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蛇引》 玉蛇引 第1节 《玉蛇引》作者:江枫愁眠 第一章 葳蕤的山林中枝叶晃动,土石微颤。 “就在前面——追!” “妖孽休走!” 四枚黄符穿过密林飞射向前,黄符所指处并无人影,仔细看去,才能在茂密暗薆的草木中依稀瞧见某种活物。 那是一条蛇。 蛇鳞如墨玉,黑中透青,长四丈有余,伏在草木阴影内飞速前行,和四周环境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蛇的状态有些奇怪,本该如釉一般光滑的蛇鳞此时灰雾蒙蒙,蛇吻前有些许异样的白。 这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黄符如利箭射来,符尾燃着烈火,地上的蛇止步半息,反身扬尾而抽,将四枚雄黄烈焰符猛地拍去一边。 符箓落地,立刻将四周草叶点燃,霎时间,熊熊烈火熛升爆起,形成火墙,阻隔了林后二三十位修士的视线。 他们面色凝重,没在火焰中找到挣扎扭曲的蛇影,也没听见嘶哑痛苦的悲鸣,便知四张雄黄烈焰符没有伤到那魔头。 队首的大修士还在追捕,末尾的小修士们却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蜕皮期都不怕雄黄,咱们真能杀得了吗?” “都追了三天了,已经毒倒了七八个人了,师祖还不死心……” 追杀陌奚已历三日,从最开始斩除魔首、扬名立万的兴奋,到如今的疲惫沉重。 尽管蜕皮期的魔头状态越来越差,但他们的状态也不容乐观。两个晚生筋疲力尽,嘴唇干裂发白,身上酸痛,心里也开始有了退意。 刚抱怨两句,一抬眸,就见前方的大师兄正皱眉盯着自己。 两人当即闭嘴,把剩下的抱怨咽回了肚子里。 沈枋庭用眼神警告了后面两个多嘴的小辈,却也谅解同行师兄弟们的辛苦。 三天了,他们没有伤到这魔头分毫,反而搭进去了不少弟子。他和长辈师叔们倒还好说,金丹以下的师弟师妹们实在是耗不住了。 思及此,沈枋庭加快脚步,几个点跃掠到队首的浮清仙尊身旁,对那白眉白须的老者道,“师尊,弟子们劳顿不堪,是否暂且歇息…” 话还没说完,就被浮清厉声打断,“谁要休息,自行留下!” 说着,他手中结印不止,六枚蚀骨钉悬于身前,随左手剑指前挥而射,“去——” 浮清语气严厉,不容置喙。沈枋庭闭口不再言语。 他知道师尊是对的,眼下机会实在难得,不容错失。 如今修真界灵力衰退,而妖魔四起,与人类分庭抗礼。 目下他们在追捕的这条巨蛇名作陌奚,正是南方最大的妖邪头目,座下大小妖物不计其数,霸占山河数千里,放眼望去,大半个南方竟都落入了这魔头之手。 陌奚全领蛇妖还嫌不够,因其声势浩大,这几百年来,不少妖魔都汇聚其帐下,可以说,当今妖魔之势,以陌奚为最;当今修士之敌,非陌奚莫属。 只这百年间,修真界大小宗族联合剿陌便有数十次,无奈这蛇妖修为深不可测;蛇鳞如甲,刀枪不入;又有一身销金融铁的蛇毒,厉害无比,无药可解。 修真界在陌奚手中不知折了多少德高望重之士,千年来,无人能剿灭此魔——直到今日。 他们上三宗歃血为盟,隐忍二十余年,终于等到了这魔头蜕皮之时! 蛇类蜕皮,一旦成功便是鱼跃龙门,境界又要拔高一层。 从前他们奈何不了他,等这次蜕皮之后,就更没有可能将其歼灭。 好在天道有公,蛇妖蜕皮,乃是最为脆弱之时。 这一时期,它们鳞甲柔软如纸,五官六感几乎全部剥夺,骨头麻痒、血肉灼痛、理智丧失。 按理如此脆弱之际,陌奚理当被手下部将护在巢穴之中,幸而蛇类生性阴险多疑,即便是同族也无信义可言。 每每蜕皮,他们皆是自找隐蔽处,生怕被趁虚而入。 陌奚残暴狡诈,更是避开了一众高等妖魔,独自找了洞穴闭关,身边无有半个亲信。 如此时机,千载难逢! 上三宗联手而攻,打破了陌奚闭关的洞府,将这条蛇妖逼了出来,此后便是三天三夜无休止的纠缠追捕。 六枚以付清仙尊心头之血灌溉的蚀骨钉射向了蛇体。 蚀骨钉焕发着莹莹玉光,色泽中正光明。长钉穿过林中烈火,精准追上了地上的苍青长蛇。 长蛇扭头张嘴,口中喷出一股墨绿色的毒雾,然而喷吐之时,它扭身的动作太过剧烈,瞬间撕下了还没彻底脱下的旧皮。 嘶—— 蛇皮生生撕开,巨蛇身体一僵,所喷毒雾也短促稀薄了两分。 噗……两声闷响,四枚蚀骨钉融在了毒雾里,而有两枚破雾而出,钉在了蛇脊之上! 众修士便听一阵恐怖的蛇鸣传来,其中阴戾痛苦之意不言而喻,几棵百年大树轰然倒下,皆是被剧痛中的蛇妖挣扎扫断。 为首的几位仙尊眸中一喜——中了! 蜕皮期的陌奚理智丧失大半,全靠本能而行,没有故意使诈的可能,必是真的吃痛。 蚀骨钉一旦入体,非纯正仙家灵气不能拔除。 长钉埋伏在体内,会不断吸收妖魔体内的邪气,腐蚀其肌骨血肉,纵然是陌奚这样的魔头,也绝撑不了多久。 届时不必他们出手,陌奚自会化为一堆蛇骨! “快!” 胜利在望,一众仙尊加快了速度,沈枋庭也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师弟师妹,催促他们赶快跟上。 光羽仙尊一挥广袖,聚林间湿气于前,那阻隔在众人之前的火幕尽数熄灭,清出了走道。 对付陌奚,使用的符箓非同一般,所生雄黄烈火凡水不灭,非饱含灵气的水灵不可。 短短几息的炎火将方圆烧成了焦土, 焦土蔓延一二里,尽头处有一醒目的痕迹。 那是被重物碾压出来的印子,纵横交错,深浅不一,两旁草叶倾轧、树木横躺,焦褐的泥土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任谁都看得出来,蚀骨钉对陌奚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压痕清晰,放眼望去,却空无一物。 那本该重伤奄奄一息的巨蛇不知所踪,连血迹都没有指明他离开的方向。 …… 焦土远处,草根旁,一条小指粗细的小蛇缓慢地朝前挪动着。 它身上灰雾蒙蒙,像是裹了一层暗沉的纱,下半截鲜血淋漓,背部没着两点圆玉钉,钉周皮肉焦黑,附近蛇肉翻卷。 陌奚挣扎着扭头,不知第几次试着将那两根长钉拔出。 