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扶阙》 第1节 本书名称: 婀娜扶阙 本书作者: 绿药 本书简介: 扶薇隐去长公主身份在江南散心时,偶遇一超尘脱俗的郎君,似坠落红尘的璞玉。她见色起意,使了些手段诱他签下一纸婚契,婚期一年。契约之婚,却也琴瑟调和柔情蜜意。 一次意外,她和夫壻那个古怪的双生弟弟发生了些风花雪月的错…… 傍晚,她指了指唇角,勾清涓绺缰鞫撬 夜里,弟弟偷偷覆吻哥哥留下的痕迹,阴暗地疯狂觊觎。 扶薇以为自己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可没想到哥哥和弟弟是一个人??? 一年之后,扶薇回京,一向温润端方的夫壻立在雨中死死盯着她,狼狈脆弱。 扶薇望着他湿漉的脸,狠了狠心肠,她说他是一时消遣的乐子,她说京中像他这样的有千千万,她还说从未对他真心真情。 后来京中再遇,昔日短暂的乖前夫,成了阴鸷乖戾的新帝。 白璧无瑕的夫壻死在那场淅沥的雨,阴暗的另一半灵魂占据了他。 于是她被囚在长欢宫。 长欢宫内,他恨声质问:“你到底喜欢谁?” “你……你喜欢谁,我就是谁。” (夫壻:汉语词语,意思是丈夫。同夫婿。) 内容标签:恋爱合约 天作之合 婚恋 甜文 多重人格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薇 ┃ 配角:宿清焉,宿流峥 ┃ 其它:文案开放于22年1月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撩了就跑却撩个神经病 立意:人生得意须尽欢 作品简评:长公主扶薇去江南散心时,对一个清秀书生一见钟情,诱他签下一纸婚契。一次意外,夫君坠崖身亡,扶薇开始和夫君的双生弟弟产生交集。回京之际,扶薇发现夫君和他的双生弟弟竟是同一个人。此文围绕阴差阳错展开故事情节,穿插着细腻动人的情感。文风轻松温馨,情节张弛有度。人物互动甜蜜欢脱,让人忍俊不禁。 第001章 六月江南,雨膏烟腻。栉比的临街商铺笼在朦胧水雾之中。雪腮杏眼的红裙少女一手护着个牛皮纸袋在胸口,一手提裙,脚步轻盈地穿过长街,翩飞的红色裙尾在蒙蒙雨雾里曳过一道亮彩。引得街边闲散商贩直勾勾盯着她,竟是看痴了。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绘云楼,众人才回过神。 “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看呆的路人抿了抿发干的唇。 “嗤。”蹲在一边的商贩扯嘴笑了,“什么千金,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在水竹县这样的小地方,红裙少女是罕见的美人。可这样明眸善睐的美人,不过是个婢子。 想到这里,众人望向绘云楼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探究。连婢子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主子该是怎样的姑射神人? 灵沼扶着楼梯扶手跑上二楼,探头一望,没瞧见人影,脚步不停,哒哒登上三楼。 她推开房门,刚要开口,蘸碧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向她轻轻摇头。坐在另一边的花影已然皱起眉。 灵沼咬了下舌尖,蹑手蹑脚走进去,将抱了一路的牛皮纸袋轻轻放在桌上。 楼下的商贩们若见了蘸碧和花影更是要痴上两回。不同于灵沼仍稚气的明灿甜美,蘸碧柳眉凤眼像仕女图里走下来的温柔佳人,而花影则英气许多。 内室忽然传来几道微弱的咳声。 这下,三个婢子都皱了眉。 不多时,里面的咳声越来越频密,柔柔碎碎,一声又一声,听得人心焦、心疼。 蘸碧起身,悄声走到门口往里瞧,见长公主醒了偎在引枕上咳着。她赶忙转身倒了温水,折回门口的时候换了寝鞋,送水进去。 知道主子醒了,灵沼这才小声给自己辩解:“主子前几日这个时辰都翻话本呢,我才没放轻脚步……” 花影横她一眼,视线又落在桌上的牛皮纸袋上。 灵沼收到提示,赶忙抱起牛皮纸袋走向内室,她还没进去,先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笑:“主子,京里来的信。” 扶薇放下温水,慢慢抬起眼睛,亦抬起姑射神人真容。 扶薇五官极其艳绝瑰丽,却被那份骨子里的高傲压着,艳而不媚丽而不俗。她半倚着引枕,优雅里透着高高在上尊贵,如今大病初愈瘦了一大圈,人又不在朝堂之上高坐,少了往日深不可测的淡漠,多了几许易碎的柔。 世人对美的偏好不同,可没有人会否认扶薇的天资绝色。一切都是那样刚刚好,多一分少一厘都造就不了她如此登峰造极的美貌。 扶薇望向灵沼怀里的东西,潋眸微凝,神色难辨。 蘸碧柔声劝:“离宫几个月了,陛下的信寄来几十封都没拆过。主子您就拆一封吧?陛下虽完全有独自理政之能,但以前都是您处理大小国事。眼下您突然放权离京,万一是陛下在政务上遇到了难处,想要向您征求意见呢?” 蘸碧觉得自己这样劝不会出错,因为长公主向来以国事为重,这几年为陛下、为国民殚精竭虑。 扶薇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收起来吧。” 蘸碧不再劝了,心里却在忧愁长公主和陛下一直这样僵持着可不行呀。 灵沼已经换了寝鞋进来,踩着柔软的蚕丝地毯,将牛皮纸袋里的信收进北窗下雕云刻鹤的黄梨木箱中。箱子里,堆了厚厚一摞陛下寄来的信。 这些信都没有被扶薇拆看过。 灵沼走向床榻,蹲在扶薇足边仰起脸来,笑出一对小酒窝:“主子要听曲儿吗?我给您唱一支?” 扶薇抬眸,瞧着少女特有的朝气蓬勃,心里的郁色稍霁。她唇角浮现一抹柔笑,抬手捏了捏灵沼脸蛋上软乎乎的肉。 “主子笑了就对了!”灵沼笑得更真挚,“来江南就是散心的,管什么京中的事儿呢?不管不管,就该怎么开心怎么来!” 扶薇也觉得灵沼这话说得很对。 “把我昨天翻的话本拿来。”扶薇说着下了床。 灵沼赶忙帮她穿了寝鞋,扶她到南窗前的软椅坐下。蘸碧已经将扶薇昨天读了一半的话本放在小几上,又转身给她添了一杯温水。 扶薇以前喜欢喝精致的茶、浓烈的酒、香腻的甜饮子,一切有味儿的东西。但是中毒之后坏了脾胃,如今只喝温水。 扶薇让灵沼支起支摘窗,让窗外的景色泄进来。外面雨已停,潮湿的水雾仿佛还飘在红尘里,天地之间朦胧又干净。 扶薇望了一会儿窗外,才垂眸将目光落回话本上。蘸碧已将话本打开到扶薇昨天读停的地方。 这七年,扶薇翻阅最多的是奏折,其次是史册政律天文地理,根本没有精力和心情翻阅杂书。此次来江南散心和养病,她想重拾小时候午后坐在树下看故事书的趣味,可话本翻了几册,仍是兴致缺缺。 这些蹩脚的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情情爱爱故事,有什么可看的? 可她总要换个活法。 贪玩贪吃的黄毛丫头能培养出掌权执政的能力,如今也能培养出闲散人的心态。 扶薇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地认真看下去。 时间缓慢流走。以前扶薇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如今倒觉得白日夜晚都漫长。 良久,蘸碧估摸着扶薇手边的水该换了,捧着温水进来,瞧见扶薇并没有在看话本,而是望向窗外。已经傍晚了,街市上明显热闹许多。 蘸碧顺着扶薇的目光往窗外望去,瞧见那道闹市中静坐的白色身影。微怔之后又了然,略思忖,她缓步走至门口柔声唤:“灵沼?” “主子有吩咐?”灵沼立刻小跑过来。 蘸碧摇头,微笑着说道:“你总是往外跑,对水竹县了解得最多。你知道那个奇怪书生的事情吗?” 灵沼转瞬间心领神会,她甜声:“知道呀!那人叫宿清焉,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因为身体不太好一直没有科举,让不少同窗替他惋惜。他经常会来街边支摊子,替不识字的人写家书。” “身体不太好?是有什么隐疾?”蘸碧追问。 “听说是有容易昏厥的毛病,不能长途跋涉。而且家中母亲身体也不大好,胞弟又常年在外,他就一直留在家乡不远行。” “哦。”蘸碧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扶薇一眼,再问:“家里除了母亲和弟弟还有什么人?可有什么作奸犯科的?” “就三口人,母亲和双生弟弟,身家清白得很。” “那……可有婚配?” 灵沼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不娶妻的。前几年有好些主动的姑娘家找媒婆登门说亲呢。可他八字太硬,既克母又克妻。他亲口说不会成亲害人,后来就再没有媒婆上门了。” “他母亲不是还活着?怎么克母了?” 灵沼眼睛亮晶晶的,兴趣盎然:“本来就八字硬,双生子双份八字双倍硬。只要他们兄弟相见,他们的母亲就会大病一场!过年的时候就克了这么一回,让他母亲躺了两个月呢!” 外间的花影听不下去了,冷声:“都是些什么神神叨叨的说辞?被人编故事骗了吧?” 灵沼嘻嘻一笑,道:“都是我听来的。听来的嘛,必然有真有假。这是蘸碧问,又不是主子问。若是主子问,那才该让暗卫查个清清楚楚哩。” 蘸碧和灵沼相视一笑,目光若有似无地朝支摘窗旁瞟了一眼。 扶薇望着坐在闹市中读书的宿清焉,神色淡淡地抿了一口温水,令人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灵沼和蘸碧当然不可能蠢到在长公主面前随便议论他人闲事——她们本就是说给扶薇听的。 这几日,扶薇窗前翻看话本时经常多看那白衣书生几眼,甚至随口夸赞过——“乡野间竟有这般璞玉之姿。” 能在长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自然不会处处都要扶薇吩咐。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能力,只要扶薇一个眼神,她们就会恰当地主动做事。 花影也明白她们两个的用心,只是花影对她们弯弯绕绕的行事风格嗤之以鼻。她站起身,走到门口,直截了当地说:“主子,您要是看上那书生了,我去将人弄来。一个乡野书生,能得长公主青睐,是他三生有幸!” 蘸碧蹙眉,给花影使眼色让她赶快住口。毕竟长公主退婚之事还没过去多久呢……现在尚且摸不准她的意思。 扶薇却笑了。 她垂眸,视线睥向手中杯。盏中水面映着她的五官。她纤柔的指端在杯身轻叩一下,水面徐徐漾起,她的五官也跟着浮动。 伴着轻轻一道落盏声,扶薇道:“出去走走。” 绘云楼是水竹县最奢华气派的酒楼,高高耸立在长街最中央,在一众平房里显得十分令人瞩目。于绘云楼中,不仅能看见近处的热闹,也能将整个江南小城的景色纳入窗内。贫民百姓鲜少能来这地方,地方官也不可能日日来,是以绘云楼一年里大多数没什么客人。 可上个月来了位外地的贵人,将整个绘云楼包下来不说,还嫌脏嫌旧,将楼内重新布置了一番。平日里只能见到几个丫鬟外出,那位神秘的贵女几乎不出门。有那见过扶薇的人将扶薇夸得天花乱坠,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仙神下凡,引得整个水竹县的人都对这位美人抓耳挠腮地好奇。 是以,当扶薇迈出绘云楼,整个热闹的长街一刹那寂静下来,不管是行人还是商贩都将目光落在扶薇身上。 一袭龙胆蓝的柔纱襦裙裹着她婀娜又挺拔的娇躯,耀眼的蓝衬得她裙上胸口一片欺雪赛玉的白。珠帘面饰挂在鼻梁上遮了下半张脸,是含蓄遮面更是增媚的点缀。 习惯了满朝文武的跪拜,扶薇对这些灼热的目光毫不在意,她款步而行,径直朝着不起眼的代书小摊走去。 所有人都神色各异地打量着扶薇,唯有宿清焉浑然不觉专心读着手里的一卷书。 似乎街市的喧嚣不入他耳,奇异的安静也不被他所觉。 灵沼将小杌子摆好,蘸碧将怀里的软垫放在其上,扶薇才在宿清焉对面缓缓坐下。 宿清焉视线未离开书页,声音清润询问:“可是需要代书?” 第2节 扶薇有些诧异。原以为书呆子看书看得入了迷对周围一切浑然不觉,原来是她猜错了吗? 扶薇更细致地打量起面前的书生。于楼上窗前遥远,只觉他举手投足间脱俗优雅,与周遭格格不入,似坠落红尘的璞玉。如今近处端详,瞧出他更多的昳色。扶薇目光在宿清焉轻垂的眉眼多停留了一会儿,有些惊奇他的眼睫这样长。她从未见过男子有这样蜷长浓密的鸦睫。他坐在对面,润柔安和,岁月静好。 宿清焉抬起眼睛。 四目相对,扶薇一瞬间撞上一对静谧幽明的漆眸。平静、真实,又无暇。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恐怕是个良善到有些天真的人。 这枯燥又漫长的养病散心之旅,似乎找到了点乐子。 扶薇的唇角慢慢漾起一抹笑,贴着脸颊的珠帘跟着晃了一下,在落日余晖的镀照下,撞出闪烁的璀泽。 “好看。”她忽然说。 “什么?”宿清焉漆幽的眸中慢慢浮出疑惑。 “先生的字很好看。”扶薇垂眸,视线落在小方桌上的手抄。 字迹清隽,润如其人。 扶薇收回视线,重新与宿清焉对视,缓声:“烦请先生代写一封家书。” 宿清焉不言,直接拿过一张信笺。他一边研墨,一边问:“写给什么人?” 宿清焉左手执笔,准备妥当将要落字,仍未等到扶薇开口,他抬眸,望向扶薇,安静地等待着。 第002章 写给什么人? 宿清焉这个问题把扶薇问住了。她能给谁写家书呢?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都死光了,堂表皆不剩。恩重如山的养父母也不在了,留给她一个如今在宫里当皇帝的弟弟,想起这个弟弟……扶薇心里就来气。 “母亲。”扶薇念出这个有些遥远的称呼。 宿清焉落下这两字,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扶薇再开口。他温声道:“若姑娘不知怎么写,可以告诉我想说什么事情,在下帮姑娘润词。” “母亲应当正因我要成婚而欢喜,可男方家里既嫌我体弱短命,又怪我强势出风头,想要毒害我性命。我该如何告诉母亲?”扶薇抬眸,望向宿清焉。 宿清焉望着扶薇眼眸里的一汪幽潭,愣住。 扶薇慢慢移开了目光,垂眸轻声:“先生只帮我写……一切安好,这四字就够了。” 良久,宿清焉才收回目光,一笔一画地写完。 他放下笔,颔首轻吹信笺上的墨迹,直到浮洇的墨汁完全渗进纸张里。 “姑娘,不管遇到了什么难事,家人总是会站在你身后,相陪相助。”宿清焉双手捧上家书。 可是扶薇没有家人呀。 “多谢先生。”扶薇浅浅一笑,伸手去接。薄薄的一张信笺下,她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轻碰了一下宿清焉的指背,又须臾离去。 扶薇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纤白的指捏着信笺,慢条斯理地将其从当中折了一道。 宿清焉静静看着她指上的动作。 扶薇抬眸对他笑了笑,而后扶着蘸碧起身。 走之前,灵沼放下两枚铜板。 宿清焉看向小方桌上的两枚铜板。可是……他帮人写家书向来是不收钱的。 不远处包子摊的许二等扶薇离去,立刻凑到宿清焉面前。不仅是他,周围几个商贩和行人也都凑过来,转瞬间将宿清焉的小方桌团团围住。 “清焉,离得近看得清,她是不是真的美得跟天仙似的?”许二急忙问。“她下半张脸戴着珠帘是有疤还是歪嘴?或者龅牙?你离得近肯定能看清!” 宿清焉看了许二一眼,再茫然环顾周围凑过来的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庞。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扶薇长什么样子,而后缓缓摇头,认真道:“没注意。” 浓密的鸦睫下一双干净的眸子将人望着,无辜又真诚。没有人会怀疑他说假话。 许二一噎,气得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书呆子!” 其他人也一哄而散。 宿清焉的手虚握成拳置于小方桌上,拇指指腹不自觉地贴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指背。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垂柳。夕阳细碎的光粘在随风拂动的柳条上,仿若贴着娇靥轻晃的珠帘。 他真的没注意珠帘之下,他只记得她的眼睛。 宿清焉回头,人海里已然看不见扶薇的身影。 扶薇已经回到了绘云楼。她将信笺随手放在桌上,抬起手臂,蘸碧习惯性地帮她褪去外衣。扶薇外出归来第一件事必然是沐浴更衣。 花影早就将沐浴的热汤备好,扶薇沐浴过后换上舒软的寝衣,独自待在寝屋里。 以前总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如今空闲着,扶薇尚不能适应这种无所事事。她呆坐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北窗下那一箱书信。 忽想起蘸碧的话,扶薇忍不住想阿斐会不会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事? 扶薇走过去,终于拆了一封段斐寄来的信。 只看了两行,扶薇就气得拂袖。信笺翩翩飘落于地,其上字字句句皆是一颗赤诚之心的款款深情。 扶薇不是陛下亲姐姐,陛下也不是太上皇的亲子。这事还要从多年前太上皇的一场恶疾说起。那一年向来龙体康健的太上皇突然瘫痪在床,言语也困难,不能处理朝政,只能退位。 可宫中并没有皇子。 太上皇便从宗亲中挑选新帝。许是太上皇寄希望于自己还能再康健,又或者想着日后将皇位还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太上皇挑选了容西王独子段斐——段斐当年七岁,刚刚父母双亡,家里更是和朝中重臣毫无联络。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没有权势的七岁幼帝,日子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那一年扶薇也只有十二岁,半大孩子罢了。荣西王夫妇对扶薇有大恩,她一直将段斐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身为姐姐,她不得不强撑着,牵着弟弟一步一步往前走。姐弟二人经历过许多共苦的日子。 段斐被推到这个位子,只能迎难而上,不再有回头路。她要保护姐弟二人,也要争一口气。她希望阿斐长大成为千古流芳的明君,让天下不再有战乱和流民。 心怀希望,纵使熬坏了身子,纵使惨遭歹人毒害差点丧命,扶薇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弟弟对她的感情过了界,早就不再是姐弟之情。 当段斐抱着她的腿哭着说要丢下皇位和她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时,扶薇直接气得吐了血。 她气他这有违纲伦的心思,更气他不争气将皇权天下当成儿戏! 一想到段斐的不争气,扶薇又觉得不舒服。一阵反胃,想吐吐不出,最终又变成断断续续地咳。这是当初中毒后催吐留下的后遗症了。 蘸碧小跑着进来,给她端来药。喝了药过去许久,扶薇才好受些,辗转睡去。 忙时睡得少没有精力做梦,扶薇最近倒是常常被梦魇缠着整夜,总梦到小时候逃亡的日子。 第二日傍晚,扶薇又出了门。既是来江南散心,哪有一直待在屋子里的道理。 她沿着长街缓步,偶尔在某个商铺或摊贩前驻足。不多时,恰好赶上孩童下学,几个孩童清脆笑着你追我赶往一家茶肆去。他们不是去吃茶的,而是蹲在茶肆外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主子。”灵沼压低声音,“好像是在说您呢。” 扶薇听了听隐隐听见“长公主”,刚好又走得有些累了,便进了茶肆,找了个僻静地方坐。灵沼给扶薇在长凳上铺了软垫,又从自己带的水囊里给扶薇倒了温水。 “这个长公主是荣西王从外面带回来的,刚被带回府,就想爬荣西王的床!” 扶薇笑了。现在对她的编排已经这么离谱了吗?她被荣西王带回家的时候才六岁呢。 “所以说这个和皇家一点血缘关系没有的女人厉害呢!命好运气好,自己也有手腕。陛下登基之时年幼,朝野都在猜是平南王夺位,还是两位丞相主持大局,又或者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你们猜怎么着?” 天高皇帝远,在这偏远小县城的人竟能肆无忌惮地议论这些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呐!长公主是出了李大人家的门,裤子还没穿好就往孙大人府上赶。她那宫殿人来人往,文官武将都能去。忙的时候,还要在外面等着……” 扶薇单手托腮,认真地听着。珠帘下的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浅笑。 她突然想起好几年前,她学着史书上说的出宫体察民情,第一次听见外面的人如何用污言秽语编排她,接受不了,气得大哭了一场。 扶薇恍惚那个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年纪小。她如今再听这些黄谣,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李叔。”宿清焉立在茶肆外,提声打断说书人。 说书人正说得起劲儿,给宿清焉使眼色,让他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 宿清焉就站在扶薇身后,一张长桌之遥。她听见宿清焉轻叹了一声。 “李叔,你说的不对。”宿清焉再开口,清润的声线越发坚定。 李四海愣住,嘀咕一声:“又来给我找事儿……” 蹲在茶肆外的孩童们交头接耳,又好奇地望向宿清焉。 李四海无语,朝着宿清焉走过去。两个人隔着茶肆的半墙,一里一外。 “你干什么?”李四海质问。 “你说的这些事情没有根据,都是些添油加醋的谣言。略加斟酌,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李四海无语:“说书讲乐子,我又没说你家女人乱搞?众人听个乐子,没人介意真假。享福的长公主也没那么小心眼介意!” “她介意。”宿清焉认真道。 李四海被宿清焉认真的样子唬住了。“她介意?她告诉你的?你认识她?人家是长公主,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享了福被百姓议论两句怎么了?” “人非神佛也,皆有喜怒哀乐,怎会不介意?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对是对错是错,不该因为她站在高处就要承受污蔑。” 李四海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那你小子,就能保证我说的全都是错的?” “不能。”宿清焉道,“李叔前几日说到前朝的几位掌权者或重臣时,讲的是建树功绩,而不是这些男女私事。长公主纵使私下混乱,也不该对她的政见成果只字不提,而是一味说些不能确定的荒唐事。” “李叔,若是私下闲谈,晚生绝不置喙。可这些孩子在听。您对孩子们说这些,不合适。” 宿清焉向后退了一步,深深作了一揖。 李四海望了一眼外面的孩童,气得胡子都在颤。他指着宿清焉,半天憋出来一句:“怪不得都说你有病!” 李四海转身,恼声:“今天不讲了!” 一个孩童站在宿清焉身边仰起小脸,问:“他真的是瞎说的吗?那先生跟我们讲一讲长公主吧!” 宿清焉微笑着:“我不认识长公主,不能妄议。” 宿清焉转身离去。孩童们围绕着他。——宿清焉有时候会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是他们的老师。 听着那些稚嫩的童声渐远,扶薇才慢慢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宿清焉如松柏挺拔的背影。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如白纸一般的人,欺负起来会有负罪感吧?不过……应当也会很有趣吧? 第3节 第二天,扶薇再次出现在宿清焉的代书摊前。 她不坐,宿清焉抬起眼睛仰望着她。 “我这里有一份繁琐的差事,只有先生能接手。”扶薇微笑着开口。落日荼蘼的光斑令其珠帘闪烁,不敌她眸色璀然。 第003章 扶薇淘来些闲书,有些书年岁长了破旧不堪。她要请一个抄书人,为她重新誊抄一份。 扶薇说完需求和报酬,等着宿清焉的答复。 宿清焉沉默望着扶薇,半晌才开口:“你识字。” 扶薇坦然回望他,唇畔慢慢漾开柔笑:“我也没有说过我不识字。先生更没有说过不给识字之人代书。” 宿清焉想了想,确实如此,就此揭过,道:“我单日要去学堂授书。” “那双日静候先生。” 宿清焉还欲再言,扶薇已经转身离去。婀娜的身影走进人群,渐远。 宿清焉刚要收回视线,看见两个人似乎在跟着扶薇。水竹县地方不大,互相就算不认识也打过照面。这两个人游手好闲,在水竹县是人人嫌又人人不敢招惹的二流子。 “清焉!”许二又跑到宿清焉面前,挤眉弄眼:“她怎么一直找你,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什么?” “没有。不要这样说,影响姑娘家的名声。”宿清焉垂眼,重新将目光落在书页上读起书来。 许二摸了摸鼻子,有些无趣,不过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宿清焉,对他这反应也不算意外。 “对了,昨天你又去找李四海麻烦了?”许二问。 “没有。”宿清焉否认,“只是说理。” 许二幸灾乐祸地笑着说:“昨儿个傍晚,李四海回家的时候,在双燕胡同被人揍了,四颗门牙都没了!哈哈,最近都不能去胡诌了……” 宿清焉对这些闲事没什么兴趣,继续读着书卷。待许二走了,他望着满页文字慢慢皱了眉。 双燕胡同?他昨天傍晚好像去了那里。 宿清焉漆亮的眸中慢慢浮现疑惑。他去双燕胡同做什么?那并不是回家的路,甚至是与回家相反的路。 应该是记错了吧。 他摇了摇头,继续心无杂念地读书。 扶薇沿着长街闲逛了一会儿,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前驻足。小姑娘亮着眼睛望着她,试探着小声问:“姐姐要买花吗?” 像扶薇这样的人,一眼看去就和小县城里的人不一样,小县城里的人摸不清她的底细,颇有几分不敢得罪的远离。 扶薇扫了一眼,随手一指。蘸碧立刻蹲下来,拿着一方帕子包着花枝递给扶薇。鲜花离得远瞧着不错,可送到眼前了,才瞧见已经有些蔫了。 不过扶薇还是将花买了。 “谢谢姐姐!姐姐你真好看!”小姑娘高兴地站起来。 扶薇没什么反应,转身离去。 只是蘸碧多给了小姑娘一块碎银。 扶薇如今体力大不如从前,这就要回了。她刚转身,就看见远处树后有人鬼鬼祟祟地朝这边看。 蘸碧低声:“跟了一路了。” 扶薇点点头,早有所料。所谓财不外漏,像她这样招摇,难免会惹恶人生歹心。 不过扶薇还不至于把几个地痞当回事。 第二日,宿清焉去学堂给孩童上课。暮色渐染时,他姗姗来迟,在街角摆好小方桌,继续翻阅未读完的书。 人群熙熙攘攘,他孑然自处。 天色逐渐黑下去,沿街商铺一盏盏亮起灯。宿清焉抬头,望向显眼的绘云楼。绘云楼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雨滴忽然坠落,打湿他珍惜的书。他将书收进牛皮纸袋又仔细藏进怀中,然后慢慢收拾其他东西。雨越下越大,他却完全不急。在小跑着归家的人群里,宿清焉闲庭信步,任雨浇身。 这一场雨下了一整夜,时大时小,天亮时方歇。这一场雨一下子将春送走,江南的夏日突然降临。枝头的蝉声好似在一夜之间变得更加响亮。 午后,宿清焉如约去了绘云楼。 蘸碧将他领进二楼的书房,微笑道:“先生先坐,我去请我家主子。” “多谢。”宿清焉道了谢,仰头望着满墙的古籍。 书房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将二楼的大厅改成了书房。一座座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尤其是北墙更是整面墙都被书卷填满。 宿清焉是嗜书之人,立于书海之中,不自觉将呼吸放得轻浅,直到脚步声敲回他的心神。 宿清焉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扶薇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一手提裙,垂眸踏下一级级楼梯。蓝白相叠的纱裙如云似雾围绕着她,她整个人仿若也腾云驾雾而来。走廊尽头的小窗有热风灌入,吹起她的裙摆晃动,裙尾下若隐若现一小截光着的脚踝。 几乎是视线碰到她脚踝的那一瞬间,宿清焉立刻守礼地收回目光。 “先生。”扶薇迈下最后一级楼梯,轻唤了一声。 宿清焉望过来,看见她没有戴珠帘半遮的芙蓉面。宿清焉的目光停滞了一息,温声问:“哪些书需要誊抄?” “先生稍等。” 扶薇款步走向一座书架,随意拿了两卷书,放在书案上。宿清焉跟过去,立刻研磨誊抄。 一立一坐,扶薇立在书案旁垂眼看他浓密的眼睫。若是拨弄起来不知道是怎样的触觉。她的手轻轻搭放在书案上,指端于桌面悄无声息地捻了一下。 可这样天真的人,钱权似乎都无用。强囚也没什么意思。 宿清焉刚开始抄录,扶薇捧了一盒香器而来。 宿清焉于文字间抬眸,入眼,是她执着香扫的纤柔玉手。 残余的香灰被她轻扫,飘起又落下,细密似避不开的红尘。 “呲”的一声响,火折子迅速亮起一簇光,也燃起一股香。 扶薇将盖子放上,一道香从孔洞升出,倔强地笔直而燃。 “抄书枯燥,给先生燃一炷香。”扶薇言罢抬眸,对宿清焉施施然一笑,不等他言,已经转身而去。 扶薇没有回楼上,而是拿了卷书坐在窗前的软椅里打发时间。 窗外夏日的光将整个书阁照得大亮,纤尘可见在光线下跳跃。 她于窗前而坐,照进屋子里的大捧日光都先拥过她。宿清焉看向她,她坐在日光里,好似成了光源。 宿清焉又很快收回目光,专心抄起书。 “啪”的一声响,是扶薇手里的书落了地。 宿清焉抬眸,见扶薇不知何时睡着了。 而这卷书的落地声又将她吵醒。扶薇蹙眉醒来,如画的眉眼间浮现几分不悦。天气突然热起来,她脊背浮了一层香汗。这份炎热让她身体不太舒服。她甚至没心情顾及宿清焉,径自回到楼上沐浴。 沐浴之后,仍觉不适,又是一阵干呕,喝了药,她昏昏沉睡去。待她醒来,已经是落日时分。 摆脱不了的糟糕病身,时常让扶薇情绪低落。 当扶薇走到书阁,微微泛着紫的暮霭洒进屋内,宿清焉坐在暗下去的书案后抄书,一下午没有起身。 扶薇神情恹恹地立在门口望了他好一会儿,才走向一座书架取了本书。 “换一本书抄吧。”扶薇将书册放在宿清焉面前。 宿清焉也不多问,直接将书拿过来。将其打开,才发现是本写满淫词艳曲的床笫欢记。 宿清焉不言,拿了本空白册子,开始抄录那些不堪入目的词句。他神色无常,仿佛誊抄的句子和刚刚那本严肃的史书并无区别。 扶薇垂眼看着他快要将一页抄完,才开口:“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宿清焉习惯性地将一句话写完才停笔,他抬眼,平静望向扶薇,道:“我知道。” 扶薇与他直视:“既知为何不避?” 宿清焉不答反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姑娘的吗?” 扶薇望着他,微微蹙了下眉,默了默,才说:“先生帮我写一份婚书吧。” 宿清焉因为她这摸不着头脑的提议愣了一下,想起上次帮她写家书时她所言,宿清焉想着兴许是和她那门不太好的婚事有关。 他从一旁拿了一张红纸,问:“新郎和新娘的名讳?” “先空着。” 宿清焉不多问,将婚书写完,放下笔,看向扶薇,问:“还抄书吗?” 扶薇望着他这双永远平静的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抛头露面经商本就遭家里人不喜,如今婚事有了变故,又怎敢告知母亲让她忧心。” 宿清焉无意探听别人的私事,可有人对他倾诉,他会认真地听。听着扶薇轻远的声线,他眼前浮现扶薇上次说到“一切安好”时的眼睛。 柔情沉静,藏着故事。 扶薇站得久有些累了,她微微倚靠着长案,垂眸去看书案上的婚书,缓声:“我想母亲来看我的时候,我有夫君在侧,琴瑟和鸣。” 宿清焉皱眉。 他刚欲开口,扶薇抢先道:“我身体不太好随时都可能去世,想来先生是不愿意做实克妻之说的。” “我……” “又或者先生嫌晦气,不想沾染重病之人。”扶薇轻轻一声笑,“一年就好。一年之后我要么病死要么离开了这里。到时候绝不再给你添麻烦。” 她提笔,在婚书上的“携手一生”的“生”字上划了一笔,改成“年”字。 宿清焉看着她这举动,语塞了半天,只无奈吐出一句:“你别胡闹。” 扶薇转眸望向他无奈的样子,终于在他永远平静的漆眸里看出别的情绪来。 扶薇拿起书案上的婚书递向宿清焉。 “你能帮我的,就是在这婚书上写下你的名字。”她深深望着他,潋滟的眸中漾起柔情的魅,“宿郎。” 四目相对,宿清焉安静望着她的眼睛,没接婚书。 若是小人,这样的好事必然高兴接受。所以有时候和君子打交道还不如和小人做交易。 第4节 扶薇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半垂了眉眼,用带着几分忧虑的声线低语:“之前想过许重金或权势威压,可这些应该对宿郎皆无用。宿郎是君子,对待君子只能用别的法子。” 扶薇将婚书放下,开始宽衣。 看着柔丝腰带缠在她纤细的指上被徐徐扯下,宿清焉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一下子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狼狈地转过身去。 “姑娘这是做什么?” 扶薇瞧着他这反应觉得有趣,先前因病身的低落一扫而空。她饶有趣味打量着宿清焉的神色,手上动作并不停。 衣衫缓缓落地。 她慢悠悠地轻声慢语:“也不知道用责任要挟,对君子有没有用呢?” 宿清焉视线落在墙壁上,墙壁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扶薇的影子上,他问:“你的下人在哪里,我去叫她们。” “避开了。” 扶薇双手绕到腰后,去扯小衣后脊上的系带。 她的动作清楚映在墙壁上,宿清焉急声:“姑娘喜洁,落地的衣裳应该不愿捡起再穿。下人既然不在,我可否去姑娘闺房帮你拿衣?” “你是我什么人?怎么能进我的闺房?” 宿清焉语塞,轻叹一口气,他突然转身,拿起桌上的笔,在那婚书上行云流水写下自己的名字。 扶薇看愣了。 就这? 他这就答应了?她才刚开始逗他啊。 宿清焉放下笔,仍旧不去看扶薇,低着头道:“姑娘身体不好,如今虽到了夏日,可晚间的风还带着寒气。如此之举若着凉,是给病身雪上加霜。还望姑娘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扶薇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呆子。 宿清焉轻咳了一声,再问:“现在能去姑娘的闺房拿衣服了吗?” 扶薇回过神,道:“门口的柜子里就有。” 宿清焉立刻走到柜子那儿,拿了一件长袍递给扶薇。扶薇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她完全不觉得冷,甚至觉得有些热。可还是将袍子裹在身上。若不然,她怀疑这个呆子不会再抬头看她。 宿清焉又叹息一声。他终于抬眼,定定望着扶薇的眼睛:“若姑娘需要,清焉愿意相伴。只是希望姑娘不要一时冲动,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反而伤害自己。时辰不早,我先走了,姑娘早些休息。” 宿清焉向后退了半步,工工整整地朝着扶薇作了一揖。 扶薇捏着衣袍未系的衣襟,问:“明天过来吗?” “明日是单日。” 扶薇轻笑一声,轻轻的笑柔柔吹入宿清焉耳畔,带来一阵酥痒。 “那后日来吗?” 宿清焉垂眼,视线里是书案上那张婚书鲜红的一角。 “来。” 扶薇满意了:“慢走。” 宿清焉转身,刚走了两步,忽想起一事,又回过身,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还不知道姑娘名讳。” “扶薇。” 扶薇拿起书案上的笔,在那张婚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提着婚书给他看。 ——浮薇。 宿清焉看了一眼她的名字,轻颔首,转身辞去。 扶薇一直站在原地,听着宿清焉下楼的脚步声,直到他的声音彻底听不见。 良久,她走到窗口架起窗扇。可外面漆黑一片,并寻不见宿清焉的身影。 而此时的宿清焉已经被蹲守在绘云楼外的两个地痞拉进了阴暗的小巷。 “那女人身边有多少人?钱财都放在哪儿?” “你不是会写写画画吗?现在把绘云楼里面的布置画出来!” “齐哥,干脆让他带着咱们翻窗进去吧!蹲了那么久,我已经等不及了!那娘们神神叨叨的,还不是会被咱们降得服服帖帖。” 紧接着又是好些句污秽之语。 宿清焉皱眉,听得有些生气。 另一个人拔出一把匕首,森然的光在夜色里闪出一抹寒意。他拿着匕首逼近宿清焉,威胁:“你小子老实点,要不然宰了你!” 宿清焉浓密蜷长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他望着匕首的目光里缓慢浮现一抹好奇。 他若有所思地歪了下头,清隽如玉的面庞霎那间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004章 宿流峥停了手下的重拳,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鲜血和脑浆的拳头,然后环顾。 一具尸体躺在不远处,胸膛被撕开掏出了心肺。 他正骑坐在另一个人身上,一拳又一拳朝身下之人的脑袋上砸过去。 这两个人是谁? 身下之人被砸得血肉模糊脑浆四溅,早就看不出来长相。宿流峥眯着眼睛瞧了又瞧,甚至伸手捡起他脸上掉下来的皮肉搁回原处,认真端详半晌,也没认出来这人是谁。 宿流峥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弄死这两个人了。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慢慢弯腰凑过去,鼻翼翕动,用力去嗅沾满红白之物的拳头。 好香啊。 管他们是什么人,既然揍了他们,必然是该揍之人。宿流峥疑惑的漆眸里闪过兴奋,又砸下去两拳。 逼仄的小巷一片漆黑。宿流峥慢慢站起身的影子鬼魅般映在墙壁上。呼啸的风挤过巷口柳树的树桠,吹进来,吹起浓郁的血腥味儿,也吹起宿流峥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弦月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好一张玉面伥鬼。 宿流峥走出小巷,回家去。 路上,哗哗流淌的水声让他驻足,他转过头去看不远处路边的小河。星月之光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走过去蹲在河边洗手。 “清焉?”许二隔着老远疑惑地喊了一声。他一边仔细辨认一边朝宿流峥走过去。 “真的是你啊。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许二笑着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 宿流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动作十分缓慢地一点一点转过头。他一双漆亮的眸子比浓夜还要黑,带着几许空洞,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许二。 许二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缩回手。 兄弟二人即使长得一模一样,又穿着完全一样的衣服,还是能一眼辨出。 那是神魔之异。 许二十分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来,连说话都结巴:“是、是流、流峥啊……” 说着,他向后退。 宿流峥慢慢站起身,朝着许二迈出一步。 许二更怕,急急再往后退。天黑河边路滑,他一个不小心脚踝一崴,身子趔趄了一下,直接跌进了一旁的河里。 小河很浅,淹不死人。许二坐在湿泥里一身狼狈,大口喘着气。 宿流峥冷眼睥着他,问:“你找我兄长干什么?” 许二用冰凉的水摸了一把脸,解释:“我、我和你哥关系好啊!” 宿流峥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下。 这样啊。 他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无邪如孩童。 然后他朝许二伸出手。 看着递过来的手,许二只觉得毛骨悚然,可他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握上去,被宿流峥拉上河岸。 宿流峥笑得露出洁白的牙,在泼墨的浓夜里显出几分森然。他问:“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可有人找我兄长麻烦?” 许二连连摇头:“清焉的为人,谁会不喜欢他?你哥人缘好着呢!” 宿流峥满意地点头。 是啊,像哥哥这样完美无缺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许二赶忙找了个借口,小跑着离开。 宿流峥转过头,望着家的方向。 他想兄长了。思念入骨,逼得他迫切地想要与兄长相见、相拥! 他加快脚步,回家去。 梅姑端着刚洗好的一盆红枣,要往里间走。听见推门声,她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找你了!” “娘,我哥呢?” 梅姑呆住,手里的竹筐掉落。一颗颗红枣滚落满地。 她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宿流峥,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忽想起什么,她担忧地往前迈了一大步,焦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有人欺负你吗?” 宿流峥蹲下来捡枣。 “没有。没有人欺负哥哥。” 梅姑望着他,拧眉半晌,换上平静慈爱的语气:“许是知道你快归家,你哥避开了吧。” 宿流峥的眼底浮现一抹幽暗戾气,被浓密的眼睫遮着。 这个女人,不准他和哥哥见面! 第5节 “不捡了。”梅姑将儿子拉起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去休息吧。” 宿流峥木然被梅姑拉着进了屋。 待宿流峥睡着了,梅姑坐在床边,守着儿子。这几年,她拜遍了神佛。 梅姑所求不多,唯愿——我儿平安顺遂。 天亮了。 儿子似乎要醒过来,梅姑立刻抬眼望过去。她甚至不知道这次醒过来的会是清焉还是流峥。 儿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梅姑就知道是谁了。 “母亲怎么在这里?”宿清焉问。 梅姑神色慈柔:“刚进来,想喊你起来。今早要给吴夫子代课,怕你迟了。” “我记着。母亲莫要总是替我忧心。时辰还早,您再去小睡一会儿。”宿清焉给了母亲一个宽慰的温笑,坐起身来。 “好。”梅姑退了出去。 外面,红枣在地上躺了一夜。 梅姑望着这些红枣,心里涌上麻木的酸涩。 就算是报应,她愿意去尝一切苦果,何必用她的儿子来应誓? 宿清焉给母亲做了早饭,才匆匆往学堂去。 他忙了一天,傍晚去街市支摊子的时候,才听说出了命案。 “陈铁和赵二狗死得太惨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野狗正在啃呢!啧啧,要不是衣着打扮,都认不出来了……” 宿清焉听了几句议论,与他无关,他继续读他的书。 衙门派了人下来调查,查到结仇过往的时候犯了愁——与这两个人结仇的人可太多了。 陈铁和赵二狗平日里做了不少恶事,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恨不得放鞭炮庆祝,根本不愿意敷衍官差的调查。 不过他们两个死相实在太凄惨,小城的人还是有些怕了。天色才刚擦黑,人人早早归家,躲躲风头。 听闻陈铁和赵二狗的死,花影皱了眉:“还以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让我活动活动手脚,就这么死了?” 灵沼惊讶问:“不是暗卫干的?” 花影失望地摇头。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不仅她的宝剑要生锈,她的胳膊腿也要生锈了。 她无聊地抱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蘸碧正从药箱里取草药,闻言,她手中动作顿了顿,柔声开口:“花影,我知道你留在主子身边一心想做些事情出来。可是若主子不再回京,不再是长公主,你还会留在主子身边吗?” 花影愣住了。她好像从没想过,又或许不愿意想这些。 “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主子身份特殊,既不是陛下的亲姐姐,也没有半分皇家血脉,甚至不是皇家媳,不可能一直理政的。”蘸碧轻叹一声,“我倒希望主子别回去了,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花影站起身,急声:“那长公主一身的本事就留在这破地方……” 灵沼立刻给花影使眼色。 扶薇很少来二楼,此时却突然下了楼,也不知将她们的对话听了多少。 蘸碧和花影脸色大变,立刻跪下请罪。 扶薇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拿了卷书,款步朝窗前走去,偎在软椅上读书打发时间。 她没理蘸碧和花影,自然也没让她们起身。 直到半个时辰后,药炉咕嘟咕嘟地响,蘸碧抬眸望了扶薇一眼,才擅作主张起身盛药。 她将汤药盛出来,期间朝扶薇望去几眼,见扶薇没什么反应,才给花影使眼色,让花影也起来。 当扶薇语气寻常地说起今晚要吃什么时,两个人心里才真的松了口气。 谁能因为长公主看上去柔弱美丽而不怕她呢?这几年,她能活下来已经双手鲜血了。 第二天午后,宿清焉在聒噪的蝉鸣声中如约踏进绘云楼。 他登上二楼,一眼看见扶薇慵懒倚靠在软椅上。天气炎热,她没有穿鞋袜,一双赤足相贴着陷在柔软的垫子上。 宿清焉迅速移开了目光,朝书案去。 书案没有被动过,还是前日他离开时的样子。那份婚书也仍旧躺在那儿。 “主子,有急信。”灵沼站在门口禀话。 听她这语气,扶薇就知道是真的急事。她急忙起身出去,一边接了信拆开,一边往楼上去。 信上写着军中人员调动。明明是她离京前敲定的人选,右丞偏力荐旁人,而陛下准了。 扶薇不知道段斐为什么改了主意,是真的觉得右丞对,还是故意用这样的方式逼她给他回信? 若是后者,扶薇可真是要失望至极。 扶薇望了一眼北窗下的信箱,良久,她沉声:“让决明子把谢长生‘请’去别院小住。” 谢长生是右丞独子,命根子一样的存在。她不写信给段斐,也能解决。 这一动气,扶薇又开始身体不适,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咳中带血。 她的药有助眠的作用,吃了药,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亥时将尽。 “主子,宿清焉还在楼下呢。”灵沼提示。 扶薇讶然。她把宿清焉给忘了。 她缓步去了二楼书阁,见宿清焉仍旧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地抄书。 扶薇缓步走近,抱臂倚着书橱,道:“宿郎既知道我请你抄书是有意接近,又何必继续誊抄?” 宿清焉还是习惯性将一句话抄完,才停笔,抬眸看向扶薇:“有几本书确实坏得厉害,该誊抄备份。” 四目相对,扶薇探究着他的认真。 “让我瞧瞧,都抄了哪些。”扶薇微笑着走过去,拿起案头的那本书。 “原是这两本。”扶薇说,“怎么没继续抄《床笫欢记》?” 她抬眸望过来,妩媚里带着一点无辜。 宿清焉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温声:“那本书还很新,不需要。” “可我希望你抄那本啊。” 扶薇在案头一摞书里翻了翻,找到那本书,递过去。宿清焉没伸手接,她便捏着书往前,将书抵贴在他胸膛上。 宿清焉垂眸,看着贴着他的书册,视线慢慢地移,又落在她压着书册的纤纤素手。 “我今日过来,不仅是为了抄书。”宿清焉道,“过去了两日,想问姑娘想清楚了没有。” 扶薇瞧着他灯影下被拉得格外长的鸦睫,不答反问:“宿郎不是已经知晓我名字了吗?” 隔着书册,她抵在他胸膛的手似乎也能传来炙热的温度,烫得宿清焉想退。可他没有失礼地去拿开扶薇的手,忍受着这份异样,他温声再言:“婚姻大事,希望姑娘不要一时冲动。何况男女不同,婚姻之事本就对姑娘家不公,要遭受更多风险和非议。” “还望姑娘三思。”他浓密的长眼睫慢慢抬起,望向扶薇的一双里,写满诚恳。 扶薇柔笑,用坚定的目光回望。 “好,我知道了。”宿清焉轻颔首,“明日我会去请媒人登门,商量婚仪具体事宜。日后必待我妻珍之重之,不弃不负。”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一点立誓的郑重。 扶薇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 他是不是太认真了些? 她轻柔一声笑,放下了手里的书。她带着几分疑惑地问:“宿郎刚刚说婚姻大事不要一时冲动,可宿郎的应与似乎也没有深思熟虑?” 第005章 “人这一生要做许多抉择,深思熟虑的决断也未必是对。”宿清焉从容道。 扶薇慢慢逼近他,追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宿郎分得清吗?” “不悔即是对。” 扶薇望着宿清焉,探究的意味更浓。起先这丝探究还被她眸波潋滟所遮,如今倒是显露无疑。 她再问:“那……宿郎曾为何而悔过?” “不曾。”宿清焉温笑着,“人生短短数十载,于历史长河更如红尘里的纤粒。前路尚难赏尽,何必悔当初。” 扶薇静静望着他。她上挑的眼尾慢慢落下,妩媚散去,多了许认真。 执政人的身份,第一项技能就是识人善用,扶薇向来以识人之能自傲。那些城府颇深的老臣也能被她一眼看透。 可是她发现有一点看不懂面前的乡野书生。最初不过见色起意,觉得他这样的玉人留在身边作伴很能为江南之旅添春。然而她有些猜不准这个怪人的想法。 不是他城府深,而是真诚得反倒令人生疑。 扶薇不喜欢在她掌控之外的人和事,若是以前,必除了干脆。可现在不是以前,她不是长公主,面前的人也不是朝臣敌党。 扶薇声线柔和下去:“这么晚了,今天还要抄吗?” “还有最后两页抄完我再走。”宿清焉左手拿起笔,蘸墨继续誊抄。 扶薇在他身侧,微微倚靠着长案,瞧着他抄书。 宿清焉抄完一页,刚伸手翻到下一页,扶薇的手的影子落在书页上。 他翻书的动作微顿,看着她指尖的影子逐渐靠近。 扶薇动作缓慢而轻柔地碰了一下宿清焉的眼睫,一触即收。 宿清焉眨了下眼睛,而后一边揉了下被她碰过的眼睛,一边问:“有东西吗?” “有啊,有一根细细的羽毛。” 扫着人心里,勾得心痒。 宿清焉疑惑地抬眸。 “我帮你。”扶薇弯腰凑过去,轻轻地吹看不见的羽毛。 第6节 突然之间拉近的距离,让宿清焉措手不及闻到扶薇身上的香。他几乎是本能地屏息、握着毛笔的手也跟着下意识紧攥。 窗外的风忽然用力灌入,折断了支摘窗的支木,“砰”的一声响,窗扇摔合。 扶薇吓了一跳,转头循声望去。 窗扇关合前的最后一股风猛地吹来,吹起她的秀发,青丝拂在宿清焉的脸颊上。 丝滑微凉的触觉让宿清焉闭了下眼,待他再睁开眼,一切风平浪静。她的发丝仿佛不曾吻过他。 他长长的眼睫动了一下。 而扶薇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唤人进来查看支摘窗。 花影很快进来查看,而后禀告只是正常的年久折断。“主子,还需要开窗吗?”花影请示。 已经很晚了,扶薇便没让她再去开窗,关就关了。 待花影退下去,扶薇转眸看向宿清焉,在花影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开始专心抄书。 扶薇不再打扰他,看着他将最后一页抄完。 宿清焉搁了笔,起身道:“快子时了,我回家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以表尊重。可是他自己似乎不知道,被他这双漂亮眼睛望着,会扰人心。 “绘云楼空房间多的是,倒不必赶夜路折腾。” 日月可鉴,扶薇绝对没有别的想法,这话是真心实意,不想他折腾。刚刚那股歪风,说不定马上就要变天下大雨。 天地可鉴,宿清焉绝对没有误会扶薇的想法。他恳然:“实不相瞒,小时候经常有昏厥的毛病,让家母担心。若夜不归宿,家母恐怕又要以为我犯了旧疾昏在半路,会出来寻我。” 扶薇“哦”了一声,没再留人。 话已说完,两个人却相望无言而立。气氛有一点僵,仿佛时间跟着停滞。 宿清焉觉得自己应该就这样告辞而去,可又隐隐觉得忘了什么事情,一时想不起来。 扶薇先开口:“媒人就不用了。” 宿清焉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问:“婚期你想定在什么时候?” “六月二十二吧。”扶薇随口说了个日子。 “好。”宿清焉颔首。 两个人又都沉默下来。 两个马上就要成亲的人,公事公办又不合礼法地商议着终身大事。偏偏,他们又没见过几次面,根本不熟。 “那姑娘早些休息。” 扶薇努力想了一下,学着话本里的桥段回一句:“宿郎,路上当心。” 扶薇只送宿清焉到楼梯,驻足望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扶薇转身往回走,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六月二十二是什么日子?那原本是她和卫小将军的婚期。宿清焉问她婚事,她本是随口一说,隐约觉得这个日子有点印象,并没想起来是这么个日子。 扶薇迟疑了一下,快步奔到窗前,抬手推开支摘窗,探头往下望去。 “宿郎!” 近子时的长街寂无一音,薄薄的月光洒在石板路上,也洒在宿清焉颀长清隽的身影上。他回过头来,踩着月色回望。 扶薇放下窗扇,提裙小跑着下楼。 宿清焉疑惑地往回走,他走到绘云楼大门前时,扶薇推开门。 扶薇如今的身体只是小跑了两步,就有些微微地喘。她立在台阶上喘了口气,才道:“婚期换一日吧。” “好。”宿清焉应声,并不问缘由,而是移开视线,道:“把衣服穿好。” 扶薇偏过脸望去,这才发现跑下来的时候,外衫滑落了些,左肩几乎快露出来。 她弯唇:“可是我不冷啊。” 宿清焉低眉,也不再多建议,而是问:“想改在哪一日?” “明日。” 宿清焉愣了一下。 扶薇眼尾轻轻勾起,用带笑的柔音道:“差点忘了宿郎单日要去学堂,只有双日才肯留给我。” 宿清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言。 “那就后日吧。”扶薇道。 “……是不是太快了些?”宿清焉仍旧低着头。 “人生短短数十载,于历史长河更如红尘里的纤粒。前路尚难赏尽,何必蹉跎呢?” 宿清焉带着几分无奈地轻笑了一声,颔首说好。他又说将要变天,让扶薇回去。 一直到他转身离去,都没有再抬眼看扶薇——不去看她露在外面的肩。 扶薇转身回到绘云楼,刚迈进去。蘸碧就将捧着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扶薇扶着楼梯上楼,走到一半停步,问:“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奇怪?” 蘸碧仍在思索,灵沼先道:“是有一点,他居然没有喜极而泣。” 扶薇回头看向灵沼,道:“我是说,他这么快答应婚事,不奇怪吗?” 灵沼睁大了眼睛:“就算不知道主子的身份,主子美若天仙家财万贯,能娶主子是他捡了大便宜!他要是敢墨迹,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扶薇盯着灵沼一脸认真的表情看了好一会儿,知道灵沼没听懂她的意思。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宿清焉是不是奇怪,是不是有别的心思都不重要。她又不图他真心相待,只想要他的身子罢了。 “下次他来了备上茶水。”扶薇丢下这么一句,打着哈欠回房。 “是。”蘸碧赶紧应声。 扶薇只喝温水,所以绘云楼只有温水。蘸碧也只用温水招待了宿清焉。 宿清焉到家时,果然梅姑刚要出门去寻他。 见他回来,梅姑松了口气,也不问他为何晚归,只让他赶快休息。 “母亲。”宿清焉认真道,“后天我要成亲。” 梅姑呆住,反应了好半天,才反问一句:“你说什么?” 她最是了解宿清焉,知道他从不玩笑。梅姑脸色变了,急声:“你不能娶妻!” 宿清焉早料到母亲的反应。他本不信八字命数,只是事关母亲的安危,又被母亲要求不许与弟弟相见、不许娶妻。 “母亲。”宿清焉肃然,“我答应您,此生不与流峥相聚,是人之孝。可我不能答应您不娶妻,不能辜负人之责。” “辜负?责?”梅姑赶忙问,“你毁了姑娘家清白要负责?” 宿清焉微怔,他想反驳,可是眼前浮现扶薇赤着相贴的一双足,还有如玉似雪的肩。就连她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他眼前。 梅姑瞧着儿子目光躲闪的样子,心里凉了半截,她丢了魂儿般慢慢坐下来,问:“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宿清焉认真想了想,答:“一个孤独的可怜人。” 梅姑听不懂。 可她又不是第一回 听不懂宿清焉的话。她现在也没有心思深究宿清焉的话是什么意思,此刻的她心里乱糟糟的,满脑子都在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呐? 第二天一早,梅姑还没起身,就听见宿清焉出了门。 宿清焉关了院门,转身走了没几步,就被人叫住。 “清焉!你来你来!”胡铁柱朝他使劲儿挥手。 两家虽然没有紧挨着,可也不远,勉强算得上近邻。宿清焉朝他走过去,询问:“何事?” 胡铁柱手里捧着个咬了一半的红薯,嘴里还嚼着呢,吐字不清地开口:“那个女人怎么样?” “谁?” “绘云楼的那位啊!”胡铁柱又咬了口烤红薯,“他们都说那女人是京里某个大老爷的小妾,被玩够甩了,拿了钱财跑咱们这儿来了。” 宿清焉认真道:“她不是。” 刚说完,宿清焉又皱了下眉。毕竟他也不清楚扶薇以前有没有给别人当过小妾。不确定之事属实不该信誓旦旦妄言。 胡铁柱凑近宿清焉,将手搭在宿清焉的肩上,笑着说:“整个水竹县就你和她接触多,文化人就是能说得上话。帮兄弟做个媒?我不介意她以前的事儿!” “不可。”宿清焉道。 “怎么不行?” “因为她将是我的妻。”宿清焉将胡铁柱搭在肩上的手拿下去。 “失陪。”宿清焉转身离去,徒留胡铁柱呆在原地。 好半天,胡铁柱才骂了句脏话,再骂:“真能装!信你个鬼!酸腐书生满肚子春秋大梦!” 宿清焉今日之所以早出门,是因为在去学堂之前,他先去了一趟孙媒婆家。 孙媒婆看见宿清焉走来,有些意外。 身为媒婆,自然是把整个水竹县适婚男女的情况都摸了个一清二楚。古往今来都是男方请媒婆登女方家的门。唯这个宿清焉是个例外。 想当年,不仅是水竹县的姑娘们,就连别的县城的姑娘家也曾托媒婆登过宿家的门。孙媒婆就是其中之一。 “呦,真是稀客啊。” 宿清焉作了一揖,认真道:“一清早叨扰孙婶,想请孙婶帮忙做媒。” 孙媒婆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孙媒婆的那张嘴啊……不过半日,水竹县的人都知道了绘云楼那位贵女要和宿清焉成婚了,而且婚期就在明天! 宿清焉上午专心给孩子们上课,下午的课却拜托吴夫子代了。 望一眼阴沉的天色,宿清焉连午饭也来不及吃,离开学堂之后匆匆进了趟城。 将要傍晚时,天色还没有暗下去,徘徊了一整日的阴云却突然散开,日光大亮。 当宿清焉穿过长街朝绘云楼走去时,议论了大半日的人们恨不得眼珠子黏在他身上,挖出真相。 扶薇刚睡醒没多久,慵懒靠着引枕无聊地翻着一册话本。得知宿清焉来了,她有些意外那呆子居然会主动来找她了。 第7节 “还带了媒人。”蘸碧说。 灵沼补充:“还有大雁呢!” 扶薇起身下楼,看见媒婆手里拎着的一对大雁时,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后知后觉,这小呆子是来给她送聘礼的。 “昨日忘了问你有没有备嫁衣,若是没有刚好我带来了。”宿清焉眉眼朗如星月,“也来不及请人定做量尺寸,买了三套不同的尺寸,你可以试试,应该会有合身的。” 第006章 扶薇看着宿清焉认真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勾唇,道:“好,一会儿我试试。” 媒婆自一进门就被扶薇的美貌看呆了。给人做媒要有一张会夸的嘴,三分美貌能夸出十分来。可是真的见了十二分美貌,她反倒词穷了。 媒婆终于回过神,“哎呦”一声,喜声:“怪不得清焉肯娶妻了,原来是这么个大美人儿啊!” 不过她又转念想起宿清焉克妻的八字,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又很快调整好,重新拿出身为媒婆的喜庆笑脸来,捧上聘礼单子。 扶薇扫了一眼单子。 对于她的身份来说,这些聘礼自然是太少太少了。可在水竹县来说,却已经算得上丰厚。 “东西不多,若你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我看看今日能不能赶得及。”宿清焉道。 “已经很好了。”扶薇随手将聘礼单子递给灵沼。 媒婆站在一边看着两个人客客气气地说话,她赶忙笑着接话:“姑娘是哪里的人?清焉的意思是问问你家乡的婚俗,对一遍明日的流程!” “入乡随俗吧。”扶薇看了蘸碧一眼。 蘸碧赶忙迎上媒婆,微笑道:“企额裙吧乙寺巴衣6酒流三整理上传肉文具体章程您与我说就好。” 媒婆明白了,这就是金贵人,懒得和外人说话,哪怕是婚姻大事都要和她身边的丫鬟交接。 蘸碧引着媒婆到隔壁雅室说话。 扶薇看向宿清焉,道:“上去坐坐吧。” “不了,还有些事今日要安排好。” 要花几个月提前准备的婚仪,让他一日办好,可不是还有的忙?扶薇也不留他,让花影送他离开。 扶薇缓步走到窗前,往外望了一眼,见宿清焉正在和花影说话。她倚靠在软椅上,一边松了松轻纱的衣领,一边拿起团扇扇起风来。 花影送了人回来禀话:“主子,他问您平时吃什么药。” 灵沼立刻警惕起来。 “我说不用他管这个,主子的药有我们负责不用他操心。他居然又问我您的身体能不能生育!”花影说到这里明显语气里夹杂着气愤。 一个臭男人也配长公主给他生孩子?呸! 扶薇一下又一下地扇动着团扇,慢悠悠地开口:“他原话不是这般吧。” 花影愣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宿清焉一板一眼的语调:“还想多问一句,怀孕生产是否会加重她的病情,不宜生育?” 灵沼“噗嗤”一声笑了,乐道:“花影,你看天下所有男人都不顺眼,看不惯别人成亲,也不用这么埋汰姑爷吧。” 花影瞪眼:“这么快就改口了?不是,这有区别吗?不是一个意思吗?” 花影是真的觉得她的表述和宿清焉的原话一个意思啊! 扶薇笑了笑,道:“把他送来的婚服拿来我试试。” ——除了枯燥乏味的话本,终于有点别的事情打发时间了。 宿清焉租好花轿,又立刻去了一趟邻居宋家,找抬轿人。 宋家两兄弟经营了一家镖局,走南闯北押镖赚生活。宋大前几年死了,如今宋二接手了平安镖局。镖局里最不缺的就是浑身是劲儿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宋大和宋二的儿子,也有这些年宋二收养的孤儿。 原先梅姑带着孩子逃难到水竹县的时候,孤儿寡母没少被欺负。后来也是宋二看不过去,出手帮了几回。等两家成了邻居,街坊四邻对梅姑逐渐客气许多。再后来,宿流峥跟着宋二跑镖,曾当着众人的面,拧断了土匪的脖子,将人用铁锹串起来挂墙上,自那之后纵使宿流峥经常在外跑镖不见人影,远近也不再有人敢惹宿家。 平安镖局刚好昨日从外头回来,此时一大群年轻小伙子在院子里赤着臂膀吃饭。看见宿清焉来了,他们赶忙笑着和他打招呼,将人请进来。 “清焉,明天成婚真的假的啊?” “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啊?咱们这趟也才走了三个月而已。” 宿清焉微笑着一边答话一边和他们寒暄了几句,又恳然:“明天还要麻烦你们帮忙了。” “好说好说。你成亲,咱们怎么可能不帮忙。” 宋二坐在堂厅里,远远看见了宿清焉。宿清焉别过他人,迈进堂厅里,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二叔。” 这几年宋二的照拂,宿清焉一直很感激。 “昨天有事耽搁了,要不然昨日就该过来问候。”宿清焉道。 宋二的脸上有一道疤痕,让他看上去很凶。他看着宿清焉笑起来,道:“运气好,赶上你的喜酒了!” 宋二朝宿清焉招手让他过来坐,一会儿询问他新娘子的情况,一会儿询问这三个月他和梅姑的日子怎么样。 在外凶神恶煞的镖局头子,此刻眉开眼笑,只是个慈爱的长辈。 宿清焉离去前温声询问:“二叔,流峥何时回来?” 宋二微眯着眼,盯着宿清焉的眼睛。 “听闻流峥莽撞散漫,您多管着他一些。”宿清焉漆亮的眸中浮现了丝歉意。这是身为兄长不能引导弟弟的歉。 宋二扯起嘴角笑了两声,道:“放心。流峥挺听话的,也很能干。他还有事情要办,暂时不能回来。等事情办完就回来了。” “好。”宿清焉微笑颔首,心中微松。 “去忙吧。今儿个还有事情要忙吧?”宋二道。 宿清焉确实还有事情要忙。外面的事情忙完了,还要忙着回家打扫换新。 宿清焉回到家正在院子里的扫落叶,突然听见隔壁宋家刺耳的哭嚎声。 宋能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说他不娶妻的吗?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宋二望了小女儿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宋能依哭着嚷:“爹,你是不是不想我嫁给清焉哥哥?因为如果我嫁给清焉哥哥你就不能和梅姑好了!” 宋二把脸一扳,脸上的刀疤更显凶煞。他呵斥:“管住你这张嘴!” 宋能靠看热闹不嫌事大:“姐,清焉哥看不上你,你也不能这样往咱爹身上赖啊。” “他看不上我?”宋能依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哪里配不上他了?” 宋能靠笑嘻嘻地火上浇油:“反正清焉哥明天就成亲了,新娘不是你呦。” 宋能依委屈地干嚎:“我真以为他这辈子不娶妻的,要不然我把他绑身边也不让被人抢走呜呜呜呜……宿清焉这个大骗子说好了不娶妻呢?想当年清焉哥哥才十五岁的时候,就有那么多狐狸精上门。他说他不娶妻多让人安心啊……” 宋能依哭哭啼啼忆当年,宋二和宋能靠都没搭理她。 宋能依忽然站起身,说:“我要去看看哪个狐狸精这么大的本事!” “回来!”宋二一声冷喝,宋能依迈了一半的步子只能缩回去。 宋能靠这个时候反倒安慰起姐姐来:“姐,不急啊。明天之后,她就住隔壁,你可以天天看见人家了。要真是狐狸精,我帮你去找法海拿妖!” 宋能依给了弟弟一个白眼。 不同于新娘子新婚前一夜的各种情绪难入眠,今晚对扶薇来说再寻常不过。她像往常那样沐浴之后偎在软椅上翻了会儿话本,困了,便睡了。 第二天也没故意早起。 甚至她也没有精心描红妆。 吹锣打鼓的迎亲声传来时,她还穿着寝衣偎在榻上摇扇避暑。她后悔婚期定在今天了,时辰还早,太阳已经烧人了,今天是个大热天。 换上红色的嫁衣,纵使没上妆,天生美貌也足够光彩照人。满室因她而添彩。 “主子,上妆吗?”蘸碧问。 扶薇迟疑了一下,摇了头。天太热的时候她不喜欢往脸上涂东西。 她甚至连红盖头也没用,嫌弃蒙住头脸太热了,只戴着她的珠帘遮了下半张脸。 宿清焉等在楼梯下,看着扶薇下来,在她脸上的珠帘上多看了一眼。 晃动的珠帘下,扶薇弯唇轻语:“宿郎,太热了,我不想戴。” “好。”宿清焉向后退了半路,给她让出路。 媒婆觉得新娘子似乎有些轻怠,连云鬓也不似别的新娘子精心盘发。可瞧着新郎官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她笑着脸将系着同心结的红绸递到两个人手里。 新郎和新娘本该是由一根红绸牵着一前一后出门,可扶薇和宿清焉是一同迈出门槛的。 不是扶薇要故意为之,而是习惯成自然。 绘云楼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只见一对新人同时迈出门,大好的阳光洒落,照在一对璧人身上,简直天生一对。 当扶薇进了花轿,围观众人才反应过来新娘子没有按习俗蒙着红盖子,完全没有新婚小娘子的娇羞。 在今日之前,扶薇并不知道宿清焉的家离得有些远,更不会知道途中要经过颠簸的石子儿路。 路才走了一半,扶薇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她刚要提声喊停轿,轿子外传来宿清焉的声音。 ——“快到了。” 扶薇抬手,纤细的指压了压有些难受的心口,抑制想要干呕的冲动。 花轿终于停了。扶薇将蹙着的眉心舒展开,这几年她练就了强撑的本事,习惯性在众人前不露出疲态和弱点。是以,当花轿的红帘被掀开,显现在众人眼前的只会是一个神采奕奕的貌美新娘。 宿清焉观察了一下扶薇的神色,朝她伸出手来。扶薇将手递给他,被搀扶着下了花轿。 她松了手,打量着面前的小院。 宿清焉看一眼被她搭过的手,他将手垂在身侧,修长的指微微蜷了蜷。 宿清焉的家不大却整洁,此时院子里摆了一张张喝喜酒的宴桌,同时也挤满了人。院子放不下所有宴桌,院子外面的前街还摆了长长一行的宴桌。 宋能靠大声打趣:“嫂子好漂亮,清焉哥好福气!” 周围人一阵哄笑。宋能依恶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她再望向宿清焉,嘴巴一瘪,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想哭得很。 第8节 “走吧。”宿清焉带着扶薇迈进小院,经过一张张宴桌,走进堂厅。 梅姑坐在上首,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热闹的人围在外面,诧异地看着夫妻三拜居然没跪,只是躬身礼。 昨儿个媒婆和蘸碧说到婚仪细节时,蘸碧根本不用请示,直接说了她家主子不会下跪的。 媒婆当时以为遇到了大麻烦,去跟宿清焉商量。却没想到宿清焉一口答应。 “梅姑。”有人小声提醒。 梅姑回过神,赶忙双手接过扶薇递来的茶水,心情复杂地抿了一口,又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扶薇。 三拜都没有跪,扶薇敬茶更不可能跪。 随着一声“送入洞房”,院子里的孩童们开心地叫起来——他们为可以动筷开吃而开心。 宿清焉在起哄声中,送扶薇进了新房。 看热闹的人跟在后面,想要往里挤。花影脸一黑,眼疾手快直接将房门死死关上。 没了热闹可看,外面的人一哄而散,跑去吃席。 扶薇扯下了脸上的珠帘,半垂下眼,这才显出几分羸弱来。 “主子是不舒服了吗?”蘸碧赶紧挤过来,扶着扶薇在床边坐下。 灵沼道:“我现在就去煮药。” 宿清焉有些无措。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走到桌边去倒水。 蘸碧立即道:“我们主子只能喝温水。” 宿清焉倒水的动作顿住。他放下茶壶,说:“我去给你烧水。” 他转身欲走,扶薇叫住他。 “宿郎。”扶薇抬眸对他柔柔一笑,“我身边的人够用,不用你去烧水。忙你的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行。” 宿清焉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好。他暂时离开了新房,不过仍旧烧了一壶热水,并午饭一块送来。 宿家在水竹县人缘不错,今日的婚宴整个水竹县大半的人都来了。身为主人,宿清焉和梅姑很忙。也幸好隔壁平安镖局的人过来帮忙招呼。 梅姑担心家里没同龄女眷怕新娘子觉得被冷落,特意端了一碟零嘴儿送过去。她也没进去,还要忙着招呼客人,只递给门口的花影。 转身走的时候,梅姑听见新房内新娘子的干呕声。 梅姑的眉头皱起来。她若有所思地去了自己家的小厨房拿东西。今儿个的宴席,炒菜是在前院支了个大锅,请了厨子掌勺,没用自家的小厨房。梅姑刚迈进小厨房,就看见灵沼正在里面煎药。 梅姑问:“这是什么药?” “回夫人的话,是我们主子养身体的汤药。”灵沼规规矩矩地回话,却也算敷衍,不会说实话。 梅姑被她这句“夫人”唤得浑身不自在。她拿了东西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 该不会是安胎药吧? 梅姑胡思乱想走到前院。宋二远远瞧见她,走到她身边,感慨道:“我是真没想到这孩子能娶妻。” 梅姑能说什么呢?儿子干的坏事实在没脸说啊! “缘、缘分到了吧!”她糊弄一句。 梅姑四处环顾,看见宿清焉的身影,皱起眉来,心里的愁,越聚越多。 胡铁柱也来吃席了。他和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时不时朝宿清焉望一眼。 胡铁柱心里不太舒坦,前两天才和兄弟们吹嘘要拿下绘云楼的那个女人,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女人这么快就和书呆子成亲了。 “胡哥,咱们去闹闹洞房?”有人不怀好意地出主意。 另一个人道:“别瞎出主意。没看见平安镖局的人都在?” “咱们胡哥能怕镖局那帮人吗?那帮人就是长得壮实罢了!” “算了算了,还是别得罪镖局的那帮人了。” 胡铁柱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激将法对他百试百灵。他猛地一拍桌子,说:“走!” 周围挨得近的几桌人听见响动,疑惑望过来。 小弟赶紧拉住胡铁柱的袖子,压低声音:“平安镖局的人走镖回来了,宿流峥那疯子也应该快回来了!说不定已经在家里只是没出来见人。” 听到这个名字,胡铁柱倒是脸色变了变。毕竟谁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就是个喜欢玩人脑浆的疯子! 胡铁柱稍微醒了酒。 小弟赶紧把胡铁柱拉坐下,再笑脸对旁桌的人解释:“我哥喝多了。” 胡铁柱端起酒碗,往嘴里猛灌了一大口。可这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若宿清焉不知晓便罢了。可一想到昨天早上他还让宿清焉说媒,心里更不痛快,说不定那小子背后怎么嘲笑他呢? 外面吵吵闹闹,声音传到新房里,让扶薇根本睡不着。她只是小眯了一会儿,待灵沼将煮好的药端过来,她将药喝下,这药里加了助眠的成分,这回扶薇很快睡去,纵外面吵闹也没能影响她。 她这一觉再醒来,天都快要黑了。 猜到她醒来可能要唤水,蘸碧主动问:“要沐浴吗?” 扶薇懒懒地低嗯了一声,扶着蘸碧的手坐起身。看见屋内陈设,她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宿清焉呢?”她问。 “刚刚回来过一趟,见您睡着,就出去了。” 扶薇起身去沐浴。沐浴的地方就在新房里面,是辟出来的一个小房间。站在巴掌大的小间里,扶薇有些嫌弃。不过她发现所有东西都是新的,这减轻了她的嫌弃。 扶薇刚坐进热水里,听见外面宿清焉回来了。 她也没着急,慢条斯理地洗着。 扶薇知道那个呆子是不会进来的。 如果他进来……那就进来呗。 “去看过你们的住处吗?”扶薇问蘸碧。 “灵沼去看过一眼。挺好的。” “去收拾收拾歇下吧,这里不用你们了。明儿个早上再来拾弄就好。”扶薇环顾眼前逼仄的小地方,想到她们的住处大概也不会舒服。她默了默,补一句:“不会住太久的。” 扶薇沐浴过后,将湿发全拨到一边肩前,一边用棉帕擦拭着水渍,一边往外走。 宿清焉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扶薇时,目光下意识地躲闪,问:“冷不冷?要不要关窗?” “不冷。”扶薇缓步朝着窗口走去。 轻纱的寝衣裹在她婀娜的身子上,上衫不系,两襟闲散垂着,一边滑落,一边挨着贴身的心衣。薄薄的衣料朦胧透出玉骨冰肌的肩臂。 她走到窗口,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让外面的夏日暖风拂面。 干了的发丝被暖风吹起,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宿清焉的视线不由落在她身上,看着温暖的夜风吹拂她的发丝,也吹动她轻薄的衣衫。他眼睁睁看着暖风将她未系的衣衫吹开,衣料擦着她的雪肌滑落,露出一边的玉肩。 扶薇转眸,望着自己露出来的肩膀。 嘴角染上一抹柔笑,她徐徐抬眼,对上宿清焉的目光。四目相对,她不言,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宿清焉先移开了目光,他轻咳一声,再次说:“把衣服穿好。” 扶薇仍旧不言,继续脉脉望着他。 宿清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动。他抬手,去拉扶薇的衣襟,盖住她的肩。 偏偏风不与他同,吹动扶薇的衣襟如鼓浪。 宿清焉再次将她滑落的衣襟拉起,而后手绕到扶薇身后,去寻缝在后腰的系带。 他的手尽量避免碰触到扶薇的身体,将系带绕到她身前,于腰前,轻轻地系。 第007章 扶薇看着他指间的动作,视线慢慢上移落在他的脸颊,他当是饮了不少喜酒,脸上带着一抹酒后的微红。 不同于以前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今日一身鲜红的新郎喜袍,让他的俊美又多添了几分昳色。 扶薇一点一点动作缓慢地凑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宿清焉将她的衣带系好,他的手指还捏着她的细带子,动作停顿在那里,感受着她的逐渐靠近。随着她离得越来越近,她身上的香越来越多的往他鼻息间涌。 夏夜暖风徐徐,吹动扶薇细腰上的系带一下又一下轻轻纠缠着宿清焉的手指。 就在宿清焉以为她要亲上来的时候,扶薇几乎贴着他的脸颊,鼻翼翕动,轻声慢语:“饮了多少酒?脸都红了。” 扶薇湿发上的一滴水珠突然坠落,落在宿清焉的指背上,微凉的湿,让他的手抖了一下,他回过神,松开扶薇的衣带。 “还好,不多。”宿清焉垂下眼睛,尽量低语,免得吐息惊扰了她。忍了忍,才克制着没有往后退一步。 又或者,他也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 扶薇先打破了过分暧昧的僵局,她向后退开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将手里的棉帕递给宿清焉。 相视一望,宿清焉接过她递来的棉帕。他望着堆在扶薇肩上半干的墨发,好像有一点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最终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捧了她的发,轻轻拢进棉帕里,慢慢帮她擦拭。 “弄疼你了告诉我。” 扶薇抬眸,含笑望着他。对上扶薇的目光,宿清焉顿时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有些不合时宜…… 他不再乱想,目光落在掌中她的墨发,专心地给她擦拭。 扶薇转过身去,去瞧窗外夜的宁静,细细地赏繁星一下又一下枯燥又有恒心地眨动。 她以前可没有时间看星星赏月亮。而现在,她也在努力培养自己看星星赏月亮的乐趣。 她发上的湿透过棉帕染到宿清焉的掌心。 夏夜暖风一道道地吹,将她身上的香扑在宿清焉身上。 后来宿清焉松了手,扶薇如云似瀑的长发从他掌心滑落,柔缎一般的触觉却留在了他掌中。 他垂下来的手拢了拢掌心。 第9节 扶薇转过身,视线越过了宿清焉,落在屋内的方桌上。宿清焉顺着她的视线回望,看见摆放在桌子上的交杯酒。 宿清焉恍然,差点忘了这一步。 他朝方桌走过去,拿起两杯酒,重新走向扶薇,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扶薇迟疑了一下,一边缓慢抬手去接,一边说:“本来我是不喝……” 她话还没有说完,指腹却触到暖意。 她讶然看着手中的酒樽,挪到近处来闻,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酒,而是温水。 “以水代酒也是一样。”宿清焉微笑着。 “你那杯是水还是酒?”扶薇问完,也不等宿清焉回答,自己凑过去用唇碰了碰。 “是酒。”她蹙起眉,用食指去蹭唇上沾的酒渍。不点而红的唇被她的指腹轻轻捻过,霎时注入一抹诱人的鲜红。 宿清焉微微用力地捏了下指间的酒樽,而后捏着酒樽轻轻去绕她端酒的手臂。 纵使他再怎么小心避开不碰触扶薇,交杯这样亲近的举动实在避不开手臂相环,甚至额头相抵、鼻息相缠。 饮酒时,宿清焉忍不住想到扶薇的唇刚刚碰过杯中酒。许是今天喝了太多喜酒,宿清焉没有尝出这杯交杯酒的滋味。眼前晃着的,只有扶薇沾了酒渍的红唇。 酒饮尽,放下酒樽,宿清焉眼前还是扶薇红润的唇。更清晰,也更近。 他喉结微动,垂眸收了扶薇手里的空酒樽,将两个酒樽放回方桌上。他回过身来,微笑着说:“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扶薇以为他要跑了呢,结果他下一句是:“我去沐浴。” 扶薇想起小间里没有收拾的浴桶。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唤蘸碧进来换水,让宿清焉自己解决。 宿清焉知道浴桶里的水没有换过。他朝浴桶走过去,看见木桶之上仍有水汽氤氲,而桶中浮着花瓣。 他失神地盯着这些花瓣有一阵子才回神。然后他伸手,将修长的手探到水中。 天气热,水还带着些温。 温香的水将他的手裹着、拥着、缠着。 一片淡粉色的花瓣在水波的浮送下飘过来,吻了一下他的指背。 宿清焉拉下架子上的巾帕,雪色的巾帕坠进水中迅速浸湿。水波一圈一圈漾开,将映出的宿清焉的五官也打乱。 宿清焉用扶薇沐浴过后的水,擦了身。 扶薇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见他在小间许久没出来,后知后觉猜到时,扶薇心里有些怪怪的,不太喜欢。或者说不太习惯。 宿清焉出来时,扶薇已经躺下了。今日路上确实折腾了些,纵下午吃过药补过觉,现在她身上还是有些乏。 宿清焉走到床边,环顾新房。喜烛需要彻夜燃着,红色的光影将室内照得晰如白日。 宿清焉在床边坐下,开口:“浮薇。” 扶薇抬眸,心里微动,很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来应他。 宿清焉问:“你母亲什么时候会来看你?” 扶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随口说:“七月十五吧。” 这个日子?宿清焉明显愣了一下。他说:“在你母亲来之前你都可以……” “我困了。”扶薇突然觉得很扫兴,懒得理他,转过身去。 宿清焉不希望她生气,他用商量的语气问:“今晚先不圆房,明晚可不可以?” 他缺了一件东西,今天不能圆房。 扶薇不知他怎么又将话题绕这么快,绕到这上面。听他这话,可真像她有多迫不及待似的。然而她又不是急着吸取阳气续命的妖精。她见色起意想他相伴,却是享受着慢慢逗弄的过程,才不是色字当头只想睡他。 况且扶薇确实困了,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兴致逗这个呆子,理也不理他,闭上眼睛睡觉。 宿清焉坐在床外边等了很久,没等到扶薇的话。他轻轻放下床幔,上了榻,在床外侧躺下,与扶薇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扶薇很困,却睡不着。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情——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日日紧绷了心神,她的警惕性很高。如今让她和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男子同枕眠,本能让她无法入睡。 她忍着将宿清焉赶下榻的冲动,努力入睡。时睡时醒,迷迷糊糊到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睡着。 扶薇辗转反侧,无奈地睁开眼,意外地对上宿清焉晴朗深明的目光。他一直看着她。 “睡不着吗?”宿清焉体贴询问。 扶薇反问:“宿郎就没有做梦睡不好的时候?” 宿清焉想了想,说:“我从不做梦。” 还有从来不做梦的人?扶薇意外地望了他一眼。她的目光又下移,落在两个人之间空出来的宽阔地方。 她仍旧垂着眼,低语:“逼你娶我,宿郎心里很不满吧?” “没有。”宿清焉微顿,“你那不算逼迫。” 是诱惑。 扶薇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倦声:“宿郎离我这般远,像是有多讨厌我似的。” 宿清焉刚要往她那边挪,她又倦声:“算了,这样也好,清净好入睡。” 她似乎经常这样,话说了一半就要打住。宿清焉唇角攀上丝有些无奈的笑。 扶薇转过身去,彻底不理他了。这回,她倒是很快睡着了。 她不知道宿清焉是不是还看着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扶薇在不习惯的床榻上醒来,觉得没有睡好,身上不太舒服,她知道恐怕今日又要呼吸不畅犯恶心了。 “醒了?” 宿清焉温润的声线传来,扶薇回过头,见宿清焉已经穿戴整齐立在床边。 扶薇习惯性地探手,宿清焉却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用意,伸手去握她的手,扶她起身。 扶薇坐在床上忘了收回自己的手,宿清焉也没有松手。他垂眼,看着她搭在他掌中的素手,指腹轻轻在她手背上捻了一下。 扶薇从困顿里逐渐清醒,她抬起眼,眼尾勾着几许朦胧迷糊的媚。她望着宿清焉,问:“要去学堂了?” “今日告假不去学堂。但我要进城一趟。” 扶薇这才发现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她唇角轻轻地抿出一丝笑,指端在宿清焉的掌心轻轻勾了一下,然后很快收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 宿清焉将长指拢起负于身后,道:“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 扶薇简单梳洗过,跟着宿清焉去了堂间。 早饭已经摆好,而梅姑已经吃完,打算出门了。她做衣裳的本事很厉害,如今给一家成衣铺子做工。可以去店里上工,也可以拿回家。她想着小夫妻刚成婚,她应该避一避,最近都打算去店里做衣裳。 小夫妻隔着两步远的距离一块过来,完全没有新婚小夫妻的如胶似漆。梅姑不由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扶薇和宿清焉坐下,梅姑在扶薇的肚子上多看了一眼,道:“薇薇多吃一些,若有什么想吃的晚上告诉我。我明日给你做。我快来不及了,这就走了。” 临走前,梅姑责备地瞪了宿清焉一眼。 宿清焉只以为母亲是因为他执意娶妻而不高兴,没想其他。 扶薇本没什么胃口,尝了一口却发现看上去十分简单的家常小菜味道却很不错,不禁多吃了些。 她抬眼瞧见宿清焉右手拿筷子有些意外。她知道宿清焉一直是左手拿笔写字,以为他是左撇子。原来只是写字用左手,握筷子还是用右手的。 一想到宿清焉一会儿要出门,她又要无聊地无所事事,问他:“一定要今天去城里?”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算了。你去吧。”扶薇站起身,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昨天过来时没有好好瞧过这小院。 昨天晚上平安镖局的人帮着收拾了残桌,如今小院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扶薇隐隐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她朝味道传来的厢房走去,推门迈了进去,看见台面上摆了很多很细的竹子。扶薇疑惑地回头望向宿清焉。 “这是做火折子的东西。还没做完。”宿清焉跟进来,给她解释。 “你做?” 宿清焉点头。 “你还会做火折子?”扶薇潋柔的眼波里浮现兴趣,“那你能教我吗?” 宿清焉点头说好。 “那你还会什么?” 这问题把宿清焉问住了。他不觉得自己会什么特别的东西。 扶薇环顾小厢房,又发现了些东西。她指着纸浆问:“你自己做纸吗?” “有时间会做一些。” “那些木头是什么?”扶薇刚问完就发现了一把没做完的琴。 “你做的?”她惊讶问。 宿清焉点头,再解释:“卖钱。” 他去学堂授课并不收钱,帮人代书也分文不取,他总要有些赚钱的营生。 扶薇再去瞧宿清焉的手,顿时觉得他这双手很了不得。 她朝宿清焉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在他修长的手指上捏了又捏,夸赞:“好厉害的手。” 宿清焉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她过分自然的动作。 扶薇又很快放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去瞧厢房里的其他东西,很多她认不出来的小东西。 宿清焉将手负于身后,道:“我要走了。再不出发,中午要赶不回来。” 扶薇随意点了点头,还在打量厢房离的各种小玩意儿。 直到听见马嘶声,她才疑惑地走出厢房。她走到院门口,看见宿清焉从隔壁宋家借了匹马。宿清焉望了扶薇一眼,对她笑了笑,调转马头,纵马离去。 扶薇若有所思地看着宿清焉离去的背影,目送他远离。她刚转身,看见宋家门口站着个姑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她。 这种坦然的目光,扶薇完全不在意。她更在意看不透的眼睛。比如宿清焉。 宋能依跺了跺脚,烦躁地回了家。偏偏宋能靠又气她:“比不上吧?” 宋能依的白眼快要瞪上天。 宿清焉出了门,蘸碧和灵沼这才迎了上来,她们两个悄悄打量着扶薇的神色。 第10节 扶薇吩咐:“以后别让他母亲做饭。” 蘸碧解释:“今天早上我和灵沼赶去厨房的时候,夫人正在做饭,是她不让我们帮忙的。” 扶薇想了想,暂时不管这事儿,而是带着灵沼、花影和蘸碧回了趟绘云楼拿东西,打算把新家重新布置一下。 吩咐了她们三个拿什么东西,扶薇则是去了二楼书阁打算挑几册话本带去看。走到书案旁时,扶薇无意间发现放在桌角的两枚铜板。 这个桌子,只有宿清焉用过。 扶薇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应该是当初找宿清焉代书,蘸碧付的那两枚铜板。 他代书不收钱,即使是两枚铜板,也还回来了。 扶薇将铜板转起来,瞧着它们转动得由快到慢,再到停。 扶薇眨了下眼睛,忽然想到她好像忘了问宿清焉进城去做什么。 水竹县街市上商铺有很多,基本上生活中需要的日用品都能买得到。不过宿清焉要买的东西却买不到。 他赶到城中,没去最热闹的长青街,而是走了另一条僻静的路,在尽头冷清的铺子里买到了需要的东西。 他将木盒子握了握,收进马鞍侧的布袋子里。 ——没有这东西,他不敢和扶薇同房。 买完了东西,宿清焉牵着马往回走,远远看见一个人拿着个画像抓着路人询问。 宿清焉也被拦下。 “请问这位公子可有见过画像上的人?”卫行舟问了那么多人,口干舌燥,嗓音已经有些沙哑。 宿清焉瞥了一眼摊开在他眼前的画像,移开目光后,又迅速将目光移回画像上。他慢慢抬眼,审视般看向目前的男子。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高大强壮,带着行伍之气。许是赶了很久的路,腮边有着青色胡茬,难掩一身风尘仆仆。 卫行舟本来不报希望,可宿清焉奇怪的反应给了他一丝希望。他染沉的眼睛亮起神采,略显激动地说:“你见到她是不是?” 宿清焉沉静审视着他,不言。 卫行舟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有些狼狈,甚至不像个好人。他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是我未婚妻。她不见了,我要找到她!她对我有误会。本来、本来这个月二十二日我们就要成婚了……” 这个月二十二日。 六月二十二。 她脱口而出的日子。 宿清焉再次将目光落在画卷上,淡声:“画得一般。” “你见过她!”卫行舟激动地握住宿清焉的肩膀,“她在哪?离这里远不远?” 宿清焉抬眼,对上卫行舟激动的眼睛,平静道:“我家。” 第008章 宿清焉回家时,远远看见扶薇。她被胡铁柱拦住去路。 听见马蹄声,胡铁柱回头望见宿清焉,他烦躁地拧了下眉,也不再打趣扶薇,在宿清焉走近前走了。 宿清焉赶马到家门前,先睥一眼扶薇神色,再温声问:“他可有说什么难听的?” 扶薇眼眸轻转,再慢抬眉望着他,含笑道:“他问我你昨晚凶不凶猛。” 宿清焉紧抿着唇。 瞧着他有些要生气的样子,扶薇赶忙说:“快还了马回家吧,我好无聊。” 宿清焉紧攥着马缰的手这才微松,他翻身下马。 “你先回家。”他牵着马还去宋家。 扶薇没走,立在原地等着他。 宋家开门的人是宋能依,她老远就听见马蹄声,守在院门口等着,亲近地喊一声“哥哥”,才伸手去接马缰。 宿清焉和她接触不多,他不是很理解宋能依的自来熟。 道了谢,他转身回家,看见扶薇立在院门口等着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到她身边,犹豫了一下,主动牵了她的手。 扶薇有些惊讶他的主动,先是望一眼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再抬眸望向他的侧脸。 他目视前方,好像不知道她的目光。 扶薇笑笑,柔声:“回来的正是时候,蘸碧刚把午饭做好。要给你母亲送饭吗?宿郎?” “什么?”宿清焉眨了下眼睛,望过来。 四目相对,宿清焉诚恳因走神而歉声:“抱歉,赶路有些累。下次不会不听你说话了。” 扶薇瞧着他这认真的神情,心里那点不高兴也就没了。她笑笑:“洗手吃饭。” 宿清焉洗了手,又换了身衣服,他走进寝屋,站在床边迟疑了一下,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在床头小几上,觉得太显眼,最后又拉开抽屉,收进抽屉里面。 “宿郎?”扶薇追进来。 宿清焉赶忙关上抽屉,转身迎上扶薇,和她一起去堂间吃饭。 扶薇疑惑地往床榻的方向望了一眼,暂时没追问。 饭桌上,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默默吃着东西。扶薇吃了几口就没什么胃口,单手托腮,瞧着对面的宿清焉。 他这个人好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十分认真,就连吃饭也要全神贯注。 扶薇瞧着瞧着,竟惊奇地发现宿清焉这一口用左边咀嚼,下一口一定会用右边咀嚼。 宿清焉将口中的东西吃了,才放下碗筷,问:“你只吃这么少吗?” “我吃饱了。你吃你的。” 宿清焉点了下头,道:“既然你吃完了,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宿清焉微微正色。 “正好我也有事想和你说。” 宿清焉刚要开口的话压下去,道:“你先说。” 扶薇幽幽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哀怨的语气道:“我知道这婚事是我赖上的,所以宿郎不喜欢我也正常。可还是觉得心酸。洞房花烛不理人,第二天又留我自己一个人在家……” 她垂下眼睛,难得显出几分委屈模样。 “我不是,我没有……” 扶薇蹙眉嗔视他:“我说错了吗?你连靠近我都不想。” 瞧着他皱眉苦恼的样子,扶薇弯唇:“我吃饭吃累了,抱我到床上去。” 宿清焉眉峰拢了拢,站起身来,走到扶薇身前。他伸出双手,却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扶薇也没有主动将手递给他的意思。她单手托腮欣赏着他犯难的样子,停了捉弄:“好啦,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宿清焉半悬的手放下,他望着扶薇的眼睛,说:“我进城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他拿着你的画像在找你。” 扶薇脸色微变,潋滟的眸中霎时浮现凌厉的警惕。 宿清焉顿了顿,再言:“他说你是他未婚妻。” 扶薇微怔。卫行舟?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军中? 宿清焉捕捉着扶薇眼神的细微变化,他抿了下唇,道:“他本该和我一起回来见你。但是他说你喜洁,要先沐浴梳洗一番再来见你。”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扶薇问。 “没再说什么。”宿清焉转过身,去收拾碗筷。 扶薇站起身,轻轻攥住他的袖角。“宿郎,那你可有告诉过他,我和你成亲了?” “没有。”顿了顿,他再补充:“但是我告诉他你在我家。” 扶薇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卫行舟追着宿清焉不停询问她为什么在他家中,而宿清焉一言不发的场景。 想想就好笑。扶薇唇角弯了弯,去拉宿清焉的手。宿清焉由着她的动作,直到他的手臂绕过她的腰。扶薇将他的手贴在她的后腰,而后抬眸望着他,没了下一步动作。 若全部都是她命令,就没意思了。引路只引一半,勾着他按她心意来,才算趣味。 四目相对了片刻,宿清焉弯下腰,另一只手臂穿过她腿弯,将人抱起来。 抱起来的那一刻,扶薇伸手攀住他的肩。 宿清焉也不敢看她,目视前方抱着她进了寝屋,将人放在床上,又去扯一旁的薄被给她盖上。 扶薇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道:“他来了喊醒我。” 宿清焉扯被角的动作微顿,“好。” 扶薇只睡了两刻钟,就被宿清焉喊醒。 “他来了。” “让他等着。”扶薇烦躁地翻了个身。 宿清焉弯腰给她整理滑下去的薄被,转身出去。 卫行舟眼巴巴迎上来。 “她让你等着。”宿清焉往外走。 卫行舟并不意外,以前哪次见长公主不是都要等很久?空等一场见不到人也是常事。 他追着宿清焉往外走:“你还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住在你这里?” 他环顾小院,实在不怎么样。原以为是个气派舒服的大宅子被长公主征用了。 “失陪。”宿清焉走进厢房,关了门。 瞧着蘸碧和灵沼在院子里摘菜,他走过去,压低声音:“长公主怎么住了这么个破地方?” 蘸碧刚想说话,灵沼拉了她一把不准她理卫行舟。灵沼又瞪了卫行舟一眼。 扶薇中毒和他家里脱不开关系,卫行舟有些心虚。他焦急又无奈地等在院子里。 又过了三刻钟,扶薇唤人。蘸碧和灵沼进去伺候,再一刻钟,才叫卫行舟进去。 第11节 卫行舟见到扶薇,“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他一双大眼睛瞪圆,几乎瞬间湿润。 “公主怎么瘦了这么多!您受苦了!” 灵沼又翻了个白眼。 扶薇手里捧着杯温水,凉薄地睥着他,冷声问:“拿着本宫的画像打听?卫行舟,你好大的胆子。” 卫行舟性子再直,也能感受到扶薇的冷冰冰。他急声:“您中了毒,又音讯全无。我怎么能不着急?” 扶薇冷冷一笑,道:“卫行舟,边地再消息闭塞,你也不至于不知道是你父亲胆大包天意欲毒害本宫。” “家父一定是被人陷害的!他一直钦佩公主能力,又千万叮嘱我日后好好善待公主,怎么可能毒害公主!”卫行舟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扶薇冷眼看着他。 这门婚事是她自己挑的。她知道兵权的重要性,可她若想嫁给手握重兵的武将,朝臣必然不允。所以他挑中了卫横,身在军中,官职小,可以日后慢慢升。 当然,卫横年纪大了。她只能选卫横的独子卫行舟。这个卫行舟也是个直肠子的莽夫,先前还不是说好男儿绝不尚公主?她只是对他笑一笑,夸赞几句,人就巴巴凑上来非卿不娶了。 只是如今卫横给她下毒,她又一怒之下将卫横扔进了天牢。这门婚事自然吹了。 “本宫念在你卫家几代忠臣军功也不少,就免了牵连他人,只治你父亲的罪。卫行舟,戴罪立功给你父亲赎罪去罢。” 扶薇移开目光,不再理他。 卫行舟整个滚烫的心仿佛浸在一汪冰水里。他愣愣望着扶薇:“他们都说长公主没心,更没可能把心放在我这里。我还不信……哪怕你有那么一点恨我怪我……” 扶薇觉得好笑,忠言逆耳,明明他身边的人都提醒了他长公主没心,他偏一头栽进去。 “请吧。”灵沼开始撵人。 卫行舟站起来,仍是不敢置信。他浑浑噩噩走到门口,推开房门,迈出了一步,又突然转过身,大声质问:“都是假的吗?你说我穿铠甲英俊非凡,你说我骑马意气风发,春天你送我桃花饼,秋天你送我桂花糕……这些都是假的吗!” 扶薇茫然地回头看向蘸碧。蘸碧轻轻点头,扶薇才知道自己真做过这些。 唉,为了点兵权,自己还挺不容易的。 宿清焉正在厢房里做火折子,将硫磺和其他易燃物塞进细竹筒里。 卫行舟的大声质问传来,他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半晌,他垂下眼睛,继续装。 粉末从他指间落进竹筒,那些细密下坠的粉末忽然变成了红色。 红色,红色, 一点一点的红色慢慢凝成一小团,它们还在不停地聚集,最终聚成桃花糕的样子来。 他再抬眼,满桌子的竹筒都变成密密麻麻的桂花糕,时大时小不停地晃动着朝他眼前涌来。 胡铁柱的面容突然挤破桂花糕冒出来,指着他大声说话。然后又出现另外几个人的面孔。 他们全部涌上来,冲到宿清焉的眼前不停地说着扶薇的流言碎语。 细竹筒被他捏断,宿清焉头疼欲裂。 他一手撑着身体不倒下,另一只手用力去抓自己的头。他低着头,一颗又一颗冷汗坠落。在他眼中清明和空洞交替转换,每一轮转眸都带来剧烈的头痛。 厢房的门忽然被拉开,一束明亮的光猛地照进来。 第009章 扶薇看见卫行舟大呼小叫,无语地皱眉。 花影从屋里出来,板着脸一声呵斥:“请吧!” 灵沼年纪小压不住人,花影一出面,卫行舟一下子冷静下来。他再望向扶薇,本就不擅言辞的他,此刻脸上涨红,又是伤心又是羞愧,无地自容地颓然往外走。 扶薇望向厢房的方向,刚刚卫行舟那嗓门,声音必然传到厢房去了。 扶薇起身朝厢房走去。 “宿郎。”她拉开房门。 厢房里光线有些暗,她一眼看见背对着她的宿清焉上半身佝偻着几乎伏在木桌上。 “宿郎?”扶薇捏了下裙子抬步迈过门槛,朝他走去。 刚迈了两步,扶薇觉察出不对劲了——宿清焉好像在发抖。 总不能气哭了吧? 扶薇走到他身边,才看清他头脸上全是冷汗,额角经筋凸起,整个人都在承受着剧烈疼痛。 “宿清焉!”扶薇变了脸色,弯腰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来人!蘸碧把门窗都打开!灵沼去拿冷水!” 宿清焉低着头,大口喘着气。 耳畔一会儿有泉声,一会儿有虎啸,一会儿又变成女子轻轻柔柔地呼唤。 他发抖的手用力去攥,仿若去握孤海上的浮萍,不自觉攥紧了扶薇的手,攥得扶薇手上好疼。 扶薇倒吸了口凉气,想挣挣不开,只一遍一遍连名带姓地喊他。 宿清焉、宿清焉、宿清焉…… 震耳欲聋的虎啸渐消。 对,他是宿清焉。 宿清焉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慢慢聚了神盯着扶薇。 扶薇接过灵沼浸了冷水的巾帕轻轻擦拭他额上的冷汗,柔声问:“宿郎,还难受吗?是中暑了吗?” 她转眸望过来,柔柔一笑。 在她的嫣然浅笑里,宿清焉神志回归。发现自己攥着她的手,他立刻松了手,却见她雪玉一样的柔荑被他攥出了红印子。 愧疚顿生,他站起身来,想赔礼,却惊觉自己一身脏汗狼狈不堪。 这个样子站在她面前实在失礼。 “我去收拾一下。”宿清焉侧着身尽量避着扶薇,快步走出厢房。 扶薇甩了甩还在疼的手,抬眸从窗牖望出去。宿清焉正在打水。 宿清焉打了一大桶凉水提进浴室,先用木瓢舀了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水珠沿着他的脸颊滚落,凉水顿时让混沌的脑海清明许多,头疼的感觉也稍微消了些。他深吸了口气,才解去身上的衣衫,仔细清洗。 当宿清焉洗完之后才发现进来时匆忙,忘了带换洗衣物。而刚脱下来的衣物不仅浸了脏汗还被水浇湿了。 宿清焉回头望了一眼房门,用擦身的宽大棉巾在腰间一系,出去拿衣服。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宿清焉却僵在原地。 扶薇坐在圆凳上,闻声回头,四目相对。扶薇目光光明正大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而后弯唇:“要拿衣服?” 宿清焉有些尴尬地点头。 扶薇站起身,缓步走向衣橱。她拉开衣橱的门,一边打量着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一边问:“要哪一件?” 宿清焉看着扶薇的指端在他的一摞衣服上徐徐划过,她莹润的指尖好似在他心里也划下一道,有些痒。 “我自己拿。”宿清焉不自在地跨出门槛,大步走过去,伸手去拿最上面的一件。 扶薇的手覆上来,两人的手同时去拿最上面的衣服。 宿清焉的视线落在扶薇的手上。她手上的红痕还没消,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究竟把她弄得多疼。 “还疼吗?”他问。 扶薇转眸望向他。 水珠儿从他的湿发坠落,擦着他的鼻翼,落在他的唇上,又迅速溜进他的唇缝。他却浑然不知,皱眉盯着扶薇的手。 扶薇轻轻地“嗯”了一声,软柔地应一声:“疼。”然后她略侧过身来,将手递给宿清焉。 宿清焉下意识捧住她的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反应了一会儿才俯身低眉轻轻地吹。 一滴水珠儿落在扶薇的手背上,宿清焉看见了,立刻抬起另一只手去擦。他指腹在扶薇的手背上抹去,没有抹尽水渍,反倒弄湿了大片。 他忘了自己的手上有水。宿清焉懊恼地伸手从衣橱里随意扯出一件外衫来,用袖子仔仔细细将扶薇手上的水痕擦去。 “宿郎,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扶薇抬眸望着他。 宿清焉想了想,摇头:“没有。” 扶薇慢慢发现了宿清焉的奇怪之处,这个人似乎好奇心不重,并不会问她以前的事情。她的过去于他而言,完全是空白。 扶薇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开,伸手去拿衣橱里面的衣裳。 宿清焉看着自己空了的掌心,手指动了动。 “本来就身体不舒服了,快些穿上衣服。夏日染风寒更不易好呢。”扶薇将衣服递给他。 宿清焉伸手接住。正当宿清焉犹豫要不要拿进浴间换时,扶薇已经转过了身,走到桌边,背对着他去摆弄桌上的一瓶插花。 他再去浴室倒显得刻意了。宿清焉只能硬着头皮背转过身去,解开围身的巾帕,他捏了捏巾帕,才发现几乎湿透了。 将衣服穿好,宿清焉把湿透的巾帕送回浴间,又将浴间拖擦收拾干净。 待他再出来时,扶薇已经合目偎在床榻上。 宿清焉将脚步放得轻浅,悄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天气热,扶薇身上没有盖东西,轻薄的纱衣绕身,随着她侧身的姿态,专属于女子的婀娜描绘得惟妙惟肖。 宿清焉的视线却落在她的手上,那些红痕几乎已经消了,她的手又如美玉般静卧在她身侧。 宿清焉回过神时,恍然自己盯着她的手看了许久,他猛地抬眼,对上扶薇带笑的目光。 他眼里浮现被当场抓获的尴尬,他将目光移开,才发现扶薇没有用枕头。 这样睡对脖子不好,宿清焉伸手去拿床里侧的枕头,扶薇配合地抬头,枕上去,发丝滑过宿清焉的指背。 “宿郎,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吗?比如前一场婚约。” “如果你想对我说,我愿意倾听。可是你不用和我解释。” 述说与解释,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扶薇探究地望着他,潋眸里浮着的笑真实了些。她默了默,再言:“那……宿郎想摸摸我的手吗?” 宿清焉脊背一瞬间变得微僵。 第12节 她这话实在有些唐突。可是转念一想,明明是他唐突在先。 宿清焉看见扶薇抬起手,就在他以为她要将手递给他时,他的手将要抬起,却见……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抬手抚了抚鬓发。 宿清焉喉结微动。 这一细节看在扶薇眼中,她眼前浮现水珠儿顺着他喉结滑过胸膛的模样。 “清焉。”她唤了称呼,“你过来些。” 宿清焉浓长的眼睫动了动,慢慢俯身靠近她。两个人距离一厘一厘拉近,近到鼻尖相碰。 “再近些。”扶薇低低的声线噙着蛊惑。 宿清焉再靠近,他几乎可以闻得她唇齿间的沁香。 扶薇弯唇,宿清焉望着她柔红欲滴的唇,明明没有碰到,可是他的唇上好像也沿着她弯唇的弧度滑过一抹酥然。 扶薇伸手,拂去他头上的一粒纤尘,低语:“好了。” 扶薇含笑望着他,似乎在等着看他要不要退开。 四目相对,宿清焉在她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他轻轻眨了下眼睛,然后贴上去。 贴上她柔软鲜红蜜甜的唇。 宿清焉十分清晰地感受着她如何慢慢弯唇。 “宿郎……”她贴着他说话,微动的唇给宿清焉带来战栗的异样。 扶薇伸手抵上他胸口欲推。宿清焉握住她的手,握又不敢用力握,怕弄疼了她,疼惜地捧在掌中。 扶薇近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生得那样好,漆黑的瞳仁里映着她的嫣然。 时间仿佛凝滞,宿清焉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终于退开,却也只退开一点点,两个人之间仍旧鼻息相缠。 而她的手仍旧被他珍惜地捧在掌中,轻轻地抚她指背。 扶薇眼眸轻抬,去看他微红的耳尖,她弯唇,终于凑过去,主动吻了他的唇角。 一触即离,她忽然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整个人都陷在身后床榻的灰暗里。她柔声:“天黑了。” 宿清焉惊讶回头,这才发现时间过得这样快,怎么就突然天黑了? 想到母亲该回来了,他不得不放开扶薇的手。他轻咳一声让自己的声线不显得沙哑,道:“母亲该回来了,我去前街迎一迎。” 扶薇当着宿清焉的面,用指腹碰了碰自己的唇,才点头说好。 宿清焉望了一眼床头小几的抽屉,起身往外走,一回头,见她还在用手指头点自己的唇。 他转身迈过门槛,克制着不去摸自己的唇。 宿清焉刚走到院门口,看见宋能靠从远处奔来。 “清焉,你母亲出事了!” “什么事?”宿清焉急忙问。 “好像是给城里一个官夫人做的衣服出了问题,被扣下了,听说还挨了打。” 宿清焉脸色大变,立刻快步往前走。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黑暗遮住宿清焉的脸色,也遮住他逐渐变得空洞阴鸷的眼。 宿清焉走了之后,扶薇躺了一会儿便起了。她心情不错,转眸看向床头小几。 她拉开抽屉,去看宿清焉藏了什么东西。 一个木盒子出现在视线里,扶薇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拿出来,好奇地打开。 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扶薇愣了好一会儿,才模糊猜出来这是避孕用的鱼泡。 宿清焉今日进城是去买这个?昨天晚上没有与她圆房是因为缺了这个?如此,他为何向花影询问她的身体能不能受孕都有了原因。 他是担心她身子弱,怀孕对她身体不好。 扶薇望着这盒东西良久,才轻叹一声,盖上盖子收回抽屉里。 这一刻,她突然希望宿清焉是个小人。 戌时过半,院外才传来脚步声。 “宿郎。”扶薇迎出去,奔到宿清焉面前,拉住他的手,却瞬间觉察到不对劲。 面前的人和宿清焉生得一模一样,却又哪里不一样。 梅姑看了看扶薇,愣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宋能靠眼珠子转了转,急说:“流峥,这是你嫂子!” “嫂子?”宿流峥声线阴沉。他低眉,看着女人握过来的人,白玉一样的手,很好捏的样子。 扶薇反应过来这是宿清焉的胞弟,立刻松了手。 宿流峥的手空了,心中生出不悦。他皱眉看向面前的女人,冷冷打量着她。 “我见过你。”他说。 扶薇莫名其妙。 宿流峥又朝前迈出一步,伸手指着扶薇,沉声:“我一定见过你。” 第010章 扶薇厌恶别人这样指着她,简直无礼至极!一声“放肆”已经到了嘴边,念在如今隐藏身份,又把话咽回去。 再看面前的人,明明和宿清焉穿着一样的衣裳,可宿清焉是个爱干净的人,身上的衣裳永远整洁,连多余的折痕都没有。而眼前的宿流峥,不仅将袖子挽起,身上脸上还沾着泥点子。 宿清焉与他,简直是云泥之别。 扶薇懒得理会这样的下等人,拂袖转身回了房间。 宿流峥眯着眼睛定定盯着扶薇的背影,陷入沉思。 梅姑也愣在一边。 宋能靠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又摆起笑脸来,说:“都这么晚了,赶紧吃饭吧?锅里有饭没?没有去我家吃。” 蘸碧迟疑了一会儿,才道:“饭菜都备着,温在锅里。” 扶薇一直没让开膳要等宿清焉,可梅姑带着另一个儿子回来,却不见宿清焉的身影。时候确实又很晚了,早就过了饭点。蘸碧犹豫了一下,让灵沼将饭菜端上来,而她则是端一份进去送给扶薇。 梅姑有些不适合有下人做饭,她道了谢,去拉宿流峥,见他还站在原地盯着扶薇离去的方向。 梅姑叹息,拉住他手腕:“走吧。先去吃饭。” 梅姑用了用力,才将宿流峥拉走。 宿流峥在桌边坐下,往嘴里扒了两口饭,突然问:“我哥很喜欢她?” “都成亲了,自然是喜欢的。”梅姑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心里的郁结越来越浓,将要化不开。 蘸碧端着晚膳进屋,一一摆在扶薇面前的桌上,不等扶薇问,她主动说:“刚刚问过夫人了,夫人没遇到太大的麻烦,她也没遇见姑爷。姑爷许是走岔了,夫人已经托隔壁镖局里的人去寻了。主子您先用膳,别等了。” 蘸碧悄悄去瞧扶薇,心里其实有些惊讶——长公主居然会等别人一起吃饭了。 扶薇“嗯”了一声。她拿起筷子只吃了几口就撂了筷。自伤了脾胃,她食量明显变小,尤其是晚食,一口不吃也是常事。 饭后,扶薇无聊地拿了卷话本要读。天气闷,她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翻了两页,一抬眼,看见宿流峥鬼魅般站在庭院里,一双幽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扶薇吓了一跳。蹙眉斥了声:“有病。” “关窗!” 灵沼赶忙小跑着过来,将窗户关上。 不多时外面下起雨,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落声规律得细细密密,听在扶薇耳中,慢慢让她心静地读起书来。 听见院门被叩响,不等扶薇吩咐,灵沼小跑到院子里瞧了一眼,回来禀话:“不是姑爷,是隔壁的宋二爷。” 扶薇没说话,又翻了一页书。 梅姑撑着伞快步走到院门口,说道:“下着雨呢,宋二哥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雨不大,宋二也没撑伞,他先打量了一遍梅姑,才开口:“不进去了。没事吧?” “没什么事情。”梅姑笑了笑,“是我不小心剪坏了人家的衣裳。又是女儿结亲时急用的,那位夫人确实急了,摔了茶杯,不知道怎么被吴嫂听成是将茶杯摔在我身上。只是抱怨了两句,也没把我怎么样,我留在那儿把衣服缝好是天经地义的。这个时候才回来,让你们担心了。” 宋二点点头:“没事就好。”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梅姑,梅姑立刻向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 恩惠接受太多,是还不起的。 “流峥的工钱。他在我的镖局也不能白干。”宋二又将荷包往前递了递。 梅姑还是摇头:“你帮我们母子这么多,大恩大德怎么能是他白干活?再说了,他今年也没在你镖局帮什么忙。” 看宋二仍坚持,梅姑笑着说:“若真是他应得的,以后你给他就成。” 宋二无奈,这才将荷包收回来。他没立刻走,立在原地,明显有话要说。 “宋二哥?” 宋二抬了抬下巴示意院子里,问:“你儿媳还不知道?” 梅姑眼睛里立刻浮现了愁绪,她叹息:“宋二哥,我实在是没办法啊。我真的是想尽了法子不想让他成亲,不想牵连到无辜的姑娘家。可是……” “可是你也知道,别看清焉表面上看着随和,但他心里的事情并不和我说,向来是自己拿主意的。第二天要成婚了才告诉我,而且还……” 还毁了人姑娘家清白! 只是这事儿不方便对宋二说。 “偏偏又是个外地来的,完全不知根知底……我不知道能不能信她……”梅姑说着眼睛泛了红,语气里多了些无助,“宋二哥,你也是为人父母的。流峥是我的命,我不能再让悲剧重演……我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已经太久了……” 她真的已经很累了。 “都会好起来的。”宋二宽慰了这么句无用之话,再说:“既是清焉看中的人,人品应当不差。才刚进门,慢慢来,以后再说吧。” 梅姑点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雨逐渐大了起来。 第13节 宋二便走了。他还没走到家门口,看着女儿小跑着来给他送伞。 “是流峥哥哥吗?”宋能依问。 宋二点头。 宋能依笑了一下。 宋二敲打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记在心里头。” 宋能依嘟嘴:“我知道。人命关天的事儿,我能害流峥哥哥吗?我心里有数。” 可终究有些不甘心,她又嘟嘟囔囔:“就算我不说,也瞒不久啊。夫妻可是日日见面的。那个女人啊……肯定会跑的……” 宋二眉头紧锁,不再开口。 下半夜,扶薇是被惊雷吵醒的。 “什么时辰了?” 蘸碧一边披衣,一边进了屋。已经是下半夜了,蘸碧睡得迷迷糊糊,一时之间也摸不着:“这……子时应该已经过了吧?” “还没回来?”扶薇问。 “没听见回来人。”蘸碧望了眼窗口的方向,“这么大的雨,姑爷许是困在哪儿借宿了呢。” 扶薇坐起身。眼前浮现宿清焉清隽如玉的面庞,不知怎么的,有点担心他被人欺负了。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霎时一道寒风裹着暴雨泄进来。 “主子小心着凉了!”蘸碧吓了一跳,赶忙捧着外衣给扶薇裹上。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瓢泼。 扶薇顿了顿,开口:“让花影派人去找。” 蘸碧先关了窗户,才小跑着去喊醒花影。 扶薇重回榻上,眯了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堪堪睡着。 天亮时,暴雨才逐渐转成淅沥的小雨。 花影回来回话,暗卫并没有找到人。 灵沼眨眨眼,在一旁劝:“姑爷肯定是去友人家借宿了呀。姑爷人缘那么好,随便敲哪一家的门,那可不都会请他进去避雨?” 灵沼说完,悄悄去打量扶薇神色。 扶薇半垂着眼,望着手里捧着的一杯温水。她想着宿清焉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总不会雨天路滑摔了一跤摔到那个臭水沟里爬不上来了吧?可别摔死了。 不过水竹县也不大,既然发动了暗卫去找,就一定能找到。 扶薇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出了房门。她想去厢房瞧宿清焉做的那些小玩意儿。 扶薇推开厢房的门,见宿清焉坐在书案后。 她眼中立刻浮上一抹笑。“宿……”刚吐出一个音,扶薇立刻反应过来,坐在那儿的人不是宿清焉,是宿清焉的弟弟,宿流峥。 扶薇微扬的眼尾立刻轻垂,疏离冷漠浮上眼梢。 宿流峥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在黑白分明的眼眶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扶薇。在扶薇转身之前,他哑声开口:“你想见我哥?” 扶薇脚步顿住,回头看他。 她居高临下,带着丝高高在上的审视。 宿流峥搭在桌子上的手,手指快速地敲了敲桌面。他盯着扶薇:“可能知道我在家,他避开了。” 扶薇听灵沼说过那个荒唐的兄弟不可相见的传闻。她睥着宿流峥,问:“你信这个?” 宿流峥突然扯起一侧唇角,笑得阴邪。 明明是一张清隽的玉面,尤其扶薇见惯了宿清焉的温润,此刻见这样一张脸庞露出这样阴邪的笑容,觉得过分诡异,甚至有些令人不适的毛骨悚然。 扶薇皱了皱眉,冷声:“别把他的东西弄坏了。” 她转身出去,不愿意和这个奇怪的人有更多接触。 宿流峥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扶薇的背影好半天,然后他突然晃了晃头。 他知道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可是在哪里呢?他努力去想,但是想得越多,越是头疼。 慢慢的,他越来越头疼,耳畔又听见了恐怖的虎啸声。他甩了甩头,烦躁地不去想了。 扶薇昨天晚上没睡好,且有些着凉,喝了药之后,躺在软椅上小憩,不知不觉陷入浅眠。 睡前她说热,灵沼将门窗都打开才悄声退下。 暴雨之后的宁静被蝉声划破,一声又一声尖锐的蝉鸣也没能将扶薇吵醒。 夏日的风吹拂着扶薇身上的纱裙,轻纱如云,绕着酣眠仙娥。 宿流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盯着扶薇半晌,他迈进门槛,一步一步朝躺椅走去。 他在扶薇身前蹲下来,歪着头去看扶薇垂下来的手。 暖风徐徐地吹,吹起扶薇的衣摆,柔软的轻纱被吹拂在宿流峥搭在膝上的手背。 酥酥麻麻,又柔软。 宿流峥伸手,手背擦过她的衣摆,慢慢抬起,去摸扶薇垂下来的手。 指腹在扶薇的手背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抚过,直到慢慢将她的整只手都拢在掌中。 好软。又好熟悉。 宿流峥的指端颤了一下,与此同时心口呼吸也跟着一窒。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让他慢慢靠近,去吻扶薇的手。 第011章 幽香贴上宿流峥的唇,丝丝缕缕溜进他心里去,他垂涎地贴着扶薇的手背。唇下凝脂玉肌,柔腻得让他唇颤,让他情不自禁探舌轻轻地舔。 扶薇在睡梦中皱眉,口中发出不满的嗯声。低低的一声呢喃,却在宿流峥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他瞬间松了手,人向后跌坐。 扶薇蹙眉,于睡梦中抬手,指端摸了下自己的脸,纤细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最后落在枕上。 在她的手背上,还留着一点湿痕,那是宿流峥舔过的痕迹。 宿流峥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扶薇的手。 她是哥哥的女人。 宿流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了下眼睛,手撑着起身,重新蹲在扶薇面前,缓缓伸手,去扯扶薇腰下压着的一方丝帕。 丝滑的帕子擦着她的腰身,被宿流峥缓慢拽出来。他盯着这方帕子,慢慢转移视线,盯着扶薇的腰。 丝帕落进宿流峥的手中,他凑到唇鼻前用力去嗅。 好香,好香好香啊。 嫂嫂身上一定会更香的。 宿流峥蹲在那儿凑过去,他想凑得更近一些,膝盖逐渐前倾直到跪在地上。 他跪在扶薇面前继续往前凑近,夏日的风从大开的门窗穿堂而来,吹着扶薇的轻纱衣摆涟漪般浮动,衣摆下纤细皙白的腰身若隐若现。 宿流峥闭上眼睛,让她的柔纱衣摆一下又一下抚过他的鼻翼,像嫂嫂的手轻轻抚摸着他。 人好像进入了仙境,身体被云雾彻底包裹起来,他呼吸轻浅,心脏却狂跳。 院子里的脚步声打断了这腾云驾雾的美梦。 宿流峥睁开眼睛,漆黑的瞳仁底蕴着阴邪的责怒。再看一眼扶薇,他忽然怔怔然这个人是自己的嫂嫂。 攥着丝帕的手骨节握得发白,他快压不住眼底的戾气,咬着牙起身,迅速走出去,闪身进了隔壁他自己的房间。 灵沼瞧着风大了些,悄声走进来,轻手轻脚地将正对着扶薇的窗户关好。 夏日穿堂的暖风被拦在外面,屋内一切归于平静。 隔壁的房间里,宿流峥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半晌,他抬起手,将手中捏着的丝帕展开覆在脸上,他就这样慢慢睡去。 他久违地沉眠,居然没有做噩梦。 直到饭香勾着他苏醒。 虽然蘸碧和灵沼不用梅姑做饭,可梅姑今天中午还是自己做了一桌子菜。她做了些宿流峥喜欢吃的东西,也向灵沼询问了扶薇的口味,做了几道扶薇喜欢吃的菜。 扶薇本来不想出去吃饭,可是听灵沼说梅姑花了些心思特意做了几道她喜欢吃的菜品。她还是出去了。 三个人坐定。梅姑笑着说:“薇薇,试试看合不合口味。要是不合口味就直说,你手边那两碟是蘸碧做的。就是怕我做的不合你口味,你还能有东西下口。” 她这样周到让扶薇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扶薇笑起来:“您客气了。昨天早上吃过您做的小菜,好吃得很。今天这一桌子上的菜,色香味前二都齐了,味道也肯定不错。” “你能吃惯就好。”梅姑笑着拿起公筷,给扶薇夹了几道自己的拿手菜。 “您不用客气。我自己来就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宿流峥突然低声问:“嫂嫂为什么不叫你娘?” 扶薇全当没听见,拿起筷子来吃饭。 梅姑冲宿流峥摇头,也不解释,而是拿了公筷给宿流峥夹菜,转移了话题:“多吃些。” 扶薇瞧着梅姑不仅给她添菜时用公筷,给自己儿子夹菜竟也用公筷。这本也寻常,可在农户却不太寻常。再瞧梅姑言辞姿态,倒是没多少村妇的样子,甚至在梅姑的眉眼间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 如果她没记错,隐约记得之前灵沼说过宿清焉小时候没有去过学堂,是梅姑教他读书识字的。 扶薇打量着梅姑,宿流峥却盯着她。 确切地说,宿流峥盯着扶薇的手背。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洗过手? 花影从外面进来,瞧着主子在用膳,便立在门口。扶薇望过来,她才走近禀话。 “主子,还没找到。” 扶薇皱眉,声音发寒:“再去找。” 梅姑知道扶薇派人去找宿清焉。只是……她可能猜得到流峥什么时候会来,却永远猜不到清焉什么时候回来。 第14节 每当宿清焉陷入愤怒、难过、沮丧、恐惧等等负面情绪中时,宿流峥就会回来。 但每一次宿流峥会留多久却不一定。有时候他睡一觉就不见了,有时候却可以安分地当宿流峥几个月。 梅姑转眸望向宿流峥,一颗心陷入挣扎。她习惯性像应付村子里的人那样,说:“说不定进城去了。” “为什么?”扶薇审视的目光投落,“因为八字的说法,故意不回家?” 梅姑张了张嘴,反应了一下,才说:“我、我……我是说可能接了急单。他有时候会接些做琴的单子……” 扶薇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可能有些凶,她态度柔和下去,点了点头,继续吃饭。她本就食量小,又着凉不太舒服,没吃多少便离席回房。 梅姑目送扶薇进了屋,一回头,发现宿流峥目不转睛盯着扶薇。 梅姑眼里浮现困惑。 儿子应该很喜欢扶薇吧?要不然怎么会变回流峥时,就算没有记忆,也这样对扶薇上心呢? 梅姑收回视线,默默又往宿流峥面前的小碟里添了些菜。 “再吃些。” 虽然儿子如今这个样子,可梅姑心里还是庆幸的。至少儿子是活生生的人,会喊她母亲…… 扶薇回到房间,慵懒坐在窗前翻起话本。可是她本就不太喜欢看这些闲情话本,何况现在有心事的时候。 “灵沼。你让花影派人去盯着卫行舟,查一查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灵沼走上前来,禀:“哪还用主子交代?花影早就派人去查了,卫小将军离开之后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现在早就走得远了。” 扶薇没说话。 灵沼小心觑着扶薇神色。好半晌,见她又翻了一页书。 就在灵沼以为扶薇在专心读书时,扶薇将书册往前一推,面无表情地说:“无趣。” 灵沼眨了眨眼,赶忙出主意:“主子,今儿个外面天气很好。咱们出去转转吧。或者……咱们去紫云山?咱们当初停在水竹县不是本来就为了去紫云山吗?耽搁到现在还没去呢。” 蘸碧端着温水进来,瞧着屋内气氛,用询问的目光望向灵沼。灵沼对她摇了摇头。 蘸碧将温水放下的动作格外轻浅。 一时寂静里,扶薇忽然凉声开口:“今晚再见不到人,明早启程去紫云山。” 本来就是为了取乐放松,她何必为他忧心伤神。 扶薇冷漠地闭上眼睛。 夜里,宿流峥懒散倚靠在床上,伸手去摸墙壁上的划痕。他努力去想这些划痕是什么。他想起来了,是他小时候留下的。 他伸手,指腹轻轻抚摸着墙壁上划痕,去寻曾经痛苦挣扎的痕迹。 忽然的水声,让宿流峥瞬间坐起身。 什么声音? 山泉? 他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戒备地等待着。可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虎啸。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他转过头,望向墙壁。是隔壁传来的声音。 是嫂嫂在洗澡啊…… 他凑近,将耳朵贴着墙壁,仔细去听。从那时有时无的滴答水声幻想嫂嫂洗澡的动作。 宿流峥想象的能力向来很强,想着想着,一切就变成了真的。嫂嫂沐浴的画面惟妙惟肖十分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逼真得仿若这堵墙根本不存在。 他将脸贴在墙壁上蹭磨。想象这堵墙是嫂嫂的手,是嫂嫂的温柔怀抱…… 当隔壁的水声停脚步声也歇时,宿流峥掌中撘着泄脏的丝帕。扶薇的丝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松开的衣带,眼尾耷拉,颓然陷入愧疚。 宿流峥不懂这突如其来的,对一个女人的想要。 他当然不懂,因为这是属于宿清焉压抑的欲。 长夜陷入死寂,宿流峥的身子慢慢滑下去,趴在床榻上。他将弄脏的丝帕用力攥在掌中,轻轻地唤一声“嫂嫂”,后又突然哽咽地呓语:“哥哥,哥哥……我好想你啊哥哥……” 他摸索着拉开床头小几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小刀,用刀刃划在自己的掌心。 一下又一下,一道道鲜血涌出来洗涤掌心的罪恶。 翌日,宿流峥听见院子的响动,神情恹恹地迈出房间,见嫂嫂的两个丫鬟正在收拾东西。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沼身后:“要走?” “啊!”灵沼吓了一跳叫出声来,回头望向宿流峥,后退了半步说:“是。我们主子出门游玩。” 宿流峥迅速抬眼,这才发现小院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而扶薇正扶着花影的手登车。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扶薇冷声道。 宿清焉不在这里,扶薇也不愿意待在这里。可她仍旧派人去找那个一夜之间失踪的人。 扶薇坐进马车里,宿流峥追上来。 “嫂嫂!” 扶薇掀开车窗的垂帘,垂眸望向车外。 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宿流峥心虚地将右手藏于身后。他盯着扶薇的眼睛,哑着嗓子问:“嫂嫂要走了吗?” 扶薇的目光缓缓游走过宿流峥的五官。纵初遇不恰,他有些讨厌这个小叔子。可对着这张和宿清焉一模一样的谪仙玉面,扶薇还是多看了两眼。 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宿流峥虚空的目光中慢慢浮现一团火,火焰闪烁。 “哥哥回来,嫂嫂就不走了吗?”他沙哑地问。 果然所有人都喜欢哥哥。 第012章 扶薇没有回答,她松了手,褐色的垂帘降落,隔绝了宿流峥的视线。 宿流峥立在原地,目送扶薇的马车走远。 院子里,梅姑忧愁地望着这一幕。她走上前去,心慌意乱地出主意:“要、要不……你睡一觉吧?” ——说不定你睡一觉心绪平和些,再醒来的就是你哥哥了呢? 宿流峥仿佛没听见,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扶薇马车离去的方向,纵使马车已经消失在他视线里很久。 宋能依牵着一匹马从宋家出来,弯着一双眼睛笑得很甜:“流峥哥哥,我们去比骑马呀?我现在一定不会再输给你了!” 这匹马大概正在吃食时被拽了出来,有些烦躁地不停踢着地面,扬起些尘土。 宿流峥回头,看着那匹躁动的马看了一会儿,忽然朝它走过去。 宋能依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继续说:“我们去杏儿沟吧?怎么样?好不好呀流峥哥哥?” 宿流峥握着马缰拽着马转身。他动作太快太突然,宋能依没反应过来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她急急忙忙松了手,摊开手心去看,手心已经被马缰磨红了一大片。她再抬头,见宿流峥翻身上马已经纵马远去了。 她张了张嘴,气得跺脚:“不带我玩还拐了我的马!” 梅姑赶忙哄:“是流峥不对,他……他急用。我替他给依依赔礼了。” 宋能依嘟着嘴,无奈地望了梅姑一眼。心情是有些不好受,可她早就习惯了宿流峥那个怪脾气。她无话可说地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家。 宿流峥骑着马,沿着扶薇离去的方向追去。前日的大雨,至今路上还有些湿潮,留下了车辕的痕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去,他只知道不想她离开。她走了,身边没了她带着幽香的气息,他连呼吸都觉得周围臭不可闻。 宿流峥沿着车辕痕迹一路追,后来离开了水竹县,人影屋落渐渐消息在视线里,飞驰的骏马两侧逐渐只有山林。 再后来,宿流峥敏锐地听见了打斗声。他眯着眼睛往前望去,隐隐看见前方有人三三两两地躺在地上。 而路上的车辕痕迹也突然拐进了一侧不见尽头的树林里。他仿佛能看得出来马车急转时的晃动。 嫂嫂有危险! “驾!”宿流峥扬鞭打马,加快速度冲进树林,高扬的马蹄踏在地上的尸体。 宿流峥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有蒙面的黑衣人,也有扶薇身边的家丁。 打斗声越来越近,宿流峥已经能看见嫂嫂的侍卫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驾!”宿流峥马速不减,继续往前冲去。横着生长的树枝挡在前路,他迅速弯腰躲避,与此同时捡起路上尸体旁的一柄长剑。 他纵身一跃,举剑而刺,长剑劈下去,将一个黑衣人的脑袋从当众劈开,鲜血迸射。 黑衣人对面的侍卫看着这一幕呆了呆。黑衣人一分为二倒地,后面的宿流峥出现在对面。 侍卫有些懵,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姑爷,还是姑爷的弟弟?可他还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仔细去分辨,因为另一个黑衣人越过他朝马车追去。 “拦住他们!”侍卫大声喊,手中的剑已经追去。 黑衣人越来越多,扶薇留下拦路的侍卫却只有几个人。 宿流峥眼底发红,戾气横生。他慢慢翻转手腕,将手中的长剑换了个角度,剑刃寒芒在阳光下折出森然的银光。他一步一步往前迈去,加入战局,剑若游龙,鲜血四溅。 这些人要去害嫂嫂,他要拦住他们。 当扶薇的侍卫们几乎都倒下时,最后一个黑衣人也死在了宿流峥的手中。 宿流峥手腕一歪剑一横,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脑袋轱辘滚地。 尸体躺满地,宿流峥独立,他转头望向扶薇离去的方向。 奄奄一息的侍卫开口:“姑爷,快走!快去主子……” 姑爷? 宿流峥愣住了。几乎是一瞬间,他漆黑的眼底迸出怒意。 ——他最恨别人将他认成哥哥! 他不是哥哥! 愤怒之余,宿流峥的眼底又浮现了空洞的茫然。他到底是谁?他是他?他是哥哥? 第15节 “姑爷小心!” 宿流峥警惕地回过神,可是却迟了一步,他堪堪躲过刺过来的剑刃,却没躲过当头一击。他本能地反击,将长剑刺进偷袭黑衣人的心口,剑刃破体而出。 头部被袭给他带来了一阵阵耳鸣,以及头骨欲裂的疼痛。天地仿佛翻转,脑海深层不停向外涌的疼痛,让他深吸一口气,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扶薇的夜影卫赶过来支援时,看见满地的尸体,还有坐在一地尸体里的宿清焉。 一身素衣的他,安静坐在尸山血海里,低着头,合着眼。 秋火赶过去,迟疑地喊了声:“姑爷?” 宿清焉慢慢睁开眼,抬头望向坐在马背上的人。这是个陌生人,可是会叫他姑爷的人,只有扶薇身边的人。 宿清焉困惑地问:“浮薇呢?” “在前面。”秋火道,又向宿清焉伸出手。 宿清焉抬手,才发现自己掌心血肉模糊。 马嘶声将宿清焉迷茫的思绪拉回,他寻声望去,看见小黑在不远处不安地踏着前蹄。小黑是宋家的马,他常去借来代步。 他站起身,小黑自觉地朝他奔来。 秋火有些急:“主子那边还需要人手,属下还赶过去了。” 他也不等宿清焉回话,带着几个属下立刻朝扶薇所在方向赶去支援。 骨裂的头疼感逐渐减弱,让宿清焉慢慢清醒了些,他环顾一地尸体,再联想秋火的话,隐约弄清楚了眼下情况。他忍着头疼,上了马,纵马朝前追去。 扶薇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打斗声。 她这个长公主当得不安生,刺杀的事情遇到了不是一次两次。以前在戒备森严的宫中也遇到过课次,何况在偏远的水竹县。此番遇刺,没让她方寸大乱。 只是前天夜里的大雨让树林里的路更加泥泞,车辕陷在淤泥里不能前行,这才让扶薇终于皱了眉。 “主子,先下车吧!”花影在外面大声喊话。 扶薇点头,带着车厢里的蘸碧和灵沼下去。她踏下马车,望了一眼周围的情景。她带着的侍卫身手了得,以一敌三不在话下,支撑了一段时间,现在已经等到了夜影卫,这群刺客已被围,不足为惧。 夏日炙燥的风夹杂着血腥味儿和不知名的腥臭,拂面而来,吹乱了扶薇的发丝,也将她心里吹得烦躁起来。 “秋火赶过来了。”灵沼道。 扶薇点点头。也不知道那些侍卫能救回来几个。她抬眼望过去,却见纵马而来的一行人都是夜影卫,想来那些拦路的侍卫都死在了刺客的手下,扶薇眼神一黯,有些惋惜。 