 游照仪装作一脸餍足的说:“滋味不错,他多少钱,我要赎他。” 女子一脸惊喜,但又迟疑的问道:“客人不是已经有了家室?若是郎君……” 游照仪立刻打断她,说道:“说价钱就是了,别管这么多。” 女子忙道歉,说道:“阿满可是我们这最为出挑的几人之一,若您要带他走……一千两便够了。” 游照仪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面上还是不懂声色,说道:“一千两不是问题,只是我今日没带够银票,我那两个朋友呢?” 女子说道:“您朋友还在房间里呢。” 游照仪便走到画舫边,高声喊到:“你俩完事儿了没?” 哪有这样的……那女子心中腹诽,但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把两人喊了出来。 那男人似乎还意犹未尽,有些不耐烦的看着她。 游照仪便说:“这我要赎了,你去我家找人拿一千两银票。” 周星潭便装作恼怒道:“你怎么这么多事儿,我要是去你家找你那口子说你要赎个人,我皮都得被他剥了!” 宋品之还是笑眯眯的,温和的说:“不若我走一趟吧?” 游照仪便示意那圆脸女子,她犹豫了片刻,只得到:“您随我来,我送您出去。” 待宋品之彻底出了门后,约莫又等了一会儿,游照仪和周星潭对视了一眼,突然的动起手来,将画舫边守卫的几个侍从撂倒在地后,带着阿满从地道里原路疾奔返回,原本那些侍卫在地道里还穷追不舍,破开门后到了后院便止住了脚步,生怕引人注意。 周、游二人便领着阿满去三日说定的地方会合,由宋、周二人将其送往大理寺。 那阿满还惊魂未定,见要被带走忙怯生生的看着游照仪,游照仪便说:“不会对你如何,只是问你点事,你知无不言便可。” 阿满咬着唇点头,知道自己也无路可选,只得跟他们俩走了。 见事毕,游照仪先朝积石巷的反方向走了一段路,还特意挑了无人的小巷,果然没有多久,几个蒙面的黑衣人突然冲了出来,把她团团围住。 游照仪先问了一句:“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那黑衣人中的一个不忿道:“管你是谁,坏了我们大人的生意,今天就要你的命!” 游照仪便道:“不知道就好。”言罢立刻冲了上去,一脚将那个说话的男人踹翻在地,夺过他手中长刀,果决的手起刀落,了结了他的性命。 剩下几人见她动作如此之快又下手狠绝,一时间有点不敢上。 游照仪持刀回头,周身气氛肃杀的宛若人间修罗,轻轻道:“只留一个人。”话音刚落,她立刻翻身向前,踩在小巷的墙壁上,一刀解决了来不及回头的两人,皆是划过脖子,一招毙命,剩下四人对视一眼忙要逃跑,可这条小巷又黑又深,刚跑了两步就不知道被哪里飞出来的长刀贯穿了身体,那人如鬼魅一样跟在身后,脚步声令人不忍卒听。 很快游照仪便杀至最后一个人,那人已经快跑到巷口,正惊喜自己逃脱魔掌,便见游照仪突然从墙上翻身下来,站至他的面前。 他顿时抖若筛糠,嘴里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见游照仪扬刀朝他而来,立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游照仪:“……”她真的只是想打晕他。 好在结果都是一样,游照仪把他提起来,寻了条隐蔽的路,追上了宋、周二人。 周星潭便将这个人也提上,游照仪说:“不是打晕的,吓晕的,说不准等会就行了,你记得再补一刀。” 周星潭点头,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吓人了?” 游照仪不接这话,只对宋品之那几个杀掉的人在何处,最后道:“接下去就是你们大理寺的事了,走了。” 二人看着她转身就走的背影,对视了一眼,宋品之便道:“这位游大人,深藏不露啊。” 周星潭不明所以道:“什么?武功吗?” 宋品之但笑不语,只招呼周星潭快把人往大理寺送。 远山蝉鸣 第26节 月明星稀,春风送暖。 游照仪站在广邑王府门口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刚刚杀人的战栗中平复,努力的让自己把逸散的戾气压在心底,抬步走了进去。 宣峋与正在等她。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努力使自己眼神平和下来。 好在宣峋与没发现什么不对劲,见她回来便自然的依过来,问:“事办完了?” 游照仪点头,说:“一个侍子,一个杀手,都交给大理寺了。” 宣峋与问:“那侍子从哪里来的?” 游照仪说:“你猜得没错,正是洛邑。” 闻言,宣峋与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坐在一边暗自思忖,游照仪见他不再关注自己,忙松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从刚刚如进深渊的情绪中出来。 她可能真的闲太久了,每天训练、练武的那几年每天累得没什么心思去想乱七八糟的,如今,在上京的温柔乡过了太久,她都快忘了杀人是什么感觉了。 上京游人如织的街道和叱蛮的千军万马奔涌的画面重叠起来,似乎要将她彻底网在过去,挣脱不出……不行啊,要克制,要忍住,就像这么多年来每天做的一样…… 宣峋与的声音从一片朦胧中传来:“怎么了?受伤了吗?” 游照仪如当头棒喝,立刻清醒了过来,往事一幕幕像突然破碎的镜子砸开,她下意识的露出一个平静的笑:“没事。” 宣峋与还是觉得她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劲,只好道:“你沾血了,要沐浴吗?” 游照仪点点头,转身往浴房走去。 宣峋与还想等她回来再问问到底怎么了,可再待她进来已经神色如常,还笑着过来亲他,他正想推拒,却被一只手摸到了要紧之处,一下软了身子乱了神智,任由她蚕食。 她也没多过分,就照着二人平常的样,见他开始勉力求饶,便加快速度云收雨歇,又叫水,为他弄干净身子,二人窝进被子里…… 宣峋与混沌的脑子已经支撑不了自己多想,只能依着她沉沉睡去。 游照仪看着床顶帷帐,一夜无眠。 …… 第二日醒来,游照仪已然恢复如常,准时出去晨练,回来叫醒他,提醒他吃早饭,便自己去上值了。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很正常,她下值来接他,二人在马车中亲昵,回府,说一说今日见闻或是之前那个案子的进展,可是宣峋与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可是他还来不起细细思索这份不对劲,上京与谭州接壤的一个州县突发洪灾,游照仪夜里接到旨意带领四军统领八百人协京畿卫前去赈灾。 天不亮,众人便又整装待发,这种事情游照仪经历过很多次,这种熟悉感反而让她有一丝无以言表的安心。 宣峋与这回倒是没哭,担忧的亲了亲她,只说不要受伤,顺利回来便好。 游照仪照旧答应,和周星潭一起领兵前往。 突发洪灾的县叫做须山县,正是中衢国内最大江河雀潭江所流经的,这段时间正是雨水多的季节,须山县内流经的雀潭江正常涨水,原本谁也没在意,谁知水坝竟在一个暴雨夜里决堤了。 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村子和乡镇,当地人手不够,忙向上京求援,皇帝接到急报,便将二人派了出去。 二人带队急急奔走,在当天傍晚到了地方,暴雨依旧如注,水里只能看见一半屋顶,飘着锅碗瓢盆等物。 堤坝还没止住水,二人来不及歇口气,便迅速安排事宜,游照仪等人协助当地的官府为决堤的水坝搬石阻挡洪水,周星潭则援救村民带领众人开辟高地。 兵众领命,蜂拥而去,游照仪便淌入水中,帮府衙一起抗沙袋或是搬石头。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停了。 极其混乱的一夜过去,洪水终于暂时塞住,游照仪艰难的直起腰来,眼前从一成不变的石头变成了堤坝下的滔滔江水。 太阳从江水那边缓缓升起,一水的波光粼粼,丝毫不知它一夜之间带走了多少性命。 赈灾赈灾,自然大头在灾后。 将带来的粮食煮粥分发,帮助重建房屋,还要对决堤的大坝进行修补加固。 一直到第七天,游照仪才稍微缓了一口气,和楚创等人累倒在一起,伸手接过周星潭递过来的一碗稠粥大口的喝。 她饿了几天肚子,饿的她快失去理智。 到了第十五天左右,粥便不再免费发放,需要缓过劲来的村们与兵众一块重修房屋堤坝,才能换取粮食。 可是村民们很多失去亲人,干活都是有气无力的,他们也并不说什么,干得多干得少都照常发粥。 一日楚创回来,面色也是一脸不忍,和游照仪说:“村口那几户离堤坝最近,好多全家都没了,房子建起来也没人住,还有些只剩个孩子,或者剩个大人,不知道怎么活。” 游照仪也不知道,求生本来就是很难的,她一向深有体会。 当天下午游照仪便和楚创等人前往村口一起帮忙,那几个干活的大人都是沉默寡言,小孩也是一脸茫然的坐在角落里,并不说话。 一片庞大而宁静的窒息。 直到一个阿婆走过来,给她们一人递了一碗水,说道:“几位将军喝口水吧,辛苦了。” 几人便依言喝水,阿婆见她们喝完,又颤颤巍巍的收回碗,走了。 她们便又继续干活,没有人说话。 旁边一对母子正呆呆的看着她们干活,半晌,那女子才推了推自己十三四岁的儿子,说:“你也去帮帮忙吧。” 那个少年就走上前来,给游照仪搬木板。对方看着人小,力气却很大,默不作声的一起连搬了好几块,累了就自己歇歇,缓过来了就继续帮她们,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游照仪才和楚创几人回到营帐。 又过了几天,众人前往收集、登记名册,以发放赈灾钱粮,这事儿是楚创她们出去办的,周星潭、游照仪几人便留在营帐内等他们排队来领。 很快,一些村民陆陆续续的就来了,都是一脸空茫,她们怎么说就怎么做。 周星潭一边喊名字,游照仪便把东西递给她们。 “高同盛,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许富贵,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江萍,钱一贯,粮食一袋。”递过去。 …… 她几乎麻木,像个提线木偶听命行事。 “游盼来,钱两贯,粮食一袋。”递过去……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点破,一道巨大的闪电朝她整个人打了下来,让她脑子轰隆一响。 可她还是克制的,慢慢的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上次帮她搬木头的少年。 他叫……游、盼、来。 对方和她对视了一眼,伸手接过。 那一瞬间交予的动作变得极其漫长,游照仪甚至还抽空去看了一眼等在队伍旁边的那个女人。 呼吸声和心跳声变得很重,指尖发麻。 周星潭还在念名字,她也继续麻木的递出去。 没有人知道她心中刚刚经历了如何翻天覆地的一场震颤,将她震的神魂都在燃烧。 第24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1) 游照仪小时候叫游盼。 她大概记得自己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母亲说,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下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游盼, 父亲总是叫她盼儿。 家中务农, 出生两三年的时候家中还好,她也还能吃得饱饭。三岁那年天大旱,年成越来越不好,逐渐的, 她也开始吃不饱了。 家里情况越来越差, 也就只能维持日常餐饭,可是这时候,母亲怀孕了。 父亲带着母亲去看村中的大夫,大夫笑眯眯的说:“这胎绝对是个男孩。” 见他这么肯定, 父亲也松了一口气。 那大夫便和他话家常,说有了这个儿子就都好了,现在中衢的好多私塾都不要女学生了, 他万一日后有出息,家中还用务农吗, 至于现在,撑一撑就好了。 她那时候还太小, 还不懂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父亲高兴的把她抱起来, 说盼儿盼儿, 总算给我盼来一个儿子。 游照仪并不知道男女有什么不同。 后来才发现,私塾里上课的都是男孩, 田地里干活的都是女孩。 那个同村的男孩教了她唯一一句书上的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可是弟弟出生后, 家里的境遇却越来越糟糕了,她天天都吃不饱饭,可父亲还是觉得她吃得多,和同村的男人话家常,也是说这日子实在过不出来了。 同村也叹气,说:“务农真的没有出路,要我说,还是得让孩子考取个功名,否则这年年靠天吃饭,什么是是个头啊。” 父亲便说:“谁不想呢,只是就两个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同村说:“女儿养了有什么用呢,你记得村尾那个李老头吗,天天干活干的直不起腰来,总算把女儿供出来,参加了这个试那个试,结果考官的时候那个官头说不愿意要女孩,”他指了指天,晦暗的说:“现今那个男皇帝不喜欢女的,现在能做官的女子哪个不是家中显赫,咱们就别想了。” 他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有一点自得。 游照仪想说,不是这样的,她也能干活,也能读书。 可她什么都没说。 母亲带她去上京的时候,是她从出生起第一次去这么繁华的地方,处处都是新鲜玩意儿,处处都是好吃的东西,吸引她到处看。 母亲红着一双眼,碎碎念:“我把你送到上京,若是有什么达官贵人看中你也是你的福气,你长大了可不要怪我,娘不想扔你,可是你爹他执意如此,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隐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破除了层层浓雾和灰暗,一字不漏的灌入她的耳中。 她对自己的被抛弃其实有一丝预感。 母亲甚至花钱给她买了个热腾腾的包子,红着眼睛递给她,说:“娘去买个东西,你吃完这个包子娘就回来了。” 她乖巧的点点头,尽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包子。 母亲放开了她的手,隐没进人群之前还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不忍吗? 她像个乞丐一样形容狼狈饿的快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被那个富贵人家带走,安稳一生,而死会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官府巡街,把她丢入乱葬岗喂狗了事。 她在丈八街夜夜噩梦还不敢叫出声来的时候,在日复一日被经过的人群挑挑拣拣的时候,和那个选中她的男孩对上眼的时候,她被带入王府迷茫恐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在儿子一天天长大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还有个女儿,她在王侯公府的大宅邸里努力伪装,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博力厮杀,她日日克制夜夜隐忍,生怕放出了自己心中那头饕餮巨兽,也曾在即将默默死去的那个夜晚,默默祈求过你的回头呢。 远山蝉鸣 第28节 宣峋与更想笑了,把她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说:“衣服能遮住的地方随便你。” 游照仪便毫不客气的在他锁骨上用力吮了一口,宣峋与顿时喘了一声,引得游照仪再次看向他,对视片刻,二人又拥吻在一起。 好在第二日白日要参宴的百官都不用上值,在家准备晚上的大宴即可,二人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宣峋与还醒了见她还躺在身边,好笑的推她,说:“你不是勤耕不辍吗?今天没去晨练?” 游照仪一把制住他的双手,说:“现在不就开始了?” 宣峋与:“……”他后悔自己问了那么一嘴,立刻收了笑容往外爬,被游照仪一把揽了回去,他忙撒娇道:“我真没力气了……灼灼、灼灼,放过我罢,”他躲避她的吻,承诺道:“晚上回来再、再让你弄。” 游照仪闻言埋在他颈间笑出了声,说:“好。” 又黏糊了一会儿,二人才起床整装。 这是正宴,世子侧妃本是不能出席的,但游照仪还兼任驻京营统领,故而能参加宴会,只是位次比较靠后。 傍晚时分,广邑王府的马车便载着裴毓芙及夫妻二人出发了。 马车上几人随口聊了几句,宣峋与下意识的又要往游照仪身上挨,游照仪忙推了他一把,惹得他瞪了她一眼。 裴毓芙见状揶揄的说:“你们俩这是半刻也分不开?” 宣峋与理所当然的点头,叹道:“就是离不开。” 惹得裴毓芙笑了几声,游照仪久违的感到一丝窘迫,但心中还是为宣峋与这句话感到一丝隐秘的高兴。 很快到了宫门口,裴毓芙带着宣峋与与驸马二人走去,游照仪则找寻周星潭、郭泊灵等人。 宫门口的礼乐之声响起,百官列队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随着大监指示入殿落座。 左下首依次坐着太子和帝姬,然后便是裴毓芙、郑畔等人,再往后就是皇帝的两个妃妾。右排的位置还是空的,等待使臣前来落座。 游照仪坐在右侧尾端,左次分别坐着周星潭和郭泊灵及几个故旧同袍,众人微微寒暄了几句,便安静的坐在自己位置上等待使臣进入。 殿外丝竹之声愈发激烈,随着一大监声音洪亮的唱名,东集国的使臣率先入殿。 东集地处富庶,土地肥沃,东集国人大多务农或是从商,不擅战争,来往的一队使臣也并不高,皆是一副文弱之姿。 那领队的叫做高舒平,说的一口流利的中衢话,向皇帝行礼之后便呈上今年东集礼单,大监恭敬的接手送予皇帝,见皇帝翻阅之后面露笑意,便知今年贡礼有多丰厚。 皇帝自然是嘉奖了几句,说了几句要万世安邦的话,便将回礼的单子递给他,示意他们落座。 崇月国的使臣紧随其后,依旧是一些场面话,赠礼、回礼,但即将落座的时候使臣却道:“今年随臣来的还有我们崇月的三皇女,”一个身穿长袍广袖的女子应声站了出来,对皇帝行礼,那个使臣便道:“曾有我们帝卿与中衢先帝喜结良缘,保二国多年之谊,如今我们崇月皇帝想为三皇女选婿,再结姻亲。” 崇月是中衢同为混战割据中打出来的江山,其语言和习性颇为相近,但中衢历来男女平权,只是近年来隐隐崩坏,崇月却向来以女为尊,曾把帝卿杨元颐送来中衢和亲,嫁予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圣宣懿皇帝为妃,后先圣宣懿皇帝登基为帝,杨元颐也成了一国之后,二人琴瑟和鸣,以姻亲之谊保了两国一代安泰。 如果要为三皇女选婿,那便肯定要将其带回崇月。 皇帝闻言,迟疑的说:“朕膝下共有一子一女,太子已然成婚生子,恐怕没有适合贵国三皇女的人选。” 这便是变相的拒绝了,那使者还是笑吟吟的说:“陛下不用这么早便下决断,我们皇帝吩咐了,若是有合适的宗亲男子,也是使得的,毕竟是为了两国安泰,希望陛下好好考虑。” 皇帝果然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迅速的瞥向了郑集安和宣峋与等人,笑道:“正是,那先请使臣和皇女落座,与朕共襄盛宴。” 对方见皇帝如此说,便依言落座,殿中管乐丝竹之声立刻响起,身着华服的男女舞姬乐师列队而入,一片歌舞升平,繁华喧阗。 郑畔喝了一口酒,和裴毓芙对视了一眼。 郑集安还是笑着,可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在桌下握紧了拳头。 推杯换盏间,那三皇女走上前来,与帝后二人敬酒,言罢又说左下首众人身着宗亲内服,不定哪个就是她未来夫婿,还望皇帝介绍。 皇帝闻言便示意宣芷与,宣芷与忙站来,与她举杯,笑着说:“这种事怎么好劳烦父皇,皇女上前来,本宫与皇女介绍便可。” 那三皇女便走上前来,与宣芷与碰杯,说:“想必这位便是帝姬殿下,果然倾国模样。” 宣芷与依旧假笑,喝了杯酒,示意着自己左边道:“这位便是中衢太子殿下,不知皇女年方几何,或许太子还比你大一些。” 那皇女笑,说:“帝姬殿下叫我凝章便可,我刚过了十九生辰,怕是要称太子为哥哥了。” 宣芷与便道:“那也差不离,只是太子已经有了正妃嫡子,怕是只能做皇女的哥哥了。” 杨凝章还是笑,说:“自然,殿下已经成家,我更不可能夺人所爱,也不知这位是谁,也是气宇轩昂。” 她以酒杯示意郑集安,驸马几乎心跳如雷,宣芷与饶是心中咬牙切齿,也只能笑道:“这位是本宫的表弟,镇国公主的嫡子,郡王殿下。” 杨凝章笑吟吟的与驸马和郑集安碰了一杯,笑着说:“郡王看着也是芝兰玉树。” 郑集安一饮而尽,笑道:“皇女也是闭月羞花。” 对方承情,旋步向广邑王府走去,正待敬酒,却抬眼看清了宣峋与的相貌,忽然不动了。 宣芷与忙走过来,举杯道:“这位是广邑王妃与世子殿下,要说起来,皇女与世子殿下年岁没差多少,可世子殿下前日已成婚,可比皇女动作快些。” 她着重了成婚几个字,对方才将视线从宣峋与脸上收回来,道:“成婚了?怎么不见世子正妃?” 宣芷与笑着与她碰杯,说:“虽则是侧妃,但二人也是恩爱非常。” 杨凝章闻言却不以为意的笑了,喝了酒,又倒了一杯对着宣峋与,道:“若非此见,我倒不晓得世间还有世子殿下如此容华,令人心折。” 宣峋与只得站起来,与她对饮,说:“承蒙皇女夸赞。” 气氛一下子有些冷凝,皇后立刻打圆场道:“世子的容貌确实自小出挑,但也没有皇女说的如此夸张,想必崇月国内也是佳人不少,见到帝君大人便也能窥一二了。” 杨凝章笑道:“是,舅舅自然也是美愈天人……”她嘴里这么说,眼睛却还是盯着宣峋与,直到皇帝咳嗽了一声,她才惊醒似的回过头来,讪笑道:“世子殿下仙姿佚貌,我竟一时看呆了,真是失礼。” 皇帝正要说话,皇后却突然插嘴,道:“想来皇女殿下还要在上京留一阵子,便让几个同龄之人带皇女好好玩玩,阿芷,你身为帝姬,更要好好陪陪皇女殿下。” 宣芷与忙道:“这是自然,”见皇女还待说话,她忙打断:“殿下落座吧,马上还有一道荷叶羹要来,那可是中衢近夏独有的,不如殿下尝尝?” 对方见状,笑了笑,最后看了宣峋与一眼,抬步回到了座位上。 见对方终于坐回位置上,宣峋与松了一口气,透过隐隐绰绰的人群看向了游照仪的位置,可前方正被别国使臣挡着,只能看见她的一块衣角。 难熬似的坐了许久,宴终于散罢,各国使臣被大监带到离禁宫最近的一处官驿落住,那三皇女走前还是回头盯了宣峋与几眼,一副不舍之姿。 宣峋与心乱如麻,只想快点见到游照仪。 待众人走到宫门口才依次散去,裴毓芙与宣峋与走出来,才发现游照仪已经等在了马车边上。 裴毓芙神色有些难看,正想说什么,游照仪便道:“回去再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几人点点苡華头,依次上了马车,宣峋与依在游照仪身边,这回她没推开他,裴毓芙也再说什么。 来时还是言笑晏晏,回去却冷凝如冰。 …… 走进主院,裴毓芙才说:“那个三皇女,一个为色所迷的庸碌蠢材,今日若不是皇后阻拦,不知皇帝会说出什么话来。” 见夫妻二人不说话,裴毓芙便说:“你们先回吧,左右还有一段时日,皇帝应该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游照仪却不认同,说:“帝姬殿下可是去了叱蛮两年。” 裴毓芙神色难看,道:“若他真是如此懦弱,要把阿峋送去崇月,我哪怕反了,也不会看他这么做。” 游照仪忙制止她,道:“王妃慎言,虽然在府内,也未免隔墙有耳,况且,这种事情,不必王妃动手,还有我呢。” 裴毓芙看向她,对方眼里一片杀伐阴冷,她却不觉得可怕,竟笑起来,说:“好,我自然信你。” 二人相携归院。 宣峋与一路无言,只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进了房中,亮堂起来,宣峋与才发现对方右边衣袖血色深深,吓了一跳,忙掀开一看,对方手心一片鲜血淋漓,还扎着几片碎瓷片,竟是这样一路忍疼回来。 宣峋与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问:“怎么弄的啊,怎么不说?” 游照仪笑了笑,说:“那个三皇女盯着你的时候,一时不慎,握碎了杯子。” 他忙叫人送纱布药物,用竹签一点点把里面的碎片挑开,边挑边哭,还注意着别让眼泪掉到她伤口里。 游照仪用另一只手帮他擦眼泪,说:“没事的,我会保护你。” 宣峋与帮她包扎好,依恋的靠在她的怀里,说:“我知道。” 第26章 怨伤弹泪溅琵琶 (3) 又过了两天, 镇国公主回来了,皇帝倒是没说什么,盖因她说各国使臣觐见, 她镇守的乾、雍二州正与崇月接壤, 多年来互为友好,想来使臣来了中衢,她这个老朋友也应该在。 刚回来的第一天就看见父子二人在府中愁眉不展,以往见她回来, 郑畔先要与她吵两句嘴, 此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上前来默不作声的拥紧她。 宣应雍也心下泛酸,摸着他清瘦的脊背,说:“好了, 好了,现在该担心的不是集安,而是阿峋。” 郑畔语气凝重, 说:“阿峋是该担心,可毕竟他有了侧妃, 集安这些年刻意藏拙,连成婚都是左怕又怕, 生怕选了什么高官之女……谁知如今还是……” 宣应雍连声安慰:“好了好了, 别担心, 我回来了。” 郑集安倒是脸色还好, 见父母相拥还笑眯眯的看着。 一家三口团聚了一会儿,那边门口便唱道:“宜光帝姬到。” 三日徇声望去, 宣芷与神色匆匆的跑进来,见到镇国公主便道:“小姑姑, 你在便好了。” 镇国公主正要说话,却见对方戴着面纱,仔细一看却心中泛寒,伸手扯下她一半面纱,声音冷沉:“谁打的你?” 二人这才发现,对方面纱之下赫然一个深重的巴掌印。 宣芷与苦笑着说:“还能有谁,”她摸了摸脸,说道:“昨夜宴散,我问父皇是不是真的想送一人前往崇月,父皇说如果这能护两国邦交自然应该,我一时气急,和他吵了几句,父皇就掼了我一掌。” 宣应雍即刻厉声道:“简直荒谬!”见侄女一脸愁容,她便说:“你父皇怎么说的?你细细说来。” …… 事情确实远没有宣芷与三言两语说的那么简单。 昨日大宴散尽,她见父皇仍在上首思忖,迟疑的问了一句:“父皇,那崇月所言,您不会真的要答应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说:“你姑父都能为了两国邦交嫁来中衢,他们为什么不行?” 宣芷与浑身发寒,说道:“您想送谁?阿峋可是已经成婚了,集安这么多年来也不问朝政。” 皇帝默了片刻,说道:“看皇女那模样,应该是喜欢阿峋。” 宣芷与又重复道:“他成婚了!” 皇帝说:“一个侧妃而已,又不是正妃,身为宗亲护两国邦交,也是他的职责。” 宣芷与在心里苦笑,但还是最后问了一句:“父皇,您不是不喜崇月以女为尊,怎么还要把阿峋送去。” 远山蝉鸣 第29节 皇帝不以为意的说:“只要能护中衢安定,是男是女朕无所谓。” 宣芷与闻言,终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怒吼道:“我看你是疯了?!” 自回宫来,她不再参政议事,安分守己,想着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也就算了,可是她的父亲却再一次挑战了她的底线。 她骂完这一句,突然崩溃,厉声诘问:“你知道因为你的一己之私,登基不过四五年,有多少女官被贬斥!被下放!又有多少有才能之人难以升迁?!你知道民间有多少女婴被抛弃,被卖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坐在这个高堂之上,只享受你的权力!现在怎么?你现在不说什么男子为尊了?崇月皇女一来,你怎么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便要把自己侄子送出去了?!” 皇帝闻言震怒,从上首走下来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宣芷与纤弱的身体立刻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他厉声斥责:“谁教你这么说话的?!在叱蛮待了几年,礼仪尊卑都忘了吗?!” 殿中一片阒寂,那层血淋淋的伤疤再次被狠狠扯开,横亘在父女二人面前。 宣芷与笑着说:“是啊,我在叱蛮待了几年……是谁把我送去的?父皇!是你!是你亲手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敌国,你连争都不争,就这么投降了!如今,又要把阿峋也送去了?!我们都是在你之意愿下的傀儡吗?!” 皇帝握紧拳头,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深深的涌了上来……他只是想不费兵卒护国安泰,他有什么错! 他再次义正言辞的说:“送你去,是为了护国安邦,送宣峋与去,也是一样。” 宣芷与眼泪终于涌出来,疯狂的大喊:“你疯了!你不怕崇月也反悔?!广邑王还在驻守边疆啊!他们一家人一年只见到一次,就是为了守卫中衢!你凭什么这么做!!” 看着疯狂的女儿,他终于从一片虚无的茫然中抓到了一丝清明,色厉内荏的说:“凭我是皇帝。” 宣芷与大笑起来,好笑的说:“你是皇帝?你怎么得到皇位的你忘了吗父亲?若不是中衢立长!姑姑天命不永,你以为你能当上这个皇帝?!你无才无德,自私虚伪!连自己的女儿和侄子都能当物品一样送出去……”她看着眼前气的颤抖的父亲,轻轻的说:“姑姑在看着你啊。” 皇帝发狂的冲上来,掼了她一掌,恶狠狠的说:“闭嘴!”言罢又高声道:“来人!把帝姬看押起来,没朕的命令不得出寝宫一步!” …… “是母后偷偷把我放出来的,我听说小姑姑你回来了,我便先来了这里。” 宣应雍抓着宣芷与的手发着抖,不可置信的说:“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幼年哄她睡觉的二哥,抱着她坐在肩膀上的二哥,曾经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糖哄她的二哥,那些回忆还犹在眼前,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权力,真是养人之毒么。 …… 宣应雍让宣芷与先留在了镇国公主府,自己深夜暗行,去了广邑王府。 裴毓芙接到消息,正在堂中等她,宣峋与也和游照仪坐在一边。 她没怎么见过游照仪,此刻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的照面,对方朝她行了个抱拳礼,依旧站在宣峋与身后,气质澹泊,面容平静 宣应雍和她对视了一眼,那种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直觉让她立刻感觉到了对方周身洋溢的肃杀之气,像一把已经出鞘的锋刀立在宣峋与身边,刀口对着每一个人。 她微笑了一下,落座。 裴毓芙道:“不要说什么虚的了,公主你直接就说,怎么想的?” 宣应雍说:“现在崇月态度还不明朗,但我的皇兄,可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裴毓芙冷笑,说:“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不论是集安还是阿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舍不出去的。” 宣应雍说:“你猜的正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崇月放弃这个想法,金银等物都是后话,若是她执意要谁去和亲,那也只能态度强硬些。” 裴毓芙道:“就是怕今上不愿。” 宣应雍说:“我真是受够了天天拿男人女人送去和亲以换国安之人了,曾经帝君是如此,帝姬也是如此,我不会任由他这样做的。” 裴毓芙说:“和崇月开战,不是好选择,如今叱蛮虽伤,可胥真还虎视眈眈,他们一向见风使舵,之前已有拿下中衢之心,若是知道我们与崇月开战,说不准也会落井下石,夹击包围。” 宣应雍说:“若是一味送宗亲贵公前去和亲,也只能让别国看到我国懦弱之态,难道就不敢开战了吗?” 裴毓芙沉默了半晌,说:“先圣宣懿皇帝杀伐果断,曾带领我们把南羌打至灭国,彻底归顺,明明一母同胞,不知为何如此懦弱。” 宣应雍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么些年来女官女将越来越少,明明有那么多有才能之人,却因为对方是个女子就不加提拔,不予升迁,不允做官,我回京路上,亲眼看到一个男人把自己女儿卖了,不说太平盛世,也非什么弱势穷国,竟有这等事情发生,简直荒谬!” 堂中一下子陷入寂静,众人心下沉凝,宣应雍又问:“三哥,是什么想法?” 裴毓芙吐出两个字:“宁战。” 宣应雍点点头,说:“我会和皇兄说的,无论如何不会再用家中子弟后辈换取国泰民安。” 二人商定后,宣应雍便告辞打马回府。 — 第二日,皇帝便要求帝姬携皇女游城。 宣芷与只能敷上脂粉,带上面纱,与杨凝章一起出宫,身后几众侍卫。 游玩了几个地方,杨凝章便道:“不知世子府上何地,不如将他也叫出来一起玩?” 宣芷与笑着说:“我们姐弟几个总是一起玩,今天集安都没出来,便叫阿峋,怕是不好,不如改天吧?” 杨凝章道:“这有何难,镇国公主府在何地,把小郡王一起叫出来便是了。” 宣芷与说:“难道皇女觉得本宫带你玩得不好?才急着叫别人呢。” 杨凝章说:“哪里会,只是之前皇后娘娘说让郡王和世子殿下一齐陪同我游城,我倒是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见她搬出了皇后,宣芷与只得在心中咬牙切齿的说:“那不如我们去找集安如何?阿峋今日上值,说不定此刻才归家呢,怕是累了。” 杨凝章说:“既然小郡王都出来了,那世子也应该陪同,不然怕是不好。” 宣芷与无法,只得带她先前往镇国公主府,叫上了郑集安,三人再一起前往广邑王府。 郑集安倒还是笑吟吟的,和平常一样,还在与皇女说话,宣芷与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宣峋与今日不在家啊…… 几众到了广邑王府之时,游照仪正好接了宣峋与归家,二人正牵着手跨入府中,便听见后面一个声音传来:“世子殿下。” 二人回头,正是神色各异的几个人。 宣芷与内心狂吼:太倒霉了,早知道先来广邑王府了! 杨凝章见他回头,便紧盯着他的脸,正要说话,他身边的女子便站到他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这才与对方对视上。 对方气质澹泊,容貌不俗,噙着一丝微笑,淡淡的看着她,她却从中看到了一丝杀意。 杨凝章也笑,走上前去,说:“这位就是世子的……侧妃吧?” 游照仪丝毫不怵,走上前去行了个武官礼,道:“正是,皇女殿下。” 杨凝章说:“我是来找世子殿下的,皇后娘娘托他带我游城,你看这不是帝姬殿下和郡王殿下也来了?”说话间,她错过游照仪,竟是要往宣峋与面前走去。 游照仪退步走到她面前,不紧不慢的伸出了一只手,挡在她身前,淡道:“既是游玩,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杨凝章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你敢拦我?” 游照仪并不回话,面容沉静,不动如山。 杨凝章又看了宣峋与一眼,还想错步靠近,游照仪立刻过来以身相挡,杨凝章皱起眉头,出掌想要推开她, 谁知对方武艺不俗,毫无畏惧的与她对了一掌,两人一起凌空翻身,在广邑王府门前的空地对起手来。 来往招式间,杨凝章很快感觉力有不逮,但宣峋与几人正在旁边,只能告诉自己咬牙支撑,正想最后用力一击,对方竟突然收手,顺势飞了出去,见状帝姬立刻叫了一声,向游照仪冲去。 见状宣峋与也走到游照仪身边,冷着脸道:“皇女殿下,我们好心随你游城,我的侧妃只是不让你靠我太近,你就将她打翻在地,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见游照仪面色难忍,杨凝章有口难言,说道:“我根本打不过她,你这是……你…” 帝姬站起来,说道:“在我之城,打我皇室亲眷,皇女殿下,这可是大家都看见了的,就连你那两个侍卫恐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吧?” 杨凝章扭头看去,果然见自己的侍卫也是面含阻意,纷纷看向她,示意她偃旗息鼓。 僵持片刻,她只好咬牙道歉:“是凝章失礼了,既然侧妃受伤,我们也不好再游城,劳烦帝姬送我回官驿,后续若有别的事情,尽管来找我。” 宣芷与便冷着脸点头,说道:“请。” 杨凝章又看了宣峋与一眼,咬牙离开。 见余众已经彻底走远,游照仪才站起身来,郑集安在一边笑,说:“你演的还挺像回事儿的。” 游照仪扭身,说:“没,真被打到了。” 闻言宣峋与立刻过来揽住她,眼眶红红:“真是的,怎么真被伤了,你手上那还没好,又添了新伤。” 郑集安说:“我看那皇女的样子,怕还是对阿峋颇有兴趣。” 游照仪点点头,说:“是,陛下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斥责她,影响两国邦交。” 郑集安说:“我先回府与母亲商量一下后事,今日是她忍不住先动手了,可后面她若是还想再找阿峋,可没那么好打发。” 见二人点头,郑集安便踏上马车而去。 到了房中,宣峋与便急匆匆的来扯她衣服,说:“让我看看,伤到哪了?都怪你平常太会演戏了,我还真以为你演的呢。” 游照仪笑,任由他扯开衣服,伤得不重,只是腰侧一个红印,约莫是要变淤青了。 宣峋与眼泪立刻滑下来,游照仪忙给他擦眼泪,说:“别哭啊,我故意的,万一到时候把这事儿拿出来说,也有证据。” 宣峋与都明白,可他每次一看到游照仪身上什么伤口就想流眼泪,自己也控制不住,擦了擦眼泪说:“沐浴吧,我再给你上药。” 游照仪点点头,和他一起往浴房走去。 第27章 今为羌笛出塞声 (1) 因着游照仪另一只手还伤着, 裹着纱布不能碰水,这两日都是宣峋与给她清洗,此刻她除衣入水, 腰侧红痕愈发清晰, 惹得宣峋与又落下泪来. 游照仪便用另一只手帮他擦泪,见他实在哭的不能自持,只得到:“不若你下来与我一起洗。” 宣峋与立刻红着脸嗔了她一眼,她本以为惹他止泪便好, 谁知他真的伸手宽衣解带, 一起跨入了浴桶之中。 游照仪立刻咽了口口水。 宣峋与注意到了,赤身靠近她怀里,好笑的说:“这么馋我?” 游照仪把他放在双腿中间,低头去用力的吻他, 说:“是,想把你吃了,就没人会觊觎你了。” 宣峋与双手揽在她脖颈上乖顺的张嘴, 闻言轻喘着说:“好…你把我吃了,就没人会看我。” 游照仪眼神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 唇齿之间几乎要把他吞噬进去,他一边勉力承受, 一边有些着急的说:“你别动腰……嗯…我来便好。” 游照仪住了手,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说:“你会?” 水下两具赤身隐秘的摩挲了一下, 宣峋与立刻一抖,支吾道:“我当、当然会, 总之你别动。” 游照仪只得听话的住手了,靠在浴桶边看他红着脸动作。 远山蝉鸣 第30节 …… 最后还是游照仪单手把宣峋与扛回了房间。 撑起身子最后给她涂了药, 便实在无力的倒在被褥中,还是游照仪自己重新缠上了纱布。 二人照旧在被中抵足而眠。 半梦半醒间她恍惚听见宣峋与在讲话,她倾耳去听,断断续续听见他说:“灼灼……你害怕了吗?” 她心中一沉,又听见他说:“是不是说明你喜欢我……” “你是喜欢我的……” 她一时无话,伸手帮他把额前碎发拂开,轻轻的在他额头印了一吻。 第二日,由宣芷与向皇帝秉呈昨日之事。 皇帝宣杨凝章觐见,询问她为何出手伤人,她大大方方的道歉说:“世子美撼凡尘,凝章一时心向往之,失了礼数,侧妃见我无状靠近,便伸手阻拦,一时间动起手来,没了分寸,望陛下见谅。” 见她实话实说,宣芷与以为父皇就算不斥责,也得打个圆场,没想到他竟说了一句:“哦?看来皇女是真的很喜欢世子殿下了?” 宣芷与一下子如坠冰窖,正待说话,被杨凝章出声打断:“是!凝章确然喜欢世子殿下,只是世子殿下已有侧妃……” 皇帝见她语尽意犹,便道:“皇女若是真的这么喜欢世子殿下,不若学你舅舅之度,嫁予世子,也是佳话。” 杨凝章脸色一僵,道:“陛下,我崇月已然送来一个帝卿,以示其好,难不成您还想要一个皇女,这又怎么证明中衢的诚意呢?” 皇帝道:“若是皇女说喜欢谁,我中衢就要把谁送去,谁又能信我中衢国威呢?” 宣芷与闻言怔了怔,抬头看向皇帝,皇帝瞥了她一眼,并未有什么回应。 杨凝章又道:“崇月帝卿可是……” “帝卿先是贵妃!尔后又是一国之后!”皇帝打断她,言语变得威严了起来,道:“三皇女,你已经能确定自己能做储君了吗?” 杨凝章脸色一白,神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放下行礼的手,道:“中衢皇帝一意如此?这可影响两国邦交。” 皇帝道:“若是直接把世子送去崇月,如何又能使他国稳固?” 默然片刻,杨凝章只得低头行礼,道:“今日是凝章言语无状,望陛下海涵……”想到宣峋与那张脸,又接道:“只是两国联姻一事,还望陛下再行考虑,凝章先告辞了。” 见杨凝章走了出去,宣芷与才讷讷的说:“父皇……你怎么……” “在你心里,你父皇就是个庸碌之君?”皇帝走下来,说:“你父皇确实没有治国之才。”似乎上次和女儿吵的一架彻底打碎了他的苦苦维持的表象,他又淡淡的说:“但把你送出去已经是我一生之痛,只要情势不到绝境,我不会再把任何一个皇室宗亲送出去。” 宣芷与默然片刻,只是低头谢恩。 …… 见二国剑拔弩张,东集国很快便率先告辞,但使者倒是玩的尽兴,收了中衢礼单高兴地说下次还来,似乎从不会受别国斗争影响,这点倒是让皇帝很是羡慕,为东集设宴践行。 这日自然也是文武百官都得参与,只是气氛微妙,不如来的那一次融洽。 宣峋与照旧坐在裴毓芙边上,恹恹的看着眼前歌舞。 突然身后走上来一个大监,轻轻附在他耳道:“殿下,游大人寻您外间相见。” 他狐疑的皱起眉头,裴毓芙见状问:“怎么了?” 宣峋与道:“他说灼灼让我出去。” 裴毓芙不动声色的张望了一下,说:“帝姬和照仪都不在,应该是有什么事,你去看看吧。” 宣峋与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去。 见宣峋与已然跟着大监出去,又过了一会儿,杨凝章便与皇帝举杯示意,皇帝对她并未在意,只微微颔首,见她一个人走了出去,继续和东集国的使臣推杯换盏。 过了一会儿,游照仪与帝姬殿下一齐回来,裴毓芙见状向宣芷与问道:“阿峋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吗?” 宣芷与狐疑道:“我让照仪陪我出去透口气,没见着阿峋啊。” 裴毓芙蹙起眉头,本没多想,突然见到杨凝章座位已然空悬,顿时心跳如雷,对帝姬道:“快!去找阿峋,刚刚有一个大监来找他,说照仪寻他外间相见,我看你们俩都不在以为有什么事,便让他去了,可是杨凝章却也不见了!” 宣芷与瞪大了眼睛,忙又从座位后侧退开,绕道左侧拉上游照仪,匆匆跑了出去。 宣峋与本一脸莫名的跟着大监出来,见越走越荒僻,便问:“帝姬和游大人在哪?” 对方却不言,自顾往前走去,宣峋与意识到什么,忙后退两步,正待转身离开,杨凝章却突然出现在了身后。 他心中一惊,一边迅速估量二人武力,一边对着那大监斥道:“你竟为了一个别国皇女诓骗世子,可知这是什么极刑之罪?” 那大监颤颤巍巍的跪下,说道:“皇女以命相胁,奴实在不得不去。” 宣峋与咬牙切齿道:“你做了此事,就不是掉脑袋的罪责了吗?” 杨凝章笑着抬手,说:“殿下就不要怪他了,惜命是人之常情,只是我太过于恋慕殿下,盼能再靠近殿下一步,只能出此下策了。” 宣峋与道:“为色所迷的蠢货!你若是敢,两国邦交不可转圜!” 杨凝章不以为意的说道:“中衢陛下已然态度强硬,此番我必然空手而归,没有姻亲作保,你我两国实力相当,自然谁也忌惮谁……”她往前走了几步,道:“既然这仗最终都要打,不如乘此机会一满我的夙愿?” 她一脸痴迷,道:“我第一次见世子,就觉得恍若天人,便想……”她言毕意犹,伸手向他抓来,宣峋与勉力跟她过了几招,连连向后退去。 正转身要跑,她立刻疾步向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锢在怀中,靠在他的耳侧说:“你那个侧妃,武艺的确不俗,只是此刻她不在,不如我们……”宣峋与用力挣扎,只觉得一只手在他腰侧乱摸,几近作呕,可锢住他的力量他实难挣脱,只能看着她靠的越来越近,几近绝望之时,一块石子突然凌空而来,打在了杨凝章的膝弯。 她膝盖一软,却还不放手,攥着宣峋与回头看去,正是在黑暗中一脸阴骘的游照仪和惊慌的帝姬。 帝姬见状厉声道:“你个混蛋!放开阿峋!” 杨凝章见游照仪已然出现,复又用力将宣峋与锢至身前,做胁持之态,可脸还是朝不断挣扎的宣峋与靠去,似乎下一息就要亲上去。 游照仪霎时出刀,抽出靴内一把匕首,朝杨凝章挟住宣峋与那只手扔去,杨凝章正要将宣峋与推出去做挡,谁知游照仪身形如鬼,立刻凌空而来一脚踢开了匕首,又扭身反手抓住,一刀利落的向她手臂划来。 她吃痛,终于放手,游照仪伸手将宣峋与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转身刺向她。 见她面露杀意,杨凝章即刻道:“我什么都没干!你若敢杀我,两国开战必不可免!” 谁知游照仪充耳不闻,追逐间一刀刺向她的肩窝,她立刻软倒,被游照仪挟于身下,对方神色狰狞,宛若饕餮凶兽。 刀锋在她眼前倏忽一亮,正要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宣芷与先反应过来,冲上来抓住她,大喊道:“照仪!不要杀她!” 游照仪停下了手,刀尖离她脖颈只有毫厘之差。 她勉力的呼吸了两口,只见游照仪把匕首一扔,一拳朝她袭来。 一拳一拳,拳拳痛彻骨肉,不知她打了多久,杨凝章的意识几乎恍惚,宣峋与才上来抱住她往后拉:“好了……好了灼灼、再打她就死了!” 游照仪用满是鲜血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轻声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身后一片御林军持灯而来。 众人跪在大殿中央,帝姬回禀此事:“是皇女诓骗世子出去,欲行不轨,被我和游大人发现,游大人见世子受辱,一时急火攻心,才将她打成了这样。” 杨凝章意识恍惚,连对峙都无法做到,世子手臂俱是指痕,甫一对比就铁证如山,见状皇帝立刻震怒,将杨凝章暂时软禁在官驿之中,即刻去信与崇月皇帝言明此事。 一场大宴作鸟兽散。 …… 宣峋与还在哭。 三人回府之后,宣峋与一直神色阴郁,裴毓芙见状心疼至极,让游照仪带他回院早点休息。 可他一进房门就开始哭,埋在游照仪怀里,小声的呜咽着,让他抬头,他不抬,只紧紧抱着她不松手。 游照仪只好强硬的把他的脸抬起来,爱怜的看着他吻上去,他哭的喘不过气来,可还是张开嘴接纳她。 吻毕,宣峋与终于缓了口气,游照仪摸着他的头发,眼神冰冷,言语的的戾气快要冲出来,但语气依旧平和:“别想了,我会为你报仇的。”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覆在他被摸的地方,说:“你很干净,一点都不脏,我永远喜欢你。” 宣峋与眼泪又涌出来,手忙脚乱的去脱自己的衣服,又依进她怀里,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语气哽咽,还带着惧意:“证明给我看,灼灼,证明给我看……” 游照仪第一次感觉到心快碎开,变成一片一片的把她的胸腔划的鲜血淋漓。 她温柔的把他揉进怀里,像是对待自己最后的珍宝。 …… 此事一出,两国形势一下如同水火,杨凝章被软禁上京,边疆隐隐整军待发。 镇国公主则连夜赶回了封地,此举无疑是要开战的信号,帝君杨元颐听闻此事,忙向皇姐崇月皇帝杨元颂致信,严明中衢并无再战之意,应狠狠责罚杨凝章,以示为好。 可杨元颂回信态度不明,道帝君已经嫁入别国多年,不用再管母国之事,杨凝章是该责罚,但内无姻亲做保,只靠口头承诺,并不能让同为兵强马壮之国的崇月放下戒心。 二国实力相当,除非一国率先低头,否则自然无法长久的平和下去。但很显然,这次两国的态度都非常强硬。 半个月后,崇月使者带信前往雍州,告知皇帝态度,崇月已向中衢低了一回头,让帝君杨元颐和亲中衢至今未归,杨凝章固然该死,但也除非中衢送来宗亲,否则只得开战。 气的宣应雍在府中大骂,想开战就开战,总是拿人做筏,帝君早已是自由身,只是他想陪在先帝身旁,才一直未归崇月,这些事情崇月早就知道,如今又何必拿出来说。 消息传回上京,皇帝便传京中武官议事,直接封游照仪为上骑校尉,领驻京营四军一届之数,直接赶往雍州以做支援,杨元颐知道后单独寻了皇帝请命随军,说若是能换得皇姐回心转意,也是免于战乱。 皇帝便同意了,想了想又问:“如果是皇姐,也会这么做的对吗?” 杨元颐默然片刻,说:“臣不知道。” 南羌,宣应亹一马当先,打至灭国,可崇月是他的母国,若是宣应亹还在,怕也不会到如今地步。 皇帝看着他,说:“若是开战,你不要怪我。” 杨元颐只能说:“世子受辱,若是先帝要做取舍,怕也是会这样,陛下不必自苦。” 见此,皇帝默默松了一口气,让他下去了。 第28章 今为羌笛出塞声 (2) 中衢与崇月接壤的州县为乾、隽、钕三州, 与钕州相合之处只有一点点。 镇国公主的封地位于乾州后方的雍州,与紧靠上京的谭州接壤,隽、钕二州则一直是河西军镇守, 其中最为危险的是为钕州, 因为其为叱蛮、崇月共接之城,地处紧要。 游照仪领命从上京携五千人出发,便是要先过谭州、再入与雍、隽二州共同接壤的澜州,最后到达乾州, 驻扎在一处叫做昌延的小城。 乾州地处辽阔, 其征途约莫是去往并州的两倍,游照仪只能迅速点兵,一刻也不敢耽搁。 左定山军的兵带上了,但施湛生和范之麟留下, 只把楚创和张长鸣带上了,借调了宣武卫的沈道恕暂管剑南铁骑,最后思来想去, 还是把阮伯楷带上了。 依旧是天光熹微之时出发,皇帝亲自上城楼、摆香案, 鼓声激昂,高声怒喊:讨回崇月之辱, 扬我中衢国威, 底下瞬间一片磅礴振兵声。 远山蝉鸣 第31节 游照仪再次出征。 昨晚, 她与宣峋与商定, 由他派人监管军械处,押送粮草之时问询窦际赟, 他与阮伯楷颇有交流,若是军械得用, 便一起送往乾州。 二人秉烛夜谈,把事情一一商量定,最后游照仪摸着他的脸,语气有些阴森:“杨凝章,我一定要杀。” 宣峋与正窝在她怀中,闻言起身吻她,说:“我知道,”二人唇齿濡沫片刻,宣峋与道:“马上你又要走了……别睡了…来…弄我……”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满是引诱。 自那日归来,他就经常会这样,游照仪抱紧他,依他之言伸手入他衣内,柔声抚慰:“别怕,别怕……我一定会替你报仇。” 二人缠了不足一个时辰,游照仪便叫水沐浴,把早已汗湿的宣峋与从床上捞起来洗干净,妥帖的放入被子中,对方知道她要走了,不舍的拉着她的衣摆,想要起身送她。 她蹲在床头与他缠吻,说道:“别送我,这样就很好,你若是来了,我肯定舍不得走了。” 宣峋与乖乖让她亲,见她马上就要收手起身,还是扯住了她,问道:“灼灼,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游照仪闻言默然片刻,回头把他拥紧,道:“对。” 宣峋与终于放开了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带着哭腔轻轻说了一句:“我爱你。” 此战一触即发,已是风声鹤唳。 游照仪等人至少行军了二十天,才堪堪过了谭、澜二州,进入乾州,因着中衢和崇月向来安宁,乾州等地也较为平定,此番行军过来,都是安居乐业之象,但中衢历朝历代都在打仗,他们也见怪不怪,有时候经过村落,竟还有村民对着他们叫喊一定要打胜仗。 楚创却还是叹气,说:“边境安定的太久了,他们估计也忘了打仗是什么样子了吧。” 张长鸣说:“崇月先帝把帝君嫁过来,一方面是欣赏先圣宣懿皇帝,一方面也是以联姻作保,两国互不相犯,可如今这个崇月皇帝,估计也是忘了打仗是什么样的,才这么公然的挑衅。” 楚创问:“她真的不是想和我国联姻吗?” 张长鸣神色凝重的摇摇头,说:“不见得,若是真这么重视,不会派杨凝章这么个色欲熏心的庸碌草包来,更像试探。” 楚创狐疑:“试探?” 张长鸣说:“试探我们如今这个皇帝对待边疆是何态度,是不是只要皇女看上他就送来,如果陛下送了,那中衢士气上一下子就弱了,崇月不像叱蛮,要胥真协作才有一战之力,她和我们实力相当,互为忌惮,若是皇帝不送,那也正好以此做筏。” 楚创道:“那岂不是送不送,这战都要打?” 张长鸣点点头,说:“中衢之地,谁不觊觎?若是拿下中衢,东集也是差不多就是囊中之物了,一举两得。” 游照仪骑马在前方,并不说话,只听他们俩分析局势。 楚创便问:“大人,您之前前往叱蛮也是如此吗?” 游照仪摇头,说道:“那时候已经打起来了,沿途都是难民残兵。” 楚创心下戚戚,说道:“我还没打过仗呢,我一考官就在京中。” 游照仪道:“别怕,你武艺不在我之下,我也会保护你们的。” 楚创笑着说:“有您这句话我放心多了。” 众人又行军了十来天左右,终于进入昌延城驻扎,安排好事宜后她便带着张长鸣和楚创去主营。 一入营帐,她下意识的观察众人的衣着和腰牌,辨认对方。 上首的正是镇国公主宣应雍,左边那个男人应该是周星潭的父亲周写,他右侧则是之前来赫明山点兵的钟北峣,右边那个女子应该是归德将军李鸾徽,她下首还站一小将,她勉力认了认,好似是她赫明山的同窗,叫做蒋尧年的。 宣应雍见几人进来,纷纷为其介绍,正与她猜想的严丝合缝的对上。 迅速介绍完,宣应雍便与她陈明情况,道:“约三天前,崇月陈兵昌延城外,约莫有三万之数,直言明日与我们一战。” 游照仪说:“只有三万,不应该啊。” 宣应雍说:“我也是如此想的,要么就是她这三万人以一挡百,要么就是还想从别的地方攻入中衢。” 几人围至沙盘,乾州与崇月接壤之处正呈一个浅浅的弯月形,向中衢下凹,故而此地正是乾州最难防守之地,崇月选在此处开战,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只有三万人。 崇月幅员辽阔,只略比中衢小了一点,与西侧众多小国接壤,商贸繁华,先圣宣懿皇帝曾言,若不是崇月不靠海,其昌盛程度远可超出中衢,这也是崇月一直希望与中衢友好的原因,为的就是能使用中衢沿海水路。 宣应雍轻轻点了点隽州上方,那里也呈现出一个下凹之势。 李鸾徽说道:“这个地方最为危险,崇月与叱蛮也接壤,虽则叱蛮如今还未缓过劲来,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众人点头,宣应雍又说:“两国接壤土地太大,说不准他们会从哪里攻来。” 游照仪说:“那公主想好从哪里攻去了吗?” 宣应雍闻言,和她对视了一眼,眼里竟有遇见同道中人的笑意,轻指了指乾州右上方一个叫珺行的小城,道:“此处向崇月凸去,且与隽州接壤,可与河西军一起两面夹击,直接攻城。” 游照仪点点头,轻指一处道:“此地也可与其一战。”几人依言看去,正是乾州与崇月接壤的中部一个叫做荷安的小城,呈现出一个极窄的凹形,直指乾州内部。 游照仪道:“虽则此地危险,但若战起,崇月发兵,可以从此形上下呈夹击之势。” 如若崇月深入乾州内部,几乎就可瓮中捉鳖,像个布袋口一样直接扎起。 宣应雍点头,说道:“你今日安心整军,明日直接从昌延南城出发,鸾徽现在就整军,今晚就带兵绕行,陈兵荷安下方,蒋尧年今夜也随鸾徽行军,各军整装后直接攻城。” 众人领命,李鸾徽与蒋尧年即刻出了营帐,宣应雍继续安排:“周写明日行军至珺行县,只做试探,不必深入。” 最后她骈指指向昌延,声音肃杀:“明日北峣与我一起,出城迎敌。” 众人领命而去。 游照仪正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宣应雍道:“我带了四百之数的弓弩。” 宣应雍狐疑道:“宣武卫有弩机营。” 游照仪说:“不,这弓弩不一样,请公主随我来试试便知。” 宣应雍便随她出了营帐,走到驻京营等人驻扎的地方。 几人见公主前来,纷纷行礼,游照仪找到阮伯楷,道:“给一张弩让公主试试。” 阮伯楷依言拿出一张弩机递给她,宣应雍观察了一番,似乎有些不同,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便听见游照仪道:“公主,你试试便知。” 宣应雍将信将疑的将弩举起,对准了远处一颗树木的一道纹理。 “咻!”箭簇像流星一样发出,无比精准的钉在了宣应雍刚刚看的那道纹理上。 楚创道:“公主箭术高超。” 宣应雍有些震惊的低头看了看,道:“非是我箭术高超,这弩……似乎是有些不一样。” 游照仪看了阮伯楷一眼,他便上前来给公主讲解,最后道:“如今这四百张弩皆出我一人之手,绝无问题。” 宣应雍道:“好!留三百张弩予弩机营,剩下一百张你自行分配。” 游照仪点头,差人将弩送去弩机营。 宣应雍满意的点了点头,和她示意离开了。 楚创见公主走了,道:“为什么不全都留下来啊?” 游照仪还没答话,阮伯楷就道:“你傻啊,弩机营都是箭术高超的老兵了,这些弩放在他们手里才能发出最大的杀伤力。” 楚创被她一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傻了,讪讪的笑了笑,游照仪便说:“我们是骑兵,箭术好的人不多,剩下这一百张弩,发给驻京营中宣武卫的即可,他们中不乏有箭术高超之人。” 楚创忙听言去办,众人皆在整装,夏日已尽,秋风肃肃。 第二日一早,游照仪领兵行军,约在近黄昏之时行至荷安城,安营扎寨后陈兵城外,等待蒋尧年发出信号。 对方以狼烟为号,正面进攻,等狼烟约莫烧半个时辰,她与李鸾徽便一齐进攻,直接将崇月此城之兵围剿,占其城池,若此战成功,荷安与崇月的接壤之处便会变为一条平直的线,易守难攻。 很快,远处燃气烽烟,张长鸣看着脚下倒影,默默算着时间。 天已是黄昏,倒影被拉的很长。 游照仪见张长鸣点头,立刻扬旗大喝:“整队!出兵!” 随着乌夜一声扬蹄,大军随着游照仪奔驰而去,尘烟滚滚,蹄声震震。 行军了约两刻钟,天已经逐渐暗了下来,隐隐听见前方一片火光冲天,游照仪立刻喝道:“列阵!杀敌!” 楚创和张长鸣立刻带队与她分开,从三面向敌军冲去。 崇月果然已经杀入包围圈,蒋尧年且战且退,马上要到城楼底下之时,游照仪领兵冲来,张长鸣领队从后方杀去,很快将他们大军切断,彻底围住,楚创则率众追赶剩余残兵,游照仪命其能杀则杀,不能追敌太深。 那边李鸾徽也疾驰而来,将下方想冲出去的崇月大军赶回包围圈。 李鸾徽本想将其俘虏,谁知崇月领军之人破口大骂,义无反顾的朝她们冲来,无奈众人只得迎敌,将其就地绞杀。 此战李、蒋、游三人共带兵七千,以甚少折损将崇月五千敌军全部歼灭,夺下了崇月息廷府的月尔城。 众军稍作休整,按照商定计划,先由蒋尧年带兵驻守阵地,她与李鸾徽二人带一千小队回营。 二人一夜疾驰,晨光熹微之时终于回到了昌延城,这边战事已歇,很显然已经结束,宣应雍见她们二人归来,直接道:“弩机营大杀四方,在城墙之上便可杀敌无数,崇月没多久就退兵了。” 李鸾徽也与她讲述荷安之战,很快周写也发差人回来报告军情,称崇月储月府的德满城已经拿下,见此状,军中一下士气大振。 可没等几人休息多久,前方一道战报又传入宣应雍帐中,道崇月十万大军从隽州隽门关攻入,河西军不敌,已然退守岁坪,宋凭玄将军发来援报,请求援军。 宣应雍是必须死守乾、雍二州的,闻言便让李鸾徽为主帅,游照仪为副手,带三万大军前往,到珺行后并周写带领的一万军一同驰援隽州。 游照仪回来之时只带了楚创,张长鸣还留在荷安,领命后她也来不及通知他了,只带着楚创随李鸾徽出去点兵,立刻整军上路。 游照仪等人一夜未眠,楚创几乎崩溃,可也不敢说什么,只随着众人驰马而去。 大军疾驰,是根本没地方也没时间睡觉的,曾经随宣应亭攻打叱蛮之时,曾一度四五天未曾有眠。 见楚创已经深思恍惚,她立刻用刀把抽她腰背,对方惊醒过来,茫然的看着她,游照仪皱眉说:“你在骑马,闭眼就会摔下去,然后被后面的马蹄踩死。” 这种事行军途中经常会发生,有时候并不是每个将士都能杀敌而死,而是死在这种事情上。 楚创闻言立刻强打精神,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刺了自己手背一下,流了血,她总算清醒过来,问游照仪:“大人,你若是想睡,怎么叫醒自己?” 游照仪摇头,说:“我能控制。” 第29章 今为羌笛出塞声 (3) 约过了正午之时, 三万大军终于进入了珺行城,周写正整装待发等着她们。 二军会师,正要继续往隽州赶, 李鸾徽突然举旗示意, 喝到:“等半刻钟!整装、吃饭!” 游、李二人带回那一千小队是从昨日早上就开始行军,围敌,一口气还没歇过,刚到营地还没脱下盔甲, 就又开始行军了。 闻言, 众军纷纷掏出干粮开始往嘴里塞去。 众人都勉力吃了几口,李鸾徽便道:“都打起精神来!夜半左右便要行至隽州境内,倒时候随时都可能会遇见崇月的大军!一不留神就没命了!” 兵众震耳欲聋的大喝道:“是!” 远山蝉鸣 第32节 半刻钟一到,游、李二人立刻并周写一万人一起整军, 共四万人浩浩荡荡的朝隽州驰援而去。 李鸾徽猜得不错,夜半左右,他们便进入了隽州与乾州接壤的一个叫溪午的城池, 但这里似乎还没被战火蔓延,尚算平和, 他们便继续朝援报发出的岁坪驶去。 岁坪处在溪午和隽门关中间,到了天光熹微的时候他们才看见岁坪的西大门, 可是城门却紧紧闭着。 按理说, 援报发出, 若是城池还没被攻下, 那么对着内部的城门应该洞开,既方便援军进入, 又方便自己逃跑,但此刻西大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整个城楼也没有守卫军士,好像一个死城。 周、李二人对视了一眼,命大军后撤了几步。 现在入城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战况瞬息万变,她们行军的一路也没有看到信号或是战报,谁也不知道岁坪是不是已经被攻下,贸然进去或许是中了敌人的埋伏。 三人拿出布防图商量。 周写说:“若是岁坪已被拿下,宋将军会往何处退守?” 游、李二人共同看向岁坪下方的百臻城。 百臻城北临岁坪,西接溪午,南靠乾州,整体呈一个稍长的方形,与岁坪相临那一侧接壤线很长。 游照仪说:“百臻城的城防坚持不了多久,若真退到此地,那剩下兵众已是负隅顽抗。” 李鸾徽点点头,说:“但也不排除她们往即墨城退守了。” 即墨处于溪午上方,东靠岁坪,北衔隽门关,但西南方向还与崇月接壤了一部分。 游照仪摇头,指了指接壤的那块,说:“若是岁坪被攻,再往即墨退守,几乎就是陷入敌人包围。” 周写说:“是,隽门关和岁坪若是被攻下,即墨也是崇月囊中之物,下一个便是溪午。” 闻言,三人电光火石之间对视一眼,忙上马整军,李鸾徽下达命令:“全军向百臻出发,沿城防线而行!” 众军应声而动,撤离溪午,向百臻靠近。 因着已经到了岁坪、溪午的接壤线之上,众军便向东南方行军,靠着百臻和岁坪的接壤线走,二地相隔不远,即将要看见百臻城门的时候,李鸾徽下令放慢行军速度,先派了一小队前去刺探军情。 很快一个百人小队就轻装出发,慢慢向百臻城靠去。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间,小队又匆匆返回,领头的那个说:“百臻城门前有一队人马正在厮杀,崇月大军约有两三万之数,中衢只剩三五千人,为首的正是宋将军麾下的沈望秋校尉!” 李鸾徽闻言,立刻扬蹄道:“你们即刻归队,大军随我列阵支援!” 众军即刻如万千箭矢一样向战场发出,游照仪与周写各领一万人马从两边包抄,李鸾徽领两万人马从中间直攻。 沈望秋等人早已杀的精疲力竭,边战边退,正当被围困在城门口负隅顽抗之时,远处突然杀声震天! 反应了片刻,剩下三千残兵立刻士气大振,沈望秋立刻支撑起自己举刀大喝道:“援军到了!给我杀出去!” 兵众立刻举刀杀敌,愈战愈勇,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果然看见了远处中衢的大旗飘扬,正向她们疾驰而来。 李鸾徽神兵天降,一往无前,四万大军分三路将崇月大军包围,但崇月大军也随即反应过来,回过头来与中衢厮杀,一时间战火连天。 游照仪正从左侧带兵攻入,那些兵卒在她眼中弱点几乎暴露无遗,正越杀越勇之时,她却看到了一个身着黑甲之人,身后披风猎猎,应是领军人物,正策马扬蹄与一中衢小将厮杀。 还未看清那中衢小将的面目,一支冷箭从她侧后射出来,穿过她的身边,眼看正要射中那小将后心!游照仪欲挥刀格挡,却追之不及,忙夹紧马腹,催马奔驰,可依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箭矢迅速划过眼前,她下意识的去看那小将,她似乎也反应了过来,霎时回首,竟是焦十安! 那崇月敌将见有箭飞来,立刻架住让她受此一箭,眼看阻挡不及,游照仪立刻弃马起身,凌空而起,脚尖在乌夜马头一点,立刻整个人旋身而去,硬生生替焦十安受了此箭,随即她一把砍向那敌将之手,那人收手扬马,游照仪手下不停,一刀砍断他的马蹄,那马立刻嘶声鸣叫,将敌将扬起,她大喝:“十安!杀他!” 焦十安立刻反应过来,策马追上,一刀划去,精准的割断了他的咽喉。 游照仪当胸一箭,意识迅速模糊,恍惚间看见焦十安策马向她伸手,她踉跄两步,勉力朝她抬手,似乎被她抓住,又似乎没有,下一刻一股深重的黑暗袭来,彻底没了意识。 …… 刚入秋,上京的天气极其晴朗,偶尔有几道微风吹过。 傍晚时分,宣峋与下值,与几个同僚打了招呼后,走向广邑王府的马车。 等在那的是广邑王府的小厮,见他出来行了个礼,为他打开车门,他踩上马凳,走出车内。 他每次下值的时候都会想到之前在赫明山下学,原以为灼灼点兵不在的那次,他一转山路,对方就靠着乌夜朝他张开了怀抱。 于是他现在也每日都会想,说不定今日出来,就是灼灼在等我了呢?虽则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却还是忍不住的一遍遍臆想。 他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很好的一个天气,若是灼灼在也好了,今年生辰,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 正想着,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丝心慌。 宣峋与撩车帘的手一顿,收回来用力压在自己胸口上。 灼灼…… 不止过了多久,马车停了,外面的小厮道:“世子,今日好像有客呢。”说着打开车门。 宣峋与走下去,正看见宫内的马车,一个宫里的大监正往里走。 他心跳如雷,忙跳下马车追上去,正待迎接大监的裴毓芙看见他回来忙招他过来,道:“是战报,胜了。” 宣峋与缓下心神,露出一个笑容,心道:打了胜仗,那应该是灼灼快回来了,他才会心慌的。 那大监脸色复杂,拿出宋凭玄的战报递给裴毓芙,说:“宣武卫拿下崇月两城,但河西军隽州四城失守,战线拉到百臻后沈校尉顽抗,李鸾徽将军带领游校尉和周将军驰援,守住了百臻城,游校尉为救同僚,受了当胸一箭……被……被崇月带走了……” 宣峋与恍若受了当头棒喝,一脸空茫,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滑下来,裴毓芙立刻抓住那个大监道:“什么叫被带走了?!” 那大监道:“崇月似乎有人认识游将军,见她受伤在地,直接把她拖走了,我军追残兵至百里,听闻河西军的焦校尉还待向前,被拦住了……” 宣峋与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双腿一软,委顿在地,哭喊道:“为什么要拦她?为什么不救她?!” 大监也心中难忍,向流泪的裴毓芙和面如死灰的宣峋与行了个大礼,道:“宋将军说一定会将游校尉救回来的,让王妃和世子放心。” 宣峋与像是迅速被抽干了所有生机,脸色极其苍白,摇摇欲坠,喃喃道:“我放心……呵……” 那大监面露不忍的走了,回头看,广邑王妃正抱着几乎晕厥的世子流泪。 当胸一箭……被带走…… 这几个字几乎瞬间搅乱了宣峋与的脑子,他几欲昏死,心口好似被一直大手生生捏碎,血肉模糊,只能用力的抓住裴毓芙的衣袖,语气极其苦痛的说:“娘…灼灼明明说…会陪我一辈子的……” 裴毓芙也在哭,闻言忙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照仪一定能回来的……” …… 十天后,广邑王府收到一封来自边疆的信。 裴毓芙拆开看完,几欲流泪,走到宣峋与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 裴毓芙讷讷的说:“阿峋,边疆来了一封信……” 里面顿了几息,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是宣峋与一路踉跄的跑过来,摔倒在门口,扶着门打开,用极其轻的声音问:“……是、是灼灼吗?” 十天而已,他不饮不食,已然形容枯槁,此刻抬眼看着裴毓芙,眼里满是一触即碎的期待。 见裴毓芙摇了摇头,他感觉眼前一黑,昏厥感一下子向他袭来,无力的倒在地上,眼里那点期待沉闷的破碎开来,又变回了空茫和绝望。 裴毓芙把信放在他面前,说:“是河西军的焦十安,她说照仪是为了救她才……你自己看吧……” 裴毓芙将他扶到床边,把信塞到他手中,忍着哭音关上门离去了。 为了救她……灼灼…… 宣峋与勉力的拿起信看,神思恍惚,只能看到大概。 照仪来救我……见挥刀不及以身相挡……受了一箭……我去拉她,她昏厥过去…被一队崇月人马拖走……我追残兵至岁坪城下……被沈校尉拦住……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救她的…… 原本已经以为流干的泪又涌出来,他心中宛若撕裂,想立刻冲到游照仪面前大骂:你不是说都在演戏吗?!你不是说你都是装的吗?!怎么还舍身相替?你就是对我这样!你就是只对我这样!色厉内荏!虚伪至极!朝令夕改!明明说好!明明说好的……就算不喜欢我也要一直陪着我……明明答应的!明明是你自己答应的啊! 你回来啊……灼灼……你回来啊……告诉我你没事……灼灼…… 灼灼…… 他崩溃痛哭,几欲晕厥。 …… 今天是个好天气,一到傍晚,霞光满天,灿灿的金光从墙头照过来,再次照进他的房间里。 宣峋与终于睁开眼睛,勉力支撑自己站起,一步步的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啊、那也是这么一个天气……灿灿的阳光下,向他微笑着、张开手的灼灼,已经遥远的宛如一个不可触碰的幻梦…… 裴毓芙听闻他走出房门,连忙赶来,宣峋与见到母亲,轻声说:“娘,我要去边疆,我要把灼灼找回来。” 裴毓芙忙道:“不行!现在战事紧张,你去送死吗?!” 宣峋与一脸心如死灰,淡淡的说:“我要去的,娘,你能理解我,如果今日被带走的是父亲,你也会去。” 裴毓芙无语凝噎,流着泪看着他,颤声说:“可是照仪已经被带走了,你去能干什么呢?” 宣峋与低着头说:“崇月从焦十安手中抢走她,肯定有用处,不会杀她,我要去把她带回来,就算……就算她死了,我也要把她带回来,她死也要死在我身边,她说这辈子都要陪在我身边……她答应了的。” 裴毓芙捂着嘴抑制住自己的哭声,说:“那若是你出什么事,让娘怎么办?” 宣峋与终于抬头了,原本殊艳的容貌变得极其苍白,下巴尖尖的没有一点肉,头发凌乱,满是枯槁,他睁着红肿的双眼看着她,说:“娘,我不要等了,我等的够久了……你让我去吧……” 裴毓芙终于崩溃,抱着他哭,可宣峋与还是面无表情,宛若一尊被抽干生机的石像,淡淡的抬头看向远方。 得到母亲的答允后,他本想立刻启程,裴毓芙却哑声说:“先吃个饭,洗个澡,整装完再走,你看你现在这么丑,若是照仪见了肯定不喜欢你了。” 他眼睛动了动,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有些慌乱的想:对,灼灼说过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我不能变丑…… 他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沐浴、吃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却越吃越想流泪…… 灼灼,我会一直好看的,会努力、很漂亮的去见你……你一定、一定要,回到我身边啊…… 第二天一早,宣峋与带着兰屏、许止戈以及十几个广邑王府的府兵前往隽州百臻城。 这天距离游照仪被带走已经过去了十四日。 第30章 始信人间离别苦 (1) 游照仪是被胸口的一阵剧痛疼醒的。 她恍惚的睁开眼睛, 下意识的想捂住胸口,但手脚却动弹不得。 耳边缓缓灌入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 和中衢话差不多, 但有点区别……崇月话……头顶的帐子, 好像是中衢……我在哪…… 记忆的最后一幕就是焦十安目眦尽裂的朝她伸出手,她似乎也想抬手,但下一息就失去了意识。 远山蝉鸣 第33节 营帐里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一个眉目挺括的中年女子坐到了她身边, 四十岁左右的模样, 身着黑甲,身上系着红色的披风,约莫是个地位不低的领军人物,看着她说了两句话。 但游照仪此刻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只能看见她嘴唇开合,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只能勉力的侧耳去听,剧烈疼痛带来的耳鸣才渐渐消失,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这是岁坪城,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你是游照仪, 就是那个中衢世子的侧妃,打凝章的那个。” 一句陈述, 游照仪说不出话, 只能继续看着她。 “差点以为你救不回来了, 没想到你命倒是大。” 她勉力出声:“救我……干什么?” 那人笑, 说:“你说呢,我女儿还在你们中衢手里。”原来这就是崇月皇帝杨元颂。 游照仪虚弱的笑了一声, 平静的说:“你们救不了她。” 杨元颂也不生气,也淡声道:“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游照仪说了两句话, 就已经神思恍惚,冷汗连连,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 杨元颂吩咐道:“差不多可以给中衢皇帝发战报了,要是想要这位侧妃,就把皇女送回来。” 下面兵卒随即听吩咐去办,杨元颂左边的一员大将建议道:“既如此,要不让中衢把帝卿也送回来?” 杨元颂立刻笑了一下,说:“我这位弟弟可是自愿的,那个人死了他也要陪着,真是情深似海。” 大将说:“听说这回帝卿也来了?留守在澜州。” 杨元颂道:“中衢不会以他做饵的,那个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若是一日两国开战一定要护帝君安泰,啧,那个人死了,我弟弟还自苦了好多年。” 言罢她陷入了沉思,那大将也不敢再言。 军情战报先由使者送去最近的百臻,再有百臻守城之将交予统帅,最后发往上京。 宋玄凭在退守之战中受伤昏迷,近日才刚刚醒来,等待可以起身之际,就收到了沈望秋递来的战报。 她一目十行的看完,说:“发往上京罢,在杨凝章送来之前,崇月不会开战了,整军待命即可。” 沈望秋称是,即刻去办,可刚走出营帐,焦十安就站在一边,见她出来忙问:“是不是战报?照仪……还活着吗?” 