可尖利的蛇牙一口咬下去,除了又从背上撕扯下一些蛇肉、蛇鳞外,根本带不出那两根长钉。 它们深深地插入蛇骨缝间,不过半刻钟而已,陌奚下身已无知觉,游动的动作愈发僵硬。 它看不见。 旧皮蒙住了它的一切感官,神识忽明忽暗,在蜕皮期的暴躁情绪支配下,始终无法精准找到蚀骨钉的方位。 躁戾地又咬了两回后,陌奚一口扯下钉旁的一块翻起的蛇肉吞入口中。 修行是逆天而行,但凡修道,必要历劫。 凡人历雷劫九死一生,对蛇来说,蜕皮就是他们的劫,无论修为深浅,皆是天堑之难。 陌奚喘了口气,伏在草下。 视线暗昧昏暗,他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地界,空气中徜徉着陌生的气息——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 被这伙修士追杀了整整三日,束缚在皮下,他辨不清方向,痛苦之中,唯有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使他昼夜不停往前飞驰。 蚀骨钉源源不断地吸收着陌奚的血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骨头越发僵硬,不须被那帮修士找到,他自己就会曝尸荒外,死在这不知名的野地里。 用来感知声音震动的蛇腹被一层旧皮阻隔,使他听觉暴跌,辨不清那群修士的方位,只模糊地察觉到有人类的脚步在四周徘徊。 他辨不清,任何风吹草动便都成了索命的声响。 陌奚抬起蛇首,旧皮之下,翠绿的蛇瞳里划过一丝冷光。 蜕皮只差临门一脚,他绝不会死在这个关头。 陌奚撑着最后一口气抬起蛇首。 眼睛和神识都不甚清晰,他努力在空气中嗅闻。 隐约之间,他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同类的气息,大妖的气息。 若是平时,陌奚绝不会在重伤之时靠近任何活物,可如今他没有选择,只能冒险一试—— 若能吞噬一条大妖,他便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摆动着僵硬的尾巴,陌奚蛇匐下来,慢慢朝气息所在的方向游去。 朦胧昧薆之间,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只觉得那股蛇类的气息越来越近,近到一定距离之后,陌奚从那气息里嗅闻出了更多的信息—— 这是一条雄蛇的领地,且实力不俗,至少千年以上。 他赌对了。 墨绿色的妖光一闪,陌奚幻化出了人身。 拖着半人半妖的残躯,他一头扎入了那雄蛇的领地。 忍着尾部的剧痛,陌奚极力调动干涸的妖力,将自己变为美艳的雌性。 浓重的血腥气随风散播出去,那条雄蛇很快就会过来察看。 玉蛇引 第2节 只要那愚蠢的雄蛇见色起意,赶在那群修士之前把自己带回去,他便有了喘息之际。 三天——再有三天他就能彻底结束蜕皮,到那时…… 还不等陌奚筹划后续,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意识的最后,他隐约看见了一抹黄玉色的蛇影,以及一股香甜得让他战栗的气息。 那不像是雄性…… 第二章 “醒醒,醒醒,同类……” 谁在吵嚷…… “同类,你还好吗?” 陌奚吃力地睁开眼,眸中蒙着两分初醒的迷离,但很快,他的意识便和眸色一起迅速清醒了过来。 “同类!你醒了!” 那声音自耳侧传来,声线清灵,在他睁眼之后立刻带上了两分喜悦,发自肺腑的高兴。 自陌奚破壳以来,从未听过这般因他而喜的声音。 余光微转,他记得自己拼死进入了一条雄蛇的领地。抬眸看去,身边的不是什么雄蛇,而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 是那雄蛇的伴侣么…… 这想法从陌奚脑中一闪而过,未及深思,下一刻,一股异样抽走了他的注意。 他的情况,很不对劲。 陌奚猛地低头,他身上穿着陌生的衣饰——这不是他的衣服,可衣服上的每一纹样、每一装饰他都十分熟稔,仿佛已穿戴许久。 他身上也无半点伤痕,更无痛感,最诡异的是,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妖力。 不是干涸、也不是失去了妖丹,而是一种朦朦胧胧、飘忽不定之感,抓不到实处,恍若梦境。 “同类,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还有哪里难受吗?” 陌奚整理思绪之间,身旁那白衣黄绲的蛇姬又开始说起了话。 她偏头打量了一番陌奚,接着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地面,嘴里喃喃着,“不应该呀,蜕皮很完美,怎么还会难受呢……” 她目光所指的地上,正躺了一张墨绿色的蛇皮。 她检查了蛇皮,确定蜕得很完整,再回头,眼前的雄蛇也的确是一脸苍白的病态。 蛇姬俯下腰肢,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靠近了他,雌蛇的气息铺面而来,陌奚皱眉躲避,可身体却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很香。 他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可脑海之中却爆发出一阵欢欣。这强烈的愉悦告诉他:这条雌蛇芬芳馥郁,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香气。 她贴近了他,一枚黄玉般的妖丹从她口中渡出。 陌奚明白了她的好意,但他排斥一切试图外来的妖力,何况这蛇姬身份不明。 他闭着嘴,蛇姬歪头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立刻干脆利落地扣住他的下颌,强行将他的嘴巴掰开。 他人的妖丹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在陌奚升起作呕的厌恶之前,他首先感受到了兴奋。 