就在扶薇要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了跟在夜影卫后面的宿清焉。 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 扶薇怔了一息,微眯了眼睛去瞧。待宿清焉纵马奔到她身前,扶薇已经能确定他是谁。 宿清焉匆忙地下了马,急急奔到扶薇面前,焦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受惊?” 她冷眼看着他,没说话。 显然她还在为宿清焉突然失踪两天而生气。 花影率夜影卫将最后七八个刺客围住要生擒审讯,后赶过来的秋火率众,正在将陷入淤泥的马车往外拉。 扶薇转身朝马车走去。 宿清焉立刻跟上去。 扶薇驻足,回身望向他,声线凉薄冷淡:“追来做什么?” 宿清焉张了张嘴,失声。 扶薇心里恼着,声音更冷:“你信那些八字之说不想回家,也不用玩失踪这一套,大可找人回去告诉我一声!” 电闪雷鸣的暴雨夜失踪,他就不知道别人会担心他笨手笨脚摔到哪个阴沟里摔死了? 宿清焉轻轻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垂下又抬起,他无辜地望着扶薇,一双明澄的眸子水洗过得干净明亮。 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听不懂扶薇在说什么。 但是他知道扶薇在生气,他下意识朝扶薇抬手。 扶薇躲避地向后退了半步,才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心,血肉模糊。扶薇愣了下。 宿清焉望着自己的掌心,顿觉失礼,立刻虚虚地拢了长指藏起掌心,又将手负于身后。 ——这样脏兮兮污了别人的眼,实在不体面,失礼至极。 “怎么弄的?”扶薇问。纵心里恼着他,可他是跟着夜影卫一起过来的,被刺客伤着了? 宿清焉答不上来。他抬眸望向扶薇,却见一道寒芒。他睁大了眼睛,立刻冲过去,将扶薇推开。 扶薇被推倒在地,疼得她下意识皱眉。 与此同时,花影和秋火异口同声:“小心!” 扶薇立刻回头望去,就见一道长箭从远处射来,射向她原本站立的地方,而此刻宿清焉站在那里。 电光火石之间,秋火和花影手中的短刀和长剑刺过去。一声响,短刀和长剑相碰的同时,也将射过来的毒箭打落在地,落在宿清焉的足前。 扶薇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脏恢复跳动。 秋火大手一挥,一部分夜影卫将扶薇团团围住,他率领另一部分夜影卫冲进树林追捕余党。 宿清焉垂眼瞥了一眼胸膛,衣襟不知是被短刀还是长剑又或者暗箭划破。只差一点点,那柄涂着剧毒的长箭就会刺进他的心脏。 宿清焉只看了一眼,立刻朝扶薇奔过去,蹲在她面前,满面愧疚:“摔疼了没有?我不该那么用力推你。一定摔疼了吧?” 她那么纤瘦羸弱又有病在身,哪能这么用力地推她呢? 扶薇望着宿清焉眼里的歉意,语塞。 他差点就要替她挡箭死了,捡回一条命不谢天谢地谢花影谢秋火,居然跑过来问她被推倒有没有摔疼? 扶薇深吸一口气,别开眼,低骂一句:“蠢。” “主子,马车拉上来了。先上马车吧。”蘸碧和灵沼伸手去搀扶扶薇起身。 宿清焉也想伸手去扶她,可是看一眼自己不洁的掌心,他将刚探出的手又收回去。 扶薇走到马车前驻足,转过身,抿着唇望向宿清焉。她不言,只是静静望着他。 四目相对,宿清焉对她微笑,而后朝她走去。他停在扶薇身前,温声儒语:“别生气了。” 燥风卷着血腥味儿吹拂着他染血的衣摆,他一身狼狈甚至脸上蹭着血与泥。可望着扶薇的一双眼睛,澄明干净,真诚无暇。 扶薇被他这双眼睛安静凝望着,觉得风也不再燥了。 第013章 “主子,先上车吧。”蘸碧出声提醒,伸手去扶扶薇登车。 扶薇瞥了一眼蘸碧递过来的小臂,没抬手,而是转眸看向宿清焉。 宿清焉再往前迈出一步,右手抬了一半反应过来,换左手去扶扶薇。 扶薇这才将手搭在他小臂上,踏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长凳下的竹箱里有伤药。”灵沼机灵地走到宿清焉面前,小声提醒。如此,她和蘸碧识趣地不打算进车厢里了。 “多谢。”宿清焉温声道谢,登上了马车。 不同于外面的艳阳高照,车厢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去。扶薇侧着身子而坐,半边身子贴着车壁,蹙眉轻咳,一声又一声。她明显想压,却压不住,断断续续,声低且碎。 不同于站在暖阳下时候的盛气凌人,此时的扶薇偎在昏暗的角落,病弱苍白。 宿清焉赶忙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捧住小方桌上的水壶试温。马车出来很久了,纵天暖,壶里的水也已经凉透。 这样的水,扶薇喝不了。 马车里备着个烧水的小炉子,宿清焉赶忙燃起银丝炭,将一壶水坐在炉上。 扶薇慢慢止了咳,有些无力地靠在车壁上,懒倦地半眯着眼看宿清焉忙碌。 “药箱拿来。”扶薇开口。 宿清焉依言去竹箱里翻出药箱,放在小方桌上。他坐到扶薇身边,问:“哪里伤着了?摔伤了吗?” 他蹙着眉打量着扶薇。 扶薇无言,她伸手递到宿清焉胸前,指尖拨开他被划伤的外衣。 宿清焉低眉,视线追着扶薇的指尖。 扶薇细细去瞧,见他里面的衣裳尚完好,确定没有伤到皮肉,才松了手。她又撑着长凳坐直,弯腰去拿小方桌上的水壶。 “已经凉了,别喝。”宿清焉赶忙提醒。 扶薇沉默地拉过宿清焉的右手,她轻握着他的指端展开他微蜷的长指,让掌心露出来。 凝固的血块和污泥粘在他手上,看不清伤口。 扶薇蹙眉,端着水壶朝他掌心伤处浇冲。 “我自己来。” 扶薇没理他,她放下水壶,再拿了块纱布轻轻擦拭他的掌心,将那些血块和淤泥一点一点地抹去,直到他右手掌心的伤口彻底露出来。 看清他掌心的四五条伤口,扶薇眉心拧在一起,责备:“你这是徒手接刀刃了吗?” 她靠得那么近,宿清焉近距离望着扶薇轻垂的眉眼,微微走神。她这样低垂着眉眼时,与她明艳的美貌不相谐,是罕见的别样温柔,引得宿清焉将呼吸放慢,沉静地凝望着她,享受着这一刻她的温柔。 扶薇蹙眉抬眼瞪向他,撞见宿清焉盯着她看的目光,宿清焉回过神,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扶薇胸口有些闷,她侧过脸轻咳了两声,然后用水壶里余下的水净了手,拿出药箱里的外伤药,抹在指上,轻轻涂在宿清焉掌心的伤口。 仍有鲜血从宿清焉伤处往外渗,鲜红的血染上了扶薇莹白指端。上好药,她又拿着纱布一层又一层缠过宿清焉的手掌,包住他的伤。做完这些,她才不紧不慢地去擦自己弄脏的手。 宿清焉摸了摸身上,竟发现自己身上居然没有带帕子。他皱了下眉,不得不去拿桌上的一块叠着方正的帕子,他弯下腰,去擦拭车厢弄脏的地面。 他擦得很仔细,直到地面又光洁亮丽恢复如初。 扶薇静静看着他,他不管做什么事情好似永远都是这样慢条斯理又十分认真。她刚想说话,胸口却又是一阵闷窒,不得不先偏过脸去咳了两声。 宿清焉皱眉,问:“怎么又咳得重了?” 第16节 扶薇无语,他还好意思问。她没好气问:“还有哪里伤着了?” 宿清焉浓长的眼睫轻眨,努力回忆。 扶薇瞧着他这样样子,脱口而出:“昏厥的毛病又翻了。” 却不想,宿清焉真的点了头。 扶薇更无语。他该不会真的在暴雨夜一脚踩空跌进臭水沟了吧?不过他向来体面,若是真的,扶薇也不想多提,省得他又不自在。 宿清焉慢慢抬手,去摸自己的后脑,摸到一块凸处,他皱眉。 “过来。”扶薇道。 “无事。”宿清焉将手放下。 扶薇不说话,静静望着他。 四目相对,宿清焉妥协,他凑过去,低下头。扶薇伸手,绕过他脸侧,轻轻抚上去,指端在他后脑轻抚,摸到一个大包,她微微变了脸色,急说:“低头,靠过来些!” 宿清焉依言。他低着头,他的头几乎被扶薇抱在怀里。如此,他的视线不得不近距离地落在扶薇的胸口。 夏日衣衫薄,扶薇又惧热,穿得格外单薄。轻纱的衣料裹在身上,里面贴身的小衣露出一截。而小衣之下的深深柔壑就在宿清焉的眼前,无比清晰。宿清焉不得不屏息,好像连吐息都是一种冒犯。 偏偏扶薇身体不适,又是一阵咳,咳得胸口微微起伏。雪峦相撞柔壑愈深。宿清焉紧紧抿着唇,喉结微动。他克制地闭上眼睛,不去看。可闭上了眼睛,脸前仍是扑鼻香。 扶薇拨开宿清焉的发去细瞧,也不知道他撞到哪里弄出这么大一个包。药箱里没有合适的药,她只能轻轻吹了吹,柔声:“只能这样了,若是疼或者不见消。等到了紫云存,请个大夫开些药。” 说着,扶薇松了手。 宿清焉立刻逃离般抬起头,可是抬起头的那一瞬,又怅然若失。 扶薇的手伸过来,摸了摸他微红的脸颊。她轻蹙了眉,道:“是挺热的。” 她转过身去,将车窗的垂帘挂起,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夏风虽热,聊胜于无。 花影见马车的垂帘挂起,才上前去禀话:“主子,放冷箭的人抓到了。除了留下审讯的五个活口,其他人都杀了。” 扶薇点头。因为宿清焉在车里,她并没有立刻寻问可审讯出了什么,而是道:“继续启程往紫云山。” 她回头望向宿清焉,见他正在提坐在炉子上的那壶水。 宿清焉抬眼,对她的目光,微笑着说:“烧开了,等稍凉些就能喝了。” 天气热,要等着开水自然降温要等许久。宿清焉拿了两个杯子,不停地倒腾,水声哗哗。 刚烧开的水隔着杯子也烫手,他的双手指尖烫得通红。 宿清焉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倒腾着,直到感觉水不那么烫了,他才微笑着递给扶薇:“你试试看还烫不烫?” 扶薇小小地抿了一口,还是有些烫。 “不烫了。”她垂眼,又抿了一小口在口中,慢慢喝下去。 这一耽误,赶到紫云村的时候马上就要天黑了。 紫云村地方不大,却开了好几家客栈,专供远道而来往紫云山赏景的游客。扶薇要来紫云山,属下自然早就将她的住处安排妥当,挑了一家客栈包下来,且将屋内换了新的用具。 扶薇坐在庭院里的凉亭中,听秋火禀话。 “还没有招供。已经卸了下巴,不给他们服毒自尽的机会。主子放心,一定能问出东西来!”秋火道。 傍晚的风终于有了凉意,拂于面上,吹得扶薇心生惬意。 这么短的时间没有审讯出来幕后主使并不奇怪,甚至就算这些刺客到最后也抵死不招供也可能。扶薇见多了,也淡然了。不过她还是会去猜,这次又是谁想对她动手。 卫横的人寻仇? 左右丞那两个老东西? 平南王? 又或者别的什么人,她得罪的人太多。就算没有结仇,她处在这个位子,想除掉她的人本来就不会少。 蘸碧踏下石阶朝扶薇走来,道:“主子,晚膳都备好了。” 扶薇没胃口不想吃,却想到宿清焉不能不吃东西。她这才轻“嗯”了一声,吩咐秋火继续去查,她起身去了住处。 扶薇推门进去,侧首望去,见小间的门开着。宿清焉脱了外衣,正在洗局部弄脏的地方。他没有衣裳,只能这样局部清洁。 扶薇想起刚来水竹县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发白的长衫,却十分整洁,连多余的褶皱也无,更别说污痕。 扶薇朝他走过去,柔了声线:“不用这么麻烦,让人去给你置办衣裳了。” “好。”宿清焉回头对她笑,这才将整件长衫放进水中。 扶薇想了想,问:“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有人想杀我?不好奇我的身份吗?” 她不仅有身手了得的侍卫,还有暗卫,可他一个字也没问。 宿清焉将衣服放进盆中浸泡,扯下架子上的巾帕擦拭手上的水渍,他语气寻常:“我知道你的身份。” 扶薇一瞬间警惕起来,盯着宿清焉的目光里噙了丝危险。 宿清焉用巾帕仔细擦着手,他低着头唇角微微弯出一丝温和的浅笑。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 扶薇愣了愣,待她反应过来,有些无语地看着宿清焉。她的语气里也噙着丝无语,问:“推开我的时候,就没想过你会被箭射死吗?” “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为人夫,保护妻子是天经地义的责任。”宿清焉将巾帕放回架子,回过头对扶薇微笑,“你好好的才重要。” 扶薇听过很多花言巧语的巴结讨好,可是面前这双真诚的眼睛,不是趋炎附势,不是因为她的长公主身份,而是因为她的另一个身份,他的“妻子”? 扶薇觉得很好笑。她笑着笑着又慢慢收了笑,安静地凝视着宿清焉,半晌,她低声:“你过来。” 宿清焉依言。 “再近些。低头。” 宿清焉继续依言,他俯身靠近,与扶薇平视。两个人近距离地相望,宿清焉含笑望着扶薇的眼睛,问:“我头上又有东西了吗?” 扶薇望着面前这双干净的澄眸,她眼尾轻抬,潋眸里浮着一层温柔。她逐渐靠近宿清焉,几乎贴着他的唇角。 “亲我。”她说。 第014章 宿清焉漆亮的眸子里错愕一闪而过,继而化成春风般的温柔。他只是微微前倾,就贴上了扶薇的唇。那是曾尝过的香柔雪软,渴望被他压下去,克制得动作极尽轻柔。 他微启了唇,轻轻去含吻扶薇的唇,浅浅地含一下,再轻贴辗磨。尝到她的香甜,宿清焉不仅没有迫不及待地闯入,反而更为珍贵地反复轻柔吮吻,去细细品尝。 垂在身侧的手被他抬起,搭在扶薇的后腰,将人圈在怀里拥着。两人之间本就极近的距离彻底消失,紧密地相贴。 扶薇微眯着眼睛望着他,警觉性让她不太喜欢完全被动地闭上眼睛。她望进宿清焉的眼睛,在他澄明的眸中望见一汪温柔静潭,让她的整个心也跟着宁静下来。 宿清焉心里的痒再难克制,他试探着一点一点去探扶薇的唇齿。他盯着扶薇的眼睛,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唐突了她。 被珍视的感觉有一丝神奇,掉进扶薇的心里滋生出些微异样。四目相对,扶薇凝视着他,慢慢对他笑,她又张开唇,欢迎他的吻入。紧接着,她微张的唇齿便被宿清焉温柔撬得更开。口中被他的舌徐徐闯入,陌生的湿濡感带着点新鲜的甜。 扶薇缓缓闭上眼睛。宿清焉搭在扶薇后腰的手逐渐不自觉地收紧。 陌生又新奇的微甜滋味,在这一刻被加入本裙叭咦死吧以留酒柳3看漫.看饰品还有更多呜呜.开车两个人安静地、专心地去体会。 不分你我的近距离,突然的牙齿相磕,声音是那样明显。 宿清焉动作一顿,扶薇睁开眼睛,在他眼里看见一丝尴尬。 扶薇弯唇,慢慢对他笑。 相贴相吻的两个人,她唇上的动作无比清晰地扯动着宿清焉。宿清焉望着她,漆亮的眸子里也慢慢浮现笑。 凉风不懂风情,偏这个时候忽然越过窗扇扑来,吹得扶薇的纱裙浮起贴在宿清焉的腿上,也将两个人的发丝吹乱。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抚对方被吹乱的发丝。 扶薇的手指抚过,在宿清焉心里抚过一阵心悸。他拉住扶薇的手指,压了压心跳,才将吻轻轻落在扶薇的指尖。 风停了,扶薇被吹起的裙摆重新垂落时,她双手去捧宿清焉的脸,莹白的指尖轻抚过他的眉宇,然后亲吻他。 宿清焉回之以深吻。 生涩笨拙不再,珍视的小心翼翼恒存。 灵沼脚步轻盈地过来,却被杵在门口的蘸碧拦住。蘸碧对她摇头,没让她进去。 灵沼眨了眨眼,心领神会地笑出一对小酒窝。 两个人走到屋檐下,去赏刚升的月亮。 直到扶薇唤人,蘸碧和灵沼才赶忙进去伺候着。蘸碧一如既往地垂眸恭顺,灵沼却不老实的频频抬眼睛去瞧扶薇。 可她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扶薇脸色如常,瞧着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正姿态带着几分懒倦地坐在桌边。而姑爷呢,正在小间里洗衣裳呢…… 蘸碧悄悄拽了灵沼一把,灵沼才规矩地低下头,和蘸碧一起端上晚饭。 蘸碧快步走到小间门口,道:“姑爷,奴婢来洗就好。您去用膳吧。” 宿清焉没抬头,一边拧着衣裳,一边微笑着说:“洗完了。” 外面天色已黑,且阴云拢着似要下雨。宿清焉也没有将衣服拿出去晾晒,只搭在小间里的绳子上。 他净了手,走出小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扶薇身上。 晚膳已经摆好,扶薇坐在桌边,微低着头,双手捧着个杯子正在小口的饮用温水。 看着扶薇贴在杯沿上的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的唇更红了些。 宿清焉下意识地抿了下唇,他的唇上还沾着些她的香甜。 宿清焉刚坐下,花影脸色凝重地走进来。见屋里里主子正要用膳,仍脚步不停,显然是有要事要禀。 扶薇抬眸看她。 “主子。秋火那边问出些东西来。” 扶薇柔和的面容微微一凛,顺势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宿清焉立刻抬眼看她。 扶薇转眸对他笑:“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吃不了多少。你先吃吧,不用等我回来。” 第17节 她起身,跟着花影匆匆出去。 客栈最角落的柴房,如今已经被秋火简单改成了囚室。今日刺杀扶薇的余党手脚被沉重的铁链锁着,身上亦是遍体鳞伤。 扶薇刚一进去,就被浓稠的腥臭味道熏得有些犯恶心。她面色不显,神色微冷地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抬眼睥向秋火。 秋火将闲杂人等都屏退,屋内除了吊着一口气的囚犯,只有他和扶薇。 瞧出秋火有些欲言又止,扶薇冷声问:“问出主使了?” 秋火点头,这才道:“他说是……陛下。” 他又立刻道:“兴许是栽赃也有可能!属下会继续去查!” 扶薇脸上神色淡淡的,让秋火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扶薇目光落在屋内行刑的火盆里跳跃的火苗,良久,她淡漠地说:“意图挑拨离间的东西,杀了。” “是!” 扶薇从思绪里回过神,只觉得屋内的血腥之气更重。她皱了皱眉,起身走出柴房。 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上坐下,吹一会儿凉风,缓解胃口的不适。 她猜测过这次又是谁想要取她性命。唯独没有怀疑过段斐,纵使他有杀她的动机,纵使他们之间如今闹了矛盾僵持住了,纵使刺客说是段斐指使,扶薇也不曾怀疑过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生死与共的经历,几次三番拼死相互的过往,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让她怎么可能怀疑段斐呢? 段斐,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个家人了。 扶薇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怀疑过会是段斐要杀她,却仍旧犯愁,犯愁两个人如今这样的僵持。这世间,人和人之间倘若牵扯到男男女女的那点感情之事,就容易扯不明白。 她隐隐意识到,自己很难再退回段斐姐姐的位子了。 眼角的一片阴影,让扶薇回过神,她转头望过去,见宿清焉撑着伞立在她身侧。 宿清焉微笑着垂眉看她:“下雨了都不知道吗?” 扶薇“哦”了一声。她将手伸出伞面,用掌心去接雨水。蒙蒙细雨,细甚毫针。她笑起来,说:“这样小的雨哪里用撑伞。我小时候还挺喜欢淋这样的蒙蒙雨,雨水落在头上,雾气腾腾的,觉得自己是腾云驾雾的小仙子。” 宿清焉想象了一下扶薇小时候的样子,问:“现在不喜欢了?” 扶薇哑然失笑。 不是现在不喜欢了,是现在的身体承不住了。 月光下,她莹白的肌肤泛着丝病弱的破碎之感。宿清焉很快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太聪明的问题。 吹了一段时间的凉风,扶薇胃口已经没有那么不舒服了,她站起身来,道:“回去吧。” 她转身往回走,宿清焉跟在她身后。他举高手中的油纸伞,全部撑在她头顶。 见她回来,蘸碧赶忙迎上去:“主子再不回来,膳食都要凉了。要不要再去温一遍?” “不吃了。”扶薇脚步不停,往里面走。 蘸碧赶忙体贴地劝:“今天早上和中午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您还是用一些吧。” 扶薇知道蘸碧是好意,她身边的这几个人都很为她着想。只是她脾胃坏了之后经常吃不下东西,她们虽是好意劝,可劝多了,她听着也烦。难道她不想像以前那样纵饱口欲吗? 扶薇压了压烦躁,道:“给我备水。” 她径直走进里间,偎在床榻上,等着热水送进来再沐浴歇下。不多时,宿清焉走进来。扶薇生怕他也是来劝她吃东西,索性闭上眼睛。 宿清焉走到床边坐下,拉过一旁的薄被给她盖好,问道:“是想去紫云山吗?” 听他不是催她吃东西,扶薇才睁开眼,轻“嗯”了一声,道:“听说紫云山的落日很美,紫色的云雾捧着落日,是远近闻名的奇景,早就想去看看。” 想到紫云村和水竹县不算远,扶薇问:“宿郎去过吗?” “也是早有耳闻想去没去过。”宿清焉道,“刚好和你一起去瞧瞧。” 长得赏心悦目确实能让人心情变好,扶薇瞧着宿清焉眼睫轻垂的清隽面容,心里宽愉不少。床头有些硬靠着不舒服,她蹙眉道:“你坐过来些。” 宿清焉依言,扶薇调整了坐姿枕靠在他怀里。 反倒是宿清焉有些不自在,连手放在哪里也无措。 扶薇道:“回过家没有?你应该知道那天晚上你弟弟把你母亲接了回去吧?你母亲没什么事。” 宿清焉的眼中浮现困惑。 他回过家吗?他怎么不记得了?可他莫名知道母亲没事了。是听谁说的吗? 是的,是听谁说的。 这样想着,他便真的这样认为。 “你母亲托隔壁宋家的人出去找你,我已经派人回去告诉她你在我这里。” 真真假假在宿清焉的脑海中搅成混沌,他沿着一个思绪去想,想着想着编出来一个完整的记忆来。他信了自己编出来的臆想,填补了空白的记忆。 他垂眸,望着偎在他怀里的扶薇,温声询问:“荷花和茉莉,你更喜欢哪种味道?” “味道?那还是茉莉好闻些。”扶薇懒声答。 “好。”宿清焉认真点头,他放在一侧的手终于抬起,于扶薇身前,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拢在掌中。 “明天就去紫云山吗?”宿清焉问。他有些担心扶薇今日坐了那么久马车,又遇袭受惊,若明日登山怕她身体受不住。 扶薇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倦声:“总要等雨停吧。” 宿清焉垂着眼凝望她疲累的模样,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蘸碧和灵沼提着热水往小间送去时,看见的就是扶薇偎在宿清焉怀里,两个人亲昵闲聊的静好画面。 扶薇听见小间收拾好了,坐直身,探出手臂等着宿清焉扶她起身,她踏着鞋子往小间去,只想早些沐浴后躺下。 扶薇喜静,沐浴的时候并不用灵沼和蘸碧服侍。蘸碧关了小间的门,迟疑了一下,朝宿清焉走过去,低声:“姑爷,主子时常不好好吃饭,若您能劝着些,是最好不过了。” 宿清焉点头说好,又问了蘸碧扶薇有什么忌口和喜欢吃的东西。 扶薇倒是没什么完全不能吃的东西,同时更是没有爱吃的,自伤了脾胃,一天吃不了多少东西。 宿清焉听见外面的雨声,推开窗户往外望去,见外面的雨幕逐渐大起来,瞧着有将要转变成暴雨的趋势。他想了想,客气地与蘸碧交代:“我出去一趟,她沐浴出来之后告诉她不用等我,早些歇下。” 蘸碧满心疑惑外面下着雨呢,姑爷这是要去哪儿?不过蘸碧并没有多嘴。她走到檐下,好奇地望着宿清焉从库房里拿了个竹篮,行色匆匆地走进小雨中。 扶薇沐浴出来,蘸碧立刻禀告宿清焉出去了。 扶薇皱了下眉,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斥一句:“可别又笨得跌进水沟里去!” 她确实有些累,也没有多等,稍坐了一会儿,便躺下了。蘸碧退下去之前,扶薇阻止她将屋内的灯都吹熄,给宿清焉留了一盏灯。 客栈的床睡得不舒服,扶薇辗转反侧睡不踏实。半夜醒来一次,见身侧仍是空的。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杂乱的雨落声搅得人更不得安眠。 天才堪堪亮起,扶薇便坐起身唤人进来。她病后罕见起这么早,蘸碧和灵沼放下手里的事情,匆忙进去服侍。 “主子今日起得早。”蘸碧一边说着,一边拿了衣裳帮扶薇穿。 灵沼端了一盆水进来,瞧一眼扶薇的脸色,她漆黑的眼珠子在杏眼里滴溜溜转了一圈,笑着走过去,主动说:“主子,姑爷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扶薇掀起眼皮瞥过去。 灵沼甜甜笑着:“正在厨房给主子做好吃的呢!” 扶薇蹙眉。 蘸碧弯了弯唇,贴心地解释:“昨儿个晚上姑爷走的时候也没说去做什么,没想到竟是去摘花了。说不定将整个村子里的茉莉都摘回来了呢。” 灵沼接话:“姑爷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湿透了,看着裤腿上的泥应当是雨天湿滑摔到了。” 扶薇垂下眼睛,神色莫测,让灵沼和蘸碧没猜透。扶薇也没急,梳洗过后,才往厨房去。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如今天才刚放亮,彩虹已经迫不急地挂在天边。 扶薇还没走进厨房就闻到了浓郁的茉莉香。 她驻足,从厨房开着的窗户望着宿清焉。他低着头做茉莉糕,并没有发现扶薇。 晨曦发白的光落在他的眉宇,照着他专注的神情。 宿清焉去拿东西的时候抬头,蓦然望见立在彩虹下的扶薇,微怔之后,他眉眼里浮现比晨曦更暖的笑意。 扶薇浅浅地扯动唇角回了个柔笑,提裙走进厨房,她立刻门口,闻着满室的茉莉香,静静望着宿清焉。 “雨夜摘茉莉?”她语气缓慢,听不出情绪。 宿清焉垂着眼继续手里最后的工作,温声:“村子小买不到花,只能自己去摘。昨夜若是不去,怕这一场雨都给糟蹋坏了。” 扶薇无语,她张了张嘴,很想说她手下很多人,只要说一句,不管要多少茉莉,都能弄来。 可是她望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洁白茉莉花,把话咽了下去。 “烟大你别进来。一会儿就做好了。”宿清焉提起蒸笼盖子,白气争先抢后地涌出来。 紧接着,是茉莉糕温暖清甜的香扑鼻而来。 宿清焉在雾气里低声自语:“希望能好吃。” 她吃不下东西何苦逼她呢?应该花些心思研出她喜欢吃且能吃的东西才对。 除了茉莉糕,还有红枣粥和几道小菜,都是宿清焉做的。 “你这双手不仅会写字,还会烹调?”扶薇道。 “小时候就会了。”宿清焉将筷子递给扶薇,温声:“听说换个口味能开胃。你尝尝。” 微顿,他再补一句:“若不喜欢别勉强,不想吃就等饿了的时候再吃。” 扶薇夹了一块茉莉糕,轻轻咬了一口,香甜软糯。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将整块茉莉糕吃下。 蘸碧松了口气,刚要给她递水,却见她又拿了块茉莉糕来吃。 她一连吃了三块,才语气随意地说:“很好吃。” 宿清焉笑起来,干净的眸子里无比清晰地写着欢喜。“你若喜欢我的手艺,以后我日日给你做。” 扶薇微微笑着,没应声。她吩咐蘸碧一会儿挑些剩的茉莉,插放在窗前。 用过早饭,扶薇服过药,让灵沼弄了热水洗头发。昨晚时间太晚又天气不好,沐浴时她便绾起了头发没沾水。 第18节 扶薇洗了头发出来,坐在窗下,慢慢擦拭着湿发。她的视线不由落在窗前的那瓶茉莉之上。 宿清焉进来时,见她在走神,他走上前去,见她挪到一侧的湿发弄湿了胸前的衣裳,她衣襟敞着,里面贴身的小衣已经湿了一大片。单薄的小衣湿漉贴在她胸口,无所遮。 扶薇浑然不觉,动作自然地将巾帕递给他,懒倦地靠着椅背,由着他照顾。 宿清焉接过来,仔细给她擦湿发,克制地低下头不去多看。 扶薇后知后觉他一直低着头,她疑惑地垂眸,这才看见自己湿透的胸口。 “湿了。”她呢喃般一句。 宿清焉手中的动作微顿,点点头:“换一身吧,别着凉。” 扶薇轻“嗯”了一声,身子仍懒倦地靠着椅背,说:“你帮我换。” 第015章 “我去给你叫蘸碧。”宿清焉直起身,转身欲走。 扶薇拉住他的手腕。 宿清焉回头,对上扶薇的目光。扶薇不言,只微笑望着他,潋柔的眸光里却是坚持。 宿清焉沉默片刻,望着她回了个微笑。 扶薇这才松了手,重新偎进藤椅里。 宿清焉将手中的巾帕放下,走到一旁的衣橱前,给扶薇找衣服。纵使只是游玩几日,她也带着很多衣裳。不小的衣橱被她的衣裳装了大半。 宿清焉视线由上至下扫过,在中间的隔断里寻到扶薇的贴身小衣。只扫了一眼,他匆匆拿了那最上面的一件,转身朝扶薇走去。 扶薇手里拿了柄团扇,正望着窗前的茉莉花,慢悠悠地扇动团扇,扇出的微风时不时吹起她鬓间的几缕发丝。 宿清焉回到她身边,见她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抬手先将窗户关了。大好的阳光被隔在窗外,屋子里的光线瞬间柔暗下去。 宿清焉弯下腰靠近的时候,扶薇扇动团扇的动作微顿了一下,又继续。 宿清焉双臂穿过扶薇的后腰,绕到她身后去解她小衣的系带。 因着他的扯动,扶薇敞开的外衫从一侧肩头滑下去,露出雪白的肩臂。 宿清焉视线在扶薇露在外面的雪肩上停留了一息,很快移开了目光,去解她的衣带。看不见,宿清焉摸索了好一阵才解开。 他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直起身时去拽她的小衣,却发现拽不下来。 扶薇瞧着他局促的样子,弯唇:“还有一条。” 宿清焉微窘,他重新俯身环过扶薇的细腰,将另外一条系带也解开。 没了束缚的小衣瞬间松垮,不再紧紧贴着扶薇的身子。 扶薇外衫的另一侧肩头也滑落,黑纱外衫彻底从肩背滑下去,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 宿清焉直起身的同时将扶薇的小衣拽下来,他偏过脸,没有去躲看一眼,立刻去拿一旁的小衣。 他将小衣覆上去的前一刻,扶薇慢悠悠地说:“弄湿了,不给我擦干净吗?” 宿清焉捏着她小衣的动作微顿,他垂着眼,浓密蜷长的眼睫遮着他的眼,让扶薇没瞧出来他眼里的情绪,勾得扶薇越发好奇。 紧接着,她听见宿清焉几不可见地轻叹了一声。 宿清焉慢慢抬起眼睛,目光不再躲避直视扶薇丝缕未遮的身体。 “是我疏忽了。”他微微笑着,拿了巾帕轻轻擦拭扶薇胸前的水渍。 他没有移开目光,正大光明地将目光落在扶薇身上,仔细又专心地擦拭。 他不躲避了,反倒是扶薇变得很不自在。 “好了。”她推开宿清焉的手,微微侧过身坐,手里拿着的团扇也有意地遮了遮。 宿清焉来拉扶薇的手腕,扶薇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拿开。 宿清焉将小衣覆上去之前,亲了一下。 扶薇懵了,瞪他:“宿清焉!” 宿清焉抬起眼睛,澄明的眼眸无辜地望着她,问:“不可以吗?” 扶薇心口砰砰跳着,哑然。 宿清焉手臂环过扶薇的腰,将小衣的带子给她系好,再将她滑落的黑纱外衫拉起来也帮她穿好。 扶薇将脸偏到一边去,拿着团扇快速地扇动了几下。 宿清焉直起身,将刚刚关上的窗户重新打开,外面的阳光重新雀跃地涌进来。他拿起巾帕重新给扶薇擦拭头发。 一室静谧。茉莉很香。 良久,扶薇手中团扇慢下去,她语气随意地开口:“可以。” 天气热,扶薇的头发几乎快干了。宿清焉垂眼看着掌中她的青丝,温声道:“最好不要这样。在外面……不行。” 扶薇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弯了唇,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因为你的小盒子没带?” 宿清焉愣了一下,“你……” 他想说她怎么可以翻他的东西,但是想想夫妻之间,他的东西便是她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不能翻看的。 他垂下眼睑,承认。 鱼泡那种东西连水竹县都买不到,更别说更小的紫云村了。 扶薇摆弄着团扇上的流苏,有些无奈地说:“我身体不好,身边常年带着各种药。避子汤随时都能煮。” 她自然是愿意和宿清焉更亲近的,要不然也不会和他签了一纸婚契。 “不行。”宿清焉罕见得肃然,“你日日服药,所用之药已经很多,不能再让你加药了。” 闻着茉莉香,扶薇慢慢将手放下,团扇扇柄的流苏逐渐停了晃动。 她转过头去,盯着宿清焉的眼睛,认真道:“宿清焉,你有时候像个假人。” 她站起身想要往床榻走,两个人距离很近,宿清焉手里还捧着她的青丝,来不及后退。扶薇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时,手背不经意间碰到他的退间。 宿清焉脸色顿变,他狼狈地向后退了大半步,扶薇的青丝在他掌中滑落。 扶薇也愣了一下,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其上还残着一丝热。她再抬眼望向宿清焉。 宿清焉脸上微微泛红,道:“是我失礼。” 扶薇瞧着宿清焉脸上的那一抹红,唇角慢慢弯出一抹柔笑。 他端方肃然,一本正经。可是一袭白衣之下,却是欲炸的烧。 真是个奇怪的人。 扶薇朝宿清焉迈步,立在他身前,手抵在他胸口,踮足凑到他耳边,低语:“你不这样,才是失礼。” 宿清焉心跳加快,不自觉地屏息。 扶薇的指尖在他的胸口慢慢滑落,她施施然转身,打了个哈欠,往床榻去。 宿清焉很不自在,他觉得自己很失礼,可是又忍不住因为扶薇的话而心里燥意难消。耳边似有泉声吵得他头疼,眼前的事物也隐隐变得模糊起来。 “下次给我做荷花糕吧。”床榻上传来扶薇心情很好的语气。 宿清焉回过神,他晃了晃头,视线重新清晰起来,他转头望向扶薇,微笑着说好。 他匆匆去了小间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出来。 床榻上的扶薇合着眼,也不知道睡没睡着。宿清焉回头看了下窗外的天色,时候还早。昨天夜里完全没睡,眼下困意袭来。他朝床榻走去,上了榻。 扶薇迷迷糊糊间知道他来了,可困倦让她没有睁开眼。 宿清焉平躺在床榻上,偏过脸去静静看着扶薇。他想去牵她的手,想起自己刚刚用凉水净了手,手上有些凉,担心把她凉醒。 良久,他悄悄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扶薇的脸颊。 窗外,蝉声一声跟着一声沙哑地叫着。 傍晚,宋能靠正和宋能依在逛集市,镖局里的刘衡一脸焦急地跑来寻人。 “出事了!历高飞带着一大群人冲进了宿家,要找宿流峥算账。见不到人就要把梅姑带走!” 宋能靠脸色一变:“算什么账?流峥哥不就是挖了他一对眼珠子嘛!” 刘衡张了张嘴,心想您这话可真有意思。那可是眼珠子啊,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破烂珠子啊! “我这就回去救梅姑!”宋能靠把手里的包裹塞给宋能依。 宋能依拧眉:“看你急的!” “能不急吗?说不定以后是咱们后娘呢!提前讨好啊!”宋能靠嘻嘻一笑,跟着刘衡往家跑。 宋能依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那个历高飞也没什么本事。爹爹坐镇,他根本不能把梅姑怎么样。 宋能依又逛了一会儿才回家,回家后才知道,历高飞不知怎么攀上了点厉害的关系,带了几十号人来。如今把梅姑带走了,还把宋能靠和镖局里的两个弟兄也掳走了! “怎么会这样!”宋能依冲到父亲面前焦急追问。 宋二皱着眉,说:“要见流峥。” “那我们把流峥哥哥喊回来呀!”宋能依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父女俩对视一眼,皆是无奈。 ——就算把人找回来,也未必是流峥。 宋二重重叹了口气,道:“流峥不回来咱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就怕他们寻仇寻到清焉身上。” 第016章 扶薇清晨醒来,隐约闻到淡淡的香。她披衣下榻,推开房门,朝厨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炊烟袅袅徐徐升着,隐约没进云天之中。 大开的窗口,现出宿清焉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主子起了。”蘸碧迎上去,“我去打水。” 第19节 扶薇颔首,她抱臂靠着门边,遥望着宿清焉。他眉眼专注的样子,让她一大早上养了养眼。 蘸碧走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笑着柔声:“主子,姑爷说要做荷花酥。” “猜到了。”扶薇慢慢收回视线,转身回了屋。 扶薇刚梳洗完,靠在藤椅里等着荷花酥,花影匆匆从外面进来,双手捧上一份名册。 “主子,从京里刚送来的。是前几日早朝上,陛下亲批的人事调动。” 扶薇打开来看,只扫了一眼,她立刻皱了眉。 ——名单上好几个她的人被削权下调了。 也不能说她的人,而是扶薇认为有才有能之臣,很看好,曾夸过、器重过。 蘸碧捧着一瓶荷花进来时,便见扶薇脸色不愉。“主子怎么了?” 扶薇懒得说话,直接将名册递给她看。 蘸碧赶忙将怀里抱的荷花放下,拿起名单看。她也立马皱了眉,问:“这么突然……若我没记错,赵大人和林大人手里的差事正是紧要的时候,突然将他们调走……” 扶薇沉默了很久,忽然看向蘸碧抱进来的荷花。 蘸碧这才想起解释:“是姑爷让放进屋里来的。” 蘸碧话音刚落,宿清焉和灵沼端着早膳进来。扶薇使了个眼色,花影立刻将名册收起来。 吃饭时,扶薇仔细品尝荷花酥,先是咬了一小口尝了尝味道,觉得很清甜,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她吃的时候,宿清焉一直安静看着她。 扶薇将一整块荷花酥都吃完,才点头:“很不错。宿郎看来是用心学过的。” “没有。小时候母亲忙,自然要帮忙做些家务,熟能生巧罢了。不过这荷花酥确实第一次做,没让你失望最好。”宿清焉言罢,又盛了一小碗甜羹递放在扶薇面前,“这个倒是拿手的,可以解腻。你尝尝。” 荷花酥一点不腻,哪里需要解?扶薇本不想吃甜羹,听宿清焉自夸,又想起昨天早上他做的红枣粥味道也很不错,这才接了勺子,去吃甜羹。 也不知道他在羹里放了什么,甜羹的甜初吃不觉,要缓一会儿,才会在唇齿间蕴开。扶薇又吃了两口,满口都变得甜滋滋。 慢慢的,她将一整碗甜羹都吃了,期间还又吃了两块荷花酥。 候在后面的蘸碧和灵沼欣慰地对视一眼。饭后,灵沼拿了些剩饭送去给厨子,让他们好好学着!争取能做出和姑爷一样的口味来! “这样等主子回京了,还能继续吃到啊!”灵沼弯着眼睛,觉得自己很聪明。 蘸碧若有所思地蹙眉,回望向树下的一对璧人。 扶薇提议下棋打发时间,此刻正和宿清焉对坐在庭院里,专心对弈。 两个人下棋时几乎不言语,胜负还没分出来,扶薇先放下棋子,有些疲累地靠着椅背,声音也懒倦:“歇歇。” 宿清焉抬眸看她,问:“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吗?或许我可以出出主意。” 扶薇有些意外地回望他。 她自认没有因为京里的事情挂脸,还是被他瞧出了端倪? 略沉吟,扶薇才道:“弟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宿清焉问:“不听话吗?” “不是不听话,是太听话了。可我不想他太听我的话。” 宿清焉想了想,说:“他一定很喜欢你。” 虽然宿清焉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扶薇立刻想起段斐泣不成声表情衷的样子。她心里更烦了。 她叹了口气,有几许无助。 “如果你弟弟做错了事,是你不能接受的事情,你会怎么做?”她问宿清焉,也是自问。 这是她这几个月以来始终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宿清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都是我弟弟。若他真的错了,我也会护他,责任我来替他担。” 扶薇垂着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坐直身子,继续下棋。 宿清焉也不多问,陪着她继续落子。 午后,扶薇让灵沼给她研磨。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给段斐写了回信。 她以为自己会不知如何下笔,可摊开纸张,文字已落下。 先问他安好,再言朝中官员调动的不妥之处,最后三言两语让其勿念。 没有提两个人之间曾发生的尴尬,没有教育也没有愤怒,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封家书。 不管怎么说,段斐都是扶薇在这世上最后一个家人。 扶薇平静地放下笔,将信递给花影送出去。 她心里也是久违的平和。 灵沼走到门口轻叩门,笑着说:“主子,马车备好了。” 紫云山最美的时刻为落日时分,所以一行人半下午出发。扶薇身体不太好,一路上走走停停,幸好山景烂漫风也惬意,又有宿清焉相伴,并不烦累。 登上紫云山山顶,却不想山上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观山人。 “前面那么多人围在一起做什么?”扶薇问。 宿清焉恍然,道:“原来是紫云节快到了。” 扶薇便也想起来那个传说了。 紫云山不仅景色优美,还有个浪漫的爱情传说,大意是一个叫紫云的姑娘和一个神仙相恋,遭遇了天上人间种种磨难才终成眷属。二人一个离开红尘一个剔去仙骨,隐居于紫云山。 后来人们把他们两个当初成亲的那一日定为紫云节。一些青年男男女女会在这一日登山,为坎坷的感情祈愿。 当然,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这个节日。这些人觉得紫云的故事太多波折,他们更想要平平淡淡的夫妻情。 灵沼打听完消息回来,弯着眼睛禀话:“前面正要比赛呢,赢一株并蒂莲。” 扶薇好奇地走近去瞧开得正盛的并蒂莲。围在这儿的男男女女摩拳擦掌,并非这彩头是什么稀罕物件,而是来了紫云山去争这支并蒂莲,就有别的意义了。 她指了指,对宿清焉说:“能给我赢回来吗?” “我试试。”宿清焉温声道。他不会夸下海口,神情却有几分认真。 这第一局比试是音律。 扶薇见过宿清焉做琴,会做琴应当也会抚琴吧? 规则很简单,每一个游客都可以投票,想要参与的人依次奏乐,获得的票数最多的人获胜。 想要参与的人争先恐后,围观之众也很给面子得时不时拍手叫好。宿清焉并不争抢,最后一个走上前去。 他于琴后坐定,修长的手指压了一下琴弦,微微铮鸣让谈笑的众人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只是这一瞥,就再也难移开目光。 谁不惊赞一声谪仙降世。 他只是一袭白衣端坐于琴后,就有人想给他投票了。 而当宿清焉开始抚琴,所有人都不由屏息,聆听高山流水的琴音。音律转慢,空旷之音渐柔渐悠扬,揪着人心。欢愉从琴弦跳出来,隐隐又有祈福之意。 不知不觉,落日西沉,淡淡的紫色浮在云雾之上,成了如玉公子的背景,将抚琴的宿清焉衬得更加出尘。 扶薇凝望着宿清焉,只觉得他将要羽化登仙了。 一曲终了,宿清焉抬手,琴音却缭绕于山野之间、徘徊于人心之上。 “好!”终于有人回过神喝彩一声,紧接着无数人跟着喝彩。 宿清焉毫无争议地赢下这一局。 “小生也算略识音律,这支曲子却从未听过。敢问兄台这是何曲?”有人好奇询问。 宿清焉含笑望着发问之人的眼睛,温声解释:“为内人即兴所做的祈福之曲,愿她安康无忧。” 说着,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扶薇身上。 围观之众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扶薇。这才发现坐在人群最后竟藏着这样一位美人,美得令人下意识屏息,担心惊扰了仙人! 主事最先回过神,开始第二局。 当他说第二局是比武时,扶薇笑了。 “看来这并蒂莲是得不到了。”她转眸去看宿清焉,果然见他微微皱眉,一副犯难的样子。 他甚至重重叹了口气。 可他却拿了剑,走上前去。 扶薇愣了愣,赶忙提声:“宿郎!” 宿清焉回头,对她温和一笑,还是刚刚的语气:“我试试。” 扶薇欲言又止。 可是扶薇愕然看见宿清焉手中长剑惊若游龙,快准狠地一次次抵在对方脖子前。 他又总是立刻收剑,退后半步,道一句:“承让。” 衣袂翩飞,风度翩翩。 宿清焉又赢下这一局,双手捧着剑递还给主事,穿过人群,朝扶薇走去。 离得近了,扶薇看见宿清焉微微蹙起的眉宇。他在扶薇身边坐下,拿出帕子,有些嫌恶地擦拭着额头上的薄汗。 扶薇侧着身打量着他,稀罕道:“你个弱书生怎么还练剑?” 宿清焉语气噙着丝无奈:“宋二叔非要我学。” 扶薇看得出来宿清焉不太喜欢舞刀动枪。她从蘸碧手里接来帕子,给宿清焉擦汗。 宿清焉有些意外,他抬起眼睛望着扶薇,眼里浮现丝笑,温声:“虽然以前很不喜欢习武,可今日能帮你赢这一局,也算值得了。” “你不要这样一直哄着我了。”扶薇喟叹般低语。 扶薇和宿清焉都没想到这最后一局比试居然是比酒量。 扶薇好笑地看向宿清焉。她可记得成亲那日,宿清焉没喝多少敬酒便红了脸,他的酒量绝对不会好。她打趣般笑问:“这次还试试吗?” “我试试。”宿清焉艰难点头。 一张长桌子,上面摆满了一溜两行的酒碗,正有人在将其依次倒满。 第20节 规则很简单,谁喝得多谁赢。 来争这支并蒂莲的人,都是成双成对而来。所以这一局的饮酒,可以两个人参与。不过女儿家鲜少擅酒,也不太愿意在外面吃酒,几乎都是男子参加。 扶薇猜得不错,宿清焉的酒量实在很差。他才喝了三碗,莹白如玉的脸颊已经泛了红。 扶薇坐在后面瞧着,侧过脸和灵沼打赌他能喝几碗退下阵来。 “五碗。” “那我赌六碗。” 可是扶薇和灵沼都猜错了,宿清焉连喝了十碗仍旧没有退后。 不是他酒量好,而是他在强撑。 扶薇眯起眼睛,看向宿清焉搭在长桌上的手,骨节发白,十分用力地去支撑,若不这般,人必是会跌倒的。 参与者陆续摇头退后。 宿清焉放下第十碗,扶着长桌往前挪,去端第十一碗。他踉跄着,差点跌倒,翩翩公子的儒雅尽失。 一个个酒碗在宿清焉眼前晃动,他晃了晃头,伸手去摸索了一下,才摸到第十一碗,端起来,忍着恶心往嘴里灌。 “宿郎。” 宿清焉没听见。 “宿清焉。”扶薇看不过去了,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别喝了。再喝人要傻了。” 以前应酬时,扶薇没少喝酒。她太知道醉酒后的难受了。 宿清焉双手护着酒碗,反应慢半拍地抬起眼睛盯着扶薇看了好一会儿,他慢吞吞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并蒂莲。他又嘴唇开合,呢喃着什么。 “什么?”扶薇凑过去听。 “我要给薇薇赢回来。” 扶薇蹙眉,无奈看着他:“不是说只是试试吗?” 宿清焉仿若没听见扶薇的话,他半眯着眼睛,低头喝酒。 这是已经彻底醉了。 扶薇看着宿清焉拧着眉表情十分痛苦地将这第十一碗酒艰难地一口一口咽下去。 扶薇抬眼,瞥了一眼那株并蒂莲。 她松开扶着宿清焉的手,走过去端第十二碗酒,一仰头一饮而尽。紧接着,是第十三碗、第十四碗…… 蘸碧和灵沼对视一眼,脸色皆变了。扶薇酒量很好,可那是以前,她已经滴酒不沾很久了!她们两个刚想去劝,扶薇一个眼神横过来,她们两个立刻顿住了脚步,不敢劝。 这还是第一个来品酒的姑娘家,众人的目光不由都凝在她身上。 扶薇连喝了三碗酒,直接走到桌子最中央,去端酒坛子。她抱着酒坛子仰头纵饮。 美人醉酒是难得的奇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扶薇身上,赞赏、惊艳,亦有垂涎。 可是扶薇要让他们失望了。她将酒坛倒扣,一抬眸,一双潋眸中是清冷的沉静,毫无半分醉意。 “不喝了不喝了,我认输!”最后一个人也退出酒桌。 扶薇语气冷淡瞥了一眼并蒂莲:“带回去。” 她再看一眼宿清焉,心里生出一丝复杂的责怪。 宿清焉好似感觉到了扶薇的目光,他抬眸,迷迷糊糊地望着扶薇。 “扶他走。”扶薇收回目光,转身下山。 花影去扶宿清焉,宿清焉没让她扶。他茫然地望着扶薇的背影,隐隐觉得她生气了,默默跟在身后。 来时歇过几次,下山时,扶薇却是一口气走到山下,登上马车。 她坐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宿清焉才慢吞吞地钻进马车。他坐下时,还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扶薇无奈,可是转念一想,又不好和一个醉汉置气。 “你这个笨蛋最好别吐我身上。”扶薇警告。 宿清焉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朝她靠过来,将头枕在扶薇肩上。扶薇推了两下也没推开,便由着他了。 可是,宿清焉偏不老实,将手搭在扶薇的胸口。 扶薇将他的手拍开两次,他偏又伸过来摸索着。 “你要干什么?”扶薇捏了捏他通红的耳朵尖。 “亲……”宿清焉脸颊在扶薇的肩上轻轻蹭了蹭,“还想再亲亲……” 第017章 扶薇懵了一下,不敢置信这话居然是从宿清焉口中说出来。她垂眸看着偎在她身上的宿清焉,好半晌,无奈嗔斥一句:“又脏又臭的小酒鬼。” 不过想到他把自己弄得又脏又臭的缘由,扶薇没有再拍开宿清焉的手,由着他的手蹭来蹭去了好一会儿。扶薇被他弄得越来越痒,才烦得将人推开。 宿清焉合着眼,身子晃了晃,慢吞吞倒下来,偎在扶薇的腿上。扶薇低眉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转眸望向车窗。 车外的暖风徐徐,将车窗的垂帘吹动,如波澜般重复不歇地上下浮卷。 扶薇回头,又望了一眼宿清焉。 马车到了客栈停驻,蘸碧和灵沼拉开车门,就见姑爷枕在长公主的腿上睡着了。 扶薇拍了拍宿清焉的脸,道:“醒一醒。” 她又捏了捏宿清焉的耳朵。他耳朵尖上的红润至今还未消。 宿清焉头痛欲裂地睁开眼,迷糊望着扶薇,好半晌喃喃一声:“薇薇……” “别这么叫我。”扶薇嫌恶地皱眉,让蘸碧和灵沼扶着他下车。 扶薇在马车里又坐了一会儿,待腿不麻了,才扶着车壁起身下车。 扶薇回到房间时,宿清焉已经被扶到了屋内窗下的罗汉床上,他侧躺其上合着眼,不知是不是又睡着了。 蘸碧和灵沼一个跑着去吩咐下面的人烧沐浴热汤,一个跑去煎醒酒茶。 扶薇刚在窗下坐下,蘸碧小跑着进来,捧来温水。她低声道:“主子喝些温水,缓一缓。” 蘸碧一双眼睛里浮满担忧,担忧扶薇今日喝了这么多酒会伤身。 扶薇确实不太舒服,捧着温水喝了大半杯。天气热,入口的温水尝起来变得格外烫。她从里到外都觉得热得厉害,不仅是脾胃,连心口也跟着一起火辣辣地燥热。 热水还没烧好,醒酒茶先煮好。 扶薇并没有醉酒,只是稍微抿了小半杯。她在罗汉床坐下,轻推宿清焉。 “醒一醒,喝些醒酒茶。” 宿清焉眼睫颤动,缓慢睁开眼,迷茫望着扶薇。 蘸碧赶忙过来帮忙,将宿清焉扶起身,她刚想去拿醒酒茶,惊见扶薇先一步端起茶水。 扶薇捏着小勺子搅了搅醒酒茶,又抿了一口勺子里的茶,觉得不是那么烫,才喂给宿清焉。 灵沼带着两个随从进来,提着热水往浴室送。浴室准备刚妥当,扶薇也将一整碗醒酒茶尽数喂给了宿清焉。 “主子您先去沐浴吧。让姑爷缓一缓,我们照顾着姑爷。” 扶薇站起身,广袖却被宿清焉攥住。扶薇轻扯衣袖,没扯回来。她再垂眸看向宿清焉是用有伤的右手攥着她衣角。她怕使劲儿拽,划伤他掌心的伤。 “把他的伤药送去浴室。”扶薇反手握住宿清焉的手腕去拉他。 倒是没用她使多大的力气,宿清焉乖顺地站起身,跟着她往浴室去。 进了浴室,扶薇先净了口,洗去口中酒味儿,一回头见宿清焉安静站在一边看着她发呆。她又拿了另外一个牙杯塞给他,让他净齿漱口。 宿清焉眨了眨眼睛,反应慢半拍地依言去做。 待蘸碧送了伤药进来又出去,宿清焉也将口齿涤净,扶薇才说:“脱了衣服进水里去。” 宿清焉望着她,没动。 “别人喝醉了有发疯吵闹的也有呼呼大睡的,可没见过像你这样反应迟钝蜕化成三岁孩童的。”扶薇好笑地轻笑了一声,又朝他走过去,解他的衣带。 她帮宿清焉将衣裳褪下来,去解他腰带时,宿清焉才回神般握住她的手,连连摇头,困惑地说:“不要这样,授受不亲……” 扶薇好笑地抬眸望向他,问:“小傻子你看看我是谁?” “薇薇……” 扶薇皱眉:“都说了别这样叫我!” 宿清焉盯着扶薇,反应了一下。 “夫人……”他慢慢松了手。 扶薇连扯带撕地将宿清焉的衣裳剥去,将他摁进水里去。水花溅起,一下下涌在桶壁。 看着他将浴桶大半都占据,扶薇这才有一丝后悔让他跟进来。 她侧过身去,将身上的衣服褪尽挂在衣架上。她一回头,见宿清焉睁大了眼睛,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着她看。 扶薇犹豫了一下,扯下一条黑纱丝带,将宿清焉的眼睛蒙起来。 宿清焉想要去扯,扶薇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动。” 宿清焉听话地垂下手。 如此,扶薇才坐进水中。 木桶足以装得下两个人,可到底不如一个人的时候宽敞舒适。 扶薇在水里蜷膝,腿依旧抵着宿清焉。她抱膝,将下巴抵在膝盖,微微偏着头去看眼前的宿清焉。 “微微……”宿清焉朝扶薇伸出手。 扶薇皱了下眉,将他递过来的手拍走。 宿清焉的手被拍落进水中,击起的水花溅起,溅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伸手去抹,手上的水弄湿了微醺的玉面。 第21节 他再次摸索着,朝扶薇伸手。 扶薇无奈握住他的指尖,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膝上,她偏过脸,枕在他的掌中,慢慢闭上眼睛。 静谧不过一会儿,宿清焉便不老实地朝前俯身。 “你老实些。”扶薇警告。 可是宿清焉湿漉的脸还是凑了过来,贴在扶薇身前。他的唇没进水面以下,黑丝的丝带轻轻浮在水面。 “仗醉行凶的小酒鬼。”扶薇捏了捏他的鼻子,引得宿清焉张嘴,口中灌了水,连咳了几声。被就微醺的脸颊更红了。 扶薇看了他一会儿,拉过他的右手,解开纱布,查看了他掌心的伤口。 宫里的药自然是极好用的,这才多久,他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可扶薇不想宿清焉手心留疤,拿起桌子上的伤药,仔细又给他抹了一遍药膏,也不再给他缠纱布,将他的手搭在桶沿,晾着伤处。 浴室里温暖极了,今日折腾得扶薇本就有些倦,再听着宿清焉伏在她胸口绵长的呼吸,扶薇的倦意越来越浓。她软绵绵打了个哈欠,也慢慢睡着了。 蓄在屋梁上是水珠坠落,落进水中,击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将偎在一起睡着的两个人层层包围着。 过去了很久,醒酒茶的作用彻底生效,宿清焉醒过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有什么东西懵住了他的眼睛。 他摸索着伸手欲解,却摸到一片柔软。 什么东西? 宿清焉疑惑地又捏了一下。 扶薇于睡梦中轻嗯了一声,逐渐转醒。 她的轻嗯在宿清焉的脑海中一下子炸开,他瞬间就明白了自己手中抓了什么。宿清焉慌乱地扯开蒙在眼睛上的黑纱,目之所见,让他呆了呆。 他狼狈地向后退,从扶薇的怀里退开。 浴桶之中,被他击起巨大的水花。 扶薇悠悠转醒,一边摸了摸脸上溅到的水,一边惺忪睁开眼。 四目相对,扶薇眼睁睁看着宿清焉重回白净的面庞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涨红。 “我……”宿清焉张了张,声音发抖,“我酒后失态了是不是?” 扶薇慢慢弯唇,微柔的声线里噙着几分打趣:“你猜?” 微顿,她再说:“宿郎强人所难做的好事,如今都忘了吗?” “我……我强人所难何事了?”宿清焉慌张追问。 扶薇想了想,捡起飘在水面的黑纱丝带,她欠身凑近宿清焉,极近距离地盯着他的眼睛,柔声慢语:“宿郎将我绑起来,然后这样那样……都忘了吗?” 她将湿漉的手搭在宿清焉的肩上,眉眼含笑语气里却是委屈:“宿郎真的太过分了。” “我……”宿清焉盯着扶薇的眼睛,说不出来话。 扶薇饶有趣味地将手抵在他胸口,发现他心跳得极快。再一抬眼,见他深陷自责困扰之中。 扶薇唇边的笑逐渐忍不住。 “你……”宿清焉迟疑地问,“你骗我的吧?被绑起来的明明是我。” 扶薇唇畔的笑容更灿烂,颔首道:“是你先绑了我,然后又让我绑你的呀。” 宿清焉看着扶薇脸上的笑,知道她是骗人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扶薇手中拿过黑纱丝带重新将自己的眼睛绑起来。 他声音一片温柔:“水凉了,泡久不好,你先出去吧。” 扶薇凑过去,隔着黑纱,在他的眼睛上轻轻亲了一下。 宿清焉看不见,被扶薇突然的举动搅乱了心跳,搭在桶沿的手下意识用力攥紧。他乱蹦的心跳被水声遮住,他知道自己应该守礼,可是还是忍不住顺着声音望去,隔着黑纱,隐隐看见扶薇出水的婀娜轮廓。 他应该移开目光,可他没有。 扶薇擦干了身上的水,穿上衣服先出去了。 她刚走到外面,候在外面的蘸碧立刻迎了上去。 扶薇心情愉悦,道:“陪我去院子里走走。” 蘸碧重新去瞧扶薇唇边的笑。良久,蘸碧收回目光,在心里默默点头——看来灵沼说得对,逗个小郎君玩确实能让长公主心情大好。 什么都比不上长公主心情好重要! 扶薇在庭院里待了好一会儿,还没吹够夏日的晚风,突然飘起了零星小雨滴。扶薇便不再久坐,起身回了房。 屋子里,宿清焉坐在桌子旁,正在修剪那株并蒂莲。不知道他从哪里寻来一个青瓷水缸,养着那株并蒂莲。 他转过身看向扶薇,目光躲闪了一息,重新磊落地微笑起来,噙着几许柔情地脉脉望着扶薇。 扶薇走过去瞧了瞧那株并蒂莲,问:“能养活吗?” “能。” 扶薇点头。 “主子,开膳吗?早就过了时辰呢。”蘸碧请示。 扶薇点头。 纵使今天这顿晚饭,除了两块荷花酥,其他的东西都不是宿清焉做的,可扶薇心情不错,比往常吃得更多些。 看得蘸碧和灵沼十分欣慰。 宿清焉和扶薇已经躺下准备睡了,花影突然匆匆叩门。 “姑爷,一个叫王千的人来找您。他说他是平安镖局的。” 宿清焉立刻起身,披着外衣出去。 扶薇没起身。没多久,宿清焉脚步匆匆地回来,立在床边给扶薇解释:“家里出了事情,我要回去一趟。” 扶薇有些困倦,只是“哦”了一声。 宿清焉匆匆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又转回身,道:“这几日好像都有雨,你不要赶雨路,等放晴了再回去。” 扶薇又“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听着宿清焉快步离去。 片刻之后,扶薇听着窗外的雨声睁开眼,提声:“花影。” “主子,什么吩咐?” “派两个人送他回水竹县。”扶薇交代完,又睡去。今日实在是折腾得多了些,扶薇又困又累。 可是一个时辰后,扶薇又被吵醒。 花影弯着腰禀话:“主子,出事了。姑爷在回水竹县的路上被人抓走了!” 扶薇睁开眼,眼底瞬间浮现一抹愠。 第018章 夜色里,一辆马车沿着小道穿过水竹县,往城里去。 王千挣扎了半路,终于将嘴里塞的布吐出去。双手被绑于身后,他挪着朝昏迷的宿清焉靠去。 “清焉,清焉?快醒醒啊!”王千一遍遍唤,又不敢太大声,怕被马车外的人听见。 看着他昏迷不醒,王千叹气,有些自责。 是王千先被擒为质,宿清焉毫不犹豫地扔了剑,甘愿挨了一闷棍。 这人啊,太磊落善良总是要吃亏的。 王千忍不住想若今日他被擒时,身边的人不是宿清焉,若是流峥哥,流峥哥肯定不会挨那一棍子。 眼看着宿清焉皱眉要苏醒,王千立刻高兴起来。“清……”刚吐出一个字,王千又立马闭了嘴——还不知道醒过来的人是谁呢。 王千眼巴巴地看,直到对方睁开眼,满目煞气地瞪向他。 王千乐了:“太好了!流峥哥!” 宿流峥想起身,却发现双手被缚于身后,本就阴翳的眼底变得更加凶恶。他用力去挣,仿若不知道疼,任麻绳勒破手腕,也要将绳索挣开。 马车里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护卫。 “是不是醒了?”一个护卫拉开车门。夜里无光,逼仄的车厢里面更是漆黑一片,他望进去,却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 下一刻,他手腕吃痛,手中握着的长刀脱落,他在断骨声中尖叫。 侍卫手中的长刀没有落地已被宿流峥握住,宿流峥面无表情手腕翻转,一片漆黑里刀刃泛着森然的银光,一道诡异的寒气瞬间折闪,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一颗人头轱辘滚落,跌进雨幕中坠进淤泥里。 “停车!”一人急呼。与此同时,押送马车的二十多个人同时拔刀,朝宿流峥砍去。 有人还在高喊:“要活的!要活的!” 宿流峥一脚踹去,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立刻被踢飞出去。 不断有人冲上来,也不断有残肢断臂跌落。受了惊的马慌不择路冲进小树林里,横斜的树枝为碍,一下下撞击着马车,马车逐渐失控。 两个人同时举刀朝宿流峥捅来,宿流峥在马车前板上用力一拍,整个人一跃而起,冲过来的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宿流峥于半空中迅速回刀。 手起刀落。 两颗人头落地时,宿流峥也落在泥泞的地面。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鲜血。手掌的疼痛,让宿流峥疑惑地摊开手,去看右手掌心的一条条划伤。伤口几乎快愈合了。 只望了一眼,宿流峥脑海中立刻一片错乱。耳畔的雨声仿佛又变成了飞瀑泉水…… 紧接着,那声音又变成嫂嫂洗澡时的水声。 想起他用这只手干了什么,心里瞬间升出罪恶感。 哥哥,是他唯一的良知。 “流峥哥,救命啊!”马车被撞得散架,被绑着手脚的王千跌出车厢,不停朝着深沟的方向滚去。 宿流峥回神,冷冽地微眯了眼,用力一掷,手中的长刀朝着王千掷去。 王千向着深沟滚去的身形顿停,后背被什么东西挡住。王千松了口气,回头去看,才发现是宿流峥扔过来插于地中的刀。 王千顿时头皮发麻!这要是刀刃朝着他,他就要像这一地的尸体一样不完整了! 第22节 缓了口气,王千赶忙挪动着用刀刃隔断了绑着手脚的绳索,爬起来朝宿流峥奔去。 宿流峥低着头,睥着奄奄一息的最后一个人。被他盯着的人心生恐惧地连连向后退,可惜左腿小腿被宿流峥砍断了正汩汩流血,他逃不掉。 待王千跑过来,宿流峥转过头,问:“他们是谁?” 王千:“……” 得,又得解释一遍。 “流峥哥,历高飞那家伙不知道怎么攀上知州女婿这条关系!带了好些人冲到你家,把你母亲带走了,能靠哥和刘衡、刘远也一起被带走了。历高飞那个狗东西说要挖你的眼珠子赔他!” 宿流峥冷笑。 “眼珠子?这双就不错,拿回去给他用。”宿流峥冷眼看着最后一个生者。 “不不不……不要!” 宿流峥蹲下来摸上自己的小腿,却没摸到匕首,他疑惑地看了一眼。 “算了。”宿流峥拍拍这个小可怜的脸,又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扔到马背上。 “带路。”宿流峥弯腰,捡起地上不知谁遗落的蓑帽戴在头上,去挡越来越吵闹的雨。 在疼昏厥前,断腿的小可怜终于将宿流峥带到了目的地。当到了别院,他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不是他昏的时机刚刚好,而是宿流峥不让他在路上昏死了,几次他欲昏迷时,宿流峥就插他一刀,用疼痛吊着他一口气。 宿流峥瞥着没用了的人,刀一横抹了他脖子,尸体无声无息跌落马背。 王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还以为流峥哥能留这人一条性命呢…… 他又摇摇头觉得这想法好笑。流峥哥什么时候手软过?这些年平安镖局能平安走镖且名声越来越大,多少还是沾了流峥哥心狠手辣的名声。 “什么人?”侍卫拔刀。 雨水滚落在蓑帽上,沙沙的声音吵得宿流峥耳朵疼。他摘了蓑帽一扬。 别院门口的两个侍卫不由自主抬头,视线跟着蓑帽。 蓑帽落地时,两个人同时闷哼一声,无力倒下。 宿流峥捡起他们跌落的一把长剑,将剑慢悠悠横起,雨水滴滴答答浇着剑刃。 这把长剑比刚刚捡的刀更趁手,宿流峥丢了刀,竖剑别于臂,一脚踹开院门。 王千听着院内的打斗声,缩着脖子躲在院门口的石狮子后面,只露着一双眼睛往里望去。 他安慰自己绝对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不想再给流峥哥当累赘嘛! 不多时,王千听见马蹄声,他回头循声望去,看见是镖局的人来了。他立刻大喜,迎上宋二:“干爹!流峥哥在里面!” 宋二几番交涉,历高飞不肯放人,正好今夜有雨,宋二把心一横,打算深夜来救人。听说宿流峥先到一步,宋二大手一挥,带着镖局的人杀进院中。 已经过了子时,人正睡得沉,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历高飞亦没有想到,有知州的关系在,平安镖局的人竟然还敢夜闯! “爷,快走吧!咱们先从后门走,去找陈公子!院子里的侍卫可都是知州府上的,还怕知州大人不给咱们撑腰吗?” 历高飞脸色铁青,不愿就这么逃了。 随从继续劝:“宿二杀红了眼!一会儿就冲进来了!” 一听宿流峥的名号,历高飞的眼睛又开始爆裂般得疼痛,疼得他身子都跟着打颤。他摸索着将手递给随从,匆匆从后门逃走。 一声细细的口哨声,庭院里抵抗的侍卫且战且退,逃离别院。 “流峥,别追了!先去找人。”宋二立刻喊住一身杀气的宿流峥。 一是救人的确是最重要的事,二是顾忌着对方是知州的人不敢赶尽杀绝。 宿流峥胸口缓慢起伏,呼出一口气,不再追逃兵,去找母亲。 梅姑和宋能靠,还有平安镖局另外两个人都被关在一起。他们听见外面的打斗声,猜到是来救他们的,提声呼救,很快被镖局的人找到、松绑。 梅姑红着眼睛走向宋二,深深一福:“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明白这次是得罪了知州大人,很难善了。 宋二赶紧去扶梅姑,语气里带着点生气:“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般生分!” 他叹了口气,道:“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再说。” 梅姑立刻问:“流峥有没有事?” “没事,在外面。” 两个人说着一起往外走,经过隔壁门口的时候,看见宿流峥一个人沉默立在屋内。 “流峥?”梅姑顺着宿流峥的视线看去,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张完整的虎皮。虎头张着血盆大口,仿佛真的一样。 梅姑冷汗立刻滚落,她差点被门槛绊倒,却什么也顾不得,跌跌撞撞地冲到宿流峥面前,挡在他身前。 “流峥,”她双手去捧宿流峥的脸,让他低头不去看那只虎,“我们回家了。” 梅姑声音极轻,几乎被外面的雨声覆盖。 宿流峥漆黑的眸子里一片空洞,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将目光虚虚落在梅姑脸上,问:“哥哥呢?” 梅姑的整颗心都在一瞬间被揪紧,血肉模糊地痛着。她拼命地忍下眼里的泪,亦将所有情绪收起来,语气轻松地说:“这么大的雨,哥哥在家等着咱们回去呢。” 宋二拧着眉,开口:“此地不宜久留,该走了。” 宿流峥这才抬步往外走。 梅姑松了口气,离开前,她目光复杂地回头望向挂在墙壁上的虎皮。忧愁的轻轻一声长叹,藏在雨声里。 一行人往外走,宋二愁眉不展。 他的人出事,他必要舍命相救。可如今救下来了,却不得不考虑后果。小小草民怎敢得罪知州大人?只是如今尚不知道历高飞攀上知州女婿这件事,知州本人知不知晓。 可就算他不知晓,就能主持公道吗? 宋二并不信任这些官老爷。也许要离开水竹县避避风头,也有可能再不能回来…… 他正琢磨着,隐隐听见马蹄声,宋二立刻警惕起来,抬手令所有人戒备。 雨还在下,只是比起之前稍微小了些。一抹鱼肚白挤破天边阴沉沉灰扑扑的厚云,往尘世间洒下一抹微光。 发白的曦光照着扶薇纵马而来的身影。她一身蓑衣,头脸也遮着,只露出一双高傲凉薄又美艳的眼眸。 “吁——”扶薇勒停骏马,隔着雨幕,目光扫过对面的一张张面孔,视线落在宿流峥脸上时,多停留了一阵。 感觉到被人盯着,宿流峥空洞的目光迅速蓄上锋利,他猛地抬头,对上扶薇的眼睛。 四目相对,只是一瞬,扶薇就知道他不是宿清焉。欣喜和安心在扶薇的眼中散去,她立刻移开了目光。 花影替她发问,坐在马背上睥着王千:“姑爷呢?” 王千愣住了。他求助似地看向干爹。宋二几不可见地皱眉,询问似地望向梅姑。 “我哥?”宿流峥在马背上弯腰,去拎王千的衣领。 “那个……刚刚……我……其、其实……啊,就是……我我……”王千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逐渐被雨声盖住。 花影正因主子淋了雨而心急,没好气地指着王千:“姑爷和你一同走的。我们主子派人更上去,看见 你们俩遇难。他们俩一个回来送消息,一个继续跟着,继续跟着的人被拦住,等再追上去的时候只看见一地尸体了。” 王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语速飞快:“慌乱中,跑了!” 他双手扒着宿流峥抓自己衣领的手,“流峥哥,你不记得了?你及时赶来让他先跑,所以咱俩才被抓了啊!” 是这样吗?宿流峥皱了皱眉。 他想了一会儿,大脑里仍旧一片空白。 片刻后,宿流峥松开了王千。 “我去把我哥找回来!”他阴沉沉丢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梅姑望着宿流峥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其实……他的秘密,谁都可以知道,唯独他本人不可以知道真相。 梅姑再看向扶薇,心下又感动又愧疚。她赶忙迎上去,说:“下着雨呢,怎么赶过来了?还骑着马!快回家去,千万别淋病了啊。” 灵沼也赶紧劝:“主子,咱们回去吧。姑爷既然逃了,说不定已经先回家了。” 扶薇抬眉,望向不远处的别院,眼中浮现不悦。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还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当地的知州仗势欺人。 芝麻大小的官儿,就敢这般劫掳欺压良民,实在是该惩治! 一阵风吹来,卷着雨水灌进扶薇的颈侧,滑过她的锁骨,激起一层凉意。 扶薇打了个寒颤,侧首吩咐花影:“把事情查清楚。” “属下遵命!”花影干净利落地应声。 一行人往水竹县回,梅姑有些不放心宿流峥,拜托王千:“阿千,你能不能去跟着流峥?” “我正想跟去呢!”王千嘿嘿一笑,“反正……来路我也熟!” 梅姑捧给他一件蓑衣,又递给他一件,托他带给宿流峥。 王千沿着来时的路去寻宿流峥。 宿流峥走回之前杀人的树林,他低着头,视线扫过满地尸体找寻哥哥。 一定要把哥哥找回来的念头像小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脑中一片搅混得疼。 宿流峥走出小树林,晨光降落,视野一片开阔。他仰起脸,阳光刺得他眼睛微疼,可他还是睁大了眼睛直视朝阳,让光曦洒进漆黑空洞的瞳孔。 “流峥哥!”王千追上来。 晨曦温柔的光扫过长睫毛,鸦睫轻动,宿清焉转过身,疑惑地问:“流峥?” 第019章 王千懵了一下, 迅速反应过来,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流峥哥呢!” 宿清焉低头,看着自己湿漉的衣衫之上一身脏泥和血迹, 困惑地皱眉。他视线再越过王千,又模糊看见雨幕之中的不远处, 躺在地上的尸体。 一些头颅和残肢断臂滚落的画面隐隐在他脑海中浮现。像猛敲了一锤子, 一阵钻心的疼,宿清焉趔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清焉哥!”王千赶忙扶住他。 王千心思飞快转动,像干爹以前一次次教他的那般, 用缓慢的语速讲述:“没事了, 流峥哥赶来救了咱们,干爹也及时带着人赶到把梅姑他们救下, 他们都回去了……咱们也回家吧……” 第23节 王千的话像蛊惑般一遍遍在宿清焉耳畔回荡着,逐渐潜入他脑海, 构成一幅逼真的画面。那缺失的记忆被臆想诡异地逐渐填满。 头疼逐渐得到缓解, 宿清焉舒出一口气,抬起眼对王千笑了笑,道:“害你冒雨出来寻我。” “这点雨算个什么事儿!”王千这才想起梅姑递给他的蓑衣,赶忙帮忙给宿清焉披上。 不过宿清焉早就淋透了,而这场雨也已经淅沥渐小,这蓑衣的作用实在不大。 “咱们回去吧。”王千笑着说, “嫂子也在家里等着清焉哥呢!” 扶薇离开紫云山回去了?宿清焉看着还在下的雨,有些担心扶薇的身体,不由加快了脚步。 不过等到他赶到家的时候, 并没有见到扶薇。一行人回来的路上,要先经过绘云楼。扶薇直接回了绘云楼。 梅姑迎出来, 看见回来的人是宿清焉时,眼神一黯。不过只是一瞬,她立刻慈爱地笑起来,说:“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快好好洗个澡喝些姜汤,别染上风寒。” 宿清焉颔首:“让母亲担心了。” 王千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他一边说着不用送一边往外走,宿清焉仍是送了一段,立在那儿,目送王千回到宋家,他才转身回家。 梅姑已经进了厨房,正在生火。 “母亲,我来吧。”宿清焉走过去。 梅姑没推辞,她起身之后却没离开厨房,而是拿了姜块来洗,打算煮些姜汤驱驱寒气。 “母亲,薇薇淋湿了吗?” “穿得很厚实,可那么大的雨肯定淋着了些。我瞧着她脸色也有些发白。本来是该我好好照顾她的,可又一想她回绘云楼肯定比在咱们家舒坦多了。一会儿你泡个热水澡驱驱寒,然后带着娘煮的姜汤去看看她。她下人再多,该你照顾的时候不能缺。” 宿清焉点头说好。 他还没回来前,梅姑已经在烧水,此时铁锅里的水已经沸腾,汩汩冒着泡。 宿清焉起身,一边将铁锅里的水舀进木桶里,一边道:“母亲先洗。” 梅姑摇头:“我没淋多少雨,这水就是给你烧的。看看你身上的衣裳现在还在淌水,快拾弄拾弄!” “对了……”梅姑又面露难色,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宿清焉想了想,大概猜到了母亲在担心什么。他微笑着宽慰:“母亲别担心。一会儿我先去一趟宋家。” 梅姑赶忙上前一步,焦声:“咱们是不是要离开水竹县了?” 东躲西藏的日子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是每每想起还是觉得心酸,顺遂的日子还没多少年,她是真的不愿再踏上逃亡之旅。 “那也未必。”宿清焉温声,“母亲安心。这件事情我来解决。” 梅姑有些意外地看向宿清焉,又重重叹了口气:“流峥又闯祸了……” 宿清焉本来要转身,闻言驻足,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母亲,认真道:“流峥没错。” 梅姑愣住,她看着儿子认真的神情,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愿在清焉面前多提流峥,赶忙说:“是,我没有怪他。你快去收拾吧。” 宿清焉这才提着热水回房。 终于将脏兮兮湿漉漉的衣裳全脱下,宿清焉把自己洗干净,换上一身整洁的衣裳,身心一下子舒坦多了。他走出房,看见母亲房间的门开着,而母亲躺在罗汉床上睡着了。 想来母亲被劫走之后没怎么睡过。宿清焉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为母亲盖上一层薄被。 看着母亲眼下的青色和一脸的憔悴,宿清焉心疼之余,心里又悄悄攀上一丝自责。 他轻声走出家,去了宋家。 宋家人多,院子也大。宿清焉进去时,院子里的人正在忙碌着收拾东西。 “流……”刘衡一脸喜色抬头看向宿清焉,发现认错人,赶忙改了口。 宿清焉看见刘衡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平安镖局的人更希望看见宿流峥。 “清焉过来了。”宋二立在门口,“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宿清焉快步迎上去:“宋二叔。” “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要尽快离开水竹县。在外面避一阵,看情况要不要再回来。”宋二道。 “宋二叔,”宿清焉道,“此事未必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所以并非一定要逃走。” 闻言,周围正收拾东西的人都围上来。他们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 “若我记得不错,黜陟使很快要来巡江南。知州徐大人赴任不到三年,必然重视此番巡查,绝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生事,所以历高飞的事情知州大人大概率不知情。” “可是……”刘衡迟疑道,“就算之前不知情,现在知情了就不会包庇了?” 宋能靠拍了下脑门:“咱们将这事儿捅到黜……黜什么……反正更大的官面前!历高飞强抢民女本来就是罪行,流峥哥那叫见义勇为!” “可是……官官相护不是常情吗?怎么就知道更大的官一定能主持公道了?” 一屋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泄气。镖局为什么存在?还不是因为不太平,现在这世道大部分百姓是不愿意信任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的。 一片安静里,宿清焉开口:“官官相护是为利,巡查大人若能揪出地方官的罪行,是功绩。知州能给他的利,未必大于到手的政绩。当然,我们必然不能只寄希望于黜陟使。” 宋二开口:“我们该怎么做,你说。” “其一,派人去查这位快到的黜陟使是哪位大人,何时来,且与徐大人是否有交情。” “其二,散步消息黜陟使为了体察民情早已到了江南。” “其三,去查知州徐大人和他的女儿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王千眼睛一亮,笑着说:“对啊,一个女婿,又不是儿子!” 刘远立刻道:“那个胡遮很可能是因为一个女人帮历高飞的!”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若胡遮真的是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惹事,当不好女婿的本分,岳丈气他还来不及。 宋二揉了揉额角,心道自己这两天就顾着救人,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却没想到,实在是莽夫一个。他赶紧让这些干儿子们去查。 干镖局这一行,打探消息的本事还是有的。 宋二心口略松,笑着看向宿清焉,心里又有些感慨——流峥和清焉当真是不同,若能将两个人的长处集于一人身上该多好。 他又苦笑,自己这想法可真荒唐啊!清焉与流峥本来就是一个人…… “宋二叔。”宿清焉压低声音,“此番之事凶险未知,也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刚刚人多,他不愿意削士气。如今只他和宋二,他才将担忧说出。 “知道。”宋二点头,“东西都会提前收拾妥当。我也告诉你母亲准备了。只是听闻你夫人身体不好,若逃走时奔波她未必受得住。必要的时候,你看着带她提前走。” 想起扶薇,宿清焉脸色微微变了。 宋二再道:“去看看她吧。刚成婚没多久,陪着你折腾一顿。” “正要去。” 宿清焉带着母亲熬的姜汤,往绘云楼去。长街还是那样热闹,快中午,有各种小食的香气扑鼻。 一群小孩子跑过来围住他。 “先生这几日怎么不去给我们上课?” “先生明日去学堂吗?” “先生,先生,你上次让我多练的字,我都练完啦!” 宿清焉含笑温声,告诉他们自己最近有事,过几日才能去给他们上课。 “清焉!”许二隔着老远,就朝宿清焉高扬手臂。 宿清焉走过去,含笑称一声:“许二哥。” “刚成亲舍不得出来支摊帮人写家书了?”许二挤眼睛。 宿清焉含笑不语。 “中午吃了没?”许二瞧着宿清焉表情就知道他没吃,他赶忙装包子,“拿着吃,别客气。” “许二哥别忙,我不吃,一会儿就走。” 许二反应过来了,他凑到宿清焉面前,压低声音:“小夫妻闹矛盾了?我跟你说啊,今天上午好些人议论着,说你们成亲没几天,那位就自己跑回来了,肯定闹矛盾了……” 说着,许二朝绘云楼的方向看。 宿清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不自觉地放柔,他也不多解释,温声道:“许二哥,我先过去了。” “好好好!”许二心领神会地点头,不再拉着人说话。 宿清焉提着姜汤走向绘云楼,他还没来得及叩门,侍卫从里面帮他开了门。 宿清焉迈步进去,在一楼没见到花影那几个侍女的身影,他也没多问,抬步上楼。 花影在二楼迎上他,将声音放轻:“主子在楼上睡着。” “她身体可还好?”宿清焉问。 花影有些不高兴扶薇淋了雨,此刻宿清焉问起,她声音闷闷的:“反正我们主子那身子骨是经不起折腾的。姑爷下次还是稳妥些吧,别今儿个走丢了明儿个被人劫了吧,害得我们主子跟着操心劳身!” 宿清焉眸色微暗了一息。 蘸碧从楼上下来,隐约听见了花影后半截的话,她赶忙微笑着说:“姑爷上去吧。” “好。”宿清焉微微笑着,上楼去找扶薇。 蘸碧将花影拉到一旁去,低声说:“咱们自己人知道你说话直,可在姑爷面前还是不要这样了。” 花影抱着胳膊冷笑:“你还真当他是姑爷?咱们主子早晚要走的,日后也会嫁个有能力有身份的勋贵,将来那位才是咱们真正的姑爷。” 蘸碧也不知道怎么反驳花影这话,她默了默,说:“我只知道咱们主子现在对姑爷很上心,以后回京时会不会带回去,也是未知数呀。” 花影一愣,倒是没想到这一出。 知扶薇睡着,宿清焉推门的动作很轻很轻,他悄声走进房间。晌午正是天色好的时候,窗前垂着厚厚的幔帐,使得屋内一片昏暗。 宿清焉朝床榻走,忽闻扶薇微弱的咳声,他脚步顿住,迟疑着要不要退出去别打扰扶薇休息。 扶薇早就睁开了眼睛,于灰暗中望着宿清焉的轮廓,见他要走,她轻唤:“宿郎……” 宿清焉快步朝床榻走进,奔向扶薇。他于扶薇面前弯腰,去瞧她的脸色。 “你……”宿清焉面对扶薇不自觉将声线放得低浅,他想问她何必雨夜赶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我吵醒你了吗?” 扶薇侧过脸轻咳,作势想起身,宿清焉赶忙将她扶坐起来。 “不睡了,把窗帘扯开吧。” 第24节 “好。”宿清焉暂时放开她,去拉开窗帘又支起支摘窗,初夏的暖光一下子涌进屋内,将所有的晦暗赶走。 扶薇打量着宿清焉,问:“没受伤吧?” “没有,让你担心了。”宿清焉在床边坐下。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伸手,去握扶薇搭在腿上的手。 他双手捧起扶薇的一只手,将其珍重地捧在双手掌心。 扶薇望向他,见他低着头,她望着他长长垂落的眼睫,柔声:“没事就好。” 宿清焉来时本想提议让扶薇暂时离开水竹县,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可是见了她虚弱的模样,他又开不了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责盘踞在他心口。 “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吗?”扶薇另一只手搭上来,覆在他的手背上。 宿清焉抬起眼睛,含笑道:“怕你着凉,母亲给你煮了姜汤。” 扶薇的脸色瞬间变了,立刻拒绝:“我不喝,一口都不喝。” 她可太讨厌姜的味道了。 在宿清焉开口前,她抢先再道:“给我喝药都成,我不喝姜汤!” 宿清焉鲜少见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他轻笑一声,说:“不喝就不喝,我又不会强灌你。” 他将扶薇的双手都捧在掌中,温柔望着她:“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扶薇沉默了一息,才道:“你又不是下人,没必要这样天天伺候我。” 宿清焉摇头:“这是照顾。” “有什么区别?”扶薇不解。 “家人的照顾当然和下人的伺候不同。”宿清焉语气认真。 “家人”这个词在扶薇的心口微微刺了一下,她沉默地看着宿清焉好半晌,才淡声:“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清淡些的吧。” “好。” 宿清焉应完,却并没有立刻就走。 扶薇潋眸微转,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她唇角轻轻浮出一丝柔笑,低语:“舍不得放开我的手?” 宿清焉微怔,下意识地松了手。 扶薇反手握住他的长指,低柔的声线里带着丝笑:“你要是实在舍不得,可以亲一亲再放开呀。” “我去给你做饭了。”宿清焉将扶薇的手拿开,起身往外走。 扶薇看着宿清焉泛红的耳朵尖,眼尾唇角的笑意更浓。 花影进来的时候,就瞧见扶薇脸上带笑的模样。她多看了一眼,才上前去禀话。 扶薇淋了雨受了寒身上不舒服,回到绘云楼沐浴之后立刻就睡下了,花影还没来得及向她禀告历高飞的事情。 “是过年那时候的事情了,有个路过水竹县的姑娘被历高飞盯上了,色胆包天要纳人回家当小妾。那个姑娘也是个聪明人,找上平安镖局,把自己当镖物,让镖局将她护送到家中。” “历高飞仍不死心在路上尾随,趁机要劫人。甚至有天夜里潜进客栈偷人,恰好那位姑娘在沐浴。宿流峥及时发现将人丢出房间,顺便将历高飞的一双眼珠子给挖了。” 扶薇这才明白了个大概,押镖就要对镖负责。不管押的镖是人还是物件。宿流峥也不算见义勇为,只是收钱办事罢了。 扶薇不评价宿流峥的所作所为,只是夸赞那个姑娘:“人生地不熟,敢想出这么个主意,是个聪明的姑娘。” “主子,您应该见过那姑娘。”花影也有些不确定扶薇对她有没有印象了,“林友平的孙女,以前赴过宫宴,您兴许有点印象。” 扶薇一下子就想起来,点头道:“原来是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扶薇又问:“那历高飞什么来历胆子这么大?和徐平贤是什么关系?” “和徐大人没有关系。而是徐大人的女婿胡遮看上了历高飞的妹妹,所以历高飞用着胡遮的人、仗着徐大人的势,肆意妄为。” 原来还是两层的狗仗人势。 扶薇的神色冷下去,冷笑一声,道:“这个徐平贤,就算不知情 ,也是不查之罪。” 花影立刻请示:“主子,需要将罪臣徐平贤押来治罪吗?” 扶薇冷淡的眸子逐渐软下去,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软枕,悠悠道:“暂时不要插手。” 她想让宿清焉来求她,他那样的人卑微央求的场景……说不定吞吞吐吐红着脸,想想就觉得有趣。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她有办法,从而来求她呢? 胸腹间忽又是一阵绞痛,扶薇偏过脸一阵阵咳。咳着咳着,竟是止不住,比以前凶重许多。 花影赶忙递上帕子,扶薇颤着手去接。 她弯着腰,用雪色的巾帕抵在唇前不停地咳着,断断续续的低咳声逐渐加重。 蘸碧在外面听见了,捧着温水小跑着进来。 “主子,要不要喝些水?” 扶薇没功夫应声,她又咳了一阵,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痛。又咳了好一阵,扶薇终于慢慢止了咳,抬起头。 雪白的手帕上,落着点点血痕。 蘸碧看得心惊,捧着水杯的手都在发抖。她哭了出来,哽声:“主子,您要更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扶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血点子,便将帕子丢到一旁,去拿蘸碧手里的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只有这无趣却温和的水才能稍微缓解她五脏六腑的疼痛,扶薇微眯着眼,去看窗外大好的日光。 人生啊,就该及时行乐。 宿清焉耗时比往常更久,精心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灵沼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做好午饭,宿清焉端去房中时,发现扶薇脸色比刚刚他离去前更差些。 扶薇不想吃,即使是宿清焉做的。 可是“不想吃”话到嘴边,她又改了口:“我没力气吃。” 宿清焉让灵沼拿了个小桌子放在床榻上,不用扶薇下床,也不用她自己动手。他在她身边坐下,夹起一块豆腐喂过去:“尝尝这个。” 扶薇闭着嘴巴,看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去吃。 蘸碧和灵沼、花影悄声退了出去。 宿清焉将每样小菜喂给扶薇一口,然后问她:“还想吃什么?” 扶薇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转头看向宿清焉,闷声:“你。” 宿清焉沉默了一息,夹起一块藕片,道:“再吃一块这个吧。” 他递到扶薇唇边,扶薇不肯张嘴,蹙眉嗔目望着他。 宿清焉轻叹了一声,自己张了嘴,咬住白藕片的一边,俯身凑到扶薇面前。 被他咬着的藕片轻碰扶薇的唇,带来一丝湿滑。扶薇弯眸,这才张开嘴,咬住藕片的最外边,一点一点地往前吃去,直到碰上宿清焉的唇。 薄薄的一片藕承担不起这样的蜜意,从中断开。 宿清焉低下头,将半块藕片吃了,他看着小桌上的吃食,道:“人不舒服的时候吃太多东西也不好,就吃这些吧,我撤下去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端走小桌。 扶薇赶忙拉住他手腕,抬眸瞪他:“我还没吃饱呢!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她抬手指去,将桌上的几道小菜指了个遍。 宿清焉回眸,对她笑。 望见他眼里的笑,扶薇瞪了他一眼。 宿清焉这才重新坐下来,继续喂扶薇吃。 扶薇吃东西很慢,大块的东西不入口,都要宿清焉弄成小块了再喂她。她将东西含在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红色的唇瓣轻轻柔抿。 宿清焉看着她磨动的唇出神,后知后觉低下头时,他抿了下唇,悄悄去尝—— 唇上,还沾了一丝她留下的温柔。 扶薇突然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尖。 宿清焉疑惑抬眸望向她,问:“怎么了?” 扶薇眼里浮着笑,她凝望着宿清焉的眼睛,柔声慢语:“宿郎想到什么了,耳朵尖都红了呢。” 宿清焉微怔,紧接着,他脸颊上也浮上一抹微红。他别开脸不去看扶薇,心下微乱。 扶薇欠身凑近他,低语:“郎君又失礼了吗?” “我没有!”宿清焉立刻反驳,与此同时下意识地去拽了一下腿上的长衫前摆。 他动作太突然,不小心碰倒了小桌上的一碗莲子粥。粘稠的莲子羹洒落,落了扶薇一袖。 宿清焉立刻变了脸色,瞬间起身,拿起帕子去擦扶薇的袖子。 幸好天气热,饭菜端上来的时候已经用扇子扇到恰好的温,并不烫。 没烫到扶薇,宿清焉松了口气。 宿清焉将小桌撤下去,看见床榻也被弄脏了。他迟疑了一下,才俯身去抱扶薇。 “我要把床褥换一床。”他动作有些不自然地打横抱起扶薇。 扶薇却十分自然地攀着他的脖子、靠着他的肩。 宿清焉感受着臂弯里的轻,垂眸看向怀里过分纤细的扶薇,心里有些涩涩的难受。 他将扶薇抱到窗前的藤椅里,将床褥换了一床,再去拿衣服想要给扶薇换时,却发现她偎在藤椅里睡着了。 午后暖融融的光照在她的脸颊,她皙白的肤色透着丝破碎的病弱。她浸在暖光里,似乎又随时都会随光而离。 宿清焉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扶薇时的惊艳。 他弯下腰,动作极其轻柔地抱起扶薇,将她抱回床榻,又小心翼翼地帮她换下弄脏的外衣。 一抬眸,见她还在沉睡,宿清焉静静凝望着她半晌,然后俯下身,将浅吻轻轻落在她的手背。 扶薇并不知道,在那日她走向宿清焉的代书摊之前,在更早的以前,宿清焉就曾惊鸿一瞥地见过她。 接下来的日子,宿清焉每次都要去一趟平安镖局,和宋二商量着历高飞的事情,而余下的时间,他便匆匆赶到绘云楼,去陪扶薇。 帮她做饭,喂她吃饭、服药。也当她的腿,抱着她去窗前晒太阳、抱着她去二楼的书房读闲书。当她眼睛累了,就会偎在他腿上,让他念给她听。 甚至,帮她洗澡…… 扶薇坐在浴桶里的时候,也要宿清焉给她念话本打发时间。 第25节 宿清焉觉得如此甚好,要不然他真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放。 宿清焉读着读着,突然住了口。 “怎么不读了?”扶薇身子往前轻,带起细柔的水声。 扶薇这是明知故问,故事到了男女主人公洞房花烛,接下来的篇幅,只合适一个人躲在角落阅读,不宜念出口。 “继续读嘛。”扶薇抬手,将手里的水珠儿朝宿清焉轻甩。 宿清焉有些无奈地抹去额头上溅到的一滴水珠儿,颇为头疼地说:“你就不要难为我了。” 扶薇知道他是不肯读的。她也不逼他,而是懒声:“我洗好了。” 她从水中站起身来,顿时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一具湿漉的身体出现在宿清焉眼前,水痕沿着女子的婀娜,又快又慢地蜿蜒向下。 宿清焉将手里的书册放在一边,立刻站起身,拿着宽巾搭在扶薇的肩上,裹住她的上半身,然后才扶着她迈出浴桶。 他尽量心如止水地给扶薇擦拭身上的水痕,可是他刚刚才读了些不堪入目的字句,实在难以心静。 话本里洞房花烛的热闹,让宿清焉忍不住想起他与扶薇成亲的那一日。他与扶薇还没有圆房,不算礼成,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宿清焉给扶薇擦拭的动作逐渐慢下去,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将搭在扶薇身上的巾帕拿开。 扶薇抬眸,望见宿清焉澄明的漆眸眼底渐深渐凝,她有了心照不宣的了然。 扶薇踮足,凑到宿清焉的唇边,将一个湿漉的浅吻落在宿清焉的脸颊。 “这七八日宿郎悉心照顾,我觉得好多了,明日想搬回你家去了。” 宿清焉回神,垂眸望向扶薇,他心里生出强烈的欲,想要立刻抬臂将扶薇锢在怀里,狠狠地亲吻她甚至占有她。可是理智占据上风,他怕她冷,立刻拿起巾帕快速给扶薇擦去身上的水,又帮她把衣裳穿好。 这一天傍晚,宿清焉觉得头疼,像有什么预感指引着他让他提前了离开了绘云楼。 第二天,宿清焉回家的时候,被宋能靠一脸喜色的拦住他。 “清焉哥,事情暂时解决了!” 宿清焉又惊又喜,跟着宋能靠去了宋家,这才知道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黜陟使还没有到,事情必然不是从他那边解决的。 宋二看见宿清焉一脸茫然地进来,他心情有些复杂。跟“失忆”的当事人解释他干了什么,实在有些奇怪。可宿清焉最近一直关注着历高飞的事情,又不可能不向他解释。 宋二三言两语:“你弟弟昨天晚上带着他另外一个师父,直接去了知州徐大人府上。事情具体经过我们是不知晓,反正最后徐大人惩治了胡遮。至于历高飞,已经被乱棍打死了。” 宿清焉又意外又恍然。 他和弟弟自小跟着宋二叔习武,可弟弟比他多一个师父。听闻弟弟的另外一个师父曾经在朝为官后来解甲归隐,成了个行踪不定的神秘剑客。 若是那位曾为官的神秘剑客解决了这事,倒也有可能。 宿清焉从思绪里回过神,温声带笑:“事情解决了就好,也可以放心了。” 可因为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宿清焉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是真解决了,还是暂时?他隐隐觉得这事日后很可能还有后患。 若是能见到弟弟,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好了…… 宋二看出宿清焉的担忧,主动说:“不是彻底放松的时候,还是要留后手。” 宿清焉颔首。他又留在宋家和宋二商议了些事情,快傍晚才回家。 当他推开院门,愕然发现扶薇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院子里欣赏晚霞。 扶薇抬眸,对他嫣然一笑。她纤手轻抬去指:“瞧,多美呀。” 宿清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烧到荼蘼的橘色晚霞。 扶薇今日亦穿了身橘色的罩纱裙,轻薄的纱裙覆在她的身上,随风轻轻地浮动,抚过她的肌肤。 宿清焉的目光重新落回扶薇的身上。那些天神鬼斧神工造出的晚霞之美,不敌她半分。 他宁愿将目光多留在她身上。 看着扶薇如海浪翩浮的裙摆,他想成为这风,成为这纱。 扶薇回来,梅姑很高兴,亲自下厨多做了好几道拿手好菜。 不过扶薇向来食量小,就算有心也吃不下多少。梅姑笑着问她最喜欢什么,下次继续给她做,并不劝她这一顿多吃。 这也是宿清焉母子的好相处的地方,他们并不会拿着“对你好”的名义劝扶薇做什么。这使得扶薇和他们相处很舒服。 晚上,扶薇先沐浴,宿清焉后去。 扶薇坐在窗下一边翻着话本,一边等着宿清焉。她习惯了宿清焉清隽疏柔的声线给她读书,如今不喜欢自己翻阅了。 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宿清焉回来,许是最近身体好了些,心里生了些捉弄之意。 她轻轻推开浴室的门,想要走过去吓一吓他,去看宿清焉慌乱脸红的模样。 可是扶薇推开浴室的门,却见宿清焉已经洗完了,正坐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望着桌上的一支蜡烛走神。 “清焉?” 宿清焉回过神,面无表情的脸浮现柔笑。 “在想什么?” 宿清焉起身,“没什么,出去吧。” 扶薇拉住他的手,不肯往外走。她抬眸望着他,带着嗔的语气问:“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告诉我吗?是因为历高飞的事情?” 宿清焉反握住扶薇的手,宽慰的语气:“这件事情让你担心了,不过眼下暂时已经解决了。” 扶薇有些意外,追问:“怎么解决的?” “流峥办好的。” 扶薇不说话,只是细细地打量着宿清焉。 浴室里光线晦暗,她望过来的明若星月明璀。 宿清焉从有记忆起,心里就有个声音告诉他,要始终保持平和良善乐观向上,不能存在任何负面的情绪。 可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也会陷入低落的自责。 丝丝缕缕不重的自责纠缠着他,在不可控的边缘徘徊。 也不知道说宿清焉藏不住情绪,还是该说扶薇聪明。扶薇竟看懂了宿清焉的自责。 因为两次梅姑出事的时候,他都没有赶到吗? “宿郎,”扶薇低语,“你弟弟有他的本事,你有你的好。” 她凑到宿清焉耳畔,声若蛊惑:“我更喜欢我的郎君的好。” 她将抚慰的吻落在宿清焉的唇角。 宿清焉是一个不该有负面情绪的人,那些浅薄的自责在扶薇的这一吻下,迅速逃离。 他下意识想要去抱扶薇,扶薇却挣开了他的手,回眸一笑,快步回了房。 宿清焉凝望着扶薇的背影片刻,他收回视线,将浴室快速收拾好,才回房。 扶薇慵懒地靠坐在床头,腿上放着个黑盒子。她取出一个鱼泡来,拿在手上把玩着。 宿清焉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脚步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走到她身边。 “郎君,”扶薇抬头,一双无辜的眼眸望向宿清焉,“这个东西怎么用?” 她唇角带着含蜜的温柔,望着宿清焉。眼里的无辜是真的,因她确实没有用过这东西。可无辜之下,又蕴了些愉悦的打趣。 宿清焉垂在身侧的手,修长的指轻动了一下。他喉结微动,才开口:“你身体好些了是不是?” 扶薇略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沉默让气氛变得更为焦灼,宿清焉甚至有些后悔问这一句。 扶薇眸中潋如春水:“这段日子承蒙郎君伺……照顾,已经好多了。” 宿清焉再往前迈出一步,腿紧贴着床沿,他伸手将扶薇的手握住,慢慢将她手心里把玩的鱼泡拿走。 “这个被你弄脏了,我们再换一个。” 踏出这最后一步,才是礼成,成为真正的夫妻。 第020章 一声雀儿鸣, 万籁瞬寂,祥和的静夜悄然而至。夏日的夜晚,月亮总是早早登场, 繁星百无聊赖地眨着眼睛相伴。 宿清焉关窗的时候,望了一眼幽静的月亮, 弦月将满。 一道轻磕声, 窗扇将室内隔成与外隔绝的一方隐僻天地。在这一小方天地之间,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宿清焉转身,目光迫不及待落在扶薇身上。她明明年纪不大,却并不喜欢颜色鲜艳的衣裳, 大多穿着黑色与暗红。此刻一身黑色的轻纱寝衣裹身, 薄薄的衣料挂在她纤薄的肩上,无风自动抚过她的细肩, 似乎随时都要滑落下去。 她正坐在榻上,潋眸轻弯, 眉眼带笑望着他、等着他。 黑色的木盒子放在她的腿上。 灯芯太久未挑, 屋内光线很暗。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去问扶薇:“要熄灯吗?” 扶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烛光,点了头。 宿清焉心里有些遗憾,他当然更想在光亮中去瞧扶薇的每一寸。可他顾虑着扶薇的感受,依言熄了灯。一瞬间,微暗的房间彻底陷入黑暗中。 他于漆黑中朝床榻走去, 一片寂静里,他的脚步声很轻,心跳却很重。 一切从亲吻开始, 宿清焉的吻温柔小心,甚至噙着毕恭毕敬的敬重。 “你要是弄疼了我, 我可能会把你踢下床。”扶薇的脊背紧贴在床褥上,压迫感让她不自觉皱眉。 下一刻,身上的压迫感瞬减。宿清焉在黑暗中摸索到扶薇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不会。”宿清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最平和温柔的语气,甚至带着哄慰,听上去就能让人安心。他将惊涛骇浪的口口压住,克制着力道,用最虔诚的温柔徐徐渐占。他将自己的感受放在其次,始终保持理智去维护扶薇的感受。 扶薇喟叹。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吗?他才这般顾虑着她。不,按照宿清焉的性子,好像就算她无病无痛,他也会珍之重之以她的感受为先。扶薇缓缓抬手,在黑暗中指尖摸到宿清焉发烫的耳朵尖,轻轻地揉了一下。这个时候,他这般小心翼翼一切以她感受为上,让扶薇心里一片春雨复苏的柔软。 “郎君,”扶薇轻抬首将湿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她低语:“你可以再放肆些的。” 宿清焉闭了下眼睛,想要啃咬扶薇锁骨的动作终究还是被他压制,只变成一遍遍地柔吻。他连放肆,也要万分小心,仔细地一点点试探、尝试。 扶薇纤细的指搭在宿清焉的后颈,轻轻摸了摸,她又一次将吻落在他的额头。 第26节 窗外,将圆的月亮不知何时躲在绵绵的云朵后面,星星也失踪了几只。细细密密的雨线坠落,不远万里之遥也要降落,奔赴进红尘里,滋润大地万物。 扶薇偎在宿清焉的怀里睡去,润红的脸颊上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她睡得很沉,无梦无吵,安安静静。 宿清焉却明显未尽纾,可是扶薇躺在他的臂弯上偎在他怀里,这让他连起身去净室都不行,担心惊扰了她。 他只能闭上眼睛,让浓如涂墨的漆眸藏起所有的欲,用克己复礼拼命压制一切本能,熬到天明。 扶薇在宿清焉的怀里醒来。她一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发白的晨曦中,宿清焉温柔相望的眉眼。他澄明漆亮的眸子仿佛也染上了晨曦微暖的光。 扶薇反应慢半拍地眨了下眼睛,欠身抬头,去亲她的眼睛。 她的身子从锦被里探出,露出大片雪色。 宿清焉立刻伸手去拉被子,轻咳了一声,道:“别受凉。” 扶薇凝望着宿清焉,唇角漾出一丝充满趣味的柔笑。 “这是夏日,热着呢。”晨醒的她声音带着懒倦的沙哑,润无声地钻进宿清焉的耳中,勾得他四肢百骸一荡,继而是密密麻麻不可抑制的酥与痒。 宿清焉将呼吸放得轻浅,低声:“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做早饭。” 宿清焉心里陷入挣扎,他舍不得放开满怀的柔软,可又觉得在失态之前,更应该及时离开这温柔陷阱。 不,不是陷阱,是仙境。 “不要。”扶薇抬臂,纤细的手臂勾住宿清焉的脖子。她将脸埋在宿清焉的怀里,吐气如兰的气息拂来,隔着胸膛,拂触着他的心口,让他整颗心脏疯狂地跳动。 “薇薇,我……还是起来吧。”克制已经濒临临界线。他不能这么快又来欺她,更何况天亮了,这不是白日该做之事。宿清焉伸手,手掌轻握住扶薇的肩。握上扶薇肩头的那一刻,宿清焉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一丝抖。 他心下立刻一片懊恼,懊恼自己的不能自控和失态。 扶薇也感觉到了他的手在微颤,她偎在他胸膛更感觉到了他热烈的心跳。 扶薇从晨时的迷糊里慢慢苏醒,她轻挪着在宿清焉的臂弯里转身,手肘撑着抬起上半身,望向宿清焉神色微异的脸颊,柔柔的笑在她唇边化开。 她身子往上再挪一些,下巴抵靠在宿清焉的胸膛,抬眸望着他。“郎君,还想再来一次吗?”她柔蜜的声线带着无孔不入的媚,媚丝缠绕,逐渐将宿清焉的整颗心脏都包裹起来,挣不开。 宿清焉抬手,指腹轻轻抚过扶薇的脸颊,将她脸颊上贴着的几根青丝拂开。“薇薇,你脾胃不好,要按时吃饭。现在起也要比往常晚食快一个时辰了。” 扶薇有些惊讶,已经这么晚了吗? 昨晚她睡得真的很好,是久违的好眠。 她不顾锦被下的无衣物相遮坐起身来,朝着窗口望去。外面的阳光透过窗纸渗进来,属于白天的暖意也溜进了房中。 宿清焉赶忙跟着坐起身,抬起被子将她的身子裹了裹。他下榻披衣,自己的衣裳来不及整理整齐,先去衣橱里给扶薇拿了一套衣服放在床边。 “想吃什么?”宿清焉问。 扶薇回眸,又望见一个端方如玉翩翩之姿的宿清焉站在晨光里。 扶薇实在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你看着弄就好。”顿了顿,扶薇改口,“都这个时候了,说不定下人已经做好了早膳,不用你折腾了。” 宿清焉刚往前迈出一步,又折回来,将床幔放下遮住扶薇的身体,然后他才走到窗前,将支摘窗撑起。 停在窗外的一对雀儿受了惊,振翅相依飞去。 宿清焉朝着院子里厨房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了炊烟。 听见打开窗扇的声音,院子里的蘸碧立刻抬头望过来,问:“主子可醒了?要摆膳吗?” 宿清焉回头望去,恰好暖风吹起幔帐,翩飞幔帐下的扶薇正在穿衣。 宿清焉垂在身侧的手虚虚地握了握。眼底的深邃一闪而过,心里突然有一个想要狠狠用力将扶薇闯碎的念头。这年头一闪而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对蘸碧道:“醒了,给她拿吃的吧。” 他又等了一会儿,等扶薇穿好了衣裳才朝她走过去。 “我要出去一趟。”他说。 扶薇正将腿从床榻拿下来,她轻“嗯”了一声,也没多问。 宿清焉很想逃离扶薇身边,可是看着她要下床,他没有立刻走,而是蹲下来,拿了鞋子帮她穿好。 蘸碧和灵沼进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幕。 有蘸碧和灵沼照顾扶薇,宿清焉这才起身,快步往外走,走出院外。 “姑爷这是去哪儿?”灵沼问。 扶薇笑了笑,随口道:“大概是想离我远点吧。” 她站起身来,搭放在床沿的裙摆徐徐坠下,拢在她足边。随着她抬步朝梳妆台走去,裙尾朵朵地绽。 扶薇在窗边的梳妆台前坐下,窗外暖洋洋的光粉洒落进窗内,照亮她的面颊。一直病弱的她难得气色极好,雪靥红润莹粉,登峰造极的美貌再上一层楼。 灵沼在一边看呆了,张着嘴半晌,回过神,高兴地说:“主子的病要大好了!” 灵沼才刚及笄,性子活泼的同时知事也少。蘸碧却隐隐猜到了什么,回头望向微乱微暖的床榻。她再转过头望向扶薇,瞧着扶薇愉悦的神情,她在心里替主子高兴。 可是蘸碧向来是三个侍女里最多思的那一个。主子心情好气色好,她自然高兴,但是她又忍不住忧虑日后。主子如今是一时兴起,可日后呢?男女之事是解药又是毒.药,不仅能让人笑也能让人哭。蘸碧在心里盼着——但愿主子永远不会因为儿女情长伤神忧心。 宿清焉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应该出门,暂时离开扶薇。 他胸有恶鬼,在将要挣脱的边缘。 宿清焉迈出院门,将院门关合时的动作仍旧斯文儒雅。之后他随便沿了条路往前走,不知不觉中,他越走越快。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不知要去哪里。他只知道要逃离。当不可控时,潜意识会指引着他逃离。 大脑里的空白逐渐染上他漆黑的瞳仁,澄明的眸子逐渐变得空洞,一抹戾气悄悄从瞳孔钻出来,迅速在眼眸中扩散开来。 好憋啊。 为什么这么憋? 宿清焉睁开眼望着前方,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在晃动。 “宿清焉?”胡铁柱从一条小路拐过来,快速朝宿清焉走过来。 “跟你商量个事儿?”他自来熟得将胳膊搭在宿清焉的肩上,“我知道你家里得罪胡遮了。我有门路帮你说情,只要让你婆娘陪我一晚就行。这买卖划算吧?” 宿清焉甩开胡铁柱搭在他肩上的胳膊,转过身来,一拳朝着胡铁柱的脸砸过去。 胡铁柱躲闪不及,鼻梁被打了个结结实实。他“哎呦”一声,踉跄着向后连连退去两步。 他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瞪向宿清焉,怒不可遏:“宿清焉你这个不知好赖的狗东西!真他吗有娘生美爹养的玩意儿!” 宿清焉脚步虚无晃动,像踩在棉花上。他双目无声地看着胡铁柱,只见胡铁柱嘴巴开开合合,却一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胡铁柱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在宿清焉的眼睛里是人非人。 胡铁柱鼻骨断裂实在疼得厉害,没力气在这里跟宿清焉喊话,捂着鼻子转身跑回家,等着下次再找宿清焉算账。 宿清焉神情木然,本来不知道要去哪儿的他,鬼使神差地跟上去。 在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杀了他。 宿清焉刚往前迈出两步,一双手从他身后探来,搭在他的肩上。 “流峥?” 宿清焉迅速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 ——顾琅,宿流峥的另外一个师父。 顾琅审视的目光落在宿清焉的脸上,他有些摸不准面前的人到底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 宿清焉迷惑地晃了晃头,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低弱却不失恭敬:“顾叔。” 顾琅有些惊讶。 他猛地抬头看向胡铁柱跑走的方向。面前的人居然是宿清焉?清焉居然也会这样粗暴动手?有什么念头在他心里闪过,他还来不及多想,面前的宿清焉便昏了过去。 顾琅赶忙伸手扶住他,搀扶他到一旁路边稍微休息一会儿。 宿清焉合上眼,慢慢睡去。 宿清焉从来不会做梦,睡时永远安静。 不过两刻钟,他便转醒。 顾琅立刻盯着他,不知道醒来的会是哪一个。顾琅是来找宿流峥的。 “顾叔?” 顾琅笑着拍了拍宿清焉的肩膀,道:“天气越来越热,多喝水少在日头下站太久。” 宿清焉颔首,温声道:“我会多注意,多谢顾叔提点。” 顾琅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焦燥。 宿流峥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可这并不是好事。 “还未请教顾叔历高飞一事。”宿清焉问出早就想问的事情。 顾琅道:“恰好手里有些他贪污的罪证,黜陟使又快到了。” 他只简单这一句,宿清焉便懂了。 宿清焉起身,请顾琅去家里小坐喝杯凉茶。顾琅迟疑了片刻得知梅姑在家,才跟宿清焉回去。 梅姑正在院子里晾晒果子,打算给扶薇做果脯,瞧见顾琅,怔了怔,才赶忙洗了手迎上去。 “清焉,薇薇刚刚还在寻你。你去多陪陪她。”梅姑将宿清焉支开。 顾琅目送宿清焉回房,才收回目光,看向梅姑,恭敬地唤了声“嫂子”。 梅姑笑笑,道:“这次又麻烦你了,幸好你恰好来水竹县。” 顾琅不接这话,而是说:“不能一直这样,长久下去这孩子是会被自己逼疯的。嫂子,如果有法子能消失一个,你希望谁能留下?” 梅姑愣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应该是会留下清焉吧。”顾琅叹了口气。毕竟这两个人品行相差太大。 梅姑沉默了很久,缓缓摇头。“纵使所有人都觉得清焉更好,可是我……我……” 她想说她想留下流峥,可这话哽在喉间,让她说不出口。 舍弃哪一个,都痛啊。 失去的滋味她尝过,好不容易拼尽力气站起来,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失去第二次了。 阳光太暖,窗边的垂帘皆放了下来。扶薇坐在窗边,听见外面的声音,纤指将垂帘挑起一道缝隙往外看去,警惕的目光打量着顾琅。 第27节 扶薇很快看出来这人是个武将,而且在军中待了很多年。 宿清焉走进房间,目光下意识立刻去找扶薇的身影。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地一痒,目光也在瞬息间柔和下去。 “你寻我。”他缓步朝扶薇走过去。 步履又不自觉地加快,想要更快地奔到她身边。 扶薇回过身,抬眸望向他。在她这嫣然一笑的相望里,宿清焉漂泊迷茫的目光慢慢聚成一捧沉稳的光。 他是谁?他是宿清焉。 “去哪里了?”扶薇一边问着,一边朝他伸出手。 宿清焉只是说随便走走,动作自然地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背。 扶薇也不多追问,询问宿清焉今日可有事,得到否定的答案好,她让宿清焉给她读上次没读完的故事。 两人一室,时间如流水走得很快。 直到中午,宿清焉才迈出房门去做饭。 顾琅早就走了,梅姑也出门上工。几个侍女也都识趣地避开了。祥和烂漫的江南小院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下午,故事读完了,扶薇又让宿清焉抚琴给她听。 他的琴技极好,他抚琴的身姿更是优雅赏心悦目。 在缱绻的琴声里,宿清焉抬头,去望终于落山的夕阳。 他在等天黑。从天亮时,就开始等天黑。 扶薇顺着他的目光瞧一眼落日,也陪着他等天黑。 第021章 扶薇一手托腮瞧着宿清焉, 他总是很有秩序感。该晚上做的事情绝对不肯白天做。 一连七天,每天夜里一枚鱼泡。必是夜里,必是一枚, 绝对不会多次。 纵使扶薇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并没有尽兴,他也会守礼地克制着多余的欲。 天气越来越热了, 扶薇坐在窗下吹着夜风。夜风是热的, 她手里扇动的团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并不解暑。她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气息还是热的…… “吱呀”一声推门声,宿清焉捧着个瓷碗进来。随着他进来, 立刻带来一阵凉气。 扶薇诧异地望过去, 瞧见他捧着一碗冰块。 扶薇有些意外他能弄来这个。宿家并不富裕,在寻常百姓家中夏日是很难弄到冰的。 前几日蘸碧还问她要不要冰, 她说要体验戒奢,可没过几天就有些后悔了。这江南的夏日实在是太过闷热, 热得她时常觉得喘不过气。 宿清焉将冰块碰到扶薇面前, 扶薇低下头,丝丝凉气扑面。她也不问宿清焉哪里弄来的,而是夸赞:“凉快多了。” 她抬眸,对他笑。 “这两天天闷,是要有暴雨。等这场闷着的暴雨降下来,能凉快些。”宿清焉道。 扶薇点头, 捏了一小块冰放进口中,慢慢地嚼着。冰块细细碎碎地在她口齿间碎裂,带来沁人心脾的舒爽凉意, 扶薇整个身体从内及外舒服不少。 宿清焉立在一旁,看着她吃冰, 有些犹豫要不要劝。毕竟她夏日都只能喝温水,她吃这样凉的冰块可能对身体不太好。 看完吃完第一块,又要去拿一块,宿清焉才委婉劝:“最好还是不要吃太多冰。” 扶薇捏着冰块已经碰到了唇上,闻言,她转眸看向宿清焉,眼尾勾出一丝笑,将指间捏着的这块冰递给宿清焉:“喏,你给我温温。” 宿清焉微怔,压低声音:“别闹……” 扶薇撑着桌角起身,将手里捏着的冰块往宿清焉的口中送去。宿清焉向后退了半步不再退,有些无奈地张开嘴含住冰块,慢慢咬碎。 听着冰块被他咬碎的声音,扶薇蹙眉:“让你给我温一温,谁让你吃啦?” 她抬手,含住食指,吮指上沾的冰水。天气热,她捏着冰块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指上便湿了。 宿清焉看着她含吮食指时的唇,心神一动,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她趴在他怀里吮吻他喉结时的心动。 宿清焉将最后一点碎冰彻底咬碎的同时偏过脸去。他轻咳一声,有心转移话题,道:“明天许二哥成亲,我要去参礼,你去吗?” “那个卖包子的?”扶薇弯腰又拿了块冰块吃。 宿清焉颔首,回头看她吃冰,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好看的剑锋拢起一团愁绪。 “去吧。”扶薇说。 宿清焉有些意外。自成亲以后,扶薇除了那次心情不好去了紫云山,几乎再也没有出门。宿清焉觉得她是一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以为她不会愿意去。 扶薇倚靠着桌沿,瞧着宿清焉的神情,她挑眉勾笑,朝宿清焉勾了勾手。 宿清焉不知她又有什么奇怪的主意,走到她面前。一阵风吹来,将扶薇的裙摆吹起,拂着宿清焉的腿。 “我确实不喜欢热闹。”扶薇承认。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搭在宿清焉的肩上,去勾他的脖子,示意他低头。 宿清焉俯身靠近,扶薇凑到他耳边低语:“可是我一时也不想和郎君分开。” 分明知道她这话没几分真,更多的是逗弄他,宿清焉还是忍不住心中摇曳。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抱住扶薇的腰,让她整个人都偎在他怀里。 他转过头来,看向扶薇,扶薇反手抓起碗里的一块冰块塞进他嘴里。 她将手抵着宿清焉的唇上,也不言语,只是蹙眉看着她。 宿清焉将她的一颦一簇都收进眼底迈进心里。他口中含着凉丝丝的冰块,凝望着扶薇。 他从未问过她的过去,也没有问过她对日后的打算。珍惜当下是宿清焉向来的理念,可是他也会某些个不经意间错愕,恍然这一切都是一场烂漫的美梦。 美梦是这样的滋味吗?其实他不清楚,他从不做梦。 冰块在他口中慢慢化开,洇湿了他的唇。 宿清焉抬眸,视线越过扶薇,望一眼窗外暗下去的天色,然后才低头去亲吻扶薇,亦是将她要的冰喂给她。 这样的亲昵举动让宿清焉有些不自在,他又去看窗外的天色,借着暗下去的夜色遮掩这样的不规矩。 扶薇双手捧起宿清焉的脸,转回他的目光,她要他看着她与她相吻。 又凉又甜的冰水在两个人的唇齿间化开,短暂地解去了夏日的闷热,那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似乎也没那么闷热了。 院门口忽然传来蘸碧和灵沼从外面回来的声音,宿清焉几乎是立刻放开了扶薇。 明明蘸碧和灵沼还离得很远,他却仍旧怕被旁人撞见。 亲密之事只该夜深人静两个人来做,不该展于光下不该被他人目睹。 扶薇并不难为他,甚至觉得宿清焉这个样子很特别——特别得可爱。她捏了捏宿清焉的耳朵尖,说:“陪我挑一挑明日赴婚宴时穿的衣裳吧。” 她又喃喃一句:“好久没出门了,都没仔细打扮过。” 宿清焉闻言回眸,看向月光下她的娇靥。不施粉黛已是绝色,她若打扮起来又是何等的惊艳。 扶薇拉着宿清焉朝衣橱去,她拉开衣橱的门,随便从衣橱里拿出两件衣裳比量在身前,让宿清焉挑哪个好看。 蘸碧和灵沼端着刚买回来的果子进来,有些惊奇地看向扶薇。扶薇虽貌美,以前却总是忙于政务,并不醉心打扮自己。她们贴身伺候扶薇好多年,从未见她在选衣服这样的小事上花时间。 放下果子,灵沼还想留在屋子里帮着出主意,被蘸碧拉了下去。 扶薇的衣裳大多都是黑色、暗红色,只少量几件颜色鲜艳的。深色与艳色近乎九一开。 宿清焉走过去,仔细去看衣橱里的衣裳,用心帮扶薇挑选。他陈述:“薇薇喜欢深色。” 扶薇这才重新打量起自己的衣橱。 她更喜欢深色的衣裙吗? 也不是。只是当年她理政之时年纪尚小,偏又有娇丽的美貌。所以她开始穿黑色,用深色来压年幼稚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穿黑色。 扶薇摸着衣橱里的黑色纱裙,轻声感慨:“其实我挺喜欢鲜艳颜色的。” 宿清焉侧首,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扶薇从那为数不多的几件彩色衣裙里,拿出一套橘色的纱裙。 宿清焉收回视线,仔细挑选了系带和披帛,来搭她挑的裙装。 “衣裳挑好了,接下来做什么呀?”扶薇将手抵在宿清焉的胸口,宿清焉动作自然地手掌撑在她后腰将人圈在怀里。 她喜欢这样靠着他,他也这样拥着她。 “算了,”扶薇又懒声,“郎君应该是不太喜欢……的,那我也不能总是强人所难。” 宿清焉叹了口气,撑在扶薇身后的手往前压,将怀里的扶薇更近距离地拥在怀里。他垂眼低声:“你知道我是喜欢的。” 扶薇唇畔悄悄漾出一抹笑,她在宿清焉的怀里抬眸,无辜地望着他:“郎君说什么我听不懂。郎君喜欢什么?” 宿清焉被她磨得没办法,他别开眼去看地上两个人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 “喜欢你。”他说。 扶薇唇角的笑却稍微淡了些,飘远的语气里藏着丝莫测凉薄:“你还是不要太喜欢我比较好。” 宿清焉疑惑的目光望过来。 四目相对,扶薇望着这样一双干净的眸子,心里有些不忍。她笑笑,说:“郎君还是喜欢我的身体吧。” 宿清焉微怔,带着几许无奈:“你怎么总是口无遮拦……” “那郎君喜不喜欢我的身体呢?”扶薇在宿清焉怀里再迈出半步,本就依偎着的两具身体更加紧密相贴,近得扶薇十分清楚地感受得到宿清焉逐步长大的“失礼”。 看着扶薇唇畔逐渐绽开的笑靥,宿清焉颇有几分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他垂下眼睛,灯光将他长长的眼睫在如玉的面容上投落下弯弯的月影。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温声道:“喜欢。我喜欢你的一切。” 长长的眼睫慢慢抬起,突然亮起的眸子像打开的一扇窗,将他的心真实地展现在扶薇眼前。 扶薇唇畔的笑明明淡了些,可同时又变得真了些。她纤指探到宿清焉颈后,捏了捏他的后颈,而后仰起脸去亲吻他。 于宿清焉而言,突然闯入的扶薇像一场烂漫的美梦。 于扶薇而言,宿清焉又何尝不是一场梦呢?如绽放的盛大烟火,灿烂,却注定短暂。 缠吻至气息乱时,宿清焉仍俯身吻着扶薇不愿一息地分离,他反手去拉床头小几,从黑盒子里翻出鱼泡。 扶薇被宿清焉小心地挪放,可就在情浓时,宿清焉却跪在扶薇面前突然停了动作。 第28节 扶薇微眯的潋眸慢半拍地浮现困惑,抬眼望向宿清焉。 他跪在她退间,低着头,眉头紧锁。 “郎君?” “破了……”宿清焉的声音有些闷。 扶薇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原来是鱼泡破了。扶薇下意识地转眸去看床头小几。拉开的抽屉还没有推回去,那个属于两个人的黑盒子躺在其中。 宿清焉艰难地抬眼看向扶薇,涩声:“最后一个了。” 扶薇反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她心下有些遗憾。可她再看向不得不中止的宿清焉的神情时,又觉得自己那点遗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抬足,足尖轻轻碰一碰他,故意逗弄他:“我可以吃药的。” “不行。”宿清焉声音沙哑,却坚决。 其实扶薇很有把握宿清焉不愿意她服药,不过故意这样捉弄他。可是真的听他这样说时,扶薇心里还是会不由一软。 宿清焉握住扶薇的脚腕,将她捣乱的脚拿开。他尽量压着心中烧着的火焰,用宽慰带哄的语气和扶薇说话。 “你先睡,我出去一趟。” 扶薇的视线在宿清焉的身上缓慢地扫了一眼,然后慢慢收回目光。她有心想要帮帮他,可又觉得没必要,她习惯了高高在上不愿意伺候人。她也想过这一次自己服避子汤吧,再一琢磨,还是没必要。 她只是找乐子而已,永远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她不吃药而是他采取措施,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黑盒子里的东西用光了没及时添置,更是他的疏忽。 扶薇有理有据地说服了自己。 宿清焉已经起身下榻,动作很快地整理好衣裳。他弯腰,将扶薇堆落在腰间的里外衣服拉起,动作轻容地帮她穿好。 扶薇转眸看着他,看他压抑的眼神、泛红的脸颊。 都这个时候,他依旧会先将她照顾好。 “别等我。”宿清焉望着扶薇温和微笑。他犹豫了一下,虽然知道于他是火上浇油,还是忍着烧意,轻轻将吻落在扶薇的眉心,然后才转身离去。 扶薇伏在枕上,目送宿清焉离去的背影。直到他走了出去关了房门,扶薇仍旧安静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 到后来,隐约能听见他关合院门的声音。再后来,连虫鸣也没有了。 扶薇保持着趴服在软枕上的姿势,慢慢合上眼。她合着眼,眼前仍是宿清焉那双干净澄明的眸子。暖蜜的床榻之内还残留着宿清焉的味道。 扶薇忽然发现,自己对宿清焉好像……真的有一点心动。 区别于初时见色起意的心动。 她非铁石心肠。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一点不心动。 过去了很久,宿清焉也没有回来。扶薇枕着他的枕头,慢慢睡去。 厚云笼罩着红尘,那一场跃跃欲试的暴雨多日没有降下来,反倒天干气燥。 所以,下半夜有人偷偷潜到宿家后院放了一把火。在这干燥的天气,这一把火没有借助太多的外力,就熊熊燃烧起来 冲天的大火不断地翻滚着,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将宿家的宅子整个包围在火海之中。 “着火了!”梅姑竟是第一个发觉。曾经逃难的多年经历,让她警惕性很高。她飞快起身下榻推开窗户往外望去,惊见火势这么大。 “清焉!薇薇!都快起来!起火了!”梅姑一边披衣往外跑,一边大声喊人。 扶薇每日睡前都会服药,而她服用的汤药里一直加着助眠的药草,她睡得很沉。 第022章 灵沼和蘸碧被梅姑喊醒, 一睁眼立刻被浓烟呛得直咳。两个人自然知道扶薇因为药物睡得很沉,皆是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一边朝着扶薇的房间冲去。 被浓烟包裹的房间里黑漆漆的, 什么也看不见。蘸碧和灵沼摸索着奔到床榻边,借着微弱的月光, 果真见扶薇还在熟睡。姑爷却不在床上, 不见踪影。 “主子快醒醒!起火了!马上就要烧过来了!”蘸碧用力去推扶薇。 灵沼则是急忙随便抓起一件外袍裹在扶薇的身上,帮她穿上。两个人一边喊扶薇醒一醒,一边扶她下床。 扶薇蹙着眉艰难苏醒,迷糊地睁开眼, 被眼前的一团白烟搞得有些懵。她想说话, 一张嘴呛了一口浓烟,一阵猛咳。她这一咳, 倒是彻底清醒过来。 “这火势越来越大了!” “主子,我们快出去!” 扶薇被搀扶起身, 她回头望了一眼空的床榻, 才急忙跟着蘸碧和灵沼往外走。 三个人逆着浓烟走出房门,门外的烟雾比蘸碧和灵沼进来时更大了。 出了卧房的门,还要经过一条走廊,才能出正门。此时关着的两扇正门被熊熊火焰吞噬着。 梅姑正端着个盆,朝正燃烧着的正门泼水。见此,蘸碧和灵沼也赶忙找了东西, 从走廊里的水缸里舀水朝火焰泼水。 很多家里的布局是将这条隔着两边房屋的走廊修个灶间,然而宿家却是在院子单独修了个小厨房。所以走廊里并没有多少水,水缸里的水也还不到半缸。这些水对于这场大火简直是杯水车薪。 “不够啊!根本没有用!”灵沼快急哭了。 扶薇听了听外面的响动, 冷静道:“外面应该有人在救火。少说话,拿湿帕子捂住口鼻。” 侍卫离得远, 看见大火赶过来需要些时间。但是隔壁的宋家应该会很快觉察,且赶来救火。宋家养着不少壮丁,这个时候很有用。 只是连日天干物燥,这场火的发展实在太迅速,就怕来不及。 相比蘸碧和灵沼的焦急,扶薇则冷静很多。此时此刻,其实她心里也没有谱会不会被这场火烧死。 只是人生本就有长有短,死了也无妨。 她还不知道这场火为何而起,若又是有人刺杀她,那她开始替蘸碧和灵沼可惜,她们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要被她连累了。 哦,还有无辜的梅姑。 扶薇在浓烟里望向梅姑,却见梅姑神色冷静,并无惧怕和慌乱。 扶薇多看了她一眼。 扶薇回头,指着已经见底的水缸,问:“能举起来吗?” 蘸碧和灵沼不解其意,梅姑也反应过来了。梅姑赶忙丢下手里的盆,一边朝水缸走去,一边大声说:“开来帮忙,咱们一起抬起水缸,把门砸开!” 蘸碧和灵沼这才明白,赶忙过去帮忙。 水缸很重,可是求生本能让她们三个一下子就将水缸抱了起来,扶薇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给她们让开地方。 三个人齐心协力,用力一掷,沉重的水缸朝着燃烧的木门砸去。“轰”的一声响,已经烧毁的木门,应声倒地。 宋能靠“嚯”了一声,道:“差点砸死我!” 火海外,宋二正带着平安镖局的人灭火救人。 着火的木门倒地,墙壁两边的火焰暂时还没有烧到门槛,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 “快跑出来!”宋二大声说。 因为要腾地方让她们三个撞门,扶薇站得远,所以她最后一个往外跑。就在她要跨出门槛的前一刻,承受不住火烧的无梁瞬间掉落。 扶薇立刻向后避去,心有余悸地看着足前烧得发红的梁木。只差一息,这梁木就要砸在她身上。 燃烧的梁木同时将火焰带下来,将木质门槛瞬间点燃。生机之门,迅速升起一道“火门”。 “主子!”蘸碧和灵沼回头,脸色大变。 扶薇看着面前的“火门”,心里想的却是—— 也好,没连累她们。 这个念头刚生,扶薇模糊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踏过“火门”奔进来。 扶薇懵了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撞进熟悉的胸膛。下一刻,她已被宿清焉抱着向一侧退去。 ——燃烧的花架倒下来,倒在扶薇刚刚站立的地方。 扶薇回眸望向宿清焉。宿清焉全身浇透了,湿漉漉的水沿着他的脸颊滚落。在火焰之中泛着莹莹湿光。 他将身上浸湿的外袍脱下来,迅速裹在扶薇的身上。他胸口起伏,喘息着说:“我回来迟了,你别怕。” 扶薇深看了他一眼,将手心贴在他狂蹦的心口,她说:“我没怕,你也别怕了。” 她甚至弯了弯唇,唇角勾着一丝柔柔的浅笑。 宿清焉怎么可能不怕呢?他回来的时候看见整个小院都陷在火海里,又眼睁睁看着扶薇被掉落的火焰孤立无援地拦在火海之中。 她那么娇弱,身边根本离不开人。 他怕她怕,也怕失去她。 宿清焉垂眼看向扶薇柔笑的眉眼,乱掉的心跳在扶薇的手心下慢慢安稳下来。他蹲下来,将湿衣服更多的裹在她身体上。 宿清焉快速拧着湿漉外袍的衣摆打湿扶薇的鞋子,一边语速很快地解释:“我带你出去,门口的火可能会弄疼你,但是你别怕。一下子就能出去。” “我真的不怕。”扶薇甚至轻笑了一声,“郎君牵着我,我就不怕。” 宿清焉无奈,都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 可是宿清焉并没有牵着扶薇出去。扶薇刚说完,人就被宿清焉抱了起来。 以前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他每次抱她都恭敬温和,带着小心的儒雅。此刻却这般干脆地把扶薇紧紧抱在怀里。他怕门槛的火烧着扶薇的鞋子。宿清焉手掌压了压扶薇的头,说:“把脸埋在我怀里,闭着眼睛。” 扶薇依言,脸颊浸贴在他湿漉的胸口。 宿清焉俯身低头,尽量用身体把扶薇护在怀里,往外冲。纵使扶薇闭着眼睛,依旧能够真切地“看见”周围气势汹汹的火焰。 宿清焉抱着她迈出门槛的时候,扶薇突然睁开眼睛,近距离地去看这一刻热情的火海。 挺好看的。 眼睛被烤得火辣辣的疼。 两个人刚冲出火海,一盆又一盆凉水接二连三的泼过来。 扶薇不得不把脸更深地埋在宿清焉的怀里,攀在他肩上的手也抓得更紧。 宿清焉低头看向扶薇,确保她没有被火烧到,悬着的那口气才稍松。 “主子!”蘸碧和灵沼跑过来。 “有没有事情?伤到没有?”梅姑也跑过来。 平安镖局的一群人也都围上来。 第29节 “没事,都没事。”宿清焉道谢,“多谢你们。” “人没事就好。”宋二松了口气。人是没事了,大火还在烧着,宋二立刻让平安镖局的人继续去救我。 不远处,村子里更多的人带着水过来救火。 周围这么多人,宿清焉很不适应这样当众抱着扶薇,过分亲昵的举动有些失礼。可是他知道扶薇身上湿透了,放她下来不方便。 他低头,刚刚好撞上扶薇的目光。扶薇偎在他胸膛,正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宿清焉笑了笑,略低头,温声哄语:“我不会放你下去的。” 宋能靠跑过来,说:“这边我们灭火就行了。梅姑你带着他们去我家休息休息,换身衣裳,再检查有没有哪儿伤着了。外伤药什么,你们问能依!” 宋能靠话还没说完,又忙着去救火了。 “你们小心啊!”梅姑大声叮嘱一句,赶忙领着他们往宋家去。 宋能依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被宿清焉抱在怀里的扶薇。宋家虽然地方大可人口也多,并没有空着的房间。宋能依将他们领进她的房间。 到了屋里,宿清焉这才把扶薇放下来。 蘸碧和灵沼赶紧迎上来,一个蹲在扶薇脚边去拧她衣服上的水,一个询问她有没有不舒服。 宋能依瞧着这做派,撇了撇嘴。不过她瞧着宿清焉和扶薇都湿透了,还是好心地说:“我去给你们拿衣服。” 她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两套衣服。她将一套递给宿清焉,道:“这是我弟的,你凑合穿。” 她再把另一套她的衣服放在扶薇身边,翻着白眼说:“我这破衣裳,你不爱穿就不穿。” 扶薇伸手去拿衣裳,抬眸看向她:“还请姑娘回避一下。” 宋能依有些意外扶薇居然肯穿她的衣服。有意酸她两句,可是看着扶薇湿漉的脸颊没有狼狈,仍不失端庄的美貌,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转身避出去。 宋能依站在门外挠了挠脸,望着宿家的火势,突然想起上次镖局里的人议论扶薇矜贵人,喝水只喝温水,大夏天也不饮凉水。她抱怨一句“麻烦”,还是皱着眉头去烧水了。 “你们两个有没有伤着?”扶薇问。 蘸碧红着眼睛,没有让扶薇第一个冲过去,她已经自责得受不了了。如今安全了,扶薇立刻问她们有没有事,更让她心里难受。“我们都没有事,主子没事才最重要。” “没事就好,你们去帮忙吧。看看火势,再去看看花影赶来没有。” 蘸碧和灵沼有心寸步不离守着扶薇,但是知道姑爷也要换衣裳,外头的大火也没灭,只好依言退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了,扶薇懒懒靠着椅背,抬眸望向宿清焉,无辜地说:“我受了惊,没力气换衣裳。” 她这神情,哪里有半分受惊的模样。 “我就知道……”宿清焉轻笑了一声,走过来先帮她换衣服。帮她换衣服的时候,宿清焉也是顺势检查一下她有没有受伤。 见她身上确实一点伤也没有,宿清焉才终于放心。先给她换好干净的衣服,宿清焉才自己换衣服。 扶薇目光落在他身上,轻轻扫过,确保他身上也没有伤。她收回视线,重新慵懒靠着椅背,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 宿清焉看着她这模样,不禁皱眉。 “怎么了?”扶薇问。 “没什么。”宿清焉垂眼。 他只是觉得她很特别。 宿清焉又很快笑了笑。她的特别,他早就领教过了。 扶薇拉住宿清焉的手腕,她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认真道:“好像被火烧到了。” “别闹……”宿清焉无奈地低声劝阻她胡闹。 扶薇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这是别人家里,他定然是不肯来亲她的。她也不想难为宿清焉。 扶薇收回手,慢慢垂下眼睛。沉默半晌,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语气随意:“眼睛有点疼。” 他应该不会信的吧。定然又要当成她的小把戏。 可是扶薇的眼睛真的有一点疼,跨出门槛的时候,她睁眼去看火海时燎了一下。 宿清焉弯下腰,捧着扶薇的脸抬起她的脸,仔细去瞧她的眼睛。 “熏到了吗?”宿清焉皱眉,干净的眼睛明明白白写着心疼。 “忘了给你们拿鞋……”宋能依闯进来,愕然看见宿清焉弯着腰捧着扶薇的脸,亲昵地下一刻就要亲嘴了! 她懵了一下,瞬间脸红。丢下两双鞋子,转身跑出去。 宿清焉尴尬地直起身,他去拿过那两双鞋子,先来帮扶薇穿,自己才换下湿鞋子。 不多时,灵沼小跑着回来,道:“主子,花影他们赶过来了,还赶了马车。咱们今晚回绘云楼吗?” 扶薇点头。宿家宅子彻底毁了,不仅是今天晚上,接下来一段日子都要搬回绘云楼住。 宿清焉扶着扶薇起身。 扶薇道:“我能走路,你去寻你母亲吧。她年纪也大了,别让她在那边救火了。咱们先回绘云楼。” 何况她的侍卫也赶到了,大火很快就能扑灭。 宿清焉点头。 扶薇带着蘸碧和灵沼先离开宋家,上了马车,坐在马车里等宿清焉母子。 扶薇坐在床边,挑开垂帘往外望去。 火势渐弱。 不多时,她便看见宿清焉母子朝这边赶来。可是还没走到马车近前,宿清焉突然驻足,侧首和梅姑说了句话,匆匆转身跑回宿家。 梅姑没有上马车,转过身焦急地望着宿清焉的背影。 扶薇皱眉:“他干什么去?” 灵沼跳下马车去问了梅姑,再回来禀话:“姑爷说忘了东西,要回家拿。” 扶薇眉头拧得更紧了。 有什么东西值得冲进火海里回去拿?宿家那个穷样子,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扶薇又等了一会儿,仍是没见到宿清焉的身影,无语沉声:“去问问什么东西,让侍卫帮他去拿!” 因为心焦,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扶薇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见了宿清焉的身影。她一眼扫过,先瞧他四肢尚在,才蹙眉去看他回去拿什么东西。 大火烧亮了夜的黑,将一方天地间照得亮如白昼。 宿清焉怀里捧着一个扁圆的青瓷水缸,随着他的行走,水中的并蒂莲在轻轻地摇晃。 因坐在水中,这株并蒂莲侥幸免于大火的吞噬。 当宿清焉抱着并蒂莲登上马车时,扶薇非常努力地克制了一下情绪,才没有拂袖将这株并蒂莲打翻。 可是她脸上的情绪并没有收,她冷着脸,将脸偏到一旁去。 蘸碧和灵沼,甚至梅姑都以为她是受了惊或者身体不舒服。唯有宿清焉知道她是在生气。 他看了看她,因为马车里还有旁人,没有开口。 马车到了绘云楼,旁人先下去,马车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宿清焉低声说:“我给不了你什么。” ——这株并蒂莲是扶薇唯一开口向宿清焉讨要的东西。纵使宿清焉知道她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是那么喜欢与在意。 言罢,宿清焉抱着并蒂莲下了马车。 扶薇微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过转瞬间,她就明白了。