她这十几天夜夜噩梦,睡不着觉,一睁眼就是和游照仪错开手的那一幕,明明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沈望秋叹气,道:“活着,崇月皇帝发来战报,说要那杨凝章去换游校尉。” 刚一听前两个字,焦十安立刻腿软的跪下了,闻言道:“好…好,我、我即刻整军待命!” 沈望秋拍了拍这个年轻女将的肩膀,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焦十安俯下身子用力摇头,终于崩溃大哭。 京中旨意是随着宣峋与后脚到的,言明杨凝章已经在路上。 对于崇月来说,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中衢皇帝胆气不足,昏懦有余,自他临朝以来,崇月早就蠢蠢欲动,若是拿下中衢,一统五国也指日可待。 游照仪的伤并没有好全,只是勉强可以起身,那一箭射中了她胸口偏右,虽然没有伤及心口,但也几乎要了她的命。那天和崇月皇帝交谈过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十几天,才彻底清醒过来。 崇月虽然救了她一条命,但似乎只想留住她一口气,每当她状态好一点的时候那杨元颂或是哪个将领就会拿着匕首进来,划她几刀放点血,让她一直处于很虚弱的状态。 她并不知道崇月想干什么,每天躺在床榻上任人宰割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她还是极力保持自己意识清醒,不要崩溃。 不知道过了几天,一个崇月的首领进帐来,不再抽刀,而是指着她道:“绑起来,马上出兵。” 胸口还是隐隐作痛,她双手被绑,整个人神思恍惚,被一个崇月将领脸朝下拎到马上,他一拍马背,应声而动,颠簸间她几欲作呕,全身伤口都在撕裂,胸口也湿漉漉的,那个箭伤再次传来一阵剧痛,很快也几近麻木。 待终于被放下来,约莫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她被扔下马,摔在地上,嘴里瞬间一股血腥味涌上来,整个人头重脚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手上绳索的一头似乎被递交到那个杨元颂手上,对方拖着她往前走了两步。 恍惚间听到有人大骂:“给她灌一口水!这都快死了!” 然后就是一阵铠甲与铠甲相碰的响动,一个水壶递到自己嘴边,强行灌了进来。 游照仪呛得咳了好几声,总算睁开眼睛。 她没有铠甲,身上还穿着中衢武将统一的暗红色军袍,只是这军袍已不知被鲜血浸染过几回,脏污不堪,几度破损。 那边总算有人叫阵,站在百臻城墙底下对着城楼大喊:“将我朝皇女殿下送还!予你朝战俘!” 城楼上站着黑压压一排人,游照仪眼前一片模糊,想勉力去看,可是根本看不清是谁。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高喊道:“皇女已在城中!先让我朝确认其人!” 她又被一股力量提起来,踉跄的走了几步,跪倒在地。 崇月将领大喊:“你们寻人出来辨!自己的将军都认不出来了吗?!” 百臻城楼上回道:“让她说话!” 崇月人在她耳边骂了几句,把她拎起来,在她耳边狠声道:“赶紧说话!不想活命回去吗?” ……这是游照仪第一次想骂人,她伤口剧痛,根本说不出来话,更遑论高声喊叫。 她勉力张合,几欲昏厥。 见状,杨元颂急了,上前来看了她一眼,一刀向身后挥去,骂道:“蠢货!不知道她有多虚弱,竟然直接置于马上!” 言罢,杨元颂下马攫住她,扼住她的脸迫使她朝城门望去,说道:“你抬头看一眼,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是不是你郎君?你快出声!” 她脑子一震,勉力睁眼望去。 果然见到一熟悉的人影,在城楼上目眦尽裂,几近绝望的看着她。 她想问,你怎么来了? 她想说,很危险,你快回去啊。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几声气音。 见状,杨元颂立刻狠绝的抬臂猛击她的后腰,迫使她发出了一声极近苦痛的低叫。 宣峋与见她之状,立刻猜到了杨元颂伤她,几乎腿软,心中杀意四起,恨不得生啖其肉。 杨元颂见她出声,立刻道:“听见了吧!这就是你们中衢将领,如假包换,我朝皇女在哪?你们还未让我见到!” 闻言,城楼很快出现几个兵卒,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那笼子五面镂空,唯有杨凝章背靠的那一面用木板钉住。 兵卒将其顺着绳索从城楼上吊出来,将镂空的那一面对准崇月,里面赫然就是崇月三皇女杨凝章。 但她状态比游照仪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见到母亲忙抓着铁笼大喊:“救我,母皇!” 沈望秋并没有把她轻易放下去,喊道:“笼中设有机关,我们将其放在地面上,你解开绳索,我们打开笼子,你将其交予我手,你若反悔……”城楼上迅速出现一排弓弩手,对准笼中的杨凝章。 言罢,一个身影踏出城墙,凌空几步,踩在在笼子上方,正是一同前来的许止戈。 杨元颂闻言,粗暴的将她一扔,交予一将领手上,翻身上马,高声答允。 随着一声令下,许止戈随着铁笼缓缓下降。 “砰!”铁笼落地,游照仪手上的绳索已被割断。 许止戈翻身下地,独身向前,伸手接过已经无力行走的游照仪抱进怀里。 那边笼门已开。 双方慢慢向对面阵营走去,两方弓弩手蓄势待发。 一步、一步、一步…… 秋风萧瑟,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下方三人身上。 “刀。” 怀中发出虚弱的声音,可许止戈好似预料到了,不动神色的怀里递给了她一把匕首。 杨凝章被数个弓弩手对准,紧张的连腿都不听使唤,根本没在意这些,只满心的朝母亲走去,但城楼上方的众人将其动作看的清清楚楚,沈望秋在城墙之下已经伸手蓄势,就待一声令下就开城门。 一步、一步、一步…… 黄沙被秋风带起,漫天飞扬。 正当三人即将擦肩而过之时,许止戈怀中赫然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拿着一把匕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刀光一闪,干脆利落的投掷刺入了杨凝章的咽喉! 一刀毙命。 一阵剧痛袭来,杨凝章不可置信的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瞪大眼睛看着母皇,发出了一声艰难的气音。 她身体还未软倒下去,沈望秋便已反应过来,一声大喝:“开城门!杀敌!” 许止戈迅速脚步腾空,在后方无数箭矢之下旋身躲避,飞速躲入了那笼子的木板之后。 城门应声而开,士气震天,以焦十安为首的千军万马朝崇月压来。 杨元颂大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踩入千军万马之下,嘶声怒吼道:“给我杀!” 两方彻底交锋。 …… 等大军全部杀出,许止戈才抱着游照仪冲入城门。宣峋与正从城楼上跑下来,一路踉跄,若不是兰屏在边上架着,他几乎就要滚落下来。 可到了跟前,看清了游照仪如何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心中伤痛万分,竟一时不敢伸出手去。 直到游照仪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藏在金戈铁马的杀声之中,他却听的无比清楚,她说:“别哭,我回来了……” 那只手顺着他的脸慢慢的垂下,她已然耗尽力气,昏死过去。 宣峋与将她抱进怀里,第一次在人前崩溃大哭。 …… 这仗打得两败俱伤。 杨元颂失了女儿,自然仇恨万分,游照仪受尽折磨,焦十安也恨不能杀其泄愤。但中衢只夺回了岁坪城,已然损失惨重,无法再追敌深入,只得等下次再战,再夺回失地。 游照仪堪称伤痕累累。 军中大夫将她那身脏污不堪的军袍剪开的时候,饶是身经百战的宋凭玄也不忍的别开了眼。 当胸一箭的伤口并没有处理的很好,此刻还生生撕裂,渗出血来。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无数的刀伤,那伤口并不深,可却哪里都是,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是新伤。还有便是一些淤伤、撞伤,根本没有处理,血丝埋在淤血里,已经隐隐发乌,令人不忍卒看。 她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世子殿下,道:“不如出去等吧。” 宣峋与小口小口的吐着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闻言摇摇头,只盯着游照仪的脸不说话。 远山蝉鸣 第34节 她看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掀帐走出去了。 宣峋与刚到的时候,后脚京中旨意也到了,战事正焦头烂额,她也没空理会世子殿下,好在他对她们的排兵布阵并不感兴趣,只每日像个木偶一样吃饭,睡觉,或是照顾游照仪那匹叫乌夜的马。 直到知晓她们战术,才来找她,木木的说:“灼灼会杀了她的。” 她狐疑的抬眼,正想问灼灼是谁,对方又说:“游照仪,不可能等她进来再开城门出兵,灼灼回来路上肯定会杀了杨凝章。” 她有些迟疑,问:“你确定?” 宣峋与点点头,说:“灼灼…应该伤得很重,不一定有力气走路,我带了一个人来,轻功卓绝,让他去接,等灼灼动手,直接杀出去。” 宋凭玄只好制定了两套战术,还将那个铁笼的一面钉上木板,若真如宣峋与所说,也让人接上游照仪后有一个庇护。 她如今也在伤愈期间,无法领兵,沈望秋便替她上城楼对峙,宣峋与闻言也想跟上去,被她拦下:“殿下,两军弓弩手蓄势待发,万一误伤了您我怎么和广邑王交代。” 他陷在即将见到游照仪的痴狂中,闻言慌张的摇头,竟然求她,说:“宋将军,你、你让我上去看灼灼一眼,我看看她怎么样了……求你了…求你了!” 语气伤恸,无法自持,她一时不忍,只得同意。 后来游照仪被送回来,沈望秋前来述职,听闻游照仪竟然真的半途动手,手段狠绝,一刀毙命。 她一时心有戚戚,对这位世子殿下也高看了几分。 第31章 始信人间离别苦 (2) 除了脸, 游照仪几乎全身缠满了纱布,且还在昏迷之中。 营帐内日日盈满了各种药味,混杂在一起, 苦涩不堪。 她今日又开始发烧, 烧的浑身滚烫,大夫已经见怪不怪,给她熬了药,让世子给她喂下去。 宣峋与还是木木的, 闻言点点头, 抖着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等药稍微温了一点,他便坐在游照仪床畔,喝一口药,再低头哺喂给她。 她甚至都不能自己喝药…… 再想又要哭了, 他忙遏制住自己的思绪,替游照仪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药汁,擦干净后, 又重复刚刚的动作。 灼灼…药好苦啊…你睡着、都不知道…都是我在替你尝……我嘴巴都苦的没感觉了……你醒来一定要好好亲亲我…你快点、快点醒过来吧…灼灼。 一连七八日,游照仪都还在昏迷。 世子又开始变得不饮不食, 日日守在她身边,除了喂药的时候还有点动作外, 其余的时候和石像一样, 眼睛都不动一下。 兰屏叹气, 对着许止戈说:“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啊。” 许止戈说:“那能怎么办, 我劝不动世子殿下,你不知道我把小游抱起来的时候, 才一个月,瘦的一把骨头了, 全是伤。” 兰屏拭了拭泪,说:“她伤的太重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 许止戈目露不忍,说:“小游要是熬不过来,世子殿下怕也是要随她去了……” 说话间,那边又送来今日饭食,兰屏伸手接过说:“不能一直这样,我去劝劝世子殿下。” 她拂干净泪,抬步走进去。 宣峋与还是那副木木的样子,坐在一边看着昏迷的游照仪,对有人出入置若罔闻。 兰屏把餐食放在他面前,说道:“吃点东西吧,殿下。” 宣峋与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她几乎也要被这一幕伤到流泪了,忍着哽咽说:“小游一定很快就会醒过来的,殿下您还要照顾她,不能自己先倒下了。” 宣峋与闻言动了动眼睛,看向她,语气嘶哑,神色却如向家长讨要糖果的稚童:“……兰姐姐,灼灼她真的能醒过来吗?” 她瞬间落下泪来,哽咽道:“会的,殿下,肯定会的,您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小游醒来就会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你,不要这副样子,小游看见也会心疼的。” 闻言,宣峋与扯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喃喃道:“是,她喜欢漂亮的我,我要吃饭……”他抖着手接过兰屏递来的饭食,又低声问自己:“她会心疼吗?” 兰屏大恸,捂着嘴跑了出去,躲在营帐旁小声哭泣。 …… 到了第十天,隽门关终于夺回来了,焦十安一往无前,选了一个防守最强的地方攻城,反而让崇月没有预料到,直接连连败退,退出了隽门关之外。 隽州彻底夺回来之后,两军的主力又移到了乾州,崇月欲夺回被占领的德满、月尔两城,镇国公主亲自迎敌,一时间战况焦灼。 焦十安是在第十五天回来的,急匆匆的冲回营帐,就奔来了这边。 那天领兵,她一直在城门后蓄势待发,冲出去之后也只零星瞥见了许止戈怀里一个脏污的衣角。 如今才是,她眼睁睁的看着游照仪被拖走后,再一次见到她。 先映入眼帘的是宣峋与木然的背影,然后才是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她扑过去,跪倒在游照仪的床边。 浑身都是纱布、浑身是伤。 焦十安难以抑制的痛哭出声,攥着宣峋与的衣摆,不住的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宣峋与动了动僵硬的手,把她扶起来,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话:“别哭了,是灼灼自己要救你的,不用和我道歉……她睡了好多天了,不愿意醒过来,你叫叫她。” 焦十安松开手,扭头看向游照仪,哭道:“照仪,别睡了……快醒醒啊!你醒来我让你戳两刀出气!你说你救我干什么……” 不知哭了多久,床上的人还是无知无觉,宣峋与木然道:“你出去吧,不用自责,灼灼醒来我就差人叫你。” 焦十安艰难的爬起来,踉跄了两步,又低声道歉,迈步出去了。 帐中默然了许久,才响起宣峋与痛苦的声音:“你不是救她吗?怎么她来了你也不说话?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不想理我了是不是?” “不喜欢我也没事啊,灼灼,只要你活着……只要你醒来……” “新婚之夜你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冲锋陷阵的时候要想想我吗?” “你想了吗?混蛋……你快醒醒啊…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你再不醒来,我就杀了你……然后和你一起死,咱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灼灼……” 帐中依旧只有细细微风,无人应答。 …… 大约到了十七八天的时候,宣峋与已然神思恍惚,游照仪虽然不再时不时的发烧,但始终醒不过来。 他每次累极趴在她床头睡着后都会做梦她醒了,于是瞬间惊醒,可睁眼她又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这种不知道她能不能醒来的惶恐和期盼每天都随着晨光一点点升起,又随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最后变成阒寂的黑夜,无尽的绝望。 折磨的他几欲疯癫。 …… 天又要暗了。 黄昏的灿光最后滑过营帐,过几息又是永恒的黑夜。 宣峋与麻木的掀开她的被子,重新去拆那些纱布,给她换新药。 那些伤口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以为心口早已经痛的没有知觉了,再次看到的时候,却还是会觉得浑身一麻,然后就是无尽绵长的刺痛。 灼灼…… 终于换好了药,重新将被子盖好,熟练的拿出炉子煎药。 咕噜咕噜……药沸腾起来。 整个营帐只有这一个声音陪伴着宣峋与。 天光即将隐没,宣峋与把药倒出来,取了一把小扇子慢慢的扇,已经秋日了,药很快温凉下来。 宣峋与喝了一口,照旧哺喂给她。 还是很苦,但他已经没感觉了。 不知道喂到第几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和自己紧贴的唇微微动了一下。 日夜紧绷的神经像是被又瞬间拉扯住。 宣峋与僵了片刻,顿时心跳如雷,手剧烈的抖动起来,药碗“啪”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定定的望着游照仪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人还是一无所动。 错觉吗…… 那种巨大期待被湮灭的感觉让宣峋与几欲破碎开来,他用力又急促的呼了两口气,抖着手正欲给她再倒一碗药,谁知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吞咽声,然后便是一个虚弱的声音:“阿峋……” 他整个人僵住,不敢回头,原本以为早已哭干的眼泪又流出来,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那个声音又响起:“你怎么……不看我?” 他缓缓转身看她,这双眼睛闭了十几天,他几乎以为她不会再看他的时候,她终于睁开了眼,还带着笑意的望着他。 宣峋与顿时浑身泄力,崩溃大哭,哭成这样还不敢碰她,边哭边骂:“大混蛋!游照仪,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这是什么没有震慑力的威胁啊…… 游照仪还没说出口,宣峋与已经擦干净眼泪出去叫大夫了,跑的踉踉跄跄,路都不会走。 一阵兵荒马乱,那个大夫才跟在宣峋与后面进来。 照旧看了看胸口那个伤口,又把脉,确认完毕后才对着世子殿下说:“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好好休养,正常吃药即可,若是还发烧就马上差人来叫我。” 宣峋与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瞬间全身酸软,几乎就要摔在地上,手扶在一边的椅子上,才勉力支撑自己。 闻言忙不迭的点头,亲自把那大夫送到营帐门口。 见他走回来,游照仪便问:“我睡了多久?” 无人应答,世子殿下缓了缓心神,正给她重新倒了一碗药,等药凉下来。 她这才意识到她醒来的时候宣峋与说不理她是认真的,颇有些好笑的说:“真的不理我了?” “……”宣峋与拿着扇子扇那碗药,眼神都没往她这来一下。 远山蝉鸣 第35节 “阿峋。” “……” “我已经醒了,没事了,别担心了。” “……” “你没听刚刚大夫说吗?” “……” 说了好几句话,宣峋与就是置之不理。 过了一会儿,宣峋与把凉好的药端起来,看向她。 见状,游照仪说:“我可没力气自己喝啊,我睡着的时候你怎么喂我的?” 宣峋与面无表情的盯了她两息,把碗放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俯下身来吻住游照仪,正要哺喂给她,她竟咬了牙关不张口。 宣峋与直起身,眼泪倏忽一下流下来。 游照仪忙道:“好好好,我喝。” 宣峋与便又俯下身去,将药哺给她,谁知药刚入口,她就伸舌闯入了他口中,与他濡吻,他心中有气,正要退开,游照仪立刻嘶声,他吓了一跳,忙僵住不敢动了,任由游照仪把他唇间吻的水光淋漓,才意犹未尽的放过他。 等他退开后还要说道:“这药好苦啊,阿峋。” 他还是不说话,又喝了第二口来喂她。 即便每喂一口都要被游照仪纠缠一番,他还是不言不语,安心等她亲完了再喂下一口。 渐渐的游照仪也能反应过来他真的生气了,等他喂完之后动了动手,立刻浑身痛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宣峋与大惊,沙哑的声音喊道:“别动!” 游照仪闭着眼,难耐的蹙着眉头等这阵伤痛过去。 再睁眼时,宣峋与已然泪流满面,哭道:“你别动啊,也别闭眼……呜呜呜……”他哭惨了,看她闭眼的那一刹那连日的噩梦忽然又至,生怕这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游照仪不动了,说:“别哭了,阿峋,我醒了。” 宣峋与眼睛里都是血丝和眼泪,怨恨苦痛的望着她,凄楚哭喊:“你怎么才醒…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灼灼……呜呜呜……” 她被他伤痛所感,心中泛酸,也流下一滴泪来。 游照仪醒了。 同袍们一个个过来看她,楚创几乎大哭,在她床头喋喋不休的说有多担心她,说张长鸣还在乾州,让她代为问好,一张嘴半个时辰没停下,最后还是宣峋与皱着眉头看着她,她才闭嘴出去了。 焦十安有事,最后才来,也是哭的涕泗横流,哭喊着说以后不许救她,把自己搞得这副样子,她就差以死谢罪了! 游照仪好笑的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咱俩都活着就够了。” 哭了好一会儿,焦十安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见宣峋与去给她拿药了,便在她面前低声说:“世子殿下都快疯了,在你床前不饮不食,我上次来,他跟个木头一样,就呆呆的望着你,那副样子,感觉你要是没了,他马上也要随你去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呢。” 焦十安道:“是得生气,你要是回不来,我真的要在世子面前以死谢罪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道隽州已经夺回,现在崇月主力主攻乾州被夺走的两个城池,镇国公主亲自迎战,还处于胶着之状。 焦十安道:“杨凝章被你杀了之后,就被千军万马倾轧而过,尸骨无存。” 游照仪点点头,又想起那晚她锢着宣峋与的模样,声音也变得阴冷:“她应得的。” 焦十安道:“崇月皇帝若是真的这么看重这个女儿,怎么会培养成这样,还让她来中衢。” 游照仪摇头,说:“不见得,崇月皇帝也想杀我,只是我们棋高一着,反将了一军,才没让她得逞,只要我死或是杨凝章死了,两国彻底不共戴天,这仗才能打下去。” 焦十安说:“是,崇月想要水路很久了。” 游照仪说:“不止如此,崇月先帝很欣赏先圣宣懿皇帝,才把帝君嫁过来,两国和平了这么多年,导致崇月国内并不支持和中衢开战,这回死了一个皇女,崇月皇帝就彻底有理由了。” 焦十安咋舌:“这毕竟是她女儿啊,不是说崇月以女为尊吗?” 游照仪瞥了她一眼,说:“她有十几个女儿。” 焦十安:“……” 还待说话,宣峋与拿着药走进来了,见状道:“可以了,让她休息吧。” 焦十安忙不迭的站起来,和世子行礼,立刻跑了。 游照仪:“……” 她狐疑道:“她怎么这么听你的?” 宣峋与神色淡淡,说:“她差点让我变成寡夫,为什么不听我的?” 游照仪:“……” 他并不管游照仪什么反应,自顾自的拆她的纱布给她换药。 游照仪现在还处于只有嘴巴和眼睛能被允许动,此刻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任由他弄。 那些刀伤有些已经好了,留下一道淡淡的疤,宣峋与轻轻摸了摸,问:“她们弄的?” 游照仪说:“嗯,被那个皇帝割的。”杨元颂根本没想让她活着,一直只吊着她最后一口气,到了战场上见她无法出声也是下手狠绝,如果两人不是对立阵营,游照仪或许还会欣赏她。 宣峋与没说话了,帮她继续换药,胸口那个箭上早就不流血了,但还在长新肉,边缘结痂了,中间还是血肉模糊一片。 宣峋与轻轻把药敷上去,游照仪还是痛的直吐气。 但是也没办法,宣峋与抖着手忍泪帮她重新包好,又用小铫小炉给她熬药。 她已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宣峋与似乎草木皆兵,晚上看她闭眼睡觉就会在她身边坐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睛,才会松一口气,这时候才能累极的睡一会儿,到了中午又会醒来,给她熬药换药。 药还在熬,她忍住酸涩,尽量带着笑意对他说:“让我亲一口。” 宣峋与瞪了她一眼,但还是俯下身来与她濡吻,她吻的太过彻底,宣峋与不时的发出几声气音,察觉到她想用力,忙后退和她分开一点,盯着她的眼睛道:“好了!不许动。” 二人唇齿间还勾连着一道银丝,游照仪极其侵略的看着他,伸出舌头把那道银丝舔断。 宣峋与瞬间红了脸,直起身子去看药炉。 第32章 始信人间离别苦 (3) 这夜, 宣峋与照旧和衣睡在她身旁,但始终却不闭眼,只侧身躺着看着游照仪。 游照仪正睁眼看帐顶, 说:“你今天都没怎么吃饭。” 宣峋与闷闷的说:“我吃不下。” 游照仪左手手臂已经能动了, 闻言过来摸他,宣峋与也没什么反应,任由她摸。 随意摸了几把,便说:“你瘦了好多, 都不好摸了。”她本随口一说, 想激激他,谁知宣峋与并没有什么反应,很平静的回了一句:“是吗。” 游照仪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是木然的看着她, 她便道:“脸也瘦了,不好看。” 宣峋与闻言顿了顿,说:“没事,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 她心下一顿,不知该作何反应, 嘴唇嗫喏了几下,可是却没说出话来。 可宣峋与在被下的手此刻却狠狠的捏紧了, 他几乎怨恨的看着游照仪, 双目泛红, 心中涩然。 为什么不反驳他?为什么不戳穿他?是因为, 真的、真的还是不喜欢他吗? 快反驳他啊!说你其实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你怎么会不喜欢我…… 可如果脸和身体都不好看了, 灼灼是不是就彻底不要他了? 被这个想法捏紧了心口,他几乎死死扼住手心, 努力让自己平静。 见她缓缓闭上了眼,连日来她无知无觉的样子又瞬间浮现在眼前,他紧绷的神经几乎又要断开,死死的看着她。 睁开眼吧,睁开眼告诉我,你喜欢我…… 连日的噩梦袭来,他几乎陷在这种情绪里难以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嘴里说道:“等你变漂亮了我就喜欢你了,从明天开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就会越来越喜欢你。” 紧绷的身体突然泄力,宣峋与整个人都僵住了,讷讷的问:“真的吗?” 游照仪又伸出手来摸他,说道:“真的,你漂亮我喜欢,不漂亮我也喜欢,但我更喜欢你漂亮。” 宣峋与任由她摸,抖着声音继续问:“你会不要我吗?” 游照仪说:“我不是说了吗?我要把你永远锁在我身边,如果我死了,你觉得能活就继续活,不能活了就来陪我,我也是一样。” 游照仪感觉他整个人都在战栗,说:“好了,来亲亲我,别害怕了。” 过了半晌,宣峋与才缓缓的动起来,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吻,一滴眼泪如重千钧的砸在她脸上。 一吻过去,他落回一旁,依着她哭的整个人都在发抖,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委屈、恐惧、崩溃一齐哭出来。 游照仪并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拍着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哭累,沉沉的睡过去。 …… 第二日清晨游照仪睁开眼睛的时候,宣峋与已经在一旁给她熬药了。 边看着药炉边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见她醒了,他便端了一碗水走过来,说:“吃早饭吧。” 她喝了口水漱了漱嘴巴,复又吐回碗里,宣峋与伸手拿回去,端着一碗清粥过来。 因为伤在胸口,还没彻底结痂之前宣峋与不让她起身,她也只能任由他一勺一勺的喂给她吃。 天天躺着也耗不了什么力气,一碗粥下肚她便有些饱了,见状宣峋与便自己坐回去吃东西,他自小吃饭都很有仪态,累世家风养出来的贵公子深谙食不言寝不语,一小口一小口的往自己嘴里送,时不时看看药炉,或是看看游照仪。 看他吃的还挺香,游照仪也有点饿。 她问了一句:“现在不会有人过来吧?” 宣峋与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想找谁议事,便没好气的说:“乾州战事焦灼,现在都在训练,没谁来看你。” 游照仪便装作失落的哦了一声。 很快他也吃完早饭,过来帮她换药。 远山蝉鸣 第36节 身上的刀伤都已经恢复了,胸口的伤也大致结痂,宣峋与低头仔细看了看,还是认真的敷上药,帮她包扎好。 游照仪左手蠢蠢欲动,在他腰间腿上摸了好几把。 宣峋与早就习惯,置若罔闻,起身去把药倒出来,拿小扇子扇凉。 他坐远,游照仪就摸不到了,心里极痒。 好容易等药凉了,他又坐过来,游照仪便又把手放到他身上。 他举起勺子一口一口的喂她,游照仪便张口喝,间隙闷闷的说:“太苦了。” 宣峋与道:“你昏迷的时候都是我先喝的,我也没喊苦。” 她闭嘴了,继续默不作声的喝药。 直至她的手滑到腿侧,宣峋与才瞪了她一眼,说:“别乱摸,把药喝完。” 她佯装收回手,继续在安全地带漫无目的的摸索。 终于喝完最后一口药,宣峋与起身把碗放回床边的小桌子上,又坐回来帮她掖被子。 宣峋与穿的不多,因着快入冬了,怕她这个病人虚弱,帐内放了一个小炉子,有时候烧起来还会觉得热。 游照仪的手也终于找到他层层衣摆之间的破绽,立刻从那里滑进去,入手一片凝脂般的触感。 宣峋与立刻隔着衣服摁住她的手,警惕道:“想干什么?” 游照仪说:“我就摸摸。” 宣峋与和她确认:“不能再往前。” 游照仪点点头:“绝对不。” 见状,宣峋与半信半疑的缓缓放开了手,可随即便抬头看见游照仪得逞的表情,心知上当,立刻出手拦她,但还是差之一厘。 宣峋与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抬头瞪她。 游照仪说:“你放手。” 见她已然得逞,他只得咬牙放开了手。 ……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已然无力的伏在床头,没什么威慑力的骂:“你混蛋……” 游照仪恍若未闻,手中不停。 宣峋与瞪了她一眼,又被她摸得软.了身子,低喘着问:“你、你好了没?” 游照仪见他又要意动,说:“你到被子里来。” 宣峋与说:“大白天两个人在被子里像什么样子,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 游照仪说:“你不是说没人来?” 宣峋与这才反应过来她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是这个意思,恼怒的瞪了她一眼,妥协道:“就、就这样……你快点。” 他往她床边又伏了下去,颤着身体,时不时颦眉轻蹙,一副快.感过头的苦恼样子。 …… 等宣峋与彻底换了一身衣服回来,已经坐的离她好几丈远,警惕的不再靠近。 游照仪并不在乎,认为能有一就有二。 果然等中午喝药的时候,他又坐在她身边,游照仪正待故技重施,见宣峋与无动于衷,摸索了片刻才发现他穿的严严实实的,一丝破绽也没有。 她颇有些无语,道:“哪有在妻君面前穿这么严实的?” 宣峋与把药喂到她嘴里,咬牙切齿的说:“你上辈子是色鬼投胎吧。” …… 色不色鬼的,游照仪不知道,只知道宣峋与此刻正要脱衣上床。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宣峋与给她换了药,正要脱衣,却见她双目如炬,紧紧盯着他。 他脱衣的手顿时迟疑了,但见她一脸期待,只好放下手与她商量:“不能弄我。” 游照仪说:“我能干什么?我现在都不能动。” 宣峋与脱了外衣,说道:“你手能动就够了。” 闻言,游照仪真诚的说道:“我最多摸摸你,我太久没摸你了,我想你。” 此言一出,宣峋与也有点隐秘的高兴起来,脱至一件单衣,要她作保:“最多摸一摸。” 游照仪重复:“最多摸一摸。” 他便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的躺在她身边。 刚一躺下,她的手果然就不老实的摸上来,从他的衣襟里钻进去,在他胸膛抚触了片刻又渐渐向下。 他忙抓住她的手,说:“不许往下!” 游照仪只好收手,说:“那让我亲亲你。” 宣峋与便松手,小心的撑在她身侧吻她。 吻了没多久,她手又开始摸索,可宣峋与手撑在她身侧,一时不敢乱动,怕压到她,只能僵着身子,皱眉眉看着她。 她闭着眼,恍若未闻,愈发过分。 宣峋与最后只能整个人伏在被子里咬牙,神思恍惚,眼前只有沾满泪水的枕巾。 经此一事,宣峋与终于相信她快好了,不再天天那么紧张。 约莫又过了半个月,天气越来越冷,游照仪已经能自行起身喝药,但下床走路还是有些勉强,她趁宣峋与不在的时候下床走了两步,结果还是龇牙咧嘴的回到了床上。 主要就是在战场上被杨元颂狠击的那一下,还有之前在马上、地上撞来撞去弄出来的瘀伤,都集中在她的腰侧或者胯骨,行走之前就会牵扯。 中午大夫来照例看诊,她硬着头皮顶着宣峋与冷沉的视线问:“我什么时候能下床?” 大夫年纪和裴毓芙差不多,但脾气很大,闻言语气极差道:“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这才多久就想下床了,年轻人真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 她讪讪的笑了笑,说:“这毕竟在军中。” 大夫收好自己的药箱,道:“军中少你一个也能打,”他示意了一眼宣峋与,说:“你郎君没了你可要死了。”言罢就拿起药箱出去了,连个眼神都没再给游照仪。 显然众人都对前些日子宣峋与的状态充满担忧,连带她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大夫出去了,宣峋与还是冷凝的看着她,问:“你想下床干什么?” 游照仪说:“我没想干什么,我就问问。” 宣峋与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伤彻底好之前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 游照仪只能连声答应,保证自己绝不再犯。 …… 焦十安见她状态好了不少,便偶尔会来和她说话,这时候宣峋与就会自己到外面,等焦十安出来了他再进去。 焦十安大多和她聊战况,说战事焦灼的厉害,中衢和崇月的战力本就相当,大部分战役都是两败俱伤,偶尔崇月占一占上风,偶尔中衢占一占上风,照这么下去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 游照仪这回也没什么话了,她天天待在营帐中,连战况都得焦十安告诉她,又不可能决胜千里。 焦十安说:“如果崇月皇帝执意想攻下中衢怎么办?” 游照仪说:“不太可能,中衢疆域很大,想要彻底攻下并非易事,崇月最想要的是水路,最多就是打到澜州,拿下雀潭江源头,再与我国开市通商,再多的她们也不敢。” 焦十安说:“我现在怕的是别国落井下石,现在我们二者是互不相让,僵持住了,但若是有别国加入,我们就弱势了。” 游照仪问:“叱蛮如何?” 焦十安说:“宗政皇族几乎在内斗的时候被杀尽,宗政和死了就只有一个八岁的小儿登了皇位,朝政大权都在宗政和庶母手里把持,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 游照仪摇摇头说:“不见得,现在机会这么好,还有崇月大军在前,叱蛮十数城还在我们手中,我不信他们一点想法都没有。” 焦十安皱着眉头叹气,说:“这仗什么是能打完啊,难道除了和亲就没有别的不打仗的办法了吗?” 闻言,游照仪神色变得有些冷然,没有说话。 一山不容二虎,两个实力相当的国度必定会相互忌惮,无法共存,而王图霸业之路总是要用无数白骨铺就,一个国家的兴起也注定要经历无数征伐。 两人又聊了几句,焦十安突然紧张的问:“世子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啊?” 见游照仪狐疑的看着她,她说:“我每次来他都出去,我看上次楚创来他都在帐子里。” 游照仪说:“他是怕你不敢面对他。” 闻言,焦十安想了想说:“确实还是不太敢面对。” 游照仪有点无奈的说:“这都是我自己选的,你们就不要自责了。” 焦十安默然的点点头,半晌,才说:“谢谢你救我,照仪,也谢谢你能活着回来。”她伸手去抓游照仪的手,握紧。 二人默然不语,似乎都在为前事所伤。 良久,游照仪才说:“别伤心了,我活着呢,伤也快好了。” 焦十安点点头,终于松开她的手,讷讷道:“我去找世子。” 她转身走出去,宣峋与正在营帐不远处摸着乌夜和映雪,见她出来后便想举步回营,结果被她叫住。 “殿下!”焦十安低着头,说:“真的对不起。” 宣峋与淡声说:“你没对不起任何人。” 焦十安说:“不是因为照仪救我的事情和您道歉,是因为照仪受伤、被带走、治伤……这些事情您所承受的苦痛和悲伤道歉,真的对不起。” 宣峋与说:“这些东西你也在承受,不必向我道歉,”顿了顿,他又说:“她已经回来了,我们都不必再自苦,好好照顾她便是。” 闻言,焦十安终于慢慢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第33章 多是横戈马上行 (1) 今年过年是宣峋与陪她在边疆过的。 边疆没什么过年的气氛, 因为一旦过年都回不去,意味着战事并不轻松,在这种焦灼之下谁也不会有过年的心思。 远山蝉鸣 第37节 除夕这天, 兰屏给两人做了一碗面, 游照仪伤已然好的差不多了,便和他一起坐在桌边吃。 二人吃完饭游照仪说带他去帐外看月亮,宣峋与不以为意的说:“边疆的月亮难道比上京好看吗?” 游照仪说:“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便跟着游照仪到了营帐外, 帐帘一掀开, 外面的凌冽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游照仪帮他把大氅拢好,宣峋与却伸手掀开了一半,说:“你进来, 伤才刚好。” 游照仪便钻进去,抱着他细细的腰摸了摸,说:“肉都长回来了。” 闻言, 宣峋与咬了咬唇,迟疑的把脸凑到她面前, 说:“我比以前好看了吗?” 他那张脸冲击力实在太大,一下子在她面前放大几乎晃得她恍惚了一瞬, 饶是在边疆待了这么久, 他也没被风沙磨砺, 依旧是乌发雪肤, 眉眼秾艳,丽色横生, 更别提眼中还带着浓烈的期待和依恋。 游照仪和他对视片刻,自以为不动神色的咽了口口水, 呆滞的看着他,喉咙发干。 正想说话,宣峋与又带着笑意退开了,说:“看样子是比以前好看了,你看我都看呆了。” 游照仪也笑,知道他想听什么,说:“嗯,所以比以前更喜欢你了。” 宣峋与僵了一下,没有说话。 游照仪便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天上,说:“看月亮。”今日并不是满月,但月亮很亮,弯钩一般的挂在天际。 游照仪说:“每次过年回不了家的时候,就在营帐外看看月亮。” 宣峋与依言看去,并不说话,似乎也在感受她曾经感受过的月光。 今天是除夕,训练结束的早,此间有不少人站在帐外呆呆的抬着头,头顶那轮清辉平等的洒在每一个人身上。 想我的时候就看看月亮,说不定我也正在看月亮想你。 …… 又过了几天,游照仪胸口那个箭伤终于开始落痂,她那个伤一度好了又撕裂,是以留下的伤疤凹凸不平,有些丑陋。 晚间游照仪脱衣后以水为镜照了照,又看了一眼宣峋与,佯装自怨自艾的说:“看看这疤,再一想想你的身子,颇觉的有点配不上你了。” 宣峋与正掀被准备入睡,闻言愣了愣,没发现她眼底的那一丝笑意,白着脸爬到她身边,软着声音说:“怎么会呢…我又不嫌弃你的。” 他素手纤纤,照顾了她几个月也没见粗糙,依旧香润玉温,触上来摩挲了一下那块丑陋的皮肤,摸了一会儿,他想到什么,目光怔怔,歪身进她怀中,脸凑近她的胸口,竟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截小舌,轻轻舔了舔那个疤痕。 游照仪一下子愣住了,一把火似乎从那个伤口点燃,霎时间烧遍她的全身,宣峋与见她不动,又轻轻舔了两口,还抬眼看她,眼里都是浓烈的爱意和讨好,似乎在说:你看,我根本不嫌弃。 游照仪一下子伸手攫住了他的下颌,另一只手环住他的细腰,将他整个人一提,跨坐在自己身上。 一个极其凶狠的吻。 坐在她身上,宣峋就与比她高了点,双手抱着她的脖颈,乖顺的低着头任她吞噬,游照仪则一只手用力环住他的细腰,另一只手则不知道摸到哪里去了。 宣峋与乖顺异常,根本不欲反抗,亲吻间还要证明自己,断断续续的说:“你怎样都很、很好……我不嫌弃……不能、不能不要我……呜!” 她只是说了一句配不上他,他就立刻草木皆兵的曲解了她的意思, 直到把他脱光掼入被子,游照仪才大发善心的说:“好,我相信……”发觉宣峋与修长纤韧的双腿柔顺的缠上了她的腰,她才说出下一句:“我们天造地设,这辈子都锁在一起。” 闻言宣峋与终于笑起来,攀住她任其施为。 三日后,游照仪彻底伤愈,即将归队参训,宋凭玄的想法是让她先带着楚创与荷安的张长鸣会合,原驻京营五千人还在那驻守。 游照仪的想法也是如此,受命后便让楚创整军,带一小队人马先一起返回昌延与镇国公主复命,再携原本带至昌延的驻京营一千人回到荷安驻扎守城。 唯一让游照仪有些头疼的是宣峋与不愿回京,也要跟着她一起去荷安。 此刻帐子中的气氛很是僵持,二人刚刚吵了好几句,原本要来复命的楚创刚掀开帐帘见此情景立刻旋步退了出去,动作极为流畅。 片刻,宣峋与继续动手整装,对她的拒绝充耳不闻。 游照仪只好软声讲道理:“战场凶险,与崇月对仗胜负难卜,说不定哪天就要退守,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和裴王妃交代?” 宣峋与眼中好像只有那几件衣服和伤药,眼睛都不往她这边瞥一下,淡淡的说:“我已经和母亲去信和她言明了此事,她并未多说什么。” 游照仪又问:“那你的官职呢?你的差事,就这么放下了?” 宣峋与说:“现在有什么事比边疆战事更重要,太常寺少我一个又不是不行,况且我也和陛下言明了,陛下允我随军。” 游照仪第一次有些无力,说:“那还有王爷,还有公主,还有帝姬……还有我,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宣峋与终于停手了,顿了好半晌,营帐里都是窒息的沉默。 游照仪见他背影微微颤抖,刚想出言安慰,对方就扭头看向她,她这才发现他眼里已经全是眼泪,带着哭腔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你受伤生死难料的时候,我只能待在上京一天一天的等你的消息!你被带走、凶吉未卜的时候,我只能在营帐中看着被你丢下的乌夜!你昏迷的时候,我也只能坐在床边等你一天天醒过来,我不想再等了!” 他突然泄力,崩溃的跪倒在地上,呜咽着说:“我不能再这么等了……你要打仗,我不拦你,但我得陪着你啊……” 游照仪顿时心疼难忍,走上前去把他抱进怀里,他死死的攥住她的衣袖,语句中都是破碎和痛苦:“我要陪着你…就算死,也让我跟你死在一起” 游照仪忙拥紧他,给他擦眼泪,心中酸涩,只能答应道:“好、好,我们一起去,永远在一起。” 一时间,营帐中只有宣峋与细碎的哭声。 好一会儿,宣峋与终于缓过来,渐渐止住哭声,游照仪便用袖子帮他擦干净脸,二人对视片刻,自然的交换了一个吻。 亲完后,宣峋与抽了抽鼻子,起身继续去收拾伤药和衣物,又去安排带来的人。 广邑王府的十几个府兵被他派了回去,兰屏和许止戈执意要留在这保护他,他也没说什么,把二人留下了。 楚创整军了约三百人的小队,大部分是一直随着游照仪来去征战的驻京营之人。 万事俱备后众人整队待发,与宋凭玄几众告别时,宣峋与自己骑着映雪跟上来,众人这才知道世子殿下也要随军,吓了一跳,但见游照仪神色如常,也不敢有任何置喙。 游照仪与宋、沈几人说完话,宣峋与正打马前来,映雪在一众黑马中太过显眼,众人下意识的看去,便见马上一动人心魄的惊鸿艳影,宣峋与其实只穿了件和军中众人一样的暗红色军袍,也未着铠甲,铠甲他之前试过游照仪的,有点穿不动,游照仪便给他找了一件软甲穿在里面,外头披了个厚厚的披风,可绕是如此,他身形依然秾纤得衷,修短合度,披风绳结之上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望过来,美愈天人。 众人瞬间无声,连原本的说话声都突兀的断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游照仪不虞的声音:“有帷帽吗?” 他若是就这样随军,大家走走看看,估计要明年才能到荷安了。 军中肯定没有帷帽,最后游照仪划破了一件旧袍子,裁出一块长布让他包住头脸,宣峋与颇有些嫌弃,用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瞪她,可那双眼也是盈盈如水,顾盼神飞,游照仪静默半晌,说:“要不眼睛也蒙上吧。” 宣峋与推了她一把,自己骑马往前走了。 游照仪身后军众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憋笑看向她,游照仪见状也不恼,立刻骑马追上去。 …… 一行三百人左右,从百臻城出发,需要再次途径溪午、珺行,先到昌延停驻,最后再重返荷安。原本众人疾驰支援,只需两三日,但如今只是返程,故而不用日夜兼程,入夜了寻地驻扎,白日赶路即可。 众人从正午出发,一路行至天光将隐,才在一处密林停驻,燃了一小堆篝火,众人围着吃了干粮。 在营帐中还能有锅炉什么的做饭,现而今便什么都没有了,能吃的都是随身携带的干粮,大多是麦饭或是馕饼,再加上一些肉干,根本说不上好吃,不辅几口水根本咽不下去。 楚创等人对随军的世子殿下颇有些好奇,原本以为那种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公子对这种干粮肯定难以下咽,谁知他适应的很好,坐在游照仪边上一口一口的吃着,脸上没见一点难忍。 游照仪也在适时的时候给他递上水壶,二人很快一起填饱了肚子,围着篝火取暖。 但过了一会儿,他却扯着游照仪,偷偷附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游照仪也蹙眉,拿了点什么东西便揽着他走向了密林深处。 二人即将隐没身形的时候游照仪还回头看了一眼探头探脑的众人,见她面露警告,军众便纷纷低下了头。 走了几步,密林深处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宣峋与有些害怕,一直抱着游照仪。 待寻了个荒僻的空地游照仪才停下来,问:“很痛?” 黑暗中宣峋与闷闷的嗯了一声,游照仪伸手撩起他军袍下摆,扯下里面的裤子,伸手探入他的腿缝。 大腿内侧的的肌肤一片高热,应是擦伤红肿了。 游照仪没觉得有什么,蘸了药膏给他抹,说:“你第一次骑马这么久,擦伤很正常。” 宣峋与抱着她乖顺的任她擦,语气有些不高兴的问:“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游照仪继续擦另一边,闻言道:“怎么会?我第一次骑马这么久也这样。” 宣峋与便问:“那你就自己擦药吗?” 游照仪摇头说:“那时候在打叱蛮,不是很严重的伤都来不及去管。” 宣峋与闻言动了动,向后退了半步说:“那我要不然不擦了吧。” 游照仪一把攥住他腿根拉回来,说:“那可不行,现在又不是行军支援,只是返程。”她涂完最后一点,安抚的摩挲了一下,感觉到宣峋与浑身一颤才把手拿出来,替他穿好裤子,继续说:“况且伤在那,我以后怎么办?” 宣峋与立刻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嗫喏的说:“又没伤到那儿……只是边上。” 黑暗中传来游照仪的轻笑,随即腰肢被揽住,他晓得她要干什么,微微低头与她交换了一个深吻。 二人缠吻间隙宣峋与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曾经平姑姑说自己会和父亲一样高大的话,他幼年还一直心存希望以为他和游照仪会像父母那样,结果后来游照仪的身量也一直拔高,他最后也只比对方高了一点点,再加之武力差距,几乎被她搓圆捏扁。 亲了一会儿两人便分开了,游照仪揽着他往回走。 这边楚创也第一时间看见看见游大人扶着世子殿下从密林中出来,二人脸色正常,好像也没干什么,世子殿下去了头上的布巾,在篝火的掩映下更显容貌,她一下子不敢多看,忙低下了头。 月上中天,军众灭了篝火,自己或靠着树或石头睡了,上半夜游照仪守夜,她让宣峋与窝在她怀中睡,宣峋与有些迟疑,说:“久了会很累,你伤才刚好。” 游照仪笑,说:“伤好很久了,没事的,这等地方抱着你我安心些。” 她没去铠甲,只用披风垫着,怕硌到他,见她坚持,宣峋与只好依言窝进她怀里,她再用他的披风将他裹好,做好一切,才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 她的怀抱也令他极其安心,再加之今天又累,很快便抓着她的披风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虽然是在途中的野外,可被游照仪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实在太好,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甚至夜半换班的时候游照仪抱起他去叫醒楚创的时候他都没能醒来。 最后是被一阵颠簸叫醒的。 宣峋与茫然的睁开眼,只能看见游照仪的下颚,她迅速的低头看了一眼,说:“醒了?”又抬头目视前方。 他这才反应过来众人已经上路,二人正在乌夜身上,映雪跟在一边,左右兰屏和许止戈护持,见他睁眼皆揶揄的看着他。 宣峋与立刻脸色爆红,说:“你怎么不叫醒我?快放我下来,我自己骑马。” 游照仪却不松手,说:“停下来还要再整装出发,别耽搁行程了。” 宣峋与轻轻的打了她一下,心想就这么两下耽误什么行程,可她死活不松手,他只能把通红的脸埋进她的怀中,不去看众人的目光。 等到了中午,众人到了溪午城,城楼门口巡逻森严,楚创骑马上前,示了令牌、手书,对方见了立刻行了礼,却还是狐疑的盯着游照仪怀中的人。 宣峋与见状,忙让游照仪把自己放下来,整了整着装露出脸庞,许止戈适时向前亮出广邑王府令牌,道:“这位是广邑王府世子,奉命随军。” 城楼众人见状立刻躬身行了个礼,齐声高喊:“世子殿下安。” 这种场面宣峋与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这次却觉得异常窘迫,快速的扬手让他们起来。 兵众打开城门,毕恭毕敬的把他们放过去了。 第34章 多是横戈马上行 远山蝉鸣 第38节 (2) 溪午城是个边疆小城, 未起战乱前与崇月多有互市,卖的多是中衢独有的瓷器、丝绸等物,开战后溪午也暂时未被波及, 故而这里所受影响不大, 经过城中的时候很多铺面也还开着。 众人在此补充了干粮、饮水等物,分发之时游照仪却突然走进了一家丝绸店,等出来之时给宣峋与带了一顶帷帽。 众人见状善意的哄笑起来,宣峋与脸色又红了, 嗔怪的瞪了她一眼, 夺过帷帽戴上,又将之前她给他的布巾扔还给她。 游照仪也笑,将布巾收好,众人便继续整装上路。 出了溪午便要进珺行城了, 但夜色已晚,一行三百多兵众,这个城门也不是驻军扎营的那个门, 他们并不好安身,故而众人还是寻了个密林休整。 乾州一带的密林和并州庆山城不同, 秋冬之际并不会落叶,原本在边界一路绵延, 将中衢和崇月大致划分开来, 只有昌延城在这段密林之外, 但边疆密林火攻太易成行, 先圣宣懿皇帝在位之时便下令将城外的林子都砍了,用来修筑城防关卡, 但溪午和珺行接壤之中的密林还好好的,还极为茂盛。 楚创在前方开路, 把周围一些树枝砍断,留下记号。 很快众人便了寻一个空地,楚创并没有急着燃起篝火,而是四处张望了一下,她们之前前往支援的时候并没有走这条路,而是绕过了这个林子,此刻虽然只安身在密林边缘,可不止为何有一种浓重的不安感。 游照仪也感觉到了,站起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 宣峋与见状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游照仪摇头,说:“说不上来,但应该不是敌军夜袭。” 珺行与溪午接壤之处靠近崇月国的德满城,但这个城池之前已经被周写拿下,现而今还在僵持,不应该直接闯入二城之间。 楚创迟疑的说:“要不然现在入城吧。” 游照仪缓缓点头,轻声说:“提醒身边的人,警戒,马上退出密林。” 以游、楚二人为中,众人有条不紊的向周边同袍传达消息,众人慢慢的整装牵马。 游照仪向许止戈兰屏挥手示意保护宣峋与,和他说:“你拉好映雪,万一有动静别让它叫。” 宣峋与点点头,抓过映雪的辔头,目光不错的盯着她。 正当众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周边浓稠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 楚创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说:“是狼。”狼群大多不会超过十五只,以往楚创等人也遇见过。那群狼也没法把他们这么多人包围,只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来。 游照仪立刻说:“把马往后牵。”那些马感觉到狼群,已经有些开始狂躁不安了。 众人闻言纷纷向周围传达,一人拉着两匹马往后走,其余人上前来。 宣峋与也从游照仪手中牵过乌夜的缰绳,拉着映雪一起往后退,兰屏也紧跟在他边上护持他。 楚创和周围同袍对视了一眼,众人在黑暗中列出一个小阵,游照仪从怀中慢慢掏出一个火折子,轻声说:“以火光为号。” 周围几人点头,迅速往周边传去。 很快,一点火光从游照仪手上亮起,迅速照亮了一只狼的面目,青面獠牙,正凶狠的看着她。 见游照仪点火,周围也渐次亮起火光,狼群退了一步,可依旧没有散开。 身后的马群已然开始有些动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宣峋与一样和两匹马都熟悉,大多数人对同袍的马并没有接触过,那些马匹离了主人,又有狼群在前,纷纷开始在原地点蹄。 很快,几匹马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扬蹄嘶鸣,狼群听到动静,立刻跃身,向人群扑过来。 依靠火折子的微光,游照仪面前能看清位置,侧身躲过,那狼身形矫健,立刻扭身朝她一跃而起,游照仪矮身下去,利索抽刀,从那只狼身下滑过,顺便将其开膛破肚。 这边毕竟有百余人,都是上阵杀敌的兵卒,且手中持械,很快就解决了几只野狼,将其拖到一起。 火折子一照,大约有七八只,这个林子实在太过茂密,黑沉沉的无法看清。 游照仪依旧轻声下令,道:“让大家警戒撤退,既然有狼,说不定还有别的猛兽,直接入城吧。” 楚创点头,众人牵上了自己的马,跟其顺着之前留下的记号往林外走。 一行三百多人,一出密林就开始上马疾驰,很快就到了珺行城下。 近日因着战事,这些边城守卫都极其森严,刚一发现便立刻有箭矢对准了他们,厉声问:“什么人?” 楚创忙举出令牌高喊道:“剑南铁骑驻京营,援隽州,奉宋凭玄将军之命返回荷安城驻守!” 上首仔细看了一眼人群,又问:“这位未着甲者又是何人?” 许止戈便骑马上前,亮出令牌,道:“广邑王府世子,奉命随军!” 对方一惊,忙叫人打开城门,又近距离盘查了令牌后才躬身行礼,正准备率众人高声唱安,宣峋与立刻抬手道:“不用多礼,天已经夜了,别引起那么大动静。” 那将领忙点头,问道:“殿下今夜歇在何处?需要末将准备吗?” 闻言,宣峋与看向游照仪,对方说:“我们住最近的营房即可。” 那将领点头,又看向宣峋与,宣峋与以为他没听清,蹙眉道:“营房。”谁知对方有些惶恐道:“殿下怎么能住营房,那里没有独间,都是通铺。” 宣峋与脸色一下难辨了起来,正准备说话,游照仪却突然拦住了他,问:“最近的官驿在何处?” 将领道:“不远。” 游照仪便说:“你带路,我护送世子去官驿,再叫一个人领我的人马去营房。” 那将领立刻点头,找了一匹马走在前面,兰屏和许止戈自然是跟着宣峋与的,于是四人打马前行,跟在他的身后。 官驿倒是干净,见状宣峋与便想洗个澡,谁知还没等他安顿下来,游照仪却要走。 他忙拉住她,茫然的看着她,问:“你不陪我吗?” 游照仪说:“我是统领,应该与他们同吃同住,那有他们住营房我住驿站的道理?” 宣峋与说:“那让他们也来住官驿。” 游照仪摇头,说:“能住官驿至少得有官职,这不合礼制。” 宣峋与又说:“那我随你去住营房。” 游照仪说:“你就别为难那个将领了,要是让别人知道他让世子睡营房,说不定就要被革职了,而且营房都是通铺,男女分开,你跟我睡还是跟那群男人睡?” 她见对方依依不舍,摸了摸他的脸,说:“好不容易能睡床,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明日就来接你,兰屏和许止戈就在你左右保护你。” 宣峋与见状,只得放手,嘟囔道:“还不如睡树林呢。” 游照仪好笑,安抚似的和他亲了一会儿,在对方依恋的目光中开门离去。 …… 三百多人大约分了五间相邻的营房,游照仪回来的时候众人已经安顿好了,楚创猜到她要回来,忙招手道:“大人,给您留了个位置。” 游照仪走上前去,问:“人数和守夜之人安排好了吗?” 见对方点头,游照仪才卸下甲胄,和衣而眠。 宣峋与如愿洗了个澡,又给自己腿侧搽了药,可是等彻底躺到床上的时候却死活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胡思乱想。 想刚刚的狼群,想一日的奔波,想昨夜在游照仪怀中的安眠。 他在心中叹气,又骂自己,怎么一夜都坚持不了。 可是就是坚持不了,根本离不开她,一离开她就感觉像一条缺水的鱼,时间一久就要窒息而亡。 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宣峋与认命的坐起来,咬唇思忖了一下,从携带的包裹中掏出了一件游照仪的衣服。 啊、好羞耻。 他在心里说着自己,可是依旧忍不住,将对方衣服紧紧的抱在怀中才重新躺在床上。 有了游照仪的气息包围着他,他终于安心下来,渐渐有了睡意。 第二日游照仪较之平常早起了一会儿,她一动,楚创也惊醒了,游照仪便说轻声:“我去接世子,两刻钟后你便整军。” 见楚创点点头,游照仪便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亮出令牌进了官驿后,她先去了宣峋与房间,他睡得很浅,和那晚在她怀中根本不一样,她一推门对方就惊醒了,茫然的看着她。 见是游照仪,他立刻清醒过来,依恋的朝她打开双臂,游照仪走过去把他揽进怀里,立刻瞥见了床上的一件衣服。 随即语带笑意的问:“怎么还抱着我的衣服睡?” 听她这么说,宣峋与才反应过来,脸色爆红,手忙脚乱的去拿那件衣服,下意识的想把它藏到被子里。 游照仪一把把他整个人抱起来,他突然腾空,忙整个人缠在她身上,也没空去管那个衣服了。 见她眼里都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笑意,他立刻不敢看对方,羞恼的说:“那我睡不着啊……” 游照仪了然的点头,说:“哦,没有我就睡不着了?” 宣峋与红着脸轻声嗯了一下,眼睛还是看向别处,生硬的转移话题,说:“你、你帮我衣服拿来。”他昨日沐浴,干净的外衣还在包裹中没有拿出来。 游照仪笑,并不戳穿他,帮他从包裹中把衣服取出来递给他,去叫兰、许二人。 待三人四人回到营房,楚创刚好整军完毕,随着游照仪一声令下,大家便又继续上路。 一行三百多人,不可能在城中行军,故而都顺着城郊的山脉走,夜里找个林子扎营。 城中的山林没有城外那般茂盛,也没再遇见过野兽,行军也比较顺利,到了第四日黄昏,终于看到了昌延城的城门。 昌延城楼上的守军认识游、楚二人,见对方前来,立刻开了城门,看着游照仪一脸不忍的说:“游大人,可叹您平安归来了,我们听闻您被崇月带走都担心坏了。” 游照仪笑了笑,说:“我没事。” 对方立刻点点头,说:“您快去吧,前日崇月欲夺回月尔城,被蒋校尉打回去了,对方好像歇了两日,公主现在在营帐议事呢。” 游照仪点点头,领军入城。 宣峋与第一次没被问及,还有点不习惯,驱马至游照仪身边,问:“他们不问我是谁了?” 游照仪说:“他们认识我,又不盘查,可能忘了。” 宣峋与道:“我记得以前徐叔叔总说你寡言,怕你做了官手底下的不服你,现而今倒还好么。” 游照仪笑了笑,说:“都是徐叔叔教的好。” 宣峋与也笑,似乎一起想到了曾经相伴学武的岁月。 宣应雍知道游照仪回来,走出来迎她,见她好好的终于松了口气,说道:“你这恢复的还挺快的,我听宋凭玄说你一身伤,她都不忍看。” 游照仪侧身示意一边的宣峋与,说:“都是世子照顾的好。” 宣应雍这才发现她身边那个戴着帷帽的身影,对方摘下帽子,行了个礼,唤道:“小姑姑。” 宣应雍吓了一跳,脸色有点不好看,对着宣峋与说:“战场刀剑无眼,你怎么还跟过来了?”言罢扭头看向游照仪,道:“他不懂事你也是?不晓得拦他?” 游照仪立时想躬身解释,谁料宣峋与一把拦住她,说:“小姑姑,是我执意要跟过来的,不关灼灼的事。” 宣应雍不赞同的看着他,说:“我知道照仪被崇月带走你担心,也知道你为宋凭玄出谋划策才救回了她,但到了此际就应该回去了,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游照仪开口道:“公主,殿下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也会保护他的。” 远山蝉鸣 第39节 宣应雍道:“他在上京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信,在这一切都说不准,况且你还要领兵出征,他在后方等你又能带来什么?宣峋与,不要太任性,立刻回去!” 宣峋与还待说什么,游照仪却拉住了他,平静的说:“殿下,我们夫妻言定生死与共,我知道您担心世子,但他绝不是什么愚昧之人,绝对有能力护住自己,况且广邑王府还派了二人随行,武功不在我之下,”她示意了一下兰、许二人,道:“若是您当时同意驸马随军,他也会来的。” 提到郑畔,宣应雍明显噎了一下,想到他之前想要随军之言,说自己在上京等她太过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就等回来她的遗言。 她当时笑骂,说他诅咒公主是抄家灭族之罪,郑畔却不以为意,说他已经嫁入镇国公主府,要抄家灭族也是抄她的家。 二人插科打诨,但言下之意也是拒绝,对方知道她说一不二,便不再提了。 半晌,宣应雍才说:“你们倒是……” 倒是什么,她没继续说了,对着兰、许二人说:“你们俩要保护好世子殿下。” 见对方行礼称是,她便不再说什么,把游照仪叫进营帐议事,又让一兵卒带他们去往营帐。 第35章 多是横戈马上行 (3) 战况如焦十安所说的那样, 自游照仪被救回以来,中衢和崇月的战事便很是焦灼,现在崇月想先夺回月尔、德满两城, 但这两地又相隔甚远, 日夜兼程来回也要□□日,故而崇月的主力部队都暂时留在月尔城,崇月皇帝杨元颂也驻扎城外。 与月尔城接壤的就是荷安,蒋尧年正在那处带兵驻守。 大约知晓了战况, 游照仪便问:“那如今月尔城谁在镇守?” 宣应雍说:“李鸾徽, 带了三万宣武卫,弩机营也在那。” 历来攻城都比守城难,三万人已经不少了,闻言游照仪点点头, 说:“只要能守住这两城,崇月久攻不下,我们就有谈判的条件。” 宣应雍说:“我也是如此想的, 但就怕崇月久攻不下狗急跳墙,反而去攻别的城池。” 他们和崇月的接壤之城实在太多, 崇月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攻去,他们也难猜崇月从哪里攻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宣应雍道清其中利弊:“与崇月之战事关河西军和宣武卫, 兼我公主身份, 暂能调配河西军, 统有三十万之众,削去各城驻军, 可以随时调配的不足十万,一天之内能赶到的不足五万, 另,若崇月举国来攻,我们必定求援,但不论调取剑南铁骑或是左定山军,都需今上旨意,再通知援军,来回不知多少天,最重要的是,一旦调配,叱蛮、胥真、东集无论哪国起了异心,我们都防不胜防。” 见游照仪点头,她继续说:“现而今崇月在月尔城外陈兵五万,我们在城内有三万人,荷安五千人,守城尽够了,但月尔城毕竟是她们的城池,会比我们熟悉很多,故而会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这是一场硬仗,谁都知道。 到底结局会是如何,谁也不知道。 宣应雍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下令:“你今日先在这边待一晚,明日一早出发,先照旧与张长鸣、楚创领原驻京营五千人镇守荷安,若是月尔一旦有什么事,及时支援。” 游照仪行了个礼,应声道:“是。” 正待她转身要走之时,宣应雍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保护好阿峋。” 游照仪点点头,淡声平静的说:“用我的性命。” …… 游照仪还是住原来的营帐。 掀帘进去,宣峋与已然把里面拾掇好了,正在里间拧了个布巾擦上身,见外间有动静吓了一跳,忙护住自己厉声问:“谁?!” 游照仪走进去,笑着说:“就你这个警惕心,能防住谁?” 宣峋与见是她,放下手继续擦身,说:“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一声不吭就进来了。” 她没搭这茬,看他有些艰难的擦拭自己的腰背,走上前说:“我来吧。” 宣峋与这回警惕了,退了两步转过身来看着她,说:“不行,你肯定擦着擦着就把我吃了,明天还要赶路。” 游照仪好笑,说:“把我说的和什么饿狼似的,还要吃你。” 宣峋与嗔了她一眼,说:“你就是,每次恨不得把我吞了。”见她还站在原地,宣峋与便说:“你快出去,把床理理。” 游照仪依言出去,不再看他。 众人黄昏到的,现如今天已然夜了,游照仪点了几根烛火,小心的用灯罩罩上。 床铺没什么好整理的,他都弄好了,她便也打了盆水,给自己擦了擦身子。 乾州跟并州相比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周边有水源,不必像并州那样好多天洗不上一次澡。 二人很快休整完毕睡进被子,吹灯后,帐里一片黑暗。这两日天气还寒,宣峋与有些冷,下意识的朝游照仪那边靠去。 游照仪把他抱进怀里,闭着眼轻声问:“冷?” 宣峋与嗯了一声,又说:“脚好冷。” 他向来康健,但冬日偶有手脚发凉,闻言,游照仪让他把脚放在她怀里,宣峋与却不答应,说:“你伤才刚好,也不是很冷,不用给我暖。” 游照仪好笑,说:“伤好都很久了,”摸了摸他的腿,入手生温,那应该只是脚冷,她继续说:“你抬腿,我用手给你暖。” 宣峋与登时想退出她的怀抱,被她锢住后有些慌张的说:“你没安好心!我不冷了。” 游照仪都不知道她哪里没安好心,放在他腰际的手流畅的顺着起伏往下滑,一下将他的腿抬了起来,伸手抓住了他冰凉的脚。 宣峋与想收回来,挣不开,只能感觉到她手中的暖意一点点渗入。半晌,她也没其他动作,僵持了一会儿,他渐渐泄力。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有了一点睡意,慢慢放下警惕,下意识的偎着她。 …… 等宣峋与意识到上当清醒过来想要躲开的时候,对方已然制住了他的命脉。 他仰头小猫似的叫,还尝试和她讲道理:“明天还要赶路呀……” 游照仪来亲他的脖颈,说:“我抱着你骑马。” 宣峋与立刻摇头,推她,含混的说:“才不要……”见她得逞,只能软软的商量道:“就、就一次。” 游照仪翻身上来,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说:“好。” ……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脱力的倒进被褥里,额发汗湿,泪眼朦胧的看着他:“灼灼、擦一擦。” 谁料游照仪非但不下床,又倾身向他靠来,他吓了一跳,往后挪了一点,说:“你答应我了!” 游照仪哄他,说:“到了荷安肯定没机会了,原本就是今日事今日毕,这么多天你欠了多少债了?不如今天先还几次。” 他想说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他怎么就欠债了,又想问到底要还几次,可很快又被吻住,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他挣扎不过,有些恼怒的想咬她,待牙齿张开了又不忍下口,只能呜咽着再次被她从头到尾吃透。 在被子间起伏的宣峋与神似恍惚,用最后一丝清明咬牙切齿的想:再相信游照仪他就是猪。 …… 第二天早上晨起,游照仪帮他衣服裤子都穿好了,他才恍惚的睁开眼。 一动,全身酸痛。 他有些恼怒,道:“我恨死你了,明明说好一次,又把我弄成这样。” 游照仪任由他骂,专心检查他。脖子干净、嘴唇也没肿、声音昨夜他没敢喊,也不哑,应该看不出来。 检查完了,她才说:“你现在是负债累累,多还一点是一点。” 宣峋与被她抱在身上穿鞋,不敢搭这茬,有些娇气的说:“我全身都好痛,怎么办。” 游照仪说:“等会出营了你先自己骑马,和公主告别后我带你。” 宣峋与说:“好。”反正灼灼带的那些人都看习惯了,而且是灼灼把他弄成这样的,她肯定得负苡華责。 才几天,他已全然忘记之前睡醒发现自己在游照仪怀里共骑的羞窘了。 第六天众人疾驰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进入了荷安城,与蒋尧年会师。 张长鸣看见她也松了一口气,几个月不见,他当时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几人触了触拳,其中之情也未多说。 蒋尧年知道宣峋与要随军也吓了一跳,把游照仪拉到一边,问:“世子殿下真要随军?可以吗?” 游照仪说:“已经和陛下禀报过了,他和我住一起,没事的。” 蒋尧年点点头,军中有些将领的家眷也会随军,也没什么,但是这是世子殿下……回头看了一眼容色殊艳的世子殿下,对方面色不虞的回看回来。 他忙退开两步,对游照仪说:“你安排好,现而今我们的任务就是日常训练即可,前方若有战事我们再行支援。” 游照仪点点头,先和各位告辞,前去安顿。 这是一场持久战,大家都明白。 他们拿下月尔城,是因为崇月人追蒋尧年的军队至荷安城下,被他们包围,反攻入城,当时月尔城的城防已然薄弱,这才被他们拿下,如今月尔城被中衢加固,城高楼坚,还有弩机营在那,崇月想要重新拿回来并不是易事。 犹记得先圣宣懿皇帝攻打南羌前后用了近十年,换做与她们实力相当的崇月,估计会更久。 镇国公主派她回来镇守的时候,游照仪便已然做好了长久的准备,但今年快入秋的时候她还是不死心的问了宣峋与一句:“今年过年还是不回去吗?” 宣峋与当时正在整理换季的衣物,闻言狐疑的问了一句:“你可以回去?” 游照仪摇头,说:“自然不能。” 宣峋与便道:“那我也不回去。” 游照仪过去接过他手中的衣服,叠好,想了想还是说:“这战不知道要打多久,现在看来,短则一年,多则数年,难道你就要一直随我待在这?那王妃怎么办,王爷还在并州,你们一家人分隔三地……” 宣峋与打断她,说:“我们也是一家人。” 游照仪说:“你已经陪了我很久了,不如回去陪陪王妃。” 宣峋与不说话了,无声的拒绝。 游照仪继续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想陪在我身边,但若是我要在这待五年呢?十年呢?你难道也一直陪着我吗?” 宣峋与继续整理其他衣服,放好,说:“我们是夫妻,应该待在一起。” 游照仪有点无力了,说:“你是世子,不应该过这种生活。” 宣峋与充耳不闻,淡淡的说:“我也是你的夫君。” 游照仪泄力,不知道再说什么。 …… 没有战事的时候,军中的生活其实很无聊,日复一日的训练、巡逻,每隔五天会有半天的休沐,可以去城中消遣一下,但中衢军纪严明,不允许兵卒在外过夜。 像珺行、昌延、荷安这种边城,大多都是经营一些中衢特产的瓷器、丝绸等物,前十几年中衢和崇月和平的过了头,常开互市,边城也就成了双方交易的最佳场所,一度很是繁华。 远山蝉鸣 第40节 现而今战事已经打了一年多,虽然乾州的城池未被拿下,但互市肯定是没得做了,有些商人怕殃及自己,也会举家后撤,没有条件或是祖辈都在此处的百姓,就留守城中,继续自己的生活。 务农之人可以向军中售卖粮食,这也是军中粮草的一部分来源,城中大夫、医馆可以帮助军中照顾伤员,一些身强力壮之人则可以帮助运送擂石或军械,军中也会酌情给予报酬。 除此之外,边城之中最好的生意就剩下秦楼楚馆。 从先圣宣懿皇帝攻打南羌开始,军中便不允许蓄妓,盖因她见了太多人因此惨死,于是明令禁止。但军中兵卒多少会有这方面的需求,先帝便免除了边城中青楼的赋税,每年由当地官府增加补贴,严令男女十六之后才可卖身,且必须文书具备,若是伤人也要以军规论处。 这些文策刚出来的时候军中也颇有微词,但先帝一力弹压,执意如此,无奈只能松口。 因着军纪,这些楼馆也和内城入夜开门不同,都是白日迎客,夜半休憩,游照仪也常常见到手底下的兵结伴同行,有时还会邀她一起,她自然都拒绝了。 之前刚来的时候宣峋与并不明白,见有人招呼她,她却摇头,还问了一句:“她们叫你,你怎么不去?” 游照仪说:“你知道她们叫我干什么吗?你就让我去。” 宣峋与狐疑道:“还能干什么?不就是训练、议事这些。” 游照仪无奈的摸了摸他的脸,说:“她们去干我昨夜对你干的事。” 宣峋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色发红,问:“去、去那种地方吗?” 游照仪好笑,说:“哪种地方?这在军中很正常。” 宣峋与脸色变冷,说:“很正常?你也去过?” 游照仪忙说:“我自然没有,你没看我刚刚都摇头了吗?” 宣峋与嗔了她一眼,说:“我看你也不敢。” …… 很快,又是一年除夕。 前方战事说不上吃紧,故而后方的气氛便也不算紧张,今日又是照常训练、巡逻,和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风雪欲来,寒叶萧萧。 第36章 使我三军泪如雨 (1) 见月尔城久攻不下, 惊蛰刚过,杨元颂领军转战,复又领五万大军从昌延城进攻, 镇国公主亲自出城迎敌。 僵持了半月左右, 崇月大军增至七万,进攻极为猛烈,似乎誓要拿下昌延城。 无奈,宣应雍只得就近调取月尔、德满城内各两万兵卒及弩机营回到昌延支援, 命游照仪暂代李鸾徽职务, 前往守城,蒋尧年则继续镇守荷安。 战报一经收到,游照仪便整装备马,依旧只领楚创及那三百人小队, 前往月尔城。 