很不对劲。 这并非他的直观感受,像是有谁告诉了他:“他闻到了香气”、“他感到了兴奋”。 “你的身体!”旁人的妖丹在自己体内转了一圈,陌奚忍无可无地想要掐死这放肆的雌蛇,但雌蛇很快起身,连带着收回了自己的妖丹,让他来不及动作。 “你身体里有两根钉子!”她惊愕地望着陌奚,伸了手比划给他看。 那柔美仙逸的五官因这份愕然而显得有些发傻。 陌奚当然知道自己体内有蚀骨钉,古怪的是,他此时没有任何痛感,身体却昏昏沉沉地无法动作,只能偏着头,对着那雌蛇微笑。 “别担心,同类!”在他的笑容下,蛇姬也回应了他一抹安抚的笑容。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条蛇妖,你很珍贵,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治好。” 说着,她挽起了袖子,琥珀色的眼清媚甘甜,像一块精雕细琢的暖玉——这很奇怪,妖邪不该有这样的清纯。 陌奚余光垂下,在她的衣襟上看见了熟悉的图纹。 上三宗琮泷门的图纹。 她腰侧挂着一把仙剑。 蛇妖,却是仙宗弟子。 他脸上的笑容于是愈加温柔和善。 叛徒。 蛇姬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跪坐在地上,让陌奚伏在自己腿上,开始解他的衣裳。 繁复的衣衫,没有解衣的动作、没有施法的步骤,突然落下,中间的环节像是被无端抽走、凭空省略—— 陌奚终于明白自己的异样源自何处。 这里根本不是现实,而是梦境,不,更像是某种回忆…… 因为是回忆,所以无痛无感,也察觉不出自己的妖力。 和被抽走的解衣步骤一样,这些回忆并不连续,只断断续续地闪过一些主要画面而已。 在这方逼仄的石洞内,名作茯芍的蛇姬不由分说地取出了他体内的蚀骨钉。 彼时这钉子已在陌奚体内埋了两百年有余,和脊骨生长在一块儿,几乎和他融为一体,骤然拔出,仿佛是将他的两截脊骨扯了出来,顿时散了他这两百年的修为。 两百年—— 这竟不是往事,而是一场两百年之后的回忆。 蚀骨钉被连根拔出,陌奚冷汗涔涔地倒在地上,足小半月无法动弹。 他是想杀了她的,这个胆敢用妖丹窥视他的雌蛇、这个背叛了妖族投入仙门的叛徒,无奈眼下实在是力不从心。 蛇姬每天晚上都会来到这方石洞替他疗伤,一遍遍用自己的妖丹抚慰他的身体。 她说自己无父无母,没有族人,孑然一身,下山无助之时被琮泷门门主浮清仙尊收为弟子,带回了门里。 又说这是她第一次出门做任务,要去深山里采灵药,途中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就找了过来,正好看见了蜕皮期半死的陌奚。 陌奚启唇,将她的妖丹还给她。 那妖丹在他体内游走了一圈,带来浓郁温暖的馨香,又带着他的气息回到了蛇姬的丹田。 不似草木、不似花果,没有任何一种类似的味道可与之比拟,这特殊的馨香令陌奚晃了晃神。 不是叛徒,只是个乡下来的傻子,他想,被仙门拐了都不知情。 附近群山连绵,山中天材地宝无数,可猛蛇毒虫更加无数。 她这样的蛇妖,对仙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工具。 只是不知,这条雌蛇是如何破了自己闭关幻阵的。 陌奚没有多问,被抽出了蚀骨钉后,他全身疼痛痉挛,无暇多话,只静静地听着雌蛇说话而已。 他懒得和这样的蠢货多说什么,所以每当雌蛇看向他时,他只是安静地微笑,很少言语。 一连半个月,雌蛇夜夜到访,从不缺席。 她每次都偷偷摸摸地来,除第一日外,此后的每一天都带着斗篷兜帽。 她腼腆地解释,师父不准她私下去见妖精。 “你该听师父的话的。”陌奚弯眸笑道。 浮清说得没错,她不该去见妖,尤其是他——但凡他不是重伤在身,早就拧断了她的脖颈。 “我知道瞒着师父不好,”茯芍翻下兜帽,冲他羞赧地笑了笑,“可你、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同类,我放不下你。” “同类。”陌奚轻轻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语。 茯芍欺身前来,搭着他的双肩,鼻尖几乎相抵,交缠着气息。 雌蛇启唇,黄玉般的妖丹从她口中渡出,又一次喂进了陌奚体内,替他疗伤、滋润他的身体。 “师父于我有再生之恩,”她贴着他的唇鼻,呼吸近在咫尺,“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可有时候……” 雌蛇眉间微蹙,似是不知如何形容。 她的呵气落在陌奚脸庞,两人之间亲密如同情人,仅隔一线。 “对了……就是这样,”她抬眸对陌奚羞怯地笑道,“在仙门,人和人之间绝不能靠这么近。我喜欢谁,都不能和他们亲近、不能在他们身上打标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初来乍到,她想给新的领地、给喜爱的东西打上气息标记。 这样的举动,在仙门里被判为“嬴荡”,被视作“放浪”。 她喜欢师父,喜欢师兄,除了磨蹭纠缠,茯芍不知道还能如何排解心中膨胀的欢喜。 如此众多的喜欢没有发泄的出口,叫她憋闷得不知如何是好。 陌奚吞下了她的妖丹,抬手搂住了雌蛇的腰背。 “你是蛇,”他偏头,越过了那一线之隔,抵上了她的额,“你不该待在人群里。” 在他贴上来的那一刻,雌蛇洁白禁欲的仙袍之下立刻化出了蛇尾。 幽暗的洞穴里,那条蛇尾上的鳞片莹玼如黄玉,妖娆地迤逦了半丈有余,根本不是道袍所能遮蔽。 她露出了半身原型,本能地卷住了陌奚的双腿。 缠绕、收紧……像是终年困在笼中的鸟终于能舒展一次翅膀、像是箱子里的猫终于能伸一次懒腰。茯芍心中饱胀的喜欢涌进蛇尾,一圈又一圈,紧密地缠在陌奚腿上,表达着蛇的喜爱之情。 陌奚眸中划过笑意。 玉蛇引 第3节 他抬手撩起雌蛇的发梢,偏头含进了嘴里。 人皮之下,蛇性银靡。 他们是同类。 茯芍缠了一会儿陌奚的腿,不敢用力,那里刚取出蚀骨钉,伤口还未愈合。 