眼前浮现浮现紫云山上,宿清焉拼命灌酒的样子,她心里的火气稍微消了那么一丁点。 扶薇起身下车,宿清焉已经在车边等着,伸手来扶她。 到了绘云楼,扶薇先让人给梅姑安排了住处。梅姑也没有多坐,叮嘱宿清焉好好照顾扶薇,便跟着灵沼去了她的房间,躺下休息了。 扶薇体弱,这一折腾,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一进屋内,她身子陷在柔软的软椅里,捧着被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不过她现在并不想休息,她还在等秋火的回禀。 宿家小院并不大,住不下扶薇那些侍卫。她搬去宿家之后,只带着蘸碧、灵沼和花影。不同于蘸碧和灵沼的贴身服侍,花影的责任却是护卫。 只是恰巧,花影今晚领了扶薇别的命令,不在宿家。是以,花影不在,才没能第一时间逮住纵火之人。 按理说,扶薇的侍卫虽不住在宿家,可有了上次紫云山的刺杀之事,秋火提高了警惕,他们盯着水竹县的人员进出,外面的刺客想要逃过他们的眼线潜入这小县城并非易事。 他们只觉得小城里的百姓民风质朴,就算有些鸡毛蒜皮的矛盾,也不至于生出取人性命的歹意,不存在太大的安全问题。 不多时,秋火大步赶来。扶薇看向一旁的宿清焉,刚想支开他,秋火轻摇了下头。 扶薇心领神会,便没有支走宿清焉。 “沿着蛛丝马迹,抓到了纵火的元凶,是水竹县离宿家不远的一户人家,姓胡。”秋火一句话道出结论。 水竹县的人纵火?不是京中的人来刺杀她? 扶薇有些意外。 宿清焉脸色却微变。“胡铁柱,”他皱眉,“是报复。” 扶薇抬眸望向他:“你得罪他了?”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才说:“不小心打断了他的鼻骨。” 扶薇微微睁大了眼睛,惊讶看他。宿清焉这人还会打架? 宿清焉亦觉得有些尴尬。因他认为打架斗殴本就是不对之事,更何况给家人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心里生出丝无地自容的愧,他逃避似的开口:“你先休息,我回去一趟,看看火势如何了,也不能只让邻居们帮忙。” 宿清焉走了之后,扶薇偏过头,揉着额角。既然不是京里派来的人,危险感一下子消去不少。 “主子,如何处置纵火之人?”秋火询问。 他已经派人守在胡家外面,先回来禀了话,得了命令再去处置。 扶薇无语地瞥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个白痴问题。 秋火顿时了然,道:“属下这就去。” “等等。”扶薇道,“一个乡野草民而已,你先去确保宿家的火彻底灭了,别烧到别家连累百姓。” “是!”秋火得了命令先回了趟宿家,等确保所有火星子都熄灭,快天亮了,才握着刀刃目光森然地赶去胡家。 敢伤长公主,胡铁柱万死不足惜。 第30节 可是秋火没想到赶到胡家时,胡铁柱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秋火厉声。 守在胡家外面的四个侍卫冲进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 胡铁柱头颅被卸下来的时候还睁着一双铜铃眼,他的心脏被掏出来,塞在他的嘴巴中。他的胳膊和腿也都卸了下来,大卸八块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 纵使双手沾满鲜血,秋火在这一刻还是不寒而栗。他厉声问:“谁干的?” 四个侍卫面面相觑。他们守在胡家,竟是没发现有人闯进来,且将胡铁柱虐杀。 “小小的水竹县居然藏着这样的高手……” 秋火赶回绘云楼的时候,蘸碧告诉她扶薇已经睡了,秋火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醒来,才上楼向扶薇禀告此事。 扶薇讶然。 秋火等了半天,没等到扶薇开口,他不敢揣摩扶薇的意思,只是说:“属下定去彻查!” 扶薇半垂着眉眼,陷入沉思。 一件命案发生,首先要去想谁有动机。 宿清焉澄明真挚的眸子突然浮现在扶薇的脑海,扶薇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是他呢?他那样干净的人。 可是昨天晚上宿清焉没有回来。 扶薇犹豫了半晌,轻声问:“你昨天赶去宿家的时候,可有见到宿清焉。” “见到了。不过属下刚赶过去没多久,姑爷便先走了。” 扶薇转眸,望向桌上的那盆并蒂莲。 半上午,宿清焉才回绘云楼。 他不知扶薇是不是睡着,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看见扶薇懒洋洋坐在窗下望着桌上的那株并蒂莲。 宿清焉清隽的眉眼立刻浮现温笑,他朝扶薇走过去:“还以为你睡着。” “你去哪儿了?”扶薇转眸,面带微笑地望着宿清焉的眼睛。 向来磊落的他,却突然目光变得躲闪,甚至心虚地向后退了半步。 扶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若胡铁柱真的是宿清焉虐杀,难道是错吗?当然不是错。胡铁柱死了是罪有应得。只是这虐杀之举若真是宿清焉所为,那么就是她看走了眼,此人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良善天真。 扶薇扫一眼宿清焉的袖口,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宿清焉神色有些局促,将右手负于身后。 扶薇唇畔慢慢浮现一丝暗藏危险的柔笑,她再逼近,伸手摸上宿清焉的手臂,慢慢向下滑去。“郎君袖中藏了什么?” 宿清焉脸上的尴尬更重,他长长的眼睫低垂,不敢去看扶薇的眼睛。 直到扶薇摸上他的手背,他才有些无奈地鸦睫轻抬望向她。 “薇薇……”只唤了这么一声,便又有说不出口。 扶薇握住宿清焉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拉到身前。 黑盒子握在他掌中,他握得用力,骨节发白。 扶薇愣住。 宿清焉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我是想着提前备着……我不是……” 我才不是色鬼…… 一种荒唐感浮上扶薇心头,她有几分苦笑不得,问:“你天还没亮就进城买这个去了?” 她抬眼,这才发现宿清焉脸颊红得厉害。 宿清焉移开目光,轻咳一声,低声:“今天要去参加许二哥的婚宴。” 扶薇望着宿清焉脸颊上的红晕,无声轻叹。真可笑啊,她居然怀疑他。 这样干净纯稚的一个人,明明白白把自己摊开给她看,她居然怀疑他。 扶薇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宿清焉。 宿清焉垂眼望着怀里的人,眸色柔和。他的尴尬稍缓,扶薇在他怀里抬眸,问:“郎君在等天黑吗?” “才天亮没多久。”宿清焉握着黑盒子的手更紧。 扶薇捉弄心起,踮起脚尖凑到宿清焉耳畔,低语:“昨天晚上措失了一次,今晚可以两次吗?” “薇薇……”宿清焉被她的气息弄得尴尬又酥痒,他不自觉抬臂想要抱住扶薇。 扶薇却旋身离开了他的怀抱,她打着哈欠往床榻去,说:“昨晚没睡好,我要补觉。婚宴我不去了。” 可惜这一日傍晚,扶薇来了月信,一次也没有了。 傍晚,扶薇偎在宿清焉的怀里,拉过他的手,扒拉着他修长的手指数数。 “你在数什么?”宿清焉疑惑问。 “最近四日都不行,若攒到一起,那是五次。”扶薇抬起一双滟着柔光的眸子望着他,“郎君一夜可以五次吗?” 宿清焉立刻捂住扶薇的嘴。 他抬眼望向窗外,最后一抹夕阳落于群山后——天黑了。 他放下了手。 夜里,他会接受扶薇那些突然冒出来的浑话。 扶薇好笑地偎在他胸膛,心想宿清焉这人秩序感可真强,算是扶薇所见过的人之中秩序感最强的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宿家的院子需要重建,宿清焉和梅姑便暂时在绘云楼住了下来。 宿清焉还是每隔一日会去学堂授课,不过他不再去支代书摊,他会时不时赶去宿家参与重建,然后其他的时间都留在陪扶薇。 虽然扶薇有时候很黏宿清焉,但是她骨子并非粘人的性子,有时候宿清焉夜里不回来,扶薇问过几次知道他忙于重建宅院,后来他再时不时失踪了两三日,她也懒得问。 扶薇坐在窗边翻看着画册,从窗口吹来的一道风带着丝凉气,扶薇恍然发现已经八月下旬了,烦人的夏日快要结束。 扶薇放下画册,抬眸看向宿清焉。他坐在书案后,写一首祝寿曲。 扶薇隐约记得他说是在城里接到的单子,也没多问。 宿清焉抬眸对她笑,问:“又无聊了?” 扶薇轻“嗯”一声,道:“给我弹首曲子听吧。” “好。你等收拾一下。” 扶薇看着宿清焉收拾书案。这人好看呀,一举一动都令人赏心悦目。 一张纸从一本书中掉落,宿清焉捡起,多看了一眼。 这是曾经扶薇让宿清焉代笔的那封家书。 “没寄回家?”宿清焉问。 扶薇“唔”了一声,她已然记不清那一日自己对宿清焉编了些什么话。 她一副坦然的样子,说:“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十岁的时候,养母也去世了。” 她凑过去,隔着书案弯腰,去拉宿清焉的袖角,笑着说:“糟糕,当初的谎言露馅了。” 宿清焉却陷在扶薇接连丧母的不幸里,他放下家书,握住扶薇的手,望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地说:“薇薇,你以后不会再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扶薇望着宿清焉的眼睛好半晌,轻笑一声移开目光,嗔笑:“你真是好骗极了。” “我是你夫君。”宿清焉莫名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声线似乎透着些缥缈遥远之感。 转眼到了九月初,宿家已经重建修建完。梅姑在绘云楼住得不习惯,急着要搬回去。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他们搬回宿家。 侍卫们一件件往马车上搬东西。花影下楼前,被秋火叫住。 “有什么事派人说一声,你别再离开主子身边。”秋火叮嘱。 花影点头:“知道。” 扶薇正下楼,听见他们的对话,她一抬眸,秋火和花影立刻迎上去。 “还没查到?”扶薇问。 秋火满面愁容地摇头:“还没有……这段时日仔细盯着进出水竹县的所有人,仍没找到可疑之人。” “没发现可疑的人进出,那就在水竹县里面的人中排查。”扶薇丢下这么一句,走下楼去。 这句话点醒了秋火,看来他要重新查一遍水竹县的所有居民,揪出虐杀胡铁柱的人。 搬家这样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扶薇亲手做什么,可她坐了一路马车,到了宿家之后,还是觉得有些乏。 她懒靠在藤椅里,看着蘸碧和灵沼忙碌。 宿清焉则是在院子里忙碌,他植了些花草在庭院里,正在仔细浇水、修剪。 房间的门开着,扶薇能看见梅姑时不时搬东西进隔壁的房间——宿流峥的房间。 “这个宿流峥神出鬼没的,也没看他在家里住几回。”扶薇问,“他平时住哪儿?” 以前听说宿流峥跟着平安镖局常年在外,可是最近平安镖局也没什么生意都在宋家待着呢。 灵沼摆弄着插花,道:“听宋能靠说,宿流峥出去找生意了。而且他就算回来,也是大多时候都住在宋家。” 住在宋家?那梅姑怎么还这般用心收拾他的房间?可能这就是身为母亲的爱子之心吧。 窗户开着,宿清焉看着她们两个的交谈,想起宿流峥。 想着想着,他手里的水壶忽然掉落。砰的一声响,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摇摇头,捡起水壶,接了水继续浇花。 搬家匆忙,又非一口气将绘云楼所有东西都搬过来,以至于刚搬过来就会发现落了这个忘了那个,蘸碧和灵沼来回跑了好几趟,此刻又不见了人影。 入了秋,白日渐短,一眨眼晚霞就烧了满天。 扶薇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偎在躺椅里,哈气连连。 “天冷了。”宿清焉俯身,将薄被盖在她身上。他弯着腰,悉心将被角掖得仔细,将扶薇的身子裹起来。 他还没直起腰,扶薇勾住他的脖子。宿清焉摸上她的手腕。他知道她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他含笑望着他,说:“松开了。” 第31节 扶薇抿了下唇,不吭声也不松手。 宿清焉凝望着扶薇抿起的柔唇,心中出生想要亲吻她的冲动。 他总是将所有心事都写在一双干净的眼睛里。 扶薇从来都不是百依百顺的人,她哼声:“我想吃葡萄。” “好。我去给你弄。”宿清焉收起那些不该在白日有的心思,出去买葡萄。 可是当他买了葡萄回来时,却是宿流峥。 宿流峥站在门口,看着自己手里的葡萄困惑不解。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拿着葡萄要干什么? 他抬眼,看向睡在躺椅里的扶薇。扶薇已经睡着了。 天色已黑,屋内没掌灯,一片昏暗。 宿流峥轻轻走过去,他弯下腰,近距离地盯着扶薇。 他好些日子没见到嫂嫂了,可是又好像从来没有与嫂嫂分开过。 嫂嫂的唇红红的,看着好软,好想亲,好像咬碎它。 扶薇睡得不沉,宿流峥的气息触到她的脸上,她迷糊睁开眼睛,娇柔一声“回来了”,她的手臂已经伸起勾住宿流峥的脖子,她作势抬起了上半身,凑过去亲吻他。 她的唇覆上来的瞬间,宿流峥整个身体瞬间紧绷,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也倒流。熟悉的诱惑勾得他动弹不得,更多的烧欲天崩地裂般轰隆隆冲击着他。 这个人是嫂嫂啊。 她是哥哥的女人。 哥哥…… 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可是,他与哥哥是这世上的最亲近之人,他们不分彼此。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可以献给哥哥。 那么哥哥呢?哥哥待他自然也如此。 哥哥的,就是他的。 阴暗丝丝缕缕爬上宿流峥的眸子。他用力擒住扶薇的腰身,将她的身子嵌进怀里。 葡萄早就落了一地。 横冲直撞的回吻,带着吞噬的占有,他抬起一条腿,膝盖抵在躺椅上,带着疯狂的侵占噬吻扶薇的唇齿间每一寸,同时用力去撕扶薇的衣物。 血腥味儿在唇齿间蔓延开,疼痛让扶薇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宿清焉”扯下腰带,将她的双手交叠,欲要绑她的手时,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不对劲。 她奋力挣脱,逃开他的唇齿,大口喘息着后退,困惑地唤了声:“清焉?” 在她的这一声“清焉”中,宿流峥的动作微顿。 扶薇终于在一片灰暗中,看清了他的眼睛。一双充满阴邪的瞳仁。 宿流峥望着扶薇起伏的胸口。她的外衣已经被他扯下,贴身的心衣带子一边落下,半遮不遮松松垮垮。 他抬起扶薇的脸,逐步逼近,将自己的脸送到扶薇面前。 “嫂嫂,你亲的是流峥我啊。” 一抹诡异的笑容,在他眼底荡起。 第023章 扶薇看着送到她面前的这张脸, 扬起手臂。“啪”的一声,异常响亮。 凉风从窗缝渗进来,让扶薇身上一阵凉, 她皱了下眉,恼怒地整理着被撕坏的衣裳。 宿流峥的脸被打得朝一侧偏去。他一动不动保持着这样偏着脸的姿势好半晌, 突然轻笑了一声。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脸, 微辣的痛感刺激着他,从肌理透进去,一阵快意的酥爽。 真舒服啊。 他转过脸似笑非笑地盯着扶薇,问:“嫂嫂消气了吗?” 他抵在躺椅上的膝再往前挪, 碰在扶薇的腿上。他重新逼近扶薇, 捉住扶薇的手腕。 扶薇挣了挣没有挣开。 “你松手!”扶薇怒声。 宿流峥不松,他拉着扶薇的手覆在他的脸上。“嫂嫂还想打吗?” “嫂嫂不用手软, 继续打啊。” 扶薇如他的愿,用尽全力地又甩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比之先前更响亮。 宿流峥歪着头, 舔了下唇角。火辣辣的兴奋在他胸膛叫嚣着, 快意在他血流之中流窜。 毕竟是她先认错人了,连续打了这么两巴天.天更心气饿峮拔咦丝八乙六酒六3掌之后,扶薇稍微消了气。她冷声:“看在你是清焉的弟弟,饶你这一次。出去!” 宿流峥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他转过脸来望着扶薇,问:“嫂嫂, 你觉得在哥哥心里,我和你谁更重要呢?” 扶薇冷笑,不想搭理他这无趣的问题。 “嫂嫂, 我觉得在哥哥心里,我比你重要。我最重要。对, 最重要。” 扶薇抬起眼,审视着宿流峥偏执的神情。 “但是,”宿流峥突然又凑过来,近到鼻尖几乎碰到扶薇的脸,“但是在嫂嫂的心里,一定要把哥哥看待得比我重要。” 扶薇觉得他这话真好笑。“不然呢?”扶薇反问。她拍了拍宿流峥凑过来的脸,“别这么恬不知耻!” 宿流峥微眯起眼,一脸陶醉。 扶薇瞧着他这癖好,无语至极。她抬起一脚朝宿流峥踹去,想让这个古怪的疯子离她远一些。 宿流峥一下子握住扶薇的脚腕。隔着白绫袜,他的指背沿着扶薇的足弓轻轻抚过,一下又一下。酥麻透着他的指背,勾得他心痒。 扶薇眼中慢慢浮现杀意,她冷声:“宿流峥,你再放肆。就算你是他弟弟,我也不会放过你!” “不放过我是如何?杀了我吗?”宿流峥眼里的兴奋更浓烈。他高兴地笑起来:“嫂嫂,你真的要杀我吗?” 扶薇紧紧抿着唇,气恼直往头顶冲。她太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无赖,也太久没有被气到脸红。 “可是嫂嫂啊,我哥哥不会让你杀我的。”宿流峥伸手想要去摸扶薇的脸。 扶薇立刻将脸偏到一侧,避开他的碰触。 宿流峥收回手,他慢慢蹲下来,抬起一张脸仰望着扶薇。“嫂嫂,你会告诉哥哥吗?” 扶薇冷眼瞥过来,问:“怕我告诉你哥哥你是个混账?” “不啊。”宿流峥认真道,“告诉哥哥你主动抱着我吻,还要拉着我的手往你身上摸。” 扶薇抓起一旁的枕头直接朝宿流峥砸过去。 宿流峥任由枕头砸到他头上,他兴奋地望着扶薇,阴沉沉的笑容里带着丝无邪。 “滚出去!” “好,我走。”宿流峥站起身,“嫂嫂不要气坏身体。我没什么,可是哥哥会心疼的。哥哥不好受,我也就跟着不好受了。” 他带笑的眼睛盯着扶薇,一步一步向后退。愉悦在他心里流畅,当真是快活极了。 扶薇胸口起伏,偏过脸去咳了几声。她抬手,用指腹压了压唇角,尝到一丝血的腥甜。 外面传来蘸碧和灵沼端着东西回来的说话声。 扶薇深吸一口气,提声:“花影!” 蘸碧和灵沼对视一眼,一个进屋去回话,一个去后院找花影。 不多时,花影放下手里的事情赶到屋里。一见到扶薇,花影立刻意识到主子神情不对,冷得发寒。 “主子,有什么吩咐?”花影再上前一步。 扶薇抬起眼睛。 花影一下子看清扶薇眼里的杀意。 可是扶薇沉默了很久,也没有下命令。久到花影迟疑地开口再询问:“主子?” 扶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给我拿衣裳,陪我出去走走。” 花影隐约猜到扶薇原本是要吩咐她去杀人的,她不知道扶薇为什么改了主意,但是她向来不会多问,只会服从命令。 扶薇没让蘸碧和灵沼跟着,只带了花影出门。 先前烧了半边天的橘色晚霞,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群山之后,只留了最后那一抹暖橘含白的霞挂在天边。 扶薇驻足,眯着眼睛看着那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在视线里,她心里的怒意也退去了不少。 花影不懂扶薇在看什么,见天色彻底黑下来,她问:“主子,要去街市那边转转吗?那边还能有人有铺子,宿家偏僻,都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好玩的。” 扶薇点头。 扶薇走得不快,一主一仆花了些时间才走到水竹县唯一的街市。扶薇沿着长街漫步,走在热闹之中。 街边的商贩和路人频频回头看向她。 瞧着扶薇心情不好,经过几家铺子的时候,花影主动提议进去逛逛。扶薇意兴阑珊都没什么兴趣,后来连迈进铺子都不愿意了。 时间已有些晚,街边的一些商铺陆续关了门,路人也渐少。 “姐姐,买花吗?”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扶薇侧后方响起,扶薇回头看见一个小姑娘蹲在角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望着她。 扶薇瞧着她有些眼熟,回忆了一下便想起来了,曾经在她那儿买过花。 扶薇轻颔首,花影立刻将小姑娘身边花篮里的花儿都买了下来。 “主子,您瞧。”花影将花儿捧到扶薇面前,给她瞧。 扶薇垂眸,视线落在这一大捧鲜花上。可花影莫名觉得扶薇并没有在看这些话。 “回去吧。”扶薇转身。 第32节 花影再去觑扶薇神色,隐隐觉得扶薇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 来时带着怒气,扶薇没觉得累。往回走的时候,她才觉得乏,期间歇了几次,才回去。 回到宿家要先经过宋家,扶薇看见灵沼站在宋家的门口和宋能靠说话。 灵沼回头瞧见了扶薇,赶忙辞过宋能靠,小跑着迎上扶薇,弯着眼睛唤一声“主子”。 扶薇在灵沼脸上的笑多看了一眼,视线又越过她,瞥了一眼仍旧站在宋家门口的宋能靠。 花影快走了两步,推开宿家是院门,而后和灵沼立在一边,让扶薇先迈进院门。 扶薇踏进小院,一眼从厨房开着的窗扇,望见宿清焉的身影。 听见院门推动,宿清焉回头,隔着窗扇望向扶薇,清隽的眉眼间立刻浮现温儒的笑。 扶薇走进厨房,宿清焉先开口:“听灵沼说你出去走走了,多出去走走挺好的。” 扶薇不接这话,而是问:“在忙什么?” “你不是想吃葡萄?多买了些,给你做葡萄渴水。” 扶薇走近,瞧着宿清焉被葡萄染得乌漆嘛黑的手指。 感觉到她的目光,宿清焉说:“捣葡萄的时候还是沾上了些。” 他抬眼对扶薇笑了一下,而后继续忙碌,拿着汤匙将熬制好的葡萄汁,盛进瓷瓶中。 他一边做一边说:“最好晾一晚,明日再饮。” 扶薇看着他将熬制好的葡萄汁盛进四个瓷瓶中,然后将其中一瓶与另外三瓶分开放。 宿清焉微笑着解释:“那一瓶是给留给流峥的。” 扶薇瞬间眯了下眼睛,又在宿清焉抬眼望过来之前恢复寻常。她弯眸对宿清焉柔笑,说:“你这手可要好好洗才能洗干净。” 宿清焉指尖相蹭,亦觉得脏污的手指很不雅观。他轻颔首,立刻转身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仔细洗手。 扶薇望着格外放置的那一瓶葡萄渴水,聚在眼里的杀意彻底散去。 算了,宿流峥毕竟是宿清焉的弟弟。只要宿流峥不再惹她,这一次她可以为了宿清焉饶过他。 扶薇神色彻底恢复如常,朝宿清焉走过去,看他慢条斯理地洗手。 弄到手上的葡萄汁不好清洗,他将胰子弄出的沫子涂满指上,亦不能在一时间将指端洗净。 扶薇伸手于他的手背上捏了一点泡沫,涂到宿清焉的脸上。 宿清焉无奈一笑,用带着哄意的语气低语:“别闹……” “我的手也脏着,还没来得及洗呢。”扶薇伸出双手,递给宿清焉。 宿清焉刚要伸手拉着扶薇的手帮她洗,眼角的余光看见梅姑进来厨房,他瞬间收回手,一本正经地唤了声“母亲”。 扶薇瞧着他端方的姿态觉得好笑,不过也没难为她,收回了手。 “薇薇散步回来了,正好也该吃晚饭了。”梅姑看了一眼宿清焉在洗手,“好,你们洗了手就来。” 梅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厨房去端晚上。立在院子里的花影和灵沼赶忙进来帮忙端饭菜。 她们将最后一道菜也端了出去,厨房里只有宿清焉和扶薇两个人了。 扶薇正打量着厨房,手被宿清焉拉住。她疑惑回眸,看着宿清焉将她的一双手放进刚换的一盆清水里。他洗得发红的干净指腹于水中轻轻抚着扶薇的手背,给她洗手。 “你母亲进来了!”扶薇突然说。 宿清焉立刻松了手,因为动作太快,盆里的清水溅起。 扶薇轻笑一声。 梅姑并没有来。宿清焉颇为无奈地看了扶薇一眼,拿了一方巾帕将溅到扶薇脸上的水珠儿擦去,然后拉过她的手,继续帮她洗手,然后再拿着帕子帮她擦水。 “不用擦了。”扶薇道。 “天冷了,小心凉。”宿清焉仔仔细细将扶薇双手的水渍擦净。 晚膳摆在庭院里,梅姑已经坐在桌边等着,看着宿清焉和扶薇从厨房出来,梅姑的视线不由落在扶薇的肚子上。 算着日子是是不是应该显怀了呢?可扶薇腰身细得惊人,一阵凉风吹来,吹动扶薇身上的裙子紧贴在她身上,更将她的腰身衬得纤细无比,不盈一握。 宿清焉和扶薇已经走近,梅姑收回视线,笑着说:“有些晚了,快些吃吧。” 今天是搬过来的第一日,梅姑执意要亲自下厨,蘸碧和灵沼只给她打下手。 扶薇很喜欢梅姑的手艺,笑着夸赞:“您的手艺真好。像跟人系统学过呢。” 梅姑笑了笑,随口说:“以前在大户人家的厨房做过工。” 扶薇想起宿清焉的厨艺,道:“清焉也是跟您学的吧?” “是。他学东西快,看着我做几回就会了。”梅姑赞赏地望着宿清焉。在她的眼中是身为母亲的骄傲。 “那清焉读书识字也是跟您学的吧?”扶薇再随口问。 梅姑却戒备地看向扶薇。不过只是一瞬,她回过神,反应过来这份戒备没有什么必要,笑着点头:“教过一点点。” 扶薇亦是警惕性很高的人,梅姑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戒备没有逃过扶薇的眼睛。 扶薇淡笑不语,继续吃着东西,心里却不由多想了些。 梅姑望了一眼夜空,叮嘱:“最近雨水多,晚上别忘了关窗户。你们也要都多穿些,以防染上风寒。” 宿清焉含笑颔首称是。 晚上,梳洗过后。扶薇今日去街市转了一圈的疲乏立刻浮现,她懒倦地靠在宿清焉身上,声音也软绵:“我走不动了。” 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里,宿清焉总是会纵着扶薇的缠黏。 他弯腰抱起扶薇,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扶薇躺在床上,闷声:“我嘴疼。” “怎么了?”宿清焉凑近去看。 扶薇也没避,由着他轻轻剥开她的唇。宿清焉看见扶薇娇唇里侧破了一块,他立刻皱眉:“怎么弄的?吃饭的时候咬到了?” 怎么弄的? 扶薇一下子想起宿流峥压着她时气势汹汹的噬吻,那种喘过气的压迫感和腥甜的疼再次想起,让扶薇皱起眉。 长公主的身份,扶薇必然是高高在上的性子。那口气堵在她心里没得纾,再看面前宿清焉那张和宿流峥一模一样的脸庞,扶薇心里本来已经消了的气愤又浮现。 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为了宿清焉才妥协,没有取宿流峥的狗命。 如此,她如何能不迁怒宿清焉。 偏偏,他不仅无辜,又用这样温柔、心疼的目光望着她。 扶薇深吸一口气,突然握住宿清焉的手腕,将他拉上床榻。 宿清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顺着她的力道,依着她的意思躺在床榻上。紧接着,扶薇直接翻身跨坐在他身上。 看着扶薇含着愠意的眉眼,宿清焉疑惑地轻唤:“薇薇?” 第024章 “薇薇?”宿清焉迟疑地轻唤。他望着扶薇带着丝愠的眼睛, 知道她心情不好。两个人这样的姿势,对于宿清焉来说实在是有些别扭,不成体统。宿清焉犹豫了一下, 才克制着没有将扶薇从他身上推下去。 他握住扶薇的手腕,温声问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谁惹了你不高兴?” 扶薇抿着唇, 居高临下盯着他不说话。 “你……能不能先下去?”宿清焉试探着问。 扶薇还是抿着唇不说话。她盯着宿清焉的脸颊, 从他的脸上看见那个讨厌的宿流峥的影子,这让她心情更不好。 她什么时候让自己憋屈过?这几年最艰难的时候,她也只不过是忍一时,过后总要争回一口气。 可今天这事儿, 她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争回一口气。 她甚至不愿意告诉宿清焉。 这个人啊……太单纯了, 她有些不忍看见他这双干净的眼睛被乱七八糟的事情染得事故、复杂。 “薇薇,到底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宿清焉再一次温声询问。 扶薇坐在他的腰上, 宿清焉缓慢坐起身,再双手护在扶薇腰后, 免得她跌滑下去。 宿清焉坐起身, 双臂环着扶薇,将人圈在怀里,两个人的上半身几乎贴在一起。 宿清焉抬起一手轻抚扶薇鬓间的发丝,微凉的指腹划过扶薇的脸颊,扶薇抬起眼睛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宿清焉浅浅地笑着。他低头凑到扶薇嘴边, 轻轻地吹。 “明天就不疼了。”他清温的声线噙着只有在夜里才会有的温柔哄意。 他再抬眸望扶薇,见她还是紧抿着唇,神色不愉。宿清焉迟疑了一下, 贴上去,轻轻地亲吻她。 他的吻温柔又专注, 从扶薇的唇角开始,细密柔情地吻摩。又因为扶薇的一侧唇瓣内侧咬破了,他此刻的动作格外温柔。就连更进一步探伸的吻,也十分温儒,他总是轻轻地探,再如品尝仙酿一样吮吻一下,又立刻重新贴吻扶薇的唇,直到扶薇的舌主动给予,才会慢慢加重这个蜜津柔吻。 亲吻就应该是这样温柔的一件事情才对,扶薇心里的暴躁慢慢得到了纾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扶薇闭上眼睛,手心抚上宿清焉的脸颊,专注地回吻、品尝。 她的身体逐渐软下去,逐渐将重量全部倚靠在宿清焉的身上。 扶薇偎在宿清焉的怀里,两个人缓缓倒进柔软的床榻。 床幔无风自动,悠扬地浮晃。宿清焉的手臂探出天水碧的床幔,伸到床头,拉开抽屉,摸出里面的黑盒子。 扶薇偏过脸,看着两个人解下来的衣带。她黑色的衣带与宿清焉白色的衣带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地相缠。 不知怎么的,她眼前突然就浮现宿流峥阴邪的笑容,想起他单手握住她交叠在一起的手腕,欲要将她的手绑起来。 扶薇刚蹙眉,就被一阵进伸的纾意驱离了所有思绪。不该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人与事皆散去,她抬手,纤细的手臂紧紧攀在宿清焉的肩背,紧密地拥抱着他。 扶薇许久没有走那么远的路,今日傍晚走得久些,人身上也乏。床笫之愉抹去了她的乏,同时也让她比往常更早更沉地进入酣眠。 她白里透着嫩粉的脸颊贴在柔软的锦被间,睡着的眉眼是白日罕见的温柔。 宿清焉俯身,轻轻去吻她的额头。 扶薇已经睡了,他也该睡才是。 可是、可是…… 第33节 宿清焉搭在腿上的长指微微地颤着。他盯着扶薇的神情,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轻轻拉开盖在她身上的锦被。 丝滑的锦被下,她莹白如雪的娇躯展现在宿清焉眼前。宿清焉心里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移不开目光,垂涎地凝望着。他眼前甚至浮现两个人刚上榻时,扶薇推到他跨坐在他身上的情景。 如果他没有坐起身,她之后会怎么对他?宿清焉的眼前逐渐浮现了些画面。 宿清焉又猛地回过神,突然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想什么?真是龌龊至极。 宿清焉几乎是慌乱地将锦被重新给扶薇盖好。 他怎能一己之贪,让她冒着凉的风险?宿清焉俯身,小心翼翼将被子给扶薇盖好。他慢慢躺下,偎在扶薇身侧,于一片灰暗中凝望着扶薇。 她已经是他的妻,尊之重之爱之护之,他不能更贪。 第二天上午,扶薇正让宿清焉弹琴给她听,灵沼从院外跑进来,环顾了一圈。 她总是往外面跑,时常能带来些水竹县里的八卦,回来说给扶薇听。 扶薇瞥一眼她神情,就知道她又打听来什么好玩的事情了。恰好宿清焉一曲终了,扶薇勾了勾手,让灵沼进来。 “又听了什么故事?”扶薇问。她端着水杯,饮了一小口温水。 “不是故事,是出事儿了!”灵沼道,“昨儿个晚上有个小姑娘遇害,被、被……” 灵沼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才继续说:“被先奸后杀了!” 扶薇和宿清焉同时皱眉。 梅姑正在晾晒果子,闻言立刻走过来,问:“谁出事了?” “好像是姓孙,经常去街市那边卖花。” 梅姑“哎呦喂”一声,心痛不已。水竹县地方不大,人们几乎都认识,梅姑也认识那个小姑娘。“居然是文秀那孩子,多好的一个孩子啊!” 宿清焉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扶薇昨天晚上还在那个小姑娘手里买过花。那个小姑娘才十岁出头的年纪! 真是恶劣! 梅姑痛心疾首地坐下,嘴里不停念叨着那个小姑娘的好。 “她母亲生了重病,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做家务照顾母亲不说,得了闲就跑到山上去摘花拿去卖钱给她母亲买药……”梅姑说着说着,眼睛逐渐泛了红。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遭到这样的残害,水竹县的人皆是愤怒不已,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衙役也罕见地勤快起来,挨家挨户地问话找线索。 下午,衙役来到了宿家。 “宿流峥昨天晚上在家吗?” “在家!”梅姑脱口而出。 扶薇却皱眉,梅姑在说谎!宿流峥昨天晚上根本不在!突然想起宿流峥压过来啃吻她的流氓德行,他那阴邪的眼神实非善类,联想到梅姑的撒谎,难道真的是宿流峥干的? 衙役又问了几句,转身要走。 扶薇突然开口:“宿流峥昨天晚上不在家。” 梅姑愣了一下,赶忙说:“他在——”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梅姑语塞地下意识地看了宿清焉一眼。 “到底在不在?”衙役转身回来,疑惑地打量起周围。 他们看看梅姑,又看看扶薇,想要知道谁在说谎,最后他们两个将目光落在宿清焉的身上。 在水竹县,宿清焉是人人皆知的君子,从不说谎话。 宿清焉道:“我弟弟昨晚没有回来。” 梅姑眉毛拧起来。她又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说:“我家流峥最近都住在宋家,两家挨得近,在宋家也就是在家。” 她又解释:“你们也知道,流峥他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宋家的。” 这事倒不是秘密,水竹县的人都知道宿家那对双生子不能相见的邪门事儿。 两个衙役没有再多问,立刻大步走出宿家,去宋家问话。 扶薇起身回了房。 宿清焉追进去,看见扶薇神情恹恹地靠坐在藤椅里。他朝扶薇走过去,于她身前俯身与她平视。 “母亲不是故意说谎,只是弟弟常年在外,兴许母亲说的在家是相较于往常在外奔波。”宿清焉温声解释着。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扶薇情绪的起伏,也能十有八九地猜中扶薇的心事。 扶薇转眸望着宿清焉,默了默,才开口:“之前就听说过你弟弟这个人脾气不好人缘也不怎么样,时常打架斗殴。清焉,你确定不会是他干的吗?” “不可能是他。”宿清焉说得斩钉截铁。 扶薇问:“这般信任你弟弟?” 宿清焉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条件地信任宿流峥,分明他与弟弟自十岁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了。 若别的祸事,宿清焉不敢打包票,可这一件事,他就是莫名直觉一定不是宿流峥干的。 他认真道:“一定不是他。” 扶薇没有想到宿清焉这般信任他的弟弟,这兄弟俩感情好得让扶薇略有意外。 她笑笑,说:“你不用与我解释,我又不是官府查案。” 她心里又有一丝庆幸,庆幸昨天没有一怒之下派人杀了宿流峥。 虽然她与宿清焉不过露水姻缘一场,早晚会分道扬镳。可宿清焉待她好,她也愿意在范围之内待他好一些——至少别成为杀他家人的仇人。 宿清焉看着扶薇的脸色柔和下来,他提议:“看你昨天出门了,要不明日带你去城里走走?城里比水竹县要热闹更多。” 扶薇本来对出门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不过她抬眸望着宿清焉轻轻弯唇,她朝着宿清焉勾了勾手指。 宿清焉疑惑靠近附耳。 扶薇侧过脸凑到他耳畔,低语:“又要买黑盒子里的东西啦?” 宿清焉微怔,匆忙反驳:“不是!” 他转眸看向扶薇,看见她脸上得逞的灿烂之笑。她的笑靥映在宿清焉澄明的眸中,他也不知不觉跟着微笑起来。 “你啊……”宿清焉的一声轻叹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好吧,明天去城里转转。”扶薇抬手,亲昵地勾着宿清焉的脖子。 她总是不分夜里白日突然与他亲近起来,这让宿清焉无措又不适。但他也只能无措罢了,从不会指责扶薇什么。 他将扶薇勾着他脖子的手拿下来,无奈地往外走。 “去哪儿?” “给你拿葡萄渴水。” 第二天一早,梅姑听说宿清焉和扶薇要进城去,她连连点头:“多出去走走对身体好着呢。薇薇身体太弱了。” 说着,她的视线下意识又落在扶薇的细腰之上。 “时辰不早了。母亲,我们这就出发了。”宿清焉道。 梅姑收回视线,笑着说好,又叮嘱了宿清焉几句让他照顾好扶薇。 扶薇不想骑马,和宿清焉乘车进城。她没带灵沼,花影在前面赶车,蘸碧跟着坐进马车里。 “对了,”扶薇忽然问,“知州的女婿没有再找麻烦吗?” 宿清焉摇头:“暂时没有。也可能是因为正忙着接待黜陟使。巡使大人已经到了,最近住在知州府上。” 扶薇先前已经从宿清焉口中得知是宿流峥的另外一个师父暂时解决了这件事,不过用贪污的罪证要挟,这样的方式让扶薇皱眉。 无他,执政多年的经历让她对贪污深恶痛绝。她有心料理这个许知州,至今还没有出手是因为黜陟使刚好到了,她想看看这个巡查官员的黜陟使有没有本事。若是个废物,一并处置了。 扶薇抬眸看向宿清焉,见他微蹙着眉,陷入沉思的模样。 “你是觉得事情还不算彻底解决吗?”扶薇问。 “自然不算。”宿清焉坦言。 扶薇捉弄心起,随口说:“宿郎不若求求我,说不定我有办法摆平呢。” 宿清焉抬眼看过来。 扶薇继续说着玩笑:“京里来了官员,说不定我认识,甚至是我老相好,我能说上话呢。” 宿清焉清隽的面容微凝,他微张了嘴想说什么,又盯着扶薇慢慢抿起唇,将脸偏到一边去。 扶薇讶然。 这是生气了? 她只是说玩笑而已呀。 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坐在角落里的蘸碧,见蘸碧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扶薇沉默了。 蘸碧这个表情好像在告诉她——那个黜陟使真的是她老相好。 “哪个官员来地方了?”扶薇问。 蘸碧小声说:“祝明业。” 扶薇沉默地端起小方桌上的一杯温水,心无杂念地小口喝着。 接下来的路,马车里一片安静,扶薇和宿清焉几乎都没有再开口。 到了地方,花影将马车停在路边。 蘸碧先跳下马车,宿清焉跟着要下车时,扶薇指尖轻轻勾了下他的手心。 宿清焉回眸,撞见扶薇脉脉柔眸。 宿清焉什么也没说,飞快地回握了一下扶薇的手。眼看扶薇的唇畔瞬间绽出笑靥,宿清焉立刻收回目光,行为端方地下了车,又若无其事地立在一旁扶扶薇下车。 南源城的繁华热闹自然不是小小水竹县可比,就连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也比水竹县要热烈许多,花样繁多。 街市商铺多,人更多。 宿清焉让扶薇走在路里侧,以身护着她,免得碰撞磕碰。 经过一家丝绸店,扶薇遥遥看见秋火站在远处对她使眼色。知道秋火有话要禀,扶薇把宿清焉支开。 第34节 “宿郎,我自己逛这里就好,你去给我买些别的。” “买什么?”宿清焉问。 扶薇示意宿清焉低头,待他靠近,她凑到他耳边低语:“黑盒子里的东西太少了,不够。” 宿清焉微怔,颇为无奈:“薇薇……” 扶薇惊讶望着他,反问:“你不喜欢那个了吗?” 周围是街市的吵闹,耳畔却是扶薇露骨的言辞。宿清焉的脸颊几乎是一瞬间泛了红。 免得她再说让他在外心跳加快的胡话,宿清焉移开目光,匆匆道:“我去买。有些远,要过一会儿再来寻你。” 扶薇颔首。 目送宿清焉颀长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扶薇并没有走进路边的丝绸铺,而是走进一旁的偏僻小巷,接过秋火递来的密信。 她没有直接拆开看,而是先递给了蘸碧收起来。 扶薇走出小巷,沿着长街缓步,悄无声息地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一阵吵闹声让扶薇驻足,她循声望去,一眼看见一家酒楼二楼窗口的祝明业。 祝明业正死死盯着她,先看见了她的身影。 扶薇“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喃喃自语:“撞见熟人了……” 宿清焉有些不放心扶薇,去而复返,却发现扶薇跟着一个男子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宿清焉愣住。 扶薇是故意支开他的吗? 他不自觉跟了上去。 他站得很远,只遥遥望着。扶薇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那名男子对着扶薇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他眯起眼睛来,隐隐看见那个男人似乎哭了。 扶薇抬手,递上一放帕子。 祝明业哽咽地偏过脸,嫌丢人不肯接。 扶薇叹息,将手里的帕子再往前递去。 祝明业这才伸手去接扶薇递来的丝帕,连同扶薇的手一并握在掌中。 宿清焉眼睁睁看着扶薇的手被别的男人紧握,他的呼吸一窒,仿佛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他干净的眸子逐渐空洞,继而阴邪。 第025章 “宿二哥?是……是宿二哥吗?” 身后传来一道疑惑的询问。 在这一声“宿二哥”里, 宿流峥彻底占据了这具身体。他回头,掀起眼皮瞥向身后的姑娘。 “真的是你呀!我没认错人!”林芷卉翘着唇角奔过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少女明艳灿烂, 一双圆圆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宿流峥。奔跑时,发上的流苏簪花一晃一晃的。 宿流峥瞥了她一眼, 便移开了目光, 脸上没什么表情。 林芷卉正是曾被历高飞觊觎,灵机一动把自己当镖物找上平安镖局的那个姑娘。 “我……”林芷卉仰着一张笑脸望着宿流峥,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想了一下, 向后退了半步, 郑重地弯了弯膝行谢礼。她认真道:“本来应该登门道谢,可是家里不准我去……” 林芷卉的眉头拧起来。 事关姑娘家的名声, 家里希望她将那段经历彻底隐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于平安镖局, 已经付了钱, 没有必要再登门道谢,平白再添麻烦。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那是绝望之时的相护,纵是金钱交易,林芷卉心里也藏着些感激。 所以她这次跟着祝明业,偷偷跑回了南源城。 “宿二哥, 那个历高飞后来可有找你的麻烦?”林芷卉个子小总要仰着脸去看宿流峥,“我这次来也是要暗暗惩治那个恶人!” “死了。”宿流峥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被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大小姐,却并不因为宿流峥不耐烦的语气而不高兴, 林芷卉点点头,笑着说:“那就好!没给你们带去麻烦就好!” 宿流峥冷笑了一声。“怎么没带去麻烦?” “还有。”宿流峥沉声, “你看着我傻乐呵什么?别把我当好人。我和历高飞那种货色没什么不同。” 林芷卉脸上的笑不由一僵,望着宿流峥的脸色,怯生生地向后退了半步。 “芷卉?”祝明业皱着眉头喊。 林芷卉歪着头,视线越过宿流峥循声望去,看见小巷里的祝明业,同时还看见了一个身形纤细婀娜的美人在祝明业身边相伴。 她弯着眼睛笑,一边朝祝明业走去,一边拉长了音打趣:“好呀,我说怎么不见表哥的人影,原来是有佳人相伴呀!” 祝明业却在她打趣时,下意识去看扶薇的表情,继而神情一黯。 扶薇转过身去,恰好林芷卉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看清扶薇的脸,林芷卉懵了一下,喃喃:“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扶薇唇畔浮起一抹浅淡疏离的笑,面对外人时,她的笑里自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 林芷卉瞬间睁大了眼睛,她把扶薇认出来了!“长……”林芷卉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扶薇却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对她缓缓摇头。 林芷卉立刻回过神,明白长公主出现在江南必然是隐藏了身份,不想暴露自己长公主身份!她欲跪的腿生生停住,要喊出的称呼也咽了回去。 扶薇的视线已经越过了林芷卉,望向宿流峥,问:“清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宿流峥扯了扯一侧的唇角勾出一丝笑来,他转过身去,似笑非笑地盯着扶薇的眼睛,玩味道:“嫂嫂又认错了。” 嫂嫂? 祝明业和林芷卉同时呆住!这个人管谁叫嫂嫂?管长公主叫嫂嫂?这怎么可能!长公主还不治他的罪?兄妹两个不敢置信地看向扶薇,果然看见扶薇的脸色极差。 扶薇看着宿流峥那张阴笑的脸,一瞬间变了脸色,她冷笑:“你非要和他穿一样的衣服?” 林芷卉和祝明业的眼睛瞪得更大!原以为长公主因宿流峥胡言乱语而气愤。可是长公主在说什么?长公主说的话怎么像承认了这嫂嫂的身份? 闻言,宿流峥皱眉。他展开手臂,瞥了一眼身上的长衫,顺势将碍事的衣袖往上挽了一截。他一边挽袖,一边盯着扶薇,意味不明地笑:“我和哥哥的东西从来都是共享,不分彼此。” 明明是一样的旧素衫,穿在宿清焉身边是那般如玉公子风度翩翩,可穿在宿流峥身上,扶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扶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双生子都喜欢用一样的东西,可宿清焉和宿流峥却是如此,在宿家有太多一样的两份东西。至于衣裳,那就更是如此。 宿家不是富贵人家,并无锦绣华服,宿清焉总是穿着款式最简单的长衫,甚至有几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好似梅姑总是习惯扯一大块布,能做几身就做几身。 扶薇以前没怎么在意宿清焉的衣裳,只觉得他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仪表堂堂。可如今看见穿着一样衣裳的宿流峥,顿时嫌弃起这些半旧的衣裳。 她抬了抬眼,避在远处的花影和蘸碧立刻迎上去等吩咐。 “去打听一下,哪家制衣最好。” 蘸碧立刻小跑着去打听。 ——扶薇要给宿清焉裁新衣。只能他穿。扶薇不想再看见宿流峥穿得和宿清焉一样! 扶薇抬步走出小巷,经过宿流峥身边的时候,宿流峥低笑一声,道:“不守妇道。” 扶薇瞥他一眼,讥笑:“你先守一守弟道,再来置喙。” 宿流峥收了笑,撩着眼皮目如毒蛇地盯着扶薇走远。 扶薇已经带着花影走出很远,小巷里的三个人都还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 林芷卉最先回过神,她拽了拽祝明业的袖角,小声说:“表哥,你别再这样了。” 林芷卉虽然声音很小,宿流峥却听见了,宿流峥上下打量着祝明业,口气不善地问:“你们什么关系?” 祝明业正陷在伤怀里,面对宿流峥审问的态度,他剑眉一皱,反问:“你又是什么人?与你何干!” 林芷卉不懂这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怎么就剑拔弩张了,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赶忙介绍:“表哥,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流峥哥哥,我的救命大恩人!” 祝明业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一身戾气的宿流峥。 表妹将这个人夸得天神下凡般神武,可是今日瞧着怎么不像个好人? 不过既救过林芷卉,祝明业稍微收了收怒气,将扶薇递给他的丝帕仔细收进袖中,对林芷卉说:“我还有事,你让侍卫送你回知州府。” 祝明业隐隐觉察到一道阴森森的目光,他一抬头,恍然宿流峥盯着他正往袖中塞的丝帕。祝明业不悦地将丝帕最后一角也彻底塞进袖中藏好,大步朝外走去,去追扶薇。 经过宿流峥的时候,祝明业脚步微顿,问:“她……真是你嫂嫂?她真的和你兄长……” 宿流峥抱着胳膊,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瞥着祝明业。“怎么,你和她偷情的时候不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祝明业还是觉得不可置信。长公主和卫行舟的婚事泡汤了,他暗中得了消息知道长公主来了江南散心养病,所以才领了这趟差事,说不定能遇到她呢? 遇是遇见了,但是…… 难道他又一次和她错过了?他面色凝重,也不再和宿流峥多说,快步追上扶薇。 扶薇让蘸碧去找裁衣铺子,蘸碧问到几家,其中一家竹兰坊离得最近,不过二十多布的距离。 扶薇带着花影和蘸碧迈进铺子,老板一抬头,顿觉得美人华彩照人,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不少! 他笑着大步走过去,眯着眼睛询问要什么款式的衣裳,是量体裁衣,还是要选店里的成衣。 “给男子裁衣。”扶薇回了这么一句,便渡着步子走到布料架子前,仔细挑选着布料。她挑得虽仔细却并纠结,很快选好。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嗯,先用这四匹布做四件。”扶薇道。 “好好好。”老板立刻让店里的伙计记下。他再笑着问:“什么尺寸呀?” 扶薇“嘶”了一声。她想了想让蘸碧去刚刚的丝绸铺子那儿寻宿清焉。 蘸碧去寻人没寻到。 扶薇想着宿清焉走时说过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可又没说到底有多远。 扶薇迟疑着继续在这里等着,还是下次再让宿清焉过来量尺寸。 祝明业一直守在一边,瞧着扶薇挑选男子衣装的布料,心里五味杂陈。他还是不敢相信扶薇居然成亲了,她不是说过吗?她的婚事不可能草率地凭借喜好,必要有利可图。 第35节 扶薇转眸,视线扫过祝明业,又从店铺开着的大门望向外面热闹的街市。 宿流峥居然没有走远。隔着一条街,他蹲在街对面,嘴里叼着根杂草,眯着眼睛朝这边看。 扶薇不喜欢他这种打量的目光,好似将她视为掌中物。这对扶薇来说,是一种冒犯。 扶薇移开目光之后,重新将目光落在宿流峥的身上。虽然他身形放浪不羁像个街头地痞,可他身量确实和宿清焉一模一样。 扶薇侧首,招来花影吩咐。 花影很快朝宿流峥跑过去,传话:“我们主子请你过去帮忙量尺寸。” 宿流峥吐了口中叼着的杂草,穿过街道,吊儿郎当地踏进竹兰坊。 “嫂嫂找我啊——”他朝扶薇走过去。距离扶薇不到半步的距离停住脚步,微眯着眼睛低头看她。 这样近的距离,立刻让祝明业不悦地皱了眉。 “替你哥量尺寸。”扶薇语气凉薄。 “好啊。我最喜欢帮哥哥做事情了。”宿流峥笑起来,视线越过扶薇,看了祝明业一眼。 祝明业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这目光里的敌意。 店里的伙计拿着软尺过来,宿流峥走过去,主动张开双开双臂,让店里的人量尺寸。 他望着扶薇,慢悠悠地说:“我和哥哥身形完全一样,从小母亲给我们做衣裳量尺寸的时候,总是嫌我调皮乱动,都是给哥哥量。今日终于量我的尺寸了。” 扶薇冷冷地瞥着他,道:“我看你不仅调皮乱动,嘴巴喋喋不休也讨人厌得很。” 宿流峥唇畔微漾,他盯着扶薇的目光里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说:“我这张嘴吧讨不讨人厌,嫂嫂最清楚了。” 扶薇一下子想到那一日躺椅上的荒唐,她脸色彻底冷下去,拂袖转身,催:“量好了没有?”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店里的伙计赶忙蹲下来量最后的腿长。 扶薇转身往外走。蘸碧急忙对竹兰坊的老板说:“这个定金,到了日子我们会来取。” “好好好!”老板立刻接过。 蘸碧和花影跟着扶薇出去,祝明业也一同跟了出去。 宿流峥眯着眼睛盯着祝明业,这个人可真不要脸啊,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嫂嫂。 宿流峥舔了舔牙齿。 好想,好想揍死他啊。 扶薇刚走出竹兰坊,街头突然有很多官兵朝这边走。 “闪开闪开!”开路的官兵将街市上的百姓让道路两旁赶去。 南源城的知州许茂典听闻黜陟使在这边的酒席上突然离席,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他得了消息,立刻匆匆从府邸赶过来。 ——接待黜陟使可是这段时间最为重要的事情!不能出半分差错! 扶薇踏出竹兰坊,被火辣的日头烤着,觉得一阵眩晕。她想离开人群缓口气,偏偏许茂典带着官兵往这边走,让本就拥挤的人群更是往这边凑。 扶薇眩晕感越来越重,脚步虚浮地晃了一下。 有那顽皮的孩童不惧官老爷,反要凑过来看热闹。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从扶薇身后的台阶上跑下来,不小心撞到扶薇。 花影回过神来,立刻伸手挡在扶薇身前,护着她没有跌倒。 站在扶薇另一侧的祝明业同时伸手,稳稳扶住扶薇的小臂。 “怎么了?”祝明业焦声。他看向扶薇,见扶薇脸色发白,眉头紧抿地半垂了眼。 花影和蘸碧立刻围上来。 宿流峥站在竹兰坊的门槛内,眯着眼睛看着祝明业握着扶薇小臂的手掌。 真是大胆啊。 这只手,居然敢碰他们的女人。 花影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祝明业赶走,她来扶着扶薇。 宿流峥眼底的戾气这才稍消。 许茂典已经赶到了近前,先看一眼情景,摸不着扶薇的身份,陪着笑脸对祝明业道:“祝大人居然在这里。” 祝明业满眼焦急和心疼地望着扶薇,哪里还顾得上许茂典。 许茂典瞧出祝大人对这位女郎的爱护之意,赶忙笑着说:“这位女郎是不舒服吗?祝大人不如带着她去寒舍休息,属下府上有医术高超的大夫,让大夫好好给其诊治一番。” 祝明业记挂着扶薇的身体,却不敢自己拿出意,而是询问地望向扶薇。 第026章 扶薇迟疑了一下, 问:“多远?” 祝明业立刻说:“不远!” 他又立刻让许茂典安排。 看着两位官老爷护着个女郎乘车离去,街市上的人不由议论纷纷。 “那位就是京里来的大官儿吧?一定是大官,知州大人居然都要陪着笑脸弯着腰和他说话哇!” “这不是废话嘛。从京城来的官儿能小吗?” “这位京里来的官爷看上去好年轻, 真是仪表堂堂年少有为啊!” “这……来地方当差还带着女人吗?啧,这难道就是京城里的官老爷的做派?” “可我怎么瞧着那个女人有点眼熟……” “我想起来了!水竹县的那个富商女!租下绘云楼一整年的那个有钱女人啊!” “听说那个女人嫁给了水竹县的一个书生?” “啧啧, 早就听说她原本是京城里一个官老爷的小妾, 被抛弃了,所以来了江南。来了江南之后又匆匆找了个人嫁了。难道她以前就是给这位祝大人当小妾……” 宿流峥躲在人群里,听着这些议论,脸色阴沉着。 嫂嫂以前是那个人的小妾? 他若有所思望着扶薇离去的方向, 半晌之后, 又推开人群,追着扶薇走远的方向追去。 知州府上吗?他知道在哪里。 扶薇身上不舒服, 街市上人多吵得她更头疼。上了马车,她才觉得好多了。 “主子, 需要我回去拿药吗?”蘸碧询问。 “不用。歇一会儿就好。”扶薇想了想, 又说:“你去丝绸店前等着。” 等什么?自然是等宿清焉回去。 蘸碧有些惊讶扶薇对宿清焉的上心,人不舒服了还能记挂着宿清焉。她点头称是,叫停了马车,回去寻姑爷。 蘸碧走到半路,迎面遇见宿流峥。她在宿流峥的脸上仔细看了看,才辨出来这个不是姑爷。 “看什么?”宿流峥抬了抬眼睛。 蘸碧福了福身, 道:“回去寻姑爷,错认二郎了。” 宿流峥心里一阵烦躁,突然暴跳如雷:“有什么可认错的?你看清楚!他是他, 我是我!我们是两个人!” 蘸碧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 到了知州府上, 许茂典立刻让人引路带扶薇去雅室休息。扶薇谢绝了让府里的大夫给她诊脉。进了雅室,她偎在美人榻上休息着。 花影在门外守着,亦是独绝旁人进来打扰。 扶薇身体不舒服,也不是非要来知州府上休息。只是她要问一问祝明业是否知晓许茂典贪污之事。 扶薇偎在软枕上,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很犹豫。一方面,她是真的想放手,什么都不再管。可另一方面,心里总有很多记挂,不忍坐视不理。 扶薇慢慢合上眼睡着了。她没睡多久,只睡了两刻钟便醒过来,人也舒服了许多。 她睁开眼,宿流峥放大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她愣了一下,立刻提声:“花影!” 花影立刻从门外进来,看见屋内的宿流峥时,也懵了:“我、我一直守着门外,他是怎么进来的……” 花影环视,看向开着的窗户。可就算宿流峥是从窗户进来的,她不应该听不见啊! 宿流峥直起身,直接坐在美人榻的边缘,翘起二郎腿,伸手拿起小几上的橘子,慢悠悠地剥着。 “嫂嫂怎么能随随便便去别人家睡觉呢。”宿流峥将剥好的一瓣橘子放进口中,“这样是不守妇道之举。” 扶薇微眯着眼睛盯着宿流峥,冷声:“花影,你先出去吧。” 花影怔了怔,心中有疑惑却不会问,立刻退出房,且将房门关上。 宿流峥有些惊讶,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扶薇,问:“嫂嫂怎么把外人支走了?有悄悄话和我说?” 扶薇坐起身,将软枕挪到身后靠着,调整了个更舒服些的坐姿,问:“胡铁柱是你杀的?” 宿流峥点头。“他烧了我的房子,我只杀他一个人,连他家宅子都没烧。我已经很宽容大量了。” 扶薇想起秋火向她形容的胡铁柱死时的惨状,她皱了皱眉,再问:“孙文秀也是你杀的?” 宿流峥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皱着眉努力去想。 “谁?”他想不起来,突然抬起眼睛望向扶薇。 四目相对的瞬间,扶薇好像看见了宿清焉。 宿流峥皱眉,语气不耐烦:“不记得了。可能吧。反正死在我手里的人很多。” 他脸上露出阴邪的笑,给与扶薇的那种宿清焉的感觉霎时烟消云散。 扶薇眼前浮现孙文秀笑着喊她姐姐问她要不要买花的稚嫩脸庞,她声音冷下去:“杀人要偿命。” 宿流峥笑得更猖狂:“嫂嫂这话真有趣。杀人偿命就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样,都是屁话!”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扶薇明明一副病弱之态,却在瞬间气势惊人。若非病痛缠身,若是两年前的她,此刻已经拔刀架在了宿流峥的肩上。 宿流峥收起笑。他歪着头望着扶薇好一会儿,开口:“嫂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第36节 他将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扔回碟子里,手掌撑在美人榻上,慢慢逼近扶薇,盯着她的眼睛,问:“嫂嫂以前真的给那个小白脸当过小妾?” 小白脸?扶薇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宿流峥说的人是祝明业。 “荒唐!可笑至极!”扶薇无语。天下男人任她挑,她怎么可能去给臭男人当小妾! 宿流峥的脸上立刻浮现灿烂的笑容,他突然凑上去,在扶薇的嘴上用力亲了一下。 亲了扶薇满唇橘子味儿。 “啪!”扶薇一巴掌打过去,怒不可遏地又一脚踹过去,要将人踹下美人榻。 宿流峥迅速站起身避开她这一脚。他揉了揉自己的脸,又走到一旁,在抽屉里翻找了一番,照出一面小圆镜对镜照了照。 “嫂嫂没有上次打得重,连红印子都没留。”他回过头来,满眼兴奋地望着扶薇,“嫂嫂不要舍不得。” 扶薇用手背用力在唇上蹭了一下,嫌恶地看着宿流峥,道:“分明一张脸,你与你哥哥简直云泥之别。实在可惜了这张脸。” 宿流峥笑得无所谓:“正是如此。我本来就什么都不如我哥哥。” 他说得心安理得,毫不气恼,甚至有些自豪的意味。 可是下一刻,宿流峥却突然变了脸色。 “我想起来了。那个被先奸后杀的小姑娘?” 扶薇挑眉:“所以是不是你干的?” 纵使他是宿清焉的弟弟,若他真的对一个小姑娘做下恶行,扶薇也绝不会饶他性命。 宿流峥突然黑了脸。在扶薇审视的目光下,他又很快笑起来。 “嫂嫂冤枉。我是很想和嫂嫂春风一度,只想和嫂嫂,不想和别人。”他摊了摊手,“我对十来岁的孩子没兴趣,只喜欢嫂嫂这样胸大腰细的。” 官府在查孙文秀的案子,扶薇也派了人私下去查。 她冷眼看着宿流峥,忽略他那些污言碎语,最后警告:“最好不是你。” 言罢,她移开了目光,懒得再搭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宿流峥已经得到了答案,知道嫂嫂不是那个小白脸的小妾。他顿时变得心情很好,真真是通体舒畅。 离开知州府的时候,他脚步轻快,甚至心情极好地想要哼唱小曲儿。 可当他走出知州府没多久,他又困惑地驻足。他望着人来人往的人群,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走,耳畔喧嚣流水过。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不停地想不停地想。 他要去哪儿?他要干什么? 当宿流峥驻足,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店铺。 秘宝阁。 这是什么地方?好熟悉。 这间不起眼的铺子占地很小,又藏在长街的尽头,十分不起眼。 宿流峥木然抬步,推开店铺的木门,迈步进去。 秘宝阁的客人一向很少,听见推门声,老板抬头,看见熟面孔,憨厚笑着点了点头,道一声:“来了。” 宿流峥眨了下眼睛,后一只脚迈进来的时候,他突然就知道这是哪里,也想了起来自己忘记的事情是什么。 “老板,再给我拿一盒。”他微微笑着,清隽的面容之上覆着层儒雅。 他迈步进来记忆接上的那一刻,已然成为了宿清焉。 “好嘞!”老板将一个小黑盒递给宿清焉。 宿清焉双手去接,瞥见自己的袖子挽了起来。他轻蹙了下眉,先向老板揖身道谢,再不动声色将弄乱的衣袖理顺。 宿清焉回到丝绸铺时,蘸碧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姑爷,您怎么才回来啊!”蘸碧问。 宿清焉轻抬眼,视线越过蘸碧望向丝绸铺内,问:“薇薇去别的铺子了?” “主子突然不舒服,已经在知州府上了。” 宿清焉眉眼间的清儒瞬间浮现裂纹,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焦声问:“她怎么样了?走,快带我去。” 宿清焉和蘸碧到了知州府上,家丁得知是寻祝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也不阻拦,且立刻引路往扶薇住的葳蕤堂去。 房门开着,扶薇靠坐在美人榻上,祝明业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 宿清焉看着屋内的两个人,眼前忽然浮现小巷里,这个男人握着扶薇的手那一幕。 “主子,我把姑爷接来了。”蘸碧走到门口禀话。 闻言,扶薇还没抬头,祝明业猛地转头看向宿清焉。看见宿清焉的第一眼,祝明业愣了一下。这不就是宿流峥?不过他再多看一眼,就辨出面前之人不是宿流峥。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宿清焉却没有看祝明业,他目光里只有扶薇。他走到扶薇身边,问:“听蘸碧说你不舒服,好些了吗?” 扶薇抬眸望向他,浅浅一笑,点头道:“没什么事情了。” “那就好。”宿清焉松了口气。 祝明业竟然地回头盯着扶薇,他见多了扶薇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样子,实在罕见她的温柔。 他再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宿清焉,还是不敢相信扶薇成亲了…… 他半张着嘴,有太多话想问,可是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或者,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问。 扶薇转眸看向祝明业,道:“祝大人,不知道可否方便让我在府上住一日?” 祝明业回过神,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你先把身体养好。” 一想到扶薇嫁给了一个穷书生,祝明业忍不住补一句:“住在这儿总比住在穷乡僻壤的乡下舒服多了。” 他忍不住去看宿清焉,想在他的脸上看见气急败坏的神色,想磨一磨穷书生的自尊心。可祝明业却失望了。 宿清焉一直望着扶薇,他的眼里只有扶薇。而祝明业那些话,根本不会对宿清焉有影响。 宿清焉不是自傲之人,更不是自卑之人。别人怎么看待他,他向来坦然相待,一笑置之罢了。 祝明业的打量的目光实在太明目张胆,宿清焉终于将目光从扶薇身上移开,看向他。 “大人,内人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可否请大人先回避?” 祝明业嘴角抽了抽。 他满心的气恨和憋屈,无助又委屈地望向扶薇。 扶薇轻飘飘地瞥过来,似乎也在嫌他多余。祝明业只好站起身来,黯然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如果不舒服了或是缺什么东西了,立刻派人去寻我。” 扶薇已经收回了目光,淡淡点了下头。 祝明业又多看了扶薇两眼,依依不舍地退出去。 扶薇轻拽宿清焉的袖角,让他在她身边坐下,她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宿清焉不答,他视线落在扶薇的手上,看见她的手上沾了一点污渍。 扶薇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解释:“哦,刚刚剥橘子弄的。” 宿清焉转头对蘸碧说:“麻烦端一盆水来,我要给薇薇净手。” 蘸碧依言,立刻将门口洗手架上的水端过来,放在小桌上。然后她识趣地悄悄退出去,且将房门带上。 宿清焉拉过扶薇的手,将她的袖子轻轻挽起,然后拉着她的手送进水中,十分仔细地帮她洗手。 扶薇对宿清焉的举动有些意外,在白日且又是别人家里,他居然会主动帮她洗手。因为她不舒服? “已经洗干净了。”扶薇道。 宿清焉捧着扶薇湿漉的手,他垂着眼望着扶薇皙白的手背,失神。 他动作缓慢地捧了一捧手轻轻洒在扶薇的手背上,看着水流沿着她的纤指滑落,滴滴答答跌回水中。 “我看见他握着你的手。”宿清焉轻声道。低垂的眼睫遮了他眼底的情绪。 所以才要一个劲儿给她洗手?扶薇想了一下,凑近宿清焉,低语:“撞见了,然后气得不肯来找我自己跑啦?” “不是。”宿清焉想要辩解,却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迟到。 好半晌,宿清焉轻声道:“心里好像有些难受。” “好像?” 宿清焉清明的眸中浮现茫然。好像是在难受吧?可他不太清楚这是不是难受。 所有负面情绪理应不属于他。可心头发闷的感觉是什么?心里的这种闷涩滋味实在有些陌生。 宿清焉抬起眼睛,望向扶薇。他澄明的眸子里慢慢浮现愧,他动了动唇,说:“对不起。” 扶薇有些懵:“怎么突然跟我赔不是了?” “我不应该因为你的过去而介意。” 扶薇想了想,轻声问:“你真的不介意我以前给别人当过小妾?” 宿清焉抿了下唇,点头。 扶薇轻笑,道:“可你刚刚还在说介意呀。” 宿清焉已经厘清杂乱的思绪,他说:“今日别人握你的手,这事发生在今日,不是过去。” 你的过去我不介意,可是你的现在我在意。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扶薇好奇地问。 “告诉你,我介意。” 就这样?就只是告诉她? 扶薇含笑望着他,再问:“然后呢?” “好好待你。”宿清焉眼底的困惑褪去,他抬眼对扶薇微笑,如一道和煦的春风吹进扶薇的心里。 他拿过一旁的干净巾帕,仔细给扶薇擦手。 扶薇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待在宿清焉身边的感觉,轻松自在之余,时常又有一些意外。她看着宿清焉仔细给她擦手,她凑到宿清焉的耳边,低语:“我不喜欢他的。” “他也好,卫行舟也好,我都不喜欢他们。”扶薇在宿清焉的唇角轻吻,“我只喜欢宿郎。” 第37节 宿清焉手上的动作顿住。 唇角一片酥柔,丝丝缕缕的甜柔将宿清焉的整颗心脏都包裹住。他心里那些闷涩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027章 他下意识地握起扶薇的手, 又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是湿的,扶薇刚擦净的手,又被他弄湿。 两个人不由相视一笑。 宿清焉重新给扶薇擦净了手上的水痕, 问:“今晚想留在这里,是因为还觉得不舒服吗?” 扶薇沉吟了片刻。她有心想敲打祝明业此番下江南恪尽职守揪出地方官员里的蛀虫, 所以决定多留一晚, 明日叮嘱他。 只是她心里也犹豫,犹豫自己的放权,到底该是何等程度。 “你想回家吗?”扶薇望着宿清焉,“如果你想回家, 我们就回家。” “你还没有告诉我,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想多留一晚?”宿清焉问。 “不是。”扶薇掖了掖鬓发,模棱两可地说:“我与祝明业是旧时, 有些话想和他说罢了。” 她含笑打趣宿清焉:“你也可以理解成叙旧。” “好。”宿清焉儒笑着颔首,“你有事要做尽管去做就是了。我陪着你。” 扶薇拍了拍美人榻, 让宿清焉坐近些。她挪了挪身, 侧枕在宿清焉的腿上,尤其有些怅然:“清焉,你会不会也有些事情犹豫不决?想去做,却又觉得不该做。” 宿清焉将扶薇办放下来的青丝轻轻挪到一旁,免得她压到。他说:“那要看什么事情。有些不该做的事情,纵不管是多大的诱惑都不能去碰。” 扶薇轻笑一声, 道:“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也没触到道德底线。” 她翻了个身,仰枕着他的腿, 抬眸望着他打趣:“比如……该不该在别人家里,且青天白日的就拉着你亲热?” 宿清焉一怔, 无奈轻叹一声。不过他也隐约明白了扶薇的类比,他说:“很多事情本无对错,如何选都是对。随心就好。” “随心……”扶薇拉长了音,“看来宿郎心里没有我,才不愿意随了与我亲热的心。” “你……”宿清焉无奈地望了一眼关着的房门,俯下身去,在扶薇的额头落下一吻,一触即离。 他立刻直起身,又移开了目光。 好半晌,扶薇都没什么反应,宿清焉不由再悄悄将目光移回来,忽地对上扶薇正望着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扶薇唇畔掬着的那一捧浅笑慢慢漩深,她伸出手,纤柔皙白的指腹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宿清焉重新俯下身来,将吻落在她的唇上。扶薇在他抬头之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同时又回吻他。 湿柔触入,宿清焉欲要拉开扶薇手腕的动作顿了顿,转而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扶薇指腹划过宿清焉的掌心,从他的指缝间伸过去,十指相扣覆握不离。 “咚咚咚——” 宿清焉瞬间睁开眼睛,直起身,结束这个吻。可是十指相握的手,忘了收回去。 扶薇仍眷在这个温柔的吻中,她缓了缓,才问:“谁?” 蘸碧在外面禀话:“主子,祝大人询问您要不要过去一同用晚膳?还是令厨房的人将晚膳端过来?祝大人的意思,是很想您过去的。” 扶薇略显扫兴地嘟囔一句:“他还是那么扫兴。” “我过去。”扶薇道。 扶薇本想着正好用膳时询问祝明业这一路的巡查结果,可是她转念一想,若宿清焉在,她不方便询问祝明业。而她又不太愿意撇下宿清焉。 “慢着。”扶薇又改了口,“我不想动了,端进来。” “是。”蘸碧应声。 祝明业就在不远处,听见扶薇的话,先喜悦后失落,短短几息间,心里就经历了大喜大悲。 听着外面走远的脚步声,宿清焉这才发现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他迟疑着,不太想松开手,可还是不得不开口:“起来吧。整理一下。一会儿他们端晚膳进来了。” “整理什么?”扶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气,“郎君这话像我们刚刚做了什么,导致衣裳乱了呢。” 事实上,宿清焉人规矩,连吻也规矩,刚刚根本不可能去碰扶薇的衣裳。 宿清焉将扶薇贴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拨开,温道:“整理一下你乱了的头发。” “哦。”扶薇这才坐起身。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觉的确弄乱了。先前躺下小睡时,她解下来了一半,后来又枕在宿清焉的腿上彻底弄乱了。 宿清焉环顾屋内,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了一把梳子回来。 他将扶薇未散的一小半绾发也解开,而后帮她仔细梳理。她的发丝柔软如缎,徐徐抚过宿清焉的掌心。 蘸碧领了知州府的侍女们,端着晚膳送进来。 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宿清焉握着木梳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迟疑片刻,道:“蘸碧你来。” 蘸碧瞧着扶薇沉默,便走了过去。宿清焉起身,将地方让出来。 蘸碧接过宿清焉递来的木梳,瞥了一眼,道:“是桃木的,主子您凑合一下。” 宿清焉闻言望过去,问:“桃木梳不好?” “我们主子以前喜欢用绿檀木的。”蘸碧笑着解释。 马上要吃饭,蘸碧也没有给扶薇梳复杂的发式,只梳了个简单的发式。 许知州府里的厨子非常擅长江南菜市,一大半的菜肴都是江南小菜。祝明业又格外点了几道扶薇以前喜欢的菜肴,如糖醋排骨和酱牛肉。 只是可惜祝明业不知道扶薇自从中毒之后,口味变了很多,如今很少吃这些。她接过筷子,去尝清淡的江南小菜。可吃了几口,她便兴致缺缺地放下筷子。 “你吃吧,我吃好了。”扶薇道。 “不好吃吗?”宿清焉依次去尝扶薇刚刚吃过的几道菜,“味道还可以。” 扶薇单手托腮,偏过脸望着宿清焉,道:“吃你做的菜吃惯了吧。别人做的,虽然样子瞧着好看,甚至和你做的也差不多。可是味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宿清焉蹙眉,他有心给扶薇下厨,可又觉得这是在别人府上,用别人家的厨房有些不合适。 跟着蘸碧进来的府里的侍女,机灵地说:“葳蕤堂就有闲置的小厨房,做不了大菜,可若是做点简单的小菜却是没问题的。” 宿清焉心里那丝顾虑终究还是没有扶薇吃不下重要。他放下筷子,望向扶薇:“想吃什么?我现在去给你做。” “我随口说说的,你吃你的。”扶薇道。 “想吃什么?”宿清焉又问了一遍。 扶薇中午的时候睡着就没吃东西,确实有一点饿了。 “不用麻烦了。”扶薇拿起筷子夹起一块以前喜欢的糖醋排骨,还没送到嘴边,又放了回去。 她改了口:“你吃完了再给我做吧。反正我吃东西向来没个固定时间,都是看心情的。” “这样不好。”宿清焉坚持,“既然你也不知道吃什么,我就看着给你做些简单的。” 宿清焉站起身。 “蛋羹。”扶薇道,“只想吃这个。” 蛋羹简单,耗时也短。 宿清焉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地问:“只要这个?” “对,只要这个。别的一口不吃!” 祝明业站在葳蕤堂的院门外,看着侍女们出来,立刻迎上去询问,扶薇吃得如何。 “糖醋排骨和酱牛肉,她吃得可多?” “那位主子没有吃。”小丫鬟迟疑了一下,“饭菜不合她胃口,她夫君正在小厨房给她重新做。” “夫君”这两个字在祝明业心里刺了一下,他瞬间不悦地拧了眉。 祝明业还是没忍住今日不见扶薇,他大步走进葳蕤堂,扫一眼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询问侍女,才知扶薇跟着宿清焉去了小厨房。 他鬼使神差地跟过去,想要看看这个宿清焉到底何方神圣,能做出什么玩意儿来。 到了厨房,祝明业走到门口往里觑,见宿清焉立在灶台前忙碌,而扶薇则坐在他不远处的高足凳上。 长公主居然进厨房这样的脏地方,这让祝明业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 祝明业酸溜溜地说:“我一直没弄明白宿兄有什么本事博得美人芳心,原来竟是个精湛的厨子。” “要不我做个人情,让你留在知州府上给主厨打下手?在知州大人的厨房当差,那薪水定然丰厚。” 扶薇警告地瞥过来。 祝明业不得不收敛些。 宿清焉将手里的事情忙完,才转过身来,礼貌温声询问:“敢问祝大人贵庚?” “二十有七!”祝明业语气不善。 宿清焉道:“祝大人年长宿某五岁,您这一声宿兄唤错了。” 他眉宇间蕴着温和的浅笑,一字一句说得认真,而且不带情绪,好似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祝明业在他这坦然的态度下,被狠狠地噎了一口。他这般挖苦,这个宿清焉居然一点不恼,还要一本正经纠正谁年纪大? 谁年纪大是重点吗? 扶薇轻笑了一声,对宿清焉道:“祝大人见了谁都要尊其兄长,是习惯成自然了。” “原是这样。”宿清焉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忙碌。 祝明业脸上却隐隐起了变化,想起曾经四处巴结奉承的自己。 “做好了吗?”扶薇问。 “好了。”宿清焉掀开盖子。 祝明业立刻伸长了脖子望去,想要看看这个宿清焉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艺。可是当他看见宿清焉从锅里端出来的只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小碗鸡蛋羹时,不由懵住。 “祝大人,麻烦借一步。”宿清焉温声道。 祝明业回过神,朝一旁迈步,让开被他堵住的门口。 扶薇跟在宿清焉身后离开厨房,经过祝明业身边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一眼。这让祝明业心里空落落的。以前长公主不是这样对他的,不管多少人,她总是会在人群里多望他一眼…… 第38节 祝明业在小厨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抬步离去。 他站在花厅门口,看着扶薇捏着小勺子吃鸡蛋羹,时不时偏过脸,笑着对宿清焉说两句话。 这样的场景,曾被祝明业无数次地畅想过。只不过在他畅想的画面里,扶薇是对他笑。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黯然转身。 在祝明业转身的时候,扶薇却抬眼,微蹙了眉瞥了他一眼。 晚上临睡前,扶薇让宿清焉去给她倒一杯温水,然后才看白日让蘸碧先收起来的那封密信。 “还在壶州……”扶薇皱眉喃喃,“难道真的还没死,被找到了……” 半晌,扶薇收起思绪,将密信放在烛上点燃烧了。 宿清焉端了一杯温水进来,瞥见扶薇正在烧东西,他也不多问,只将水递给扶薇,转身去整理床榻。 这一晚,是在别人府上,扶薇便没有逗弄宿清焉。两个人单纯睡去。 宿清焉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身上很累,好似今日走了许多路。熄灯过后没多久,他便沉沉睡去。睡着的时候,他还握着扶薇的手。 扶薇还没有睡着,她面朝宿清焉侧躺着,用指腹拨了拨他的长眼睫,仍是没有将宿清焉弄醒,知道他是真的困了乏了。她朝宿清焉又靠近些,合上眼睛,不多时,亦睡去。 夜深人静,胡遮脚步匆匆地赶回知州府。 “姑爷,老爷一直等着您呢。”小厮禀话。 胡遮愣了一下,赶忙转身往岳丈大人的院子走去。祝大人在府上,他本不该这么晚回来,可偏偏今日历小雨缠他缠得厉害,他陷在温柔乡里舍不得走,拖到这么晚才归家。 “这么晚。”许茂典一手负于身后,立在书房中央,皱眉看着女婿踏着夜色匆匆赶来。 果不其然得了责备。胡遮赶忙加快脚步跨进书房,陪着笑脸道:“父亲,今日忙于应酬回来迟了。” 顿了顿,他补充:“是西南庄那边的生意。” 说完了,他一边仔细打量许茂典的神色,一边道:“父亲这么晚还没歇下,是有事情吩咐吗?” “我不管是西南庄的生意,还是和你的狐朋狗友鬼混,都不要耽误正事!” “不敢!绝对不敢!” 许茂典就一个独女,如今是真心把这个姑爷当成半子,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做,彻底当做了自己人。 “祝大人是年轻人,你陪着比我更合适。带着他多逛逛多走走,好好招待着!”许茂典叮嘱。 “那是定然!”胡遮连忙笑着说,“父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必然将祝大人哄得开开心心。” 许茂典道:“钱财不是问题。” 胡遮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高兴地连连点头。 “回去休息吧。”许茂典顿了顿,“正事重要,也不能忽略了妻子。忙完了得了闲好好陪一陪文静。” “是。”胡遮道,“我是想着先把父亲的事情办好,等送走了祝大人,之后闲下来了,好好陪着文静。” 许茂典颔首。 胡遮告退,回到自己的院子,屋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小灯。院子里的丫鬟瞧见他一回来了,一个迎上来,一个掀起帘子进屋禀话。 待胡遮进屋,许文静已经迎到了门口。 “还没睡啊。”胡遮脱下外衣,丢给侍女。“不用总等我。到时候了就睡。” “我不困。”许文静伸手帮忙宽衣。 胡遮的视线落在妻子的丑脸上,只一瞬,就嫌恶的移开了目光。 还是雨娘好,哪哪儿都好,比这面丑的妻子好上千百倍。 不过想到雨娘求他的事情,胡遮不由皱眉。他被雨娘哄得答应下来,帮她哥哥报仇——除掉宿流峥和整个平安镖局。 可如今黜陟使正在江南巡抚,正是关键时候,不是生事的时候…… 转念一想,他现在的当务之急,确实应该如许茂典所言,哄好这位祝大人。 胡遮今日在历小雨那儿胡闹了大半日,人都被吸干了,一躺到床上,累得呼呼大睡呼噜连天。 许文静轻手轻脚地熄了灯,温柔帮他盖好被子。 第二天一早,胡遮醒来之后,府里的下人立刻将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给他听。 胡遮脸上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刚答应历小雨会杀了宿流峥给她哥哥报仇,结果宿流峥的兄长正住在府上?而且还是祝大人心上人的夫壻? “有意思。”胡遮乐了。 胡遮沉吟片刻,豆大的小眼睛突然一亮。 有了!看来帮历高飞报仇和哄好这位从京城来的祝大人,这两件事儿可以一并办成! “人呢?还住在府上?”他问。 小厮禀话:“一大早出门去了,不过他夫人还在葳蕤堂,应该是出去办事,还会回来。” 胡遮接过丫鬟递来的漱口水呜噜呜噜漱了口,将浊水吐了。他站起身:“走,先带着东西去一趟华春苑。” 华春苑是祝明业现在住的地方。 胡遮从库房里翻了些稀奇却并不名贵的东西,送去讨好祝明业。祝明业被就是在巡查地方官员,如今还没摸准这个人的底线,胡遮也不敢贸然行贿。 到了华春苑,胡遮才知道祝明业两刻钟之前就出去了。 “出府去了?这么早?”胡遮不敢置信。他今早已经格外早起了。 他抬眼,看一眼阴沉沉的天气。从昨天下半夜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两刻钟之前还在下毛毛雨呢。 “祝大人往葳蕤院去了。”丫鬟回话。 胡遮了然。“我倒是越来越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祝大人这般魂不守舍。” 小厮在一旁附声:“姑爷,就是之前去水竹县的那位美人儿。您先前还说想去一睹芳颜,可惜一直没得闲。” 胡遮想起来了。水竹县是有那么个美人,他和友人出去吃酒时,曾听人提起过。 扶薇今晨醒来时,宿清焉不在身边。 “人呢?”她问。 蘸碧赶忙说:“姑爷出门去了。” 扶薇皱眉。倒不是不准宿清焉出门,只是一睡醒他不在身边,感觉床榻都是凉的,心情莫名不好。 蘸碧走过来,一边帮扶薇穿衣裳,一边说:“祝大人过来了,候在外面已经有一会儿了。” 扶薇不言,没理会。 蘸碧蹲下来,帮扶薇整理好裙子,再道:“主子,给您端早膳来?” “不想吃。”扶薇神情恹恹。 蘸碧迟疑了一下,微笑着说:“姑爷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了,给您熬了红枣粥。叮嘱我一直温着,等您醒了端给您。” 扶薇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 蘸碧想了想,去把早膳端过来。扶薇闻着淡淡的枣香,接过蘸碧递来的小勺子,小口吃起来。 扶薇吃过东西还是没心情见祝明业,她让蘸碧将藤椅搬到窗口,慵懒坐在窗下晒着太阳。 胡遮赶来葳蕤堂的时候,一眼看见威风的祝大人站在庭院里,双肩鬓上早就被蒙蒙细雨淋湿。往日威风赫赫让地方官员瑟瑟发抖的黜陟使大人,正一身狼狈地痴望着自己想心上人。 胡遮心里浮现鄙夷。 官儿都这么大了,要什么女人得不到,一大清早来一个有夫之妇的窗外丢人现眼? 毕竟是要哄着的大官儿,胡遮不得不将心里的鄙夷藏起来。他又好奇地顺着祝明业的目光望去,好像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能让堂堂三品大官成了青涩的愣头青。 小轩窗大开,露出窗边半眯着眼的美人,晨曦柔暖发白的光纤尘般洒落,雀跃地于美人娇靥前浮动,给美人镀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光。小小一方窗,盛不下这样的盛世美颜。 胡遮张大了嘴巴,手中拿着的折扇落了地。 天,他为什么没有早些赶去水竹县见美人? 扶薇慢慢睁开眼,望向窗外。她清冷疏离的面容霎时浮现嫣然之笑。 祝明业和胡遮同时屏息,好似魂魄也被她这一笑摄走。 他们两个人又后知后觉顺着扶薇的目光回头。 宿清焉一身白色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柄青色的油纸伞踏入小院。 宿清焉疑惑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身上。 祝明业拂袖,冷哼一声别开眼。 胡遮眼珠子转了转,在宿清焉的脸庞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去哪儿?”轩窗内,传来扶薇的问话。懒倦低沉的声调里,藏着丝不高兴。 宿清焉朝着祝明业和胡遮作了一揖,快步经过他们二人,踏进房内。 “去买件东西。”宿清焉一边解释,一边朝扶薇走过去。 扶薇将脸偏到一边去,不看他。 宿清焉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含笑温声:“给你买东西。” 扶薇这才懒懒抬起眼皮望过去,问:“什么破烂玩意儿?” 宿清焉仍旧唇畔带笑,从袖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他将小盒子打开,放在扶薇身边的茶水小几上,认真问:“买的对吗?” 扶薇瞥过去,看见一把绿檀木的梳子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第028章 祝明业和胡遮忍不下好奇, 走到窗外,探头往里觑。只一眼,祝明业“啧”了一声, 面露嫌弃。 胡遮眼珠子转了转,帮祝明业开口:“旁人送心上人礼物都是送金银珠宝, 你这人倒是有趣, 拿木梳子当礼物。嘶……若是金梳银梳玉石梳便罢了,居然还是个木头的!不过呢……听闻送礼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你……送梳子也合适。” 扶薇听得不悦,她刚要开口, 宿清焉却先一步淡然开口。 “兄台误会了, 不过是给内人置办些日用品,谈不上送礼。”宿清焉声线是一惯的温和。 第39节 宿清焉本就没把这柄梳子当成礼物, 不过是扶薇没回家之前的应急罢了。 “内人”这个称呼可真够戳心窝的,祝明业瞪了胡遮一眼。 胡遮一噎, 顿时里外不是人。 “不过兄台所言正是。”宿清焉正色道, “所谓礼轻情意重,就算是赠人之礼,只要寄托真心真意,不该因金钱价值几何而分三六九等。更何况这世间万物除了人赋予的标价,都有价值,不该只以金钱相衡。” 胡遮听着宿清焉一本正经地说这些话, 他心里自然是不赞同。他嘴角抽了抽,干笑道一声:“也对。”实在他在心里骂了声“书呆子”。 扶薇抬了抬眼,冷声:“你们挡光了。” 祝明业几乎是本能地向一边退, 动作之快仿佛履行主子命令的奴才。胡遮看在眼里心中微微诧异,他朝着一侧避开的同时, 在心里感慨看来祝大人确实对这位佳人情根深种。 纵使胡遮也对窗内美人垂涎不已,可他分得清事情大小,若能安抚了祝大人,让一个美人又何妨? 扶薇神情冷淡地瞥向祝明业,道:“下午过来一趟。” 祝明业眼睛一亮,立刻高兴地应声:“是!好!” 扶薇已经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花影,送客。” 祝明业立刻说:“不用送不用送,那我就先走了,下午再过来看您。” 祝明业说话时几乎弯着腰,依依不舍地又望了扶薇一眼,才转身往外走。 胡遮亦是多看了扶薇两眼,才跟着祝明业走出葳蕤堂。 胡遮主动开口:“祝大人,今日天气不错,不若我们去回春楼小酌?回春楼的酒是江南一绝啊!” “天气不错?”祝明业抬起脸,恰好一滴雨珠儿掉进他眼睛里。 胡遮轻咳一声,赶忙解释:“祝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来了江南,自然不能错过江南的烟雨。” 祝明业沉默不语。 胡遮悄悄打量了一下祝明业的神色,笑道:“胡某知道祝大人心中所愿。原还不解,今日见了,却是国色天香,难怪让祝大人念念不忘记挂在心上。” 顿了顿,胡遮接着说:“胡某有办法能帮祝大人得偿所愿。” 祝明业瞥了他一眼,冷声警告:“你若非嫌命长,就不要动她。” “不不,”胡遮赶忙说,“祝大人说笑了。胡某怎么敢伤大人心上人的一根汗毛?” 祝明业这才正色看他。 胡遮眯着小黑眼笑得谄媚:“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必让大人此番下江南不虚此行!” “记住了,不要伤她分毫。”祝明业警告一句,收回视线。他绝对不舍得扶薇受到一丁点伤害,若胡遮真的有法子,他又何乐而不为。 葳蕤堂内,扶薇正拿着绿檀木梳子把玩。她转眸望向宿清焉,见他正在修剪花架上的一盆花。纵不是自己家,可看着根末枯萎了几片叶子,宿清焉仍是拿了剪子专注修剪起来。 想起这两日猫三狗四对宿清焉的挖苦,扶薇望着宿清焉颀长的背影,问:“其实很久前就想问郎君,你缺钱吗?” 扶薇不大愿意和宿清焉提到金钱。相比于扶薇的富,宿清焉的清贫实在太明显。可是事关金钱的话题,不太好轻易提起,有些敏感。 “不缺。”宿清焉没有犹豫便回答,且语气也是一惯的温和有礼。 扶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宿清焉将最后一片枯叶剪掉,放下剪子,转身走到另一边的洗手架仔细洗净手上沾的一点泥土。 他说:“衣能蔽体食能果腹,于我而言是不缺。可若说与旁人比较,确实是穷人。” 他拿起架子上的帕子擦净手上的水痕,朝扶薇走过去。他对扶薇微笑着,道:“薇薇,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避讳什么。可我真的只觉得钱财乃身外之外,并不在意,更不曾因为身无千金而卑苦。” 他说的那样坦然与认真。这倒是让扶薇的欲言又止显得有些多余。扶薇甚至觉得自己被衬得有些狭隘了。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再望着扶薇的眼睛认真道:“薇薇,有些话由我说来显得恬不知耻。可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是富商女还是天神仙子,你都只是我的妻。” “别只说我的好呀。”扶薇笑,“不管我是沾花惹草放□□还是蛇蝎心肠的恶人,也都是你的妻?” “不许这样说自己。”宿清焉先这样反驳了一句,才道:“不管你是谁是怎样的人,都是我的妻。” 他会做一个合格的夫壻,对待自己的妻子真心真情。 扶薇近距离望着这双干净的眼睛。若是以前,她必是又要在心里笑宿清焉的天真。可是这一回,她心里竟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生出一丝珍惜之意。 这般摒却所有旁物的相待,人生能遇几何。 扶薇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话题:“吃饱穿暖就够了?郎君就没有别的欲望?” 宿清焉摇摇头。他向来喜怒皆不强烈,无所欲亦无所求。 扶薇更凑近他一些,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吐气如兰:“郎君对我也没有欲?” 宿清焉微怔,无可奈何地移开目光,无奈带笑地低语:“那不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扶薇双手捧着他的脸,将他的脸转过来。 宿清焉摇摇头,不肯说。 “说嘛,不说就是骗人。”扶薇很是喜欢宿清焉这般对她无可奈何的模样。 轰隆隆的一声惊雷,一下子打破了屋内缱绻的夫妻柔情。 宿清焉站起身去关窗户,回过身,见扶薇褪下了一双鞋子,踩着藤椅前边,抱膝垂眸。 “是冷吗?”突然暂住知州府上没带衣物,宿清焉便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解下来披在扶薇的身上。 扶薇望着手里捏着的绿檀木梳子好久,低声自语般:“其实所有梳子用起来都差不多。” 宿清焉隐隐猜到了什么,问:“绿檀木的梳子,有别的意义?” 扶薇“唔”了一声,声线陷入沉思般呢喃,“隐隐记得母亲梳妆台上放着的,是这样的梳子。” 宿清焉恍然。他想要安慰,可是扶薇低落的情绪仿佛只是一瞬间,扶薇重新笑起来,歪着头枕在自己的膝上,望着宿清焉,问:“还没有问过你,你父亲呢?不在了吗?” “灾荒,逃难的时候死在路上了。”宿清焉平静道。 扶薇说:“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那么小好像不该有记忆,可我记得母亲,记得她弯着眼睛对我笑的样子。你呢?你父亲什么时候去的,你还记得他吗?” “我和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了。” 扶薇点点头,道:“那你母亲独自抚养你们长大,真的很辛苦。” 她还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以回忆,而宿清焉却是连可以回忆的片段都没有。 外面接二连三的惊雷,继而瓢泼大雨。雷声雨声交叠着,嘈杂里又是另一种祥和。 屋内两个人没有再交谈,闲心听雨。 扶薇倦了,踩在藤椅上的一双脚拿下来,动作自然地搭在宿清焉的腿上。 后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正见宿清焉小心翼翼将她抱上床榻。她于半睡半醒间勾住宿清焉的脖子,带着丝眷恋。 宿清焉轻握她的手,声音也放轻:“薇薇先松开,我整理好被子就陪你。” 他将扶薇的手轻轻拿开,帮她身子里侧的被子掖好,才轻声上了榻,陪在她身侧。 下午,扶薇见祝明业的时候,宿清焉避开了。 宿清焉前脚出了门,扶薇脸上的柔和下一刻便散去,她抬眸瞥向祝明业,明明她坐他站,她望着祝明业的目光却仿若居高临下的睥睨。 “祝大人这次江南之行可有什么收获?”扶薇问话。 “地方官员爱民廉政,都是殿下之功!” 扶薇气笑了,声音愈冷:“祝大人想清楚再回话。” 祝明业后脊一凛,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整个人都冷静下来,肃然道:“当然也有几个地方官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臣暗中一直在派人收集罪证。只是地方官员大多官官相护,想要搜集证据并非易事。” 扶薇面无表情地睥着他。 祝明业头皮发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臣明显上与当地官员结交往来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样暗中的调查才能进行得更顺利!臣万不敢忘肩上之责!” 扶薇还是沉默。好半晌,她才道:“那就等祝大人的好消息了。” 祝明业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起来吧。” 祝明业心仪扶薇多年,可同时也绝不敢忘君臣有别。他站起身来,迟疑了片刻,询问:“殿下,臣知道您来江南散心,早晚都会回京对不对?” 早晚都会甩了那个穷书生,对不对? 扶薇瞥了他一眼,一副与他无关的表情。 一个府里的丫鬟小跑着从院外进来,立在门口,焦急禀话:“祝大人,出事了!” 祝明业气这丫鬟打扰他与扶薇相处,没好气地问:“什么事大惊小怪!” “那位宿公子唐突了府里的姑娘,那姑娘如今要死要活……” 祝明业一愣,眼前立刻浮现胡遮贼眉鼠眼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回头去看扶薇。 扶薇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刚好雨停了,咱们去瞧瞧热闹也不错。” 一场被安排好的捉奸在床正在上演。胡遮在幕后运筹帷幄,只等祝明业带着扶薇赶到,撞破那个虚伪书生的色相! 这还不是轻轻松松拆散他们两个?到时候只要祝明业稍加安慰趁虚而入,美人还不乖乖投怀送抱? 一路上,祝明业心里直打鼓。虽然他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胡遮干了什么,可若万一是胡遮动了手脚……欺瞒长公主,和欺君之罪有何区别? 他偷偷去看扶薇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步履也悠闲。好似当真只是以一个外人的角度去看戏。祝明业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长公主那对个书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可从来不是个耽于儿女情长的人,甚至可以用狠心绝情来形容她…… 不长的路,祝明业感觉走了很久。他心里又有顾虑,又有期盼。 快走到地方,扶薇丝毫不怀疑宿清焉的人品,只是好奇宿清焉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做?她想象了一下宿清焉皱眉犯难的表情,竟是想笑。 看见祝明业和扶薇走来,胡遮装作刚赶到,从另一条路走来,他唉声叹气:“居然发生这种事儿了,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后花园的柴房安安静静的,房门紧闭。 胡遮使了个眼色,两个家丁刚想去撞门,房门从里面被一脚踹开。 轰的一声响,柴房的木门轰然倒地,掀起灰尘。 宿清焉立在门口,清隽的一张面庞此刻皱着眉,向来干净的目光里浮着丝淡淡的愠。 隔着扬起的灰尘,宿清焉抬起眼睛,望向扶薇。 扶薇亦在看他。 第40节 第029章 扶薇看见宿清焉身上的外衫不见了。 胡遮伸长了脖子, 视线越过宿清焉往柴房里面望去。这可是他在春满楼找来的头牌小芙蕖,一身绝技,令多少男郎折腰, 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就不信这个穷书生能抵挡得过这样的尤物投怀送抱! 不见小芙蕖的身影,胡遮焦急问:“人呢?” 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从柴房里挪出来, 她低着头, 云鬓散乱。一件白色的长袍裹在她身上,从她小步行走间,一双纤细光裸的小腿在长衫下若隐若现。 围在外面的小厮们直勾勾盯着她的小腿,想入非非遐想在这身白色长袍之下, 她是不是不着寸缕。 小芙蕖自迈出柴房, 便低着头不吭声。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话啊!”胡遮沉声, “不怕,祝大人在此, 定然能给你做主!” 小芙蕖偷偷望了宿清焉一眼, 那些原本的说辞哽在她喉间,竟是说不出口。 “说话!”胡遮厉声。 小芙蕖吓得缩了缩肩,直接跪了下来。 “我……这位公子,我们……我……”她结结巴巴,心中纠结。她应该按照胡遮所交代的那般去说,可是…… 可是刚刚在柴房里, 自始至终,宿清焉只和她说了一句话—— “就算要陷害我,姑娘也先披件衣裳, 天寒易病,且一会儿会有很多人过来。” 这些年, 男人们只会脱她的衣裳,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递衣服。 可是她身不由己,根本不敢得罪胡遮。小芙蕖忍着眼底的酸意,将头低了再低,狠起心肠:“这位公子欲要强占奴婢。” “大敢!岂有此理!”胡遮愤怒指着宿清焉,却见宿清焉一脸淡然,完全没有被识破或被冤枉的尴尬、冤屈。 胡遮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看向祝明业,道:“大人,还请您给这个可怜女子主持公道啊!” 祝明业悄悄打量了一下扶薇的神色。 别说,旁人都在看热闹,眼神各异,唯独宿清焉和扶薇脸上一片淡然。 祝明业再看向胡遮,在心里骂了句蠢货。这陷害实在是太明显了。这个蠢货不会以为这样的陷害能瞒过长公主吧?这几年多少多智的奸臣都没逃过长公主法眼,这样玩笑似的陷害,简直是把人当傻子! 他若草草结案,显得他是个昏官!彻查下去,能查出来什么? 祝明业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小芙蕖发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小芙蕖哽咽地说:“我、我逛花园逛累了,看见柴房在不远处进去休息了一会儿,就遇到了这位公子……” “我是问你是谁?府里的什么人?”祝明业提声。 身后的一群下人们中,有个人说:“她是春满楼的头牌,叫小芙蕖。” 祝明业脱口而出:“原是个妓,那说话的可信度就不高了。” 小芙蕖咬唇,脸上羞出一片红。 祝明业再道:“你既然说宿公子对你用强,你若不愿,拉扯间身上必然有痕迹。你把身上的袍子脱了,拿出物证来!” 扶薇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小芙蕖脸色煞白。虽然她干这一行当,早和清白没有关系,更是早就将衣裳和脸皮一并踩在脚底下。可这毕竟是大庭广众…… 更何况,她身上半点“物证”也没有。 一双双眼睛盯着她,小芙蕖跪在地上,惧怕和耻辱感让她身子不停地发抖。那些直勾勾的眼睛无形中成了逼迫。活在最底层的人,没有资格拒绝。 “大人,此举不妥。”宿清焉紧皱着眉,“若大人当真要取罪证,可令女眷单独查看。” 胡遮上前一步,摸着下巴笑:“这落在身上的痕迹过段时间就会消去。宿公子此言莫不是心虚了,想要强行拖延时间?” 扶薇已经听得厌烦,她突然开口:“够了。” 祝明业立刻紧张地望向扶薇。今日在这儿的人,别人不知道扶薇的身份,可他见多了扶薇一抬手一点头间生杀予夺。 扶薇瞥了一眼小芙蕖,漠然道:“瞧着怪灵机的,我做主了,替我家夫君纳了她就是。” 宿清焉怔然,猛地抬头望向扶薇。 众人亦是皆惊讶望向扶薇,神色各异。小芙蕖亦是愕然抬起头,心口怦怦,心中又乱又茫然。 “还请祝大人帮忙跑一趟削去她的贱籍。”扶薇无趣地转身,“回家。” 宿清焉皱了下眉,抬步跟上扶薇。他很快追上扶薇,与她并肩往外走。 胡遮愣了好半天,仍是没回过神来。 祝明业无语地瞪了胡遮一眼。 祝明业心里却突然有一瞬动摇。长公主这么随便给那个呆书生塞小妾,正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那个乡野书生吧?心里生出丝窃喜,祝明业再睥向小芙蕖,冷声:“你这贱婢,还不快跟去!” 小芙蕖回过神来,爬起身,茫然地追出去。 扶薇和宿清焉走到府门外,等着花影驱马车过来的时候,小芙蕖从后面追上来。她也不敢上前,怯生生地站在一旁。 宿清焉看了小芙蕖一眼,问扶薇:“薇薇,你打算怎么安排她?” 扶薇轻笑,道:“你的小妾,你做主。” 宿清焉几不可见地皱眉。他深看了扶薇一眼,折身朝小芙蕖走过去。 小芙蕖看着宿清焉逐步走近,心中越来越怕。她刚刚可是当众冤枉了他,甚至可以说是恩将仇报,如今成了他的小妾,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我……我……”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宿清焉,壮着胆子硬撑着才没跪下去。 宿清焉取出荷包,将里面的碎银倒出来,递给她。 小芙蕖茫然无措,下意识听话地伸手接过来,仍是不知道宿清焉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既改了贱籍,莫要再坠烟花地。我身上钱银不多,只有这些,你拿去置办衣裳鞋袜,从良去吧。” 小芙蕖脑袋里一片空白,明明宿清焉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却怎么都听不懂呢? “福园的孙婶在招绣娘,还有八宝铺也在招伙计。这两位老板心善宽厚,兴许是好的去处。当然,你若能寻到更合适的地方自是更好。”宿清焉顿了顿,“就此别过,珍重。” 宿清焉言罢转身,朝着已经赶到的马车走去。 小芙蕖眼睁睁看着宿清焉上了马车,才后知后觉他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马车离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蘸碧自觉地坐在马车前面,将一方马车之内单独留给扶薇和宿清焉。 扶薇自登上马车,便端起蘸碧先前准备好的一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宿清焉安静坐在一旁,等待着。待扶薇将水杯放下,他才开口。 “我没有。”他说。 扶薇笑了笑,道:“在宿郎心里我是那样愚蠢的人?还需要你解释一遍?我自然不可能信他们的鬼话。” 宿清焉抬眼,看向扶薇,语气十分认真地说:“你信我,是清焉所幸。可就算你完全信我,我也必要认真给你一个解释。” 扶薇轻挑眉,默了默,才说:“感觉到你的认真了。” 宿清焉望着扶薇,眸色逐渐柔和下去。他声线温和却仍不减认真,道:“薇薇,不管是今日还是日后,我必然不可能负你,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任何事。” 扶薇别开眼,不去看他,语气随意:“知道了。” 宿清焉斟酌了语句,再言:“还有,你做错了。” 扶薇抬眸望向他。 “这样的解决方式固然聪明,可是我不要小妾。” 扶薇轻“唔”了一声,柔声道:“假的呀。我信郎君会将那可怜的小姑娘放了,权宜之计罢了。” “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沾染。”宿清焉正色,“不管是真的还是名义上,我都不要这样负妻的污点。” 扶薇无语了。这算哪门子的污点呢? 可再看宿清焉认真的神情,扶薇压下好笑,软了声音:“好,夫君说得对,我知错了。” “你、你知错就好。”宿清焉眉宇间的那抹郁色这才彻底散去。 扶薇还是觉得好笑。没想到最后成了她去哄宿清焉。她凑过去,捏了捏宿清焉的耳朵,看着他垂眸的侧脸,她情不自禁凑过去,将吻落在他的眼睛上。 宿清焉微怔,待扶薇退开,他才无奈道:“这样不好……” “古板。”扶薇笑着端起小方桌上的水杯,又喝了几口温水。 “主子,那个姑娘在后面追马车。”花影道。 “停车。”扶薇下令。 等着小芙蕖追上来的时候,扶薇打趣宿清焉:“你这样会惹人家小姑娘动心的,说不定缠上来成了麻烦。” “我问心无愧。”宿清焉道,“倘若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心,是她的错,不是我的错。” 扶薇拒绝和他讲道理。她笑着挑开车窗的垂帘,往外望去,好奇这个小姑娘要追上来做什么。 小芙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从一方小窗看见扶薇的脸,心道有这样的美人为妻,怪不得恩公不为美色所动。 扶薇刚要松手退开,让宿清焉自己去解决,小芙蕖却叫住她。 “夫人,奴有话跟您说!” 扶薇放了一半的手再将垂帘挑开,审视着她。 “奴是被胡遮要挟,故意陷害公子。公子乃正人君子,并无非礼之举!还请夫人宽心!奴盼着您和公子莫要生出嫌隙!” “既已脱了奴籍,就不要一口一个奴了。”扶薇轻笑了一声,纤手探出窗外,摸了摸小芙蕖的脸。 小芙蕖彷徨地望着她,心中惴惴不安。 “他刚刚给了你多少钱?”扶薇问。 小芙蕖回过神来,赶忙将攥了一路的碎银捧给扶薇,连声道:“公子宽仁,奴……我万不敢再要这钱,还请夫人收回去!” 扶薇瞥了一眼,颇为嫌弃——就这点钱。 她顺手摘了鬓间一支纯金的细簪,扔给小芙蕖。 小芙蕖还没有回过神,车窗的帘子已经降下,一帘之隔,传来扶薇的声音—— “别给旁人做工看脸色了,自己拿着本钱看着做点小生意吧。” 马车已经走远,小芙蕖还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她自小在青楼长大,赎身这样的事情太遥远想也不敢想。没想到一日之间,她脱了奴籍,且收到恩人的巨额恩赐。 第41节 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金银之重,还有未来之重。 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小芙蕖才慢慢舒出一口气,将金银握紧在手中,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重新开始活出个不一样的自己,才对得起这样的一对大恩人! 马车里,扶薇懒洋洋地靠着宿清焉,随口道:“原来是我猜错了,不是赖上来,而是怕我们生嫌隙。” 宿清焉温声道:“恩将仇报,本就是少数。” 是吗? 扶薇不置可否。可她遇见了太多太多恩将仇报的人。必要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确保自己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 可她却清楚地明白如今身在江南,远离明争暗斗的权利旋涡。不管以前和未来如何,至少这一刻,她享受着这样的平和和简单。 扶薇靠着宿清焉片刻,又直起身,掀开帘子,从一小方车窗望向倒退了江南山水。已经九月了,江南的山水色调又浓了几笔,是另外一种风景。 路过一户农户,几个叽叽喳喳的孩童吸引了扶薇的目光。她循声望去,瞧着几个孩子争着抢着要玩秋千。 知道马车走远了些,扶薇的目光还是落在后面瞧着他们。 宿清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问:“你喜欢小孩子?” “怎么可能。”扶薇笑,“我是想玩秋千。” “好。”宿清焉颔首。 扶薇倦了,放下垂帘,重新靠在宿清焉肩上,小眯了一会儿。 马车停在宿家门前,宿清焉先下了马车,而后扶着扶薇下车。 一阵凉风吹来,刚睡醒的扶薇顿时觉得有些冷。 宿清焉敏锐地觉察到了,视线扫过扶薇身上的衣衫,道:“天气会越来越冷,该添衣了。” 两个人刚进家门,灵沼赶忙迎上来,道:“主子,上午竹兰坊来了人,给您看衣裳的配色。” 宿清焉点点头:“是该裁几件厚衣裳了。” 灵沼弯着眼睛笑:“姑爷,我们主子是给您置办新衣裳呢。” 宿清焉讶然地看了扶薇一眼,视线再次打量过扶薇身上的衣裳,又回忆了一下扶薇的衣橱,好像真的没几件厚衣裳。 虽然扶薇绝不会缺买衣服的银子,可身为夫婿,怎能不在换季时为妻子添衣? 宿清焉垂眸,陷入沉思。 扶薇却已经转身进了内屋,懒懒地偎在了软塌上。每次坐过马车,她就会觉得身上有些乏。 无力偎在软塌上的时候,扶薇不由在心里轻叹,有些怀念曾经那个迎风骑射的自己。 可惜了,虽然太医说只要好好修养总会调理好身体。可是扶薇心里清楚自己这身体是再也不能回到以前了。 宿清焉没有跟进来,他去找那株并蒂莲。 这一场雨,他担心这株并蒂莲受伤。到了院子里没寻到,后来在厢房里找到。想来是母亲帮他收进了屋里。 宿清焉松了口气。 可是花期已过,这株并蒂莲蔫蔫的,即将枯萎。 宿清焉看着,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滋味。像是在预示着某种不祥。 扶薇坐马车累到了,晚上梳洗得比往常更早些。她懒洋洋地从浴室出来,于床榻前弯腰,抚了两下床榻。 她身上乏,今晚只想早歇。昨晚宿在别人府上,自然没有夫妻之事。 一连空了两晚,竟是让宿清焉心里跟着空了一块。 欲如春笋。 他抬眸,看着扶薇弯下腰的腰身,视线从她纤细的腰身慢慢望下移,他突然很想从扶薇的身后靠上去,压过去。 第030章 然而宿清焉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语气温柔地与扶薇说话:“累了就早些睡。过两日我给你做秋千。” “就不能明日便做吗?”扶薇软声嘟囔着,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宿清焉将她脸上一缕青丝轻轻拂开, 也不知她睡没睡,还是解释:“若明日没雨, 我要进山里一趟。” 扶薇唔哼一声, 也不知是呓语,还是听见了他的话做回应。 扶薇逐渐睡沉,宿清焉躺在她身边,却无睡意。心里像有一头猛兽随时都要挣脱牢笼, 随心所欲地对扶薇做进欢事。 可是这样的欲过分了些。 宿清焉皱起眉, 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用睡眠安抚心中的猛兽。 夜深人静, 胡遮从府外赶回家,许文静正愁眉不展地坐在床榻上等着他。 见贤妻没有如往常那般迎上他, 胡遮疑惑地多看了一眼许文静的脸色, 他若无其事地说:“还没睡下啊。” 许文静开门见山:“今日花园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胡遮抬了抬眼:“你知道什么?” 许文静有些急了,追问:“你何必做这样的恶事陷害人呢?” “你懂什么?我这是奉了岳丈大人的命令,好好接待祝明业。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家?”胡遮在妻子身边坐下,语气里带着点温哄,“好啦,外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忧心了。我和你父亲心里有数。” 许文静盯着胡遮的眼睛, 再问:“青柳巷的那位呢?” 胡遮脸上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 ——历小雨住在青柳巷。 胡遮叹了口气,道:“我与历高飞多年情义,如今他惨死, 我怎么能不安置他的家人?若对他的家人不管不顾,岂不是枉为人!” “可那历高飞不是好人, 是自作自受啊!”许文静急声。 “你听谁说的?”胡遮脸色沉了沉,“因为祝大人到访,父亲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生事,被人要挟不得不暂时将事情压下去。我不知道你听哪个贱婢多嘴了,可你要相信你夫君相信你父亲才对啊!” 许文静迟疑地望着胡遮,心里突然没了主意。她一时之间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是相信林芷卉所言,还是相信亲人? “你且安心,我和父亲都是你最最亲近之人,还能骗你不成?睡吧……”胡遮握着妻子的双肩,拥着妻子躺下来。 许文静慢慢躺下来,听着夫君匀称的呼吸,知他睡着了。她将心事都压下去,也逐渐睡去。 翌日,所宿清焉所愿——艳阳高照。 宿清焉起来时,扶薇还睡着。知他醒了见不到他会心情不好,宿清焉将早膳做好之后,又回到床榻上,等着她醒来。 扶薇渐渐苏醒,眼睛还没睁开,伸手在身侧摸了摸。 宿清焉将手递给她,与她相握。 扶薇唇畔拘起一捧浅笑,又躺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抬眸望向宿清焉。 宿清焉对她,温声道:“起来了。给你做了鸡丝粥。” 扶薇抿了下唇,好像闻到了鸡丝粥的香味儿。宿清焉每日只是做些最简单的家常小菜,可是味道却出奇得不错。 扶薇软软地打了个哈欠,撑着宿清焉的手坐起身来,她先朝宿清焉栽歪过去靠着他好一会儿,彻底解了困倦,才真的起床。 赶上换季,梅姑做事的铺子最近生意很多。她每日很早就出门去上工,扶薇和宿清焉起来用早膳的时候,她早就走了。梅姑走前给宿清焉和扶薇留下了一碗香喷喷的糯米饭。 扶薇多吃了几口糯米饭。 宿清焉看在眼里,记下了。 “今天陪我玩什么?”扶薇缠着宿清焉问。 宿清焉摇摇头:“我有事情要进山里一趟。” 扶薇“哦”了一声,也没多问。 用过早膳,宿清焉匆匆出门进了深山。且天色黑下来才回来。 “姑爷抓了几只狐狸回来。”灵沼最先禀话。 狐狸? 听说村里人养猪养牛养鸡养鸭,甚至养狗养猫,却没听说谁家养狐狸的。 本来扶薇想问宿清焉抓狐狸回来做什么,可是真见了宿清焉,两个人聊了两句,扶薇忽然想起好久没听宿清焉抚琴,让他弹琴给她听。便把狐狸这事儿给忘了。 后来两个人进了屋,扶薇望着宿清焉于灯光下垂眼的清隽侧脸,赏心悦目到色令智昏,只顾着拉着宿清焉的手往床榻上去亲热。 床笫之间,宿清焉俯身探手拉开床头小几的抽屉,修长的手带着几分迫切地拨开黑盒子的搭扣。 扶薇一手支起上半身,一手递到宿清焉面前,朝他伸出三根手指。 宿清焉疑惑地望向她,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扶薇半探出锦被的芙蓉躯。他心神跟着一荡,克制了一下语气才心不在焉地开口:“什么?” 扶薇讶然相望,似没想到宿清焉居然不懂她的意思。她将竖起的三根手指往宿清焉眼前再伸近些,晃了一下。 昨天晚上和前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有履夫妻之事,加起来今晚可不是要三次? 四目相对,宿清焉在扶薇含笑的潋眸里,后知后觉捕捉到了她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心里的那一丝喜意破土钻出。 拿出黑盒子里的东西同时,宿清焉吻上扶薇的唇齿。与她缠贴吻尽蜜事。 无风自动的床幔上,映出绵绵交颈之影。 宿清焉身形颀长端正,将扶薇捧在掌中,即使做着最亲近之事,他也端方自控,极尽温柔相待。 第二天一早,宿清焉又是很早出门,进了深山。 扶薇无聊地待在家里。 她后知后觉,宿清焉不在的时候,时间竟然过得这样漫长。这样的意识让扶薇愣住。 “主子怎么了?”灵沼笑嘻嘻地凑过来,“该不会是想姑爷了吧?” 扶薇的脸色忽然冷下去。 灵沼无措地站起身,虽不知道错在哪里,可意识到自己的话让长公主不高兴了。 扶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她站起身,立在门口,望向院墙外的远山。 第42节 带着丝丝凉意的风拂面,这让扶薇意识到真的到了秋天。她居然在这儿停留三个月了。 她还能在江南停留多久? 她不可能永远留在江南。 今日想起归期,扶薇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不舍。不过扶薇很快将这份不舍狠心割舍去。 她向来心狠绝情。 扶薇心里非常清楚这场“婚事”不过是她散心之旅的解闷儿之娱,她可以宠着宿清焉,在这一年期限里和她琴瑟和鸣。但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在男女情爱之中,当她离开江南,回京之时只会变回那个满心算计无情冷血的长公主。 花影从外面进来,递上信:“主子,京里来的信。” 扶薇瞥了一眼信封,认出是段斐送来的信。 自她上次给段斐回信,已许久没再收到段斐的消息。扶薇接过段斐的信,迟疑了片刻才将其拆开。 她有些怕,怕段斐还是不懂事仍在信中胡言乱语。 直到看完信,扶薇心里才踏实下来。 ——信中,段斐没有再说那些浑话。这只是一封很简单很普通的家书,他在信里问她安好,又写了他的近况,最后写他打算选秀立后封妃。 扶薇终于心安。 她心道或许真的到了该回京的时候。京中豺狼虎豹环伺危机四伏,那些气愤散去,只剩下对弟弟的担心。 宿清焉这一日回来时,又抓了一些狐狸回来。 扶薇在窗口望见宿清焉的身影,瞧见他的一身白衣沾了许多脏泥污迹。 宿清焉没进屋,直接提着猎物去了厢房。 他昨日进山里抓的狐狸也被他关在了厢房。 扶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猜了猜也没猜到。扶薇等了很久,也没见宿清焉从厢房里出来。 他向来爱干净,居然能忍受穿着满是污渍的衣裳那么久,也不清洁换衣? 扶薇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她不再干等,好奇地起身走出房间,去厢房寻他。 厢房的房门关着,扶薇走到门口刚欲推开房门,迟疑了一下,推门的手势换成叩门。 “宿郎?”扶薇在门外唤。 屋内有些响动,扶薇侧耳听了听却没听清。 “宿郎?你在里面做什么呢?”扶薇再一次开口唤他。 紧接着,扶薇听见了脚步声。 她向后退了两步,腾出地方来,让宿清焉从屋里推开房门。 扶薇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宿清焉,不由呆住。 他白色的衣衫先前只是沾着一些泥点子,而此刻却蹭上了许多血痕。他的一双手上,也同样全是血。扶薇再去看他脸色,宿清焉本就莹白的脸色一片苍白,额间甚至沁着些细密的冷汗,他皱着眉,眉宇之间显出压抑的痛苦。 扶薇有些懵,迟疑地问:“你在做什么呢?” 一边问着,扶薇一边探头,想要往厢房里面望去。 “你别看!”宿清焉想要阻止扶薇去看,一开口,却几乎压不住胸腹间的翻滚。他急急忙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自己失仪吐出来。可他手上全是鲜血,鲜血贴着他的唇鼻前,浓郁的血腥味儿让他腹中的翻滚越发排山倒海。 扶薇隐约明白宿清焉是在杀狐狸。他不敢杀狐狸,血腥的场景让他自己受不了了?既然受不了,何必逼自己呢? 再瞧一眼宿清焉苍白的脸色,扶薇赶忙扶着他走进宽阔的庭院,扶他在一把圈椅里坐下。 她匆匆折回屋子里,倒了杯水回来递给宿清焉。 宿清焉接水的手都在发抖,他强力镇定只喝了一口便将水放下。 扶薇唤蘸碧端来一盆水,她坐在宿清焉面前,拉过他的一双手放进水里,帮他清洗手上的血痕。 她带着点嗔意地说:“你杀狐狸做什么?狐狸肉又不好吃。狐狸不知道杀没杀成功呢,先把自己恶心得快吐了。” 扶薇抬眸瞧着宿清焉苍白的脸色,更多的嗔责没有说出口。 宿清焉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缓了好一阵子,看着被染红的水,极轻的声线里噙着丝虚弱的颓然:“想给你做一件裘衣。” 扶薇怔了怔,慢慢抬起眼睛望向宿清焉。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宿清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宿清焉难受地闭上眼睛。 天冷了,他想给扶薇做一件漂亮的白狐裘,进山捉了些皮毛漂亮的白色狐狸。 他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就该杀狐取皮,可是他做不到,拖延了一天。今日,他想着不能再拖,动手之前,做了许多思想准备,却仍是这样的结果。 扶薇沉默半晌,拿了帕子擦净宿清焉手上的水痕。她指腹轻轻抚过宿清焉修长如玉的指背,柔声说:“郎君这双手不适合拿刀,应该握笔抚琴。” 宿清焉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扶薇拉着宿清焉的手没有松开,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一动不动,缓着身体和心理的不适。 扶薇也不动,只是坐在他身边轻握着他的手,直到后来,扶薇感觉到宿清焉的手不再发抖,也不再像冰块一样寒。 她抬眸打量着宿清焉的脸色,问:“好些了吗?” 宿清焉眼睫颤了颤,睁开眼,颔首:“好多了。” “那就好。”扶薇弯眸。 下一刻,宿清焉突然站起身,快步朝着净室走去。 ——他忍了那么久,还是没忍住,大吐一场。 扶薇扶额。 站在远处的花影强忍着憋笑。扶薇看过她,花影立刻忍笑道:“这证明姑爷是心善之人!” 扶薇无奈地摇了摇头。 花影再请示:“主子,需要我杀狐取皮吗?” 扶薇想了想,问:“多少只狐狸,他杀了几只?” “一共十二只狐狸,姑爷只杀了一只,就……”花影抿嘴。 扶薇起身,走到厢房门口往里望了一眼皮毛漂亮的白狐狸,说:“先养着吧。说不定他哪天又鼓起用力再杀一只了呢。” 花影小声嘀咕:“就算姑爷能杀,可能也不敢取皮……” 扶薇笑笑,没接话。 她垂下眼睛,眼前仍旧是宿清焉一身狼狈的模样。 原来干干净净的人一身狼狈时,也会那样吸引人,让人心动。 扶薇没想到宿清焉直到夜里仍脸色不佳。晚膳时他没胃口什么都没吃,之后又去浴室里泡了许久。 扶薇退开浴室的门,往里望去,见宿清焉坐在浴桶里,垂着头。 扶薇走过去,摸摸他的脸,柔笑着打趣:“洗去一身罪恶吗?” 宿清焉没接话,仍旧垂着头合着眼。 直到听见水声,宿清焉才睁开眼,惊见扶薇已经褪去了衣衫,跨进水里。 突然闯进眼里的春色,且离他那么近,宿清焉下意识地偏过脸去,低声:“这样不好……” “哪样不好?”扶薇已经在水中坐下,她欠身凑近宿清焉双手捧起他的脸,眸浮惊讶地望着他:“我们又不是没有一起洗过澡。” 宿清焉略睁大了眼睛,愕然望着她。 “郎君不记得啦?在紫云山的时候,我们不仅一起沐浴,郎君还对我这样那样……”扶薇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宿清焉的手往她心口放。 宿清焉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浮现些许不自然。 扶薇在水里动了动,抱怨:“这个浴桶有些小,坐着不舒服。要是……就好了。” 言罢,她抿着唇可怜巴巴地望着宿清焉。 宿清焉纠结了一下,才将手伸入水中搭在扶薇的腰侧去抱她。扶薇勾住他的脖子,如愿地被他抱在怀里。 她勾着宿清焉脖子的纤臂没有松开,她偎着他,说:“我不要裘衣了。” 宿清焉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微变。 扶薇赶忙抱住他,软声:“真的不要了,你可以给我缝一件肚兜。” 她再仰起脸去亲吻宿清焉,细细地吻,带着心疼与眷恋。 盼他别再难受了。 好半晌,宿清焉才回吻扶薇。 三个月来,亦是两个人在除了床榻之外的地方亲近。意乱欲入时,宿清焉还是生生止住。扶薇攀着他,有些不喜这样的中断。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宿清焉低头,将吻落在扶薇的头顶,压抑的声线里噙着丝颤。他低声:“东西……在床头。” 扶薇唇角勾起,那因中断而生的失落尽散,她由着宿清焉将她抱出水。 “清焉,我们去知秋亭走走吧。”扶薇偎在宿清焉的怀里,微眯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清明。 再陪他几日吧。听说初秋时节的知秋亭很美,等与他去过那里,她再回京。 第二日,两个人启程去知秋亭。 梅姑连连摇头,心想扶薇本就体弱,纵使坐马车就不怕动了胎气? 知秋亭坐落于悬崖边,险峻环绕更添奇景。又有湍流河水于悬崖之下,水声相衬。共创了一副山水奇景。 扶薇坐在马车里,隐约听见了水声,她挑开垂帘往外望去,隐隐看见了知秋亭的轮廓。 “快到了呢。”扶薇道。 宿清焉颔首,递给扶薇剥开的橘子。 扶薇想了想,问:“你的字你的琴甚至你练剑我都见过了,还没见过你的画。等到了知秋亭,你给我画一幅画好不好?” “好。”宿清焉点头答应,眉眼含笑。 “那你可一定要把我画得……”扶薇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利箭突然从远处射来。 “小心!”宿清焉眼疾手快拉住扶薇将人护在怀里,长箭擦着扶薇的身边,射在车壁上。 第43节 扶薇回头,下意识地看向宿清焉,问:“你受伤没有?” “无事。”宿清焉回头,皱眉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一瞬间,仿若万箭齐发。 扶薇的头脸被宿清焉怀里怀里,她隐隐听见的箭过风声。 利箭射中驱车的骏马,马儿受惊扬起前蹄疯狂地朝前奔窜。 马车在箭雨里摇摇欲坠。 石子儿滚落下悬崖,坠进湍急水流之中。 “主子!控制不住这马车了!快下车!”花影在马车前急呼。 扶薇在晃动的马车里跟着摇晃,已不能自控,何况逃出飞奔的马车。 宿清焉握紧扶薇的手。 “别怕。” 扶薇整个身子被宿清焉护在怀里,他抱着她踹开插满长箭的车门。 花影回头望去,焦急喊了声主子。“马车要坠崖了!” 言罢,发疯的马一只跌下悬崖,一只仍在上面。马车顷刻间翻转,半挂在悬崖边。 花影瞬间跳下马车,伸手去拽马车。另几个侍卫也在迎敌中折回身,拉住下坠的马车。只不过时不时要箭雨射来,他们要躲避。 扶薇看清眼下情景。她在宿清焉怀里,抬起脸。 宿清焉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望向她,对她笑了笑,温声道:“我推你上去,抓住花影。” 扶薇还没说话,宿清焉忽然用力一推,将怀里的扶薇先推上去。 花影奋力去接,稳稳抱住扶薇。 可是马车却在宿清焉的这用力一推下,惯性向下跌落。 扶薇踉跄着,还没有站稳,急迫地猛然回头。 马车瞬间跌下悬崖,迅速下坠。 扶薇看见宿清焉的面容逐渐远去,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旧对她微笑着,一如初见。 扶薇不由往前迈出一步,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掌心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当心!”花影赶忙扶稳她。 援兵很快赶到,情况得到控制,脱离危险。 扶薇仍旧立在悬崖边,望着下方湍急的河流,脸色惨白。翻滚的水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仿佛都在一瞬消了音。 “属下救驾来迟!” 部下跪了一地。 扶薇动了动唇,淡淡道:“去找。” 花影想劝,张了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搜寻持续七日,只找到撞成碎片的马车残骸。 宿清焉就这么摔死了? 扶薇沉默地望着彻底枯萎的并蒂莲。 宿清焉,死了。 第031章 蘸碧走进来, 先瞧了瞧扶薇的神色,才低声道:“主子,夫人睡下了。” 扶薇将目光从枯萎的并蒂莲移开, 问:“怎么样了?” “风寒有药可医。可夫人忧伤过度,大夫说汤药治不了心病, 只能慢慢调养……” 梅姑听闻宿清焉坠下悬崖, 无法接受,亲自出去找,最近偏偏天公不作美连续暴雨,她淋了雨大病一场, 再加上伤心过度, 人直接卧床不起。 扶薇迟疑了片刻,还是去看望梅姑。 梅姑纵使睡着, 眉头也一直紧锁。 扶薇悄声走到床边,瞧着梅姑苍白的脸色, 她也跟着皱起眉。隐隐听见梅姑呢喃着什么, 扶薇俯身凑近去听。梅姑仿若梦中呓语,吐字不轻。扶薇连猜带蒙听见“报应”、“后悔”之类的奇怪词语。 院门忽然被人敲响,在死寂的小院异常响亮。扶薇沉沉的眸光浮起波动,她刚要往外走,去看看是不是夜影卫有了消息,又听身后榻上的梅姑被吵醒。 “是、是有消息了吗?”梅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扶薇赶忙折身回去扶她坐起身。 灵沼知道主子心焦, 从外面进来禀话:“是隔壁宋家的人。” 梅姑有心下床,可虚弱的她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急切地说:“请他们进来。” 宋二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 一双儿女宋能依和宋能靠跟在他身后。三个人脸上都是很浓重的疲态。这几日,宋二带着平安镖局的人日夜去找宿清焉, 几乎没有休息。 梅姑瞧着宋家三人的脸色,就知道今日又是一场空。随着一天天过去,儿子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梅姑神色黯然,哑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宋二看着不忍心,道:“刘衡他们还在找。只是晚上看不太清,今晚可能又有暴雨。等明儿个,唤更多人去找。” 梅姑感激地想要挤出一个笑脸来,可是一个没忍住,还是掉下眼泪来。 宋能依赶紧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握着梅姑的手,劝着:“您别伤心了,只是还没有找到尸……反正咱们别放弃!还有希望的!” 梅姑红着眼睛点点头,伸手去擦宋能依脸上沾的泥土,说:“这几日你们也都辛苦了,个个灰头土脸的……” “这是应该的啊!”宋能依气恼地瞪了扶薇一眼,“不像有的人,自己夫君坠崖了,她还能安生待在家里美滋滋享福,既不出去找,也不担心!” 扶薇面无表情地听着,甚至唇角挂着一丝浅淡的柔笑。 宋能依越看越气,她气得直接骂出来:“简直就是个带煞的,接二连三带来霉运!” 扶薇神色不便,仿若没听见。 梅姑干忙帮扶薇说话:“薇薇身体不好,本不如你们的体力。更何况她现在怀孕了,更不能操劳。” 宋能依愣了一下,半张着嘴无话可说了。 扶薇有些惊讶地转眸看向梅姑,默了默,她如实道:“我没有怀孕。” 这下轮到梅姑惊讶了。一双哭红哭肿的眼睛微微睁大望向扶薇,好半晌没反应过来。难道不是儿子做错了事,要对扶薇负责,才忤逆她的意思娶妻? 宋二瞧着牵扯到家事,赶忙说:“你先好好休息。我们回家去了,一有消息立刻过来告诉你。” “好。”梅姑点头。 扶薇看向灵沼,淡声:“送客。” 宋能依满心气愤地瞪了扶薇一眼,甚至迁怒到灵沼,连灵沼也得了个白眼。 宋能靠挠了挠头,赶紧拉着姐姐往外走。 梅姑看向扶薇,轻轻叹了口气,释然般说:“原是我误会了。这样也好。” 扶薇看着她,没接话。 梅姑嗓子微哑,涩声道:“之前就觉得你身体不好,怀孕恐怕不合适。”梅姑叹息,“如今更是好事,毕竟没有父亲独自带大孩子也辛——” 梅姑的话戛然而止。她怎么会这样说呢?她怎么就默认儿子真的不在了呢?纵使她心里已经有数了,可一想到相依为命的儿子真的摔死了,梅姑的整颗心都痛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捂面哭了起来。 扶薇搭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力攥了攥袖口,她说:“您别哭了,还在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哭还太早了。” 扶薇语气极其冷静,向来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虽冷情了些,可却让梅姑莫名信服。梅姑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握紧心里那最后的一点希望。 “您好好休息。”扶薇转身往外走。 踏出门槛,扶薇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良久,她慢慢垂下眼睛。 夜里,暴雨轰然而至。 扶薇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呆望着身侧空着的枕头。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面朝床里侧的墙壁。 她逼自己闭上眼睛。 在马车跌下悬崖的前一刻,宿清焉分明有机会自己逃出去的。是他傻,自己不逃推她出去。 扶薇平生最看不清愚蠢之人。 宿清焉这样的蠢货…… 她才不会为他的愚蠢而难过,绝不。 第二日,祝明业来寻扶薇。听闻宿清焉死了,祝明业心中窃喜,他假借公事,拿着名册来向扶薇汇报工作。 扶薇接过名册,一行一行看去。 祝明业看着扶薇淡然的神色,心里略松——他就说嘛,一个呆书生死就死了,长公主怎么可能为他忧心。 扶薇只看了第一页,没有往后翻,平静地说:“做得很好,继续去查。” 祝明业脸上挂着笑,斟酌了言语,说:“前几日巧合进了一家酒楼,那儿的京菜正宗极了!简直是拍案叫绝!若您有空,不知可否赏脸去一趟?” 祝明业悄悄打量着扶薇的神色,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院子里的厢房。 平平无奇的厢房有什么可看的? 在扶薇的沉默里,祝明业心里惴惴不安,他壮着胆子再问:“您意下如何?” “什么?”扶薇看向他。 祝明业一愣,赶忙说:“去尝京菜啊!” 他眼珠子转了转,想到长公主向来将政务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他机灵地改口:“不过下官明天还有些事情要调查,绝对不能因为吃喝耽误了正事!后天如何?后天去尝?” 扶薇半垂下眼睛。 就在祝明业快要失望的时候,扶薇淡淡应了一声“好”。 祝明业喜出望外! 第二天对于祝明天简直是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约好这一日,他早早来迎扶薇。 第44节 扶薇在宋能依的白眼里登上马车。 扶薇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 她知道平安镖局的人最近都怎么议论她。