宣峋与肯定是不能跟着的,这回他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游照仪毫不心软, 只承诺自己会平安归来,便勒令兰、许二人看着他。 月尔城内约余一万人左右, 都是宣武卫,由一个叫做彭霁华的校尉及副尉叶兴顾暂为统领, 等游照仪前来。 前来接人的是彭霁华, 面容清俊, 身量颀长, 较之游照仪高了近一个头,武器是把极长的红缨方天戟, 持戟而立,威风凛凛。 见游照仪带队疾驰而来, 立刻与她相互认出,自报家门:“宣武卫天字队校尉彭霁华。” 游照仪翻身下马,点头道:“游照仪。” 对方行了个武官礼,与她边走边说战况:“现如今月尔城门之前已无崇月驻扎的痕迹,城中百姓也较为平和。” 月尔城毕竟是敌城,崇月大军撤走了,但百姓都还在,好在崇月民间本来就不支持开战,中衢士兵也没有想杀他们的意思,只把他们围至中城,不允许靠近城楼。 只是这样,百姓也就没有暴乱的意思,只过自己的营生。 崇月若一直不攻城,就相当于默然这个城池归于中衢,但游照仪并不认为那个崇月皇帝会将国土拱手,显然宣应雍也是这个想法,所以继续让游照仪前来镇守。 又过了半个月,听闻崇月使用砲车将昌延城门角楼砸毁,使用云梯冲上城墙,一时间昌延战局陷入弱势。 这边收到战报的游照仪便与彭霁华、叶兴顾、楚创议事。 彭霁华觉出一丝不对劲来,问:“若是崇月有砲车,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砲车也就是投石车,因为属于大型的军械,一般很少随军携带,都是在扎营的城池就地建造,此外,砲石的重量也从几公斤到几十公斤不等,需四十人到上百人拉拽,其中所要耗费的人力财力堪称巨大。 崇月攻月尔城几近一年,砲车就算难以建造但至多一个月也就够了,为何攻月尔城的时候却不拿出来。 楚创说:“难道刚建好?这么多砲石也难运。” 彭霁华摇摇头,说:“我觉得是因为崇月不想摧毁月尔城,想丝毫不伤的拿回来,这就说明他们并没有放弃月尔城,迟早有一天会回头再攻。” 闻言,几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游照仪也是作此想,重新仔细看了一眼战报。 原昌延城内镇国公主带兵三万镇守,因着月尔、德满都是敌城,她怕易生变故,攻下来后便都派了三万军驻守,如今崇月率了七万大军强攻昌延,无奈之下宣应雍只能各调取两万兵卒支援。 游照仪顺了顺,慢慢的说了一句:“月尔是没有护城河的。” 中衢的有些边城都会在城外挖掘绕城一周深达十几尺的护城濠,引注河水后则成为护城河,这也就是所谓的“池”。在城和池之间,则有起落吊桥。城上再设城门楼,城角设有角楼。 并州苦寒缺水,所以没有护城河,但乾州水源充足,所以很多城都挖了护城河,比如荷安、珺行、昌延,这些都是有的,又因为河流相通,有时候还会用护城河来运送物资。 崇月攻昌延也是用了长木和木板制作壕桥,才通过了护城河,兵临城下。 但崇月缺少水路,湖泊很多但大河很少,如果要做护城河只得一趟一趟的运送填水,且都是死水,非常耗费人力,故而边城的防御大多使用普通的鹿角木、陷马坑等,很少挖有壕沟。 没有护城河,就意味着没有活水,就意味着这个城若是被围了,除了陆路强攻,没有别的路能出去。 几人听她说完,顿时也想到了,楚创说:“可是崇月主力在昌延,崇月皇帝也是。” 叶兴顾说:“她统领了七万人攻昌延,但崇月军众有百万之数,和我们相当,谁知道她有什么办法?” 游照仪当机立断,道:“速给镇国公主发战报,言明此事,一有不对,直接后撤荷安。” 叶兴顾立刻去办,游照仪又对彭霁华说道:“彭校尉,烦你今夜整军,加强巡逻,我怕是大战一触即发。” 彭霁华点头,也立刻出去了。 楚创脸色也有点不好看,未经主帅允许,她们是绝不能弃城的,否则就是军法处置,但且不说昌延水深火热,战报一来一回要多久还未可知,万一崇月突然围城,那他们就是瓮中之鳖。 众人等了两天,昌延的战况依旧不好,但好在镇国公主发来军令,若是崇月攻城,让他们自保为上,势头不对就即刻弃城,后撤荷安。 收到命令,军众也安心了不少,但禁戒依旧森严,日夜巡防。 崇月是在一天夜半发起进攻的。 城楼见远处山呼海啸,马蹄阵阵如地龙翻身,立刻点燃烽火,战锣喧天,一万兵众即刻整队迎敌。 游照仪登上城楼看了一眼,领队的并不是崇月皇帝,而是她曾在营帐中见过的一个将领,此刻领军前来,陈兵城门之下。 那人抬头准备叫阵,见是游照仪立刻不可置信道:“你没死?!” 游照仪没理他,蹙眉看着后面一大片乌压压的大军,粗略估计有小十万人,但依旧没有砲车等大型的军械。 崇月将领继续高喊:“月尔是我之城,若是你们主动投降,我自留你们一条活路!” 楚创立刻在边上高喊:“攻下了自然就是我们的,你说投降就投降?!” 崇月将领一脸志在必得,高喊道:“你我二国之争,早已不共戴天,留你全尸已然是我崇月大发慈悲,可不要不识好歹!” 楚创还待说什么,游照仪立刻抓住她,说:“退!赶紧走!” 楚创不明所以的被她拉下城楼,她来不及解释了,高声下令:“有埋伏,现在立刻回撤荷安!” 军众立刻浩荡整军,由彭、叶二人领头,游照仪、楚创领三千人殿后,城外马蹄声阵阵,可却始终没有攻城的迹象。 一万人马很快跑到东城,城门已然洞开,彭霁华等人一马当先,立刻冲了出去,军众紧随其后,一时间土地震动,马蹄声磅礴震天。 谁料大军正冲出去一半,一队崇月军突然破土而出,将大军顿时拦腰截断,彭霁华随即反应,立刻回头与游照仪一起朝那队人马攻去,但很快援军绕城而来,眼看就要被彻底包围,游照仪只得大喊:“彭霁华!撤退!其他人跟我退守!” 大军约被四六截断,四千兵卒跟着游、楚二人且战且退,退回月尔城。 城门开合,门缝中只能看见彭霁华含恨而去的身影。 …… 崇月并没有想强攻月尔城,瞭望台很快发现他们开始在月尔城外安营扎寨,似乎打定主意要将他们困守。 游照仪正在清点粮草。 城中现今只留下四千人,但是是按照原本三万军众的粮草准备的,宣应雍调取两万人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如今剩下的可以大约供四千人坚持两个月,若要节省,最多也就三个月。 三个月内,要么游照仪带四千人杀出重围,要么援军前来支援。但就近的支援即荷安守军,只有五千人,再加上回去的彭霁华六千人,一万一,与近十万的崇月军队正面交锋堪称天方夜谭。 楚创似乎也有点慌了,见她从粮草营出来,讷讷的问:“现在怎么办?” 游照仪让她冷静,与她分析战况:“昌延现在有兵七万,与崇月七万抗衡,除了荷安城内的一万人,约还有五万人可以调配。” 楚创点头,说:“五万人也不够啊,崇月十万围城。” 游照仪抬头望天,淡淡道:“崇月不想伤此城,困守我们也能不费一兵一卒,现在消息是传不出去了,只能等援军。” 她就是再有计策,现在也没用。 楚创脸色发白,坐在一边不动,半晌才说:“她们怎么会从土里出来?地道吗?” 游照仪点点头,说:“当时在城墙上他们就在拖延时间,应该就是在准备埋伏。” 楚创问:“如果他们只是想要夺回城,为什么不让我们直接全跑了。” 游照仪说:“他们若是没有埋伏,我们不会跑,他们既有埋伏,就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全部困死,现在虽然只有四千人,但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胜仗。” 楚创苦笑说:“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游照仪说:“月尔城毕竟是他们的,他们更为熟悉。” 现如今,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 彭霁华是半路遇到前来支援的蒋尧年的。月尔燃起烽火,他们见了驰援而来,二军半路相遇。 彭霁华忙高声喊道:“不要向前!” 蒋尧年下令缓行,急匆匆的问道:“怎么回事?!游照仪呢?” 彭霁华说:“有埋伏!崇月挖了地道围城,我们晚了一步,约有四千人被围困城中,游校尉和楚统领也在其间。” 蒋尧年问:“崇月有多少人?” 彭霁华说:“约有近十万!” 蒋尧年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对身边的张长鸣道:“回撤荷安,给公主发战报!” 远山蝉鸣 第41节 张长鸣点头,策马整队,命一小兵前去传令。 昌延城还在僵持,城外战场几近烈火燎原,尸横遍野。 荷安的战报传来的时候崇月又摧毁一座角楼,砲石耗尽后鸣金收兵,等待下一次攻击。 中衢已然势弱,城内不可谓不死伤无数。 宣应雍收到消息的时候,翻来覆去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乾州的兵力不够。 月尔城被围,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能调派的全部增援派到昌延,与敌军正面交锋,迫使他们也求援,调取月尔城的兵,他们才可能有可乘之机。 现在手上能调配的军力只有五万,五万人再支援昌延,昌延总共也只有十三万人,先不说崇月有没有后援,就算崇月向月尔城调兵,那月尔城也还剩下近五万人,围困游照仪四千人尽够了。 其余城池的守城之军也不能轻易调配,现而今只能向剑南铁骑或是左定山军求援,她之前与游照仪分析战况之时所言竟然一语成谶。 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出现了。 …… 三月初十,河西军及宣武卫仅剩的五万大军驰援昌延,与崇月大军鏖战。 三月十五,崇月七万援军到达,二国两败俱伤,暂时退守城内。 三月十七,镇军将军周写奉命领三万人从崇月国储月府德满城再攻,一举拿下储月府磐农城,崇月不得不抽调昌延城外两万大军驰援。 三月二十五,昌延城被再次被攻,城楼被毁出豁口,崇月大军攻破昌延,镇国公主率军退守后方。 四月初七,周写再攻两城,崇月主力转至储月府,宣应雍回攻昌延。 五月初二,昌延城被夺回,崇月皇帝杨元颂领兵转战储月府,但月尔城外十万大军依然围城。 五月初九,镇国公主率八万转战荷安,与蒋尧年、彭霁华一万众再攻月尔城,无果。 五月十五,两军再次交锋,依旧两败俱伤,战况一时焦灼。 五月二十五,中衢再攻,游照仪四千众见势欲突围,两军再次鏖战,一时间俱伤亡惨重,仍被迫退回城中。 五月二十六,京中连发三道旨意,命镇国公主放弃月尔城,顺储月府胜势再攻崇月。 五月二十九,镇国公主领六万军被迫撤退,往德满而去,留一万军与蒋尧年、张长鸣留守荷安,等待援军。 六月初一,月尔城中粮草已然即将耗尽,伤亡无数,孤立无援。 第37章 使我三军泪如雨 (2) 月尔城中被围的四千人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 楚创和游照仪俱都受伤, 粮草已然见底,军中一时间绝望蔓延,毫无士气。 二人正在营帐中给自己换伤药, 楚创伤到了腰侧, 被崇月一将领横刀划过,铠甲俱裂,她惊险扭身,但依旧被伤了不浅的一道口子, 血几乎把她半身浸染。 游照仪倒是还好, 只是手臂中箭,她给自己包扎好后就为楚创换药。 楚创正痛的脸色发白,那伤已然好几天了,可还是血肉模糊。 待重新包扎好, 她已然满身是汗,吐出粗气躺在床上。 “大人,我们还能出去吗?” 游照仪摇摇头, 说:“粮草已经快见底,最多撑三四天, 他们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进来为我们收尸了。” 楚创见她平静的样子,竟还笑了一下, 说:“大人, 你不怕死吗?” 游照仪淡淡的看向营帐外, 说:“怕……有点怕饿死。” 没想到命运巨变, 最后还是这么一个结局。 楚创想到了什么,说:“我听闻南羌当年被围城的时候, 还死守了一个月,先帝最后破城, 发现他们在煮人而食。” 游照仪说:“若一直没有粮食,兵卒会先去强抢百姓的吃食,强征他们的土地,但如今春播刚过,月尔城农田也不多,最多也只能坚持半个月,等到城中粮食全部耗尽……第一批遭殃的就是百姓,然后就是弱兵残将……不会有人活下来的。” 求生是人的本能。 楚创脸色发白,有些想吐,缓了缓苦笑着说:“我还在议亲呢,早知道就这么死了,我就不和我爹娘吵架了,现在想想,与那些人相看也没什么。” 这个一向活泼健谈的女子也渐渐说不出话了,流出一滴眼泪,被自己快速抹去,哽咽着说:“我想我爹娘。” 游照仪感觉空荡荡的五脏六腑正在受到灼烧,不说话,只是空茫的看着帐外,那些士兵东倒西歪的躺着,眼里都是痛苦和绝望。 日子一点点的往前爬。 游照仪怕底下去强征百姓私粮,胡乱杀人,先下令征收了城中的去岁存粮,把收来的粮食全部分给军众,大家都异常节省,饿的不行了再拿出来吃一口。 原本难以下咽的麦饭粟饼,如今竟无异于珍馐美味。 没有人再有力气看什么边防图,去什么瞭望台,东倒西歪的挤在一起,神思恍惚,心里眼里只有那一口难以企及的吃食。 饿。 好饿。 好饿好饿好饿…… …… 就算再节省,最后这些粮食也只撑了近半个月,粮仓见底,军众开始杀马而食。 那几天,营帐之中都是马匹的嘶鸣,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主人会对自己刀剑相向,像只饕餮饿兽一样凶狠的宰杀自己。 有些人不愿意宰杀自己的马匹,也会被更强的兵卒强行杀掉,最后只能含泪吃下。 可宣武卫不是骑兵,马匹并不多,只撑了几天,军众的马匹也吃完了,只剩下乌夜,几天之中目睹同类的一一倒下。 游照仪把它牵到自己的帐中,安抚的摸它,她官职、武力还在此,她不愿意动乌夜,暂时还没有人敢上前。 但也只是暂时,要不了多久,现在还能听令的军众就会暴乱,对于这种求生的本能,没有人能镇压他们。 大家都快到极限了。 …… 变故是在一天夜半发生的。 约十几个人趁游照仪睡着进入她的营帐拽拉乌夜,乌夜受惊嘶鸣,也有些恍惚的游照仪才立刻惊醒,翻身下来将乌夜护持在身后。 那十几人并不与她打斗,领头之人是个高大的青年,声泪俱下的说:“校尉!大家已经坚持不住了,一匹马而已,让我们多活几天吧!” 游照仪并不说话,依旧站在乌夜身前。 那青年立刻面露凶光,持械冲上来,游照仪立刻出手与他们打斗。 游照仪从几天前开始就没吃东西,众人杀马而食的时候也没吃一口,此刻手软脚软,竟有些不敌。 正当她被几人制住之时,楚创立刻领人冲了进来,大喝道:“以下犯上!是想军法处置吗?!” 那青年恶狠狠的回道:“命都要没了,还怕什么军法,我们只是想吃匹马,不会伤校尉性命!” 楚创道:“乌夜出自广邑王府!你若不顾其主意愿杀它,是想株连九族吗?!” 闻言,那几个人顿时犹疑了起来,那青年也迟疑了一瞬,但还是说:“九族我也管不了了!若你们执意要护着一个畜牲,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言罢,竟是要举刀游照仪刺去!楚创身后跟着的都是驻京营剑南铁骑的众人,一直随着游照仪出生入死,见状立刻冲上来与他们缠斗起来。 游照仪扭身挣脱,加入战局,一起将他们制住扔出了营帐。 正待论处,忽听城外杀声震天,几人对视一眼,游照仪立刻冲入营帐翻身上马,向城楼疾驰而去。 军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刻一起踉踉跄跄的朝城楼跑去。 游照仪冲上城楼,举目远眺。 远处两处大旗挥舞,一旗上书“中衢”,一旗上书“左”。 左定山军。 援军来了。 游照仪对内大喝:“左定山军援军已到!听我号令立刻整军!杀出去!” 城中众人听闻援军到了,立刻爆发出最后的希望和士气,迅速整军待发,一小队听令站至城门之前,只待一声令下。 游照仪站在上首屏气凝神,见中衢大军越靠越近,立刻大喝:“开城门!” 随即立刻三两下冲下城墙,翻身上马,率军冲了出去。 左定山军领军之人是曾来赫明山点兵的顾平,对方不知率了多少人,但游照仪所带之人见着援军已然几近癫狂,一个个宛若回光返照般愈战愈勇,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与顾平大军会合。 顾平率军与其交锋,丝毫不落下风,而崇月大军见游照仪残兵已然出城,不多时便下令收兵,重入月尔城。 两军颠倒,月尔城再次被其夺回。 顾平见状,不欲恋战,率军回撤荷安。 被围困了近四个月,这两千多残兵已然备受折磨,不少人刚一回到中衢营地就倒地痛哭,大口大口的吃着同袍递过来的吃食。 游照仪一入城中也顿时泄力,翻身下马,踉跄的走到正在城下等她的兰屏面前。 兰屏正心疼的看着她,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乌夜的缰绳,说:“受苦了。” 游照仪虚弱的笑了笑,摇摇头,说:“给乌夜也喂点吃的。” 兰屏点头,牵着乌夜往城里走去。 从半夜知道大军支援开始,宣峋与就一直和张长鸣站在城楼上等待。 天气已然入夏,但边城却仍有丝丝凉意,他不断的张开手又握紧,可以想见他内心的焦灼。 等待天边的第一丝日光照过来,宣峋与总算看见大军的踪迹,顾平打头,支援的蒋尧年和游照仪骑马在其两边。 对方脸色青白,但目光还算清醒,他送了一口气,间城门已开,急匆匆的跑下来。 她刚把乌夜交予兰屏之手,转身与他相见,原本缓过来的心境一见到她就全面崩塌,一股委屈和埋怨涌上来,根本憋不住眼泪,用力扑进她怀里。 游照仪抱紧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说:“又让你担心了,我回来了。” 宣峋与在她怀中哭泣,语气含怨带恨,哭腔道:“下次一定要带上我!不准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别的地方!” 游照仪颇有些虚弱的笑了笑,说:“好,下次就把你随身带着,不离我一步。” 宣峋与用力的点了点头,又在她怀里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说:“我们快回去吧,你吃点东西。” 远山蝉鸣 第42节 游照仪点点头,二人相携回营。 吃的是兰屏准备的,先弄了一大碗稠粥。 宣峋与说:“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先吃点好克化的,等会儿再吃别的。” 游照仪点点头,慢慢的吃了几口,却有点想吐,只得放下说:“我缓一缓。” 宣峋与眼睛红红,又溢出泪来,极其心疼的说:“再吃两口吧。” 游照仪伸手给他擦眼泪,拿起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过了很久才勉强感觉到一丝久违的饱腹感。 半晌,她终于缓过来,放下吃食向宣峋与伸手,他便靠进她怀中,心疼的摸她的脸,又抬首与她交颈。 二人一口一口的深吻,互相道尽情绪和思念。 良久,两人才分开,宣峋与想到了什么,痛苦的闭了闭眼,抖着声音说:“我和你说件事,你、你……”他似乎想说什么劝慰的话,但还是没说出来,似乎他自己也被这件事情伤的鲜血淋漓,无法自持。 游照仪抱着他的手紧了紧,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背后升起凉意,讷讷的问:“……什么?” 宣峋与眼里都是挣扎和苦痛,眼泪又流下来,颤抖着说:“援军……宁康朝……死了。”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但游照仪却听明白了,顿时感觉眼前一片恍惚,有什么东西在狠狠的刺痛着她的神经,让她头痛欲裂,手无意识的用力抓握住,摸到一片衣角,正想攥紧,又被宣峋与的手摸到。 二人双手交握,似乎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强撑自己,克制着声音的颤抖,问了一句:“怎么死的?” …… 武死战,文死谏。 游照仪等人被围困近三个月的时候,月尔城久攻不下,今上连发三道军令,要镇国公主宣应雍放弃月尔城,放弃城中剩余的四千人,转战德满城。 一时间,朝中文武两派持论分争。 武官以己度人,认为若今日不救游照仪明日也不会有人救他们,此举定会寒了戍边将士的心,纷纷请今上收回成命,派兵支援。 文官高高挂起,认为城中只有四千人,城外却围了十万大军,若是支援肯定要调派至少十万人与其交锋,与其不远万里调派左定山军或剑南铁骑,不如直接顺着储月府的胜势再攻。 两派日吵夜吵,可忘了游照仪等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 宁康朝官任御史中丞,原属文官,可剑南铁骑的振威校尉是他父亲,被困城中的上骑校尉是他同窗。 他不能不言,也不愿不言。 大殿上吵来吵去,可皇帝依旧不改其意。 宁康朝便从文官队伍中走出来,一个人跪在两派中间,叩首行礼,请求皇帝出兵支援。 皇帝见他独身而立,随即震怒,斥道:“你身为御史中丞,如何也能如此不顾全大局?战况已然如此,若是从储月府再攻,士气更振,能再添胜况!” 宁康朝不卑不亢,言语清晰,道:“游校尉四千人被围困城中,陛下若是不救,一寒戍边将士之心;游照仪是为广邑王世子侧妃,陛下若是不救,二伤皇室宗亲之情,一为国义一为家情,臣身为御史,弹劾百官,主管纠察,君有失策,臣不得不谏,望陛下三思。” 皇帝拧眉看他,依旧拒绝:“储月府已然一往无前!若是回撤支援,前功尽弃!” 宁康朝说:“左定山军戍边东集,有十万之军可以调配,军中驻京营也有一万之众,若要支援,还来得及。” 皇帝见他振振有词的安排,冷笑道:“宁卿胸有成竹,也是想来做朕的主了?” 宁康朝依旧直挺挺的跪着,道:“臣一心为国,望陛下三思!” 皇帝抓了一张奏折扔下去,道:“军令已发,朕不会收回成命。” 宁康朝说:“那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皇帝怒道:“朝堂之上,你敢威胁朕!” 宁康朝说:“时间不等人,若是陛下再不下令,游大人必死无疑。” 皇帝依旧满是怒意的慢声重复:“朕不会收回成命。” 手边无刀,袖中无械。 御史中丞脱帽解袍,为谏陛下,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没人能反应过来。 因为没人相信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真的心存死志,真能以死为谏。 直到血染大殿,皇帝和文武百官才白着脸反应过来,众人怔怔,鸦雀无声。 …… 以他之死为介,武官纷纷上书、罢官,民间一片沸反盈天,文官见此也多数倒戈,迫于压力,皇帝只能命顾平领十万左定山军支援月尔城。 …… 于是随着援军一起来的,还有一条她昔日同窗的性命。 …… 上次几人聚首,还是在宣、游二人的婚宴之上。那时大家言笑晏晏,推杯换盏,谁也不知道,那会是最后一面。 宣峋与将事情说完后,二人并肩,默然站在帐外,抬首望着月亮。 良久,游照仪才开口:“他和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百年好合。” 宣峋与低低的嗯了一声,说不上来话。 从小,宁康朝就是最直愣愣的那一个,郑集安常说他不懂变通,如今,依旧直愣愣的以死相谏。 这是一种很难言的情绪,庞大的寂静笼罩在她身上,她一幕幕的想起宁康朝的音容,和她触拳,与她笑言。 六人尚还是少年的时候即将分别,为了走向各自的人生之路一起举杯,说要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游照仪出征前,他们还在宫里匆匆一见,说等她凯旋归来再聚首畅谈。 可是现在,他们、再也、再也聚不齐了。 很久、很久,游照仪才感觉到一丝沉闷的钝痛从心口一点点蔓延上来,喉咙发干,眼中酸涩,蓦的涌出泪来。 言犹在耳,旧诺怎践? 第38章 使我三军泪如雨 (3) 月尔城被夺回去后, 乾州的战事再一次焦灼起来,但有了左定山军的加入,再加之储月府一路胜况, 除了德满外还拿下了象川、雪青、汀珀、鹿苑四城, 中衢终于处于优势。 左定山军撤走了戍卫东集的十万大军,只余下每个城池固定的守军,但好在东集并没有什么异动,对于他们来说, 中衢是横亘在他们与其他三国之间的屏障, 若是中衢倒了,他们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在如此境况之下,崇月国内反战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崇月皇帝杨元颂依旧一意孤行, 秋冬之际率领二十万大军再次陈兵昌延。 落木萧萧,秋风瑟瑟。 杨元颂身骑战马,昂首朝着城楼眯眼。 她十九登基, 如今已经年过四十,登基二十年来勤耕不辍, 焚膏继晷。 可她的皇位是用弟弟换来的。 母皇后宫三千,却没立皇后, 那么多女儿全是庶出, 她只行五, 但只有她文成武就, 野心勃勃,为母皇杀臣子, 铺长路,宫闱深深, 她不知道替母皇在夜里了结了多少人。 那些夜,冷得发抖,铺天盖地的血光几乎把她彻底灼烧。 可母皇最后依旧心属长女。 长女,不过是一个无父的昏懦草包,其早亡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卑贱侍子。她甚至都不用动手,对方就会自寻死路。 可胞弟杨元颐看穿她野心,怕她为权所迷,手刃手足,听闻母皇欣赏中衢皇帝,欲寻一子嫁予他国,为两国安邦做下保障。 他年仅十七,自请其命。 中衢皇帝对他一见钟情,先立为贵妃,马上又成为一国之后。 基于此,母皇终于有所动摇,这才改立杨元颂为储君。 可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她依旧软禁手足,培养势力,发誓要为崇月开疆扩土,开创盛世。 中衢先圣宣懿皇帝在位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动中衢之心,对方是个有识之君,种种举措让中衢国富民强,兵法武功也极为出众,将一向强盛的南羌打至灭国,并入己国版图,使得中衢一度极为繁荣,再加之她与弟弟很是恩爱,她也不愿与其刀剑相向,让弟弟左右为难。 可是这个皇帝不一样,他在先帝的羽翼下待了太久,长姐什么都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们也好,于是自先帝登基开始他就整日寻欢作乐,文不成武不就,在封地当个富贵闲人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理想。 谁知先帝天命不永,溘然辞世,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这么大一个担子一下子落到了他身上。 这些年来,中衢国内的文策武论她也听了不少,唯一能看出的就是这皇帝是毫无治国之才,权力到了手上,只有惶恐和害怕。 此时不拿中衢,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她并不相信她会败。 …… 镇国公主宣应雍同样领了十数万大军,出门迎敌。 顾平、李鸾徽、钟北峣、游照仪五人分队而站,目视前方,与崇月大军对峙。 杨元颂看见游照仪,神色变了变,看着她说:“你没死?” 游照仪笑,淡淡的回道:“托你的福,还活着。” 杨元颂笑了,说:“宣应衷坐了近二十年皇位,打压、罢免女官女将,猜忌宗亲,所出的文策武论也是一塌糊涂,没想到底下竟还有这么多能将。” 她又看向宣应雍,道:“听闻你儿子至今没有出仕,怎么,你都无所谓吗?” 宣应雍不甘示弱,说:“听闻你十几个女儿明争暗斗,想着要把你拖下皇位,怎么,你也不怕吗?” 杨元颂阴骘的笑了笑,说:“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皇兄太过懦弱无能,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这么快开战。” 宣应雍抿唇,神色并不好看。 十数万人与二十万人正面交锋,就算背靠城楼,有高处军械掩护,也输赢难论,更遑论她们还有重械压城。 马儿扬蹄嘶鸣,风烟阵阵,大战已然一触即发。 千军万马冷沉沉的对峙,所有人都捏紧了手中的刀,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混杂着如雷的心跳。 杨元颂缓缓举刀,身后一兵卒开始升起崇月军旗,一个巨大的杨字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 宣应雍也举剑示意,身后城楼弩机营已然就位,锐利的箭簇无一不指向敌军首领。 正当两军挥手交锋之际,万籁无声的战场不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 远山蝉鸣 第44节 单调女声平平仄仄,惊险战事、围困死守、帝君自刎……一件一件事无巨细呈报给早已知晓的上首王座。 真是好没意思。 游照仪闭着眼,沉下去,脑海中全是那薄阳烨烨,宫墙连天。身后是身着文官广袖素袍的宁康朝,笑着和她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见。 等你回来,我们再见。 上首皇帝已然听完,驻京营四人无赏无罚,年后复职。 他们额头触地,恭谢天恩。 身后同袍或赏或升,几人默默听着,早已学会岿然不言。 ……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起身告退,游照仪走出殿外,宫阙深深,一步一步似乎走不到尽头。 又踏过一道门,又经过长宫路,远处终于传来游人喧嚷,沸反盈天,踏出宫门,她才敢抬头,蓦然,看见不远处眼含热泪的狄却非。 她站在宣峋与边上,一看见她,终于崩溃,冲过来扑到她怀里,不说话,只放声痛哭。 游照仪抱紧她,那些泪似乎也流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恒久麻木的心口微微松动,泛起酸涩。 郑集安也来了。 他下了马车,看见二人相拥痛哭,一时难以自持,也流出一滴泪来,抬手快速的拭了拭。 游照仪摸了摸狄却非的脑袋,声音也有些哽咽,说:“带我去看看宁康朝吧。” 狄却非总算把脑袋抽出来,抽噎着点了点头。 走到郑、宣二人身旁,郑集安给她递了一张手帕,狄却非接过,擦了擦自己的脸。 四人一起朝宁府而去。 已经好几个月了,宁康朝早已收敛下葬,排位设在府中宗祠和家族祖陵,亲戚、友人依然凭吊过。 他父亲宁酣还在并州,府中只有母亲和幼妹。 妹妹名叫宁康曦,众人都见过几次,也在赫明山书院习武念书,今年过完年才十二岁,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性格和哥哥一点都不像,活泼爱笑,曾经看见宣峋与,还说要娶他,惹得众人大笑。 这些曾经令人愉悦快乐的回忆,此刻却突然变成了一把凌迟众人的刀。 游照仪站在门口,干涩的说了一句:“让我,让我先和伯母见一见。” 几人点头,她走进去,手还在颤抖。 世子和郡王临府,宁母自然要出来相迎,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呆呆的看着她。 她看看狄却非几人,又看看她,反应过来,一时难忍,又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 游照仪双膝一弯,跪在了宁母面前。 她声音颤抖,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涩然道:“对不起……” 宁母眼神悲苦,却没有流泪,走上前想把游照仪扶起来,平和的说:“不是你的错,孩子。” 不是你的错,孩子。 跪着的游照仪浑身剧烈的颤抖,终于崩溃的哭了出来。 …… 几人在宁家祠堂再聚首。 回首几年,众人在婚宴上言笑晏晏,无人能想到再见面是在此间。 宁康朝的排位在最下面,一块薄薄的木板,起伏的字字描金。那个真诚、直愣、倔强刚直的青年,就不再存于世间。 死亡的真正含义,莫过于再也不相见。 …… 走前,宁母给了她一个薄薄的信封,说:“阿朝给你留了几句话。”游照仪接过,宁母说道:“他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救了两千多人的性命,这就够了,你不要自苦。” 游照仪木木的点点头,和几人走出宁府,拆开信封。 “挚友照仪亲启: 虽然是写给你的,但也算留给其它几个人的,写成一封,就不麻烦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约也就意味着你平安归来,那我的付出也就有了回报。 明天我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也很抱歉需要你再等等,我还需要处理一些事情,留下一些话,最后再见一些人,才能没有留恋的赴死。 我不仅仅是救你,也是为了救那四千人,为了不使边疆将士寒心,为了不使皇室宗亲互相猜忌,你千万不要自苦,不要因为我的死而沉溺于悲伤。 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吗,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我相信我们始终都在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答应要等你回来再见,可能做不到了,替我向其他人问好,也让他们不要难过,你们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们始终如一。 宁康朝。 绝笔。” …… 人间别久不成悲,不相逢才悲。 …… 日子还是要过。 不管夜里怎么痛哭,第二天早上太阳依然升起。 腊月中旬,焦十安回来了,众人照旧聚了聚,饭桌上,给宁康朝摆了副碗筷。 几人望着空荡荡的位置,一时无话。 最后还是狄却非盯着哭肿的眼睛努力的笑了笑,说:“举杯吧,第一杯敬给宁康朝。” 众人默然举杯,半晌,洒在地上。 “第二杯,”不知是谁的声音,已然带了哭腔,“敬照仪和世子,还有十安,敬你们平安归来。” 几只手抵杯,狄却非已然压不住哭腔,急促的抽噎,郑集安叹气,给她擦眼泪。 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又分开,抬手一饮而尽。 今天的酒格外辛辣,几壶喝完,几人已经哭作一团,宣峋与眼睛红红的靠着游照仪,游照仪捂住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出来。 狄却非和焦十安抱头痛哭,边哭边骂皇帝昏庸,郑集安尚算清醒,走上前去捂住她的嘴。 他们已然长大,可还是无力发泄。 …… 月上中天,几人从酒楼走出,焦十安家中来了马车,狄却非由郑集安送回。 宣峋与拉着游照仪的手,依旧走回家。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雪,像鹅毛一样,一片片的落下来,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二人站定,一起看着头顶大雪纷飞。 忍苦为诗身到此,冰魂雪魄已难招。 …… 快到除夕,宣应亭回来了,麾下几个将领也休沐归京,宁酣痛失爱子,于今岁递交辞呈,卸任辞官。 镇国公主宣应雍扶柩回京,无数百姓夹道凭吊,帝君杨元颐葬于皇陵,与先帝结发百年。 游照仪继续回到驻京营,宣峋与也回到了太常寺复职,焦十安年后依旧到边疆驻守,狄却非还在经营她的一亩三分地,郑集安仍当自己的富贵纨绔。 每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好像没什么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广邑王府门外的灯笼时隔两年终于又被换掉,熠熠生辉的挂在屋檐下,积石巷内依然寂静无人,巷外熙熙攘攘。 今年也放了鞭炮,照旧由游照仪拿着,劈里啪啦作响,热闹的炸开,似乎要驱散一切沉闷和晦暗。 边疆平稳,国泰民安。 你看,又是新的一年了。 …… 又一年惊蛰。 驻京营又一批新人投军,赫明山今年也需点兵。 剑南铁骑原本由晁白归京点选,结果他给游照仪写信,说既然她在京中,也能代表剑南铁骑了,就由她去。 她回信答应,等到六月初九再回赫明山。 今年依旧不出所料,宣武卫投军最多,其次是左定山军,几人忙得天昏地暗,终于搞出了名册交给游照仪。 游照仪这次倒是细细看了看,也没多说什么,放在一边。 明日休沐,晚间狄却非约她喝酒,她差人去太常寺告知一声宣峋与,前去赴约。 原本游照仪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喝酒。 没想到狄却非壮胆似的猛灌了半壶酒,视死如归的对游照仪说:“照仪,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游照仪还以为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心跳快了几分,问:“什么?” 她闭了闭眼,说:“我、我可能要成亲了。” 游照仪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她不以为意的拿起酒杯,问:“这是好事,是谁?” 狄却非紧张兮兮的看着她,轻轻的说:“郑集安。” “噗!”游照仪刚喝下去的那口酒又原封不动的吐回了酒杯里,很显然,她是真的有点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情?” “其实、其实也快一年了,但这两年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也没心情说这个。” 远山蝉鸣 第45节 “你、你之前不是喜欢郭泊灵吗?什么时候和小郡王?你这、这……我还真没看出来。” 不,好像也能看出来,之前郑集安就很照顾她,她也不排斥。 她仔细回想一下,似乎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一点证据。 狄却非忙制止她,说:“诶呀你别乱说了,郭泊灵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而且这件事你千万别和郑集安说!” 游照仪讷讷的点头,说:“驸马爷知道了吗?” 狄却非摇头,说:“没呢……我们昨天才刚说好,我今天就告诉你了。” 游照仪问:“说好什么?成亲?” 狄却非红着脸,断断续续的说:“就是、就是他说要和我成亲,今天就跟驸马说,马上就给镇国公主写信,让我也回去跟父母说,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来问你了。” 游照仪问:“你也想成亲?” 狄却非嗫喏着说:“也该成亲了吧……” 游照仪总算冷静下来了,说:“你知道和郑集安成亲代表什么吗?” 狄却非看向她,问:“什么?” 游照仪说:“郑集安刚出生的时候是姓宣的,叫宣岷与。” 狄却非愣住了,啊了一声,游照仪继续说:“你没好奇过吗?驸马是嫁进公主府的,孩子怎么会随驸马姓。” 狄却非摇摇头,声音有点喑哑,说:“我没想这么多……” 姓郑和姓宣,那根本不一样。 游照仪把事情跟她掰扯清楚,说:“他一岁的时候先帝驾崩了,今上登基,他两岁的时候还叫宣岷与,但镇国公主手握兵权,日渐势大,今上不喜女官女将,开始独断专行,尤其对镇国公主府心生猜忌,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僭越之心,公主就让小郡王随父亲姓了。” “郑集安不出将入仕,也是为了母亲的兵权和镇国公主府的门楣。” 狄却非说:“所以我们成亲我就不能做官了?” 游照仪说:“现在当然可以,郑集安是个富贵闲人,你官也不大,成了郡王妃最多需要应付宗亲,参加大宴罢了,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要想想未来。” 本来升迁就困难,成了郡王妃,那就再也不用想了。 半晌,狄却非才想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苦笑了一下,说:“我就说世子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还是侧妃。” 游照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我和你不一样。” 她和狄却非碰了碰杯,说:“写信吧,告诉你父亲,也回去告诉母亲。” 游照仪认真的鼓励她,说:“我只是和你说清道明其中利害,但你相信我,未来不会一成不变的。” 未来不会一成不变的。 天理昭昭,看我为你引天雷。 第40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2) 这边狄却非在和游照仪商量怎么和父母说这件事的时候, 郑集安也逮住了下值的宣峋与。 家中小厮前脚刚来和他说灼灼去和狄大人喝酒了,他后脚就来了太常寺,容不得宣峋与不多想。 二人上来马车, 郑集安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说:“我和你说件事。” 宣峋与顿了顿,说:“你要和狄却非成亲?” 郑集安脸色大变,惊叫:“你怎么知道?!” 宣峋与不以为意,淡淡的说:“猜的, ”言罢又接了一句:“很明显。” 郑集安笑了两声, 说:“她现在和游照仪喝酒去了,你成过亲了,快和我说说这事儿怎么办?” 宣峋与问:“你还没和小姑姑说?” 郑集安摇头,说:“你是第二个。” “我和灼灼, ”宣峋与想了想,迟疑的说:“和你们这不一样吧。” 郑集安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就是怎么当着父母的面说出口?” 见对方眼神期待, 宣峋与努力回想了一下游照仪的话术——裴王妃,我想和世子成亲。 “就这?这么直接?还是游照仪说的?” 别说, 还真像游照仪能干出来的事情。 宣峋与点点头,二人一时无话。 良久, 宣峋与才说:“你要不直接和驸马爷说?驸马肯定很高兴, 你总算要成亲了。” 郑集安点点头, 说:“这事儿到眼前了, 我还有点害怕,镇国公主府如此境况, 我一直都不敢和她表明心意,但是昨天……”昨天怎么样, 他笑了笑,却没多说,又继续说:“总之,我们俩是两情相悦的,不论怎么样,我都想争一争。” 宣峋与抿唇笑了笑,说:“合该如此。” ………… 天都快夜了,狄却非才抓耳挠腮的写完了给父亲的信,与游照仪走出酒楼即将分开之时,还和她再三确认:“你明天一定要来啊,没有你我不行的。” 游照仪好笑的点点头,看着她上了狄家的马车。 送走狄却非,她也举步归家,没想到刚走到积石巷门口,就看见了走下广邑王府马车的郑集安。 她走上前去,宣峋与本不欲下来,但看见了她却打开了车门,游照仪便立刻伸手,把他扶下车。 郑集安看着他们俩如此自然的亲密之举,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红了脸。 游照仪岂会不知,说道:“明日先去狄府还是镇国公主府?” 郑集安啊了一声,顿了顿,才问:“你、你觉得呢?” 游照仪没回答,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给镇国公主的信写完了吗?” 郑集安说:“写了,昨天晚上写的……但我今天觉得还要改改。” 游照仪说:“行,明日先跟我们去狄府,告诉伯母,尔后去镇国公主府告诉驸马,最后把信送往驿站。” 一直神思不瞩的郑集安闻言似乎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的点点头,说:“好!” 二人一个样子,游照仪好笑的看着他走远,揽着宣峋与回府。 宣峋与也笑,说:“我真没想到他们俩在一起了。” 游照仪说:“我也是,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多少能看出一点。” 宣峋与说:“他们俩的婚宴应该能大办吧……”他看了一眼游照仪,语气还有点委屈,说:“好多人还都不知道你是我妻君呢。” 游照仪问:“谁不知道?” 宣峋与说:“就是、就是我一些同僚啊,还问我家中还有妻子,怎么突然随军两三年。” 游照仪语气中带了一丝笑意,说:“委屈你了。” 二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宣峋与便微微低头和她亲了一下,轻轻的说:“好想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游照仪被这句话刺激的浑身一麻,眼神又变得有些危险,宣峋与没后退,黏黏糊糊的和她对视。 天色已然夜了,月明星稀,春风微凉。 一把火不知道从哪里烧上来,游照仪用力掐住了宣峋与的腰,克制的问了一句:“你知道明天休沐吧?” 宣峋与脸色变红了一点,色厉内荏的和她对视,说:“…我知道。” 游照仪立刻用力亲了他一口,拉着他三两步走进房中。 凉风被关在外面,屋里燃着几盏明灯。 宣峋与靠着门上,勉力的承受游照仪深切的濡吻,只觉得那几点灯火太过刺眼,要把他整个人烧起来。 她的吻逐渐往下,宣峋与昂起秀美的脖颈,粗喘了两口气,含混的说:“别在这呀……” 游照仪不理,继续亲,手已然伸入他的衣袍之内,宣峋与立刻低吟了一声,说:“灼灼、好灼灼,我背疼……别在这。” 听他喊疼,游照仪终于停手,抬头看了眼他泪水涟涟的脸,他眉头微蹙,身子一直往她这边靠,似乎那门真的硌到了他。 下一息,游照仪把他整个人抱起来,往里间走去。 …… 第二日晨起,游照仪照常晨练,回来叫醒宣峋与吃饭。 宣峋与每回被折腾狠了就有些娇气,起个床都要和游照仪黏黏糊糊的亲好几口,才肯安安稳稳的穿衣服下地。 游照仪自然惯着他,一边和他有一口没一口的亲着,另一边手上不停的给他整理衣服。 二人吃完早饭,照旧窝在一处看了一会儿书,没一个时辰二门上小厮来报,说郡王登府。 宣峋与往游照仪怀里靠了靠,嘟囔着说:“急什么,狄却非又不会跑。” 游照仪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好了,走吧。” 宣峋与不情愿的站起来,二人相携出了院子。 那厢郑集安已然等得在原地踱步了,见二人前来,忙走上前来说:“刚刚去和王妃见了个礼,你们怎么这么慢。” 宣峋与说:“这才刚吃完早饭没多久,你急什么?” 郑集安说:“体谅体谅我,快走吧。” 游、宣二人见他真的脸色焦灼,也不好再揶揄他,一齐走出了广邑王府,向狄府而去。 狄却非父亲狄书戎原是剑南铁骑的昭武校尉,叱蛮之战后升至定远将军,如今已经是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母亲沈渝曾官至尚书左丞,但在狄却非入仕那年请辞了。 广邑王府并镇国公主府的马车刚一停在狄府门口,看门小厮便立刻前去通报,沈渝原以为只是朋友上门,以往几人上书院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结果女儿一听通报,脸涨的通红,小心翼翼的瞥向她。 沈渝眯了眯眼,问:“你和小郡王有事?” 狄却非一下子被戳破,倏忽站起来,讷讷的说:“啊……我、我……” 她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沈渝便道:“先和我去迎客吧。” 狄却非便亦步亦趋的跟在母亲身后。 远山蝉鸣 第46节 按理说,沈渝是需要给世子和郡王行礼的,以往也是如此,但如今见到沈渝,郑集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连忙回了个后辈礼。 沈渝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便说:“郡王殿下,世子殿下,游大人,请进吧。” 几人便依言走进去,郑集安和狄却非在沈渝身后互相挤颜色,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大堂落座后还不消停,沈渝轻咳一声,二人才立刻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 良久,堂中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 游照仪见二人一动不动,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郑集安,他才反应过来似的站起来,对着沈渝结结巴巴道:“沈、沈大人,我、我想和却非成亲,望您同意。” 这么直接。 狄却非脸通红,看着宣、游二人。 游照仪也有点诧异,看着宣峋与,用眼神示意:你教他的? 宣峋与:明明是你教的。 好罢,她教的。 游照仪收回眼神,看向沈渝。 沈渝虽然猜到了二人有事,但也吓了一跳,说:“咳,你们二人也不小了,成亲什么的是要提上日程,但您毕竟是郡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这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郑集安脑子乱得一塌糊涂,想不出来,闭了闭眼,说道:“我、我是真心喜欢却非,虽然镇国公主府如此境况,但我不会一直由此下去,会努力做出改变,望、望您能同意。” 沈渝沉默了。 良久,狄却非的声音响起:“娘,我、我也是喜欢他的……” 沈渝说:“你们也算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了,按理说我不该不同意,”她看了一眼宣、游二人,说:“从您十七岁开始,驸马爷就在为您选人家了,一直选到现在,您还未成亲,是在顾虑什么,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游大人战功如此显赫,只做了个不大不小的驻京营统领,有这二者作保,才敢嫁入广邑王府,成了侧妃。” 她着重了侧妃二字,又道:“却非父亲官至三品,我也曾任尚书左丞,再加之却非自己,这已经远远超出了驸马为您划定的界限。” “却非成了郡王妃,这不仅仅意味着她的仕途近断,也意味着剑南铁骑和宣武卫的结合之意,今上对广邑王和镇国公主是作何想?他会不会让二者越来越紧密?这些,你们都想过了吗?” 一番话下来,二人面色苍白,讷讷不语。 游照仪和宣峋与对视了一眼,眼中有些不忍。 郑集安面色颓唐,一向爱笑的嘴角变得平直,说:“是晚辈愚钝。” 沈渝说:“你们两情相悦,我也不是什么恶人,一定要拆散你们,我只是希望你们俩都能想清楚后果再做决定。” 郑集安点点头,和狄却非对视了一眼,狄却非似乎也受了打击,眼眶红红,包着一点眼泪,他便下意识想去拿怀中的帕子,可沈渝却一直看着他,手颤了颤,还是没有动。 沈渝便说:“却非,你送客吧。” 她知道他们还有后话,便自顾行礼离开了。 母亲一走,狄却非眼泪立刻掉了下来,郑集安才心疼的掏出手帕给她擦,嘴里不住的安慰。 游照仪看完听完了全程,只淡淡的说:“走吧,去见驸马爷。” 狄却非擦着眼泪看向她,说:“现在还需要去吗?” 游照仪说:“这些话我昨日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怎么,从你母亲口里说出来你就受不了了?” 狄却非委屈的扁了扁嘴巴,没说话。 游照仪牵起宣峋与的手,走在前面,说:“走吧,别害怕,去听听驸马爷怎么说。” 见状,二人只好整容端貌,并肩跟在身后。 …… 积石巷南,镇国公主府。 郑畔听完儿子的话,愣了半晌,慢慢的喜上眉梢,说:“真的?你们要成亲?” 郑集安脸色并不好,闷闷的说:“可是狄大人不同意。” 郑畔皱眉,一脸狐疑,问:“为什么不同意?” 郑集安便把沈渝的话说给父亲听,慢慢的见父亲的脸色也不好了起来,说完最后一个字,颓废的低下了脑袋。 谁料郑畔突然站起身,道:“这个沈渝!上书院的时候就属她想得最多,如今还是!想得这么多有什么用,两人两情相悦怎么就不能成婚了?我当年家中皇商富贾,还不是嫁给了公主,现而今你都这么大了,听我的,别想这么多,我现在就给你母亲去信,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两人闻言立刻愣了,呆呆的看着他。 郑畔看着狄却非,笑道:“诶呀,集安上书院之时我就知道你,你文考策论一向名列前茅,其实你们俩的事我早发现了,我装作不知道呢,如今好了,你竟要和集安成亲了。” 游照仪似乎料到了此事,只笑着看。 几人从镇国公主府出来,郑集安和狄却非还是懵懵的,游照仪便说:“现在该去寄信了。” 二人闻言,就跟提线木偶似的,随着游照仪去官驿把准备好的信寄出去。 见事毕,游照仪说:“等公主和宁大人的消息便是了,现在不用想太多。” 言罢,她又把狄却非拉到一边,说:“今日你母亲和你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 狄却非点点头,游照仪继续说:“现而今总是男子得利,女子吃亏,所以你母亲会为你想得多些,驸马和公主成亲的时候还是先帝在位,所以没有那么多阻碍,他以己为例,对你们来说其实没什么参考,但他们二人其实都是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宁大人和公主,我猜想也不会反对,现在路都好了,要不要走还是看你。” 游照仪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可见对自己的婚事上心,狄却非感动的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会好好想的。” 言罢,游照仪便随宣峋与回府,郑集安则送一脸沉郁的狄却非回了家。 …… 二人到了家,进了院子,宣峋与才问:“你觉得他们俩能成亲吗?” 游照仪摇摇头,说:“不好说。” 自古以来,就不是只要相互喜欢就能在一起。 宣峋与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狄却非还没做好准备。”她看起来并没有真正明白成为郡王妃到底意味着什么。 游照仪不语,只和宣峋与并肩在院子中站了一会儿,春日快谢了,风也渐渐热起来,院子中的紫叶李脱去了繁华的点缀,长出茂盛的叶子来。 良久,她才说:“她最终会明白的。” 第41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3) 信寄出去, 接下去就只是等消息,但狄却非显然没有以前开心了,有时候碰见或是喝酒, 都是一副愁容满面。 游照仪不欲安慰她, 只让她自己细想。 转眼到了六月初九,游照仪要随其他回京的三军将领上赫明山测考,发点兵帖,令人惊喜的三军回来的竟都是赫明山的学子, 尤其是河西军, 回的是焦十安。 机会难得,今日又正好休沐,游照仪便问询了一下在京的同窗,是否要和她一齐上山, 几人都欣然应允。 斗转星移,事易时移,距几人离山已然近十年, 竟又重聚到了这里。 留任京中的也不过是周星潭、郭泊灵二人,还有驻京营中的张长鸣, 宣武卫回来的是蒋尧年,左定山军的卓云嵩也是众人同窗。 众人在山脚下聚首, 互相寒暄, 一起走上熟悉的山路。 不知道是谁先笑谈, 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上学的时候, 家里是怎么叮嘱我们的?” “记得啊,千万要让着小郡王和小世子, 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哈哈哈哈,然后第一次休沐回家的时候大家都忘了的一干二净了, 路上还没头乱撞的,谁管世子还是郡王。” “回去我娘还训我了呢,说我不懂礼数。” 众人哄笑起来,似乎也回忆起了曾经那些灿烂的时光。 不知道又是谁从笑声中抽离,闷闷的说了一句:“要是……宁康朝在就好了。” 一句话,大家又沉默了,只有几句浅淡的迎合声,说:“是啊。” 游照仪握了握拳,听见狄却非说:“等会儿下山,我们大家一起去宁府看看伯母吧。” 几人立刻答应下来,周星潭见不了气氛如此沉闷,另起了个话头,说:“以前的学宿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郭泊灵立刻接道:“等会儿去看看,还可以再用个饭。” 周星潭说:“说起用饭,第一日上山的时候要不是游照仪,怕是不知何时才能吃上饭。” 狄却非笑:“你可别说,照仪可护着世子了,果不其然二人如今终成眷属了。” 郑集安道:“世子不是吗?我那回不晓得,喊了一声照仪小名,世子直接就跟我急了。” 焦十安还不知道这个事儿,闻言问:“真的吗?叫的什么?灼灼?” 游照仪无奈,回头看了一眼焦十安,示意她闭嘴,又赶忙去看宣峋与,怕他又急。 宣峋与倒是没生气,他都几岁了,怎么可能还会因为这个生气,见游照仪看过来,还瞪了她一眼。 几人见状,立刻善意的哄笑起来。 “你看照仪,被殿下吃的死死的。” “哈哈哈,本以为他们只是我们中成亲最早的一对了,没想到还是唯一一对。” “蒋尧年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吗,你不晓得吧?” “是吗?是哪家的姑娘?” “你们不认识,是我有一回在酒楼吃饭碰见的,姓陈……” “……” 气氛终于活络起来,众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半山腰的山门口。 书院牌坊没什么变化,只是上面金漆又剥落了些许,更添霜华,那两边石柱依旧提着熟悉的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一撇一捺如何书写,如何添着,他们早就烂熟于心。 往上,山长覃衔青和院长周令同正在山口等他们,他们早就收到消息,今日来的人不少,此时笑呵呵的看着他们。 几人一起行礼,道:“山长好,院长好。” 二人已年近六十,胡须花白,见状忙上来扶他们,周令同感叹道:“近十年未见,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远山蝉鸣 第47节 几人从赫明山结业之时,还是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如今都双十有余,已然立业成家了。 众人便跟着两位夫子一起上山。 狄却非文官做久了,爬了半山腰便喘得不行,扒在焦十安身上让她拉着她,倒是日日黄粱绕枕的郑集安面色不变,还时不时的扶她一把。 宣峋与也有点累,亦步亦趋的依着游照仪,她便在袖中拉住他的手。 日头又偏了两分,几人终于走进了书院,里面倒是没什么不一样,大致的路还熟悉,也记得,只有一些小东西变了。 几人指指点点,笑谈起来。 走了几步,辛拙言和闻序来迎他们,焦十安一见到辛拙言就怵,忙往最近的周星潭身后躲,谁料被他揪出来,笑着问她躲什么,然后又开始念念叨叨。 焦十安忙告饶,和他行礼,一脸苦相道:“辛先生,放过我罢!” 众人大笑,一起往演武台走去。 学子们已井然有序的排列好,站在演武堂下,听闻笑谈声,好奇的往这边看来。 一个个穿着整齐的学服,像初生的嫩芽,眼神清凌凌的,游照仪不禁想,曾以为自己有多年少老成,怕是落在他人眼里,也是如此一览无余的模样。 周、覃二人依旧没介绍他们,只让辛拙言,闻序抽签唱名。 见此,众人又开始笑谈起来。 焦十安:“我记得我之前抽中了世子,当时可吓死我了。” 游照仪:“我不是让你别怕,他打不过你。” 焦十安:“那我也不敢打啊,下手可轻了,谁知道世子这么容易……” 宣峋与看了她一眼,焦十安立刻噤声,把她要说的话截在了肚子里。 游照仪好笑,说:“自己输了,还不让人说?” 宣峋与不理她,自顾自的看那群学子。 狄却非转了个头,说:“周星潭还把郑集安和游照仪都打赢了。” 周星潭笑起来,得意的说:“承让承让。” 游照仪道:“他确实厉害,我现在都打不过他,若是有空咱再比试……”宣峋与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游照仪断了声,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好在后面几个人没这么在意,继续聊起自己的事。 她靠近宣峋与,低声道:“欣赏、真的只是欣赏。” 宣峋与轻轻哼了一声,说:“看演武台,不许看他。” 游照仪忙不迭点头,认真的看向演武台。 不得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许多人落在游照仪眼里,都那时候的自己强多了。 但这些年来军中、朝中男女比例失衡,导致书院的女子也不多,大多都是家中有些背景的,自己考将上来的女子几乎没有。 其中一个叫李危素的女孩最为亮眼,身体极为柔韧,看得出轻功已有小成,几乎一往无前,不管抽中了谁都能赢,游照仪随口问了问一边的蒋尧年是否认识。 结果蒋尧年看了片刻竟真得晓得,说:“是叫李危素吧?李鸾徽将军的二女。” 游照仪问:“她长女呢?” 蒋尧年说:“也在军中呢,去了左定山军,你问卓云嵩。” 他拍了拍边上的卓云嵩,问:“李将军的长女是不是左定山军?” 卓云嵩点点头,说:“叫李樊素,昭武校尉。” 游照仪默然的点了点头,回到宣峋与身边继续看。 一上午下来,约行进了一半,游照仪约有几个心仪的人选,午间吃饭的时候和卓、蒋、焦三人商量。 这厢焦十安正猜测,说:“最后夺得魁首的应该就是个李危素了,她要么进宣武卫,要么随她姐姐进左定山军罢。” 蒋尧年点点头,说:“你们也可以试试嘛,万一她想进河西军或剑南铁骑却没有点兵帖,不就暴殄天物了吗?” 卓云嵩说:“不错,今年很多人都很强,比我当时强多了,我当时和游照仪打还输了呢。” 游照仪笑了笑,说:“那我不也输给周星潭了?” 几人笑,焦十安问周星潭,说:“你倒是看看,谁能夺魁?” 周星潭正吃着饭,闻言道:“我倒觉得有个叫王隐的更有可能。” 他这么一说,四人便回忆起来,游照仪说:“是不是和一个叫成璧的学子打的,两脚把她踢下台的那个?” 由她提点,其余三人便回想起来,焦十安说:“他没抽到过李危素,不知两人谁赢谁输。” 周星潭和她打赌,说:“若是下午抽中了,我便赌那位王隐能胜。” 焦十安也来劲了,说:“那我赌李危素。” “赌什么?” “一个月俸禄。” “成交。” 二人你来我往,一下子把一个赌约形成了,半晌蒋尧年才说:“周星潭,你不会忘了焦十安家中是干什么的吧。” 能买下半个京城。 周星潭一拍桌子,懊恼道:“嘶,失策了,应该换个赌的。” 焦十安笑嘻嘻的,说:“说好了就不能反悔了啊,若是我赢了你一个月俸禄,便请大家去喝酒。” 周星潭也笑,说:“你如此慷慨,我怎么能吝啬,那我要是赢了你,我便也请大家喝酒罢。” 众人笑,乐得看他们。 到了下午,那签文不负众望,竟真把二人凑对了,双方似乎也是王不见王的状态,尤其是李危素,见签子上写着王隐,脸色都变了,倒是那个王隐,听到辛拙言唱名,一脸惊喜的走到李危素身边。 几人便专心地看着这一场。 那王隐确有几分周星潭的影子,招式极其利落,速度也很快,几乎只能看到残影。 李危素则轻功卓绝,看起来应该是辛拙言的得意门生,抬步翻身行云流水,不过几息,二人已然你来我往的过了十几招。 王隐似乎并不想对她出手,很快就变攻为守,一直沿着演武台周边走,根本看不出来上一场三两下把人姑娘踢下台了。 李危素似乎也察觉到了,蹙起眉头,厌烦的看了他一眼,那王隐见状立刻抿唇,眼里浮起受伤,只得化守为攻,与她缠斗在一起。 本以为如此下去,二人会好几个时辰都难分胜负,结果没过多久,李危素便开始不耐烦了起来,动作也凌厉了不少,全力向王隐一击,那王隐旋步躲闪,回头想化她招式,结果没想到李危素还没来得及抽身,竟直接在她凌空而起之时把她一掌拍到了台下。 这厢连狄却非都看出来他藏拙了,偷偷在游照仪耳边说:“你来我往这么多下,装的吧。” 王隐见她跌下台,脸色大变,茫然的看了看自己手,反应过来后立刻跳下去扶她,结果被她甩开,皱眉说:“你一早便能赢我,又在演些什么。” 那王隐讷讷的,说:“抱、抱歉。” 他以为他演的挺好的,没想到她出招后竟没来得及抽身。 李危素看样子很不喜欢他,自己爬起来后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句话也不欲多说,立刻就转身走了,徒留王隐在原地抿着唇看着她的背影。 几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周星潭笑说:“诶呀,不知道是哪军运气这么好,一下能收进两个人才。” 那王隐一看就钟情李危素,但李危素似乎只把他当作了难以超过的对手。 众人心照不宣的笑笑,继续看其他人的武试。 下午的对战不多,还没到黄昏就结束了,四人又凑在一起把三十名勾选出来,送到周令同手上。 每军约有十张点兵帖,加之各军会有重复的人选,需要核对着来,减少名额的浪费,若还有特别入眼的,也可以多几个,但毕竟发了点兵帖就意味着直接做官,其中利害还是得斟酌。 虽然数量有限,游照仪还是试着给李危素发了点兵帖,但又觉得她不会来,想了想还是没给王隐发,其余几人倒是两个人都发了。 几人又选了几个觉得出众的,和其他三人对了对,再将最后的名单交给周令同。 到这他们今日便事毕了,只要等过几日周令同将学子的意愿交给各军,他们三人再返程,等到第三年回驻京营领人即可。 和书院各个夫子告别后,几人一起下山,向宁府走去。 正是晚饭的时间,宁康曦正在赫明山,府中只有宁母一人。 她听闻世子、郡王上府,忙出来迎,结果一群宁康朝的故旧同袍等在门口,见她出来,忙笑着说今日得空,来宁府蹭饭,几人你一言我一眼,她也听不清都说了什么,只觉得熙熙攘攘的,一下子把府中的空寂填满。 心中泛起酸涩,也顾不得行没行礼,只含泪笑说:“快进来吧。” 第4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1) 因着周星潭打赌赢了焦十安, 拿到学子意愿的那日众人便又约在一起去往酒楼吃饭,但武官下值比文官早些,狄却非和宣峋与二人只得迟来。 流云声倒是还开着, 但她和周星潭二人上次在此查案大闹一场, 怕被人认出来,便不好再去,此时去的是一家叫做沉江月的酒楼,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众人还未到齐, 游照仪想问问流云声和阿满的事情, 便坐在周星潭身边,低声问:“流云声之前的案子查的怎么样了?那个阿满也送走了吗?” 周星潭说:“还在查呢,宋大人在洛邑待了半年了,阿满也跟过去了。” “还在查?”饶是游照仪, 都感觉有点惊讶了,问:“这都……要三年了罢。” 周星潭点点头,说:“那酒楼背后绝对有人, 八成是皇亲国戚。” “不是镇国公主府也不是广邑王府,你不会是说……” 二人对视一眼, 不说话了。 正好迟到的焦十安进来了,众人便凑到一起拆周令同送来的书信。 一军十张点兵帖, 若是没有点兵帖却仍想投此军的, 也可以进入, 但只能从兵卒做起, 不能为官,此届赫明山有一百四十一人, 按照以往惯例,约十之有七会投军入伍。 游照仪打开手信, 大致扫了一眼,剑南铁骑有二十四人,扫了一眼名字—— “李危素投了剑南铁骑?” 真的出乎意料。 几人便看过来,焦十安问:“那王隐呢?” “也投了,但我没给他发点兵帖啊。” “简直是暴殄天物,让第一名去做兵卒。” 远山蝉鸣 第48节 “我也没想到李危素会投剑南铁骑啊,我就是试一试。” “真是的,要不要和院长说说啊?这为了喜欢的人自己的前途也不要了?” “嗯,我明日给院长去信,再问问。” “你看之前那个……” “……” 几人又对了对手中的书信,今年是宣武卫人数最多,足有三十人,还有几个天资很是不错,蒋尧年从拆开信开始脸上笑都没断过。 看完了书信,众人便围在桌前吃饭喝酒,没多久下值的狄却非和宣峋与也进来了,几人便起身抵杯。 周星潭说:“敬我们中衢人才辈出。” 几人笑,抬手一饮而尽。 …… 晚间回去,游照仪便给周令同去了信,第二日上值前将信送到了官驿。 周令同是一早便知的,但他奉行无为而治,本不欲多管,但见游照仪言辞恳切,不愿人才埋没,还是把王隐叫来问询。 “其他三军都给你发了点兵帖,为何选了剑南铁骑?” 王隐清俊的脸庞有些窘迫,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周令同只好挑破,问:“是不是因为李危素。” 自然是,他原本以为拿到了宣武卫或左定山军的点兵帖便能和她一起了,谁知她为了躲开他,选了最不熟悉的剑南铁骑。 她那日来找他的时候难得露了个笑脸,问他收到了哪几军的,这么多年她和他心平气和说话的次数掰着手指都能数过来,他哪能抵抗,一时脑热就说了出去,结果她立刻变了脸色,转身就走了。 他便猜到她一定会选剑南铁骑。 没什么好犹豫的,他还是想跟着她一起。 见他还是不说话,周令同便说:“这是你的前途,不能儿戏,兵卒到九品官之间有些人一辈子也迈不过去,你天资聪颖,或许三五年便成了,但这三五年于你来说是一种浪费,你明白吗?” 王隐抿了抿唇,还是说:“我已经想好了,院长。” 周令同摇摇头,说:“你没想好,你是自己考上来的,家中清贫,你可想过九品官的俸禄和兵卒差多少吗?能给家中带来多大的改变?” 这似乎一下子戳中了他心中的痛楚,他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周令同说:“剑南铁骑的游大人今日专门给我来信,说不愿你被埋没,望你再三思,给你一日时间,你再想想,若是最后你还是做此决定,我也不会再劝你。” 王隐点头,失魂落魄的出去了。 结果刚走出周令同的院子,李危素就站在外面皱着眉头看着他。 对方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走上前来,咬牙切齿的问了一句:“你选了剑南铁骑?你疯了?!” 他别过脑袋,倔强中带着一丝委屈,说:“还不是你,你敢说你选剑南铁骑不是为了躲开我?” 李危素不可置信,说:“你知道你还选,诚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王隐双拳握紧,扭头看她,有些服软:“你别去剑南铁骑好不好,你不是想跟随你姐姐去左定山军吗?不要就因为想躲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李危素烦躁的看着他,说:“我去哪军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是你不行,我就是不喜欢你想躲开你怎么了?你让我消停几年不行吗?” 他知道李危素一向厌烦他,可是如此锐利的言语还是第一次,那些话一下子把他割裂开来,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 自己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她多看自己一眼吗,为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见他说不出话,李危素便转身准备离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别让我看不起你。” 第三日,游照仪收到了周令同的回信,看到王隐重新选择了河西军。 她正疑惑,焦十安便说:“因为河西军和剑南铁骑驻地接壤,而且行军的前半段是一起的。” 她这才反应过来,心下叹气。 …… 到了第二月的月中,四人便再往赫明山接人去驻京营,此届共有一百零九人进了军营,持点兵帖的每军约有八九人。 李危素看见她,行了个礼,她也点点头,没有多说。 周令同正在前方说话,还是那些老生常谈,说完后学子们便与同窗告别,一时间整个山中都是不舍的哭声。 曾几何时,她们也是这样在此分别,再难聚首。 李危素也在和同窗告别,几个交好的朋友都在叮嘱她要保护自己,她连连应承,扭头看见王隐孤零零的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马上要摆脱这个人了,李危素心情也好了点,不再对他恶语相向,反而走上前去说:“你去河西军也好,不过别来找我。” 王隐抿唇,倔强看着她,问:“为什么不能来找你。” 李危素不以为意的说:“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看到你。” 一看到他就想到自己这些年武考策论永远排在他后面一名,怎么努力都超不过去的无力感。 王隐眼眶倏忽的红了,说:“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李危素觉得二人估计以后不怎么会见了,于是也敞开了说:“因为你太强,我每次都打不过你,在你身上我太挫败,所以不喜欢你,不过这纯属我个人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王隐闻言,心里苦笑,若不是这样,恐怕你连我叫什么名字还没记住。 可面上也只能扯出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表情,说:“我知道了。” 李危素点头,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现在没有战事,点兵入营都只按照流程走便好,四人将学子带回驻京营,各自安排营帐及熟悉环境,第二日便要开始参训。 几日下来,见众人都还算适应,焦十安等人便整理行装返回驻地,几个有空闲的同窗送了送他们。 日子便如流水般铺陈开来,院子塘中芙蕖含苞待放,上京已然入夏。 …… 盛夏之时,京中出了件大案,宜光帝姬出宫玩乐,在一酒楼中凭栏喝酒,却被一喝醉的客人认作妓侍,言语轻浮甚至出手调戏,帝姬殿下大怒,将人五花大绑抽了好几鞭子,这酒鬼清醒后吓得半死,连忙解释,说酒楼中原有这生意,他去过好几次,今日喝的太多,见帝姬容色照人,一时不察才认错了人。 帝姬闻言终于命人停手,笑着说:“本宫来这酒楼好几次了,这么不知道这还有暗门生意?” 那人忙道:“小人以性命发誓,这里确实有,还有几个异族人,绿眼睛的,就在一条河上!”他极力描述,想让对方相信自己。 帝姬看了一眼边上脸色发白的侍从,说:“叫管事的来见本宫,本宫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偷偷在皇城根下做这等暗门生意!” 管事的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脸油光水滑,见事情败露,擦着冷汗,跪在帝姬面前,颤颤巍巍的说:“殿下,实在是这位客人记错了,我们酒楼真的没有这等生意啊!” 那醉酒之人见对方反驳,忙道:“我亲自去得,哪里有假?城中有文书的风尘之地可没有绿眼睛的妓子!” 管事忙道:“客人您真是吃酒吃多了,怎么会有绿眼睛的妓子,我们这也有很多曾是南羌的客人,您怕是看错了。” 醉酒之人道:“这等事情我如何认错?殿下,你可要相信我啊!” 帝姬见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接召来了一队京畿卫,说:“今日便把这个酒楼掘地三尺,我便要看看孰真孰假!” 那京畿卫立刻领命,查抄酒楼,竟真在后院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发现了一条暗道,走进去后七弯八饶,最后通向了一条河,那河上画舫遍布,因着是白日,画舫未亮灯,京畿卫进去一看,全是正在休息的妓子,还真有不少绿眼睛的南羌人! 帝姬盛怒之下尚存清醒,立刻要求大理寺查明这些人从哪来的,怎么会出现在上京,竟然还被用作这种生意。 “所以,是你和帝姬商量好的?” 宣峋与也听闻了这件事,本在和游照仪闲谈,谁知对方告诉了他鲜为人知的另一层事。 见游照仪点点头,他狐疑的问:“不应该吧,那客人喝得再醉也不至于嘴上这么没把门,轻而易举就说出来了?” 游照仪笑了笑,说:“那个客人也是我们的人。” 这事是游照仪、周星潭、宋品之三人商量好的,后又找了宣芷与,有她帝姬身份作保,才有可能把这件案子闹大,不至于又湮灭无痕。 半个月前,去洛邑查案的宋品之回到上京,第一件事却不是述职,而是再次寻了周星潭和游照仪,把查出的案件和他们一并说了。 曾经流云声背靠皇亲国戚的传闻兜兜转转,竟落到了当今太子的府邸之中。 …… 南羌是宣懿十四年灭国的。 在与中衢僵持了近十年后,最终还是被先圣宣懿皇帝带兵攻破都城,南羌皇族被杀了个干净,南羌十二旗也被改成了容、蜓二州,归入中衢版图。 