虽然犹不满足,但这已是她入仙门一年以来第一次“缠缠”了。 在师门里,就算她憋得发疯想找棵树缠缠,都会被严厉呵斥。 所有人都说,只有粗鄙的邪妖才会这么做,她入了仙门,就该有仙门弟子的自觉,绝不能再做出如此低俗的举动,败坏琮泷门的名誉。 茯芍张口,那枚妖丹在陌奚体内游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她体内。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尾巴,戴上兜帽,对陌奚说:“好啦,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你的伤也好了很多,再有两天就能痊愈。” 陌奚口中的发丝随着她起身而被扯出,有一根脱落,半垂在了他唇边。 他倚在石壁上,温柔且疏离地笑着,同她告别,“有劳。” 如果没有男人唇边的那根发丝,方才缱绻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今晚之后,陌奚对这条雌蛇的杀意便作罢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为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让他摆脱了蚀骨钉。 第三章 第二天,陌奚不到夜晚就见到了雌蛇。 太阳刚出,她仓促地赶来,面色煞白,一把抱起了陌奚,拼命往外跑去,仿佛被什么天敌追赶一般。 陌奚这辈子头一回被抱在怀里,他顿了顿,继而安然地躺着。 “是你的师门?”他问。 “对!你怎么知道!”茯芍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这个动作相当古怪,蛇很少依赖视觉,茯芍此时该做的是伸出蛇信收集空中的信息,或是利用蛇腹感知震动的远近。 可她的蛇信变成了粗短的人舌,蛇尾也变成了人类的短腿,像个纯粹的人类一样,滑稽可笑地回头顾盼。 她一边跑,一边磕磕绊绊地和陌奚解释,“师父在我身上察出了你的气味,领着师兄师姐们来抓你。你、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出去。” 陌奚笑看着她急出冷汗的模样。 他的伤的确是好了很多了,至少有了脱身的能力。但他没有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茯芍独自焦急。 远处有白光闪来,一个错眼,一柄罡气凛然的长剑便刺在了茯芍身前。 “孽畜——还不停下!”冷冽苍老的声音自后方而来,茯芍身体一僵,跪了下去。 “你师父来了。”陌奚在她怀里轻声道。 说完,他悠悠起身,对着跪在剑前不敢动弹的茯芍一笑。 “这几日,多谢你的照顾了。” 他彬彬有礼地道谢,继而她面前化为黑烟,径直离开,留她一人面对身后追来的琮泷门修士。 他虽不杀她,可也并不在乎她如何向师门交代。 毕竟,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浮清没有抓到陌奚,转头便向茯芍问罪。 她因勾结妖邪,被绑在光明大殿上抽了一百鞭,又罚了十年禁闭。 受刑之时,琮泷门所有弟子都被要求到场。 熙攘的人群中,不仅琮泷门的弟子来了,陌奚也来了。 借着茯芍体内纯净的仙力,他体内的蚀骨钉被拔出,这困扰了他两百年的痼疾一朝痊愈,使他心情大好,不惜身犯险境也要来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盘龙柱上,被锁妖绳死死绑住的茯芍身上一片污血。 行刑者手中一柄钢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口中喊着次数:“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呃……”雌蛇高仰长颈,口中迸发出凄厉的痛呼。 底下窃窃私语不断。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永远不可能是人。” “门主为何要将一个妖女收到座下?” “听说这妖女身上没有煞气,不曾杀过人,又有什么奇淫巧技,所以才被收下的。” “她现在没有杀过人,日后未必,我看不如趁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雌蛇的哀嚎和周遭的议论混杂一处,陌奚勾唇,想起她那句“我视师父为父,视琮泷门为家”,愈发觉得可乐。 “五十三、五十四——” 鞭刑还在继续。 一声轻响,钢鞭之下生生打断两根肋骨,茯芍身上的仙家白裙已饱饮鲜血,无素可染。 “师尊!” 就在众人欣赏这出笞妖时,一声中正的男声刺破大殿,突兀响起。 陌奚斜眸,就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走了出来,站在了雌蛇身前。 “师尊!”沈枋庭抱拳躬身,“念在小师妹初犯的份上,还请宽恕。” 高台上的浮清面不改色,沉沉道,“琮泷门,言必行,行,必果。” “弟子明白。”沈枋庭身姿不改,“我愿替师妹受剩余刑罚!” 满场哗然。 “师、师兄……”盘龙柱上,一身血衣的茯芍婆娑着摇头,“不、不必……” 沈枋庭没有多话,脱下外衣,低着头,将脊背露给了行刑者,只道三个字:“开始吧。” 行刑者犹豫地看了眼座上的浮清,浮清没有说话。 他便试探地转鞭抽向了茯芍身前的沈枋庭。 “师兄!师兄……”被抽得皮开肉绽都未曾哭泣的茯芍在这时落了泪。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面朝着她,她看着那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开皮肉,露出红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全然消失。 无趣。 