可是她大半辈子遭受的议论从未少过。 她怎么可能因为宿清焉这个蠢货死了,而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呢? 绝对不可能。 他不过是她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扶薇冷漠地闭上眼睛。 被祝明业夸得天花乱坠的京菜,并不和扶薇的口味。她只吃了几口,恹恹放了筷,理也不理祝明业,转身就走。 祝明业追在后面,口中喋喋不休。 扶薇没听见。 不仅是祝明业的声音听不见。扶薇走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所有喧嚣都慢慢消了声。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扶薇回到家,看见宋家的人也在。梅姑松了口,点头答应宋二办葬礼。 今日是宿清焉坠崖的第十日了。 他们都说,他的尸体被礁石撞碎,早就沉了水底落了鱼腹。 扶薇脚步生生顿住,她立刻伸手去扶了一下墙壁,强压着眩晕之感,慢慢舒出一口气,缓和下来。 梅姑看见了扶薇,她红着眼睛叹息般说道:“薇薇。我们把葬礼……给他办了吧。” “好。”扶薇微笑着点头语气淡淡,“早就该办了。” 扶薇收回视线,平静地走进房中。浑然不在意平安镖局的人如何看待她。 能怎么看待她?不过说她冷血无情。可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房门一关,扶薇却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缓了缓,才走到就近的梳妆台上坐下。 桌子上摆了很多个绿檀木梳。 扶薇凝视了许久,从那些绿檀木梳中,取出一个——宿清焉给她买的那一个。 她毫不留念地将这柄绿檀木梳塞进抽屉最里面,重重关上抽屉。 她有那么多绿檀木梳,才不稀罕这一个。 天下男人千千万,她也不稀罕那么愚蠢的一个。 蘸碧在外面轻轻叩门,端着一壶水进来。蘸碧先瞧一眼扶薇的脸色,将水壶放在桌上,道:“天气冷,水凉得快。这壶刚烧好,等一会儿再喝。” 扶薇冷漠地说:“收拾东西,葬礼办完我们就启程离开。” “是……”蘸碧应了一声。 扶薇觉得屋子里闷,让蘸碧将窗户推开。 宋二和梅姑正在谈论葬礼的事情,声音若隐若现从窗口传进来。 扶薇心口更加闷,一阵烦躁。 她站起身来,去倒水喝。 无情冷血是扶薇给自己的评价,她才不会为了宿清焉掉一滴眼泪。 一个乡野穷书生,他不配。 一个愚蠢的傻子,他不配。 蘸碧转过身来,惊呼了一声:“主子,当心手!” 刚烧开的水从水壶中倒出,早就溢出了杯子,浇了扶薇满手。 可扶薇浑然不觉。 在蘸碧的惊呼声中,扶薇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烫红的手。 “主子……”蘸碧眼睁睁看着扶薇还在倒水,呆在那里无措极了。 扶薇忽然将一壶热水朝着墙壁砸去,巨大的响声中,她怒然转身:“秋火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回来禀话!” 宿清焉这个蠢货不配她上心,可是她恩怨分明,绝对不会让宿清焉枉死。 幕后之人就算是天王老子,她也要他满门狗命! 蘸碧腿一软,本能地跪了下来。 第032章 灵沼和花影听见响动, 赶忙推门进来,瞧着屋内情景。花影下意识问:“主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灵沼机灵些, 小跑着奔到扶薇身边,拿了巾帕给她擦手上的热水, 先惊呼一声“好烫”, 再甜声安慰:“主子您消消气,天大的事儿都没有您解决不了的呀!” 天大的事儿都没有她解决不了的?她想让宿清焉那个蠢货活过来,可能吗? 自成为这个长公主,扶薇心里明白自己的命就是一直悬在那里, 她早就做好了随时在勾心斗角的夺权中死去的打算。 她的命, 不值得啊,那个蠢货。 扶薇许久不曾失态震怒, 蘸碧一瞬间想起扶薇曾经的大怒,吓得腿软。她反应过来, 爬起身, 急声道:“奴、奴这就去派人送信再催!” 扶薇缓缓闭上眼睛,克制着情绪。待她再睁开眼,脸上已经没有了情绪。 三日后,是宿清焉的葬礼。 “主子,您……要披麻吗?”灵沼试探着问。 主子之前不是说只是一年的契约之婚吗?那……似乎不需要给宿清焉披麻戴孝吧? 扶薇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孝衫,抬起手臂。 灵沼赶忙帮扶薇穿上丧服。 宿清焉尸体寻不到, 棺材里是他往日的衣衫。扶薇走在棺材旁边,看着洒满地面的白纸,沉默地跟着送葬队伍, 往山上去。 宿清焉在水竹县无偿给孩童授课,又帮人代书分文不取, 平日里更是与人为善能帮就帮,人缘颇好。他的葬礼,基本上整个水竹县的人都来了。 众人沉默地跟在棺材后面。 梅姑忍不住哭,平日里与宿清焉有交情的人也不少落了泪。一时间呜咽的哭声伴着扬白幡的送葬队伍。 唯独扶薇一滴眼泪也没掉,面无表情地走在棺材旁。连日降雨,路边湿滑,她白色的丧服上不知不觉地沾满了淤泥。 再拐一条路,将要上山。一道黑色的身影一瘸一拐地从远处逐渐走近。 扶薇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望去,慢慢眯起眼睛来。 “清焉……”她忽然提裙朝来人奔过去。 送葬队伍茫然驻足,疑惑地望过去。 看清对方的脸、对方的眼睛,扶薇的脚步慢慢停下来,眼里的笑也散尽。重新恢复跳动的心脏,好似在一瞬间归于死寂。 宿流峥龇牙咧嘴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扶薇。 他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千言万语堵在他胸口,可他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嫂嫂瘦了啊。” 扶薇转过身,重新走回棺材。 梅姑目瞪口呆地望着宿流峥,整个人完全傻在那里。 “谁死了啊?”宿流峥忍着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流峥,你哥死了。” 宿流峥的脚步突然停顿,猛地转头,目如毒蛇般盯着说话的人。他眼中的凶狠浸着杀意。 “你哥才死了!”他咬牙切齿,愤怒地咆哮。 看着母亲和嫂嫂站在最贴近棺材的地方,宿流峥阴沉着脸,快步朝着棺材走去。 他不管身边的人阻拦,用力将棺盖推开。轰的一声响,管盖落地,近处的众人赶忙回避。 宿流峥看着棺材里的衣服,笑起来:“我哥才没死!我哥没死!” 他眼神充满了阴邪之气,可脸上却挂着怪异的笑。 “谁在给我哥办葬礼?谁在咒他!” 有人看不过去了,说:“你哥摔下悬崖尸骨无存,所以你家里给他弄个衣冠冢。唉,你节哀吧……” “不可能!我哥不可能死!”宿流峥一脚踹响棺材,抬着棺材的人慌忙松了手,将棺材放在地上。宿流峥又发疯了一般将棺材里的衣物扯出来扔一边去。 “让你哥入土为安吧……” 宿流峥狠踹棺材的动作停住,他猛地转过身,循声扑过去,朝着说话之人一拳砸过去。 “我哥不可能死!我哥不可能死!我哥绝对不可能死!” 人群一阵惊呼,纷纷向后退避。 梅姑还没有从儿子死而复生的惊喜中回过神,就被宿流峥发狂的这一幕惊到。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梅姑脸色煞白,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快、快拉住他……”梅姑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人就在恐惧中昏了过去。 宋二赶忙扶住她,朝宋能靠、王千等人喊:“还傻站着干什么!把人拉起来送回家去!” 周围一片乱糟糟。 扶薇蹲下来,将宿清焉落了一地的衣裳捡起来,再一件件叠好,放进棺材里。 她平静地站起身,淡声:“盖棺,上山。” 扶薇平静地料理了宿清焉的葬礼,站在一边看着他的衣物下葬。 一锹一锹的黄土盖上去,逐渐将棺材彻底迈进黄土里。 这是扶薇给自己的最后期限。 第45节 她望着这些黄土逐渐覆去,同时狠心决定将宿清焉彻底忘记。 下山的路上,忽然飘起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朦朦胧胧,没有秋日的凉爽肆意,反倒多了几分初夏时的柔情。就像,与宿清焉相识的最初。 回到宿家,扶薇几乎力竭。 隔壁的房间吵吵闹闹,不知道宿流峥又在闹什么。可扶薇完全不关心。她多看看与宿清焉的家,然后忘记这里。 这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她就搬回绘云楼,然后休息几日等到秋火的消息,启程离开。 扶薇推开窗户,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帘。她视线扫过小院,忽然看见厢房的门开着。 扶薇心里“咯噔”一声,提裙快步奔出去,跑进厢房。 灵沼和蘸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跟出去。 “狐狸呢?”扶薇大声问:“那十一只狐狸呢!” 灵沼反应过来,赶忙说:“今日好些人来帮忙,许是谁将门打开让狐狸跑了。” “找。”扶薇下令,“给我找回来!” 灵沼和扶薇说话间,花影已经跑进了厢房里查看。并非所有狐狸都已经逃走,有些仍旧缩在厢房的角落。不过还是少了六只。 扶薇一声令下,花影立刻派侍卫在整个水竹县挨家挨户找白狐狸。 天色逐渐黑下去,小雨也越来越大了,跑出宿家的白狐狸逐渐被找回,可还有一只,怎么也不见踪影。 扶薇自己去找。 宿清焉下落不明时,她没有亲自去找过。 今日却为了找一只白狐狸,不顾越来越大的雨,一定要找到。 扶薇浑浑噩噩沿着乡间小道去找,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走丢的白狐狸找回来。 雨越下越大,将她身上的丧服浇透。她走到力竭,脚步踉跄了一下,直接跌坐在满是淤泥的泥地上。 她慢慢仰起脸,任由雨水浇在脸上。 下雨真好啊。脸上湿漉漉的,只是雨水,绝对只是雨水,绝对不是眼泪。 绝对不是眼泪! 她绝对没有哭。她才不会为了一个蠢货掉一滴眼泪! 跟在后面的灵沼想要上前去扶,蘸碧却拉住了她。 灵沼不解地望向蘸碧,蘸碧轻轻摇头,低声:“主子应该不想别人过去。” 模糊雨雾里浮现宿清焉的面容,扶薇看着这张脸,十分冷静地知道,这不是他。 宿流峥身上披着件不合身的黑褐色长袍,他忍着腿疼,在扶薇面前蹲下来,阴恻恻地盯着她。他已经得知哥哥是为了救这个女人跌下了悬崖。 他问:“摔下悬崖的怎么不是你?” 扶薇望着宿流峥与宿清焉一模一样的脸,轻轻地笑了一下。 带着些咸味的雨水淌进她的唇角,她尝了满口的咸。 宿流峥看着扶薇通红的眼睛,不知怎么的,他心里突然一阵剧烈地疼痛。 像用一把匕首,在他的心上扎来扎起,扎得他整颗心脏血肉模糊。 宿流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扶薇落泪而心口绞痛。为什么?凭什么?这个女人害死了哥哥,他怎么可能因为她而心痛? 宿流峥目光阴沉地盯着扶薇。他本想杀了她给哥哥报仇,可是看见她跌坐在雨中,他好像忘了自己过来寻她的初衷。 宿流峥受不了心脏的疼痛,咒骂一句,转身一瘸一拐地走。 他每走一步,腿上的伤都要疼一下。 宿流峥眉头紧锁。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压在他心口,逼着他一路狂奔归家。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反倒是越想越头疼。 头疾似乎又要犯了,脑袋在被用锤子疯狂捶打,头痛欲裂。 路边的杂草忽然一阵晃动,宿流峥眯着眼睛望去,看见一团白色。 是一只白色的小狐狸在雨中瑟瑟发抖。 宿流峥捏着它的后颈,将它从一团杂草中揪出来。他转身朝扶薇走过去,将白狐狸扔给她。 扶薇怔了怔,看着怀里的白狐狸。 最后一只小狐狸,还是被找了回来。 她凝望着这只白狐狸,眼前是宿清焉说要给她做一件裘衣的神情。 他答应给她画画像,给她做秋千,给她做衣裳。这些都还没有做到啊! 什么君子重诺,他可真是个骗子。 宿流峥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梅姑守在门口望着他。她小心去看宿流峥的脸色,焦心道:“腿上到底怎么样了,快给我看看啊!” “我哥没有死!”宿流峥突然大喊了一声。 梅姑眼神一黯,颓然点点头,自语般:“还没找到尸体,就还有希望……明天……等雨停了,让你送二叔带着平安镖局的人再去找。” 她去拉宿流峥的袖口,哽咽道:“我们回家去了,让娘看看你的伤。” 宿流峥盯着梅姑的脸,问:“你哭什么?” 梅姑迅速擦去脸上的眼泪,挤出一个笑脸来,道:“没有,娘没有哭。” “不许哭。”宿流峥盯着梅姑,“我哥没有死,你不许哭!” 梅姑难过地点了点头。 “你们都找不到,我自己去找……我自己去找,明天就去,废物你们,我去就能找到哥哥……”宿流峥一边念叨着一边进了屋,砰地一声摔伤了房门,没让梅姑进去。 梅姑掩面落泪,无声哭得肝肠寸断。 梅姑放心不下,待宿流峥睡着了进去看他,果真摸到他额头滚烫,人已经烧了起来。梅姑再挽起他的裤子,看见他腿上血淋淋的伤。梅姑心动不已,拿了伤药给他包扎,又去厨房给他煎风寒药。 扶薇抱着白狐狸从外面回来。她将白狐狸丢进厢房,便面无表情地回到了房间,纵与梅姑擦肩而过,也没看她一眼,更无言。 梅姑心里陷入挣扎。 到底要不要告诉扶薇真相?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是……她瞧着扶薇这十日一滴眼泪也没掉,不见伤心的模样。 这夫妻才三个月,兴许时间还短,本就没有那么重的感情?更何况,这两日蘸碧和灵沼已经在给扶薇收拾东西了,她明天就要搬走了…… 儿子的事情,梅姑不敢赌啊。 再说了,儿子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狂,哪里是个合格的夫壻呢?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断了这场姻缘,日后若他发狂,也不至于连累妻子。 梅姑狠了狠心,有了决定。只待扶薇明日搬走,这场婚事就彻底地断了吧。 第二天一早,马车停在宿家门外。花影和灵沼、蘸碧一趟趟将东西往车上搬去。 灵沼询问:“主子,那些狐狸带走吗?” “不带。”扶薇望着梳妆台,声音漠然。 灵沼有些惊讶,明明昨天主子那么着急纵使冒着大雨也要亲自去找,怎么又不肯带在身边了呢? 灵沼也不敢再多问,应了一声,继续忙碌着搬东西。 东西一件件搬走。 扶薇站起来转过去,她望着开着的房门半晌,又转回身,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里面的绿檀木梳握在手心藏在袖中。 扶薇的马车离开宿家时,宿流峥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呓语。 “薇薇,别怕……薇薇……我会回去找你的……薇薇……薇薇……” 宿清焉想回家。 可是怕扶薇受伤惧扶薇难过,恐惧和焦虑、担忧困住了他,回来的只能是宿流峥。 他吐字不清呜噜呜噜,梅姑凑到他面前,也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扶薇都待在绘云楼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她在等秋火回来。 她在等秋火的调查结果。她不可能就这么离开水竹县,她必然要揪出幕后之人,让其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期间祝明业来寻过她几次,都被侍卫挡了下来,扶薇并没有见任何人。 今年的夏日时节雨水便多,到了秋日雨水竟是越来越多,连绵不绝不愿休。 扶薇时常听着雨水入眠,又被惊雷吵醒。 又一个闷热的傍晚,夕阳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去,天幕之上阴沉沉,正在酝酿新的一场暴雨。 扶薇从寝屋里出去,走到二楼的书阁,随便拿了卷书来读。 枯燥的文字无趣的情节。扶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可是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一般。 她本就不爱读这些情爱故事,何况后来习惯了宿清焉温儒的声线给她诵读,如今她还怎能一个人读下去? 一个个黑色的文字晃动着,在扶薇眼前漂浮着,越来越陌生,彻底读不下去了。 一阵飓风突然吹开了窗户,寒风嚣张地灌进屋内。扶薇侧过脸去躲风,耳畔听见书册被扫落一地的声音。 风停了。 扶薇无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拾吹落一地的书册。 摊开在地面的书卷上,是宿清焉熟悉的字迹。 扶薇看得心烦,只想把有关宿清焉的所有东西都烧了!包括这些他曾誊抄的书册! 她气恼地拿起书卷,想要撕毁,一张纸飘飘然落地。 扶薇垂眼看去。 “愿吾妻浮薇,不再孤若浮萍渺如薇草。伴其左右,白首不离。” 扶薇气笑了。她偏过脸去,不看他的字迹,骂:“连我真名都不知道的蠢货!还想着白首不离!痴心妄想!” 第46节 骂完了,她呆立半晌,缓缓蹲下来,将信笺捡起,轻轻放回书册中。她手指抚过书页,将尘埃小心翼翼拂去。 “蘸碧。”扶薇提声唤人,给她拿酒。 蘸碧劝阻——扶薇的身体不能喝酒。 扶薇却云淡风轻地笑笑。 她以前很喜欢喝酒,中毒之后,按照太医的叮嘱戒了这个断了那个,为了保命。 可保命有什么用呢? 倘若当初真的被毒死了,今朝也不至于……不至于连累无辜之人枉死。 扶薇重新每日晚间饮酒。酒很香,只是可惜她酒量很好,永远都喝不醉。 这段日子,整个水竹县的人活得胆战心惊。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宿流峥就一脸戾气地冲进他们家中询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他哥哥,甚至翻找搜查。 有人在宿流峥走后,指了指他的脑袋,说宿流峥疯了。 梅姑又总会提着礼物为宿流峥的叨扰,各种赔不是。 “只要没找到哥哥的尸体,哥哥就没有死!”宿流峥空洞的眼里一片决绝。 梅姑语塞,默默垂泪。 宿流峥白日拼命去找哥哥,可每到了夜里,他又总会情不自禁走去绘云楼,站在阴影里仰望着绘云楼亮起的灯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是想见嫂嫂吗? 可这个女人害死了哥哥。天下没有人比哥哥更重要。他不应该来找她才对。 扶薇酒过三巡,微醺地坐在窗边,朝外望去。 宿流峥站在月光下,他又穿了和宿清焉一样的白色长衫,身姿颀长风度翩翩。 两个人一个仰望一个俯视,四目相对。 扶薇凉声开口:“把他弄上来。” 花影探头望了一眼,赶忙小跑着下楼去请人。 扶薇倚靠在窗边,听着宿流峥上楼的声音。他脚步很重,不似宿清焉的温和有礼。 “你找我?”宿流峥掀起眼皮,目含危险地盯着扶薇。 自从哥哥下落不明,他开始对这个女人生了怨。可脑子里有个声音,莫名警告着他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人。 他以前为非作歹惯了,从未体会过如此憋屈的怨。 扶薇定定看着他。可他这双眼睛实在讨厌得很,毁了这张脸的清隽儒雅。扶薇移开目光,淡淡道:“去把自己洗干净。” “不是说想和我春风一度?赏你这个机会。”扶薇讥笑,“怎么,想守弟道,不敢了?” 宿流峥扯了扯嘴角,转身跟着花影往浴室去。 扶薇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待宿流峥从浴室出来,回到寝屋,扶薇已经在床榻上。 宿流峥朝床榻走去,挑开垂落的床幔,望向扶薇。 “我哥哥才不见了几日,你就忍不住找男人快活了?” 扶薇抬眸望着他这张脸,好似真的是宿清焉站在床边。 她不会再想宿清焉那个蠢货了。 扶薇伸手,拽着宿流峥的衣襟,将人拽上榻,再把人推倒,坐其身上。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脸,扶薇不喜欢他这双眼睛,扯过一旁的黑纱衣带,将宿流峥的眼睛蒙了起来。 起先扶薇主导,可宿流峥才不会像宿清焉那样规矩温柔。他反将扶薇推倒,从她身后欺上去。 很早前,他就想这样做了。 扶薇不悦,想要将宿流峥踹下床。可是略迟疑,她又放纵了自己。她蹙着眉,将脸埋进柔滑的缎枕里。 扶薇被翻过来时,她望向宿流峥,看见他眼睛上的黑纱不知何时被他自己扯下来了。猛地对上这双眼睛,扶薇的手下下意识攥紧被子,突觉心里和身体都非常不适。 宿清焉拍了拍扶薇的臀侧,哑声道:“嫂嫂走神了。” 扶薇慌忙起身,摸到落到床里侧的黑纱,双手举着蒙上宿流峥的眼睛。 这样,他才像他。 第033章 宿流峥眉毛拧起来。他不喜欢眼睛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他伸手去扯黑纱。 扶薇握住他的手腕,警告:“你要是敢摘了,就滚下去!” 宿流峥慢慢舒出一口气来, 才能用正常语气说话:“嫂嫂怕看吗?” 扶薇冷笑,“是你这双眼睛长得丑。” 她这样说着, 目光却凝在宿流峥的面颊上。透过这张脸, 去看另一个人。 宿流峥烦躁地歪了下头,没有再扯蒙在眼睛上的黑纱,而是伸手在床榻上摸找了片刻,抓到扶薇的双足足腕交叠着抬起, 搭在他的肩上。 扶薇摔进柔软的锦被中, 这样之姿有一种冒犯之感。她皱着眉想要把这个混蛋推走,可是看着那张和宿清焉一模一样的面庞, 她伸出去的手只是抵在宿流峥的胸前片刻,无力地慢慢滑落下去。 柔红的床幔无风自动, 如云似雾地浮晃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窗外飘落细密的小雨, 雨入三千红尘,无声润泽。 柔红色的两扇床幔终于归于平静,隔着外面的纷扰,将旖香湿潮的床榻隔出一方静谧的二人之地。 绘云楼临街而建,窗外的喧嚣传进来的时候,宿流峥突然睁开眼睛, 瞬间清醒。 天亮了,他该去找哥哥了! 他迅速坐起身,捡起落了一地的衣裳往身上套。衣裳穿好时,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刚要伸手推开房门,忽然又鬼使神差地回头。 床幔被他半掀, 若隐若现露出扶薇蜷躺的身影。 她还没有醒。 宿流峥折身回到床榻边,挑开床幔,望向扶薇。 她背对着宿流峥,面朝床里侧。身上只有锦被一角遮着她的臀与腰,大片雪色的肌肤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展现在宿流峥的视线里。而扶薇身上,雪中浮着一道道痕迹,都是宿流峥昨天夜里在她身上留下的。 宿流峥下意识弯腰扯过一旁的被子给扶薇盖上,可刚盖好。他又皱了眉。 他为什么要给扶薇盖被子?没有必要吧? 这女人昨天晚上又骂他又踹他。 宿流峥将刚给扶薇盖好的被子又扯开,摆回原先的样子,如先前那般,只用被子一角搭在她腰臀上。 他阴着脸转身,刚迈出两步又顿住。 好像……是他起来的时候掀开了被子,所以她身上只剩了被子一角。 他重新给扶薇盖被子。视线落在扶薇雪柔的后颈,心中的火苗忽然又升起,他眯起眼睛来,解开衣带,重新上了榻。 扶薇被折腾醒来。她睁开眼,看见宿流峥的侧脸,下意识地唤了声:“清焉。” 宿流峥动作顿停,抬起眼睛盯着扶薇。 扶薇看着这双阴邪的眼睛,霎时清醒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抬脚将宿流峥踹走,宿流峥已经退离。宿流峥沉着脸跳下床,捡起地上的衣裳飞快地穿好,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扶薇喊哥哥的名字,心中执念让宿流峥这个时候也能熄了欲。 他要去找哥哥!他要把哥哥找回来! 扶薇拧眉目送宿流峥摔门出去,她伸手撑着坐起身,身上像被碾过的酸疼。再憋一眼身上的痕迹,她眉心蹙得更紧。她微微偏过头,伸手去揉额角。 房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扶薇舒出一口气来,缓了些,拉过一旁的被子围在身前,才开口:“进来吧。” 蘸碧轻声走进来,心里有些胆战心惊地走近。最近两年,在长公主身边做事很轻松,扶薇待她们都和气,她们的日子不错。 可最近长公主的阴晴不定,让蘸碧想起头两年在长公主身边侍奉时的小心翼翼。那个时候……长公主每天都在下令杀人…… “主子要起吗?”蘸碧毕恭毕敬地询问。 扶薇有些疲惫地半合着眼,她伸手,手指为梳,拢了一下垂落散乱被弄乱的青丝,沉默了一会儿,才沙哑道:“去给我煮避子汤。” “是。”蘸碧领了命,转身出去交代灵沼。她又折回来,给扶薇拿了衣裳,服侍她起身。 可扶薇并不想起,她重新躺回床榻,直到避子汤送过来。 蘸碧扶着扶薇坐起身,将避子汤递给她。 扶薇喝了一口避子汤,汤药苦得她瞬间红了眼睛。她这身体,明明日日服药,早就吃药如吃饭。按理说,这碗避子汤并不会比她平日里吃的药更苦。 “你日日服药,所用之药已经很多,不能再让你加药了。” 扶薇闭了下眼睛,再喝一口避子汤。还是觉得苦,很苦很苦,越喝越苦。 晚上,宿流峥在绘云楼楼下站了很久,才上前叩门。 花影开了门,看见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放人进来。她回头望向蘸碧,蘸碧轻轻点头。 花影还没转回头,人已经被宿流峥推开了。 “你干什么?”花影皱眉看着这个粗鲁的人。可宿流峥并没有理会她,大步往楼上去。 花影朝蘸碧抱怨:“云泥之别!主子怎么就……” 话说了一半,花影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她转念一想,又说:“也对。主子当初就是觉得姑爷长得好看。姑爷的弟弟和姑爷长得一模一样,主子让他相伴也寻常咯。” 蘸碧摇头:“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花影追问。 蘸碧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解释。 宿流峥踏上二楼,视线扫过一座座装满书籍的书橱,最后将视线凝在扶薇的身上。 扶薇背对着他,正弯着腰在书案前弄香块。 第47节 “嫂嫂。”宿流峥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扶薇没理他,拿着香扫将对于的一点香灰扫去,而后点起火折子,将祥云图案的香点燃。顿时有香四溢,一道细细的烟直直地往上升。 宿流峥闻着浓郁的香气,走到扶薇身后。他说:“我稳过这个香。” 他又皱眉,只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却并不记得在哪里闻过。 扶薇将香炉的盖子放上去,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寻常的香,到处都有。” 宿流峥将目光从那条直线升起的烟上移开,望着身前的扶薇。他说:“今天也没哥哥的消息。” 扶薇整理香器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已经死了。” 宿流峥空洞的漆眸里立刻浮现焦灼的怒,他抓住扶薇的手腕,拽着她转过身,又将人推倒在书案上。 “我哥没有死!”宿流峥死死盯着扶薇的眼睛,几乎是吼出来。 书案上的青瓷香炉摔落,清脆的一声响,摔得四分五裂,里面装着的香灰如尘土般扬起。 花影闻声提刀冲上二楼,直接将刀刃搭在宿流峥的肩上,呵斥:“松手!” 扶薇目光沉静地看着宿流峥。 在这世上,只有宿流峥坚持宿清焉没有死。她多希望宿流峥的坚持是对的。 “你下去吧。”扶薇对花影说。 花影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刀,瞪了宿流峥一眼,转身下楼。 摔断的香燃尽最后一点郁香,余香温柔萦绕。 扶薇伸手,挡在宿流峥的眼前。 宿流峥拍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两步,烦躁地侧转过身去。 扶薇起身,就势坐在书案上,拿起一旁的笔。她拉过宿流峥的左手,将笔塞进他的手中,道:“给我画一幅画。” 顿了顿,她冷声道:“不会也画。”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闷声:“你说我哥没有死,我就画。” 扶薇轻笑了一声,这一道轻笑之后,她越来越觉得好笑,笑得嫣然楚楚。 “对,你哥哥没有死。” 宿流峥在暴躁的边缘,却因为扶薇这句话而抚慰了心里的暴躁。 人人都说哥哥死了,他终于听见了不一样的回答。 他开心地将扶薇塞到他左手的笔换到右手,绕到书案的另一边,铺开宣纸,给扶薇画画像。 扶薇懒倦地坐在书案上,也不曾调整坐姿。她转过头去,去看宿流峥。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书案上。长长的眼睫遮着他那双讨人厌的眼睛,投影落在他的脸颊,一片静谧。 此时的宿流峥,与宿清焉一般无二。 扶薇目光凝在他的脸上,久久不曾移开,把时间彻底忘记。 宿流峥“啪”的一声放下笔,道:“画好了!” 扶薇坐在桌子上,明明离得很近,她可以看着这一幅画画完,可她一眼也没有去看那幅画,目光全落在宿流峥的垂眼的面颊。 直到他抬起眼睛,扶薇才移开目光,瞥向那幅画像。 宿流峥画了扶薇,却并非画此刻坐在桌子上的扶薇,而是画床榻之内酥身半露的她。 扶薇无语,语气不善地说:“居然能画出来。” 她以为宿流峥不同笔墨。 宿流峥低着头欣赏着自己刚画完的美人,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哥会的,我都会。” “不。”扶薇反驳。 宿流峥皱眉,抬眼瞪向她。扶薇却已经扶着桌子下去,转身往楼上去。 “你什么意思?”宿流峥追着扶薇的身影往楼上去。 扶薇走路慢,宿流峥大步流星,扶薇还没走回房,宿流峥已经追上了她,握住她的手腕。 扶薇垂眼,看着他握上来的手。好半晌,她才有气无力地说:“要和我一起洗澡吗?” 宿流峥还未作答,扶薇又嫌恶地说:“算了,你腿上有伤,别弄脏了我的水。” 宿流峥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腿。 扶薇挣开宿流峥的手,推开房门进了屋,直接往里面的浴室去。 一天过去,她身上的痕迹还没有消尽。水面浮动,一下又一下碰着她身上的痕迹。 扶薇看得心烦,简单洗过便出了水。她穿衣裳的时候,宿流峥从外面进来。 宿流峥瞥了一眼浴桶里的水,解开衣裳,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架子上随手一扔,他大长腿一迈,跨进去。 扶薇听着水声没有回头。 曾几何时,宿清焉也曾用她洗过的水…… 扶薇闭上眼睛,压一压心口的一片杂乱。 她不承认自己对宿清焉有多喜欢,不过是解闷的乐子罢了,不过是他因为救她而死她才记挂罢了。 只要给他报了仇,恩怨了了。她自然就会忘记这个呆书生。 扶薇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手,微微痛觉让她回过神,她松了手,看见指尖在手心压出了印子。 她转身往外走。宿流峥叫住她。 “嫂嫂。” 扶薇回头望去,宿流峥在水中身子往前倾,湿漉的双臂搭在桶沿,他盯着扶薇的眼睛,神态认真地说:“嫂嫂,我想和你在水里做。” 扶薇冷漠地凝视着许久,才漠声道:“脏东西就是脏东西。” 她转身往外走,不理这个赝品。 身后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宿流峥从水中站起身,他跨出浴桶,也不去擦身上的水,大步朝着扶薇追上去。 在扶薇走到圆桌旁时,他追了上来,握住扶薇的腰,将她架起来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也可以。” “啪!”扶薇一巴掌甩在宿流峥的脸上,将他的脸打得朝一侧偏去。 她抬起的手将要落下第二个巴掌,可是看着这张和宿清焉完全一样的脸,她的手僵在那里,没有再落下来。 宿流峥舔了舔嘴角,漆黑的眼里迸着兴奋,他慢慢转过脸,高兴地望着扶薇:“嫂嫂,继续。” 他抓住扶薇的手,送到自己的脸上拍打。“用力,继续打啊,嫂嫂!” 扶薇闭上眼睛,听着宿流峥不停催促的声音。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声色,却因为声调语气不同,完全成了另外一种声音。 扶薇不想再听宿流峥的声音了,她捧起宿流峥的脸,吻堵他的唇齿。 宿流峥措手不及,被动地承了片刻,反应过来,一边用力撕咬般回吻,一边撕扯扶薇的衣服。 一场错事,满案荒唐。 第二日,扶薇醒来的时候,她习惯性地还未睁眼,先伸手在床榻外侧摸了摸,摸了个空。 她一瞬间清醒,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身侧。 宿清焉不会再出现了。 至于宿流峥,扶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不重要,扶薇才懒得关心他。 估计他又要挨家挨户扰民去找他哥哥,扶薇听灵沼说最近整个水竹县的人都怕了他。 扶薇感慨般叹了口气。身在皇权争斗最中央,扶薇见多了手足相残,甚至父子相叛。宿流峥对他哥哥的手足情,着实让扶薇惊讶,乃至于不可思议的地步。 扶薇又派人去催秋火,话已说到绝处——再无线索提头来见。 已经这么久了,秋火一点消息也没有。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幕后之人确实做了万全准备滴水不漏,而另一种可能则是秋火已经查到了些什么,可牵扯的人身份不一般,需要更谨慎查到更确切地证据。 扶薇立在窗口,望着窗外长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人群,陷入沉思。 她开始猜测幕后主使,几个可疑之人一一浮现在眼前。扶薇再自问——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什么人,她都会不计后果地取其性命。 即使是在十分冷静的现在,扶薇也确信,她会。 灵沼从楼下上来,先打量了一下扶薇的神色,再笑着说:“主子,我找到一个好好吃的蜜饯店!您一定会喜欢的!” 她走到扶薇面前,将装满蜜饯的小碟放在扶薇手边。扶薇瞥了一眼,捏了一块来尝。 “不错。” 灵沼笑嘻嘻地说:“主子喜欢就好!我和当地人打听到几家店的东西特好!我都买回来给您尝!” 扶薇没说话,又捏了块蜜饯来吃,慢慢消去口中今早服药的苦涩。 灵沼瞧着扶薇今日心情不错,又像以前那样把最近听来的几件稀奇事,说来给扶薇听,给她解闷。 扶薇一边听着,一边又吃了几块蜜饯。 “对了,”灵沼问,“主子您还记不记得那个遇害的卖花小姑娘?” “孙文秀。”扶薇问,“衙门抓到凶手了?” 灵沼摇头,继续说:“不仅没有抓到凶手,昨天晚上又有一个小姑娘遇害了。” 扶薇立刻皱眉,责备一声:“怎么还没查到?” 灵沼缩了缩肩,突然觉得不该说这事儿,这样的事情哪是解闷的?明明是添堵的。灵沼赶忙再说:“之前孙文秀遇害的时候,大半夜谁也没看见,没有人证。但是昨天晚上那个小姑娘遇害的时候,听说有人刚好路过,看见了凶手的背影。想来这次很快就能把真凶捉拿归案的!” “希望吧。”扶薇不咸不淡地说着。她没有再拿蜜饯吃,转身往床榻走去。 灵沼知道她又倦了,也不再多话,快步走出去给扶薇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然后把房门和窗扇都关好,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扶薇睡得不沉,总是断断续续地做噩梦。一会儿梦见小时候逃亡的日子,一会儿梦见小时候被父亲护着躲避追杀。 她想醒过来,却疲惫地醒不过来。 第48节 梦还在继续。 她梦见自己无措地走进京城时,那一双双打趣嘲讽的笑眼。也梦见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惧怕,和后来面无表情取人性命的无情。 梦那么长,好似把她的一生慢慢演走了一遍。 灵沼站在门外,犹豫了半晌,不知道要不要为了宿流峥的事情打扰长公主休息。 她拿不定主意,转头询问地望向蘸碧。蘸碧蹙着眉想了又想,才点头。 如此,灵沼才叩门:“主子,姑爷的弟弟出事了,要被官府的人押走。” 扶薇一下子从沉梦中被吵醒。她尚未睁开眼,先皱了眉,不悦道:“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灵沼缩着脖子噤声。 灵沼和蘸碧对视一眼,刚要转身离去,屋内又传来的问话。 “什么事?” 灵沼赶忙三言两语地解释:“主子,是下午我跟您说的那桩命案。有人证说逃走的凶手是姑爷的弟弟,所以官府的人要捉拿他……” 蘸碧在一旁小声补充:“宿流峥在水竹县的名声向来不太好,现在很多人都坚信这两桩先奸后杀的案子,是他做的。” 可若两桩命案是同一人所为,她们都知道必然不可能是宿流峥。因为……昨天晚上宿流峥一直待在绘云楼,哪儿也没有去,今天早上天亮才走。 扶薇睁开眼睛,无语地叹了口气。她揉了揉抽疼的额角,疲声:“进来,更衣。” 蘸碧和灵沼急忙进屋去服侍扶薇起身。 自搬回绘云楼,扶薇第一次走出绘云楼。 长街上的商贩和路人看见扶薇先是本能地看呆了眼,不过他们很快回过神,朝扶薇露出不满的神情。无他,因为扶薇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裙装。 夫婿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她不仅抛头露面,还穿成这个样子? 简直是不像话至极! 扶薇扫了一眼人群,心中了然他们的指责。不过扶薇向来不在意旁人的评价,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沿着长街往前走。 衙门不远,又是闹市。扶薇就没让花影驱马车,决定走着过去。 还没走到衙门,扶薇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堵在前面,从人群里面传来议论声和喊疼的呻声。 “不是我!我没干!” 人群里传来宿流峥的声音。 扶薇无语,他就这么干喊,别人就能信了? 花影拨开人群,带着扶薇往里走。蘸碧和灵沼跟在扶薇身后。 走到里面,才看见七八个衙役倒在地上,呜呜哇哇地喊疼。再看宿流峥,他一脸戾气地站在中央,满目凶狠。 更多的衙役手拿武器围着他,不过那么人被宿流峥踹翻在地,他们没有敢再上前。 知县早已经从衙门里出来,看着这一幕焦头烂额,他指着宿流峥大喝:“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将凶手捉拿归案!” 衙役们面面相觑,在知县的催促下,略略往前挪了小半步,再不敢上前。 原来团团围住的百姓喊打喊杀要把宿流峥绳之以法,可是此刻也都熄了声,谁也不敢再伸张正义,只是在骂这些衙役胆小如鼠不敢上前制服凶手! 宿流峥心中越来越暴躁。他要去找哥哥,不愿意被这些人围在这里耽误他的事情。 他不理会这些人,转身要走。 “上啊!你们这么多的人难道怕他一个!你们是衙役,担着保护百姓伸张正义的职责!这个人残害了两个小姑娘,想想你们家里的妹妹、女儿!” 知县抖着胡子大喊。一时被吓到的衙役们,这才重新朝宿流峥冲上去,势要制服凶人! 宿流峥眼底有怒火在烧着。可他也不多解释,只是一双赤手空拳应对冲上来的衙役。 将又一个衙役摔出去,宿流峥眼底压抑的恶将要彻底暴露时,扶薇淡淡开口:“他不是凶手。”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看向扶薇。 宿流峥也回头,他晦暗的眸子盯着扶薇,胸口不停地起伏着。 知县皱了下眉,厉声:“你为何这么说?可有证据?” 扶薇冷声:“给一个人定罪,大人理应先拿出证据,而不是让人自证。” 明明对面是一个纤细的弱女子,可知县也不明白为什么,竟是脊背一凛。再看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反正宿流峥一时半刻也擒不下来,知县干脆就地办案。 他轻咳了两声,道:“本官当然有证人!” 他使了个眼色,立刻有衙役将一个人从后面拎出来。证人叫吴山,是水竹县的一个杀猪匠,围在这儿看热闹的百姓几乎都认识他。 吴山指着宿流峥,道:“就是他!昨天晚上我收拾了摊子回家的路上,刚好路过案发现场,亲眼看着他逃走的背影。” “背影?”扶薇冷笑,“若我没记错,昨天晚上是阴天,伸手不见五指。你凭一个背影认人?” 吴山愣了一下,再目光扫过人群,辩解道:“就、就是很像他!” “像?”扶薇将目光从吴山身上移开,睥着知县。“大人,这就是你所说的人证?” 围观的百姓也开始动摇。两个无辜的小姑娘遇害,他们义愤填膺。他们只想抓到凶手为死去的可怜人报仇也是希望日后平平安安。 知县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吴山的证词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他道:“本官也没有说一定是宿流峥所为。只是他如今有嫌疑,带回衙门审问调查,有何不可?” 扶薇点头:“顺理成章,并无不可。” “但是,”扶薇语气平静,“宿流峥昨天晚上一定没有经过案发之地。是这个人认错了人。” “你可有证据?”知县想了想,又道:“本官知道你的夫壻是他的兄长。既有亲缘关系,你的证词并不能当做人证!” 扶薇的唇畔慢慢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昨天晚上他在我那里。” 知县皱着眉腔调:“你们有亲缘关系,你的证词……” 扶薇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在我的床榻上。” 周遭一片哗然。 知县大人瞪圆了一双眼睛,愣神待在那里,脑子绕不过弯儿,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慢慢回过味儿来。没有一个女人会拿自己的名节胡说,还是刚死了夫壻的情况下,和自己的小叔子……? 知县望着面前的扶薇,脸色复杂起来。她能这么说,看来吴山确实认错了人,凶手真的不是宿流峥。 “这是通.奸……要受刑挨板子的!” “不算啊……她男人已经死了……” “可是宿清焉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呢!” “啧啧,真是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可惜了清焉怎么就娶了个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人群的议论越来越大声,有人色眯眯地看笑话,有人替宿清焉不值。 “不要脸!”人群中突然有个妇人大声骂了一句,从臂弯挎着的篮子里掏出鸡蛋,朝扶薇砸过去。 花影眼疾手快拉过扶薇躲避,蘸碧和灵沼也赶忙围上来,将扶薇护住。 越来越多的人抓起身边的东西朝扶薇扔过去,有人扔菜,也有人去捡地上的石头。 “快护着主子回去!”花影一边说一边挡在最后。 宿流峥突然抓住一个衙役,将人拎起来,朝着人群砸去。人群一阵惊呼,也顾不得去谩骂扶薇。 宿流峥弯腰,捡起衙役掉在地上的一把刀。 “谁再骂她,我割了谁的舌头。谁再朝她扔东西,我剁了他的手!” 他将手中的刀猛地朝人群掷去,人群惊呼着四散。刀插于地中,挡在一个妇人身前。 妇人脸色煞白,臂弯里挎着的篮子掉落,里面的鸡蛋摔了一地。 她正是第一个朝扶薇扔东西的人。 宿流峥脸色阴沉,大步朝扶薇走过去,他握起扶薇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扶薇瞥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独自往前走,不理会他。 宿流峥在原地站了一息,又大步追上扶薇,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绘云楼走去。 一路上,水竹县的百姓们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事儿,眼珠子死死盯着这两个人,往日热闹的长街罕见的一片寂静。 回到绘云楼,扶薇走到门口,一手扶着门边,脱下沾了外面脏泥的鞋子,跨进门槛,踩着柔软的地毯缓步走进房中。 宿流峥直接大步跨进去,追上扶薇。 扶薇瞥一眼他的靴子,骂一声:“脏东西。” 宿流峥已经奔到了扶薇面前,他抓住的扶薇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他们为什么骂你?” 扶薇讶然,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抬眸打量起宿流峥的神情。 他脸上写着近乎偏执的认真,好像真的不懂。 扶薇气笑了,她骂:“原来你真的这么蠢,连什么是通.奸都不知道?” “哥哥的就是我的。”宿流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说得极其认真。 “荒谬。”扶薇冷笑。她移开视线,不去看宿流峥的脸。 好半晌没听见宿流峥再开口,扶薇重新看见他,见他眉头紧锁,正在深思。 扶薇叹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了些,道:“不管你和你哥哥感情多好,妻子却是不能共享的。今日你和你哥哥感情好,明日结识了更合得来的兄弟,也要将自己的妻子送过去?比如平安镖局的那些,宋……” “那不一样!”宿流峥打断扶薇的话。 哥哥怎么能和别人一样?不一样的,那是世上唯一的哥哥。 扶薇看着他皱眉困惑的样子,她伸手,指腹轻抚上他的眉心,低声道:“不懂就不懂吧。” 她转身要走,宿流峥握着她的腰不让她走。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宿流峥追问。他盯着扶薇的眼睛。 既然那是不好的,不对的,为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为了帮他,不让他被官兵抓进牢里去吗? 扶薇想了想,说:“因为我不要脸。” 第49节 她用力推开宿流峥转过身去,离他远一些。她走到窗口,去吹秋日卷着寒意的凉风。 宿流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莫名其妙的疼痛拉扯着,扯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痛。 为什么痛?他不明白。 扶薇窝进摇椅里合上眼,慢声:“下次进来的时候脱掉脏鞋。” 宿流峥低头,去看自己的靴子。靴子上不仅沾了泥,还沾了不知道哪个衙役的血。 他半张着嘴,皱眉看向扶薇,闷声:“我有话跟你说。” 扶薇轻“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说。” “我不记得了。” 扶薇将脸偏到另一边去,不想理这个傻子了。 宿流峥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脑子里发堵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转身往外走,将楼梯踩得咚咚咚。 他刚出去,蘸碧就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将屋内的地毯换了新的。 宿流峥坐在二楼,看着她们在楼上楼下上上下下地换地毯。 他心口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压得他越来越烦躁,连坐也坐不住。他躁闷地在二楼环顾,目光扫过架子上的几件衣裳,那是几件精致华贵的男装。 这儿本来都是书橱,衣架放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扶薇总是骂他脏,宿流峥低头看向身上的衣服,又褶又破,还沾着些污渍。 宿流峥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在那几件衣裳里挑了挑,挑了一件竹青的长衫换上,银色的暗纹在阴影处不显,在光辉照耀时泛着美玉般的流光。 扶薇在屋子里眯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外衫披在肩上,懒步下楼,想去二楼翻些闲书打发时间。 她立在门口,怔然望着书案前的人影。 她的清焉回来了,站在书案前正在整理着上面的书册。 “清……”扶薇往前迈了一步,又生生顿住脚步。 宿流峥立刻转过头看向她。 扶薇的脸色瞬间冷下去,她大声质问:“谁准你穿他的衣服?” 她给宿清焉新裁的衣裳今日送到了,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穿了。 扶薇愤怒地随手抓了身侧书橱里的书籍,劈头盖脸地朝宿流峥砸过去。 一本接着一本,书籍砸在宿流峥的头脸、身上,又落叶般散落一地。 宿流峥看着她,没躲。 他不懂扶薇为什么这么生气。衣服而已,他和哥哥的衣服向来共享,更何况扶薇裁这些新衣时,本就是让裁缝量他身材尺寸。 直到扶薇砸累了,扶着衣橱大口喘着气,宿流峥才朝她走过去。 他伸手撑着扶薇的腰,将柔软的身体锢在他怀里。他低头看扶薇气得泛红的脸颊,生涩地说:“你别生气了。” 宿流峥从未哄过人,干瘪的一句哄话,说得别别扭扭。他拧着眉,将脸偏到一边去。 “我不穿了。” 说着,他放开扶薇,向后退了半步,伸手去解身上的长衫。 扶薇看着他的动作,看见他的手背上红了一块,这是刚刚被她扔过去的书籍砸到的。她视线慢慢上移,再看向他的面颊,见他额头也被她砸伤了。 第034章 扶薇抬手, 覆在他解衣的手背上。 宿流峥立刻抬起眼睛盯向扶薇。他总是习惯于低着头,然后掀起眼皮警惕地看人。 扶薇拉住他的手,牵着他往楼上走。 宿流峥皱眉, 不知道扶薇要干什么,任由她拉着他上楼。 楼上寝屋的地面已经换好了新的地毯。宿流峥走到门口, 学着扶薇脱了鞋子进去。 扶薇已经松了手, 转身走到北墙的双开门柜子,她蹲下来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着东西。 宿流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着她曳地的裙子像花儿一样绽着。他的视线慢慢上移, 落在扶薇的细腰、脊背、雪颈, 挽起的云鬓。 “嫂嫂真是无一处不美,即使只是背影, 也优雅如画。这世间最美的花儿,见了嫂嫂也要低头。” 扶薇问:“你跟谁学的话?” 扶薇并非美而不自知的人, 她知道自己容貌出众, 这些年也听过太多或真心或奉承的夸赞。 只是这些夸赞从宿流峥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异。 “好像……是书里。”宿流峥说。 扶薇想了想,隐约记得自己看过的话本里也有类似的话。宿清焉除了给她读话本解闷,不怎么看闲书。没想到宿流峥倒是会看那种闲书。 也是,宿流峥本来就没什么学问的样子看完介文奇饿-羣仈幺肆吧乙流9六散,不像他哥哥那样学识渊博。 扶薇拿着药盒起身, 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说:“这些话太俗了。” 夸也没个新意。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表情,他皱着眉说:“你为什么不爱听?” 书里的姑娘听了这样的话会笑会开心。 书里骗人的吗? 他想哄她高兴。 “嗯?我为什么要爱听?”扶薇抬眸望他一眼, 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也懒得弄明白,她将手里的药盒递给宿流峥, 道:“里面有药,自己用。” 宿流峥低头,看着扶薇塞到他手里的药。 “不用。”他不高兴地说,“我没受伤。” 他明明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红了一片,居然说没受伤?扶薇冷笑了一声:“别不知好歹,我不会给你上药的。” “不用。”宿流峥还是拧着眉,“没有流血就不用上药。” 扶薇无奈了。她瞥一眼宿流峥额头上的红肿,冷声:“那就给你的腿伤上药。这药能消去疤痕。” 顿了顿,她再补一句:“我讨厌你身上有疤,难看,坏心情!” “不上药也不会有疤。”宿流峥理直气壮。 他掌心的划伤并没有管过,那些被他一刀一刀划下的伤痕,早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对峙着,也是僵持着。 半晌,宿流峥妥协:“行吧。听你的话有好处吗?” 扶薇被他逗笑了,反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我想和你在水里做!”宿流峥直言。 扶薇一怔,脸上的笑也僵住。她冷哼一声,“你爱上不上!” 她转身就走,走到窗边,在躺椅里窝着,听窗外街道的热闹。 宿流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在椅子上坐下。他弯腰挽起裤腿,将腿露出来。伤口早就愈合结痂,不疼了。 在宿流峥的意识里,不疼就不需要上药。 他打开药盒,取出里面的外伤药,他拧开药瓶看着里面晶莹如雪的药膏,已经被用掉了一些。看着这盒药,宿流峥隐隐觉得很熟悉,说出口的话却是:“你用剩的?” 扶薇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当然不是她用剩的,而是宿清焉用过。 秋日的暖阳带着一层火的炙热,拂在面上,像人走进了火种。 宿家宅院被烧的那一场火,突然就浮现在扶薇眼前。 扶薇皱了皱眉,把那场火那个人从脑海中赶走。 她不能因为愧疚再想着宿清焉了,总要慢慢忘记,才能往前走。 扶薇闭上眼睛,慢慢睡去。她睡得越来越轻,仿佛能听见宿流峥的呼吸声,更别说他离开时的脚步声。 扶薇这一觉一直睡到半下午,被灵沼轻轻推开。灵沼走近时,扶薇便醒了,当灵沼刚伸手推她,扶薇便睁开了眼睛。 “有件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向主子禀……”灵沼揪着小眉头。 扶薇漠然瞥着她:“你都把我喊醒了,还不确定禀不禀?” 灵沼缩着肩膀抿了下唇,才说:“宿流峥走的时候和我打听知不知今日衙门前扔……扔鸡蛋的那个妇人是谁,家里住哪儿。” 灵沼顿了顿,瞧着扶薇的脸上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她才继续说:“我不知道。然后……我瞧着瞧着他走出绘云楼,在街边随便抓了好几个人询问……” 扶薇沉默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 扶薇带着花影赶到赵家,远远看见宿流峥蹲在赵家院门口。 今日衙门前的事情早就在水竹县传开了,宿流峥又那么大张旗鼓地抓人询问赵娘子的家,水竹县的人怕他生事,早早给赵娘子送了信,让她别回家,先在外面避一避。 扶薇朝宿流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宿流峥抬起脸,将嘴里叼着的一根草吐了,才问:“嫂嫂怎么来了?想和我一起揍她吗?” 扶薇皱眉看他。 宿流峥突然笑起来。他站起身,亮着眼睛对扶薇说:“嫂嫂来了正好!她一个女人,我不想揍她。我把人抓了,嫂嫂你来朝她心口捅刀?” 宿流峥拔起靴子旁的匕首,递给扶薇。 扶薇看着宿流峥的脸,慢慢盯着他的眼睛。 以前只觉得他这双眼睛带着阴邪之气,今日方觉得还有几分孩子气。 扶薇淡淡道:“你要干什么?想杀了她?”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散了个干净,阴森森地说:“她罪该万死!” “罪罚要相当,赵娘子不至于要陪命。”扶薇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她得罪的是我,又不是你。我不介意,你便不用管。” 第50节 “你介意!”宿流峥突然说。 扶薇愣了一下,重新将目光宿流峥的脸上。 在这一刻,宿清焉在茶肆里与说书先生理论的场景突兀的浮现在她眼前。 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面容。 她怎能不触景生情,心中感怀?她别开眼去,不敢看宿流峥。 宿流峥偏偏抬步绕到扶薇眼前。他语气里带着孤阴森森的决然,他质问:“你怕什么?你不敢吗?” 扶薇轻轻叹了口气,重复:“罪罚要相当,赵娘子不至于要陪命。” 宿流峥认真地想了想,妥协了。他阴着脸,将匕首收回去,闷声问:“那你说怎么罚?罪罚相当,怎么当?” 扶薇抬起眼睛瞧着他气冲冲的样子,转过脸吩咐花影:“去买一篮子鸡蛋。” “啊?”花影愣了一下,才回过神,赶忙说:“可是主子不跟我去吗?” 扶薇只带着花影出门,花影只想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花影挤了挤眼睛,瞥向宿流峥,小声说:“他去买吧?” 扶薇问宿流峥:“你有钱吗?” 宿流峥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去哪儿买?” 扶薇收回视线,懒声:“买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宿流峥听明白了,扶薇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废物了。 宿流峥很快回来,比扶薇预想的时间快多了。 扶薇瞥他一眼,抬了抬下巴,道:“砸吧。” 宿流峥抓起篮子里的几个鸡蛋,用力一扔,鸡蛋飞过小院,直接砸在墙上,在白色的墙上四分五裂,黄白液体四溅,又沿着墙壁缓缓淌下来。 庭院里的一只黑猫被吵醒,它亮起眼睛,闻着味儿跑过去,大口舔着从墙壁滑下来的鸡蛋汁液。 很快,宿流峥又抓起几个鸡蛋砸过去。黑猫灵敏地躲开,待鸡蛋在墙壁上炸裂开,它再跑过去一个劲儿地舔吃,吃得极香! 如此,宿流峥和黑猫一起上演了一场鸡飞狗跳的画面。 扶薇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花影意外地看向扶薇。自从宿清焉出事,她还没见到长公主像现在这般真心地发笑。 “嫂嫂,你不扔吗?”宿流峥话还没说完,已经将手里抓的几个鸡蛋塞进了扶薇的手里。 “无趣。”扶薇将鸡蛋送还给他。 “嫂嫂你这人可真奇怪,一边笑一边说无趣是什么意思?”宿流峥重新将手里的鸡蛋送回扶薇手里。 “脏死了!”扶薇斥他一句,将鸡蛋又塞还给他。 她立刻朝一旁走了几步,皱着眉,接过花影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手。 脏吗? 宿流峥低下头去看,他摊开握着鸡蛋的双手,手里的鸡蛋在他掌心晃了晃。 第035章 “回去了。”扶薇转身离开。 宿流峥看着篮子里剩下的鸡蛋, 迟疑了一下。他提起篮子,直接把剩下的鸡蛋一股脑地砸到院门上。 正在舔鸡蛋液的黑猫回过头去,看着大门下方滴答滴答的鸡蛋液, 回头猛舔了几口鸡蛋液,然后噌地一声窜出去, 钻到木头院门地下, 疯狂地舔。 真美味啊! 小镇的人不会给抓耗子的猫喂鸡蛋,黑猫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它吃得狼吞虎咽,猫生荣耀地好好享受了一把! 宿流峥追上扶薇,也没走在她身边, 而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回绘云楼的路上, 必然要经过水竹县最热闹的长街。 不过大半日,扶薇和宿流峥的事情已经在水竹县传得沸沸扬扬, 无人不议论。许多商贩连生意也顾不得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 挤眉弄眼地讲着下流话。 扶薇熟视无睹, 缓步往回走,脚步闲庭信步般,没有半分想要焦急赶回去的意思。 别说这些议论,更难听的议论,她又不是没有听见过。 忽然想起自己早就习惯了遭受最恶毒的诋毁和没有道理的黄谣,可宿流峥呢? 扶薇侧过脸, 看向他。 宿流峥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虚无。感觉到扶薇审视的目光,他立刻转头对上扶薇的视线。四目相对, 扶薇看见一双茫然到有些空洞的眼睛。 扶薇失笑。 她怎么忘了宿流峥在水竹县也是个声名狼藉的人,他也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 不过望着宿流峥这双眼睛, 扶薇忽然觉得他和宿清焉有些相似之处。 宿清焉的眼睛干干净净,而宿流峥的眼睛何尝不是另一种不被凡尘所扰? 扶薇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就是这么简短的一个对视,被路边的人看在眼里,又要想入非非,编出些什么来。 唯有单纯的孩童们跑着跳着追着穿过人群,并不像这些大人们传故事。 扶薇正好好地走路,宿流峥突然大步往前迈出一步,一手搭在扶薇的腰上,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直接将人抱在怀里。 扶薇懵了一下,耳畔已经听见了人群的哗然之声。大概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奸.夫.淫.妇居然敢当众搂搂抱抱吧? 不仅是他们没想到。扶薇也是茫然的,她完全不知道宿流峥为什么突然要抱她。 “你干什么?”扶薇蹙眉问出口的同时,又隐隐觉察到哪里不对劲——宿流峥抱她的姿势有一点奇怪,说是抱着她,倒是不如说更像是在护着她。 扶薇将宿流峥推开,微微偏过头,视线越过宿流峥,往他身后望去。 扶薇看见那几个跑闹的孩童,张牙舞爪举起的手里……握着鸡蛋。 扶薇沉默了片刻,道:“那是熟鸡蛋。” 她无语地转身,朝着绘云楼走去。徒留宿流峥杵在原地,他站了一会儿,望着扶薇的背影,大声问:“熟鸡蛋不能砸?” 扶薇懒得理他这傻问题,踏进绘云楼的门槛,迈步进去。 宿流峥想问花影,花影立刻转身,大步追上扶薇。 宿流峥再环顾,视线缓慢扫过周围的人群。所有人在他望过来的时候,立刻低下头去,佯装一直在做事情,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中,祝明业、林芷卉和胡遮坐在窗边,刚目睹了这一幕。 酒楼里别桌的客人一直对扶薇和宿流峥的事情议论纷纷,他们这一桌的人想要注意不到都难。 “真没想到,宿清焉死了才几天啊?她就跟亡夫的弟弟搞上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受迫的啊?宿流峥这个人啊……凶得厉害,一点道理都不讲,和他哥哥完全不是一种人。我看啊,说不定是宿流峥这小子见色起意,欺负寡妇!若真是如此,咱们就算在看在清焉的面子上,也应该替他遗孀做主啊!” “呸!怎么可能是被迫的?要是被迫的,官爷们要把宿流峥抓进大牢的时候,那个女人也不会自己站出来当众说……说那样的话!真是不要脸啊!” “说不定是嫂子主动的呢?兄弟俩长得一样,说不定是那个女人思念过度,把宿流峥当成宿清焉了呢?” “拉倒吧!要我看,就是这个女人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男人刚死了,就爬她亡夫弟弟的床!” “你们就别争了。这叫蛇鼠一窝,谁也不干净……” 祝明业听着这些对长公主的诋毁,心里一团火烧着。他真想摔了椅子,朝他们砸过去,让他们通通都闭嘴! 可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他哪里有立场训斥这些百姓?难道拿出官威吗? 坐在他身边的林芷卉低着头,明显情绪有些低落。救命之恩总是能摇动一颗少女芳心。在她心中宿流峥一直是个有着侠义之心的大好人。可是……可是水竹县的人都很不喜欢他,避他无蛇蝎。 难道一个人脾气不好,就一定是坏人吗?就不会做好事了吗? 至于宿流峥和他嫂子的事情…… 林芷卉眉头拧起来,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不舒服,可是她又知道自己不该心里难受。不管他和谁有怎样的关系,都和她没有关系…… 胡遮一双豆大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祝明业一会儿看看林芷卉。他有心说些好话哄祝明业,比如将责任都推到宿流峥身上。 可是林芷卉也在这儿,他倒是不好完全摸黑宿流峥惹得这位大小姐。毕竟这两位是表兄妹的关系,得罪了林芷卉,说不定就连祝大人一块得罪了! 他只好给祝明业倒酒,笑呵呵地夸赞着美食,又绞尽脑汁地说了几件趣事,终于逗得两位贵人脸上露了笑,胡遮这才松了口气。 等送了祝明业和林芷卉他们两位回去,早就天黑许久了。胡遮没回自己的院子,转身就走,离了知州府,直接去了青柳巷。 丫鬟给他开了门,将人迎进去。 历小雨已经歇下了,听见丫鬟禀告,赶忙起身披衣,匆匆迎上去,站在檐下候着他。 胡遮抬眼,看着弱柳扶风的历小雨站在摇曳的红灯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心神一荡,心里的那些烦躁顿时散去不少。 走到历小雨面前,他顺手牵住历小雨的手,又揽着她的腰往里迈。 一贴在胡遮的身上,历小雨仿佛犯了软骨病,连路也不会走了,软软地挂在胡遮怀里,细着嗓子婉转说话:“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晚过来呀。奴家以为您不来了呢!” “陪京里来的那位祖宗往水竹县去了一趟。”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桌子旁。胡遮在椅子里坐下,顺势勾着历小雨的腰,让她坐在他腿上。 历小雨欠身,去端桌子上的茶壶,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她往前挪拿茶壶的时候,若有似无地在胡遮的腿上蹭了蹭。 蹭得胡遮心里顿时起了一层涟漪。原本这今日陪着心情不好的祝明业,让他很疲惫,今晚过来只不过是觉得待在历小雨身边舒服,看着她就开心,没什么心力做别的。可她扭着细腰在他腿上蹭挪,顿时又把胡遮的心思给勾了起来。 “爷,喝茶。”历小雨坐在胡遮的腿上慢吞吞转身,双手捧着茶杯递给他。 胡遮心神一荡,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慢悠悠地说:“爷忙了几日,脚不沾地儿的,还哪有力气端茶杯。” 历小雨害羞一笑,双手捧着茶杯送到胡遮嘴边,喂给胡遮喝。 “爷在忙什么?说不定雨娘能帮爷出出主意呢?”历小雨将茶杯放下,身子彻底倚靠在胡遮怀里。 胡遮本来不想和历小雨说。毕竟是他犯愁了多日毫无头绪,历小雨一个深宅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不过看着怀中美人如水似云地偎在他怀里,他心情太好,也愿意逗弄般和她说说话。 “京里来的那位大官,看上一个女人。但是这位祝大人和寻常人不同,明明想要那个女人想要得都快发疯了,可偏偏什么举动都不做?只自己在那借酒消愁唉声叹气!” 胡遮越说心里越烦。 第51节 “一个女人,原本也不是啥大事儿。若能帮这位大人得偿所愿哄得美人在怀,就是眼前最重要的大事。偏偏这个祝大人是个情种,只会自己躲在角落里害相思,还三令五申不许伤害那个女人!” 胡遮重重叹了口气。 在他看来,祝明业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他那么大的官儿,想要什么女人要不到?直接将人掳回去强占了难道不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比如,历小雨就是这么到了他身边。 甭管当初愿不愿意,如今历小雨还不是满心都是他,对他撒娇对他放浪,哄他开心? 历小雨并非整日躲在宅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当然关注胡遮的事情,会派人去打听与胡遮相关的事儿。 她一双楚楚的眼睛望着胡遮,听着他抱怨,做一个温柔的倾听者,时不时配合地露出惊讶、无奈的表情。 实则,胡遮说的这些事儿,她都知道。 她抬起纤纤素手搭在胡遮的肩上,软着嗓音说话:“爷,奴家有个主意,可能有些蠢笨。但是……您听一听呢?” “你说。”胡遮随口敷衍一句,手已经开始不老实地解历小雨的衣裳。 历小雨欲迎还拒地躲了躲,娇笑了两声,趴在胡遮的怀里,眨着水汪汪的脉脉眸望着胡遮,她撒娇般说道:“找个机会,给那个女人用鸳鸯香怎么样?” 胡遮皱了下眉,摇摇头,烦躁道:“祝大人不准动那个女人。” “可是……”历小雨凑到胡遮面前,含羞带怯地说着,“可是若让那个女人失身给祝大人,才能打破这僵局。让那个女人心软呀。” “再说了。祝大人那么大……”历小雨夸张地张开双臂,“那么大的官儿,正如爷说的,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只要让他尝了这么一回。他得偿所愿了,也就把人放下了,哪里还会在意爷是不是忤了他的意思?说不定还要夸爷做得对呢!” 胡遮豆大的黑眼珠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飞快思索着。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主意,只是一直忌惮着祝明业不准他伤害扶薇,从而没有下手。 “而且呀,若爷担心此举太冒失了,可以不告诉祝大人呀。咱们先把事情做了。若是让祝大人高兴了,再去邀功。若祝大人不高兴呢,咱们就找个人背锅就是了嘛。” “你这个小机灵鬼!”胡遮笑着伸手在历小雨腰间挠痒,逗得历小雨花枝乱颤地求饶。 胡遮舔了舔嘴唇,纵使有些无力,也硬撑着起身,抱着历小雨往床上去。 不多时,胡遮累得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旁的历小雨转过脸,巴掌大的小脸上没了先前的妩媚和讨好。她望着胡遮的目光,满是嫌弃和……憎恨。 ~ 接下来几日,宿流峥都没有再来绘云楼。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一下子冷下来,寒风透过门缝窗缝吹进来,带着彻骨的寒气。 扶薇站在二楼的书橱前,随手拿出一卷书来翻了两页又塞回去,再换一本翻了翻,再塞回去。如此反复,半天都没找到一本想翻的书册。 “来人!”扶薇提声,声音又冷又烦躁。 蘸碧急忙快步从外面进来,飞快瞥一眼桌子上的水还飘着丝热气,知扶薇没有喝完。她转眸望向扶薇,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秋火真的死外头了?”扶薇怒声质问。 蘸碧了然。她知道扶薇这是因为秋火还没有查到谋害宿清焉的幕后凶手而发怒。 “我再派人去催!”蘸碧赶忙说。 扶薇也知道对蘸碧发脾气没有用,她压了压火气,在桌边坐下。 蘸碧快步出去送信,又在心里嘀咕—— 扶薇遇刺的次数很多。最近两年还好了些,头几年扶薇刚执政的时候,想要她性命的人简直多不可数。 有时候能查到刺杀的幕后主使,有时候也会查不到。毕竟幕后之人胆敢派人刺杀长公主自然是派出不怕死不怕言行拷问的杀手。 后来扶薇也不再执着于调查凶手。 蘸碧还记得扶薇那个时候云淡风轻地笑着,她说与其花费心力调查,不如把时间和人力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毕竟想要取她性命的人……几乎是满朝文武。 如今好了许多,至少朝堂之中也逐渐有了很多文官武将陆续支持扶薇,不再因她无名无分执政而天然敌意。 蘸碧叮嘱完送信侍卫,刚要转身,听见一楼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 蘸碧脸色微变,快步走下去查看,看见是宿流峥的时候,微怔之余,脚步也慢了下来。 宿流峥快步往楼上去,站在楼梯半截的蘸碧赶忙侧着身子躲避。她不由望向宿流峥,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件白狐裘。 扶薇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她面无表情,实则在心里筹谋着。 人人都说她一个女子当政,是因为贪慕权势。 可扶薇最初扛着所有人反对上朝参政时,不过是因为阿斐年幼,不得不自保的无奈之举。 这些年艰难走下来,遇到无数的磨难和危险,她都没有惧过。可是现在宿清焉被她连累地枉死。 她这个长公主当真是那些老臣们的眼中钉?权利争斗你死我活,扶薇以前也做过向政敌暗下黑手的事情。她愿赌服输,以前从不怨。 可是宿清焉死了。 宿清焉的死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拍在她的脸上。 权势再大不过仍是一人之下,难道当真要她坐在龙椅上,才能将那些政敌变成跪拜的臣子?! 扶薇胸口聚着一口气。 高处站得久了,尝过权力的滋味儿,扶薇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个俗人,是个多权力有向往有野心的俗人! 可是……养父母的恩情、和段斐一起长大的姐弟情,把她困住了。 她爱权势地位,却远没有将争权放在第一的位置。 扶薇正沉吟着接下来的打算,沉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听这不儒雅的脚步声,扶薇就知道是宿流峥来了。她转过头望着门口的方向,直到宿流峥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嫂嫂!”宿流峥紧紧抱着怀里的白狐裘,三步并两步快步奔到扶薇面前。 扶薇语气淡淡:“流言蜚语听多了,不敢来我这里了?” “听不见!”宿流峥懒得理会那些流言,他献宝似地将怀里捧了一路的白狐裘递给扶薇看。 “送给嫂嫂的!”他总是空洞的漆黑眸子洋溢着灼热的笑,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扶薇的脸,似要把扶薇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印在眸子里。 扶薇低头瞥了一眼,语气淡然:“我不缺衣服。” 看着扶薇这完全不稀罕的样子,宿流峥的脸色在一瞬间阴沉下去,他有些生气地将白狐裘展开,不由分说地披在扶薇的身上。 “穿!” 扶薇无语,偏过脸去。毛茸茸的狐狸毛抚着扶薇的脸颊,扶薇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脸,盯着宿流峥,一字一顿地问:“哪弄来的?” “我做的。”宿流峥转过脸去。他在生气,气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心血,还要被扶薇嫌弃。 扶薇咬了咬牙,说出口的话却很轻:“厢房里的那些狐狸?” “是。”宿流峥抱着胳膊,低头欣赏着白狐裘披在府上身上,“十一只不够,我又抓了几只。” 他越看越骄傲,觉得自己做得真不错! 扶薇搭在腿上的手于不知不觉中慢慢攥紧,她死死盯着宿流峥,直到后来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宿流峥终于从欣赏自己的杰作中回过神,发现了扶薇的异常。他挑了挑眉,问:“嫂嫂冷吗?” “冷就更该多穿点。”他弯腰,将披在扶薇身上的白狐裘再拉一拉,更紧密地裹在扶薇的身子上。 好半晌,扶薇紧抿着的唇才微微张开,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咬牙切齿带着愤怒,说出来的声音却有些有气无力的虚弱:“你为什么非要动他的东西?” 宿流峥疑惑望着扶薇,不明白他又做错了什么。他望着扶薇的眼睛,说:“我听能依说,我哥哥抓了那些狐狸就是要给你做裘衣的。他总是不回来,那我就帮他给你做了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他简直脑子有病冥顽不灵! 扶薇气得抬手,下意识就要朝他脸上甩巴掌! 宿流峥根本不躲,仍旧保持着弯腰盯着扶薇的姿势。只是他皱着眉。他不高兴的时候,眉宇之间立刻浮现出一股阴沉。 扶薇望着他这张脸,抬起的手没有打上去。 宿流峥抓住扶薇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扶薇想要将手挣开,宿流峥不准,用力攥着她的手。 他气得胸口起伏,沉声道:“嫂嫂当真是好赖不知!” “你哥哥是好,你是赖!”扶薇抬起一脚便朝他踹过去。 使了全力的一脚踹在宿流峥的伤腿上,宿流峥疼得皱了眉。他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扶薇的手,就势盘腿坐在地上。 一高一低的两个人,换了个高低。 宿流峥抬起脸盯着扶薇,阴沉地问:“你就不能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我吗?” “不可能。”扶薇将脸转到一边去。 替身就是替身,他何德何能和宿清焉相提并论? 扶薇又想起什么,补充:“我不喜欢你哥哥,只是连累了他,心里过不去罢了。” “你不喜欢我哥?”宿流峥琢磨了一下,心里的愤怒更盛,“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哥?” 他“噌”的一声站起来,将刚刚亲自给扶薇披上的白狐裘扯下来,紧紧抱在怀里。 “不给你了!” 扶薇转过脸看向他,满目愕然。他是真的脑子不正常吧? 她朝宿流峥伸出手,命令:“还给我!” 宿流峥抱着白狐裘往后退。 扶薇这才看见他的右手绑了纱布,她问:“被狐狸咬了?” 宿流峥不理她,紧紧抱着白狐裘转身就走。 扶薇懵了一下才站起身,快步追出去:“宿流峥,你给我回来!拦住他!” 坐在长凳上的花影立刻站起身,想要去拦宿流峥。可宿流峥速度极快,已经闪身到了门口。 房门被人从外面急急推开,宿流峥护着白狐裘往一旁躲避,才免得和来人撞到一起。 秋火纵马日夜赶路而来。他推开房门,看见扶薇,人还在跨门槛,嘴巴已经急声:“主子,查到害死姑爷的人了!” 宿流峥瞬间抬头,漆黑的瞳仁里迅速攀上浓烈的危险之寒。 第52节 第036章 秋火说完了, 才发现回春楼里还有外人。他瞥了宿流峥一眼,在他和宿清焉一模一样的面庞上多看了一眼,转过头望向扶薇, 等着请示。 “跟我上来。”扶薇转身往楼上去。 秋火跟着往楼上去,宿流峥亦跟着。 扶薇回头望向宿流峥, 道:“你在书阁里等着我。” 宿流峥站在楼梯半截, 并不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扶薇,显然不高兴扶薇要把他支开。 扶薇缓了语气,带着点哄人的语气说:“你哥哥没有死。你不去找他吗?” 宿流峥忽然冷笑了一声, 不满扶薇这敷衍得好似哄三岁孩童的语气, 他转身就走,也不跟上去了。 扶薇看他一眼, 转身往楼上去,进了茶室。幕后之人牵连颇广, 扶薇并不想让宿流峥知道她的身份。她在圈椅里坐下, 抚了抚额角,看向秋火。 秋火进屋前,先求助似地望了蘸碧一眼。 蘸碧想了想,拽了花影一下,两个人一同跟了进去。 秋火先偷偷瞧一眼扶薇的脸色,才禀话:“平南王。” 说完了, 他立刻抬头去看扶薇的表情。 扶薇眉眼间神色淡然,并没有过分意外的情绪。这段日子,她把能猜到的人猜了个遍, 不管从秋火口中说出谁来,也不意外。 蘸碧和花影对视一眼, 明白了秋火禀话前的犹豫。 这平南王是太上皇的胞弟,也是当年太上皇患了急症瘫痪在床后最顺理成章的继位之人。段斐被拉上龙椅,满朝文武很多人不服气,这个平南王当然是最不服气的那一个。 “调动所有夜影卫,诛之。”扶薇平静地说。 秋火和蘸碧、花影,三个人同时跪下来,齐声:“主子三思啊!” 平南王哪是那么好杀的?朝中重臣多少是他心腹?而且他手中也掌了兵权,人常年在军队之中。想取他性命,实在难如登天。 再言,若平南王这个时候出事,扶薇必然最被怀疑。在那样戒备森严的军中谋杀平南王,不可能不留下罪证。谋杀皇室,那是死罪!纵使扶薇是长公主的身份…… “做不到吗?”扶薇淡声,“多年栽培,原来夜影卫也竟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若就地解散,归乡种田去罢。” 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可是秋火后颈一寒,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危险,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主子!夜影卫无一胆小之辈!属下只是怕主子一时冲动,眼下绝不是除掉平南王的好时机。再待三年,朝中形势变化,兵权慢慢夺回来,再处置他也不迟啊!” 蘸碧在一旁柔声劝:“主子,您以前不是最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平南王狼子野心蠢蠢欲动,必要除了这个心头大患。只是眼下确实不是好时机啊!” “而且主子您现在不在京中,和朝中臣子联络也慢。”花影附和,“平南王最忌惮您。若他这个时候出事,朝臣肯定要为平南王请命,向陛下求旨处置您。千里迢迢,形势不利于您啊!” 扶薇听着他们的劝,神色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瞧着她这个表情,秋火、蘸碧和花影心里顿时觉得不好。 扶薇看了花影一眼,道:“你有句话说错了。平南王最忌惮的可不是我。他向来鄙夷瞧不上我。” 扶薇自嘲一笑。 扶薇再道:“他最忌惮的,是壶州那位不知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的先皇子。” 秋火皱眉,蘸碧和花影面面相觑。 “可是……”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先皇子已经死了,那只不过是太上皇的执念罢了。 秋火试探着开口:“壶州那边一直盯着,先皇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扶薇不多解释,只是道:“散步消息,就说李大人找到了先皇子。” 秋火愣住,不明所以。 “同时,”扶薇盯着秋火,潋眸转冷,“杀了平南王。” 秋火慢慢回过味儿来,平南王最忌惮的人确实不是扶薇,而是那早夭的两位皇子。 若那两位皇子被李大人寻到,和平南王遇刺两件事同时发生,两方才是真正势不两立,才是最该互相怀疑的对象。这水淌浑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扶薇乃至如今龙椅上的皇帝才能把自己摘出去。 “还有,”扶薇沉声,“今年也该请王将军率兵回京,论功行赏,共庆新岁。” 这是要把王将军这条暗线抬到明面上来了! 扶薇是怒不可遏,势要杀了平南王给宿清焉报仇。可这不代表她会冲动行事,没有半点准备。 “属下遵命!”秋火应声。他心中也像是吃了一枚定心丸,略有了些准数。只要长公主并非为情所扰不顾一切乱了阵脚,他对长公主的能力有着万分的信任。 秋火领命退下,扶薇这才想起宿流峥。她问蘸碧:“宿流峥走了?” 蘸碧摇头:“一直在书阁。” 顿了顿,她再补充一句:“刚刚送秋火下去的时候,瞧了一眼,苏二郎好像睡着了。” 睡着了? 扶薇起身下楼,去到书阁的时候,将脚步放得轻浅。她提裙穿过一座座书橱,直到走到最里面,看见宿流峥趴在一个小圆桌上睡着了,脸颊枕贴着那件白狐裘。 扶薇的视线落在那件白狐裘上片刻,才慢慢上移,落在他的手上。他受伤的手搭放在桌面,缠在他手上的纱布已经被里面的鲜血渗红了许多。 扶薇眼前莫名想起曾经那些夏日暖风抚过,她偎在宿清焉怀里,帮他给他掌心的伤疤涂抹药膏的情景。 “去把伤药拿来。”扶薇压低声音,吩咐跟在身后的灵沼。 灵沼很快将伤药取了来。扶薇没让灵沼跟着,独自悄声走到宿流峥身边。 她在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将他受伤的纱布剪断、一层层解开。 宿流峥睁开眼,却并不动,仍旧保持着枕在桌面上的姿.势望着扶薇。 扶薇垂着眼,捏着湿帕子小心翼翼将他手指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净,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扶薇抬眸望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拿起药膏抹在指腹,一点一点给他涂于伤口,最后又取了干净的白纱布,重新一层一层给他缠绕。 做完这些,扶薇才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宿流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扶薇。 默了默,扶薇先打破沉默:“一直看什么?” “看嫂嫂你啊。”宿流峥打了个哈气,“嫂嫂真好看。” 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蘸碧故意加重了脚步穿过一座座书橱,走来向扶薇禀话:“主子,知州府送来了请帖,邀您去赴赏菊宴。” 第037章 扶薇头也没回, 淡淡道:“放那吧。” 蘸碧便将请帖放在书案一角,悄声退了出去。 扶薇将伤药、小剪子和剩下的白纱布,依次工整摆放进小药盒中, 她随口问:“待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去找你哥了?” 宿流峥竖眉,不高兴地说:“是你让我在书阁等你的。” 嗯?扶薇回忆了一下, 她好像的确是为了不让他听内幕, 敷衍了那么一句。她“哦”了一声。 “哼。”宿流峥冷哼,“果然。” 扶薇温声与他说话:“害你哥的人我负责杀,你负责继续去找他,好不好?” 宿流峥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凑到扶薇面前, 高兴地盯着她:“你也相信我哥没死对不对?” 扶薇眼神一黯。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每次见了宿流峥近乎偏执地一遍遍强调他哥哥没有死要去寻找他哥哥, 扶薇那颗心好似都能被轻轻地抚慰。 虽然她知道宿清焉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可是她还是掩耳盗铃般点头:“尸体还没寻到, 自然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骗自己, 有时候也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对疼痛的缓解之药。 宿流峥眉眼里的高兴更加强烈。他开心地说:“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只有嫂嫂相信我!只有嫂嫂和我一样坚信哥哥没有死!” 他兴奋地拉住扶薇的手,开心的模样颇有几分孩子气。 扶薇望着他这坚信与兴奋的表情,唇角也慢慢漾出一抹柔笑来。 手背的湿柔让扶薇从思绪里回过神,她低眉望过去, 看见宿流峥弯着腰,低头亲吻扶薇的手背。 扶薇望着宿流峥。她喜欢看他垂着眼睛的模样,他垂着眼睛的时候, 分明就是宿清焉。 丝丝的湿柔在她手背上传开,温柔蜜意紧接着传到扶薇的心里。 那种熟悉的感觉, 扶薇也说不清属于宿流峥,还是……因为他垂眸的样子太像宿清焉,她把宿流峥是宿清焉的错觉,当成了熟悉。 扶薇低头,将吻轻轻落在宿流峥的头顶。 错觉就错觉吧。 错就错吧。 许是扶薇总是不给宿流峥好脸色,甚至斥骂他、打他,此刻扶薇的温柔相待,让宿流峥有些受宠若惊。 他抬起头看向扶薇,漆亮的眸子里噙着困惑。 扶薇伸手轻轻去覆他的眼睛。宿流峥刚要伸手将扶薇的手拿开,扶薇的吻已经落了过来。 唇齿相缠的润甜让宿流峥没有再管扶薇挡他眼睛的手。两个人气息乱时,宿流峥将脸埋在扶薇的胸口,一边吻一边闷声断续地问:“嫂嫂,我的眼睛长得丑吗?” 扶薇没有说话。她闭上眼睛,去听窗外越来越声弱的叫卖喧嚣上。她又在声声撞击里,彻底沉浸在属于三个人的享受中。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宿流峥几乎每个晚上都宿在绘云楼。他来的时间不定,或早或晚,有时候深更半夜才来,有时候却是黄昏时候就到了。 若还没天黑他便穿过长街去绘云楼,必又要惹得街边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宿流峥快步踏上二楼,将楼梯猜得咚咚响。 扶薇坐在书案前,摆弄着香料,遥遥听出他的脚步声。 “今日来得倒早。”扶薇转头望了一眼窗外,“日头还没有下山呢。” “想嫂嫂了。”宿流峥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过一旁的椅子,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贴着扶薇坐下,直接伸手将扶薇手里的香料拿走,然后霸道地将扶薇的手捧在他掌中。 扶薇无语地瞥了一眼弄碎的一块香,转眸嗔他。 第53节 宿流峥问:“嫂嫂,你整天待在这里不无聊吗?” “那你给我作曲弹琴?读书作画?”扶薇反问。 宿流峥迟疑了一下,问:“嫂嫂喜欢这些?” 扶薇猜他也不会这些,叹了口气,道:“算了。” “嫂嫂不想不出去走走吗?”宿流峥道,“我来的时候看见外面好热闹。新开了几个铺子,人很多人在排队。也不知道在卖什么稀罕玩意儿。” 扶薇淡淡道:“出去走走?被他们指指点点骂奸.夫.淫.妇?” “嫂嫂不喜欢别人这么骂咱俩?”宿流峥无辜地问。 扶薇更无语。 这不是废话吗?会有人喜欢被骂? 哦,有。 宿流峥就挺喜欢被人骂的。 扶薇倒也不是因为流言蜚语不想出门,而是确实没什么心情。她转眸望向窗外,瞧着远处的天云似有些阴沉,恐怕又要连日落雨。若今日不出去走走,很可能要被连续多日的雨困在这儿了。 “那就出去走走吧。”扶薇道。 听说她要出去走走,蘸碧赶忙拿了毛茸茸的斗篷给她裹好。已经是深秋时节,她可万不能吹了凉风染上风寒。天冷之后,扶薇的身体比起先前更差,人如今又消瘦了一大圈。 长街上的人看着扶薇和宿流峥大摇大摆地从绘云楼出来逛街市,不由地撇嘴巴翻眼睛。 可是当扶薇和宿流峥走向某个摊位、商铺时,掌柜的必然笑脸相迎,非常热情地接待着。 毕竟开门做生意,谁会和钱过不去呢?何况扶薇的有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今日梅姑刚好出门买东西,她正挑着东西,隐隐觉得旁人时不时望她一眼。 梅姑拉住往日里关系不错的武三娘,问:“三娘子,今日……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武三娘欲言又止,干笑着摇头:“没、没什么啊。” 梅姑并不强人所难,不再多问。她转身离去,沿着长街又走了一段,直到看见扶薇和宿流峥走在一起,她这才恍然为什么乡亲们看她的目光那么奇怪。 遥遥望着扶薇和宿流峥站在灯笼摊旁的身影,梅姑久久没能收回目光。 有人看不过去了,躲在角落扯着嗓子说:“要点脸吧!自己不管不顾,别把梅姑这些年的风评给害了!” 扶薇没有循声望去去找喊话之人,而是回头环顾,果不其然看见了梅姑的身影。 这也是自搬出宿家之后,扶薇第一次再见梅姑。 宿流峥是被骂大、嫌弃大的,从来不在意旁人怎么议论他。可是听着别人骂扶薇,他心里生出怒意了。他压了压眼底的寒,冷声:“嫂嫂,罚罪相当。那个乱骂的怎么罚?” 扶薇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回家吧。” 宿流峥皱眉看她。 “你哥哥不在……不在家了,你要多陪陪你母亲。回家去吧。”扶薇将手里挑好的灯笼放回摊位,转身朝着绘云楼走去。 她发现她还是有些不忍心。 毕竟是宿清焉的母亲,宿清焉是个孝顺的人。若他知道他的母亲遭人议论,在天之灵也该难过吧? 宿流峥立在原地,目送扶薇走远,直到她进了绘云楼,他才警告地瞥了一眼躲在阴影里刚刚多嘴的男人。他收回视线,大步朝着母亲走过去,伸手拿过母亲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家走。 梅姑叹了口气。 回到了宿家,梅姑微笑着问:“今晚给你做菊花饼吃?” 宿流峥坐在台阶上,他点点头,也没回头看向母亲。 梅姑迟疑了一下,走到宿流峥身边蹲下来,问:“流峥,你很喜欢她吗?” “谁?”宿流峥转头。 “薇薇啊。” 宿流峥点头。他紧接着又皱眉,一字一顿:“你不要骂她,我会生气。” “不骂她。”梅姑轻叹了口气,她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娘,你多做些,我给她带去一些!”宿流峥大声说。 梅姑点头,沉默地走进厨房里。 她坐在灶台前,望着泡在水里的菊花,心情复杂。 可是孩子啊,你若真的喜欢她,才更应该离开她。 梅姑开始盼,盼着扶薇早日离开水竹县,盼着一切都恢复到一切的太平假象里。 晚膳的时候,扶薇胃口不舒服,什么也没吃。 灵沼和蘸碧对视一眼,都有些失落——她们两个今晚做了宿清焉以前常给扶薇做的几道小菜。然而长公主连尝都没有尝,也不知道味道对不对。 今日傍晚去楼下走了一圈,扶薇现在身上便觉得乏。她早早沐浴过,提前上了榻。 果然,正如她所料,她刚上榻没多久,外面就开始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时节的雨水,隔着一堵墙,也能将寒意渗进屋内,纵使屋内燃着金丝炭,效用也不大。 扶薇窝在柔软的锦被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刚要睡着,就听见了宿流峥上楼的咚咚声。 屋内的灯已经熄了。 宿流峥推门进来,在一片漆黑里,眯起眼睛环顾,大步朝床榻走去。“嫂嫂怎么睡得这么早?” 他走到床边掀开床幔,立刻将寒气带进床榻内。 扶薇皱了眉,道:“去把灯点燃。” 宿流峥依言,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着点燃了灯。昏黄柔和的灯光在屋子里缓缓亮起,未照得大亮,却让眼睛一下子舒服起来可以视物了。 扶薇支撑着上半身,望向宿流峥,这才看清宿流峥全身上下湿透了。他果不其然又忘了脱靴子,雨水滴滴答答淌落,弄湿了地毯。 扶薇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嫌弃和抱怨,斥声:“这么大的雨又这么晚,过来干什么?” 宿流峥走到床边,献宝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他将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牛皮纸袋解开,露出里面还残留一丝热气的菊花饼。 “我母亲做的。”他说,“我母亲做的菊花饼特别好吃!” 扶薇看着他全身湿透了,却将怀里的菊花饼护得很好,不由稍微消了气。她缓和了语气,说:“东西放下,先去把自己洗干净。” 蘸碧和灵沼刚烧过水,本是她们要用。宿流峥到了,便将热水先让给他用。不过提水上来仍是花了些时间。 扶薇刚有了睡意就被宿流峥弄得清醒,她坐起身来,用被子拢在身上。 “吃啊。你快尝尝啊,绝对好吃!” “梳洗过了。”扶薇顿了顿,“明天再吃。” “可是明天就彻底凉了。虽然明天吃也好吃,可一定不如现在吃味道更好啊!”宿流峥坚持。 扶薇无语地抬眸看向宿流峥。宿流峥执拗地回视她。 “宿二郎,热水都备好了。您快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宿流峥抬手,抹了一下脸颊上正往下淌的雨水,不高兴地转身朝浴室走过去。 扶薇无奈地摇头。她转眸望向床头小几上的菊花饼,淡淡的菊香飘过来,诱着人的味蕾。扶薇迟疑了一下,拿了一块来吃。 刚咬下一口,她便被这菊花饼的味道惊艳了一把。扶薇什么珍馐都尝过,可仍旧不得不承认梅姑的烹调手艺简直是一绝,再寻常的东西从她的手中做出来,都会成为上等的美味。就说这菊花饼,就连宫中每年秋天御膳房做出来的精致菊花饼,也比不过她这样式简单的菊花饼。 宿流峥很快洗好,一边擦头发一边出来,他刚出来就见扶薇抱膝坐在床榻上,小口吃着菊花饼。他再看油纸包里,知道扶薇已经吃了两块了,他高兴地走过去,问:“是不是很好吃?” 扶薇点头,并不吝啬夸赞梅姑的手艺:“你们母亲的厨艺非常好。尤其是做点心,甜软酥香适中,十分适口。” 不过一连吃了两块,再吃就有些多了。扶薇将手里的那块放下,拿过帕子净了手,抬眸看向宿流峥站在床边擦头发。 “你过来。”她说着朝宿流峥伸出手。 宿流峥将手递给她,由着被她拽到床边坐下。扶薇拿过他手里的那方棉帕,帮他擦拭着头发。 嫂嫂的手隔着巾帕抚摸着他的头顶,一阵酥.麻便从头顶直溜溜地窜进了宿流峥的心里。他有些心猿意马,刚刚侧了侧身,肩膀就被扶薇摁住。 “别动。” 宿流峥不再动,安静下来,享受着嫂嫂的伺候。他又拿起油纸包里,那块被扶薇只咬了一小口的菊花饼,把剩下的一口塞进嘴里,大口地吞下去。 扶薇望一眼他鼓起的腮,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将宿流峥的头发擦到不再滴水,便放下了帕子,将他赶到炭火旁自己去烘烤。 只是他的头发没干,一时也睡不了。扶薇让灵沼将琴抱进来。 她起身下榻,坐在桌后,挑了挑琴弦,指腹于琴弦上游走。试音结束,生涩不再,悠扬流畅的曲音从她指间传出来。 她幼时很喜欢琴,可是之后进了京入了宫,再也没有时间和心力碰这些东西。 宿流峥安静地听着,忽然说:“好熟悉。” 扶薇笑笑,摇头道:“你听错了。这是一个人给他妻子即兴做的祈福曲,你当没听过。” 幼时精通音律,使得扶薇将宿清焉弹走的这支曲子,牢牢记了下来。 “我就是听过!”宿流峥皱眉。 扶薇笑笑,不再理他,继续抚琴,心神都落在这琴弦之上。 宿流峥眉峰紧皱,他听着这支曲子,越听越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他拼命去想,越想越头疼。到最后抱着头,痛苦地从椅子上滑下去。 “你怎么了?”扶薇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身。 “我……”宿流峥抓了抓头发。 “淋雨淋病了吗?”扶薇伸手帮忙揉了揉他的额角。 琴声停了,宿流峥的头疼也慢慢得到缓解。他靠在扶薇的怀里,抬起头望向扶薇,说:“嫂嫂,我不疼了。” 扶薇轻“嗯”了一声,道:“那就收拾歇下吧。” 这一折腾,她有些发了。 宿流峥突然握住扶薇的手,一脸认真地问:“嫂嫂,可不可以在琴上做?” 扶薇被气笑了。“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她伸手捏了捏宿流峥的脸。 “都是和嫂嫂各种姿.势快活的画面。”宿流峥如实说。 扶薇把他推开,去浴室重新净了口齿,回到榻上歇下。 夜里,宿流峥爬上扶薇的身,扶薇将脸偏到一边去,警告:“你安分睡你的觉。再来扰我,从我的床上下去!” 第54节 一片黑暗里,宿流峥盯着扶薇皱起的眉头。 他与嫂嫂,向来是她说要或者不要。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都是她说了算? 他想要,非常想。 他盯着扶薇的目光逐渐阴沉下去,越来越寒。 扶薇被他压得胸口不舒服,不由蹙着眉一阵轻咳。她以手掩口,一咳便止不住。 哦,她是身体不舒服。 宿流峥乖乖从她身上下去,端了床头小几上的温水给他。 扶薇坐起身来喝水。 “凉不凉?我让去给你再烧一壶热水?”宿流峥问。 扶薇摇头,又喝了两小口,便把水杯递还给宿流峥,重新躺下,面朝床榻里侧,带着倦意地闭上眼睛。 宿流峥熄了灯,上了榻,在扶薇身后小心翼翼地将手臂搭在她腰上,见她没抵触,才抱得更紧些。 夜里,扶薇是被宿流峥的呓语吵醒的。 “宿流峥?”扶薇皱眉推他。 宿流峥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老虎,老虎……”他满口只有这两个字,像是躲避着老虎惧怕得往扶薇怀里躲。 他本身就像一只蛮兽,往扶薇怀里躲避的行动仿若撞击,把扶薇撞得皱眉。 扶薇想要推开他,可是昏暗的光阴下,她看着宿流峥闭着眼睛偎在她怀里的容颜,她去推他的手僵在那儿半晌,慢慢落下搭在他的肩上。 “别怕。”她轻轻地哄着,“别怕,清焉……” 她低下头,将吻落在宿流峥的额头,轻柔带哄地亲吻着他,从他的额头吻至他的唇齿。唇齿交融,宿流峥本能地回吻,从那个噩梦里挣脱开。 宿流峥半梦半醒间将扶薇推到柔软的床榻上,化被动为主动亲吻、占有。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出床幔,想要找什么东西。 扶薇的吻落在他的喉结,他想不起来自己要拿什么东西,眼里的困惑散去,情.欲占了上风,他不再去想自己要找什么,而是用力抱进扶薇,将她勒在怀中。他们合二为一,在暴雨的轰隆声相伴之下。 祝明业几次来邀扶薇去赴赏菊宴,将知州府里的菊花夸得天花乱坠。可扶薇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什么精美的菊花没有见过? 祝明业只不过是绞尽脑汁邀请扶薇,希望她多出门走走不要总是困在绘云楼里。当然了,他更大的私心是希望可以更多时间与她待在一起。只要和扶薇待在一起,哪怕离得远些,只要远远看着她,他心里就如潮湿之地被暖阳洒落普照,舒畅不已。 扶薇被祝明业邀请了三次之后,答应下来。 祝明业乐得合不拢嘴,见了属下都要比平日里和蔼许多。 到了十月二十二,知州府举办赏菊宴的这一日,祝明业早早起来,几次询问小厮扶薇有没有来,最后他更是迫不及待地守在院门,徘徊等着。 胡遮将袖中的鸳鸯香藏了又藏,他在今日之前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按照历小雨之计这么干。可今儿个亲眼瞧见了祝明业愣头青般的焦灼,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笑着将鸳鸯香递给了许文静。 “就是你说的从外地买回来的好香?”许文静好奇地瞧着。 胡遮笑呵呵地点头:“那位姑娘喜欢拾弄些香料,城里城外的香料铺子都被她的丫鬟买了个遍。今儿个她来做客,你邀她闲聊时将这香点上。她定然喜欢。她喜欢了,这位祝大人也会高兴。” 许文静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胡遮让她好好招待祝大人的心上人,她思来想去,将花厅打扮一新,摆上鲜艳娇嫩的花儿。 守在知州府影壁处的祝明业听见车辕声,循声望去,激动地整理了一下衣摆,才款步端方地迎上去。 马车在知州府门前停住,花影先跳下车,摆好踏脚凳。 祝明业赶忙笑着走过去,将花影挤走,想要亲自扶扶薇下车。 可是车门从里面被推开,探头出来的人却不是扶薇,而是宿流峥。 祝明业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笑容也同样僵在那里。 宿流峥瞥了一眼祝明业递来的手,嫌弃道:“拿开,挡道了!” 祝明业回过神,下意识地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他脸上先是浮现了尴尬,紧接着心里又生出丝气愤来。 宿流峥从马车跳下来,转身去扶扶薇。 扶薇那张仙子神女的芙蓉面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祝明业心里发堵的感觉才稍消了些。 只是视线扫到宿流峥的时候,祝明业仍是觉得扫兴。 他重新对扶薇笑起来,道:“快进请!我挑了城里几家酒楼的厨子,已经备好了您最喜欢的点心!” 扶薇轻颔首,天然带着丝倨傲地抬步往里走。 戏台子早就搭好了,只是人还没到齐,戏子并未登台。 瞧见祝明业从外面走过来,许茂典夫妇、胡遮夫妇,还有请来的几位宾客皆起身相迎。 许茂典将主位子留给祝明业。可祝明业却停住脚步没往前走,他略弯腰朝扶薇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一幕看得许家人和来的宾客们,十分惊讶。 这位三品大员,竟然情种至此? 扶薇瞥了一眼被簇拥着的主位,毫无兴趣。她直接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地方而坐。 祝明业反应过来顿时觉得自己太傻了,长公主这是隐姓埋名来了江南,必然不想暴露身份,怎么肯去做主位? 道理虽是这样,可扶薇在场,却让他坐主位,让祝明业简直是要坐立难安,浑身不自在。 祝明业刚一入座,许茂典立刻摆了摆手,让戏子们登台,唱起国泰民安的戏曲。 官场上的应酬,扶薇见了太多。看着这些人围着祝明业附和,扶薇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不过今日的她不需要盛装出席坐在高座应酬,她待在角落,欣赏着满院的菊花,拿了块菊花饼吃。 刚吃了一口,她就将菊花饼放下,轻摇头,说:“与你母亲做的相比,差距太大了。” “那我让我母亲再给你做!”宿流峥立刻说。 扶薇又摇头。 罢了,她和宿流峥流言满天飞,成了水竹县天大的笑话,梅姑说不定心里多难受,哪里还能麻烦她。 “嫂嫂喜欢菊花?”宿流峥问。 扶薇没接话,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小口温水。 她对花花草草兴趣不大,今日赴宴不过是存了别的心思,希望自己……不要总是想着已故之人,多分些心神做些其他事情,散散心。 瞧着扶薇饮水,府里的丫鬟端着水壶过来续水。 丫鬟手一抖,水壶倾斜,温水洒了扶薇一身。她慌忙跪下请罪:“我不是故意的!” 祝明业立刻站起身,望向这边。 第038章 席间之众, 皆随着祝明业的视线望了过去。 扶薇神色淡然。花影蹲在她身边,为她擦拭着衣服上的水渍。 宿流峥从花影手里夺过帕子,他来给嫂嫂擦。 扶薇和宿流峥的那些流言, 席间之众皆有所耳闻。倒是没想到这两个如此不避嫌,众人不由偷偷去瞧祝明业祝大人的脸色。果不其然, 祝明业脸色阴沉, 十分难看。 许茂典回过神,立刻训斥:“毛手毛脚,下去领罚!” 小丫鬟低着头怯生生地应了声“是”,站起身退了离去。 许夫人道:“如今天冷了, 弄湿了衣裳要着凉的。若夫人不嫌弃, 跟我去雅室换身衣裳吧。” 许文静道:“母亲,我陪着她去收拾吧。您还得待客呢。” “也好。”许夫人点头。 许文静站起身来, 温声细语:“夫人,我带你去换身衣裳吧。” “有劳。”扶薇站起身, 跟着许文静离去。 宿流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看着宿流峥跟着她, 胡遮一愣,赶忙笑着说:“宿二郎还是别去了吧?妇道人家的闺房……” 宿流峥好像没听见一样,不仅脚步没停顿丝毫,更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般不给面子,实在是胡遮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嘴角抽了抽,勉强维持着脸上尴尬的笑容。 许文静将扶薇带进花厅, 微笑着说:“宿夫人先坐,我让侍女给你拿衣裳。” 她视线上下扫过扶薇的身段,又道:“刚好天冷裁了批新衣, 皆还没来得及上身。宿夫人穿起来或许能稍微宽松一些,只能将就些了。” 许文静不由地在心里感慨, 怪不得三品大员为她方寸大乱,宿家两兄弟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这样的姿容与气度,实在是令人惊赞。别说是男子,就连她这样的女子多望了扶薇几眼,也要跟着放缓呼吸,免得惊了天上人。 许文静刚说完,几个婢女双手捧着衣裳进来。 许文静微笑着友善的语气说道:“宿夫人随便挑一件。” 扶薇抬眸,那丫鬟们臂弯里捧着的衣裳里扫过,随手一指,指了件颜色最寡淡的水墨裙衫。 捧着那套衣裙的丫鬟赶忙上前,将衣裳捧给扶薇。扶薇没接,反而是花影替她接了,然后跟在扶薇身后,去里间换衣。 外间只剩下许文静和宿流峥。虽有丫鬟在,可与外男共处一室,让许文静有些不自在。许文静想起那些流言,悄悄打量起宿流峥。 “你看什么?”宿流峥立刻撩起眼皮,盯向她。 许文静吓了一跳,双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她脸颊上也跟着飞出丝红晕。这不是女人家的害羞,而是尴尬。 她移开目光,端起桌子上的茶水,端起来抿了口气,缓了缓尴尬,才说:“听林姑娘提起你多次,她总是说你很厉害,有一颗侠义之心。不由有些好奇,是我冒失了。” 宿流峥皱眉:“狗屁。” 许文静张了张嘴,瞠目结舌。还从未有人在她面前说粗话。猛地听这样的话,让她整个人都呆住。 “什么侠义之心?”宿流峥目露嫌弃,“没有!” 里间与这儿一墙之隔,扶薇在里面换衣裳,将外面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她不由弯唇,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许文静尴尬地笑笑,终于意识到和面前这位宿二郎无法交流,她不再主动开口说话了。 第55节 她又忽然想起胡遮告诉她这位宿夫人喜欢香料,将胡遮先前给她的香料拿出来,令丫鬟在屋内点燃。 宿流峥吸了吸鼻子,说:“不好闻。” 不好闻吗?许文静轻嗅,觉得还好吧。这香的味道有些特别,她不曾闻过。 扶薇从里间出来,宿流峥和许文静同时抬眼看向她,皆是眼前一亮。 纵是低调寡淡的颜色,可人生得艳丽呀。别人是衣裳衬人,而扶薇此刻则是凭借这一张脸蛋一股气度,将这件寻常的衣裙衬得飘飘然了。 许文静新裁的这批衣裳里,她唯独对这件不满意,觉得样子简单颜色也不过艳丽。可没想到穿在扶薇身上这样缥缈若仙。可她很快明白过来,不是因为衣裳才将扶薇衬得好看。若是她来穿这套衣裳,必然是不好看的。 宿流峥倒是直接许多,直言:“嫂嫂真好看。” 许文静回过神,赶忙接腔:“宿夫人容貌出众,我这最普通的衣裳是沾了夫人的光了。” “多谢。”扶薇对许文静笑了笑,转身朝桌上的香炉走去。 她一出来就闻到了香味儿,她俯身凑近轻嗅,询问:“这是什么香?不曾闻过。”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许文静道,“夫君从外面带回的,我竟是忘了问叫什么名字。宿夫人若是喜欢,那我改日送夫人一些。” 扶薇只是对没有闻过的香料有一点好奇,并不觉得这香料有多好闻。她浅浅一笑,道:“那倒不用麻烦了。” 许文静微笑着点头,询问:“夫人是想在这儿小坐一会儿,还是这就往菊花宴去?” 扶薇今日来赴宴,本来是想散心赏菊的。可瞧着知州府里的菊花也就那样,没什么珍稀的品种。宴席之上众人围着祝明业的官僚之风太浓重,让扶薇有些反感。她已经想走了。 “有些不舒服,这就打算回了。”扶薇道。 “真么早。”许文静惊讶蹙眉,“是我们招待不周,府里丫鬟做事不利索,让夫人扫兴了。” 扶薇对这个一板一眼说气话来语气却很温柔的许文静有些好感。她说没有,又说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许文静不好执意再留,只能含笑客套道:“下次再单独宴请夫人。” 没有那些臭男人,说不定还能愉快些。扶薇颔首答应了。 许文静刚要送扶薇离去,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吵闹声,隐隐听见很多人朝这边走来。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许文静侧首吩咐丫鬟。 扶薇挑了挑眉,隐约猜到来者恐怕是要往这儿来。 扶薇没有猜错,一大群人以祝明业为首,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花厅来。 婢女将花厅的房门打开,祝明业一脚跨进来,焦急环顾,对扶薇急声:“长……快出来!屋子里的香料有问题!” 扶薇回眸,望了一眼桌上的香料。 宿流峥立刻转头,去看桌上的香炉,那升起的烟线直直往高处去。 花影已经瞬间寒了脸,抬手一挥,香炉被她掀翻在地,正染的香块被压灭。 祝明业下令让随从将花厅里所有窗扇都打开。 “去找个大夫来!把整个南源城的大夫都给我叫来!”祝明业冷声。 胡遮神色莫测,烦躁地瞥了一眼林芷卉。他不明白林芷卉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菊花宴上揭发丫鬟故意弄湿扶薇的衣裳,再将她带去有毒香的花厅。 许文静被这一出吓到了,快步奔到胡遮面前,问:“夫君,怎么回事?” 胡遮咬着牙,没说话。 扶薇淡淡扫过胡遮和许文静,心下有些了然。 见到扶薇没出事,祝明业重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林芷卉,问:“芷卉,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芷卉抿了下唇,嘀咕:“我恰好听见胡遮和下人密谋!” “你胡说!”胡遮气得指向林芷卉。她怎么可能恰好听见他和下人密谋?这是不可能的!他没有和任何下人提过这件事!香料是历小雨给他,他转身给了许文静,中间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下人知情。 林芷卉冷笑了一声,反问:“难道这香没有问题?” 胡遮语塞,继而语无伦次:“什么香?我不知道!” “可是你夫人刚刚说了,这香是你给她的!” 胡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飞快地想着对策。 宿流峥听得不耐烦,暴躁问:“那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宿流峥一发问,林芷卉立刻顾不得和胡遮呛声,立刻望向宿流峥,解释:“那种香叫鸳鸯香。是、是……是一种能乱人神志和意识的药……” 毕竟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提到这种香料,林芷卉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可她虽然说得模模糊糊,可是这种香料的名字几乎已经暗示了其作用。 “大胆!”祝明业气炸了。他睁大眼睛指着胡遮,“你当真如此胆大包天?” 林芷卉立刻说:“他贪图宿夫人的美色,想要将人迷晕了,占为己有!” 胡遮愣住了。他瞪圆了一双小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林芷卉。 什么玩意儿? 他以为自己的计划被林芷卉知道了,可是她在说什么?没错,那东西确实鸳鸯香,他也确实借着许文静的手给扶薇下致幻的药。可是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拥有美人啊!他完完全全是为了祝大人啊! “你、你你……你胡说!”胡遮被气得方寸大乱。 许文静立在一旁,蹙眉望着自己的夫君。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夫君是这样的人。可是……可是夫君以前并不喜欢香料,怎么就那么突然给了她香料呢?冬儿那丫鬟平日里稳重,是真的不小心将水洒在宿夫人身上吗…… 怀疑的种子在许文静的心里种下。 祝明业的手下拽着找来的大夫,大步赶来。文弱的大夫被拽得脚都快要离地。侍卫松了手,大夫脚步一虚,扶着一边的义椅子大口喘着气。 “去查那香料里掺了什么东西!”祝明业厉声。 被抓来的大夫被一屋子的大人物的阵仗唬到了,他来不及休息快步走过去,蹲在那打碎的香炉旁边,手指捻了些香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甚至舔了一下。 “好像……好像是鸳鸯香?”大夫说得不是很确定,“如果想要确认还需要寻些药材,放在一块花上些时间,看看反应。” 他既然能说出鸳鸯香,在场众人便知林芷卉所言不假。 很快,祝明业的侍卫又抓来别的大夫过来查看。有的没看出来,可看出来的大夫说的都是鸳鸯香。 那个唤冬儿的丫鬟也被架了过来,她跪地哭诉:“姑爷让我假意弄湿宿夫人的衣裳。别的事情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吓得直哭。 “你好大的胆子!”祝明业气得胸腹都要炸开,“真是色胆包天,胆敢生出这样狂妄歹毒的色心!” “我不是我没有!”胡遮慌了。他环顾屋内,岳丈大人低着头陷入沉思,许文静红着眼睛满眼失望地望着他。 “我……夫人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想要强占她!”胡遮急声。此刻的冤屈之感实实在在。 许文静失望地摇头,向后退了半步,哽咽道:“你居然让我下毒,若今日你如愿了,那就是害我成了帮凶……你……” 扶薇早就站累了,坐在玫瑰小椅里,悠闲地瞧着他们审问、对峙。 祝明业看了扶薇一眼,心有余悸。他绝对不能放过胡遮这个色胚小人!他冷声一声,睥向许茂典,问:“人证物证具在,许大人当如何判案?” 许茂典道:“自然该依法惩治,胡遮虽为下官,可下官绝对不会姑息!只是幸好林姑娘告知及时,没有让他得逞。依下官之见,先重打五十大板,而后拘押服刑一年。祝大人意下如何?” 祝明业还未开口,宿流峥嗤笑了一声,冷声反问:“就这?” 许茂典嘴角抽了抽。这还不满意?可这的的确确是按照律例判的,他并没有徇私。 胡遮清楚地感觉到岳丈要放弃他,他“噗通”一声跪下来,跪行至祝明业身边抓着他的长衫衣摆,急声:“大人,我都是为了您啊!没错,那香料确实是鸳鸯香,也是我让冬儿故意将那个女人的衣服弄湿。” “但是!我绝对没有私心,都是为了大人您啊!看着大人整日为了这个女人魂不守舍,绞尽脑汁想要帮大人得偿所愿。所以才出此下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短暂的眼神交流。这段时日胡遮对祝明业的奉承,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时之间,众人倒是有些摸不准,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扶薇轻笑了一声,抬眸看向祝明业,问:“祝大人,倘若他将我迷晕了,祝大人敢吗?” 祝明业下意识摇头,甚至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他怎么敢?! 长公主就算脱光了躺在他面前,他也不敢碰长公主一根手指! 前年,曾有过一个武将对长公主起了歪心思。结果怎么着?长公主下令,当着十万士兵的面儿,将那个武将阉了,又把切下来的东西塞回其口中。那个武将羞愧难当,回去之后就上吊自杀了…… 想起曾经的事情,祝明业更是觉得脊背生寒,一脚将抱着他腿的胡遮踹开! 起先还是气愤胡遮对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如今倒是怕自己被他连累! 祝明业躬身走到扶薇面前,恳切道:“我真的不知情,你要信我!” 扶薇柔柔一笑,颔首:“自然信你。” 信你没这个胆子。 宿流峥看着他们两个那么近地四目相对亲近说话,他胸口起伏烧出了一丝怒意。 一个侍卫手里的刀突然脱了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宿流峥已经将刀朝胡遮劈了过去。 胡遮立刻尖叫连连,双手捂着血肉模糊的裆裤满地打滚。 看着被砍下来的玩意儿,在场的女眷们皆是变了脸色,急急转过身去,不敢多看。 宿流峥将刀还给侍卫,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刀被他拿走了。 宿流峥看向扶薇,却见扶薇的脸色有些冷。 扶薇站起身,往外走。经过许文静身边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淡声:“会派人还夫人新衣。” 言罢,她再不理会屋内众人,离开知州府。 宿流峥追上去,快步超过扶薇挡在她面前,疑惑问:“嫂嫂觉得我做得不对?” 扶薇静静望着宿流峥浮着阴森的眼睛,没说话。 宿流峥心口烦躁,人也暴躁起来:“嫂嫂总是说罚罪相当,又没取他性命,怎么就又惹你生气了?” 若按他的意思,就该一刀将胡遮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他……他是怕嫂嫂又不高兴。 “你没有做错。”扶薇道。 “真的?”宿流峥疑惑地望着她。 扶薇轻轻颔首,“真的。” 没有做错,可是他却不像他。 扶薇再往前走,宿流峥没有拦。他跟着扶薇登上马车,一路上,几次看向扶薇。 第56节 嫂嫂说他没有做错,可是嫂嫂为什么不高兴? 他不懂。 · 胡遮被宿流峥砍掉了命根子,又挨了板子关进牢中,这消息传到青柳巷,历小雨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抬起头望着被院墙隔出的方方正正一小片天,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是她联系了林芷卉,在背后将胡遮推下万丈悬崖。 她缠着胡遮给她哥哥报仇,不过是为了趁着京里的大官在这儿,勾胡遮做错事被惩处。 她怎么可能想替哥哥报仇呢?是哥哥为了讨好胡遮,把她卖了,从此被关在这一小方宅院! 她给胡遮鸳鸯香献计,更是要治他于死地。连日担心,好在是好结果! 历小雨长长舒了口气。恶人总会有恶报的,若时候不到,那就自己想法子! · 扶薇的马车回到绘云楼。宿流峥坐在角落里,没有想下车的意思。 扶薇转眸望向他,道:“想坐多久就坐多久。” 她起身下车,并没有理会宿流峥。 独留宿流峥困在车厢里的阴影里。他眸色几经转变,忍不住欠身,掀开垂帘一角往外望去,看见嫂嫂走进绘云楼,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宿流峥不懂扶薇的忽冷忽热。 他咬了咬牙,并没有在马车里独坐多久,跳下了马车,跟进绘云楼。 扶薇吩咐侍女们烧沐浴的热汤,以洗这一身的风尘和乏意。等水烧开的时候,她坐在书案旁,随便拿了卷书来读。 读了几行,她忽然想起宿清焉曾给她读过这卷书。宿清焉温和清儒的声线仿佛又在她耳畔回荡。她抬眸,空空如也的书案旁凭空出现了宿清焉对她微笑的身影。 重而急的脚步声驱离了扶薇耳畔的声音,她眼前的虚影也在一瞬间散去。她看向出现在门口的宿流峥。 宿流峥皱着眉,眉宇间带着烦躁。 “你过来。”扶薇开口。 宿流峥依言走过去。 扶薇主动拉着他的手,拉他在身边坐下,她拿过外伤药,仔细给宿流峥手背上的伤涂药。 “日日都要用药,这样才不会留疤。”她声音低软,噙着无限温柔。 宿流峥不知道嫂嫂为什么突然又对他好,但是他知道自己好喜欢这样的嫂嫂。 宿流峥本能地低头靠过去,迫不及待地去亲吻扶薇。 扶薇捏着装着外伤药的小瓷罐,迟疑了一下,才将药放在桌上,默认了宿流峥的亲近。 宿流峥的吻从扶薇的唇齿移到她的雪.颈,他动作粗鲁地扯开扶薇的衣襟,埋首吻下去。 扶薇略略仰起脸,半眯着眼睛,仔细去听他渐重的呼吸。她又抬手,轻轻抚着宿流峥的后颈,低头将吻落在他的头顶。 她的吻像落入春池的流光,激起荡漾的雀跃心驰。宿流峥抱住扶薇的腰,将她拎放在书案上。 书案上的笔墨书册,被他急躁地拂了满地。在道道落地声中,扶薇的腿被宿流峥抬起至于其腰上。 扶薇缓慢地轻舒了口气,她颤颤然抬手,横掌在宿流峥的眼睛前,声音也是压抑着的颤:“闭上眼睛,别看。” 她不让他看,宿流峥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潮红的表情,依言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漆黑里,与嫂嫂畅纾。 扶薇虚弱地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宿流峥的五官轮廓,迷离的眸中带着思念的眷恋。 可是放纵之后,扶薇也会茫然,她也说不清楚这种茫然里,是不是掺杂了些自责。 “花影。”扶薇偎着躺椅,声线悠远,“去给我弄些鸳鸯香来。” 接下来的日子,扶薇的房中日日燃着鸳鸯香。 粘缠的香气中,她尽情地与宿流峥做尽快事,是与宿清焉不曾有过的尽情放纵。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痛与欢,苦与欲,纠缠不清。 直到这一日,梅姑找上门来。 两厢对坐,竟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孩子,”梅姑先开口,“离开流峥吧。” 扶薇垂眸,淡声:“你很怪我吧。怪我害死你的长子,又和你的小儿子牵扯不清。” 梅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扶薇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的秘密。 她赌不起不敢赌,一拍两散才是对谁都好的结果。 “你只是路过这儿瞧瞧风景,可若一直停留在这儿,就要错过别处的风景了。”梅姑委婉地劝。 扶薇没接话,端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温水。天气越来越冷,刚刚还适口的温水,如今却这么快就有些凉了。 梅姑也没有立场命令扶薇做什么,只委婉说了这么两句,谢绝了蘸碧端来的茶,告辞离去。 待梅姑走了,扶薇缓缓叹了口气。 她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她早就该启程离开水竹县。那是启程的吩咐却总也说不出口。 她留在这里,在等一个回不来的人。也许是宿流峥整日在她身边一遍遍强调他哥哥没有死,要去找他哥哥。这让扶薇开始了一场不抱希望的等待。 “蘸碧,收拾东西,明日回京。”扶薇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梅姑回到家,看见宿流峥蹲在院子里,逗弄着一只黑猫。 “流峥,你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宿流峥快步走过去,盯着梅姑的眼睛,先问:“娘,你去哪儿了?” “去找了薇薇。” 宿流峥虚空的漆眸一瞬间亮起来,开心地问:“娘也很喜欢嫂嫂是不是?” 梅姑狠了很心肠,认真道:“流峥。你哥哥很喜欢她。” 宿流峥点头。 他毫不怀疑哥哥喜欢嫂嫂。那么好的嫂嫂,哥哥当然喜欢嫂嫂啊!更何况他与哥哥心有灵犀,他就是知道哥哥非常非常喜欢嫂嫂! “流峥,薇薇想和你亲近,只是因为你和你哥哥长得一样。流峥,你嫂嫂并不喜欢你。”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他眸色沉如墨,声音也沉凉:“嫂嫂喜欢我。就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我。” 梅姑心里难受,可还是坚持儿子和浮薇之间应该断个干净,对两个人都好! 她对儿子摇头,怜惜般说:“她不喜欢你。” 甚至,她也没多喜欢你哥哥。 宿流峥的呼吸仿若停滞了一息,眸光浮转盯着梅姑,声音遥远:“母亲只喜欢哥哥,就当天下所有人都只喜欢哥哥。” 梅姑愕然,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啊……” 她伸手要拉儿子的手,宿流峥向后退,避开了。 他从不贪心,从不奢求比哥哥得到的喜爱更多,只是想得到一样的喜欢,都不行吗? 凭什么就不行呢? 哪怕他退一步,比哥哥少得一些也好。为什么一点也不给他呢? “流峥……”梅姑落下泪来。 宿流峥还是后退,连退几步,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他一口气奔到绘云楼,看见几个丫鬟正在收拾东西。 他跑上二楼寻嫂嫂。 扶薇立在书橱间,翻找着书册。她想把宿清焉读过的书卷带走。 “嫂嫂!”宿流峥胸口起伏。 扶薇回头看向他。 宿流峥朝扶薇奔过来,奔到她面前,用力抱住她。 扶薇将手里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怎么了?” “嫂嫂喜不喜欢我?”宿流峥抬起眼睛,满目猩红地盯着扶薇。 扶薇默了默,拉着宿流峥在书案旁坐下。她拉过宿流峥的手,仔细瞧了瞧,说:“那药确实好用,一点疤都没留下。你总是这里伤那里伤,我给你留了几瓶,日后自己记得用。” 宿流峥紧紧握住扶薇的手,用力到扶薇有些疼了。 “回答我!”他像个可怜的孩童,几乎偏执地要一个天方夜谭的心愿。 “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是喜欢的。”扶薇淡淡道,“因为你那个样子,最像你哥哥。” 扶薇用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哥哥。” 她甚至更残忍地望着宿流峥的眼睛:“你若喜欢我,去把清焉找回来。你不是总说你哥哥没有死吗?那你去把她找回来。有了他,我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宿流峥气急,噌的一声站起身,愤怒地盯着扶薇。他想干架、想杀人,可是面对的人是扶薇,他没有办法发泄,只能将一切的愤怒和委屈堵在心里。 “你对我好!你亲我!你和我睡觉!”宿流峥压抑着愤怒,整颗心脏都在疯狂跳动,导致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看看你。”扶薇略带嘲意地轻笑一声,“你这个样子,怎么和你哥哥相比呢?” 扶薇打了个哈气,倦声:“我要走了,今晚就不用你伺候了。” 她转过头去,拿起书案上的一卷书,翻开来阅读。 宿流峥猛地踹了一脚,长长的书案顷刻间被踹断成两半。 扶薇淡然地拿着书卷侧身避了避尘土。 楼下的花影听见响动,立刻提刀冲了上来。 宿流峥死死盯着扶薇悠闲淡然的眉眼,心中的愤怒越来越浓重,快要压不住。仿佛下一刻,他就不仅是踹断了书案。 他转身大步离去,下楼的时候将楼梯踩得咚咚咚。 扶薇唇角微抿的一抹笑慢慢散去。手中的书卷也落了地。 第57节 这一场错事,她既对不住宿清焉,又对不起宿流峥。可她从不自诩好人,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必自责自悔。 明日她就会离开水竹县,而宿流峥在听了她这些话之后,也该将她忘记重新开始。 扶薇一声轻叹,将书卷放下,倦声:“东西都别落下,明早启程。” 宿流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天地之大,空空荡荡,无所依无所避。 他又疯狂地想念哥哥。 纵使……纵使这世间所有人都只偏爱哥哥,他对哥哥也生不出半分怨。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哥哥。也没有人比哥哥更爱他。 秋雨降落,浇在了他的头脸上。宿流峥木讷地往前走,对哥哥的依恋迫使他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想要将哥哥寻回来! 母亲需要哥哥,嫂嫂也需要哥哥,水竹县里的那些孩童、哥哥的友人……他们都需要哥哥…… 哥哥是世间瑰宝,而他是无关紧要的人。 雷声轰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浇在宿流峥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 雨水逐渐又变成了瀑布泉声,继而又有虎啸在他耳边一声声嘶吼。 他眼前的事物开始晃动,最后他也跟着晃动,倒地不起。暴雨浇在他的身上,他于昏迷中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哥哥…… 回家啊,哥哥。 · 林芷卉收到家书,让她立刻归家。祝明业不过是表哥,长久待在表兄身边也不方便。她求祝明业给家里写信,想多在这儿停留几日,偏偏祝明业也觉得她该回家了。 林芷卉赌气,也不顾坏天气,就要启程回家。出门的时候只是蒙蒙小雨,走了小半个时辰,这小雨居然变成了暴雨。 林芷卉正犹豫要不要回头,马车突然一阵晃动。 “什么事情?” “有人躺在马车前,不知道是死是活。” “快看看还活着没有。”林芷卉将车门推开一条缝往外望去,恰好一道闪电照亮宿流峥的五官。 林芷卉呆了呆,惊呼:“流峥哥哥!快!快将人扶上马车!” 小厮冒着雨,将宿流峥搀扶进马车。他毫无知觉,烂泥般躺在车厢里的地面。 “流峥哥哥?流峥哥哥?”林芷卉连续唤了两声,宿流峥也没回应。她焦急地将手背贴在宿流峥的额头,讶声:“好烫!发烧了!” 她现在也顾不上和表哥置气,立刻让车夫调转车头往回走。 还没走回知州府,迎面遇见了赶来的祝明业。下着这么大的雨,祝明业不放心,追上来了。 “还知道回去,不傻。”祝明业无奈地笑着摇头。 林芷卉一脸焦急:“表哥,流峥表哥发高烧昏倒了,我们快回去给他请大夫!” 祝明业这才知道宿流峥在林芷卉的马车里,他瞥了一眼,一想到这个人和他心爱的长公主不清不楚,他心里顿时不舒服。 不过因为林芷卉的缘故,他只能暂时将这种不舒服压下去。“快走吧,一会儿这雨越来越大了。” 林芷卉满心焦急,并没有注意到祝明业神情的变化。 天黑才赶回知州府,林芷卉立刻给宿流峥请了大夫。下人给宿流峥换了干净衣裳、给他喂了风寒药。 林芷卉虽然很担心,可她要顾虑着名声,不方便一直守在宿流峥身边,只让丫鬟寸步不离,若他醒了或是有的别的情况,立刻禀告她。 林芷卉原以为宿流峥不过是淋雨染上风寒,却没想到他烧了三天。 第三天,得知宿流峥终于醒过来了,林芷卉立刻欢喜地跑过去见他。 宿流峥端坐在床头,低着头,正在喝下人递给他的风寒药。 “你醒啦?”林芷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弯着眼睛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流峥哥哥,你昏迷了三天呢!” 宿流峥将手里的空碗放在一旁,扶着床边,侧过身来坐得更端正些。他望向林芷卉,声线温和温润:“林姑娘,是你救了我?” “是呀,恰巧我在路上遇见了你!”林芷卉望着面前的宿流峥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愕然,“流……你是宿清焉?” 第039章 宿清焉颔首, 再次道谢:“我昏迷了三日?这几日叨扰了,实在感激不尽。” 林芷卉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宿清焉,喃喃道:“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宿清焉感激道:“幸得好心人相救。” 林芷卉彻底反应过来, 她重新摆出笑脸,道:“这真是个好消息!你家里人知道了也必然高兴!不过听下人说你还没有完全退烧, 可要按时服药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扰啦!” 宿清焉起身相送。 “不必送, 不必送。你休息就好。”林芷卉弯眸一笑,转身走出房。 宿清焉立在床榻边目送林芷卉走远,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他微微诧异地重新坐下身,将裤腿往上提了提。 伤呢?甚至连疤痕都不见了。 另一个丫鬟端着汤药进来, 宿清焉立刻放下裤腿, 端正坐好。 “这也是大夫开的药,能止公子头昏之状。”丫鬟禀告。 宿清焉烧了太久, 确实有些头疼。他向丫鬟道了谢,接过汤药尽数喝下。 他有心立刻归家, 去找薇薇。可是他头脑昏沉, 伴着一抽一抽地疼痛,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只好躺回床榻。一连三碗汤药灌下去,汤药里的助眠成份让他很快睡去。 他从来不会做梦,这次却在睡梦中因为心焦而皱着眉。 薇薇该有多担心啊……他应该早些去见她…… 林芷卉离开安顿宿清焉的客房,立刻小跑着去找祝明业。 祝明业正在拢理最近查到的最后证据册子。扶薇已经离开水竹县了, 他如今亦是想早日处理完这些贪官,归心似箭想归京! “表哥!”林芷卉笑盈盈地跑进书房。 祝明业瞥她一眼,责备:“姑娘家矜持点, 那宿流峥就算醒了,你不至于让你喜形于色。” “不是!不是流峥哥哥!”林芷卉脚步轻盈地走过去, “表哥,我遇到的那个人居然是流峥哥哥的兄长,宿清焉!那个已经死了被家人办过葬礼的宿清焉!” 祝明业诧异抬眼看向她:“此话当真?” “当然啊!”林芷卉道,“我是能骗你吗?谁会拿这种无聊事骗人啊!” 祝明业沉默下来。 “表哥?”林芷卉伸手在祝明业眼前晃了晃,“表哥,你想什么呢?” 祝明业回过神,笑着说:“听说人烧了好几天,人正是虚弱的时候,可要让他好好养几天才行。” 顿了顿,祝明业再道:“既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宿流峥,你就不要总过去看他。我会派人照顾着。” “谁心心念念了……胡扯!”林芷卉哼了一声,转身提裙小跑着离去。 祝明业脸上浮着的笑容散去。 没想到宿清焉居然没有死。 若让宿清焉知道长公主刚离开水竹县,他必然要追去,告诉长公主他的“死而复生”。 祝明业当然不希望宿清焉去找长公主,他只盼着这两个人再也不要相见! “一日三餐汤药进补皆要好好照顾着,别让他离开知州府。”祝明业吩咐手下,“让大夫给他的风寒药里加一些助眠的药材,让他多睡,睡足!” “是!”属下应声领命。 祝明业长长舒了口气。此等乡野村夫怎配得上于长公主身边相伴?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乡野之辈和长公主朝夕相处,会亲吻长公主,甚至…… 祝明业脸色发寒。 简直是……气煞他也! 祝明业从不自诩君子,同时也非奸恶之辈。也只敢做这点小手脚将人拦住困在这里。若说因为嫉妒杀人这样的事情,却是绝对做不到的。 祝明业想得很好,将宿清焉困在知州府小半个月,届时长公主早就走远,他再指个相反方向,这不就成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两日之后,宿清焉便要启程去追扶薇。 “怎么回事?”祝明业气得质问属下。 “大人,是表姑娘告诉了宿公子他夫人离开了……” 祝明业愕然,继而扼腕。他怎么把林芷卉这个麻烦精给忘了。 林芷卉告诉宿清焉,他家里人以为他死了,给他办过葬礼,他的妻子五日前启程,朝着北方去了。 “你快去追她吧,我给你备好了快马,水囊和干粮都备着了。”林芷卉道,“你母亲那里,我会派人告知你还活着。” “多谢林姑娘相助。”宿清焉诚心作了一揖。 林芷卉微笑着摇头,看着宿清焉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她轻轻舒了口气。 祝明业想把宿清焉留下来,是出于私心。林芷卉将宿清焉放走,亦含着私心。 林芷卉不希望流峥哥哥再和长公主牵扯,如今宿清焉回来了,正是流峥哥哥和长公主一刀了断的好时机呀! 宿清焉沿着林芷卉给他指的路,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一路朝北。他尚未病愈,此番日夜不休的奔波,让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 与宿清焉的日夜赶路相比,扶薇的马车走得却很慢。她身体不好,纵使是坐马车,也受不了一直赶路。 她半垂着眼,有些心烦地偎在车里。不过既然已经是在回京的路上,她逼自己将那些烦恼压到一旁,筹划起回京之后的事情。 虽然她给夜影卫下了死命令取平南王的性命。可刺杀暗杀这种事从来不是一定会成功。 她当然不会只用暗杀这一种粗暴的方式。她还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采取别的方式。