一开始,因为两国数年征伐,南羌又战败,中衢百姓对于南羌人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尤其是中衢的军队入驻容、蜓二州之时,其中被打压、为奴为妓的大多是南羌人,以至于南羌的百姓生活一度水深火热。 先帝将其灭国后就班师回朝,久居上京,自然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当时与容州接壤的冶州发生蝗灾,还是宣威将军的宋凭玄领命赈灾,发现冶州城县中竟有不少南羌人为奴为侍,且很多都是遍体鳞伤。 她心下不忍,赈灾结束后便回去和先帝呈报了此事,先帝大怒,亲自到容、蜓二州查办,发现那些南羌人入了中衢后寸步难行,自戕自毁者无数。 之后先帝便下了铁令,容、蜓二州内的南羌人俱为良民,除非原为贱籍,否则不得随意奴役,需得文书齐全,此外还将容、蜓二州的徭役赋税全部减去了好几成,又派了几个心腹大臣前去管辖,二州的境况这才好了起来,逐渐的南羌人也渐渐归顺。 可以说,在先帝的政令之下,南羌人在中衢是比较受保护的,如今竟有这么大南羌人在没有文书的情况下被带到了中衢都城为妓,实在是骇人听闻。 是以三年前阿满被带出流云声后,宋品之就秘密的查探起了这个案子,就连半年前去洛邑,用的也是告假探亲的理由,她的上司大理寺少卿也帮她一起掩护,这才彻底翻出了这件大案。 第4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2) 就算是自小生在容、蜓二州的人, 也多少会说几句南羌语,虽然国家灭亡,归顺它国, 但心中总是留有几份愁思, 想把一点语言、文字流传下去,不至于让故国湮灭无痕。 但阿满不会说。 阿满从小学的就是中衢官话。 他从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一个黑沉沉的小楼里,楼里的窗户永远用铁栅栏封着, 能看见的只有同一个视角和形状的天空, 楼里的门也从未开过。 十岁之前,阿满是不被允许上二楼的,而是住在地下,从一楼最深处的一个小门下去, 七弯八饶,就会有一个暗沉沉的通道,只有几盏灯亮着, 两边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一个房间住三个人, 只有床和一张桌子。 那里都是和他一样的小孩。 之所以会觉得一样,是因为那个送饭的男人和他们不一样, 那个男人眼睛是黑色的, 鼻梁也不高, 头发也不是卷曲的, 这时候,他才有“一样”和“不一样”的概念。 有个黑色眼睛的男人会定时给他们送饭, 一天三次,次次不落, 但从来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最多也只会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 好几年后,阿满来到上京,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最常见的就是这种眼神。 他渐渐的明白过来,那是一种怜悯的眼神,但不是对人,更多的时候,是对着待宰的羔羊、鞋底的蝼蚁、肩上的拂尘,谁都能轻而易举的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们从不见生人,每个月会有一个也是黑眼睛的女人来教他们认字。 说是认字,但认的也不多,只要求他们能说会念,他们无聊的时候,就用水在桌子上写那些看过的字,或是盯着那个小小窗外的天空。 远山蝉鸣 第49节 今天是晴天,今天是雨天,今天云好多,今天的晚霞好美。 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只每日被关在地下,像一头猪一样被喂养长大,逃不过待宰的命运。 长大一点后,很多小孩试着跑出去,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期望到那个窗子外的天空下面去。 可自然无一例外被抓了回来,狠狠的毒打一顿,甚至有个小孩被打断了一条腿,就算治好之后,也成了跛足。 阿满很怕痛,所以他没跑过。 到了十岁,他们终于被允许出地下,跟着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走到一楼。 那天,所有小孩都很激动,认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暗沉的过往,即将迎来灿烂的新生。 可是一楼和地下没有什么不同,也是无数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外面的光依旧照不进来,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住在这里的人比他们大了一些。 有时候,他们会被带去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吃饭,二楼也有很多房间,每个房间也都是小小的,唯一不同的是,里面关着一个个大着肚子的大人。 …… 他们只是从地狱,到了更深的地狱。 来了一楼,照旧还是学东西。 不是诗书、不是歌赋,学的第一件事,是怎么脱掉自己的衣服。学这么奴颜婢膝,折腰下跪,诱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那段时间,眼睛里都是白花花的□□,每天都抑制不住的想吐,他恨不得回到地下,成为一头只用吃饭的肥猪。 不过很快,他们就习惯了,有时候甚至还能主动去学,认真去做。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再也没有、也不能有别的事情了。 快到十五岁的时候,他们又见了几个新人,开始给他们讲述什么是中衢、什么是容州、蜓州,什么是洛邑。 告诉他们为什么他们是绿眼睛,别人问他们的时候该怎么回答。再微弱的威胁都对他们有用,因为他们没有学过“反抗”这个词语。 于是,他知道他终于要被送上绞刑架了。 阿满第一次走出小楼的时候,是被蒙住眼睛的,等上了车也有人看着他们,但阿满坐在角落里,用绑在身前的双手轻轻推了推眼前的布条。 马车没有帘子,是封闭的,但能从车板裂开的缝隙里,看到泥土,看到绿草,看到落花。 看到那一点点光,从这点缝隙里一点点的漏进来。 车轮子轱辘轱辘,把他和他的伙伴,送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画舫飘飘荡荡,河水浮浮沉沉。 那些斑驳的灯光,透过头顶的枝叶,洒在他赤.裸的、被随意对待的身体上。 眼神怎么样能更柔媚,腰肢怎么样能更软,肌肤如何能更加如凝脂,话语怎么说才能更加魅惑。 他了然于胸,一清二楚。 他是个被豢养出来的工具,一生全然没有意义。 直到那个普通的、平常的夜里,他遇见了一个女人。 “顺着阿满的给的线索,我找到了那个小楼,坐落在洛邑一个很荒僻的村子里,很难找到,我说我闻名而来,想买一个,他没让我进去,只是给我看了一些画像。” “他们警惕性很高,我试了几次,但偷溜不进去。” “我后来又走访了容、蜓二州,发现了不少二十几年前被拐走的男女,因为年代久远,再加上那时候先帝对南羌并未有什么保护之策,所以找不到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又根据别的线索,我陆陆续续拼凑出了大概,但还是没有证据,也并不知道完整的事情。” “阿满口中那些大着肚子的人应该就是之前容、蜓二州被拐走的男女,南羌因为样貌和我们不同,在中衢的风尘之地很受欢迎,有些人不把南羌人当人,就专门拐人去这种地方。” “后来先帝策令颁布,一时间官府严查,很多没有文书的南羌人都被送了回去,再想从容、蜓二州带人走几乎是不可能,于是就有人想出了这个办法,让原来已经被拐走的那些人直接生育,生下来的孩子样貌自然也是异族,再卖去这种地方。” “很多州县这种生意都被查抄干净,但只有洛邑保留了下来,并且越做越大。” 这些事情宋品之已然给周星潭和游照仪说过,此刻再一次给宣芷与复述,对方听得满脸空茫,几近作呕。 游照仪给她递了一杯水,宣芷与勉强顺了一口气,紧张的问:“那怎么会和太子府扯上关系?” 宋品之说:“我留人看着流云声,发现店主有日出入了太子外府的后门,当然,只靠这个并不足以证明这件事和太子有关,我只是猜测。” 洛邑是今上曾经的封地,其他州县查抄却只有洛邑保留,流云声的生意他们亲眼所见,其店主还进入了太子府。 林林总总加起来,论谁都会这么猜测。 宣芷与脸色苍白,双目放空。 好半晌,她捂住胸口,又跑到一边吐了出来。 恶心!太恶心了! 简直、丧尽天良,罄竹难书,她不知用什么语句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只觉得一阵难以抑制的反胃。 游照仪走到一边抚摸她的背,但并不出言。 良久,宣芷与走回来,用沙哑的嗓音说:“你们救出来的那个孩子呢?让我见见。” 宋品之便差人把阿满叫了上来。 阿满作为小厮跟了宋品之好几年,褪去了一些怯懦和讨好,但见到生人,眼里还是透出了一丝恐惧。 可也只躬身行礼,不知道她是谁,只和宋、周、游三人一样称呼:“大人好。” 一个漂亮、纤细、没有任何锋芒的少年。似乎你给他一刀,他也会跪着说谢谢。 宣芷与声音有些颤抖,问:“你几岁了?” 阿满道:“已经快十八了。” 他是三年前游照仪带出来的,接了几个月的客就成了宋品之小厮,但饶是如此,骨子里还是散发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柔媚。 可其实他也只比游照仪小了六岁,从小过的却是这种日子。 …… 他们习武、看书的时候,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他们骑马、打猎的时候他在学习如何更好的卖出自己。 他们游船、开宴的时候,他被关在画舫里,一日一日的生不如死。 荒谬!何其荒谬! 一股彻骨的寒意涌上宣芷与的心头,她几近茫然的看向游照仪。 游照仪叹了口气,继续摸了摸她的脊背,说:“所以,这件事还需要殿下的帮忙。” 良久,宣芷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捏紧她的手,眼睛却在看向阿满 “你说吧,怎么做。” …… 游、宋、周三人这次并未亲自去探,而是盯着流云声,逮住了一个疑似进入画舫的客人,威逼利诱之下说出了过程。 确认和三年他们去过的那次差不多后,就安排宣芷与和一个周府的小厮演了那场戏,彻底翻出了这桩案子。其实能查到的宋品之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剩下查不到的,以她的官职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查到,于是只能依靠帝姬殿下的帮助。 三年前游照仪、周星潭大闹一场,不仅带走了阿满,还杀了流云声十几个侍从,但流云声却未报官,也根本没有声张,其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辛,不言而喻。 在宣芷与装作不知情的彻查要求下,宋品之立即在明面上接管了这个案子,开始动用京畿卫开始搜查京中各大酒楼或是秦楼楚馆。 所能查到的也和流云声差不多,大多都是在暗处藏匿,又或是表面上以中衢妓侍掩人耳目,背地里却混杂了几个南羌人。 交不出文书的、非自愿的、被拐骗的,中衢风尘之地从上至下遭受了一次严查,能送回原地的被送回,不能送回的暂时被安排在官驿,等结案后再做打算。 如此大的动静之下,不仅街头巷尾也传遍了此事,宫中很快也知道了。 此时,查出有暗门生意的酒楼、妓院,其店主已然被提进大理寺审讯,其背后主谋昭然若揭之时,太子宣荐与找上了帝姬。 …… “皇姐,你快让大理寺停手,这件事不能再查了!”他匆匆而来,第一句话就是让她停手。 宣芷与佯装不知,问:“哪件事?” 他语气惶急,道:“流云声,南羌妓子那件事,再查就乱套了!” 宣芷与神色冷漠:“和你有什么关系?” 宣荐与咬牙,不知道该不该说,半晌只憋出一句:“反正就不能查了,再查会伤到你自己的!” 宣芷与:“事情已经查的差不多了,此刻罢手,那些被送至此的妓子怎么办?” 宣荐与:“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你就安心做你的帝姬,不要再沾手这些事情。” 闻言,宣芷与笑了笑,说:“去处?什么去处?你不会不知道姑姑把这等事情管的多严吧?如今竟有这么多人被送至此处为暗娼,这可是上京!天子脚下,不说国泰民安,也不至于内地里如此污糟!” 宣荐与嗫喏了一下,说:“父皇不愿意你提姑姑,皇姐你还是别提了。” 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懦弱之态,让宣芷与皱起了眉头,问:“你老实说,这件事真的是你在背后经手的?” 宣荐与顿了顿,捏紧拳头脸色挣扎,最后还是说:“你别管了,皇姐,我求你了。” 宣芷与:“这件事已然被掀起,现在已经不是我想罢手就罢手的了,街头巷尾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容、蜓二州有不少官员曾是南羌人,也已经上折请奏,要求给个说法。” 宣荐与闻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皇姐,我知道你对父皇立我为储君有异议,可是太子又如何,也不过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玩意儿,是个牵线而动的傀儡。” 还没等宣芷与反应过来,宣荐与已然转身离去,背影萧条,透着索然。 …… 月上中天,大理寺审讯司依旧一片灯火通明。 宋品之在这已然待了三日,审讯结果已然到手,可是却完全出乎意料。 她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对着暗沉沉的屋顶苦笑了一下。良久,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数本卷宗,向广邑王府走去。 二人本已就寝,但游照仪听闻宋品之深夜来访,晓得有事,忙下床穿衣。 宣峋与也被吵醒,夜半深眠正酣,他有些离不开游照仪,想了想也下床穿衣,准备和她一起去。 宋品之间游照仪携世子前来见她,反而松了口气,正好,她此番要见的就是世子,就是皇亲国戚。 宋品之径直把卷宗递给游、宣二人,道:“世子也需观览。” 宣峋与闻言,心中一震,和游照仪一起打开了卷宗。 数十名酒馆老板、妓院老鸨供认不讳,可是所指认的对象却不是和太子有关的人,而是宜光帝姬府内的内常侍——裴绪云。 远山蝉鸣 第50节 第4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3) 此论一现, 游照仪和宣峋与都变了脸色。 宣峋与只觉得荒谬透顶,和一脸凝重的游照仪对视了一眼。 良久,游照仪才问:“你去寻过裴绪云了吗?” 宋品之摇摇头, 说:“如果还要再查此案, 必然提审裴绪云,但一旦提审,在外人眼里,这件事就落在了帝姬府的院子里, 如果罢手, 那便全然断了。” 她向宣峋与行礼,道:“这事如何向下,还待世子殿下指示。” 宣峋与握紧了游照仪的手,半晌, 才道:“你且按下不表,明晚来府,我与你详说。” 宋品之称是, 行礼告辞。 二人相携回院,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夜色深深,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复又脱衣就寝, 但两人再没睡意, 只半坐着, 在床上夜话。 宣峋与窝在她怀里, 双手环抱着她的腰,兀自沉思。 灯火未灭, 房中暗光沉沉,良久听见游照仪问:“之前我协宋大人查案, 你如何得知那些人来自洛邑?” 那时候她办完案,杀了人,整个人情绪都不对,后来又立刻去赈灾,遇到了生母和弟弟,完全把这个案子抛掷脑后,根本没想起来问他这一句。 “因为,洛邑已然糟烂透了,”宣峋与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安心了些许,继续说:“我进入太常寺之后,接手了各个州县的祭祀、郊庙事宜,比如每年国诞,会要求每个州县都举办仪式,杀牲或是祝祀,中衢毕竟地大物博,起于割据,每个地方不一样也是有的,我那时候就没想那么多。” “但洛邑有点不一样。” 他顿了顿,有些可怜的抬头看了一眼游照仪,他是王侯公府的后裔,生来就有为民立命的责任和心气,可是皇权巍峨之下,竟然被他发现全是污糟。 游照仪温柔的摸了摸他的眼睫,低头与他轻轻的交换了一个吻,宣峋与双手慢慢的攀上她的脖颈,舌头乖顺的被她缠到口中。 亲完后,他得到了些许安慰,继续靠在她怀中,用着甚感荒谬的语气,说:“洛邑曾经拿人祭天。” “宣懿十九年的时候,洛邑大旱,姑姑就派了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左相贺昀早去赈灾,没想到灾旱情太过严重,带去的粮草、银钱根本不够用,还没到上京再送来,灾民已然暴乱。” “这时候不知道那里来了一个算命的道士,和还是洛邑王的今上说只要以人祭天就能降下甘霖,还能一步登天。” “那时候还没人察觉到一步登天是什么意思,但是天降甘霖,对当时的洛邑诱惑太大了,于是今上就偷偷抓了几个男女,把人塞进牛羊肚子中,伪造假象,以此祭天。” “谁知没过多久洛邑真的开始下雨,百姓把那道士当作神仙,甚至给他立庙撰书,供奉香火,一时间天佑中衢的言论甚嚣尘上。” “左相虽然不信这种事,但灾情得缓,也松了一口气,赈完灾便回京述职了,谁知没过多久,姑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太医也查不出病因,到后面更是神思不瞩,还认不清人,姑父整日以泪洗面,太医也日以继夜的看顾,可仍旧没留住姑姑,没过两年她便撒手人寰,没过多久今上便登基了。” 游照仪无意识的摩挲着宣峋与的肩膀,思忖了片刻问:“所以,那个道士说的一步登天,是指今上登基?” 宣峋与:“现在想来是这个意思,但是乱力怪神之事我并不相信。” “除此之外,洛邑的官府贪污也很严重,都仗着曾是今上的封地,便觉得自己是第二个上京,四处搜刮民脂民膏,估计一个县令,吃穿用度都比得上朝中三平大员。” 游照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宣峋与轻轻瞪了她一眼,说:“我是世子,有些东西我自然查得到。” 他十七岁时就接手了广邑王府的死士组织,叫做雪刃,只有百来号人,但个个身手不俗,明面上出现的只有许止戈。 这算广邑王府秘辛,虽然宣峋与没刻意瞒过她,但她十七八岁知道后也从没打听。 游照仪:“那你觉得,那些人为何指认帝姬。” 宣峋与:“假设那些人说的都是实话,说明行事之时,全部用的是帝姬的名号,如果那些人说的不是实话,可能是有人见帝姬下令查案,临时决定拉她做挡箭牌,阻止宋品之再把这件事闹大。” 游照仪:“你觉得是哪一种?” 宣峋与:“都有可能,现在还不好说,现在这件事幕后最大的黑手只有可能是皇帝和太子,否则其他人不敢这样指认帝姬。” 游照仪:“明日你打算怎么办?” 宣峋与:“先找堂姐商量一下对策吧,现在宋品之虽然手持卷宗,但不代表审讯的那么多人不会把消息传出去,不出一日,上京便要沸沸扬扬。” 游照仪:“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宣峋与:“我以前觉得他是个昏懦草包,什么也不会,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做事,现在……我觉得我可能看错了。” 裴毓芙一向不喜欢这个夫兄,自小没怎么带他入过宫,皇帝也不怎么关心他们,只有宣应亭回来之时才会象征性的见一见,是以他对皇帝也说不上有什么情感,即便那是他的叔叔。 游照仪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先帝常年征战,练武不辍,怎么会三十多岁突然沉疴不起?”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心惊。 难道说,手握兵权的弟弟妹妹忠心不二,反而是日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有那份狼子野心吗? 后半夜睡是彻底睡不着了,两个人在被子里相拥,像两株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在对方身上汲取一些温暖和力量。 但许是心里压着大事,连呼吸都有点压抑。 两个人心照不宣,知道这件大案可能会掀起血雨腥风,尽管现在还平和如初,但已是山雨欲来。 “姑姑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中衢强盛,国泰民安。”宣峋与的声音闷闷的响起,说:“我们结业的时候,也约定要护国安邦。” “家国若真是如此,宁康朝才是白白付出了性命。” 游照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惴惴的,只搂着他的腰轻轻的摩挲,以示安抚。 “灼灼,别离开我。” 怎么又说这个,游照仪有点狐疑,但还是答:“不会离开你。” “要出事了,你我都知道,虽然不知有多少狂风骤雨要发生,但你不能丢下我,永远。” 他抱紧她,语气用力:“你保证。” 游照仪耐心的重复:“我保证,”顿了顿又加上:“我永远不离开你。” 宣峋与安心了一点,又慢慢的说,声音轻轻,像是低喃:“离开你我没法活。” 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论对方有多少爱,多少喜欢支撑,都不能离开他。 至死方休。 …… 二人一起睁眼到天明。 辰时中,游照仪准备起床,宣峋与也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头疼?” 一夜没睡,还有大事压着,怎么可能不头疼。 宣峋与轻轻的嗯了一声,游照仪便伸手帮他揉了揉,说:“不如你再躺一会儿?” 宣峋与蹭了蹭她的手,但还是说:“不了,起床了,我们去见堂姐。” 二人便起床整装,他眼底有些血丝,整个人显出几分憔悴。 游照仪后知后觉出了一丝轻微的心疼,手僵了僵,但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宣峋与并没发现,自顾自收拾好自己,与她一起出门。 …… 太子和帝姬十四岁就可以在宫外开府了,称作太子外府和帝姬外府,方便他们在宫外办事的时候居住。 自从宣芷与从叱蛮回来后,就没怎么住在宫里过,大部分的时候都住在外府,就坐落在禁宫不远处的明光街。 二人入府之时宣芷与也才刚起,见他们这么早来找她诧异的问:“怎么这会儿来?案子有进展了吗?” 她睡眼惺忪,还在揉眼睛。 游照仪说:“幕后黑手已经供出来了。” 宣芷与一下子清醒了,咽了口口水,有些害怕听见弟弟或是父亲的名字,但还是问:“是谁?” “是你。” 什么啊?宣芷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的瞪大眼睛,又问了一遍:“是谁?!” 宣峋与皱起眉头,说:“是你,堂姐,那些人指认你。” “怎么可能!我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还是照仪和我说的……什么啊,指认我!我前两年还在叱蛮!是不是疯了?!” 她语无伦次,眼里出现惊惧。 游照仪上前一步抓住她乱挥的手,说:“我知道不是你。”宣芷与被她制住双手,喘着粗气看着她,见她声音仍是坚定平和,总算听进去一点,渐渐安静下来。 “但是他们指认你,你已经不安全了。” 宣芷与眼泪倏忽涌出来,抖着声音的问:“是谁!是不是太子?还是我父皇?他们想用我当挡箭牌?我是他女儿啊!我是他女儿!” 她头晕眼花,手脚发软,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游照仪说:“从昨天宋品之审讯完开始,消息若是不可避免的传出去,就会有人冠冕堂皇的说要处置你,你死了,这件事就有了替罪羊,要是消息传不出去,宋品之也会顾忌到你不敢再查,渐渐的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倒时候生意照做,暗门照开,没有人会关注。” 宣芷与抬头看她,眼里都是绝望。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她的脑子割的七零八落的,只能茫茫无依的看着对方。 游照仪蹲下来,和她对视,声音轻轻却振聋发聩。 “殿下,你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欺凌,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指示性太强,宣芷与良久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对方目光沉沉,可是眼底却烧了一片野火,就如同她曾经那样。 是啊…… 只有握住天权,才能说出口,喊出声,不任人摆布,不受制于人。 幼年的自己,不是说好要站在顶端吗? 现在怎么都忘了呢。 她看了看游照仪,又看了一眼宣峋与,声音战栗:“我、我试试……” “不是试试,”一直站在游照仪身后的宣峋与开口了,声音寒凉:“若是真的到了最后那一步,你不能用试试就让别人和你去拼命。” 宣芷与咬牙,描画了精致蔻丹的指甲刺入手心,淋漓的鲜血留下来,刺激着她的神经:“好、好!如果到了最后一步,我定拼尽全力!” 远山蝉鸣 第51节 游照仪笑了笑,放开她的手站起身,宣峋与最后叮嘱:“明日若有变,由卜同钰来接你,别人不要轻信。” 宣芷与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看着游照仪拉起宣峋与的手走出去。 …… 晚间,宋品之依言夜访广邑王府。 宣峋与和游照仪在内间等着她,让她入座后,世子才开口道:“今日街巷已有流言,称宜光帝姬贼喊捉贼,结果被自己人查了出来。” 宋品之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世子想如何办?” 宣峋与说:“我与灼灼还有母亲都商量过了,再暗中查探已然无济于事,不如直接把卷宗公诸于世,两相抗衡。” 游照仪道:“直接把水搅浑,说不定能找出更多的破绽。” 宋品之有些迟疑,道:“若是如此,相当于直接和陛下宣战,臣的性命……” 她虽有报国之心,但相较之下,还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更何况她还有夫婿。 宣峋与:“你放心罢,明日你在大理寺外公诸,广邑王府会派人保护你,一旦事毕,你与你的夫婿就立刻启程去往容州,那里已经做好了一切接应,定会保你安全无虞。” 宋品之这才放心的点点头,神色也坚定了起来,道:“愿做第一剑。”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似要应和这蒙昧的尘世,细若游丝的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风起时,丝网翩然而动,风落时,便又悄然落下,一起一落之间,是彼此沉默的战争。 第45章 黄昏独立佛堂前 (1) 中衢起于割据, 常年征伐,历朝皇帝不论男女几乎都曾领兵作战,尤其是先圣宣懿皇帝剿灭南羌后, 中衢官场重武轻文的风气达到鼎盛, 百姓认为只有投军才能在官场之中冲出一条路来,民间的应试正考一度凋敝。 为了改变这一现象,由当时还在朝中为官的尚书右丞江寻也献策,以大理寺为首, 太常寺、鸿胪寺为翼, 每月初十、十五、二十,向京中百姓公诸府内事物,大到他国来朝如何设宴招待,小到左邻右舍吵架拌嘴的事如何审理, 都一五一十的告知百姓,让他们晓得国家是如何运转、百姓是如何安居,严明武官攘外, 文官安内,缺一不可。 这事儿刚开始干, 并没有什么成效,百姓们每天白天睁眼到晚上闭眼, 何时不是忙忙碌碌的跑生活, 除非是有关自己家的案件或是马上要来临的节日, 否则并没有多少人会停下脚步听这些公诸。 连弄了两个月, 连先帝都倦了,和江寻也说算了, 可江寻也很是倔脾气,自己下了值坐到大理寺门前听了两天, 那些官员见尚书右丞坐在下首,冷汗淋漓,本就枯燥的卷宗读的更是磕磕绊绊。 江寻也这回发现问题所在了,当晚就找了个生意最好的茶楼,高价把里面的说书先生给聘来,前一晚看卷宗,写文书,第二天就坐在大理寺门前一拍醒木,把李家的狗踹了徐家的小孩这一件事说的百转千回,当天那门前简直是乌泱泱的人山人海,连路过的狗都忍不住停下来听两句。 最后那先生一笑,言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门前百姓纷纷哀嚎,十五便又眼巴巴的来门口等,那说书先生总算把上一回案件如何判的结果说了,然等到说下一个案件,结果却照旧按下不表,再等着下回说。 经此一遭,百姓们也对这事儿充满了兴趣,听久了也能听出点门道,例如这个案件判的有失水准,那个案件真是大快人心,江寻也还招人在三寺放了个大箱子,让百姓们若是听出错漏或有什么意见都可以上书陈情,竟还真的纠了不少冤假错案。 除了这点以外,渐渐的应试正考的人数也多了起来,文武考官再次变得严格,中衢人才不断涌现,进入最繁盛的时期。 如今近三十年过去,这一旧俗一直延续了下来,三寺门前的说书先生换了一批又一批,百姓对此也司空见惯,不再像之前那么感兴趣,每日门前的人都很稳定,不多不少。 然今日有些不一样。 大理寺外一早就围满了人。 其中有不少人是游照仪找来虚张声势的,这也吸引了一堆逛早市想看热闹的人。 众人往上一瞧,并不见什么说书先生,只见大理寺卿顾准并少卿江萦序立于一侧,少丞宋品之手持卷宗站在正中公诸。 “我为大理寺少丞宋品之,今日由我为前日里帝姬斥于流云声一案做出公诸,望大家详听。” 流云声一案在民间闹出的流言只多不少,前日那些店主刚招,昨日帝姬贼喊捉贼的言论就开始甚嚣尘上,但百姓们并不知道其中秘辛,别人怎么传,自己也就怎么听。 “帝姬斥于流云声一案,始于宣懿十四年,约三十名南羌旧人前后被洛邑祥云城挽月台老鸨许其绥从容州拐卖至洛邑,被现洛邑州丞、原洛邑祥云城守军校尉陈西岳查获后,交予了万两白银送至守军营贿赂陈西岳。” “陈西岳受贿后,见此中牟利巨大,以权谋私,与许其绥达成交易,以他之官权为其拐带南羌百姓,其间利润四六分成,许其绥答允,二人官商勾结,共谋此事。” “后由原宣威将军、今镖骑大将军宋凭玄启事,先圣宣懿皇帝亲自前往容、蜓二州查案,各州县的此类生意纷纷垮塌,南羌旧人被送回,陈西岳不舍其中巨大利润,求至原洛邑州丞、今太子少保越德时府中,越德时保其不受先帝亲兵查探,故此,洛邑之秽被全然保下。” “此后,容、蜓二州监管严格,拐带人口之事偃旗息鼓,由许其绥献策,陈西岳实施,在祥云城城西元七县设暗楼,共将原被拐至洛邑的一百十九人软禁,逼生幼子。” “今时初探,已发现男二百二十七人,女四百九十五人,其中有孕者又一百五十三人,十四岁以下者三百零六人,对照初时,数以倍计。” “后经我大理寺提审各方店主,俱对购买南羌妓子供认不讳。” “本案陈情完毕。” 宋品之合上卷苡華宗,看向下方议论纷纷的百姓,有人面色凝重,有人脸色苍白,有人几欲作呕,有人漠不关心。 广邑王府派来保护她的那些人藏匿在人群中,警惕的盯着四周。 “所以罪魁祸首是越德时吗?” “那个许其绥才是源头啊!” “若不是陈西岳帮他,这事儿能办起来吗?” “三个畜生!” “畜生!” “此事身后无人作保?我不信!” “那可是先帝!区区一个洛邑州丞就把他拦住了?” “我听说这事儿背后推手是宜光帝姬。” “你是不是傻了!那时候宜光帝姬才几岁?!” “那你说是谁?” “那当然是……” “真是畜生!” “逼人生孩子干这种事情!” “听闻还对男子用了禁药,使得男女一起怀孕。” “真够恶心的!” “……” 一句句猜测和谩骂传入众人的耳朵,宋品之扭头和顾准、江萦序对视,见二人点头后,三人共同离去。 人群中的护卫也跟上了宋品之,一行人送其至宋府后门,其夫婿亓渊已经携好物什在一不起眼的马车中等她,见她前来,焦灼的表情松懈了些许,立刻伸手将她拉上马车,众护卫骑马护持在她身旁,迅速离开了此地。 …… 不到半月,大理寺今日门前公诸所引发的议论已然铺陈开来。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被指名道姓点出的洛邑州丞陈西岳连发数十道请安折子于京,太子少保越德时也日日跪在大殿之上,说自己是被诬蔑的。 然而此事发酵至今已然不可转圜,越、陈二人命悬一线,日日担心受怕。 大理寺卿顾准也在大朝之时要求提审、收押越、陈二人,以免其背后还有主谋祸乱朝纲。 两方相较,皇帝态度却含糊不清,朝堂局势一日比一日凝重。 夜深人静,宫闱深深。 今上宣应衷于殿中金椅霍然起身,拍掌击案,对下首一黑衣侍卫大喝道:“你再说一遍!是谁指使的?!” 那黑衣侍卫脸色发白,迅速道:“广邑王府!虽然此事确实是大理寺查出来的,但是教唆帝姬启事,送走宋品之的都是广邑王府的人。” 宣应衷发出了两声诡异的笑容,面色狰狞扭曲,声音却带着笑意:“真是没想到啊……广邑王府!朕这个三弟,竟也有这份心……” 黑衣侍卫道:“经属下查探,帝姬殿下跟广邑王世子及世子侧妃都走得很近,尤其是世子侧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默默无闻。” 宣应衷依旧在笑,说:“朕岂会不知……敢和朕叫板,也不想想后果。” 黑衣侍卫:“那接下来该如何,请陛下吩咐。” 宣应衷坐回自己的王座上,灯火幽暗,照亮了他嗜血的眼睛:“将宜光帝姬软禁,活捉宣峋与,游照仪……杀无赦。” 黑衣侍卫领命,又问:“此案该如何结案,平息众怒?” 宣应衷泄力,靠在椅背上,不以为意的说:“拔了陈西岳和越德时的舌头,抄家记人,诛其九族,二十岁以上的秋后问斩,二十岁以下的流放寒岛,路上都杀了,一个都别留。” 黑衣侍卫抱拳称是,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灯火还在跳动,宣应衷勾着一抹笑,看着那描金画凤的灯罩半晌,突然起身,朝内殿走去。 内殿左侧有一小间,多用以午间小憩,靠墙还有一面书柜,放满了兵书典籍——都是他姐姐宣应亹的东西。 他熟练的走上前去,拉动书柜顶部一垂落的细绳,一副巨大的画卷便展开在宣应衷面前,赫然是先圣宣懿皇帝的等身画像。 那画画得确然不错,不仅将宣应亹流畅利落的面容刻画了十分,神韵也跃然纸上,每次站在这副画像面前,他好像又看见了长姐那漠然失望的眼神,像一支淬了毒的箭一样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从小到大,他就是四个人里面最差劲的一个。 长姐比他大了两岁,是正宫嫡出,他父亲则是宫中贵君,母皇生了他们两个后,本不欲再生,怕孩子太多以后皇位纷争,只尽力培养他们。 然而长姐太优秀了,他熬了一夜背下来的诗词,她扫一眼便会,夜以继日练的骑射,她信手拈来,年仅六七岁便可与母皇讨论国事,献治蝗论整治了南方虫害,接见他国使臣落落大方,母皇的的眼中不仅没有了他,还对他越来越失望。 母皇和长姐两个人同样失望的眼神,一度是他登上皇位后几十年的噩梦。 许是见他不成材,以后无人辅佐宣应亹,在他六岁的时候,又幸了一贵君,这回生了一对双生子,便是宣应亭和宣应雍。 他曾经对妹妹很好——如果她能一直那么笨的话。 可是没有,好像他们生来就是天才,文能出口诵,武能马上行,只有他文不成无不就,慢慢就成了个浑噩度日的废物王公。 母皇跳过了立储这一阶段,直接禅位给了宣应亹,改国号为宣懿,暂时听政,中衢经历了一段二皇临朝的时期,这个时候宣应亹才十岁。 宣懿四年,年仅十四的宣应亹就开始带兵打仗,尝试攻下南羌。 宣懿十四年,曾经繁荣富庶的南羌被举国攻下,成为中衢的一员。 在这十年间,宣应亭封广邑王,持兵权带领剑南铁骑镇守北疆,宣应雍被立为镇国公主,持兵权带领宣武卫镇守西疆,三人在最后攻破南羌都城的时候并肩作战,传下永世佳话。 只有他,宣应衷,宛如一个被人遗忘的笑话。 他在封地如何逍遥快活,无人关心,如何纨绔浪荡,无人斥责。 他只是想要所有人眼里都能看到他,有错吗? …… 消息是皇后王颂兰传出来的。 宣芷与派人去通知广邑王府的时候,游、宣二人已然遭遇了一波刺杀。 原本夜半深深,二人抵足酣眠,屋内也是一片暗沉,只有月色在外面飘摇。 远山蝉鸣 第52节 在上京待久了,又有宣峋与在身旁,她的警惕心也变得迟钝,动静到了门边她才察觉,睁眼下意识的去拿手边的兵械。 一摸却是一场空,只有柔软温暖的被子,她才乍然想起兵械早几个月就被自己放在了地上,因着夫妻二人夜中缠绵,宣峋与身子总会被她放在床边的剑硌到,他身子太嫩,不用第二日身上就能泛起淤青,游照仪只好次次把剑放在床下,免得再伤到他。 可是此刻垂手,并不足以让她触到兵械。 该死…… 她轻轻翻身,用手捂住宣峋与的嘴,再轻轻摇醒他,宣峋与下意识的嘤咛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口鼻被捂住,立马清醒了过来,看见游照仪在黑暗中看着他。 见他醒来,对方立即朝门外伸了伸手指,他心里一惊,眨了眨眼。 游照仪收回手,屏息凝神,细听脚步。 约有十几个人,气息很低,应该武功不弱,广邑王府的雪刃不能被发现,能支援的只有许止戈,但是今日值夜的不是他。 门发出微弱的细响,几不可闻,一个身影率先踏入,连脚步声都没有。 宣峋与跟着游照仪闭眼装睡,心跳如雷。 很快,黑影持械到了床边,整个床有帷帐遮着,隐隐绰绰,大致只能看见里面躺着的两个人影。 他立刻出手,寒刀削铁如泥,划破了帷帐,朝躺在外面的游照仪身上砍去。 几乎在同一息之间,游照仪隔着被子抬腿,将刀刃踢开,掀被翻身抓起床下的剑,来不及去鞘就和对方打了起来。 外面的十几人见里面动静,纷纷闯入支援。 屋内暗沉,众人不知方位,游照仪却如履平地,三两下解决了几个人,还待再杀,不知是谁扔出了一个火折子,迅速扔到刚刚被砍破的帷帐上,四周火起,屋内霎时火光冲天。 可宣峋与还在床上,意识到这一点,游照仪惊惧交加,立刻回身用剑挑开燃火的帷帐,宣峋与正面色苍白的坐在中间,显然是有点不知所措。 游照仪三两步冲上去,把他整个揽腰抱在怀中,边杀边退,不再恋战,立刻冲出了房门。 到了院内,她把宣峋与放下来,道:“找许止戈和兰屏,让人保护王妃!“ 闻言,宣峋与立刻赤脚冲出了院子,朝裴毓芙的院子跑去。 游照仪没了牵念,复又回头看向那群人,微微笑了笑,问:“是皇帝派你们来杀我吗?” 那领头的是个瘦高个,蒙着脸,只能看见一双凹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对方阴森的笑了笑,说:“别管是谁,总归今日你是出不了这个门。” “是吗?”浑身的血再次被点燃,游照仪久违的感觉到了一丝战栗,笑着说:“一起上吧。” 第46章 黄昏独立佛堂前 (2) 许止戈赶来的时候, 院中已全是尸首,游照仪满身是血,把最后一个人扼在手里, 轻声问:“说吧, 谁派你来的,我留你一条性命。” 那人已经被她刚刚不要命的杀法吓傻,苍白着脸惊恐的看着她,死亡的威胁让他汗毛倒竖, 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她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 带着寒锋的血剑横亘在了他脖颈之下,剑刃之上还有粘稠温热的血在流动,滑过他的脖颈,带来令人发麻的触感。 他像是被掐住了嗓子, 长了好几下嘴才说出话来:“你真的能留我一条性命?” 游照仪点点头。 他问:“我怎么信你。” 游照仪:“你没别的选择。” 那刺客咽了口口水,冷汗直流,咬了咬牙说:“好罢, 这事儿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猜的没错,就是今上派我等来杀你的。” 游照仪神色僵冷, 眼中淬出寒光, 收走剑, 放开了他。 他没了桎梏, 立刻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朝院外跑去, 没看见身后的游照仪依然满是杀意。 她朝许止戈扬了扬下巴,许止戈登时出刀, 从他后心贯穿而过,一刀毙命。 …… 宣峋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不远处,刚好看到许止戈出刀的一幕,血飞溅出来,落在他不远处的地面上。 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的看着那摊血迹,又抬头看向院中浑身浴血的游照仪握着剑站在十几具尸体中间,目光沉沉,宛若修罗。 这是宣峋与第一次看她杀人。 意识到这一点,游照仪反应过来,动作有些滞涩的转身,不敢再看他。 可是下一息,却见那个惊鸿艳影便提着衣摆跨过尸山血河,用力朝她奔了过来。 雪白的衣摆和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扬交织,莹白如玉的面容在暗夜中愈发美丽动人,整个人好似散发都散发着神性的光芒,在一片地狱般的鲜血中形成一副瑰丽的画卷。 游照仪下意识把手中的剑扔下,接住了他扑过来的身躯,可沾满鲜血的手却不敢回抱他。 宣峋与长发散乱,纤尘不染的里衣迅速沾了她身上的血,微微低头看她,声音喑哑:“灼灼、别怕,我来了。” …… 灼灼、别怕。 这句话就像是惊雷一样,在她心中最黑暗的那一层桎梏中豁然炸响,一时间万千情绪汹涌上来,到了脸上最先出现的却是茫然。 她想说,她不怕。 可嘴巴张张合合,却依旧滞涩,不发一言。 从小到大,没人说过她怕。 不论是幼年时入王府,进书院,还是少年时上战场,进官府,她好似永远都可以第一时间适应新的环境,从未流露出一丝恐惧、不安。 从杀第一个人开始的茫然,到现在杀一个人的兴奋,也从没有人说过她怕。 没有人。 然而宣峋与只看见了这一次,就看穿了她一切伪装和矫饰,抱着她说,别怕。 别怕。 …… 不再担心鲜血是否会弄脏他,因为她已然无法克制戾气,随即伸手用力把他箍在怀中,凶狠的亲了过去。 那些肮胀涌动的战栗、无法克制的嗜血,在这个越来越温柔的吻里消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力有不逮,伸手在她背上轻拍,呼吸也急促的发出一声低喘,游照仪才吮吻了一下他的下唇,放开了他。 低头看,他还是赤脚,刚刚跑了一路,白皙漂亮的脚变得灰扑扑的,沾染了不少血迹,游照仪把他横抱起来,向屋内走去。 …… 游照仪拧了一块干净的布巾,蹲在他面前轻轻的给他擦拭。 她还是一身的血,脸上也溅到了不少,已然干涸,此刻那些令人胆寒的杀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前只有他一个人,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宣峋与感到澎湃的感情再次从心里涌上来——每次觉得自己已经够爱她了,可等下一次还是会不可遏制的为她心动,有时候他都怀疑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产生那么多感情,多到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何去何从,只记得眼前这个人,恨不得变成她的一部分,永远和她粘连在一起。 她耐心的把他每一个趾缝擦干净,他有点痒,瑟缩了一下,被她毫不留情的抓住。 衣服又被她脱掉,有些血迹透过衣物沾在他身上,白玉般的肌肤显出几道污痕,让游照仪戾气丛生。 他不应该沾染这些。 宣峋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凑上来亲了亲她,说:“你给我擦干净就好啦。” 游照仪低沉的嗯了一声,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以后不要沾血。” 月落参横、落日熔金,她要他永坐庙堂高台,不为世事扰。 干净的衣物一件件穿好,宣峋与乖的不行,抬手抬脚,任由她动作,直到最后又漂亮干净的站在她面前,游照仪才松了一口气,倾身去亲他。 他还坐在床上,比她矮了一大截,下意识的想伸手抱住她的脖颈,被她制止:“不要碰我,很脏。” 宣峋与委屈了,说:“那你别亲我了。” 游照仪便直起身来,走到桌边拧布巾给自己擦身子,宣峋与挽起袖子帮她,才发现她脸侧又被划伤了一刀。 哭腔一下子涌出来,语气也埋怨:“怎么又被伤到脸了?” 游照仪还没意识到,此刻被他一说,才感觉的左脸一阵刺痛,洗干净手给他擦眼泪,说:“小伤,别哭。” 宣峋与给她去找要药,游照仪便找了干净的衣服给自己换上。 待二人都拾掇干净,宣峋与才红着眼睛给她脸上抹药膏,又剪了一块纱布给她贴好,这些年来,他进步的最快的就是处理外伤,敷药上药这些事。 正待起身收拾药瓶,却突然被游照仪拉到身上,手慌乱的扶住她的肩膀,还没说话,就被游照仪咬住嘴唇,唇齿相缠间听见她含糊的说:“现在可以亲了?” 宣峋与口舌被她堵的死死的,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回应。 夫妻二人温柔相缠,互相抚慰对方的情绪。 良久,宣峋与才被放开,游照仪极其克制的把手从他衣服里抽出来,说:“我们该走了。” 宣峋与点头,亲了亲她的鼻尖,说:“我爱你。” 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句话,游照仪有些怔愣,宣峋与也没指望她能回答,从她身上下来,说:“走吧,灼灼。” 这回轮她变成提线木偶了,任由宣峋与拉着她朝外走去。 侍从已然把尸体清走,正在擦拭满地的血迹,那边裴毓芙正带着兰屏赶来,神色凝重,见到宣、游二人便道:“何人指派?” 游照仪:“皇帝,想要我的命。” 裴毓芙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说:“上京不能留了,我们即刻动身,先往广邑去。” 二人点头,即刻清点人数,收拾东西,此事帝姬的人才匆匆而来,说皇帝下令,软禁帝姬,活捉世子殿下,游照仪杀无赦。 听到那三个字,宣峋与瞳仁骤缩,面目泛寒,游照仪抓住他的手握紧,指派了两个人,吩咐道:“你们二人随卜同钰去接帝姬殿下,我们即刻离京。” 一行十来个,一人一骑。 上京已然宵禁,街上行人寥寂,只有几队京畿卫在巡逻。 他们到了城门口,已然重兵拦路,足有三五百人,领头的是一个游照仪没见过的女子,恭敬的行礼,道:“我等奉命带回帝姬和世子,望游大人和王妃不要为难我等。” 游照仪眯了眯眼,有些想不明白,眼前虽有三五百人,但都没有骑马,没有弓弩,只持械站在原地,拦路的也不过是普通的木桩,连根木刺都没有。 ……京畿卫。 周星潭。 她与那女子对视了一眼,向身边与她并骑的宣峋与伸手,道:“过来。” 宣峋与把手递过去,对方微微倾身,一把将他拉到乌夜的马上,牢牢的护在怀里。 远山蝉鸣 第53节 那女子见状,随即举手示意,对身后军士道:“列阵!” 军士层叠排开,把城门口围的水泄不通。 盛夏已过,初秋的风还有些凉意,游照仪拿出一柄小型的弓弩递给宣峋与,附耳道:“别怕。” 她的手臂紧紧的扣在他的腰间,宣峋与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声说:“我不怕。” 游照仪扭头看了几人一眼,卜同钰已然把宣芷与护在怀中,兰屏和许止戈也护持在裴毓芙身侧,剩下几个护卫也持械对阵。 游照仪率先策马开路,余下的人紧跟而上,乌夜矫健的跨过拦路的木桩,冲向拦路军阵,她看准时机,并未出剑,只用剑鞘挑开周围砍来的兵械,多是防御,并没有杀他们。 游照仪猜的没错,那女子根本没有下死手,好像只是意思意思,很快被他们冲破了包围圈,疾驰而去。 然而也正如她所料,真正难对付的并不是京畿卫,而是很快追上来的一群刺客,和之前在王府里杀的如出一辙。 这回的人数不止十几,听那动静足有上百,来势汹汹。 游照仪咬牙,和裴毓芙等人商量:“你们几个先走!” 宣峋与一下子抓紧了她的手臂,说:“我不走!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游照仪回头看了一眼,说:“他们不会伤你和帝姬,你跟着王妃先去广邑,你放心,他们打不过我,我杀了他们就来找你。” 言罢吹响口哨,映雪立刻跑上前来,游照仪作势将他扯开,宣峋与惊惧交加,死死抱住她,喊道:“不要不要!灼灼!不要丢下我!” 足有上百人,就算她能以一挡百,不死也伤,到时候她生死不知,如何让他安心在广邑等她? ……他才不要等,也不可能离开她。 他死抓着她的手臂,游照仪甩不开,又怕伤了他,只能泄力,眼里全是挣扎。 宣峋与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好似被灼烧,他声音急促颤抖:“你就算把我丢了,我也不会走的。” 几息之间,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游照仪扯了扯乌夜的缰绳,使它缓步,对着裴毓芙和宣芷与道:“你们先走!” 裴毓芙自然不肯,作势要扯缰绳,游照仪喝道:“不!王妃你带着帝姬先走,相信我!” 时间紧迫,二人对视一眼,裴毓芙见她眼中坚定,只能咬牙向宣芷与伸出手,二人共骑一马飞驰而去。 兰屏与两个护卫迅速跟上,保护二人,许止戈和卜同钰回过头来,一起与她并肩而立。 “你先去边上,乖。”游照仪哄他,又添了一句:“我不会丢下你的。” 宣峋与这才听话的回到映雪身上,马儿在游照仪的指挥下退至她的身后。 那群刺客见几人停下,也止住了脚步,一句废话都没有,径直策马冲了上来。 游照仪迅速抽剑,寒光闪过冷沉的目光,不含一丝温度。 出剑、收剑,迅速看出敌人的弱点,然后利落的挥出剑锋,最好能一剑割喉,不然就再补一刀。这些年游照仪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此刻却有些吃力。 这百来人确然是个顶个的高手,不知是否是皇帝的私卫,她穿梭于敌人围攻之下还能分出心神想:若是这些人能上战场,不知中衢能少死多少将士。 真是荒唐…… …… 皇帝似乎下了死手,非要她的性命,这厢已然不敌,竟还有后援追了上来。 人越来越多,游照仪左臂和腰侧俱伤,许止戈和卜同钰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几个护卫也已经身首异处,只剩几个勉力支撑。 她用力架住一个刺客凶狠的刀势,僵持间双手都在颤抖,身侧另一个刺客见状趁机出刀向她刺来,两边都是死手,她自知入穷巷,无处可逃,正想先生受一刀再行反击,却突然发现眼前之人刀势突然松懈,直直的倒了下去,她无暇多想,立刻反应过来,扭身躲过身侧的刀锋,抽剑回头,寒光挥出残影,变成那人脖颈上细细的血线。 死里逃生,游照仪才有空向前方看去,只见宣峋与正面色苍白的拿着那柄弓弩,脸上似有水光点点。 见她抽身,才心有戚戚的放下弓弩,害怕的看着她。 她心疼至极,却无暇安慰他,转身继续与他们缠斗。 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她再狠也斗不过千军万马,若是一朝势弱,今夜就是她的死期。 默默掐算时间,估计裴毓芙和宣芷与应该已经出了上京,她才对着余下几人大喝道:“撤!” 几人立刻边战边退,一刀挥开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脚步凌空,飞身而起,踏过几点凌厉的刀锋跃至马上,疾驰而去。 第47章 黄昏独立佛堂前 (3) 三人并没有朝一个地方跑, 跑进一个密林之时许止戈换了宣峋与的马,还穿苡華上了他的披风,映雪在暗夜中太过显眼, 果然吸引了一大批刺客朝他追去。 护卫中的一女子也与游照仪更换了装束, 有卜同钰和剩下几个人护她而去,密林中三人分道,各吸引了一批人追杀。 天光微微发亮之时,二人隐约看见了谭州城的城门, 但并不知道是否有皇帝的埋伏, 不敢贸然进城,只贴着谭州和既州外郊的接壤之地朝广邑而去。 乌夜毕竟行军了几年,比之不常骑马的刺客快了不少,很快身后便看不见队伍, 但游照仪还是四处寻找偏僻的山里或是山洞,不敢在乡郊停步。 好在二人运气不错,谭州是雀潭江源头, 山林不少,很快找到一个半大不小的山洞, 二人下马,小心翼翼的牵着乌夜走过崎岖的山路。 安顿下来后游照仪才有空处理身上的伤口, 宣峋与忍着泪握住她的手臂瞧了瞧, 一个狰狞的刀口自上而下横亘在整个小臂, 他咬着牙急促的呼吸了两口, 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伤药和绷带。 游照仪靠在他身上,仰头亲了亲他的头发, 声音嘶哑:“别哭。” “嗯。”他不看她,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好似再多说一句话就要忍不住流泪了。 药粉从衣服破裂的地方洒在伤口上,游照仪强忍着灼烧的痛感不出声,但宣峋与还是听见了她有些乱的呼吸,心口疼痛难忍,恨不得替她受这个苦,可最后只能低头轻轻的吹了吹伤口,小心翼翼的把绷带展开。 左臂的伤处理好后又去看她的腰侧,好在那处的伤口不深,只被浅浅划了一刀,血迹都快干涸了,但宣峋与还是不放心,依旧上了药包好。 “你救了我,阿峋。” 见他收拾完药瓶之后就坐在一边发呆,游照仪把他揽进怀里,低低地说了一句。 闻言,宣峋与还有些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才想起自己射出的那一支箭簇——刚刚那千钧一发的一幕再次回到他脑海里,他几乎心神俱裂,下意识的拿起那柄弓弩,朝那挟制游照仪的后心射了出去。 他眼泪终于落下来,避开伤口抱紧她,呜咽的哭:“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他哭得好不可怜,小脸还有点脏兮兮的,不知从哪沾染而来,游照仪借着他的泪给他擦干净,笑着说:“你很勇敢。” 宣峋与流着泪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笑来,嘴里说得却是:“……我好爱你。” 游照仪低头亲他沾湿的长睫,又落到挺翘的鼻尖,最后攫住他殷红柔软的嘴唇,纠缠间她才含糊的说了一句:“我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回应这句话。 宣峋与浑身一震,眼泪又流下来,双手缠上她的脖颈,唇齿温驯的张开,恨不得被她吃进身体,永远都不分开。 好爱你,好爱你,好爱你。 他感受着游照仪的舌头一寸寸扫过他口中的每一个角落,心里默默地想,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爱另外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自己会怎么万劫不复啊? 所以一定不可以分开啊……要永远留在灼灼的身边。 不知吻了多久,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游照仪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说:“睡一会儿吧,走了我叫你。” 宣峋与嗯了一声,乖顺的倚在她的怀中闭上眼睛。 乌夜也在一边站着睡觉,山洞内未燃篝火,游照仪看着山洞外逐渐亮起的天光,默默思忖。 许止戈一人一骑,轻功卓绝,若是能暂时甩掉刺客便可以改换装束再入广邑,她倒是不是很担心。 值得担心的是卜同钰等人,若是被刺客追上发现遭骗,大概率不会被放过。 至于自己……现在天太亮,那些人黑衣夜行,白日里也不大可能大张旗鼓的搜人,现在已经进入两城接壤之地,鱼龙混杂,能走的路太多,多少也能拖一时半刻。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已然酣眠的宣峋与。 一路风尘仆仆,他却依旧美的惊心动魄,原本束好的长发有些松散,有几缕落在了脸上,游照仪帮他捋到耳后,他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含糊的喊:“灼灼……” 她心下微叹,收回了手。 …… 到了日头高悬之时,游照仪才把宣峋与叫醒,说:“阿峋,该走了。” 宣峋与明明睡得不浅,此刻却立刻睁眼,听话地嗯了一声,借力站起身来。 二人继续顺着偏僻小路疾驰,路上不时停下来进食或是捕猎,休整完毕又立刻上路。 到了第六日的清晨,终于看见了广邑的城楼,游照仪一开始并不敢贸然进去,在外徘徊了一会儿,直到城头之上出现了裴毓芙的身影,她才骑马上前。 裴毓芙很快发现了他们,一脸惊喜,忙下令开城门。 游照仪策马前行,入了城门才彻底放松了警惕,看着走上前来的裴毓芙问:“其他人怎么样?” 裴毓芙道:“许止戈已经回来了,但卜同钰还没有,你怎么样?受伤了吗?阿峋呢?” 宣峋与:“我没事,娘。” 游照仪:“我也没事,受了点小伤。” 裴毓芙皱眉,说:“小伤?”她看了一眼她手臂上被血浸染的绷带,说:“先回府吧,重新包扎一下。” 游照仪点头,三人朝广邑王府而去。 宣峋与是在广邑出生的,一岁时多的时候裴毓芙卸职,带着他回到了上京,此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广邑的王府较之京城要大了很多,亭台楼阁也无不精致漂亮,每一个地方好像都倾注了主人家的心血,轻柔柔的,安谧温存,一踏入这里,都似乎能触摸到飘散的晨雾和柔和的暖阳。 他们俩的院子在府南,叫做竹烟阁。比之京城的院子大了不少,院角还有一小片竹林,照壁后还有荷塘水榭。 不过二人并没有时间好好欣赏,裴毓芙差人送来了伤药和换洗衣服就走了,继续去城门口视察,让二人先好好休息,有事再来叫他们。 游照仪手上的伤口当时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此刻卸下绷带,已然一片血肉模糊,宣峋与心口发麻,把她手臂的衣物剪开,再小心翼翼的掀下来。 侍从送来了煮过的热水,现还热烫,宣峋与拧了布帕为她一点点清理,很快整盆血都染成了红色。 游照仪额头渗出了细细的冷汗,但依旧一言不发,任他动作。 裴毓芙送来的是药膏,比之药粉不那么灼痛,宣峋与取了一细细的竹片,顺着伤口涂抹上去,游照仪感到一丝凉意,连伤痛都缓了些许。 最后用纱布重新包好,宣峋与才松了一口气,游照仪唇色发白,虚弱的笑着说:“这次竟然没哭。” 宣峋与眼眶红的不行,原本愣愣的,听她这么一说,才从刚才为她包扎的专注中回过神,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 游照仪愣了,意识到他刚刚哪里是没哭,根本就是没反应过来,忙道:“别哭啊,我才刚想夸你。” 宣峋与抬手给自己擦了擦,清凌凌的瞪了她一眼,说:“脱衣服,我看看你腰上的。” 游照仪抬手,让他帮自己脱了衣服,腰侧的伤已然结痂,都快好了,宣峋与放了心,又帮她穿好衣服,二人一起去里间沐浴。 这个院子确然大——穿过与主卧相连的两个屋子,甚至有一个带着温池的浴房。 远山蝉鸣 第54节 二人赤身下水,宣峋与用布巾裹住她的手臂放在池边,取了香胰为她擦身,她身上疤痕遍布,除了右胸口那个最为严重的箭伤,其余地方也是伤痕错落,摸上去凹凸不平,颇有些骇人。 宣峋与并不害怕,仔细为她擦拭,说:“我记得广邑这边的府中有一瓶伤药就是祛疤的,明日我去找来。” 游照仪无所谓的说:“都一样,我自己都不介意。” 宣峋与说:“我介意。”他犹记得她在边疆之时说的那些话,道自己身上有疤,说什么配不上他,吓得他心惊肉跳。 游照仪说:“好罢,那你为我涂便是了。” 宣峋与嗯了一声,继续为她擦身,擦完后想着她没法自己穿衣,边说:“你坐池边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言罢又取了香胰为自己清洗,游照仪无所事事,便盯着他光洁如玉的身体。 宣峋与动作之间与她对视,见她专注的眼神,一下子满脸通红的背过身去,说:“你、你别那么看着我。” 游照仪:“你又不让我动,我只能看着你了。” 宣峋与咬牙,回过头走过来,伸手扯了她手上的布巾盖到她脸上,说:“不许看了!” 布巾下传来她一声闷笑,宣峋与立刻走开了两步,快速给自己弄干净。 二人沐浴完毕回到主卧,唤了侍从绞发,待一切拾掇干净后宣峋与又看了一眼她腰间的伤口,确认沾水没什么事后才放心,复又去看她脸侧的伤,那道伤口也不深,已经开始落痂。 游照仪看他忧心忡忡的样子有些好笑,调侃道:“我若是破相了你不会不要我了罢?” 宣峋与说:“哪里还有我不要你的份,都是你不要我。” 游照仪好笑,掀开被子让他进来,夫妻二人抱在一起,她亲了亲他的嘴唇,说:“睡吧,好好休息一会儿。” 宣峋与嗯了一声,在她怀中安心闭上了眼睛。 二人睡到黄昏才醒,侍从送了吃食,填饱肚子后又去寻裴毓芙,她刚从城楼上下来,宣芷与一脸担心的跟在她身后。 见二人前来面露喜色,道:“都没事罢?” 游照仪摇头,说:“没事,卜同钰还没回来?” 宣芷与一脸愁容的摇头,说:“还没消息。” 一时间几人都沉默了,想来已是凶多吉少。 裴毓芙叹了口气,拍了拍宣芷与的肩膀,说:“别太担心,已经派人去找了。” 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宣峋与又问:“京中有消息吗?” 裴毓芙:“昨日陈西岳和越德时被拔舌枭首,诛了九族,二十岁以上的问斩,二十岁以下的流放,对我们私自离京还没有明面上的消息。” 游照仪:“皇帝想把这件事止在陈、越二人这里。” 裴毓芙:“对,今上雷霆手腕,如今民愤已渐渐平息,京中那些南羌人虽然被送回原籍,但洛邑的还没有,这件事若是不斩草除根,怕是吹风又生。” 游照仪:“可是如今皇帝已动杀心,广邑也并非绝对安全。” 裴毓芙看着远方群岚,声音有些飘渺:“是、是,风雨欲来了。” 游照仪与宣峋与对视了一眼,说:“除此事外,或许还有一事,需要重查。” 裴毓芙看她:“什么?你说。” 游照仪道:“先圣宣懿皇帝的死因。” 此言一出,裴毓芙和宣芷与都愣了,呆呆地看着她,宣峋与道:“娘,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姑姑练武不辍,三十来岁却突然崩殂?” 裴毓芙心跳如雷,道:“太医、太医说是战场上带出来的伤……” 宣峋与说:“娘,你再仔细想想,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不是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只是那年太混乱了,她从来没细想过。 …… 宣应亹是宣懿二十年崩殂的,也才刚过了三十岁生辰。 只是那年她还在广邑,宣峋与出生还没一年,她也还有官职在身,不能随意回京,能听到的消息也只有杨元颐传来的,说宣应亹先是有一日醒来识人不清,太医来看说是她征战之时伤过后脑,如今被牵扯了出来,需要好好休养。 然而修养了没几个月,宣应亹已然到了缠绵病榻、无力起身的地步,查来查去却查不出什么病因,临到了了只来得及对身边女官吩咐,要弟弟妹妹们护帝君无恙,不许其无子殉葬,连皇位更迭都未明言,直接便撒手人寰。 等他们急匆匆回京后,见到的也只有先帝的棺椁。 依照中衢立长之说,应是宣应衷即位,但朝中很多臣子不太看好这位洛邑王,纷纷上书暂时摄政的帝君,要求广邑王或是镇国公主登基。 可先帝临了并未指明皇位,根据祖训,不可能直接越过宣应衷,兄妹未免皇位争夺,主动找到帝君推辞,再加之洛邑有很多官员支持宣应衷,所以最后还是依了祖宗规矩,由宣应衷即位,但是以尚书右丞江寻也为首的一批臣子却直接请辞,失望地离开了朝堂。 第48章 大抵四时心总苦 (1) 月上中天, 夜已深深,府中阒寂一片。 一行人跟在裴毓芙身后,进入了主院酩酊洲, 脚下染了苍苔的青石板, 如竹简一般一节节铺开,依稀还能听到草丛中清脆的虫鸣,如墨的天空缀着点点星子,模糊的飞檐在这深重的天地之间。 游照仪牵着宣峋与的手跟在后首, 宣芷与缀在她身旁, 许止戈和兰屏则走在最后,警醒的看着四周。几人踏入一湖中水阁,落花在水中飘荡,有着无边浮动的声色, 阁楼四角是岁月斑驳的楹柱,其上还有曾经墨迹淋漓如今业以惨淡了的门联。 这个府邸的每一处似乎都曾经倾注了主人家的心血和情感,可如今都已经几近废弃。 裴毓芙曾经很喜欢这里吧。 ……若是裴王妃没有带宣峋与来到上京, 那她…… 正胡思乱想着,裴毓芙已然踏入了水阁, 小心的看了一眼四周,又让他们快进去。 阁内空间不大, 四面都关着窗, 暗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兰屏寻了火折子点上灯, 游照仪才看清里面的景象——只有一张木桌和几把木凳,再未有别的东西。 裴毓芙沉声吩咐:“把桌凳搬开。” 兰屏和许止戈应声, 二人合力搬抬,轻拿轻放, 未发出一丝声音。 随即她拿出火折子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地面,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后又站起身,轻轻的朝一块地砖踩了下去,地底下随即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地面微陷,如窗一般打开,赫然是一个幽深的地道。 宣峋与的手紧了紧,游照仪把他拉到怀中,一手扣住他纤细的腰肢。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并未言语。 兰屏复又接过火折子,率先走了下去,裴毓芙随后,边走边解释道:“这地道是王府刚修建的时候就有的,建在水下,若是有一日暴露,按下机关便可直接淹毁。” 许止戈断后,关上了地道的门,紧跟上来。 几人心中沉沉,只听着,并未多话。 地道内的墙壁是厚厚的岩石,凹凸不平,尖锐嶙峋,每隔几尺都缀着一个石灯,照亮了幽深的甬道。 尽头是一个厚重的石门,上面雕刻着的似乎是一个卦象,游照仪并没看懂,只见裴毓芙骈指在上轻点了几下,石门便应声而开。 裴毓芙似乎有些急切,门还未全开就走了进去,直直的扑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几人定睛一看,房内站着的赫然是如今应该在镇守并州的广邑王宣应亭,宣峋与也愣了,良久才讷讷的喊了一声爹。 宣应亭应声,让他们上前来, 这个房内和普通的书房差不多,几个书柜和博古架,中间放了一张大桌,染着一盏明亮的油灯,此外并未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石门已经关上,兰、许二人一里一外站在门边护持。 几人在桌边围坐而下,才看见桌上还有一堆胡乱堆叠的纸张,宣应亭挑出几张,放在他们面前。 “前两日你娘给我来信,说起最近这些事,我深觉该和你们当面谈谈,便回来了。” 游照仪朝着面前的纸张看去,灯火幽暗,她仔细看了才看清几个被朱砂圈起来的名字,唯一认识的只有陈西岳和越德时二人。 宣应亭继续说:“长姐的死,我和阿映确实查过。” 阿映是镇国公主宣应雍的小名,现如今约莫也只剩宣应亭会叫。 “查到如今,其实早就真相大白,只是我一直不敢信,也不愿意信,但如今皇帝已然动了杀心,我等也不得不再做打算。” 宣芷与从这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意思,顿时浑身僵硬,心跳如雷,呆愣愣的看着宣应亭,嗫喏的问:“三叔,你别和我说姑姑是我爹杀的。” 她声音轻得听不见,可是在静室中却依旧听的清清楚楚。 宣芷与深觉荒诞的笑了一声,问:“不可能吧?他们是亲姐弟啊。” 宣应亭不言,只默默的注视着她。 宣芷与感觉牙齿都在控制不住的战栗,哭腔涌现出来:“不可能吧?不可能啊,你说话啊三叔。” 宣应亭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 这句话宛若一锤定音,狠狠敲击在她的脑子里。 宣芷与心口发冷,感觉浑身都在冒着寒气,指甲嵌入掌心,难忍的疼痛给她带来了最后几分清明。 “母皇生我们之时伤了身子,自觉自己年岁不永,于是早早禅位给了长姐,她登基那年我才两岁。” 宣应亭语气沉沉,于暗室中缓缓道出那一段不为人知的皇家秘辛。 …… 宣懿八年,十六岁的宣应衷封洛邑王,携王妃王氏去往封地,自此除了逢年过节再也未归京。 是年宣应亭和宣应雍不过十岁,母皇与长姐二圣临朝,中衢进入了最为繁盛的时代,靠着国库充盈,兵强马壮,拿下南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果然到了宣懿十三年,宣应亭和宣应雍各自封王,分别率领剑南铁骑和宣武卫与长姐顺利会师,并肩攻破了南羌都城,一度被民间传为佳话。 这几年间,三姐弟共同习武,训练,议事,制定战术,商量策论,一心想使中衢更上一层楼,然而他们却忘了,这中间,确然少了一个人。 那就是一直被忽略的宣应衷。 他到了封地之后,宣应雍本常去看他,自小这个二哥对她也是百般呵护,生怕她磕了碰了,可自从她习武策论展露锋芒之后,这个二哥就对她日渐疏远,对着千里迢迢前来探望的妹妹也没什么好脸色,多是阴阳怪气的说几句又升官了罢,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二哥等酸涩之言。 宣应雍毕竟也是公主之尊,时间一长也对其起了愤懑之心,兄妹二人也渐渐离心。 宣懿十四年后,南羌彻底被并入我朝版图,宣应亭和宣应雍二人也手持兵符去往了封地,兄妹几个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多靠书信往来。 宣懿十九年,宣峋与和郑集安出生,宣应亹很是高兴,让他们今年过年带着孩子回京看看,然而还未等到新春,她的身体却突然不行了。 “当时为长姐看诊的御医是太医院的院正李择善,是她先觉出长姐身体有恙,可是一时间却说不上来有什么,只好按下不表,还待看诊。” “可谁知长姐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开始变得识人不清,李择善验了旧伤,认为是战时伤过后脑所带来的后遗。” “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我们又无令不得归,只能靠帝君的信令知晓些消息。” 远山蝉鸣 第55节 “宣懿二十年年初,长姐崩殂,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未见上,只看见了棺椁。” 说到这里,宣应亭语气伤痛,握紧了裴毓芙的手。 国丧过后,宣应衷登基,提出要宣峋与和郑集安留京相伴世子的帝姬,裴毓芙便和郑畔留在了上京,他和宣应雍继续回到驻地。 至此,其实事情都告一段落,即便再悲痛,日子也还是要过,但宣应雍和宣应亭二人心中始终存了个疑影。 先查出端倪的是宣应雍。 乾明五年,押送粮草的官员来到宣武卫,这位官员出自洛邑,曾经是宣应衷登基的有力支持着,在宣应衷登基后也一路升迁,直接到了户部。 宣应雍原本只是与他随意交谈,聊到送来的粮草,又聊到那年洛邑大旱。 那官员道:“当年那位道长真是通了灵了,说下雨便下雨,还说今上一步登天,结果便……” 宣应雍心中一震,却没有表现,只淡淡的问了一句:“还有这事儿?本宫竟未听说过。” 那官员见公主感兴趣,便囫囵个说了,道:“这事儿在洛邑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是当年有位叫做灵真的道长,与陛下言明只要牲畜祭天,便可降下甘霖,还能一步登天。” 宣应雍狐疑:“只是牲畜祭天?” 那官员讪笑,并不敢再说话了。 以此为介,宣应雍越想越不对劲,向宣应亭去信,二人一边寻找当年那个游方道士,一边再次秘密探访了李择善。 先帝崩殂后,宣应衷以李择善医治不力为由将她连降两级,原来的太医院院正成了一个末尾的太医。 时隔五年,见宣应亭的人再次找上门来,才迟疑的说出了自己未敢言表的猜测。 宣应亹的身子是宣懿十八年开始有恙的,十九年中下旬突然急转,任何汤药、针灸都无济于事,这实在是很不对劲。 可她思来想去,依旧没敢把“疑似中毒”四字写在脉案上。 “没有证据,李择善不敢妄下定论,胡乱猜测,可到头来,依旧没查出所以然。” “这时候阿映的人找到了那个游方道士,可是对方已被杀人灭口。” 线索到这就又断了。 直到乾明十年,宣应雍突然与他来信说,找到了那个游方道士在青楼的一个相好,他才知道妹妹一直没有放弃这件事。 他们的人找去,那个青楼女子早就被赎身了,还自己开了一家酒楼。 一番询问下,得到的消息是那人根本不是什么道士,只是洛邑一个书院的先生,会些夜观天象的本领,常常到她这里卖弄,时隔多年她还能记这么清楚,正是因为给她赎身的就是这位先生,不知哪日突然多了钱财,为她一掷千金,说要娶她好好过日子。 谁知院子、嫁衣都置办好了,有一日他却匆匆赶来,把一堆银钱塞给她,说这辈子与她无缘,下辈子再做夫妻。 后来便再也没见过。 听到这,宣峋与开口道:“所以,这道士借由天降甘霖,让洛邑的百姓官员信服,又说出什么一步登天的狂悖之言,是为了自己登基做打算。” 当时支持宣应衷登基的,大多都是洛邑的官员。 游照仪:“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登基,还为此做准备。” 宣峋与:“他那时候就已经想定要夺位。” 宣应亭点点头,目光变得五味杂陈,说:“乾明十四年,我们才找到了一位被贬斥的官员,长姐缠绵病榻之时,都是她在前通传。” 前一日还目光清明的皇帝,后一日便识人不清了。 深深夜半,心中沉痛,她守在皇帝床前为她掩被,正要走时,对方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眼睛瞪大,用嘶哑的嗓音说:“香!香……” 只喊了这两声,她又立刻闭上了眼睛,昏沉欲睡。 她心中大惊,却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依旧日日前去,盼着皇帝能清醒片刻与她话明,可是她最后还是没等到。 直到一日她偶然听见宫中几个小宫女闲聊,有一个道:“陛下的殿中不知是否掺了药香,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话宛若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中,她立刻反应过来皇帝说的香是什么意思,趁夜半无人,挑了炉中的香饵收好,回去自查。 可查来查去,那香中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唯一说得出来有点不对劲的只是那香中多了一味叫做般若的草,只出自洛邑,上京并不常由,可是也是无毒,还伴有清香。 “这草我找来查了,确实无毒,可是只是对普通人来说。” 宣应亭继续道:“长姐攻打南羌之时,曾被南羌皇帝所伤,毒入肺腑,虽不致死,但身体虚弱,无法领兵,当时正战到紧要处,未免军心动摇,这件事只有我和阿映知道,一边装出今上无恙的假象,一边暗中秘密寻药。我们在战场上,抽不出手,阿映便给今上去了信,后来也是由今上献药,才得以压制毒素,但需得每月一饮,我们便猜测此药或有问题,交由李择善查探,也是如此说法。” 游照仪:“难道是炉中所燃的香,正好使这药变成了毒药。” 宣应亭苦笑:“是,这事儿查了十四五年,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查到了这里,很多事也就明白了,比如为什么当年今上要把阿峋和集安留在上京,表面上说是为了陪伴太子和帝姬,其实是为了挟制我和阿映,未免一日东窗事发,我们有了反意。” “而长姐宫中的侍从、内官贬得贬,杀得杀,人证物证早就残缺,时隔多年,只靠李择善的一面之词并无法作为证据,于是此事便僵持到了现在。” 宣芷与已经泪流满面,颤抖着声音道:“所以,我爹献药救姑姑的时候,也许其实心里想的怎么杀了她,对吗?” 静室幽幽,无人作答。 可这也是答案,让她无法自持,崩溃大哭。 都说天家无情,可是宫闱深深,到底是谁让谁真的无情。 第49章 大抵四时心总苦 (2) 一时间, 暗室之中只有宣芷与的哭声。 