他转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后,带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罢了。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茯芍的禁闭结束,随同门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里,分散失联。 蔼蔼迷雾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这儿?”她跑来,冲他挥手,“同类,你的伤可好了?” 陌奚一顿。 他注视着雌蛇的双眼,没能从里面看见半分埋怨和憎恨,依旧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抛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拢着袖,微笑颔首,“你近来可好?” “我……”茯芍语塞。 他们都知道,她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刚被放出来。 但缓了缓,茯芍还是笑着说:“我还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仅破坏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没有蛇该有的模样。 不伦不类。 陌奚拢在袖中的手指一紧,也笑,“那就好。” 他本该离去,可雌蛇脸上的那对琥珀眼澄澈通透,毫无阴霾,这使特地算着日子赶来嘲弄她的陌奚怅惘若失。 他遂又叹气,旧事重提,“当日我不是故意抛下姑娘的,实在是…”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他话还没说完,茯芍便连连摆手,“得亏你当时走了。因为蛇王陌奚的缘故,师父特别讨厌蛇妖,还好你没被抓到。” 她吁了口气,后怕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抓,本还想着去找你,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刚下山就遇上了你!现在见了,总算可以放心——不对,你快走。” 她将陌奚往外推去,低声道,“这里有好多我的同门,你快走,被发现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两步。 他回头,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着身后的蛇姬。 无趣。 那一顿鞭子和十年的禁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烦意乱。 陌奚定住了脚,转身握住了茯芍的双手。 他担忧而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踪迹,听说你在琮泷门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带你离开,回我们蛇族的领地,好么。”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却想也不想地从他手中挣脱,坚定道,“师门有恩于我,我不能背弃他们。” 她抽出手来后,又继续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来时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绪,走时一腔明确清晰的烦闷。 玉蛇引 第4节 这样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五十年过去,陌奚的确再也没去见那蛇姬。 偶尔夜凉,风掠过花林,带着芬芳馥郁的馨香吹入他的寝殿,他才会恍惚一瞬,念起石洞里的半个月,想起那条柔软馝馞的蛇姬。 他从前没有嗅到过那种香气,之后也再没有。 她的妖丹在他体内运转了十三回,将那股甜蜜的香气深深缠入了他的经脉血管里。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里没有哪条蛇的眼睛像她那样温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烧的暖火,只是供人取暖,并不会烧伤什么。 但这份想念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凑趣儿。 五十年间,沈枋庭成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和师妹结为道侣。 师兄师妹,这是不伦之事,何况那师妹还是妖。 全场死寂,浮清脸色铁青。 向来尊师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着师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宠爱首席弟子的,这件事被应允了。 沈枋庭娶亲师妹的消息传遍天下,也传到了陌奚耳朵里。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莹的残花落入泥里,他自上踏过,前往了琮泷门。 “同类!”外出的茯芍瞥见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 陌奚站在原地,弯眸等着她朝他靠近。 这条孤身的雌蛇极度向往同类,可偏偏不愿与他回去。 “你怎么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这里可是琮泷门的领地,你不该来这里。” 陌奚没有动,这一次他没有被她推动。 他蹙眉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是挂心。” “是、是么,”女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低下头来,羞赧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么。”陌奚低头,像是在石洞时那样,贴上了她的额头,与她交换气息。 可这一次,雌蛇猛地后退几步,红着脸摆手,“别、别靠那么近。” 五十年过去,蛇姬身上关于“蛇”的部分越来越淡,人类的特性则越来越浓。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面,她自己都不习惯蛇类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顿在原地,继而笑了起来,“抱歉。” 他该转身离去的,可他始终没走,因为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这事有点荒唐,”雌蛇反手,用冰凉的手背给温热的脸颊降温,“不过大师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从不歧视我们这些妖精,而且、而且这些年都对我照顾有加。” 茯芍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无父无母,虽幸得师父收留,可从没有人如此坚定地护过她。 几十年来,他们一同修道,一同斩妖除魔,沈枋庭永远不会让她孤身陷入危机。 “你不用担心,大师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着头,也就没有注意到雄蛇越来越凉的眸色。 半晌,当茯芍疑惑陌奚为什么不说话时,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带喜的幸福神色里,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见那个男人挡在茯芍身前时,为何会心生戾气。 陌奚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发青期了,他的修为足以让他摆脱这低级的俗欲,以至于渐渐忘记了“求偶”这样的本能。 她有着美妙绝伦的气息,又有着尚且过眼的实力。 他喜欢她的气息,自然就会想要她做伴侣。 这简单而天经地义的事,陌奚却现在才有所反应。 他其实不喜欢媾和,厌恶被欲望掌控,更厌恶其他妖的气息沾到自己身上。 那所有蛇妖都热衷的事情,在陌奚眼中和变回一条丑陋的肉虫无异。 但茯芍太香了,如果是她,陌奚可以接受。 他甚至愿意留下她,让她在房中当个香炉都是一种赏心悦目。 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我放心不下你。茯芍,芍儿,这里太危险了,即便沈枋庭爱护你,其他修士、他的父母亲族也未必容得下你。” 茯芍咬唇,满面的羞意收了回去,露出了两分难色。 陌奚说中了她的痛处,自然而然地接着道,“让我偶尔见见你吧,至少确认你是否安然无虞。” 陌奚对茯芍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同类,也是她唯一的同类,当他满目忧愁表达关心时,茯芍没有多想,答应了。 此后约定,每月十五在郊外见面,往常又有书信。 陌奚不急,捏死一个沈枋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若沈枋庭就这样死了,他怕茯芍自爆内丹,要和沈枋庭殉情。 他知道她有多重情。 陌奚开智之后再没有求过偶,他有些生疏,但还记得该怎么做。 雄性求偶,从来都不择手段,何况是陌奚。 他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天材地宝、珍馐珠宝,每每见面绝不空手,仗着唯一同类这一身份,迅速和茯芍拉近了距离。 稍熟稔之后,他带着茯芍去远处狩猎、去湖泊戏水,一切仙门禁止她做的事情,陌奚都倍数补上。 他感觉得到,茯芍越来越和他亲近,沈枋庭对她有恩,也从不歧视她蛇妖的身份,可只有陌奚——一条真正的蛇,才能带给茯芍本能的欢愉。 这天日落,当茯芍从大泽里游出,收回蛇尾时,她不舍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涛涛江水。 这样广阔激荡的水流,绝不是琮泷门的小池塘和浴池可以比拟的。 陌奚俯身,替她穿上了鞋袜,状似没有看见她眼中的不舍,“时候不早,该送你回去了。” 柔软白皙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陌奚抬头,见茯芍不好意思地低语:“奚,你平日里忙么……” 陌奚一笑,“不,我没有你的清规戒律,清闲得很。” “那…”雌蛇眼睫一颤,挂在上面的水珠眨落,她带着两分期冀,“那我们以后,多见面好么……” 她到底是蛇,喜欢蛇喜欢的一切。 那几十年的门规压着她,叫她不敢独自享受这些,只能寄期望于陌奚。 有人带着她,就不是她主动犯戒了。 “当然好。”陌奚应了。 他没有问茯芍为什么沈枋庭不带她游水,这种程度的挑拨离间太低级,他准备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得到了茯芍的喜欢,陌奚开始给沈枋庭种毒,让那谪仙似的剑修染上了情毒,又派了座下女妖前往。 沈枋庭现身花街的事立刻传得沸沸扬扬。 这月见面前夕,陌奚整冠梳洗,篦子篦过三千青丝,男人温润妖冶的脸上含了一丝笑意。 他梳理着发尾,好整以暇地思忖,明天该如何安慰伤心难过的雌蛇…… 事情的走向并不按陌奚所想。 