比如给他按上造反的死罪,让他永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这几年的斗争,让扶薇深刻明白不能操之过急。若急了,就会留下破绽。 胸腹间又是一阵难受,她不得不暂停了思虑,让自己静心些调养。 车壁外的风声一道一道地卷来,好似拍在扶薇的耳畔,让她很难心静。 蘸碧打量了一下扶薇的脸色,将温水捧着递给她,道:“主子,喝些温水吧。” 扶薇接过来,抿了一口,就将水杯放了回去。她如今越发觉得水之无味,实在难喝。 第58节 她又想饮酒了。 “还要走多久?”身体不舒服,让她有些不耐烦地询问。 “傍晚就能到泉玉镇了,今晚可以在那儿好好歇一歇。”蘸碧解释。 扶薇没接话,彻底闭上眼睛。可是这段路实在颠簸,她被颠得脸色越来越差,乃至于抑制不住地咳,咳到后来五官都揪起来。 蘸碧赶忙坐过去些,帮忙抚着她的脊背,蹙眉关切问:“主子,需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吗?” “还有多久?”扶薇哑声问。 坐在另一边角落的灵沼赶忙探头往外望去,询问花影。 得知还需要一个半时辰,扶薇摆了摆手,勒停了马车。她下了马车,走到路边透透气。 蘸碧从车厢里追出来,将怀里抱着的裘衣给扶薇裹上。 秋风瑟瑟吹在身上,再厚的衣裳也抵挡不了。扶薇脸色发白,全身都开始发冷。但是恶心的感觉却好了不少。 灵沼从车里跳下来,双手护着一杯温水过来递给扶薇,“主子,要歇多久?如果多歇一会儿,那我就地烧火烧一壶热水?在外面烧水比车里的炭火烧得快呢。” 扶薇摇头,“不了,到了地方再折腾。” 她转过身,逆着风眯起眼睛,瞭望远处的山峦。 卷着寒气的秋风吹在她的脸上,吹乱了她的鬓发。她伸手拂了拂,刚拂去的青丝又被秋风吹乱。 扶薇失笑,也不再理会,任由青丝拂动,挡在眼前,将视线错割,却不会让远处的秋日群山失色。 曾经掌权的时候,她也实实在在为这山河的壮美、百姓的安居而努力过。 花影隐隐听见马蹄声,道:“主子,好像有人过来了。” 扶薇不想和外人打交道。 “走吧。”她收回视线,转身朝马车走去。 灵沼先一步走过去,摆好脚凳,扶着扶薇登车。马车重新启程,朝着泉玉镇而去。 宿清焉快马赶来,远远看到前方有一辆马车。他不确定是不是扶薇的马车,“驾”的一声催,令已经疲惫的棕马再次加速飞驰。 距离马车越来越近,宿清焉眯着眼睛看去,隐约觉得那些伴在马车旁的骑马侍卫们,有些眼熟。 心中一喜,他猛地再一扬鞭。马儿吃痛,高高抬起前蹄,纵身而跃,追上马车、又超过马车。 宿清焉看清了坐在马车前的花影。这一刻,他心里的喜悦终于坐实! “吁——”宿清焉急急攥紧马缰,于马车前调转马头。 车夫紧接着立刻勒紧马缰,生生止住马车的前行,免得相撞。 花影趔趄了一下,气得拔刀怒视:“什么人?” 待看清来人,花影愣了一下。她在宿清焉的脸上仔细看了看,竟是一时之间有些懵,不知道这个人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 车厢里,因为紧急停车,三个人的身子都往前倾去。幸好灵沼和蘸碧及时扶住了扶薇。 眼看着扶薇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灵沼立刻退开车门,质问:“怎么回事?” 车厢外的光一下子灌进来。 扶薇在一片明亮里看见坐在马背上的人。她远远望着,只一眼,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是宿清焉。可是宿清焉已经摔死了啊……扶薇失笑,笑自己糊涂了,居然连宿清焉和宿流峥都分不出来了。 宿流峥吗? 可她已经不愿意再和他有瓜葛了。 她别开眼。 宿清焉胸口起伏地缓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越过车厢前的众人,望向扶薇,温声:“薇薇,我来迟了。” 扶薇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置信地重新抬眼望去,死死盯着马背上的男人。 他赶了很久的路,似乎很累,脸上也浮着病弱的苍白。可是他望着她微笑,温柔的眉眼,让扶薇心口空了一声。 宿清焉松开攥了一路的马缰,翻身下马。因为赶路太久,刚踩在地面时,颀长的身量晃了一下。 随着他这一晃,扶薇的心跟着晃了一下。她起身出了车厢,连脚凳也来不及等人放,匆匆跳下马车,朝着宿清焉奔去。 秋日萧瑟的风,将她的衣摆裙摆吹得高扬。 宿清焉一阵眩晕,在他再一次站不稳时,扶薇奔到他面前,纤臂穿过他的身侧,拥住他、抱住他。 “薇薇,这段时日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回去。”宿清焉垂眼望着扶薇。宿清焉伸手,修长莹白的指抚过扶薇的脸颊,将她脸侧乱了的青丝,仔细拂过掖好。 扶薇在他怀里仰起脸,望见宿清焉干净的眸子里写满了愧疚和歉意。 扶薇张了张嘴,竟是一时失声。忘却了语言,也忘却了反应。 今日的秋风真的很冷,扶薇在宿清焉的怀里打了个哆嗦。 第040章 “冷?”宿清焉皱眉, “去车里吧?能挡挡风。” 扶薇望着他微笑,轻轻点头,声音也轻浅:“好。” 两个人往马车走去, 宿清焉抬手,手掌挡在扶薇脸侧, 替她略挡了一下吹过来的寒风。 宿清焉先扶着扶薇登上马车, 他在进去。 灵沼和蘸碧识趣地避开,二人共乘一马,伴在马车后面。 马车重新启程。车厢里,扶薇端起桌子上的水壶, 手心贴着壶身摸了摸温度, 有些后悔下车的时候没让灵沼再烧一壶。 她给宿清焉倒了杯水,宿清焉接过来, 一口接着一口地喝。他进食总是优雅缓慢,这般将满杯的水一口饮尽才放下杯子实属罕见。扶薇知道他是真的渴了, 又给他倒了一杯, 柔声:“还是温的,还好没有凉透。” 宿清焉接过来,这次喝水斯文许多。 “赶了多久的路?”扶薇问。 “三天两夜。” 扶薇默了默,轻轻蹙起眉:“都没有歇过吗?” 宿清焉没答话,将这第二杯水也饮尽,把空杯子放回桌上。 扶薇轻叹, 问:“还要吗?” 宿清焉摇头,“不用了。”他略错过身来,望着扶薇, 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轻轻的一句:“终于见到你了。” 他去握扶薇的手, 将其小心翼翼地拢在掌中。 扶薇垂眼瞧着,唇边浅浅浮现一抹柔笑来,问:“大白日,宿郎就这样抓着我的手吗?” 宿清焉微怔,下意识地松了手。可是他还没有将扶薇的手彻底放开,又慢慢握住。 他心里有些不安,并且将这样的心事写在了眼睛里。 扶薇不知道宿清焉现在知不知道她与宿流峥的事情,她望着他的眼睛,问:“怎么了?” “心里有些不安。”宿清焉顿了顿,才艰难开口,“总觉得……要失去你。” 他又立刻温声补充:“想来是发烧的时候脑子乱胡思乱想了。” 扶薇勉强笑笑,问:“摔下去之后去了哪儿?这又是从哪儿追来的?家……家里吗?” 她想知道宿清焉现在知不知道整个水竹县沸沸扬扬的流言。 宿清焉想了想,道:“摔下去之后被水流冲得很远,幸得一经过的猎户相救。在他那里养好,才准备回家。不知怎么就晕倒在路边,又被林芷卉林姑娘遇到。” 宿清焉说着说着,自己轻笑了一声,颇为感慨道:“想来上天眷顾,总是让我遇到好心人。” 扶薇垂着眼睛,声音轻轻地:“回过家吗?” “没有。”宿清焉伸手压了下额角,“听林姑娘说你离开了,我立刻追来。还没来得及回水竹县。” 他还不知道她与宿流峥的事情? 扶薇猛地抬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宿清焉。她心中惊讶、松了口气,竟还有窃喜。 她因自己心里生出的窃喜,心里又多了些自我厌恶,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小人。 明明当初坦坦荡荡,不曾后悔招惹宿流峥,也完全不在意满城风雨,淡然相待所有人的议论纷纷、脏话谩骂。 可是今朝失而复得,面对宿清焉的时候,她丢了那份坦然。 面对宿清焉眼中真诚的真心真意,扶薇满肚子的话,一句也吐不出来。 脑子里好像分化了两个她。 一个高高在上指责她的卑鄙,勒令她对宿清焉如实相告,把一切的一切告诉他。 可是另外一个她退却了,沉默躲在角落,不敢开口。 “薇薇,你是要回家吗?”宿清焉问,“如果是有事,我自然不拦你。可若并非急事,跟我回家吧。” 他微笑起来,如春风般和煦:“回家就给你做秋千。” 经历过生死劫难,他居然还记得。 扶薇再次移开了目光,她有些不敢看宿清焉那双干净不染陈杂的眼眸。可是她好像没有勇气这个时候回水竹县。 她有些不敢想宿清焉知道那些事会如何。 她不介意他怪她怨她,甚至与她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可是……扶薇担心会伤害到他。 他这样纯粹的一个人,怎能伤他。 扶薇抿了下唇,道:“快到泉玉镇了,咱们去那里歇一歇吧?我没有急事归家,却也不想那么急着赶路回水竹县。” “好。”宿清焉答应下来。他又担忧道:“你身体向来不好,连日乘车赶路,确实不好。” 说着,他又伸手压了压额角。 “头疼吗?”扶薇伸手,顺着他的指背,抚上他的额角,她这才发现宿清焉还有些烧。 她帮宿清焉轻轻地压额角,柔声:“我坐马车有什么累的?倒是你日夜不停赶路,睡一会儿吧。” 宿清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困倦缠着他。可是他望着扶薇,欲言又止。 “怎么了?”扶薇问。 第59节 “没什么。”宿清焉有些别扭地移开了目光,可片刻之后他又立刻转回目光,脉脉望着扶薇。 “有话就说啊!”扶薇将手收回来,放在腿上,蹙眉瞪着他。 宿清焉犯难地皱眉,郝然温语询问:“有……纸笔吗?” 扶薇疑惑地瞧着他。他这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要写下来了? 马车里有纸笔,可扶薇偏想他说出来。她摇头:“不知道被蘸碧和灵沼那么藏到哪个角落去了。一时找不到了。” 她弯眸望向宿清焉,等着看他到底要不要说出来。 宿清焉叹了口气。 扶薇瞧着他这为难的神情,唇角的笑靥又深了几分。 宿清焉拉过扶薇的手,动作轻柔地将扶薇的手指推开,露出她的手心。他垂眸望去,以指腹为笔,在扶薇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怕扶薇看不懂,他写得很慢。 ——“不舍得睡。” 扶薇看懂了这四个字,却有些不明白。 宿清焉顿了顿,才继续写下去。 ——“想多看看你。” 他迅速放开了扶薇的手,将脸偏到一旁去。 扶薇仍旧盯着自己的手心。字过不留痕,可是那简单又真挚的一句话却烙在她的手心。扶薇慢慢收拢手指,将手心藏起。她抬眸望向宿清焉的侧脸,用温柔的语气轻声问:“看什么呢?我在这边呀。” 宿清焉慢慢转回脸,重新将目光落在扶薇的一张芙蓉靥。他神情先是有些不自然,扶薇望着他柔柔一笑,他跟着相识一笑,重新落在扶薇眉眼间的目光不再不自然,而是坦然。 坦然相望,坦然将眼睛里的真挚情谊展现给扶薇。 扶薇拉过宿清焉的手,摊开他的手心,在他的掌心写字。 ——“想不想我?” 扶薇抬眸对他嫣然一笑,继而将手心递给他。 宿清焉在她这嫣然一笑里,心脏猛地摇曳了一下。他握住扶薇递过来的手,却并不再她手心写字。 “想。”他轻声回答。 简单、真诚。 扶薇讶然之余,唇畔漾出的笑容更浓。 自见了他,扶薇唇畔眉梢的笑容就不曾消失过。她转身打开小方桌上的食盒,笑着说:“只顾着说话,都忘了你一直赶路,不仅渴着了,也没有好好吃东西吧?你尝尝这个,这米饼还算好吃。” 扶薇将一块圆圆的米饼递过去,却并非递到宿清焉手里,而是递到他唇边,亲自喂他吃。 宿清焉有些不自在,可望着扶薇温柔如水的笑眸,他顺从心意,由她喂着吃下整块米饼。 车夫“吁”的一声呵,马车在客栈前停住。 “主子,到了。”车厢外传来花影的声音。 扶薇讶然。 明明她记得灵沼或是蘸碧……告诉还要很久才能到。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吗? 与宿清焉在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像飞一样。 下面的人进客栈去打点安排,扶薇和宿清焉仍旧坐在马车里等待。 扶薇瞧着宿清焉半垂着眼显得十分困顿的样子,柔声:“一会儿安顿好了,今晚好些睡下。睡个饱。” 宿清焉点头,没有接话。他确实又困又倦。 不大一会儿,花影过来回话客栈里面已经安顿好了,扶薇和宿清焉这才下车。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微弱的一点昏黄落日光影即将被黑夜吞噬。 扶薇深看了一眼,那抹即将消失的晚霞。 宿清焉抬手,将扶薇身上的裘衣拢了拢,更好地将扶薇裹起来。 扶薇回眸相望,对他笑,然后两个人一起迈进客栈。 客栈老板瞧着这么大的阵仗,已然知道来了贵客。眼下这队人马的主子进来,他和店伙计立刻抬眼望去,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这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容貌身姿皆出众不似凡人啊!过了今日,他这家客栈就该改名字,改成“仙曾住”! 花影叮嘱:“刚刚交代的事情记住了吗?三楼不用上去,没什么需要你们做的。就算万一有事,我们的人也会主动来找你们。” 客栈老板回过神,连连点头应声。 小地方的客栈,即使是最好的房间,也逼仄破旧了些。蘸碧和灵沼快速换掉了屋内的床褥用品,亦将半旧的地面铺上了扶薇喜欢的地毯。 扶薇和宿清焉在屋内桌边坐下。蘸碧立刻迎上来,笑着说:“店里备着吃食,刚刚去瞧过,样子简单,可味道还不错。我去端上来,主子和姑爷先凑合吃些,毕竟赶了那么久的路,应个急。明儿个我和灵沼再亲自去做,如何?” “好。”扶薇立刻应声。她并不想吃东西,可是她知道宿清焉必然是饿了。如今天冷,那两块米饼没什么用处,他应该马上吃些热的东西。 “你想吃什么?”宿清焉问着扶薇的同时,已经站起了身。 扶薇还没有反应过来。 宿清焉又对她笑:“简单些的。复杂的用料这里可能没有。” 扶薇这才恍然,都这个时候了,宿清焉居然想要亲自去给她做饭。 他知道,她过分挑食。不是他亲手所做,她晚上几乎不肯吃东西。 扶薇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她重新笑起来,伸手去拉宿清焉的袖角,轻声道:“我也饿了,等不到你做好。凑合吃些吧。” 宿清焉迟疑地看向她。 扶薇攥着他袖角的手逐渐上移,握住宿清焉的手腕,微微用力让他重新坐下。她再让蘸碧立刻去端来膳食。 晚饭端上来,扶薇一点胃口也没有。可是接触到宿清焉的目光,她还是拿起了筷子吃东西。 ——她不希望宿清焉不顾自己,这个时候跑去给她做饭。 宿清焉见扶薇真的吃了东西,他才放心。他松了口气,道:“原本还担心这段日子你没有好好吃饭。” 扶薇笑笑,夹了一块青菜来吃。 宿清焉亦不再多言,吃着晚膳。 吃完之后,东西撤下去。扶薇的侍女也都下去,屋内只有两个人,宿清焉才说:“其实这段日子,你没有好好吃饭吧?” 扶薇转眸望向他,但笑不语。 宿清焉伸手,指腹轻轻抚上扶薇的脸颊,道:“瘦了一圈。” 扶薇握住他的手,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委屈地望着宿清焉,低声问:“没有旁人了,你也不肯抱抱我吗?” 望着扶薇的神情,宿清焉立刻无措起来。好像自己真的犯了天大的罪过。 瞧着他这神情,扶薇一下子笑出来。 宿清焉无奈地看她:“薇薇,你又……” “我又逗你啦。”扶薇站起身来,走到宿清焉面前,侧坐在他的腿上,双臂攀上他的肩,紧密地靠着他。她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宿清焉的肩上,带着眷恋地轻轻蹭了蹭。 宿清焉抬手,将手搭在扶薇的身侧,抱着她。 这一次似曾相识,他们好像有过许多次,又好像没有过。宿清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那事情与扶薇有关。可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他又开始头疼。 耳畔恼人的虎啸,还有孩童的哭啼声。 扶薇抬眼望向他时,才惊见他眉头紧锁面上显出痛苦之色。“清焉,又头疼了吗?”扶薇伸手去捧他的脸。 “是我不该拉着你,快些梳洗早些躺下睡吧?”扶薇顿了顿,“我也困了。” “好。” 扶薇在宿清焉怀里起身,她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凑到宿清焉面前,问:“一起洗吗?” “好。”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扶薇意外宿清焉居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宿清焉亦是对自己的脱口而出感到意外。他怎会如此行事?难道真是太久不见,想她而思念成疾? 扶薇吩咐了一声,很快将沐浴的热汤备好。 扶薇知道宿清焉的性子,不想他为难,道:“我瞧了一眼,浴室里的浴桶有些小,两个人一起会小。你先去吧。” “你先。”宿清焉道。 “你先!”扶薇直接在椅子里坐下,“我还想喝点水休息一会儿,现在不想去。” 宿清焉这才往浴室去。 扶薇坐在屋子里,时不时朝着浴室的方向望去一眼。一墙之隔,偶尔能听见里面传出些水声。 只有听见水声才能让扶薇稍微心安。若时间久了听不见响动,她心里便有些急。 宿清焉回来了。他们已经在一起半日光景,可是扶薇心里还是有些不真实感。 他真的回来了吗? 扶薇再也坐不下去,起身朝浴室走过去,她连敲门都没有,直接拧着眉推开浴室的木门,立在门口望向宿清焉。 宿清焉坐在热水里,困倦让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听见推门声,他支撑着睁开眼皮望向扶薇,慢声:“我睡着了?很久了吗?” 他抬手撑着浴桶想要站起身,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扶薇立在门口。他和煦地对扶薇笑,温声:“薇薇,你在外面再等我一会儿?” 他想让她先出去,避开。 扶薇双足粘在地面没有动,片刻之后,她反倒快步走进浴室,在朦胧的水汽中奔到宿清焉面前,她弯腰,隔着浴桶,去亲吻宿清焉。 青丝滑过她的肩头,落进水中。 宿清焉怔了怔,那股快要将他淹没的困倦顷刻间散去许多,他本能地回吻扶薇。 他想伸手去抚扶薇的脸颊,可是修长的手刚抬起,又停悬在那里。他手上湿漉漉,不愿弄湿了她的脸颊,怕她不喜。 扶薇却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湿漉的掌心贴在她的脸颊。 第60节 水珠一滴一滴顺着宿清焉的小臂坠落水中,将一汪水激起一层层涟漪。 扶薇滑落的长发铺在水面,隔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浸湿。 当两个人的气息都乱了,才结束这个绵长湿漉的吻。两个人同时胸口起伏着,一双情丝缠绕的眼睛却望着对方。 宿清焉开打破沉默,他稳了稳气息,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薇薇,先出去一会儿。” 扶薇弯唇,带着丝戏弄的语调:“我若一直不回避,郎君便要在水中一直藏下去,藏到地老天荒吗?” 扶薇听见宿清焉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下一刻,宿清焉湿漉的手掌覆在了扶薇的眼睛上,扶薇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她伸手逗弄般,欲要拿开宿清焉的手,可偏偏宿清焉固执地挡着她的眼睛,不准她看。 “夫君,你是又失礼了不想让我看见吗?”扶薇笑着问。 宿清焉又叹了口气。 他松了手。 可当扶薇望去的时候,宿清焉已经从水中出去,宽大的巾帕几乎将他半个身子围住。他背对着她,正在擦拭身上的水。 扶薇走过去,在宿清焉的伸手抱住他。她将脸贴在宿清焉的脊背上,闷声:“我是不是很烦人呀?” “你不烦我烦谁呢?”宿清焉转过身来,不让扶薇抱着。“你看看你,还没洗澡,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 扶薇不再缠着他了,转身走出了浴室。后来待宿清焉穿好衣裳出来,又让蘸碧和灵沼收拾了浴室,她也去快速地洗了个澡。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走向床榻,看见宿清焉靠坐在床头,明明困得不成样子,偏要强撑着等着她。 扶薇将手递给宿清焉,宿清焉微一用力,将她拉上来。扶薇顺势跨坐在他腿上,双臂搭过他的肩,勾着他的脖子。扶薇抱着宿清焉,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困得厉害,现在应该让你好好休息。可是我还是很想缠着你。” 真情与假意,扶薇也有些分不清了。 执政多年生杀予夺,她竟也会有朝一日像个小姑娘一样眷着宿清焉。她喜欢这样抱着他,只是抱着他,心里就像洇了一汪春水,宁静平和,绽着春花。 宿清焉手掌抚上扶薇的后脑,轻轻向下滑去,抚着她的后颈细香软腻的肌肤。只是掌下的这一点肌肤,就让宿清焉心驰,他有些犯难地低声:“不知道这个小镇有没有卖。” 扶薇笑出声来。她在宿清焉的怀里略略后仰,抬起一双含笑眸望着宿清焉,问:“死而复生、久别重逢,这样的前提下,也不能让郎君情不自禁,仍是输给了没有鱼鳔?” “不。”宿清焉认真摇头,“不是输给……那个。而是,吾妻永远最重要。” 扶薇喟然般轻叹。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重新偎着宿清焉。 可是,这段时日我吃了很多很多的药。 扶薇靠着宿清焉慢慢闭上眼睛。 她与他,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可是终究是不一样了。他还是他,她却已经不是她了。 明明是宿清焉三天两夜未睡,困得厉害。可最后还是扶薇偎在他怀里先睡去。 宿清焉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扶薇抱下来,放在床榻上,忍着腿上的麻,给她盖好被子。他缓了一会儿,待腿上的麻劲儿过去,才躺在扶薇身边,握着她的手,睡下。 第二天天亮时,蘸碧在门外听了听,没听见响动,知主子和姑爷没醒,又悄声退下。她上来几次,都不见扶薇和宿清焉醒来。 灵沼对她挤眼睛,将她拉到一边去,小声说:“夫妻重逢的夜晚,那肯定是彻底难眠呀!今儿个肯定起得迟!” 蘸碧讶然看向灵沼,才十五岁,如今知道的越来越多了。“是是是,看来你懂得比我多多了。”蘸碧打趣。 灵沼忽然脸上一红,丢下一句“不理你了”,快步往楼下去。 蘸碧回头忘了一眼扶薇的房间,亦悄声下楼。 宿清焉连日奔波赶路,困得厉害,一觉睡到快中午。扶薇竟也神奇地一觉睡这么久。 宿清焉微微动了动,扶薇跟着睁开眼睛。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在从床幔透进来的微光里,两个人睁开眼见到的皆是对方。 窗外隐隐约约有些说话声,扶薇甚至能闻到一些饭菜的香气。 一切都那么真实。 她伸手,手心抚上宿清焉的脸颊。 面前的宿清焉也是真实的。 直到这一刻,扶薇才真的确定宿清焉没有死,他现在就在她眼前,在她身侧。他们的手相牵。 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坐起身来。他们坐了起来,牵在一起的那只手仍没有松开。 宿清焉望着扶薇,心神晃动,几不能自控。可是理智让他压抑着晨起的欲,靠近扶薇,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扶薇的眉心。温柔又珍重。 扶薇靠过去,亲昵地偎在宿清焉怀里,又拉着宿清焉的手摆弄着,时而捏捏他的手指,时而戳一戳他的手背。 她眷恋着这一刻,只有她与宿清焉两个人偎在无人打扰的床榻内。可她知道不能一直这样赖下去,说:“该起了。” 宿清焉轻“嗯”一声,他另一只手抚着扶薇的青丝,温声道:“吃过东西,若你身上没有不舒服,我们启程回家吧?” 扶薇摆弄宿清焉手的动作立刻顿住。她低垂的眉眼里,立刻浮上抵触。 复杂的情愫慢慢爬满她的眼里、心上。 第041章 扶薇的沉默, 让宿清焉陷入思量。昨日他提到回家,扶薇便不愿意。如此看来,确实是他太着急了。 他轻轻握了一下扶薇的手, 换了个问法:“是特意来泉玉镇吗?还是经过这里?你原是什么打算?” 扶薇还是垂着眼睛,不说话。 宿清焉想了想, 再开口温和哄慰:“你若还不想回去, 暂时不回也没事。你想去哪里?” 扶薇这才抬眸望向他,问:“我想去哪儿都行?” “还没有去过你家里。”宿清焉微笑着,“当初婚事匆忙,落下很多章程。按礼, 早该去你家中拜会。” “我没什么家人了, 不需要拜会。”扶薇立刻道。 宿清焉微顿,说:“可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 有个弟弟,正坐在龙椅上呢。 扶薇从未想过要带宿清焉回京城。她这样的人, 身边不该有软肋。此番江南之旅放纵一场罢了, 怎能将宿清焉带回去,成为靶子。 “想……四处走走。”扶薇说。 “比如?”宿清焉询问。 扶薇凑到宿清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低语:“只要和宿郎在一起,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开心。” 宿清焉神情略微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扶薇弯唇, 伸手轻捏了下他的耳朵尖。 宿清焉抬手捉下她乱捏的手,道:“该起了。再不起,又要天黑了。” 扶薇长叹了一口, 拉长了音:“郎君还是那么喜欢等天黑。” 宿清焉微怔,顿时想起两个人刚成婚时的夜夜……他克制地不愿多想, 起身下榻。 宿清焉拉开房门,隔壁的蘸碧听见响动,立刻和灵沼一块进来伺候扶薇神奇。 灵沼眨巴着一双明亮的杏眼打量着扶薇,忍俊不禁地抿嘴。 扶薇瞥向她,问:“你笑什么呢?” “主子笑,我当然就笑喽!”灵沼甜声。 扶薇后知后觉地望向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一直挂着柔柔的浅笑。 她又轻笑一声,继续放纵了自己的喜怒形于色。 宿清焉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扶薇一时贪嘴,吃得多了些。吃过东西,她在屋内渡着步子消食。 方寸大小的屋内,走了两个来回便觉得无聊,扶薇就会坐在宿清焉的腿上,勾着他的脖子靠他一会儿。 几次之后,扶薇再一次坐进宿清焉的怀里时,宿清焉含笑温声:“出去走走吧。这屋子里哪够你走。” “不要。”扶薇摇头,将她将靠着宿清焉的肩,倦声,“我那夫君最是规矩,若是到了外面,定然不准我抱他。” 说着,她勾着宿清焉脖子的手更紧了紧。 宿清焉垂眼望着怀里的扶薇。宿清焉自诩是君子,可是这样的美人坐在怀里,原来书中所言坐怀不乱是那般艰难。 许久没听见宿清焉的声音,扶薇疑惑地抬眸,对上宿清焉清朗的目光。 扶薇偎着他,在他怀里莞尔。“清焉是不是想亲我了?” 扶薇以为宿清焉又要唉声叹气或是别开目光,却不想宿清焉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点了下头。 扶薇轻嗯,道:“我也是。” 她搭在宿清焉肩上的手微用力撑了下,欠身凑过去,主动将吻落在宿清焉的唇上。 她想念宿清焉的亲吻,喜欢被他细吻。他细密的吻若春霖落,淋得她心中摇曳。被宿清焉轻柔吻着,于扶薇而言,是一种柔软的享受。 可是扶薇又忍不住只是被动地承吻。她主动去亲宿清焉,甚至咬他。缠湿的吻,含着她的占有。 宿清焉搭在扶薇后腰拥着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收紧。他修长的指轻捻过扶薇的后腰,似乎已经不满足于只是搭放在她的后腰之处。掌中空空的感觉,让宿清焉心里的贪更重。 他的长指鬼使神差地沿着扶薇纤细的腰身,滑到她的腰前,指腹勾进她的衣带中。 宿清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的手僵在那里,吻也停住。 扶薇拉着他的手,用他修长的指穿进她的衣带,一勾一扯。衣带散落,她衣衫前襟没了束缚,立刻松松垮垮。 宿清焉慢慢低下头,两个人的吻暂休,额头相抵。他望着扶薇乱了的衣衫。不是夏日时穿得单薄,她的外衫衣襟散开,立刻雪色的中衣却仍旧裹得严实。 宿清焉陷入了挣扎。理智与贪欲混乱地塞满他的思绪。 扶薇却先一步扯开了宿清焉的衣襟,外衣还有里衣。她的手沿着宿清焉的胸膛缓缓抚去。他总是衣衫工整,扶薇便尤其喜欢他衣冠不整的样子。 想着,她伸手拽下了宿清焉的玉簪,冠歪发乱。 散落下来的青丝擦过宿清焉的脸侧,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睛,他再抬起眼,终是伸手解开了扶薇中衣的衣带。那如雪一样裹在扶薇婀娜身子上的中衣,亦松垮散开,露出里面黑色描着云纹的小衣。 宿清焉抿了下唇,将目光暂时移开。 扶薇抬了抬身,坐得更高些,而后捧着宿清焉的后颈,将他埋在到她身前。 第61节 她感觉到宿清焉身体的紧绷,她低语如蛊:“咬开。” 宿清焉闭上眼睛,眼前一片灰暗,鼻息之间却全是她身上的香味儿。 外衣和中衣仍挂在扶薇的肩臂,黑色的小衣,却滑过宿清焉的腿,飘飘然落在地上。 扶薇有心想知道,宿清焉是不是真的永远不会让她服避子汤,所以有意撩拨。 可她没有想到,他立在失控的边缘,终还是自控。 扶薇在他的怀里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衣裳从雪肩滑落。她弯着眼睛问:“泉玉镇这样的小地方会有卖吗?” 宿清焉立刻将她从肩头滑落下去的衣衫拉起来。他抿着唇,没有说话。 “你说话呀。”扶薇戳了戳他的胸口。 宿清焉拿开扶薇的手,慢条斯理地拢着衣襟。仍是不说话。他现在不敢开口,因为他知道他若这时开口,声线一定是狼狈的颤。 至于扶薇说的东西…… 宿清焉有些犯难。他不知道泉玉镇有没有卖鱼泡,更不知道应该问谁。打听哪里有卖这东西,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原先在南源城的时候,他亦是先认识那家铺子的店家,后知他卖这个。 下午,宿清焉出去了一趟。 扶薇没问他出去做什么,自己坐在窗前,望向窗外的景色。这里不是绘云楼,窗外并没有多好的景色,只剩一片秋日萧瑟。 “主子,”花影从外面快步进来,“宫里来的信。” 扶薇将信拆开,展开信笺。 段斐先问她安好,再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的情况,说他已经纳了四妃,只是皇后人选十分重要还要等扶薇回去再商议。 信的最后,段斐回忆了几段曾经姐弟二人过年的情景,盼着她今年除夕,万要归去。 扶薇看完信,视线落在信上那句——“年年岁岁皆相守,今朝新岁万盼阿姐归。” 扶薇再抬眸望向窗外的秋景,恍然她离开京城已经这样久了。 · 宫中。 娴妃端着亲手熬好的药膳粥,守在殿门外。她立在寒风中安静等待,冷风吹得裘衣时不时擦过她的脸颊。 就在她快冻僵的时候,小太监终于快步从殿内出来,给她引路,请她进去。 段斐坐在书案后。他刚刚批阅了大量奏折,此时有些乏累,倚靠着椅背合着眼养神。 “陛下,臣妾给您熬了药膳粥。近日来天寒亦冻,陛下要多注意休息。”娴妃温婉说着话,将药膳粥从食盒里取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她用手心摸了摸碗壁,心想还好没有凉透。 娴妃知道每次求见陛下,未必能及时见到他,所以过来的时候,用了很厚很厚的棉罩子,将本就保温效果不错的食盒裹在其中。 段斐睁开眼,盯着娴妃垂眸忙碌的侧脸。 感觉到他的目光,娴妃抬起眼睛,对段斐柔柔一笑。 段斐却收回了目光。他为了让阿姐安心,同一日封了四妃。这个娴妃最早侍寝,也是伴在段斐身边时间最久的一个。 无他,只因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像扶薇。 像……以前的扶薇。还没有执政时说话温温柔柔的阿姐。 娴妃悄悄打量了一下陛下的神色,隐约觉察出陛下心情不好。她很懂分寸地柔声:“东西送来了,陛下要及时吃哦。那臣妾就不打扰陛下。臣妾告退。” 她屈了屈膝福了一礼,转身欲走。 “过来。”段斐声音冷冰冰。 娴妃茫然不解,仍是缓步朝他走过去,立在段斐身侧,疑惑又微惧地望着他。 段斐不想看她的脸,冷声:“转过去。” 娴妃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忐忑地慢慢转过身。段斐忽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宽大的手掌压着她的腰,将她趴在书案上。 “陛下!”娴妃惊恐地叫了一声。 段斐掀开她的裙子,又生硬地撕下她裙中裤。娴妃骇得心惊肉跳。可是身后的人是九五之尊的天子,纵使全身发抖,她也不敢推却,唯有紧紧咬唇忍受。 “说话!”段斐冷声命令。 娴妃泪眼婆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说话!”段斐抓住她的头发,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再一次命令。 娴妃打了个寒颤,她抖着声音开口:“陛下……我、我……” 疼痛和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段斐心中烦闷,拿过案头的一本奏折扔到娴妃的脸旁,下令:“读!” 娴妃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哭得梨花带雨,却不敢哭出声,她颤着手打开奏折,拼命压着哭腔开始读。 读到后来,她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读什么。那些文字早就在她哭花的视线里,一片模糊。 段斐听着娴妃的声音,想起扶薇。 他与阿姐,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阿姐总是牵着他、陪着他。他体弱多病,阿姐日夜守在他身边。 阿姐对他那么好,独一无二的好。 后来两个人经历了接二连三的家人故去,孤苦伶仃地走进宫门。 阿姐抱着他,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一定会保他平安。 阿姐说:不怕,阿姐会一直护着你的。 那么难的路,他们并肩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日。他眼睁睁看着温柔的阿姐变得越来越锋芒,成为万人敬仰的长公主。 可不管阿姐在朝堂之上如何叱咤,回到殿内,阿姐仍是对他笑。 只对他一个人笑,只对他一个人好! 段斐怒极,将瘫在书案上的娴妃推到一旁。 他曾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女子相伴,如何再爱上别人? 可是阿姐与他置气,不肯回来了。 因为一个男人吗? 第042章 直到天黑, 扶薇才等回宿清焉。他刚一进门,扶薇便一双眼睛跟随着他,又望向他的手, 见他手里果真有东西。 “真让你买回来啦?”扶薇问。 “什么?”宿清焉疑惑地望向扶薇。 扶薇不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瞧。他干净的眸子里一片坦荡。 嗯?他不是出去买那个东西? 宿清焉已经走到了扶薇身边, 他在扶薇身侧坐下, 将手中拿着的地图展开于桌面。 “你不是想四处走走散心?”宿清焉伸出手指向地图,“以前就听说过芙蓉泉和孤鹜亭都是风景极佳之地,今日向泉玉镇的人打听,得知眼下不是去芙蓉泉的好时节, 却是去孤鹜亭登高望远的好时机。除此之外, 还问到了几家特色小吃。待买回来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宿清焉顿了顿, 再说:“若是喜欢,我做给你吃。” 扶薇单手托腮望着被宿清焉标记过的地图, 她慢慢抬眸, 望向宿清焉,拉长了声音:“你没买啊……我还以为……嗯……” 宿清焉本不想说,看着扶薇这半垂着眼不大高兴的样子,他轻咳了一声,声音也压低:“没寻到。” 扶薇唇角慢慢勾出一抹笑来,亮着眼睛笑意昂然地望着他, 拉长了音打趣:“好啊,你果然一肚子坏心思。” 她伸手,用手指头在宿清焉的心口戳了戳。 戳得宿清焉心口一阵一阵地痒, 他低声劝阻:“别闹……” 扶薇才不依他,拽一拽他的衣襟, 将他工整服帖的衣衫拽得皱了,重新用手指头在他的心口戳一戳。 她忽然松了手,神色正经起来,看着宿清焉道:“你求求我,我就能变出来一盒。” 宿清焉疑惑地看向她。 扶薇抬手,指了指床头小几。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才起身朝着床榻走过去。他拉开床头小几的抽屉,惊见一个小黑盒放在里面。他回头望向扶薇,问:“你……你派人去买的?” 他心里忽又生出丝别扭。明明应该是他准备好的东西。 扶薇摇头:“是你之前买的。” 离开水竹县的时候,扶薇将它带在身边了。这是宿清焉的东西,带着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她将它带在身边,也将那些甜蜜都带走。 “那之前……”宿清焉愕然。 扶薇巧笑嫣然。 她故意没有说把它带在身边,是怀了点坏心思,她想看看宿清焉是不是真的因为不忍心她服药,一直忍下去。 她坏心思的试探原本当是更久,久到宿清焉自己买回新的一盒。 可最后,情之欲事并非男子独有。扶薇等不到试探出结果,因为她想要。 宿清焉转过头望向窗牖,凉白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一室柔和的月光。 已经天黑了。 他起身走过窗前,将帘子拉上,然后朝扶薇走过去,弯下腰来,抱起她走向床榻。 扶薇勾着他的脖子,弯眸问:“还没用晚膳,不吃东西就睡吗?” 宿清焉的脚步微顿,明显因扶薇这话陷入犹豫。 扶薇攀着的手臂愈紧,凑过去,立刻吻上他。 她不再逗他了。她不想吃晚膳,只想吃他。 很想很想。 接下来的日子,扶薇跟着宿清焉去了孤鹜亭、芙蓉泉、四时春山庄、玲翡塔…… 第62节 扶薇体弱,走走停停,去的地方并不多,时间却过得很快,一眨眼到了年底。 明日要去万福寺,蘸碧提前将扶薇明日要穿的衣裳拿出来放好。去寺庙清净之地,穿衣最好不要过分亮眼。不过扶薇的衣裳大多颜色寡淡,尤其如今又是隆冬时节,她的衣裳更是以黑色为主。 “这身可以吗?”蘸碧捧着衣裳问扶薇。 扶薇瞥了一眼,点头。 她刚读完段斐刚寄来的信。 信里,段斐再次请求她回京。除了那些藏在字字句句里的想念,段斐还提到今年新春时,晋国定安王会来。他担心自己应付不来。 两国目前虽表面上还算友好,可实际上随时都可能起战火。 晋国的皇帝和定安王前年曾来过一次,那一次就曾让满朝文武心有戚戚。扶薇花了很大的心思,才将“贵客”送回。 如今又要来了吗? 扶薇看完信,将信笺悬于烛火里烧毁。 宿清焉从外面进来,看了一眼扶薇手中正在燃烧的信,他收回目光,并不好奇。 他好奇心向来不重,这倒勾着扶薇心里生出好奇。她燃尽最后一点信笺,将信笺最后一角至于香炉中。她托腮问宿清焉:“你瞧见我几次烧信,都不好奇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宿清焉微笑着,道:“既是给你的信,你看过烧毁也没什么奇怪。” 扶薇追问:“你就不好奇是什么人总是给我写信?” 宿清焉想了想,问:“你弟弟?” 扶薇轻“嗯”了一声,轻叹:“一猜就猜到了,无趣。” 灵沼从外面进来,禀告扶薇沐浴用的热水已经备好了。扶薇起身去浴室,经过宿清焉身侧的时候,状若不经意地探手,指尖儿在他的手背轻轻划过。 她已走远,宿清焉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背。手背上似乎还残着一丝酥意与柔香。 宿清焉的突然回来,打断了扶薇的思绪,她泡在热水里,不由皱起眉陷入沉思。 她知道确实到了该回京的时候。 这段时日,时光如水匆匆而过,她一直没有去想归期。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永远推迟。 扶薇想起前几日宿清焉随口说除夕时给她做个特别的花灯。要不……过了除夕再启程吧? 扶薇沐浴之后回到寝屋,坐在炭火盆旁,将半湿的长发从一侧肩头垂落下来,烘烤着。 宿清焉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动作自然地拿着巾帕给她擦头发。 柔红的火光闪烁,扶薇脸颊上一片暖意。 “薇薇,快过年了。”宿清焉开口,“我们回家吧?” 扶薇微怔,继而缓缓蹙眉。 “已经出来这么久,是该回家了。虽然母亲知道我还好好的,我也写了信回去。可是过年时,仍不舍得留母亲一人守岁。” 宿清焉微笑着,温润道:“等过了年,我再陪你去别的东西四处走走。春暖花开时,各地景色必然比眼下的冬日更多彩绚丽。” 他温和的声线擦着扶薇的耳畔,扶薇听着他向来能够让你心暖心安的语气,心里却乱成一片麻。 还是要回去吗? 她宿流峥那些不堪的事情,还是不可能一直瞒着他,对吗? 也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秘密。 “薇薇?”宿清焉轻声唤。 扶薇抬头,已经烘干的青丝从宿清焉掌中如丝似缎滑走。 扶薇静静望着宿清焉的眼睛。 他这双眼睛永远干净澄澈,有瑕之人望着这双眼睛,甚至会心生愧意。 宿清焉立刻道:“若你还有别的安排,也并非一定回去。不管如何,我都陪着你。” 扶薇只在这一件事上不够坦荡。这种不坦荡,让她午夜梦回望着睡在身边的宿清焉,时常自我厌恶。 她因为眷恋宿清焉一时的好,而当了不敢承认的卑鄙小人。可她不能一直逃避,也没有打算一直瞒着宿清焉。那些错事,总要面对。 扶薇笑起来,她说:“好啊,我们回水竹县。” 宿清焉松了口气,道:“等去了万福寺,再歇一日,我们就启程。路上不要太匆忙。我算了算,腊月二十五六可以到家。” 扶薇轻轻点头。“你安排就好。”她靠在宿清焉的肩头,凝望着炭火盆里不断升起、卷动的火苗。 扶薇微微失神。 她突然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也好。既然她早晚都要离开宿清焉,让他看清她的真面目,也挺不错的。 夜里,扶薇又做了噩梦。 梦里,是家人哭天怆地的嚎声。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躺在地上没了知觉的人。她哭着往前走,在一地的尸体里走得踉踉跄跄。她一不小心被绊倒,白净的小脸蛋立刻沾满了鲜血。她转过头看去,看向绊倒自己的尸体。 她认出那是乳娘的面容,她哭着伸出小手,使劲儿去蹭乳娘脸上的鲜血和脏泥。 “醒醒、醒醒,阿娘你醒醒……”她一边推着一边哭。 父亲忽然抱过来把她抱起来,一边抱着她往外跑,一边捂住她的嘴巴叫她不要哭,不要被人听见哭声。 她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望向父亲的身后。熟悉的家,熟悉的一张张脸庞,都被鲜血染脏。 到最后,她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了红色。 扶薇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 宿清焉听见声音睁开眼睛。 “薇薇,怎么了?”宿清焉坐起身来,伸臂抱住扶薇,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又做噩梦了吗?” 扶薇又连连喘了两声,胸腹间的憋闷难受才稍微好转些。她深吸了一口气,低语:“所有人都死了。” 宿清焉将她鬓间的碎发慢慢理顺,温声问她:“是做噩梦了,还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扶薇的眼里慢慢浮现了困惑。“我也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那些梦像真的一样,可是这又与她的记忆不符。她到底是该相信那些时常梦见的梦境,还是相信自己的记忆? 宿清焉从来不会做梦,更不知道什么是噩梦。他知道扶薇受了惊,他更用力地将扶薇拥在怀里,轻轻去吻她的眉心、眼睛,温声安稳:“不管是噩梦还是记忆,都不会再发生。不要怕。” 扶薇眉心拧着,心里乱糟糟的。宿清焉落在她眉心的轻吻稍微缓解了一些她心里的烦躁和不安。她重新躺下来,偎在宿清焉的怀里,在他抚哄的话语中,重新睡去。 第二天,两个人吃过早饭,乘车去万福寺上香。 扶薇并不信神佛,她以前吃过很苦,经历过很多艰难的日子,都是靠她自己撑了过来。是以,扶薇以前也很少来佛门之地。 万福寺地方不大,地处也偏僻,香火却很盛。 不远的上山路之上,处处可见人影。扶薇和宿清焉来的时间不算早。路上有些人和他们一样是要登山,也有那些早到的,已经开始下山归家。 窄窄的石砖路,承了这么多人。扶薇时不时需要侧身避让下山的人。 扶薇今日纱帽遮了容颜,倒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但凡出门必要惹人瞩目。 不过扶薇还是感觉到了很多望过来的惊艳目光——路人打量的不是她,而是宿清焉。 扶薇略歪着头凑近宿清焉,低语:“出门的时候就该给郎君遮了面,免得这般招蜂引蝶。” 宿清焉无奈摇头,低声回:“佛门清净之地,莫要胡言……” 扶薇问:“清焉,你信神佛吗?” 宿清焉沉默下来,他抬眼望向前方的万福寺,心里却没有扶薇这个问题的答案。 信与不信,他以前没有想过。 没想过,自然就没有答案。 到了万福寺,扶薇和宿清焉从小和尚的手中接过香,走到佛像前。 扶薇望着满面慈悲的佛陀,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向神佛求什么。 她思量再三,求—— 国泰民安。 扶薇走上前去,将香插到香炉之中。占地很大的长形香炉中,已经堆了许多许多的香灰,还有很多跟香正在燃着。这些正在燃着的香和那些厚厚的香灰,都承载了无数人的虔诚祈愿。 扶薇正打量着香炉里厚厚的香灰,宿清焉走过来,立在她身侧,将手中的香插放于她的香旁边。 远处有钟声响,纵使以前不信神佛,扶薇心里也多了许多肃穆的敬重。她转头看向宿清焉,低声道:“希望佛祖能听见咱们的心愿。” 宿清焉低声问:“你求了什么?” “国泰民安。”扶薇如实道。 宿清焉失笑,点头道:“是个很好的心愿。” “你呢?”扶薇又问宿清焉。 宿清焉没有回头,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佛祖。 扶薇轻拽他的袖角,问:“说呀。总不能是……吾妻……” 宿清焉立刻转过头看向她。 黑色的轻纱挡在扶薇面前,让宿清焉看不清她的表情。 扶薇声音里带笑:“真的和我有关?不过我却是猜不到到底是什么了?吾妻永远心悦于我?” 宿清焉无奈地笑,压低声音:“佛门之地,慎言!” 扶薇却并不觉得自己的话哪里冒犯了佛祖。来这儿虔诚许愿的人难道没有求姻缘求子的吗? “走吧。咱们去尝斋饭。”宿清焉道。 扶薇颔首,跟着他往外走。香火旺的坏处就是烟雾缭绕,十分呛得慌。扶薇在殿内待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咳了许多声,不太舒服了,只想早些出去。 两个人并肩迈出门槛,宿清焉回头望向慈悲的佛祖。 愿,吾妻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万福寺的斋饭在寺庙后面的一个大院子里。此刻小院中摆了一张张小方桌,几乎已经座无虚席。 在扶薇和宿清焉去拜佛上香的时候,蘸碧已经安顿好,引着扶薇和宿清焉往茶室去。 万福寺只有几间茶室,招待不愿意坐在院子里的贵客。 第63节 等待斋饭送上来的时候,扶薇摘了纱帽,懒倦靠着一方软枕,听着外面的闲谈声。 一墙之隔,院子里的热闹清晰地传进茶室。 外面的那些人,谈什么的都有。 宿清焉侧耳听了听,唇边勾了几许笑。 扶薇抬眸望向他,问:“有趣吗?” “从那些三言两语中去听别人的人生,是挺别有一番趣味。”宿清焉道。 扶薇仔细听了听,慢慢的,唇边也浮现了些笑意。每个人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有自己人生的波澜起伏。即使是芝麻大点的小事,落在当事人当时的境况里,都成了天大的事情。又是寺庙之所,这些人来这儿大多有所求,所谈皆是今朝的困苦与心愿。 突然有人不再说自己求佛之事,而谈起了政事。 “听说晋国的定安王马上要来了。我看晋国这几年是越来越不老实了,早晚要干出点什么坏事来!” “以前太上皇身强力壮的时候,晋国那帮孙子什么也不敢做。自然太上皇急症瘫倒在床榻之上,晋国就开始不老实了啊!” “唉。也不奇怪。咱们陛下登基的时候才七岁呢!” “要我说,当初还不如让平南王继位……” 话题说到这里,外面那一桌的人显然都意识到有些失言,不敢再深说。 片刻之后,最先开口的那个人又道:“旁的先不议,今年晋国又来,不知道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前年不是来过一趟?打劫了那么多东西走!”说话之人显然语气里带着气愤。 “我听说,前年晋国皇帝皇子来的那一趟,本来想让咱们割城池。是长公主在别宫待了一整晚,才免去割城池的下场……” “要我说,今年再让长公主出面就是了!这个长公主别的本事没有,哄男人那还不是有一手……” “咳,别说了。这是寺里呢……” 那一桌的人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佛门之地,不该胡言乱语,有些话不能乱说,免得污了佛祖之耳。 扶薇挑了挑眉,颇为无语。她只是想听听别人的人生,怎么又听到关于她的流言了。 真是有些扫兴。 宿清焉突然伸手,捂住了扶薇的耳朵。 扶薇诧异地转过头望向他,甚至心神一紧,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审视着他。 她拉开宿清焉的手,道:“他们好像不说了。” 宿清焉听了听,点头:“好像是。” “你为什么不想我听?”扶薇试探着去问他。 宿清焉反问:“这些话有什么好听的?” 扶薇望着他的这双澄澈的眼眸,忽然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若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一定会第一时间说出来。宿清焉,向来坦荡,从不遮遮掩掩。 不像她。 小和尚端着斋饭进来,将简单的一道道素菜摆在桌上。 扶薇流言听得多了,并不怎么在意。她拿起筷子吃斋饭,转眼间已经将外面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抛之脑后。 “味道还不错。”扶薇一连吃了三口小葱拌豆腐。 宿清焉也夹了一块来尝,尝过味道,大致要加什么调料,日后也好给扶薇做。 万福寺在山上,今日折腾一番。扶薇在回去的路上便在马车里睡着了。 她枕在宿清焉的腿上,起先睡得不沉,断断续续。后来渐渐睡沉,直到马车停下来也无绝,宿清焉小心翼翼将她抱下马车。 扶薇在他怀里睁开眼,望着他。 宿清焉垂眸对她笑,温声:“睡吧。” 扶薇又闭上眼睛,将脸紧贴在他胸口,躲避冬日的寒风。 他的怀里很暖。 可惜,不用拥有太久。 又隔一日,二人启程回水竹县。 腊月二十六,马车到了水竹县,缓慢地穿过水竹县。 听着马车外面熟悉的叫卖声,扶薇突然说:“还给我做除夕的花灯吗?” “当然。”宿清焉对她笑了笑。他掀开垂帘往外望了一眼,问:“这是回绘云楼?” 扶薇垂下眼睛,淡声:“我的东西都搬回绘云楼了,自然回这里。” 这话倒不算全对。她的东西虽然都从宿家搬走了,可是如今也没什么东西放在绘云楼。 扶薇轻声:“我先去绘云楼呢。宿郎回家去吧。这么久不见,你母亲定然很是想你。” “也好。”宿清焉颔首。他确实心里记挂着母亲,想要回家去看望母亲。 长街上的路人和沿街的商贩皆放下手里的事情,诧异地目送马车往绘云楼去。 “是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吗?” “好像是。我瞧着那几个丫鬟和小厮很眼熟!” “吁——”车夫勒紧马缰,马车在绘云楼停了下来。 花影从马车前板跳下来,腾出地方。 马车的车门从里面被推开,宿清焉先下了马车,而后立在马车旁,将扶薇扶下来。 “啧啧,这两个人还搅在一起。当真是不管不顾了啊!” “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的事情干过了,那怎么可能悬崖勒马?肯定一直这样下去了呗……” “哼。偷偷摸摸就算了,偏要正大光明地出来碍人眼!真是气人!” “什么人啊……” 宿清焉隐隐约约听见了些议论。他向来不喜背后说人闲话者。他微微蹙眉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所有人都望向他们。 宿清焉疑惑了一息,尚没反应过来刚刚那些人的议论是在说他与扶薇。 许二从包子铺走出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清焉,不由自主朝前走去。 宿清焉困惑地环顾,视线望向正朝这边走来的许二,含笑温声:“许二哥。” 许二往前的脚步生生顿住。 周围人群亦是觉察出不对劲。 突然有人大声喊:“他是宿清焉!” 许二愣了好半天,抚了抚自己狂跳的心脏,试探着问:“清焉?” “是我。”宿清焉微笑着。 前一刻寂静的长街,霎时一片哗然。 宿清焉视线缓慢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温声润语:“前段时间出了些变故,听闻乡亲们费心为我办了葬礼,叨扰了。” 他弯腰作了一揖,颀长端正的脊背弯下去。 许二最先反应过来,他脸上硬生生挤出尴尬的笑,又干笑了两声,说:“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时之间,许多人跟着附和,都说宿清焉没事回来真是太好了。 宿清焉乐善好施与人为乐,他无恙归来,乡亲们的高兴是发自内心。 突然有人提声:“清焉,你怎么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宿清焉皱眉。 这话好生奇怪。 他心里生出不喜,不喜旁人用这样的语气说他的妻子。他转头望向扶薇,却见扶薇已经转身走进绘云楼。 留给他一个纤细单薄的背影。 第043章 宿清焉下意识地想要追上扶薇, 可是手臂被一个老人家拉住。 “清焉,咱们水竹县什么女人没有?何必非要和那样一个女人牵扯不清?”老人家苦口婆心,连连摇头。 越来越多的乡亲们围上来, 把宿清焉围在其中,你一句我一言。 宿清焉再向绘云楼望去, 已看不到扶薇的身影。 人墙将两个人隔开了。 扶薇面无表情地迈进绘云楼, 身后隐隐传来水竹县的人向宿清焉七嘴八舌地说着她的坏处。 扶薇抬步往上走,没停留,直接去了三楼的卧房。 当初租了绘云楼一年,期限未到她便离开了水竹县, 店家却早就外出游玩, 扶薇没有通知店家,店家不知她走了, 这绘云楼差不多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只是缺了许多东西, 一眼瞧去, 空荡荡的。而且几个月没主人,落了一层薄灰。 蘸碧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扶薇的神色,柔声道:“主子您先坐,很快就能收拾好。” 蘸碧手脚麻利地擦净了椅子上的浮沉,再铺了一层软垫,让扶薇先坐下休息。然后她便忙碌地收拾起来。 “把花影叫声来。” 蘸碧虽在擦拭衣橱, 可一直观察着扶薇的脸色,闻言立刻应声小跑着下楼喊人。 花影很快跑上来。扶薇淡声:“如果宿清焉过来,就说我歇下了, 让他先回家去看他母亲吧。” “哦……好!”花影点头应声,去一楼守着。 不多时, 蘸碧去一楼拿东西的时候,花影拦住她,疑惑问:“主子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不想见姑爷呗。”蘸碧道。 “不是……”花影皱眉,“我不理解啊!明明知道回到水竹县会遇到这些事儿,那干嘛还回来呢?干嘛要跟宿清焉回来呢?反正……主子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晚走不如早走啊!” 第64节 蘸碧叹息,语重心长地说:“花影,其实夜影卫中也不乏优秀的郎君,你若实在不想谈婚论嫁,短暂地处一阵也是可以的。” “什么意思?”花影眉头拧巴起来。 灵沼刚好经过,听了她们两个的对话,她哈哈大笑,取笑花影:“蘸碧说你傻,不懂男女之情呐!” “你懂?”花影立刻呛声。灵沼这小丫头比她小十岁呢! 灵沼弯了弯眼睛,笑着上楼。蘸碧也寻到了要找的东西,抱着上楼。 独留花影在一楼瞎琢磨。她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得出结论——感情这事儿不讲道理不讲逻辑,麻烦得要死! 花影刚得出结论,身后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能不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的,也只有宿家那两兄弟了。 花影转身,拦住宿清焉。 “我们主子休息了。” 宿清焉轻颔首,有些心绪不宁地继续往前走。花影重新拦住他,再道:“我们主子说了,您许久未归家,还是先回家看望家人吧。” 宿清焉这才勉强挤出丝精神来看向花影,也才恍然扶薇这是故意避而不见。 他抬头,望着通向楼上的楼梯。 “她还有说其他的吗?”宿清焉温声询问。 花影摇头。 宿清焉隽眉皱起,立在原地,陷入思量。 花影仍挡在他身前。反正她是领了命的,若宿清焉想要擅闯,她就把他丢出去! 她正这般想着,宿清焉突然抬步穿过她身侧往楼上去。 花影一愣,脸色顿变,伸手抓住宿清焉的肩膀,要将他扯回来。 宿清焉脚步不停,肩头微动,瞬间将花影的手震下去。 花影吃痛收回手,掌心一阵麻意。 “抱歉。”宿清焉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大步往楼上去。 花影回过神,立刻追上去:“你站住!我们主子现在不想见你,你听不懂吗?” 她怒气冲冲地追上宿清焉,宿清焉已经驻足。他立在二楼书阁敞开的书阁门前,望向里面。 扶薇已经从卧房下来,正在书阁里。她坐在书案后,正低着头摆弄香料。 蘸碧给花影使了个眼色,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了她一下,和她一起往楼下去。 两个月没住人,扶薇让人将书阁所有窗扇都大开,通通风。冬日的寒风灌进屋内,风不大,却带着卯了劲儿的寒意。 宿清焉望向扶薇好一会儿,她一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拾弄着香纂,没有抬头看他。 门口摆放着几个箱子,是还没有来得及收进衣橱的棉衣。 宿清焉走过去,从衣橱里拿了件裘衣出来,走到扶薇身边,将裘衣披在她的身上。 雪白的绒毛轻轻抚触着扶薇的颈侧。 扶薇削香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她用波澜不惊的语气,淡淡开口:“你都知道了。” “他们和我说了许多。”宿清焉语气温和,听不出有异。 “你不会不信他们吧。”扶薇轻笑一声,带着丝嘲意。 “我总要来问问你,听你说。” 扶薇又是笑:“难道我说没有,你就信我不信他们?”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亲近之人,合该是我最信任之人。”他字字朗朗,坚决且认真。 扶薇捏着手里的香料,不知道怎么再下刀。她将香料转了个方向,从另一头重新开始削。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扶薇仍旧笑,“我和你弟弟,什么都做过了。” “还有,你刚拿来的这件裘衣,正是你弟弟做的。会不会觉得眼熟?那些你不敢杀的狐狸,被你弟弟做成了裘衣。” 宿清焉视线落在扶薇身上的这件白狐裘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 忽然之间的沉默,让书阁陷入僵局。时不时刮进来的寒风,再添了几许寂寥萧瑟。 良久,宿清焉抬步。 扶薇以为他要走了,他却在扶薇身边蹲下来。他伸手,握住扶薇的手,将她手里总也削不完的香料拿开。 “薇薇,我想知道……你还喜不喜欢我。”他轻轻地问,声线低浅,仿佛风一吹就散。 扶薇终于抬起眼睛望向他。 他还是用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眸望着她。他一片赤子之心,也要她坦诚相待。 扶薇以前经常逗弄宿清焉,甚至喜欢对他撒娇,痴缠着他。她以前可以对宿清焉花言巧语说尽海誓山盟,可今朝望着他的眼睛,那句喜欢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她将目光移开了。 半晌,宿清焉松开她的手。他直起身,缓步往外走。 扶薇听着宿清焉下楼的声音,笑了笑。 她心想宿清焉确实是个君子,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丑闻,他居然还能维持君子风度,彬彬有礼。不质问也不发怒。 这样也好,她原先还担心宿清焉气急败坏的质问。原是她想多了,并没有这一遭。 窗户开得久,寒气太多,再厚的裘衣也不管用。扶薇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咳得疼了、卷了,自然也就不咳了。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轻轻靠着椅背。 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用膳的时候,蘸碧和灵沼端着饭菜送进来。 扶薇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却怔了怔。她重新审视桌上的几道菜。 “谁做的?”她急声问。 灵沼的一双杏眼一下子亮起来,惊奇问:“主子,您一口就能尝出来是姑爷做的?姑爷做好了饭菜才走的。” 扶薇陷入迷茫。 宿清焉什么意思?将君子之风继续到底吗? 宿清焉到了家,远远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他快步走过去帮忙。 “母亲,你去歇着吧。我来。” 他对梅姑微笑着,“这段时日让母亲担心了。” 梅姑望着宿清焉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眼里却浮现了一抹黯然。 她很快将眼中的低落赶走,慈声道:“收到你的信了。你好好的就行。你顾叔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来。今年在咱们家过年。现在正在后院呢,你去陪他说说话。” “好。”宿清焉答应,先将盆里最后的两件衣裳挂起来,才转身快步穿过走廊,往后院去。 顾琅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瞭望着落日。酒壶放在他身边,几乎被他喝光了,酒味儿飘到了他身上。 “顾叔。”宿清焉搬来一个木椅,端端正正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顾琅看着他这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脱口而出:“你还真像你爹。”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瞬间醒了酒。 宿清焉意外地看向顾琅,诧异问:“顾叔见到我父亲?” 顾琅笑了一下,反问:“你不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 宿清焉摇头。顾琅是宿流峥的师父,他与顾琅接触本来就不多。 “我是你父亲的弟弟。” 宿清焉愕然。他虽知道顾叔一直喊母亲嫂子,可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按年龄排的称呼,竟真的是嫂子? 梅姑端着一壶茶水走到后院,她将茶水放在小方桌上,瞥一眼快空了的酒壶,说:“别喝酒了,吃茶吧。” 顾琅深看了梅姑一眼,转头对宿清焉说:“你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父亲大名吧?你父亲姓顾,单名一个琳。记住了!” 说完,顾琅去看梅姑脸色。 梅姑正在倒茶,没什么反应。 宿清焉却陷入了沉思。他恍然自己居然不记得自己父亲的名字。 宿清焉心中时常生出些恍惚,总觉得自己经常忘记些什么,好似自己的人生记忆是残缺的。 这种残缺总是在某个不经意间让他心口空洞地凿疼一下。 可他困在笼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镜花水月看不透。久而久之,这种残缺变成了习惯,他也慢慢变成了没有好奇心的人。 梅姑又转身进屋,去拿些果子零嘴去了。 顾琅问:“喝酒还吃吃茶?” 宿清焉微笑着自己去端茶,温声道:“清焉酒量不佳,就不饮酒了。” 顾琅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梅姑没看着,将他的那杯茶悄悄倒了,然后又抱着酒壶喝起酒来。 宿清焉问:“顾叔,我想请教您一件事情。” “说。” “流峥……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琅眯了下眼睛,好笑地望着宿清焉,道:“另一个你。” 宿清焉问:“自十岁之后,我与弟弟再也不能相见。我和流峥,如今可还是长得一模一样?” “当然啊。”顾琅长叹,“当然一模一样。” 他再望着宿清焉的目光里,逐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眼前浮现那两个孩子曾经相伴的身形。一时之间,顾琅也说不清自己在心疼宿清焉还是心疼宿流峥。 他犹豫了一下,才半笑着问:“清焉啊,你想不想见你弟弟?” 宿清焉点头。“若母亲应允,自然欢喜。” 顾琅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嘴。他还能说什么呢?这十几年,他们陪着来演这一场戏,所求不过这个孩子还能好好地活着。 梅姑端着果盘从屋里出来,道:“这几年,你走南闯北总见不到人。今年肯留下来过年可真不容易。” 第65节 顾琅笑着摇头:“老喽。这人老了就想安顿下来嘛。”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却道:“母亲,今年过年我们出去游玩吧。” 梅姑颇为意外地看向他,他总是循规蹈矩,骨子里有很多讲究。比如除夕守岁之事,竟也能接受不在家中过了? 宿清焉心中有顾虑,说:“母亲,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您说。” 顾琅大笑着站起身:“好好好,我出去溜达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忘了拿他的酒,走回来抱着他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人生啊,难得糊涂啊——”顾琅抱着酒壶懒散地往外走。 宿清焉目送顾琅走远,才转头看向母亲,正色道:“我想接薇薇回家,可想着确实需要先回家与母亲说一声。” 梅姑沉默下来。 “或者,今年让流峥留在家里陪母亲和顾叔过年。我和薇薇出去走走。” “母亲,我一回来,乡亲们就对我说了很多薇薇和流峥的事情。”宿清焉停顿了一下,“那些事情我已知晓。还望母亲日后不要再向薇薇提及。” “母亲,流言如刀。她若留在这里,难免伤心。” 梅姑困惑地看着儿子,心中一片复杂。她很多时候不能理解宿清焉。比如她就理解不了宿清焉此刻的冷静。 “清焉,”梅姑试探地问,“你就不生气吗?” 宿清焉垂下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梅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竟是不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你们小的时候,母亲独自带着你们两个。那个时候幸好你宋二叔,还有顾琅时常帮扶。那些扔到孤儿寡母身上的流言确实像刀子。”梅姑说,“随你吧。母亲一向都是随你。只盼着你随心所欲,每一日都能欢喜自在。享受活着的每一日……” “母亲,”宿清焉皱眉,“这些年,您着实辛苦了。” 梅姑柔笑着摇摇头。“自己选的路,就算吃些苦,也是幸福舒心的。” “母亲这些年当真舒心?”宿清焉问。 “当然!”梅姑回答得决然。她从不后悔选择这样一条路,再苦再痛的日子,可因为是自由的,便是快活的。 梅姑从往昔的回忆了回过神,怅然地起身:“今天你回来,你顾叔也在。晚上多做几个菜。” 宿清焉亦跟着站起身,笑着说:“今晚我下厨。” 梅姑摇头:“我做就行了。你啊,去把你叔叔拽回来,别让他在外面吃多了酒耍酒疯。” 宿清焉颔首答应。他沿着顾琅离开的路,一路找过去,在一片小路旁找到顾琅。 这里等到夏日的时候,树荫遮日,是极好的避暑之地。然而如今寒冬时节,挂着阴森森的风。顾琅躺在小路旁的石板上,呼呼大睡。 酒壶歪倒在地,最后的一点酒沿着石板尽数洒落。 “二叔。”宿清焉搀扶起顾琅,“回家了。” 顾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手臂挥舞着。他以为自己手里拿着剑,硬是要比划一番,还要问:“流峥,为师剑法不错吧?” “二叔,我是清焉。” 顾琅好似没听见。他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回走。宿清焉赶忙过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想到年,叱咤疆场斩杀无数敌贼宵小……哎呦。”他一个没踏稳,重重跌了一跤。 宿清焉无奈地失笑,赶忙将人扶起来。不管他再怎么胡言,宿清焉也没松开他,一路将人扶回家。 他一路上胡话说个不停,惹得宿家隔壁的宋家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宋能依小跑到父亲身边,说:“爹,你再不加把劲儿,梅姑就要跟别人跑了!” 宋能靠在一旁嘿嘿直笑:“咱爹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二十多年了,还没让梅姑成为咱们后娘啊!” 宋二斜着眼睛瞪他们俩姐弟一眼:“滚!” 宋能依和宋能靠对视一笑,嬉笑地走开。 宿清焉给顾琅灌了壶醒酒茶。他无奈摇摇头,道:“母亲,听说二叔以前当过兵。当兵的时候他也这样喝酒?” “他以前滴酒不沾。”梅姑恍然道。 宿清焉点点头:“看来我这酒量是随了父亲家里。”他又问:“二叔起先滴酒不沾,后来又为何饮酒?” 梅姑却不愿意不回答了。 她说:“再灌他一壶,把人喊起来吃饭。天冷,没多久这饭菜都要凉了。” 宿清焉将顾琅弄醒,再陪着母亲和顾琅用晚饭,最后又把身上一身酒气洗净换了身干净衣裳。经过顾琅这么一折腾,当宿清焉走出家门时,已经很晚了。 冬日本就天色黑得早,今夜天幕阴沉,既无星星也无月。宿清焉快步走在去绘云楼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 迎面走来两个晚归的村里人。他们两个人一边抄着手走路,一边热火朝天地议论着。 “你说宿清焉那个傻子还会要绘云楼那位?” “说不准。要是正常男人,怒发冲冠杀人都是可能的事儿。可是宿清焉嘛……那个呆子不好说。” “宿清焉是个愚善的,可他弟弟宿流峥却不是个好东西哇。趁着他兄长刚死就和嫂子勾搭一起,真是不像话啊!” “你说……会不会宿清焉大气原谅了这对奸.夫.淫.妇,但是宿流峥那个混头见色起意杀兄夺妻啊?” 另一个男人突然笑了两声,语气也变得不怀好意起来:“说不定俩兄弟感情好,两夫一妻,三个人一个床上玩得才花啊……” 天色黑,宿清焉直到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模糊看见人影,却也没看清宿清焉的脸,没有将他认出来。 这两个晚归的人已经走远,宿清焉却驻足,他立在原地垂着头,半闭着眼睛,忍受着一抽一抽的头疾。 头疼逐渐难以忍受,更是疼得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好半晌,他慢慢抬起头,一双阴沉的眼睛望向绘云楼。绘云楼的窗口亮着灯。 柔黄.色的一抹光落进宿清焉的视线里,又飘进他心里。因疼痛而跳动的心脏突然得到了安慰。 与此同时,难以忍受的头疾也消失。 宿清焉长长舒了口气,快步朝着绘云楼走去。 扶薇想见的一定是宿清焉,所以他只能是宿清焉。 宿清焉有想要见扶薇的执念。宿流峥也有执念,宿流峥的执念亦是让宿清焉与扶薇相见。 绘云楼的大门没有锁,宿清焉轻轻一推,就将门推开。 屋内,花影正无聊地擦着她的刀。她闻声抬头,看见宿清焉,有心想要追问宿清焉今日是怎么做到将她的手弹开的,那到底是什么厉害的功夫? 花影摸了摸鼻子,知道现在不是抓住宿清焉问东问西的时候。 她目送宿清焉上楼,仍旧坐在椅子里没动过。 角落里的灵沼瞧着嘴角笑:“花影姐姐怎么不拦人了?” 花影瞪她一眼:“你当我傻啊。” 顿了顿,她再补一句:“黄毛丫头……” 宿清焉走到二楼,扫了一眼书阁,书阁里一片漆黑,知扶薇不在这里,他脚步不停,直接往楼上的卧房走去。 扶薇卧房的门半开着,蘸碧刚送了炭火盆进来。她检查了窗户,往外走,迎面遇见宿清焉。 “姑爷。”蘸碧微微提高些音量。 宿清焉轻颔首,经过蘸碧迈进屋内。 蘸碧于他身后,轻轻将关门关上。 屋子里,扶薇懒倦地靠着美人榻一侧,几个软枕叠起来被她靠着。她半垂着眼,手里拿了一卷书在读。 屋内炭火烧得很足,她身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衣裳贴着她的腰线裹着她的身段,显出她过分纤细的腰身。 宿清焉拿了把椅子,放在扶薇身前。他在她面前坐下,拿过扶薇手里的那卷书,低眉看了一眼,开始给她诵读。 他温润柔和的声线,一下子让扶薇想起很久之前,两个人甜蜜相伴时他为她读过的故事。 宿清焉读完这一页,不得不停顿一下,翻到了下一页,才能继续读。 “你别读了。”扶薇叹息,“我听不进去。” 宿清焉习惯性地将正在读的一句话读完,才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摊开读到一半的地方,倒扣在桌上。 他抬眼望向扶薇,对她温和地笑:“家里来了客人,耽搁得久了些,所以才过来。” “你过来做什么呢?”扶薇脱口而出。 “接吾妻归家。” 扶薇微怔,然后她盯着宿清焉逐渐皱眉。她不喜欢宿清焉这个反应,心里逐渐生出些恼意。 “你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就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吗?”扶薇越说越生气,“你以为你这个样子,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呵,可笑!” “抱歉。”宿清焉轻声。 扶薇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他真是个傻子吧?不仅不生气不发火,还要道歉? “这两个月,我实在粗心,忽略了你总是做噩梦。也总是没注意你不停推迟回水竹县的时间,竟是没看懂你不想回来。”宿清焉抬起眼睛望着扶薇。 扶薇竟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心疼。 简直是见鬼了!太可笑了! 宿清焉慢慢抬手,掌心轻轻覆在扶薇的手背上,见她没有推开他的意思,才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温和的声线里噙着丝心疼:“这两个月,你是不是一直都困在担忧和焦虑中?甚至害怕?现在想来,我忽略太多。我该早一些发现这些的。” 扶薇盯着宿清焉,已然无话可说。 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扶薇做事鲜少后悔,以前也不觉得多少愧疚。今朝心里的无措,让她反应不过来,竟是一时之间失语。 “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让你信任。”宿清焉沉声,“薇薇,你该早一些告诉我那些压在你心里的事情,告诉我你的担心和顾虑。” “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不会执意带你回来,让你忍受那些不怀好意的议论。我向来厌恶那些对女子的恶意编排嬉笑中伤,竟不想有朝一日,不能护住自己的妻,让你也忍受这些。” 扶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可他们没有骂错。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什么事实?”宿清焉微微用力地握住扶薇的手,“事实就是,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包括你,你也以为我死了。既然我死了,你和别人在一起又错在哪里?” 扶薇拧眉抿唇。她望着宿清焉这双一片清澈坦然的眼睛,竟然一时之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她莫名其妙地竟隐隐被他说服。 第66节 宿清焉慢慢舒出一口气,再道:“所以我问你,还喜不喜欢我。” “你别问了。”扶薇转过脸去,不肯回答。 “好,我不问。也不需要问了。”宿清焉道,“若连你的心意也感受不到,我将是这世上最蠢笨之人。” 扶薇垂下眼睛,半笑地轻声问:“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总是想起重逢那一日,你朝我奔来的样子。你的喜悦,你的温柔,还有那些朝朝暮暮相伴的日子,我纵是榆木脑袋铁石心肠,也可以感知到你的心。” “薇薇,转过脸来看看我好吗?” 扶薇缓了好久才转过脸,皱着眉看向他。她说:“宿清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宿清焉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可是我也有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担心我不在的那段日子,你喜欢上了流峥。” 扶薇立刻道:“他哪里都不如你。” 言罢,她又觉得自己这脱口而出的急样,有些失态,更是失了她往日的高傲。她抿起唇,不吭声了。 “因为……他和我长得一样吗?”宿清焉问。 扶薇心中一动,惊讶地望向宿清焉。 他居然猜到了吗? 宿清焉没有错过扶薇脸上的所有细小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宿清焉轻轻摇头。 “薇薇,不要这样。” “若有朝一日我真的遭遇不测,我宁愿你喜欢上别人,真正心生欢喜地与旁人认真开始一段崭新的感情,也不希望你去寻一个像我的人,困在过去里。”宿清焉捧着扶薇的手送到自己唇边贴了贴。 “你这样,让我心疼。” 扶薇终于骂出来:“宿清焉,你就是个傻子!脑子有病药石无灵治不好的那种傻子!” 她飞快将脸偏到一旁去,暂时不想去看他了。她知道自己红了眼睛。可是她从不愿意在人前落泪。 她绝对是不会哭的,绝对绝对不会在宿清焉的面前掉半滴眼泪。 “而且这对流峥也不好。”宿清焉道。 宿清焉皱了下眉,意识到不该提流峥,他心里也不太愿意在扶薇面前提宿流峥。 他转移了话题:“薇薇,你总是觉得是你赖上我,逼我与你成婚。可是我宿清焉不是那样随便的人,不是一些逼迫就能低头的人。” “薇薇,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也并非什么君子,也会见色起意。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尝到了心动是什么滋味。” 扶薇笑出来:“我去找你写家书那日?我遮着脸,你看清我长什么样子了吗?” 她终于笑了。 宿清焉心口跟着一松。有些话,他需要和扶薇说清楚,可怎么顾虑着她的感受说出来才更重要。这才从椅子里起身,在美人榻边缘坐下,更挨近她。 “不是。你走过长街朝我走来让我给你写家书那一日,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你刚来水竹县的那一日。” 扶薇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她努力去回忆,却一时之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来水竹县那日的情景,她一路南下走走停停去过很多地方,水竹县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个,自然不可能记得来时的情景。她更不记得在那一日有见过宿清焉。 “你坐在马车里,风吹起帘幔,春风拂过你的眉眼。” 扶薇默了默,问:“就这样?” “就这样。” 扶薇又笑了一声。 宿清焉也跟着笑起来:“我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站在人群里,感谢春风带我一睹芳容,悄悄将你的眉眼记下。归家之后,给你画过小像。原以为再无交集,直到那日你朝我走来。” “小像呢?”扶薇问。 宿清焉摇头:“原本在厢房柜子里,毁在那场大火里。我回去抱并蒂莲时,也去找过,却发现已经被烧毁了。” “原本没打算告诉你这些。”宿清焉又说。 “为什么?” “担心你会觉得我是个俗人。” 扶薇的手已经被宿清焉握在掌中许久,扶薇终于动了动,主动去回握他。 宿清焉感受着她的态度转变,微笑着问:“那几个软枕靠着还舒服吗?” 扶薇回眸望了一眼身后倚靠的软枕,回过头来,朝宿清焉摇头。 宿清焉轻笑,朝扶薇伸出另一只手。扶薇略犹豫了片刻,将另外一只手递放在他掌心。 宿清焉微微用力,将扶薇拉起身。扶薇一下子偎进他怀里。她顿了顿,没有后退,由着自己轻轻靠着他。 宿清焉的手掌穿过扶薇的腰侧,撑在她的后腰,将人往怀里压了压,再慢慢上移,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着。 扶薇垂着的手,慢慢抱住宿清焉。 “清焉,我好像真的有一点喜欢你。”她声音轻轻的,好似自语的呢喃。 宿清焉听见了,他认真地点头,说:“没关系,积少成多,薇薇以后会越来越喜欢我。” 扶薇在他怀里笑。起先只是弯了弯唇,而后笑出来声来,细腰在宿清焉的怀里微摇。 她更用力地抱住宿清焉,又将脸埋在他怀里,仔细去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 这一刻,扶薇忽然改变了注意。 带他回京吧,日后朝朝暮暮皆不分开。宿清焉这个软肋她认了。过往走过多少荆棘、遭遇过多少苦难,她不曾惧过。今朝为何要惧?现在和以后,她都不会畏惧。 她会保护好他。 两个人安静地相拥。外面的寒风吹在窗扇上,哗啦作响。可寒意被挡住,它们溜不进来。室内仍是一片温暖。 良久,扶薇重新换成以前向他撒娇的语气。 “我要小像。”她在宿清焉的怀里仰起脸,声音柔软,“郎君现在就给我画。” “好。”宿清焉对她笑了笑,松开抱着她的手臂,站起身。 扶薇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子。 宿清焉回头看她,问:“不要了?” “要。”扶薇松了手。 “卧房里有笔墨吗?”宿清焉询问。 “我也不知道。”扶薇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那些箱笼还没收拾好,你找找看。” “好。” 宿清焉抬手,长指拂过扶薇脸色微乱的青丝,才转身走向箱笼,在里面翻找着笔墨。 宿清焉看见一个盒子,很像装笔墨的。他将其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画像。 他慢慢将其展开,发现画的是扶薇。 他没见过这幅画,可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幅画像是宿流峥给她画的。 宿清焉,你当真完全不介意吗? 第044章 听见扶薇起身下榻的脚步声, 宿清焉不动声色地将画像收进盒子里,继续翻找着笔墨。 扶薇本想唤蘸碧备笔墨,可是她望着背对着她的宿清焉, 忽然不想旁人突然闯入,打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天地。她走过去, 在宿清焉身边不远处蹲下来, 在另外一个箱子里翻找着。 安静的卧房里,时不时传来两个人找笔墨的翻动声响,又很快恢复静谧。 “在这里。”扶薇先寻到。 宿清焉接过来,放在桌子上, 然后摊开画纸。扶薇已经走回了美人榻, 偎在榻头眉眼间挂着柔笑望着他。 宿清焉回之一个温和的笑,而后提笔作画。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看过宿流峥给扶薇画过的那张画像, 又或者本就是出自一人之手,他画出来的画像和宿流峥画的那一幅十分相似。 初时还不觉, 待他几乎画完, 才惊觉自己画的这幅画和宿流峥画的那幅那么像…… “画好了?”扶薇问。 宿清焉回过神,轻轻点下头。看着扶薇走过来,他动了动唇,说:“画得不太好,下次给你重画。” 扶薇已经走到了桌子对面,她饶有兴趣地将画卷转过来细瞧。 这一瞧, 她也瞧出了几分眼熟。 这幅画…… 扶薇脸上的柔笑微微僵住。她心思很快流转起来,眼角的余光扫到一旁的几个箱笼。她隐隐记得宿流峥给她画的那幅画好像被灵沼收进某个箱子里。宿清焉刚刚看见那幅画? 她重新笑起来,柔声:“很好看, 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宿清焉温润笑着七额群爸衣寺吧幺6酒六仨等待你的加入“时间不早了, 今日又赶了那么久的路,该歇息了。” 扶薇点头。她跟着宿清焉走到浴室,她立在门口望着宿清焉进去洗手。 洗净手上沾到的一点墨污,宿清焉先转过脸对扶薇笑了一下,再抬手去拿架子上的巾帕,折了一道再仔细擦拭手上的水渍。 他往外走,走过扶薇身边的时候,扶薇动作自然地去拉他的手。 宿清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 扶薇抬在半空的手突兀地僵在这里,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尴尬探出的手。 宿清焉扯了扯衣袖,裹住自己的手,隔着衣袖去握扶薇的手。 扶薇蹙着眉,手仍僵在那里。 宿清焉轻笑了一声,垂眼望着她:“刚洗过手,手凉。” 扶薇微怔。难道是她想多了吗? 宿清焉已经俯身靠过来,用脸颊与扶薇的脸颊轻贴慢蹭,他声音带笑:“脸上不凉。” 第67节 扶薇抿了下唇,将宿清焉的衣袖扯开,坚持去握他的手。“不凉。”她说。 “真的?”宿清焉笑问。 好吧,是有些凉。凉气从手心手背传进扶薇的身体里,可她仍旧执拗地嘴硬:“不凉。” 宿清焉轻笑,仍是坚持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床榻去。 这一次,扶薇倒是没坚持,由着他了。 到了床榻上,宿清焉先握了一会儿袖炉,暖了手,才去抱扶薇。 屋内只留了最后一盏灯,灯烛烧至所剩无几,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就会烧尽。 扶薇今日身心惧疲,先前让宿清焉给她作画时,已是忍着瞌睡。如今偎在宿清焉的怀里,倦意更浓。可她有些不想睡,在宿清焉怀里,抬起眼睛望着他。 她又伸出手来,指腹轻轻抚过宿清焉的眉眼。 扶薇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当初不过瞧着他干净又好看,生了取乐的心思,却让她遇见了世上最好的郎君。 她指腹反复抚过宿清焉的眉宇,最后无力滑落,人已经睡去。 宿清焉小心翼翼将她的手收进被子里,又将她身后的锦被更贴近她的脊背,不准凉意灌入。 宿清焉眼中一片清明,并无睡意。他垂眼望着偎在他怀里的扶薇,忍不住胡思在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她也会这样偎在另外一个男人怀里睡去吗? 宿清焉的头隐隐作痛。他皱眉,将那些胡思乱想强势地赶走。 最后一盏灯终于烧尽,本就微弱的一抹光消于黑夜,卧房内彻底黑下来时,宿清焉才在微弱的一声轻叹声中慢慢睡去。 翌日,扶薇醒来的时候宿清焉已经不在身边。 她慢慢坐起身,缓了一会儿才唤人进来。灵沼笑嘻嘻地进来伺候,她瞧着扶薇的脸色,甜声:“看来主子昨天做了美梦,脸色才这么好!” 扶薇笑笑,没接话,也默许了这丫头的打趣。 “灵沼,给我唱歌曲儿吧。”扶薇道。 “好呀!”灵沼开心极了。她就是因为声音甜,才被扶薇调到身边做事。她已经好久没给扶薇唱过歌了。 宿清焉从楼下上来,还没进屋,已经听见了咿咿呀呀的唱腔,他轻轻推开门,一眼看见坐在窗边的扶薇唇角挂着愉悦的笑,专心听着灵沼唱曲。 宿清焉端着早膳轻手轻脚走进去,尽量不打扰灵沼。蘸碧跟在宿清焉身后,怀里也和宿清焉一样,抱着盛着早膳的托盘。 待宿清焉和蘸碧将早膳摆好,灵沼的小曲儿已经到了尾声。宿清焉和蘸碧听她唱完。 灵沼甜甜一笑,凑到扶薇面前,讨功地问:“怎么样?有没有进步?” 扶薇轻“嗯”了一声,道:“能听出来咱们灵沼心情不错。” 灵沼杏眼带笑地转了转,立刻说:“主子心情好,灵沼自然也跟着心情变好呀!” 扶薇笑笑。 看着扶薇要起身,灵沼赶忙上前去扶。她问:“主子,有没有赏呀?” “你要什么赏?” “比如放我半日假?”灵沼扶着扶薇在桌子旁坐下,“快过来了,最近集市可热闹了,我想出去玩!” 她撅起嘴来,还是半大孩子的心性。 “去吧。还有蘸碧、花影和其他人,想出去玩的你们自己安排着岔开时间,不会和我告假。” 蘸碧在一旁应声,一会儿吩咐下去。灵沼跟着蘸碧退下去,屋内只留扶薇和宿清焉两人。 扶薇拿起筷子先尝了小葱拌豆腐,她刚尝了一口,就笑着对宿清焉说:“和万福寺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又凑近宿清焉:“我家郎君真棒!” 宿清焉笑笑,端了个空碗,给扶薇盛了一小碗补粥,放到她面前。扶薇有些过瘦,他自然要在吃的上面多花些心思,希望给她养胖一些。 “你身边的人想去集市转转,你呢?你想不想出去游玩?”宿清焉问。 扶薇迟疑了一下,问:“在水竹县?” 宿清焉颔首:“水竹县年前这几日的集市确实很热闹,还有外地来的杂耍。” 扶薇没立刻回答。她理该是个不在意别人议论的人,可若宿清焉陪在她身边,她不愿意他陪她遭受那些议论。 宿清焉隐约猜到了扶薇的顾虑。他想了想,说:“小时候母亲独自带着我和弟弟走了很多地方,旁人看她一个寡妇独自抚养孩子,总是诸多议论。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躲开那些人,母亲说人活在世上终是要与人打交道。若自己不坦荡,就要掉进旁人无关紧要的闲话——” 扶薇将一块酥饼塞到宿清焉嘴里,她带着笑意地说:“好啦,我去我去,不愧是个教书的,还真是能说会道!” 纵使没有宿清焉的这番劝解,扶薇也已早就想明白。就算她和宿清焉不相伴同行,那些流言就会放过他吗?不会的。 半下午,正是水竹县的集市最热闹的时候。扶薇和宿清焉刚一在长街一头出现,立刻引来许多注视。 原先就惹眼的两个人,如今因为三个人的瓜葛,更成为了整个水竹县热议的焦点。 宿清焉转头看向扶薇,见她神色淡淡,正在瞧不远处的一个杂耍表演,似乎并没有太受影响。 “真是不要脸,欺负老实人啊——”人群后面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听着声音竟像是孩童所说。 扶薇仿佛没听见,只是笑笑,指着前面的杂耍,对宿清焉说:“那个人身手真不错。” 宿清焉顺着扶薇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一个艺人正在玩火圈。 “好,我们走近去看。”宿清焉忽然握住扶薇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扶薇微微惊讶地望向两个人的手。 以前,纵使是只有两个人在屋内,宿清焉不太愿意在白日与她过分亲昵,更何况在外面。 今日,他居然在这么多人的地方牵起她的手?扶薇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跟着他一起走向杂耍表演的地方。 看杂耍的人很多,有些挤。宿清焉松开扶薇的手,反而抬臂护住她,手掌搭在她另一侧的腰身,几乎将她揽在怀中抱着。 扶薇更为诧异地看向他。 “看火人。”宿清焉目视前方。 扶薇深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喷火的杂耍手艺人。可是没多久,她又转过脸望向宿清焉,小声说:“还是郎君更好看些。” 宿清焉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回答她:“专心看。” “好。”扶薇重新去看杂耍表演。这次看得无比专注,忘乎所以地投入地欣赏者的角色。 扶薇以前看过太多杂耍,尤其宫宴之上的杂耍更是精湛绝伦,从全国挑出最专业的杂耍人。可每一次的宫宴,扶薇的心神都不在看表演上。 她已许久没有这样专心地看一场表演。 人来人往,嘈杂一片。她甚至连个座位也没有,时不时要往一边挪步,给其他人让出路。可这些都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宿清焉看向她,眉眼带着丝笑。 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结束,中场休息时,扶薇凑到宿清焉面前,小声问:“不会不自在吗?” “会。”宿清焉如实说。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抱着扶薇,实在是有失斯文不成体统。他搭在扶薇身侧的手指已然有些发烫。 可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必须这样做。他必须用行动告诉水竹县的乡亲们,扶薇仍然是他的妻。 他心里清楚乡亲们的流言蜚语有一部分是出自对他的鸣不平,他需要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而今日之后,他不会再容忍别人对他妻子的议论。 宿清焉陪着扶薇在集市逛了很久,时而揽着她的腰身,时而牵着她的手,从不与她分开。 光明正大,明目张胆。 纵使扶薇体弱,也多逛了一会儿,实在是觉得有些乏了,天色也黑下来了,才回绘云楼。 宿清焉将扶薇送回绘云楼,立在楼梯下与她分别:“我有些事情要去办,你自己吃晚膳。晚上不必等我回来。” 顿了顿,他再微笑着补充:“晚上我会回来的。” “好。”扶薇点头。 她迈上两级楼梯便驻足目送宿清焉走出绘云楼。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扶薇脸上的笑容淡去,疲声:“花影,去查一下他干什么去。” 宿清焉带着采买的新岁年糕和新摘的红梅,挨家挨户地叩门,几乎拜访了水竹县的每一家。 “这段时日,清焉的家事让大家看笑话了。只是不管出于何原因,评头论足总归不妥,还望日后勿要妄议吾妻。”他温润文雅地讲着道理,表着决心,再彬彬有礼将准备的礼物双手捧上。 接过年糕的红梅的人,大多尴尬地语塞,继而笑着答应。 也有那古板之人苦口婆心地替他鸣不平。宿清焉便会在对方对扶薇出言不逊之时立刻扳起脸色出言阻止。 对方瞧着他一脸正色的神情,连连摇头,倒也不好说什么。 “不用送了,您安好。”送上礼物,宿清焉总会再郑重拜下一揖。然后他走进夜色里,匆匆奔向另一家。 花影很快回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扶薇。纵使花影总是对全天下的臭男人都不满,这一刻她说起宿清焉一言一语的时候,声音也是难得得柔和下来。 她迟疑了一下,再说:“有点人挺好的,还要留姑爷吃饭。可是有的人居然还骂了姑爷和您……” 花影拧眉:“姑爷神色郑色地对那个人说,您是他的妻子,若他执意要闲话编排,也请只骂他一个。那人……那人把姑爷退出去,还骂了些类似窝囊之类的话……” 扶薇抱膝坐在美人榻上,好半晌才轻轻点了下头。 花影退下去了,屋内只剩下扶薇自己。灯架上的烛火逐渐熄了几盏,屋内的光亮也慢慢暗下去。扶薇仍旧保持着抱膝坐在美人榻的失态,没有动过。 蘸碧走到门口往里望去,轻轻叩了下门走进来,低声道:“主子已经很晚了。要不您歇下吧?姑爷应当还要很久才能回来呢。” 扶薇现在可睡不着。她心里乱着的。 她将脸贴在膝盖上,转过头望向蘸碧,认真问:“蘸碧,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蘸碧茫然地望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评、评价一个人哪能只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呢?” 蘸碧摇摇头:“我说不好……” 扶薇轻笑了一声,也不难为她,道:“跟我出去走走。” “现在?”蘸碧有些惊讶,“都快子时了呢。” 扶薇已经将腿从美人榻上拿下来,随口道:“出去看看月亮。” 蘸碧从不会忤逆扶薇的意思,她对扶薇几乎言听计从。她看着扶薇起身,已经快步走到衣橱那儿,给扶薇拿出厚衣裳。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出门必要裹得严严实实才好。 下人几乎都睡着了。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蘸碧主动请示:“是叫醒花影,还是叫醒两个侍卫跟着?” “都不用。不走远,就去绘云楼外面透口气。”扶薇道。 第68节 扶薇确实没有走远,她和蘸碧出了绘云楼,便只是立在绘云楼门前的台阶下。 蘸碧不明所以,不知道扶薇为什么要站在这儿透气。若只是想透口气,在屋子里打开窗户不就行了? 蘸碧悄悄打量着扶薇的神色,见她遥望着长街的方向。 蘸碧心里一顿,突然有了个奇妙的猜测——长公主不会是在等姑爷回来吧? 灰暗的长街远处,隐约出现一道身影。扶薇眯了眼睛看去,不确定地问:“是宿清焉吗?” “好像是?”蘸碧问。 那个人的身量像极了宿清焉,又是朝着绘云楼这边的方向走来。绘云楼在热闹的长街,并非百姓居所,这里虽然白日很热闹,可是到了晚上沿街商铺的店家和伙计们都归家了,异常冷清。 扶薇逐渐确定那个正朝她走过来的身影是宿清焉,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她忍不住去想,他今晚不知道遭到了多少白眼和冷遇。更别说难听的当面谩骂…… 可是那一刻,那个人的身形忽然一顿,朝着一侧的岔路走去。 “清焉?”扶薇提裙跟上去。 蘸碧也赶忙跟上去。 天色太黑了,扶薇也看不清宿清焉钻进了哪条岔道小巷。她走进一条小巷往里望去,不见宿清焉的身影,知道自己看错了路。 “好像是隔壁那条小巷?”蘸碧说。 扶薇想了想,心道宿清焉兴许现在心里委屈着,不愿意此刻面对她,她也不该逼他。 “不去了,我们回去了。”扶薇道。 “好。” 扶薇和蘸碧刚要走出小巷,阴影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扶薇神色不变,蘸碧却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看清对方是个壮士的男人,并非宿清焉,蘸碧虽然害怕,还是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挡在扶薇身前。 扶薇眯着眼睛去看拦在前面的人,虽然天色黑,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看个大概轮廓,扶薇还是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在哪里见过呢? 看着男人逐渐逼近,蘸碧大声呵斥:“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男人离得近了,扶薇和蘸碧这才看清他手里握着一把刀。 “喊人。”扶薇道。 蘸碧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喊:“花影!花影——” 男人一下子扑过来,手中的刀朝着蘸碧劈头盖脸砍下去。 扶薇眼疾手快拉住蘸碧的手腕,用力一拽,将蘸碧拽开。两个人同时踉跄着朝一侧跌去。 蘸碧立刻爬起来,她刚挡在扶薇身前,男人抬起脚用力朝她胸口踹去。蘸碧闷哼了一声,身子朝一侧栽歪倒去。 男人抓住蘸碧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拎起来,又往旁边摔去。 他这用尽全力的一摔,蘸碧立刻疼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黑!全身的骨头好似都要散架了! 男人走到扶薇面前,握紧手里的刀,在扶薇面前慢慢蹲下去。 “这样的大美人,真乃人间绝色。就算年纪大了些,也可以让我破例。” 他手中的刀刃突然映亮他的脸。 扶薇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吴山,一个杀猪匠。 曾在知县面前作证,于案发现场看见过宿流峥。 扶薇心里并无多少惧意,冷静地吩咐:“蘸碧,信号。” 蘸碧回过神,立刻抬起手,袖中短箭突然朝着夜幕之中射去。 细微的烟花声让吴山愣了一下,疑惑地回头望去,他眼睁睁看着一道微弱的小火苗朝着夜空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升天,又在升到某一高度的时候,突然在夜幕之中炸开。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一般。纵使除夕夜整个村落家家户户同时燃放烟花爆竹,也不敌这般阵仗。 吴山懵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站起身。下一刻,他立马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扶薇仍旧跌坐在潮湿阴冷的地面,人手也不够,只能任由他逃走,下次再派人将人抓来。 可是吴山还没有逃出小巷,突然被人猛踹一脚。他强壮的身躯像一座小山一样飞出去,摔在扶薇身边。 扶薇侧了侧身,才避开这个吴山撞到她身上。 远处有人打着火把朝这边赶来。有扶薇的手下,也有住得近些的水竹县的百姓。 后方的烛火照亮巷口之人的面庞。 扶薇冷漠的面庞立刻浮现柔和的笑容,起身奔过去:“清焉!” 宿流峥拧眉看着她,胸膛上下起伏着。 扶薇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她认出了这个满眼阴邪之气的人并不是宿清焉。 在认出他是宿流峥的那一刻,扶薇脸上的笑容淡去。 “你有没有事?他伤到你没有?”宿流峥朝扶薇迈出一步。 扶薇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宿流峥紧紧咬着牙,望着扶薇的目光带着几分凶狠,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哥哥回来了,嫂嫂立刻就要弃我于不顾吗?” 他压着满腔的愤怒,朝扶薇一步步逼近:“嫂嫂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主动亲我主动拉我上榻的吗?” 扶薇继续往后退。她看着僵在愤怒边缘几乎不能自控的宿流峥,突然就想起宿清焉用温和的语气与她说……这样对宿流峥也不好。 扶薇慢慢舒出一口气,偏过脸去,低声道:“对不住。” “你!”宿流峥大步迈出一步,也是迈出两个人之间的最后一步,他站在扶薇面前,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嫂嫂一声对不住就想彻底把我撵走想让我滚蛋吗?” “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人在巷口喊。 看着很多人奔过来。 扶薇不愿意再被人看见她还和宿流峥有瓜葛,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开宿流峥的手,她立刻呵声:“放手!” 宿流峥一双眼睛睁大,死死盯着扶薇的脸,不肯放手。 扶薇只好用力踩了他一脚,急声:“我让你放手!别让伤害你哥哥了!” 扶薇的话突然像一把刀扎进宿流峥的心里。 伤害哥哥? 这样会伤害哥哥? 他突兀的走神间,扶薇挣开了他的钳制,她朝瘫在地上的蘸碧奔去,将她扶起来。 “觉得怎么样了?” 蘸碧疼得摇头。 花影最先奔过来,一脸紧张地跑到扶薇面前:“主子,您受惊了!” 扶薇的手下,还有住在近处的一些水竹县的百姓已经围了过来,朝巷子里面望去。 “里面那个是之前两次奸杀案的凶手。”扶薇道。 宿流峥又开始头疼,虎啸声让他耳膜要炸裂,他痛不欲生,踉跄着转过身朝扶薇望去。 她背对着他蹲在那儿,半抱着她的侍女。 宿流峥只知道,她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怒火和恐惧蚕食着他的理智,强烈的怒火逼着他想要发泄。他突然朝着倒地的吴山走去,用力一脚一脚踹在他身上,解解气。 吴山被宿流峥踹飞的那一脚已经伤了内脏,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动弹不得,根本逃不了。此刻宿流峥又一脚一脚踩在他身上,更是让他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要搅合在一块,成了肉泥。 吴山不知道宿流峥只是发泄,还以为他在逼供。吴山痛苦地哀嚎着,一边求饶一边把什么都招了。 “原来是他啊!” “真没想到,平日里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背地里居然是个畜.生啊!” “那两个小姑娘才十岁出头,还是孩子啊!他怎么就丧尽天良,下得去手啊!” “打死他!打死他!” “还是立刻将他拉到官府去吧!” “连宿流峥之流都看不惯这个畜.生的所作所为,真是混账东西啊!不是人……” 又有一个人小声:“是因为吴山冤枉过宿流峥吧……宿流峥差点被他害得坐牢……” “啧,虽然没有坐牢,但是宿流峥和他嫂子的事情却是因为这个吴山搞得人尽皆知了……” 这些议论声逐渐远去了,后面那些话扶薇没有再听见。她也不关心。她现在满心都是记挂着蘸碧,她和灵沼一起扶着蘸碧回绘云楼,先派人去找大夫来,而后她亲自帮蘸碧换了衣裳,也检查伤口。 大夫正在睡熟中,就被花影从被窝里拽出来,一路脚不着地地拽到了绘云楼。 蘸碧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也没断了骨头,却处处都是淤青,碰一下都疼。 大夫给她开了好些药。 “没伤了内脏和骨头就好。”扶薇稍微松了口气。 蘸碧脸色有些发白,硬生生挤出笑容来,对扶薇说:“让主子担心了。” 扶薇无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还在发抖。 ——蘸碧这是吓的。 可纵使她再怎么害怕,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会不惧伤不惧死义无反顾地奔到扶薇身前挡着。 扶薇留在蘸碧身边陪着她,直到蘸碧睡着了,扶薇才起身离去。 她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窗口,微弱的白光让她意识到马上要天亮了。 宿清焉一直没回来。 扶薇蹙眉,心里产生些疑惑。纵使他要一家家拜访,但是也不可能下半夜去拜访别人家,这是扰民。 更何况,宿清焉说过他会回来。 扶薇拢着眉心,缓步走进卧房,有些疲惫地偎在榻上。她想起花影对她转述宿清焉登门时旁人如何谩骂宿清焉…… 第69节 兴许他今晚心情很不好,需要一个人待着吧。 扶薇轻叹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今晚在巷子里遇到的宿流峥。他愤怒欲狂的样子,实在过于令她记忆深刻。 这个人……虽然有很多毛病,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可人心肉长,她确实伤了人家的感情。 扶薇又叹了口气。她蜷缩着躺下来,慢慢睡去。 这一晚的事情,只有水竹县住得近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可到了第二天天刚亮,几乎在水竹县传开了。 有人议论了两句扶薇和宿流峥深更半夜躲在小巷里,不知道干什么。 不过抓到奸杀案的凶手更重要,他们更多的还是议论吴山。他们谁也想不到这个可恶的凶手会是一直待人和善瞧上去忠厚老实的吴山。水竹县的人最终一致得出结论——人不可貌相。 两桩奸杀案许久未破,水竹县的人一直没忘这事儿,尤其是家中有女儿的更是紧张自危。如今凶手被抓,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放心地过个好年。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林芷卉必须要回家了。 祝明业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只在这两三日里,将南源城的腐败官员连根拔起。他处理了几个当地官员,包括许知州许茂典。祝明业有时候不够聪明,可确确实实是个办事实的好官。 新的官员还要等朝廷任命。新官赴任之前,祝明业需要暂时留在南源城,接管许茂典手中的事情。 林芷卉坐在祝明业面前,闷闷不乐:“表哥,我不想回家。” 祝明业连连摇头:“姑奶奶,你再不回家,你家里说不定就要把你许配给我了!” “哼!”林芷卉不高兴,“把我当什么了?怎么说的像是……我就是个物件,随便就能丢到哪儿去?” 祝明业和林芷卉虽是表兄妹,但确实关系很好,从小一起长大,仿佛亲兄妹一般。二人更是毫无半点男女之情,是以祝明业在她面前也能言无顾忌。 祝明业叹气:“你不回家想干什么?连过年都不回家,你想让别人怎么说你?” “就说我病了……在江南调养身体……”林芷卉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以为你是长公主啊?”祝明业呛声。 提到长公主,祝明业心情也跟着不好了。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重重叹了口气。 良久,林芷卉闷声:“我就是……就是想再见见流峥哥哥……” 祝明业瞥她一眼,这才把昨晚的案子说给林芷卉听。“宿流峥跟着衙役去当证人了,现在不知道走没走。” 林芷卉眼睛亮起来。 “走吧,我也想去问他几句案子的事情。”祝明业轻咳一声,站起身来。 林芷卉开开心心地跟着祝明业去官府,可是却扑了个空。 宿流峥早就走了。 宿流峥在清晨第一抹晨曦中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已是宿清焉。 宿清焉与宿流峥二人转换有规律可循—— 当宿流峥潜意识里想成为宿清焉的时候,他就能成为宿清焉。 而当宿清焉陷入负面情绪时,就会变成宿流峥。 宿清焉困惑地望着晨曦,迷茫不知身在何处。 那些白眼和嘲笑仿佛还在眼前,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居然已经天亮了吗?他昨天晚上居然没有回绘云楼? 他答应了扶薇,怎么食言了? 宿清焉想不起来空缺的后半夜,自己去了哪里。难道又犯了头疾昏迷了?又或者只是累了、心情不好,回家去了? 宿清焉低下头看向自己弄脏的衣衫,思绪被拉回来。他嫌恶地将挽起的袖子撸下去拂地平整,才缓步回到家中,将自己收拾干净。 “母亲,我昨晚是不是回来了?”宿清焉困惑地问。 梅姑打量着宿清焉的神色,胡乱点了下头。大多时候,当宿清焉自己想不明白的时候,梅姑总是敷衍着,不敢给一个绝对的答案。 “果然。”宿清焉微笑着。 他沐浴过后,又换了身衣裳,之后没有立刻去绘云楼,而是一趟趟搬了些材料来庭院—— 他要给扶薇做一个秋千。 等秋千做完了,他再接她回家来。 第045章 宿清焉赶在中午前到了绘云楼——给扶薇做午饭。 两个人面对面相坐, 用着午膳。宿清焉厨艺好,做出的菜肴很合扶薇的胃口,她总是能比往常多吃些。 宿清焉做的饭菜, 扶薇也愿意多吃一点。 “想好过年去哪里游玩了吗?”宿清焉问。 扶薇摇头:“那也不去,就留在水竹县, 在你家里过年。” 宿清焉欲言又止。 “我想知道你以前每年是如何守岁, 今年想陪着你。”扶薇顿了顿,“我从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我,我只在意……我在意的人对我的看法。” 宿清焉了然一笑,轻轻颔首, 一道随和的“好”, 就将此事揭过。 “对了,”扶薇问, “那个救你的猎户住在哪里?救命之恩,需要重谢才是。” 宿清焉颔首, 道:“想着过年的时候拿着谢礼去拜会。” “别等过年了。礼在年前送到最好, 也好让他一家人过年更开心些。原本该我陪你一起去,可我实在不愿意在这冷天翻山越岭的。想着让花影替咱们跑一趟,将礼送到。等过了年天气暖和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去一趟,好不好?” 宿清焉猜到扶薇这是打算派人给那个猎户送重礼。他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将那个猎户的住址向花影说了个大概。 午后,扶薇将窗户推开往外瞧去,瞧外面下了雪。纷纷扬扬的白雪, 无声无息地飘落。 宿清焉走过来,立在她身边, 往外望去。 扶薇道:“今年冬日没见到几场雪,每次落雪也只是覆了一层很快消融。京城的鹅毛大雪下起来,能不停地飘上一天一夜,将山峦河流都覆上厚厚的一层雪。” 扶薇转眸望向宿清焉,问:“你是不是从未离开过水竹县?” “小时候从别的地方逃荒过来,路过不少地方。但是并没有去过京城,也没有见过你说的那种大雪。” 扶薇侧转过身来,懒懒靠着床沿。她望着宿清焉,柔声:“和我回京城吧?” “离家那么久,你打算回去料理家里的生意了?” 扶薇轻笑了一声,道:“算是吧。” “清焉。”扶薇抬手搭在他腰侧,抱着他的窄腰。她仰着脸望他,“陪我回京城吧。到了京城,有一个大惊喜给你。” 宿清焉迟疑了,没有立刻答应。 直到扶薇开始皱眉,他才说:“我母亲不喜欢北方。” 扶薇勾在他腰身的手慢慢垂落,将要落回她身侧前,被宿清焉握住。他握着她的手腕,送它们重回他的腰侧,而后又伸手抱住扶薇,将她拥在怀里。 他低头看她,眉眼带笑:“不过那都是我小时候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兴许她也改了主意。我会与她好好商量。” 扶薇将脸埋在宿清焉的怀里,柔软的声线带着几许撒娇:“和你母亲说,等到了京城,她会好好享福的。” 下午,扶薇一直将窗户开着。她围着炉火,望着窗外散落的雪景,听着宿清焉给她读故事。 一个故事讲完,雪也结束。 扶薇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午后因为要听宿清焉的故事,而没有小憩,现在困得厉害。 “走吧,去睡一会儿。”宿清焉将书册放下,起身朝扶薇伸出手,将她拉起身。 扶薇攥着他的手,问:“和我一起躺着吗?” “快过年了事情多,我要回家一趟。”宿清焉解释。 扶薇点头,没多留他。 她在床榻上一歪,宿清焉立在床边默了默,跟着上了榻。 扶薇转眸望向他。她太困了,一双妩眸半眯着。 宿清焉展开被子在两个人身上盖好,他朝扶薇伸出手臂,道:“等你睡了我再走。” “好。”扶薇凑到他怀里,纤臂穿过他的身子,拥着他。 抱着宿清焉,让扶薇很快睡去。 宿清焉凝望着怀里的扶薇,听她呼吸匀称,知她睡得沉了,才小心翼翼慢动作地抬开她的手臂,将她挪到一旁,又给她盖好被子,宿清焉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回到家,宿清焉和母亲一起打扫家里。因那场火,这宅院新建没多久,梅姑和宿清焉平日里又都勤打扫,所以家里没太多灰尘,打扫起来很轻松。 “母亲,有件事情想和您商量。”宿清焉正色道。 一看着他这严肃的表情,梅姑心里莫名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先把灯笼挂上。” 宿清焉点头,踩着木梯登高,将大红的灯笼挂在檐下。 梅姑仰着头去看随风轻晃的大红灯笼,又是一年过去,她心中生出些感慨。 恍惚间,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时候自己才十五六岁,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换一盏新灯笼。 她一回头,顾琳立在红梅旁对她笑。 “您又来找三爷呀?” 顾琳打趣:“我就不能是来找你的吗?” 梅姑假装听不懂,憨笑着敷衍一句,下了木梯,转身走开。她有时候也会恼顾琳,恼他的不知分寸。 他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而她不过是王府里的一个小厨娘罢了。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他又为何总是来逗弄她?难道也要让她做妾不成?不可能的。她不会给任何人当妾。 所以,在顾琳又一次偷偷来找她时,她鼓起勇气拒绝了他。 “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梅姑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说这话时红透了脸的样子。 她更记得顾琳一笑生春。他说:“谁说我要让你做妾了?” “人生匆匆数十载,就求个快意。身份地位皆在末等,我不见你忧心见了你欢喜,所以我要和你白首。”顾琳折一枝红梅,相递。 第70节 “花言巧语!”梅姑骂了他,转身就走。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没有想过顾琳会削了她的奴籍,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她进门。 “母亲?”宿清焉唤了她两声。 梅姑从久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在想什么?”宿清焉问。 梅姑有些感伤地说:“我快不记得你父亲的样子了。” 她又垂下眼睛,正色起来:“我不会随你去京城。我这辈子都不会去京城的。” 宿清焉皱眉,略为犯难。 晚上,宿清焉很晚才去绘云楼。他去时候,扶薇正在沐浴。 宿清焉坐在卧房等着她。 瞥见几件扶薇的衣裳搭放在椅背上,瞧着像是她沐浴之前挑衣裳,并没有把挑剩的衣裳送回衣橱。 他向来整洁,将这些衣裳叠好,工工整整放进衣橱里。 宿清焉目光一扫,看见衣橱最底下一格里,摆着几件男子的衣服。 宿清焉的目光凝在那几件男子衣裳上。 “清焉?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扶薇从浴室里走出来。 宿清焉收回目光,将衣橱门关上。 “刚过来没多久。”宿清焉回头,对她笑。 两个人在炉火旁坐下,宿清焉动作自然地拿过扶薇手里的巾帕,帮她擦拭着湿发。 扶薇起先侧着身坐,而后乏了,她偎在宿清焉的腿上。 “一定要回京城吗?”宿清焉问。 “嗯?”扶薇枕着他的腿,抬眸望他。 宿清焉默了默,才道:“还需要些时间说服我母亲。” 扶薇这便知道他今日回家与他母亲说了,他母亲不同意。 扶薇也不意外。很少有人喜欢背井离乡。而且她猜着梅姑应当不太喜欢她。这不怪梅姑,扶薇心里明白自己可不算一个好儿媳。 她伸手去摸了摸宿清焉的脸颊,说:“别犯难。还会有别的办法的。再说了,也不是一定要回去呀。” 宿清焉立刻看向扶薇。 扶薇枕在他膝上嫣然一笑:“郎君来亲亲我,我就不回去了。” 宿清焉先怔了一下,继而无奈失笑。“你啊……” 灯火柔和,扶薇潮湿半干的乌发大半被宿清焉捧在掌中,还有几缕已经干了的青丝滑落,贴着她的脸颊。 火苗在炉子里跳跃着,光影将她微微晃动的青色染上几许闪烁的浮光。 扶薇的手从宿清焉的脸颊慢慢滑落,落在他的前襟上。他的衣裳总是整洁,扶薇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襟,将他的衣衫扯得微乱。 扶薇慢慢将宿清焉的衣襟攥在手里心,薇薇用力地拽,让宿清焉俯下身来。 宿清焉配合地弯腰,逐渐靠近她,将吻落在扶薇的眉心,而后又去亲吻她的眼睛,再慢慢将缱绻的吻下移,落在扶薇的唇上。 湿柔香软相触,他的心神跟着一荡。 下一刻,那些污秽的流言忽然闯进宿清焉的耳畔。 “你说,宿清焉这个傻子是怎么能容忍他弟弟睡他女人的?” 宿流峥,是不是也曾这样来吻她? 第046章 “清焉?” 扶薇觉察到了宿清焉情绪得不对劲。她捧着宿清焉的脸, 慢慢轻抬。 她望向宿清焉,见他皱着眉,眉宇之间显出几分痛楚来。 扶薇赶忙直起身, 柔声问他:“又头疼了吗?清焉?清焉?” 清焉、清焉、清焉、清焉…… 宿清焉迷茫的眼中慢慢聚了神,面前扶薇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真切清晰。他摇了摇头, 将那些虎啸声赶走, 对扶薇挤出一丝笑来,低声道:“可能是有些累了。” 扶薇伸手,指腹压在宿清焉的额角,轻轻帮他揉着。她在心里想着, 应该找孙太医好好给宿清焉诊治一番。孙太医医术高超, 整个太医院其他人加起来也不敌他一个厉害。 过了一会儿,宿清焉的头疼才得到缓解。 “好了, 不难受了。”宿清焉拉过扶薇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那今晚早些休息。”扶薇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宿清焉的掌中拿开, 起身朝床榻走去。 待宿清焉也起身准备睡时, 他拉开床幔,见扶薇面朝床榻里侧,背对着他。 宿清焉在床榻外侧躺下,两个人之间隔了些距离,宽敞得能够再躺下一个人。 宿清焉转过脸望着扶薇的背影,隐约意识到扶薇猜到了什么。 宿清焉皱眉。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嘴上说得坦荡, 实则心里做不到。 他明明打算放下扶薇和宿流峥的那段阴错阳差,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他总是会去幻想扶薇和旁的男子亲近的画面? 他不能自控。做不到完全不去想。那些他“想象”出来的画面太过真实, 连细节也清晰无比。桌子上、躺椅上、美人榻上,从扶薇身后而欺, 又或者将她的双足高抬。灯火明亮,如白昼,照亮她纵情时的表情。 明明是残存在他脑海中的真实的记忆,可那些记忆断断续续,被他以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龌龊画面。 宿清焉清楚地意识到,不能让隔阂就这样横在两个人之间。 “薇薇。”宿清焉坐起身来。 扶薇并没有睡着。宿清焉唤她,她合着眼没应声。她不是迟钝之人,能够敏锐地觉察到些什么。有些话不知如何说出口,也不想说。也许他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不管时间有没有用,天长地久,总会知道结果。 “薇薇。”宿清焉又唤了一声。 扶薇这才慢慢转过身去,望向他。她眼中一片清明和冷静。 宿清焉望着扶薇的芙蓉面,却皱着眉沉默下来。 扶薇对他笑笑,语气随意:“还不睡吗?睡吧。我也困了。” 宿清焉慢慢舒出一口气,望着扶薇的眼睛,认真道:“我想要。” 扶薇颇为意外地挑眉,细细地打量着他的神情,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 宿清焉向来是个寡欲的人,床笫之事大多都是扶薇主动。他总是待她极其温柔,一切以她的感受为主,将他自己的感受放在其次,有时候扶薇明显感觉得到他还想继续,却总是会因为扶薇觉得累,毫不犹豫地将她放回锦被。 自他知道扶薇和宿流峥的事情,他们两个或有意或无意没有再同房过。 他突然这样说,扶薇沉默了一小会儿,对他柔柔一笑。她坐起身来,伸手去解宿清焉的衣服。 “我……”宿清焉迟疑了一下,声音又轻又低,“我可不可以把你绑起来?” “什么?”扶薇错愕。她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仅是因为宿清焉的声音很低,更因为这绝不像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宿清焉如梦初醒般愕然,他刚刚说了什么混账话?他立刻摇头:“不是,没有……” 扶薇细细去瞧着他的神情,手心轻抚过他的脸颊,带着些怜惜。他将宿清焉的衣带解下来,然后递给他。 她将自己的双腕相并,递到宿清焉面前。 “可以。”扶薇潋眸轻勾出一抹柔笑,“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宿清焉猛地摇头,他仍旧陷在震惊里,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怎么能这么…… 他翻身下榻,一边拿过衣带拢着衣裳,一边落荒而逃般往外走。 “清焉?”扶薇坐在床榻上唤他。 “你、你先睡!”宿清焉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被椅子腿绊倒。椅子腿与地面磕碰出些略刺耳的响动来,宿清焉尴尬地将椅子扶正,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奔出门几步忽想起忘了关房门,他又折回来,将扶薇卧房的房门关上,免得寒意吹进屋里让她受寒。做完这些,他才匆匆下楼,离开绘云楼。 扶薇听着宿清焉的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她抬手掖了掖贴在脸侧的鬓发,慢慢躺下来。 屋内只燃着一盏灯,不甚明亮。扶薇在一片柔和的晦暗里,睁着双眼,睡意全无。 第二天不见宿清焉过来,后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宿清焉才来绘云楼。 扶薇偎在美人榻上,靠着几个叠在一起的软枕。她看着宿清焉走进来,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形。 宿清焉在扶薇身边坐下,温声道:“我来接你回家。现在与我回去,还是下午再回去?” 他面带微笑,语气也寻常,好似全然忘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 扶薇望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昨天一整天什么都没吃。” 宿清焉愣住。 “你不给我做,我吃不下旁人做的东西。”扶薇拉长着音说话。 果然在宿清焉的眼里看见丝歉意,扶薇忍俊不禁,道:“逗你的。” 他既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扶薇也不愿意纠结前天晚上的事情。她拉着宿清焉的手腕坐起身来,问:“现在回去,还赶得及给我做花灯吗?” “昨天晚上已经给你做好了。”宿清焉解释,“昨日白天进城了一趟,所以没来陪你。” “进城做什么?都年三十了,还接零单吗?”扶薇问。 “同我回家,你便知道了。”宿清焉站起身,朝扶薇伸出手,待她将手递上他掌心,他轻轻将扶薇拉起身。 扶薇穿外衣的时候,还在思量着或许梅姑不会欢迎她。 宿清焉带着扶薇回到宿家时,梅姑正在和顾琅闲聊。 “我觉得这孩子最近很不对劲。”梅姑皱眉。 “怎么了?”顾琅问,“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71节 梅姑摇摇头,愁眉苦脸:“我说不上来。就是……有时候我居然不能在第一时刻分清楚他是清焉还是流峥!顾琅,这是我糊涂了,还是他的问题?” 顾琅皱着眉,陷入深思。 “母子连心,我就是知道他不对劲……顾琅,我害怕!” “别担心,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顾琅道,“依我说,别再陪着他演了,把他从幻想里敲醒才能从根解决这一切麻烦事。” “不不不……”梅姑连连摇头,坚决不同意。 她不是没有试过,可是后果呢? 如果后果是彻底失去这个儿子,那她宁愿儿子不是正常人。 顾琅还要说话,远远看见了宿清焉和扶薇,他给梅姑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不再说了。 寒暄闲聊时,顾琅仔细观察了宿清焉,却没觉察出他有什么不对劲。 梅姑询问扶薇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扶薇微笑着摇头,只夸梅姑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 扶薇心里微微有些诧异,她以为经历了之前她和宿流峥的事情,梅姑会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仇视她。 可没想到梅姑会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扶薇有些迷惑。她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梅姑将不满藏在了心里,还是她天生性子豁达,又或者宿清焉与她说过些什么…… 梅姑进厨房去忙,将顾琅喊进去帮忙。 院子里只宿清焉和扶薇两个,扶薇这才快步朝秋千走过去,她于秋千前旋身,裙摆立刻绽出花漪。她在秋千上坐下,心满意足地轻轻地晃。扶薇刚进院子就看见了秋千,只是刚刚和梅姑说话,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坐。 院墙下栽着几柱红梅,红梅爬满墙。秋千就在红梅前面,荡起来时候隐约能够闻到梅花的芬芳。 “清焉。”梅姑在厨房里探头望出来,“带薇薇出去走走,去湖边玩吧。今天湖边最热闹。” 宿清焉应了一声,才问扶薇:“你想去吗?今天会有很多人在那里放灯。” “我可以带着我的灯去?”扶薇问。 宿清焉颔首,道:“跟我来。” 扶薇从秋千上下来,跟着宿清焉进了厢房。厢房不似外面光线明媚,一瞬间暗下去的视线里,扶薇还是一眼看见了工作台上的花灯。 花灯三层楼阁,窗扇与门楣皆逼真,俨然就是一座缩小了无数倍的三层阁楼。 更绝妙的是,这个花灯的样子和绘云楼一模一样。 扶薇惊奇地奔过来,凑到近处仔细瞧:“你做得也太好了,简直和绘云楼一模一样。” 宿清焉微笑着将花灯的罩子拿下来,将一跟比较粗的红蜡烛放在灯碗中。火折子一点,火苗燃上烛心。宿清焉再将花灯的灯罩小心翼翼放上去。 柔和的光隔着灯布透出来。未燃灯前空白的灯布之上慢慢浮现了一道女子的婀娜身影。 宿清焉居然在花灯的布上用特殊的笔墨画了她,燃起了灯火,才能看见绘云楼里的扶薇。 扶薇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她双手捧着花灯,抬眸望宿清焉,问他:“湖边人多吗?” “多,很热闹。” “那我不带着它去了,我怕碰坏了。”她绵软的声线里噙着甜,是少见的小女儿家娇态。 “碰坏了我再给你做便是。” “不行不行。”扶薇连连摇头。 宿清焉的目光柔和下去,说:“好,我们不带着它。” 扶薇多看了几眼这盏花灯,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走吧。” “你在这里等我,还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宿清焉道。 扶薇看着宿清焉走出厢房往卧房去,好奇心让她跟了上去。 宿清焉也没阻止。 他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个盒子。盒子被他握在掌中,却并没有立刻打开。 扶薇已经追到了他身边。宿清焉便把盒子直接递给她。扶薇接过来,将其打开,看见一支红玉并蒂莲簪躺在其中。 扶薇将它取出来,细细地瞧着。 她在看红玉簪,宿清焉在看她。 扶薇富贵惯了,身边从不缺金银,富裕到连金银首饰都不看在眼里,很少佩戴。正是因为知道她不缺好东西,宿清焉送她这支玉簪,才格外忐忑。 扶薇抬眸望向宿清焉,问:“你拿了那柱并蒂莲给匠师照着做?” “不。”宿清焉摇头,“是我自己做的。” 扶薇有些意外,重新看向这支红玉簪。这支簪子打磨得不错,要么是手艺精湛的老师傅,要么是花了很大的心血。她知宿清焉手巧,却不知道他竟手巧成这样。 宿清焉突然叹了口气。 扶薇疑惑相望。 宿清焉清隽的眉宇间浮现些困惑。他说:“以前觉得礼轻情意重,只要是花了心思,皆是重礼。不知怎么……人是会变的吗?我竟担心你不喜,担心这支簪子不如你首饰盒里最普通的一支。” 一个不能有负面情绪的人,开始有了越来越复杂的情感。卑微、忐忑,还有害怕。或许还不够严重,算不上负面。可是他的情绪已经走在了悬崖边,一步之遥,左右摇摆摇摇晃晃。 扶薇望着宿清焉但笑不语,略歪着头,将红玉簪戴在云鬓之间。 宿清焉看着那支红玉簪,不安的心稍微踏实了些。 扶薇以为宿清焉在跟她说情话,可瞧着他的表情,却发现他真的有些困惑。 “很难理解吗?”扶薇凑到宿清焉耳畔,“因为你喜欢我呀。” 扶薇笑望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情之一字,不会永远只是甜。扶薇的出现,让宿清焉动情,人一旦动了情,那些忐忑、卑微、惧怕……和甜蜜一起组成了一个情字。 情关难过。 一个不能有负面情绪的人,当他循序渐进地尝到些复杂的情愫,才会逐渐变成一颗完整的灵魂。 宿清焉和扶薇到了湖边。冬日湖边寒气逼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人来这里。可因为过年,湖边的树上都挂上了红灯笼,还有水竹县的人从各家拿来的对联贴在树上。 每家拿来的对联都不一样,有些甚至是自家孩童所写。树上贴的对联各式各样七七八八不和谐,瞧上去却别有一种烟火气。 还有些人正在摊纸研磨,临时写对联。 看见宿清焉过来,立刻有人喊他去写对联。宿清焉微笑着走过去,接过递来的笔,连续写了几副。旁人还要让他写,他摇头道:“不写了。今日还有事。” 什么事?当然是陪扶薇过节。 他放下笔,穿过人群,走向等在不远处的扶薇。 扶薇指着另一边,说:“那边好多人。” “好,我们也去看看。”宿清焉护着扶薇走过去,挤进人群。原来是一些人折了荷灯,正蹲在水边,将荷花灯放进水中。 今日无风,一盏盏荷花灯随着水波缓慢地浮动。此刻天还没有黑,过一会儿天色彻底黑下去,一盏盏亮着的莲花灯飘在水面上将是很美的一幅画面。 “看那边!”人群里突然有人伸手一指。 扶薇和宿清焉循声回头,又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桥上站着一对小夫妻,夫郎居然当众低下头去亲吻自己的妻子。 众人一片起哄笑声。有人打趣,也有人吹口哨。 妻子害羞地跑开,她的夫君赶忙拿起她先前挑好的花灯追上去。 这对小夫妻半个月前刚成亲,正是新婚燕尔时。 “我也想要。”扶薇突然小声念叨。 宿清焉目视前方,全当没听见。 扶薇眯起眼睛,望着将要西沉的落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天地也跟着欢庆。今日的落日很迟,晚霞将大半的天色都烧成红紫之色,一片异彩。 扶薇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亮眼的晚霞。 两个人沿着湖边缓步,前面的摊位少了许多,人也不那么拥挤。 “薇薇,你真的想?”宿清焉突然问。 已经过去了很久,扶薇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宿清焉在说什么。她压下心里的意外,待身边的路人走过去之后,才嫣然柔笑相望,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宿清焉用眼角的余光轻瞟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边,他这才俯下身来,将一个轻柔的吻快速落在扶薇的唇边。 他的吻一触即离,耳朵尖也在一瞬间泛了红。 扶薇惊讶他的转变,心里沁出些甜。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尖,扶薇很想伸手去捏一捏。她甚至更想立刻回吻他。 可是她知道宿清焉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不想他再多为难。 她只是眸光潋滟地望着宿清焉,探出舌尖,沿着他刚刚吻过的唇缓慢地轻舔了一圈。 宿清焉看着她的动作,心神晃动,脸上也跟着泛了红。他不得不移开了视线,才能控制那颗乱跳的心。 “清焉!”有一个妇人挤过人群,朝着宿清焉跑过来,在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宿清焉轻咳了一声,立刻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寻常。 “林婶,”宿清焉望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小虎怎么在哭?” 小虎是学堂的学生,宿清焉曾给他授课。小虎年纪小,才五岁。家里的大人忙着做事,没空照顾他,才早早将他送到学堂去读书。 “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想要回家又找不到路。我实在走不开,你能不能帮忙把他送回家?”林婶说。 “先生。”小虎在林婶怀里泪眼婆娑地望着宿清焉。 宿清焉答应下来,林婶立刻将怀里的小虎递给扶薇。 “那我先走了!”林婶转身匆匆走进人群。 宿清焉拍了拍小虎的脊背安抚着,他转过头看向扶薇,道:“小虎家不远,我们先送他回去再回家。” 扶薇摇头:“我不去,你去送吧。我看见花影了,这就和花影先回家了,在家里等你。” 宿清焉等花影挤过人群走到扶薇身边,才送小虎回家。 小虎勾着宿清焉的脖子,童言无忌地问:“先生,你真的和你弟弟共有一个媳妇儿吗?” 宿清焉脚步僵住。 那边扶薇和花影一起往宿家走的路上,扶薇向花影询问可将礼物送去给那个猎户了。 “送是送了,但是有一件稀奇事儿。”花影皱着眉,“不是说姑爷被他救了之后,在那儿休养了两个月?可是那个猎户说他救了姑爷之后,姑爷只在他家里住了三天便走了。” 扶薇讶然。 第72节 回到宿家,扶薇还在想着花影禀告的事情。她怎么想也想不通,若宿清焉并非一直留在那个猎户家中养伤,为何不早日回来找她? 扶薇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既然是养伤,那么伤在哪里?她记得宿清焉身上并没有伤。她原先还以为他养了两个月才养好身体,但是…… 扶薇思绪很乱,总觉得自己忽略了很多事情。 许是今日出去走了许久,她有些乏,在这边思考,人更累。屋内炭火烧得很足,花影出去的时候,她让花影将门半开着,透透气。 天色逐渐黑下去,扶薇躺在藤椅里慢慢睡着了。 梅姑做年夜饭缺了东西,出去采买。