她从叱蛮归来至今,不过短短三年,就觉得过去的那些日子竟好似一场梦似的, 全然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无法接受, 言语错乱,颠三倒四的问:“有没有可能是宫人不小心的?有没有可能是查错了?有没有可能……” 宣应亭面露不忍,缄默不言,游照仪却道:“当然有可能是不小心的。” 宣芷与顿时抬起头来, 怔愣的看着她, 可对方并没有看她,只看着自己的手——她正拽着宣峋与的几根指节,漫不经心的把玩着,似乎这些让她极为痛苦、震惊的事情在她那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语气淡淡, 指腹摸过宣峋与圆润的指甲,又滑到指缝间细细摩挲,说道:“不小心从洛邑找出了这种草, 不小心加入了先帝的香炉之中,不小心正好与曾经献的药相克……不小心杀了先帝, 不小心登基夺位,不小心猜忌宗亲, 不小心对我等痛下杀手……京城广邑王府还有一院子的尸体, 卜同钰还未归来生死未卜……” “别说了!别说了!”这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让宣芷与感到崩溃, 激烈的打断了她, 满是泪水的眼中还有怨愤。 那毕竟是她父亲……也曾真心爱护过她,也曾辛苦为国事操劳…… 可游照仪转过头来和她对视, 面目生寒,神色冷漠。 “殿下,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皇帝的命令清清楚楚——软禁帝姬,活捉世子,游照仪杀无赦。 流云声一案只是导火索,不论先帝之死的真相有没有暴露,他都不会让广邑王府的人脱离掌控,今后要面临的腥风血雨只多不少,她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前路交给一个还未下定决心的引领者。 更何况如今那上位之人,比她想象的更要狠毒昏懦。 游照仪回过头去,继续看桌上的幽幽烛火,道:“若是您还未下定决心,还请回吧。” “我……”她下意识的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游照仪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极其锋利,透着冷冷的寒光,这个女子一向坚强、勇敢,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不费吹灰——曾在叱蛮两度救她于水火,一往无前,万夫莫当。 在叱蛮朝不保夕的日子仍在眼前,父亲冰冷的斥责和话语犹在耳畔,得知叱蛮反悔之时燃起的滔天恨意,杀了宗政和后的战栗惊怖…… 幼年练武习文的辛苦,展露锋芒时遭受的打压,弟弟立储之时的失落,曾经燃起夺得天权的那把心火,朝中女官女将的壮志难酬,曾经见过被抛弃的女婴……姑父温暖的怀抱,姑姑飒爽的英姿,阿满胆怯的眼神,太子无奈的劝告…… 这一幕幕过往在她眼前迅速闪过,姑父的话穿过多年的蒙昧如惊雷般再次在她耳边炸响——“大约是你太像你姑姑了。” 姑姑…… ……家国大义,终要做出取舍。 宣芷与抿了抿唇,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抬手擦干净眼泪,慢慢的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她依旧看向游照仪,问:“你想怎么样?” 游照仪:“您是殿下,是宣氏血脉,皇族后人,应该是我问您,您想怎么样。” 宣芷与:“无故操戈,是为反贼。” 游照仪:“筹谋帝位,毒杀长姐,天理不容。” 宣芷与:“人证物证已然缺失,空口无凭,如何使人信服,若我得位不正,后患无穷!” 室内蓦然一片阒寂。 宣芷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可游照仪却微微笑起来,挺直了脊背,轻轻道:“殿下,看来您已经想好了。” 宣芷与口干舌燥,半天没有动作,良久才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讷讷的坐下了。 第一句话说出了口,后面的便不再那么难,她眼神发直,声音却慢慢沉稳了下来:“如今最重要的,是抓住流云声一案,继续翻查洛邑,再寻找先帝旧案的证据,补齐卷宗,昭告天下,才可讨伐。” 宣应亭和裴毓芙对视了一眼,语气沉沉:“你想好了,阿芷,这条路没有归途。” 宣芷与定定的和他对视,说:“没有我,皇叔您也会反吧?” 宣应亭没有否认,说:“是,一旦人证物证俱全,我是一定要为长姐报仇的。” 宣芷与也笑起来,灯光映得眸子一片通红,说:“若是事成,您一定会顾念最后一丝兄弟之情,扶持太子登基,”见对方眼神默认,她才慢慢的说:“既如此,我也和皇叔做个交易。” “我自愿回宫寻证,查明姑姑死因,交予皇叔,昭告天下,讨伐父皇。” “作为交换,那个位置,由我来坐。” …… 直至天光熹微,水阁的门才再次打开。 宣应亭已经从暗室内的另一条路连夜赶回并州,历经一夜大事,几人还尚算清醒,裴毓芙让他们先回各自的院中休憩,若有消息再做打算。 夫妻二人携手回院,洗漱用膳后和衣躺在床上小憩。 这几日劳碌奔波,昨夜还一日未眠,宣峋与瓷白的眼下透出了青黑,让游照仪心中无端生出几分郁气。 宣峋与靠在她怀中,还欲言语,却被游照仪打断,将他整张脸按倒自己怀中,说:“先休息,这些事有我。” 宣峋与没说话,环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游照仪揽着他纤细的腰肢,一边摩挲着安抚他,一边静静的思忖着。 宜光帝姬比她想象的还要懦弱,虽然她如今已经下定决心要反,但到了最后……她必须给自己、给广邑王府再留一条后路。 …… 第三日正午,皇帝派来的刺客在广邑西城门的不远处追到了正在逃跑的帝姬殿下和广邑王妃,争斗中广邑王妃身边之人护持着她逃走,无奈中抛下了帝姬。 帝姬逃跑无果,只能被带回了上京。 远山蝉鸣 第56节 另一边,游、宣夫妻二人乔装改扮,带着兰屏与许止戈进入了洛邑城,再查流云声一案。 洛邑地处上京东南方,有中衢最大的河流之一雀潭江流经,气候较之上京更为湿润,夫妻二人与兰屏、许止戈扮作兄妹,身份是刚从乾州回来的商人,经历了几年战乱,希望能在洛邑寻得落脚之处。 他们选定的地方叫做迈州,是洛邑最为繁华的城市,城门的筛查颇为严格,好在几人的身份、文书一应俱全,盘查了两轮就顺利进城。 城楼两边照例是营房、官驿,再往前就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摊贩,很是热闹,乍一看,自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景象。 马车毫不起眼,车轱辘慢慢的在街上碾过。 宣峋与一反常态的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离得游照仪远远的,见她看过来,还恹恹的瞪了她一眼。 兰屏见状,以指掩唇低笑。 盖因几人出发前商议乔装,游照仪给宣峋与买了一身秀美的女装。 她倒义正言辞,道他容色过于摄人,容易引起注意,不如改换性别,更能浑水摸鱼。 宣峋与拗不过她,不情不愿的穿上了。 中衢民间的服饰多以浅色为主,但分类很多,光是青色一种都能染出十五六种不同的颜色来,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宣峋与今日便穿了一件天水碧的交领窄袖绸衫,露出了一小片瓷白的肌肤,下身则是同色的织文束裙,腰间系了条空青色的裙带,垂了一枚圆润的玉佩,比之平常穿的广袖素袍更显腰肢纤细,浑然多了一丝弱柳扶风之感,头发梳成了一个漂亮的惊鹄髻,又缀了一个金步摇,此外再无其他赘饰,虽未施粉黛,但一顾一盼间依然丽色不减,直叫人三魂去了七魄。 他穿了女装,有些羞赧,兴致也不高,只靠着马车壁上一个软枕闭目养神,游照仪看了他两眼,弯起指节置于鼻下,掩饰般的别开了目光。 马车慢慢的停下来,许止戈轻敲车门,道:“客栈到了,今日先歇一歇罢。” 兰屏应了一声,打开车门,几人陆续走出马车。 宣峋与第一次穿女装,浑身都不自在,下马车都不知先迈哪一步,一只手微微掀着帷帽,另一只手迟疑的扶着车壁。 游照仪好笑,走上前来朝他伸出了手。 宣峋与很是羞恼,轻轻拍开了她的手,硬是扶着车壁自己下了马车。 客栈的侍从已然上前来将马车带去了马房,三人跟在许止戈身后走向了掌柜。 掌柜的下意识的堆起了笑脸,热情的问:“客官要几间房?” 男人笑着说:“三间上房,顺便打些水、送些点心吃食来,我们都有些累了。” 掌柜的笑了笑,接过银钱,随口道:“好嘞,咱们家的吃食可是洛邑独一份,”言罢又对小二吩咐道:“三间上房——小胡,你带几位客人上去。” 宣、游二人住在中间,许止戈、兰屏照旧左右护持,四人现在此处歇一晚,明日开始寻找待租的院子及商铺。 要了解民生百姓,自然要先成为百姓的一员。 …… 进了房中,宣峋与立刻拿下帷帽,有些疲累的坐在凳子上。游照仪坐在他身边,本想替他揉捏,谁知宣峋与顿时收回了脚,含嗔带怨的看了她一眼。 她颇觉的他可爱,伸手擎住他的腰轻巧用力,把他卷入了自己怀中,宣峋与身体突然腾空,吓了一跳,可惊叫还未出声,已被她堵住了唇舌。 宣峋与挣扎的推她,却被她一只手拢住双腕轻易的制住,一时间只能任由她的气息蚕食。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宣峋与早就不挣扎了,被她制住的双手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肩膀,此刻正乖乖的仰着头任她亲吻自己的脖颈。 游照仪的吻轻飘飘的,握着他腰的手却越来越紧,他有些吃痛,一只手摸索下去,抓到腰间,略有些喘息着说:“痛——灼灼。” 游照仪泄了些力道,真心夸赞:“你好漂亮,阿峋。” 这句话宛若什么灵丹妙药,让宣峋与心中被迫穿女装的羞赧和窘迫竟都消失不见了,还升起一丝隐秘的欣喜来,说话都带了一丝娇气:“你喜欢这样?” 游照仪低低的嗯了一声,咬住他锁骨上一块瓷白的肌肤舔舐,宣峋与感觉身子一阵酥麻,难耐的磨蹭了一下双腿,手软绵绵的推了推她,哑声道:“别这样,灼灼……” 这地方不对,时间也不对,游照仪尚算清醒,勉力克制着自己与他分开,几不可闻的叹道:“真是疯了……” 宣峋与知她为了自己容貌着迷,欣喜过后却感觉出一丝摇摇欲坠的不安来,浓重的失落和哀伤渐次涌现上来,纤长的睫毛敛下,很快被他掩饰好,照旧温驯的伏在她怀中。 只要……一直漂亮就好了,灼灼就会一直看着自己。 可我总会老的……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心口一片窒息。 游照仪还未注意到他的情绪,门口就出现了动静,二人连忙分开,游照仪帮他整了整领子,起身去开门。 宣峋与背过身去,走到了里间,游照仪没在意,接过侍从手中的饭食,吩咐他晚点再送水上来。 侍从应了,恭敬的关好门。 洛邑和上京紧邻,吃食也差不多,称不上有什么特色,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可宣峋与却兴致缺缺,吃了两口游照仪为他挟的鲈鱼,便放下了筷子。 游照仪问:“怎么了?不合胃口吗?”她自小缺衣少食,虽然七岁上入了广邑王府,吃穿不愁,但对吃食却少有讲究,再加之后来入了军营,口腹之欲就更加寡淡,可宣峋与毕竟是广邑王世子,从小锦衣玉食,除从军之时与她同食外,其余时候并不愿意将就。 见他不语,游照仪又道:“想吃什么?我借用一下他们的厨房。” 宣峋与摇头,说:“晚些再吃吧,估计路上累了,我先去睡一会儿。” 游照仪迟疑的看向他,宣峋与和她对视,神态自若。 几息之后,游照仪错开了视线,说:“那你就去睡一会儿吧,晚些沐浴的时候我叫你。” 宣峋与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走进里间,不大不小的发出了几声响动。 他行走坐卧一向端肃,这倒是少有。 他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游照仪夹菜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宣峋与窝进被子里,心头酸涩,听着外间死一般的沉默,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无助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难过的情绪像水一样没过头顶,心口窒息的疼。 不是的,她不是不在意他,只是……她不知道他生气了……她有时候就是这样的粗心大意,这种七弯八饶的小心思,她怎么会留意。 对,只是没留意…… 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往他稍微显露出一丝不对劲,她都会紧张的过来问他怎么了,这次却不愿意再问一句了么。 灼灼……还喜欢他吗? 自叱蛮之战中表明心意以来,他一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竭力克制自己的贪欲——不爱也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终归二人这辈子是绑在了一起,还要奢求什么呢? 可是自从崇月之争中她生死未卜开始,他就知道她从未想过他——她不惧生死,一往无前,是因为她没有牵念。 换句话说,她不怕死,不怕死了再也见不到他。 从始至终,她没爱过他。 第50章 大抵四时心总苦 (3) 兰屏坐在马车一角, 深觉的今日世子殿下和小游有些奇怪。 二人虽然也照常说话,但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和昨日穿女装的羞恼不一样, 今日世子殿下连脸色都冷得掉渣。 兰屏不动声色的和坐在自己身边的游照仪对视了一眼, 她正掀帘看向车外街道,看见她的目光却闪避了一下,没有回应。 不是吧,吵架了? 她还来不及多想, 马车已经停了, 昨日许止戈和兰屏已然出来踩过点,选中了一个二进的小院,风景秀致,主人家也是一个经商的富贾。 昨日许止戈和他约好今日前来, 果然对方早早的便等在了那里。 游照仪掀帘看去,那富贾年纪不大,面容清俊, 穿着一件黑色绣金线的缎面长袍,腰间系着玉带, 发冠也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二人的交谈声清楚的传来。 许止戈:“我原从乾州来, 前几年与崇月一战生意没落, 这才想到洛邑找找门路。” 那东家道:“原来如此, 不知兄台家中是做什么生意的?” 许止戈:“我们家祖传制香。” 那东家面露喜色, 道:“那你可来对地方了,咱们洛邑气候不错, 花草种类颇多,很适合香料制作, 不瞒你说,我家也有这部分生意,若是以后有机会,咱们可一同合作。” 许止戈自然佯装惊喜,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没想到刚来洛邑就遇上了生意,看来传言不实。” 那东家蹙眉,问:“什么传言?” 许止戈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来洛邑之时经过上京,听闻洛邑出了案子,州丞大人都被诛九族,我有些担忧,又问了一些从商的朋友关于洛邑的情况,他们却说洛邑官商勾结严重,不适合我这种生意人。” 那东家闻言脸色有些难看,讪笑道:“这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洛邑是今上曾经的封地,州丞犯了事儿,他立刻就将其处置了,不是正能说明洛邑民风清正吗?” 许止戈道:“正是、正是,我也是如此想的。” 二人又说了几句,那东家道:“别站在这聊了,我带你们进去看看院子,昨日你说要带几个妹妹一起来看,今日可都来了?” 许止戈道:“来了,”言罢轻敲了马车的门,以一副长兄的口吻道:“你们昨日说要自己来看,如今可到了,都下来吧。” 马车门打开,兰屏率先下车,游照仪宣峋与跟在后面。 许止戈给她们介绍:“这是郑蓄公子,这个院子的东家。” 几人与他点头致意,打了声招呼。 郑蓄举目望去,第一个他昨日已经见过,便下意识朝她身后看去,这一看却愣住了,那个女子身姿高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长睫敛着,肤色尚算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鼻梁高挺,唇色淡淡,穿着一身黛青的长袍,脊背笔直,身上毫无赘饰,头发也只用了支素簪固定,可饶是如此朴素,却依然掩盖不知身上一股莫名的气质——他说不上来,感觉就像一个仗剑走天下的侠女,整个人透着一股桀骜不驯。 直到许止戈叫他,他才惊觉自己盯着对方太久了,脸腾一下变红,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兄台三个妹妹真是各有各的风姿,郑某竟一时忘形,实在失态,请——” 许止戈也没说什么,顺着他的手势往里走去,他这才注意到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身高与他也差不离。 他没多看,对方戴了帷帽,就是不欲别人窥视,经过的时候他低下了头,可一瞬间却感觉到一丝凉意,好似一道怨毒愤懑的目光如重千钧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心跳漏了一拍,待人走远后抬起头,对方依然是娉娉袅袅的跟在姐姐们身后,并未多看他一眼。 应该是错觉吧…… 细碎的阳光穿过枝繁叶茂的榕树斜斜的照下来,斑驳的金光渐次划过几人的身影,跨过宅门就是前院,院子不大,种着些花草,青石板边缘涌现着碧意荡漾的苔藓地衣,抬眼能看见四方藏蓝通透的天空,一绺墨色的檐角不经意便做了这片天的花边。 走过垂花门便是内院,正对着的是正房,左右是东西耳房、厢房,院中还有几颗不大的桃树,业已入秋,满地落叶。 这院子似乎被细细打理过,每一处草树都透着温情脉脉,甚至墙上斑驳的痕迹,墙面剥落后出现的黄泥,都有着重新被细致修整过的痕迹。 游照仪颇为满意,轻轻掀开宣峋与帷帽的一角,问:“怎么样?喜欢吗?” 宣峋与面无表情,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游照仪便对许止戈道:“大哥,就这个吧,我和小妹都挺喜欢的。” 远山蝉鸣 第57节 许止戈笑着点头,正待说话,郑蓄便走上前来,对着游照仪问:“妹妹真是好眼光,这院子原是我读书的时候买的,好几年不住了,却还是打理着——不知妹妹叫什么?” 他话锋变得有点快,游照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道:“我叫徐昭。” 四人改名换姓,择了徐襄理的姓。 郑蓄道:“金昭玉粹,好名字,不知徐昭妹妹今年几岁了?” 游照仪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连声叫妹妹,一时间还有些新奇,好笑道:“二十有三了。” 郑蓄惊讶,说:“竟与我同岁,那我便不好叫妹妹了,叫你名字可行?” 游照仪点头,说:“好。” 郑蓄笑起来,还待说话,她身后那个戴着帷帽的小妹却伸出了一只在日光下泛着莹润光泽的玉手,扯住了徐昭的衣袖,对方声音清澈,还带着丝娇意,小声说:“姐姐,我头疼。” 徐昭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许止戈也适时走上前来,与他商议租金等事宜。 这边游照仪真以为他怎么了,有些紧张的问:“怎么头疼?” 宣峋与正伸手揉着自己的额角,声音也弱弱的,好不可怜:“不晓得,就是有点晕。” 游照仪看了一眼日头,说:“晒着了?那先回马车上好不好?” 宣峋与点点头,游照仪便回头和许止戈道:“大哥,小妹有些头疼,我先带他到马车上,你好了就来。” 许止戈点头,那边郑蓄闻言,又走上前来,道:“头疼?严重吗?我认识几个大夫医术高超,若是你信得过,我可以带小妹去看看。” 谁是他小妹,贱人。 宣峋与怨愤的目光几乎化作实质,像淬了毒的冰箭似的穿过帷帽扎在对方身上。 可游照仪却还是一副笑脸,说:“多谢你,不过应该没事,我先带小妹回去休息。”想了想又说:“若是真有什么事,再找你也不迟。” 郑蓄点点头,忙不迭的说:“好,随时都行,那快去吧。” 游照仪与他话别,带着宣峋与回到马车上。 马车门一关上,宣峋与便拿下了帷帽,也不再冷着脸保持距离了,黏黏糊糊的靠近她,恨不得整个人塞进她怀里。 游照仪揽着他,一只手握住他瓷白的脸抬起看了看,问:“怎么回事?真头疼?” 宣峋与长睫垂下,可怜兮兮的嗯了一声。 她将信将疑,但还是伸手穿过他柔顺的发间,轻柔的给他揉捏。 宣峋与乖顺的伏在她怀中,时不时发出几声满足的喟叹。 自昨晚沐浴前他拒绝了吃饭,游照仪也有些冷淡了起来,以往每一次到陌生的地方她都会寸步不离的陪着他,昨日沐浴只是却只是坐在外间守着屏风,最多也就给他递了一件衣服。 他心有戚戚,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意气让这份古怪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就寝之时。 本欲在床上服软,可游照仪神态自若,径直为他掖好了被子,淡淡的说:“睡吧。” 言罢便自己躺下了,没有抱着他,没有亲他,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灯光熄灭,他心口一阵刺痛,咬牙闭眼,眼泪无声的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人的呼吸平稳的响起,他扭头看她黑暗中的脸,心中全是委屈和无助,都这样了,她怎么睡得着的? 他知道自己太过患得患失,幼稚又小心眼,他也不想让自己变成这样,可是她真的太冷漠了。 那些让他欲生欲死的感情在她那里好像就是账本上的得失,一笔一笔都有明细,她很少失控,很少沉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清醒着看着他沉下去。 哦,或许还有怜悯。 怜悯他爱上了她。 …… ……天边翻出鱼肚白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睡着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身边,一片冰凉,他吓了一跳,慌乱的坐起来看向房中,屏风后坐着熟悉的人影,正沉默的看着窗外发呆。 宣峋与又慢慢的躺了回去,游照仪望着窗外,他便隔着屏风望着她,夫妻二人心思各异,就这么默默的等着天亮起来。 直到房门被人敲醒,游照仪去开门,他才佯装闭眼,等着对方把自己叫醒。 起床、洗漱、吃饭,二人一言不发,气氛冷若冰窖。 他那点仅剩的骨气让自己忍耐,可当看到那个贱人用那么恶心的目光看着他的灼灼,灼灼还与他言笑晏晏,一时间什么俱都破功,只想歪缠到她怀里,隔绝别人的所有目光。 灼灼怎么可以对别人那样笑。 什么都忍不了了,只能抖着手扯住她的衣袖——灼灼对他的身体一向很紧张,不管是容貌还是健康,这种紧张一度让他无比憎恨,此刻却不得不利用。 直到再次靠近她的怀抱,委屈和伤痛再次数以倍计的反噬,深切的无力感涌上来,几乎要啃噬掉他的理智。 他才是快疯了。 宣峋与自己提出要先回客栈休息,游照仪便先将他送了回去,又继续和许止戈、兰屏二人前去寻找店铺。 郑蓄听闻几人要开店,很是热情的为其介绍,最后选定了离租院不远处的一个街巷,左右都是开香铺的,也算有个参考。 事毕,郑蓄邀几人共进晚饭,游照仪道:“小妹还在客栈,我可能要回去照顾她,就由大哥二姐陪郑公子吧。” 兰屏道:“正是,你回去看看小妹,我与大哥请郑公子吃个饭。” 妹妹身体不适,郑蓄也不好强留,点头应了,引二人去往相熟的酒楼。 游照仪不动声色的和兰屏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去。 这郑蓄家产不小,起码遍布洛邑,再加之许止戈试探他时他的反应,他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从他下手或可能找到一丝端倪。 几人分道,游照仪也很快回到了客栈,轻敲门,打开,宣峋与正坐在窗边,呆呆的看着窗外落花,并没有回头看一眼。 游照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门关上,坐在他后面,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她终于还是问了。 天气已然入秋,屋外流云落花,细细的微风从外面吹进来,拂过他苍白的脸,眼睫轻颤,倏忽滑下一滴泪来。 他真的、真的好讨厌这样。 她一句话叫他生,一句话叫他死,生死由她,半点不由自己。 宣峋与颤抖的声音在阒寂的空间内响起:“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的问这个问题,游照仪难以遏制的咬了咬牙,说:“我爱——” “别骗我。”他打断了她,语气可怜又笃定。 游照仪泄力,良久才问:“非要问吗?” 宣峋与嗯了一声,说:“你说,会越来越喜欢我,试着喜欢我,永远把我锁在你身边,陪伴我,” 每一句接近爱的话都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里反复咀嚼,试图从她的言行中找出一丝爱他的证据,可是始终没有,“现在我想听听,你做到了吗?” 她做到了吗? 她当然没有。 只要他不在身边,自己又有多少时候想起他,生死一线的时候,流落异国的时候,手刃敌人时候——都没有。 只有他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才会下意识的拿出一副从小到大慢慢修补完善的面具,装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爱他的人。 面具偶有掉落的时候,但那并不足以让她真的放下多年以来的机敏和戒心,毫无保留的谈论爱。 令人绝望的沉默不断蔓延,宣峋与的眼泪愈来愈急促,指甲陷进肉里,竭力的克制身体的颤抖。 游照仪迟疑的说:“就这样——不行吗?反正……反正都是一辈子。” 这话像是最后通牒,宣峋与绝望的闭上了眼。 他可以命令她说爱她,也可以跪下来求她爱他,有很多办法能让他听见自己想听见的话,可是他却只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 第51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1) 兰屏和许止戈回来的时候, 天已然暗了,游照仪正站在紧闭的房间门口,看着一楼堂中来来往往的客人发呆。 二人对视了一眼, 走上前去。 兰屏拍了拍她的肩:“小游?公子怎么样了?” 游照仪重新抓住飘忽的思绪, 顿了顿才说:“没什么事,”复又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兰姐姐,我今晚和你睡罢。” 兰屏啊了一声, 轻声问:“真吵架了么?” 游照仪这回没否认, 沉默了。 兰屏看了一眼许止戈担忧的脸,只能说:“好罢,你今晚和我睡。” 几人各回了房间,兰屏问:“晚饭吃了吗?” 游照仪摇头, 道:“你去给……公子送一点吧,他没怎么吃。”几个称呼在她嘴里翻覆,最后却说了这个。 兰屏点点头, 说:“好,我先去给他送些。” 她下楼取了饭食, 轻轻敲了敲宣峋与的房门。 里面没人应声,兰屏略扬声, 迟疑的说:“小妹, 我进来了?” 她一手托着饭食, 稍微使了点力,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内简直一片狼藉,无处下脚。 循目望去, 满地的水迹和瓷器的碎片,桌椅、屏风等物东倒西歪, 床上的帷幔皱成一团,被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脚踏上,还堆着几件不知是谁的衣物。 宣峋与靠在床边,脸色惨白,一动不动。 兰屏走进来关上门,踩着唯一几处能下脚的地方走到他身边,把吃食放在地上。 心里叹了口气——她算是从小看着宣、游二人长大,从垂髫小儿到半大少年,又顺利的结为夫妻,一路走来几经生死,波谲云诡,颇为不易,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她担忧的唤了一声:“殿下……” 宣峋与依旧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样靠在床上。 兰屏无奈,轻手轻脚的起身收拾房间,一时间屋内只有声音窸窣。桌椅屏风扶正,碎瓷片拾好,水渍擦干,衣衫和帷幔都先放在了一边,被子被他压着,兰屏没动,收拾完后才道:“多少吃些吧,小游会担心的。” 言罢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 远山蝉鸣 第58节 回到屋内,游照仪已经三两下吃完了晚饭,见她回来便问:“郑蓄那边有什么消息?” 兰屏坐下来说:“我和许止戈不敢问的太细,只聊了聊洛邑的香料生意,不过还真有些有用的消息。” “迈州城内有一叫月引香的香料铺子,其主很是孤高,非特殊的香不做,市面上有的香料他一概嗤之以鼻,常研究药香,安神香,在达官贵人间很有生意。” 游照仪:“郑蓄是如何得知的?” 兰屏:“他说这个铺子也是近两年风头才起来,前几年他也并不晓得。” 游照仪思忖,喃喃道:“近两年……” 兰屏:“李择善从先帝寝宫拿的香饵如今已然验不出成分了,只能从她当时查出的般若入手。” 游照仪目光凝在一处,说道:“今上之前献药的药方已被篡改,王爷手中的只有依稀记得的残页,当时在军中为先帝看诊的军医也已然身死……”该有的不该有的证据几乎都消失殆尽,又如何证明般若是从洛邑王府出去的? 兰屏:“我们并不敢问的太多,洛邑毕竟还是今上的地盘。” 游照仪道:“嗯,先小心行事,祥云城的事呢?” 兰屏道:“挽月台的老鸨许其绥已被凌迟,挽月台也已查抄干净,元七县暗楼也拆了,人都送回了容州,但他们大多已经没有去处了,暂设了一个收容院。” 游照仪:“今上派了谁管这事儿?” 兰屏:“左相一力举荐大理寺少卿江萦序,他说话,今上也不得不听,宋品之也在暗中帮忙。” 游照仪放了心,道:“那应该没事。” 兰屏问:“明日我们先搬到那个租院中吗?” 游照仪道:“对,此事宜早不宜迟,早些查清早些回广邑,就算有改换身份,洛邑也并不安全。” 她手指在桌上轻敲,说:“明日我们先去拜访一下这位月引香的老板。” 兰屏点点头,与她敲定细节。 直到月上中天,二人才商议完毕,兰屏见她神态自若的起身准备洗漱,迟疑的问了一句:“小游,殿下他……” 游照仪愣了一下,又坐了回来,摩挲了一下指尖问:“他吃饭了吗?” 兰屏道:“我放下了,吃没吃不晓得。” 见对方沉默,她说:“若是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 游照仪眼神有些迷茫,看着桌上的烛火跳动,良久才道:“兰姐姐,若是此事得成,我……我想走,你说王妃会同意吗?” 兰屏吓了一跳,声音也急促了起来,问:“走?走哪里去?” 游照仪抿了抿唇,少有的踟蹰,道:“我、我曾经答应王妃会一辈子陪着世子……但是、但是好像现在这种陪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 她含含糊糊说了那句话之后,宣峋与就听明白了,崩溃的哭了好久,又冲上来亲她,亲了一会儿又推开,疯了一样在房中打砸,最后坐在一片狼藉里让她滚,满目怨憎。 她走出房门,向听到动静前来的侍从解释,又给了一张银票作为补偿和封口,一切办得妥妥贴贴。 然后站在楼道里等着兰屏他们回来,看着楼下来往的游人,一时间心里长长短短全是太息—— 万一她一辈子也没法喜欢上宣峋与,难道就要一辈子互相折磨下去吗。 兰屏见她问得认真,设身处地的想了想,说:“你为广邑王府几度出生入死,紧握兵权,若是此事得成,王爷这些年担心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到时候你要走,王妃自然会答应——”见游照仪眼睛亮了亮,她又问:“——可是你让世子怎么办呢?” 他离开你能活下去吗? 游照仪眼神又暗淡下去,想了想说:“或许没有我,他能过得更好。” 兰屏并不这么想,可没说出口,她也曾看着游照仪长大,从入府、上学、习武、打仗、成亲……知道她为了广邑王府、为了宣峋与已经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所有,感情已经是她仅剩的、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游照仪轻声说:“王妃和世子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们,我可能活不下来,活下来也没法活得现在这么好,我已经想尽一切办法报答他们了……”她看向兰屏,眼神竟有些可怜:“我真的尽力了——兰姐姐。” 兰屏心头一酸,安慰似的摸了摸游照仪的头发,声音也有些沙哑了,说:“我知道。” 这一点安慰似乎给了打破了她一直维持的冷静,游照仪以手掩面,几滴清泪从指缝间溢出来,无声的落在地上。 …… 第二日清晨,兰屏再次推开了宣峋与的房门。 他还是昨日那个姿势,似乎动也没动,睁眼看不知看向何处,饭菜还在原位,早就冷透了。 兰屏关上门,轻声说:“殿下,我们该走了。” 半晌,宣峋与才有所动作,晃了晃身子,艰难的站了起来,兰屏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脸色惨白,眼里都是血丝,一副灰败的样子,任由兰屏给他整理,又戴上帷帽,走了出去。 游照仪和许止戈在马车旁等她们,宣峋与低着头,踩着一边的脚凳走上去,可是僵硬了一夜的身子不听使唤,脚下一扭就要摔倒,游照仪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托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稳稳的抓住了他的手臂。 宣峋与伸手抓住车壁站稳,扭了扭手腕,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尔后一言不发的钻进了马车。 许止戈还是第一次间宣峋与拒绝游照仪的触碰,震惊的看向了兰屏,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游照仪没什么反应,神态自若的收回手,道:“我来驾车吧,大哥,二姐,你们进去。” 许止戈正要推拒,被兰屏一把拽住,说:“好,你驾车也行。” 二人上了马车关好门,游照仪搬起脚凳放在一边,利落的坐上去握住缰绳。 昨日那个小院在城东一个叫题金的巷子里,离客栈不远,整条巷子住的都是有些家产的商贾或官员。 大约一刻钟,马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游照仪轻轻敲了敲车门,道:“到了。” 车门应声而开,兰屏和许止戈先走了下来,游照仪轻轻推了推许止戈,自己退到了一边。 许止戈只好上前一步,伸手扶了一把宣峋与。 气氛一度凝滞。 正屋加上东西耳房、厢房,共有五个屋子,本来默认宣、游二人一起住在正屋,此刻怕也是不行了,游照仪看向兰屏,见她点了点头,便先拿着自己的东西进了东耳房,宣峋与顿了顿,一言不发的进了正屋。 许止戈、游照仪住了东西耳房,便于保护宣峋与,兰屏则住在东厢房,靠近垂花门。 收好东西后,游照仪让许止戈留下保护宣峋与,和兰屏一起去往月引香。 月引香在城东,藏在七弯八饶的巷子里,二人由郑蓄领着,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 游照仪一边默默记下路线,一边应和着郑蓄的寒暄。 郑蓄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明明边上还有兰屏这个大活人,他跟看不到似的,一心跟游照仪说话,游照仪虽有些不耐,但她这么多年来演技已然被磨练了,根本看不出来她心中所想。 于是郑蓄更加来劲,还未走到铺子,便和游照仪约了晚间吃饭,她和兰屏对视一眼,先同意了。 正说着,二人走到了香铺门口。 那门头上挂一块木匾,刻着“月引香”三个大字,字体瘦长飘逸,别有一番风韵,木匾边上还别着一面绣着祥云纹的锦旆,上书“镜花水月,引香入怀”。 那门头不大,除了锦旆之外便干干净净的毫无外物,里面的香料也不多,整齐的一个个码在木格中,只占了半面墙壁。 他们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门内也没有小厮出来招揽,郑蓄笑着说:“这店家性情有些古怪,但你信我,他制香一绝,我读完书那两年读书睡不着觉,全靠他的安神香。” 郑蓄家中生意很大,只有他一个独子,父母希望他能认真读书考个功名,可惜他没什么读书的天赋,学得无比痛苦,后来他父母见他实在辛苦,只能算了,开始让他上手家中的产业。 可他放下书本后不知是读伤了还是怎么,竟天天睡不着觉,如此持续了一年之久,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形容枯槁,他父母几乎动了所有关系寻找名医,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出了大价钱悬赏,被一个香料商人揭榜,给他了一块安神香,每天刮一点在香炉中,他将信将疑的试了试,竟真的有用,此后才能睡个好觉。 这个香料商人正是月引香的老板,郑蓄不知他名字,只叫他明先生。 郑蓄轻车熟路的走进店铺,拉长声音喊:“明先生——你在吗?” 良久,才听见楼上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怎么又是你?安神香又用完了?” 二人举目看去,才发现内间靠墙还有一个窄小的楼梯,一个人影慢吞吞的贴着墙面走了下来。 不高,看着四十岁左右,头发灰白,眼睛浑浊,半片琉璃镜架在高挺的鹰钩鼻上,嘴唇很薄,气质阴郁。 他原本语气放松,然而待抬眼见到两个陌生人,立刻警惕的后退了一步,眼神犀利。 游照仪眯了眯眼,在心底确认,这人绝不是普通的香料商人——起码经历过什么生死之事。 郑蓄忙解释:“这两个是乾州来的香料商人,我与她们说您手艺高超,她们特来拜访。” 游照仪摆出一副圆滑温驯的样子,笑着说:“明先生,我姐妹二人并无什么恶意,只是对香料颇感兴趣,想先了解了解洛邑的特色。” 说着,拿出了一张银票放在桌子上。 照郑蓄所说,他为钱揭榜,应该是个爱财之人,只要有弱点,没什么查不出来。 果然,对方看见银票,眼中立刻闪过一丝贪欲,探头看了看银票的数额,满意的收到了怀里。 游照仪也笑了,听他说:“好说,洛邑也有不少别的地方没有的特色,我可与你好好说说。” 郑蓄很是上道,闻言道:“站着说话也不好,不如我们边喝酒边说。” 明先生笑了笑,没有拒绝,兰屏立刻朝外间伸手,道:“明先生请——” 第52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2) 几人依旧到了郑蓄相熟的酒楼, 开了一个雅间,明先生毫不客气的点了数十种菜品,酒肉流水般的端上来。 游、兰二人并未多言, 象征性的挟了几筷, 陪着喝酒。 明先生大快朵颐,酒过三巡后笑眯眯的说:“看你们心诚,我也愿与你们说道说道。” 二人立刻表示洗耳恭听。 明先生道:“咱中衢地大物博,洛邑也是草树丰茂, 多是别的地方没有的草植, 拿来做香很是不错,稍稍控制着分量,就能产出不同的味道来。” “就比如蝉蚕香,就是取自深秋细雨后的金桂, 还得是雀潭江边的桂树,这烧出来的香才是浓郁正宗,上京的桂和洛邑的桂做出来就是两种不同的味道……” “再比如这荼芜香, 把这种香浸润在地下,连地面的土都能给你染香了, 虽说乾州的荼芜香很是出名,但洛邑又有不同……” “还有这月支香, 就是药香, 它能驱走瘟疫, 安神也别有效用, 郑蓄的安神香就改自这种香料……” 两人耐心的听着,并不打断, 游照仪先前也做了许多功课,时不时能和明先生应和两句, 明先生似乎对此很有研究,见游照仪也懂一些,便越说越兴奋。 直到他说道:“香这种东西就是双刃之剑,有些香看似是药,实则是毒,端看你如何添着了。” 游照仪心里一震,面上却不动神色,道:“明先生说的是,我家做生意之时也遇到过此事,给的明明是香料,接过那客人却中了毒,一问才知在屋中放了相克之物,好在人没事,否则上哪说理去。” 她原以为明先生若是有什么不对劲,听见此话定会露出马脚,谁知对方也脸色真诚,叹道:“是啊,这事儿我也遇了不少,若真害死了人,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游照仪连连称是,道:“不知何日先生有空,与我姐妹二人说说洛邑的草植,我们也好认认。” 明先生喝了口酒,有些迟疑,游照仪立刻掏出了一张银票,放在酒杯下推至他面前,语气真诚:“我们是真心诚意想在洛邑安家的——前几年乾州打仗,生意几乎缩水了一半,真是作孽,想着上京太过繁盛,我等小生意可能无立足之地,而洛邑是今上曾经的封地,总能容得下我们,您看……” 远山蝉鸣 第59节 郑蓄闻言,帮忙说话:“是啊,明先生,徐昭她们连店面都看好了,您就稍微指点指点。” 明先生拿起酒杯,看了一眼银票的数额,思忖片刻,一饮而尽。 游、兰二人对视了一眼,一起朝明先生道谢。 酒足饭饱后,几人约好了明日的时间,分道而行。 郑蓄执意要送游、兰二人归家,行至半路,游照仪突然说:“郑公子,我家小妹近日也有些头疼,我听您说那安神香神效,能不能分我们一些,若是得用,我等再找明先生买些。” 郑蓄闻言,迟疑道:“可明先生叮嘱他的香买卖需得明目在册,不允给予旁人。” 游照仪闻言,可惜的说:“那也无妨,我明日找明先生卖也可以——只是小妹今夜又要难以安眠,真是心疼她。” 见游照仪神情低落,郑蓄犹豫了一会儿,说:“没事,我给你一点就是,但你千万不要和明先生说。” 游照仪立刻欣喜道:“真的吗?郑公子您真是太好了,我替小妹多谢您。” 郑蓄羞赧的笑了笑,说:“没事,你叫我郑蓄就好,咱们也算朋友了。”三人说话间拐弯,已经到了题金巷巷口,他又问:“那你是现在随我回家拿吗?” 游照仪看了他一眼,说:“好,”对兰屏道:“二姐,你先回去吧,和大哥说我马上便回。” 兰屏只好点头,说:“那你早些回来,小妹会担心的。” 她意有所指,游照仪点了点头,随郑蓄离去。 二人继续往前走,郑蓄有心和她交谈,便问:“看样子你小妹比较粘你啊。”之前她说自己头疼,也是扯着徐昭的衣角。 游照仪面不改色的扯谎:“大哥二姐年长我们不少,小时候他们随爹娘在外忙,都是我与小妹相伴。” 郑蓄:“那是感情甚深,可惜我是家中独子,没体会过兄弟姊妹情谊,也是可惜。” 游照仪扯着笑:“独子也有独子的好处,听你说读书的事宜,能看出你父母对你之紧张,我们兄妹四个,自小也是自己管自己的多。” 郑蓄:“说起读书的事……” 他兴致勃勃,游照仪也陪着聊,很快就走到了郑蓄的院子,他要操持家中生意,除城西的主宅外又在城东买了一个院子,方便有时的住宿,此刻带游照仪来的就是城东的院子。 天已经暗了,院中景致也看不大清楚,郑蓄将她带到正堂,让小厮给她上茶,道:“我去房中给你刮取一些,你今晚燃了,若是觉得好,明日再找明先生要,但你千万别说漏嘴啊。” 游照仪好笑的点了点头,就差给他发个誓。 郑蓄这才放心的去了自己的卧房给她拿香,游照仪坐下来,并没有喝茶,只望着院中的一颗正在落叶的银杏发呆。 不一会儿,郑蓄便匆匆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游照仪拆开看了看,正是刚刮下来的香料粉末。 她感激的朝他看去一眼,说:“真是多谢你,我们家刚来洛邑,便遇见了你,真是福气。” 郑蓄被她说得脸红,说:“也没帮什么,你们还租了我的院子,给的价也不少。” 游照仪被他的单纯逗笑了,说:“这是我们应该的。” 郑蓄挠了挠脑袋,说:“嗯……天色晚了,不若我送你回去吧。” 游照仪说:“不用了,送来送去的像什么话。” 郑蓄却执意要送,说:“左右我也没什么事,天色晚了,在洛邑女子可能不是很安全……” 游照仪顿了顿,说:“好罢——在乾州女子也是也是可以正常出门的,怎么?洛邑不行吗?” 二人走出门,郑蓄才说:“也不是,就是……”他伸手指了指天上,意思不言而喻,道:“不是不喜欢女子么?这么多年,洛邑的官员大多是男子,不想离家的女子走不了仕途,一些策令也难以考虑女子,导致在洛邑,女子渐渐变得轻贱,多是自己做生意,或是嫁人什么的。” 游照仪问:“女子独自出门也要小心么?” 郑蓄点点头,说:“要小心,尤其是晚上,有些男人一辈子没混出个人样来,没想到在洛邑‘是个男人’这种事也变得金贵起来了,越来越不把女子当人,我曾还救过几个被醉鬼调戏的姑娘,真是混蛋。” 郑蓄自小在福窝里长大,一辈子衣食无忧,没见过糟烂事情,对任何坏事都义愤填膺,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游照仪的笑意真诚了一些,说:“你在洛邑长大,竟也没被同化。” 郑蓄忙说:“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家家风严正,父母一视同仁,你放心罢。” 她放心什么? 有些狐疑的看了郑蓄一眼,却见他脸色红红的别开了眼。 她心中一震,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竟然喜欢她。 她自小守在宣峋与身边,碍于世子的权位,学堂里的学子也少有主动与她亲近的,最多也只是她情窦初开之时喜欢过周星潭,周星潭自己都不知道——到了战场上,虽然离了广邑王府的靠山,但大家都朝不保夕,没人会去考虑这种事情,待她和宣峋与成亲后这种事就更销声匿迹了。 如今这人竟喜欢她。 他一副羞涩,纯真的模样,甚至不敢靠近游照仪一步,只保持着一点距离。 游照仪心中霎时有些复杂。 郑蓄正绞尽脑汁和心上人多说一句话,见对方也笑着回答自己,一时间心情都飘飘然了起来,恨不得这条夜路再长一些。 可再故意走慢也没用,题金巷很快就到了,把她送到院门口,游照仪又认真的道谢了一次,才和他话别,他便依依不舍的走了。 这边游照仪看着他走了一段路,才轻轻的打开院门,原以为大家都休息了,没想到刚跨过垂花门,就看见宣峋与站在正屋门口,与她隔着稀疏的树影相望。 刚刚还在与郑蓄说话,下意识扯出的笑脸还没来得及收回,游照仪心里一惊,嘴角立刻变得平直。 宣峋与惨白着脸,目光如冰,掺着惨痛的可怜,几息过后,转身回屋,关上了房门。 游照仪松开捏紧的手指,先去西耳房敲了敲门。 许止戈还没睡,给她开了门。 游照仪把那个纸包递给他,说:“寄给李择善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再分一点寄给焦家,我和十安打过招呼,她们家有这个生意,也可以帮忙看看。” 许止戈接过应好。 游照仪又问:“他……今天怎么样?” 许止戈目光微沉,道:“没吃几口饭,在屋内待了一天。” 其实是一口没吃,晚间本劝他喝口粥,结果兰屏回来了,他下意识张望了一下,却没见游照仪,目光茫茫的问:“兰姐姐,灼灼呢?” 这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但兰屏却说得有些艰难:“说随郑蓄去取个东西。” 宣峋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讷讷的问:“就、就他们俩吗?” 这是废话,兰屏都回来了,自然只有他们俩,可他还是问,兰屏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本就吃不下的饭更是难以下咽,他心口一阵慌乱,感觉一股气已经顶在了喉咙上,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良久,兰屏和许止戈离开了。 他开着门,望着远处的垂花门,目光怔怔。 不知道一动不动的等了多久,久到他想哭泣,想跪下来求她回家,回到他身边——可他现在连对方在哪都不知道。 那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慌一下子攫住了自己,让他坐立难安,只能站起来,在门边踟蹰,好似这样就能离她近些似的。 月光一点点洒下清辉,他感觉真的过去了好久,比在上京等她的每一天每一年还要久,久到他快崩溃——终于门口传来了动静,他心中一片焦渴,瞪大眼睛朝门口望去。 他的灼灼走进来,脸上还噙着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温柔笑意。 看见他,又立刻变得面无表情。 心口似乎被一把尖刀剜的鲜血淋漓,那些鲜血流下来又把他的五脏六腑全部腐蚀,他几乎站不住脚,惨痛又可怜望着她。 她怎么可以…… 二人僵持片刻,可游照仪没有一步上前的意思,好似能一直在门口站到天荒地老。 天气已然快入冬,冷风习习,见她穿得不多,宣峋与只能咬牙泄力,后退了两步,关上房门。 不一会儿,就听见许止戈的开门声,二人的话语模模糊糊的传来,他听不清,咬着小臂忍着哭音,感觉自己几乎要碎掉。 游照仪闻言,没就此事说什么,只道:“明日照旧由我和兰姐姐去,寄信让暗处的人去便好。” 许止戈点头:“好,我晓得分寸。” 游照仪嗯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房中。 月色如水,只有冰冷的夜风在屋外呼啸。 第二日晨,游照仪和兰屏按照约定再往月引香而去。 明先生已经等在店中,见她们前来,便带着她们往店子的后方走去,打开一扇小门,是一个不大的小院。 院中生机盎然,种着许多不认识的花花草草。 明先生蹲下来,小心的看了看几株草植的长势,道:“这几样都是只有洛邑才有的草植,我与你们说说吧。” 两人表示洗耳恭听,认真的立在一旁。 本来二人并不期望今日就能得到般若的消息,只继续为伪装身份添砖加瓦罢了,谁知明先生略认了两种草药,便指着一株开着幽蓝花朵的草植道:“这草叫般若,燃之有清香,只生长在洛邑雀潭江支流一个叫磐磐山的地方。” 兰屏闻言,立刻想追问,却被游照仪扯住了手肘,对方朝她摇摇头,示意不要打草惊蛇。 第53章 恨到归时方始休 (3) 耐心的听明先生把院中的草植介绍完, 游照仪笑着说:“今日真是长见识了,没想到洛邑之地,钟灵毓秀, 早知道如此我们就应该早些来。” 明先生摆摆手, 说:“诶,话也不能这么说,乾州也有不少好东西,我年轻时也去游历过。” 游照仪点头笑, 说了几个乾州的小地方和吃食, 明先生也说得上几句话,想来是真的去过乾州。 游照仪:“那我们几人算是有缘,明日新店开业,希望明先生能给分薄面, 来为我等撑撑场面,有您在我们真是蓬荜生辉。” 对方皱了眉头,说:“还是不去了, 我不喜欢抛头露面。” 兰屏见状,又劝说了几句, 对方还是拒绝,二人只得作罢离开, 临走前又给了他一张银票, 说若有问题再来拜访。 二人先去了正在修整的铺面, 里面一应东西借的都是焦家的人或物, 还有几个雪刃的人,俱装作小厮。 铺面已经修整的差不多了, 此时正在挂匾,取名为暗香盈袖, 和焦家在乾州开的店名一样,店铺文书等物也很快办下。 游、兰二人看着小厮将一块块香料仔细的摆放在台面上,轻声交谈。 游照仪:“想来那般若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草,在洛邑稍涉此道的都能知晓。” 兰屏说:“可洛邑香铺这么多,该怎么查呢?” 游照仪思及初次见到明先生时对方身上阴郁的气质,说:“我觉得这个明先生还有可探寻之处,暂时还是盯着他吧。” 远山蝉鸣 第60节 他如此爱财,店铺却小而隐蔽,也不拓展生意,也不抛头露面,怎么看都不对劲。 兰屏点点头,担忧的说:“王爷手中的残方还少了一味药材不知是何物,不晓得帝姬能不能找出来。” 游照仪道:“太医院的脉案备了好几份,也不能销毁,更何况那是先帝的,帝姬是个聪明人,相信她罢。” 兰屏说:“那现在便等消息罢。” 这事儿光靠她们是办不成的,还得各方协助。 游照仪上前一起帮忙整理香料,说:“既来之则安之,现在最重要的是咬死身份,才能查探到更多的东西。” 兰屏闻言点头,也走上前来帮忙。 第二日香铺开业,许止戈和宣峋与也得到场,他依旧一身女装,戴着帷帽,几天没近见,已然瘦了不少。 郑蓄前来恭贺开业大吉,带了自家产的醇酒为礼,许止戈笑着收下了,又带着妹妹们向左右送礼,表明自己初来乍到,还要大家多照顾。 在这些人眼里,也就知道了有一户姓徐的人家在此扎根,做起了香料生意。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铺陈开来。 店中账目由她和兰屏一起打理,生意虽然一般,她们也不强求利润,偶尔再去拜访一下明先生,又或是再应付一下郑蓄。 早晨从家中到铺子,傍晚又从铺子回家中,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游照仪还是第一次过,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只是唯一让她有些无措的是和宣峋与越来越紧张的关系。 二人半个多个月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每回院中气氛都是冷沉的滞涩,白日事忙,并不容易想起这茬,晚间归家,她却总要在巷口徘徊好一阵,才敢走进去。 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关着房门,但也有时候他房门开着,夫妻二人便隔着树影对视一眼,他大多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游照仪也只能顶着他冰冷的目光硬着头皮回自己房间。 这时候就能听见他极重的关门声。 她知道这些动静已然是他服软的信号,可她自上次生出离开的想法,不知为何便愈演愈烈,自暴自弃的想,不若就这样算了,等着夫妻情分在这日复一日的僵持中彻底耗尽,二人便可好聚好散。 可是宣峋与并没有如她所愿,在一天入夜,主动敲响了她的房门。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宣峋与,他瘦了很多,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唇上也不见一丝血色,睫羽微敛,瞳孔在沉沉的黑夜中泛着绀青,眼尾薄得好似一抚就会泛红——他的惊世容光染上了疲态,玉润白皙的肌肤似乎在屋内一日日的闷过了头,透着一种我见犹怜的苍冷。 游照仪还是没动,淡淡的看着他。 宣峋与委屈的想哭,可嘴巴抿了抿,还是克制住了,从怀中拿出雪刃送来的情报递给她,声音有些嘶哑:“灼灼,这是堂姐找到的药方。” 其实是他几夜未眠,详布计划,派了一个雪刃的人潜伏入宫帮助宣芷与,才顺利的查出了此物,情报传来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想着要借此让灼灼夸夸他,原谅他,可是真的站在了她面前,自己却一句多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张口结舌,可怜的看着她。 游照仪伸手接过,说:“我知道了。” 言罢竟立刻便要关门,宣峋与眼泪瞬间滑下来,慌乱的抵住门框,泣不成声:“灼灼……对不起,我不应该叫你滚的,我也不应该这么不懂事……你别不理我啊,别不要我,我快死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跪下来,死死的抱着游照仪的腰肢,崩溃的哭,嘴里翻来覆去说得都是这几句话。 这段时间就像做梦一样,灼灼离他那么近,却始终不再和他说一句话,刚开始他每日浑浑噩噩的待在房间里,不停的做自我建设,告诉自己灼灼不会真的不要他。 可是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再回来的意思,他也只能入夜之时透过门缝远远的看她一眼,渐渐的,恐慌和恍惚彻底笼罩了他,理智游丝一线牵着,直到昨夜的梦给了他最后一击。 梦中是上京游人如织的街道,他茫然四顾,没看见任何熟悉的人,只能顺着人流走着,然后便看见了熟悉的积石巷,游照仪就站在巷口。 他心中一震,隔了这么久终于近距离的看见了她,不知为何却有些慌乱,只能忍着心悸佯装镇定的走过去,原本以为灼灼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于是自己就乖乖的站到她面前。 可她没有,她就像把他彻底当成了一个陌生人,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吓得半死,忍无可忍的拽住了他,失控又惶恐的质问她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不要他了。 游照仪奇怪的问:“不是你让我滚的吗?” 宣峋与立刻摇头,慌乱的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真的一点都……” 他话还没说话,游照仪好像就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说:“我不爱你,不喜欢你,你除了这张脸有什么值得我看上一眼?” “宣峋与,你别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世子又怎么样?在我眼里还不如周星潭,甚至还不如郑蓄。” 宣峋与眼眶发红,眼里都是祈求,可她不顾他快要碎掉的神情,说完这些话就要离开,他只能惶急的拉住她的手腕,近乎卑微的说:“对不起!对不起灼灼,我错了,你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改。” “我不要你爱我了,不要你喜欢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别不要我!求你了灼灼、求你了!” 可无论他多么低三下四,游照仪依旧没有一丝动容,狠狠的甩开他紧紧抓着、挣扎得鲜血淋漓手,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宣峋与连忙追上去,一路哭喊,形容狼狈,期望对方能回头看他一眼,可拼尽全力都追不上对方的背影,绝望的摔在地上。 这个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宣峋与一身冷汗的喊着灼灼醒了过来,瞪大眼睛空洞的望着床顶。 好半晌过去,他抬起手臂盖住眼睛,崩溃的哭出了声。 游照仪看他如此悲痛的模样也不好受,拉着他的手臂说:“殿下,你先起来。” 听见她的称呼,宣峋与一下子愣住了,抬着满是泪痕的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抖着嘴唇问:“你叫我什么?” 殿下。 从那年在赫明山开始,她再也没叫过他殿下。 如今她居然叫他……殿下。 游照仪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你先起来。” “你叫我什么?!” 宣峋与声音不知道大了几倍,哀痛又期待的看着她,只觉得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冬日刺骨的冷风呼啦啦的穿胸而过。 游照仪强行把他拉起来,没有说话。 宣峋与抓着她的手臂,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听错了是不是,灼灼,我是阿峋啊,你叫错了、你叫错了……”他声音越来越悲痛,哭腔不可抑制的溢出来,呜咽着说:“……别这么对我。” 看着他崩溃的样子,游照仪心口却一片麻木,那种互相折磨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让她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她咬咬牙,把宣峋与抱进怀里,说:“好了、好了阿峋,别哭了。” 听到她改换称呼,宣峋与终于感觉自己从濒死的状态里挣扎了出来,紧紧的依在她怀中走进房间,用脚踢上了房门。 游照仪被他带着连连后退,直到二人倒在床上,宣峋与才小心翼翼的抬头亲她,一口一口的,跟小猫似的。 游照仪知道他想干什么,眼里闪过一丝挣扎,下一息抱着他的腰把他提到床上,三两下扯掉了他的衣服,粗暴的按进被子里。 …… 身体的快感很快一波接一波的涌上来,可对方的嘴唇却始终都亲不到,那种若即若离的敷衍感让他的不安和恐慌再度加重,小猫似的仰着头哭求:“亲我啊……灼灼,亲我,求求你——” 可他始终没得到一个温情的吻,只像个被使用过度的破烂玩偶,在床第间浮浮沉沉,心越来越冷。 她在故意伤害他。 妄图能以此把他推远。 宣峋与太了解她了,就像她了解自己一样。 快感和痛苦掺杂,连日来焦灼思虑、不饮不食的后遗症在游照仪毫不留情的对待间一齐涌了上来,帷幔后传出一声接着一声嘶哑的低吟,宣峋与带着浓重的哭腔满含情意喊了一声灼灼,下一息,他便双目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感觉手中紧绷的身体彻底软倒,游照仪也抬头看了一眼他汗湿的脸,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起身撤了手。 …… 将床第间收拾干净,游照仪才回到桌旁,拿起宣峋与递给自己的情报。 打开,里面用蝇头小楷写了六种药材,分别是雷公藤、防已、鱼胆、木通、厚朴、细辛,这些都是有些毒性的草药。 按照之前李择善的说法,先帝的所中的南羌之毒是慢性毒,短时间内并不致死,只是一直虚弱,无法领兵,为了稳定军心,宣应亭和宣应雍便私下托了心腹寻找解药,宣应衷是他们的亲兄弟,自然也没瞒着。 出于信任,宣应衷送药前来的时候并没有细细查探,只让军医看了药方,军医的原话是:此药虽有毒性,但当下以毒攻毒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见他神色笃定,宣应亭和宣应雍便同意了用药,果然不出三日再把脉,宣应亹身体中的毒素已然肃清,脉象安稳平和,人也顺利的清醒了过来。 然而不出一月,她身体中的毒再次反复,喝了药后又恢复原状,几人才知这毒并不是这么好解的,于是一边查探着更好的解毒之法,一边一月一饮。 好在这几种草药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且只是一月一饮,并没什么大事,宣应亹的身体也一直无恙,连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众人便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宣应亹身死,宣应亭、宣应雍二人才后知后觉的觉出不对劲,复又查此旧案。 这几种药…… 明日去药铺抓取一些熬制,再探药性吧。 想好后,游照仪把情报折好,塞进床边的暗格之中。 宣峋与正无知无觉的躺在床内,盖着被子,只露着一张小脸,五官精巧,脸上有了点血色,一片潮粉。 游照仪站在床边,盯着他那张美撼凡尘的脸看了许久,心中似有微澜,可最后还是归于一片沉寂。 她认命的闭了闭眼,熄灭烛火,躺进了被子。 第54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1) 夜半深深, 宣峋与又从一个心悸的噩梦中骤然惊醒,一身冷汗。屋内黑沉一片,窗外隐约有月光洒入, 模糊的勾勒出床顶的轮廓——并不是他这几天所熟悉的。 下一息, 身上成片的刺痛袭来,记忆也慢慢回笼,宣峋与动了动身子,扭头茫茫的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人, 深切的委屈再一次翻涌上来。 不顾满身的伤痕, 蜷缩着□□的身子再一次依了过去。 摸到游照仪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企图营造她拥抱自己的假象,自己在心里为她弥补刚刚对他的那些伤害。 谁知游照仪的手动了动, 摩挲了一下手下熟悉的肌肤,下意识的把他的身体带入自己的怀中抱紧。 宣峋与终于破涕为笑,连日的阴霾霎时散开, 眷恋的把脸埋进她的怀里,近乎报复的想:你的嘴巴说你不爱我, 可是你的身体在说爱我。 …… 有她在身边,噩梦终于不再侵袭, 宣峋与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摸了摸身边的床铺, 一片冰凉。 他一下子睁开眼坐起来, 屋内已经没有游照仪的身影,但身上的伤口被涂了药, 原本□□的身体也穿上了衣服。 紧绷的心弦微微松懈,他复又躺下, 把脸埋在她的枕头里,贪婪的呼吸着她的气息。 ……一切都会变好的,他死都不会离开她。 李择善和焦家的消息差不多时间送到游照仪手中。 前者说那安神香中有般若的香气,和她曾在先帝宫中闻过的味道几乎一样,只是淡了些许;后者则直接送来了那安神香的成分名目,确有般若一物。 香铺内间,游照仪看着两封信暗自思忖,兰屏这边已端着一个药盅走了上来。 远山蝉鸣 第61节 黑乎乎的药汁倒在碗里,放在案前,另一边是几株般若草,还开着幽蓝色的花。 二人喊来雪刃中一个医者,一起动手试验了几次。 药汁本身验了,有一丝毒性,这大家都已经晓得了。 可当般若放入炉中一起熬,再倒出来的药汁验,却又变得无毒了。 熬药的时候将般若烧灰成末,再验药汁,依旧无毒。 可以说般若不仅无毒,甚至还把原有药中的毒性祛除了。 那医者又细细的翻看了几遍,说出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可能,当时先帝的南羌之毒根本没有解呢?” 游、兰二人凝目看他,他继续说:“这药能解毒正是因为它本身具有的毒性能以毒攻毒,但又没有彻底解毒,得一个月喝一碗压制,烧了此香,把药碗中的毒性祛除了,那这药便没有用了,所以慢慢的导致旧毒复发。” 他说得绕口,但游、兰二人却听懂了,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心惊。 半晌,游照仪提出质疑:“但那南羌之毒并不是致命的毒素,更何况先帝后来识人不清之状又如何解释?” 医者思忖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道:“属下愚笨,可能猜得有误。” 游照仪摇头,说:“不必妄自菲薄,这已是我们二人并未想到的了,只是我觉得,这般若的药效不止于此,你近日好好探究一下。” 医者应是,取了那几株草退下。 游照仪继续看着那碗药发呆,喃喃道:“总觉得已然接近真相了,却总行不通。” 兰屏安慰道:“没事,这已经是个很大的进展了。” 游照仪摇摇头,说:“不、不,我总觉得还是该从明先生下手,他绝对不简单。” 兰屏:“不若直接严刑逼供?” 游照仪凝目,道:“先让人探访一下他的店,看看有无有用的信息,实在不行就只能用强的了。” 兰屏点头,说:“我去安排。” 对方转身离去,游照仪便起身把药炉等物收拾好,该销毁的销毁。 打开内间的门,店铺内生意寥寥,门可罗雀,伙计站在掌柜后,百无聊赖的看着街上的行人。 游照仪象征性的嘱咐了两句,准备离店归家,谁知刚踏出店面,便看见郑蓄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一看就是奔她而来,自己也不好视而不见,只能等在原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 郑蓄红着脸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们店。” 游照仪假装遗憾的说:“明先生说的那些香还未研制出来,店里的生意也不怎么样。” 郑蓄忙说:“若是你要,我可以寻家中的店铺原价卖你一些,也是明先生给的配表,那些香销量还不错。” 游照仪佯装惊喜,问:“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我明日就遣小厮去与你交接,但是原价就不必了,那太不好意思。” 郑蓄摆摆手,说:“真的,我情愿的,嗯……我来是想问问你,马上便要冬至了,雀潭水街那边会有花灯游街,很是漂亮,你、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脸色也红得不行,游照仪倒不是喜欢他,只是颇觉他可爱,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那日姐姐可能要陪我,怕是去不了了。” 二人回头,不远处站着的正是戴着帷帽的宣峋与。 郑蓄脸一下子更红,说:“那、那小妹也一起来罢?” 宣峋与隔着帷帽咬牙切齿的瞪了他一眼,恨不能杀其泄愤,可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来,说:“我身子不好,寒冬腊月可能没法出门——姐姐年年都是陪我的,”他走上前去拉住游照仪的手,可怜兮兮的说:“难道今年不要我了么?” 郑蓄闻言,意有所指地劝道:“小妹,你姐姐总是要成亲的,总不能年年都陪着你罢。” 此话一出,游照仪立刻感觉到宣峋与的手一紧,身子前倾,一副无法忍受想冲上去的样子,忙一把拉住了他,说:“不若改日罢?冬至这天我们家确然每年都是一起过的,何况今年刚到了新的地方,也不好让小妹一个人。” 郑蓄只好抿了抿唇,可惜的说:“好罢,那下次再有盛景,我再邀你。” 谁跟你有下次,贱人。 宣峋与紧紧的抱住游照仪的胳膊,怨毒的看着他,若是眼神能杀人,想是已然剐了他千百刀。 这厢郑蓄是遗憾的走了,游照仪也拉着宣峋与快步的朝家里走去 她步履匆匆,宣峋与几乎跟不上,却没说什么,直到踉踉跄跄的扭了一下,游照仪才醒过神似的慢下脚步。 直到回了院中,关上房门,游照仪才道:“不要这么没分寸。” 这话没什么,但对于宣峋与来说,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重的指责,他被这话说的一愣,表情像是从来只被娇惯的孩子莫名其妙被家人甩了一巴掌,在感觉到痛之前是一片不可置信的茫然。 他讷讷的问:“你为了他说我?” 游照仪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他,她语气正常,也没有带着什么冷漠指责的情绪,只是单纯的叮嘱一句,闻言便解释道:“我没说你,只是现在局势紧张,洛邑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你言行举止要小心一些,别让别人看出了端倪。” 宣峋与眼里泛起水光,还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语气愤懑:“你说我,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说过我,如今你就为了这么一个贱人说我!” 贱人? 游照仪愣了愣。 他自小学文识礼,温和待人,对着同窗同僚乃至陌生人,重话都说不了一句,如今竟骂了一句贱人。 宣峋与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并没有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依旧嗔怨的看着她。 屋子气氛一时滞涩。 沉默的对视了良久,宣峋与在她淡然的目光中渐渐软化,眼里闪过一丝后悔,可怜的拉住她的手,说:“我不说了,灼灼,我不说了……我就是太害怕了,我怕你喜欢他,我怕你不要我了。” 游照仪下颚紧了紧,反手握住他的手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的脸,说:“我不会喜欢别人,也不会不要你。”起码现在不会。 最后一句话被她咽在心底,成为了告别的开端。 宣峋与抿着唇笑了,从椅子上下来把自己塞进她怀里,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说:“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灼灼。” 语气坚定,却细若蚊呐,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 可宣峋与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这近一个月的僵持已经是他的极限,再多一刻、多一息都是要他的命,现在他就像在沙漠中穷途末路的濒死之人,就算递到眼前是一杯鸩酒,也只能照喝不误。 游照仪眼里闪过怜悯,轻轻的摩挲着他的背安抚,却听见他一声轻呼。 她这才想起来昨夜对他干了什么。 宣峋与本依恋的靠在她怀中,享受这个久违的拥抱,突然感觉身子一歪,骤然腾空,下意识的勾住她的脖颈。 游照仪把他放在床上,拿出了早间为他涂抹的药膏。 他乖顺至极的躺着,任由游照仪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剥开,配合的抬手抬脚,黛蓝的被子衬得他肤色极白,宛若高岭上盈着的一捧碎雪,令人心驰。 可如今这捧冰雪却染了污痕,跌下云端。 游照仪伸手握住了那一节雪白的脚腕,微微拉开检查他的身体——从小腿到锁骨,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几处难以启齿的地方还有完整的齿痕。 虽然二人已经坦诚相对了无数遍,但宣峋与对这种完全袒露在她眼下的姿势还是感到了一丝羞耻,脚背在她的衣摆上摩挲了一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合拢了双腿。 游照仪正为他涂药,神情专注,明明眼皮都没抬一下,却淡淡的说:“分开。” 宣峋与细韧的腰肢可怜的抖了抖,双腿听话的再次打开。 …… 涂好了药,游照仪坐在床头,拉起帷幔,说:“等药干些再穿衣服。” 宣峋与听话的嗯了一声,慢慢挪过去,把脸枕在她的膝上。 他的脸美得像个夺人魂魄的月中仙神,遍布痕迹的身子又像引人堕落的山中精怪,轮廓起伏间,只有日光的阴影为他遮羞。 游照仪目光茫茫的看着虚无的一点,手垂在怀中抚摸他的脸,轻声问:“痛么?” 宣峋与正在亲她的指尖,闻言含糊得说:“不痛。” 殷红的舌尖探出来,把她的指节卷入口中。 他舔的认真,终于引得游照仪低头看一眼。 口中的手指又增加了一根,往他舌根探去,一番搅弄后,口涎从嘴角控制不住的流下来,艰难的吞咽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响起,宣峋与的胸口艰难的起伏了几下,复又归于平静。 游照仪抽出手指,却被他抓住手腕将细细的手指上淋漓的水光舔食干净,她并不阻止,只静静的看着,直到他彻底松口,才俯身亲了亲他微张的嘴唇,夸赞道:“好乖。” 宣峋与高兴了,热情的回应她,声音甜腻:“我一直都很乖。” 所以一直看着我吧。 …… 世子殿下和小游又和好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许止戈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兰屏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在得知了游照仪的想法之后,她的一切行为好像都变得透明了起来,那种若即若离的敷衍感和无力感一直弥漫在二人中间,可世子殿下看起来却一直沉溺其中。 独自一人,还做着长相厮守的美梦。 又过了约半个月,被派往月引香暗探的雪刃找到新物,回来汇报情况。 桌上分别摆着一瓶药和一盒香,上面贴着的都是“般若”二字。 游照仪看了一眼,问:“哪拿的?” 