翌日晚上,茯芍脸上无一丝郁闷,反而一片怒意。 “太过分了!太卑鄙了!”她对着陌奚跺脚,气愤道,“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居然给大师兄下了毒,还好我的蛇丹能解,否则大师兄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那些小人手里!” 陌奚一怔,心中漾起两分愕然。 他被茯芍治愈过,知道她在疗伤方面有着出众的天赋。可那毒是他亲手所下,茯芍的修为少他整整千年,到底是如何发现且治好的…… 这份愕然之后,涌起了浓烈的恶意。 为计划失败,也为那馥郁的妖丹进入了别人的体内、又带着别的雄性的气息回到茯芍丹田—— 他的香炉里,混入了异味。 陌奚有些失去耐心了。 他理所当然地开始派妖魔刺杀沈枋庭。 一次、两次……不过元婴的修士,却仿佛得到了天道的偏爱一般,几次三番死里逃生。 不管他伤得多重,哪怕是中了陌奚的本源蛇毒,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不出三日必能恢复如初。 陌奚隐约觉出了两分不对劲。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浮清要收茯芍一条蛇妖为徒。 不能再等了。 直言阐说,茯芍绝不会相信,反而会和他反目。 唯有立即杀了浮清和沈枋庭,斩断茯芍在琮泷门的羁绊,才能带她回到自己的巢穴里。 陌奚成功重创了浮清和沈枋庭,却低估了茯芍对他们的情谊。 浮清失去了右臂,修为暴跌;沈枋庭更是昏迷不醒。 “师兄——师兄!”他昏睡不醒的日子,茯芍日夜不离,忘了和陌奚约定的见面,也没有理睬房中明明灭灭的传影石。 她死守着沈枋庭,不断用自己的妖丹替他疗伤,可向来无病不治的蛇丹却仿佛失了效一般,对沈枋庭毫无助益。 绝望之际,茯芍身后传来低沉苍老的声音,“你想救他?” 她当即回头,红着眼看着失去了一条胳膊的浮清,“师尊……” 玉蛇引 第5节 浮清敛眸,“我有办法。” “师尊!”茯芍通红的眼中破出一丝振奋,她胡乱擦了擦脸,膝行到他身前,“师尊既然有救治之法,就请快救师兄!” “救治之法不在我,”两鬓斑白的老人漠然地俯视她,“而在你。” “我?”茯芍茫然,“可我、我的妖丹不起效……” “因为你还不得其法。”浮清道,“若你愿意,将蛇丹给我,待我淬炼,方可救你师兄一命。” 茯芍想也不想地吐出蛇丹,双手交给了浮清,“师尊快请。” 浮清却没有动。 “师尊?” “不够。”他道,“还需蛇心血、蛇胆液。” 茯芍一怔。 看出她的震惊,浮清冷笑一声,“不错,这正是以命换命之法,我劝你还是歇了这份心思。” “不!”茯芍膝行至他脚前,面上闪过一丝决绝,如当年沈枋庭救她时一样,对着浮清叩首,“弟子愿意,求师尊救师兄性命!” 浮清望着她的后脑,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你可想好了?真的愿意么?” “是,弟子愿意。” “好,”浮清转身,“与我护法。” 他将茯芍带离琮泷门,一路北行,足足两日,才在一处仙家秘境中停下。 这是浮清祖辈所创秘境,进去之后断绝踪影,再无人可以打扰。 临进之前,茯芍脚步一顿,询问道,“师尊,妖魔屡屡针对大师兄,我们不把师兄一起带走么?” “你师兄身上有邪魔陌奚留下的蛇毒,若是带上你师兄,陌奚便会顺着蛇毒追来。我炼丹之时,无暇顾及他人,届时你师兄不保,丹药也无法练成。”浮清道,“我已派人将他移去另一处密室,由你众师叔们看守。” 茯芍挂心沈枋庭,可也不忍师父落入危险。 师父已失去一臂,不管是此时的师父还是她,又哪有能力对抗魔头陌奚。师兄跟着他们,的确没有益处,不如分开行动。 思及此,茯芍便道,“好,师尊尽管放心,弟子这就为您护法。” 她跟着浮清迈入了那方秘境。 最后一霎,茯芍有些遗憾,她恐怕是来不及和奚告别了。 若是知道她不在了,那条温文尔雅的雄蛇会难过么——他们已是朋友了,他一定会难过吧…… 但仔细想来,他们真正交往也不过一年而已,和他们长达千百年的岁月相比,这一年太过短暂,那难过也不过是一瞬,转眼便会烟消云散。 茯芍定了定心,专心为浮清护法。 七日之后,丹药练成。 玉鼎法光大作,密密麻麻的符文排列于阵法之间,迟缓生涩地转动着,像是生锈的齿轮,还需要某种润滑才可运行畅通。 浮清睁眸,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一丝颤动的精光。 他命令茯芍,“站到阵法之央。” 茯芍抬步迈去,于炉前立定。 “我再问你一遍,”苍老老修士定定地盯着她,“你可愿以千年精血换这颗丹药?” 茯芍咬牙。 她的指尖有些发颤,可她死死压住了这份死亡的恐慌。 数十年来,师兄对她无微不至,危难时不知救了她多少次,如今师兄有难,她这条命还给他又有何妨。 “愿意。”她于猩红的阵法中道,“弟子,心甘情愿。” 话音即落,她脚下红芒暴涨,法阵上的符文疯狂转动起来,瞬间没了涩滞之感。 茯芍一惊,只见自己全身血气丝丝缕缕冒出,悉数涌入了眼前的玉鼎当中。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 她的骨头变得疏松、皮肤出现了褶皱,一头乌发转为苍白,最后连站立的姿态都维持不住,颤巍巍地跪在了阵法里,支撑上身的双手不停发抖。 顷刻之间,那花容月貌的蛇姬便成了枯尸般的老妪。 当她最后一丝血气也被抽离,那玉鼎霍然炸裂,碎玉飞溅,唯剩其中一枚金光烁烁的丹丸。 茯芍跪在地上,形容枯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师、师尊……成了……”她发出嘶哑苍老的声音,“快、快救师兄……” 面前的浮清忽而一笑,接着仰头,笑声越来越大,笑得他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哈都说蛇族阴险狡诈、自私冷血,怎么就偏偏出了你这么个蠢货!” “师尊?”茯芍茫然地望着他。 