花影在后院收拾东西。 前院安安静静的。 宿流峥回来的时候,歪着头望着院子里凭空出现的秋千。 明明是空空荡荡的秋千,他眼前仿佛浮现了嫂嫂坐在秋千上轻荡的婀娜身姿,让他心中突然烧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一个热心肠的人拉住他,劝他回头是岸,不要再破坏兄嫂感情。那人苦口婆心地劝着他,还对他说他兄嫂的感情有多好。 “像你哥这么讲规矩的人,刚刚还亲了你嫂子的嘴呢!” 呵。 宿流峥推开门,迈进屋内,看向睡在藤椅里的扶薇。他悄声走过去,慢慢在扶薇面前蹲下去。 哥哥刚刚亲了嫂嫂? 亲了嫂嫂的嘴? 他也亲过的。 想起扶薇对他说过那些绝情话。在嫂嫂的眼里心里果真只有哥哥一个,就像母亲心里只有哥哥一样。 宿流峥的脸色慢慢冷下去,复杂的情愫在他眼底疯狂滋生。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我呢? 我与哥哥是生双子,有什么不一样? 宿流峥盯着扶薇睡着的容颜,慢慢逼近。他想象着哥哥亲吻嫂嫂的样子,慢慢将吻落在扶薇的唇上,偷偷去覆哥哥留下的痕迹。 哥哥可以,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可以。 甚至,他不满于“也可以”。 他漆黑阴邪的瞳仁慢慢溢出疯狂的觊觎。他覆在扶薇唇上的偷吻,突然变得用力,充满了强势的占有欲。 爱是占有,更是独占。 第047章 扶薇在潮湿的闷窒中逐渐苏醒, 鼻息间是熟悉的气息,口中也是熟悉的味道。她未睁开眼,几乎本能地下意识回吻“宿清焉”。 宿流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似很意外没有被嫂嫂推开。他眼中的阴翳稍散,慢慢沉沦。 亲吻间, 扶薇柔媚地低唤:“清焉……” 宿流峥握在扶薇腰侧的手逐渐收拢, 手背上青筋突起。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将脸埋在扶薇的颈侧,去吻她雪颈。 贪恋让他没有反驳扶薇的这一声唤。 扶薇被吻得意.乱,她捧起“宿清焉”的脸, 想要去吻他的眼睛。 宿流峥闭上眼睛。 扶薇的吻落在他的眼睑, 温柔的吻触让宿流峥的眼睫剧颤。 他心虚地始终不敢睁开眼睛。当扶薇的吻离开他的眼睛,他立刻重新俯首贴着扶薇的颈侧, 慢慢一路吻下去。 明明骨血里跳动着想要疯狂占有的渔,可他却努力让亲吻轻一些。 ——床笫之间, 嫂嫂教过她动作轻一些才更像兄长。 扶薇睁开眼睛, 望向门口的方向,确定房门已经关好。 外面也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不知道旁人都去了哪里。再远些,却能隐隐听见些爆竹声。 宿清焉这样的人,是确定没人才会这样吧?不过扶薇以为宿清焉只是来亲亲她,却没想到他紧接着扯开了她的衣裳。 她微微怔住, 忽又想到那日宿清焉突兀地说想要把她绑起来。扶薇这一走神,腿上一凉,她抬眸望去, 愕然看见“宿清焉”将她的裙子掀起,而她里面的袴子已被扯下。懵怔间, 突然而来的舒意让扶薇整个身子都紧绷。她迫然仰起脸,颀长的雪颈仰得笔直。 外面的烟花爆竹声似乎更近了些。可扶薇耳畔却是更多的潮溪之音,她陷在潮汪之中不停地深陷,漂浮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握宿清焉的手,想要他安慰的拥抱。 她探出手摸索着,却久不得回应。 “清焉?清焉……”她低低地一声接着一声地唤。往日里的从容冷静尽弃,微颤的声线里噙着丝迷乱的不安。 扶薇的唤声飘进宿流峥的耳中,他吮吻的动作忽然停住。殷红的华丽裙料蒙着他的头脸,他眉头紧锁闭着眼睛,漆黑的瞳仁在眼睑之下快速地晃动。 “清焉……”扶薇不由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宿流峥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眸慢慢聚了神。虚乏之感,让蹲在藤椅前的他向后跌坐而去。 殷红色的布料从他头脸之上滑下去,也让处于黑暗中的他恢复了光明。 他半眯着眼,摇了摇头。 “清焉?”扶薇欠身,伸手去扶他。 宿清焉长长的眼睫微动,漆黑澄明的眸子浮现困惑。这是哪里?他在做什么? 眼前浮现扶薇凑近的芙蓉面,她脸上泛着抹红,是摄人心魄的媚,他对这个样子的扶薇并不陌生。在夜里在床榻之上每次她眉眼间浮现这样的娇媚,他便会小心翼翼将她放回锦被中。“我、我……”宿清焉茫然无措,“我……那个……” 宿清焉看见扶薇散开的衣襟,又看见落在地上的里裤,他不由将目光落在扶薇身上,她上衣散乱,连裙子也皱乱,堆在膝上,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腿。她裙里的裤正在他脚边。宿清焉的脑子里忽然“轰”了一声,僵然颤声:“我、我做了什么……” 扶薇不语,轻抿了一下柔红的唇,她抬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宿清焉唇上的湿。 宿清焉悬在心口的那口气长长舒出来。“对、对不起,我……”他快速起身,捡起落在一旁的衣物,抖着手帮扶薇穿好。 院外能听见梅姑和顾琅从外面的声音。 扶薇亦觉得这个样子有些失态,她轻咳了一声,站起身,往浴室里整理自己。 不多时,扶薇听见宿清焉出去的脚步声,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桶凉水。他看了扶薇一眼,飞快收回视线,在铜盆里倒了凉水,他浸湿了帕子再拧干,然后动作轻轻地给扶薇擦脸。 相对而望的两个人,脸上都有些红。 凉意贴着扶薇的脸颊沁进身体里,她脸上的红热倒是立刻退下去不少。她递给宿清焉一杯水,宿清焉不解其意地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她。 扶薇轻咳了一声,低声:“漱口。” 宿清焉恍然,瞬间脸上更红了两分。他伸手去接,可扶薇快了一息松手,杯子还没有被宿清焉拿稳,就落到了地上,清水溅起,溅了两个人一身。 “我去给你拿衣裳。”宿清焉快步走回卧房,给两个人都拿了身干净的衣裳。 狭小逼仄的浴室里,两个人同时将被水弄湿的衣裳换下来。换好衣裳之后,两个人相对无言,莫名有一丝局促的尴尬。 “出来吃饭了——”梅姑在院子里喊。 扶薇回过神,她又给宿清焉倒了一杯水,先一步走出浴室,往庭院去。 宿清焉垂眼,看着手里的清水。平静的水面映出他的面庞。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嘴唇。 他将水放下,直接走了出去。 院子里,梅姑、顾琅和花影已经将年夜饭摆好。梅姑平日里只喜欢做些简单的家常菜,今日因为是除夕年,多花了些心思,样样是硬菜。 扶薇瞧着有些惊艳,弯着眼睛笑:“这宫里的国宴恐怕都要比不上了。” 梅姑笑笑,没接话。她拿了公筷,布了一小碟菜放在扶薇面前,道:“看你平日饮食,这几道你应该会喜欢。” “多谢。”扶薇双手接过来,拿起筷子仔细品尝,她笑着点头,连连夸赞味道美味可口,十分喜欢。 扶薇时不时眉眼含笑地与梅姑或者花影攀谈着,一顿饭一直没有和宿清焉说话。 宿清焉也几乎沉默着,只梅姑主动和他说话时,他应了几声。 宿清焉虽未与扶薇交谈,却时时关注着她,给她倒上温水,又瞧着她爱吃什么,多给她添菜。 顾琅看着宿清焉端方公子哥儿的模样,闷头喝酒。 “二叔,这次多住些时日吧。”宿清焉道。 顾琅摇摇头,笑:“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久待,就喜欢四处为家,图个逍遥自在!” 宿清焉又劝了两句,见顾琅坚持,也不再劝。“那愿二叔在外平安,随心所愿。” “好。这话我爱听!”顾琅哈哈大笑,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咚咚咚——” 院外有人敲门。宿清焉起身迎上去,打开院门。宋能依和宋能靠站在院外,手里拿着东西。宋能依伸长了脖子往里望去,笑着说:“呦,都吃上啦?看来我们来晚啦。喏,我爹让我们带过来的。” “多谢。”宿清焉伸手接过来。 “能依能靠。”梅姑招手让他们进来。 “不坐了,我们得回家了。” 梅姑起身,笑着说:“跟我来,给你们做了些点心,正好赏烟花跨年的时候吃,想着一会儿送过去,既然来了,那就带走吧。” 一听有点心吃,宋能依和宋能靠都很开心,跑着进去拿。 送走宋家姐弟两个,梅姑回到坐席,顾琅凑过去低声道:“嫂子,我看宋二挺靠谱的。” “吃你的饭。”梅姑将一个硕大的狮子头放进他碗里。 顾琅笑笑,不说话了。 他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梅姑,可他又觉得若兄长还在世,也希望梅姑能够往前走,能过得开心些。 吃过饭,梅姑又将准备好的点心瓜果拿来。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外面的烟花爆竹声越来越多了。 梅姑笑着说:“清焉,你们两个出去玩吧。” “母亲不去吗?”宿清焉问。 梅姑摇摇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她又打了个哈欠,“乏了,再坐一会儿就要睡了。” 宿清焉这才转过头,今晚第一次和扶薇说话:“想出去走走看烟花吗?” 第73节 “好。”扶薇点头。 宿清焉站起身,扶薇跟着起身。 “等等,我去给你拿件外袍。”宿清焉走进卧房,打开衣橱,视线扫过扶薇的那几件裘衣,目光在那件白狐裘上停顿了一息,拿了另外一件黑色的貂裘斗篷。 他走出房,展开斗篷披在扶薇的身上。 梅姑叮嘱:“小心点火烛。也别玩太晚了。” 宿清焉点头。 扶薇跟着宿清焉往外走,她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对梅姑柔声:“母亲也早些休息。” 梅姑愣住。 待宿清焉和扶薇已经走出了小院,她才转过头看向顾琅,惊奇道:“她喊我母亲了!” 顾琅一脸懵:“她当你媳妇不是都快一年了?才改口?” 梅姑脸上挂着笑:“嘿,我好像真的有儿媳妇了!” 顾琅听不懂,摇摇头:“看把你乐的。” 梅姑突然又正色起来:“那我不能骗她啊!顾琅,我得告诉她清焉和流峥的秘密啊!” 顾琅更听不懂了,她不是前两日还坚决地要保守秘密?女人心,真善变啊。 扶薇和宿清焉走出家门,沉默地走了有一阵子。天色黑,扶薇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宿清焉赶忙伸手去扶她。 “崴到脚了没有?”宿清焉问。 “没有,没事。” 宿清焉点点头,他扶着扶薇小臂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慢慢下移,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两个人继续往湖边走去。幽幽暧愫慢慢在两个人之间流转荡漾。迎面吹来的夜风,仿佛也夹杂着烟花爆竹的气息。 扶薇望着前方升起的烟花,问:“你们家每年都不在家里放烟花吗?” “不放。”宿清焉解释,“家里穷。” 扶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轻轻地弯唇。 宿清焉转眸望着她,唇畔也勾出一丝笑。一阵寒风迎面吹过来,将扶薇身上的斗篷吹得乱舞。宿清焉驻足,将她的衣裳拢好。 两个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你呢?你家里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放很多烟花吧?”宿清焉随口询问。 “是啊。”扶薇道,“不过一直没好好瞧过。” 她仰起脸,望着夜幕中绽开的烟花。普普通通的烟花,也同样能让星月失色。 “下午过来的时候不是说想放莲花灯?走吧。” 宿清焉牵着扶薇的手,穿过人群,走到湖边。湖边此刻摆了很多摊位,都在卖各式各样的花灯。 宿清焉护着扶薇走进人群,一路低着头看过一个个花灯摊位,但是宿清焉都没有驻足,没有找到他满意的花灯。 他终于停步,扶薇望过去,看见这一个小摊上卖的花灯是并蒂莲形状的花灯。 她转眸望向宿清焉,宿清焉假装不知道,淡然道:“这些都要了。” 宿清焉对这里比较熟悉,他带着扶薇在一个稍微人少些的地方停步。两个人蹲在湖边,将满满一竹篓的并蒂莲花灯一一点燃,再一一放进水面。 轻漾的水面上逐渐飘满粉色的花灯,花灯带着微弱柔和的光亮,随波慢悠悠地晃走。 扶薇将最后一盏并蒂莲花灯放进水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是今晚宿清焉突然的亲呢让扶薇暂时忘记了早该问他的事。 她转眸望向宿清焉,问:“你跌下悬崖之后,在那个猎户家中住了两个月。” “嗯。”宿清焉轻点了下头,转眸对扶薇笑,他眉眼坦然:“等天暖,我们一起去拜访道谢。” 扶薇望着宿清焉眼睛里的光明磊落,心中忽地迷茫。好半晌,她转过脸望向水面上慢慢飘远的并蒂莲花灯。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 宫中。 今年的宫宴十分冷清。陛下连日来喜怒不定时不时暴怒,今日宫宴指上更是全程冷着脸。朝臣向他奉承,他却冷笑将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精心准备的一场场歌舞表演,亦是被他痛批。不知道多少人被降了罪。 到后来燃放烟花时,段斐更是心中的烦躁达到顶峰,拂袖离席。 他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去了扶薇以前所住的长青宫。 宫人胆战心惊地跪了一地。自长公主离开之后,段斐时常来长青宫,每次来都阴着脸,时而发脾气嫌弃这里没打扫那里没换新,他总是能挑出一对不是来,长青宫里不少人被降了罪。 段斐走进扶薇的书房。 他立在门口,眯着眼睛往里望去,恍惚间看见阿姐坐在书案后,轻轻蹙着眉专注地批阅着奏折。 阿姐抬起脸,一张严肃的面容在看见他的时候绽开笑颜。“阿斐,你来了。” 阿姐的声音好似真的在耳畔响起。 段斐猛地转过身,身边空空荡荡,不见阿姐的身影。他再回头望向书案的方向,书案之后亦无人。 阿姐早就离开了长青宫。 阿姐不愿意回来了。 这么多年,自段斐有记忆起,每一年的除夕他都和阿姐一起度过。不,不仅是过年,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每一个重要的不重要的日子,他们都在一起。 这是第一个没有和阿姐一起守岁的新年。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段斐喃喃自语。 冯安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赶过来,看见陛下立在长公主的书房门口,他不由皱起眉。他走到陛下身边两三步的距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直到段斐冷冷地瞥过来,冯安才上前一步,皱眉道:“耶律湖生送上了婚事,欲……求娶长公主。” “哈!”段斐突然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又一瞬间冷了脸色,冷声:“他做梦!” 冯安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却犯难。两国之姻的重要性谁不知晓?冯安甚至觉得若长公主此刻在京中,也会答应这婚事。 第048章 因为梅姑不愿意去京城, 扶薇也并没有那么急迫地想回京,她暂时在宿家住了下来。 日子一下子变得悠然。 宿清焉恢复了每隔一日去学堂授课,时不时会去一趟南源城接一些活计回来做。 扶薇跟着宿清焉学会做火折子、花灯、纸鸢, 也会跟着他学做些雕刻。只是做雕刻有些累手,扶薇只学了一点就没了太多兴趣。 他们就像寻常的恩爱小夫妻, 琴瑟和鸣。 两个月里, 扶薇见到宿流峥几次。她尽量避开,不和他接触。只是宿流峥不大讲道理,总是要凑上来。每每两个人都要呛上几句。 不过扶薇如今已经不再打宿流峥了。 ——毕竟打他只会让他舒爽。 扶薇坐在庭院里,摆弄宿清焉雕了一半的核雕。小小的核雕十分精致, 雕着一对小夫妻蹲在湖边放莲花灯的情景。他雕得惟妙惟肖, 仿佛能看见那对小夫妻两个人脸上的笑容。 还只差一些衣服上的细节,就要雕完了。 扶薇有心自己添上两道, 可是拿着刀子比量半天,下不去手, 她总是担心一切割错了, 这个宿清焉摆弄了好多日的核雕就要被毁。 最终她还是放下了刀,等着宿清焉回来之后将它雕好。 今日宿清焉要进城,他傍晚才会回来,而现在才上午。 天气逐渐转暖,有嫩绿从庭院的砖缝间冒头,昂扬着生机。 扶薇抬起眼, 闭着眼睛享受初春的暖阳落在她的脸上。 真是十分惬意舒服。被这样的春风暖阳滋养着,扶薇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要跟着好了许多。 忽然有阴影落下来,扶薇睁开眼, 猛然看见宿流峥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庞。 扶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双手抵在宿流峥的胸口, 将他用力推开。 “你来干什么!”扶薇质问。 宿流峥歪着头,道:“这是我家。” 扶薇抿了抿唇,完全无法反驳。她掖了掖鬓发,转过脸,去看面前桌子上的那个核雕。 宿流峥的手突然出现在扶薇的视线里,他拿起核雕,举起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打量。 “这是你哥的东西,别乱动。”扶薇叮嘱了一句。她知道若宿流峥知道这是宿清焉的东西,宿流峥必然不会将其损坏。 扶薇早就摸清楚了宿流峥的性子,只要和他哥哥有关的事情,他都会很上心。宿清焉仿佛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远比他的母亲还要重要。 这也是扶薇不懂的地方,既然他那么敬重自己的兄长,又为何会和兄长的妻子牵扯不清? 扶薇轻叹了一声,软了语气:“流峥,我们不要再单独见面了。” 宿流峥立刻转头盯向她。 扶薇却没有看向他。她转过脸,望向砖缝间拼命生长的野草,她怅然般开口:“是我招惹你,是我的错。可我不希望你哥哥不好受。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不想你哥哥不好受。” 宿流峥盯着扶薇好半晌,才闷声:“才没有!我哥哥不会介意的!” 扶薇摇头:“你和你哥哥从来不见面,你怎么知道他不介意?” 宿流峥愣住。 扶薇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没有男人会不介意。你哥哥是天下最端方的正人君子,他只不过是把介意藏在了心里。我不想他再受伤,所以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那么我呢?”宿流峥突然问。 他死死盯着扶薇,眼底卷着巨浪般的挣扎。 哥哥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这是无需质疑之事。可是这一刻,他也想问问面前这个女人,时不时只在乎哥哥有没有受伤会不会难过,完全不在意他的心情? 第74节 他朝扶薇迈步,双手撑在桌面上,弯腰靠近,逐渐逼近扶薇,咬牙切齿:“你想要我的时候把我抓到床上去,让我学我哥哥!你不要我的时候,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来看我!” 许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和宿清焉完全一模一样的脸庞,扶薇望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竟是跟着一疼。 扶薇不允许自己心疼别的男人。她偏过脸去,狠心地说:“你当然不是陌生人,你是清焉的弟弟。” 扶薇觉得宿流峥心里对他兄长有很多误会,若没有那个兄弟俩之间不能相见的命数之说便好了。 她心烦意乱,说:“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你兄长,问问他希不希望你再来找我。” 宿流峥沉默下来。 长久的沉默,让扶薇诧异地抬眸望向他。惊见宿流峥眼睛红红的,竟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也想见哥哥,他们都不让我见哥哥。”宿流峥低声道。他将声音压低,声线沙哑中带着丝诡异。 “嫂嫂,你能不能帮我?”宿流峥睁大了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扶薇。 扶薇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扶薇逼迫自己掐掉心里对宿流峥的怜惜,她淡漠地说:“我做不了主。” 毕竟那个命数关系到他们母亲的性命,扶薇觉得自己不能私下做决定安排两兄弟见面。更何况……她也不想让宿清焉知道她今日又与宿流峥见面了。 宿流峥垂下眼,胸口缓慢又用力地起伏着。 扶薇起身,从他手中拿走那枚核雕,狠心地转身进了卧房。 “你站住!”宿流峥突然开口。 他快步追上扶薇,将袖中藏了一路的盒子递给扶薇。 扶薇没伸手接,而是问:“什么东西?” 宿流峥目光躲闪,才说:“听说今天是你生辰。” 扶薇讶然。 他是来给她送生辰礼物的吗?一想到自己刚刚那个态度对他,扶薇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歉意来。 宿流峥看扶薇还是不接他的礼物,他心里更急。赶忙献宝似地将盒子打开给扶薇看。 他阴邪的眼睛盯着扶薇,认真道:“嫂嫂一定喜欢!” 扶薇垂眼望去,却见鲜血淋漓的两块软肉放在盒子里,盒子里甚至已经卧了一汪血水。 “什么东西?”扶薇闻着血腥味儿,有点不适地皱了皱眉。 “舌头!”宿流峥再朝扶薇迈出一步,将手里的盒子递低扶薇,“那两个总是说嫂嫂闲话的畜.生,我把他们的舌头割了,送给嫂嫂!” “你有病啊!”扶薇气得转身就走。 不,她觉得有病的是她!她刚刚竟然觉得宿流峥这样的人可怜?是她有病! 房门“砰”的一声被扶薇砸上。 扶薇气恼地躺在软椅上,开始犯恶心,她坐起身,连喝了两杯水才觉得好些。 宿流峥站在门外叩门,扶薇没理。 又过了一阵子,扶薇听见宿流峥走了。 扶薇重重叹了口气。 今日宿清焉比往常回来得更晚些,扶薇坐在窗下翻着画册,时不时抬眼望向院子里。 见到宿清焉身影时,扶薇立刻起身迎上去。 “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扶薇一边问着,一边提裙奔向他。 扶薇走到宿清焉身边了,才看见在宿清焉身后的梅姑。扶薇对梅姑有礼貌地笑了笑,淡声地唤了声“母亲”。 梅姑脸上挂着笑,道:“你们两个说话。” 她识趣地走开,回了自己房间。 扶薇已经瞥见了宿清焉手里提着的布袋子,她抱着宿清焉的手臂,几乎攀着他,在他身侧仰起脸望着他,拿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撒娇:“有人不会忙到把妻子的生辰都忘了吧?” “岂敢。”宿清焉微笑着摇摇头,牵着扶薇的手回房。 两个人回到房中,扶薇直接拿过宿清焉手里的布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一套天蓝色的春日裙装,还有一只蓝宝石的步摇。扶薇瞧了一眼步摇,一眼瞧出来价值不菲。她半玩笑:“郎君发财啦?”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才解释:“前几年有一友人,一起读书作诗颇为投缘。各留了诗画相赠。后来,他在前年的时候高中探花郎,笔墨书画皆成了值钱之物。” 宿清焉顿了顿,道:“我把他赠我的一副丹青拿去卖了。” 前年的探花郎?扶薇想了一下倒是对这人有些印象。她抬眸望向宿清焉,半惊半打趣:“郎君为了给我买生辰礼物,把友人的赠画给卖啦?” 宿清焉顿时有些尴尬,不得不急声解释:“当日互赠笔墨时,便想着他日若一方能扬名万里,另一方即可将字画卖掉。” 宿清焉解释:“当日说好之事。” 只不过他高中探花郎真正扬名万里,而他却依旧留在水竹县。 扶薇觑着宿清焉的表情,心领神会,她把玩着步摇,嘴上却是极其认真的语气:“幸好郎君没有去科举,若是去了必然高中,就要把他的探花郎挤下去啦。” 宿清焉失笑,他望了一眼被放在一旁的春日裙装,慢声:“不看看那身裙子喜不喜欢吗?” “看呀。”扶薇将步摇放下,拿起那条裙子。 宿清焉半天,才低声解释一句:“我做的。” “嗯?”扶薇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看向他。她虽然一直知道宿清焉手巧,可她从未见过他做针线活呀。她也实在难以想象宿清焉穿针引线的样子。 “跟母亲学的。第一次做,做得不好。” “做得很好!我很喜欢。”扶薇嫣然一笑,立刻开始换衣服、换新裙。 宿清焉张了张嘴,最后也没阻止她。只是守礼地低下头去喝茶,待扶薇换好了新裙子,他才抬起眼睛看过去。 她穿着这裙子和他想象的一样好看。 不,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一万倍。 扶薇摊开双臂,在宿清焉缓缓转了个圈,裙摆飞旋转起,她又转到宿清焉的怀里坐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媚眼相望:“我很喜欢。这是我穿过的最漂亮的裙子。” 宿清焉望着扶薇这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心里生出些异动,又清楚她也动了心思。 他轻咳一声,不得不压低声音轻哄:“还没吃晚饭呢……” 扶薇轻笑:“郎君想什么呢?” “我没有。”宿清焉别开眼。 扶薇笑着在他怀里起身,道:“我去给母亲瞧瞧。” 她脚步轻盈地出了屋子,去寻梅姑。梅姑正在屋子里做针线活。过了年天暖和起来,正是做春衣的时候。 “真好看。”梅姑上下打量着扶薇,发自内心地点头。梅姑再一次在心里感慨扶薇的貌美。她原先在京中的时候,什么样的高门贵女没见过?就算公主、郡主也见过几个,可她觉得那些美人们全都不敌扶薇。 梅姑突然想到扶薇的家也在京城,她心里跟着一紧,不由猜测起扶薇的身份起来。 “母亲这是给谁做衣裳?”扶薇坐在梅姑身边。 梅姑心不在焉地回答:“天暖了,给流峥做的。” 顿了顿,她又立刻补充一句:“给流峥做完,再给清焉做一件。” 其实扶薇过来也并非只是来让梅姑看这条新裙子,她说:“有件事情,我疑惑了许多。” “你说。”梅姑回头对扶薇笑笑,又转过头继续做针线活。 “清焉和流峥不能相见的说法是怎么来的?该不会是江湖骗子信口开河吧?”扶薇语气轻松带着笑,说话的同时又瞧瞧打量着梅姑的神色。 梅姑垂着眼,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手上的针线活儿却停了。 扶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我倒是不太信那些说法,只是觉得一对兄弟从不相见,怪可惜的,毕竟是亲手足。” 梅姑默默将针穿过衣料,语气生硬:“我怕死,不许他们见面。” 扶薇瞧着梅姑态度坚决,也没有再坚持。她又看了一会儿梅姑做的衣裳,便起身走了。 出了梅姑的房间,扶薇仍旧琢磨着,心里的不对劲之感越来越重。 因为那个荒唐的八字克母说法,宿清焉和宿流峥这对双生子永远不能相见。 可是,扶薇记着他们兄弟两个不能相见,却忽然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们兄弟两个不能相见,这些年当真能够完美避开,一次也不撞见? 扶薇努力地回忆,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同时见过他们两个人。 花影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扶薇瞧见她,便没有回屋,而是走进院子迎上她。 “什么事?” “过年的时候,耶律湖生向陛下求娶长公主您,被陛下一口回绝。然后……风云州起了战事。” 扶薇挑眉。 她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耶律湖生想要两国联姻遭拒,回国之后发动了战争? 扶薇沉吟片刻,问:“现在是哪位将帅在风云州?” “是赵北芪、齐云鹤两位将军。”花影再道,“陛下又令卫小将军率兵去支援。” “卫小将军,卫行舟?”扶薇问。 花影点头。 这三个人的脸庞在扶薇眼前一一浮现,她慢慢皱眉,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地方远消息传得慢,又过了七八日,江南之地的人才知道西边打了起来。 “陛下为什么不同意和亲?” “那个耶律早就和长公主有瓜葛,嫁过去和亲不是正好?还能解决女子干政的不体面……” 扶薇坐在茶楼里,听着这些人的议论,扶额。 难道在他们的眼中,起了战事后,女子的作用只是联姻? 扶薇心烦地回家,刚走到宿家前方,远远看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宿家门口。 第75节 “你家人来寻你了!”宋能靠笑嘻嘻地说。 家人? 扶薇皱眉。她今日本就心情不好,听着宋能靠这话,心里更是烦,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知道死活的东西来冒充她的家人。 扶薇沉着脸迈进院门,一眼看见庭院里背对着她的青年男子。 这背影……有些眼熟。 段斐慢慢转过身来,温柔乖顺地望着扶薇:“阿姐,好久不见。” 他缓步朝扶薇走来:“本想在阿姐生辰前赶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几日。” 第049章 边关战事, 段斐身为九五之尊居然出现在这里?扶薇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弟弟在对她笑,笑得单纯又欣喜。 扶薇欲言又止,那些责备都被她暂时咽了回去。 段斐已经走到了扶薇面前, 半步之遥,他仔细端详着扶薇, 这张出现在梦里无数次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 终于能解如狂的相思。 扶薇无声地轻叹了一声,问:“刚到?” 段斐点头,他又依恋地叙旧:“日夜不停地奔波,阿姐, 我好累啊……” 扶薇再瞧他, 一年不见,弟弟似乎又长高了些, 人却消瘦了一圈,整个人多了几分凌厉。可他仍会像以前那样一脸天真与依恋地对她笑。他笑起来的样子, 又和曾经那个幼弟的面容重合, 整个人也就不显得那么锋利了。 “先进去坐吧。”扶薇道。 “好,都听阿姐的。”段斐笑起来,跟着扶薇往屋里去。 两个人坐下,段斐的一双眼睛一直凝在扶薇的眉眼之间。 “阿姐好像又瘦了些。”段斐心疼地皱眉,“胃口还是那般不好吗?” 蘸碧端着茶水进来,毕恭毕敬地将碧螺春放在段斐面前, 又把一杯温水放在扶薇面前。 “还好。”扶薇刚从外面回来有些渴,她端起面前的水杯饮了两口温水。 段斐说她瘦了。其实不然,她现在比起去年刚来水竹县的时候倒是胖了三五斤。 “阿姐, 你看!”段斐从袖中取出一卷画册,双手捧着递给扶薇。 扶薇接过来, 慢慢将其展开。 这是一座宫殿的图纸。 扶薇不明白段斐为什么给她看这个,她问:“这是什么?” “是阿姐的长青宫。”段斐亮着眼睛,“我亲自画的图纸,下令重新修葺长青宫。阿姐,你看这个八角形的莲花池可眼熟?咱们小时候的家中便有一个。还有这里,我把花园照着夏声园的样子修建,这样阿姐以后再也不用因为夏声园太远有妨政事而惋惜去不得。还有这里!” 段斐越说越兴奋:“阿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去学堂学丹青,你画了一个木芙蓉围绕的凉亭。那幅画简直栩栩如生,我问阿姐那是哪里,阿姐说在你的脑子里。可那样美的景色不该只存在阿姐的脑海中,我照着那幅画给阿姐造出来了。” 扶薇唇畔挂着淡淡的柔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左一个阿姐右一个阿姐。 段斐见扶薇一直不说话,他本还有更多的细节心思想讲给扶薇,此时也住了口,满怀企盼地望着扶薇,小心翼翼地说:“等阿姐回去亲眼瞧见了,定然欢喜。” 扶薇感动弟弟为她花了这么多心思,可是她又是多么希望段斐递给她的是军事图,然后他胸有成竹地向她讲着应敌之策? 扶薇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想问他如今边地战事如何、想问他为什么选了那样的主帅、想问他后援应急方案、是否开始和晋国议和等等等等…… 可他不能总是不长大啊。 这天下姓段,她还要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操心多久?她这身份,纵有扶阙之心,却必要在恰当的时候隐退。否则担骂名是小事,万矢之地死无葬身很可能就是她的下场。 扶薇心有万言,最终却还是沉默。有些渴,她端起水杯又小口抿了几口水。 段斐望着扶薇,颇有些手足无措。“阿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声音变得焦促:“阿姐,我听你的话,纳了四妃!我不会再惹阿姐生气了,以后都会听阿姐的!阿姐说什么我就听什么,阿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姐,我好想你。你不在,那些老臣总是欺负我。我说话他们都不听,他们总是说我年幼……”段斐深深望着扶薇,他的眼睛慢慢变红变湿,“阿姐,你怎么那么狠心丢我一个人在那牢笼之中?阿姐,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扶薇看着他将要落泪的模样,一时之间想起许多年幼时的光景。段斐小时候体弱常年生病,经常哭着鼻子拽着她的袖子。 扶薇心中一软,开口的语气颇为柔和:“都多大的人了,还红眼睛?” 段斐破涕为笑,湿漉的眼睛盛满笑意,开开心心地望着扶薇:“我就知道阿姐不会丢下我不管!” 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处的默契,让段斐对扶薇的情绪变化了如指掌。他听出扶薇语气的柔和知道她又心软了,他这才松了口气,端起身边的碧螺春来饮。 “这茶不错。不过……”段斐的话忽然顿住。因为他从开着的房门,看见了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自院外而来。 他知道那个人就是宿清焉。 他在很久前,就得到了宿清焉的画像。 段斐盯着宿清焉,仔细打量着这个该死的乡野匹夫。他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攥得骨节凸起。 扶薇顺着段斐的视线望过去,她对正归家的宿清焉笑了笑,再压低声音对段斐说:“叫他姐夫。” 扶薇起身,迎上宿清焉。 段斐的手一抖,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一些,弄湿了他的食指。他将茶杯放下,结果小太监递来的帕子,一边盯着宿清焉,一边慢悠悠地擦着手上的茶渍。 他视线慢慢下移,落在扶薇的腿。他在心里盼,盼着阿姐快些停步,不要离那个该死的畜.生那么近。 “是什么人来了?”宿清焉问。 “我弟弟。”扶薇介绍。 宿清焉点了下头,视线越过扶薇望向段斐,和善地微笑温声:“总是听你姐姐提起你,今日才见到你。” 段斐眼中的情绪飞快转动,待扶薇转过头望向他时,他扯起唇角摆出一个简单真诚的笑脸,语气噙着乖意:“姐夫。” 一声“姐夫”唤得亲切极了,实则段斐快咬碎了自己的牙。 “手里什么东西?”扶薇问。 宿清焉这才将手里的纸袋递给扶薇,温声道:“你早上说想吃的梨花酥。” “赵和堂的那家?”扶薇一边问着,一边伸手去接。 宿清焉点头。 段斐的视线下移,眼睁睁看着扶薇伸手去接梨花酥的时候,她的手碰到宿清焉的手。 相碰的那一刻,段斐眼里迸出浓烈的杀意。 他怎么敢?一个乡野匹夫怎么敢碰他的阿姐?他慢慢站起身来,微笑慢声:“阿姐成亲了也不告诉我,没能来参加阿姐的婚宴,实在是人生憾事。” “我与你姐姐的婚事仓促,没能请她的家人来,确实有些遗憾。”宿清焉诚然道。 扶薇将纸袋里的梨花酥递给段斐一块。 段斐一愣,赶忙伸手接过来。他看着这块梨花酥,刚刚想说什么都给忘了。 宿清焉侧首问扶薇:“弟弟住在哪里?把客房收拾出来,还是去绘云楼?” “他去绘云……” “我就住在这里!”段斐急声打断扶薇的话。 “阿姐,好不好?”段斐望着扶薇,乖声,“一年未见,我有好些话想和阿姐说。别赶我走成不成?” 扶薇早就习惯了他的撒娇。她只稍微妥协:“今晚住在这里,明天搬去绘云楼。这里地方小,你住得下你的人住不下。” 还有一句话扶薇没有说直白——若他的侍卫不安顿好,他住在这里不安全。 扶薇的每一寸妥协都能让段斐高兴,他开心极了:“好,听阿姐的。一会儿要和阿姐说好些话!” 扶薇默许。 扶薇也有很多正事要和段斐说,此刻因为刚见面,她才压下那些事情暂时没提。 梅姑回家的时候见到满院子的人,警惕地放慢了脚步。她打量着围在院外的侍卫,瞧着这阵仗,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迈进院子,看见院子里也有侍卫走来走去。她赶忙拉住一边的灵沼,询问是什么人来了。得知是扶薇的弟弟来寻他姐姐,梅姑稍微松了口气。 “母亲。”扶薇迎上梅姑,亲自给她介绍,“这是我弟弟,阿斐。” 段斐懵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扶薇。她可以唤别人母亲?怎么可以唤除了他母亲以外的人母亲? 暗卫调查的结果,是说扶薇不过是在江南之地找了个模样好看的小郎君解闷儿。可若真的只是解闷儿,为什么真的给别人当起儿媳来? 心思飞快流转,段斐却能及时隐藏情绪,有礼地唤了声“伯母”。 家里来了客,梅姑想多做几道菜。可是段斐的人将厨房围满,并不需要她进去。 梅姑一番好意被拒,她再打量起段斐身边的这些人的架势,她心里的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宿家地方不大,段斐带的下人也都没走远,不是谈政事的时候,何况宿清焉还在这里。扶薇便只是和段斐闲聊些家常话,姐弟两个都只是说些琐碎日常事。 宿清焉端坐在一旁作伴,偶尔扶薇提到江南景色又有想不起来之处时,他会帮言几句。 冯安从院外快步进来,立在门口躬着身往里望去。段斐瞥见了,笑着对扶薇道:“阿姐,我出去一趟。” 扶薇点头。她也看见了冯安,她巴不得段斐忙碌一些处理政事。 段斐起身,一手负于身后缓步走出厅堂,走进院子里。冯安半弯着腰,跟在他身后。 段斐环顾不大的小院,渡着步子朝秋千走去。秋千后面的梅花早就落了,此刻的秋千有些萧瑟之态。 段斐在秋千上坐下,面无表情地开口:“说吧。” “主子,”冯安拧着眉,“赵北芪、齐云鹤两位将军接连败仗……” 段斐“哦”了一声,神色淡淡。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败了就败了呗。 若一直这么太平,段斐怀疑阿姐真的要在江南之地养老了。 “恒州暴雨,卫小将军的军队耽搁在路上了。”冯安的语气越来越焦急,“若卫小将军不能及时带着援军赶到,风云州恐怕、恐怕……” “什么?”段斐眼前浮现阿姐与宿清焉的手相碰时的场景,不由走神了。他回过神,慢悠悠地说:“不急。” “那……”冯安沉默下来。 段斐冷眼瞥过来:“还有事没有?” “还有一件事,平南王遇刺,听说伤势不轻。平南王的亲信抓了许多名医进王府。”冯安禀,“是长公主殿下的夜影卫所做。” 第76节 “死了活该。”段斐随口道。 冯安又禀了几件事。段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年是那么漫长,他今日终于见到了阿姐,原以为可以解去这一年的相思之苦,可他没想到见到了阿姐,堆在心里一年之久的相思一下子喷薄爆发。 他喟然,若现在还是小时候就好了。若他再年幼五六岁,就可以冲过去拥抱阿姐,在阿姐怀里撒娇、听阿姐温柔的声音哄他。 段斐不耐烦地将冯安打发了,起身回堂厅。 堂厅里,只见宿清焉一个人的身影,扶薇的座位空了。 宿清焉起身,面带微笑和善地说:“阿斐,你姐姐回去换衣服了。” “你叫我什么?”段斐挑眉。 宿清焉怔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了段斐似乎对他有些不满。 段斐突然笑起来:“姐夫,我与你玩笑呢。你当然要和阿姐一样唤我。” 他缓步往前走,逐渐走到宿清焉面前,微笑着问:“姐夫知道卫行舟吗?” “见过。” “哦——”段斐拉长了音,意味深长地看了宿清焉一眼,转身走向椅子。 他在椅子里松散地坐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嫌弃地皱眉。他对宿清焉说,又似自语:“没想到阿姐来江南养病,竟是过着这样的日子。这整个庭院都没有她以前的卧房宽敞气派。弟弟来了居然住不下。” 段斐轻笑了一声。 段斐还欲再挖苦几句,看见扶薇进来,他灿烂笑起,改口:“这小院虽小,却瞧着精心设计过,雅致得紧。阿姐定然喜欢。” 宿清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段斐的随从立在门外询问晚膳已经备好,要不要开膳。 段斐立刻询问地望向扶薇。扶薇点了头,段斐才下令开膳。 段斐想象中的与姐姐团聚,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时光。可他没想到这个宿清焉阴魂不散地伴在姐姐身边。甚至连吃晚饭的时候,都要和阿姐的“夫君”、“婆母”一起! 段斐将所有的怨恨都埋在心里,只以一个乖巧弟弟的形象相待。 “阿姐怎么不吃了?”段斐关切地给扶薇夹菜。 他没有用公筷。 “我吃好了。”扶薇将筷子放下,没吃段斐夹过来的菜,转而端起一旁的温水润了润喉。 宿清焉询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扶薇对他微笑着摇头:“真的什么都不想吃了。” “好。”宿清焉轻颔首,端起水壶,往扶薇的杯中又添了一些温水。 段斐咬牙看着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窃窃私语、眉来眼去,他心里的怒火在疯狂卷动! 梅姑心里一直莫名不安,没吃多少东西便寻了个借口离席,回到自己的房间唉声叹气。 饭后,扶薇要和段斐单独谈一谈。她侧过脸望着宿清焉,如实道:“清焉,我和阿斐单独说些事情。” “好。”宿清焉微笑着,“我也刚好要去一趟宋家。” 段斐很不喜欢扶薇与宿清焉说话的语气。明明阿姐对谁都冷漠疏离只对他一个人温柔,可如今她对另外一个人温柔。 独属于他的东西不再独属,他愤恨地咬紧牙关,因为愤怒上嘴唇也跟着颤了颤。 扶薇起身,送宿清焉到门口,然后转身回堂厅。在段斐转身的那一刹那,段斐脸上又恢复了乖巧的笑容。 “对了,我给姐夫准备了礼物。”段斐起身,追出去。 宿清焉听见了他的话,在庭院里驻足,微笑着等段斐走近。 “挑了好久,这个送给姐夫。”段斐将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递给宿清焉。 宿清焉伸手接过。 段斐忽然压低一声:“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吧?乡巴佬。” 宿清焉皱了下眉,他仍旧低着头望着手里这枚玉佩。 段斐背对着扶薇,他再往前一步,对宿清焉压低声音:“你若向阿姐告状,我今夜就要你的命。” 宿清焉轻笑了一声。他慢慢抬起眼睛,温和的目光落在段斐的脸颊上。 段斐皱眉,不懂宿清焉为什么不动怒。 宿清焉的视线又越过段斐,望向立在堂厅里的扶薇。 段斐的心忽地一紧,心道这傻子不会真的当场告状吧? “弟弟确实稚气。”宿清焉温声与扶薇说话。 扶薇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在段斐的脊背上。 他抚了抚手里的玉佩,望一眼段斐:“我很喜欢。多谢。” 他摇摇头,拿着玉佩转身出门。 段斐目光阴狠地盯着宿清焉的背影,他又收起情绪,开开心心地转身走向扶薇。 段斐以为扶薇会问他对宿清焉说了什么,他已经想好了说辞。可没想到扶薇根本没问,而是直接问起政务。 段斐立刻正色起来,像以前在宫中一般,乖乖答话。 扶薇自己的情报知道些消息,如今又从段斐这边得知到更多细节。所有事情加起来,让她心里有些沉重,不由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一关不好过。” 两个人又商谈了好一会儿政事,扶薇最后道:“一会儿你带着人去绘云楼。” “阿姐!”段斐一下子站起身。 扶薇看着他这情绪起伏,心道他什么时候能因为政务激动些、在意些? “这里没有绘云楼安全。”扶薇道。 “可是一年不见了,我只在这里住一晚再走就不行吗?” 扶薇肃了脸色,横他一眼:“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我、我没有……”段斐眼神一黯,紧接着又很快笑起来,“我听阿姐的。我现在就走,也好让阿姐早些休息。等明天一早我再来看望阿姐。” 扶薇点头。 “对了!阿姐明日要带我逛逛江南之景。阿姐这一年看过的景色,我也想看一看。”他们从小在一块,看一样的景色。这缺失的一年,就像在段斐的心里挖去一块,让他心里也跟着缺失了很重要的一块。 扶薇不言。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想着去玩。扶薇只能以段斐才刚十六岁年纪还小,暂时勉强安慰自己。 扶薇送段斐出去,两个人并肩往外走,段斐的手下跟在后面。 短短的一段路,段斐也兴奋地喋喋不休与扶薇说话。 刚走到院门外,段斐还没上马车,便看见宿清焉从宋家出来。 “姐夫这么快回来了。”段斐假意天真的语气。 宿流峥立刻掀起眼皮瞥向他。“你谁?”宿流峥瞧着段斐有些眼神似乎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 段斐愣了一下,诧异地打量着宿流峥。 “长得人模狗样的,”宿流峥睥了段斐一眼,嫌恶地摇头,“不像个好东西。” 段斐的脸色瞬间冷下去。 段斐身后的一排侍卫立刻拔刀。 宿流峥却懒得搭理,抬步往宿家走。侍卫的刀横在他面前,他烦躁地抬起一脚踹过去,侍卫被他轻易踹翻在地。 更多的侍卫拔刀。 拔刀的声响吵着宿流峥耳朵疼,他转过身,阴森地盯着段斐。 扶薇回过神,冷声:“收刀。” 有一半侍卫收了刀,另一半侍卫看向段斐。段斐脸上挂着笑:“你们听不懂?” 另一半侍卫立刻也收了刀。 扶薇一直盯着宿流峥。 宿清焉说要一趟宋家,然后她亲眼看见宿流峥从宋家出来。而且那么巧,兄弟两个今日又穿了同样的衣服吗? 扶薇朝着宿流峥走过去,立在他面前,仔细瞧着他的五官轮廓,轻声问:“在宋家看见你哥了吗?” “你明知故问我们不能见面。”宿流峥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语气很不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烦躁得要死,好似被谁欺负了,他又想不起来,这种憋了一口气的感觉可真不爽快。 他再瞥一眼段斐,烦躁地说:“和别的男人少接触,不要对不起我哥!” 他气冲冲地转身往里走,将倒地拦路的侍卫又踢远些。 “阿姐?”段斐开口,“是我认错了人吗?听闻姐夫有个双生弟弟,没想到真的生得一模一样。” 扶薇心里有些乱。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将段斐送上马车。 她转身回去,悄声走到宿流峥的房间门口。 他这间屋子大多数都空着。此刻房门半开着,扶薇可以从开着的房门看见他躺在床上,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 宿流峥半眯着眼睛看向扶薇,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嫂嫂居然主动来找我。” 扶薇淡声:“对联被风吹毁了一边,你给补上。” 宿流峥诧异地看向扶薇。嫂嫂不是说要和他一刀两断?怎么就主动来找他了?他将翘起的腿放下,人也坐起身,打量着扶薇。 “补上。”扶薇重复了一遍,转身去了厢房。 宿流峥一下跳下床,跟了上去。 到了厢房,扶薇从箱子里翻出过年写对子剩下的红纸。她又研了墨,将笔塞到宿流峥的左手。 宿流峥不明白扶薇为什么让他来补对联,他下意识地将被扶薇塞到左手的毛笔换到右手,弯下腰准备写字。 “用左手写。”扶薇冷声。 宿流峥皱眉,脱口而出:“我又不是我哥那个左撇子。” “用左手写!”扶薇突然伸手抢过宿流峥手里的笔,强势地重新塞回他左手。 宿流峥歪了下头,盯着自己的左手。 第77节 ——嫂嫂刚刚摸了他的手。 他心里的烦躁莫名其妙地淡去不少,他便依了扶薇的意思,用左手握笔,潦草地写字。 “写好了。” 他“啪”的一声将笔放下,墨点子甚至溅到了红纸上。 “流峥哥?”王千在院门口喊,“宋二叔喊你过去!” 宿流峥立刻走了出去。 扶薇从抽屉里取出被风吹掉的半截对联。她将宿清焉写的对联和宿流峥刚刚写的这份摆放在一起。 一个字迹清雅飘逸,一个字迹十分潦草。 一眼看上去不太相似。 可是扶薇仔细比对,仍是在起势和某些笔锋上看出了极度的相似。 就算是同一个人所教,若非故意模仿,字迹会这样相似吗? 扶薇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可是她又不敢深想。她回到屋子里,等宿清焉回来。 他今晚会回来吧? 将子时,宿清焉才回来。 扶薇坐在床边,抬眸望向他。 “还没睡?”宿清焉对她温柔地笑着,“是我回来迟了。” 他在扶薇身前站定,俯下身来,欲要将吻落在扶薇的眉心。扶薇却偏过脸,躲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非玩闹情况下躲避宿清焉。 宿清焉愣住,他有些无措,耳畔莫名想到段斐今日对他说的那些话。 半晌,扶薇垂眸低声:“有些累了。睡吧。” “好。”宿清焉蹲下来,帮扶薇脱下鞋子。 扶薇静静望着他,又在宿清焉抬眼看向她时,她移开了目光。 她在床榻里侧躺下,听着宿清焉熄了灯上了榻。 宿清焉觉察到扶薇的不对劲,因为她的弟弟对他很不满吗? 他望着扶薇,想要拥抱她、亲吻她,最后也只是给她仔细掖好被角。 后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宿清焉睡着了,扶薇睁开眼睛,悄声下了榻。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将屋内照得不至于一片漆黑。 扶薇轻手轻脚地走向柜子,拿起绣筐里的一把剪子。 也许真的是巧合,也许是她不会辨笔迹。她知道自己的心乱了。可扶薇从来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既然起了疑,那就要弄个清楚明白。 衣服、字迹都不算数,那么身体总不会出错。 她要在宿清焉身上留一个痕迹。 扶薇悄声走到宿清焉身边。他睡着了,睡着的他长眼睫轻垂,显出几分乖顺的模样。 望着他搭在身侧的手,扶薇狠了狠心用剪子扎向宿清焉! 可是当剪子即将要戳到宿清焉手背的时候,她又犹豫了。一瞬间,她眼前浮现了很多次宿清焉奋不顾身相救的情景。 宿清焉那双干净的眼睛在她面前晃动着。 这样一个人,她真的要怀疑他吗? 若她怀疑错了呢?她要怎么面对不信任他的后果? 扶薇望着宿清焉的手,他的白净修长,很好看,尤其是为她抚琴的时候,更是好看得紧。她喜欢他的这双手。 扶薇握着剪子的手慢慢放下。 她将剪子放回去,重新上了榻。她上榻的声响弄醒了宿清焉。 “薇薇?”他声音带着困倦,沙哑低沉。 扶薇捧起他的脸,凑过去亲吻他。宿清焉在扶薇的亲吻里彻底清醒过来,他拥住扶薇在怀。 后来宿清焉手臂探出床幔,急迫地拉开床头小几的抽屉,在黑盒子里取出鱼泡。 床幔晃动着,映着交颈相缠的一对眷侣。 接下来的几日,段斐每日都会过来寻扶薇。宿清焉还是和以前一样,每隔一日要去学堂授课。他若在家,大多时候陪在扶薇身边。每当这个时候,段斐心里的怒火又要烧上一番。 他不懂明明他和阿姐是这个世上最亲近之人,为什么现在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阿姐或坐或立时,都更靠近另外一个男人。 他对宿清焉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他总是背着扶薇对宿清焉阴阳怪气,可宿清焉因为他是扶薇的弟弟,包容他的年幼稚气。 段斐也很讨厌宿流峥,这个人和该死的宿清焉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脾气却烂透了。七八日的光景,一共没见到几次,段斐身边的侍卫已经被他揍了好几个,还有个骨折在床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段斐气笑了,他还是头一回遇见比他还脾气不好的人。 段斐正和扶薇说话,看着宿流峥大摇大摆吊儿郎当地走进院子,他脸色一黑。 他暂时不能杀宿清焉,难道还不能弄死这个宿流峥? 扶薇也看见了宿流峥。 她沉吟了片刻站起身,走出去迎上宿流峥。 “你跟我来。”她走进厢房。 宿流峥跟进去,懒散倚着门槛:“嫂嫂后悔和我一刀两断,想我啦?” 扶薇略歪着头,拔下云鬓上的一支簪子,淡淡道:“把手给我。” 宿流峥惊讶地看向扶薇,依言朝她走去。他将手递给扶薇,盯着扶薇的眼睛兴趣盎然地问:“嫂嫂要玩什么?” 扶薇拉着宿流峥的指尖,垂眸望着他和宿清焉生得一模一样的手。 扶薇决然地握着簪子在宿流峥的手背上用力一划。 “嘶——”宿流峥疼得呲牙,下一刻却快活地笑起来。他瞥了一眼手背上的血痕,用指腹沾了些血放进口中舔了一下。 “有点甜。”他说。 扶薇移开目光:“过两日会给你祛疤的药。” 宿流峥用沾着鲜血的指腹,抹上扶薇的唇。她柔红的唇瞬间多了一抹鲜红的异彩,瑰丽起来。 扶薇愕然,转眸望向他。 宿流峥半眯着眼,沾着鲜血的指腹反复摩挲着扶薇的唇,将她整个唇都涂红。他低哑的声线噙着丝快活:“嫂嫂适合更艳丽的口脂。” 他突兀一笑,“这血没白流。” 扶薇推开他,又背转过身,她抿起唇尝到了鲜血的腥甜。 听见宿流峥出去的声音,扶薇才转过身,望着宿流峥走出去的背影。 扶薇拧眉。 人心肉长,她是不是对宿流峥真的很坏?舍不得伤害宿清焉,就伤害他吗?若她猜对了暂且不提,若她猜错了,她也只是划伤了宿流峥而没有伤害到宿清焉。 这样的想法实在自私与卑劣。 扶薇心里突然有些自责。 她对不起宿流峥已不是一回。先是利用他,然后又毫不留情地抛弃他。可纵使她这样对他,宿流峥也并没有真正与她生气。 “阿姐?”段斐站在厢房门外。他走到门口打量着厢房里面,问:“阿姐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商议和晋国的战事?” 扶薇回过神,她压了压杂乱的思绪,和段斐回到堂厅,继续专注地议事。 这一晚,宿清焉又是很晚才回来。 扶薇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绿檀木梳。她用这柄梳子将青丝梳了又梳。 她的目光落在妆台上的那支并蒂莲红玉簪。 宿清焉推开卧房的门。 扶薇抬眸望去,四目相对,宿清焉对她和煦地笑。他一边将手里的书箱放下朝浴室走去,一边说:“最近学堂有些忙,总是很迟回来。你若是困,不用等我。” “清焉。”扶薇喊住他。 宿清焉在浴室前驻足,回望:“嗯?” 扶薇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宿清焉的手上。他的手缠着纱布。 宿清焉顺着扶薇的视线下移看向自己的手背,他温声安慰:“不小心划伤的,你不要担心。” 扶薇慢慢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宿清焉走过去。 明明是不远的距离,扶薇却好似走了很久很久。她立在宿清焉面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捧起宿清焉的手,将其上纱布一圈一圈解开。 那是她留在宿流峥手背上的划伤。 就用那支宿清焉送给她的并蒂莲红玉簪。 扶薇静静望着宿清焉手背上的伤。 “薇薇,没事的。”宿清焉温声柔语,“我去浴室整理一下,很快就和你歇下。” 他想转身,手却被扶薇用力专注。宿清焉不得不转过身,疑惑望向扶薇。 扶薇慢慢抬起眼睛,去看那双她非常喜欢的澄明眼眸。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清焉的眼睛,在他漆黑的眸中看见自己的轮廓。 “为什么骗我?”扶薇声音轻轻的。 怪不得你不介意。 戏弄我很好玩吗? 宿清焉茫然又无辜地望着扶薇。他慢慢蹙眉,澄澈干净的眸子里浮现困惑。 扶薇放开宿清焉的手。 第78节 第050章 一时之间, 扶薇也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心里是难过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偏偏宿清焉仍是用这样无辜真诚的神情望着她,这让扶薇心里愈发堵得慌。 都到这个时候了, 他还要骗她? 她心里的愤怒终于压过了难过,愤而朝宿清焉抬起手。 她的手悬在那里, 巴掌却没有落在宿清焉的脸上。 宿清焉望了一眼扶薇抬起的手, 朝她迈出一步,问:“薇薇,怎么了?” 扶薇的手慢慢放下来,她闭上眼睛好生缓了一会儿, 然后她重新睁开眼睛, 冷漠地看着宿清焉,淡声:“你是这个世上最虚伪的人。” 扶薇转身就走, 什么东西都没拿,连外衣也没披, 快步踏出卧房。 “花影!”她提声喊人, 脚下的步伐却是不停,压着火气怒气冲冲地继续往外走。 花影已经歇下了,被扶薇这一声带着冷意的寒吓了一跳,赶忙一边穿衣裳一边追出去。 扶薇走出了宿家院门,宿清焉才追出来,不是他反应慢, 而是他拿了扶薇的外衣。 “把外衣穿上,夜里凉。”宿清焉蹙着眉,将臂弯里的外衣递给她。 扶薇向后退, 根本不接。 宿清焉只好将外衣展开亲自给扶薇穿。 “你别碰我!”扶薇甩开,宿清焉刚搭在她肩上外衣落了地。她甚至气恼地拂了拂自己的肩——宿清焉刚刚碰过的地方。 宿清焉困惑地看着她, 低声哄着:“薇薇,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我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你还在这演!”扶薇已经控制不住音量。 有人从宋家院门往外探头往这边瞧。 扶薇不愿意在外面争吵被人瞧见,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薇薇!”宿清焉怎么可能让她这样走,赶忙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 “我说了你别碰我!”扶薇几乎在崩溃的边缘。这段时日面对两个人的种种仿佛都成了一种笑话。她拼命维持体面,偏宿清焉不让她走,她心里的愤怒快要压不住。 “薇薇。”宿清焉蹙着眉再上前一步,想要去抱扶薇。 扶薇突然拔了花影腰间的短刀,刀刃锋芒在夜色里闪过,她将刀刃抵在宿清焉的颈侧,盯着宿清焉的眼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第三遍重复:“别碰我!” 蘸碧和灵沼这个时候才从宿家出来,一见这个场面皆是懵了。 离得近的花影更是早就吓呆了。她许久不曾见长公主这般勃然大怒。 宿清焉握着扶薇的手腕,没松手。 他看也没看贴在他颈侧的刀刃,始终皱眉凝思望着扶薇,他开口:“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我不会让你这样生气地跑回去。” 微顿,他再道:“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松手。” 扶薇手中用力,刀刃立刻割破宿清焉的颈侧,鲜血沁出来。 宿清焉神色不变,并不躲,也不松手。 宿清焉从不妄言,说了不会松手就不会松手。 “哈!”扶薇突然笑了,“宿清焉,哦不……我是该叫你宿清焉还是叫你宿流峥?” “什么?”宿清焉茫然不解,“薇薇,你认错人了吗?” 梅姑从宋家出来,听见这对话心惊肉跳。她几乎是本能地尖叫了一声,慌张扑过来,伸手去握刀刃,刀刃立刻割破了她的手心。 扶薇一怔,立刻松了手,短刀落到地上。 看着梅姑被刀刃割伤的手,扶薇冷笑:“一对骗子母子!” 她转身就走。 她想立刻离开宿家,她想一个人冷静一会儿,要不然她不确定自己在愤怒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薇薇,浮薇!”宿清焉迈步欲追。 梅姑目光闪烁,“哎呦”了一声,假装昏倒。 “母亲?母亲?”宿清焉赶忙扶住母亲。他再转头看向扶薇,夜色里她的背影都是气愤的姿态。 宿清焉没有再追扶薇,而是搀扶着母亲回了房间。 他沉默地去拿药箱,给母亲的手心上药、包扎。他低着头,一边仔细给母亲上药,一边说:“母亲,我知道您是装昏倒的。” 梅姑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宿清焉。 “给您上了药,我一会儿去寻她。”宿清焉拿起纱布,小心翼翼地缠上母亲的手,“母亲不用担心我和她的事情,清焉能处理好。” 梅姑也顾不得手心的疼,用力握住宿清焉的手,说:“我不准你去!你要是去了,我就一头撞死!” 扶薇明显已经知道了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若这个时候宿清焉追过去,扶薇告诉了他真相,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梅姑无论如何也要拦住儿子。 “母亲,”宿清焉皱眉陷入两难,“您这又是何必?因为她拿刀,您怕我受伤吗?我和薇薇只是……只是闹了些夫妻间的小矛盾罢了。您别担心。” 梅姑硬得不行只能来软的,她劝:“我儿,你不懂女人的心。有时候女人想一个人静静,就莫要去吵她。都这么晚了,你追去再吵起来,她今晚还要不要休息?薇薇身体一向不好。不如就让她冷静冷静。日子就不是只有今天一天,等她消了气,你再去寻她,好好说话不行吗?” 宿清焉迟疑了。 梅姑再道:“你连她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追过去能干什么?让她说?那她说的过程岂不是又气一回?不若你先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里惹了她不高兴!” 良久,宿清焉点头:“母亲说得对,是我误会母亲的用心了。” 梅姑十分勉强地挤出一抹笑来。 她看着宿清焉自我反思的神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她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和扶薇说实话,而是让她自己发现了。梅姑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更是不知道怎么对扶薇开口。没想到如今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她更后悔让儿子娶妻。不过这件事儿,她后悔也没用。儿子大了,她哪里能做他的主?别说流峥,就算是清焉,也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并非对她言听计从。 顾琅说,这场十几年的戏不能这么一直演下去,人总要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梅姑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若是赌输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望着儿子,心酸地想要落泪。她从不后悔当年的逃离,可有时候她也会很茫然不知道带走他们两个到底对不对。 若没有带走他们,是不是他们的人生就不一样了。不说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至少平安无恙。 梅姑心痛地闭上眼睛,不想落下泪来。 扶薇回到绘云楼,段斐得了消息,从床上跳下来,连衣裳也没穿,冲下去迎她。 “阿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想来陪我是不是?”段斐亮着眼睛望着扶薇,满眼写着欢喜。 扶薇这一路上也没能平复心情,此刻见了段斐,才强压着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不早了,去睡吧。” 她提裙上楼。 段斐侧了侧身,让开路,目送扶薇经过他身边往楼上去。他早就看见了扶薇身上没有穿外衣。他目光闪烁,忽地开口:“阿姐,姐夫惹你生气了吗?” 扶薇脚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段斐看在眼里,他的眸色渐冷:“没有人能惹阿姐不欢喜。他能让阿姐开心,我便叫他姐夫。可他若惹阿姐生气……” “阿斐。”扶薇打断他的话。 段斐立刻停了先前的话,道:“阿姐,你说,阿斐听着。” 扶薇侧过脸看向他,淡声:“回你的房间,睡你的觉。” 段斐眸色微变,瞬间又是乖巧的笑脸:“好,我听阿姐的。阿姐也早些休息。” 扶薇回到房间,没让蘸碧、灵沼她们几个跟进来。房门一关,没人瞧见,她的双肩立刻疲惫地耷拉下去,没精打采地朝床榻走去。 她突然回来,卧房里没有烧炭火,虽然已经是三月末了,可还是有些凉。她抱膝坐在床榻上,用锦被将自己围起来,不至于那么冷。 扶薇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本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今日已是罕见的冲动行事。可她逼着自己只能闹到这里了,她必须冷静下来,习惯性地维持体面。 她在接触宿清焉之前,查过他的家底。整个水竹县的人都知道宿家有两兄弟宿清焉和宿流峥。这说明,宿清焉并非单独骗她自己。 扶薇冷静地思考。 可宿清焉真挚的眉眼忽地跳到扶薇的脑海中,他用一双干净的眸子望着她,真诚地说:“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亲近之人,合该是我最信任之人。” 他曾说过的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他做到了吗? 信任? 那一日宿清焉说那些话时,扶薇的感动,铭记至今。可现在再想,竟是荒谬地可笑。 气愤和难过让扶薇的冷静难以维持,她抓起身边宿清焉的枕头,狠狠地砸出去,扔到地上去。 第二天一早,梅姑想要在宿清焉去找扶薇之前先去见扶薇。可是她到了绘云楼却吃了闭门羹,扶薇并不见她。 不多时,宿清焉来了绘云楼。 花影带着八个身手了得的侍卫拦在门口,冲宿清焉摇头。 下午,扶薇正在书阁和段斐议事,灵沼提裙上楼禀话:“主子,宿流峥过来了,要见您。” 段斐立刻盯着扶薇的表情。 扶薇将手边的一壶茶水递给灵沼。 灵沼先接过来,再疑惑问:“这……请主子明示……” “泼他脸上。”扶薇收回目光,翻开名册,忙起正事。 灵沼缩了缩肩,不敢多嘴,悄声退出去。 “阿姐,”段斐亮着眼睛,“我们出去走走吧?” 扶薇快速浏览着风云州那边将帅的名单,眉头越来越紧。 “卫行舟不行。”扶薇说。 “可是阿姐当初想嫁去卫家的时候明明说卫家有助于夺兵权。”段斐心中一揪。难道阿姐不是因为兵权才和卫行舟定亲? 扶薇摇头:“有用的是卫行舟的父亲,卫横。” 她又用略带指责的目光看向段斐,问:“卫行舟才多大?他就没打过几次仗,你怎么能把主帅之任交给他?” 段斐没说话。 第79节 扶薇叹了口气:“卫行舟到了战场上,能活下来都是他命大。” “死就死了呗。”段斐脱口而出。 扶薇微惊,立刻盯向段斐。 段斐轻咳了一声,道:“我的意思是,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本就是每个战士不可畏惧不可逃避之责,军中不可有懦夫。” 扶薇审视着段斐,没说话。 段斐的脱口而出含了太多的真心。纵使当初扶薇只是因为兵权选择卫家。他只要一想到卫行舟曾是阿姐的未婚夫,他心里就有一根刺。凭什么?凭什么和阿姐沾上关系? 风云州危险?那卫行舟若死在风云州,还能得个英勇牺牲的好名声,算是赏的善终了。 “卫横还在牢中?”扶薇问。 “那老东西伤了阿姐,没有赐他死罪已是恩典,怎么可能放出来。” 扶薇道:“你亲自写旨,宽恕卫横,令其到风云州戴罪立功。” “不行!”段斐立刻道,“他毒害阿姐,害得阿姐那般难受,甚至害得阿姐差点丧命,怎么可以放他出来!” “阿斐……”扶薇轻叹了口气,“你是一国之君,很多时候要把私人恩怨放在国事之后。” 扶薇反思,是不是她一味自己拿出意,没有好好教段斐?也不知道从现在开始教还来不来得及? 现在开始教段斐是不是来得及尚且不知,不过现在换主帅显然来不及了。段斐的圣旨刚送到京城,卫横刚从牢里出来,风云州却已经先一步失守。 赵北芪将军战死、齐云鹤将军被擒,卫行舟率援兵到时只能不停后退,保下一座城池。 扶薇疲惫地扶额,她端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点,不仅没解渴,然而一阵难受得咳。 蘸碧提着食盒上来,轻轻放在扶薇的案头,柔声道:“主子,姑爷又送了晚膳过来。” “倒了。”扶薇头也没抬。 这段时日,扶薇故意不见宿清焉,甚至不去想他,她不让自己因私事而分心,必须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处理和晋国的战事。 而宿清焉每日都会来绘云楼,扶薇让花影拦着人不见他,他也不强求,只是一日三餐来给扶薇送上吃食。 蘸碧无奈,只好提着食盒退下去。临走前,蘸碧忍不住叮嘱:“主子,您最近夜夜睡得晚身体要吃不消的,您早些休息。” 扶薇转过脸望向窗口的方向,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她疲惫地靠着椅背,视线落在蘸碧手里提着的食盒上。 蘸碧壮着胆子朝她走过去,重新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里面的糕点放在桌上。她柔笑着:“是茉莉糕呢。闻着好香呀。我放在这儿了,若主子一会儿累了吃些点心再忙。” 蘸碧打量着扶薇的神色,见她不吱声,悄声退下去。 扶薇又写了两封诏令,事情暂时安排妥当,她望着桌上的茉莉糕,这才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熟悉的清香细甜充斥在她唇齿之间。扶薇默默将整块茉莉糕都吃了下去。 扶薇起身,走到窗口,向下望去,一眼看见立在长街旁树下的人影。 天色已经黑了,扶薇看不清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扶薇又觉得好笑。什么分不清?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分什么分。 就算不是气他愚弄她,扶薇现在也没有心力去想儿女情长之事。如今任何事都没有战事紧急。扶薇深刻知道两国兵力的悬殊,硬碰只能劳民伤财死伤无数。 扶薇收回视线,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再看一遍军事图。 宿清焉抬起头,望着绘云楼亮着的窗口。 她怎么又这么晚不睡? 突然的耳鸣头疼让宿清焉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再睁开眼,已是宿流峥。 宿流峥拧着眉,望向扶薇的窗口。 嫂嫂怎么又这么晚不睡? 不过三日,再传来的紧急军情便是与风云州相邻的傅城失守。卫行舟所带的援兵也损失了三成。 风云州距离这里很远,纵使快马加鞭紧急军情也有滞后性。这让扶薇更是担心不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与紧急军情同时到的,还有耶律湖生送给扶薇的婚书。 “阿姐,别看。”段斐拿走扶薇手里的婚事,嫌弃地往书案上一扔。 扶薇看了蘸碧一眼,蘸碧立刻将婚事拾起,重新交到扶薇手里。 扶薇将其打开,认真去看。 段斐看着扶薇的神色,他的脸色慢慢变了。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声线也发涩:“阿姐,你不会真的想要和亲吧?” “若蕲州再失,后果不堪设想。若能停战,和亲也是一个不错的应对。”扶薇冷静地分析。 段斐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狠声:“不可能!我不准!” 他又奔到扶薇面前,死死抓着扶薇的手:“阿姐,我们找个女人替你吧?” “耶律湖生认识我。”扶薇顿了顿,安慰他,“耶律湖生这个人,可在掌控之内。我和亲过去,日子也不会差。” “我不同意!”段斐暴跳如雷,“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以前要嫁给卫行舟,亲事好不容易黄了,你跑到江南又和一个乡野匹夫纠缠到一起。如今不理那个姓宿的了,又要嫁给别人!那我呢?” 他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红着眼睛质问:“阿姐,你看看我啊!我到底差在哪里了,怎么就从来都不在你的考虑之内啊!” 扶薇看着段斐这般情景,忽然意识到他在信中所写都是骗她。段斐心中的执念一直没消。扶薇皱眉,顿时心里涌上巨大的疲惫之感。 国难当头,她连宿清焉和宿流峥的事情都强压下去不让自己分心,段斐身为一国之君此时此刻居然来说这些?这几日扶薇吃不好睡不好,无力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阿姐,你又要生气了吗?”段斐落下泪来,“你不是我姐姐啊,你不是……” 蘸碧瞧着情势不对,和冯安对视一眼,匆匆带着屋内的两个侍女退下去。 段斐哭着问:“你不是我姐姐我不是你弟弟,我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段斐跪在扶薇脚边,泣不成声。 扶薇蹙眉看着他哭闹。她轻叹一声,道:“阿斐,姐姐生气从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你想要抛下一切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生活。” “那样不好吗?”段斐反问,“那样就不会有人议论阿姐了!” “段斐!你是一国之君!你应该将国家大事放在第一位,你懂不懂?” “那个老东西把我拎上皇位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这皇帝我早就当够了!我只想和阿姐在一起有什么错?有什么错?”段斐眼中迸出疯狂,“他不过是看我没有根基,才让我做个临时皇帝!既是临时皇帝我管他山河破不破!” 扶薇瞠目结舌。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扶薇的眼中慢慢泛出酸意,她偏过脸去,疲声:“是我对不起你父母,没有把你教好。” 段斐看着扶薇难过的样子,心中针扎一样的疼,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惶恐道:“阿姐,阿姐……阿姐我说错话了!阿姐你别生气!我怎么说你才喜欢听?你教我啊,你教我该怎么说?” 段斐去抓扶薇的袖子,他心里生出恐惧莫名觉得阿姐离她越来越远了。 扶薇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段斐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她这些年的辅佐简直是个笑话。她声音轻轻地:“我去了晋国之后,你好好保重吧。” “阿姐!” 扶薇将自己的衣袖从段斐手中挣出,略提高音量唤人:“花影!” 花影从外面进来,扶起段斐。段斐还要再去拉扶薇,花影拦在他面前。扶薇已经转身走往外走。 扶薇走出门外,侧首吩咐冯安:“立刻回信,这婚书我接了。” 顿了顿,她再吩咐:“明日启程回京。” 这一晚,扶薇始终没有去窗口那边,更没有往窗外望去。 一场含着双方隐瞒和欺骗的露水姻缘,本就有期限。 宿清焉曾经多次以命相救是真,欺瞒戏弄也是真。真真假假掺杂,扶薇已经不想去问他们母子欺瞒整个水竹县的人的原因。 断就该断干净。 扶薇下令明早启程,蘸碧和灵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可时间仓促,等第二天早上,发现还落了些东西,两个人又忙碌着。 蘸碧一回头,看见灵沼在发呆。 蘸碧叹了口气,说:“没多少东西要收拾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去吧。” “去哪儿?”灵沼茫然地问。 “当然是去跟某人道别啊!”蘸碧瞪她一眼。 灵沼目光躲闪:“你、你怎么知道……” “你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还问我怎么知道。快去吧。咱们这次回京不可能再回来了。把你给他绣的荷包赶紧送去吧。”蘸碧推了灵沼一把。 灵沼犹豫了一会儿,才放下的手里的东西,淋着蒙蒙细雨匆匆跑去宋家。 王千开了院门,看见是她,转身朝院子里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说:“能靠,有人找!” 宋能靠伸长了脖子往外望去,看见灵沼,赶忙跑出来。 “你怎么来了?”宋能靠笑着,“走,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灵沼摇头。她抬起杏眼望着宋能靠,抿着唇不吭声。 “怎么了?受欺负了?”宋能靠笑着,“应该不至于啊,谁能欺负了你。”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灵沼闷声。 宋能靠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很快回过神,追问:“为什么啊?” “哪有什么为什么?主子要走了,做婢女的自然要跟着走。”灵沼笑起来,“我就不去看你砌的小楼模型了,你保重。” “你、你不回来了?”宋能靠还在懵怔的状态中,反应不过来。这消息实在太突然。 “嗯。”灵沼点头,“这辈子,主子去哪儿我就会跟去哪儿。” 宋能靠吞吞吐吐:“那、那……我……你……” “你怎么总是这么傻呀!”灵沼甜甜一笑,“好啦,我走啦。” 她又说了一遍:“你保重。” 宋能靠木讷地点头,道:“那……你、你也保重。” “好。我会的。”灵沼再看宋能靠一眼,转身离去。 至于给他绣的那个荷包,灵沼并没有送出去。既然注定了再无瓜葛,那也没必要留这么个念想。 宋能靠傻站在院门口,目送灵沼跑远。灵沼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他还傻站在那里。 他要送给灵沼的小木楼马上就要做好可以送给她了。 第80节 “能靠,你在外面傻站着淋雨干什么呢?”宋能依扯着嗓子喊。 宋能靠回过神,挠了挠头,转身往回走。 宿清焉正和宋二、宋能依一同从堂厅出来。宋能靠看见宿清焉,脱口而出:“你媳妇要去哪儿?” “什么?”宿清焉抬眼望向他。 宋能靠指了指院门的方向,涩声:“你不知道?她带着灵沼走了!” “借马一用。”宿清焉立刻道。 宋能依瘪瘪嘴小声嘀咕了两声,去给宿清焉牵马。借了马,宿清焉没有立刻追去绘云楼,而是先回家一趟拿东西。 待宿清焉赶去绘云楼,绘云楼早已人去楼空。 宿清焉立刻向长街旁的商贩打听扶薇马车离去的方向,纵马追去,一路追出水竹县。 宿清焉疾驰而追,春风吹起他的广袖白衣,雨雾染湿了他的肩头鬓边。他一手握紧马缰,一手压了压怀里的东西,怕这春雨将其淋湿。 宿清焉终于看见了扶薇的马车,他更快地策马。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扶薇的马车停在那里,而黑压压的军队停在她的对面。 “阿姐,宿清焉追来了。”段斐从窗外收回视线,望向扶薇。他盯着扶薇的表情,谨慎地问:“阿姐,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你不会想把他带回去吧?” 扶薇没回答。她听着马蹄声逐渐靠近,待宿清焉追上来,她素手抬起车边的垂帘,向外望去。 宿清焉一路快马加鞭,此刻胸膛微微起伏,失了往日的端方。他蹙眉望着扶薇,轻声问:“你怎么能不告而别?” “为什么不能?”扶薇平静地望着他。 “我们是夫妻。”宿清焉正色。 扶薇轻笑一声,带着些玩味的语气:“是吗?” 宿清焉郑重点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们签过魂契拜过天地,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生一世白首不分离。” 宿清焉从怀中掏出护了一路的婚书。 蒙蒙细雨逐渐变大,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将婚书取出,用手掌护着避雨。 扶薇视线下移,落在被他护着的婚书上。半晌,她探手从车窗拿过宿清焉手里的婚书,将其展开,安静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看完了。 她微笑着将婚书举起来,指给宿清焉看。婚书之上,原本的“一生”二字,曾被扶薇改成“一年”。扶薇指着被圈起来的“一年”二字,笑起来:“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宿清焉微怔,急声:“什么一年之期?那是胡乱画着玩的……” “画着玩?婚书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随意画着玩儿?”扶薇当着宿清焉的面,将婚书撕毁。 “不要!”宿清焉阻止。 扶薇的身子略往车内退了退,避开宿清焉的手。 “一年之期已到,留着也无用。”扶薇笑得没心没肺,将碎成一片一片的婚书扔出车窗,扔到宿清焉的脸上。 撕毁的婚书纷纷扬扬,在两个人之间落于淤泥。 宿清焉嘴唇动了动,脸色逐渐泛了白。 轰隆一道雷声,这场淅沥的蒙蒙细雨听见了号角,忽然唰唰变大,落在宿清焉的身上,他苍白的脸色在雨雾里显得更显脆弱。 “薇薇……”宿清焉困惑地摇头,“我不懂,我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会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我有好好的反思哪里做得不够好,可是我想不到。你又不肯见我,我想过闯进绘云楼找你,可又怕你动怒。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你本就体弱……” 扶薇不去看宿清焉。她深吸一口气,冷声:“宿清焉,又或者宿流峥。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你也该玩够了。” 扶薇放下车窗旁的垂帘,下令启程。 马车往前走,宿清焉的手却突然出现在扶薇的视线里,他握着窗口,跟着马车往前。 虽然他骑着马,可马车和他的马并不能做到完全的同频,他的掌心在窄窄的窗沿磨得血肉模糊。 “停车!” 扶薇愤怒地掀开垂帘望出去,大声质问:“宿清焉,你想干什么?” 外面的雨早就将宿清焉浇透。一身淋湿的白衣紧贴在他的身上,雨水顺着他的袖口和衣摆滴滴答答往下坠落。他苍白的一张脸亦湿漉一片。 “不要再问我为什么走了!”扶薇怒声,“不要再问这种白痴问题了!” “好,我不问。”宿清焉喉间微动,他拧眉望着扶薇的眼睛,问:“我只问你,这一年在你眼里是什么?” 扶薇看着宿清焉湿漉的脸,眼睁睁看着眼泪从他眼眶里洇出,融进他脸颊上的雨水里。 她狠了狠心肠,脸上挂着嘲笑,声音又十分冷漠:“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扶薇望着宿清焉湿漉的脸,说着最绝情的话,“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宿清焉缓慢地摇头,一字一顿:“我不相信。薇薇,我不相信你对我从未有过真心真情。” “宿清焉,”扶薇慢慢收了笑,盯着他的眼睛,“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她狠心地将宿清焉紧握在车窗边缘的手用力退出去,摔下垂帘,冷声:“启程!” 车队扬长而去,她再也不会回头。 “阿姐,”段斐亮着眼睛望着扶薇,“你刚刚说的都是真话是不是?” 段斐的眼睛里有兴奋的快意。 “段斐,”扶薇声音很冷,“不要动他。” 卫行舟是个例子,扶薇不会准许段斐伤害宿清焉。 段斐一愣,从刚刚的欣喜若狂里冷静下来,重新思量扶薇对宿清焉的感情。 “阿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对阿姐的人?不管阿姐喜不喜欢那个人,我都不会伤害和阿姐有关系的人。” “你发誓。” “我发誓!”段斐举起手来,“用我性命发誓,绝对不会伤害宿清焉!” 扶薇盯着他的眼睛,道:“用我的性命发誓。” 段斐目光微微起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扶薇仍旧盯着他,不退步。 段斐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用阿姐的性命发誓,绝对不会动宿清焉一根头发。” 扶薇这才转过脸,她拿过丝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鲜血。这是刚刚她推宿清焉的手时沾到的血。 是宿清焉的血。 宿清焉在雨中,遥望扶薇的马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地浮动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湿透。 耳畔雨声嘈杂,震耳欲聋一般。 宿清焉身下的马在雨中不安地扬起前蹄,踏来踏去。 宿清焉翻身下马,转身往回走。倾斜的雨帘浇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斜线的雨幕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扭曲,一会儿成了骷髅头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活生生的厉鬼。厉鬼们张大了空洞的嘴巴尖叫,可是宿清焉什么都听不见。 耳畔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和嘈杂的雨声。 脚下的路、路边树、再远些的群山,一切都在动,拼命地晃动着。它们一会儿朝宿清焉逼近,一会儿又避他如猛兽般逃离。 “轰”的一声响,那些雨帘组成的诡异图像在一瞬间消失,雨又变成了雨。 雨落到地上,逐渐变成了黑色、黄.色,黑色和黄.色一条一条地交融,逐渐组合起来,成了一只比山峦还要高大的虎。 虎啸震天。 凶悍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宿清焉狰狞咆哮。鲜血从老虎的嘴边躺下来,孩童的残肢挂在老虎的牙齿上。 宿清焉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地望着这只老虎,一步一步朝它走去。 他站在虎口之地,突然驻足。 宿清焉动作生硬地歪了下头,然后他慢慢蹲下来,在雨水聚成的水汪里去捡婚书的碎片。 婚书被扶薇撕得粉粹,如今又被这场的大雨浇着。字迹模糊,拼不成完整的样子。 宿清焉木讷地去拾,想要拼凑完成。 邪风猖狂地吹,将他手中的婚书碎片吹走。大红色的婚事碎片卷在雨雾中,滴着血,越来越多的鲜血染红了雨。 宿清焉追着那片婚书碎片往前迈出一步,迈进虎口。 汹涌的虎啸声忽然在一瞬间消失。 雨只是雨,路、树和山也只是路、树和山。 婚书没有淌血。 宿清焉站在雨中,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婚书碎片。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凝视许久。 婚书上的字迹早就被大雨淋得模糊,一个字也看不清楚了。 宿清焉低下头,将婚书碎片塞进口中。 慢慢咀嚼,一点一点品味般尽数吞下。 宿清焉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沾了些血迹,那是他手上的血。大雨浇着,很快将鲜血冲刷得干净。 宿清焉歪着头,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 第051章 “流峥?流峥——”梅姑冒雨追来, 远远看见儿子被夺了魄般立在大雨之中。 梅姑心急如焚地跳下马,朝着儿子飞奔而去。 第81节 宋二跟着梅姑一块寻来,他勒住马缰停步, 下了马,牵着两匹马, 皱眉等在原地。 梅姑奔到宿流峥面前, 握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流峥,你追上她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宿流峥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晌, 他湿漉的脸上才浮现丝困惑的表情。 梅姑愣了一下, 突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她试探着喊另外一个名字:“清焉?” 宿流峥仍是沉默,他仰起脸, 让大雨浇在他的脸上。他睁着眼,亦是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 使得他的眼白一片猩红。 “你、你怎么了?”梅姑的心口突突跳着, 她莫名有一种不像的预感,“快跟娘回家,别在这儿淋雨了……” 宿流峥身形一晃,昏厥过去。 “流峥!”梅姑赶忙扶住他。 站在不远处的宋二也顾不得牵马,赶忙过来帮忙搀扶。 “流峥?流峥?”梅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快扶他上马, 先回去再说。”宋二在雨声中大声道。 梅姑这才回过神,和宋二一起将宿流峥扶上马,淋着雨快马赶回水竹县。 二人将宿流峥搬到床上去, 梅姑摸了摸宿流峥的额头,掌心感觉到一片滚烫。 宋二赶忙说:“给他那套干净的衣服来我帮他换上, 你去给他煮一碗驱寒的汤药。” 梅姑连连点头,从衣橱里翻出宿流峥的衣裳,又拿出干净的擦身帕子,一块递给宋二。 她感激地望了一眼宋二,十分感谢他在她慌神的时候能够镇静地提醒她。她再望一眼儿子,快步转身出去要去煮药。 “哥——”宿流峥忽然尖锐地一声急呼。 梅姑脚步生生顿住,转头回望。 宿流峥眉宇紧皱,苍白的脸庞上一片痛苦之色。梅姑深吸一口气,忍下心里的难受和自责,快步去厨房给宿流峥煮驱寒药。 待将药煮好,梅姑匆匆端着药回来。宋二将宿流峥扶起来,梅姑给他灌了一些,却大半都没有被他喝下去。 “他又说些什么了吗?”梅姑问。 宋二叹了口气,道:“时不时喊一声他哥。” 两个人相顾一望,皆有些犯愁地无言。 梅姑怕什么来什么,宿流峥这一昏厥,便是整整三日没有醒过来。 夜深人静,梅姑守在宿流峥的床边,黯然难过。这三日,她日夜守着儿子,就像以前一样。 “流峥,我抛下了一切,只剩你了……”梅姑别过脸去,艰难忍泪。 第二日早上,宿流峥还是没有醒过来。梅姑却没有守在他身边,她去寻了宋二帮忙,让宋二过来暂时照顾宿流峥。而她则是提着一篮糕点出门,从小径往深山里去。 “前几天大雨,山路不好走。让能靠陪着你去。”宋二道。 梅姑点点头,没拒绝。 刚上山的时候还有路,走到后面的时候便没了路,宋能靠走在前面,手里握着一把镰刀,砍断肆意生长的拦路杂草。 两个人走了好久,终于到了地方。 孤零零的墓碑矗立在一片杂草之中。 ——宿清焉之墓。 今天是宿清焉的忌日。 梅姑走过去,蹲在一遍,去拔杂草。宋能靠亦来帮忙。两个人都没说话,沉默地除草了一会儿,这座孤坟才清净些。 梅姑将带来的点心一一摆出来,她手心抚着墓碑上宿清焉的名字,湿了眼睛。 宋能靠识趣地找个借口避开,去不远处等着,给母子留出单独的相处时间。 因为宿流峥接受不了宿清焉的死,所以梅姑才将宿清焉的衣冠冢建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开始陪着宿流峥演一场漫长的戏。 可在最初,接受不了宿清焉死去的人,是梅姑。甚至她曾一度痛恨宿流峥。 痛失爱子痛不欲绝时,她曾口不择言,伤害了宿流峥。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已经给小儿子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梅姑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再十分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些无数次在她心里念叨的话,第一次被梅姑说出口。她轻抚着大儿子的名字,沉声:“我不该带你们一起走……” 她恨自己的自私。 她本该一个人跳下壶江。 梅姑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大儿子的衣冠冢旁边,直到天色逐渐暗下去,普照万物的日头将要西沉,她才回过神。 “瞧我,傻坐着忘了时间。让你一直陪着,害你无聊了。”梅姑对宋能靠说。 “这有什么,”宋能靠挠了挠头,“我也想来看看清焉哥。” “走吧。”梅姑回望了一眼孤零零的墓碑,黯然下山。 若有朝一日小儿子彻底清醒过来,她一定把大儿子的坟迁走,离她更近一些,不让他再这样孤零零,只有山风杂草为伴。 扶薇急着回京,日夜不停地赶路。她本就身体不好,几日奔波下来,脸色苍白如纸。马车颠得她胸腹间难言的疼痛,好似刚刚中毒之后的那段日子。 这段时日在江南的调养,仿佛也随着离开江南,而不复存在。 一场暴雨,夜雨路难行。车队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站暂时小住一晚。 扶薇疲乏地倚在床头,嗓子针扎一样得疼,引得她不听地咳。 雪白的帕子上落下点点血迹。 扶薇慢慢擦去唇上沾的鲜血,合目静养。 蘸碧进来询问扶薇要不要用晚膳,遭到拒绝,扶薇仍是摇头。蘸碧再瞧扶薇神色,好似真的吃不下,也不好硬劝。 她拧着眉头出去,唉声叹气。 这几日,扶薇很少吃东西。这怎么行你?健全人一顿不吃都不行,何况扶薇那身体…… 灵沼双手托腮想了想,转头看向蘸碧:“我有个主意。” “快说啊你!”蘸碧急声催。 “嗯……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馊主意?” “快说!” “我们去做茉莉糕吧?”灵沼心虚地小声说,“咱们之前不是还跟姑爷学过做饭吗?试试模仿姑爷的菜吧?” 蘸碧拧眉:“你可快改了口吧!” “哦……”灵沼拉长了音应声。她又犯愁地喃喃自语:“以后是不是要喊耶律那个大胡子叫姑爷了?” 蘸碧愁容满面:“和亲……唉,纵使耶律湖生对咱们主子好,毕竟是背井离乡的和亲。哪里还能称姑爷呢?要随了那边的称呼。” “不说这些了,咱们去厨房吧。”蘸碧显然采纳了灵沼的主意。 她们两个忙活了好一通,可当她们做好的时候,扶薇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看来是睡了。”灵沼道。 “幸好做了些糕点,可以明天带在路上吃……” 另个人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轻手轻脚地走远。 屋子里,扶薇蜷缩着躺在一片黑暗里。她闭着眼睛,漆黑的视线里,总是浮现宿清焉湿漉的脸。他破碎的难过,黏在扶薇的眼前,扶薇怎么也赶不走。 纵使白日,她可以强迫自己专心忙正事。可到了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宿清焉。 扶薇心烦意燥地翻了个身。 理智告诉她,她做的没有错,狠心才能彻底结束一段感情,宿清焉才能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 可扶薇又不确定自己算不算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因为她已经不确定宿清焉对她的感情到底有几分。 自信又骄傲的她,已然陷入迷茫,对宿清焉的这段感情不自信起来。 扶薇心中终究还是介意宿清焉欺骗她。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瞒着整个水竹县的人。可他口口声声说着夫妻信任,却连她也一起骗了。扶薇怎么可能不介意? 扶薇又翻了个身,努力逼自己睡去。 她自知体弱,更不能这样熬神,若身体扛不住,怎么回京怎么和亲去晋? 扶薇终于慢慢睡去,睡梦里,是淅淅沥沥不断的雨水。 她模糊以为下雨了,直到看见宿清焉湿漉的脸。扶薇才在梦中恍然,身在梦见,困在梦中。 又过两日,扶薇的马车正朝北疾行。花影接了秘密口信,从后面追上来。 “主子,有要事要禀!”花影说。 扶薇轻颔首,让她登车。 花影身手了得,也不需要停车,纵身一跃,便跳上马车,钻进车厢内。 在前面骑马的段斐诧异地回头,若有所思地深看了一眼。 花影凑到扶薇身边,压低声音:“李拓在壶州找到了先皇子!” 扶薇愕然。 这怎么可能? “消息确切?莫不是夜影卫放出去的消息?”扶薇拧着眉。 当初为了对付平南王,她故意让夜影卫散播消息找到了先皇子。掉进壶州早就死了的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真被李拓找到? “应当确切。”花影口吻犹豫,也没有将话说死。 好半晌,扶薇才疲声:“仔细去查,要确切的消息。” 花影点头,她刚要出去,又被扶薇叫住。 花影回头,见扶薇默不作声,花影询问:“主子?” “杀了。”扶薇沉默了很久,才下令。 第82节 若先皇子被找回去,太上皇和那些老臣必然簇拥正统新帝。那到个时候,段斐只有死路一条。 “是。”花影领了命,出了马车。 不多时,段斐骑马走到扶薇的马车旁,亲切地唤:“阿姐,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扶薇掀开垂帘,看见一脸灿笑的段斐。段斐将亲手采摘的一捧花递给扶薇:“给阿姐摘的。阿姐喜不喜欢?” 扶薇没接话。她将花接过来,垂眼看着怀里的鲜花。娇嫩新鲜的花草随着马车颠簸而一晃一晃的。 扶薇心里突然陷入挣扎。 保护段斐,是从扶薇很小的时候就印在心里的执念,已然成了一种本能。更何况,她与段斐早几一体唇亡齿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若为了这个山河着想,将段斐放在龙椅上真的好吗? 她开始犹豫,犹豫不该因为个人安危和私念,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她是不是应该将社稷安康放于个人生死之上呢? 心绪不宁让扶薇一阵断断续续地咳,咳稍止,她蹙着眉想着花影刚刚禀告的事情。难道李拓真的在壶州把早夭的先皇子找到了? 她心里又开始挣扎,倘若先皇子真的还活在世上,可流落民间二十多年,是不是也未必会比段斐做得更好呢? 然而此时此刻,李拓并不在壶州,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小城,水竹县。 天色彻底黑下去,星月都被厚厚的阴云所遮,天地之间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着,视线受阻,人也觉得压抑。 “咚咚咚。”一阵叩门声,敲响了院门。 片刻之后,屋子里的灯亮起来。梅姑披衣下榻,小跑着去开门。 “顾琅,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今天——”梅姑拉开小院的木门,看向院门的人影。 那是一个消瘦的老者,须发斑白,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在夜深里,亮如沉星。 不是顾琅。 梅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再去打量站在院门口的人,莫名的熟悉感,让梅姑心头一紧,她再一细瞧,将人认出来,脸色顿变。 李拓微笑着,喟然般感慨:“老臣终于找到了。” 梅姑脸色发寒,冷声:“你找错地方了。” 她想要去关门,李拓握住门,阻止了她的动作。李拓一步迈进门槛,梅姑再向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李拓抱衣,姿态端正地朝着梅姑跪下来。 “臣李拓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梅姑眸色几经转变,乱跳的心却慢慢平静下来。二十多年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 第052章 原先长公主每日坐在龙椅之后, 垂帘听政时,不知有多少人或当面或背地里骂她祸国。 长公主消失一年,今日却突然重新出现在早朝之上。这竟是让许多为战事担忧的朝臣在心里松了口气。 扶薇像以前那样一身玄黑的宫装在身, 端坐在龙椅之后,睥睨着下方朝臣。她美艳的脸上总是高高在上的冷漠, 专注地听着朝臣禀话、议事, 偶尔开口一言半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将事情敲定。 这一年缺失的光景仿佛不复存在,长公主还是那个长公主。 又因为长公主已经接了晋国递来的婚书, 朝臣们如今对她更是宽和许多, 那些往日对她的意见暂且通通压下,只剩臣子本分。 不仅是扶薇走了一年, 段斐这个皇帝也有许多时日不曾上朝。今日堆积的事情特别多,扶薇端坐在上, 认真地处理着一件又一件事情, 今日这早朝,竟是一直到接近午时。 蘸碧站在角落里,眉头揪着,时不时望一眼扶薇,心里担心得不行。 一步奔波从江南日夜赶路赶回来,昨天晚上下半夜才赶回宫, 今日就这样操劳,长公主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蘸碧站得远,仔细端详扶薇神色, 见她专注地处理着正式,神情瞧着似乎还好。 终于等到下朝, 蘸碧松了口气。 段斐先站起身,紧接着便该是长公主起身,二人离去,朝臣再退去。可是段斐站起身之后,扶薇并没有起身。 扶薇转过头,看向蘸碧。 蘸碧心里咯噔一声,立刻低着头快步走过去,走到扶薇身边去搀扶她。 扶薇淡然起身,被蘸碧扶着离殿。 那些下方低着头的朝臣若此刻抬头看去,定然不能发现端倪。可唯有蘸碧知道扶薇几乎把身上的所有重量都靠在她身上,扶薇搭在蘸碧小臂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蘸碧扶着扶薇离开大殿,避开人群,扶薇站定,眉头紧锁地闭上眼睛。 “殿下,要不要先去偏殿里坐一会儿?”蘸碧小声询问。 段斐也是一脸凝重地走过来,他心疼地说:“都劝阿姐今日不要来早朝了,非要过来!” 扶薇身疲心乏,没有说话,看向一旁的车鸾。蘸碧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扶着她登车,没有去偏殿休息,而是直接回长青宫。 一回了长青宫,扶薇完全没了在朝堂上的气势,整个人软绵无力地偎在床榻上。她身上疼,身下的床褥要多铺三层,靠着两个软枕才舒服些。 蘸碧知道扶薇肯定又吃不下东西,拿了温水递给她。扶薇结果温水,刚要喝,嘴刚张口,作呕的感觉强烈,来帕子都没来得及拿,一口吐出。 吐出一口血。 蘸碧惊呼了一声,赶忙颤着嗓音大喊灵沼,让灵沼立刻去太医院找孙太医过来! 扶薇平静地拿着帕子擦拭唇边的鲜血。她拧眉看着弄脏了锦褥的鲜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算要死,她也要去了晋国,死在那边。 不过扶薇觉得自己死不了。 瞧着蘸碧快哭出来的样子,扶薇奇怪地看她一眼:“哭什么?又不是能死的大毛病。” 扶薇知道自己死不了,但是后半生也就这样一直被病痛折磨着了。 孙太医很快赶过来,给扶薇号过脉。他叹息着摇头:“殿下忘了老臣的叮嘱,切忌操劳多虑啊!” 扶薇笑笑,道:“你这话说得轻巧,切忌操劳多虑,做起来可太难了。” 孙太医想着扶薇的身份,顿时无话可说了。他起身走到一旁的方桌旁开药,将扶薇原先的药方又加重了药量。 扶薇喝了药,觉得稍微好受些了,连午饭也没吃,便躺下歇下了,小睡了半个时辰醒过来,觉得身上稍微好受些。 “殿下,太上皇刚刚派了人过来,说若是您醒了,让您过去一趟。” 扶薇有些诧异,这么多年了,老皇帝一直在恒梅宫静养,不见外人,今日怎么突然召见她? 不过扶薇一直知道老皇帝一直在暗中和朝臣有联络,这不是她有能力能管的。 扶薇去了恒梅宫,远远看见苍老的帝王坐在轮椅上,于满园的春光里打盹。 扶薇驻足,没有妄自往前,怕扰醒了他。 “过来了。”段琮之睁开眼,望向扶薇。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段琮之却一头白发,瞧上去十分苍老。只是偶尔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亮色,昭示着他曾经的狠厉。 扶薇抬步走进满庭梅树的院子,走到段琮之身前福了福身行礼。 “坐。”段琮之道。 立刻有小太监搬了椅子过来,扶薇在段琮之面前坐下。 “这几年,你做得不错。”段琮之道。 扶薇以前和段琮之几乎没有接触过,略有意外他的突然夸赞,不过扶薇面上什么也不显,平静地谢陛下谬赞,再毕恭毕敬地询问太上皇召见她所谓何事。 段琮之沉吟了片刻,道:“你是个心有大义的孩子,也是个合格的上位者。但是有时候太重情。” 扶薇不赞同,说:“别人都说我冷血无情,唯陛下这样说我。” 段琮之笑笑,不解释,而是突然盯着扶薇的眼睛,问:“卫横此人半生驰骋疆场,一腔骁勇,踌躇满志,为人光明磊落,行事也向来坦荡。” 四目相对,扶薇在段琮之的眼中看见一代帝王的犀利锋芒。 段琮之很快又收起眼中的锋芒,淡淡一笑。 “掌权者不能太重情,否则容易被假象蒙蔽双眼,困住了自己。”段琮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话是对扶薇的告诫,也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 他摆了摆手,让扶薇退下。 扶薇离开恒梅宫,一路上都在想太上皇这话的意思。太上皇是有意提点,还是怀有别的目的? 扶薇从不觉得自己的立场和老皇帝一致。 不过扶薇还是让下面的人重新去调查当初卫横给她下毒一事。 扶薇揉了揉额角,让车鸾拐去段斐的宫殿。 她很快就要启程去晋,她希望在剩下的几日里多劝段斐几句。她本就不能一辈子守着段斐,如今这场和亲,提前结束了她对段斐的守护。日后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扶薇刚到,隐隐听见了女子的哭声。扶薇本不欲过问段斐后宫之事,只是那女子的哭声其实凄惨,让扶薇忍不住皱眉。 她止了宫婢的通禀,大步走进去。 花影替推开房门,扶薇看见殿内荒唐的一幕——娴妃赤条条地被绑在廊柱上,段斐正懒洋洋地坐在藤椅里,身心舒畅地听着娴妃哭。 若娴妃不肯哭、哭得不好听,他就会用桌子上的藤条抽打她。 扶薇看得震惊。 花影很快反应过来,反手将身后的房门关上,免得室内的荒唐一幕被外面的宫人瞧见。不过……兴许段斐身边的宫人早就知道这些事情了。 娴妃转过脸,羞耻地望着扶薇,恨不得咬舌自尽。 “怎么不哭了?”段斐愤怒地睁开眼,这才看见立在门口的扶薇。 “阿、阿姐……”段斐慌慌张张地整理好衣服,他站起身,略显狼狈地奔到扶薇面前。“阿姐,你来了,外面那些蠢物怎么不知道通报?真是该死!” 段斐将微抖的手负于身后。 扶薇长长舒了口气,看向花影。花影心领神会,立刻去将被绑着的娴妃娘娘放下来。 娴妃瘫软在地,颤着手去捡地上的衣服。她握着自己的衣裳却不敢穿,畏惧地望着段斐。 “穿上衣服滚出去!”段斐不耐烦地说。 “臣、臣妾领旨……”娴妃这才敢穿衣裳。 扶薇慢慢将娴妃认出来,曾经的高门贵女端庄淑媛一朝入了宫,竟被欺凌至此! “段斐,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扶薇拂袖,转身离去。纵段斐在后面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阿姐”,扶薇亦不回头,甚至脚步也不曾停顿片刻。 她一口气回到长青宫,双手撑在桌面支撑着站立。 第83节 蘸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花影。花影叹息,朝她摇头。 好半晌,扶薇缓过来些。她抚着桌边,在椅子里坐下,淡漠地开口:“花影,让秋火不再插手李拓的事情。” 花影愣了一下,才赶忙应声。 扶薇心冷地闭上眼睛。 她不知道那两个流落在外的先皇子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更不知道那两个人有没有能力成为一国之君。 可还能差到哪儿去?还会比段斐更差劲吗? 扶薇苦笑。 她突然觉得太上皇挑人的眼光可真毒辣,段斐注定只能当个临时皇帝。 不过扶薇很快就开始焦虑另外一件事情——若段斐退位,如何保他性命? 再不成器,也是她弟弟啊。 她所剩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第二天,扶薇下了早朝之后,又去了一趟恒梅宫。段琮之还是坐在院子里,看着无花的梅花树发呆。 “你来了。”他看向扶薇,似乎料到了她会过来。 扶薇平静地走到段琮之面前,福身行礼。 “坐。”段琮之随和得像个寻常的老人。 扶薇没有坐。 她说:“扶薇想求陛下一道旨意。” 段琮之仍是随和地笑着,他摇头道:“能下旨的陛下是你弟弟。” 扶薇近日来身心疲惫,不似往常那样绕圈子说官话。她开门见山,道:“请陛下恩准,阿斐假扮侍卫随我去晋。” 段琮之立刻抬眼看向她。 扶薇平静地继续说:“等他跟着我离开,陛下再在宫中放一把火,说段斐死在了宫中。即可另立明君。” 段琮之锐利的目光盯着扶薇,审视着她。他说:“你在说什么?又将皇权当做什么?” “陛下说我重感情,或许是对的。”扶薇道,“我所要的,不过是我弟弟的平安。” 段琮之盯着扶薇良久,反问:“若我不答应?” 扶薇唇边勾出一丝浅笑:“众所周知,我身体病弱。若没去到晋国之前病逝,也是情理之中。” 她这是用和亲之事来要挟段琮之放过段斐。 段琮之沉默了很久。他隐约猜到就算他不答应,扶薇也会去和亲,她向来大事小事分得清。 只不过放不放过段斐并什么关系,那就是个废物,之所以能这些年安稳坐在皇位上,全靠他有一个好姐姐。 段琮之笑了笑,道:“果然是个重情的。” 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但愿段斐那孩子对得起你的重情。” 扶薇知道段琮之答应了,她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段琮之猜得没错,就算他一口咬定不肯答应,扶薇也会选择去晋国。若是那样,她便只能焦虑地另寻他法保下段斐。 扶薇如今心力交瘁,她感觉自己脑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灵光,多思些便会身体不适,已然难以再想到什么好的法子保全段斐。 回到长青宫,段斐早就等在殿内。他一脸歉意和无措地迎上扶薇,怯生生地唤“阿姐”。 “三日后我启程去晋国时,你扮成侍卫与我同行。”扶薇淡淡道。 段斐的眼睛亮起来,兴奋地说:“阿姐,你终于答应和我一起逃了!” 扶薇疲惫地不想说话,将人赶走了。 她当然不是要和段斐一起逃。等在路上适合的地方,她就会将段斐丢下,彼时宫里会传出他的死讯。而她继续去晋国和亲。 保全他一命,是全这些年的姐弟情分,也是报答养父母的恩情。从此余生,就不再相见了。 五日后,扶薇按照计划,启程离开京城,去往晋国。 一大清早,扶薇早早起身,梳洗打扮,难得穿上鲜艳的红裙。 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似乎要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蘸碧和灵沼收拾了几天,还是觉得缺这少那。 蘸碧精心地给扶薇绾发。就算扶薇身体不适,可扶薇向来讲究体面。今日这样的日子,不管别人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给她送嫁,她都会要求自己端庄高傲,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给扶薇梳好了头发,蘸碧打开首饰盒,给扶薇挑选首饰。扶薇并不喜欢太多首饰,今日也多戴了两支。 最后,蘸碧迟疑了一下,取出首饰盒最里面的那支并蒂莲红玉簪,小心翼翼地戴在扶薇的云鬓上。 她从铜镜望着扶薇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这样行吗?” 扶薇正在想事情,听见蘸碧的话,她回过神,望向铜镜,目光在那支并蒂莲红玉簪上凝了凝。 “挺好的。”扶薇淡声。 蘸碧松了口气。她刚刚有些怕扶薇责怪她擅作主张。可她又莫名其妙在心里觉得扶薇今日会想戴那支并蒂莲红玉簪。 往日里跟长公主有仇有怨的,今日都闭了嘴,默默相送。毕竟……国家战败,要一个女人去和亲止战是件太不光彩的事情。让这些七尺男儿,颇有些无地自容之感。 车队缓缓穿过京城最宽敞的长街,百姓立在道路两侧,目送他们最尊贵的长公主,为了求和嫁去敌国。他们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戚戚的长公主,可车鸾之上的扶薇淡然自若,神情倨傲,和以前高高在上的那个长公主并无区别。 担心段斐被认出来,他并不在车队之后,而是先一步离开了京城,在城外等着车队。待扶薇的车队出了城,他才混进去。 段斐很高兴。这些年,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翻遍祖国山河的地图,看那些游志,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很多个合适的好地方,可以和阿姐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哪怕阿姐永远都只当他是弟弟也没关系,只要能和阿姐在一起,只要能日日见到阿姐,段斐心中便欢喜。 晚上,段斐走向扶薇的马车,却被花影以扶薇已经休息了为由拦住。 接下来的几日,段斐几次去找扶薇,都没人拦住,一只见不到人。 段斐心中惶惶。是阿姐还在生他的气?还是阿姐为了去和亲的事情伤神难过? “再给阿姐些时间吧……”段斐迷茫地喃喃自语,“就像以前一样,阿姐每次生气要不了多久都会原谅我,仍会对我笑对我好……” 段斐蜷缩着躺下来,抱着个柔软的枕头在怀中。他将这个枕头想象成是扶薇。只要想象着自己此刻正拥抱着阿姐,段斐很快就香甜地睡着了。 大半个月后,即将到达与晋国的边地时,卫行舟迎上了扶薇的车队。 确切地说,接下来的路,会由卫行舟护送扶薇去晋。 许久不见,再次重逢。卫行舟神色复杂地看着扶薇,他讪讪苦笑:“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送公主去和亲嫁给别人……”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如今已经成亲了。 扶薇打量着卫行舟,见他好像比以前更壮实了,皮肤也比以前更黝黑些,更有将帅之范了。 扶薇微笑着,道:“接下来的路,可要有劳卫小将军了。” 卫行舟只能苦笑。 一个侍卫匆匆从外面进来,脸色苍白,跪地禀告:“京中来了消息,陛下驾崩了!” 卫行舟呆住,立刻去看扶薇的神色,却见扶薇神色淡淡。 “怎么会?”卫行舟立刻让侍卫详细禀告。 听完了详情,卫行舟还是呆愣了很久。长公主前脚离开京城,陛下在宫里就驾崩了?这也太巧了吧? 卫行舟再次打量起扶薇的神色。他越琢磨越不对劲。扶薇向来对段斐十分看重,她怎会这样冷静? 扶薇询问:“还有呢?” 还有?卫行舟疑惑地看向侍卫。 “还、还有……”侍卫看一眼扶薇脸色,“李大人迎回来了端静皇后的先太子,不日登基……” 天下人皆知扶薇和段斐的姐弟情深,侍卫深怕扶薇震怒。 前一件事,是扶薇求到段琮之面前。后一件事,扶薇也在前两日就得到了大致消息。所以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卫行舟仔细端详着扶薇的神色,心中了然扶薇定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倒显得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和可笑了。 扶薇微笑着对卫行舟道:“连日奔波,身上乏。我就不多陪将军了。” 她起身离去。 卫行舟望着扶薇的背影皱眉。他大步往前踏出一步,想要叫住扶薇,又生生顿住脚步。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再提起还有用吗? 扶薇却突然驻足,转身望向卫行舟,问:“给我下毒那件事,到底有没有冤枉你父亲?” 卫行舟眸色几经变幻,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移开了目光。他不敢与扶薇对视,望着扶薇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事情。 扶薇淡淡一笑,也不追问,转身离去。 都是些往事了。 要不了多久,她就到了晋国,会开始完全崭新的新生活,将会和过去的一切割断得一干二净。那些往事,也不必要再深究了。 更何况,扶薇身上又开始乏。如今的她,连多思都会头晕。 又过了十来日,扶薇的送嫁车队马上到了与晋国的交接的边地,齐水城。 而耶律湖生已经等在了齐水城。 “看住段斐。”到齐水城之前,扶薇叮嘱秋火。她几次想把段斐丢下,可他偏又黏上来。至今还混在车队里。 扶薇心道不能再这样避而不见,今日或者明日,要好好和段斐深谈一番,也算作最后的告别了。 马上就要齐水城,扶薇又换上了一身红色的繁复宫装。 她不肯穿嫁衣,只穿了这样的一身红。 扶薇坐在马车里,遥遥看见了耶律湖生。 耶律湖生亦看见了扶薇,他高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身上挂着的象牙银饰叮当作响。 他亮着眼睛遥望着扶薇,快步朝她的车队走去。 他要去迎她的新娘。 三年前惊鸿一瞥,耶律湖生便动了非卿不娶的执念。跨国的关系,他想要得到她,只有拼命操练将士,以兵强马壮的国力让她走向他。 “公主,我们又见面了!”耶律湖生响亮地说。他明亮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高兴。 扶薇的马车停下来。她坐在马车上,望着这个马上要嫁的男人,心中一片平静。 第84节 她不是个会因为嫁给不喜欢的人而哭哭啼啼的人。她望着耶律湖生,得体地微笑着,浮在表面的浅笑带着一惯的疏离和冷漠。 耶律湖生大步朝着扶薇的马车走过去,朝扶薇伸出手,要扶她下车。 混在侍卫里的段斐阴着眼,想要冲上去。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卫摁住他的双臂,不准他冒失上前。这两个侍卫是扶薇安排的。 卫行舟心中不悦,挡在马车前面。 耶律湖生偏过脸,不悦地看向他。 卫行舟咬了咬牙,在扶薇淡淡的一声“行舟”轻唤声中,只能退开。 “我的公主。”耶律湖生笑了,再往前迈出一步,离扶薇更近些,朝她伸出手。 扶薇刚要将手递给他,远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所有人都诧异地望过去。 马蹄声先从细微再到整齐划一的轰鸣。军中人一听就知这是来了军队。 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扶薇心中疑惑,微眯着眼,逆着光望过去。她潋滟的眸中逐渐浮现惊愕,不敢置信地微微愣神,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宿…… 宿流峥率先一马,将军队大部队落在后面。他策马狂奔,纵马而来。即将到扶薇的车队前时,他不勒马缰降速,而是调转马头的同时直接跳下马,既免得马撞上人,又懒得拖延,无主之马长鸣一声,朝着侧方继续奔去。 宿流峥盯着扶薇,无视所有人,朝她走过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扶薇厉声,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慌张。 宿流峥不答,继续往前走,撞开拦在车前的耶律湖生,直接伸手将扶薇从马车里拽下来。 第053章 扶薇踉踉跄跄地被拽下马车, 站不稳惯性让她身子往前跌,撞进宿流峥的怀里。 扶薇脸色微变,迅速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耶律湖生一眼, 与此同时她立刻推开宿流峥,拉开与宿流峥之间的距离。她蹙眉斥责:“宿清焉, 你发什么疯?” “我哥早死了。”宿流峥脱口而出。 扶薇疑惑地打量着宿流峥。他哥?他哪来的哥哥?明明宿清焉是他, 宿流峥也是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神情,心里生出莫名的直觉,好像他说的是真话。 但是明显眼下情景不合适深究这些事情。 耶律湖生脸色难看至极。他被撞得身上象牙银饰叮当作响, 腰身也撞在了马车前板上, 疼得他呲了呲牙。 “你是什么人?”耶律湖生凶狠地瞪着宿流峥,将手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扶薇看在眼里, 往前迈出半步,挡在宿流峥的身前。国事为重,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为了宿流峥一个人, 去惹耶律湖生。可是护住他,几乎成为本能。 扶薇沉声:“耶律,今日……” “她的男人。”宿流峥打断扶薇的话。 耶律一双眼睛瞪圆,不敢置信地愤怒盯着宿流峥。 扶薇也懵了。她转过身,气愤地瞪宿流峥:“你疯了?” 话一出口,扶薇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货。宿流峥哪里是今日才疯?他就没正常过! 宿流峥伸手摸了摸扶薇的脸, 皱眉道:“瘦了好多啊。” 扶薇拍开宿流峥的手,“啪”的一声,异常响亮。 宿流峥动了动手指, 享受着手背上的酥麻。他上下打量着扶薇,视线落在她的腰身。 “真的瘦了好多啊。本来就瘦, 现在成纸片了。” 耶律湖生的拔刀声打断了这不合时宜的对话。 耶律湖生脸色铁青,愤怒道:“能迎娶公主,是耶律日思夜寐终于得偿所愿之事。可公主不该这样仗着耶律对公主的情分,做事不考虑,当众这般打我的脸!公主是想悔婚,还是要带个面首嫁给我耶律?” 扶薇习惯了高高在上,即使最艰难的时候,也挺胸抬头,从不懂何为卑微。今朝却不得不放低了姿态,缓声低语:“耶律,这只是个可笑的意外。他脑子不正常,你不要和他计较。” 宿流峥歪着头看向扶薇,发现她在用一种他没听过的语气说话。她在干嘛?求耶律湖生吗? 扶薇一开口,耶律湖生的愤怒稍微散去些。他重新朝扶薇伸出手,笑道:“公主,你是我的人了。” “不可以。”宿流峥盯着耶律湖生递过来的手。 扶薇刚要将手伸给耶律湖生,就听宿流峥这般说。扶薇顿觉头疼。她皱眉看向宿流峥,怒声:“你不要再胡闹了!来人!秋火!花影!把他弄下去!” 你再这样,我可真的保不下你了。 秋火和花影立刻冲过来,想要拉走宿流峥。 宿流峥低声咒骂了一句,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秋火和花影手里的长刀和利剑已经被他手中的刀折了刃。 宿流峥轻飘飘地掷刀,刀尖刺进土中,发出一阵微弱却奇异的铮鸣。 他掀起眼皮看向扶薇,道:“我不想伤你的人。” 耶律湖生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腰间,才发现自己腰间的刀鞘里面空了,佩刀竟是不知何时被宿流峥拿走。 远处的军队赶过来。 耶律湖生所带的军队也靠近,一时间剑拔弩张。 扶薇抬眼望去,在为首的两个人身上多看了两眼,隐隐将人认出来。 其中一个人是卫横,而另外一个人是……李拓? 扶薇心中一瞬间涌起巨大的疑惑。 李拓作为曾经的右丞,这些年辞官消失,他在做什么,扶薇很清楚,不过是奉了段琮之的命,去找二十多年前,掉进壶江的先太子。 前些日子,李拓找到了先太子。 那么李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扶薇心中一闪,忽然有了个念头——李拓说在壶州找到了先太子,就真的是在壶州找到的吗? 扶薇慢慢转过头,将目光落在宿流峥的身上。 卫横和李拓率兵到了近处,卫横抬手,令身后士兵按兵不动。他与李拓下了马,朝这边走过来。 “卫横!”耶律湖生大声道,“你们北段是什么意思?难道议和书要做毁?重新开战吗?” 耶律湖生被闹了个没脸。他本该冲扶薇质问,可毕竟是痴恋了多年之人,他舍不得,想给她留些脸面。正好卫横这个疆场上的宿敌赶来,才得以让他一腔怒火发泄出来。 卫横笑了笑,道:“耶律晚辈,如你如愿,议和书销毁。今日的和亲亦作罢。” 扶薇皱眉质问:“你奉了谁的命?” “新帝。”卫横转过身来,与李拓一起,朝宿流峥行礼。 一片哗然,纵是往日里纪律严明,此刻众人亦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的天……”灵沼更是张大了嘴巴,惊愕出声。 被夜影卫偷偷摁住的段斐盯着宿流峥,眸色几经转变。 卫行舟回过神,走到父亲身边,诧异低声询问:“父亲,怎么回事?” 卫横不答,而是望向扶薇,躬身拜过,再道:“还请长公主登车,立刻折返回京。” 扶薇凝眉,慢慢消化着心里的愕然。只是一息之间翻天覆地,实在难以顷刻间接受现实。她眉头紧锁思量着,并没有去看身边的宿流峥。 国事私事混在一起,她脑子里一片乱麻。她有些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真的就这般依言折返,任由两国交战吗?可若她不依言,今日已经将耶律得罪…… 扶薇正胡思乱想着,身子忽然一轻,人已经被宿流峥抱了起来。 他单臂勒在扶薇臀下,将人竖抱在怀,另一只手将半开的车门彻底拽开,带扶薇登车。 扶薇慌乱地去攀他的肩,转头看向他。她云鬓上的步摇晃动,流苏撞在宿流峥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失声。更是急火攻心,一阵眩晕,头一沉趴在宿流峥的肩上,虚弱地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前一刻,扶薇心里想的却是——幸好上了车才昏过去,若是在外面大庭广众昏倒,可就太丢脸了。 宿流峥转过头看向她,将她歪了的头摆正。 扶薇听着辘辘车辕声,半昏迷中知道自己正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她努力想醒过来,却怎么也不能睁开眼。 耳畔有人在说话,她努力去听,也没听清是谁在说话,更是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 扶薇好累啊。 她放纵自己睡过去。 扶薇彻底醒过来时,是被争执声吵醒的。这一次,她听清了,是段斐的声音。 她拧着眉睁开眼,入眼是陌生的军帐顶部。她伸手支撑着坐起身,循声望向门口的方向。 “阿斐。”扶薇虚弱地开口唤,声线沙哑。 听见她的声音,外面拦着段斐的蘸碧和灵沼立刻进来。段斐也跟着冲进来。 他直奔向扶薇身前,红着眼睛问:“阿姐你好些了没有?他们不准我进来看望你陪伴你!” 段斐心里有愤恨。因为他不是皇帝了,所以这些低贱的丫鬟、侍卫都可以阻拦他了! 蘸碧小跑着端来一杯温水递给扶薇。灵沼拿了软枕放在扶薇身后让她靠着。 扶薇口干舌燥,双手捧着杯子喝了小半杯水,才觉得好些。她将杯子递还给蘸碧,慢慢抬眼看向段斐,她的眼中蓄满困扰。 她还没来得及将段斐送走,龙椅上已经换了人,国有了新帝。她可以说服卫行舟隐瞒段斐还活着的事情,可是李拓、卫横,甚至是新帝已经见到了他…… 那种疲惫的无力感又来了,压得扶薇缓不过气,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阿姐,”段斐掉下泪来,“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见不到阿姐,没有阿姐的日子,我是一日都过不下去!” 扶薇又接过蘸碧递来的水喝了两口,缓了一会儿,稍微好些了。她才犯难地看向段斐,她现在自身难保,还要顾着段斐。扶薇低声哄着他:“别哭了。以后的路还不明朗,你好好待在秋火身边,不要乱走。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就不好了。” “阿姐,我就不能待在你身边吗?” 蘸碧实在看不过去了。一向守礼法重规矩的她,突然哽咽地说:“主子身体都这样了,才刚醒。您能不能少让主子操心些?就算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等主子好些了再说?” 扶薇诧异地看了蘸碧一眼,蘸碧自知说错话,梗着脖子跪下,可她不后悔说这些话。这些话梗在她心里太久了。若不是段斐的拖累,扶薇的日子绝对不是今日这般艰难! 扶薇想说什么,又没说蘸碧。 第85节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卫行舟压低声音向人询问扶薇有没有醒过来。 扶薇摆了摆手让灵沼去将卫行舟请进来。 卫行舟跟着灵沼进来,瞥一眼帐内情景,见段斐哭着、蘸碧跪着。 扶薇看向段斐,低声哄着:“先回去吧。我和卫行舟要谈些事情。” 段斐眸色转变,压下眼睛里的仇恨,瞬间摆出一张笑脸来对扶薇道:“今日是我莽撞了,阿姐好好休息。我都听阿姐的。” 扶薇让蘸碧给卫行舟搬椅子,亦是顺势让她起身。 卫行舟刚坐下,扶薇问:“现在……什么情况了?” “议和书撕毁,家父率兵摆阵,迎敌作战。”卫行舟顿了顿,“稍微休息两日,陛下回京举办登基大典。应该也会将殿下一块带回宫。” 和扶薇猜得差不多,符合她昏迷前的情况。看来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也没什么转机。 扶薇轻叹了一声,有些感慨地自语:“我是真的不希望打仗。” 她小时候经历过战乱流亡,白骨皑皑、哭啼不断,那样的日子实在是人间惨态。 卫行舟点点头,安慰:“殿下,和亲本来也是只能解一时之急。我们与晋国早晚要开战。您不要……不要把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卫行舟心中酸涩,勉强挤出丝笑来,再劝:“本来也不是所有武将都支持和亲议和,还是有很多有血性的将帅主战。如今撕毁议和书,臣心里也畅快!” 扶薇知他故意安慰,她也勉强挤出丝笑来。她说:“这一路辛苦你了。” 卫行舟别开眼去,闷声:“臣担不起公主这句话。不过有公主这句话,臣真的是……” 余下的话,卫行舟没有说。他曾无数次地遗憾。他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可以和扶薇成婚。他心里明白扶薇并不喜欢他,更多的是看重他的世代武将家族。卫行舟并不介意,能够和扶薇成婚已然是做梦,哪里能痴想更多?他无数次地想着天长地久,他总会捂热公主的心。与她白首共度。 不过都错过了,一切都成了过去的往事。 “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忙。”扶薇低声道。她不由苦笑,近日来她真的求了这个求那个。 “殿下不要这么说,只要您一声命令!”卫行舟立刻压下百转千回的心思。 扶薇悠悠轻叹一声,才道:“想来你也猜到了,段斐死在宫中大火之事,是我安排。我想放他走,送他去个安全的地方,让他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近日来,我身体实在不大好,精力也不够。很多事情有心无力。如今……如今新帝和我的渊源你也知晓。我做事更受限。李拓此人谨慎奸诈,为了绝后患,必然要对段斐下手,欲除掉他。所以我想求你把段斐带走,送他去个偏僻又安全的地方。” 卫行舟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他“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扶薇不得不抬眼望向他,问:“让你为难了吗?” 卫行舟的那颗心啊,热锅上煎熬一般。他问:“殿下,你可知我有多恨段斐?” 扶薇蹙眉,她不明白。 “我说……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卫行舟犹豫开口,“如果我说是段斐逼我父亲给公主下毒,公主信吗?” 扶薇安静地听着卫行舟的话,好半晌之后,她才缓缓摇头。 她不信。 卫行舟苦笑,他说:“父亲说你们姐弟情义深厚,根本不可能相信,不准我说。否则可能要被公主当做挑拨离间而降罪。” 卫行舟耷拉着头转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气恼地转过身,大步走到扶薇面前,急声:“可是我快要憋死了!殿下您处处为他着想、为他牺牲!他就这样对您!这冤屈,我卫家可以认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您被埋在鼓里!不管您信不信,说了出来我这心里才能畅快了!” 扶薇愣愣听着卫行舟的咆哮,看着他洒泪。 她还是摇头,声音微弱:“不可能……他为什么呢……阿斐不可能的……” 卫行舟转过头,抬起小臂用力去擦脸上的泪。他压下哽咽的语调,再道:“公主是聪明人,您能想明白。” 他大步往外走,不忍心再看此刻扶薇的神情。 帐内,蘸碧和灵沼面面相觑。看着呆坐在那儿的扶薇,她们两个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她们能怎么劝?能怎么做? 过去了许久,呆坐着的扶薇忽然掀开身上的被子,抬腿下床。 蘸碧和灵沼赶忙迎上去,一个帮她穿鞋,一个帮她披外衣。 扶薇急迫地往外走,灵沼刚披在她身上的外衣落了地。灵沼捡起披风,跟着蘸碧一块儿追出去。 边地阴寒,扶薇刚出去,迎面吹来一股寒风。花影惊讶迎上去:“主……” “带我去见段斐。” 扶薇穿过一座座驻扎的军营,快步奔向段斐所在的军帐。 段斐正趴在军中狭窄的小床上,闷闷不乐,听见有人掀帐帘,阴着脸回头望去,看见是扶薇,他的脸上立刻雨过天晴,欢喜笑起来。 “阿姐!你怎么过来了!”他开心地起身迎上扶薇。立在扶薇身前,段斐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脸色很不对劲。 扶薇在看见段斐的那一刻,脑子里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情景。 她抬步往前走,乏力地坐在椅子上。她声音很轻:“你不想我嫁给卫行舟,可以与我好好说。” 段斐眸色转变,突然警惕起来,他盯着扶薇的表情,问:“卫行舟和阿姐说了什么?” 扶薇没有回答,她兀自说下去:“这些年遇到过几次谋害,每一次去调查幕后之人时,总会把你摘出去。我从不信你会害我。” “他果然告诉你了。”段斐轻笑了一声,“我就该把他们父子都给宰了!” 扶薇看着段斐,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明明是她看着长大的弟弟,扶薇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段斐。 扶薇轻轻点头。“好。”她说,“你承认了,也算诚实的好孩子。” 扶薇突然就笑了。笑话自己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是这样的态度对待段斐,还能给他找一点优点出来。 扶薇气势冲冲地赶过来,一路上吹着冷风想过若真是段斐,她该怎么做,会不会一剑刺死他?可真到了这一刻,扶薇心里失望之余,只剩解脱。 并且解脱之感越来越多,最终只有解脱。 也好。她的家人本来就死绝了,这最后一个家人失去便失去罢。 也好。她从此之后做事再也不用那么多顾虑,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去过她想过的人生了。 这个长公主,她真的已经当得十分厌烦、万分疲乏了。 本来还有一句“珍重”想说,可是扶薇也觉得没有必要说了。她站起身,不再看段斐,平静地往外走。 将要彻底失去阿姐的恐惧淹着段斐。他冲过去,挡在扶薇身前,死死抓住扶薇的手腕,连连摇头。 “阿姐,你没教我啊!你根本就没有教过我怎么去爱一个人!我不想你嫁给卫行舟有错吗?” 扶薇平静地看着他,问:“得不到就要毁掉?” “不不不……”段斐摇头,“我不想阿姐死。我、我只是不想阿姐再那样耀眼!我不想你每日垂帘听政被人谩骂,更不想那么多臭男人垂涎你的美色!如果……如果你只能待在屋子里就好了……我的屋子里!” “放手。”扶薇心力交瘁。 段斐不肯放手,双手用力地捏着扶薇的手腕。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 扶薇抬眼,看向走进来的宿流峥。 宿流峥抬起一脚朝段斐踹过去,段斐吃痛,不得不松了手,人也朝一侧甩过去。 扶薇被带得身形踉跄,蘸碧和灵沼赶忙扶住她。 宿流峥大步走进帐内,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朝段斐走过去,握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手中的匕首下一刻就要刺进他的心脏。 “你能不能放了他。”扶薇轻声开口。 宿流峥诧异地回头,阴着脸盯着扶薇。 “你有病?”宿流峥直接开骂,“以前也没觉得你脑子不好使,玩什么以德报怨?” “不是以德报怨,只是偿还恩情罢了。”扶薇看着段斐。段斐的五官生得很好,挑着父母的优点去相像。看着段斐这张脸,有时候能让扶薇想起养父母。 “我和他的姐弟情份尽了。可他父母把我养大恩重如山。饶他一命,算是为了偿还荣西王夫妇的恩情。”言罢,扶薇又轻叹一声,她如今也没什么资格要求宿流峥怎么做。 “听不听,随你的便吧。”扶薇抬步走出去。 扶薇走到外面,由着夹杂着风沙的寒风吹在她身上。很冷,这可份冷意也让她觉得心里畅快些,要不然她快憋得喘不过气来。 远处山峦看不真切,近处风沙卷吹着又往远处去。 天地浩瀚,扶薇抱臂立在风沙中。天地越大,越衬得她的孤寂一人。 宿流峥钻出军帐,随手抓了帐帘擦了擦手上的血。他环顾四望,看见扶薇的身影,一边脱下外衣,一边朝她走过去。 他将外袍披在扶薇的身上。 扶薇回头看他一眼,看见他手上的血。只一眼,她又收回了视线。 “他没死,不过快了。”宿流峥说,“要不你亲我一口,我就饶他不死?” “你想怎么做随你。”扶薇顿了顿,“陛下。” 这一声“陛下”喊得扶薇别扭。她皱了下眉,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当日离开江南时,她将话说得伤人。