暗探面不改色答:“明先生床下。” 几人默了一瞬,游照仪道:“你继续说。” 暗探答:“根据属下这几日的观察,明先生没有置私宅,平日里就住在月引香的楼上,前两日我在一楼铺面中查探,并未见什么稀奇的,后趁有日明先生不在,前往二楼搜寻,没想到从楼梯中央开始,就有一些机关布置的痕迹,我找到关窍后关闭,才上了二楼。” “二楼只有一桌一床,桌下也有暗格,打开后是一些账本,我大约翻看了一下,都是近两年店铺的收支,卖的最好的就是月支安神香,足进账少说三千两,余下林林总总加起来,这两年月引香的盈利都在万两以上。” “这两样东西则是今夜刚在床下的暗格中找到的,机关很是繁复,不知道关窍之人绝难打开。” 四人神色各异的沉默了一会儿,许止戈先道:“这明先生若真只是一个香铺老板,何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设如此多的机关。” 游照仪说:“他绝对有点不对劲,起码经历过什么生死之事。” 兰屏道:“这一月多接触下来,能看出他对钱财的看重,但又为何不扩大铺面,且只做熟人的生意呢。” 宣峋与思忖了片刻,说:“像是在躲什么人?” 游照仪点点头,说:“我也作此猜想,店铺隐蔽,不爱抛头露面,钱虽照赚不误,却始终不扩大生意,既不想被人发现,又想满足自己的物欲。” 宣峋与扭头对那暗探说:“你去把盛道谙叫进来。” 盛道谙便是那名雪刃医者。 那暗探点头,转身出去了。 远山蝉鸣 第62节 第55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2) 盛道谙仔细看了看那香和药瓶, 又到空旷处烧了一些嗅闻,才斟酌着说:“应该是使用大量般苡華若草汁提纯后制成的,香味要比之前浓郁许多。” 游照仪闻言, 思忖了片刻道:“药剂和香料都取一些, 然后将其放回月引香,取的样照旧送给李择善和焦家,等消息来了再查。” 盛道谙得令,拿着东西下去了。 游照仪隐约感觉此案已然抓住了头绪, 有些高兴的和兰屏对视了一眼, 说:“若是顺利,过年前就能回去了。” 兰屏点点头,说:“是,也不知广邑怎么样了。” 闻言, 宣峋与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前段时间母亲来信,说广邑尚好, 帝姬回京后代为通传,说广邑王妃携世子回封地修养, 皇帝明面上也没说什么。” 游照仪点点头,顿了顿问:“卜同钰回来了吗?” 宣峋与说:“回来了, 前两日才刚到广邑, 受了不少伤, 母亲还未给堂姐传信, 怕被皇帝发现她和广邑王府有联系。” 此话一出,游照仪眼神变得阴冷了一些, 看着宣峋与慢慢地说:“让王妃看管卜同钰,若到了能给帝姬去信的时机, 就告诉她——卜同钰死了。” 兰屏吓了一跳,说:“这样不好吧,来日若是帝姬登基,发现此事,怕是不好收场。” 游照仪摇头,声音发寒:“到时的事到时再说,帝姬心还不够狠,她若是临阵心软,陪葬的可不止一两个人。” 兰屏还想再说,却被许止戈扯了扯衣角,只好闭上了嘴。 直到出了门,兰屏才对许止戈道:“你拉我做什么,这事儿若真办了,到时候若是被帝姬发现如何是好?” 许止戈说:“帝姬心确然不够狠,你也看得出来,若真如小游所说她在最后关头下不去手,广邑王府和镇国公主府都是死路一条。” 兰屏还待言语:“但……” 许止戈打断她,提及另一件事:“崇月之战你也去了,没看到小游是如何将杨凝章一刀毙命的么?” 那时兰屏陪着宣峋与站在城楼上,看的并不清晰,可他抱着游照仪,近在咫尺的看着她如何目光阴冷的持刀杀人,没有一丝犹豫。 许止戈说:“小游的心远比你想象的更狠,也更清醒,此事不容闪失,听她的罢。” 兰屏思忖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好罢。” 翌日,游、兰二人再次去往了月引香,表面上是买卖香料,实则试探明先生有无发现昨日之事。 一番生意做下来,对方神色如常,并无什么不对劲,二人放了心,回到店铺继续等消息。 这次事情更为紧急隐秘,故而送信之人都是雪刃成语,不出四日便有消息,传回了宣峋与手中。 几人复看,李择善的信中表明此香和先帝殿中九成相似,但药剂她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焦家则来信说此香和药剂是通过大量提纯得出的,小剂量使用有安神之效,但过多可能会导致神思不属,意识恍惚。 乍见此言,游照仪只感觉比心惊先出来的是松了一口气——查了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丝实实在在的进展。 宣峋与皱着眉头,情绪不高,沉声说:“所以姑姑识人不清,就是因为这香。” 兰屏说:“想来是的,那明先生竟有此香,定和此案有些牵扯。” 许止戈点点头,几人也开始部署计划,准备强抓明先生,只有宣峋与看着桌上那两封信,目光怔怔。 游照仪余光扫过他低落的神情,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可放在膝盖上的手抬了抬,还是没伸出去。 可宣峋与注意到了,立刻抓住她抬起的手,低着头露出一个抚慰自己的笑容。 游照仪收回余光,继续与二人谈论,心中一片挣扎,可最终还是没有撤手。 …… 夜半,夫妻二人就寝入眠。 自那日起,宣峋与提过一次让她回主屋睡,被游照仪以一句“再说吧”拒绝了,于是便自己收拾了东西搬到东耳房与她同住。 游照仪想着这样也能更好的保护他,倒也没说什么。 此时宣峋与刚吹熄了灯,小心翼翼的从游照仪的身上爬过去,钻进被窝睡在里侧。 游照仪拉上帷幔,帐中霎时一片暗沉,无人言语,寂静无声。 直到游照仪的呼吸声平稳了下来,宣峋与才动了动,抿着唇朝她靠近,再次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 果然,她轻轻摩挲了一下熟悉的躯体,伸手把他扣入怀中。 宣峋与这才安稳,用脸眷念的蹭了蹭她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良久,游照仪才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酣睡的青年,心中一片无言的叹息。 第二日入夜,由雪刃十余人围剿,曾探过月引香的暗探打头阵,顺利的将明先生制在了店铺的阁楼中。 他被人从床上拉下来,两柄寒刀架在了脖子两侧,可没有一丝惊慌,看着游照仪等人从楼梯走上来。 他下意识的惊呼:“是你?!” 一时间懊恼、愤懑之情从他眼里闪过,但很快归于平静,只问:“你是来杀我的?” 游照仪倒是有些惊讶了,说:“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怕。” 明先生阴冷的看了她一眼:“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游照仪丝毫不惧的和他对视:“那说说吧,般若是怎么回事?” 明先生不以为意地说:“就是一种药,你不是知道吗?” 游照仪说:“具体地说,什么药?什么疗效?” 听到这两个问题,明先生皱起了眉头,说:“你不是他的人?那你是谁?” 游照仪问:“什么人?” 明先生闭上了嘴,眼里终于浮现惶恐。 颈侧的寒刀缓缓靠近,明先生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刺痛,忙说:“别!别!我说!” 刀被移开,他咽了口口水,才说:“是曾经的洛邑王,当今皇帝。” 闻言,游照仪知道真相已在眼前,感到了一丝紧张,问:“他为什么要杀你。” 明先生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她身后无遮无挡的宣峋与,说:“既然你不是他的人,那就是要扳倒他的人,我告诉你,你得保证我的安全。” 游照仪声音发寒:“你没资格和我做交易。” 明先生咧嘴笑:“这世上怕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见他神色笃定,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游照仪冷笑了一声,说:“若是你说的事得用,我自然保你无虞。” 明先生这才松口,道出了一件他所经历的陈年旧事。 明先生原名段明,洛邑迈州人,家中世代从商,自小喜欢制作各种香料,母亲也很支持他这个爱好,还专门为他开了几个香料铺子归他一人经营。 然而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率领家中的好几艘商船在海上遇险,生意顿时败落,负债累累,母亲拼尽全力也只为他保下了手上那几个香料铺子。 富贵豪门的少爷,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他如何打理生意、拓展家业,就郁郁而终了,自此,他也只能守着日益缩水的家产浑噩度日。 没有钱财,自然也买不起什么名贵的香料研究,于是他便开始捣鼓一些随处可见的草植,希望能靠自己有一天东山再起。 然而那些香料并不被世家大族所接受,最多能卖给一些图个新鲜的小老百姓,根本不能为他带来多少生意和盈利。 天差地别的生活让他一度陷入魔怔,开始日夜失眠,每日只想着自己过去纸醉金迷的日子,对金钱的渴望再次登顶。 为了缓解自己的失眠之症,他花了不少钱去吃药,但都没有什么用,无奈之下便自己研制安神香。 市面上最常见的就是月支香,但他点了几日,成效并不大,于是试图改良,在尝试了几十种草植之后,他发现了般若。 将其直接烧灰为末,放入月支香中,安神效用十倍不止,但每次睡醒都有些头疼恍惚。 他基于此又逐渐减轻用量,多次试验,这才研究出了现而今的月支安神香。 发现了般若这个功效后,他开始专门研究此物,随手抓了几只兔子试验,发现经过大量提纯后的般若竟有祛毒之效。 他好奇是否能祛所有毒,于是买了能买到的所有药材一一试验,竟让他发现般若和雷公藤能成假死之状。 “我本来以为那只兔子死了,于是便扔到一边,准备过两天再扔掉,没想到第三天早上它竟醒了,在屋子里乱窜。” 假死之言一出,游照仪感到口干舌燥,一阵心惊肉跳后,听段明继续说:“此药一出,我便知或可能从阴私之处获得钱财,搭上了一些世家的线,这些大宅子里糟乱之事只多不少,于是不出几月我便赚的盆满钵满,生意也越做越大。” “可惜就是生意做得太大了,被当时的洛邑王注意,承诺给我万两白银,让我献药。” “我给了他一块香料,又将雷公藤之事告知于他,他便放我走了,我原以为这只是门普通生意,只要我缄默不言便可万全,谁知没有两个月,我就被人追杀,一路奔逃至乾州,数次改换身份,制造假死,才勉强活了下来。” “宣懿十八九年的时候,我听闻先皇帝缠绵病榻不起,还在民间发了悬赏,我一看那些症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是我不敢出现!” “后来洛邑王登基,我兵行险招,再次回到了洛邑,躲躲藏藏了十几年,才敢重新开店,赚点钱过日子。” 他断续说完,几人的脸色已然苍白,游照仪咽了口口水,问:“若是以雷公藤为药,般若燃香呢?” 段明说:“般若燃香会导致神思恍惚,与雷公藤反应则会陷入假死!” 此话一出,游照仪沉默的闭上了眼。 错了!全错了! 宣应亭的猜测,什么毒不毒的,根本都是错的! 盛道谙说得没错,般若燃香祛毒,导致先帝旧毒复发,缠绵病榻,燃香过重导致识人不清,日渐恍惚,与药中的雷公藤反应陷入假死! 那也就是说先帝根本没有中毒,所以怎么测都测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日渐虚弱,而她被太医言明崩殂放入棺椁之时,其实根本没有死…… 众人想明白了这一点,皆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段明。 很长一段时间,室内都是一片寂静,直到游照仪捂了捂眼,沙哑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你能确定你把这药给洛邑王了?” 段明点头,说:“当时我们二人密谈,没有别人在场。” 一切尘埃落定。 游照仪向周围的雪刃挥手,疲惫地说:“案牍卷宗,让他签字画押,一处细节也不要漏,”然后对段明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但你也别想跑,暂时就留在洛邑当你的月引香老板,若是有什么不对劲就直接去暗香盈袖,里面的人都能保护你,听明白了?” 段明和她对视了两息,示弱的点了点头。 …… 直到晨光熹微,众人才从月引香出来,最大的事情已然查明,他们也不再需要留在洛邑,当即便回题金巷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广邑。 回去的马车里,宣峋与一直靠在游照仪的怀里,脸色苍白,手脚发凉。 他出生第二年,宣应亹就死了,对这个姑姑的印象远不如宣芷与深刻,再加之裴毓芙不爱带他进宫,和今上的关系也是一般,但他也难以想象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竟能如此狠毒,对自己的亲姐姐都能痛下杀手,还是用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计策。 兰屏和许止戈二人显然也被这件事冲击到,此时脑子都一片纷乱,缄默不语,马车内的气氛一度凝滞。 远山蝉鸣 第63节 只有游照仪尚算清醒,指挥侍从各行其事,将院子和香铺都安排妥当后,准备等入夜再走。 她不欲引起太多关注,但也怕人发现不对劲,特地去了郑蓄的铺面和他告别,说族中有事,又临近过年,得先回乾州一趟。 郑蓄闻言愣了愣,有些失落的问:“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游照仪道:“若是顺利年后便回来了,不顺利的话我自己也不晓得。” 郑蓄说:“好罢,那你路上小心,早日归来。” 游照仪点头,说:“保重,有缘再见。” 郑蓄有些伤心,但还是说:“我等你回来吃酒。” 游照仪顿了顿,看着他期待的目光竟还有些不忍心,几息过后点头应好,转身离开了。 第56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3) 等到最后一丝天光隐没, 一行五六人才骑着马出了迈州城,连夜离开洛邑。 洛邑在上京东南方,几人为求安稳, 舍了官道, 从既州绕行回到广邑,足走了十来天,不过好在一路平安,没再遇到刺客杀手。 回到广邑当晚, 宣应亭也接到消息从并州回来, 众人再次于暗室密谈,游照仪把段明按了手印的卷宗交给他,尚算冷静的叙述了这两个月所查到的真相。 但他和裴毓芙显然都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真相,白着脸问:“你的意思是, 我回到上京看见长姐棺椁的时候,她其实根本没有死?” 游照仪下颚紧了紧,沉默的点了点头。 宣应亭痛苦的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眶发红,眼里一片怒恨, 厉声道:“宣应衷!他疯了!我要杀了他!” 裴毓芙也是满脸愤恨,不可置信的握紧了双拳。 查了这么多年, 真相远比他们想得却还要惨烈。 良久, 待二人的情绪稍缓, 游照仪才说:“接下去该如何安排, 还请王爷示下。” 宣应亭以手扶额,显然还没从震怒中缓过来, 看了看暗室中的几人,才沉沉的说:“明日你带着许止戈和雪刃十人, 先去往上京将郑畔和集安接到广邑,保证二人安全,兰屏今夜就出发,去往乾州将此事告知镇国公主,阿峋,你随母亲一起先和我回并州。” 闻言,宣峋与蹙眉说:“不要,我要随灼灼一起。” 宣应亭声音立刻变得严厉,说:“你知道上京现在有多危险?!你去能有什么用?!” 宣峋与咬牙:“那你还让灼灼去?!” 宣应亭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有了一点失望,说:“我看照仪这么多年是把你宠坏了!让你现在如此不知分寸!她是我剑南铁骑的兵,你是广邑王府的世子,身份所在,还要我多说吗?!” 游照仪忙站起来,把手放在宣峋与的肩膀上,对着宣应亭说:“王爷,世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担心我。” 言罢,捏了捏宣峋与的肩膀,他才闷闷的说:“我知道了。” …… 等一众事情安排好,几人复从暗室出来,裴毓芙神色不虞,对着想随游照仪回院的宣峋与道:“阿峋,你随我来一下。” 宣峋与茫然的看了她一眼,问:“什么事,母亲?” 她甚少会单独和他说什么,一般都是叫游照仪。 裴毓芙却说:“你来就是了。” 言罢转身离去,游照仪立刻道:“去吧,王妃有话对你说。” 宣峋与只好点点头,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心慌,手脚发凉的跟在母亲身后。 裴毓芙的院子叫做酩酊洲,她嫁予宣应亭的时候尚在剑南铁骑,是个英姿飒爽以一挡百的女将,是以取得名字也颇为豪放。 关上房门,裴毓芙示意宣峋与坐在自己身边,看了眼窗外浓郁的夜色,才沉沉的开口道:“今年过完年,你也要二十三了。” 听宣峋与嗯了一声,裴毓芙才说:“自你入朝为官,接手雪刃以来,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有勇有谋,独当一面。” “唯有几次失控也是为了照仪,但少年夫妻情深,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如今,”裴毓芙顿了顿,看着自己儿子有些发白的脸,说:“我竟觉得你从未长大过。” 宣峋与艰难的扯了一下嘴角,说:“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裴毓芙点破:“阿峋,一个人不能为了另一个人而活。” 见宣峋与沉默,她继续说:“照仪入府,事事以你为先,我本觉得这样很好,可没想到竟是害了你。” “你武学不济,战场又凶险,照仪便替你走了这条路,几度历经生死,可以说没有她,广邑王府、剑南铁骑都到不了如今的威望。” “我本没对她抱有什么期望,没想到她却自己闯出了这么一条路来。” 裴毓芙说了几句,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他,说:“如今,照仪已然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那你呢,阿峋?” 宣峋与抬眼和母亲对视,眼里似有脆弱,讷讷的说:“我……” “你何时才能长大呢?” 听到母亲语气里的失望,宣峋与微微咬牙,道:“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不就好了吗?” 裴毓芙摇摇头,毫不留情的戳破:“照仪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这句话彻底撕破了宣峋与这段时间来摇摇欲坠的伪装,他眼眶发红,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说:“她答应我了——” 裴毓芙打断他:“你比我更了解她。” 是,他比母亲更了解她,所以能看出她有时候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躲避,能看出她眼里时不时闪过的怜悯,能听见她半睡半醒间几不可闻的叹息——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刻意的疏远,一句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告别。 是他自欺欺人,是他闭目塞听。 宣峋与捂住眼睛,语气痛苦又无力:“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真的不能没有她……”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宛若身处陌生人群中的幼童那般孤立无援,讷讷的说:“娘,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裴毓芙被他的情绪所染,也感到一丝酸涩,劝说道:“照仪为广邑王府做的够多了,若有一天她真的想离开,你就试着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良久,久到天光熹微,宣峋与才目光空茫,脸色灰败的从酩酊洲出来,似乎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 宣峋与回来的时候,游照仪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在喂乌夜吃草料。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她,把脸搁在她的肩膀上。 游照仪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说:“你回来了。” 宣峋与嗯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游照仪拍了拍乌夜的脑袋,说:“马上便要走了,等许止戈来。” 宣峋与又嗯了一声,细听之下声音还有些颤抖,但游照仪并没有发现,只听见他说:“亲亲我。” 游照仪便顺从地转过身,和他在院子里拥吻。 良久,许止戈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宣峋与才依依不舍地和她分开,声音嘶哑地说:“我等你回来。” 游照仪牵上乌夜,点点头说:“好。” 广邑和上京之间隔着谭、既二州,一行十来个人,为了避人耳目还是没有选择官道,一路风餐露宿,格外小心地行了七八天,终于在一日黄昏之时到了上京。 虽然皇帝明面上并未对她们离京有何消息,但上京城门的把守似乎严格了许多,游照仪小心的看了一眼,几乎是一个个的仔细盘查,不太可能蒙混过关。 几人耐心的等到入夜,随着宵禁的梆子开始敲响,城门渐渐关闭,守卫也少了很多,只剩下瞭望台及城楼上巡逻的人。 这次带来的都是轻功卓然之人,几人划定了一下路线,借着夜色三两下跃上城楼,无声无息的敲晕了几个守卫。 正待下楼,游照仪突然感觉背后一凉,下意识的回头出手,谁知对方速度快如闪电,几招之间把她制住。 但这熟悉的招式也让她很快反应过来,主动拉下夜行衣的面罩,轻声说:“周星潭,是我。” 桎梏住自己的力道一下子松懈了,周星潭面无表情的脸变得有些慌乱,问:“你怎么在这?” 游照仪说:“来不及和你解释了,我今日来是要带走驸马爷和郡王殿下,你放我进去。” 二人从入伍之时就并肩作战,几度同生共死,互相救了对方不知多少次,游照仪并不认为他会和自己刀剑相向。 果然,对方只挣扎了一瞬,便说:“你把我打晕吧。” 游照仪闻言拉上面罩,伸手放在他后脖颈,说:“那我轻点。” 周星潭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一阵剧痛袭来,他刚想反问不是说好要轻点,可嘴巴还没张开就感觉意识一黑,晕了过去。 游照仪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慢慢放在地上,转身跟上许止戈几人。 几人避着宵禁巡逻队,顺着黑漆漆的巷子走,很快就到了积石巷,偌大的广邑王府空无一人。 游照仪只匆匆的看了一眼,便顺着广邑王府的屋顶朝南端的镇国公主府掠去。 二者离得不远,几息之间镇国公主府的南院就出现在了眼前,一人正待向前,却突然被游照仪拉住。 她挥手示意众人隐匿,对远处一不起眼的巷子指了指:“看那。” 众人小心的看过去,正能看见一道细小的寒光,看着不是箭簇就是刀尖。 看样子镇国公主府已经被监视了。 游照仪示意众人分开查探,先将藏匿在各处的刺客解决再入镇国公主府,众人领命分开,很快暗夜中就响起零星的兵戈声和被扼住的惨叫。 游照仪和许止戈在屋顶上飞掠着翻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了才翻进了镇国公主府的院子。 许止戈前往主院找郑畔,游照仪则去往郑集安的院子,她上书院的时候来过几次,勉强还记得路。 郑集安警惕性倒是高,她推门而入几乎没发出声音,他已经从床上翻下来,拿着一把匕首喊道:“谁?!” 游照仪还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说:“你表嫂。” 郑集安听出她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扔掉匕首紧张的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出事了?” 游照仪说:“时不待人,边走边说,王爷让我先带你和驸马去广邑。” 郑集安点点头,立马穿好衣服和她出门。 这边许止戈已经带着不明所以的郑畔出了门,看见游照仪后他才问:“怎么回事?” 游照仪说:“等到了广邑再和您细说,如今我们先离开上京。” 他们对她都比较信任,这也是宣应亭安排她来接他们的原因,若只有许止戈前来,还不知道要扯多久。 闻言父子二人也不再多问,立刻和他们出了城。 几人找到城外林中绑着的马匹,一人一骑正要离开,四周却立刻出现了一堆持械的蒙面刺客,把他们团团围住。 远山蝉鸣 第64节 游照仪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抽出了手边的刀,严阵以待的看向领头的那个人。 对方神情阴骘,语气里却带着笑意,说:“驸马爷,小郡王,你们可不能离开上京。” 闻言,父子二人俱都没有说话,游照仪等人则变换队形将其护持在中间,那领头之人的目光又从郑畔滑倒游照仪,说:“既然你们执迷不悟,就别想走了。” 言罢,暗夜里一片拔刀的声音,寒光闪过几人的脸,霎时一片刀光剑影。 粗略一看,少说有四五十人,且都是好手,郑集安还算有点武力在身,但郑畔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一直留在这里难免会护持不住。 游照仪身形如鬼,穿梭在几个刺客中间,和几人一起将包围圈杀出一个缺口,对着郑畔二人喝道:“快走!” 许止戈迅速带着他们冲出包围圈,命四名雪刃护送他们离开,自己又策马回援。 郑集安担忧的回头看了一眼,被身旁之人催促着离开。 见二人顺利离去,剩下七八人也放开了手脚,奋力与刺客缠斗在一起。 …… 直到天渐渐亮起来,游照仪和许止戈才逃脱了追杀,力竭的倒在不知是哪的一条溪边。 几人早已跑散,游照仪受了点小伤,不算什么,但许止戈腹部被一把长刀穿透,此刻汩汩地流着血。 游照仪脸色发白,就着溪水给他草草的包扎了一下,许止戈已经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嘶声着抽气。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谭州哪个不知名的村落,细细看去还有几分熟悉。 游照仪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边急促地喊他:“别睡!许止戈!” 许止戈勉力的睁着眼睛,声音虚弱:“你走……先回广邑……” 游照仪还在看着周围,听到此话充耳不闻,声音淡淡地说:“少给我放屁。” 这是她第一次骂人,许止戈竟还有些想笑,勉力的勾了勾嘴角,说:“我现在动不了……你带着我会被追上……” 游照仪看向远处的目光一凝,神色变得凛冽起来,说:“我知道这是哪了,你清醒点就行,我肯定会带你回广邑。” 言罢她蹲着转身,用力把许止戈背到自己身上。 第57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1) 此地正是游照仪曾来救灾的须山县, 远处那堵石墙还是她和楚创以及周星潭一起砌的。 游照仪背上许止戈,循着记忆向县内走去。 她不能大剌剌的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走在街道上,只能向边缘村落的村民寻求帮助, 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 连续找了几家, 不是只有老人小孩在家就是害怕她浑身是血的模样不敢给她开门。 游照仪无法,只能背着许止戈再往前去,直到看到一户人家的后院,一个小孩在门口喂鸡, 她轻声喊道:“小孩!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听到声音, 回头看了一眼,倒也不怕,奶声奶气的问:“我爹去山上砍柴了!” 游照仪说:“你认识哪家大人?能不能带我去?” 小孩跑过来,戳了戳她背上的许止戈, 问:“他死了吗?” 游照仪:“……还没。” 小孩挥挥手,跑在前面:“跟我来吧,我知道哪里有大夫!” 游照仪松了口气, 立刻抬步跟在他身后。 小孩没跑多远,拐进了一个人家的后院, 喊道:“宋大娘!有人快死了!” 里面很快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女声:“小屁孩!说什么呢?” 小孩道:“真的!你出来看看!” 说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跟着小孩走了出来, 待看到院中的游照仪, 愣了愣说:“快进来!什么伤?” 游照仪问:“你是大夫?”见那女人点头, 才走近了两步忙说:“刀伤, 麻烦先给他止血。” 宋大夫警惕的看了她一眼,说:“刀伤?你是什么人?” 游照仪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说:“我是剑南铁骑驻京营统领,游照仪, 乾明十八年来须山县赈过灾!” 宋大夫看了眼令牌,又仔细看了一眼她有些脏污的脸,两息过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惊叫:“我见过你!快进来游大人!” 宋大夫立刻上前帮忙,将许止戈抬入屋中,又对那小孩说:“你去叫你陈叔回来,这会儿应该在村东头坐诊呢。” 小孩应声,立刻从前院跑出去了。 宋大夫手脚麻利,让许止戈平躺后便立刻剪开了他腹部的衣衫,从药架上找出仙鹤草,分了一半给游照仪,又递了一个药碗,说:“捣碎!” 游照仪立刻接过,拿杵快速地捣弄起来。 宋大夫找了炉子熬上药,把游照仪捣碎的药草敷在许止戈的伤口上,他疼的冷汗直冒,游照仪往他嘴里塞了个布巾。 这边药刚敷完,刚刚那个小孩就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了,那男人神色不虞,道:“她娘,啥事啊,我这边还有病人呢?” 宋大夫语气直冲冲的说:“自然是这边更加人命关天才会叫你回来!快为这个小哥施针止血!” 那男人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许止戈,又看了一眼边上的游照仪,正犹豫间,宋大夫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看什么看,还不赶快,这位是当年为须山县救灾的游大人,还救过女儿的性命!” 闻言,那男人立刻神色肃穆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卷针包,连声道:“原来是恩人!我这就施针!” 游照仪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回应,看着他抽出细针,在许止戈几个穴位上精准的扎了下去,原本还在缓慢流血的伤口渐渐止住了。 宋大夫道:“敷药!包扎!快!” 游照仪随即上前帮忙,在他们的指挥下把许止戈的伤口重新包好。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许止戈不知何时已然痛晕过去了,游照仪把他口中的布巾抽出来,替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见他脸色稍霁,几人这才舒了口气,宋大夫随口问道:“这位是?” 游照仪道:“我哥。” 宋大夫点了点头,继续去看炉中的药。 …… 许止戈醒来的时候,腹部还是一阵剧痛,但比起之前来说已然好了很多。 周围一片陌生的场景,像是哪个农家,但又像个药铺,扭头看了看,游照仪正靠在一边的躺椅上打盹,他轻轻的叫了她一句:“小游。” 对方立刻醒过来,看他睁眼,总算松了口气,问:“怎么样?” 许止戈说:“还行。” 游照仪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烧了,应该没事了。” 许止戈:“我昏迷了多久?” 游照仪:“三天,不久,你醒了应该就没事了,我晚上先走,你等伤好了再出发。” 事态紧急,许止戈也没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晚间等宋、陈二人回来,她又给两方互相介绍了一番,对许止戈说:“我乾明十八年的时候来这里赈过灾,他们都是好人,会保护你的。” 许止戈点头,又向二人问好,游照仪又对宋、陈二人道:“我哥就拜托二位了,我等会儿可能就要走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可以,我哥在这里的事情希望你们不要声张。” 宋、陈二人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游照仪又走到院子里,从乌夜身上背着的行囊中掏出了几块银钱,递给二人。 宋大夫见状,忙推拒道:“不用了!游大人,您赈灾之时还救过我女儿的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游照仪见对方咬牙不收,只能把钱交给许止戈,说:“你给他们。” 许止戈接过,好笑地说:“行。” 宋、陈二人一时无奈,不知作何动作。但游照仪已然和他们告别,重新回到院子里,准备上马离去。 那一开始见的小孩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边跑来边问:“大姐姐!你要走了吗?” 游照仪这三天里陪他玩过几次,只晓得了他的名姓,没再问别的,闻言答道:“要走了。” 小孩说:“好罢,那你啥时候再回来陪我玩?” 游照仪说:“有机会的话。” 这话就有点敷衍了,小孩郁闷的点点头,看着她翻身上马,奶声奶气的和她告别:“再见!姐姐!” 游照仪露了个笑脸,朝几人挥了挥手,策马离开。 业已入冬,寒风拂过面颊,游照仪脑子木木的响起小孩之前说的话。 他说:“姐姐,我叫游成蹊。” 离开谭州之前,游照仪又遇到了几波追杀,但好在乌夜常年行军,耐力和速度都不是京中跑马可以追上的,俱都有惊无险的躲过了。 大约在第七天中午的时候,她才进入广邑城门,略休整后便收到兰屏的留信,又与几个雪刃卫会合一起往并州定鸿关而去。 并州下了大雪,异常难行,几人走走停停,勉强在除夕前一天夜里赶到了定鸿关。 刚一入城门便看见了几个熟面孔,岱渊、池柳笛,以及过往的故旧同袍都迎了上来,和她抱成一团。 他们得到消息她要来,纷纷等在城楼上,好几年不见,岱渊周身的气质更为沉稳,池柳笛不知何时长高了许多,和她记忆里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复又与故人相见,游照仪一路紧绷的心弦此刻也放松了下来,真心实意的笑开,张开手和几人拥抱寒暄。 那边宣峋与正和郑集安等人议事,刚收到消息就急匆匆的跑来了,看见游照仪正和几个同僚寒暄,上前的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等她话毕。 大雪纷飞,几人也不好一直站在城门口,只约好明日休沐之日喝酒便话别了,游照仪已然看见了宣峋与,匆匆走过来,一边回头笑着与岱、池二人挥手作别,一边自然的揽住了宣峋与的腰,与他往营帐走去。 宣峋与自己低头抿着唇笑了笑,一手覆在她在自己腰侧的手上。 二人并肩进了营帐,宣应亭、裴毓芙、郑畔、郑集安正在里面,还有兰屏及宣应雍的心腹之将周写。 游照仪先向周写行了个抱拳礼,二人寒暄了几句,继续围着沙盘议事。 “许止戈受伤,我将他安置在了京畿须山县的一个医馆,等他能走了再回并州。” 宣应亭点点头,继续说刚刚的事:“如今兵权三分,广邑王府、镇国公主府、宣应衷各一,左定山军及和河西军是听命于宣应衷的,京中还有京畿卫及羽林卫,再加之我们不知道的私卫……” 游照仪见宣应亭直呼今上名姓但几人不见惊讶,想来是已经把事情与几人说透了。 远山蝉鸣 第65节 宣峋与见她神色,附耳在她脸侧轻声说:“小姑姑派人去皇陵开棺了。” 游照仪立刻震惊的看了他一眼,宣峋与继续说:“传信来说棺中俱是抓痕,陪葬之物乱七八糟,帝君曾在棺中放入了一份他亲手做的点心,也被吃干净……总之是坐实了。” 游照仪直觉口干舌燥,默默咽了口口水。 先帝在漆黑棺椁中醒来……又到死去的这段日子,该是如何难挨。 她知道害死自己的是她的亲弟弟么…… 游照仪心中一片苍冷,几欲作呕。 …… 除夕这天,并州依然下雪,定鸿关主帐灯火通明,一直持续了两夜。 裴毓芙重披战甲,领兵去往隽州,以收拢河西军,游照仪则去往容州与左定山军卓璞玉谈判。 然而中衢境内并不是大患,知晓了宣应亭的安排后,游照仪提出了最后一条策议:“四国守边。” 东集、崇月谈判为主,叱蛮、胥真镇压为先,将钕、并、玳、寰四州死守,一个报信的都别放出去。再由宣峋与、郑集安两个皇室宗亲分别前往崇月、东集与其国主谈判,以防后患。 此言一出,宣应亭深以为然,又再与她商议了细节,敲定了计划。 临行前夜,夫妻二人复又相拥而眠。 游照仪虽为其献策,但还是有些担心,摩挲着他如缎的长发,叮嘱道:“你此番去往崇月,一定要小心,遇事不要逞强,自身安全最重要。” 宣峋与乖乖地点点头,说:“知道了,”又问:“若是谈判不成怎么办?” 游照仪说:“你的才智已属一绝,你若是谈判不成,那便没有人谈判得成了。” 听她夸自己,宣峋与有点高兴,正勾了勾嘴角,却又听见她说:“你亦可如鲲鹏展翅,不要甘当燕雀,困守在一人身边。” 他脸色一僵,装作没听懂似的把脸埋在她怀里,默然不言。 游照仪没逼他,只叹了口气,亲了亲他的额头。 …… 翌日,大雪初停,几人一起整装,出了城门,分道而去。 游照仪把岱渊带上了,又复选了一小队人马,都是曾在并州与她一起征战叱蛮的同袍,此间又凝在了一起。 岱渊还不晓得具体事宜,只收到宣应亭的命令,让她跟着游照仪秘密去往容州送信,她察觉到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但也没敢多问。 这回重聚,游照仪才知道岱渊已经成亲了,对象正是曾经队中一名小将,叱蛮之战后一起留在了并州,这次跟着郑集安去往了东集。 她一路说了不少人的近况,游照仪也听着,枯燥漫长的行军路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行。 一行十数人,一路隐匿行踪,绕路而行,穿过广邑、谭州、冶州三地,终于在大半个月后顺利到达了容州,见上了云麾将军卓璞玉。 卓璞玉之子卓云嵩曾是游照仪的同窗,如今已是游骑将军,二人见面寒暄了几句,游照仪便提出要和卓璞玉面谈。 自南羌灭国起,卓璞玉就开始镇守容州,如今已经二十多年,他妻子就曾是南羌旧人。但他并未见过游照仪,见游照仪带了一对人马前来还有些茫然,问:“是广邑王有什么吩咐吗?” 四军事务向来互不相犯,更何况是隔得最远的剑南铁骑和左定山军,但广邑王毕竟是皇室宗亲,他若要吩咐,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游照仪示意岱渊几人镇守营帐,管好帐门后才对卓璞玉道:“将军对今上是何想法?” 卓璞玉神色立刻变得警惕,并不轻易作答。 游照仪便继续说:“流云声一案想必将军也听说了。” 卓璞玉小心翼翼的回道:“今上已经将越德时和陈西岳枭首了,还株连了九族。” 游照仪说:“卓将军是聪明人,难道说真得就这么相信了?” 卓璞玉道:“我只是一介边疆臣子,一年回不了京中一次,有些事我不愿探寻太多。” 游照仪说:“南羌自灭国时卓将军就驻守在此了,是先帝亲自调的令,必定是很信任你。” 提到宣应亹,卓璞玉的神色也肃穆了起来,说:“是又如何?” 游照仪说:“若我说,先帝之死存疑呢?” 卓璞玉神色一震,目光像利剑一般射向她。 …… 乾明二十二年三月,广邑王与镇国公主称皇帝身边的心腹大监甄全平涉先帝死因一案,以清君侧为名,举兵而反。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第58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2) 广邑王并镇国公主率三万人马于正月十五举兵攻入上京, 兵临城下,皇帝命河西军、左定山军进京救架,宋凭玄、卓璞玉拒不出兵, 京中驻京营各统领、副统领纷纷倒戈, 压制京畿卫为其开了城门。 兄妹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剑指禁宫,与羽林郎将及皇帝私卫共三千人于宣室殿前对峙。 郭南羽此番也被宣应亭点兵而来,看着羽林卫首的青年, 严厉道:“郭泊灵, 过来!” 郭泊灵尚还不明所以,白着脸看着眼前的队伍,茫茫的问:“爹!怎么回事?你们真的反了?!” 他又看向宣应亭身后的游照仪,问:“游照仪, 怎么回事?!” 游照仪抿唇不语,郭南羽立刻道:“此事我后与你细说,你现在先到爹这边来!” 郭泊灵摇头, 不可置信地说:“爹!你们这是谋反!” 先帝死因只有几个心腹之人知道,为了保全皇家最后的颜面和民间的威望, 他们打的旗号也只是清君侧,给皇帝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郭南羽见他如此固执, 又不能当即言明真相, 一时无语凝噎, 见状, 宣应雍立刻道:“不要伤他就是!快冲进去,小心皇帝逃走!” 几人闻言, 立刻抽刀向前,游照仪跟在宣应亭身后, 未免其他人刀剑无眼,主动朝郭泊灵攻去,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数十招,僵持间郭泊灵咬牙问:“到底什么情况,我不相信,你们真的反了?” 游照仪也不能说,只道:“你相信你爹,也相信我。” 郭泊灵满脸都是挣扎,说:“你发誓!你对着宁康朝发誓!” 游照仪牙根一紧,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的说:“我以宁康朝为誓,此行皆为大义!” 郭泊灵与她对视两息,总算相信了,率先收刀。 羽林卫的其他人也本也茫茫,毕竟眼前是宣应亭和宣应雍,皇家争位,他们选错就是株连九族,只能跟着上司行动,见统领郭泊灵收械,一时间许多人都跟着收了势。 一行人立刻势如破竹,不再收束手脚,还有一千多人尚属皇帝私卫,几次追杀游照仪等人的刺客就出自此间,但此刻他们毕竟人多势众,没有援军,这些人也只是负隅顽抗,不成气候。 宣应雍一马当先,一脚踢开了宣室殿的大门,里面的宫女和大监俱都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里,皇后王颂兰面无表情的站在殿中,和宣应雍对视。 宣应雍一身杀伐之气,歪头一字一句地问:“二嫂,我哥呢?” 王颂兰淡淡地说:“十几人护着他跑了,应该往东宁门去了。” 宣应雍没急着追,反而问:“逃跑不带你?” 王颂兰不以为意地笑:“你们是来杀他的,又不是来杀我的。” 宣应亭紧随其后地走进来,问:“人呢?” 宣应雍下巴抬了抬,说:“二嫂说东宁门。” 宣应亭立刻带着游照仪等人追去,宣应雍尚还站在原地与王颂兰说话。 “太子和帝姬呢?” “东宫。” 见她神色平静,宣应雍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王颂兰眸光微颤,鼓起勇气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是我对不起长姐……这件事我早察觉出有端倪,但我没有说。” 宣应雍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说:“你!你在闺中之时,长姐待你不薄!” 王颂兰眼中溢出清泪,嘶哑着声音说:“对不起,我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坐上了帝位,我、我也成了皇后……” 良久的沉默在殿中弥漫,久到宣应雍唇角变得平直,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她,说:“走吧,去和我一起见见长姐。” 东宁门连着城门口,通向洛邑,然而还没等皇帝跑出城门,就被守在城门口的楚创、张长鸣等人抓住,宣应衷早已失了帝王之威,指着楚创破口大骂:“你敢拦朕?!你这是意图谋反,是为反贼!” 楚创并不说话,虽然眼里掺杂着害怕和惶恐,但还是面无表情的持械站在原地。 见状,皇帝立刻命令身边的十几个人杀出去,那些人确然都是高手,以一挡百不在话下,很快就为宣应衷杀出了一条血路,策马奔逃出去。 宣应亭等人刚好赶来,立刻追了上去。 游照仪目光四转,在经过楚创身边之时突然躬身,拿过一把放在那里的弩机,踩着乌夜三两下掠上城楼,举目远眺,对着宣应衷的马匹射出了一箭。 那黑马中箭,扬蹄嘶鸣,宣应衷脸色惊怖欲绝的伸手,被身旁之人扯到自己马背上。 游照仪再次对着疾驰的马匹射出一箭。 但这回空了。 她并不恼怒,见人马跑远立刻持械翻下城楼,落在等在下方的乌夜身上,策马复又追上去。 一路追至郊外,宣应衷身边之人已被宣武卫的弩机手射杀了大半,只剩五六个还护持在他身边奔逃。 然而宣应衷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日日黄粱绕枕,就算有人护着,又怎么可能跑得过这些日夜行军的将士。 很快大军就追上了几人,宣应亭接过游照仪给他的弩机,一发即中,再次射在了宣应衷的马匹上。 趁着这一机会,大军即刻冲上前去,将五六人围在了中间。 宣应衷自知已经跑不掉,阴骘地看着宣应亭,冷笑道:“尔等乱臣贼子,是想谋取皇位吗?!” 宣应亭神色冰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腔,只说:“二哥,今日十五,是团圆之日,随我去见见长姐吧。” 闻言,宣应衷的眼里浮现惊恐,转身就跑,喊道:“我不去!我不去!” 然而周围已被大军围死,他在盾牌上没头乱撞,最终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嘴里依旧喃喃着同样的话。 宣应亭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朝郭南羽挥了挥手,对方受命,上前两步将宣应衷从地上拽到马上,大军改换路线,向皇陵驰去。 在先圣显德皇帝打下江山之前,中衢的国土只有雍州、谭州、广邑三城,以谭州中央的覃京为都,宣氏先祖皆入覃陵,直到中衢版图初定,国都迁往如今的上京,皇陵所在也变成了上京西郊的巽山。 自先圣显德皇帝伊始,巽陵已经葬入了四位中衢皇帝,包括二十多年前被放入的先圣宣懿皇帝。 宣应亭到巽山脚下的时候,宣应雍已经带着王颂兰在皇陵门口等他了,比起宣应衷的慌乱,王颂兰就显得镇定了许多,依旧保持着一国之母的风度和仪态。 大军镇守在山脚下,游照仪、郭南羽及周写随着几人踏上了宽阔的石阶。 远山蝉鸣 第66节 日光透过枝叶,抬头望去,依稀还能看见远方的群岚。 宣应衷很是抗拒,但被郭、周二人死死钳住了手臂往上带,没有一丝逃脱的可能性。 踏过千阶石梯,周围已然叠嶂重峦,抬目望去皆是高山,身边的树木也比先前更为蓊郁,每根枝条都呈现热烈的生长姿态。 气势磅礴的棂星门在眼前巍然屹立,门后是巨大的祭天台,各朝皇帝在此年年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棂星门是灰色的,两边巨大的楹柱已然褪去金漆,有着斑驳的斑斑孔洞,爬满了青苔藤萝,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宛若这些年飘摇而去的逝鸿年华。 再踏一步,远处晚钟骤然响起,在层叠的山峦中带来数声回音。 巽山上还有一个皇寺,曾经明德帝君杨元颐就在此待了数十年。 几人听着钟声继续往上走,穿过寺庙明黄的墙壁,走过凿玉描金的碑文,就到了燃着长明灯的司马道,一代代皇族兴衰更迭在眼前不断上演,最终归于黄土一抔。 宣应亹的陵寝位于司马道东南方的辅路,由杨元颐亲撰,宣应雍书丹的述圣纪碑位矗立在她陵前,上面一字一句的记载了宣应亹在位期间的功绩成就,此书毕后,杨元颐亲刻十四字,是为: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字字泣血,道尽哀思。 再见此碑,宣应雍一时情上心头,酸涩地落下泪来。 宣应衷已然面如黄纸,兀自低头,不言不看。 行到此处,游照仪、郭南羽、周写三人便不再往前,只守在门口,宣应亭拽过宣应衷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往前。 先帝无子,回光返照之时只来得及吩咐身边女官,让他们护帝君无恙,为他免去无子殉葬之责,言罢便撒手人寰了。 在宣室殿停灵半个月后,由钦天监择日封棺,连至七层,一路哭灵,由明德帝君及归京的兄妹三人扶柩,葬入巽山皇陵。 原本因为要与杨元颐合葬,宣应亹的棺椁便一直放在墓室中,等苡華帝君百年后再一起封入地宫,但杨元颐为了中衢、崇月之和自刎献身,于去年年初抬入巽山,棺椁正置于宣应亹身边。 正待择日封陵之时,流云声一案被查出,先帝死因成疑,宣峋与身处太常寺,管着礼乐、郊庙事宜,更改了钦天监之日,硬生生的将封陵日延后了几个月。 一路穿过墓道、过洞、天井及甬道,就能看到放着墓碑的前室,上书:宣懿顺圣皇帝神位。 穿过此室,后方便是摆放先帝梓宫的中室,里面四面都燃着长明灯,七层棺椁已被启开,完整的倒放在一旁。 宣应衷在进入前室的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宣应雍硬生生的拖入了中室,见到此景立刻惊恐地蹬着地面往后挪,不可置信的叫道:“你敢开棺!你疯了!你疯了!” 宣应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拖到那棺盖面前,厉声道:“我能有你疯?!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棺盖!” 开棺是宣应雍还在乾州之时命心腹之人漏夜前来做的,看清景象后再传信回去,自己并未亲见,而如今那些棺盖上触目惊心的抓痕真切的映入眼帘,让她几乎被割得七零八碎。 她声音悲泣,质问宣应衷:“你看到了吗?二哥?!” 宣应衷挣扎着回头,脸色惨白,冷汗直流,讷讷道:“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宣应雍伸手紧紧制住他,眼睛赤红:“你敢说那药不是你献的?!般若不是你放的?!使长姐陷入假死钉入棺中,让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是撑到极限后自刎的!二哥!宣应衷!长姐她何曾对不起你啊……” 宣应雍泣不成声,声音苦痛难当的质问。 闻言,宣应衷抓住宣应雍扼住他的手,眼里涌出愤恨,道:“你也知是假死?!我可没杀她!我没杀她!你忘了?是我们一起把她葬入皇陵的!你们都是凶手!你们都是凶手!你们手上都沾了长姐的血!啊!” 他痛苦的惨叫了一声,身子被踢飞出去,勉力看去,是宣应亭站在身后,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他和宣应雍表情如出一辙,好像在看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幕让他从心底感到可笑,随即剧烈的大笑出声,带动刚刚的伤口,咳出几口血来。 “你们俩真的很像……哈哈哈咳咳!”他看向宣应雍,说:“阿映,如果你能一直这么笨就好了,那样二哥一定会一直对你好的……可惜!”他脸色变得凶狠,说:“你怎么能和长姐一样呢?你怎么能和长姐一样早慧?!还有你!宣应亭!都是从母皇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天才,只有我是废物,只有我一无是处!口口声声说着在乎二哥,敬佩二哥,到头来还不是像母皇和长姐一样忽略我?! ” 他语气愤恨,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不甘和怨恨一齐吼出来。 宣应亭恶狠狠地咬牙,大步走上前去把他拎起来,朝宣应亹的棺椁走去,可宣应衷似乎看出了他要干什么,立刻挣扎了起来,哭求道:“我不去!我不看长姐!放过我!求你了阿亭!阿亭!放过我——” 凄惨的哭求在被按到宣应亹棺椁边的时候戛然而止,二十多年日夜噩梦的脸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棺中燃了不腐之香,她身上也涂了药物,依旧保留三十来岁风华正茂的青葱模样,双目紧闭,面容平和,但身形扭曲,手中拿着她征战四方从未离身的拥水剑,剑尖深深的斜穿了自己的咽喉,如雪的剑身上是早已发黑的血迹。 内层的棺椁并不狭窄,放置了一应陪葬物品,其中最为醒目的便一旁放着的翠玉层云糕,那是杨元颐亲手做的,用木盒层叠封存才放入棺中,如今木盒碎裂,里面的糕点也不翼而飞。 棺壁上俱是抓痕和血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第59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3) 眼前这一幕深深的扎入了宣应亭的眼睛, 让他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来,心口痛的麻木,抓着宣应衷的手瞬间泄力, 双膝一软, 跪在了棺前。 宣应亭看着已然面色空茫的宣应衷,嘶声问:“二哥,你看见了吗?” 宣应衷被长姐的死状吓得魂飞天外,狼狈的退至中室墙角, 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脑袋。 宣应雍却不肯放过他, 手持匕首冲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领愤恨交加的流泪质问:“你可有悔?!” 冰凉的刀锋已经抵在他的脖颈之间,多年来的帝王威仪在此刻已然不复存在,他哀哀地哭求道:“我悔!我悔!阿映, 放过我罢!放过我罢……皇位给你,什么都给你,别杀我!” 宣应雍见他这副哭泣认错的模样, 心中怒恨更甚,狠狠甩开他, 道:“你对着长姐求去罢!若她愿意放过你,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别!别!”他满地乱爬, 扯完宣应雍的衣摆, 又去抓宣应亭的的袍子, 最后还求王颂兰救他, 然而王颂兰自进入墓室起,就一动不动的跪在棺前, 像个已经失去生命的木偶。 正动作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宣芷与的声音在外响起:“父皇!母后!” 宣应衷眼里一下子迸发出希望,挣扎着站起来想朝门外跑去。 宣芷与带了一队人马,被游照仪拦在门外,她有些祈求的说:“照仪!留父皇一条性命罢,怎么都好,别杀他!” 游照仪并没有接此话,只说:“帝姬,您不能进去。” 宣芷与见她如此,立刻神色焦灼想往里闯,却再次被游照仪拉住,对方神色冷漠,严厉地说:“他谋害先帝,已是死罪,你难道忘了你的诺言?忘了之前是怎么被送去叱蛮?忘了卜同钰的死了吗?!” 宣芷与的动作一下子僵住,复杂又痛苦的看着她,一时没了动作。 就在这犹豫之间,墓室的石门已经缓缓闭合,兄妹二人并王颂兰走了出来,却不再见宣应衷的身影。 宣芷与感到一阵晕眩,腿软地跌坐在地上,轻声问:“父皇呢?他……他死了吗?” 宣应雍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淡声道:“乾明皇帝祭拜先帝之时再感悲态,气急攻心,猝然崩殂,本宫感念其敬孝之心,为其辟地,留驻皇陵,择日再葬。” 她将宣应衷关在了陵墓前室,与长姐的墓碑相伴,尝尝长姐尝过的滋味。 宣芷与茫茫的反应了半晌,脸色发白的哭出了声。 游照仪淡淡了看了她一眼,心下叹气。 远处晚钟复响,惊飞山林鸟雀。 乾明二十二年二月,乾明皇帝宣应衷卒于巽陵,其长女宣芷与继位登基,改国号为建寰,其母王颂兰为皇太后,其弟宣荐与为洛邑王,再往封地。 建寰一年,登基礼成,新帝下令新开恩科,大赦天下。 清明之时,游照仪随皇室宗亲再往巽陵,重新祭拜了宣应亹,她的棺椁也被重新封好,随杨元颐一起封入了地宫,而宣应衷的则放在中室,等待太后百年之后与其合葬。 她卸了驻京营统领一职,举荐了张长鸣,宣芷与想给她重新授官,却被她拒绝了,只说再议。 从巽陵回来的第二天,宣应亭及宣应雍复回边疆,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裴毓芙和郑畔都随军同行,裴毓芙还重领了官职。 游照仪是真心为她高兴,送别之时难得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握着裴毓芙的手不肯松,说:“有机会我去看您,您要好好的。” 裴毓芙也有些怅惘,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也是。”又看向依在她身边的宣峋与,说:“爹娘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见他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要学会长大啊。” 这句话意有所指,宣峋与难过之情更甚,哀伤地看着裴毓芙。 她心头酸涩,却不改其意,摆了摆手说:“别送了,回去吧。” 游照仪揽住宣峋与的腰,点了点头站在原地。 那边郑集安也不舍的和父母话别了,走到他们俩的身边,一起目送两行人马渐渐远去。 直到人影缩成小点,逐渐消失在远方,几人才回头往城里走,游照仪想起什么事,问郑集安:“这段时间事连着事,也没问你和却非怎么样了?” 郑集安愣了愣,露出一个苦笑,摇头说:“应该……没机会了。” 游照仪惊异,说:“怎么回事?如今新帝登基,你们俩的之前所担忧的事已然消散,怎么就没机会了?” 郑集安脸色哀伤,说:“却非说,历经此事,才发现自己确然不是做郡王妃的料,对我的喜欢也很浅薄……总之,不愿再和我在一起了。” 闻言,游照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当年明明是想为了狄却非心愿得遂,才起了此事的想头,一路走来披荆斩棘,终成大业,如今她却放手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其实聪慧得很,一旦认清局面,果断慧剑断情,倒是她一直犹犹豫豫,踟蹰不前。 游照仪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感情之事勉强不来,如今你也要入朝为官了,定然另有一番天地。” 郑集安点了点头,目光悠远地看向远方的山岚。 …… 到了积石巷门口三人分道,游、宣二人携手回府,这段时间他们似乎恢复到了以往相处的样子,自然甜腻,这让宣峋与对二人的感情勉强重拾了一点信心,也一直想找个机会与她谈谈。 然而还未等他寻找到更好的时机,某日下值时就看见匆匆而来的许止戈来报他,游照仪带着养好伤的卜同钰进宫面圣了。 他的心骤然慌乱起来,生怕宣芷与气急处罚她,从太常寺一路策马狂奔至宫门口,可刚走上宣室殿的宫道,就看见游照仪就一个人走了出来。 宣峋与忙走上前,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来了,堂姐没说什么吧?” 游照仪安抚的拉住他的手,说:“没事,陛下没有处罚我。” 宣芷与一开始确然有些恼怒,但她不仅带了卜同钰,还带了一封宗书长卷,不仅再次写明了流云声一案如何操谋,还连带着将洛邑官场贪腐、皇庄欺上瞒下、军中饷银明细等一连串的事情,宣芷与默默看完,神色复杂。 游照仪行了个大礼,跪在阶下,说:“先帝所行,功不抵过,广邑王及镇国公主保其名誉,祸不及他人,以皇族之礼下葬,已是给先帝留了最后一分体面。” “若您当时救下先帝,后患无穷,臣使计阻拦,并不后悔,您要杀要贬,悉听尊便。” 宣芷与看了一眼跪在下首的游照仪,遥想当年,她恰从叱蛮归来,满心惶恐,只觉得她是那道破除浑噩昧梦的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敢轻放。 后来归京,她虽日夜在父皇面前演戏,装作与她不睦,然而或有机会私下相处,也是抛却礼节,亲昵非常。 可现如今,二人却是君臣相待,她坐她跪,大殿下长揖深深,山呼海唤大拜叩首,再也回不去当年。 殿中寂静可闻落针,良久,宣芷与才开口:“先帝之事已然了结,我不想再牵扯任何一人。” 游照仪不卑不亢,金砖触首,道:“多谢陛下。” 宣芷与又问:“授官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之前说再议,如今呢?可愿来帮我。” 游照仪笑了笑,摇头说:“陛下身边能臣无数,不缺臣一个。” 宣芷与:“你不为官,想做什么呢?” 游照仪闻言,一向淡然的面容竟露出了几分孩童般的天真疑惑,歪头想了想,说:“想试试无牵无挂地活。” 宣芷与愣了愣,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那我给你些银钱,算是赏你从龙之功了。” 游照仪也笑,说:“陛下知我。” 远山蝉鸣 第67节 游照仪没有和宣峋与说大殿上的事情,只说陛下并没有怪罪她,宣峋与松了口气,便没有再问,两人今日有约,便一起朝流云声而去。 新帝登基,卸任的除了游照仪还有已经官至宣威将军的焦十安,她自小练武,从未做过生意,然而家中庞大的基业不可能后继无人,父母想着年纪渐高,趁着还能带她几年,望她回家继承家业,她之前虽拒绝了好些次,这次却答应了,于上个月卸任归京,开始接手家中商铺。 游、宣二人进房之时,焦十安和狄却非已经等在那里了,几人寒暄了几句,郑集安才匆匆而来。 狄却非有些不自在,坐在游、焦二人中间,郑集安倒是还好,照常与各人打招呼,说话,坐在了宣峋与的身边。 左侧还有一空位,几人自然的留了出来,放了一副碗筷。 焦十安给那个位置挟了一筷宁康朝爱吃的炒蟹,说:“罢了去宁府看看。” 几人点头,狄却非又说:“宁康曦明年也要结业了罢?” 游照仪说:“是,有十四了。” 一晃眼宁康朝走了已然两年了,一时间众人心中皆有些怅惘,悲伤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 最后还是狄却非打破沉寂,率先举杯,道:“好了,来敬一杯给宁康朝,新风除尘,百废待兴,不正是我们所期盼的吗?” 余众举杯,与她相抵,这回倒是游照仪先说话了,还是那句众人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的话:“前程似锦,护国安邦。” 酒杯相碰,一饮而尽。 宁康朝说得对,我们始终如一。 今日众人又是大醉一场,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 他们几人前路几折,如今又有颠覆,皆再次通往了不同的道路。 游照仪默默看了看几人的脸,心说:各自保重,平平安安。 …… 接下来的几天,游照仪依旧无所事事。 宣峋与每日上值后,她便在京中无聊地闲逛,似乎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等到武官下值后便找楚创、张长鸣、阮伯楷等人喝酒,驻京营的人喝完了便去找周星潭,或者又几个故旧同袍,每日都是醉醺醺的回家,宣峋与颇有些无奈,却仍旧事无巨细的照顾她。 她喝醉之后比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样子好太多了,常常盯着他瞧,他心里高兴,晚间任她施为,情到浓时也不再问对方爱不爱他,只乖顺的享受她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这种日子一连过了半个月,这日他以往也是一样,可进门后却看见游照仪目光清醒的坐在房中看书。 一时间一阵不安兀自涌现出来,他正待踏入房门的脚步僵硬的顿了顿。 游照仪已经看见了他,放下手中的书,说:“回来了?先吃饭罢。” 宣峋与僵硬的笑了笑,乖乖地说:“好。” 夫妻二人净手用膳,广邑王府的菜式一向不多,但样样精致,今日做的也都是宣峋与爱吃的菜,他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佯装自若的吃着。 游照仪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的,照旧与他话着家常,说府门檐下的灯笼该换了,说映雪这两日吃得不多,说快要入夏,给他选了两身衣服,又说谁家大人孩子满月,该送什么满月礼过去。 说到这个,他心跳快了几分,鼓起勇气说:“如今堂姐登基……灼灼,我们要个孩子罢?” 游照仪愣了愣,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着他飞速颤动的纤长睫羽,温声问:“怎么突然想要孩子了?” 宣峋与也跟着放下筷子,颠三倒四地说:“如今这不是……你也留在了京中,我们俩都不小了,广邑王府……母亲也提过几次……” 游照仪想了想却问:“你想要孩子吗?” 宣峋与点了点头,说:“想要。” 二人成婚时裴毓芙便给了他们一个避孕的药方,不分男女效用,且都是精挑细选的药材,没什么后遗之症,她和宣峋与也没分过什么你我,有时候她喝,有时候宣峋与喝。 听到这个回答,游照仪神色变得有些不忍,宣峋与一脸期待的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游照仪闭了闭眼,温柔地看向宣峋与那张漂亮干净的脸,说出的话却宛若利刃:“阿峋,我们和离吧。” 第60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1) 很长一段时间, 宣峋与都是茫然的状态,似乎那句话剥蚀了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副躯壳, 能做到的只有一动不动地看着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 直到游照仪有些担忧地喊了他几声, 无奈地说:“别哭啊,阿峋。” 此话一出,他才惊觉自己早已落泪,伸手摸了摸, 满手水渍。 他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却已经克制不住的战栗,极其艰难地问出声:“为什么?” 游照仪没说话,伸手想替他擦眼泪,被他侧脸躲过, 只好收回了手。 她说:“我曾经以为,我说出的话一定能做到,说好要陪你一辈子, 便真的会陪你一辈子。” “你和王妃把我带回府,此等恩情无以为报, 故而我立誓要保护和陪伴你,你过得好这件事已经变成了我前半生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为此我付出了所有我能付出的。” “可有日我发现, 这种陪伴对你来说变成了一种折磨。” 闻言, 宣峋与急促的摇头, 拉住她的手,语句破碎的说:“不、不, 不是,不是折磨。” 游照仪安抚的回握他, 继续说:“你开始问我爱不爱你,喜不喜欢你,也越来越看明白我。” “我已经骗不了你了。” 宣峋与还是摇头,脸色惨白又可怜,从椅子上跌下来摔在地上,伸手抱住她的腰,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灼灼、灼灼!求求你,你答应过我的——” 骗子!骗子!骗子! 明明答应他要陪他一辈子,明明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为什么还是会这样……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这样! 骗子…… “你没错,阿峋,”游照仪双手托住他的脸抬起,声音平静而温和,“夫妻合该相爱,你想要你的妻君爱你,一点错都没有,是我错了。” “是我变了,是我反复无常,朝令夕改,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轻易许诺,你没有错。” 这是一种自暴自弃式的话语,宣峋与愣在原地,一时间被这个说法砸的头晕眼花。 不知从何日起,他突然看穿了枕边人极力伪装的一颗真心,于是惴惴不安,孤愤难评,无数个深夜都惊惧哪日灼灼会骤然离去,只好咬着牙装出一副温驯柔顺之态,渴望她能怜惜自己,把这场骗局再次延续下去。 可惜兜兜转转,到头来还是天翻地覆。 游照仪是那样的平静,把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让他想求饶,想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都无处着力,只好全然舍弃自己的尊严,不讲道理的重复:“你说过不会离开我,你说过,你就得做到。” 他的眼泪急促滑落,滑过脸颊,落进她的手心。 游照仪感觉到那眼泪是无比的灼热,从手心那一点极速的烧尽心里,让她已经结冰的心又吱嘎作响。 可她还是没有心软:“对不起,阿峋,我可能做不到了。” “不行!”他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声音悲苦:“你不能这样,灼灼,是你说要陪在我身边,试着喜欢我,我知道我太贪心了,我任性,我狭隘,总是仗着你在我身边就肆无忌惮,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别离开我。” 他死死的望着她的眼睛,像个穷途末路的犯人摇摇欲坠且可悲地还想从中获取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可游照仪还是摇头,说:“对不起,阿峋。” 对不起,阿峋。 好似有什么东西骤然破碎,却没发出一丝微响。 …… 游照仪下定决心的事,谁也更改不了。 她很快写好了和离书,送到他面前,他浑浑噩噩地看着眼前这张纸,上面字迹不小,笔法熟悉,可大部分他却看不清,只有和离两个字格外醒目。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静静地看着,内心一片死寂。 良久,巨大的悲伤反而让他冷静下来,轻声说:“我不会同意的。” 游照仪却说:“你同不同意,我都会走,阿峋,你又拦不住我。” ……她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吗?!那些欢愉、陪伴、快乐、悲苦……对她来说,难道就什么都不是吗?! 宣峋与牙关紧咬,狠狠地扼住自己的泪意,企图为自己在她面前留下最后一分体面。 别哭……宣峋与,别哭,别再在她面前哭了。 游照仪继续说:“侧妃和离之事并不复杂,若你有空,改日将我于玉碟除名即可,广邑王府一分一毫我都不会带走。” 想了想又说:“你值得更好的,阿峋,我也过过自己的生活,好吗?” 宣峋与低着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外面太阳西落,灿灿日光洒进来,却照不到他脚下。 游照仪并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站起来,说:“我明日走,若有机会,还是会回来的。” 言罢,她抬脚,一步步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才抬起头,早已双目通红,满面泪流。 …… 夜半,游照仪已然于另间酣睡。 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只一个布包,她在广邑王府待了近二十年,左右来去,竟也没什么值得带的。 宣峋与只看了一眼,就像灼伤似的匆匆地收回了目光,径直朝床铺走去。 游照仪自他开门就醒了,眼看他越走越近,问:“你要干什么?阿峋。” 宣峋与在她床前站定,与她对视了几息,突然把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开始脱衣服,像竹笋一样把自己剥出来,莹莹如玉的躯体一点点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几息才上前拽住他最后一件衣服,声音大了一点:“你要干什么?!” 宣峋与顿时泫然欲泣,整个人衣衫不整地软倒在她床上,哀求道:“灼灼,最后给我一次罢。” 游照仪一顿,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趁她怔愣的间隙,宣峋与已经把最后一件衣服脱掉,肌肤如玉,轮廓起伏,丝毫无瑕。 见她还是不动,宣峋与只得咬牙,丢掉最后一丝廉耻,曲腿摆出引诱的姿势,月光柔柔的洒进来,只有令人遐想的阴影为他遮羞。 游照仪扶额,叹息着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宣峋与长发散乱,容光惊世,纤长细韧的腿一点点缠到她身上,见她没拒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说:“最后一次——给我留点念想,我不拦你了。” 游照仪在昏暗中和他对视了半晌,终于妥协地把他压入锦被之中。 远山蝉鸣 第68节 …… 几乎一夜无眠。 直到天边泛白,宣峋与才力竭地倒在锦被之中,痴缠着游照仪的双腿早已绵软,喊了一夜的嗓子也异常嘶哑。 本只一次,游照仪便打算收手,可他却哭喊着缠上来,极尽引诱,只说是最后一次,求她多疼疼他。 游照仪一时不察,竟从中觉出一丝心软来,连忙遂了他的意,同时借此麻痹自己。 又睡到日上三竿,游照仪才睁眼,掀开被子看了看依着自己安眠的宣峋与,满身痕迹,一片脏污。 看了床顶半晌,她翻身起床,宣峋与一下子惊醒,茫茫地看向她。游照仪没说话,叫了热水为他净身,擦洗,最后放回收拾干净的锦被中。 她又收拾好自己,吩咐熬避孕的药,拿起外间送进来的早点,坐在床边轻柔的抱起他喂了几口水。 他嗓子干哑,喝了几口水才觉得神魂皆定,又眷恋的靠在她怀中,一口一口的吃着她喂来的稠粥。 照顾完他,游照仪才自己坐在桌边吃完了剩下的东西。 敲门声轻轻响起,游照仪走去,接过熬好的药,站在门口便一饮而尽,又回来打开看了看那布包,扎好,随身的武器也又检查了一遍。 到这里,所有该做完的事情都做完了,她才回头看向一直盯着她的宣峋与,说:“我走了?” 宣峋与顿时鼻子一酸,可好歹忍住眼泪了,攥紧被子艰难的点了点头。 游照仪最后说了一句:“我总是希望你过得更好的。” 希望他过得好……呵…… 他没起身,没动,似乎真的已经接受了她要离去的事实,静静地盯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直到走出房门,消失不见。 锦被之下,宣峋与正伸手轻轻的贴着小腹摩挲,低头露出了一个苍白病态的笑容。 …… 直到日光西斜,宣峋与才从床上坐起来,细细地摸了摸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又再次摸了摸小腹。 没事的……没事的…… 灼灼总会回来的……他会让灼灼回来的…… 艰难地给自己一件件的穿好衣服,下地,双腿绵软地歪了一下身子,又眼疾手快地扶住床架站稳。 一步一步的挪到桌边,那上面还放着她摁了手印的和离书。 他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轻轻的撕碎,点了火烧成灰烬。 ……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 小游走了,兰屏本以为宣峋与会不饮不食,伤心难过,却没想到他倒还好,每日三餐不落,甚至对食宿更为挑剔。 她这才松了口气,想着或许小游是对的,离开了她,殿下才能真的长大。 五月底的时候,当值的盛道谙在夜半接到世子的密令,前往面议。 乍接到消息,他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心中惴惴不安的去了,屋内只点了一盏灯,一片昏黄,世子殿下一人坐在桌前,从背影都能看出无边的寂寥。 他自然也听说了游照仪离开的事,一时心中也有些酸涩,走上前去道:“殿下有何吩咐?” 听到声音,宣峋与空茫的眼神才渐渐聚焦,看了他一眼,轻拉袖口,朝他伸出一截如霜如雪的皓腕,淡淡地说:“为我探脉。” 他应是,坐下来伸手搭脉,仔细探寻。 好半晌,盛道谙手一僵,顿时感觉心跳如雷,抖着手又细细的探了一遍,良久才撤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宣峋与。 见他如此神色,宣峋与心中那块日悬已久的石头终于落地,喃喃道:“那就好。” 什么那就好!盛道谙忙退后一步跪在地上,恳切道:“当今唯有崇月有此秘药可使男子怀孕,但那药九死一生!崇月皇帝十几个孩子大多没有父亲,殿下!您三思啊!” 宣峋与充耳不闻,只挥了挥手,说:“你将孕期事项给我列个单子,明日呈交给我,六月起随我去往皇寺,直到生产。” 盛道谙言辞恳切,又道:“殿下——” “滚。”宣峋与淡淡地打断了他,轻抚腹部,目光柔和。 盛道谙僵硬地咬了咬牙,无奈地退了出去。 …… “你想清楚了?”宣芷与神色难辨,看着面前还未显怀的宣峋与,语气叹惋。 游照仪走前的那一日下午,他神色癫狂的闯入宫中,问她要明德帝君从崇月带来的皇族秘药,她吓了一跳,本不愿给他,可他却跪在下首,低三下四、苦痛难当的哭求,她实在不忍,只能松口。 即便是坐着,宣峋与也小心的护着肚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对外便说我去皇寺为国祈福,若是能年前生产最好,若是不行,麻烦堂姐您帮我拦拦爹娘。” 宣芷与点点头,说:“这些都是小事,只是……只是此事实在九死一生,你……若是……” 她没说下去,宣峋与却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宣室殿中跳动的烛火,声音阴冷的说:“没有灼灼,我不如去死,”话中满是戾气,让人生寒,他继续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争。” 宣芷与指尖捏得发白,只好说:“不如我让裴太医随你去皇寺?她专擅生产之事。” 宣峋与摇摇头,说:“不必了,盛道谙够用了,况她是个女子。”生产必然袒露,他不愿意被除了灼灼之外的女人看到他的身体。 宣芷与一时间有些无语凝噎,心道:人命关天,是关心男女的时候吗?! 可她知道劝不住他,最后叮嘱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他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该我的朝事直接把卷宗送至皇寺便好,灼灼希望我做点事情。” 宣芷与叹气,说:“知道了。” 宣峋与这才走出去,单薄寂寥,形单影只。 第61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2) 出了城门的那一刻, 游照仪还有丝不真实的感觉。 她和宣芷与说,自己想过过无牵无挂的生活,于是堪称决然地离开了广邑王府, 离开了上京。 这么多年来,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方向漫无目的离开这里,没有要打的仗、没有要救的人、没有需要披荆斩棘的前路,一切都是那么宽广又平和。 她连乌夜都没带,于是又在铺子买了一匹红棕色的新马, 站在城门口随便选了一个方向便出发了。 经过了人群熙攘的巷陌, 经过了长满芦苇、飘满浮萍的水塘,经过了鸡犬相闻的篱舍和方插上秧的水田,经过了一大片海棠花地。 路过一条小溪的时候下起小雨,雨滴打落花瓣, 满溪落花浮荡。 她贪婪地看着周边的风景,普通的花草、天边的云彩、溪里的游鱼,每一样东西对她来说都这么新奇, 而她这么多年来从未停下脚步好好看过。 心中说不上有什么很高兴的情绪,但她确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 感觉马蹄都轻快了不少。 游照仪一路朝南,到达的第一个落脚地就是冶州一个叫径山县的地方, 此地离上京还很近, 所以习性、气候也都差不多。 这两日下雨, 她便寻了一个客栈住宿, 清晨时分打开窗户,能看见对面人家屋子的厨房, 屋脊上两端是瓦砌的龙头,房门前有石垒的台阶, 因着下雨,从檐口流下来的雨水滴到石阶上,时间久了,那阶石上都有了凹陷。那厨房的木窗被打开,已经成了漆黑的颜色,开窗的手一摸就沾上了烟灰。 半朽的老树,成捆的木头,袅袅的炊烟,白面的香气。 游照仪趴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早上。 直到傍晚雨停,她才踏出客栈的门,空中弥漫着雨后草树泥土的芬芳,街道上还有未干涸的水迹,映射着天边灿烂的霞光。 她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逛,左看右看,在一个小摊上吃到一种叫培糕的东西,下面看起来像雪白的面饼,里面镶嵌了虾仁、猪肉、笋干等物,那摊主见游照仪好奇,主动和她搭话:“客官不是冶州人?” 游照仪笑着说:“不是,”又用筷子戳了戳那极有弹性的雪白面饼,问:“这不像白面,什么做的?” 那摊主一边熟练地打开蒸笼检查,一边给她简单的解释:“是米,将早稻米泡一晚上磨成粉然后加水,变成米浆,” “欸,客官您的糕,包好了,给您。”他将纸包递给前来买糕点的顾客,又扭头对坐在桌边的游照仪继续说:“还需要铁锅和洞板,再铺一层纱布,舀上两三勺弄好的米浆再摊平,然后撒上馅料,有甜的有咸的,不过我这还是咸的卖得好。” 游照仪了然,夹起来咬了一口,果然鲜香扑鼻,香糯适中,让人食欲大开。但这东西很是饱肚,她吃了两三块就吃不下了,付了钱,又夸赞摊主手艺好。 对方呵呵地笑,让她下次再来。 一直逛到宵禁,城防营的巡逻队上街来,游照仪就跟着四散的人群一路回到客栈,心中无事,一夜好眠。 芒种之时,游照仪总算出了冶州的城门,进入了容州。 容州的气候较之上京便要湿润多了,风貌也很是不同,她到的时候正值什么灯月,听闻是曾南羌的最大的节日,整整持续七天,满街银灯玉箫,颇为壮观。 就算白日也很热闹,游照仪便像一个当地百姓一样在热闹的街道上穿梭,红脸青腰,落花柳絮,经过一条水街之时还能听见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她抬目望去,缀着流苏的油壁车碾过胭脂色的花瓣,停在香树之下。 柳边深巷,花下重门。 不知谁伸手撩开了细碎的流苏帘,一个女子走下马车,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珠钗发簪,青嫩的雪柳,凝碧的翡翠,还有一柄耀目的银箔步摇。 眸光继续掠过,渐次走过满街的喧嚣,映着天边的流云飞剑,何处莺歌婉转,摊贩热情叫卖,花猫踩过瓦楞…… 直到天色渐暗,长风短笛,空明月色,远处传来有节奏的捣衣声,胭脂色的落花渐次飘落在潺潺的水街,画屏天畔,梦回依约。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处暑之时,游照仪到达了宋品之当年所去的石珏城,探望了一下夫妻二人。 宋品之和其夫婿亓渊育有一子一女,在流云声案件公诸之前便已经送到了容州,宣芷与登基后前来帮衬的大理寺少卿江萦序奉命回京,宋品之则主动请旨留在了容州,继续处理流云声一案的后续事宜。 除了洛邑元七县的暗楼外,后又在洛邑发现了两处同等性质的地方,所有人都被送回了原籍,其中属容、蜓二州的人南羌旧人最多,足有四五百人,如今都带到了容州,设了一处书院收容。 游照仪来的时候,宋品之正好下课,甫一见到她吓了一跳,惊喜道:“你怎么在这?” 二人触了触拳,她才笑着说:“我卸职了,出来游历。” 宋品之没问其他任何事,只高兴的为她接风洗尘,有带她看了看设的书院。 此书院名叫沧浪,占地颇大,宋品之给她介绍,又叹息着说:“那些人从前学的……虽然一开始有些难,总之如今倒好了,很多人都愿意开始学东西,还有主动出去干活赚钱的。” 游照仪也高兴,对她说:“你是他们的恩人。” 宋品之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说:“这有什么,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也是别人。” 游照仪真心敬佩她,正想说什么,却被远处一声急促的“游大人”给打断了。 她举目望去,竟是阿满。 许久不见,对方彻底褪去了往日怯懦柔媚的皮,显出几分清澈的刚直来,高兴的冲上来说:“听亓先生说您来了,我还不敢信,没想到真是您。” 游照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阿满,你长高了好多。” 他羞赧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看着她。 远山蝉鸣 第69节 宋品之道:“说起来这书院能继续办下去,多亏了阿满,初时那些人心中惊惧,我们都近不得身,还是阿满尽力游说,尤其是把你救他的事翻来覆去地说,把你说得好似天神一般。” 阿满闻言,满脸通红地看着游照仪,对方好笑的问:“真的?” 他忙道:“自然是真的,于我而言,游大人便是救我于水火的天神,阿满此生无以为报的!” 见他神色认真,游照仪也收了揶揄,只微笑着说:“我已卸职,不是什么游大人了,你叫我名字便好。” 阿满忙摇头,说:“那不行!”想了想又说:“……您比我大,那叫您姐姐可好?” 见她点头,阿满便轻声唤道:“游姐姐。” 宋品之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 晚间二人把酒叙旧,宋品之思及白日之事,问:“你孑然一身出京,世子能让?” 她一向不是好奇的人,游照仪闻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态自若,便答道:“我与世子和离了。” 宋品之有些惋惜,但很快又问:“你觉得阿满怎么样?” 游照仪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宋品之便道:“阿满是个好孩子,容州之事,没有他绝不成行,他将你看做天上神佛,一心仰慕,你可愿收了他?” 游照仪反应过来,心里一震,忙说:“我对他没有这份心思。” 宋品之说:“若你是嫌弃他之前在流云声之事,做个侍从也可,想来他也甘之如饴。” 游照仪神色变淡,说:“他前生何辜,我绝没有嫌弃的意思,况你也说了他有才能,必然未来另有作为,何必附在我身上?” 宋品之见她神色认真,只好歇了心思,说:“好罢。”复又举起酒杯和她对碰。 …… 听说游照仪一路无事,宋品之便请她暂留容州,在书院中教大家一些防身之术再走,她也好说话地答应。 阿满简直高兴至极,一连几天脸上的笑影都没下去过,日日嘘寒问暖,生怕她在容州冷了热了。 游照仪见他殷勤,便知宋品之说的都是真的,心下不忍,寻了一日把他叫住说话。 阿满与她单独相处,有些羞赧地问:“游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游照仪快刀斩乱麻,直接问:“你喜欢我?” 乍闻此话,他羞得浑身通红,虽张口结舌却还是应了:“啊、啊,是……是!” 游照仪叹道:“我不会在容州久留,何不将予我之心,寄付他人?” 阿满通红的脸一下子变白,讷讷地说:“您……您是不是嫌弃我之前……”说到这个,他神色更加落寞自卑,绞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游照仪忙道:“自然不是!我晓得你是无辜的,错不在你。” 阿满神色稍缓,道:“那……那……我晓得我比不上世子殿下,我不求能有什么名分,只求能陪在您身旁,这都不行吗?” 游照仪说:“你很好,真的,然而男女之情是很不易的,我对你并无此之心。” 她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阿满咬唇看了她两息,最终忍受不住似的哭着跑开了。 游照仪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叹了口气,被他一提,自己也想起了宣峋与。 他…… 她不常想起他,然而一旦思及,那张靡颜腻理的容颜就能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脑中浮现,细到每一根头发的位置,肌肤细腻的纹理,浓密纤长的睫羽,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距她离京已近五个月了,他……还会哭吗…… 宣峋与并没有哭。 他正勉力地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强忍快要冲破喉咙的呕意。 兰屏正担忧地看着他惨白的脸,劝道:“实在喝不下就算了罢,殿下,这只是补药,并不是必须要喝。” 宣峋与却好似没听见,一言不发地喝完,把碗放在桌子上。 满桌的菜,漂亮精致,也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可他只看了一眼,就难忍似的捂住口鼻,歪身伏在一旁作呕。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几缕涎水挂在苍白的唇边。 他浑身发抖,伸手接过兰屏递来的布巾擦净嘴角,又勉强自己坐在桌边继续挟菜。 可是无法,依旧吃一口吐一口,兰屏见他痛苦的模样实在难受,劝道:“殿下,要不算了罢……没有孩子……” 她话没说完,就被宣峋与嘶哑的声音打断:“滚。” 兰屏咬牙再劝:“您要小游回来也得先有命啊!若您出了什么事,又如何找寻她?!” 宣峋与充耳不闻,继续强迫自己吃饭,声音淡淡,满含压迫:“我让你滚。” 兰屏激愤地跺了跺脚,无奈的退了出去。 宣峋与继续勉强自己吃了一点,强忍作呕的欲望,扶着腰站起来走了几步。 他怀孕已经近五个月了,肚子很明显的隆起,在纤细的身子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真是吃什么吐什么。 他有些无奈委屈的摸了摸肚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透气。 窗边摆了一张宽大的躺椅,饶是夏日,山上夜中也有些微凉,是以放了一张薄被。 宣峋与坐下来,拿起被子轻柔的盖着肚子,躺下正好能看见天边挂着的一轮弯月。 薄被下的手下意识的摩挲着肚子,脑子里想得也都是这些日子反复咀嚼的曾经,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排苦思,才能感觉到一丝活着的真实。 突然,宣峋与感到手中轻轻的异动。 脑子瞬间卡壳,他心跳如雷,微微起身,复又把手放在肚子上细细感受。 很快,肚子又微微动了一下! 巨大的惊喜涌上来,如潮水般被他淹没,宣峋与良久才反应过来,喜极而泣,哭得不能自己,哽咽着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是不是想你娘了?别担心,爹会把她找回来的……乖、乖……” 这一下让他顿时发了狂似的想游照仪,脚步踉跄的走到床边,那里正挂着一副游照仪的等身人像。 这画是宣峋与孕中所画的,一笔一墨饱含苦思。 他抖着手把画拿下来,小心的铺在床上,和衣躺在它身边,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流下来,痛苦又痴绝地看着画中人的脸。 灼灼……灼灼啊…… 脑中纷乱,竟想起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江寻也拿着书所叙的那首相思曲: 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郎隔年别。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 井深辘轳嗟绠短,衣带相思日应缓。 将刀斫水水复连,挥刃割情情不断。 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妾身愿作巫山云,飞入仙郎梦魂里。 那时自己并不能如此深刻的知晓其意,也能觉得字句戳心,而如今再想起,自己竟也成了曲中之人了。 如今他真是……一点芳心为君死啊…… 如此自虐般的想着,可嘴角却露出一个病态又满足的笑容,又伸手珍惜的摸着肚子。 徒留满室寂寥,一地清辉。 第62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3) 秋分一过, 游照仪和宋品之告别,再次踏上了前路未知的旅途。 她怕阿满多思,走的时间都没告诉他, 只前一日跟宋品之话别, 第二日天光熹微便出了城。 继续往南,便到了与东集接壤的城池。 容州是左定山军在驻守,她也曾来过,但此间并未刻意去寻以往的故旧同袍, 只当自己是个普通百姓行走。 然而正准备出城之时, 她还是被几个守门的兵卒认出,那个女子眼睛微亮,迟疑地问:“您是游校尉吗?” 游照仪本想否认,可见她神色期待, 还是点了点头。 她立刻激动起来,说:“我、我是驻京营去岁学子,听闻您的事迹才下定决心要从军!没想到今日得见!我、我叫季岚……” 季岚拉着游照仪的手, 语气激动,语无伦次的说了一堆, 甚至还说了自己的理想和心愿,莽愣之下是一颗少年清澈的赤诚之心。 游照仪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 收回通关文书, 耐心地站在原地听她说。 直到她话毕, 游照仪才笑着说:“那祝你心愿得遂。” 季岚立刻眼眶通红, 巨大的惊喜把她砸晕,半晌才憋出几个字:“多、多谢!游校尉!” 她听闻游照仪要去往东集, 立刻说:“从这里去往东集是一个叫内若旗的小城,里面有不少客栈的老板都会说中衢话, 您可以问他们要人带您游玩,一天二十文钱就够了,您可别出多了。” 游照仪笑出了声,忙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有缘再见。” 季岚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交付通关文书,骑着马走出了中衢和东集的关隘。 游照仪骑着马慢慢走,思绪还沉浸在刚刚乍听闻季岚说是听闻她的事迹才下定决心从军的诧异里,又想到那年焦十安同样激动赤忱的话语和裴毓芙落寞的脸,心里慢慢充满了高兴的情绪。 少年意气,难能可贵。 …… 东集地处富庶,几乎三面环海,水产海食也格外丰足,游照仪听从季岚的,在客栈老板的介绍下请了一位女子,带她游玩此地。 二人互换了姓名,游照仪叫她寻寻,在东集她又复用徐昭的身份。 寻寻年纪不大,十七八的样子,很是活泼,听闻她想看海,马不停蹄的安排,于一日清晨带她去往一处断崖之上。 站在崖边甫一看去,游照仪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一丝震撼,从山崖上往下看,脚下是一片广袤宏大,宽广无涯碧蓝的海,海浪高高扬起,又重重地拍打在岸边,发出异常磅礴的水声,她顿在原地,一时失语。 远山蝉鸣 第70节 那一刻的感觉很难形容,她只呆呆地看着,被大海澎湃不可阻挡的气势所震撼,真切地感觉到了人的渺小,细如芥子,淡若微尘。 左边寻寻已然熟稔地席地而坐,用略带口音的中衢话道:“坐下看日出!很美的!” 游照仪反应过来,轻声说好,也跟着她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天边第一缕霞光。 大海广袤,远处是长波浩渺,与天相接。 天际是薄薄一层靛蓝色的云,很快,云层慢慢透出红色,远处一抹红日从海天一线中喷涌而出,瑰丽的景色映入游照仪的眼帘。 连绵的海浪带着霞光,湿咸的海风裹着温暖,一直荡漾到她的身边。 冥冥的薄雾,繁茂的草树,嶙峋的山石,浩瀚的大海,壮阔的日出……这些东西组成了一张磅礴瑰丽的长卷,叫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这一刻,游照仪才真实的感觉到那些金戈铁马、由鲜血、杀戮以及阴谋织就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已是天下大定,河清海晏。 红日已经不再遮羞,彻底显露了本色,她的脸庞发丝也染上了红光,显得漂亮而艳丽。 此间的美景实在太过让人惊叹,游照仪的手下意识动了动,突兀地扭身看了看右侧空无一人的身旁—— 人间盛景,应该得有人分享。 她承认她那一动是想去抓宣峋与是,想和对方分享她的震撼和失语,然而她又很快将这点悸动压下,再次认真欣赏眼前的绝景。 既然选择迈出那一步,就不要回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游照仪一直在东集待到冬天才离开,从另一边回到了中衢的蜓州,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路线,只随意观览游玩,尔后又从蜓州到了临海的寒州,又一路北上,顺着雀潭江游历昀州,最后到了洛邑。 踏入洛邑已是来年的阳春三月了,她回到迈州城,去看了一眼开在城南的商铺。 暗香盈袖在大案之后便归入焦家,里面的伙计也换了一批,并不认识游照仪,只来问她是不是买香的,她摇头,只略看了两眼就走了。 虽然从洛邑离开之前答应郑蓄有缘再见,但她并没有履行的想法,只在迈州城待了一晚,又继续前往新的地方。 …… 五月底的一日黄昏,她又回到了上京。 先见到的人是焦十安,她现如今多是待在一家首饰店,游照仪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柜中算账,感觉到有人来,头也没抬的说:“客官想看看什么?” 游照仪好笑,说:“你头上这个就挺不错的。” 她听出声音,霎时抬头,惊喜的叫了一声,跑出来抱住她。 “照仪!你回来了!” 她离京之事大家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当时和她日日喝酒之时没反应过来,但事后便知道那其实算她的告别。 游照仪说:“正好路过,回来待两天。” 焦十安高兴得要命,命伙计看店,自己带着她回家了。 她在离首饰店不远的地方置了个小院,平日里忙便会住在这里,二人入了院子,焦十安才问:“你要回家吗?” 游照仪想了想,说:“算了罢。” 焦十安道:“那好罢,那你今晚和我睡?我偷偷去把却非叫来好不好?” 游照仪说:“行啊,想来我们三人一起睡还是在赫明山之时,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焦十安闻言,立刻兴奋的差人去叫狄却非,又叫人传膳布席,拉着她坐下。 焦十安说:“却非要成亲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愣了愣,啊了一声,摇头,问:“是郡王殿下?” 焦十安挤眉弄眼,说:“不是不是!你快猜猜,你肯定猜不出来!吓你一跳!” 见她反应这么大,游照仪反而感觉自己能猜出来了,想了一圈看似不可能的人,随口道:“不会是郭泊灵罢?” 她本是玩笑的,谁知焦十安一下子愣了,说:“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 游照仪吓了一跳,说:“真叫我猜着了?怎么可能?” 焦十安说:“有什么不可能,婚书都换好了,现在就等吉日了,她上次看见我还说你不在,参加不了她的婚礼,很是难过呢。” 游照仪确认被震惊到了,一时间都懵懵的,最后说:“却非……哈!”不知道说什么了。 焦十安难得能看到她这副表情,哈哈大笑,又和她说着狄却非的事情,正主就一路撒欢的跑了进来。 “照仪照仪!” 游照仪将她接了个满怀,狄却非兴奋的说:“我还以为十安骗我呢?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游照仪道:“十安说你要和郭泊灵成亲了,真的假的?” 狄却非这回不见上次与她说郑集安之事的羞赧,反而高兴地说:“真的呀,你如今回来了,可以参加我的婚礼啦!” 游照仪也忍俊不禁,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又绕回去了。” 狄却非说:“诶呀,他……他很好,你肯定猜不到,他居然喜欢了我好多年!” 游照仪说:“……那我确然没猜到。” 三人说笑着并行回到桌旁,这边餐食已然布好,她们便先举杯喝了一杯。 狄却非说:“可叹照仪你回来了,这些年我们连世子的面都没见着过。” 听她提起宣峋与,她挟菜的手顿了顿,问:“怎么了?” 狄却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闻言道:“你走了之后没多久,他就去往皇寺为国祈福了,连今年过年都没回来,也就是上个月回府罢,但也是闭门不出的。” 见游照仪神色有些复杂,焦十安忙在桌下踢了踢狄却非的脚,谁料游照仪看了她一眼,说:“你踢错了。” 焦十安忙尴尬的笑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诶呀!你曾经驻京营的下属都生孩子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好笑,但还是接话道:“谁啊?” 焦十安便和她说是谁,硬是把刚刚那句话囫囵了过去。 三人喝到晚间,俱是醉醺醺的,狄却非倒是高兴,没什么烦心事,然而焦十安却扒着她倾吐,说自己不爱做生意,学算账管家走生意真的好难。 游照仪抱着她,听她语气落寞地说:“我的手以前拿剑,现在只点钱。” 闻言,狄却非脸色也怅惘了起来,心疼地看向焦十安。 两人正准备好好安慰她,她却自顾自坐了起来,说:“但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宁康朝说得对。” 游照仪和狄却非愣了愣,慢慢地相视一笑,眼里俱有水光,后又继续坐在一起密话私语。 直到亥时中,三人才收拾完毕躺在床上,焦十安已经醉倒了,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狄却非和游照仪夜话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游照仪睁开眼睛,眸子里还是一片清明。 她认命地坐起来,给焦、狄二人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她就看一眼…… 看看他到底如何了,若是他过得不错,以后便不再回来打扰他。 …… 外头已然宵禁,暗夜沉沉,游照仪从焦十安的院子里出来,小心地踩着屋顶和小巷走,不敢和巡逻队撞上。 京中的路线烂熟于心,只三两下,她便已经看见了熟悉的积石巷和广邑王府的门楣,在黑暗中兀自耸立。 她怕遇见广邑王府暗处的雪刃卫,于是格外小心,四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绕到那个熟悉的院子边,纵身一跃,踩上了高大的墙头。 然而正待她要往下跳的时候,却呆在了原地。 院内依然是熟悉的景致,似乎一点都没改变,屋檐下几盏灯笼在随风摇曳,然而那屋门的石阶上,却有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衬着那张惊世的容颜,这是游照仪最为熟悉的一张脸。 他……一点都没变。 宣峋与面无表情,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朦胧的灯火下,双眼凝滞般的望着院门的方向,单薄纤细的身影似乎要融入无边夜色之中。 游照仪心口一震,竟生出一丝害怕来,忙别开脸,准备退回墙下。 “你回来了。” 正当她有所动作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游照仪僵硬的转过身,宣峋与已经站起来了,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苍白的脸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表情平和舒缓,眼里饱含爱意,似乎只是日常接她下值归家,而不是时隔一年的久别重逢。 宣峋与似乎怕吓到她一样,不敢往前走一步,连伸手的动作都格外小心,见她还在墙头,轻轻地说:“来,下来。” 他语气柔和,还带着一丝哄劝,游照仪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见她还是不动,宣峋与才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重复:“下来呀……”这回语气中多了一丝明显地颤抖和祈求,眸光也紧紧的锁着她,生怕错过她一点动作。 游照仪咬牙,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身跃下了墙头。 墙后顿时响起宣峋与带着哭腔的凄楚喊声:“灼灼——别走!” 整个王府似乎都被这一声叫醒,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兵戈声涌出来,游照仪知道是暗处的人被惊动了,连忙运气抬步,几个起跃间就消失在了暗夜里。 宣峋与顿时无力的跪倒在地上,雪刃卫迟疑的走上前来,正要说话,被他满含死寂的声音打断:“都给我滚。” 几人又退回了黑暗中。 院中满地寂寥,只有一青年微微抬首,目光痴痴地看着远方。 第63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1) 直到屋内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宣峋与浓郁的情绪才被打碎,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匆匆走回屋内。 孩子才出生快三个月, 根本离不了人, 平日里睡觉只愿待在他怀中,一放床上就要哭闹,没想到今日倒是听话,沾床竟也乖乖地睡了, 于是他便趁着孩子睡着便在院中静坐, 没想到…… 孩子哭,他便也跟着孩子一起哭,把脸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喃喃道:“你今日这么乖, 是知道你娘会回来对不对?别哭……别哭,我知道你想娘了,等你大一些我就带你去找她, 乖……” 他熟练的哄着,又坐到床上拉起帷帐, 轻轻解开了衣裳,露出一片腻白的皮肉。 孩子似乎知道要有吃食了, 渐渐息了哭声, 小身子也动了动, 宣峋与托了托他, 熟稔的找到喂食的姿势,轻轻将他贴至自己的胸口。 远山蝉鸣 第71节 脸颊散落的长发被他伸手挽到耳后, 目光也极为柔和,认真地看着孩子的小脸。 直到那张小嘴不知轻重的咬了他一下, 宣峋与才吃痛地轻呼出声,轻骂道:“和你娘一样坏。” 孩子是不懂什么的,吃完便闭着眼睛要睡了,可宣峋与却睡不着,整好衣衫后便一边抱着襁褓轻晃,一边兀自望着暗沉的屋内。 脑子纷乱,一夜无眠。 …… 游照仪第二日便走了,和焦、狄二人告别后匆匆离京,一刻也没敢耽搁。 昨夜那一眼似乎掀开了她拙劣的伪装,一点后知后觉的思念如游丝般缠绕着她,不至于多影响她,却莫名感到有些害怕。 他……似乎过得还可以。 那就够了、那就够了,他合该找个真正爱他的妻君,幸福此生。 两相较下,她也确然更喜欢这种居无定所,遨游天地的生活。 到此为止罢。 游照仪捏紧缰绳,策马而去,没再回过一次头。 建寰三年,三月十五。 去年一年,游照仪独自游历了崇月,快到过年时又回到乾州,一路北上,于广邑再次见到了裴毓芙。 她并没有对游照仪离家游历的事情多说什么,甚至没有提到宣峋与,只像老友重逢一般,带她在广邑好好游玩了几日。 从广邑王府离开后,她去了一趟焦家在广邑的铺面,果然有一封给她的信,她拆开来看,发现是焦家要送一批价值连城的首饰到崇月象川城,焦家想在此再开分店。 象川、雪青、汀珀、鹿苑四城曾在中衢、崇月之战中被夺下,议和后变成互市,两国商定都不设守城之军,几年来发展得如火如荼,极为繁盛。 焦十安写道:“这批首饰太过贵重,更何况也是他国领土,找镖局我不放心,若你在七月之前到达广邑,就帮我走一趟。” 她四海漂泊,难以联系,焦十安便每月往各地商铺寄送同一封信,让她有空去看看。 送货之事以往也有过,不过也不多,一般都是些顶贵重的东西才会叫她,二人也并不用客气。 游照仪又继续往下看去:“却非上月已然生产,是个女儿,取名叫狄双寻,满月之礼我替你给了。” …… “郑集安也与贺家议亲,驸马近日回京主事。” …… “左相贺昀早年逾花甲,已然卸任,走前举荐了世子殿下,如今他便任了尚书左丞。” “自今年始,驻京营暂停了征兵,赫明山参加应士正考之人也变多了,世子提出三策,擢升了俞平伯一干人等,正式将军械处编入了驻京营。” 游照仪坐在店铺的后院,细细地看完,才发现自己嘴角不知何时挂了笑容。 她合上信,收了笑容,问焦家的伙计:“去往象川的队伍何时出发?” 那人愣了愣,才问:“您是徐姑娘罢?” 见她点点头,伙计才回答道:“大当家的吩咐,只有您七月前来了,随时都可出发,听您的便好。” 游照仪说:“那你们今日开始休整,后日清晨出发即可。” 伙计点头答应,自去安排了。 第二日傍晚她前去王府和宣、裴二人告别,于第三日清晨和焦家的马队启程,往象川而去。 象川城坐落在崇月的储月府,从广邑过去要经过郴、隽二州,况护送的都是些贵重首饰,不能疾行,正常情况下约要一个多月左右。 首饰虽然不大,但需要层层保护,故而装了三个两人合抱的木箱子,放在马车内。 出游照仪外,焦十安共安排了十二个人随行,身手都很不错,其中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叫公仪盈、公仪盏的双生子,是为姐弟,十七八的模样,容貌俱都出色。 弟弟公仪盏性情活泼,对游照仪此人格外好奇,其话多到和楚创、辛拙言能有一拼,游照仪常常招架不住,但好在他姐姐较为内敛,也能管管他。 此外马队中还有一位叫做贺尔雅的女子,四十多岁的年纪,孑然一身,年轻的时候屡试不中,于是便放弃了武试,自己出来谋生路。 她擅用剑,且是极重极大的巨剑,游照仪自恃已然力大,第一下竟没提起来,自此对此人生了几分敬畏之心。 然贺尔雅却不是个冷情之人,反而格外温和,马队之中属她年纪最大,对待这些小孩便多有照顾。 大概四五日的路程,他们进了郴州,东西贵重,他们便少有住客栈,大多是在野外露宿,好在这些人都是走马队的老手,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这日夜了,一行人照旧寻了处林子,燃了篝火围成一圈吃饭,贺尔雅给她递了一个白饼,有继续看着篝火上架着的汤食。 公仪盏坐在她旁边,继续问:“昭姐姐,上次你说到烧敌营,然后呢然后呢?” 焦十安安排他们的时候,只说她是自己从军时的同僚,别的也没多说,但公仪盏偏对打战的事情很感兴趣,知道她参加过叱蛮、崇月之战后,就两眼放光的打听。 游照仪把他代入了先前季岚的身份,也不好打破一个少年征战沙场、为国献力的理想,只好挑拣着和他说。 游照仪咬了一口白饼,说:“然后我便跟着游校尉往回跑了,谁料半路上碰见了一个女子,在火中四处奔走,游校尉认出那是陛下,大喊了一声,想去救她,结果那叱蛮王宗政和突然赶来,一箭射入了陛下的手臂。” 公仪盏惊呼,问:“真的?那这叱蛮王还挺聪明的,要是我肯定射救她的那个人。” 游照仪说:“习武之人,就算中箭也有一战之力,把陛下扯上马跑远的力气还是绰绰有余的,但若伤了陛下,她无力伸手,便也能拖一二了。” 公仪盏说:“正是,然后呢然后呢?” 游照仪接过贺尔雅递过来的汤食,说了声多谢,又继续和公仪盏说:“然后陛下大喊,让我们快离开,游校尉便带着我们先行撤退,那叱蛮王见我等想救陛下,异常愤怒,率军就冲上来追我们,但这正也中了我们的计策,将他引入了密林,我等对峙了片刻,援军就赶来了,敌军主力被剿灭,叱蛮王重伤,此战便胜了。” 公仪盏眼睛亮亮,继续问:“那陛下呢?陛下怎么回来的。” 游照仪说:“陛下有勇有谋,我等冲入敌营救她的时候,她已经凭一己之力把叱蛮王杀死了。” 公仪盏震惊,发出一声气音,道:“你们真厉害……” 游照仪喝了一口汤食,又听见他问:“陛下成亲了吗?” 游照仪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公仪盏又问:“那那个游将军成亲了吗?” 游照仪动作滞了滞,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说:“那我也不知道。” 闻言,公仪盏便意兴阑珊地说:“好罢,”游照仪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见他又问:“那昭姐姐你成亲了吗?” 游照仪一口热汤几乎呛在嘴里,公仪盈立刻出声警告:“小盏!” 贺尔雅好笑,递给她一方帕子,揶揄道:“你这么大反应,是成亲了?还是没成亲啊?” 游照仪见她也开自己玩笑,无奈地说:“和离了。” 贺尔雅了然,安慰她:“情字一事繁复,坎坷也是有的。” 游照仪受着安慰,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 后面几日,公仪盏似乎是被公仪盈警告过了,不再打听其他有的没的,只还问着她从军时候的事情,小到日常餐食训练,大到攻城交锋,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到了第十二三日左右,马队进入了隽州思康城,西北是河西军镇守的隽门关,正西则是岁坪城,再往下就是百臻,她在这些地方一度生死挣扎,如今再回却已是事易时移。 马队准备在思康城中补充物资,游照仪和贺尔雅等人去买吃食和喂马的草料,公仪盈等人则守在马车身旁。 到了半下午,几人又买了些思康特有的吃食,便复又上路了。 游照仪刚刚在城中与贺尔雅经过一家兵器铺,多看了两眼,二人便聊着兵械等物,贺尔雅对此事颇感兴趣,与她说:“听闻京中有一位大人叫俞平伯的,于此术上颇有造诣,所制的弓弩匕首等物是为一绝。” 游照仪点点头,没打断她,她便继续说:“左丞大人还将军械处编入了驻京营,唉,若是我当年能考上,也是想到此地的。” 游照仪说:“陛下开了恩科,军械处的招揽也自有一套体系,你若是想,还可以再试试。” 贺尔雅摇头,说:“不了,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挺好的,走南闯北,自有一番意趣。” 游照仪没再劝,笑着说:“也是。” 正说着,天色也将暗了,几人寻地驻扎后,游照仪还和公仪盈去猎了几只兔子加餐。 日落西山,霞光灿灿,天边云层也一点点暗下来。 篝火燃起,以烤制猎物,公仪盏复又凑到游照仪身旁与她说话。 她正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眼前是劈里啪啦的炭火,远处是清脆的山林鸟鸣。 然而不知何时,身后突兀的传来了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 熟悉到刻入她二十多年的生命,熟悉到她到如今都未敢忘怀。 那个声音轻唤道:“灼灼。” …… 游照仪如遭雷击,很长时间都不敢抬头。 直到身边的人注意到他,警惕的上去问话,她这才匆匆站起来,咬牙抬头看了他一眼。 游照仪想过二人会重逢,在上京在广邑,处庙堂之高或是江湖之远,她想了无数次,却没想到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他穿了一身秀美的女装,带着帷帽,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 游照仪心跳如雷,一时间不敢反应。 直到贺尔雅疑惑的站起来,准备朝他走去,游照仪才粗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宣峋与立刻道:“我是来找我姐姐的,我叫徐曳。” 贺尔雅狐疑地问:“徐昭,这是你妹妹?” 游照仪胡乱的点点头,不敢看他,只说:“是。” 贺尔雅说:“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带着个孩子?” 宣峋与闻言,语气凄楚地说:“我本与我夫君一起来的隽州,可他却弃了我,只留下我和孩子孤苦无依……我听闻姐姐来了隽州,便来找她了。” 贺尔雅一时无言,不知道说什么,讷讷道:“那……那徐昭,你好好问问你妹妹发生了何事再行处事。” 游照仪点点头,眼睛看着贺尔雅,只说:“我知道了。” 言罢,她便扯过宣峋与的手腕一路向荒僻处疾走而去,宣峋与抱着孩子,有些跟不上,踉跄了一步后孩子便哭了,宣峋与忙甩开她的手,语气嗔怪道:“看着点孩子。” 游照仪不知作何反应,只满脸空茫地看着他熟练地哄着,直到那孩子复又乖乖的伏在宣峋与肩头,她才讷讷的问了一句:“谁、谁的孩子。” 宣峋与单手拿下帷帽,露出一张靡颜腻理的倾城容貌,声音如金如玉,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我的。” 游照仪手一紧,心中抗拒的猜想浮现出来,咬牙问:“你和谁生的?” 宣峋与神情矜贵,淡淡地说:“随便找了个女子,有几分像你,我便用了。”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游照仪一时间觉得喉间有几分干涩,目光发直地看着地面,气氛一度凝滞。 远山蝉鸣 第72节 宣峋与似乎也耐心了很多,见她不言,自己也不动,看谁耗得过谁。 良久,游照仪才问:“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宣峋与语气平淡,却含着几分无奈,说:“我用了一圈人,发觉还是最喜欢你,便来找你了,如今我官至左相,你一介草民,看你如何说走就走。” 游照仪目光凝滞,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第64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2) 他故作一副久居上位的骄矜, 实则不错眼地盯着她的反应。 然游照仪正被这一连串的消息砸懵,良久才深吸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到城里, 你回京去。” 宣峋与眉头都没动一下, 说:“现如今不是你命令我的时候了。” 游照仪无奈:“我没有命令你。” 宣峋与不听,只说:“暗处都是我的人,且只听我的,要走要留我说了算。” 游照仪说:“我们要去往象川, 风餐露宿, 你……你还带着个孩子。” 宣峋与说:“用不着你照顾我。” 游照仪看似正常地和他对话,实则还根本没反应过来,一股脑的情绪盘桓在心中,让她无所适从。 见他这副模样, 她这两年平和的心气竟也轻易地生出一分戾气来,声音大了几分:“谁跟你来的?兰屏还是许止戈?” 他还未说话,怀中的孩子已被她的声音吓到, 兀自地哭起来。 宣峋与立刻抿唇瞪了她一眼,说:“做什么这么大声, 吓着孩子了。” 游照仪感到一阵无力,第一次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宣峋与这回哄不下了, 孩子兀自哭闹, 并不搭理周围, 他抬头看了一眼没事儿人一样的游照仪, 上前一步强硬地把孩子塞到了她怀里。 游照仪忙要推拒,可宣峋与却迅速松了手, 她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把孩子揽抱起来, 全身僵硬。 宣峋与神态自若的帮她调整姿势,让孩子能睡得更舒服点,她也只能僵直的任由他摆弄。 怀中的孩子……真的是宣峋与和别人生的吗? 他好小一个,身上一股奶香味,穿得严实,露出来的小脸漂亮白皙,眉眼间跟游照仪有几分像。 她和孩子圆圆的眼睛对视着,那双剔透琉璃眸慢慢的由哭变笑,小嘴裂开,露出几个可爱的乳牙笑开了。 宣峋与看见这一幕,一股委屈心酸瞬间涌上心头,伸手快速地擦了擦泪。 好在游照仪正不知所措,双目只紧紧盯着孩子,生怕自己把他摔了,并没有关注他。 孩子咿咿呀呀得说着话,发出几声断续的言语,游照仪听不懂,但宣峋与却明白,他是在叫娘。 他日日拿着游照仪的画像教他,这也是他学会的第一个字。 良久,游照仪才开口道:“男孩吗?” “嗯。” “叫什么名字?” “宣恒之。” 宣氏这一辈是之字辈,洛邑王的两个孩子也是如此。 游照仪问:“你不娶她?” 宣峋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谁,声音也冷了下来,说:“娶,怎么不娶,已经纳为妾室了。” 游照仪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眼底涌出阴冷,被她敛睫遮掩,只说:“既如此,你还是回去为好。” 宣峋与充耳不闻,说:“我说了,现而今已经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了。” 游照仪抿唇,在心里狠狠的遏制自己逸散的戾气,软了语气:“阿峋,听话,回去罢,你还有官职,还有孩子——我会回去看你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宣峋与一下子眼眶发红,咬牙瞪她,语气冷戾:“放屁,你就是个骗子!” 是说好要回去看他,却只在围墙上看了他一眼,他求她下来她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年来,只那一次,只那一眼。 本来想等孩子再大些,可是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再不见到她,他整个人、整颗心都要再次碎掉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吵,吵了半天都没个结果,倒是孩子一直扯着游照仪的头发乐,直到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向宣峋与伸出手去。 宣峋与知道他饿了,伸手接过他。 孩子已经一岁多了,到了快断奶的年纪,他也是吃食和奶水一起喂,可现如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准备食物也来不及…… 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抬腿轻轻踢了一下游照仪,示意她捡起地上的帷帽,说:“帮我挡着点。” 游照仪不明所以,问:“挡什么?” 宣峋与没好气地说:“还能挡什么?我要喂——”他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一时噤声。 但游照仪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只问:“你喂?” 宣峋与暗骂自己怎么一到她面前就没脑子了,一边强撑着扯谎,说:“我怕他没吃的,就用了点药。” 游照仪脑子还懵着,竟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只依言将帷帽的布拉直,为他遮掩。 宣峋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孩子估计是饿了,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宣峋与只能轻声哄他:“别急、别急,阿恒,很快就好了。” 他手上动作急了些,可越急越有些解不开,下一息一只手伸了过来,三两下解开了那碧玉盘花扣。 腻白的皮肉一下子暴露在她眼下,宣峋与羞恼的拍开她的手,嗔骂道:“流氓!” 游照仪一时无言,收回手继续拉着帷帽。 宣峋与轻轻拉了拉衣衫,将宣恒之放至胸前,孩子熟练的张嘴咬住,一时间只有细细的吮吸声传来。 天色将暗,他雪白的肌肤几乎泛光,被孩子咬住的那一处也……游照仪也被眼前香艳的一幕震到脑子发麻,一时失语。 直到他喂完孩子,把衣服穿好,游照仪才艰难的从脑子里捋出一点思绪。 宣峋与怕她发现端倪,忙道:“我饿了,给我弄吃的。” 游照仪道:“你……”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放弃地说:“来吧。” 宣峋与面色稍霁,戴好帷帽举步跟在她身后。 贺尔雅见她们回来,便给她让了个位置,说得:“再不回来兔子都烤焦了。” 游照仪示意宣峋与坐下,伸手阻拦公仪盏想帮她拆兔子的手,说:“我来就好。” 她伸手拆了兔子身上的棕绳,又寻了个干净的厚帕,贺尔雅等人正狐疑她要干什么,却看见她抽出一把匕首,一片一片地把兔子肉削下来。 公仪盏藏不住话,只问:“昭姐姐,何至于如此麻烦。” 游照仪没应声,差不多削了大半只兔子嫩肉,才拿好递给宣峋与,他想伸手接,可怀中还抱着孩子。 游照仪便示意他别动,把剩下的兔子插在树枝上,拿着厚帕坐到他身边。 宣峋与知道她要干什么,想要拿下帷帽,可手刚一动就听见游照仪说:“不用,就这样。” 她洗净双手,细心的点了油渍,再一口口的喂给他。 贺尔雅等人看得咋舌,心道这也太过宠溺,但人家是姐妹,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等宣峋与吃完,游照仪才三两下的解决了自己的晚饭,宣峋与正拉着恒之,试图教会他走路。 游照仪问:“他多大了?” 宣峋与骗她,说:“一岁没到。”其实已经一岁三个月了。 闻言,游照仪皱眉道:“一岁没到还不会走路呢。” 宣峋与不理她,骄纵地说:“你管我。” 游照仪无奈,只能站在二人身边,时不时地伸手扶一把。 很快,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篝火劈里啪啦的燃着,在暗夜中温暖明亮。 游照仪见他一副要带着孩子睡在野外的架势,忙道:“你把兰屏叫出来,送你去城里住。” 宣峋与不听,说:“你说叫就叫?我凭什么听你的。” 游照仪:“……” 她实在招架不住宣峋与这副样子,默了默才说:“我有事和你说,你让兰屏把孩子带去城里睡,你留下。” 宣峋与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真的?” 游照仪点头:“对。” 宣峋与勉强信了,让她陪他到了一个荒僻之地,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熟悉的身影就从不远处走了出来,二人对视了一眼,兰屏笑着和她点了点头。 游照仪也点头以示回应,宣峋与叮嘱了几句,把孩子递给了她。 兰屏看起来也像是常照顾,孩子并没有认生,咿咿呀呀地就过去了,宣峋与低头亲了亲孩子额发,才示意兰屏离开。 游照仪见他这副模样,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可一时间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暗夜沉沉,宣峋与有些害怕,孩子一走,他就忙不迭地退到游照仪身边,说:“你要说什么?” 游照仪听他声音发颤,伸手把他揽到怀里。 宣峋与却抗拒的推了推,说:“说话就说话,挨这么近干什么?” 游照仪几乎想扶额,又放开了他。 哪知宣峋与又说:“说不抱就不抱了?你何时这么听我的话?” 游照仪:“……” 宣峋与正想继续说什么,突然感觉到身子一轻,自己已经被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忙伸手去揽她的脖颈。 两年来再一次被她如此完整的抱进怀里,这种感觉几乎让宣峋与落泪,一时间所有的伪装俱都破功,只想没有骨头的黏进她怀中。 远山蝉鸣 第73节 游照仪感觉到他的脑袋轻轻地靠在自己肩头,总算松了口气。 二人回到营地,贺尔雅等人正在安排值夜,游照仪便说:“你们休息吧,今日我值夜便好,顺便和我妹妹有些事情要说。” 贺尔雅看她抱着妹妹,便点了点头,那边公仪盏好奇地想说什么,被公仪盈一把捂住了嘴巴拖走了。 游照仪将他带到马车边,正打算将他放在车门口的横板上,宣峋与抱着她脖颈的手突然紧了紧。她顿时被他带得俯身,宣峋与才反应过来似的松了手,坐在横板上。 游照仪也坐在他身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孩子到底是谁的?” 不知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她还是再问了一次。 她没看见宣峋与在暗夜里得逞的笑,只听见他不以为意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遇着个像你的人,说爱慕我,喜欢我,我就用了,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游照仪吐了两口气,声音也冷漠下来,说:“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应该在京中好好过你的日子。” 宣峋与背地里咬牙,强撑着说:“好歹我们也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是想给你看看我的孩子的,你也不知何时回京,我便来找你了。” 游照仪木然道:“那你何时回去?” 宣峋与说:“我爱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回去,你现在可管不着我。” 游照仪沉默,气氛再一次凝滞下来。 篝火熄灭,一时间只有虫鸣之声,清脆的在阒寂的夜里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游照仪感觉到肩头一沉,扭头看去,宣峋与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歪身靠在她肩上。 她看着黑夜里他模糊的脸,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后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就跟一场梦似的,两年未见,竟多出了个孩子,一岁不到——那应该在她那次回京之时就有了。 心里第一次感觉到一丝难受,这种难受不同于其他,还多了一种被烈火炙烤的感觉。 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让他找一个爱他的妻君,携手共度,相爱一生。 可如今他做到了,为何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宣峋与……也喜欢那个人吗? 应该是喜欢的罢,如若不喜欢,照他的脾性不会允别人近身,他当年被杨凝章触碰,在她怀中哭的和天塌下来似的……他们床事之上……他那么美,也会被别人看见吗? 不要再想了。 游照仪遏制住自己的念头,烦闷的摇了摇头。 她没去揽宣峋与,只动也不动的让他靠着,抬头默然的看着月亮。 过了一会儿,暗夜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公仪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昭姐姐。” 游照仪轻轻嗯了一声。 公仪盏走到她身边,说:“我有些睡不着,来陪陪你。” 游照仪轻声问:“怎么睡不着?” 公仪盏说:“许是白日里吃多了罢。”他席地而坐,也抬头看月亮,问:“小孩呢?” 游照仪随口道:“先送到城里去了。” 公仪盏说:“这真是你妹妹?” 游照仪嗯了一声,又听见他说:“怎么你妹妹连孩子都有了,你还孑然一身。” 游照仪无奈,正说:“我……”却被公仪盏的话打断:“你瞧我怎么样?” 游照仪顿了顿,不知为何有心心虚,说:“你还是个孩子。” 公仪盏:“我都是十八了,不小了!” 游照仪:“我比你大了快十岁。” 公仪盏:“那又如何?昭姐姐,我觉得你跟个英雄似的,我特别喜欢你。” 游照仪知道他不是真的喜欢,只是日日听她说那些征战沙场的故事,有些崇拜而已,正想着用什么理由拒绝他,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突然一歪,整个身子往她怀中倒去。 游照仪下意识地伸手把他接住,牢牢地扣在怀里,心想:睡着了还不老实。 又公仪盏道:“我无此心,这事你也不要再说了,回去罢。” 第65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3) 宣峋与不知道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 只记得队伍中那个叫公仪盏的少年走过来和游照仪说话,说什么自己睡不着,他本想忍了算了, 可对方却又说什么喜欢游照仪, 他一下子妒火中烧,难以克制,便弄出了点动静。 现而今醒来,他正七手八脚地缠在游照仪怀里, 脸还埋在她胸前, 这种一早醒来看见她的日子恍如隔世,让他几乎想哭,再次无比贪恋的蹭了蹭。 然而游照仪感觉到他动,也睁开眼, 有些无奈地说:“醒了?” 她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没睡。 宣峋与诧异地问:“你是没睡?” 游照仪扶额,说:“两年未见, 你睡相怎么成这样了?” 明明看着像睡着了,却跟有意识似的, 一点点地往她怀里爬,她被这一下一下弄得无奈, 直接伸手把他整个人彻底笼在怀中, 他这才消停, 谁料没多久, 又开始说梦话,又哭又叫, 手摸到她脸上,似乎在确认她是谁, 确认了之后便要来亲她,她一躲开,宣峋与就开始哭,呜咽着说你不喜欢我了,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我就去死,快点亲我。 游照仪一时无语,他再亲上来便没有躲,可他见启不开她的牙关,又继续哭,说你张嘴,你不张嘴我就去死。 这都什么和什么! 她木然地张开嘴,两人刚濡吻了两口,心里的戾气和欲望也好似随着口齿被启开了,不再被动接受,反而用力地亲回去,直到他难受地低吟了两声才被放开。 到这为止,游照仪真的以为他彻底消停了,谁料到了后半夜,他又开始故态复萌,拉住她的手让她摸,一下说摸这里,一下说摸那里,不摸就哭,就说自己要去死,游照仪几乎给他跪了。 闻言,宣峋与才意识到昨天晚上做的梦都是真的,心虚地看了她一眼,转移话题说:“我去接阿恒。” 兰屏把宣恒之送来,说已经喂过一次了。 宣峋与点头,接过孩子,柔声问:“有没有想爹爹?” 宣恒之现而今只会说些字句,闻言奶声奶气道:“泥、泥!” 宣峋与险些被他气笑,说:“你就想你娘啊?” 见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宣峋与只好抱起他,复又往马队中走去。 马队众人都已经起来,正在整队待发,宣峋与又戴上了帷帽,抱着孩子走到游照仪身旁。 游照仪知道他决计不会走了,只好跟贺尔雅说:“我妹妹如今无依,可能得跟我们一段时间了,”见贺尔雅点头,又说:“不会拖慢进程,放心罢。” 贺尔雅笑道:“这没什么,你妹妹也是可怜,不过谁离了谁不能活呢?你让她想开些。” 游照仪讪讪地点点头,示意马队启程。 货物的马车一向是公仪盈负责,如今有宣峋与在,游照仪便和她交换了一下位置,宣峋与照旧抱着孩子坐在马车前端,二人并肩。 二人一路没怎么说话,只喂孩子的时候拉着游照仪帮他遮挡,游照仪怕又被他骂流氓,没再帮他解扣子。 谁料对方单手解不开,又开始怪她:“看这么久也不知道帮帮我,好歹我们夫妻一场,装什么?” 游照仪:“……” 她伸手,三两下解开了扣子,还故意往下扯了一下。 宣峋与立刻捂住衣服,娇斥道:“流氓!” 游照仪:“……” 她真的麻了。 宣峋与骂完,低头掀开衣服喂孩子,乳白的肌肤在白日里更是晃眼,游照仪瞥到一眼,连忙抬头,忍住咽口水的冲动。 好在宣峋与没发现,喂完之后就带着孩子回去了,休息之时照旧教他走路,到了傍晚便由兰屏送到最近的城县,白日又送回来。 游照仪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可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走,翻来覆去的说她管不到自己,自己如今位高权重爱怎么样怎么样,他若是一直这样,游照仪还能夸他一句又骨气,可惜到了晚上又跟没骨头似的往她怀里钻。 好在除了第一晚外,他就老实了很多,不再要亲要摸,最多就窝在她怀中,她也能睡个好觉。 公仪盏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表白失败,但也跟没事人似的,照旧喜欢问东问西,游照仪也还和他讲。 宣峋与并没有说什么,也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出于身份问题,他白日里也时时刻刻戴着帷帽,快一个月了,马队里的人还没见过他的全貌。 不过别人都没有关注,唯一好奇的只有公仪盏,有日偷偷趁着游照仪去打猎,问宣峋与为什么一直戴帽,他张口就来,说自己的脸只能给夫君看。 公仪盏不可置信地问:“你夫君不是抛弃你了吗?你为何还如此守贞。” 宣峋与笑了笑,说:“哪怕是她弃了我,我也不愿让别人看了去。” 公仪盏认定他脑子有问题,开始对他敬而远之。 游照仪回来便感觉公仪盏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她没多问,于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最后,直到马队顺利到了象川城,首饰也送到了新的店铺中。 这时候游照仪的任务就结束了,其余人得回到广邑焦家,但游照仪是不用的,况且她还有事情要和宣峋与解决,便和那些人告别。 公仪盏有些舍不得,对她说:“若是来广邑昭姐姐要来看我啊!” 游照仪点头,还是那句:“有缘会见的。” 宣峋与在她身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她装作没听见,表面上还是笑着和他们挥手告别。 送走马队后,游照仪又拉上宣峋与,到了兰屏带宣恒之住的客栈中。 匆匆再要了一间房,她跟个强盗似的拉宣峋与上楼,一把将他推进了房中,反手合上房门。 宣峋与并不害怕,甚至挑衅似的看了她一眼。 游照仪走上前来,伸手捏住他的脸,声音阴沉,问:“孩子到底哪来的?” 宣峋与知道她不会相信自己的说辞,但还是色厉内荏的说:“问那么多遍干什么?不相信吗?我告诉你,我就是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我就是娶别的女人了怎么样?你管不着……唔!” 游照仪掐着他的脸吻上来,动作粗暴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唇。 宣峋与挣扎,被她抽出发带绑住手,三两步被带到床上。 游照仪扯他衣服,宣峋与就胡乱挣扎,骂道:“流氓!你要干什么!” 虽然是骂,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怒意。 游照仪充耳不闻,解开绑住他双腕的发带,把他扒光后又绑上,宣峋与挣扎了半天,气喘吁吁的看着她。 远山蝉鸣 第74节 他玉体横陈,依旧美的撼动人心。 游照仪拉起床幔,俯身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宣峋与已然不再挣扎,双腿紧紧地缠在她身上,胸腔急促的起伏。 …… 正当他脸上空茫一片,脑子彻底被情欲占据的时候,游照仪却在最紧要的关头摁住了他,掐住他的下颚在他耳边问:“我最后问一次,孩子怎么来的?” 宣峋与耳边轰鸣,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吐着舌头含糊的问:“什么……什么呀?你……你先……” 游照仪不动,继续按着他把他脸掰过来面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宣峋与反应了片刻才听明白,剧烈地挣扎起来,拳打脚踢地哭骂:“不做就滚!你就是个大混蛋!给我滚!你给我滚!” 他的力气跟个小猫似的,游照仪三两下按住了他,难得耐心的又问了一遍。 宣峋与挣扎不出来,崩溃的大哭,终于破罐子破摔地说:“我生的行了吧!我生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吗?” 猜想得到验证,游照仪浑身泄力,撤身坐在一旁。 宣峋与伏在一边哭的好似天要塌下来了,游照仪满心复杂得看着他。 他赤着身子,腰肢细窄,还是一片光洁如玉,她实在不知道他是如何用如此纤细的身子生下孩子的。 …… 宣峋与感觉到她的手覆在自己腹部,那些怀孕时的苦痛和委屈突然成倍的翻涌上来,这一个月来的伪装也彻底破功,呜咽着靠近她,哭道:“我好痛的,灼灼……你疼疼我,疼疼我呀。” 游照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解开他的手腕,伸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 他情欲还未消退,久旷的身子一点星火就开始燎原,难耐地去亲她的脖颈,含糊道:“给我……灼灼,给我。” …… 事毕,宣峋与小声抽泣着,乖乖地伏在她怀中。 游照仪摸他的脊背安抚,又滑至他腰间,最后停在他的小腹,语气尚算冷静:“说罢,怎么回事?” 宣峋与伸手揽住她的脖颈,非要跟她全身贴着,找对姿势后才声音沙哑地说:“你走前一天,我去找陛下要了药。” 游照仪声音干涩,说出心里的猜测:“是明德帝君从崇月带来的那个药。” 见宣峋与点头,她几乎眼前一黑,声音也严厉起来:“你是不是疯了?!宣峋与!你知道那个药有多危险?!” 宣峋与被她说得委屈,闻言眼泪也止不住了,哭喊着说:“那我能怎么办?!” 见游照仪不说话,他翻身压在她身上,喃喃地重复:“我能怎么办?”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额前的头发散落下来,还有几缕刚刚被汗浸湿,贴在他的脸旁,他近乎癫狂地开口:“明明是你答应要陪我一辈子!最后反悔的也是你!我都说我什么都不要了啊,我什么都不要了!可你为什么还是走了?!那段时间我跟条狗一样围着你,就怕你哪一天突然消失不见!” “可你还是走了!你头也没回的走了!” “从小到大,你知道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我有多不容易吗!” “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巴巴的送到你面前,你却不要,你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我费尽心力保护它们,那段时间我每天像个娼妓一样朝你张开腿任由你施为。” “你去打战、去边疆,我知道我得顾全大局,什么都不能做便罢了,更不能拖你后腿,待在上京日日等、夜夜等,渴盼你能多想我一点,保重着你自己,可你呢?!你救这个,救那个,我都不管,我都不问,可你敢说,你经历那些的时候想到过我一点?想到过那些对我做下的承诺?” “我想了你这么多天,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想得要呕血,要心碎,可你呢?我们分开的时候,你想过我一息没有?! “我和郑蓄、和公仪盏就没什么区别,因为你就是个骗子!你说的话从来不会兑现!” “自顾自地说什么想我过得更好,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怎么能过得更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有你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想死!我想死!” 那个死字被他深深的咬在嘴里,颤抖着诉说这么多年的破碎与伤痛。 用力吐出一口气,宣峋与流着泪笑起来:“你和陛下说,你要无牵无挂地活,”心里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意,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有了阿恒,我看你如何无牵无挂!” 这一刻,时间就像死了一样,游照仪望着眼前这张全是泪的脸,感觉到他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 和从小到大每次那样,她下意识地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让宣峋与彻底崩溃,支撑在她脸侧的双手一软,整个人埋在她怀中大哭。 游照仪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完整地接纳了这个怀抱,指尖顺着他的脊背摸上去,放在他的后脑上摩挲。 半晌,她轻轻眨眼,才发觉有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滴在枕巾上。 直到过了很久,久到窗外日光西斜,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近乎死一般的寂静。 “你为广邑王府出生入死,我为你生了孩子,你就当我也为你死过一次了?好不好?别再丢下我了,灼灼,什么权位、荫封、官职,什么另一番天地,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和你在一起,灼灼,只要你带上我,碧落黄泉,我都愿意随你去……” 第66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1) 天色将暗, 二人才收拾好情绪从房中出来。 他情绪激动地说了一大堆,几乎要把心剖给她,可游照仪却没什么都没说, 只亲了亲他额头, 叫水给他擦身。 一到这种事情上,他就格外小心翼翼,摸不准她是什么想法,一时间心里惴惴。 兰屏抱着宣恒之过来, 把孩子递给脸色尚还苍白宣峋与, 他伸手接过,爱怜地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发,微微向前挪了一步,想让游照仪抱抱孩子。 宣恒之在他怀里动了动, 两只嫩生生的小手朝游照仪伸出,发出清脆的笑声,一字一句地叫:“泥、泥……娘!” 宣峋与顿时瞪大了双眼, 眼眶发红,惊喜地说:“你看, 他会叫娘了!你……” 抬头看,游照仪却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宣峋与一下子噤了声, 眼里的光迅速暗淡下来, 想把宣恒之收回怀里。 下一息, 她突然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 游照仪几乎脑子发晕, 眼神复杂地看着怀中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宣恒之伸出两只小手摸她脸, 又轻轻拍了拍,继续叫:“娘、娘!” 他连续叫了好几声,游照仪都没应声,直到他嘴巴一扁,下一息就要哭出声,游照仪才反应过来似的震了一下,答应道:“……在,娘在这。” 宣峋与听到这几个字,瞬间眼泪就盈满了眼眶,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了。 谁知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拉过去,伸手为他拂去了眼泪,他顿时委屈又眷恋地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和她靠在一起。 几人在象川停留了一段时间。 游照仪什么都没说,二人就像一对带着孩子的普通夫妻,白日里逛逛集市,尝尝这里的吃食,再一起带着孩子游玩。 宣恒之很乖,一点都不需要大人操心,最多就是有点爱哭,但也很快就能哄好,游照仪说这点是跟宣峋与学的。 游照仪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窗前抱着孩子哄,外边灿灿的阳光照下来,一大一小都好似镀了一层金光,整个画面美好静谧的宛若一个令人沉溺的美梦。 宣峋与笑着,没反驳。 心想,他愿意溺死在这场梦里。 …… 快到六月的时候,游照仪决定启程回中衢,没说什么让宣峋与离开的话,他便怀着点卑微的期待惴惴不安地跟着。 然而她好似并没有游历的意思,虽然不见得走的有多急,但目的明确,十来天就走过了隽州,然后又进入郴州,等到了谭州他才开始感到害怕,咬牙问她是不是要把自己送回上京。 游照仪当时正在驾着马车,闻言没说话。 宣峋与顿时心如死灰,抖着声音问:“孩子呢?孩子你也不要了?” 宣恒之正躺在马车里睡觉,刚刚中午游照仪还在抱着他玩。 游照仪目视前方,无奈地说:“我没那么狠心,你先进去吧,这事儿等回了上京我们再说。” 宣峋与并不是很相信,直到游照仪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安抚道:“真的,乖。” 她语气太温柔了,宣峋与没办法拒绝她,凑上去亲了亲她嘴角,可怜兮兮地说:“我乖,你别丢下我。” 游照仪点点头,说不会的。 宣峋与就怀着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跟游照仪回到了上京。 已经快到六月中了,府中的紫叶李繁华已谢,塘中芙蕖含苞待放,游照仪从门口走进去,她和宣峋与的院子还是原模原样,屋中的陈设也丝毫未变,唯一多了的东西是宣恒之的摇篮。 知道他们要回来,府内院中已经收拾干净,摇篮也垫了干净的褥子。 游照仪让宣峋与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宣峋与却摇摇头,说:“他不喜欢这个摇篮,会哭的。” 游照仪诧异,问:“摇篮还有喜不喜欢?” 宣峋与嗯了一声,熟练地轻摇怀中已经睡着的孩子,轻声说:“我抱着就好。” 游照仪怕他累,想伸手接来,却被对方躲过,埋怨着说:“我来,灼灼你都抱不好。”她都不会带孩子,每次跟宣恒之玩都没有轻重,颠来颠去把他吓得半死。 游照仪无奈地笑了,并没有跟他争,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准备踏出门去,却被宣峋与慌乱地声音叫住:“你去哪?”怀中的孩子一动,他压低声音,紧紧盯着她,又问:“你去哪啊?你要实在想抱孩子就给你——” “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游照仪温和的声音打断他,头也没回地补充了一句:“别这么草木皆兵的。” 此话一出,宣峋与立刻委屈地眼睛都红了,抿着唇低下头,看着孩子无知无觉的小脸,心想:这都是谁害的? 