如今身份尊卑发生了转变,真是令扶薇头疼。 宿流峥突然问:“你走那天对我哥说了什么?” 扶薇讶然回头望向他,疑惑地审视着他。她不觉得宿清焉现在还有演戏的必要。 宿流峥皱了下眉,改口:“你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对另外一个我。” 扶薇不可思议地望着宿流峥,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 宿流峥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暴躁地说:“要不然不会这么痛啊。” “你……”扶薇失声。 他好像不是骗了她。怎么好像……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样子? 宿流峥烦躁地说:“我哥好像被你气死了。”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扶薇向后退了半步。 宿流峥却突然蹲下来,双手抱头去忍受剧烈的头疼。 扶薇朝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蹙眉问:“你、你怎么了?” 宿流峥抬起脸,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他歪着头去看扶薇,拼命去想拼命去想,去想那段残缺的记忆。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熟悉,为什么喜欢你,为什么情绪要因为你而改变。”宿流峥声线沙哑,“因为另一个我爱着你。” 宿流峥摇头:“可是我不记得另一个我和你发生的一切。” 第86节 扶薇怔怔听着。好半晌,她慢慢抬起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在碰到宿流峥之前,她的手又僵在那里。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扶薇喃喃,“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 宿流峥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想变成宿清焉。” “什么?”扶薇听不懂。 扶薇急了,她猛地起身,因站起身的动作太快而带来一阵眩晕。“宿流峥,你到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宿流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就地盘腿坐下。他点点头,认真道:“我努力说清楚。” “我哥……十岁的时候被老虎吃了。” 扶薇简直要被他整懵了。到底有没有宿清焉这个人?等等……扶薇突然想起一件事,若宿流峥当真就是先皇子,那确实应该还有一个双生兄弟。她记得当年端静皇后生下一对双生子才半个多月,抱着一对皇子失足坠下壶江丧生。 扶薇在追问。 可是她不知道那段记忆是宿流峥这十余年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他拼命地想要忘记,拼命到真的忘记了十余年。 “我想去山里玩儿,我哥说不行,他说危险。我一个人偷跑出去了,我哥去找我。”宿流峥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慢慢陷入那场梦魇一样的回忆。 被风吹得狂舞的杂草鬼魅般重新出现在宿流峥的眼前。 凶悍的老虎将地面踩得震动,逐渐逼近。 哥哥将他摁到杂草之后,奋力在衣襟上撕下一块蒙住他的眼睛。 “哥,你干什么?”宿流峥惧怕地小声问。 “嘘——”哥哥同样压低声音,“你躲在这里,听见我让你跑的时候,转头就跑。不要回头,听懂了吗?” 宿流峥抓住哥哥的手。 “我是兄长,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是他没有听话。他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布条,黑暗之后,他第一眼看见地就是哥哥被老虎啃咬的画面。 哥哥甚至连那一声“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宿流峥猛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中有黄.白相间的虎纹。 扶薇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陪在他身边。 “后来我娘病了。”宿流峥声音越来越沙哑,“她时常发烧,每次病糊涂了就把我认做哥哥。” “我学着哥哥的样子和她说话,只有这样我娘才不会哭,会笑。” “我娘只会对着哥哥笑。那我只能成为哥哥。” 扶薇慢慢听懂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让母亲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扮演他的双生兄弟。可是他哥哥的死,不仅是他们母亲的创伤,更是宿流峥的创伤。 他没有去治心里的血窟窿,就要努力去扮演自己的哥哥去治愈自己的母亲。 可在扮演哥哥的过程中,是不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去回忆那仿佛噩梦般的一天? 扮着、扮着,他就真的坚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从此陷入一分为二的精神状况。 “我娘说,她后来发现我变得不对劲,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想要纠正我。”宿流峥不大记得这些事情了,只是转述母亲的话,“她说每次纠正我,我都会发烧昏厥陷入昏迷。后来她就陪我演了下去。” 扶薇安静地听着,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你如今怎么清醒了?”扶薇问。 宿流峥转过脸,盯着扶薇,又问了一遍:“你离开水竹县那天到底跟我哥说了什么?” “嗯?” 宿流峥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他说:“因为我哥死了,所以我清醒了。” 他强调:“我没有另一个我的记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欺负了另一个我。” 他再重复:“你把我哥气死了。” 四目相对,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眼睛。好半晌,她转过头,目视前方。寒风拂面,吹着她,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 再也没有人会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鬓发。 扶薇曾无数次想,宿清焉当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原来他的完美,皆是因为宿清焉在宿流峥的心中是个完美的人,在扮演宿清焉的过程中,宿流峥演出一个完美的哥哥形象。 扶薇忽然笑了。 怪不得她无数次觉得宿清焉完美得不像真人。 怪不得她觉得江南小镇与宿清焉的一切宛如一场瑰丽的梦。 宿清焉,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世间早无宿清焉。 “你哭什么?”宿流峥问。 扶薇慢慢转过脸,望向宿流峥。她从来不愿意人前落泪,即使曾经以为宿清焉坠崖死去时,她也只能借着那场大雨的遮掩落泪。 今朝望着宿流峥,她泪如雨下。 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可是扶薇不这样认为。 扶薇突然之间明白,她彻底失去了宿清焉。 这世间比失去更痛的,莫过于失而复得后的彻底失去。那个美好的宛如一场美梦的宿郎,是真的不存在了。 扶薇站起身,逆着风沙一步一步地走。 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段斐这个家人。 那个说着夫妻一体,要做她家人的宿清焉,也再也不存在了。 “扶薇!”宿流峥站起身,追上她。 他握住扶薇的手腕,将扶薇拽得转过身来。看着扶薇满面的泪水,宿流峥恼声:“你哭什么?告诉我,你哭什么啊?”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五官,从他的眉眼去回忆温润如玉的宿清焉。 她慢慢伸手,轻轻抚上宿流峥的五官轮廓,小心翼翼。 她又突然松了手,怆然道:“你不是他。” 宿流峥终于明白扶薇为什么哭。 他说:“你说什么鬼话?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扶薇摇头,她想要转身,可是手腕被宿流峥紧紧地攥着,让她无法逃、无处可逃。 “陛下松手吧。”扶薇语气疏离。 宿流峥看着扶薇纤细单薄的身子挣扎着,似乎随时都能随风飘去的脆弱。他心里一团火窝着,暴躁地握住扶薇的腰,直接将扶薇扛在了肩上,扛着她往回走。 扶薇回过神来,赶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说:“宿流峥,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不远处就是驻扎的军营,一座座军帐挨着,那么多的士兵看着。 扶薇向来讲究脸面,就这么被宿流峥扛回去像什么样子。 她气急,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宿流峥的后背。 “宿流峥,你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宿流峥果然将扶薇放了下来。扶薇还没站稳,宿流峥突然钳制住她的腰身,俯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扶薇愕然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 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奋力拍打着宿流峥,想要挣脱他。可她被宿流峥禁锢在怀里,这样拍打的姿态反倒是更显出些异样的娇媚。 无数的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望过来。花影和秋火轻咳,警告地让他们不准看。可他们两个又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 扶薇用力去咬宿流峥的舌头,终于挣开这个吻。 扶薇胸口起伏,生气地瞪着宿流峥。唇齿间有着带着甜味儿的血腥之气。那是宿流峥的血。 宿流峥舔了舔嘴上的血,笑了一下。 “继续亲,或者被我扛回去。你选一个?”宿流峥摊了摊手,认真地看着扶薇。 第054章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 想要给他一巴掌。可是看着宿流峥亮起来的眼睛,扶薇的手僵在那里。 真是打也打不下去,放又放得不甘心。 扶薇拂袖摔放下手, 侧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不打了?”宿流峥笑, “那你选好了没?” 扶薇深深吸了口气。 天下两条腿的人那么多, 怎么偏偏就是他成了新帝?扶薇连一声令下让人把他给绑了都再也做不到了。 她无奈蹙眉看他,问:“就不能有第三选项?宿流峥,我是麻袋吗你要扛着我?” “哦。”宿流峥点头,“是要抱着?” 他朝扶薇伸出双手, 扶薇没理他, 但是也没再拒绝。宿流峥将扶薇抱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道:“好轻。” 扶薇没接话。她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依偎靠着他的肩。 她以为自己这是被迫, 可当被宿流峥抱在怀里的时候, 熟悉的感觉让她身子微僵,紧接着整个心一瞬间卧在一汪静谧之中。 她对这个身体是那么熟悉。 同一个身体啊。 扶薇近距离望着宿流峥。她由着宿流峥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军帐,她慢慢垂下眼睛,安静地偎着他。 花影掀开帐帘,宿流峥弯腰将扶薇抱进帐中,把她放在床上。军营里的床很简陋, 又窄又低,还很硬,幸好被蘸碧多铺了几层褥子。 扶薇坐在军床上, 宿流峥没坐,他在扶薇面前蹲着, 歪着头看她,问:“你就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第87节 他心口又闷又痛,想要求一个答案。 “告诉你我玩够了,伤了你的心。”扶薇声音冷淡,“陛下,我这样没心没肺喜欢玩弄感情的坏女人,实在不值得陛下多费心。登基大典在即,还望陛下早日归京。至于我,希望陛下高抬贵手,就在这里别过吧。” 扶薇已经不想再回宫中,她不想再当长公主,也不想再忧心那么多事情,她只想寻一山水僻静处,开始崭新的人生篇章。 “你当我傻啊。”宿流峥嗤笑,“你明明那么喜欢我。” “谁喜欢你了?”扶薇瞪他。 “另一个我。” 扶薇默了默,再否认:“别那么厚脸皮,我寻乐子罢了!不管是哪个你,我都不喜欢!那天很多人在场,你随便抓个人审问就知道我说过什么了!” “你说了些狠话,然后另外一个我信了?”宿流峥嘶了一声,“我不会那么傻吧——” “你就是很喜欢我,因为要去和亲所以说了狠心话?” 扶薇张了张嘴,语塞了半晌,闷声:“不要自作多情!” 她气恼地转过脸去。 宿流峥蹲麻了腿,他站起身来,问:“你想和我断了?” “正是此意,请陛下成全!” 宿流峥弯下腰,双手捧着扶薇的脸,将她的脸转过来看着他。四目相对,宿流峥对扶薇无声摆口型——“做梦。” 宿流峥嬉皮笑脸一笑,又瞬间收起笑冷了脸。他低头睥着扶薇,用一种警告的语气说:“还有一件事,我不喜欢你求人。” “求我也不行。” 松开扶薇的脸之前,宿流峥用指背在扶薇的脸颊上抚了抚。 他重新换上轻松的语气,道:“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坏处,整天都要忙这个忙那个。” 宿流峥烦躁地皱了皱眉,说:“我出去了,晚上会回来陪你睡觉的。” 扶薇看着宿流峥转身往外走,抓起窄床床头的枕头朝他砸过去。枕头砸在宿流峥的背上。宿流峥也没回头,继续往外走。 蘸碧和灵沼从外面进来,一个迎上扶薇,一个去捡地上的枕头。 蘸碧细细打量着扶薇的脸色,不知道说什么好。灵沼先开口,小声地说:“殿下,日后……怎么办呀?” 扶薇看见她们两个皆是有些彷徨的样子。明明她自己心里也没个主意,到这个时候了还是要拿出主子的架势来,说:“怕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灵沼笑起来,甜声:“那还是让秋火和花影顶着吧,他们两个在咱们几个之中长得最高!” 扶薇被她逗乐了。蘸碧也弯了唇。 扶薇问:“段斐怎么样了?被宿流峥用刑了?还是砍了胳膊腿的?” 蘸碧和灵沼对视了一眼。蘸碧才吞吞吐吐地说:“陛下……没有用刑,只是在他的脸上刻了两个字。” 灵沼在一旁小声补充:“混蛋……” 扶薇扶额。 片刻之后,扶薇再问:“梅姑同行吗?” 蘸碧点头,道:“刚刚忙着忘了说,殿下您睡着的时候,她曾过来一趟,知道您睡着也没进来打扰,便走了。” 扶薇略沉吟,让蘸碧引路,带她去见梅姑。 梅姑一个人在军帐中,坐在窄床上,低头缝一件衣裳。 “好些了?”梅姑对扶薇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穿针。 扶薇迈进帐中望见她,俯身行礼:“参见太后。” 梅姑穿针的动作顿了顿,眉宇间浮现几许嫌恶。她说:“若你不愿意唤我母亲,喊我梅姑就行。” 扶薇诧异地望向她。 “过来坐吧。”梅姑重新对她和善地笑起来。 扶薇走过去,在梅姑身边坐下,看向她手里正在缝的衣裳。 “你有很多话想问我吧?”梅姑问。 “已经听陛下说过那件事了。” “那件事?”梅姑道,“不过也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那天你走之后,他昏迷了一个月,日日喊着你的名字。” 梅姑叹了口气,轻声道:“喊的是薇薇。只清焉这样喊你。那大概是清焉最后的弥留时了。”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不需要我了。” 不被需要,不必存在。 扶薇心里发堵,她有些听不下去了。 “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清焉和流峥的事情,又因为一直隐瞒而心存愧疚。可没想到到了最后,是你治好了流峥的病,让他从那场分裂的冗长梦境里醒过来。” 扶薇明明对于宿清焉的彻底消亡痛彻心扉,偏偏还要说:“流峥总要醒过来的。这样挺好的……” 梅姑看向扶薇,抬手覆在扶薇的手背上,感慨道:“虽然……清焉即是流峥,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恍惚,仿佛清焉还在我身边。” 扶薇心里难受,不想再谈论宿清焉,谈论那场瑰丽的梦。她转移了话题:“也许不该问,可我还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带着两位皇子离开宫中?” “我这次离宫前去见太上皇,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恒梅宫中。现在想来那宫殿的名字也是因为您。若我没记错,太上皇六宫空悬,只一位端静皇后。甚至端静皇后出事之后的二十余年,后宫亦再无进人。也正是因此,所以才会在太上皇突发恶疾之后无人继位,只能从宗族里挑选段斐继任。” 军帐内一片安静。 扶薇打破沉默:“是我多嘴冒昧了。” “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真的,没有别的隐情。他待我确实很好。可是……”梅姑落寞地笑笑,“我嫁过两次,直到今日也只承认第一次成亲的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有顾琳一个夫君。” “可是……”扶薇不明白。 “他是皇帝啊。”梅姑打断扶薇的话。 皇帝的身份和权势……扶薇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就当我铁石心肠,我心中没有的人,就算他把月亮摘下来给我,他也进不到我的心里。” 梅姑说得坚决。 扶薇迟疑了片刻,才问:“那顾琳呢?” “死了。”梅姑叹息,“皇后在宫外怎么可以还有个夫君呢?他必然是要死的。” 可段琮之明明答应过她放过顾琳。 这个骗子。 甚至,段琮之和顾琳年少相交,金兰之义。 伴君如伴虎,大概就是这般。 顾家上上下下,除了当年在外的顾琅,连主带仆,百余人,一夜之间丧命。 就算段琮之将凤冠捧给她,让她独宠六宫。就算段琮之为她花尽心思百依百顺。梅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他。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尊荣与宠爱被九五之尊捧给她,她也不稀罕。 待在段琮之身边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她当然要逃。 “我不后悔逃走,但是我无数次后悔带走清焉。”梅姑声线哽咽,“他生来就是太子。若非我带走他,他自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甚至如今已经成为天下之主。可我带走了他,害死了他……” 这些话闷在梅姑的心里,闷得整颗心都在痛。 扶薇见梅姑落了泪,递上帕子,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 “清焉很乖的。”梅姑又哭又笑,“他们兄弟两个自小就不一样,流峥爱哭爱闹,清焉却很少哭。我走的那天,他却头一次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只要我把他放下,他就会哭,把他抱起来他立刻就不哭了……” 梅姑满腔自责。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还没满月。听说刚刚生完孩子,母爱会让人变蠢。”梅姑苦笑,“我真蠢。我应该更狠心些,执意留下清焉。甚至流峥也不该带走。” 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 梅姑无数次地后悔逃走的时候将两个儿子带走。尤其是在宿清焉出事之后,她心里的自责更是难以排解。 扶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梅姑。她设身处地地去想若自己是梅姑会怎么做?她必然也是要逃走的,可她应该不会带走两个孩子。 不过她没有孩子,她没当过母亲,并不清楚母亲跟孩子的感情,不敢妄下定论。 扶薇安慰:“人活着,总要往前看。” 梅姑点点头,赞同:“所以我害死了清焉,不能再害流峥。让他回家去,回他父亲身边,让最好的大夫去医治他。” 医治?扶薇有些疑惑?医治什么?宿流峥不是已经清醒过来了吗? 扶薇还没来得及询问,宿流峥掀开帘子大步迈进来。 梅姑侧过脸去,动作飞快地去抹脸上的眼泪。 宿流峥已经在帐外听了许久。 他走到梅姑面前,神情不愉:“我问你过去的往事,你只字不提,为什么全讲给她听?” 扶薇抬眼看他,断然没想到这傻子第一句话会问这个。扶薇顿时觉得无语。 梅姑随口道:“你早晚会知道的。” 她怎么说呢?那个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梅姑不愿意对儿子说他父亲的坏话。 宿流峥蹲下来,盯着母亲哭红的眼睛,道:“你恨他?那我帮你杀了他解气?” “谁?杀谁?”梅姑心惊肉跳,“那个人是你父亲!” 宿流峥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反问:“父亲为什么就不能杀?” 梅姑半张着嘴,呆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薇望了宿流峥一眼,转过脸对梅姑说:“他的意思是,在他心里您比他父亲重要得多。所以您不用自责,他没觉得跟您走后这些年过得不好。” 宿流峥歪着头,眸色莫名地盯着扶薇。 梅姑看看扶薇,再看看宿流峥,眉头却仍旧是皱着的。那些心中的郁结,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够排解?错了就是错了,安慰不过是徒劳。 晚上,扶薇才明白梅姑所说的要给宿流峥找最好的大夫是什么意思。 宿流峥蜷缩在窄床上,痛苦地抱着头。他头痛欲裂,疼得龇牙咧嘴。 扶薇站在一旁,蹙眉看着,也不知道能帮他什么。 第88节 后来宿流峥不头疼了,四仰八叉无力地躺在窄床上。 扶薇瞧着他神色,知他头疾缓解,她说:“陛下想在这歇着,那我去隔壁帐中。” 宿流峥斜着眼睛看她。 扶薇转身,宿流峥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扶薇拽上床,让她趴在他身上。 扶薇挣扎着想起来,宿流峥双臂抱着她的腰身,不松手。 扶薇只好道:“这床太窄,睡不下两个人的。” “反正你现在瘦成了纸片,睡我身上给我当被子。”宿流峥闭上眼睛。 扶薇抬眼看向宿流峥,见他脸色苍白,是头痛后的虚弱乏力。扶薇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没再说话,也没有拒绝,枕在他的怀里。 躺在宿流峥身上并不舒服,扶薇过去好久才慢慢睡着。她刚睡着又被宿流峥的呓语吵醒。 “宿流峥?”扶薇挣了挣,想要起身。可是宿流峥即使睡着了,也紧紧地禁锢着她。 扶薇无奈地瞧向他。 不知宿流峥又做了什么梦,眉头紧锁,双唇轻动着喃喃自语。扶薇仔细去听,却什么都听不清。 扶薇一阵恍惚。 她突然想起来宿清焉从来不会做梦。 因为,宿清焉的存在本来就是宿流峥的一场美梦。 腰间的力道让扶薇回过神,她抬眸望去,见宿流峥已经醒了,正在扒她身上的衣裳。 扶薇急了,立刻一边去摁宿流峥的手,一边压低声音说:“宿流峥你别胡闹!这里的军帐,帐篷挨得近,外面全是人!” “你不叫不就行了。” 第055章 扶薇立刻伸手去捂宿流峥的嘴。她恨得咬牙, 再次在心里感慨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就他当了皇帝? 宿流峥几下将扶薇的衣带解开,她身上的衣裳敞开着裹在身上。宿流峥伸手探到她衣裳里, 在她的腰身捏了捏。 “太细了,用力一摁就能摁断。”宿流峥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 他再看向扶薇的眉眼, 迟疑地问:“你能忍住不叫吗?” 他又说:“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扶薇紧抿着唇, 瞪着他,不回话。 “你应该是忍不住的。”宿流峥回忆了一下,“你以前每次都叫。憋着不能叫,应该也怪难受的。” “宿流峥, 我真想掐死你!”扶薇咬牙切齿。她用力去推宿流峥禁锢的手臂。 “松手!” 几个拉锯间, 瞧着她真生气了。宿流峥这才有些不情愿地松了手。 扶薇下了床,低头整理着衣服。 宿流峥坐起来, 若有所思地看着扶薇,问:“我以后叫你什么?不能再叫嫂嫂了, 也叫你薇薇?” 扶薇整理衣襟的手上动作一顿, 说:“不要这样叫我。” 明明是一个人,可又不是一个人。若宿流峥这样叫她,会让扶薇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 可她想分清楚。 宿流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突然暴怒一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扶薇吓了一跳。她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再转回头望向他,质问:“你喊什么?” 宿流峥沉默了一会儿, 才烦闷地开口:“以前在水竹县,不管我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你都高兴和我睡觉。你现在不肯让我碰了, 我烦。” “你现在是皇帝了。等回了宫,很快就会充盈后宫, 到时候有很多美人陪着你。” “你可别恶心我!”宿流峥脱口而出。 扶薇愕然望向他,瞧他这神情,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这可真是有趣,又令人犯愁。 扶薇本来早已放下了长公主的身份,也不想再管国事。可是瞧着宿流峥这样,还是忍不住担忧起来,将国家交给他这样的人手中……靠谱吗? “流峥,”扶薇不确定地说,“你会好好管理国家的是不是?” 宿流峥摇头:“不会。” 扶薇:…… 扶薇说:“你可以信任李拓,你父皇也会帮你。” “你不帮我?”宿流峥问。 “我累了。”扶薇垂下眼睛,“什么都不想管了,而且我也能力有限,实在不想强撑了。” 宿流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点点头,道:“皇帝不就是一个随心所欲。我先把李拓杀了,再把恒梅宫的老皇帝给宰了。” 扶薇愕然看向他,气急:“宿流峥!” 宿流峥扬起嘴角,对她笑。 “你这样和段斐有什么区别!”扶薇甚至觉得宿流峥比段斐更像一个昏君,因为宿流峥会更狠。 “当然有区别。”宿流峥道,“我又不会给你下毒。” 扶薇一想到段斐给她下毒,神情不由一黯。一腔真心实意被辜负被践踏,实在是太痛了。 “也不一定。”宿流峥漆黑的瞳仁晃动着,浮现兴奋的神色。他盯着扶薇,笑言:“春.药算毒.药吗?听说有一种春.药会让人很爽。等我找到了,我们一起吃?” 扶薇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流峥,你不要胡闹了。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国家的安危都在你的肩上了。不要这样,好不好?” “好啊。”宿流峥立刻点头。 他又用无辜的目光望着扶薇:“可是我不会啊。我又没当过皇帝。” 扶薇:…… 好半晌,扶薇平复了心情:“已经子时过半。你睡不睡?不睡我要睡了。” 扶薇躺在窄床上,面朝床里侧,闭上眼睛。 宿流峥挤过来,在她身后去抱她。小床那样窄,也幸好扶薇如今消瘦得厉害,才躺得下两个人。两个人挤在一起,密不可分。 扶薇体力不济,很快睡去。 幸好下半夜,她没有再被宿流峥吵醒。 当扶薇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半上午。宿流峥已经不在帐内,唯有蘸碧安静坐在角落里打盹。 见扶薇翻身醒来,蘸碧立刻起身迎上去。 “主子,您醒了。”蘸碧将一杯温水递给她。 扶薇揉了揉额角,问她什么时辰了,得知上午已经过去大半,蹙眉问:“还没启程吗?” 不是应该很快启程回京,让宿流峥早日登基吗? 蘸碧摇摇头:“不清楚。我去问问?” “算了。”扶薇想了想,“近日也让下面的人都安分些,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不该问的事情也不要打听。” “嗯,好。”蘸碧道,“今天上午卫小将军来过,知道您睡着,没让我们叫醒您,只让我转告您,他将段斐带走了。” 扶薇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再喝一口水,她问:“卫行舟还说了什么?可说过有没有禀告陛下?” “没说。”蘸碧回禀,“卫小将军还说了句要打仗了。” 这话倒是不用卫行舟说。那日宿流峥出现毁了两国的和亲,这一战必然要打起来。 宿流峥掀帘进来,蘸碧立刻住了口,她接过扶薇手里的杯子,悄声退出去。 宿流峥朝扶薇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身子一歪,直接躺在扶薇的腿上。 扶薇刚想推开他,就听他说:“好累啊。” 扶薇欲要推他的手落下来,搭在他的肩上,垂眼看他,问:“干什么去了,能把你累着?” “和一群大官儿议事。” 扶薇听着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点点头,“你以后每天早朝都要和一群大官儿议事。而且你还要拿最后的主意。” “这一战要输。”宿流峥突然说。 扶薇心中一动,对他竟有刮目相看之感。他脑子里原来还有正事的? 扶薇忽然又愣了愣。 宿清焉会的,宿流峥都会。 宿清焉博览群书,不管是史典还是兵法。那么,宿流峥也会那些啊。 她拧眉垂眼审视着枕在她腿上的宿流峥。一时之间又迷惑了,她到底要怎么区分这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人? 宿流峥伸手,在扶薇面前晃了晃。 扶薇回过神,望着他问:“后悔了吗?这一仗本不用打。” 宿流峥指了指自己的嘴。 “嗯?什么意思?”扶薇不懂其意。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答案。”宿流峥一本正经道。 扶薇:…… 她使劲儿将枕在她腿上的宿流峥推开,起身下床,不想理他了。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披上,走出了军帐。凉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舒爽的惬意,心里也跟着畅快了些。 不远处,卫横正和另外一个武将大步朝这边走过来。经过扶薇身边的时候,匆匆颔首行了一礼,又快步地经过她,去寻宿流峥。 扶薇转过身望去,远远看见宿流峥走出了军帐,立在门口。卫横正在向他禀告事情,宿流峥偶尔应一两句。 扶薇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在心里轻叹一声。 第89节 她心里开始纠结犹豫,两个她在内心在争吵在斗争。 一个她无精打采地抱怨着自己太累了,想要休息,想要远离过去的一切纷纷扬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闲散生活。 另外一个她却还穿着曾经长公主的宫装站在朝堂之上,大声说着不能就这样走,新帝继位朝堂党派一片乱,边地又有战火。岂能在这个时候一走了之,抛下一切? 可是她要以什么身份继续参与?甚至如今的扶薇已然有些泄气,连识人之能都没有,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扶薇蹙眉望着远方的宿流峥,心中彷徨要不要随他回京。日后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她劝说,宿流峥大概会听她几句。 可是扶薇也会怕,怕自己若跟着宿流峥回京,伴在他身边,将会永远都走不出那个瑰丽的梦。 一队巡逻的侍卫从扶薇身边经过。七八个人的队伍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前走,最后一个士兵经过扶薇身边的时候,突然手腕一转,一把匕首抵在了扶薇的脖子上。 “大胆!”花影立刻喝声,握住腰间的刀柄。 可是那个士兵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扶薇的脖子上,花影并不敢轻举妄动。 宿流峥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眸底翻着戾气,大步朝这边奔过来。 “有奸细——” 周围立刻有士兵反应过来,握着兵刃围上来。 “退后,你们都退后!”奸细劫持着扶薇,一步步往后退。 看着这些士兵并不后退,他手中的匕首往前一贴,扶薇的脖子上立刻浮现一道血丝。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脖子上的血痕,咬着牙下令:“退后。” 奸细劫持着扶薇向后退去。不多时,立刻有另外几个混在军中的奸细驾马奔来接应。 他带着扶薇跳上马背,“驾”的一声,策马狂奔。 “弓箭。”宿流峥抬手。 立刻有人递上弓箭。 宿流峥将弓弦拉满,搭上长箭,他眯起一只眼睛瞄准。长箭离弦朝着前方射去。 一个马背上的奸细立刻应声倒地。 劫持者扶薇的奸细被其他人护着。 宿流峥接二连三地射箭,一个个奸细中箭摔下马去。只剩下挟持着扶薇的那一个奸细。 扶薇回头望去,隔着风沙望向宿流峥。 挟持着扶薇的奸细额头上沁出冷汗,听着同伴一个个倒下,他知道下一个中箭的就是自己。他可以死,但是一定要完成任务! 他咬了咬牙,忽然向后仰躺,躺在马背上。 宿流峥手中的长箭即将离弦的前一刻,突然看见那个男人躺下来,视线里只有扶薇。他急急转了方向,拼尽全力才让射出去的箭向一旁偏去。 长箭擦过扶薇的身边。 宿流峥长长舒了口气。他的脸色已然难看至极,抓起身边的一匹马,一跃而上,策马追去。 “陛下!您不能追去啊!” “陛下,您不能涉险啊!此时正是两国交战之际,您的安危十分重要……” “陛下!” 宿流峥扬鞭,将挡路的人甩开。 扶薇大概猜到了是晋国的人劫持她,确切地说是耶律湖生。 耶律湖生劫持她做什么?作为两国交战的筹码?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悔婚的泄气? 扶薇宁愿是后者。 扶薇正思量着,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宿流峥会派人追过来救她并不奇怪,她随意地回头一瞥,却一眼看见最前面的宿流峥。 扶薇愣了一下。 他怎能这么草率?此乃两国边境之地,适逢交战之际,他实在是不该以身涉险! 宿流峥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握着长弓。他看见扶薇朝他望过来,他突然将握着马缰的手往上抬了抬。 扶薇盯着他的动作,反应了一下。她回过神,转过身去,双手握住马缰。 也就是在扶薇握住马缰的同时,宿流峥松开握着马缰的手,再次拉弓。这次他将两支长箭搭在弓弦之上。 两支长箭同时射出。 一支射中劫持扶薇的奸细的腿上,另外一支射中马腿。 奸细吃痛,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握着马缰的手。而马也吃痛,受伤的腿弯下去。没有握着马缰的奸细立刻跌下马背。 他跌下马背的瞬间,宿流峥手中的箭再次射来,三箭齐发,将他钉在地上。 幸好扶薇早有准备牢牢握住了马缰,马趔趄地奔跑着,扶薇被颠得一晃一晃。她用力握紧马缰,尽力控制这匹马。 前方一棵横着生长的老树挡着去路,可受了伤又受了惊的马仿佛看不见,并不知道躲避。 眼看着就要撞到又粗又壮的树干上,扶薇将心一横,松开马缰,准备跳下。 然而她刚松开马缰,还没跳马,腰身已经被勒住。 熟悉的味道与气息,让扶薇瞬间心安。 宿流峥抱着扶薇跃身,跳下发狂的马,两人晃了两下,才站稳。 扶薇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听见前方隐隐有马蹄声。 隔着这一片树林,隐约可以看见晋国的军队。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跑了这么远。 “我们快回去,此地不能久留。”扶薇回头望向宿流峥,撞上他充满戾气的眼。 宿流峥低着头,发红的眼睛盯着扶薇的脖子。她纤细的雪颈之上,那道血痕十分刺眼。 宿流峥伸手,指腹抹过扶薇脖子上的伤口,将鲜血粘在指腹上。他舔了舔指腹上沾到的鲜血,血的腥甜让他体内暴躁的分子狂热地跳跃起来。 “带她回去。”宿流峥对赶过来的花影、秋火等人说。 他扔了手里的长弓,拿走了秋火腰间的佩剑。 看着宿流峥转身,扶薇追问:“你去哪儿?快和我回去!” 宿流峥大步往前走,头也没回。 扶薇拧眉。 她错了,宿流峥根本不听她的话! “主子,我们先回去吧?”花影道。 扶薇略一沉吟,她留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若是再遇到晋国的人被擒,反倒成了累赘。她立刻点头,跟着花影他们一行人回去。 卫横等将士亦得了消息追过来,不见宿流峥,立刻向扶薇询问。 扶薇也答不上来。 “可能……去找耶律湖生了。”扶薇叹了口气。 众将士一片哗然。 扶薇回到帐中,拧眉坐在长凳上,目光虚掷,正失神。 蘸碧拿了帕子给她擦净脖子上的血迹,又小心翼翼地给她上了药。 “主子,疼不疼?”蘸碧询问。 扶薇无心回答。 外面一有动静,她便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可宿流峥始终没回来。 蘸碧瞧着扶薇担心,劝慰:“花影派人在前面盯着了,陛下回来会立刻过来禀话的。” 扶薇也明白,可是做不到不担心。宿流峥怎么可以这般做事不计后果呢?实在是让人无奈。扶薇又在帐中坐了一会儿,还是不安心,带着花影和秋火走出军帐,朝西望去。 这次,花影和秋火离得她很近,势必不会再让任何人靠近她。 天色逐渐暗下去,柔和的夕阳即将藏身到群山之后时,扶薇看见了宿流峥的身影。 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绚灿的光辉归来。 扶薇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到实处。 周围许多将士迎上去,可扶薇没有动,一直站在原处望着他。 宿流峥没理会迎上来的这些人,大步朝扶薇走过去。 离得近了,扶薇看清了宿流峥脸上、身上的鲜血。他手里拎着个不停滴血的东西。 宿流峥走到扶薇面前,弯下腰将手里拎了一路的东西放好,工工整整地摆正。 扶薇看清了,周围众人亦看清了。 那个一直滴血的东西,是耶律湖生的人头。 扶薇慢慢抬眼,看向宿流峥。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唇角,染血的脸庞浮现狂傲不羁的笑,他望着扶薇张开双臂,说:“犒赏我。” 第056章 扶薇转身就走。 “扶薇!”宿流峥大声喊她。 然而扶薇并没有理会他, 脚步不停往帐中去。她站在这儿等了很久,已经很累了,现在只想回去坐着歇一歇。 众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宿流峥的脸色阴沉下去。他本就染着鲜血的脸上泛着怒意, 更显出几分阴翳的戾气。 众将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着—— 长公主胆子是不是太大了?段斐驾崩于宫中大火, 如今新帝继位, 扶薇还算长公主吗? 一个和皇家血脉没有半点关系的昔日长公主,怎么敢这样落新帝的面子? 第90节 就算是面捏的人也有脾气,何况众人这几日瞧着新帝不仅不是面捏的性子,反而脾气暴躁行事狠辣。 这昔日的长公主当真不怕被新帝降罪? 看着宿流峥大步朝扶薇追过去, 众人严重好奇心更浓——莫不是现在就要给长公主降罪?至少削掉那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公主之职。 宿流峥冷着脸大步走向扶薇的帐篷, 甩开帐帘,迈步进去, 看向扶薇。 扶薇坐在窄床上,双手捧着一杯温水在小口小口地喝。 “扶薇!”宿流峥怒气腾腾。 扶薇抬眼望了他一眼, 淡淡道:“去把自己身上拾弄干净。” 宿流峥卡在喉咙里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血, 皱了皱眉。 不过宿流峥并没有出去。 他大步朝扶薇走过去,拉着一旁的竹椅到扶薇面前,大大咧咧地坐下,理所应当地说:“你给我弄干净。” 扶薇静静看他一眼。忽然抬手,将杯中的温水朝宿流峥的脸上泼去。 宿流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嘶”了一声, 身心舒爽地感慨:“要是凉水就更爽了!” 扶薇无语地瞪他一眼,将手里的帕子扔到他脸上去。 宿流峥根本不接,由着帕子落在他腿上。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椅背, 望着扶薇。 水珠儿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滚落下去,一滴又一滴。 扶薇神情肃然, 认真道:“宿流峥,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那你得谢我。”宿流峥笑,“我让你见了世面!” 扶薇无语。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拾起落在宿流峥腿上的帕子,弯下腰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宿流峥伸手想要抱住她的细腰。 “别碰我!”扶薇嫌弃地皱眉,“你身上太脏——” 扶薇的话还没说完,宿流峥结结实实地将扶薇抱在了怀里。 扶薇默了默,继续给他擦脸。 将血污擦净,逐渐露出一张清隽好看的面容来。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眉宇之间,微微失神。 就当是他吧?就当是他失忆忘记了那段过往,他还是他。 宿流峥突然捏了捏扶薇的屁股,说:“看你瘦得胸和屁股都变小了。” 他又捏了捏。 扶薇:…… 她怎么可能把宿流峥和宿清焉当成一个人呢?二人简直天差地别。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扶薇掰开宿流峥抱在她身后的手,从他怀里走出去,嫌弃地将沾着血迹的外衣脱下来。 看着她的动作,宿流峥皱皱眉,也把自己身上弄脏的外衣脱下来。可是鲜血渗透了外衣,他里面雪色的中衣也染了血。 宿流峥看了一眼,没再管。 眼看着宿流峥张嘴,扶薇就知道他又要说胡话,她赶忙先开口:“你在哪里杀了耶律湖生?他不在主军营里?” “不在。”宿流峥冷笑一声,再解释,“等着奸细把你劫走,离开了主军营,在做接应。” 怪不得他能把耶律湖生给杀了。 扶薇想了想,说道:“耶律湖生一死,那这一仗是必然要不死不休了。” 她有些忧心。 她挑眉看向宿流峥,问:“陛下有何主意?” 宿流峥摇头:“没有。” 他又说:“别这么叫我,不好听。” “人人都要叫你陛下,你还是早些习惯为好。” 宿流峥烦躁地反问:“你怎么不懂?正是因为人人都这么叫我,你才不能这么叫。” 扶薇柔唇微动,什么也没说,略微偏过脸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嘴嘟囔着骂我傻子呢。”宿流峥翻了个白眼。 扶薇唇角勾出一丝笑来,点头:“挺有自知之明。” 宿流峥略低着头掀起眼皮往上看扶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受伤了。” 扶薇眸光轻轻转动望过来,宿流峥诚恳地补充一句:“真的。” 他抬手,随意地指了下自己身后。 扶薇半信半疑朝他走过去,绕到他身后,果真见他身后的衣裳破了,亦露出衣服里面的刀伤。此时伤口还在流血。 扶薇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进来这大半日,东拉西扯,连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吗? 宿流峥侧过脸,欣赏着扶薇生气的表情。 扶薇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将刚刚只是呢喃的评价骂出口:“你就是个傻子!” 她起身走到一旁的箱子里,翻出伤药来,再快步走回宿流峥身后,看着他的伤口,说:“把衣服脱了。” 宿流峥本来想说胳膊疼,不想自己脱,想让扶薇给他脱。可是瞧着她的脸色,宿流峥识趣地自己把上衣给脱了。 没了衣裳遮掩,将他后背的伤口彻底展露出来,应该是被刀刃砍伤,伤痕有两手长,几乎横穿了整个脊背。两头伤口浅些,中间有些深。鲜血顺着伤处不停地往下淌。 扶薇蹲下来,仔细给他处理伤口。 宿流峥回头看着她,突然语气认真地叫她:“扶薇。” 扶薇拧着眉抬眸望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一边上药一边问:“怎么了?” “好疼啊。”宿流峥特别认真地说。 扶薇安慰:“上药的时候会疼一些,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扶薇将药放下,伸手去拿纱布。 她的手突然被宿流峥捉住。 宿流峥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位置。他说:“这里疼。” 扶薇惊讶地摸了摸。“没有伤啊,是受了内伤吗?我去喊太医过来。” 扶薇刚要起身,宿流峥用力攥着她,没让她走。 “你不心疼我,我自己心疼自己。所以心口疼。”宿流峥一字一顿语气真正地说完,突然又望着扶薇哈哈大笑起来。 扶薇:…… 她奋力推了宿流峥一下,宿流峥张开双臂,故意顺势坐在竹椅向后倒去,结结实实躺在地上。 他后背的伤! 宿流峥“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扶薇骂出来:“你有病啊!” “宿流峥!你再发疯犯病要死要活,我才懒得管你!” 宿流峥不说话,将手递给扶薇。 扶薇气恼地瞪着他,没伸手去拉他。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疼。”宿流峥特别认真地说了一句。他又把抬着递给扶薇的手收回去,说:“算了,反正向来没人心疼我。” “我就该去死。当年死了的人就该是我。” 扶薇看着宿流峥的脸色阴沉下去,越来越不对劲。她赶忙去扶他。 不想他不配合。 “宿流峥,你自己起来,我拉不动你。”扶薇道。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重复:“当年死了的人就该是我,这样哥哥就活下来了。反正你也更喜欢哥哥。” “我根本不认识你哥哥!”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忽然又笑了。握着扶薇的手,坐起身来。 扶薇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忍着心中些许无语和气恼,走到他身后,重新处理他的伤口。 扶薇仔细给宿流峥重新上药。她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是啊,她根本不认识宿清焉。 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宿流峥而已。 扶薇郑重得出结论:“我真是眼瞎。” “什么意思?”宿流峥回头看她。 扶薇在宿流峥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故意让他疼。她站起身,重新回到窄床边坐下,懒得理他。 宿流峥懒洋洋地支起一条腿,望着扶薇道:“我把耶律湖生杀了,真没有犒赏?” “陛下这是莽撞行事、以身涉险,做事不计后果。”扶薇垂着眼睛。 “可是我把耶律湖生杀了,把他脑袋拿回来送你了诶!” 扶薇不知道他又闹什么。她无奈道:“宿流峥,你现在是天子,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没人可以犒赏你。” “真的?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宿流峥漆黑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他突然站起身,扑到扶薇身上。扶薇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宿流峥压在了窄床上。 扶薇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你可以犒赏我。只有你。”宿流峥捏住扶薇的脸。“亲我。我要你亲我。” 第91节 第057章 扶薇抿着唇, 抵抗着宿流峥的捏脸,尽量偏过脸去,不看他。 拒绝之意过于明显。 “为什么?”宿流峥气愤地质问, “你到底为什么变了?明明是你招惹我是你主动的!” 扶薇沉默着。 宿流峥眼底有戾气在徘徊。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难受。这种难受逼得他想杀人。 以前, 他知道扶薇喜欢哥哥。扶薇喜欢哥哥没什么不好, 哥哥的就是他的。开始的时候他不贪心,只想与哥哥共享。后来扶薇不再理他,他开始贪,他开始想要得到比哥哥更多的爱意。 他一边阴暗地想要扶薇爱他比哥哥更多一些, 一边心怀对哥哥的愧疚。所谓愧疚, 这种情绪,他这一生只对哥哥有过。 没有人知道当他清醒过来, 知道扶薇一直喜欢的人是他,只有他时, 他心里的畅快。 他不需要再共享, 可以独占。 宿流峥欣喜若狂。 可是扶薇为什么这样对他?从始至终只有他!他就是宿清焉! 宿流峥纵使愤怒地想要杀人,可是他又不可能伤害扶薇。他深看了扶薇一眼,恼怒地松了手,气冲冲大步走出去军帐。 外面的人看见宿流峥一脸愤怒,皆是屏息。再看一眼他赤着上半身,众将士的目光不由变得微妙了起来——陛下在长公主的帐中干了什么, 以至于会光着身子出来? 众将士的目光越来越微妙。 长公主的貌美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陛下不惜和晋国开战,也要撕毁议和书, 将长公主带回来。看来陛下这是对长公主有意啊…… 卫横皱着眉,直到宿流峥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李拓,道:“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拓挑眉:“和晋国早晚要打起来,如今不过提前开战罢了。陛下撕毁议和书,何尝不是有魄力?” 卫横干笑了两声,道:“李大人拍马屁拍错了地方,陛下不在这里!” 李拓也跟着笑,他说:“卫将军,你身为将帅,难道真的心甘情愿一次次投城后退,将国土割给敌国?” 卫横脸上的笑散了个干净。身为武将,没有人会希望战败,更何况是割地退让的耻辱。 李拓再道:“再过两日顾琅会来军中。陛下会命他为副将,辅佐卫将军。” “哪个顾琅?”卫横愣住,疑惑地看向李拓。瞧着李拓脸上的笑,卫横脸色变了。他脱口而出:“顾琅还活着?” 李拓沉吟片刻,颇为感慨地说:“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尸体,又怎么能确定真的死去?” 他说的是顾琅,又不仅仅是顾琅,更是在说端静皇后和宿流峥。 卫横突然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当年顾琳和顾琅,一文一武冠绝盛京。只是……” 卫横很快反应过来,立刻住了口。有些事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也不该轻易提及。 可他还是疑惑:“顾琅当真愿意为段氏卖命?” 段氏,那是顾家满门的血仇之敌。 李拓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可以去问一问陛下。” 卫横立刻摇头。 虽然他是武将,可是面对宿流峥的时候也时常有一种发怵的感觉。算了算了,不得召,他才不会主动去找宿流峥。 卫横正这般想着,立刻有一个士兵从远处跑过来,禀话:“将军,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李拓拍了拍卫横的肩,故意道:“瞧着陛下从长公主帐中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愉,卫将军面圣之时可要说话谨慎,莫不要触了眉头啊!” “呵呵。”卫横干笑了两声,“多谢李大人好意提醒了!” 李拓目送卫横走远,他刚要转身,又有另外一个士兵朝他寻来——宿流峥也叫了他。 李拓挑眉,轻咳一声,朝宿流峥的帐中走去。 宿流峥召见他们,冷着脸要让他们拿出迎敌对策。他懒洋洋坐在上首,姿态虽悠闲,眼中却有锋芒。 第二日,顾琅便赶到了军中,与卫横一同商议用兵布阵之道。 晋国那边,得知耶律湖生的死讯,晋国皇帝大怒,军中士气大盛,势必要给耶律湖生报仇。 接下来的日子,扶薇每日待在帐中,很少出去,每日傍晚花影会过来向她禀告外面的军情。 自那日之后,宿流峥没有再来找扶薇。他大多时候跟在顾琅身边,上阵杀敌时,勇猛狠辣,冲在最前面。 帝王御驾亲征最能鼓舞士气,一时之间军心大振,接连两次小的胜仗之后,更是将军心凝聚到最高处,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一个月,前几个月失去的城池一一夺回。 军中的几位将军之中有人开始提议议和,毕竟晋国更为兵强马壮,若一直这样打下去,北段亦是吃不消。 李拓亦提议休战,至少宿流峥应该尽快回京去。他的继位大典还未办,如今京中朝堂正是乱的时候,定然有人趁乱在私下搞小动作。 宿流峥答应。 第二日班师回朝,而卫横和顾琅仍旧留在边地,随时待命。 议事结束,宿流峥坐在椅子里,其他人齐齐起身向他行礼,转身退出军帐。 李拓留在最后。 宿流峥掀起眼皮看他:“有话说?” “陛下,”李拓恳切地说,“如今内忧外患,外患得到暂时缓解。内忧却更麻烦些,远不是行军打仗胜负轻易能定。朝中党派关系错综复杂,想要厘清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 宿流峥听得不耐烦,反问:“所以?” 李拓细细打量着宿流峥的神情,试探着说:“陛下天资过人,定然能将所有麻烦迎刃而解。更何况……长公主对朝臣党派知之甚多,可谓了如指掌。长公主在陛下身边,当是助力不少。” 这一个月,没人跟宿流峥提到扶薇。突然听到李拓提到扶薇,宿流峥心中生出一种异样涌动来。 李拓将话提点到这里,还欲再说什么,宿流峥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独留李拓站在军帐内,半张嘴,口中含着还没有说完的话。 宿流峥怕这些武将们议事时吵到扶薇,故意将议事的帐篷安排得礼物远一点。 他穿过一座座军帐,奔到扶薇的军帐前。他立在军帐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才掀开帐帘。 帐内,扶薇侧躺在窄床上,正睡着。 蘸碧和灵沼坐在角落里做针线活,见宿流峥进来,二人齐齐起身屈膝行礼。蘸碧再快步朝扶薇走过去,想要把她喊醒。 “出去。”宿流峥道。 蘸碧迟疑了一下,没有推醒扶薇,和灵沼悄声退下。 宿流峥一步步走向扶薇,随着越来越靠近她,他心中那股涌动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他在窄床边缘坐下,慢慢俯下身,逐渐靠近扶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扶薇的睡颜。 好香好香啊。 好想好想亲啊。 拂面的气息让扶薇从浅眠中慢慢苏醒,她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宿流峥靠得极近的面容。 扶薇恍惚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今朝又是何年。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攀着宿流峥的肩。 宿流峥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盈着盛大的兴奋和开怀。 扶薇又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这里是军营,面前的人是宿流峥。 扶薇的神色一黯,攀在宿流峥肩上的手,慢慢垂落。她的手还没有落下,忽地被宿流峥握住。 宿流峥突然直起身,亦将扶薇拉起来。他匆匆忙忙地给扶薇穿上鞋子,然后拉着她出门。 他走得那样快,扶薇被他拽得踉踉跄跄。 扶薇皱着眉问:“宿流峥,你要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宿流峥吹了一个口哨,立刻有马嘶声,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奔过来。 宿流峥握住扶薇的细腰,将她放在马背上,他再跨坐在马背上,于扶薇身后抱着她,手臂穿过扶薇的腰侧,去握马缰。 一声“驾”,宿流峥调转马头,带着扶薇快马奔出军营。 卫横和顾琅听见响动从军帐中追出来。 “这……”卫横眉头紧锁,询问地看向顾琅,“边地危险,要不要派人跟着陛下?” 顾琅点头。 可是卫横跑出去跟着宿流峥的人跟丢了。宿流峥若想快马甩开那些人,那些人自然追不上。 扶薇坐在马背上颠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晃动。她没有再追问宿流峥要带她去哪儿,反正早晚会知道。 “吁——”宿流峥突然勒住马缰,停了马。 扶薇环顾,周围一片空旷。 宿流峥烦躁地说:“让你的人别再跟着了。” 扶薇回头看向他。 “用不着他们保护你!”宿流峥阴着脸,“他们跟着不方便!” 扶薇盯着宿流峥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移开目光,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身后,提声唤人。 秋火立刻现身。 “你带着人先回去,不用跟着了。” 秋火诧异地看了扶薇一眼,立刻应声领命。 宿流峥这才重新驾马,带着扶薇又走了一会儿,穿进一大片树林。林子里树木生得茂盛,不能快马,马速不得不降下去。 扶薇这才缓了缓,觉得身体能好受些,好似颠错位的五脏六腑又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又过两刻钟,终于到了宿流峥的目的地。 扶薇望过去,看见一座破败的小木屋。 第92节 “打仗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里。”宿流峥跳下马,朝扶薇伸出手。 扶薇审视地看着他。 宿流峥将手往前再递了递:“把手给我。” 扶薇无奈地将手递给他,下了马,被宿流峥牵着走进木屋里。 小木屋瞧上去荒芜了许久,墙壁和屋顶四处都有蛛网。 木床上却铺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扶薇认得出来,这是宿流峥的披风。 上次宿流峥经过这里的时候,留在这里的。 扶薇定定看了一会儿,朝木床走过去。她在床边坐下,平静地看着宿流峥:“过来吧。” 宿流峥朝她走过去,并没有坐,而是立在她身边看着她。 “你还耽搁什么?难道要我伺候陛下宽衣不成?”扶薇有些没好气,“你不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我快活吗?既然到了地方,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扶薇刚开口时语气还算平静,说到后来语气加重,带了怒。 宿流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拉长了音,问:“一个月了,你还生气啊——” 扶薇抬眸看他,真心觉得这人奇怪极了。那日明明是他气冲冲地走了,如今倒是翻过来说她生气气了一个月? “不可理喻。”扶薇偏过脸去。 宿流峥朝扶薇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他看见扶薇将双手放在膝上,他便伸出双手,将扶薇的双手握在了掌中。 “我怕再吵起来。”宿流峥皱眉,“我现在是皇帝了,你要是再骂我打我,怪没面子的。” 扶薇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她无语至极,问:“我何时骂你打你了?” 宿流峥无辜地看着她。 扶薇抿唇,目光移开。 好吧,她确实不止一次地骂过他打过他。 扶薇垂下眼睛,放缓了语气:“你现在是皇帝了,我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你。毕竟我也不想担上欺君之——” 宿流峥握着扶薇的手用力打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生生截断了扶薇说了一半的话。 扶薇蹙眉看着他。宿流峥却望着她嬉皮笑脸地笑起来。 扶薇想让宿流峥松手,别再胡闹了,想来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她索性闭了嘴,沉默又无奈地看着他。 她真是拿宿流峥没有一丁点的办法。 宿流峥摸了摸扶薇的手,捧着她的手递到嘴边,吮咬了两下她的指背。 “我以前觉得哥哥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宿流峥说。 “因为你潜意识里知道你就是他,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扶薇垂下眼睛。 “我脑子不清楚,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宿流峥道,“那个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好喜欢好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你打我骂我,也觉得身心舒爽。” “大概因为你好看?又或者潜意识里觉得哥哥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让我没有多想。” 宿流峥歪着头看向扶薇。他脸上没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反而认真起来。他说:“我当宿清焉的时候,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 扶薇心中微动,眼睫也跟着颤动。 “可是那不是真实的我。我当宿清焉的时候,一定把自己的情感束缚住了,没有好好喜欢你。所以当我变回我自己的时候,才那么强烈地想要靠近你,我会偷偷亲你、甚至听着你洗澡的声音,拿着你的帕子也能纾解到爽。” 扶薇愕然抬眼,怔声:“你说什么?你干了什么?” “嗯?”宿流峥一脸无辜地望着扶薇,“那种事情不能告诉你吗?” “但还是真的和你睡的时候,更爽些。” 扶薇挣开被他握着的手,双手交叠着去捂宿流峥的嘴。 “闭嘴,听到了吗?”扶薇皱眉警告他,“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四目相对。宿流峥望着扶薇的眼睛,认真点点头。 扶薇这才松了手。 “你给我讲讲我当宿清焉的时候,和你发生的事情吧?”宿流峥道。 扶薇眼神一黯,低声:“没有故事。” “怎么会没有故事?我那么喜欢你,你那么喜欢我,怎么可能没有故事?” 扶薇忽然觉得有些心累。明明还是那个人,可他不仅没有宿清焉的记忆,又和宿清焉完全不一样。她困在那场宿流峥编织的梦里。梦网黏连,缠束着她。 “或者跟我讲讲你和那个我在床上的时候喜欢怎样?”宿流峥问。 他天真地想让扶薇更喜欢他一些,或许若他记得那些缺失的记忆,扶薇就能更喜欢他了? 扶薇心烦意乱,她一点也不想提到宿清焉。 尤其望着宿流峥这张面孔,宿清焉温润含笑的模样总是在扶薇眼前晃来晃去。 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啊。 “扶薇,你与我说说吧。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我以后——” 扶薇打断他的话:“要不要和我睡?要的话,闭上你的嘴,把衣裳脱了到床上来。” 宿流峥眸色几经变幻,审视又疑惑地盯着扶薇。 扶薇解开自己的衣带,将衣裳脱下来,再将贴身的小衣也褪下来。她将小衣扔到宿流峥的脸上,潋眸上挑,问他:“你上不上来?” “上。”宿流峥将扔到他头脸上的小衣拿下来,他的眼睛盯着,将小衣贴着鼻子用力嗅了嗅。 扶薇看着他的动作轻笑了一声,道:“过来闻我不好吗?” 宿流峥将“闻”听成了“吻”。 他站起身,立刻扑了上去。扶薇被压在木床上,身下是宿流峥的衣裳。他强势的吻落下来,搅弄得扶薇应承不下。她被动地承受着。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身体。扶薇在这种熟悉里慢慢闭上眼睛。 她纵着自己再沉醉于那个梦一次。 扶薇磕磕绊绊地回应着宿流峥的亲吻,无力搭在身侧的手抬起,去拥抱他。 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迷于那场梦,去怀念那个本不存在的人。可是…… 扶薇睁开眼睛,望着身上的宿流峥。 虚虚实实,她该如何分清? 宿流峥忽然停住,抬起微红的眼睛压着喘看向扶薇,他问:“你要蒙住我的眼睛吗?” 扶薇伸手,指腹轻轻抚着他的五官,慢慢摇头。 “那就好。”宿流峥低下头去,“蒙住眼睛很烦。” 蒙住眼睛就会错过最美的风景。尤其是当扶薇叫出声来时,宿流峥最喜欢近距离地去看她脸上的表情。美得让他整个心都跟着荡漾起来。 天黑了,宿流峥还没有带着扶薇回去。 军营中的几位将帅开始着急。顾琅瞧着时辰实在不早了,最后才开口派人去找。 “陛下回来了!”一个士兵小跑着回来禀话。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卫横感慨:“咱们这位天子还真是年轻气盛肆意妄为啊。” 顾琅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卫横一眼。 这才哪到哪啊? 顾琅看着宿流峥长大,对宿流峥的行事风格十分了解。这一个多月,宿流峥能安安生生地带着军营里,规矩地只想着打仗的事情,已经足够让顾琅惊奇万分了。 听见马蹄声,顾琅眯起眼睛循声望去。他看见宿流峥骑马回来。和离开时以前,扶薇仍旧在他身前。只是与离开时不同的是,宿流峥身上的外衣披在扶薇的身上,甚至连扶薇的面容也隐在他的外衣里。 卫横疑惑地问:“所以咱们陛下失踪了几乎一整天,难道是带着长公主出去闲逛看风景去了?” 另外一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的副将咧着嘴笑:“卫将军,你还不如直接说陛下是带着长公主出去谈情说爱去了。” 帐内众人哄然而笑。 宿流峥骑马到了扶薇的帐前,抱着扶薇下马。蘸碧和灵沼迎上去,却见扶薇被宿流峥打横抱在怀里。外衣遮着扶薇的脸,让她们俩看不清扶薇的神色,不由担心起来。 宿流峥抱着扶薇大步迈进帐中,直接将人放在窄床上。拿下遮着扶薇头脸的外衣,蘸碧和灵沼这才发现长公主睡着了。 她雪柔云软的面靥浮着温柔的红晕,宿流峥看在眼前,眼前浮想些画面,不由地心里又跟着一漾。 他在窄床边坐下,后知后觉蘸碧和灵沼还在帐篷里。他瞬间冷着脸,回头瞪她们,压低声音训斥:“出去!” 蘸碧和灵沼迟疑了一下,只好悄声退下去。 帐内只他们两个人了,宿流峥的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他凑过去,在扶薇的脸上亲了一下。 亲了一下他觉得不够,他再亲一下。 宿流峥还想再亲,却把将扶薇吵醒了。他止了心里的痒,心满意足地抱着扶薇挤在窄床上睡去。 夜深人静,整个军营中只偶尔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一片黑暗里,扶薇睁开眼睛,安静地望着身边的宿流峥。她仔仔细细地去看他的五官,去记住他的模样。 扶薇本是个冷静清醒之人。可近日来,她十分困惑,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对宿清焉的爱意,转移到宿流峥的身上。纵使世间本无宿清焉,纵使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扶薇不会允许自己困在一场梦里,也十分不喜这种迷茫的状态。 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七月初,宿流峥一行回到了京城。大军出来那一日,京中百姓全部从家中出来,挤在官道两边,想要看一看他们的新帝。 扶薇坐在马车里,恍惚回到了熟悉的京城。听着外面的喧嚣,她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宿流峥,在心里酝酿着归去。 第058章 梅姑重新踏进宫中, 看着熟悉的宫殿,驻足不前。这是她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再归来已是二十三年后。 宫人躬身引路, 将她带去住处。不是太后所居,而是她自己选的地方, 一个偏僻的小宫殿。 第93节 梅姑带的行李不多, 宫婢帮她收拾着东西,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阙。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年轻却决绝的自己。 原先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如今换了种情景归来。梅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但愿宫里的太医真的医治好宿流峥的头疾。 “太后。”小宫婢俯身行礼,“太上皇请您过去一趟。” 梅姑眼里的神色微微冷下去。 她迟疑了一会儿, 才去恒梅宫。不同于段琮之以前宫殿的奢华气派,恒梅宫过于简陋。 梅姑缓步走向段琮之, 隔着七八步的距离驻足望着他。曾经的威严帝王如今困在轮椅上, 两鬓斑白,竟衰老至此。 段琮之眸色变了又变,神色复杂地看着梅姑。好半晌,他尴尬地笑笑:“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却老得不成样子。” 梅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琮之不甘心地问:“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辛苦, 有没有后悔过?” 梅姑还是不说话。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曾经毁了自己一切,令她畏惧的昔日帝王, 如今老态龙钟,再也不能威胁迫害她。 心里痛快吗?梅姑发现自己心里并十柒饿裙八幺四叭以6久刘.散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没有多解气。她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少时的旧事, 她自小在段琮之身边做事。那个时候段琮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早早出宫建府。 梅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段琮之的时候,她那个时候才七八岁,没做好事情挨了婆子训斥躲在角落里哭。 段琮之朝她走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他折了梅枝哄她别哭。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宿幺。” “幺?这是什么名字?”段琮之笑起来。 梅姑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笑,连哭都忘了。 梅姑没有名字,宿是姓,“幺”字不过家中排行。 “以后就叫阿梅吧。” 她就连名字,都是段琮之所起。从那日起,她被调到段琮之的书房做事。研磨、整理书架,摘最漂亮的花放进好看的瓶子里。 梅姑跑去厨房跟厨子学做糕点,变着花样给段琮之做四时点心。她的年少时光里,段琮之喜欢她做的糕点是她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段琮之读书乏了,也会教她读书识字。她学得快学得好,段琮之会笑着夸奖她。为了多看见他对自己笑,梅姑学什么都努力,用尽了浑身解数。 他高高在上,她仰望着他。 “阿梅。”段琮之声音沙哑,哽咽问:“二十多年了,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梅姑从久远的思绪里回过神,冷漠地看着面前轮椅上的人。曾经需要仰望的人,如今俯视着他的羸弱苍老。 她平静地说:“君夺臣妻是为大忌,陛下如今皆是报应。” 段琮之额角跳了跳,他压着怒意,反驳:“你本来就属于我!” 梅姑轻轻地笑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段琮之的生辰。她花了心思给他做了一件衣裳,欢喜地捧给他、服侍他穿上。 “顾琳昨日对我直言,对你有意。” 梅姑手足无措地望着段琮之,怕他不高兴。 “我允了。”段琮之还像以前那样温润笑着,“我把你指给他了。” 段琮之争权夺位需要诸多助力,其中包括顾家的支持。 “需要支持时,将身边人毫不留情地送出去笼络人心,称帝之后还想把你的东西要回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梅姑顿了顿,“更何况,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有思想有心跳,我是活生生的人。” 段琮之盯着梅姑:“你冒死逃走,到底是因为顾琳 ,还是因为你恨我?” “因为我觉得你恶心。待在你身边的每一日都不痛快。”梅姑垂眼睥着他。曾经多年仰望的神祇,早就跌进了泥里,她连瞥一眼也嫌弃。 梅姑转身离去。 “阿梅!”段琮之伸手想要去拉她。 可梅姑离得远,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没有一瞬的停顿。 段琮之从轮椅上跌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昨晚下了雨,地面湿滑,脏泥弄了他一脸、一身。 宿流峥过来的时候,段琮之还趴在地上。偌大的宫殿,一个人也没有,年迈的昔日帝王倒在地上竟是无人扶。 跟在宿流峥身后的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赶忙小跑着过去,将段琮之扶起来,抖着手拿帕子去给段琮之擦脸。 段琮之胸口憋得难受。他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些。 抬眼看着面前的宿流峥,段琮之脸色尴尬。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父子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望着宿流峥,心里激动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一双儿子出生时,自己抱着他们热泪盈眶的幸福感。 “你叫流峥?”段琮之笑起来,“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不错。” 他又有些无措地解释:“当年你和你哥哥出生没多久就被你母亲带走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取名字。” “段清焉、段流峥。”段琮之笑着连连点头,“很好的名字!” 宿流峥歪着头,瞧着面前的残疾老男人。这人就是自己生父? “名字好?”宿流峥想了想,“我娘说,我爹原本打算给儿子取名清流。” 段琮之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你爹?”段琮之脸色泛白,咬牙盯着面前的宿流峥。 “顾琳。”宿流峥语气随意,“我娘说我爹叫顾琳。” 段琮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开始发抖。 他确定宿清焉和宿流峥是自己的骨肉。可阿梅当真这样绝情?非要让他们的骨肉认顾琳为爹? 清流…… 段琮之闭上眼睛。 梅姑与顾琳曾有过一个孩子。可他怎么会准许那个孽种降生?那碗堕胎药是他亲自灌下去的。在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顾琳就给其起了名字? 清流? 清焉,流峥。 哈。段琮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二十多年的寻找和思念到底算什么?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在阿梅和顾琳的故事里充当一个恶人的角色。 “我来是想告诉你。”宿流峥又开口。 段琮之抬起眼睛看向他。 “谢谢你让我捡了个皇帝当当。”宿流峥笑起来,“当皇帝确实很好玩。” 段琮之嘴角抽了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面前这个与自己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重逢时对他并无半分爱戴与思念。 这是个陌生人。 宿流峥的感谢是发自内心。他鲜少这样感谢别人。没办法,当皇帝的好处真的太多了。他不亲自过来跑一趟道谢,有些心中不安。 谢完了,宿流峥转身就走。 段琮之死死咬着牙,目送宿流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段琮之才气得一口血吐出来。 他这些年的执意寻找到底是为了什么?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平南王! 宫里近日里十分忙碌,一方面是换了新皇帝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另一方面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而忙碌,生怕出一丝差错。 寻常皇子继位,宫里的人都对皇子有些了解。可宿流峥情况不同,他是突然从宫外回来,宫里的宫人们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由做事更谨慎摸索着。 后来有人出了主意,宫里有些脸面的公公、嬷嬷们去了长青宫,求到扶薇面前。 他们自然是不敢叨扰扶薇,只是若是得蘸碧、灵沼等人指点一二,也是好事。 一时间,长青宫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与此同时,宫里也多了许多议论。他们都说陛下在江南的时候和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陛下不惜撕毁议和书也将和亲的长公主抢回来。二人之事悄悄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宿流峥第一次上朝,下朝结束黑着脸往长青宫去。 他刚拐过花园,就听见前面假山旁的两个小太监小声嘀咕着。 “长公主貌美,将陛下迷得团团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说长公主还能一直住在长青宫吗?” “住着呗。说不定马上换个身份,成为陛下的妃子了呢。长公主不仅运气好,还有些手段。不管是前一个皇帝还是现在的皇帝,她都有办法攀上关系。” “人家长得漂亮,从小就知道勾搭人。不管是养父还是弟弟,还是咱们的新陛下……” 两个小太监捂嘴偷笑。 宿流峥放缓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两个身后。两个小太监仍旧浑然不觉,笑嘻嘻地继续说着。 “要我说啊,这天下就没有长公主迷不倒的男人。甭管谁当皇帝,长公主都能攀上关系……她这衣服一脱……” 凉凉的冷意飘过来,两个小太监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们两个反应慢半拍地同时回过头去,猛地看见宿流峥放大的面孔。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嘴角,对他们两个扯出一丝阴邪的寒笑。 “很好。”宿流峥笑,“很会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两个小太监吓破了胆,跪地连连求饶。 宿流峥转过头,朝着立在远处的宫人招了招手。宫人立刻过来听吩咐。 “拿两把剪子来。”宿流峥半眯着眼,亦藏不住眼里的寒气。 两把锋利的剪子立刻取过来,宿流峥接过剪子。他蹲下来,用剪子拍了拍两个小太监的脸。 “最讨厌背后嘀咕的做派。编排一个女人,这嘴长了还不如没长。”宿流峥拉过他们的手,亲自把两把剪子分别递到他们两个人的手中。 他命令:“用这把剪子,剪去对方的舌头,就饶你们不死。” “陛下饶命啊!奴才知道错了!”两个小太监抖着手握着剪子,连连磕头。 宿流峥站起身来,凉凉睥着他们,道:“再不开始,我可就要拿剪子一点一点把你们的脑袋剪下来。” 第94节 他语调又冷又坚决,断然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消息很快传到了长青宫。灵沼最喜欢第一时间将打听来的事情禀告扶薇。 扶薇轻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她正摆弄着玉盒里的香料。忽地想起了什么,她抬眼看向灵沼,问:“陛下怎么说的?” “啊?”灵沼反应了一下,才仔细复述宿流峥说过的话。 最讨厌背后编排,尤其是编排女子的浑话。 宿清焉也说过类似的话。 扶薇恍惚间,想起曾经在水竹县的茶肆里,宿清焉与说书先生讲道理的样子。 扶薇慢慢弯唇,唇角浮现些柔和的笑容来。 因为两个小太监的插曲,宿流峥本来要来长青宫,也心情不好地转身回了自己宫殿。因为他压不住脸上的怒气,又不想黑着张脸去见扶薇,这不是让她心烦吗? 她本来就够嫌弃他了,他不能再让她对他的嫌弃加深啊。 晚上,宿流峥才过来找扶薇。 扶薇已经沐浴过后,慵懒偎在了床榻上,手里拿着卷书翻看着。天气正是热的时候,窗户开了半扇,窗外花草的幽香被夜风吹进来。 不同于江南黏糊的风,京都夏日的夜风虽热,却没有那么黏湿腻人。 宿流峥大步走进来。他怀里捧着个大箱子。 他将大箱子往扶薇身边的床榻上一放。瞧着他的动作,扶薇就知道这箱子恐怕不轻。 “什么东西?” 宿流峥把箱子打开,一片琳琅亮晶晶立刻映入眼帘。他献宝似的说:“我在国库里挑了大半日,好看的都拿来给你!” 扶薇:…… “我不需要这样,还回去。”扶薇说。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气恼地直起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扶薇。 扶薇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只好暂时哄着她,明日再让人将东西送回国库。她说:“把东西放下面去,把床褥弄脏了。” “你要了?” 扶薇轻“嗯”了一声。 宿流峥这才开开心心地抱起箱子,他环顾左右,将其搬到窗下架子旁。 扶薇拿着帕子,拂了拂床褥被箱子刚刚压过的地方。帕子落了地,她一手撑在榻边,俯身去拾。 夏日轻薄的衣衫拢着她婀娜的身子,纤细的脊背与腰身在薄薄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胸前春景一览无余地落入了宿流峥眼中。 扶薇捡起了帕子,宿流峥已经奔到了她身前,她的手腕被宿流峥握住,扶薇抬眸望去,望见宿流峥毫不遮掩被火烧着的眼睛。 扶薇默了默,没有去挣脱。她只是说:“关窗熄灯。” 宿流峥依言去做。他折身回到床榻时,顺手扯下绑着床幔的布条,放下床幔。 床幔缓缓降落,布条却留在了宿流峥的手中。 宿流峥低头看着垂着掌中微漾的布条,鬼使神差地没有将它放开,而是用它去绑扶薇的手。 扶薇愣了一下,蹙眉瞪他:“你干什么?” “我想把你绑起来。”宿流峥脱口而出。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布条一道又一道地缠在扶薇的手腕上。 扶薇怔怔望着他。 扶薇忽然就想起那一次,宿清焉语气轻柔地问她可不可以将她绑起来。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面容,一阵恍惚。 她心里忽地生出遗憾来。那一日,宿清焉到最后也没有绑她。扶薇自问自己真的了解宿清焉吗?那个风度翩翩永远没有负面的人,也会突然生出想要捆绑她的想法。宿清焉温润如玉的表现之下,她真的了解他的内里吗? 扶薇看着眼前的宿流峥。 宿清焉的内里,就在她眼前。 第059章 扶薇慢慢垂下眼睛, 看着自己被交叠捆绑起来的手腕。 宿流峥打了个结,忽又迟疑了。等下扶薇又要凶巴巴地骂他、打他,宿流峥甚至一瞬间的怀疑, 若扶薇执意不准,他还能坚持吗?他有那个志气吗? 他抬眼去看扶薇, 去细瞧她的神情。他甚至为了得偿所愿, 放柔了声音去央求:“我会有分寸,不会胡来的。” 扶薇轻“嗯”了一声。 宿流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脑子里还有一点懵。扶薇居然同意了? 他试探着去解扶薇的衣服,扶薇神情淡淡亦不见厌烦和抵触。 宿流峥胆子打起来, 将扶薇的脚腕也绑在了床柱上。 扶薇:…… 扶薇欲言又止, 仍是默许了他。 她默许宿流峥的胡来,任由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扶薇有时望着他心中一片困惑和茫然, 可是下一刻又被浪潮卷得理智散去,聚不了神。 扶薇放纵了宿流峥, 也放纵了自己。让自己跟着他于浪潮中晃漾。 长夜慢慢, 扶薇昏睡过去。双手被绑着,她动作别捏地趴在枕上睡去。 宿流峥解开缠绑在她手腕上的布带,看向她的手腕,惊见她皙白如雪的手腕上被布条勒红了一道。 他明明绑的时候没有绑得太紧啊! 宿流峥的视线再落在扶薇的身上。她纤柔似雪的锦缎玉.身之上,斑斑红痕,皆是他所留。 宿流峥看着自己的杰作, 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在夜色里十分响亮。扶薇在睡梦中亦微惊地蹙了下眉,可疲乏让她没有睁开眼睛,继续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 宿流峥白日去朝堂忙碌,到了晚上夜夜宿在长青宫。 陛下的一举一动皆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宫里上上下下原先还因为扶薇身份今非昔比而有了轻怠。可如今陛下夜夜宿在长青宫,反倒是敲打了宫人,宫里的人哪里还敢怠慢?恨不得变着花样哄着、供着扶薇。 “这几日都忙着什么?”扶薇问。 “认人。”宿流峥神情略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大臣太多了,还都穿着一样的朝服,难记啊!” 扶薇纠正他:“朝中文武百官的朝服皆按照品阶设定,并非都穿得一模一样。” “反正都差不多。”宿流峥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而且几乎还都是老头。他们要是穿得花花绿绿的,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可就好记多了!” 宿流峥眼中光芒一闪,顿时有了个主意。 第二天上朝时,他下令让所有朝臣明日起不许穿朝服上朝,都要穿私服,且必须穿昨日在家中时穿的衣裳,连续穿七日。 下了朝,朝臣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陛下这道旨意的深意。所谓君心难测,陛下的任何一道命令都会让朝臣多想。 “陛下莫不是打算进行朝臣人员调动?意为暗示咱们,今日品阶未必是明日品阶。” “或许陛下是想革新品阶制度,重新梳理出一套官员品阶制度?” “要我看,陛下让咱们穿着常服上朝,何况不是在敲打咱们,不管现在身居几品,不管官大关小都是陛下的臣子,都该鞠躬尽瘁!” “那为何让咱们穿昨日居家常服?莫不是想要看看咱们平日里生活是勤俭还是奢靡?” “那明日……咱们是真的穿昨日衣裳还是换布衣上朝……?” 朝臣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归家,到了家里仍在冥思苦想,恐怕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 他们万万想不到,宿流峥只是想更方便地认人而已…… 宿流峥一回京就开始捏着鼻子接手朝政,可登基大典却是挑了黄道吉日,晚了些时日。 御绣坊所有绣娘日夜赶制,为新帝裁了多套龙袍。 灵沼领了扶薇的命令,往御绣坊跑了一趟,让他们将做好的龙袍送到长青宫里。 御绣坊的管事太监连连点头,送走了灵沼,管事太监在心里感慨——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长公主。 龙袍送到长青宫,扶薇一件件仔细翻看,又不厌其烦地让宿流峥一件件穿给他看。 宿流峥已经换了好几身,终于不耐烦地问:“不都一样?” “看来你不仅是不认人,而且是眼神不好。”扶薇又拿了一件龙袍递给他。 她挑眉:“不耐烦了?” “没有。”宿流峥立刻接过来,将龙袍换上。 换几件衣裳有什么可不耐烦的?扶薇花心思给他挑选,他高兴还来不及。 “怎么样?”宿流峥换好了衣裳,屁颠屁颠地转了个身。 “衣裳是挺好的,就是没个皇帝的样子。”扶薇拿起另外一件龙袍递给他,“选好了,就穿这个。” 又换?宿流峥把话咽下去,乖乖地换上。 扶薇走过去,绕着他慢步走了一圈,将他袖口和后衣襟的褶皱抚平。她再打开桌子上的箱子,在里面仔细挑选玉佩。 这些玉佩已经是下面的人仔细挑选过一轮了。扶薇虽然不太喜欢佩戴首饰,可她对金银玉石首饰的眼光很挑。她仔细挑选着,一会儿不满意地摇头,一会儿又将稍微满意的玉佩放在宿流峥的眼前比量着。 “就这个。”扶薇垂着眼睛,将一块雕着闲云孤鹤的上好玉佩戴在宿流峥的腰间。 宿流峥垂眼看她,因为她对自己的上心,有些不自在。 扶薇这才想起来问宿流峥他自己喜不喜欢。她抬眸望向他,问:“你觉得如何?” “好。”宿流峥连看都没看,嘴已经比脑子快一步做了反应。 他又问:“都挑好了是不是?” 扶薇摇头,道:“不仅要戴玉佩,也要搭一个香囊才好。” 扶薇打开另外一个盒子,里面摆着几个绣娘精心刺绣的香囊。 挑选香囊要简单许多,根据刚刚给宿流峥挑选的龙袍和玉佩,选一个颜色相宜的便是。 宿流峥问:“什么时候你能给我绣一个香囊?” 第95节 扶薇抿了下唇,不想回答。她问:“明日的流程可都记下了?那么重要的日子,可不要出差错。” 宿流峥板着脸不说话。 扶薇顿了顿,再道:“若是忘了哪一步也没什么关系,会有人提醒你。而且你现在是皇帝,皇帝要有皇帝的气度,也未必都要乖乖按照流程走。” 扶薇轻轻拍了怕宿流峥的胸口,提点:“拿出你的气势来,不许让人看清了去,听懂了没有?” 宿流峥想了想,说:“杀两个人助助兴?” 扶薇伸手,在他的嘴巴上轻轻拍了一下,蹙眉训斥:“不许胡说。日后行事严厉没有错,可不能太随心所欲残害无辜的人。宿流峥,你记住没有?” “哦。”宿流峥语气随意,“记不住,你以后多说几次,才能记住。” 扶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半晌,她转过身去,轻声道:“随你。” 宿流峥往前迈出一步,从扶薇的身后抱住她。他将下巴搭在扶薇的肩上,说:“你真的不陪我去?祭天好远啊 。要一整天都看不见了。” 扶薇垂眼,看着宿流峥握在她腰前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疤,那是她用簪子划过的痕迹。 扶薇有些无奈地说:“我不给你药,你自己不知道上药祛疤吗?” “你划的,我要留纪念。”宿流峥说得一本正经。 扶薇伸手,指腹轻轻抚着宿流峥手背上的疤痕。她拉开宿流峥的手,提声唤蘸碧进来,去拿去疤药。 宿流峥的手刚被扶薇推开,他又重新抱住扶薇的腰身,丝毫不顾虑外人在。 “松开。”扶薇沉声。 宿流峥这才松了手。 扶薇拿起去疤药,在指腹上抹了一些,轻轻涂在宿流峥的手背上。她一边涂药,一边说:“这个药你放在身边,每日晚上都要涂抹一次。你以前用过这个药,知道怎么用的。” “那每天晚上你给我涂。”宿流峥说。 扶薇不耐烦地将去疤药塞到他手里去,她皱眉瞪他:“我是你下人吗?” 宿流峥语塞。他摸了摸鼻子,将祛疤药好好收进袖中。 夜里,又是鸳鸯交颈绵缠半夜。柔和的床幔上映着容为一体的两道影子。 扶薇先疲乏地睡去,宿流峥才睡着。 下半夜,扶薇悠悠转醒。她听着身后宿流峥匀称的呼吸,知他睡着了。她慢慢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将宿流峥搭在她身上的手拿来。她动作缓慢地转身,面朝宿流峥,然后才动作轻柔地手撑着床榻,支起上半身,望向宿流峥。 睡着了的宿流峥皱着眉头。 宿流峥似乎永远也睡不安稳。不管白日里是高兴还是暴躁,一到了夜里,他睡着之后总是皱着眉。 明明已经清醒过来,可他似乎并没有从小时候哥哥去世的事故里走出来。所以总是他白日里已经清醒,夜里却仍旧困在那场噩梦之中。 扶薇慢慢抬手,指腹轻轻抚着宿流峥的眉心,将皱起的没心一点一点抚平。她的手没有离开宿流峥,逐渐下移,轻轻抚着他的眉眼轮廓。 曾经宿清焉刚刚坠崖的时候,扶薇曾让宿流峥当宿清焉的替身。如今得知宿清焉和宿流峥本就是一个人,她又要如何去区分? 尤其是宿流峥安静下来的样子,熟悉得让扶薇心里又酸又软。 那种被困在虚实相隔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的感觉又来了,扶薇不喜欢这种不能双足踩在实地上的虚无、迷茫之感。 良久,扶薇俯下身来,将一个吻轻轻落在宿流峥的额头。 虽然你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可是我知道你和段斐不一样,你能好好地坐在龙椅之上,当个好皇帝,肩负起九五之尊的责任。 第二日一早,宿流峥早早起来。他还是因为今日不能有扶薇作陪而不高兴。 宿流峥将情绪摆在脸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充满了戾气,瞧上去实在有些骇人。 伺候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皆是屏息,胆战心惊。 扶薇拿过小太监手里的梳子,亲自给宿流峥梳发。她说:“那么远的路,你让我去,是想累得我咳喘吐血吗?” 宿流峥一愣,说:“没有。没让你去。” 扶薇将宿流峥的长发绾起,给他戴好玉冠。她俯下身来,脸颊几乎贴着宿流峥的脸侧,她从铜镜望向宿流峥,柔声:“陛下今日这样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得紧。” 她偏过脸去,在宿流峥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宿流峥被她亲懵了,目光甚至都跟着游晃。 扶薇捏捏他的耳朵尖,直起身道:“去吧。” 宿流峥用指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乖顺的起身往外走。扶薇立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她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 她以前总是喜欢去捏宿清焉的耳朵尖。 扶薇笑了一下。 今日登基大典,流程复杂,宿流峥要从皇宫出发,绕着京城接受百姓跪拜瞻仰,而后到祭天台祭拜先祖。 百姓夹道跪拜,一声声高呼着万岁。 高高的车鸾之上年轻的帝王目视前方一言不发,俊朗与冷傲是宿流峥留给京城百姓最初的印象。 林芷卉也在道路两旁的百姓之中。她早已经从表哥祝明业口中得知宿流峥就是太上皇早些年前流落在外的皇子。 林芷卉唏嘘了好一阵子,一直没能接受这个事实。今日她跑出家门,远远地望着宿流峥,那种不真实感才逐渐消失。 天下居然这样小,流峥哥哥居然成了九五之尊。林芷卉在心里感怀。 瞧着气派的车队朝着祭天台远去,宿流峥高傲的身姿也逐渐消失在林芷卉的视线里。 林芷卉忽然心中一动,涌出一抹涟漪。以前她和流峥哥哥身份差距很大,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她连向父母表述自己有那个心都没有勇气。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家里本来就希望她能进宫。 林芷卉的眼中慢慢洋溢出笑,她开始盼着选秀入宫那一日。未婚的新帝刚登基,封妃选秀必然很快会提上日程来! 林芷卉不奢望那高高在上的后位,只要能进宫陪在流峥哥哥身边,那就很好很好了! 林芷卉唇角的笑容压不住,又忘了一眼已经远去的车队,开开心心地回家去。 整个登基大典对于宿流峥来说,确实枯燥乏味得要命。可是这身衣裳是扶薇给他挑的,就连玉佩、香囊都是她仔细搭配。她那么看重今日隆重场合,宿流峥也没有轻怠。 更何况,大半日过去了,宿流峥的脸上今晨被扶薇亲过的地方还是酥酥麻麻。这种酥酥麻麻渡进他心里,让他整个心都跟着愉悦起来。 终于熬到了章程结束,回去的路上,宿流峥懒洋洋坐在马车里,伸手出去,摘了一支枝头花,回去送给扶薇。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隔得老远一眼看见它,那么夺目,就像扶薇一样。 回到宫中,宿流峥连衣服也没换,直接捧着他摘下来拿了一路的花,奔向长青宫。 长青宫还是和往常以前,安安静静的。 只两个小太监在院子里扫落叶。见了宿流峥过来,两个小太监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跪地参拜。 宿流峥理也没有理他们,快步往扶薇的寝殿去。 “扶薇!”宿流峥捧着花儿,“我回来了!” 扶薇的寝殿空空荡荡的。 往常宿流峥过来时,扶薇大多时候懒倦地偎在床头或美人榻一边。 而今日,她并不在这里。 宿流峥皱了下眉,转身往书房去。扶薇偶尔也会去书房读书、处理事情。 书房里也空空荡荡。 宿流峥又找了几个地方,都没看见扶薇的身影。 忽想起扶薇近几日反常的主动,宿流峥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手中的花落了地,他眼中浮现阴邪之气,冷声:“人都死光了?” 长青宫的宫人赶忙赶过来,跪了一地。 “长公主呢?”宿流峥咬牙。 他令人将长青宫翻了个遍,也寻不到扶薇,谁没瞧见她什么时候离开长青宫,可她就是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060章 山间日夜分明, 时间过得很快。扶薇坐在竹凳上,握着剪子修剪花草的枯枝。 灵沼蹲在她身边,看着她修剪花枝。灵沼感慨道:“昨儿个开得正好, 今儿个就萎了呢。瞧着主子将这刚刚有一点枯萎的花儿剪了,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最盛的花期过了, 自然就要枯萎。未必让她枯在枝上。将它剪了, 枝头才能开出更好看的花来。”扶薇放下剪子,望着这一方小花园。 这地方,是她三年前就给自己挑选的悠然之所。她这一路走来,一直不安稳, 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宫中戒备虽森严, 可她对皇宫了如指掌。那些宫人巡逻调配的时间,甚至都是她当初拟定。 她想从宫中逃出来, 简直毫无难度。 蘸碧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木杯。她将温水递给扶薇。 扶薇接过来, 习惯性地想喝, 只抿了一小口,又放下。她半眯着眼睛,视线从近处的小花园越到远处的群山。 今天早上一层雾蒙蒙的小雨下过,如今虽然早就雨停。远处群山之上仿佛还拢着层雾气。瞧上去,为本就秀丽的山景再添了几分缥缈的仙境写意。 扶薇深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都是山水自然的清新, 使得她身体一阵舒适,心里也跟着怡然许多。 灵沼说:“今天早上我去荷花池那边,瞧着荷花要开呢!” 扶薇心情不错, 听了灵沼的话来了兴致,起身往竹屋后面的荷花池去。 在竹屋的后面, 本来是一个对弈品茶的雅亭。扶薇令人将其改了,修建了一座小小的莲花池,原先的雅亭修得小一些,往后挪了挪。 扶薇走到莲花池旁,一眼看见一对粉色的菡萏在铺满水池的碧叶间随风轻晃。 扶薇欣赏着这株将要绽放的并蒂莲,许久之后,她有些乏了,转身想要回去休息。她刚迈出两步,心里莫名有一种预感,迫使她回头。 扶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亲眼目睹那一株并蒂莲的两个花苞其中一下子绽放。 扶薇怔了一下。 她以前总是很忙,哪里有时间等一支花开?亲眼目睹花瓣从花苞里绽出来的感受居然这样奇妙。 扶薇的唇边浮现柔和的浅笑,她欣赏着初绽的荷花良久,视线慢慢挪到另外那个花苞上。 花开并蒂,一朵花开,对另外一朵的花开就变得格外企盼。 第96节 扶薇也没急着回去,让灵沼去书房给她抱了琴过来,放在雅亭里。 扶薇一手提裙,抬步迈上几节石阶走进雅亭里,在琴后坐下。 她将手搭在琴弦上,琴弦立刻出发闷闷的音。扶薇也没调音,随手拨着琴弦,弹出并不精湛只是随心的调子。曲调轻快悠长。 扶薇一边漫不经心地抚琴,一边望着荷花池里的那株并蒂莲。 有琴音相伴,又有清新的山风相拂,等花开变得不再枯燥无趣。 湿潮的风吹过水面,吹动满池碧叶轻轻地浮晃。刚刚绽放的荷花迎着暖阳招摇生长,又或者是它听懂了扶薇的琴曲,花瓣跟着起舞。它轻轻的晃,花瓣碰到并蒂的花苞。在它碰过来的那一瞬间,不肯绽放的花苞终于迎着风舒展开。 两朵荷花相互挤挨着,亲密无间地相抚相亲。 扶薇的手慢慢搭在琴弦上,曲子在长长的尾音里划上了句号。 扶薇收回视线,起身离开雅亭,回到竹屋。 蘸碧想要跟上去,灵沼拽了拽她的衣角,小声问:“要再从外面植些并蒂莲过来吗?” 蘸碧想了想,点头说好。 只要是扶薇感兴趣的事儿,她们总会想法子捧给扶薇。 灵沼走的时候还念叨着:“如果主子对哪件吃的东西能这么有兴致就好了……” 灵沼从前山的山涧溪流旁,寻找了很久。那儿开了许多荷花,可没有一株是并蒂。并蒂莲本就少见,并不是随便想找就能找到。 确定这地方没有,灵沼只好放弃,想起下次让秋火下山的时候带回来些。人共培养出来的并蒂莲总是会比野生的多些。 “灵沼姑娘!” 灵沼回头,杏眼弯起来:“是林公子呀。” 林雪真快步踩着石头踏过溪流,走到灵沼面前。他将背上的竹篓解下来给灵沼看,说:“这些花种在花园里一定更好看!” 灵沼眼睛一亮,夸赞:“长得真好!你从哪儿找来的呀?” 林雪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自小生活在山林里,本来就对这些东西熟悉。” “这个是什么花儿?好好看,好养吗?”灵沼虚心询问。 林雪真仔细给她一一介绍。 两个人一边闲聊着花草,一边往竹屋去。 林雪真看见坐在秋千里的扶薇时,脚步微顿,脸上的神色也微微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主子,林公子送花来啦!”灵沼禀话。 扶薇抬眸望向他,林雪真回过神,立刻说:“你上次说花园里的花草种类有些少,我给你采摘了些。你瞧着可有喜欢的,我下次再给你摘。” “有劳林公子了。”扶薇嫣然一笑,从秋千上起身。裙尾从秋千上落下,秋千在她起身后慢悠悠地晃了两晃。 林雪真望着一下又一下晃动着的秋千,直到它归于安静,他才收回目光,看向扶薇。 扶薇已经走到近处,蹲在那儿翻看竹篓里的花草。灵沼笑嘻嘻地夸着花儿好看。扶薇也附和,她眉眼含着柔笑,和灵沼探讨着要将这些花儿栽种到哪里更合适。 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望着竹篓里的花草,一会儿指向还在修建中的花园。 “瞧我们说得起劲,倒是忘了请林公子坐。实在失礼。”扶薇站起身来,让灵沼去端来清茶。 她邀林雪真在花园里的石桌旁坐下。“新摘的茶,林公子尝尝看。” “多谢。”林雪真道了谢,目光落在石桌上的香料。 ——先前扶薇曾坐在这儿摆弄香料。 扶薇看了林雪真一眼,一边将散放在石桌上的香料逐个收进玉盒里,一边说:“这些花儿开着的时候能怡人,等将谢时研成香料,可谓是身前身后都有大用处了。” 林雪真看着玉盒里的精致香料,笑着说:“您做出来的香料一定很好。” 扶薇笑笑,没有自谦。 茶水端上来了,林雪真仔细地品尝着。而扶薇面前仍旧只摆了一杯温水。 扶薇看着面前的林雪真。 遇见林雪真是个意外。那是她刚到这儿不久,有一日带着花影在山里都得远了些,偶然遇见了他。 本来是个人迹罕至的山涧,没想到还能遇到人,扶薇不由警惕起来。后来她令人仔细去打探,发现林雪真跟着父母生活在深山中许多年,他的家人都是猎户,唯有他是个读书人。不过因为家里都是以打猎为生,他既没有下山去过学堂,更没有请过先生,都是自学罢了。幸好家里人也支持他读书,打猎换来钱财买了书给他读习。 他如今正是读书的关键时刻,要去参加不久之后的科举。 扶薇执政久了有些习惯改不了很是爱惜人才。她不知道一个猎户之子凭借自学能学到什么程度,但瞧着他彬彬有礼谈吐也不俗,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扶薇开口,声音缓慢:“花草各有各的好,不说那些名卉,即使是山石夹缝里生长出来的野花也有它的美丽。林公子不必费心为我寻那么多花草过来,眼下正该是好好研习为科举做准备的时候。” 林雪真一怔,下意识地说:“您说得对。”片刻之后,他又皱了眉,眉宇之间浮现几许郁色,道:“只是科举能不能如期举行还是未知数……” 扶薇挑眉。 科举一途,是广纳贤才的最重要途径,是国之要事,怎么会不能如期举行? “林公子何出此言?”扶薇追问。 “陛下不见了。”林雪真叹了口气。 扶薇愣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陛下不见了。”林雪真重复,“前几日下山采买才听说陛下失踪许久,如今朝中无主,早朝已经废弃多日。陛下不在,长……长公主也不在,眼下一堆事情无人处理,学子们都说这一届的科举恐怕要暂停了。唉。” 林雪真重重叹了口气。 对于寒窗苦读的学子来说,落榜是伤心事,可因为客观原因不能去参加考试更是无法言说之痛啊。 扶薇抬起眼睛,看向灵沼。 灵沼愣愣的,表示不知情。 这也不能怪下面的人没能及时将消息告诉扶薇。自搬来这里,扶薇为了不暴露行踪,必然要求所有人全藏身在山中安分待着,不可下山。等过一段,过了这段风头,才能下山去。 这才一个月,山外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朝臣没拦着他?梅姑也没能拦住他胡闹吗? 扶薇的眉头慢慢蹙起。清闲慵散了一个月,突然就砸给她这么一个大难题? 林雪真走了之后,灵沼向扶薇请示要不要派人下山去打听消息。 扶薇犹豫了很久,终是因不愿意看见朝堂乱成一锅粥,才同意让花影悄悄溜下山去打听消息。 过了三日,第四天的中午,花影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消息确切,宿流峥确实自半个月前就不见了。起先宫里还瞒着,只说新帝身体抱恙,时日久了,瞒不住了,众人这才知道陛下早就失踪了。 扶薇犯难地扶额。 她问:“那如今宫中谁管事?太上皇重新理政了吗?” “没有。”花影道,“太上皇又病重了,他让李拓暂时朝里朝政。不过李拓离京那么多年,朝臣情况早就和之前大不相同,许多大臣不服他。李大人现在应当也是焦头烂额……” 扶薇沉默,她抬眼,视线越过后窗,望向竹屋后的荷花池。 扶薇真是没有想到宿流峥能任性到这个程度。他不是说过当皇帝很好吗?既然当皇帝很好,怎么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了? 之前在边地的时候,扶薇瞧着他整日和那些武将参议军情,他参与的几场战役也赢得漂亮。虽然并非全是他的功劳,可扶薇觉得他只是表面上吊儿郎当,内里孰轻孰重分得清。 可如今看来,真是她看错了他。 扶薇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管。 不管吧,她看不下去朝堂乱下去,这样早晚要出大事,最后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管吧,又对不起自己。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自己管不管得了这事儿。 另外从外面进来,先看一眼扶薇的脸色,才禀话:“林公子又来了,这次带了更多好看的花草!” 扶薇这段时日对花草感兴趣,灵沼也是希望林雪真带着鲜花过来,能让她不要再这么眉头紧锁。 扶薇点点头,起身出门迎上去。她也希望能让自己心情轻松些。 林雪真双臂抱着竹篓,里面红的粉色紫的蓝的……各色花草开得娇艳茂盛。 扶薇望着那些花儿,唇边浮现丝柔和的笑。她朝林雪真走过去,视线仍落在那些花草上。 一阵风吹来,吹来一阵浓郁的花香,扶薇笑着说:“又摘来这么多。” 林雪真看着扶薇眉眼间的嫣然,微微愣神。他很快回过神,低下头不敢看她,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话:“我连根挖的,都带着土。移植进花园里,都能活。” 灵沼想哄扶薇开心,在一旁说:“主子,咱们现在就把它们种下去吧!” 扶薇点头。 三个人一起栽花,选地方、栽种和浇水。林雪真时不时介绍着这些花的名字、养护方式。扶薇点点头,偶尔询问一两句。灵沼性子活泼些,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笑,她又故意说着玩笑话逗扶薇开心,一时间小花园里的三个人,倒是成了其乐融融的景色。 宿流峥从院外进来。他一眼看见扶薇的背影,他盯着扶薇蹲在那儿栽花的纤细背影,悄声一步步走来。 直到走到近处,他才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看向林雪真。他歪着头,漆黑的眸中噙着一抹沉色。 灵沼最先听到脚步声,她没回头,笑嘻嘻地说:“蘸碧姐,我们这儿快忙完了,不用你帮忙。” 身后无人回答。 扶薇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她慢慢转过头。 身后,是宿流峥放大的脸庞。 扶薇怔住。 灵沼跟着回头,她缩了下肩,手里的小铲子跌落在地。 林雪真亦回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宿流峥,再看向扶薇。 “他是谁?”林雪真疑惑询问,打破了小院里异常诡异的死寂。 宿流峥慢慢眨了下眼睛,他转过头盯着林雪真的五官。他突然笑了一声,道:“就算你又要找哥哥的替身,为何不找我?这世间还会有人比我更像吗?” 扶薇沉声:“不是。你不要胡说!” 可宿流峥听不进去扶薇的话。他死死盯着林雪真,黑白分明的眼眶里逐渐染上猩红,有阴邪在眼底作祟。 什么狗屁东西胆敢离扶薇这样近,胆敢对扶薇笑。 一想到扶薇会对他笑,甚至会对他好,宿流峥胸口又烈火在焚。 第97节 他突然伸手,扼住林雪真的脖子。 宿流峥修长的手指逐渐在收拢。他声线冷得毫无温度,咬牙切齿般:“何必随便找个书生!” 林雪真拼命去掰宿流峥的手。明明都是身量差不多男子,林雪真却被束地挣扎不得,脸色逐渐憋红。 “流峥!你松手!”扶薇亦去掰宿流峥的手。 宿流峥眼睁睁看着扶薇的手探过来,碰到了林雪真的手。 不,不可以碰啊! 他用力推走林雪真,林雪真跌坐在地捂住自己的咽喉不停地咳。 扶薇亦是跌倒,跌坐在刚刚栽种的花草之上。 花枝皆折。 第061章 灵沼赶忙想要去搀扶扶薇, 可是她还没有靠近,宿流峥先一步握住扶薇的手腕,将她拽起来。 宿流峥将扶薇拉到自己面前, 死死盯着她。胸口燃烧的那一团火越来越旺,火焰翻滚着, 搅着他整个胸膛都在疼痛。他胸膛剧烈起伏着, 那些愤怒被他强压下去,可越是强压,心里的那团火烧得越凶狠。 “松手。”扶薇蹙眉,“宿流峥你松手, 你把我握疼了!” “疼?”宿流峥咬牙, “你就该疼!你就也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宿流峥站起身,与此同时将扶薇拽起来, 拉着她往竹屋去。他步子迈得很大,扶薇被他拖拽得踉踉跄跄, 足快不沾地。 秋火和花影立刻提着刀剑赶过来。 “放了殿下!”秋火和花影一个拔剑一个拔刀, 皆挡在宿流峥身前,即使宿流峥是帝王,帝王的身份也不能令他们生惧。 宿流峥胸膛里所有的怒火只会为扶薇短暂的强压。他不在意其他的人死活。 他没有拽着扶薇的另一只手,突然探出,花影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她手里的刀已经被宿流峥夺去。 宿流峥眼底泛着狠意, 反手握刀朝花影砍去。秋火眼疾手快护着花影往一旁躲避。纵使他动作再快,宿流峥手中的刀刃也砍伤了他,在他的后腰留下深深一道血痕。 秋火闷哼一声。 “秋火!”花影立刻扶住她。 一切发生得太快。扶薇眸仁一缩, 立刻提声:“退下!你们两个退下,让所有人都退下!” 花影和秋火迟疑了一下, 才往后退了半步。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他问:“你在心疼他们?” “哈。”他笑,“你什么时候也能心疼心疼我?” 长刀被他摔在地上,重重的一声响。 宿流峥拽着扶薇已经到了门口,他已经是将扶薇甩进了屋内,他紧接着跟进来,反手在身后将房门重重关上。 扶薇被他甩推得脚步虚浮,往屋内晃奔了几步,及时扶住桌子,才没有摔倒在地。 宿流峥欺过来,手臂环过扶薇的细腰,在她身后抱住她。他又强硬地扳过扶薇的身子,让她面朝自己。 他将扶薇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抱着她的强有力的手臂逐渐收紧,恨不得将人摁进自己的身体里面,让她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此才能真正做到再不分离。 扶薇腰身被宿流峥勒得巨疼,手腕也被他刚刚攥得还疼着。疼得她拧了眉。 两具身体贴在一起,扶薇真切地感受着宿流峥胸膛的不停起伏,同样真切感受着他的愤怒。 她知道宿流峥现在正在气头上,在愤怒到不能自控的边缘。 扶薇知道不能这个时候跟他讲道理,她放缓了语气:“流峥,你先放开我。” 宿流峥死死盯着她,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手臂更用力地勒着她。 扶薇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她慢慢舒出一口气来,缓声道:“那个书生不是谁的替身。他不住在这里,我一共没有见过他几次!” 好半晌,宿流峥才掀了掀眼皮,视线越过扶薇,望向屋子最里面的床榻。他想在这里找到另外一个男人居住的痕迹。 终于在看见床榻上摆着两个枕头的时候,宿流峥的自控力失效。 “你骗我!”宿流峥的声音在发抖。 宿流峥终于放开了扶薇,可是下一刻,扶薇又被他握住手腕,被他拽向床榻。 扶薇跌坐在床边,还没坐稳。宿流峥抓起一个枕头送到扶薇面前,几乎贴着她的脸。 “这是什么!”宿流峥歇斯底里地咆哮,“野男人的枕头!” 扶薇:…… 她的床上向来是两个枕头,从小就是这样啊! “扶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喜欢找人当替身!”宿流峥大吼大叫。他气冲冲地扔了枕头,枕头摔到地上被摔开,里面的棉絮如雪飞起。 宿流峥弯下腰来与扶薇平视。他想要去掐扶薇的脖子,手指已经碰到了扶薇的颈侧,顿了顿,最终改为揪住她的衣领。 宿流峥大吼大叫,喊得扶薇耳朵疼,她偏过脸,半垂着眼不看他。 宿流峥逼近扶薇,哑声质问:“你蒙他的眼睛吗?像蒙我的眼睛那样蒙他的眼睛吗?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扶薇被他拽得纤细的身子晃来晃去,她觉得不能任由这疯子再疯下去,终于转过头想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 可是当扶薇转过头看向宿流峥的时候,不由愣住。 他哭了。 他居然哭了。 看着宿流峥泪流满脸的样子,扶薇懵住。 “我是学得不像吗?我哪里学得不像你跟我说啊!”宿流峥语无伦次,“我会好好给你读话本的,我也能给你弹琴听、画小像!” 扶薇身子被宿流峥拽得晃来晃去,她望着宿流峥疯癫的样子,心里却突然平静下来。 原先打算和他心平气和好好谈一谈的话语都被扶薇咽了下去。她看着宿流峥,忽然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宿流峥愣住。 他反应了一下,才松开揪着扶薇衣领的手。扶薇的身子软绵绵地朝一侧的床榻栽歪过去。 “扶薇?”宿流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扶薇的脸。 扶薇因病弱脸色向来比寻常人苍白些,以前也不觉得如何,此时看着扶薇脸色的苍白,宿流峥看在眼里更觉得不对劲。他踉跄地向后退了半步,呆怔着。心里那团怎么也消不掉的火焰莫名熄了大半。 宿流峥反应过来。“大、大夫……”他连脸上的泪都顾不得,动作生硬地转身。 “流峥。” 宿流峥的脚步生生顿住,回头看向歪躺在床榻上的扶薇。 扶薇这昏倒……是装的。 她总得想法子让这疯子冷静一下。这样的颠货,正在气头上和他讲道理似乎没什么用处。 扶薇本不该叫住他,让他出去喊人冷静一下也好。可是扶薇实在看不过去满脸眼泪的样子出去丢人现眼。 扶薇轻叹了一声。她撑着床榻,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来。她蹙眉看向宿流峥,嗔声:“过来扶我啊。” 宿流峥这才奔向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倚靠在床头,拿起枕头给她垫在身后。 刚拿了一个枕头垫在扶薇身后,想要去拿第二个枕头的时候,宿流峥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向地上那个被他摔坏的枕头。 他忽又想起扶薇以前总是习惯将两个枕头叠放靠在身后。 “不是那个小白脸的。”宿流峥说。 扶薇又叹了口气。她倚着枕头身上稍微舒服了些,轻轻晃了晃手腕。 她寻求寻常:“去把桌子上的帕子拿过来。” “你让我去拿我就去拿?”宿流峥呛声。 扶薇抬眸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温和地重复:“去把桌子上的帕子拿过来。” 宿流峥回望,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起身,走向屋内的方桌,将叠放在桌子上的帕子拿起,没好气地扔到扶薇腿上。 他背转过身去,看着屋内的桌椅衣橱花瓶茶器香炉……哪哪儿都看不顺眼。真想一把火将这里烧个干净! “过来坐下。”扶薇说。 呵,凭什么?她让他坐下他就坐下?他凭什么听她的?这个满肚子坏水的恶女! 扶薇抬手,微微欠身才能碰到宿流峥的袖子。她攥着宿流峥的袖子轻轻拽一拽。 宿流峥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动。 他转身闷头大迈一步,在床边坐下。他宁肯目视前方,也不去看身边的扶薇。 扶薇抬手,用帕子去擦宿流峥脸上的泪。 宿流峥愣了一下,这才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她一眼。见她神色温和仔细给他擦脸,宿流峥咬了下牙,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脸,半掀眼皮,气恨地盯着扶薇。 扶薇一边擦拭着宿流峥脸上的泪痕,一边柔声道:“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哭成这样。我看你不是二十三,是三岁。在屋子里哭就算了,可不要这个德性出门见人。让人瞧见了,可要落了九五之尊的脸面。” 宿流峥胸口的那团火又烧起来。他瞪着扶薇,没好气地说:“扶薇!你怎么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发生什么了?”扶薇云淡风轻地抬眸看他。 “你!”宿流峥蹭地一声站起身,气愤地瞪着扶薇。 他猩红的眼眶又慢慢染湿。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哭,用愤怒的声线吼着扶薇:“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你知不知道这一个月我过的什么日子!你在这里种花弹琴找小白脸!” 扶薇别开眼。 她半垂下眼睛,藏起眼里的酸涩。她怎么可能一点不在意他呢?看着他哭的样子,她心里震动。可性格让她将这份震动藏在心里。 “你该回宫去。”扶薇还是开始劝他,“都是皇帝了,行事不能这样任性了。回宫去好不好?” 她的语气从最初的劝说,逐渐变成语气缓和的哄着。 宿流峥盯着扶薇,好半天没说话。 扶薇刚刚在拉扯间,云鬓散下来许多。她抬手掖发,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她纤细的手腕,皓白如雪的腕子如今留有一道十分刺眼的红痕。 宿流峥拉过扶薇的手,皱眉看着她的手腕。 第98节 这是他弄下的痕迹。 他把她弄疼了。 宿流峥突然又朝着扶薇大迈出一步,弯腰去扯扶薇的衣裳。 在宿流峥的蛮力下,扶薇颇有些任人宰割的意味,身子不能自己做主,轻易就被宿流峥将衣裳剥了下来。黑色的轻纱外衣和暗红的中衣被宿流峥撕下去,扶薇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的贴身小衣。 宿流峥握着扶薇的肩,将她推倒在床褥上,扶薇的脸撞贴在锦褥之中。 宿流峥要看扶薇的后腰。 果然,她纤柔的细腰之上也和她的手腕一样,留下了些被宿流峥勒过的红痕。 宿流峥眉峰拢皱。 他俯下身去,一点一点靠近扶薇凹陷下去的后腰。 扶薇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她刚要撑着床褥起身,后腰便感觉到一抹柔软。 那是宿流峥的吻。 他将吻小心翼翼地落在扶薇的后腰,带着歉意轻轻去吻她后腰上的红痕。 扶薇不再想要起身,她趴伏在锦褥上。后腰之上温柔的温存,让她的心也渐渐软了下去。她搭在脸色的手慢慢去攥锦被。 紧接着,扶薇又感觉到了后腰之上的一滴凉意。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宿流峥的眼泪。 好半晌,扶薇才低语:“别哭了。” 又有眼泪落下来,一滴又一滴,落在扶薇的后腰。小小的眼泪却让扶薇的腰窝逐渐承受不住。她用力攥着锦被,温柔的声线里噙着丝哽咽:“别再哭了。” 看着他哭,她也想哭。 宿流峥将脸贴着扶薇的蝴蝶骨,用愤怒的语气问着委屈的话:“为什么要抛弃我?” 只有用愤怒,才能掩藏他心里的伤心。 扶薇不知道怎么回答。 为什么离开皇宫?这是她很多年前就给自己留的退路,她从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当长公主,为自己选了这里。 可扶薇心里明白宿流峥问的是为什么离开他。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扶薇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和以后该怎么面对宿流峥。每次见了他,扶薇心里都会有困惑,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宿流峥,还是一个没有他们过去甜蜜回忆的宿清焉? 扶薇更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 可有一件事情,扶薇心里很清楚。 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在逃避。 宿流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扶薇的回答。他愤怒地握着扶薇的细腰两侧,将她翻过来。 扶薇在他掌中被轻易地翻来覆去摆弄着,她躺在锦褥中,看着宿流峥。她看着他的五官,努力去分辨。 “说话啊!”宿流峥大声地吼。 扶薇却好似听不见他崩溃边缘的寒声。她凝视着宿流峥的眉眼,脑海中浮现许多与宿清焉相处的时光。 可是宿清焉不会大喊大叫不会哭得这样不成体统。 扶薇正心乱如麻,腰带已经被宿流峥扯去。宿流峥动作粗.鲁地将扶薇的裙裤扯下去,然后又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扶薇愣了愣,赶忙阻止他:“不要,不要这样!” 宿流峥回头环顾,看向几扇窗户还有房门。竹屋不隔音,他那样凶狠地将扶薇拽进来。此时此刻,扶薇的那几个下人定然守在院子里,甚至在听屋里的动静。 宿流峥回过头,握住扶薇的手,送她的手来抚他。扶薇的手挣了挣,却丝毫挣脱不开。宿流峥俯身靠近,近距离地盯着扶薇。他离得那么近,几乎贴着扶薇。 “你别叫。”他说。 说着,宿流峥吻上扶薇的唇齿。 扶薇好不容易挣出自己的手,抵在宿流峥的肩膀奋力想要将他推开,可是不过是徒劳,宿流峥的身躯山峦一般,纹丝不动。 扶薇的手再次被宿流峥握住。 宿流峥将扶薇的双手交叠,他单手握着扶薇的双手抵在她的头顶。他腾出另一只手来,在扶薇拒绝和惊诧的目光里,捂住她的嘴。他俯身凑近,逼近扶薇的耳畔,压低声音,重复:“你别叫。”他捂住扶薇的嘴,阻止她发出声音。宿流峥自己亦是紧咬着牙。 后来,趁着宿流峥松懈时。扶薇从湿滑的床褥间逃开。宿流峥探手,手臂环过扶薇的细腰,将她捞回来重新摁住。 “宿流峥!你——” 宿流峥的手掌又来,重新捂住了扶薇的嘴。四目相对,宿流峥折腰,去吻扶薇的眼睛。既不敢看她的眼睛,便去亲吻她的眼眸。 第062章 宿流峥将脸埋在扶薇的怀里。他闭着眼睛, 不敢去看扶薇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扶薇身里身外都黏津津湿漉漉,她微微蹙着眉睁开眼,望着榻顶的轻纱帐。良久, 她缓慢转眸,去看趴在她怀里的宿流峥。 哪有他这样的呢?他手上腰上力气都大, 气势汹汹地欺着, 却一边欺她一边不停掉眼泪。扶薇一滴眼泪没落,他自己倒是有了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 “你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起来。”扶薇无语开口,声线噙着疲乏的低哑。她身上都快散架了,实在撑不住他这样趴在她身上。 宿流峥将自己湿漉的脸在扶薇的身前将眼泪蹭了蹭, 这才抬起脸, 眸色阴沉沉地盯着扶薇。 这是还气着呢。 扶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 所以也不起来,只这样瘫在一塌糊涂的床褥间, 叹了口气, 无语道:“我被你欺负成这样都没生气,你还要生气?” 宿流峥视线落在扶薇的身上,最终在扶薇锁骨处的一处咬痕上目光凝了又凝。 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眼睛死死盯着扶薇,问:“你说你没生气?” 扶薇:…… “唉。”扶薇又轻叹了一声,将脸转到床榻里侧, 不去看他。“不是答应我好好当皇帝吗?失踪溜人像什么样子。” “你也知道失踪溜人不像样子!”宿流峥又开始生气,“而且我也没有答应你好好当狗屁皇帝!” 扶薇沉默了一息,忽然转过脸望着他, 问他:“你不累吗?” 宿流峥咬着牙,没吭声。 “我累了。”扶薇朝宿流峥伸出手, “上来睡会儿吧。” “不上!” 扶薇收了手,随意扯过卷到床榻里侧的被子半遮在身上,疲乏地闭上眼睛。 宿流峥坐在床外侧,气恼地瞪着扶薇,直到扶薇呼吸匀称,慢慢睡着了。 宿流峥肚子里的气恨没处可消。他站起身,在屋内烦躁地渡着步子,仍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想踢两脚、砸个粉粹。 可是扶薇睡着了,他咬着牙没让自己搞出响动。 半晌,宿流峥又走回床榻,立在床边望着扶薇。 真是的,连被子都不会盖。 宿流峥弯下腰,将扶薇随意盖在身上的被子拽下来,将她整个人都覆在锦被里。做完这些,宿流峥又看了扶薇一会儿,她睡着的样子安静乖顺,近在眼前。宿流峥望着扶薇,心里的气恨慢慢散去,疲乏倒是一股脑涌了上来。 宿流峥没出息地食言,上了榻。 他在扶薇身后抱住她,小心翼翼轻扯她身上的被子,盖在两个人身上。 怀中温香软.玉,是真切抱在怀里的。并不是思念成疾的梦境。 宿流峥逐渐靠近,将吻轻轻落在扶薇纤细的肩头,而后脸颊贴着她的后颈,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夕阳掉到视线外,天色逐渐黑下去。 林雪真早就被蘸碧和灵沼劝走。其他几个人仍旧守在院子里,秋火身上的伤,被花影就地简单包扎了一下,秋火纵使受了伤,也没有离开。 四个人守在院子里,时不时望向竹屋的方向。他们起先还能听见屋子里宿流峥大喊大叫的声音,后来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们四个向来听话,扶薇让他们退下,他们便不会上前。他们在等,等扶薇随时提声唤人,立刻就会赶过去。 可是一直等到天黑,屋子里都安安静静的。 灵沼最先开口,她小声嘀咕着:“不会吵架吵累了睡着了吧?” 另外三个人皆沉默,无人接话。 “蘸碧。” 屋内忽然传来扶薇的声音,院子里的四个人同时站起身。 蘸碧立刻快步进了屋,另外三个人仍旧站在院子里,视线追随着蘸碧。 蘸碧推门进去,刚一进去,就闻到了屋内粘稠的旖香之气。床幔垂落着遮了床榻内的情景,随着蘸碧推门进来,带进来的一道夏末晚风吹动床幔波浪般晃动。两扇床幔的缝隙间,隐约露出两具依偎在一起的身体。 蘸碧立刻低下头,低声:“主子有什么吩咐。” “热水。” “是。”蘸碧立刻懂了,快步退出去准备。 蘸碧刚一出去,另外三个人迎上去,皆没开口,但都用眼神询问她屋内的情况。 蘸碧看向灵沼,道:“你猜对了。” 她穿过疑惑地三个人,快步往厨房去。 屋子里,扶薇看向勒着她腰身的宿流峥。虽然他仍旧闭着眼睛,可是扶薇知道他已经醒了。 扶薇撑着床榻想要坐起身,脊背刚离开床榻,人又被宿流峥捞回去。 宿流峥抬腿,大长腿压在扶薇的身上,侧转过身,作势又要欺来。 扶薇的脸颊被挤贴在枕上,她这才有些生气了,嗔声:“宿流峥!你有完没完!都不嫌脏腻吗!”他又进来,扶薇嫌得拧眉,用力扼住他的手腕,故意气他:“你真是半点也不如你哥哥!” 宿流峥的动作果真顿住,他一下子坐起身,抓住扶薇的双臂将她拎起来,暴躁地怒吼:“扶薇你是傻吗?没有哥哥!没有宿清焉!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扶薇被他晃来晃去。她心想随便吧,随他咆哮瞎叫唤。反正她不想汗津津地又和他缠一块。 第99节 可是他既不抓着扶薇摇晃,又不色厉内荏地大呼小叫了。 扶薇抬起眼睛望向他,见他那双殷红的眼睛里又蓄了泪,眼泪已经沾湿了他的眼睫,随时都能落下来。 扶薇心里一软,声音也软下来:“回宫吧。”她说:“我陪你回宫去。” 第063章 宿流峥紧抿着唇, 警惕地盯着扶薇。 扶薇知道自己如今在宿流峥这里恐怕是信誉欠奉,她不多解释,只是说:“给我拿衣服。” 宿流峥仍旧半掀着眼皮盯着她, 没有动。 扶薇指使不动他,便不强求。她挪到床边, 抬腿下床, 人才刚刚站起身,就是一阵眩晕站不稳,宿流峥赶忙扶住她,握了满掌雪肌。 他立刻站起身, 将扶薇扶坐在床边, 拿起扔到一旁的外衣裹在自己身上,大步朝衣橱走去, 给扶薇拿衣裳。 “要哪一件?这些是一套吗?”宿流峥突然认真的样子,和刚刚的愤怒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扶薇轻“嗯”了一声, 说他没有拿错。 蘸碧在外面叩门禀话, 浴室里的热水已经备好。宿流峥没有再让扶薇自己走路,抱着她往浴室去。 宿流峥黑着脸把扶薇放进浴桶里。他转身往外走,刚迈出两步,转身回来,弯下腰来,一手撑在浴桶边缘, 一手指着扶薇,气势汹汹:“扶薇,我告诉你!我——” 他想警告扶薇两句, 可是话吐出一半,另外半句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他能警告她什么?他该怎么说? “我——”宿流峥身体里的愤怒又开始翻滚, 胸膛再次一下又一下起伏着。 扶薇平静地看着他,语气也温和平缓,她问:“要进来一起洗吗?” 宿流峥望着扶薇的眸色逐渐起了变化,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扶薇,咬牙切齿:“扶薇!你休想色.诱我!” 扶薇轻笑了一声。她潋眸流转地将宿流峥望着,道:“我是嫌你身上汗津津,你不觉得腻吗?不来就算了。” 宿流峥飞快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跨进浴桶里。 狭小的浴桶中,两个人相挤对坐。扶薇垂着眼,划动着水面,时不时捧起一小捧水,泼在颈上,水流沿着她颀长的雪颈缓缓滑落,再坠进水中。 宿流峥盯着扶薇悠然的神情,终于问出来:“你为什么不生气?” “嗯?”扶薇抬眸看她。水汽氤氲绕在她的眉眼,湿漉漉,温柔动人。 “我刚刚那样对你。”宿流峥转过脸,不敢看她。 扶薇想了想,柔柔地笑,轻颔首:“挺舒服的。” 宿流峥猛地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扶薇,怒声:“你!” 一个“你”字之外,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扶薇看着他这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她又没被宿流峥的虚张声势吓着,清楚地知道他掌握着分寸。是有一点疼,但也只有一点罢了。 扶薇身子往前倾,带起浴桶水面漾起一阵涟漪。她凑到宿流峥面前,几乎贴着他耳畔,低声道:“只是不让我出声,有些不近人情。” 宿流峥一下子握住扶薇的手腕,紧紧地攥着。 扶薇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宿流峥问:“你愿意和我回宫去,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愿意跟你回宫,是不想看你胡闹丢下朝堂不管不顾。”扶薇的语气严肃起来,“宿流峥,你再这样不顾江山社稷,我真的会将你赶下龙椅。” 宿流峥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听扶薇说这些话。他咬牙问:“扶薇,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与那个宿清焉无关的我。现在的我!” 扶薇安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扶薇,你也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对不对?我,我啊!”宿流峥握着扶薇的手,用她的手去戳他的心口,“现在的我!这样的我!此时此刻的我!” “流峥,”扶薇的声音平静,“可是你对我的喜欢,本来也是原于那些宿清焉的记忆罢了。”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他气恨地摇头。 “那些宿清焉的记忆?扶薇,那和我再一起的林林总总,都不值得你记住是不是?和我宿流峥在一起的那些记忆又算什么!” 宿流峥又开始头疼,疼得他脑袋都快要炸裂开。 他奋力甩开扶薇的手,愤怒地起身跨出浴桶。 水珠溅起,溅了扶薇一脸。扶薇闭上眼睛。 宿流峥连身上的水也不擦干,胡乱套了衣服就往外面冲去。 听着宿流峥摔门出去的声音,扶薇慢慢睁开眼睛,她抬起手来轻轻擦去溅落在脸上的水痕。 她不知不觉蹙起眉,仰靠着桶壁,心烦地闭上眼睛。她闭上了眼睛,眼前还是宿流峥不停掉眼泪的样子。 扶薇抬起双手,用湿漉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水珠儿沿着她的手缓慢下坠、下坠。 待扶薇从浴室里出来,问过下面的人,蘸碧花影等人都说不见宿流峥的身影。 扶薇想了想,也没派人去找他。她又询问了秋火的伤势。 “只是些皮外伤,主子不用担心。”秋火立刻道。 扶薇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扶额:“倒是连累你们几个了。” “主子不要这样说!”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到了扶薇身边,在他们身上却都有相同之处,那就是扶薇对他们都有莫大的恩情。不管是生是死,他们永远都会追随在扶薇身边。 