如今他已然是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缴械投降。 “你可要帮我留住你娘啊,”对着儿子喃喃,又道:“若是连你也留不住他……” 若是孩子也留不住她……那他便是彻底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 游照仪厨艺一般,做得东西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这会儿又有孩子在,她便去叫了兰屏帮她一起。 兰屏给孩子弄了些软烂的面条,游照仪便也煮了两碗面,一起端到房里。 回来时孩子还没醒,便给了兰屏抱着,宣、游二人先吃饭,吃饭宣峋与也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时不时的看孩子一眼,恨不得马上塞完立刻去抱孩子。 他那些从小养成的规矩习惯,此刻竟全都没有了。 游照仪伸手把他脸掰回来,语气不容拒绝:“专心吃饭。” 宣峋与看她神色不虞,立刻听话地嗯了一声,克制自己只盯着眼前的吃食。 吃完饭,孩子还没醒,游照仪拿起孩子的那碗面,对兰屏说:“兰姐姐,劳烦你再照顾一下阿恒,我和殿下有话要说。” 兰屏点点头,单手接过面碗,抱着孩子出去了。 两个侍从也走进来,把吃完得碗收下去,端来饭后漱口的水和一些果茶点心。 宣峋与目送着兰屏出去,听闻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又扭头回来不安的看着她。 游照仪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苡華道什么感觉。 远山蝉鸣 第75节 待一切收拾完毕,房门也被轻轻阖上。 二人面对面坐着,让宣峋与想到了那年她去往须山县赈灾,遇到母亲弟弟,回来之时二人也是这副样子,然后她就说出了那句让自己做了多年噩梦的话——宣峋与,我不喜欢你。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生怕当年那一幕会再次上演,只敛睫看着地面,半分不敢抬头。 知道游照仪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生阿恒?” 宣峋与想回答,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句话。 游照仪见他不言,便替他回答:“为了我回来?是吗?” 良久,宣峋与睫羽乱颤的嗯了一声。 下一刻便听见游照仪说:“可我不是那种为了孩子驻足的人。” 历史重演,当头棒喝。 宣峋与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一股黑暗深重的情绪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慢慢把自己吞噬,眼前游照仪的脸渐渐变得恍惚不清。 他到底还能怎么办?他到底还能怎么办? 镇定……镇定,宣峋与,还有办法……还有办法,还没到绝路…… 可是已经耳鸣如蝉,生阿恒那一夜的苦痛骤然翻涌上来,他那时真的几乎死掉—— “别咬!你疯了!”游照仪气急的声音穿透噪音,勉强传入了自己耳朵,一只手伸过来掰开自己的嘴巴。 全是血。 游照仪一把扣住他的下颚,眼里都是戾气,声音冷沉:“怎么?真想死了?还是用这种办法威胁我?” 他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力地摇了摇头,游照仪才皱着眉头给他喂了一口水,血水吐出来,舌尖上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咬痕,下一息又被鲜血浸润。 游照仪松手,托了托他下巴:“自己含着。” 宣峋与发出一声鼻音,不敢说话。 游照仪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问:“你爱孩子吗?” 宣峋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嘶哑着声音回答道:“爱。” 游照仪又问:“更爱我,还是更爱孩子。” “你。”这是下意识的回答。 游照仪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一时间没说出来话。 宣峋与手动了动,摸到她的手拉住,语气里含着祈求,问:“这两年,你想过我吗?” 游照仪正要张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听实话。” 他认命了,如果孩子也不能让游照仪回到他身边……那、那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游照仪脸色无奈了,说:“你到底是把我想得有多冷血无情?我自然是想过你的。” 这个答案出乎了宣峋与的意料,他怔怔地看着游照仪,眼泪蓦然留下来,可怜地问:“那你为何还要走?走得如此绝情?你可知我这两年……我这两年——” 他语气颤抖,惨痛难当。 游照仪叹气,说:“我……我那时以为你会过得苡華好,是我错了。” 那时宣峋与识破了她那些伪装,开始寻求她没付出的那份爱,又为此日夜悬心,备受折磨,她原以为二人分开或许能生活得更好。 至始至终,至始至终,她都希望宣峋与能过的好。 可是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好。 自从那日在客栈,他哭着对她说完那一大段话,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宣峋与急促地摇头,眼泪落到游照仪的手背上,哭着说:“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好好,我知道。”她有些心疼,伸手把宣峋与抱起来,整个拢进自己怀里。 亲了亲他的额头,语气低缓下来,带着哄劝:苡華“我知道了,别哭、别哭。” 宣峋与哭得喘不上来气,双手却死死得抱着她的腰,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 游照仪给他一点点的擦眼泪,说:“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看到特别好看的,我就会想到你,想你为什么不在——总之、我是想你的,阿峋。” 宣峋与止住眼泪,泪盈于睫地看着她。 游照仪继续说:“就算没有孩子,就算不是为了广邑王府,我也是喜欢你的,只是还——” “好,”宣峋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说:“到这里就够了,后一句我不想听。”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只要别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自己就还能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可游照仪却拉下他的手,坚定又残忍地说了出来:“只是还不够爱你。” 宣峋与白了脸,泪眼里浮现出些许怨恨。 可游照仪继续说:“但我愿意试试。” 他愣住了,尔后又突然挣扎起来,从她身上下来,踉跄地站定,哭喊道:“骗子!” 什么会试试,都是骗他的!之前也说要试着喜欢他,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他! 游照仪重复:“真的。” 宣峋与也重复“骗子!” 游照仪神色平静,只问:“你希望我怎么证明?” 宣峋与愣了,半晌突然又神色痴狂的说:“成亲,”他点点头,像是认同自己,继续说:“对,成亲!正妃!我要你入广邑王府,成为正妃!” 他上前两步跪在游照仪面前,双手放在她膝上,似乎想极力说服她:“我们成亲后,你想做官、想游历,想干什么都可以,陛下已经掌权,开了恩科,我这两年也有好好帮她,献言献策,你不知道,朝中已经多了很多许多女官女将,我们先前的担心已经没有了,”他语速越来越快,瞳孔颤动:“而且广邑王府也有了继承人,我、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或者你娶我,你娶我也可以,”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劝服她的点,轻轻地微笑起来,说:“我为你料理家务,为你铺床叠被,为你生儿育女,你喜不喜欢女孩?我、我再为你生一个好不好?” 游照仪低头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只觉得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把对方从地上提起,抱在怀里,她尽量温柔的给了宣峋与一个吻。 良久,游照仪说:“好。” 第67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2) 入夜之时, 宣峋与又喂了一遍孩子,在自己房中,自然没怎么遮掩, 一片透亮腻理的皮肉, 在灯光下隐隐泛着柔光。 却没想到刚喂完,游照仪便让兰屏把孩子带了下去,他还狐疑,说:“让阿恒跟我们睡罢, 他很乖的。” 游照仪嗯了一声, 走上前去握住他纤弱的脖颈,说:“等会儿再送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红着脸说:“把灯熄了。” 游照仪恍若未闻,只拉了帷幔, 隐隐的灯光还是能透进来,若隐若现,比之更是引入入胜。 上一次在这张床上的记忆, 还是两年多前游照仪离开的前一夜,那时他怀着最后一搏的绝望和希冀, 几乎要把自己彻底撕碎,再一点点的哺喂给她。 第二天早上起来, 她就走了。 不知为何, 他有些害怕, 却也不想拒绝, 一时间有些僵硬。 他以为游照仪没发现,谁知她吻下来, 说:“别怕,我轻轻的。” 宣峋与抖着声音嗯了一声, 朝她摊开一身骨肉停匀的皮肉。 ……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里传来宣峋与破碎的声音:“你、你怎么还和阿恒抢吃的……” 游照仪轻笑,慢条斯理地蚕食分解这道珍馐美馔。 …… 待到云收雨歇,料理干净,游照仪才把孩子抱了回来。 宣峋与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手都有点抬不起来,却还是勉力接过孩子,放进自己的臂弯里。 游照仪也吹了灯躺下来,听着他小声地哄着孩子睡觉。 今天才刚回到广邑,一路风尘,一大一小都累了,很快就沉沉地睡过去。 等了两刻,游照仪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宣峋与紧紧攥着,她一动,他便立刻惊慌失措地梦呓:“灼灼……” 游照仪立刻坐了回去。 又等了几息,游照仪才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里衫,搭在床边,换了一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兰屏正在房中等她。 门吱呀轻响,桌前已经放了一杯热茶,微抚杯壁,恰好温热。 游照仪坐下来,轻唤道:“兰姐姐。” 兰屏笑着应了,说:“是想问世子的事罢,我想你是要来的。” 游照仪嗯了一声,啜饮了一口茶,说:“这两年总以为他能过的好,现在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拿起放下。” 兰屏:“你这两年想事情倒是通透了许多。” 游照仪:“大概是这两年走了很多路,也看了很多事,心境也变了许多……”她摩挲了一下杯壁,问:“兰姐姐,你们……怪我吗?” 兰屏不明所以,问:“怪你什么?” 游照仪说:“怪我如此狠心,害的殿下吃了那么多苦,裴王妃……裴王妃会怪我吗?” 兰屏笑了笑,说:“孩子出生刚一个月的时候,王妃就知道了,殿下没瞒着,她虽生气殿下用此虎狼之药,却没有怪你,只说这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 闻言,游照仪捏着杯壁的手紧了紧,一时无言。 良久,游照仪才道:“和我说说吧,我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游照仪是建寰一年三月初七离开上京的。 其实在兰屏看来,一开始宣峋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许是知道自己要怀孕的缘故,一直尽量保持心情,注意饮食,连她都以为自己想错了,觉得或许游照仪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远山蝉鸣 第76节 直到六月的时候,许止戈出了任务,她便和盛道谙听令随宣峋与去往皇寺,到这里为止,她还不知道世子怀孕的事情,还天真的以为他真是奉命前往皇寺为国祈福。 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宣峋与显怀了。 一开始,她都没往那方面想,宣峋与虽没有刻意瞒着,但也未曾主动告知,盛道谙一早一晚给她号脉,她一个女子也不大入内。 直到他的肚子越来越大,时不时作呕,多思,她心中才不可置信地浮现出这个猜想,在一日布膳之时问他:“世子,你这不会是……” 宣峋与皱着眉头挟了一块鲈鱼,淡淡地说:“怀孕了。” 她愣了一秒,直接跪在了地上。 宣峋与瞥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她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世子,您用得不会是崇月皇族的药罢?” 宣峋与自顾自吃饭,没有理她。 兰屏忙道:“世子,您三思啊!您看崇月皇帝子女,泰半没有父亲,便可知此药九死一生了!” 宣峋与扶额,语气有些烦躁,道:“好了!兰姐姐,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可转圜,你们都不必再说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 兰屏想到什么,说:“您、您若是出什么事,就再也见不到小游了。” 宣峋与神色僵了僵,说:“也好,”尔后嘱咐道:“我要是死了,你就跟她说,我是为了给她生孩子死的,她这辈子就再也忘不掉我了。” 兰屏顿时脸色苍白,不知作何言语。 她这才明白过来,宣峋与谈何解脱,根本就是把自己困得更死了。 “四五个月的时候反应很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跟把骨头似的,只有肚子大着,盛道谙想尽办法调理,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听到这里,游照仪喃喃道:“孩子是腊月生的。” 兰屏说:“对,腊月十七,生了一天,最后是剖腹取子。” 腊月十六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翻过夜去,宣峋与却突然疼起来。 好在盛道谙说应该就这两日了,和她日夜守在门前,不敢离去,第一时间就冲了进去。 宣峋与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帷幔,见到有人冲进来,却哭喊着叫了一声灼灼。 兰屏心口一阵滞涩,急促地准备着盛道谙要的东西。 这种痛实在是剧烈到可怕,宣峋与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身体发肤有哪一点受过伤害,这种仿若酷刑般的痛让他几乎无法发声,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从半夜到清晨,她就像个提线木偶,盛道谙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刻也不敢耽搁。 宣峋与一开始还有力气叫,大多都是撕心裂肺地惨叫,期间掺杂着几声游照仪的名字,以此来麻痹自己继续撑下去。 到了后半夜,他也没力气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头发被汗浸湿,湿漉漉的黏在脸上。 盛道谙让兰屏给他喂汤药,他努力咽下去,伸手去拉兰屏的手,用尽了全部力气握住。 “他说:‘兰姐姐,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别告诉灼灼,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瞒不住了,你就随便编一个理由告诉她,总之别说我是为了生这个孩子死的,我不想让她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广邑王府。’” 游照仪握紧双拳,心口一片发疼的麻。 “见孩子实在生不下来,盛道谙只得铤而走险,选择剖腹取子。” “他自己都没十足的把握,可是当时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好在殿下福大命大,盛道谙剪断脐带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满床都是血。 宣峋与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浑身发凉,肚子被人掏了一个大洞,意识渐渐流失,他用尽全力转了个头,目光发直的盯着房间一角。 兰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挂着的正是游照仪的画像。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虚弱到只剩下气音,手指微动,似乎想伸出手去,可最后只喊了一声:“灼灼……” 失去意识之时最后听见的,是孩子嘹亮的哭声。 “世子没瞒着王妃,让我去了信,孩子大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山上下来,王妃也赶了回来。” “她把世子骂了一顿,但最终没说什么。” “世子为孩子取名为恒,上了宗谱,两个月后回到朝廷,日日勤耕不辍,直至官至左相。” “然后便是今年三月,他从焦姑娘那询问到了你的去向,带着孩子匆匆赶去了隽州,余下的你便知道了。” …… 从兰屏房里出来,游照仪在自己院门口独自坐了一会儿。 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非她不可,何至于差点付出性命,何至于低落尘埃,还要开出一朵卑微的花来。 这种强烈到几乎要付出生命的爱让她感到了心口麻木的震动,一时间难以适应。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吗? ……从小到大,她都强迫自己把男女之情都系在他身上,于是千丝万缕,事事纷杂,她都快看不清自己的那一份感情。 如今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竟需要他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让她抽丝剥茧,窥心自视。 他要什么,自己便给他,不就好了吗。 …… 她走回房内,轻轻开阖。 宣峋与还攥着她的里衣,睡得无知无觉,怀中的孩子也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兀自酣眠。 他殊艳的容貌在清浅的月光下更添三分颜色,美的惊心动魄。 游照仪走上前去,极轻地在他额发上印下一个珍重的吻。 一夜好眠。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身旁,宣峋与难得睡了一夜好觉。 然而还未睁眼,便发现自己手中攥着的衣物极为绵软,没有支撑,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张地翻身坐起来,才看见游照仪正睡在一边,中间隔了个宣恒之。 他脸色惨白地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中的布料,重新躺回被子里。 游照仪自然是醒了,问:“怎么了?” 宣峋与猜她昨晚必定是去干什么了,却不想深问,只说:“没事。” 游照仪看见那件里衣,说:“昨晚准备找兰姐姐问点事,你拉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就先脱了,很快便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愣了愣,良久,眼眶慢慢发红,露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来。 神明垂怜他……不,是他的灼灼垂怜他了。 …… 待到辰时初,游照仪照旧起床晨练。 宣峋与带着孩子赖了一会儿床,等到游照仪回来便一起用了早饭。 吃到一半,里间传来孩子的哭声,宣峋与匆匆放下筷子,疾步走了进去。 不多时,宣峋与温柔的哄声响起,孩子也渐渐止住哭声,随着宣峋与来到外间。 看见游照仪,孩子立刻从宣峋与怀中朝她伸出手:“娘、娘……” 游照仪便走上前去,把他抱进怀里。 见此,宣峋与有些高兴地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坐下来吃饭。 然而等他把早饭吃完,向宣恒之伸出手说要吃饭的时候,小孩却置若罔闻,抱着游照仪的脖颈奶声奶气地说:“娘、吃。” 游照仪便伸手拿过兰屏准备的吃食,说:“我来喂吧。” 宣峋与唇线拉直,失落地哦了一声。 游照仪好笑,单手把他拉过来,扣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吻,说:“多大人了,连孩子的醋也吃。” 宣峋与被吻得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中登时被一种柔软的情绪盈满,可下一息又觉得游照仪给的太多了,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患失也患得,患得也患失。 午饭后趁父子二人午睡,游照仪进了宫一趟。 宣芷与登基第一年,为定国本,娶了前左相贺昀早的嫡幼子贺砚为帝君,两人育有一对双生子。 郭泊灵与狄却非成亲后,升任四品,进了兵部,卜同钰则接手了羽林卫,护卫禁宫。 游照仪踏上宣室殿宫道的时候,便看见了卜同钰穿着武官制袍,持刀守在门口。 她走上前去,依令卸械,卜同钰神色冷沉,见到她勉强笑了笑,和她打了声招呼,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宫人便给她开了门。 踏入宣室殿,她才发现帝君贺砚也在里面,正坐在一边与宣芷与陪着孩子玩。 身旁大监唱礼,宣芷与才把孩子送到贺砚手中,惊喜的走过来拉起她:“照仪,你总算回来了。” 她跪下行礼,道:“陛下万安,帝君万安。” 宣芷与把她扶起,对贺砚道:“你先带着孩子回去罢,朕和游大人说会儿话。” 贺砚点点头,问:“晚饭过来吗?” 宣芷与嗯了一声,说:“记得把殿中的冰块撤一些,天热了也别贪凉。” 贺砚说好,又与游照仪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出去了。 宣芷与示意她坐,问:“什么时候到的?” 游照仪:“昨日刚到。” 宣芷与:“如今你们也有孩子了,你不若留在京中?我还想你能来帮帮我。” 游照仪:“朝中能臣武将只多不少,陛下您现在也做得很好了。”她居江湖之远,也能听闻她的策令政见,短短一年,就迅速褪去了莽愣,显出了杀伐决断的一面来。 宣芷与:“说起来还要多谢阿峋,他才是帮了我不少,”想了想又说:“可如今四海升平,军中事务却只多不少,如何精简提升,日常参训,朝中武官大多都只能纸上谈兵,我还真少了位能臣。” 游照仪看着她带着期待的眼神,好笑的说:“我确然想在京中先待两年,”宣芷与的眼神骤然亮起,她继续道:“若您需要,我自然来帮您,然官职却不能太高,以免别人参您徇私舞弊。” 宣芷与不以为意,说:“你虽向来低调,但声望却不低,去岁恩科擢升上来的一干人等,有不少人视你做标杆,若晓得你再入朝为官,指不定有多高兴。” 游照仪说:“就算如此,也需要小心为上,您登基才第三年,一切都得稳固着来。” 说起这个,宣芷与却有些怅惘,道:“掌权之后,我甚至有一点理解父皇了,很多事情变得更加不由自己,无可奈何。” 远山蝉鸣 第77节 游照仪说:“是卜同钰的事情吗?” 宣芷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说起卜同钰,她又说:“我想纳其为贵君,母后也不同意,说这个位置他配不上。” “我也知道,我是皇帝了,不可能再一意孤行,可我每次看到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都……” 她顿了顿,没说下去,这种事情游照仪劝不了,只说:“得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陛下应该比我更明白。” 宣芷与点点头,说:“说得是,好在你回来了,我倒还有人说说话,今日我便让吏部拟调令,封官职,明日送到广邑王府。” 游照仪答应了,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去见了见她的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是为兄妹,男孩叫做琮之,女孩叫琅之,相貌都和贺砚较为相像,尤其是女孩,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就是性格和温润的贺砚天差地别,更是像了宣芷与。 游照仪也为其高兴,她是真的跌落过云端,却仍旧一路挣扎着走到今天,合该幸福美满。 第68章 劝君莫惜花前醉 (3) 游照仪确然是想好要在京中留两年的, 她想好的事情一般都不会更改,所以便答应了宣芷与的授官,也当再为中衢尽一份力。 现在想来, 曾在宣芷与面前说的什么无牵无挂, 实在是太过轻率,她自小长在广邑王府,也是周围的所有人、所有环境、所有经历造就了如今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得无牵无挂。 两年来, 她可以坦然的去找宋品之, 找焦十安,找狄却非,找所有朋友、同僚,却唯独害怕见到宣峋与。 曾几何时, 她在裴毓芙面前立下誓言,说要永远保护、陪伴宣峋与,怕他伤心难过, 希望他过得更好,可是到头来, 最大的伤害就是她带来的。 窥心自视,才发现自己唯独对他一人狠心。 宣应亭曾说自己把他宠坏了, 可细细想来, 宣峋与又何尝不是把她也纵容坏了。 …… 回府之时已是黄昏, 她想是宣峋与该醒了, 匆匆回到院中。 兰屏正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宣峋与神色怔忪的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看着, 脸色有点苍白。 他午睡醒来见她不在,慌张地走出门去寻, 却被守在门口的兰屏告知她入宫了,此时此状,她入宫何为,自然不言而喻,除了和宣芷与叙旧,也代表着她即将做出的决定。 于是他便惴惴不安地等着,半下午神思不属,生怕得到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消息。 直到游照仪走进来,他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站了起来,和她隔着半个庭院对视。 几息过后,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灿灿阳光下朝他展开双臂,宛若那年赫明山下,笑着对他说:“阿峋,过来。” …… 第二日午时,广邑王府开中门,摆香案,游照仪跪接圣旨,重领官职,时任兵部尚书,开府立宗,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 待宣旨的大监离去,宣峋与却惴惴不安的来到她身边问她:“你是自己想留任京中的么?若你还是更愿意出去,千万别为了我……为了阿恒留在这,我想你更高兴些,只要能让我在你身边便好。” 游照仪闻言,颇有些心酸地说:“自是我自愿的,放心罢。” 见她神色平静澹泊,宣峋与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个有些开心的笑容。 …… 建寰三年八月初四,宜嫁娶。 兵部尚书游照仪与广邑王世子宣峋与喜结连理,良缘夙缔。 广邑王宣应亭与王妃裴毓芙奉旨归京主事,驸马也随临时归京的镇国公主参宴,建寰帝还携帝君于大宴亲临王府,中衢大小官员如流水般来去,皆来庆贺。 此番游照仪并未出府,二人皆在府中,免去了入府之仪,此刻俱手持红绸,立于宣、裴二人面前。 礼前几日,游照仪登了宁府的门,请允宁康朝母亲郑颂和前为赞礼,对方欣然应允。 郑颂和立于上首右侧,高喊:“行庙见礼,奏乐。” 一时间轻快喜庆的管乐丝竹之声于室中响起。 宣、游二人跪于香案前,三上香,三叩首,昭告宣氏宗庙。 郑颂和接着赞唱:“升,平身,复位,跪。” 二人依言,又接唱:“升,拜,升,拜,升,拜,读祝章。” 祝章需要由族中小辈读,于是便由洛邑王宣荐与的世子来,少女名叫珩之,用脆生生的声音念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间夜会德星贤。彩軿牛女欢云汉,华屋神仙艳洞天。玉润冰清更奇绝,明年联步璧池边……” 客人们挨挨挤挤的站在堂中观礼,脸上都洋溢着笑意。读完祝章,郑颂和又唱礼,二人又行了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礼毕,屋外鞭炮齐鸣,丝竹之声再起,堂中宾客立刻哄闹起来,一时间俱是祝福之声。 二人循礼到了开宴的大堂,与宾客、同僚寒暄,受了祝酒。 狄却非、焦十安等赫明山的同窗都来帮他们喝,挨挨挤挤的跟在他们身后,吵闹声一时都要翻了天去。 宣峋与来者不拒,不遗余力的喝,游照仪晓得他高兴,也并未阻他。 一场大宴散罢,几个亲近的同僚好友俱都喝得不省人事,宣、裴二人着手安置,除却自家率人来接的,家远的便留宿客房,近的差人一个个送回去。 宣峋与放开了喝,游照仪便克制着,待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带着他回院。 宣、裴二人许久未归,除了此一件高兴事外,还待多看看宣恒之,贴心的说二人今日洞房花烛,孩子就跟着他们。 宣恒之并不认生,虽然只与祖父祖母见过几面,也高兴的拍着手去了。 宣峋与喝得烂醉,没骨头似的挂在游照仪身上,这回轮到游照仪给他递合卺酒了,说了好几次,他勉强听进去,双手接过,乖乖的抓住杯壁与她交杯。 游照仪轻声说:“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二人一饮而尽,宣峋与痴痴地重复:“永结同心。” 喝完合卺酒,游照仪为他脱衣洗漱,他都乖得不行,然等二人躺入被中,宣峋与醉意才翻上来,双臂缠到她身上,说:“要。” 游照仪:“?” 她愣了一下,说:“你都醉成这样了,怕是不成行了罢。” 闻言,他皱了皱眉,苦恼的把手伸入被子里,半晌后才止住动作,委屈地说:“真的不行了。” 游照仪好笑,说:“那乖乖睡觉吧。” 可他还是摇头,拉过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弄我,就可以。” 游照仪忍俊不禁,笑问:“你这么厉害呢?” 宣峋与点点头,认真地说:“弄哪里、都可以。”言罢,又在被窝里蹬了裤子,赤身翻到她身上来,昂起纤白的脖颈任她啃噬。 …… 情到浓时,宣峋与抖着双臂抱住她的脖颈,委屈又幸福地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啦。” 游照仪暗叹,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说:“我也是你的了。” …… 第二天清晨,游照仪晨练完毕,宣峋与已然起身,正在为自己穿衣。 她惊奇,问:“今日竟起得来了?” 宣峋与揉了揉酒后发疼的额角道:“今日要拜宗祠,入玉牒,你不会忘了罢?” 闻言,她走上前去帮他穿衣,一身玉雪般的肌肤上红梅点点,引人遐思,她有些意动,趁着整理衣领之时吮吻上他的下唇,饶是突袭,宣峋与也乖顺的张口接纳了,良久之后二人才分开,他色如春晓,气喘吁吁的靠在她怀中喘气。 好一会儿,他才推了推游照仪,软言道:“先去宗祠罢,别闹我了。” 游照仪说好,最后亲了亲他唇角。 敬告天地,诚拜宗祠,三跪九叩,二人做得一丝不苟。 直到游照仪的名字从侧妃之位抹去,复又写在那页薄薄的纸上,与他并躺在一起,宣峋与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韶华易老,百年易逝,然而此后不论命运如何流转,二人终能死后同归,永不分离。 九月始,游照仪便开始上值了,兵部尚书统管了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她便也得和宣峋与一样参加三日一朝,与其并立朝堂。 此前她从未见过宣峋与参政论策的模样,初见还有几分新奇,见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遇到某事某案六部的相似的案件文书便都能记得且拿出来说一说,便知他这尚书左丞并非枉担虚职了。 然而他也不是完美无缺,比如说很多武选、车马之事,他未亲历,也难懂其中细事。 便说最近的一件事,京中驻京营停止了招兵,但其也不能就此取消,现下虽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也要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朝中就驻京营之职翻来覆去吵了许久,却拿不出一个定夺来。 以宣峋与为首的文官的意思是既然停止招兵,那便由俞平伯统领,继续壮大军械处,直到边疆军械改换一批,然以辅国将军李际白为首的武官则认为此举有些浪费,想要将边疆每年退下来的老兵残将先安置在驻京营,再行安排。 然而武官大多说不过他,每提出一条理由,都能被宣峋与堵回去,一时间异常愤慨。 今日也是如此,众人复提驻京营示意,两方叙述,武官依旧落了下风,宣芷与左看右看,正要拍板,游照仪却举令,从武官队伍中站了出来。 她声音平缓,道:“驻京营一事,望陛下听臣一言,左相所提固然是为了边疆稳固,军械复用,然俞平伯之能大多只在轻械,于重械上并无造诣,若依此言,现而今也只有宣武卫有弩机营,两相较下,确然是退下来的老兵残将安置之事更为紧急。” “各位有所不知,军中训练,多有受伤者,又规定年逾六十者可卸甲归京,而有些兵卒退下来后家中可能没了亲眷,有些身有残疾,不能自理,这些都需要朝廷为其发放抚恤,每年回来的一批人不在少数,都需要兵部短时间内处理好,然焦头烂额之下必出错漏,无法落实到每人身上,若是有驻京营能为其缓冲,也是个办法。” “至于左相所提之事,臣之提议,是于武官应士正考之中再添新项,分项而考,为军中擢选才能之人,复入军械营,或许俞平伯也能多个帮手,再创新式。” 有的没有的,她自认大致都考虑到了,洋洋洒洒说完,朝中文武皆看着她,什么神色都有。 见殿中静可闻落针,她只得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问:“左相,您说呢?” 宣峋与扭头看了她一眼,又对上宣芷与揶揄的眼神,语气都弱了下去,说:“那、那好罢。” 武官震惊之下立刻一脸扬眉吐气的表情,看向她的眼神堪称感激涕零。 宣芷与见总算无人置喙,终于高兴的拟旨拍板。 此后夫妻二人并立朝堂,虽则游照仪不是每次都能说得过他,但也毕竟只有她敢开口和左相呛声,有她说话,宣峋与总能多思多想,而有宣峋与的提策,游照仪也能细细思量,一时间文武官之间也不再那般分明,有了新欣之气。 入了冬,天也一日凉似一日。 这日休沐,宣恒之被送到宫中,与琮之琅之两兄妹玩耍,府中只剩宣、游二人。 昨日二人贪欢过头,宣峋与累极,吃了饭后便说要午睡,游照仪心中想了事儿,陪他睡着后,又走出房间上了阁楼,翻出了之前刻木雕的小物件。 前几日见着宣峋与案前摆着一个圆滚滚的木老虎,她一时间还没认出来,谁料宣峋与说那是她去驻京营那年给他刻的生辰礼物,已然被他摸的圆润了好几分。 游照仪拿起来看了看,那些原本深刻坚实的棱角已然磨损下去,原本有几分神韵的小老虎变得有些啼笑皆非。 她摸了摸放下,说等休沐再给他刻一个新的。 阁楼还是以往的模样,几乎没变,她刻木雕的那些物件妥帖的收在盒子里,放在角落,游照仪把整个拿起来打开,发现里面甚至还有一片当时的木屑。 已然十多年了。 远山蝉鸣 第78节 这片木屑被盖在盒中,竟依然透着微微光泽。 游照仪没扔它,照旧放好,重新拿起当时画的图纸改了改,又从中拿出一块未用完的木料,开始认真的雕琢起来。 宣峋与属虎,生辰是腊月初三,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二人都不是爱过生辰的性格,礼物也是时有时没有,他也不缺什么,想要的也只有游照仪在他身边。 游照仪对雕刻并不熟练,她也不是十全十能之人,唯一能拿得起的就是练武,但刀用的多了,便感觉能融会贯通,雕个可爱的小玩意儿倒也罢了。 手指翻飞间,游照仪思绪也在不停的游走着。 从她入驻京营,到叱蛮之战,又与崇月相争,再到游历天下,已然十多年的时间,除却他来边疆的日子,她和宣峋与在上京的日子加起来怕是连一年都没有。 一息一刻一时,十二时辰才是一天。 一天一天一天,三百六十五天才是一年。 每一次投眸,每一次抚摸,都是无比深刻的思念,绕入云间,岁岁年年,盼着能送去她身边。 那时候的她呢? 宣峋与曾经在象川的客栈歇斯底里的问她,风餐露宿,饮雪食雨之时,她想过他多少时间? …… 日头西斜,灿灿金光又照入阁楼之上,宛若十几年前的那一天。 正想着,一个惊惶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还带着几分哭腔:“灼灼、灼灼!” 时光如水,几度奔回。 那年她即将离家,坐在这里为他刻生辰礼物,他也是如此慌张的奔上来,说,我以为你走了。 脚步匆匆,一个翩跹的身影跃然而上,正扭头惶急的寻找她的身影。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午睡醒来下意识的往她怀里去,却摸不到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看向别处。 谁知屋内也是空空荡荡,吓了一跳,只抓了件外袍,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寻她。 他提着衣摆,跑上楼梯,霞光也偏爱他,将他秀美的轮廓以金光勾勒,鸦发如云,随着他的动作如雾般聚拢又散开,宛若误入此间的神灵。 扭头,终于看见了坐在栏边的游照仪,游照仪也抬眼看他,霞光下的美人面动人心魄,惹得她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去试曾经试过无数次的方式——在他最美的时候,让自己爱上他。 已经很久了,自从叱蛮之战受伤醒来看见他担忧的望向自己开始,她真切的生出一丝情谊后,她就不再尝试这个方式。 …… 宣峋与看见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提着衣摆急匆匆的跑过来,乳燕投林,倦鸟归巢,他一头扎进她怀中,泠泠的一滴泪就顺着左眼落了下来。 带着哭腔的声音犹含委屈:“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吓死我了。” 游照仪不说话,只摸着他纤细的脖颈将他的脸抬起来,美人泫然欲泣,七情上脸,眼中的爱意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 她慢慢低头,珍而重之的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分开之时,宣峋与下意识的往前追了追,不解的看着她。 游照仪喉咙里有些干涩,心中那头饕餮饿兽似乎突然被一段薄薄的冷绸制住,甘愿俯首称臣,画地为牢。 她看着宣峋与的眼睛,声音迟疑,带着不解,却又无比确信,说:“阿峋,我好像爱上你了。” 宣峋与愣住了。 十多年时间如疯狗一般在二人中间倏忽穿过,那年别离,她坐在这里回答他,我能走到哪里去?如今光阴斗转,时移事易,她再一次坐在这,说,阿峋,我好像爱上你了。 曾几何时,他独身坐在广邑王府的门槛上,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寂寥无人,而如今仍是冬日暖阳,风雪迢迢,他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个归人。 第69章 番外1 游照仪&宣峋与 宣峋与发现自己眼尾长了一条皱纹。 他今日醒得早, 游照仪出去晨练好一会儿,他便准备起床穿衣。 思及昨日游照仪有些凶狠,他便想先看看自己的身上脖颈上是否有什么痕迹, 谁料眼神刚从脸上逡巡而过, 便发现了眼角出现了一条细小的微纹。 乍一看到,他还有些不太相信,又将眼前的铜镜擦了擦,然而那条细纹依旧牢固地盘桓在自己眼角, 异常刺目。 心里一下子感到慌乱, 宣峋与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条皱纹,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才惊慌地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半张脸, 三两下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不能让她看见。 游照仪刚刚晨练完,照常回房叫宣峋与起床。 推开门,她随意挽了挽头发, 唤道:“阿峋,起床了。” 见床上的人依旧不动, 她才走了过去,轻掀被子一角, 道:“起床, 今日有朝会。” 宣峋与嘤咛一声, 翻过身去, 嗔道:“都怪你昨晚闹我,我再睡会儿。” 游照仪不听, 一把揽过他纤细的腰肢拽到自己这边,说:“不能再睡了。” 宣峋与把脸埋在她怀里, 不肯抬头,说:“我等会儿就来,你先去看看阿恒罢。” 游照仪说:“有什么好看的?他刚刚与我一起晨练完,已然去饭厅了。”说着就要伸手掰他的脸,宣峋与一下子慌了神,僵着身子不肯抬头。 见他这副样子,游照仪觉出不对劲来,以为他怎么了,便用了点力把他脸抬起,宣峋与抓着她腰侧衣物的手立刻发紧,惊慌失措地不敢看她。 ……这也没什么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潮粉,雾鬓风鬟,美撼凡尘。 她被他的容色所摄,低头吻住他的红唇,肉麻地叫:“峋宝,乖宝,起床了。” 没有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已然觉得对方容貌动人,雪雕玉刻,如今晓得了自己的心意,只觉自己一日爱似一日,对他没有一点抵抗。 宣峋与被她叫得有点脸红,偷摸地看了她两眼,发觉她真的好似没注意到自己的皱纹,赶忙松了一口气,热情地回吻过去。 吻毕,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她握着宣峋与秀美的脖颈轻轻摩挲,叹道:“不想上朝了。” 宣峋与喘着气笑了一声,明明知道她什么意思,还要问:“为什么?” 游照仪知道他想听什么,并不吝啬地说:“因为你太美了,因为我喜欢你,爱你,”她又亲他,碾过他饱满的唇,说:“不想离开你。” 宣峋与笑,想了想咬着唇问:“要是、要是我不美了……我老了,你还爱我吗?” 游照仪不知道他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笑着反问:“那我要是老了,你还爱我吗?” 宣峋与下意识答:“爱,”又补充:“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游照仪说:“我当然也是,”言罢又帮他拿过衣服,问:“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一大早又开始胡思乱想?”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微微心安了一些,乖顺地顺着她的动作穿好衣服。 今日是小朝会,只上了半天,下午夫妻二人又分开处理其他的政事,游照仪去往了兵部,宣峋与则留在宣室殿与几个大臣商量盐税的事情。 好在事情不多,未到黄昏,宣室殿便事毕了,婉拒了宣芷与留他用饭的邀请,他又匆匆去往了兵部。 游照仪本来事情完得比宣峋与还要早,正郭泊灵商量完军械之事后本要走了,然兵部却有一个叫江凝的年轻后生,年仅二十,曾在崇月之战中随游照仪支援李鸾徽,对她颇为崇拜,今年刚立功调任归京,知道上司是游照仪,拉着她没完没了的叙旧。 据他所说,当时他被一崇月士兵挑下了马,正无力反抗之际,是游照仪策马而来,一刀结果了对方,可能游照仪自己不记得了,但是对他来说是救命之恩,不能忘怀。 游照仪道:“此恩此情,你记在心里便好,我又不要你报答我什么。” 江凝却道:“这可是救命之恩,若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必然是粉身难报的,不晓得您缺什么,要什么,或是要办什么事?若有用得上江某的地方尽管告知,江某无有不应啊!” 说得激动,他还拉住了游照仪的手晃动,脸上是一览无余的期待和真诚。 游照仪便笑道:“好,我若是又用得上你的地方,我一定和你说。” 江凝立刻点头,高兴地说:“好好!那大人今日是否得空,不知我能否请大人吃个饭。” 游照仪道:“饭就不吃了,殿下还在家中等我,若是回晚了怕是要挨骂。” 说着,她还玩笑似的朝他挤了个眼色,江凝立刻善意地笑起来,说:“那好罢,那大人您早点回家,下次若得空一定要给我个机会啊!” 游照仪答应下来,江凝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对方背影消失,游照仪才低头笑了一声,抬步望宣室殿走去。 然而刚走到宣室殿的宫道上,就听宫人说世子早就走了,她颇为诧异,又匆匆告辞,往宫外而去。 宫外广邑王府的马车还在,宣峋与却仍旧不见踪影。 她走上前去,问驾车的侍从:“世子出来了吗?” 那侍从闻言,有些为难得说:“约两刻钟之前出来的,说先回了,让我接上您再回。”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却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坐上马车道:“那先回府吧。” 侍从应是,抬手策马往积石巷而去。 …… 等到马车入了府,游照仪已经大约反应过来他怎么了,进了院子一看,对方正抱着宣恒之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书,见她进来,神色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的那点不确定也被抹去,她心下暗叹,走上前去。 然而这边宣恒之见到娘亲回来,立刻扔掉了书朝她奔去,兴奋道:“娘!早上那套剑法还没教完呢!快点再教我!” 宣恒之今年已经六岁了,性子不像夫妻二人任何一人,格外开朗活泼,且对习武也颇感兴趣,天天追着游照仪教他。 游照仪一把抱起飞奔而来的儿子,说:“今早学得那些你都记住了?” 宣恒之肯定地点头:“记住了!” 游照仪笑说:“这么厉害呢?那我等一下考考你。” 宣恒之得意道:“随便考罢!我都会啦!” 游照仪说:“我先和爹爹说些事,你自己跟着兰姑姑温习一会儿,等会儿若是考校通过了,我再教你后边的。” 闻言,宣恒之立刻欢呼一声,高兴的点头答应,朝远处的兰屏跑了过去。 这边宣峋与见她朝自己走来,躲避似的别过了头,却直接被对方拉住手腕,道:“回房罢。” 他有些不情愿,想起刚刚她与那个年轻人言笑晏晏,心中就骤然涌起委屈……明明早上还说喜欢他爱他,翻过脸去,就什么都忘了么。 他跟个小猫似的,一只手被她抓着,另一只手还抓着秋千跟她角力,眼神里满是幽怨,好似她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游照仪只好松开了他。 远山蝉鸣 第79节 谁料这一松,直接把宣峋与激出了眼泪,站起来看着她,骂道:“你混蛋!” 她心里颇觉得他可爱,面上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问:“我又怎么了?” 宣峋与咬唇,眼泪兜不住得滑下来,带着哭腔骂:“骗子!” 骗子!明明说喜欢他,爱他,离不开他,现在连哄都不哄,对他都不耐烦了,果然她就是喜欢自己的脸和身体,看他老了,就去喜欢别的年轻人。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永远漂亮年轻啊。 可是……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游照仪克制住自己给他擦泪的冲动,照旧淡淡地问:“我又骗你什么了?” 宣峋与用衣袖用力拂过自己的脸,擦掉眼泪,说:“你就是骗我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都是骗我的……唔!” 话没说完,却被她揽过腰亲住。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 宣峋与流着眼泪挣扎起来,用尽全力去推她的肩膀,然而等推开了,他眼泪却流得更加急促。 若是她想,他根本就推不开她!果然是厌弃他了么……二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自己又老了,她肯定腻了…… 正麻木得想着,对方的脸又凑了过来,这次他没再推拒,仰头和她碰了一下唇。 游照仪语气中多了笑意,问:“刚刚是不是去兵部找我了?” 他纤长的睫羽抖了抖,没说话。 游照仪便又问:“看到我和江凝说话了是不是?” 宣峋与抬起泪眼看她,控诉道:“你还说!你还握他的手,他走了你还看着,还笑!” “好好好!”游照仪举手告饶,解释:“他就是个小孩,二十都没到呢,崇月之战跟过我,我只是照顾照顾后辈罢了,没别的意思。” 听她提年龄,宣峋与脸色白了一分,说:“你、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此话一说出口,他立刻一副等待宣判的惶恐表情,等得估计还是斩立决。 游照仪实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讷讷道:“我哪有?!”看了眼眼前这张和二十岁没什么区别的脸,她又道:“而且你哪里老了?” 宣峋与抿唇,把眼角的细纹指给她看,说:“我就是老了,我都长皱纹了……而且你还提他的年龄,你、你是不是更喜欢年轻一点的……可是、可是我也年轻过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比他漂亮……能不能只喜欢我一个……” 见他这副样子,她才明白过来今早叫他起床之时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无语凝噎,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摸了摸他眼角道:“这都看不见啊,而且你现在也很漂亮。” 闻言,宣峋与还是高兴不起来,默然的低着头看着脚边的落花。 游照仪伸手捧起他的脸,说:“人都会老的,阿峋,你老了我也会爱你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他也想相信……都是她前科太多了。但是听到此话,他还是面色稍霁,问:“真的?” 游照仪点点头,贴着他的唇瓣说:“我爱你的,或许现在还没有你爱我那般浓烈,但此情长久,我心恒之。” 宣峋与心口一震,良久才反应过来,哭着说:“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游照仪好笑,替他擦了擦眼泪,重复道:“我爱你,此情长久,我心恒之。” 宣峋与抱紧她,说:“我也爱你,我好爱你。” 日头西斜,霞光万千,金光再一次长久地洒在了院中相拥的二人身上,宛若逝鸿年华中的那些吉光片羽。 灼灼,我心恒之,从无转移。 第70章 番外2 宣应亹&杨元颐 时至今日, 杨元颐还能记得第一次见到宣应亹的那一天。 二人隔着细细雨帘的匆匆一瞥,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好似这也为二人生离死别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让他知道什么叫生生灯火, 明暗无辄。 …… 入京的日子是两国夜观天象,算来算去算出来的吉日,然而却天不遂人意,快走到上京城门口的时候, 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然而下雨也没办法, 帝卿的仪仗还是得仪态万方地淋雨走着,生怕丢了崇月的颜面,落了皇族的威严。 入了上京城门,杨元颐就得改换衣衫, 乘坐步辇,步辇四面通达,只有一层轻纱遮掩, 路边都是冒雨观礼中衢百姓。 从城门口至中衢禁宫,一路摇摇晃晃, 就像他忐忑不安跳动的心。 中衢皇帝宣应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母皇说她胸有大略,天生将材, 姐姐说她有勇有谋, 励精图治, 她们将其夸来夸去, 都是说她是个好皇帝,好君主, 却没说她是不是一个好妻君。 他虽是主动应召而来,却总是对要相伴一生的人有所期待的。 路过积石巷, 就是外宫道,透过一层薄薄的金纱,杨元颐模糊地看见远处宫门口乌压压的人群,只有最前端一个身着帝服的身影打了伞,恍惚间看不清面容。 雨开始下大了。 纱帘被撩起,他一步步地踩下高高的步辇,站定后望前方投去了一瞥。 雨帘遮面,恍然如梦。 杨元颐正准备提起衣摆,淋雨踏上宫道,谁料宣应亹拂去了大监为其撑伞的手,独身一人朝他苡華走来。 他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身边的礼仪官也愣住了,惊恐地低声说:“中衢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按照和亲之礼,应该由帝卿率仪仗走至中衢皇帝面前,躬身下拜,以示臣服,表崇月和平之意。 然而中衢皇帝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把杨元颐在崇月日夜练习的那一套礼仪全部打乱了。 “殿下,你也走吧,总不好让中衢皇帝先走到我们面前。” 被礼仪官低声提醒,杨元颐才骤然反应过来,提起衣摆匆匆踩上宫道,朝前走去。 很快宣应亹的面容都清晰了起来。 她很美。 这是杨元颐看到她第一眼时,内心唯一的想法。 一张极为殊艳的脸,即便在初春清凉的雨丝中都艳得能灼伤人似的,狐狸眼中略带笑意,再加之全身上下都是象征帝王的仪相,让他不敢直视。 劈里啪啦的雨声打在地面上,一朵朵炸开水花,遮掩了他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他不敢直视的,到底是帝王的威严,还是她的眼睛? 眼前出现一只素手,宣应亹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穿过雨声、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畔:“走吧。” 走吧。 杨元颐慢慢地把手搭在那只手上,被她合掌收紧,二人牵着手,淋雨朝前方走去。 …… 崇月帝卿先封贵君,不到一个月,又入主宣室殿。 朝中一时有言,说她不应让别国帝卿成为中衢帝君,参奏的折子纸一般的飞来,杨元颐唯恐她一世英名为他所毁,在封后前一晚劝说于她。 灯火如豆,映照着宣应亹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些不安,可还是兀自低着头等她回应。 宣应亹放下手中的奏折,摁在手下,沉沉地开口道:“你不愿成为朕的帝君?” 他怎么会不愿……只是…… “陛下……” 杨元颐语气哀伤,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宣应亹最后一丝笑意也隐去,道:“既如此,朕明日大朝便下旨,开春大选,择定新人。” 言罢,她丢下奏折,起身下榻,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杨元颐顿时心如刀绞,可依旧咬牙站在原地,努力克制想挽留她的手,直到传来关门声,他才泄力般的倒了下去,脸色惨白的伏在榻边。 良久,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被他抖着手擦去。 她……她…… “既然难过,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熟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他霎时抬头望去,宣应亹正倚在门边,定定地看着他。 她没走。 他一下子破涕为笑,再也顾不了许多,踉跄着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把她抱进怀里。 宣应亹又问了一遍:“朕最后问一次,你——愿不愿意?” “愿意,”他急促地回答,说:“我愿意,你别走。” 与其让他看着那些好颜色的新人入宫接天连碧,暗自神伤,倒不如受些骂名,好过异国飘零,再无根基。 “朕晓得你不喜欢朕,”宣应亹说:“只为了两国邦交,不得不如此。” 听她毫不留情的戳破,杨元颐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宣应亹的狐狸眼里仍带着笑意,然而帝王的威严也在她身上表现得了淋漓尽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过没关系,只要朕喜欢你就够了,不用去管那些人怎么说。”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烟波浩渺的眉眼轻蹙,似乎永远带着悲悯,好像九天神佛,自愿被贬凡间,普渡众生。 她爱不释手得摩挲着,似乎对把神佛拉入红尘的戏码格外感兴趣,笑着说:“然你若是自己退缩,朕便把你的腿打断,关起来,日夜承宠帝恩,只能见到朕一个。” 闻言,杨元颐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时间心中生出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点隐秘的期待。 他在心里回答,好。 他也自小长在深宫,晓得帝王恩其实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此时此刻,他依旧彻底的沉下去了。 …… 宣懿十五年,小郡主出生了。 过年之时洛邑王宣应衷带着妻女归京,把尚在襁褓的小郡主带给宣应亹看。 小郡主虎头虎脑,异常可爱,也不认生,第一次见到皇姑姑便咧开嘴笑了,伸手去抓她衣领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玉绦带。 远山蝉鸣 第80节 宣应亹很是高兴,把那绣着铭文的玉绦带接下来,缠在了宣芷与小小的手臂上。 又附耳在杨元颐身侧说,这孩子有帝王之相,她很喜欢。 杨元颐面上不显,心中却一惊。 这话的意思是……要把皇位给她吗? 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说起孩子,这也是杨元颐另一个心结。 二人成婚已有六七年,明明很是恩爱,却仍旧没有一儿半女,每月一次请脉时他都会问太医,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可太医每次都回答他身体康健,毫无隐疾。 他没问题……那就是宣应亹了? 可他也不可能大剌剌的去探听一个皇帝是否不能绵延子嗣,只能一直压在心中。 如今连她的弟弟都有孩子了…… 那日宣应亹高兴,宴上多喝了几杯,有些醉酒。 杨元颐帮她沐浴之时却被她缠上,夫妻二人温存过后,他便鼓起勇气,于床榻间轻声问:“应亹,我们要个孩子罢?” 宣应亹眼里还有几分醉意,语气含糊道:“朕身子在战场上伤过,恐怕是不能有孩子了。” 他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宣应亹却不晓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秘闻,只歪身抱住他,一下子就睡着了。 只剩杨元颐思绪万千地看着床顶,一夜未眠。 …… 第二日晨起,宣应亹宿醉头疼。 杨元颐给她端来汤药,把自己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决定告诉她:“你晓得我是我父亲生的罢?” 宣应亹喝着药,疑惑的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杨元颐继续说:“崇月皇族有药,可以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你……你愿意吗?” 宣应亹放下药碗,神色莫测得看着他。 良久,她才说:“朕昨晚说什么了?” 杨元颐有些心慌,但还是说:“……你说你身子在战场上伤了,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宣应亹叹了口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知道的,”她拉住他的手,说:“那药朕知道,可使男性怀子,然而生产却比女子惨烈十倍,你是不要命了?” 杨元颐讷讷地说:“可你毕竟是皇帝……” 宣应亹无奈:“有没有孩子朕不在乎,只要皇位在宣氏手中便罢了,朕弟妹那么多,何愁找不到一个继承皇位之人,” 她捏紧他的手心,继续说:“而朕……我……我只要你。” 听闻此话,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却见对方眼中满是认真。 那一瞬间心中不知被什么情绪盈满,只觉得甘愿为这句话去死。 …… 从那之后,二人放下孩子这件事,依旧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母皇和姐姐说得对,她是一个有识之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整个中衢在她的带领下欣欣向荣,一片生机。 杨元颐那时候便想,不出十年,中衢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没有十年了。 五年不到,宣应亹身体便每况愈下,宣懿十九年的时候,她便已经到了缠绵病榻,无法起身地步。 杨元颐日日守在她身边,喂她汤药,可有一日她却问他是谁。 他不可置信,抖着手砸了汤药。 从那日起,宣应亹便谁也不认识了。 不仅是他,自小服侍她的大监,教习她武功文课的老师,心腹的女官……所有人被她一点点的忘掉,只剩下一片谁也无法理解的空茫。 杨元颐只能每日忍着泪一遍遍地说给她听,说他是谁,说二人怎么相识,怎么遇见,怎么相爱,怎么在一起…… 有时他也会趁着对方糊涂,胡编乱造,说他们曾经相识在并州以北、相识在雀潭江南,她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天涯剑客,或是一个钟灵毓秀的豪门千金,然而不论怎样,他们都终将相遇,终将在无边落花中牵起对方的手,不希求琼楼玉宇,只愿得几缕孤烟,共奏丝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观水村渔市,赏江山无限。 然而今宵酒醒,却都是沤珠瑾艳。 …… 宣懿二十年初,大雪。 铺天盖地落下来,天地都成了一片明晃晃的白,耀得人眼花。 宣应亹彻底沉疴难起,太医已然束手无策,殿内殿外乌泱泱地跪了一片人,杨元颐伏在她榻前,双目通红,哀哀地看着她,见她迷茫地眼神望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她神色回光返照般地开始变得清明,用尽全力伸手摸到他脸上,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她没力气再说了,只看向他身后的女官,说出最后一句话:“朕死后,不许帝君无嗣殉葬,告诉洛邑王他们三个,要永护帝君安泰。” 闻言,他几乎崩溃,用力握住她抚着自己脸的手,痛哭流涕:“别走,应亹,别丢下我……” 可她眸光已经涣散,只看着他这边,渐渐失了生息。 “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他把脸埋在她冰凉的手里,哭得几欲昏死。 …… 大约半个月,宣应亹的弟妹们来到了上京,一起处理她的后事。 杨元颐宛若行尸走肉,跪在灵前,一动不动,似乎魂魄已经随着宣应亹去了。 直到宣应雍跪在他身侧,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帝君,长姐希望你好好的。” 他好好的,他自然会好好的,这是宣应亹的遗愿,她什么都没说,连皇位、家国都未托付,只托付了他的安泰。 他一定会好好的。 起灵入陵,著书立传,刻碑修室。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亲历亲为,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回首二人共同走过的十多年岁月,像一把寒刀利刃,把他的人生彻底割成了前后两半。 他拒绝了姐姐让他回崇月的要求,只搬到巽山的皇寺中,淹旬旷月。 …… 直到崇月起战,他才匆匆赶下山去,经由皇帝同意,奔赴了战场。 把匕首放置颈下的那一刻,他如一潭死水的心终于生出了一丝欣喜——他总算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陪她了。 利刃割开脖颈,痛苦和冰凉一起在身上肆意蔓延,跌下马之时他恍惚间宣应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笑着朝他伸出手,说:“走吧。” 走吧。 走吧。 此后山高水长,千难万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 春风拂过巽山,拂过皇陵,那述圣纪碑千百世地矗立在此,一字一句书写了一个帝王一生的功绩,等着后人瞻仰毁誉。 然而却有一句话,永远独立于昭昭皇权之外,只道尽了独属于一人的此爱绵绵。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第71章 番外3 1 宣恒之刚过完七岁生辰后没多久, 游照仪便和宣峋与商量着将他送去了赫明山,自己则和陛下请辞,想带着宣峋与再去看看旧年游历时的风光。 到这年除夕, 中衢已经安定了近十年, 各地农商繁茂,边疆平和,宣芷与也是一个一心为民的明君,中衢在她的手上, 渐渐显出了先圣宣懿皇帝在位时的清明繁盛来, 她知晓了二人的决定,自然也挥手放人,临行时拉着游照仪的手嘱托他们要代替她看看民间百态。 游照仪笑着应了,带着宣峋与上了马车, 他们没带兰屏和许止戈,只有他们二人,暂时先跟着焦家的商队一路同行。 早年间诸事纷乱, 宣峋与或是随军、或是办事,也曾去过不少地方, 但却从未如此这般漫无目的地与游照仪一起出游过,一路上颇为兴奋, 一直拉着马车的窗帘看着窗外, 有时候只是一个很常见的东西, 都会引起他的惊叹, 游照仪便笑着陪他看,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凑在窗口, 就像幼年一同去往赫明山时的模样。 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 不知何时,游照仪收回视线,撑着脑袋去看宣峋与的侧脸,岁月总是优待他的,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在如水的时光中浸出了一丝难言的温润来。 宣峋与未曾注意到她的视线,专心地看着窗外,马车已经走出了城外,将上京的城楼远远地抛在身后,他默然看着,脑子里蓦然思及当年之事。 当年当年,当年灼灼离京之时,到底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是不是觉得前半生够累了,是不是觉得人生已多束缚,是不是想着再也不回来了。 这件事曾是横亘在两人之间不可提及的伤疤,但随着时间流逝,宣峋与也敢于从愈来愈安定的现在回望过去,同时也试图尝试理解她当年的所思所想。 那些酸涩和痛苦熬成的岁月,现在想来,好像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就像每一个朝圣的信徒,在虔诚地跪在神佛脚下前都要经历道阻且长折磨,那是他必须经历的一场苦修。 “开心吗?”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宣峋与回望过去,对上了她温和专注的视线,下意识地绽开一个笑容,侧身靠在她的怀中。 他并未回答,与她十指交握,反问道:“你开心吗?”在我身边。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游照仪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唇角温柔地印下一吻,道:“嗯,很开心。” 2 虽说此行漫无目的,但游照仪还是想带宣峋与去看看昔年见过的海上盛景,便循了旧路而行,与焦家商队告别后,便一路从冶州去往了容州。 宣峋与爱听她说她曾经往来过的趣事,比如当年于此地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便也要一同尝试,好似这般就能补足二人分开的那几年年岁,游照仪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不过也并未多说什么,只耐心地将自己的经历说给他听。 到了容州后,游照仪自然还想去看看宋品之,宣峋与便也一同同行,沧浪书院如今已不似当年,不仅占地扩大,招收的学生也比旧年多了好几倍,宋品之妻夫见二人前来,很是惊喜,热情地招待二人,又细细地为他们介绍了一遍书院。 当年流云声案救出来的那一批人,如今很多已经不在书院里了,或是成亲生子,或是做自己的生意,在宋品之等人的努力下,他们都很好的回到了世间,不再受旧年噩梦的侵扰。 宣峋与见到此景,也颇为欣慰,道:“你是他们的恩人。” 宋品之笑了笑,说:“殿下说的话和当年游大人说得一模一样,不过我也还是和当年一个想法,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没什么恩不恩的。” 宋品之如今已年过半百,脸上增添了不少风霜的痕迹,她曾在女子步步艰难的乾明官场上官至一寺少丞,也曾做了这桩悬世大案的第一道剑锋,一生沉沉浮浮,最后却在清明盛世中弃了高官厚禄,携家带口来到此地,成了无数人心中那悬于苍穹下的另一盏明灯。 远山蝉鸣 第81节 “你不必自谦,”宣峋与笑道:“此地已成气候,你若愿意,上京官场仍有你一席之地。” 这话分量已然很足,宋品之却笑着拒绝了,道:“此地已然是我的家了,便不走了。” 3 离开石珏城时,一直未见的阿满来送别二人,身边还跟着一位与他举止亲昵的女子。 游照仪心中有了猜测,听阿满介绍道:“游大人,殿下,这位是我的妻君。” 见二人看着十分恩爱,游照仪也替他高兴,让宣峋与包了一个红苡華封递给二人,道:“便当是我们夫妻二人给你的贺礼,要好好的。” 阿满没有推辞,感激地接下了,最后又寒暄了几句,游、宣二人便与众人挥手作别。 待马车开始行驶,宣峋与才依在她怀中问:“那阿满先前是不是喜欢你?” 游照仪有些警惕,顾左右而言他,说:“他都已经成亲了。” 宣峋与道:“我知道,”他有些好笑,说:“你怕什么,我问的是之前。” 游照仪伸手揽住他的腰,迟疑道:“……可能是吧。” 宣峋与又笑了,伸手捧住她的脸,道:“看你的样子就是心虚,左右都过去了,我又不吃那些陈年的醋。” 虽然他表情认真,但游照仪并不相信他所谓的“不吃醋”,还是含糊其辞道:“我可不知道啊,别问我。” 宣峋与无奈地嗔了她一眼,没什么力道地推了推她,道:“你这样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 “你没有吗?是谁天天吃闷醋,回来还要让我自己猜?”她语气有些揶揄,含笑望着他。 “我哪有天天……”他嘟囔了一句,却心虚地没再反驳,只黏进她怀里和她亲了亲,心中是难言的安定。 4 快夏末的时候,二人经过容州边境,进入了东集的地界。 这两年边疆互市发展的极为迅猛,东集边疆也有很多中衢人做生意,几年前来的时候游照仪还需要请人为自己转述东集话或是带自己游玩,但如今来竟也不大需要了。 于是游照仪照旧是寻了一日清晨,带宣峋与去往了旧年她观赏日出之地。 那处断崖与记忆中相差不大,脚下仍旧是那片广袤宏大的海,于崖上便能听见海浪拍打的巨大潮声,似乎都能感觉到丝丝震颤。 见日升还要几时,她便与宣峋与并肩而坐,看着他也好似被震到的表情,轻声开口道:“我当年在瞧见此情此景的时候,便觉得人真是渺小,细如芥子淡若微尘,什么生前事身后名,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宣峋与沉默了几息,道:“那灼灼,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游照仪道:“嗯?什么。” 宣峋与伸手与她十指相扣,看着面前广袤无垠的大海,道:“我想得是,能在你身边真好。” 闻言,游照仪一时失语,好半晌才唤道:“阿峋……” 宣峋与朝她笑了笑,眼睛里的爱意似乎要溢出来,再次重复道:“能在你身边真好。” 诚然,人的一生渺小如微尘,可他从未期待过什么改换天地之力,也不追逐飘渺虚幻名垂千古,此情此景之下,他只是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付出所有走到了今天,还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待在她身边。 广阔天地或许很好,但他只想待在他的红尘俗世里。 游照仪顿了顿,笑叹出声,但没再说什么,只倾身爱惜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将对方揽在自己怀里,与他一起欣赏此番人间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