将尽子时,扶薇仍是睡不着,起身走到竹屋前院的小花园。那些今日刚栽种的花儿被压环了,灵沼和蘸碧重新栽种修剪了一番,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几只萤火虫忽然从远处飞来,留恋地徘徊在几丛鲜花之上。扶薇瞧着瞧着,生出捉住它们的心思。她站起身,提裙悄声往前走去几步,伸手去抓。她一连抓了几次,手心皆空空。 那些萤火虫没有被她抓住,却也不知道逃走,仍旧在那儿翩翩慢飞。 扶薇又试了几次,终于将两只缠飞在一起的萤火虫抓在手心里。 她双手相叠,掌心微微鼓起。那两只萤火虫在她的手心之间飞来飞去寻找逃命机会。 扶薇缓慢将两只手抬起小小的缝隙,她眯起一只眼睛,去瞧看手心里的微弱荧光,不由唇畔生笑。 月色柔和,照出花前美人浅笑嫣然的楚楚眉眼。不同于她以前垂帘听政的高傲,也不同于她平日里的慵懒温和,此刻的她单纯因为抓到萤火虫而莞尔,无人在侧的笑靥,真而淳。 “呵,没想到抓到两只虫子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像个小孩子似的!” 扶薇微怔,寻声望去,看见宿流峥坐在屋顶上。月亮高悬,洒落的银光落在屋脊上,也洒了他一肩。 扶薇松开手,让掌心里的两只萤火虫飞走。她语气轻快:“你懂什么,人都是多面的。” 言罢,扶薇愣了一下。 她转过头望向屋脊上的宿流峥。 宿流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皱着眉问:“瞧你挺喜欢它们。好不容易抓到了,怎么又放了?” 扶薇随口道:“喜欢就要锢在手心里吗?放它们自由自在更好些。” 宿流峥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他隔着夜色,恨怒地盯着扶薇,咬牙切齿:“扶薇!你休想劝我放你自由!死也不放!” 扶薇愣住了。 天地可鉴,她刚刚那句话真的只是说萤火虫,没有他意。她再看宿流峥,宿流峥翻了个身,已经从屋后翻了下去,不见人影。 扶薇无奈地摇摇头,她转过身去,站在夜风里,望着花枝之上翩翩飞着的萤火虫,萤火之光闪闪烁烁。 扶薇可不是渺小的萤火虫。若她不想,没人能束缚她困住她。 扶薇又转过身忘了一眼空荡荡的屋脊,提裙抬步回到房间睡下。 下半夜亦不见宿流峥的身影,可第二天早上扶薇刚起身没多久,他便来了,依言带扶薇回京。 一路上,宿流峥都阴沉着脸,没有开口说话。 扶薇不喜欢坐车的颠簸,也没什么心力说话。而且可能是因为昨天半夜睡不着到前院的小花园吹风,导致扶薇有些着凉。她这体质,吹一点风就要浑身不舒服。 失踪大半个月的皇帝终于回宫,宫里上上下下顿时松了口气。消息很快传到京中各个朝臣府邸,这些臣子们神色各异,心思百转。 宿流峥虽然一路上都阴着脸没和扶薇说话,可是到了宫里,还是要亲自送扶薇到长青宫。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的心可真狠。——宿流峥如是想着,恶狠狠地转头看向扶薇,见却扶薇半垂着眼,神色有些疲态。 宿流峥动了动唇,想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默不作声送扶薇进了寝殿,蘸碧搬来椅子给他,他坐也没坐,转身就走。 他走的时候气势汹汹,跪了一地的宫人忍不住抬眼看向他,匆匆一眼,又畏惧地低下头去。长青宫里的宫人们人人惧怕陛下要发怒,牵连到他们。 宿流峥一口气走出长青宫,忽又驻足,转过身来,抬起头盯着殿门前巨大的牌匾。 长青宫内的宫人们刚松了口气,见他驻足,又个个屏息垂首。 宿流峥抬手指了指上方的牌匾,语气不善:“改了!改成长欢宫!” 青什么青? 他才不要脑袋上戴青!扶薇休想!他绝不给扶薇这个机会! 他要长欢,与他的薇薇长欢无尽。 扶薇在寝殿内坐下,手里捧着杯温水小口地喝着。灵沼小跑着进来禀话,揪着小眉头把宿流峥临走前要将长青宫改名的事情禀于扶薇。 “好俗。”扶薇皱眉。 她还想说话,胸腹间却是一阵难受,她立刻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灵沼赶忙起身迎上去,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扶薇终于止了咳,她垂眼看向帕子上的血迹,无奈轻叹了一声。 “您又咳血了!”灵沼却是尖叫了一声。 第064章 夜深人静, 几道人影悄悄从右丞府中出来。这几个人的马车都停在稍远有些的地方,他们几人悄悄环顾,不见有人, 才草草互相点头告别,踩着夜色匆忙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朝中官员深夜私下相交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尤其是眼下宫中情况复杂。 谁能想到一个不靠谱的段斐死在宫中大火里, 北段迎来了新帝, 新帝乃太上皇骨血,是正统皇子。原本多少臣子心中高兴,高兴一切回到正轨,终于不需要继续女子干政的不体统。可他们没高兴多久, 就发现新帝也是个行事怪异的。 第100节 哪个皇帝能刚继位就失踪了半个月。 真是……太不像话了! 宫中无主, 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坐不住了。有的臣子在为北段的未来前景担忧,唉声叹气。可还有更多的臣子选择采取行动, 或为江山社稷,或为自己。 纵听闻陛下今日已经回宫, 那些臣子已经动摇了的心思, 全然不可能突然之间改变。 若是以前,朝堂之中的这些暗动逃不过扶薇的眼线。只是扶薇自一年前去江南时就打算放权,回京之后更是再没有理政的打算。加上她的身体也日渐不好,扶薇对这些往日能够掌握的事情,今朝全然不知,也不想知。 此时的扶薇疲惫地偎在榻上, 断断续续地咳着。 蘸碧煮了两碗药捧来给她,扶薇先喝了避子汤,才喝止咳的药。 浓浓的苦涩味儿在她口中蔓延开, 连胸腹之间也是苦得发酸发涩。 扶薇喝过止咳药许久,喉间还是不舒服, 让蘸碧端来温水给她,她又灌下去两杯来润喉。 蘸碧在一旁看着揪心,请示去请孙太医过来。扶薇点头允了。 不想蘸碧去了很久,也没将人请回来。 灵沼将手背贴在扶薇的额头上发现扶薇有些发烧,不由拧着小眉头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孙太医忙什么呢!” 扶薇却沉思起来。如今宫里一共也没几个主子,若孙太医正在忙,能是谁身体不舒服? 又过去了许久,蘸碧才带着孙太医赶过来。 孙太医向扶薇行了礼,在灵沼搬来的椅子坐下,为扶薇搭脉诊治。 孙太医眼中浮现疑惑。明明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他还是询问:“殿下,除了老臣给您开的药,您最近可还有服别的药吗?” 扶薇沉默了一息,如实道:“避子汤。” 孙太医眉头皱得更紧。上次给扶薇把脉的时候就隐隐觉察出来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避子汤。 而且看样子……长公主服用了很多次避子汤。 孙太医斟酌了言语,道:“避子汤喝多了伤身,何况药物之间有相克之处。殿下的身体不该过多服用避子汤。”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灵沼在一旁喃喃,“怪不得主子身子越来越不好,明明之前都大好了的……” 扶薇沉吟了片刻,道:“劳烦孙太医帮我改一改避子汤的用药,尽量不会药物相克。” “药方用量可以调,可仍旧不宜过多服用。”孙太医劝。 扶薇没接话。孙太医想到宫里长公主和陛下的那些传言,他也不敢再多说其他。 蘸碧已经准备好了笔墨,孙太医走到一旁去写药方。 扶薇这才询问:“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孙太医可是有事要忙,在为谁诊病吗?” 孙太医也没瞒扶薇,如实禀告:“陛下头疾又犯,刚从陛下那边过来。” 扶薇果然没有猜错。她面上仍旧神色寻常,语气也温和地询问:“陛下的旧疾缠身十几年,孙太医可能医治好?” 孙太医满脸堆满愁绪,他与扶薇相识多年,也算熟人,在扶薇面前,并不算拘谨。他感慨道:“陛下这病症,实属罕见。老臣也没有办法彻底医治,不知道殿下何时又会犯分裂之症。” 扶薇愣住。 她明明询问的是宿流峥的头疾,孙太医在说什么?他是说宿流峥的分裂之症还没有彻底去除?扶薇懵了好一会儿,才问:“可是他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非也。”孙太医摇头,“精神疾病向来难医,古来医书上所记载,谁也不能确定患病者真的能彻底痊愈,也有那患者明明治愈了几十年,忽然又发病……” 孙太医继续解释了许多。扶薇蹙眉听着。慢慢的,孙太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仿佛隔了一道屏障,让声音逐渐变得不真切。 扶薇心里有一些乱。 让生病的人痊愈,是最好最合适的祝福。扶薇也应该希望宿流峥真正病愈,从那不可控的分裂之症中解脱出来。可是…… 她心里又有一丝不该有的,阴暗的希望之芽,在黑暗之中悄然冒头。 盼着一个人不要病愈,怎么能不算是阴暗? 孙太医走了之后,扶薇仍旧低垂着眉眼,愁绪爬上潋眸。 蘸碧从外面进来,先瞧一眼扶薇的神色,再柔笑着询问:“主子,厨房那边询问今天晚上您可有要点的菜肴?” “不吃了。”扶薇脱口而出。 扶薇这回答一点也不让蘸碧意外。可蘸碧还是要劝。她往前走了两步,到扶薇身边,先给她倒一杯温水,再柔声劝着:“主子,您还是吃些东西吧?这几天坐车赶路,在车上的时候您总是说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这三天一共也没吃多少东西。这哪行呢?就吃一些吧?” 蘸碧瞧着扶薇的消瘦,想起她曾经康健时的腴润风姿,心里有些难受。 她再劝:“若您实在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想入口的,那我让厨房那边看着来,做几道清淡小菜送上来?兴许到时候就有您想吃的东西了呢。” “行吧。”扶薇随意点了点头。 蘸碧松了口气。虽然把东西送上来扶薇也不一定能吃,可总比一口回绝连晚膳都不送来要好多了。 蘸碧转身退下,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想着选哪些小菜才能让扶薇吃上几口。 她刚出去,灵沼便迎了上来,用眼神询问她。 蘸碧点了点头,说:“没说想吃什么,但是准送膳食上去。” “那准备些什么呢?”灵沼问。 蘸碧摇头:“我也没想好呢。先去厨房那边,问问那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和你一起去。”灵沼跟着蘸碧往外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要哪些菜品比较好。 灵沼重重叹了口气,说:“自主子中毒之后,也就只有在江南的时候,宿清焉每日给她下厨做饭的那些时日,她才能一日三餐都进食。” 蘸碧忽想到了什么,说:“要不然……不让厨房那边准备了,咱们两个做吧?” 灵沼眼睛一亮,也跟着附和:“对呀!当初咱们两个还跟着宿清焉学过几道菜,想着日后给主子做呢!” 蘸碧没回答灵沼的话,脸色却突然变了。她拉了一下灵沼,自己已经先跪下了。 灵沼回头看见宿流峥,吓得缩了下肩,亦赶忙跪地行礼。 宿流峥眸色几经变幻,盯着跪在脚边的两个人,沉声开口:“什么东西敢直呼朕兄长名讳!” 灵沼断然没想到宿流峥是因为这个动怒,她立刻俯首请罪:“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宿流峥神色又变。他沉默着矗立,蘸碧和灵沼跪在地上亦是不敢出声。 良久之后,宿流峥道:“起吧。” 灵沼有些疑惑宿流峥没有给她降罪。她低着头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等降罪。 “打算做什么?”宿流峥问。 灵沼愣愣的,没听懂。 蘸碧却反应过来了,禀话:“小葱拌豆腐,素炒平菇和小酥肉。” 宿流峥手指轻捏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扶薇给他挑选的玉佩。他点点头,不耐烦地说:“教我做。” 蘸碧和灵沼愕然,面面相觑。 宿流峥却先一步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这两个丫鬟想学着宿清焉的手法模仿他的菜? 呵,可笑。 她们两个怎么可能比他学得更像呢? 宿流峥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来自己这双手曾经一日三餐给扶薇做饭。 做饭这样烦躁的事情,宿流峥素来对其厌烦透顶。 这样枯燥麻烦的事情,那个自己居然每一日重复三遍伺候着扶薇? 宿流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扶薇对另一个他的念念不忘,好像有了原因。宿流峥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另外一个自己,确实完美得不像话。他本该知道那个自己的好,是此刻的自己无法相比的。 那个自己和本真的他,确实云泥之别。 宿流峥扯了扯嘴角。 每次看见扶薇想起另外一个他时,他一方面不服气,都是他,她凭什么这样冷待现在的他?另一方面他又在心底深处隐隐希望能够拥有那些缺失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扶薇一定一直对他笑着吧? 厨房里,蘸碧和灵沼别别扭扭地教着宿流峥做饭。明明这几道小菜,都是她们两个跟宿清焉学的,如今宿流峥没有了宿清焉的记忆,他们反过来还要教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对,是这样切。还要切得再薄一些。”蘸碧在一旁解释。 而这些话,曾是宿清焉教她们时所说。 宿流峥看着那些食材就烦,耐着性子拿刀去切。再薄一些? 宿流峥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不耐烦都强压下去,努力静下来心来切菜。 他切着切着,恍惚间好像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所擅长。 下一个步骤,蘸碧还没来得及开口,宿流峥已经做了。 宿流峥愣住。 脑子里的记忆缺失了,手上的记忆却还在。再看台面上的这些食材,宿流峥心里的厌烦似乎消去许多。 这些都是他曾为扶薇做过的事情,是能让扶薇开心的事情,能让她身体变好的事情…… 扶薇斜坐在桌边,本想读一会儿书,可是头疼让她难以聚精会神。她轻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扶薇闻着这些味道,不仅没能勾了馋瘾,反而有些反胃。 蘸碧和灵沼将晚膳端上来,摆在扶薇的面前。 蘸碧双手将筷子捧给扶薇,微笑着说:“主子尝尝这些合不合胃口。” 扶薇抬眼望去,见蘸碧和灵沼脸上都带着笑。她再去看桌上的饭菜,熟悉的几道菜,让她恍惚间回到江南小镇。 她猜到灵沼和蘸碧故意做出宿清焉往常最常做的菜来哄她。她虽然没有胃口,却不想寒着她们两个人的心。扶薇接过筷子只想吃两三口便罢。 第一口吃进口中,扶薇却怔住。再闻面前的饭菜之香,浓郁的熟悉之感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住。 她压下眼里的氤氲,抬眼望向蘸碧和灵沼,轻声问:“谁做的?” 灵沼如实说:“我们出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了陛下,是陛下做的。嗯……陛下让我们教他……教他做宿清焉的拿手菜……” 好半晌,扶薇才回过神。她慢慢垂下眼,去看满桌的菜肴,握着筷子的手微紧,继续吃下去。 第101节 她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地吃,慢慢地咀嚼再慢慢地咽下去。扶薇仔细品着每一口送进嘴中的事物,脑海中却是那些大片大片过往的回忆。 她已经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思念成疾。 眼泪忽地落下,落在面前的红枣粥之中。 扶薇怔怔看着这颗泪,一阵恍惚。她从不准自己哭,今年却为那个不存在的人,一次又一次掉了眼泪。 悔恨的滋味充斥着扶薇的心里。 当初离开水竹县时,她对宿清焉和宿流峥的秘密一知半解。她不知道宿清焉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根本就没有未来,根本不可能与她分开之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倘若她当时知道宿清焉是一个根本没有未来的人,她绝对不会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 一想到梅姑告诉她宿清焉消失之前的呓语,扶薇的整颗心都在剧烈的颤痛。一个虚无短暂的人生,她怎么能那么狠心让他在这样痛的情况下彻底消失。 原来悔恨的滋味这样痛。 珠帘外,宿流峥安静伫立在那儿,看着扶薇落泪。他再怎么欺她她也不会掉半滴眼泪,却会因为一顿饭想起“宿清焉”从而泪如雨下。 “陛下。”灵沼先看见宿流峥,屈膝行礼。 扶薇飞快地转过脸,用指背擦尽脸上的泪,然后她才起身朝宿流峥走过去。 她眉眼蕴含着浅柔的笑,又是温和从容的模样,似乎刚刚并没有哭过。 “以后别做这些了。”扶薇说,“在政务上多用心思才是。” 宿流峥难得安静下来,他半垂着眼睛,不说话。 扶薇再往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她伸手去拂宿流峥的袖子,将他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手心贴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拂去褶皱。 “将衣服穿得工整些,才更有九五之尊的样子。”扶薇说。 宿流峥抬眼看她。 是因为九五之尊就该这样穿衣服,还是那个宿清焉永远衣衫整洁? 明明前两日他才大呼小叫让扶薇把他当另外一个他的影子都行,只要不去找别人。 可是当扶薇真的把他当别人影子,宿流峥心里还是会难受。哪怕那个别人,也是他。 “嗯。”宿流峥胡乱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扶薇微微诧异,抬步走到门口,目送宿流峥大步离去的背影。 接下来近十日,宿流峥都没有再踏入长欢宫。 扶薇也没有走出长欢宫,她每日大多时候时候都待在寝殿里,偶尔会在庭院里吹吹风小坐两刻钟。 “陛下最近都在做什么?”第十日,扶薇终是忍不住问。 虽然这些日子扶薇从未问过,下面的人却早就打听了。 灵沼禀话:“上早朝、批奏折、见大臣,一直待在宫里,没出宫、没干别的。” 扶薇心下疑惑,难道宿流峥真的决定要做一个好皇帝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除了见臣子,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 “那就是孙太医了。哦对了,孙太医近日来频繁被陛下召过去。” 难道是他的头疾又犯了? 扶薇没说话,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又坐了一会儿。 扶薇站起身,灵沼立刻走上前去扶她进屋,扶薇却摇头。 自回宫,她第一次走出长欢宫,去找宿流峥。 宿流峥的宫殿静悄悄的,院子里甚至见扫洒宫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自然更是没有人通报扶薇的到来。 宿流峥的住处一直这样冷清?扶薇疑惑地往里走。她穿过草木葳蕤的庭院,将要走到殿内时,突然听见了里面的争执声。 “你想死吗?”宿流峥的怒吼还是一如既然地暴躁。 虽然凶狠,可十日没听他愤怒的大吼大叫,扶薇竟神色地生出些久违的亲切之感。 他又在训斥谁?总不能整个宫殿冷冷清清没有人,是因为宫人都被他杀了吧? 想到此,扶薇快步往里去。 “陛下——” 竟是孙太医的声音。扶薇微怔之余,脚步更快。 “后果朕自负!”宿流峥揪住孙太医的衣领,把人拎起来,怒气横生地盯着孙太医大声吼着:“你要做的只是帮我变回以前!” “陛下,分裂之症如今没有再发病,是好事啊!陛下您怎可寻再发病的法子?” “你这个庸医,你做不到吗?”宿流峥拔刀,架在孙太医的脖子上。 “送我去那个梦里!我要一直活在那个梦里!”宿流峥怒声,“我不需要醒过来,再也不需要醒过来!只让我一直活在那个梦里!我要变成那个我!你听懂了吗!” 她需要他,不需要我。 我想变成他。 哪怕在世上再也没有我。 扶薇站在门口,望着愤怒的宿流峥,怔然失神。 第065章 宿流峥觉察到门口来了人。 “哪个鳖孙——”他转头看去, 看见扶薇站在殿门口,喉咙里的话生生咽下去。他拧眉,将架在孙太医肩上的刀拿下来, 随手一扔。 扶薇提裙抬步,迈过门槛。 孙太医赶忙迎上扶薇, 苦口婆心地劝:“殿下, 您多劝劝陛下啊!如今好不容易病情得到控制,万不可再陷入混乱思绪之中啊!否则陛下的头疾会越来越严重,最坏的可能甚至会癫狂痴傻,性命有虞啊!” 扶薇轻轻颔首, 道:“孙太医, 你先退下去吧。” “是……”孙太医悄声叹了口气,行礼退下。 蘸碧没有跟着扶薇迈进殿内, 自觉地送孙太医离去。 扶薇立在门口,目光沉静地看着宿流峥。 “跟你没关系!”宿流峥悄悄转过脸看向扶薇, 没好气地丢下这么一句。 宿流峥眼角的余光看见扶薇朝他走来, 忽想起什么,他立刻将挽起一截的袖子放下去。 扶薇看着他的动作,走到他身边来。她问:“为什么总是喜欢挽起袖子?” 宿流峥本来不想回答,看见扶薇抬眼望着他在等答案的眉眼,他才说:“打架方便。” “为什么要打……”扶薇话说一半住了口。宿流峥是平安镖局里做事,自然避不开动武。 他不是读书人, 衣着打扮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扶薇抬手,将宿流峥刚刚放下去的袖子又挽上来一截。 宿流峥看着她的动作,皱眉道:“你不是说当皇帝就该有个皇帝的样子?” “皇帝不需要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宿流峥忽地握住扶薇的手腕, 盯着扶薇。他漆亮的眼底藏着一丝高兴。 扶薇点头,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最想——” 扶薇眼睁睁看着宿流峥眼底那一丝高兴慢慢熄灭。他放开扶薇的手, 连目光也移开。 “你最想做什么?”扶薇追问。 宿流峥却怎么都不肯说了。 谁说皇帝无所不能了?皇帝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求而不得,抓心挠腮。 见他执意不肯说,扶薇也不再追问,她环顾屋内,看向书案上乱七八糟的奏折。 “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吗?”扶薇顿了顿,“把折子批完,陪我出去走走吧。” 宿流峥诧异地看向扶薇,道:“你不用哄着我处理朝政。你若嫌我干的不好,你去批阅就是了!” 扶薇与他对望了片刻,果真走到书案后坐下,翻看起奏折。 宿流峥批阅过的奏折随意摊开摆在一旁,扶薇抬眸望过去,看着宿流峥的字迹。 以前她觉得宿清焉有一手清隽的漂亮笔迹,嫌弃宿流峥的字难看。如今静下来心来细瞧,宿流峥的字迹也有他的狂放肆意之姿。 扶薇将宿流峥批阅完的折子工整摆放在一旁,拿起新的折子来看。 宿流峥看着扶薇垂眸专注的神情,目光不由地凝在她的眉眼。 她总是这样,即使不看他不对他笑,只要她在那儿,就能把宿流峥的眼珠子和他的心一块勾过去。 宿流峥不知不觉走到了扶薇身边。 扶薇将折子看完,说:“秦四升想要批款建学堂,这是好事。所要财政支持书目也合理。可以。” 她将笔递给宿流峥说:“落一个‘准’字。” 宿流峥看着扶薇手里的笔,迟疑了片刻,才伸出左手去拿笔。 他弯下腰来落笔。 扶薇忽地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写字。 “怎么?”宿流峥抬眼看她,“不是你让我批的?” 扶薇没说话,只是将他左手握着的笔拿来,拉过他的右手,将笔塞到他的右手里。 “你右手写字很有气势,有帝王之姿。”扶薇抬眸望他,“去搬张椅子过来,我们一起把这些折子处理完。” 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小爪子,在宿流峥的心里挠了一下。他盯着扶薇的眼睛,得寸进尺:“不想搬椅子,想和你坐一起。想让你坐在我腿上。” 扶薇望着他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将椅子腾出来还给他。 宿流峥坐下,立刻去拉扶薇的手腕,让她坐在他的怀里。 第102节 扶薇将那道折子拉近,示意宿流峥批阅。 宿流峥没立刻落字。他看着怀里的扶薇,问:“我以后每天给你做汤羹,你就能好好吃饭了吗?” 扶薇知道宿流峥很不喜欢麻烦琐碎的事情。“你不需要做那些。”她说:“我现在最希望你做的事情有二。其一,好好处理政务当个好皇帝让山河昌盛百姓安居。” 扶薇顿了顿。 “其二,不要再犯头疾,好好养病,身体康健。不要再去寻偏邪的方子做可笑之事。本来就不大聪明一会儿暴躁一会儿阴翳的。若你真的病情加重,彻底成了个口歪眼斜的痴傻,我就不会再让你这样抱着了。” 扶薇转眸看向身后的他,轻声慢语地问:“听懂了吗?” 宿流峥摇头。 眼看着扶薇又要蹙眉,宿流峥立刻道:“是你说我本来就不大聪明,没听懂不正常吗?” 扶薇笑了。 “好,是我说错。你本来就天资卓绝聪明头顶,所以能听懂的对不对?” 宿流峥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点头。 扶薇不太愿意去深究他的不情愿是为了什么,重新敲了敲桌上的奏折。 宿流峥立刻批下。 扶薇又开始翻阅另外一个折子。 扶薇还记得自己刚刚理政时,对于堆成小山的奏折有多茫然。宿流峥原也不是生活在宫里的皇子,他又是那样急躁的性子,想来刚接手朝政,必然没有头绪,还会很烦。 扶薇意不在帮他处理折子,而是教他。 她一张张折子翻开,和宿流峥一起看,给他讲那些折子上的套话和陷阱,也顺便讲一讲写折子的臣子情况。 每当处理朝政时,扶薇总是会变得很严肃,语气也微冷。她侧过脸去看宿流峥,抿了抿唇,重新再开口时,换上温和些的语气。 许是因为声音太过温柔,扶薇毫无半分教导者的姿态。又或者,她本意也不想那样高高在上。并非单方面的教导,有些臣子上禀的事情,扶薇也会歪着头看他,询问他的意见。 一道道折子处理完,时间流水淌过。 扶薇再拿起一道折子翻看,宿流峥低着头下巴抵在扶薇的肩上,与她一起看。 这是一道请求陛下立后封妃纳六宫的请愿书。折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皇嗣的重要性。 朝臣们对于段氏一直以来的皇嗣不丰,愁得都快成了心病。 扶薇轻“唔”了一声,将折子往一旁稍挪些,道:“这个,你自己拿主意。” 宿流峥抬手拿起折子,直接往地上一扔,摔毁。 扶薇再也不想和那些臣子一样劝了,段斐就被她劝得封了四妃。结果呢?结果有了四个可怜的女人。不过幸好那几个可怜的女人如今已经被宿流峥放出宫,各谋各的人生了。听说娴妃又定了门亲事,希望她日后会好。 扶薇从思绪里回过神,继续翻下一份折子。 余下的折子已经不多,扶薇专心地处理着,时不时偏过脸问:“你觉得呢?”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发现宿流峥一直在盯着她看。 可若她想指责宿流峥的不专心,他又总能说出折子的内容,好像又没有完全不务正业。 终于最后一份折子也处理完,扶薇松了口气。许久不理政,今日突然处理这些事情,扶薇有些累了。 宿流峥环在扶薇腰上的手臂突然紧了紧。 他怕批完了折子,扶薇就要从他怀里走开。他有些后悔,刚刚就该在每个折子上多写几句话,多耗些时间。 扶薇转脸看向他紧皱的眉头,无奈地抬手,指腹轻轻抚着他的眉心。“怎么总是皱眉头呢?还总是气质阴寒发脾气,总是不开心,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宿流峥目光游移,望向扶薇又把目光撇开。 扶薇将纤臂搭在宿流峥的肩上,勾着他的脖子,低下头来,轻轻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她的吻,将宿流峥的眼睛瞬间点亮。 “我、我……我想……”宿流峥抱在扶薇腰身的手开始不安分。 扶薇拍了怕的手,摇头:“不行。忘了今晚的议会要商议边地战事?你顾二叔可在前线。” 宿流峥皱眉,嘟囔:“我还没有昏庸到不管军情不管顾琅。” “算着时间,那几位大臣也快过来了。”扶薇拉开宿流峥揽在她腰身的手,站起身来。 她想往外走,手腕却被宿流峥握住。 “晚上呢?” 扶薇反问:“我能管得了你?上次在竹屋,你是怎么不管不顾我的不同意的?” “我没有!”宿流峥微恼,“你不许再提!” 扶薇抬眸看他,说:“晚上你过去的时候若我已经睡了,动作轻些,不要把我吵醒。” “好。”宿流峥立刻答应,也松开了扶薇的手。 扶薇出去的时候,迎面遇见两个正往这边来的大臣。扶薇目视前方离去,两个大臣躬身候在路旁,待扶薇远去,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又无奈地摇摇头。 扶薇回到长欢宫,向蘸碧询问:“娴妃另定的亲事如何?” 毕竟曾在宫中当过妃子,扶薇有些担心不排除家人随便将她嫁了的可能性。 “查过了。是她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远亲,能够终结连理也是不容易。” 扶薇点点头,道:“问一下婚期,到时候送一份贺礼过去。” 扶薇知道宿流峥今日议会要忙到很晚,根本没有等他。她和往常的时辰一样,早早上榻休息。 夜里她睡得正沉,忽觉得掉进温泉水的湿潮之中。 第066章 那种漂泊在孤舟上的感觉太过摇晃。扶薇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过来, 人还没有彻底醒过来,口中已经本能地呼出软音。 水平舟停,好似一切都回归平静。 扶薇合着眼睛缓慢地喘了两息, 慢慢睁开眼。入眼,是垂落下来的床幔。扶薇一阵恍惚, 她记得自己睡前故意没有将垂帘放下来。 异样的感觉潜中蔓延, 扶薇抬眼望去,在黑暗的床榻里,撞上一双漆亮的眼睛。 宿流峥跪在她身边,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见扶薇醒了, 他懊恼地皱眉:“还是把你弄醒了……” 扶薇看着她落在一旁的衣裤, 再看他舔嘴的样子,恍然宿流峥干了什么。可是扶薇实在是太困了, 没有与他说话,她合上眼将脸偏到一旁, 继续去睡。 “你已经醒了。”宿流峥俯身逼来。 当扶薇被宿流峥翻过去的时候, 扶薇在心里感慨——一时退步就会被迫连连退步。 困倦被撞得烟消云散,扶薇趴在柔软的枕上,悠悠醒来。 后来,宿流峥俯身靠近,紧贴着她的脊背,他将扶薇搭在枕侧的素手整个拢在掌中, 凑到扶薇的耳畔,小心翼翼地低语:“扶薇,你能不能做我的皇后?” 扶薇那余下的一丁点困倦也散去, 彻底清醒过来。可是她闭上眼睛,假装睡去。 “我知道你醒了!”宿流峥又把扶薇翻过来, 双手用力握着她的肩,大声说:“扶薇!我要和你成亲!” 扶薇被他摇来摇去,不得不睁开眼来。她望着宿流峥眼睛里的小心翼翼,于心不忍。她别开眼不再看他的眼睛,轻声道:“我们早就成过亲。” “没有!”宿流峥生气了,“那不一样!那不算数!” 扶薇将脸颊贴在枕上,不愿睁开眼睛再理他。宿流峥愤怒地拔离奔下床榻,一边拾起衣裳披裹一边大步往外冲去。 直到宿流峥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扶薇才慢慢睁开眼睛。 扶薇开始回忆和宿清焉的婚仪。 彼时她只是一时兴起,从未将那场婚事放在心上,不过粗略走个流程。与宿清焉成婚那日的细节,她都已经记不清多少了,唯独记得宿清焉那一日望着她时,眼睛里的干净、真诚和郑重。 扶薇翻了个身,蜷缩在柔软的锦被里。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答应宿流峥。 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吧。 宿流峥果真生气了,接下来三日都没有来长欢宫。 当然,扶薇也没有主动去找宿流峥。 宫里又开始有流言。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大概是觉得宫里主子少、事情少,总能留出大把的时间暗戳戳地议论。 “听说陛下这次又是黑着脸从长欢宫走的,回去之后还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东西呢!” “陛下上次和长公主置气,十日不曾理会长公主。最后还是长公主巴巴去哄人。你们猜猜看陛下这次又要几日不理长公主?” “那怎么也要比上次时间长呀。我猜要至少半个月呢!” “我看呐,多久取决于长公主什么低头。” “啧,长公主以前垂帘听政多威望啊!朝堂之上不管多大的官儿都给她跪地磕头听她发号施令。没想到啊,现在居然被陛下囚在长欢宫了。” “可不是,连宫殿名字都被陛下给改了。你们还不懂什么意思吗?” “但是我听说咱们陛下在江南的时候,就和长公主相识哩。其实……陛下对长公主也挺好的,至今还没有削去长公主的封号呢……” 另一个小宫女突然猛地咳嗽了一声,众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已经隐约猜到来了人。他们立刻拿起手里的东西忙碌起来,又抬眼望去。瞧见陛下正在从假山另一侧经过。 上次宫人瞎议论被陛下治了罪,宫里人不可谓不畏惧。幸好离得远,陛下应该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众人松了口气。 不过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陛下这是要往哪儿去?众人偷偷望去。陛下走的这条路,好像是往长欢宫去? 长欢宫里,扶薇正在翻看花影送过来的书信。她看过即焚,纤柔的指捏着信笺于火烛之上燃尽。 信笺刚烧完,宿流峥出现在殿门口。 蘸碧和花影屈膝行礼。 扶薇抬眸望向他,宿流峥轻咳了一声,说:“我走错了。” 言罢,他转身就走。不过步子却慢。 扶薇略偏着头,看着他一步一步挪走。她唇畔勾销,轻轻换了一声:“流峥。” 宿流峥立刻转身,大步朝扶薇走过去。他步子迈得大走得更快,和刚刚的慢步子形成鲜明对比。 蘸碧和花影压了压眼底的笑,识趣地默默退下去。 宿流峥奔到扶薇面前,直接张开双臂俯身,将扶薇整个身子抱在怀里。 第103节 他将脸贴在扶薇的颈侧,用力地嗅用力地嗅。熟悉的体香,被他嗅进体内,霎时四肢百骸都畅快了起来。 扶薇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尖,问:“这几日没有头疼吧?” “疼。” 扶薇双手去捧宿流峥的脸,她捧起宿流峥的脸庞,望着他的眼睛,问:“真的?” 宿流峥顿了顿,才摇头。 扶薇无奈地轻轻摇头。不过她倒是没太大意外,隐约已经猜到了他又骗人。 “秋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宿流峥转移了话题。 扶薇挑眉看他,反问:“你说呢。” 她这身体连坐马车都嫌累,她又怎么可能有兴致去参与秋猎。 宿流峥也知道她不会去,不过故意转移话题。他拉着扶薇的手不舍得放,说:“要去七八日。” 宿流峥本来还在气扶薇不肯答应嫁给他,可一想到马上要离宫几日都见不到她,宿流峥也就顾不得生气了,直接奔来找她。 扶薇轻“嗯”了一声,“注意安全,小心有刺客埋伏。不要单独去某个地方,随时带着侍卫。” 宿流峥心里十分受用地听着,连连点头。扶薇的任何一丝一毫关心都让他兴奋。 听着扶薇的关切叮嘱,宿流峥心里最后的一丝气恼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高兴。 初秋时节,天气才刚开始转凉,门窗都关得严实。扶薇在屋子里穿得不多,她领口处的雪色锁骨,宿流峥只是多看了一眼,就立刻弯腰将扶薇抱了起来,大步往床榻去。 扶薇下意识地攀着他的肩,稳了稳身形。她懵了一下,才说:“宿流峥,你脑子里没有别的事情吗?这还是大白天,我——” 扶薇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宿流峥扔到了床榻上。他紧接着俯身靠近,同时去拉床幔的扣带。扣带被他扯开,床幔亦被他拽得缓缓降落。 两扇床幔逐渐闭合,将床榻外的日光缓慢地隔离开,辟出床榻之上一小方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静谧温情之地。 扶薇柔唇微动,欲言又止。 原先觉得他永远恪守规矩,只会与她夜里亲近,甚至夜里就算再渴求也端方地行一而止,真是十分有趣。如今他性情大变,颇有些欲求不满之态。扶薇有些恍惚,好像是他以前那些克制压抑太久,如今都释放而出。 如此,她也不愿意拒绝他。 他? 对,他。 扶薇已然接受宿清焉与宿流峥不过是一个人的两面。那些没能满足宿清焉之事,终是慢慢在宿流峥身上得到弥补的机会。 她仰起上半身,勾住宿流峥的脖子,主动去亲吻他。 扶薇的每一次主动亲吻他,都会让宿流峥心田涤荡着一波波开心。他手臂勒住扶薇的腰身,用力将她往怀里一带,更紧密地拥抱着她,用力回吻。 那些阴翳在潜藏,愉悦的满足充斥着宿流峥的心田。 两个人不知不觉合上眼,沉浸在绵绵的长吻之中。扶薇被宿流峥揽进怀里的身子逐渐柔软下去,无力地想要向后仰靠。宿流峥依着她的力道,随她一起躺在柔软丝滑的锦褥之中。 倒在床榻上的瞬间,两个人的唇齿得到暂时地分离。他们两个人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对方眼中的自己。 气息早就乱了。 他们的唇齿重新纠缠,衣裳也渐渐乱了。 宿流峥抱着扶薇的手臂突然抬起,探出床幔,摸索着在找什么东西。 扶薇不知道他为什么松了手,她疑惑睁开眼,目光顺着宿流峥的手臂望过去。 扶薇整个人僵住。 她的微僵让宿流峥睁开眼,他略抬头分开两个人的唇齿,哑声问:“怎么了?” 扶薇仍旧扔着宿流峥探出床幔外的手,她用一种极轻极轻的、仿若担心吵醒了美梦的柔音问:“你在找什么?” 宿流峥顺着扶薇的视线回头。 恰是一阵风从窗缝溜进来,将床幔轻轻吹得漾起,床幔一角被掀开,露出宿流峥探出床幔的手,他的手正朝着床头小几探去。 扶薇盯着床头小几的抽屉,她的心跳似乎亦有一瞬间的停滞。好半晌,扶薇深深吸了口气,再次问:“你在找什么?” 她将声音放得更轻更小心翼翼。 宿流峥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再望向床头小几的抽屉。 他在找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要伸出探出床榻去,他要拿什么东西? 宿流峥认真地想了想,脑中仍旧一片空白。甚至因为过分用力地去思考,头又开始隐隐开始疼,阻止他思考下去,硬生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宿流峥茫然转过脸看向扶薇,轻轻摇头:“没有吧?我、我……不知道。” 扶薇怔怔望了他许久,抬起头来吻上他。 第067章 扶薇没有拉开抽屉, 没有去帮宿流峥拿出那个黑盒子。 就让那个黑盒子藏在抽屉里。 那是她与宿清焉的心动印记。 宿流峥离宫带着群臣去狩猎场打猎的第三天,扶薇坐在长欢宫的庭院里,弯着腰拾弄刚栽种下来的牡丹。 花影脚步匆匆, 几乎是小跑着赶来。 扶薇一瞧她这神情,就知道出了事, 而且事情不小。待花影走近, 扶薇先开口问:“怎么了?” “出事了!”花影跑得疾,大口喘了两口气,“平南王联合右丞,意图刺杀陛下!待猎场得手, 这边立刻冲进宫来逼宫夺位!如今皇宫已经被平南王的人围住了!” 扶薇猛地抬头, 沉声:“怎么才得到消息!” 花影抿着唇,答不上来。 扶薇心里急, 却也知道怪不得下面的人。自从一年半之前离京去江南时,她有意放权, 很多事情都不再管。最近忧心帮着宿流峥理政, 才重新调动夜影卫。 “走密道。”扶薇立刻起身。 花影却愣了一下,她追上扶薇,劝:“殿下,已经让秋火带人赶过去救驾了。您不用赶过去……” 扶薇神色冷寒,快步而行。 花影知道劝也没用,立刻住了口。起-饿峮:吧一似把以六9柳三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更何况平南王既然把皇宫围了起来, 那么扶薇现在从密道逃出宫也是明智之举。 在长欢宫有一条密道直通宫外,上次扶薇神不知鬼不觉从宫中消失,正是从这条密道离开了皇宫。 密道狭窄, 想要快行不易。扶薇走在密道里,脚步急不得, 心里却越来越急。 今朝再走这条密道,和上次的心情大不相同。 他那样莽撞冲动的人,向来又以自己的武艺为傲。会不会根本没有听她的话,时刻让侍卫护在他身边? 扶薇真的担心宿流峥那个傻子遇到刺客不知道躲避,能拿着刀自己冲上去杀人! 她有些后悔没跟着宿流峥去狩猎场,若她去了至少可以劝一劝他。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走出了密道,突然而来的阳光让扶薇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眼。 守在密道外的夜影卫立刻迎上来:“长公主!” 他也没想到长公主事先没有传递消息,这么突然地直接从密道出来。他问:“请殿下稍后,属下这就去备车马!” 扶薇点头,焦急等待。 马车很快赶来,花影扶着扶薇登上马车,夜影卫坐在马车前面立刻驾车往狩猎场赶去。 狩猎场有些远,宿流峥这一趟要去七日,在狩猎场停留三日,剩下的四日都是折返耗时。不过宿流峥带着大臣去狩猎场走得是宽敞的官路。 扶薇让车夫抄近路赶去狩猎场。 “驾——”车夫快马加鞭地赶路,不停地奔波,直到天色黑下去,车夫突然长“吁”了一声,勒住马缰。 “怎么了?”花影警惕地将车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 “前几日暴雨,山石滑落,从山上滚下来好多石头挡了路!” 扶薇抬眸望过去,在朦胧夜色里看见前方的路被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沙石淹没了大半。人能走过去,马车却是无法同行。 原本因为想要快点赶去狩猎场抄近路,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的意外。 花影跳下车去,和车夫一起搬石头开路。跟随马车的七八个夜影卫也都过去搬石头开路。 扶薇钻出车厢,立在车上眯着眼睛往前望去。 他们的人可以把这些拦路石搬走,可是前面的路呢?前面的路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情况? 扶薇看向拉车的两匹马。她提声喊花影:“花影,解马。你随我骑马赶过去。” 花影迟疑了一下,问:“骑马过去?” 扶薇点头:“平南王和谢丞两头兼顾,此刻完全顾不上我,也不会知道宫里有这样一条密道,还以为我在宫里。放心,随我走!” 花影想说,她不是担心骑马惹人耳目,而是记挂着扶薇的身体。扶薇已经很久没有策马赶路了。 花影解下车前的两匹马,和扶薇上了马朝前而去。除了车夫留下来候在路边等人,另外七八个夜影卫亦纵马追随着扶薇一路朝东边的狩猎场去。 原本要一天一夜才能赶到,硬生生被扶薇省去了一个白天。天边扯出一抹鱼肚白时,扶薇纵马赶到了狩猎场。 目之可及,是无数倒地的尸体。原本该由威严侍卫团团围住狩猎场,此刻门庭大开。 扶薇的心猛地一紧,翻身下马。赶路太久,她双足刚落了地,身量虚晃,若非她仍攥着马缰,恐怕已经跌坐在地。 “殿下!”花影立刻跳下马,两步奔到扶薇身边,扶住她。 “殿下,眼下狩猎场里面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贸然进去。先派人潜入打探情况为好!” 扶薇点头。她虽心乱如麻,却还没有失智到自己往里面冲。 扶薇带着花影和余下几个夜影卫躲在暗处,加急等待消息。 去打探消息的夜影卫还没回来,扶薇却先看见了宿流峥。 他浑身是血,玉冠不见,青丝散落,手中一柄长刀划着地面,一身戾气。他出现在狩猎场门口,猩红的眼睛抬目四望。 第104节 “流峥!”扶薇急声呼唤他,她从藏身暗处跑出来,奔向他。 宿流峥愣了愣,熟悉的声音入耳,他还以为听错了。他歪着头,晃了晃耳朵。 耳朵可以听错,总不能眼睛也瞎了。 鲜血几乎将他的视线染红,天地万物在他的眼中都成了红色。朝他奔来的扶薇,随风扬起的蓝色裙尾在他的视线里扫过,将所有的猩红都扫尽。 宿流峥朝扶薇快步走去,他伸手想要揽住扶薇。可是他才刚抬起手,瞥见自己的被鲜血染红的手掌,他的手僵在那里,没有再朝扶薇探去。 下一刻,扶薇皙白纤柔的手出现在宿流峥的视线里。她的手主动搭上来,搭放在宿流峥的掌心,又紧紧用力地握着他的手。 “快走!”扶薇握紧宿流峥的手,拉着他转身。 宿流峥茫然地被扶薇拉着跑起来。他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再慢慢抬眼看向扶薇。 她随风扬起的裙摆时不时抚过宿流峥的腿,轻飘飘的触觉仿佛因为沾了她的香,而变得旖.旎动人。 宿流峥的眼里、脑子里,在这一刻只有扶薇,只有她。他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一辈子都这样被她紧紧握着朝前奔去,哪管前路是什么。 扶薇握着宿流峥奔到先前藏身之地,一块不算小的山石后面。花影和其他几个夜影卫都手持兵刃一脸警惕。 扶薇仍旧紧紧握着宿流峥的手没松。她抬起脸望着宿流峥,焦声:“怎么自己一个人?不是告诉你不要让侍卫离开你身边吗?现在狩猎场里什么情况?” 她克制着不要关心则乱,可她还是忍不住语气里藏丝嗔怪。 宿流峥愣愣看着扶薇,有点没回过神。 “你怎么了?”扶薇蹙眉,“受伤了吗?总不能这个时候头疾犯了吧?” 宿流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跟着浮动,眼睫上沾了一点血渍。 “你从宫里过来?你在担心我啊?哈哈哈!”宿流峥哈哈大笑起来,“你从宫里跑出来就是为了找我啊?哈哈哈……”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扶薇立刻踮起脚去捂他的嘴。她嗔斥:“你傻笑什么?” 宿流峥不再笑。他拿开扶薇的手,说:“很多乱臣贼子,我好不容易逃出来。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跑。” 扶薇下意识点头,正想着往哪条路跑。“跟我来。”宿流峥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朝一条小路逃去。 临走前,宿流峥不忘厉声命令花影和其他几个夜影卫守在后面断后。 扶薇被宿流峥牵着奔逃在黎明时分的偏僻小径里。没过多久,扶薇便再也跑不动了。 她骑快马一路赶来,几乎耗尽了体力,哪里还有力气跑。她挣开宿流峥的手,想要蹲下来歇一歇,腰一弯,人直接跌坐在地。 宿流峥瞳仁缩了缩,他在扶薇身边顺势盘腿而坐。 “扶薇,我们是不是要死了?”他问。 扶薇五脏六腑都在颤疼,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痛楚。她忍了忍,才微弱开口:“你都从狩猎场跑出来了,怎么会死。” 她把手递给宿流峥,道:“把我扶到路边灌木后躲一躲。我跑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宿流峥将扶薇的手握在掌中,指腹轻轻抚着她的手背。他没接扶薇的话,而是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扶薇,你会不会为我哭一次?就一次也好。” 扶薇胸口起伏着,每次喘息都难受,何况是说话。她不想再说话,皱眉道:“你快走!” 她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日后别忘了我叮嘱你的那两件事。” 当个好皇帝。 照顾好自己。 “你叮嘱我的事情那么多,若不耳提面命,我可记不住。” “你!” 宿流峥却笑起来:“扶薇,如果能和你一起死,那应该是件非常痛快的事情!我一想到能和你一起死,心里就开心得不行!” 扶薇皱眉,五官都要揪到了一起。她气急,道:“你这个蠢货!我就不应该一路追过来!” 宿流峥才不介意扶薇的责骂。她骂他,那说明在意他,他心里反倒畅快极了。他抱着扶薇的胳膊,身心舒畅地歪着头,枕在扶薇的肩上,抬头看天。 扶薇做不到宿流峥的淡然。可她实在对眼下情况毫无办法。秋日的凉风吹拂,吹动她心里,逐渐让她那颗慌乱焦灼的心安静下来。 她随着宿流峥一起抬头,去看日出。 朝阳正在东升,将天地万物点亮,一切都开始焕发生机。 “你那天……”扶薇又一次问,“你那天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宿流峥迟疑了一下。他刚欲开口,远处传来马蹄声。 扶薇心口立刻一紧,循声望去。片刻之后,她看清来者之一正是花影,顿时心里一松。 难道是夜影卫大部队到了?不可能这么快啊。 不仅是花影到了,还有大批的御林军,和此次跟随着宿流峥来狩猎的朝中臣子。 没有人奔过来跪地请罪说一句“臣救驾来迟”。只有人禀话:“陛下,所有逆臣贼子都已擒获,无一漏网!” 风安静地吹着,吹动扶薇鬓间的碎发。 好半晌,扶薇转过脸看向宿流峥。 宿流峥再不敢靠着扶薇的肩头,心虚地直起身来。 扶薇不可思议地瞪着宿流峥。 很多乱臣贼子追杀他,迫他逃出狩猎场?不,分明是他杀红了眼,提刀追出来。刚好遇到她。 原来只她一个人在逃命。 这个骗子。 “花影!”扶薇提声喊人,朝花影伸出手,让她扶着自己起身。扶薇气恼地不去看宿流峥,忍着虚浮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得端正,穿过御林军和群臣。 御林军和群臣不敢多看,低着头朝小路两边退去,给扶薇让出路来。 扶薇苍白的脸色一片肃然,心里却愤恨自己的蠢笨,竟是又被这个傻子给骗了! “扶薇!”宿流峥立在原地大声地喊。 扶薇理也不理他,继续扶着花影的手往前走。 “扶薇!”宿流峥又一次大声地喊。 扶薇还是不理他。她现在只想知道夜影卫的马车是否赶了过来,她需要坐进马车里好好休息。 “你问的问题不想知道答案了吗?”宿流峥望着扶薇的背影大声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成亲啊!” 扶薇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仍旧继续往前走。她不由在心里骂宿流峥,几百人杵在这儿,他可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一点体面也不讲! 她很累,还在气他骗人,更没心思在这个时候顾虑他的脸面。 “扶薇!” 扶薇不理会宿流峥的声音,却听见身后的臣子和御林军、甚至是她的夜影卫,皆是一片哗然,还有那些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宿流峥又干了什么? 扶薇心里诡异地浮现一抹不好的预感,转过身去。惊愕迅速爬满她的眼睛,潋眸轻晃。 宿流峥无视所有人,跪了下来。 见扶薇终于驻足转过身来看向他,宿流峥漆亮的眸中浮出灿笑。他朝扶薇伸出双臂:“扶薇,和我成亲!答应我的求娶!” 扶薇不敢置信地望着宿流峥,目瞪口呆,什么反应都忘了。 他在干什么?他又忘记了自己是皇帝吗?他是在发病还是在发疯? 宿流峥笑得灿烂又肆无忌惮,他坦坦荡荡大声地说:“嫁给我吧!” “求你了。” 第068章 扶薇万万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被当众逼婚。 虽然是宿流峥跪下求来的。 马车颠簸,扶薇靠着车壁合目养神, 身子也被颠得轻轻地晃。宿流峥坐在她身边,眼巴巴望着她, 他眼底兴奋难藏, 兴奋之余又藏着一丝忐忑。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即使扶薇闭着眼睛也可以感觉得到。她无奈地抬起眼睫望向宿流峥,问:“乱党都解决了?宫里也都安顿好了?” 宿流峥赶忙点头,这才敢凑到扶薇身边挨着她坐, 解释:“刚出宫没多久就知道那些狗东西不老实, 将计就计将他们一锅掀了!本来想过传消息回去给你,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反正那些狗东西闯不进宫里,扰不了你。就是没想到你从别处得了消息, 跑出来找我……” 他眼前浮现扶薇满脸焦急朝他奔来的画面, 宿流峥低下头,嘴角的笑根本压不住。 扶薇无语:“有那么好笑吗?” 宿流峥不说话,嘴角依旧上扬着。 扶薇气得用手指头戳他脑袋,斥声:“你能不能有个皇帝的样子?” “明明是你说过,当了皇帝想干嘛就干嘛。你忘记了?”宿流峥语气轻快,“我是皇帝, 那我的样子就是皇帝的样子!” 他语气随意,可是神情瞧上去竟真的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 扶薇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明白宿流峥与段斐不一样。他们两个人都对皇位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可人和人的能力是不一样的。宿流峥登基为帝也没有很长的时日, 已经能培养出自己势力来了,轻而易举解决亲王联络朝中重臣谋逆之罪。 扶薇再看向宿流峥, 瞧着他那副高兴的样子,心里的气恼又爬出来。她强调:“你连祭祖祭神佛祭天地都不需要下跪,日后再也不许向任何人下跪。你听见没有?跪我也不行!” “我以前又不是没跪过你。”宿流峥随口道。 扶薇愕然,反驳:“你什么时候跪过我?别说的像我以前虐待你似的!” “床上啊。”宿流峥说得理直气壮,“哪次在床上我都跪你啊。” 这是在马车上,侍卫恐怕在车外不远处。扶薇呆了呆,才想起去捂宿流峥的嘴。 “你这张嘴……你这张嘴真是……真是!”扶薇难以找到言辞来形容他。 宿流峥握住扶薇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开,而后捧在掌中握着。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开心望着扶薇,说:“那么多人都看见、听见你答应,你不会反悔吧?” 扶薇瞪他。 他不给自己留脸面,她还能不给他脸面吗? “不会反悔的是不是?什么时候成亲?回宫就办事儿吗?你不会再溜了吧?”宿流峥不知不觉中抓着扶薇的手力道在加重,喋喋不休,“别以为我不知道长欢宫里有密道。等回去,我就把出口堵了!嗯……出口那还得给你备点干粮、躺椅,免得你都走到那儿了才发现出口被堵,又气又累,也好坐着歇歇脚、喝喝水、消消气……” 第105节 扶薇被他气笑了。 她不想去追问宿流峥是何时知道那条密道,她笑问:“我就那么蠢笨,密道被堵了还能不知晓,着了你意,闷头往里走?” 话一说完,扶薇自己都愣了。她竟是被宿流峥带偏了,跟着他说些有的没的可笑话。 “对对,是我说错。扶薇天下第一聪明人,唯我宿流峥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扶薇重新看向宿流峥的眼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这双眼睛有了变化。扶薇犹记得初遇他时,他眼神总是很空洞,时不时泛出一道阴邪之气。 如今他这双眼睛越来越明亮,也有了很多其他情绪。比如现在,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睛变得生动起来。 宿流峥慢慢歪着头,好奇地探寻着扶薇的眼神。他终是忍不住问出来:“你在看什么?” 他又缓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看我?” 扶薇不想搭理他这愚蠢的问题。她轻轻推一下宿流峥的肩,说:“往那边挪一点。” 宿流峥的脸上立刻一沉。不开心被嫌弃。 扶薇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缓声:“让我枕一会儿。” 宿流峥麻溜地往一旁挪,问:“这样距离够不够?” 扶薇躺下来,枕在他腿上。她连夜纵马赶路,如今知晓平安,到了车里不仅疲乏,也开始犯困。回宫还有很久的路,她想先睡一觉。 扶薇慢慢合上眼,宿流峥低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他目光如炬,纵使扶薇闭上眼睛,也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这让人怎么睡? 扶薇拿起丝帕,覆在脸上。 宿流峥仍旧低着头,没有将目光移开。 柔软的轻纱盖在扶薇的娇靥,随着马车的前行,丝帕微微地飘晃着。 不多时,扶薇睡着了。 宿流峥俯下身去,隔着丝帕,将一个极轻极轻的吻落在扶薇的眉心。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力索取亲吻,一触即分的吻,将情感克制,不再扰她安眠。 即使扶薇有意隐瞒宿流峥不成体统下跪求娶之事,可当日实在太多人看见,纵表面上众人不敢妄议,私下里却是议论个三年五载都不够。 既瞒不住,扶薇也只好随之了。 “但愿别折了帝威,日后旁人不会不尊他敬他。”扶薇无奈感慨。 梅姑笑笑,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一段佳话罢了。” 会是这样吗?扶薇心里也没谱。 梅姑瞧着扶薇仍旧蹙眉,心里知道她是真的为宿流峥考虑。梅姑微笑着,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成了我儿媳。这次是真的了。” 扶薇微怔,心里顿时染上一抹复杂。她默了默,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认真地说:“以前也是真的。” 扶薇怎么会将和宿清焉的过往当成假的呢?都是真的。 梅姑打量着扶薇的神色,问:“薇薇,你还是更喜欢清焉,对不对?” 扶薇云淡风轻地摇头,道:“哪有什么更喜欢?本来就是一个人。” 人有多面,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正是喜欢他的全部吗? 宿清焉是念念不忘的存在,可他过分完美,他的完美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让扶薇时常觉得不真实。而这份真实感,由宿流峥填满。 他们两个拼成了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 扶薇再环顾殿内,瞧着太后所居实在过于简朴。她柔声道:“母亲这住处太单调了些,应该再添些雅物。我那里有几件雅致的摆件,拿过来给母亲摆放?” 梅姑摇头,慈声道:“我不会在宫里住太久。” 扶薇讶然。 这个皇宫没有给梅姑太多好的记忆,反而有太多痛楚和不堪。她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儿子。如今儿子病情得到控制,朝堂也日渐稳固。眼下又要和他心仪之人成婚。前路一眼看去,繁花似锦。 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大半生,她都耗在儿子身上。如今儿子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她也该放心、放手,去走自己的余生了。 “等你们成了婚,我就走了。”梅姑道。 扶薇问:“流峥知道吗?” 梅姑点头:“已经告诉过他了。” 扶薇想了想,设身处地站在梅姑的立场上,便慢慢懂了。她微笑柔声:“那提前祝母亲一路顺风,得了闲回来看看。若政务不忙时,我也会和流峥一起去看望您。” “好。”梅姑笑着点头。 人生走到这里,她将很多事情看淡。分别也没什么值得伤感,不过是暂别去走另一段路看另一处风景。家人心系一起,会重逢会相聚。 大婚前夕,新上任的右丞求见扶薇,言辞恳切地希望扶薇身为后宫之主之后能够为皇嗣着想,劝说陛下广纳后宫,莫要再像太上皇那般——专情到连皇嗣也不顾,导致朝堂动荡。 扶薇正坐在荷花池旁边,捻着鱼食洒进池水里,看着锦鲤们争相抢食。 她没有应下,而是道:“苏大人还是写折子奏请吧。” “这……”右丞五官皱巴起来,“陛下不听臣言……” “他不听你的,就会听我的了?”扶薇挑眉看他,“苏大人怕死,我就不怕死了?” 苏右丞语塞。他还想说陛下哪里舍得您死啊!您可是陛下当众跪地脸面都不顾求娶到的皇后啊!可他再一抬眼看向扶薇眼底蕴含的冷意,后脊顿时一凛。 他怎么就忘了,面前的人不仅是即将成为六宫之主的女人,也是曾经执政多年的长公主。 “参见陛下。”不远处的几个宫婢齐齐屈膝行礼。 右丞的后脊觉得更凉了。 宿流峥走到扶薇身边,瞥一眼右丞,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臣、臣……” 扶薇慢悠悠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洒进池水中,道:“苏大人说他家里有几株长得不错的荷花,打算孝敬我。” 苏大人惊愕地看向扶薇。这……算不算欺君之罪? 宿流峥不耐烦地说:“哪那么多废话,还不赶紧快去拿!” “是、是……”苏右丞也顾不得是不是欺君了,借着扶薇的话,躬身快步退下。 宿流峥再转脸看向扶薇,立刻换上一张笑脸。他在扶薇面前蹲下来,动作自然地握住扶薇的手,道:“别在这里喂鱼了,走,咱们去选婚服!” “婚服不都是一样的?礼部不会出差错。” 宿流峥脸上的笑,顿时消了大半。 “好。”扶薇改口,“同你去选。” 宿流峥的笑容突然又笑进了眼底。 宿流峥让人裁制了多套婚服,带着扶薇一套套试衣挑选,他不是嫌这不好就是嫌那不好,都满意了,又会嫌两件婚服放在一起不像一套。 扶薇懒洋洋地靠坐在软椅里,看着他专心挑选的样子。 “你觉得呢?”宿流峥看过来。 帝后婚服,所有绣娘加工加点精心制作,呈上来之前必然仔细查看过每一个细节,选哪一件都没有问题。扶薇本想随便选一套,结束这枯燥的挑选,可是瞧着宿流峥上心的样子,她忽然一阵恍惚,想起曾经与宿清焉成婚时的草率。 她起身走过去,亦专心挑选起来。嫌这个不够好看,嫌那里不够精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挑出来一套满意的婚服,却并非直接采用,而是提出了多处需要改进之地,让其拿回去,让绣娘一一修改增色。 十月二十六,帝后大婚。 一大清早,扶薇早早起来梳洗打扮。长欢宫里今日格外热闹,宫婢们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笑。 扶薇往日装扮总是很简单,喜欢穿深色、素色,首饰戴得也少。今日大婚,终是可以隆重打扮一番,这可乐坏了蘸碧和灵沼。 “殿下这张脸,总是素着实在浪费。今日可以好好发挥我精学多年的手艺了!”蘸碧一边说着,一边撸了撸袖子。向来文静的蘸碧难得这样说话。 灵沼在一旁笑细细地翻看首饰。“哪个都好看!哪个都想给殿下戴上!以前就想把这世上最好看最亮晶晶的头饰都戴在殿下头上呢!” 扶薇眉眼间也染上几许柔笑,哄着她说:“那今日就听你的,你挑什么我戴什么。” “好!”灵沼将所有的首饰盒翻开,精心挑选。 看着她扒拉出一支又一支珠钗步摇,扶薇无奈地笑:“你这是要我戴上几斤啊!” “不管!反正殿下答应了的!”灵沼笑嘻嘻地继续挑选。 蘸碧给扶薇梳好了云鬓,先拿起凤冠来给扶薇戴。纯金的凤冠蘸碧拿在手里都觉得重,可戴到了扶薇头上,只见扶薇仍旧端坐纹丝不动,细长的颈仍玉立。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灵沼将早选好的珠钗首饰都捧给蘸碧。 真给扶薇佩戴的时候,蘸碧并没依着灵沼把所有亮晶晶的首饰都往扶薇头上插,而是挑选了与扶薇今日衣着、妆容相宜的首饰。 扶薇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逐渐珠钗琳琅的模样。 “怎么样?”蘸碧询问扶薇的意见。 扶薇望着铜镜上的一支金镶玉凤朝云簪,道:“换一支簪子。抽屉里面的那支。” 蘸碧有些疑惑。她目光下意识落在铜镜下的小抽屉上,转瞬了然。她将扶薇鬓上那支凤簪取下来,拿出小抽屉里的那支并蒂莲簪戴在扶薇发上。 身后围着几个小宫女,好奇是什么样的宝贝被皇后娘娘格外重视。一定比那支凤簪还漂亮!可是当蘸碧将那支并蒂莲簪子戴在扶薇鬓上时,几个小宫女都不由呆了呆。 好普通的一支簪子啊!尤其是和凤冠挨那么近,尤显得黯然。 凤鸾玉车到了,小宫女们来不及多想,赶忙忙碌着起来,端起早已准备好的红绸篮,篮子里装满了鲜花和糖果。 扶薇起身,扶着蘸碧的手往外走。满鬓琳琅随着随着她的走动烨烨浮光,照亮她沉鱼落雁之容。曳地的裙摆缓缓展开,显出金丝祥凤傲人之姿。 扶薇登上凤鸾玉车,离开长欢宫,往前殿去。穿着红裙的宫婢们走在凤鸾玉车两侧。 车过留香。飘落的花瓣翩落的形态也轻盈愉快。 扶薇坐在车里,望着无比熟悉的红墙宫闱。一路走来,她想过自己的很多个下场,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换一个身份,余生都住在这座宫殿之中。 她曾经对这皇宫敬畏,甚至畏惧。如今换了心境,再看这座巍峨皇宫,才品出些壮丽与荣耀。 凤鸾玉车终于到了玉阙台前,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时。宿流峥一身绣龙喜服,立在玉阙台之上。看见凤鸾玉车的那一瞬间,宿流峥眉宇之间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只剩欢喜。 凤鸾玉车停,扶薇将手递出去搭在蘸碧的小臂上扶着下了车。 第106节 按照章程,她会走上这一节节玉阶,到达玉阙台之上,与宿流峥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扶薇刚迈出一步,就见高台之上的宿流峥突然小跑下来。 扶薇愣了一下。 他……他果然又不听话! 文武百官偷偷目光交流,皆是无奈地轻摇头。 蘸碧询问地望向扶薇,扶薇看着从高台之上一路小跑下来的宿流峥,她神色不变,继续迈着从容端庄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宿流峥奔到扶薇面前,高兴地朝扶薇伸出手。“这么高的台阶,哪能站在上面看着你自己走?我要和你一起走上去!” 扶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她先将宿流峥跑歪了的腰间玉佩流苏拢顺,才将手递给他。 蘸碧垂首退到一旁。 宿流峥不喜欢皇后独登高台走到帝王身边的臭规矩,他就要和扶薇携手一起走。 两个人并肩携手登高台。 宿流峥转过脸看向扶薇:“你凤冠好重。沉不沉?若是脖子酸了就拿下来。” “我拿下来,你给我捧着?”扶薇轻声问。 “行啊。别说给你捧着,我替你戴都成!” 扶薇唇畔的笑愈深,她说:“好好看路。” “哦。”宿流峥嘴上答应,眼睛却还盯着扶薇。 “真好看。”他发自肺腑地感慨。 扶薇怀着端庄得体的微笑目视前方,没有再接话。 两个人登上高台,李拓捧着凤印走过来,双手捧给宿流峥。宿流峥接过来,再开开心心地捧给扶薇。 在扶薇伸手接过的那一刻,玉阙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和所有宫人齐齐跪地行礼,高呼千岁。 在那一声声盘旋的颂词中,扶薇握紧了手中的凤印。 宿流峥望着扶薇笑,他的视线落在扶薇鬓上的那支并蒂莲玉簪之上。为什么觉得这般熟悉?他多看了两眼,那种熟悉之感越来越浓,却又想不起来。 扶薇低声提醒:“看前方。” 宿流峥这才收回目光,和扶薇一起接受群臣跪拜。 而后宿流峥牵着扶薇走下高台,再扶她登上金銮车,在簇拥下出宫,车队穿过京城主道,接受百姓的瞻仰跪拜。 扶薇知道从今日起宫里宫外又会有许多关于她的流言,不过她早就不在意这些。 她偏过脸去看向宿流峥,将飘到他身上的花瓣捡起扔出车驾。 宿流峥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人群里,祝明业远远望着帝后车鸾远去。他才处理完江南的公务赶回京城,赶上了今日扶薇的大婚。祝明业苦笑,笑老天爷还知道让他及时赶回来。 他垂头丧气地转头,看见垂头丧气的林芷卉。兄妹两个人对视一眼,相望叹了口气。不需要言语,兄妹二人默契地并肩踏入就近的一家酒馆,进了个安静雅间,借酒消愁。 酒过三巡,祝明业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还能进后宫当妃子。我嘛,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芷卉摇头:“我不想进宫了。” 祝明业意外看她:“你给我写的信里不是还高兴地说和你流峥哥哥京中重逢,你有机会进后宫当妃子了?” “陛下跟他父皇一样都是大情种,宫里根本不会有别的妃子。” 祝明业笑笑,点头赞同:“能干出当众下跪求娶这种事情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是个大情种。” 林芷卉双手托腮,感慨道:“而且我也想通了,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流峥哥哥,是救命之恩让我念念不忘。与其眼巴巴凑上去,还不如找个喜欢自己的人。我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也宠着我的夫君?我才不要当个陪衬挤进别人的故事里,我要找个对我一心一意和我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的夫壻!” 祝明业抱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祝表哥也能找到个琴瑟和鸣的意中人!”林芷卉举杯。 祝明业发自内心的感慨自己当真不如表妹的心怀,他认真点头,举起酒杯。 酒杯相碰,清脆一声响。 前缘过往都成空,自此以后开始新的人生篇章。 扶薇向来重体面,尤其是这样隆重的大场合。灵沼问她凤冠重不重时,她说还好。宿流峥问她累不累时,她说不碍事。 可走过了一整日的流程,回到长欢宫,沉重的凤冠被蘸碧取下来,扶薇立刻去揉酸疼的脖子。她连婚服都没脱,疲惫地偎靠在躺椅上。 宿流峥蹲在她身边,皱着眉帮她将馒头的珠钗首饰取下来。他抱怨:“戴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他随手一扔,就将刚从扶薇头发上取下来的一支步摇扔到地上去。 扶薇看在眼里,赶紧把鬓上那支并蒂莲簪子拿下来递给了蘸碧。然后她才软声道:“今日别摔东西。” 宿流峥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扔到地上的步摇捡起来,他仔细看了看,回头对扶薇笑:“没摔坏!” 他将步摇递给蘸碧,走到躺椅前,帮着把扶薇外面沉重的婚服脱下来。 “还不能脱。”扶薇说,“晚些时候还有晚宴呢。” “去个屁!” 扶薇蹙眉。宿流峥自知又说了浑话,立马抿了唇。不过他的主意并不改,弯下腰将扶薇抱着来,抱她去床榻上。 扶薇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宿流峥把扶薇放下,拉过一旁的薄被给她盖。 “还好陛下习惯了抱人,不会再被扛着走了。”一想起那种脑袋朝下的眩晕感,扶薇唏嘘地拧眉。 “说过了,不许那么叫我!” “好。”扶薇眼尾嫣然,“流峥。” 宿流峥看着扶薇轻挑的眼尾,心中有细羽扫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靠近扶薇,想要亲吻她。 可是知道殿内还有好几个宫婢,理智生生将他拉回来。宿流峥舔了下嘴唇,强压下亲吻扶薇的冲动。 扶薇几乎一眼就能看懂他的心思,她勾了勾唇角,问:“晚宴真的不用我去,你自己去吗?” 宿流峥点头:“你好好躺在休息,睡饱睡够,然后等我回来。” ……那样才有精力洞房。 四目相对,扶薇瞧见宿流峥眼底的火苗,洞察了他的心思。她轻轻转眸,压下眼底的笑意。 宿流峥垂下眼,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一整日,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都很少分开。每次刚分开不久,又会重新握在一起。 宿流峥指腹轻轻抚着扶薇的手背,说:“扶薇,我觉得我人生圆满了。” 扶薇忍笑:“身为天子,若还不得圆满,那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还差一点。”宿流峥道,“给我生个孩子!” 扶薇眉眼温柔地望着他,她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宿流峥还在畅想着美好的未来,说:“不管男女都行,然后把皇位丢给他。我带你游山玩水去!” 扶薇跟着想象了一下。游山玩水?那曾是她在政务繁忙时的向往,可去年真的去过一些地方,倒也没觉得四处游赏多么有趣味。 去哪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人是谁。 “时间不早了,你去吧。”扶薇道。 宿流峥本能地皱了下眉,攥着扶薇的手不肯松。 扶薇问:“若你觉得无聊,我陪你去?” “不。你休息。”宿流峥终于放开了扶薇的手,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他又大步折回来奔到床榻旁,俯身靠近扶薇,低声道:“你真的不亲我一下啊?” 扶薇视线越过宿流峥,看向远处垂首的几个宫婢。虽然宿流峥声音压低,可扶薇知道那几个宫婢一定听见了,正憋笑呢。 她无奈地望向宿流峥。是宿流峥打算直起身之前,抬手攀上他的肩,将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宿流峥走得时候,尾巴都要翘起来。 扶薇目送他走远,唤来蘸碧。她起身下榻,梳洗卸妆,才重回榻上睡去。 这一整日的折腾,扶薇确实疲乏得厉害。躺在榻上没多久,便嘴角噙笑地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原以为睡一会儿自己就能醒来,也没吩咐宫人唤醒她。 宿流峥参加完晚宴,迫切地回来,奔到床榻旁时,扶薇仍旧熟睡着。乃至宿流峥后来上了榻,抱住她,她仍旧一无所觉。 宿流峥垂眼,看着怀里的扶薇。 整个晚宴他都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听那些臣子的废话、更不想看那些无趣的表演。他只想飞奔回来,和他的扶薇亲热。可一想到婚宴不可缺,若他早归,扶薇许是会不高兴。他只能枯坐高处,干熬着。 看着枯燥乏味的表演时,宿流峥满脑子都是想着和扶薇洞房的场景。 他连敬来的喜酒也不曾饮一口。生怕酒味儿被扶薇不喜,坏了洞房的兴致。 宿流峥熬啊熬,终于熬到了晚宴结束,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归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洞房。 可是扶薇睡着了。 宿流峥心里的那团欲.火烧啊烧,快把他自己烧成了灰。 看着乖顺偎在他怀里睡熟的扶薇,宿流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脸。 要不要弄醒她? 真想不管不顾,扯去她的寝衣横冲直撞。可是宿流峥不争气地低下头,将一个克制的轻吻落在扶薇的额头。 浅浅的一个吻,本是解渴之用,却是火上浇油,让宿流峥的心里更是艰难痛楚。 宿流峥难受地哼唧了两声,低下头去,身体往下挪,将脸埋进扶薇的颈侧,深深地吸一口她的香。 扶薇在睡梦中细微地发出一声低柔呓语。 宿流峥顿时不敢乱动,也不敢再发出声音来,怕将她吵醒。不多时,扶薇重新沉沉睡去。 原来克制是这样难捱。 宿流峥埋在扶薇的颈侧,咬牙切齿地委屈道:“扶薇,你给我记住了!你欠我一场轰轰烈烈的洞房!” 宿流峥的威胁卷在夜色里,扶薇可听不见。 第107节 第二天一早,扶薇迷糊醒来,她揉着眼睛睁开眼,一下子看见宿流峥凑到她面前的放大的脸庞。 扶薇愣愣看着他,尚有些困顿地迷糊,有丝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哼!”宿流峥重重冷哼一声,将扶薇勾在他脖子上的扒拉开。他气冲冲地下床,拿起外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扶薇坐起身来。 “上早朝!”宿流峥走得头也不回。 扶薇困惑地揉了揉额角,困倦彻底退离。她看再一眼大红色的床褥、床幔、桌上的龙凤喜烛,还有随处可见的囍字,恍然。 她居然一直睡到这个时候? 扶薇唇畔勾出一抹柔笑,终于明白了宿流峥一早上为何气成这样。 知道他生气的原因,扶薇反倒不急了,重新懒倦地躺回床榻。再看一眼装扮大红一片的屋内,重新闭上眼睛,再小睡一会儿。 宿流峥没有招人进去伺候,直接自己气冲冲地走了。他还没走出长欢宫,经过荷花池时,偶然听见两个小宫婢的议论。 “皇后娘娘为何要换上那支普通的簪子,而不是戴先前灵沼姐姐给她挑的那支?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你不是说你打听到了吗?” 年纪稍大些的宫婢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她压低声音,解释:“我也是从跟着皇后娘娘去江南的侍卫里听来的,听说那支并蒂莲红玉簪,是皇后娘娘在江南的时候,有个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谁呀?”小宫婢追问。 年纪稍长的宫女摇头,她也不清楚。 宿流峥愣住,眼前浮现扶薇云鬓上的那支簪子,又想起他扔扶薇头上首饰时,扶薇唯独摘下那支簪子让蘸碧收起。 很重要的人。 宿流峥莫名就是知道了那支簪子是宿清焉送给扶薇的。 他连早朝也不去,转身冲回寝殿。 扶薇闭着眼睛还没睡沉,听见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她疑惑睁开眼。 宿流峥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双手握住扶薇的肩膀,他几乎不能克制自己手上的力道,将扶薇握疼。 “怎么了?”扶薇茫然望着他。 “你、你还是把我当成他!”宿流峥怒不可遏,“你是不是以为在和他成亲!” 扶薇皱眉:“谁?” 扶薇眼睁睁看着宿流峥的眼白迅速泛红。 “你满脑子里只有他!你在回忆和他的婚仪!你不管不顾地睡去,是因为你已经和他洞房过了!” 扶薇终于听懂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宿流峥:“你说……清焉?” “你还敢提他!”宿流峥几乎是吼出来。把愤怒和憋了一晚上的委屈一起吼出来。 他恨声质问:“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你到底更喜欢谁?” 扶薇看着他掉下眼泪,赶忙抬手去捧他的脸。 “怎么又哭了?”扶薇蹙眉,柔声去哄,“是你,都是你啊。清焉也是你啊。” “不是!”宿流峥委屈地泪流满面,“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总不能看着他哭看着他闹,由着他不去早朝了,扶薇撑着坐起身,抱住宿流峥,轻轻抚着他的后脊,温柔哄他:“别哭了。好,喜欢你,喜欢你行了吧?” “你哄骗人!你、你……我……” 第069章 扶薇捧起宿流峥的脸, 去吻他的眼睛。他湿漉的泪沾在她的唇上,她尝到一点点的咸。 在她这一吻之下,宿流峥逐渐被安抚下来。他不再大呼小叫, 也不再用力抓着扶薇。可是他望着扶薇的泪眼,仍旧带着气恨。 扶薇起身下榻, 走到一旁去拿巾帕, 仔细给他擦眼泪。她无奈地皱眉,道:“一会儿到了早朝上,可不能让臣子们瞧出你哭过。” 扶薇真是犯难。 按理说,宿流峥不是个安分待在家里的人, 可烈日偏爱他, 不会将他晒黑。他的肤色很白,比许多女郎还要皙白。这皮肤白也有皮肤白的坏处, 比如哭过之后眼睛一圈都是红的,很久不消, 十分明显。 “你一会儿……” 扶薇的话还没说完, 宿流峥扭头就走。孤傲的背影上大写着他还没消息。 扶薇走到门口,目送他走远,失笑摇头。 她曾困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里,不能接受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表象之下,偶尔展现出来的共性让扶薇慢慢接受现实。 如今她已然接受前尘与眼下,都只是一个宿流峥。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有些特别的人罢了。 她换了心态, 如今再见宿流峥因根本不存在的宿清焉发脾气,她竟是生出了丝趣味来。 扶薇摇摇头,转身回到房中。许是最近有些劳累过度, 她身上有些不舒服。 扶薇担心臣子看出宿流峥哭过,其实是她多虑了。宿流峥到了朝堂上, 绝不是那个面对她时哭唧唧的人,他脸色一寒,发红的眼眶被朝臣看在眼里,只会觉得猩红可怖。 群臣战战兢兢,禀事都要提心吊胆。 扶薇早膳没吃几口。她没味道,却也逼着自己吃了两口垫垫胃口,这样才能喝药。否则空腹吃药更难受。 她喝过药,蘸碧接过空碗,犹豫着问:“娘娘,日后还日日备着避子汤吗?” 蘸碧知道扶薇昨天很早就睡了,今晨不必服用避子汤,那么以后呢?今非昔比,扶薇如今已经是皇后,身为皇后怎么可以次次都用避子汤呢? 可是避子汤伤身,生育更伤身啊! 扶薇沉思了一会儿,让蘸碧仍旧先将避子汤备着。她又让蘸碧派人请孙太医过来,给她调理身体。 她希望身体再好些的时候,在能够承受生育之痛时,再停避子汤。 宿流峥在外寒了一整天的脸,回到长欢宫时仍旧冷着脸。 扶薇正在描绘一幅白鸟图,她抬眸望向杵在门口的人,嫣然一笑,语气柔和:“这么晚才回来?” 宿流峥在她这温柔一笑里,暖了心窝,也暖了脸色。他收了收脸上戾气,走到扶薇身边。 “还有一点就画完了。”扶薇重新低下头,继续去描绘。 宿流峥拽了一把椅子过来,紧挨着扶薇坐,看她弄丹青。 他难得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扶薇转眸望他一眼,才继续描绘。 蘸碧从外面进来,刚迈过门槛,就见帝后并肩坐在画卷后。蘸碧一阵恍惚,险些认不出那个安静的人是宿流峥还是宿清焉。 再看一眼一对璧人,蘸碧退出门外,悄声避开,不忍打扰二人这样宁静温馨的一幕。 夜里,宿流峥如愿将昨天晚上欠的洞房补回来。扶薇知他心里不痛快,完全纵着他,任他翻来覆去予求予夺。 宿流峥覆在扶薇的身上,歪着头去看床头小几。他突然问:“扶薇,你在抽屉里放了什么?” 扶薇睁开迷离的眸,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轻声道:“没有东西。” “可我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扶薇捧起宿流峥的脸,辗转动情地亲吻他。 宿流峥在扶薇主动的亲吻中逐渐沉沦,脑子里只有扶薇,没有余力再想其他。 接下来的十多日,二人蜜里调油。清晨,宿流峥去上早朝时,扶薇仍旧睡着。待他下了朝回来,扶薇已经起身,和他一起批阅折子。宿流峥总是要抱着扶薇,才肯专心去处理折子。 夜里,鸳鸯交颈抵死缠绵。 日日夜夜。 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未来走去。 梅姑临走前,将亲手做的衣裳拿给宿流峥。原先在江南小镇,日子清贫,她虽会给儿子做衣裳,却都是用最廉价的布料。这次随宿流峥回来,自进宫那一日起,梅姑就做好了离宫的打算。所以自进宫那一日起,她就开始给宿流峥做衣裳。 到今日,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的衣裳,给宿流峥缝制了近二十件。 宿流峥抚摸细密的针脚,说:“缝得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穿。” 梅姑笑:“这话说的,你从小到大,穿的衣裳不都是我缝的?” “那都是捡我哥剩下的。”宿流峥脱口而出。他并不觉得这话有错,也不觉得这样不好。捡哥哥的旧衣穿,他没觉得不妥,只当理所应当。 一旁的扶薇听见了,却转眸望向他。 宿流峥口中的哥哥,是那个十岁死于虎口的宿清焉,并非扶薇认识的那个“宿清焉”。 扶薇听进了心里,第二日独自去找梅姑说话,闲聊之后,语气随意地提起:“流峥说他小时候总是捡他哥哥的旧衣?” 梅姑神色一黯。 扶薇以为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可梅姑却点了头。梅姑叹了口气,道:“流峥自小身体就好得很,很皮实。可他哥哥病弱,凉风一吹就病倒了。我确实偏心。” “原先他们两个刚出生的时候,身体都还好。是我带着他们逃走……跳江的时候,差点让清焉丢了性命。虽然把他救了回来,可他体质一直很差……” 说起旧事,梅姑心里既有对长子的愧疚,又有对小儿子的歉意。人心不是秤,手心手背也有一软一硬。在日子清贫的情况下,两个孩子若是一个病弱,且是自己造成了他的病弱,心中有愧。偏心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不是努力一碗水端平就能解决的事情。 扶薇大致懂了,忽觉得宿流峥是个很善良的人,也很容易满足。 扶薇没有再追问。她转移了话题:“母亲想回水竹县吗?” 梅姑点头,“在那里住了十几年,对那儿的山山水水都熟悉,也有了感情。” 扶薇道:“除了流峥让您带着的下人,把灵沼带着吧。” “不不不。”梅姑立刻道,“我知道她和蘸碧都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哪能让她跟我走?” 扶薇含笑摇头:“不是我觉得她好用让她照顾母亲,而是那孩子的心落在水竹县了。” 虽然灵沼从未说过,可是扶薇看着长大的孩子,什么心事都逃不过扶薇的眼睛。扶薇不由有些感慨,她们刚去水竹县的时候,灵沼还是个刚刚及笄的烂漫小姑娘,一年多过去,小姑娘长大了,有了心思。 第二天,扶薇和宿流峥一起送梅姑离宫。 灵沼眼泪汪汪地看着扶薇,哽咽问:“我能不能不走?” 扶薇擦去她眼角的眼泪,柔声道:“给你放三年假,出去走走看看,若三年后觉得无聊了就回来。” 灵沼想了又想,抱进怀里的包裹,用力点点头。 宿流峥皱着眉,侧过脸去看扶薇。 回宫的马车里,宿流峥终是忍不住问出来:“扶薇,你怎么对灵沼那么温柔?对我就没那么温柔!” 第108节 “灵沼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是?” 宿流峥语塞。他沉默了下来。 马车辘辘往回赶。过去许久,宿流峥转过脸看向扶薇,才反应过来,问:“二者有什么关联?” 扶薇笑出声来。 宿流峥还欲与她辩上两句,扶薇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宿流峥喉咙里的话便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捧着扶薇的手在掌中,捏来揉去。 扶薇侧眸凝望着他,在心里说了句:小可怜。 回了宫,扶薇往长欢宫去,宿流峥却有政务要处理。宿流峥召见李拓议事,李拓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劝:“陛下二十有三,是该为皇嗣多考虑了。” 生怕宿流峥瞬间变了脸,李拓赶忙强调自己没有劝他纳妃的意思,他说:“皇后娘娘体弱,应当多进补,养好身体才是。” 宿流峥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李拓走后,宿流峥陷入沉思。 其实……他知道扶薇一直在服避子汤。她不想给他生孩子吗?如果她真不想,他要怎么办? 宿流峥心事重重地往长欢宫去。到了长欢宫,知道扶薇并不在屋内,而是去了花园看花。 宿流峥并没有去寻扶薇,而是大步朝床榻走去。他双腿垂在床下,枕臂仰躺在床榻上。 他最喜欢这张床了,床上有扶薇身上淡淡的香,还有两个人美好的体验记忆。 宿流峥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扶薇回来。他睁开眼睛,歪过头,视线落在床头小几上。 一种莫名其妙地驱使力,催着他起身,拉开床头小几的抽屉。 抽屉里只有一件东西——一个黑色的木盒。 熟悉感逼来,宿流峥伸出手。他的手僵在那里,心里有一瞬间的疑惑——没经过扶薇的允许乱动她的东西,她若生气了怎么办? 可是巨大好奇心勾着他。 我就看一眼,立马放回去…… 宿流峥小心翼翼拿起那个黑色的盒子,将它打开。他盯着木盒里的东西,愣了下神,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 扶薇的抽屉里为什么会有…… 剧烈的头疼袭来,宿流峥歪着头抵抗这种疼。 他明白了这是宿清焉的东西。 脑海中浮现一些床笫之间,宿清焉与扶薇的亲密画面。 这些画面,到底是宿流峥的想象,还是压在宿流峥的记忆深处?宿流峥分不清。 剧烈的头疼,让他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蘸碧捧着一瓶插花进来,看见宿流峥坐在床边,她愣了一下,赶忙行礼。 宿流峥慢慢抬起眼睛,声线干涩地问:“以前,扶薇一直用这个?” 蘸碧看向宿流峥手里的东西,点头称是。 “她以前从不喝避子汤?”宿流峥咬着牙,再问。 蘸碧心中一动。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将扶薇放在心里最重之处,她早就看不过去扶薇日日服用避子汤。她将心一横,垂眼禀话:“是,娘娘以前从不喝避子汤。以前那个您……从不肯让她多吃一口药的。” 蘸碧回话回地胆战心惊。 院子里传来扶薇和小宫婢回来的声音,宿流峥这才将盯着蘸碧的目光移开。 蘸碧松了口气。 宿流峥握着黑盒子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在扶薇踏进来之前,他将黑木盒收进抽屉里。 “今日这样早回来?”扶薇眉眼含笑望向他。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他努力克制胸膛的起伏。憋了会儿,他才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问:“晚上吃什么?” “不想吃。”扶薇在窗边坐下,抱着蘸碧新送进来的瓶花轻嗅。 扶薇晚上经常不进食,几乎成了习惯。 “我对你是不是很差劲啊?”宿流峥突然问。 扶薇仍旧垂眼摆弄着怀里的花儿,她随口玩笑:“既知道,以后可要对我更好些。” 宿流峥喉间微哽。半晌,他再说:“晚上吃些东西吧。” “不想吃。” “吃些吧。什么都行。” 扶薇将插花放在桌上,不想听宿流峥不听地劝,她摆弄着花叶,道:“那吃茉莉糕吧。” 宿流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之前他跑去跟蘸碧、灵沼学做宿清焉常做的饭菜时,灵沼曾经十分认真地说——“主子很喜欢吃宿清焉做的吃食,尤其是茉莉糕。” 宿流峥重新转头,看向床头小几的抽屉。 扶薇这才觉察出宿流峥的不对劲,转眸审视地瞧着他。她顺着宿流峥的视线看去,疑惑地看向蘸碧。 蘸碧对她点头。 扶薇扶额,猜到宿流峥又要因为宿清焉闹脾气了。她柔声哄他:“流峥……” 宿流峥转过头盯着扶薇,打断她的话。他说:“我可真是个垃.圾货色。” 扶薇呆住。她缓了一下,才蹙眉看他:“你说什么呢?” 宿流峥长长舒了口气,将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舒出。 他虽不甘心,却也能勉强接受扶薇更喜欢那个宿清焉一些。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没有那个宿清焉对扶薇好。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流峥!”扶薇站起身,追上他。 宿流峥拼命用理智压着,平静地说:“突然想起还有些政务没有处理。你晚上不用等我了。” 他快步往外走,单薄的身影仿佛落荒而逃。 他怎么可以连“对扶薇好”这件事上都输给了宿清焉?原来和他在一起,扶薇在受苦! 扶薇想着宿流峥离去时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仔细询问了蘸碧事情经过,蘸碧也一五一十将自己对宿流峥的话转述给了扶薇。 扶薇责备地瞪了蘸碧一眼,倒也没有多责怪。 她又坐了一会儿,心里记挂那小傻子,起身去寻他。 扶薇还没走近宿流峥的宸霄殿,远远听见了琴音。谁在抚琴?宿流峥那性子绝对不会抚琴,可他会有兴致点伶人抚琴奏乐? 扶薇继续往前走,离得近了,她听得更真切些。扶薇的脸色忽地变了,脚步也僵住。 紫云山之上,宿清焉的那支曲子早就烙在了扶薇心里。 并且那支祈福曲,是宿清焉为她即兴所做。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完整奏出。 扶薇脸色苍白,听着熟悉的音律,木讷往前走,直至看见他。 谁? 扶薇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怎么可能呢? 不可能的。 琴音突兀地断,宿清焉长眼睫轻颤,慢慢抬起眼睛。 第070章 宿清焉澄明的眸中浮着不知身在何处的疑惑。他视线环顾轻扫, 隔着花枝,与扶薇的目光相遇。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往回调, 回到了那一个雨天。 宿清焉望着扶薇,眼尾唇畔下意识浮现温润的浅笑。可是下一刻, 回荡在耳畔的雨声, 让他眉眼里的笑如云雾散去。 面前的扶薇和那一个雨天里的她,面容逐渐重叠。 撕毁的婚书、锥心的冷话。 宿清焉的手一抖,搭落在琴弦上,碰出意乱的杂音。 扶薇望着凉亭里的宿清焉, 真切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在飞快地跳动。她提裙榻上石阶, 朝他奔去,恐晚了一步, 他又要消失。 宿清焉望着她,站起身。 扶薇踏上凉亭的最后一级石阶, 宿清焉却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退后, 让扶薇的脚步生生顿住。 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还是痛。 宿清焉那双眼睛永远真诚澄明,所以扶薇一眼看得出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 两个人安静地凝望,天地万物仿佛都停滞。 “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 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 “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 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 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第109节 “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分别那一日的字字句句,在这一刻同时回荡在两个人的耳畔。 凉风吹拂,吹动扶薇鬓发的青丝一下又一下地拂面。 千言万语埋在她心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扶薇试探着往前再迈出一小步,宿清焉下意识又向后退了半步。 扶薇的脚步僵在那里,再也不敢往前迈。她望着宿清焉,心中酸涩,眼里也酸涩。 凉风忽地变大,将八角凉亭垂坠的宫灯吹得摇摇晃晃。红绳突然被吹断,被吹得挣扎欲飞的宫灯就那么砸下来。 掉落的宫灯映进宿清焉的瞳仁,他下意识地冲过去,张开双臂抱住扶薇俯身将她完全护在怀里。 奋不顾身,是本能。 沉重的红色宫灯磕过宿清焉的脊背,再跌落,沿着凉亭的石阶不停向下滚去。 宿清焉抱着扶薇的手微僵,想要放开她。扶薇却立刻抬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清焉,我已经失去你两次了。” 宿清焉听见怀里的低泣。 心脏好像被猛地一扯,宿清焉低声温语:“别哭,别哭……” 扶薇蕴在眼眶里的眼泪,在他的声音里一下子涌出来。 她都已经接受了现实,接受了那段过往只是一场瑰丽的梦,接受了再也见不到虚幻的他。 在她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清焉回来了,正与她相拥。 他想后退,可是在看见扶薇有危险时还是会奋不顾身相护。他想松手,可是扶薇落了泪他还是会放下所有先温声哄她。 扶薇泪如雨下,将脸湿漉的脸埋在宿清焉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假的。撕毁的婚书是我仿写的。” 还有那么多句解释,都哽在扶薇口中。她说了这一句,仿佛已经用尽了全力。 那些愧疚重重压在她心上,已经压了太久,压得她身心俱疲。 宿清焉手臂收紧用力抱住怀里的妻。不需要她再解释。 “别哭,薇薇。薇薇别哭……也不用再解释了。” 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也跟着泣泪。 宿清焉轻轻抚着扶薇单薄的脊背。看来真的是分别许久,怀里的妻子又消瘦不少。 扶薇在宿清焉的怀里慢慢止了泪,她仍旧将脸埋在宿清焉的胸膛,不愿抬起湿漉的脸。 良久,宿清焉轻轻捧起扶薇的脸,他将扶薇脸侧被凉风吹乱的青丝轻轻掖过她耳后,然后目光沉静地去看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庞。 扶薇仰着脸含泪望着他,泪眼里含着沉甸甸的相思与愧疚。 她伸手轻轻去碰宿清焉的肩,软声问:“疼不疼?” “不疼。”宿清焉摇头。 身体之痛,是最不值一提的痛。 扶薇转眸环顾,周围没有旁人,只有她带过来的蘸碧。她嫣然含笑:“我们进屋子里去,让我看一看。” 扶薇牵起宿清焉的手,走出八角凉亭走下石阶。宿清焉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衣,好似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长衫前襟之上绣着盘龙。 他的视线再移到扶薇身上,凝在凤纹之上。 扶薇回头对他笑,宿清焉回之温柔浅笑。 摔坏的宫灯躺在一边,流苏坠子被风吹得浮动。 扶薇牵着宿清焉走进宸霄殿,她拉着宿清焉坐下,立在他身前弯腰去解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将一侧的衣襟往后掀去,露出他的肩背。 砸下来的宫灯果然将他的肩背磕出好大一块红肿。 扶薇心疼地皱眉,立刻让蘸碧去拿外伤药。 宿清焉抬眼看着她,她的眼睫沾了泪,楚楚惹人怜。 扶薇吩咐完蘸碧,回头望过来,看见宿清焉蹙起的眉。 “怎么……”宿清焉清明的眸中浮现困惑,“怎么瘦了这么多?” 扶薇一怔,没想到他居然最先问这个。 “没有啊。”扶薇笑起来,拉过宿清焉的手摸上她的腰侧,“你摸摸看,没瘦呢。” 宿清焉下意识地环顾,去看周围有没有人。 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扶薇心头又是一酸。 蘸碧很快从偏殿找到备用外伤药送进来。她神色复杂地望了扶薇一眼,也不等她吩咐,悄声退下去,且将房门好好关上。 扶薇拿起外伤药,抹在指腹,一点一点涂抹在宿清焉后背的红肿之处。 宿清焉转过脸看向她,轻声问:“怎么又哭了?” 扶薇吸了吸鼻子,强压着眼泪挤出丝笑来,说:“我以前遇到多难多苦的事情都不哭,是那个时候不懂,原来哭出来才好受。” 眼泪又掉出来,她闭上眼睛,也难以去止。 “薇薇。”宿清焉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立在他身侧的扶薇拉到他面前。 扶薇弯下腰,扑进宿清焉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将眼泪沾满他的颈侧。 宿清焉扶着扶薇的腰,让她坐在他怀里。他修长微温的手掌轻轻抚着扶薇的脊背,温声哄着:“如果哭出来好受,那就哭吧。” 扶薇抱着宿清焉,难得痛快地哭了一场。 宿清焉的手掌一直轻抚着她的脊背,他半垂着眼睑,长长的眼睫藏住眼底的悲戚。 不知过去了多久,扶薇渐渐止住了哭。可她没有松手,仍旧抱着宿清焉,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她怕她一松手,又要失去他。 过过去许久,一个小太监在门外禀话:“陛下,林大人和刘大人到了。” 扶薇愣住。 小太监的禀话声,将她从和宿清焉的重逢喜悦里拉回来。 她该怎么与宿清焉解释眼下的一切?她该怎么告诉宿清焉他其实…… 若他知道他自己只是宿流峥因执念而幻想出来的人,他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接受不了现实,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扶薇的心立刻被攒紧,疼得难以呼吸。她让自己冷静下来,仓皇地提声:“陛下身体有恙,让他们两个先退下!” “是……” 下一刻,扶薇听见头顶宿清焉的声音。他说:“让他们在书房稍等片刻。” 扶薇猛地抬头,湿漉的眼睛死死盯着宿清焉。 宿清焉对她温和地笑,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找我什么事情。薇薇知道吗?” 扶薇木然点头。最近林、刘二人正奉命修改律法。 “好。”宿清焉将扶薇脸颊被泪水染湿的青丝捻掖,“擦干净脸,和我一起去。” 扶薇心下忐忑,木然唤蘸碧打水进来。 蘸碧端着水进来,宿清焉先湿了水温,才拿着巾帕将其浸湿,动作轻柔地给扶薇擦脸。 “闭眼。” 扶薇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刻,她又立刻抬起眼帘,睁大了眼睛望着宿清焉。 惶恐如惊鹿。 她又终是被宿清焉温情的目光安抚,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给她擦脸。 宿清焉站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对扶薇说:“走吧。” 扶薇敛眉。她沉默地陪同宿清焉去书房,见刘、林二人。两个臣子就修改律法之事禀告进度。宿清焉仔细聆听,一共开口说过三两句话。 扶薇心里很乱。她时不时望向宿清焉,眼底攀上困惑和担忧。 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多少?他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吧,才能这般自然接受天子的身份。 刘、林两位大臣禀完事情退下,忍不住小声嘀咕——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居然没发脾气,也不半掀着眼皮瞪我了……” 书房里,扶薇望着宿清焉,小心翼翼地问出来:“你……你知道什么吗?” 她心里又闪过一丝侥幸,会不会他是因为有着宿流峥的所有记忆,才这般从容。 宿清焉沉吟了片刻,才说:“当初我昏迷的时候,母亲在我床畔日夜照顾时,对我说过很多话。” 宿清焉轻笑了一声,只是这一道轻笑轻弱得仿佛不存在。 “我和弟弟是一个人。”宿清焉轻飘飘地一句话总结。他垂下眼睛,藏起眼底的所有情绪。 扶薇稍微有些放心了。他在昏迷时从梅姑口中得知了真相,并且接受了。那么他就不会再因为真相大白而消失了是不是? 扶薇笑起来。 宿清焉也对她温润地笑。他说:“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等薇薇说给我听。” “好。”扶薇重重点头。 扶薇起身去拉宿清焉的手,弯眸道:“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宿清焉含笑颔首。他起身,和扶薇往外走,经过门口时,取下坐地衣架上的棉氅裹在扶薇的身上。 两个人手牵着手,沿着宫里宽敞的路缓步。扶薇平日里话不多,此刻滔滔不绝向宿清焉讲述着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讲得十分细致。 宿清焉认真地听着,努力去接收他缺失的这大半年。 偶有遇见宫人,一排排宫人规矩地屈膝行礼。待扶薇和宿清焉走远,宫人们悄悄在心里感慨帝后感情可真好! 扶薇对宿清焉一直讲到黑夜拢合天地,月亮高悬。 第110节 扶薇驻足,宿清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龙飞凤舞的“长欢宫”三个字。 宿清焉一眼认出这是宿流峥的笔迹。 哦不,是另外一个自己的笔迹。 宿清焉望着那三个字,轻声问:“薇薇,他对你好吗?” 扶薇愣了一下,问:“谁?” “宿流峥。”宿清焉轻笑一声,“另外一个我,真实的我。” 他将目光落回扶薇的身上,看向她身上的凤袍。 那个人应该对她很好吧?将凤印捧来送给她。 那个我应该对她也不是很好吧?要不然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扶薇的眼前浮现宿流峥离开时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她轻轻地蹙眉,微微用力地去握宿清焉的手,说:“是你,从始至终都是你。” 是吗? 宿清焉脸上温润不见,眼底的情绪却悄无声息飘过天地之外。 “清焉!”扶薇握着宿清焉的手有一点抖。 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扶薇如今却是真的怕。怕这短暂相逢一场梦。 怕第三次失去宿清焉。 宿清焉捧起扶薇的手,拢在掌中轻轻地吹。他抬起一双干净的眸子望她,蕴笑轻问:“冷?” 她的手那么凉。 “清焉,你能不能不要再消失?”扶薇将声音放得极轻,怕惊扰拨乱反正的神明。 “我从未想过离开你。”宿清焉对她笑,月光洒在宿清焉的眼睛里。 说好了一生一世,必然拼尽全力走到白首。 可是,他只是说未想过。 宿清焉不敢给承诺。 因为,他只是个虚无的幻象。 第071章 扶薇回头, 见宿清焉向来端正的脊背微弯,面浮痛苦之色地撑着自己的头。 “清焉!”扶薇大惊,慌忙扶住他。 宿清焉晃了晃头, 缓解山峦崩塌的头疼。他努力扯出一丝柔和的笑望向扶薇道:“没事了。” 扶薇也努力挤出一丝笑,温柔望着他:“回去吧。” 两个人手牵着手回到长欢宫, 默契地谁都没有再开口。 他们像两个贼, 在偷窃这不知何时会结束的重聚欢愉。 早已夜深,天地间漂浮着寒气。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睡意,扶薇偎在宿清焉的怀里,宿清焉手臂环过她的腰身, 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于宫中携手渡步时, 他们两个已经讲过太多的话。如今在只有两个人的寝殿内,扶薇与宿清焉却都没有再说话, 享受着这一刻相拥的静谧。 远处的更漏声提醒着软塌上的两个人已是进入子时。 宿清焉垂眼望向扶薇,道:“时辰不早了, 我们睡下吧。” 扶薇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没有接话。 她记得梅姑向她解释宿流峥发病时曾经随口说了句——有时候她也不知醒过来的人是谁。 “我不想睡。”扶薇说。 实则,她不敢让他睡。 “好。”宿清焉微笑着答应,“那我给你诵话本吧。” 扶薇点头说好。 宿清焉去取了话本过来,重新坐在软塌上,翻起书册,隽声给她读。 扶薇认真地听。可她再怎么认真, 也必然要走神。她盯着宿清焉垂眸的清隽面容,纵他的唇开开合合,扶薇也只闻其声, 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看着宿清焉开合的唇,扶薇忽然吻了上去。 这具身体, 她夜夜相拥,可今晚因为是宿清焉,明显又变得不一样了。 宿清焉手掌扣住扶薇的后腰,将她托捧在怀里。他垂眼看向扶薇。 薇薇,于你而言,或许我日日在你身旁。可于我而言,我们分别太久,思念沉重。 宿清焉再深看扶薇一眼,合上眼睛,紧拥她在怀,俯身深吻。 扶薇的身子软下来,她的吻从宿清焉的唇角滑落,全部的力气靠着宿清焉的胸膛。宿清焉喉结微动,压着欲,站起身来,抱着扶薇往床榻去。 他将扶薇轻轻放在柔软的床褥上,下意识地看向床头小几。眼底压抑的欲忽然一滞,理智让他眸中浮出一抹清澄。 半年多了,他买的东西还在那里吗?不仅时间久远,甚至这里已是皇宫。 她应该没有带回来吧? 若她带回来了,应该……也被那个人用掉了吧…… 宿清焉心中生了怯,不敢伸手去拉开抽屉。 “清焉?”扶薇坐起身,挑幔望出来。 宿清焉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扶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道:“有的。” 宿清焉这才去拉抽屉,瞥见里面熟悉的小黑盒。那一瞬间的心情,让宿清焉说不清是什么。 因为宿流峥没有用而松了口气?可这又是什么掩耳盗铃的想法?扶薇如今是皇后,即使他们没用这个盒子里的东西,也用了别的。 甚至,在江南小镇时,他们……就有过。 夜风吹来扶薇身上的雅香,将宿清焉的思绪吹走。他从黑盒子里拿了一个,坐进床幔之中。 二人相对而坐,宽衣解带。 扶薇忽拿过宿清焉手里的东西,帮他戴。她柔软的手相碰,让宿清焉心与身皆战.栗。 扶薇故意轻轻捏了他一眼,抬起一双涟漪柔红的眸脉脉望向宿清焉,柔声轻语:“如果我没从江南带过来,身边恰好没有呢?久别重逢,郎君也会忍着吗?”她的手隔着鱼泡轻轻地又抚了一下。 宿清焉眼睫剧颤,他将扶薇压在床褥上去吻。 没有心力回答她的话。 相叠近整夜,天将要亮时两个人才分开。扶薇困乏地睡去,只睡了一刻钟猛地睁开眼睛惊醒。她怯然转眸望向身侧的宿清焉。 宿清焉温柔地对她笑。 他伸手,轻轻拂去扶薇脸颊上的青丝,温声:“我不睡。” 扶薇心里一动,明白了他果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这世上哪有不睡觉的人呢?今夜不睡,明天后天呢? 扶薇凑到宿清焉的怀里,亲亲他的唇角,柔眸相望:“睡吧。我们一起睡。”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一直避。 四目相对,宿清焉看懂了扶薇的心意。他点头说好,在扶薇的额头回了个轻柔的吻。 两个人在天亮之前的黎明之分相拥睡去。 两个人都睡得很沉。 不管什么结果,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天光大亮,秋末的暖阳温暖着被寒夜侵蚀一夜的天地万物。 扶薇在温暖里苏醒,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睡在她身边的熟悉面庞。 她并不知道身边人现在是谁。 本就是一个人,过分纠结似乎有些可笑。可扶薇还是更盼着醒过来的人会是“清焉”,因为她与他分别太久团聚太短。 可扶薇又会担心,倘若醒过来的真的是“清焉”,是不是代表他那几乎已经痊愈的病症又发作了。 孙太医说,他那分裂之症若持续下去,会伤身损寿…… 宿清焉在扶薇担忧的目光里醒来。他睁开眼,对扶薇温润浅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扶薇拉了拉被子,将她光裸的肩头遮好。 扶薇将那些对“他”身体的担忧先抛下,放纵自己欢喜于醒来的是“清焉”。她凑过去,轻轻地亲他的唇角。 接下来的时候,扶薇每日都是一边享受着与宿清焉的团聚,一边担忧他的身体。 十余日后,扶薇知道不能一直逃避,请来孙太医,给宿清焉诊治。 孙太医号脉许久,最终也是束手无策地摇头,只是开了两副药。一副安神的汤药让宿清焉每晚临水前服用,再开一副止痛药,若宿清焉头疾再犯时服用。 蘸碧送孙太医出去,殿内只扶薇和宿清焉两个人。 宿清焉望着扶薇,问:“你可是希望流峥痊愈?” 流峥的痊愈,他的消亡。 扶薇愣住。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若是半年前,在她要离开水竹县的时候知道了宿清焉和宿流峥的秘密,她一定会狠心想法子除掉宿流峥,只留下宿清焉,管他是真还是虚。 可是这大半年,她与宿流峥的相处。让她已经有些无法将宿清焉和宿流峥彻底割舍开。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人的两面。 纵使性格和习惯大不同,可他们总会在某些细节之处本能的相似。 她通过宿流峥,看见了宿清焉完美表象下的压抑。 她也通过宿清焉,知道了宿流峥阴邪表象下的淳善。 事到如今,扶薇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宿清焉和宿流峥只是一个人而已,一个生病了的人。疾病将他一分为二。 疾病缠身多么痛苦。扶薇当然希望“他”痊愈。 “我当然希望你痊愈。”扶薇顿了顿,“是你。不是流峥。” 第111节 扶薇走到宿清焉身边,两个人一站一立,扶薇抱住他,让他贴在她的胸前。 “清焉。不能说你和流峥是一个人,是你们两个合起来才是一个人。” “从来不是他的痊愈,而是你们的痊愈。痊愈自然不是你或他的消亡。” 扶薇轻轻抱着宿清焉,声音也轻:“没有谁是本该存在,本不存在。不,你本就存在。” 他本就存在,存在是宿流峥这个名字的心里最深处。 本就存在? 宿清焉听着扶薇的话,好半晌,抬起手臂抱住扶薇的腰身,将脸埋在她的怀里。 他听着扶薇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是啊,他有心跳有记忆,有过往真实的一切,他怎么就本不该存在了? 宿清焉抱住扶薇的手臂逐渐用力。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美好。扶薇一边享受着与宿清焉的朝夕相伴,一边等待着宿流峥的出现。 可是时间一晃而过,春暖花开,又是一年三月春。 竟是转瞬间小半年过去,宿流峥都没有再出现。 扶薇从外面回来,立在长欢宫门前,抬头望着宫殿上龙飞凤舞的“长欢宫”三个字。 看着他桀骜的笔迹,似乎眼前就能浮现他半掀着眼皮瞪人时的不羁。 流峥,你还在生气吗? 良久,扶薇收回目光,望向庭院里的宿清焉。她微笑起来,朝宿清焉走过去。 “今日闲来无事想着把宸霄殿的书房重新布置一番。”宿清焉道,“角落里发现了这个。” 宿清焉将一封信递给扶薇。 扶薇垂眼看去。 信封之上,潦草的笔迹写着——我的漂亮皇后亲启。 扶薇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半年,她才看见这封信。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些回来。”宿清焉对扶薇温和一笑,往外走去。故意避开。 扶薇缓步走进庭院,在秋千上坐下,拆开信封。 扶薇: 我起先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宿清焉。当宿清焉的时候,对你的喜欢留在了我心里,所以我才那么喜欢你。 多可笑啊,就连对你的喜欢,都是源于他。 他们都说宿清焉是我幻想出来的虚影,是不存在的人。可是我才是不该存在的人吧? 所有人都更喜欢宿清焉那个样子。挺好的,我让哥哥一直完美无缺地活下来了。 可是演着演着,哥哥活下来了,我却在慢慢消失。 在水竹县的时候,你将我当成他。 你跟我回宫,是舍不得看我丢下国家社稷不顾。 你担心我照顾我,是因为我这具身体,也是宿清焉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 老子不在意! 他既然是我幻想出来的人,他能做到的一切我都能做到!只要给我时间!只要你肯告诉我你肯教教我! 可是,你既不给我时间,也不肯教我。 扶薇,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或许我的存在,只是换一种方式让哥哥复生? 扶薇,扶薇,扶薇…… 我混乱了。也许我才是偷盗者,偷盗了宿清焉对你的感情,还痴心卑鄙地想要独占你。 他比我对你更好,你也更喜欢他。 你别再想着他了,我把他还给你就是了。 我曾恬不知耻地问你更喜欢谁。 你……你喜欢谁,我就是谁了。 …… 扶薇的眼泪落在信笺上,弄湿了宿流峥的字迹。 她忽地想起那一日,纵马追去狩猎场寻宿流峥,他特别认真地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扶薇,你会不会为我哭一次?就一次也好。” 扶薇捂住唇,去止哭腔。她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信笺上字迹逐渐斑驳。 她为宿流峥落了泪,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为她成为宿清焉,是宿流峥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他愿身在梦中,将这一场戏演一辈子。 宿清焉立在远处,望着扶薇落泪。他摸了摸疼痛的心口,一时之间也疑惑此刻的心痛可是只属于他一个人? 第072章 宿清焉没有让扶薇看见自己, 悄声离开。他回到宸霄殿,独坐在书房里。案头奏折厚厚一摞,他此刻却没什么心思翻阅。 宸霄殿的大太监李东来捧着茶水进来, 瞧着陛下揉压着额角,奉承道:“陛下如今不像刚登基时, 日日有皇后娘娘陪着理政, 是更劳累些。不若再请皇后娘娘过来?让娘娘帮陛下揉揉额头也是好的。” 宿清焉皱了下眉,问:“刚登基的时候,皇后日日陪着理政?” 他语气是一向的温和,听着并不觉得有异。 “是啊。”李东来笑眯着眼, “彼时陛下拥着皇后娘娘在怀, 娘娘诵折子给您听,你最后落字。不仅办事儿效率高, 奴才们瞧着也觉得夫妻恩爱极了。” 宿清焉慢慢垂下眼睛。 扶薇跟他讲述了他缺失的半年,可三言两语的描述终究是错过太多。原来“我会帮着流峥理政”, 这短短的一句话的背后是这样的亲昵。 宿清焉抬起眼睛, 望着李东来,语气寻常地问:“在你看来,朕与皇后的感情是不是不如刚登基时?” 这话问的让李东来脊梁一寒,可是他再去辨陛下神色,陛下神色温和毫无动怒之意。他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说:“这……陛下与皇后自然是情比金坚轰轰烈烈, 只是新婚燕尔的时期总是不同。不是说如今没有新婚时亲昵就是感情差了……” 李东来回答得胆战心惊,毕竟一个不小心就是妄议的罪名。他仔细觑着陛下的神色,见陛下平静地收回视线, 他悬着的那颗心这才落回实处。宫里都说陛下的脾气如今好得不得了,看来是真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日日含着畏惧当差了…… 宿清焉半垂着眼睛, 去想扶薇与宿流峥的相处。他听说过宿流峥大张旗鼓追去边地撕毁议和书抢回扶薇,甚至单枪匹马砍下耶律湖生的人头赠给扶薇。 他也听说话狩猎场亲王之变时,扶薇是如何日夜赶路赶去寻宿流峥,宿流峥又是如何当众跪地求娶,惹得天下知。 这些事,宿清焉只模糊听说个大概。旦旦三言两语已有荡气回肠之感,其中细节又将会是怎样的心动? 宿清焉错愕地回过神。 他在想什么? 他在介意? 他不应该这样。只要是对她好,只要是她欢喜,没有什么可以介意的。 良久,宿清焉拿起桌上的奏折,尽量专心地批阅。 这一晚,宿清焉很晚才回长欢宫。他以为扶薇已经睡了,却不想她困倦地偎在床榻上,仍旧在等他。 他挑开床幔,扶薇半抬起眼眸,噙着丝困倦的温柔对他笑:“事情很多吗?这么晚才回来。” 宿清焉心口一窒,忽地自责这样晚才回来。 “让你久等,实在是我疏忽。”宿清焉皱眉,他弯下腰,将扶薇后背靠着的软枕拿走,扶她躺下。 扶薇靠在枕上,半眯着眼等宿清焉上榻。 宿清焉熄了灯,在扶薇身边躺下。扶薇动作自然地抱着他的手臂,将脸贴着他肩臂。 宿清焉很想问一句——你明日能不能去宸霄殿陪我? 可是他垂眼看向扶薇,见她已经睡去。罢了,她本就体弱,清闲些养着身体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更好。 宿清焉轻轻拉动被子,将扶薇身后的被角掖好。扶薇安静睡在他身侧,他侧过脸凝视着她的睡眼。 他不想睡,想和扶薇说话,想亲吻她,想和她融为一体。可是他只能将所有这些想法都克制。 宿清焉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 第二天,宿清焉早早忙完所有事情,提前回来,不曾想孙太医正在长欢宫。 “陛下如今这样,我实在悬着心。必然要一直寻找令他痊愈的法子。” 宿清焉立在门外,听着扶薇的话。 “陛下。”蘸碧先看见宿清焉,屈膝行礼。 扶薇回头,孙太医起身行礼。 宿清焉迈过门槛,温声让他们平身。他在上首坐下,侧过脸望向孙太医,问:“孙太医可有医治的办法?” 孙太医犯难地摇头,道:“近日来苦心搜寻古籍,只是找到几例病例,刚有些线索,暂时还没有办法。” 宿清焉点头,微笑道:“孙太医费心。” 孙太医又叮嘱了几句平日的注意事项,不过是让宿清焉少思少虑多注意静心休息。 孙太医走了之后,宿清焉起身往厨房去,给扶薇做晚饭。 如今身为天子,经常日夜皆忙,可一日三餐,宿清焉总要至少为扶薇烹调一顿。 扶薇也不忍心宿清焉这样忙还抽时间为她吃食费心,劝他不要再亲自下厨,可宿清焉只是笑笑,照旧。 扶薇逐渐开始规律地吃一日三餐,有时不是宿清焉做的,她也尽量吃一些。她不希望宿清焉在忙于政务的时候,还要惦记她在长欢宫有没有好好吃饭。 扶薇去了厨房,立在门口望着宿清焉。他修长的手捧着湿漉的米,正在包粽子。 扶薇弯眸,道:“还没熟,就觉得好香了。” 第112节 宿清焉没回头忙碌着,笑着道:“今天昨天御膳房给你送了粽子,你吃了两个。今日要比一比,看看谁做的更好吃。” “那自然是你做的更好吃啦。” 宿清焉微笑着。 扶薇以为他越来越忙,所以才渐渐不再一日三餐都为她下厨。 其实不然。 宿清焉是想着……总有一日自己要消失。她应该适应没有他的生活,适应那些厨子的手艺。 “对了,”扶薇道,“十五的时候,我们去天祥寺祈福吧。” 宿清焉手中的动作微顿。 “为谁祈福?” 扶薇道:“为你呀,为你们。” 宿清焉轻“嗯”了一声。原来她这样不信神佛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拜佛祈福。 扶薇坐在秋千上落泪的模样忽地落入宿清焉眼前。她是不是,在想他? “糯米从叶子里漏了。”扶薇道。 宿清焉回过神,看着狼藉的粽子,将粽子叶放进水中洗净上面的残米,重新来过。 扶薇朝他走去:“清焉?” 宿清焉抬起眼睛,与她对视。 扶薇探究地望着宿清焉的眼睛,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宿清焉笑笑。 “我的宿郎是天下最真诚明朗之人,从不说谎。” 宿清焉还是摇头。继续包粽子。 扶薇压住他的手。她望着他:“清焉,你……你也不必总是那样完美。有些想法在心里冒出来了,未必就是错。” “厨房里脏乱,你去花厅等我吧。”宿清焉别开眼。 扶薇皱眉盯着他:“清焉,我们之间是有了隔阂吗?你向来不会藏情绪,最近明明不对劲。我一直很喜欢你那双干净的眼睛,如今竟是不敢看我了吗?” “我嫉妒行了吗?”宿清焉忽然将手中的粽叶摔进盆中,“我一个人批折子的时候嫉妒他有你陪!我嫉妒你和他的轰轰烈烈缠缠绵绵行了吗?” “他……”扶薇喃声。 摔落的粽叶碰起水来,水珠溅到了扶薇的脸上。 宿清焉看在眼里,脸色霎时惨白,他仓皇朝扶薇迈出一步。“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想伸手给扶薇擦拭,可是他的双手湿漉,甚至沾着糯米。 “你也是他的一部分啊……”扶薇喃声。 “好。你说我是他,那我就是他。”宿清焉皱着眉,拿着帕子小心翼翼给扶薇擦去脸上的水珠儿。 扶薇抬手,搭在宿清焉的腰侧,轻轻抱住他,她将脸靠在他的胸膛,去听他真实的心跳。 “你不必……”扶薇刚开口,发现宿清焉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她赶忙扶稳他,抬头看去,见他痛苦地皱着眉,手指压在额头。 扶薇顿时一惊,急问:“又头疼了吗?” “我……”宿清焉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身形晃动站不稳。 扶薇紧紧抱住他不让他跌倒,提到唤人:“来人!来人!去请孙太医!” 扶薇和两个小太监搀扶着宿清焉往寝殿去。一路上,宿清焉紧紧握着扶薇的手,握得扶薇手腕微微地疼。 他不甘心。他怕这一放手,他把自己和扶薇都失去。 将宿清焉扶到床榻上,扶薇想要挣开自己的手,试了试没有挣开,便由着他握。她坐在床边守着他,同时焦急等待孙太医的到来。 “薇薇,薇薇……”宿清焉疼得声音发颤,仍旧一声声地唤。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这是头疾折磨他的反应。 扶薇见他这样痛苦,眼睛泛了红。“清焉,你再忍一忍,孙太医很快就过来了……” 孙太医确实很快过来,可是他除了给宿清焉灌了一碗止痛的汤药,暂时并无他法。 见宿清焉头疼仍不缓解,脸色惨白如纸,不停地呓语。扶薇心焦地对孙太医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是让他昏过去也好,别让他这样疼了啊!” 孙太医思虑再三,这才让小徒弟回了一趟太医院取银针,给宿清焉施针止痛。 宿清焉逐渐安定下来,沉沉睡去,紧握着扶薇的手也慢慢松开。 扶薇垂眼看去,不在意被攥红的腕子,只觉得手腕一下子空了。 她忧虑地望着宿清焉。 接下来的两日,扶薇日夜守在宿清焉身边。孙太医也暂时住在了长欢宫,随时被召唤。 宿清焉大多时候在昏迷,他迷迷糊糊地呓语,一会儿喊“薇薇”,一会儿叫“扶薇”,一会儿又唤“嫂嫂”。 扶薇捏着帕子轻拭他额上的冷汗,听他呓语,猜到两个人正在这一具身体里挣扎。 扶薇想一直这样守着他,可是身为天子,哪里能置朝政于不顾?若他继续昏迷下去,朝堂必定动荡。 “唉。”扶薇重重叹了口气,喊来蘸碧为她更衣。 时隔两年,扶薇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她仍旧坐在珠帘之后,不同的是以前龙椅上坐着段斐,如今的龙椅上空无一人。而她的理政身份,也从长公主变成了皇后。 “天气转寒陛下身体有恙,本宫替他理政。”扶薇高高在上的肃声。 玉阶之下,朝臣们面面相觑,又小声议论着。 扶薇对这一切早有所料。可她再也不会像刚理政时那样忐忑不安。这是她走过的路,她对这一切轻车熟路,对将会遇到怎样的麻烦一清二楚。 她年少时就能坐稳这个位子,何况是现在。 她不会让朝堂动乱,更不会让他生病时皇位被人抢去。 这高台玉阙,她少时扶植幼弟。如今仍要扶帝阙,稳朝纲。 扶薇刚刚重新理政,朝堂之中必当生乱,她开始整日地忙碌。而每到了晚上,她会偎在宿清焉的身边,从他的呓语里,去听他这具身体里,今日又是谁占据了上风。 “你怎样才能好起来……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扶薇轻叹,将脸贴在他的肩头,眉心轻蹙。 十五这一日,扶薇没有宿清焉相伴,独自去了天祥寺。 檀香浓郁,诵经声叠叠。 扶薇踏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寺中,望着巨大的佛像。 世间是否真的有神佛?神佛慈悲又是否真的怜悯世人? 扶薇接过僧人的香,仰望着慈悲的佛陀,一步步朝他走去。她迟疑了片刻,才在蒲团上跪下。 她的愿望神佛真的能够满足吗? “我求宿清焉与宿流峥的痊愈。我要一个完整的康健的他。” 跪一跪求一求就能得偿所愿,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呢?扶薇心中疑惑。心若不诚,佛祖又怎会帮她? “我……我愿用我的康健来换。换他今生无虞再不生痛,完整无缺。” 突然的轰然大雨倾斜。扶薇转眸望去,看门窗外的狂风暴雨。她再环视,见寺内僧人个个闲然诵经,对窗外之乱充耳不闻。 扶薇收回视线,重新望着慈悲的佛陀,再一次诚心许愿。 雨这样大,扶薇理应在寺中休息一晚,可是国事繁忙,她仍旧冒雨回宫。 人刚一回到长欢宫,就打了个喷嚏,继而偏过脸,断断续续地咳。 蘸碧看在眼里,小跑着去给她倒温水、煮驱寒药。 可扶薇还是病倒了,夜里高烧不退,第二天早上硬撑着去上朝。等她下了朝回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天旋地转之际,她看见了宿清焉的面庞。 不,好像是宿流峥? 她还来不及分辨,已经昏睡过去。 她睡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才退了烧。她睁开眼睛,看见宿清焉坐在床边守着她。 “你!”宿清焉轻咳了一声,“你醒了。” 他微笑着:“薇薇,我给你倒杯水?” 扶薇点头。 宿清焉将扶薇扶坐起身,他转身去给她倒温水。 扶薇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接过宿清焉递来的水小口地喝了两口,喉间不是那么干涩了,才将水杯递还给他。 她抬眸望着他,问:“下次写了信要记得送出去,否则很可能对方看不见信。” “宿清焉”愣住,他眉头皱起来,闷声反问:“我学得不像吗?” 扶薇微笑着,伸手轻轻摸了摸宿流峥的脸颊。 宿流峥将脸一偏,避开了扶薇的手,他始终皱着眉,半掀着眼皮看向他,闷声:“很失望吧?看见我很失望吧?” 因为怕你失望,我已经在很努力地去学宿清焉了。 扶薇轻轻摇头,声音也轻:“没有。反正都是你,都是……不完整的你。” 她很想要一个完整的他,不会压抑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也不会动不动暴躁阴鸷行事。 宿流峥看着扶薇垂放下来的手,终是心里痒痒,忍不住将扶薇的手捧在掌中。他低着头,嘀嘀咕咕:“我见到他了。” “嗯?”扶薇声音轻柔。 “宿清焉。我见到宿清焉了!”宿流峥烦躁的语气,“我和他打了一架。” 扶薇讶然。 她觉得这事情很奇妙。可对于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好像也不是很奇怪。 她语气轻柔又寻常地问:“谁赢了?” 宿流峥很沮丧:“我以为我一定能赢。可是我们武功招式甚至体力能力都是一样的!” 第113节 扶薇轻笑了一声,轻轻点头:“自然是一样的。然后呢?为什么打架?” “谁赢了,谁就能独占这具身体。” 扶薇愣住。 最后是宿清焉输了吗?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表情,气得胸口起伏,怒道:“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看见我回来要失望,要想着他!” 宿流峥又一瞬间安静下来,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扶薇:“你不是说他光明磊落?可他奸诈使计,我才输了。但是,他让我回来。” 宿流峥盯着扶薇的眼睛,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小的表情变化。 扶薇问:“没有再头疼了吧?” 宿流峥疑惑地看着她,摇摇头。 “那就好……”扶薇垂下眼睛。 如果祈求一个完整的他是奢望,那至少让他身体不再饱受疼痛折磨。 “我想睡了。”扶薇疲声。 宿流峥立刻熄了灯,爬上床守在扶薇身边。漆黑的夜色里,他始终盯着扶薇的脸,连眨眼这样短暂的时间也不愿错过。 “如果是我赢了,我也会让他回来。”宿流峥知道扶薇听不见,才小声嘀咕。 他慢慢将脸贴在扶薇的脸颊上,轻柔地蹭一蹭,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不舍。 纵使扶薇身体再不适,也不会耽搁了早朝。虽然宿流峥醒了过来,可是她心里惶恐已然不放心他。 一大清早,天色才刚蒙蒙亮,扶薇便自觉醒来。她忍着头疼,撑着坐起身。 “薇薇,你醒了?” 宿清焉温润的声线,让扶薇愣住。她抬眼看向宿清焉,仔细盯着他的眼睛。 宿清焉的眼底蕴着一丝歉,他歉声道:“我做不到,没能还给你一个痊愈的他。” 扶薇愣愣看着他,懵怔着。 昨天晚上宿流峥与她说的话,再次被她想起。她仔细地去琢磨眼下情况。 难道一切都回到了起点吗? 也并非完全一致,宿清焉和宿流峥如今知晓对方的存在。 蘸碧在外面叩门:“娘娘您醒了吗?快误了早朝的时辰。” “起了。”扶薇应声。 她这几日实在疲惫,何况病着。她让宿清焉陪她一起去。 朝堂之上,臣子们恭贺陛下痊愈,又婉转说着希望日日见的是陛下。 宿清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珠帘。他转过头视线扫过群臣,道:“朕身体时常有恙不能上朝理政,日后皇后代我理政,亦是一样。众爱卿当待皇后之命与朕之旨意相同。” 群臣目光交流,暂时不敢再多话。 扶薇隔着珠帘,望着龙椅上的宿清焉,珠帘遮着她的表情,也遮了她眼里的担忧。 接下来的日子,彻底不可控起来。 扶薇也不知道每次醒来身边的人是谁。 又过了五六日,一次宿流峥与扶薇一起上朝时,又有臣子提议希望陛下独自理政。 宿流峥掀了掀眼皮,凉凉地瞥着群臣,冷声:“朕正有意传位给皇后。” “陛下万万不可啊——”群臣跪地。 珠帘后的扶薇也有些意外。“流峥。”她压低了声音轻唤,阻止他胡闹。 宿流峥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下了朝,两个人回了长欢宫。扶薇心不在焉地半垂着眼睛。 “扶薇,你在想什么,想他吗?”宿流峥问。 “也不算。”扶薇抬眸望着他,“我只是在想也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们都还在,又都不会再犯头疾了。” 话刚说完,扶薇喉间微痒,偏过脸去又是一阵断断续续地咳。 宿流峥赶忙倒了杯温水,看着扶薇喝下。 他蹲在扶薇面前,撩着眼皮看她,小心翼翼地问:“扶薇,你真觉得这样挺好?你看见我真的高兴吗?” 扶薇柔柔一笑,弯下腰来,将一个吻落在他的额上。“你说呢?”她笑眸相望。 宿流峥乐了,乐得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挠着头笑。不多时,他又站起身来,说:“对了!忘了件大事!” 他奔去书桌拿了笔墨匆匆写了封信。他将信递给扶薇,道:“给那个谁!” 他如今并不唤宿清焉“哥哥”,甚至连宿清焉的名字也不唤,只叫“那个谁”。 扶薇疑惑地看着手里的信,并没有拆看。 第二天,扶薇将信交给宿清焉。 宿清焉当着扶薇的面拆开信,信笺上宿流峥龙飞凤舞地写着——把皇位给扶薇吧,如何?老子不想干了! 扶薇无奈地失笑,摇头道:“流峥总是这样胡闹。” 宿清焉将信笺放下,左手执笔,在扶薇愕然的目光下,写了个“可”字。 “你怎陪他胡闹?”扶薇追问。 宿清焉将扶薇拥在怀里,将她鬓间的青丝掖到耳后,温声道:“这不是胡闹,我与流峥一具身体记忆却不相通,处理国事确实麻烦。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没有你更适合掌管整个国家。” 扶薇也陷入沉思。 她总不是个为了私欲置国家不顾的人,她知道宿清焉说得很有道理。 宿清焉放开了扶薇,重新拿了笔,在信上又写了两句话,他将信笺折好放进信封递给扶薇,道:“给流峥的回信。” 扶薇没注意他又写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床笫之间,扶薇将宿清焉的信交给宿流峥。宿流峥看完之后立刻黑了脸。 “怎么了?”扶薇问。 “那个谁!”宿流峥几乎跳起来,“不让我和你生孩子!” 信笺落在锦被上,扶薇垂眸望去,其上宿清焉清隽字迹——“薇薇体内不宜受孕,不要让她怀孕。” 扶薇看着这句话,唇畔慢慢浮现笑。 “你还笑!”宿流峥气得要死,“是不是只有他对你好,我就是坏蛋?” “不是不是,”扶薇凑到宿流峥面前,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亲,“流峥把皇位都给我了,怎么能是对我不好的坏蛋呢?” 扶薇总能轻而易举地安抚宿流峥。宿流峥梗着的脊背弯下来,将脸埋在扶薇的胸口。 扶薇却轻轻蹙眉,心中有事。 她以前不信神佛,可自从上次与神佛做交易,宿清焉和宿流峥不仅苏醒了且再也没有犯过头疾。 那么,神佛要怎么拿走她的康健?她这身体本就羸弱不堪。扶薇不怕死,可她怕一旦她有事,他们要怎么办? 第二天扶薇来了月信,连续几日血流不止,月信结束之后却腹痛难忍,请太医诊治。 孙太医一直有给扶薇调理身体,尤其是扶薇在成为皇后之后,更是有意调理身体,尽量让自己的身边变得可以受孕。 “奇怪……”孙太医脸色大变。 “孙太医,她到底怎么了?如何治?”宿清焉皱眉问。 孙太医脸色沉重,从小杌子上起身,一掀衣摆跪在地上,沉声道:“皇后娘娘日后恐怕都不能……不能再生育了!” 后宫只皇后一人,这样天塌下来的惨事,怎能不让孙太医悲怆跪地禀话? 宿清焉愣了一下,问:“只是这个?” 只是?孙太医疑惑地看向宿清焉,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悲剧? 扶薇也有些愣神。 神佛拿走的她的康健,该不会是她的生育能力吧?扶薇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 可她本来就很不想生育…… 她反应过来,立刻紧抿着唇,连呼吸也放得轻浅。生怕神佛反悔。 宿清焉仔细询问孙太医除此之外对扶薇的身体可还有别的影响,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才重重松了口气,让蘸碧送孙太医离去。 宿清焉释然地看向扶薇,握着她的手,温声:“没事就好。” 扶薇眸色微动,朝宿清焉勾了勾。 宿清焉弯腰,附耳靠近。 扶薇凑到宿清焉的耳畔,柔声低语:“我们以后都不需要鱼泡了。” 宿清焉一怔。 扶薇清晰地看见宿清焉的耳朵尖泛了红。 夜里,扶薇在屋内点了一支鸳鸯香。浓郁的香气飘在寝殿里,溜进拢合的床幔里。 “用这个……不太好吧?”宿清焉有些迟疑。 扶薇勾着他的脖子,眉眼含笑,说:“可我想用。” 她喜欢看宿清焉的痴迷。可是这样的神情在他的眉宇间极少出现。 宿清焉看着怀里的扶薇,迟疑了良久,慢慢点头。 灯火晦暗,郁香粘稠。床幔浮动,偶有人影撞在床幔上。 那个坚持一夜一次的宿清焉,今夜被扶薇勾得纵情。鸳鸯香再香,也不敌扶薇的软腰妩唇。 第二天清晨,宿流峥疲乏地醒过来,后知后觉自己在扶薇的身体里。他青筋凸起,额角也气得一突一突。 扶薇趴在枕上睡得正香。 “扶薇!”宿流峥握着扶薇的脸,将她弄醒,“什么狗屁君子!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第114节 扶薇太困了,她攀着宿流峥的脖子,勾着他躺下,继续香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