在她愣怔的目光之中,浮清一把抓住那金光烁烁的蛇丹,径直吞入口中。 入口的瞬间,老人的华发变得黝黑靓丽,枯树般的皮肤变得年轻饱满,微偻的腰背逐渐挺直,就连那断掉的胳膊都重新生长了出来! “韶山玉蛇,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抬手欣赏着自己崭新的身体,目中充斥着癫狂,“有了这幅身体,从此以后我便不老不伤,再没有人可奈我何了!” “师、师尊——!” 茯芍再是单纯,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她挣扎着朝年轻的浮清爬去,抓住他的脚,仰面哀求他,“师尊,师兄是您的首席弟子,是您最得意的门生,您救救他……救救呃——” 话未说完,浮清骤然抬脚,将她踢出二三丈远。 “呵,从前便罢了,如今这幅丑样,看着就叫人倒胃口。” 他为自己施了清洁术,鄙夷地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蛇妖,“得意门生?倒也无错,若非他,我怎能如此顺利地取了你的蛇丹蛇胆。” 茯芍撑起自己的头,这一脚后,她没有呕血,全身的血液都已被那阵法吸干,无血可流。 “师尊…师尊……”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悲伤又绝望地哀求。 浮清倏尔一笑,流露出纯粹的恶意,“你不必担心,沈枋庭无事,很快就会醒。” 茯芍一愣。 在她茫然的目光下,浮清大笑出声,“毕竟让他昏睡不醒的不是陌奚啊哈哈哈哈!等他醒来,我就告诉他,你被魔头陌奚虐杀而死,死前将蛇丹奉于师门,求师门为你报仇雪恨。” 他大笑着,仿佛已然看见了鹬蚌相争的结局,不再看茯芍一眼,拉开秘境,转身就要离开。 茯芍伏在地上,眸中的神光慢慢熄灭了。 她的形状和冢中枯骨无异,最后的一点光彩也在浮清毫不留情的转身之间黯淡了下去。 于是,她便也没能看见,在秘境打开的刹那,一条苍墨蛇尾自外部劈来,带着汹涌凛冽的杀意绞向了浮清。 第四章 “醒醒,醒醒,同类……” “同类,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夜莺一样婉转动听。 陌奚猛地睁眼,翠色的瞳中闪过一道血色。 他猝然起身,将坐在榻边的茯芍吓了一跳。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紧紧拽住。 茯芍…… 方才还面色如纸的美人倏地抓住了她的手,那双翠色的蛇瞳里爆发出惊人的灼意,定定地盯着自己,又隐隐透出两分嘲弄的恼意。 茯芍一惊,不等她说话,陌奚手上便一阵刺痛。 他终于分了一点神看向自己的手。 一条细小的褐色老蛇缠在茯芍的皓腕上,在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狠狠咬了他一口。 能咬破陌奚皮肤的蛇不多,与此同时,眼前的雌蛇开口了。 “你醒啦,身上还痛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陌奚抬眸,看向了茯芍。 这一次,他的眸色平缓了许多。 本以为是谁设下的幻境,捏了个相似的幻影,可现在他确定,眼前的是实体。 那一场冗长的梦,将上一世的回忆唤醒。 茯芍……他一眼认出了面前的蛇姬。可茯芍已死了三百年有余,回忆和现实重叠,陌奚素来淡漠的翠眸里划过一丝迷茫。 他这是,轮回了……轮回到了他们初见的石洞里? 陌奚很快推翻了这一判断,他身下是一张古老的飘花翡翠玉榻,眼前的是一间色调素雅的寝屋,屋内玉器琳琅,空中充斥着浓淡适宜的香气。 这香气独一无二,陌奚忍不住颤栗呵气。 回忆中无法嗅到的气味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在茯芍生活了近三千年的室内,她的气味无处不在,欲将陌奚生生湮埋。 香气堆叠,如轻纱自身上拂过,带来麻酥酥的痒意。 一股强烈的欲望自陌奚体内喷涌而出。 他蛇瞳瞬间竖成细线,盯着蛇姬脆弱的长颈;毒牙不受控制地发痒,指节兴奋地打颤,欲将在他身上飘荡的轻纱撕扯下来扯碎,吞入腹里。 那特殊的香气甜得他杀意暴涨,每忍耐一瞬,全身的骨头就麻痒一分。 这一世,他的身体是第一次接触茯芍的气味,有些过于刺激了。 滚烫而陌生的狩猎欲霸占了陌奚的脑海,试图磨灭他的理智,唤醒他体内最原始的兽欲。 修长的指尖律动了一下,仿佛是在模拟演练着什么。 玉蛇引 第6节 陌奚还未彻底融合前世的记忆,尚有些游离在外,无法理解自己会迷恋上一条天真到愚蠢的雌蛇。 可在嗅闻到这股香气后,他登时理解了前世的自己。 这特别的气味,摆在巢里当个香炉都愉悦身心。 即便没有前世的那些回忆,陌奚也立刻升起了掠夺欲。 这样的香,留在人界实在可惜。 不论欲望如何激烈,陌奚始终面不改色,除了压抑本能的轻微颤抖以外,再无别的动作。 再是美妙,也还不至于操纵他的身心。 雌蛇腕上的老蛇睨了他一眼,有些讶然,有些警惕。 即便是它,也是在嗅觉衰退后才敢亲近小姐的,这条外来蛇竟能不受黄玉气息影响,实在诡异。 “我从你身体里取出了两根这么长——的钉子。”茯芍不知两条雄蛇心中所想,她见眼前的美人微微发颤,以为他一定是痛极了,遂安抚道,“你放心,钉子已取出来了,只是伤口还没有好。” 她又贴了过来,双手搭在了陌奚的肩头,偏首启唇,黄玉般的蛇丹已含于口中。 “我的内丹有疗伤之效,你昏迷时不肯张嘴,现在醒了,让我给你疗伤。” 只是疗伤,可她望着他的眼睛里却像是封着两簇跳动的暖火,压抑着兴奋,得偿所愿般激动不已。 陌奚没有拒绝,想起上一世茯芍干脆利落地掰开他的嘴,他有种直觉,如果自己抵死不从,茯芍会直接卸了他的颌骨。 但他也不打算顺从地臣服于她。 陌奚倾身低头,微凉的双唇贴上了茯芍,他伸出舌尖,重重□□过她衔在齿间的蛇丹。 茯芍猛地一颤。 “放开!”一声嘶哑的声音自两人之间飙了出来。 那环在茯芍手腕上的老蛇尖叫着,“无礼的外地蛇,放开小姐!” 茯芍红着脸,身子往后仰去,不是因为这亲密的吻,而是那蛇丹上一下又一下的舔舐。 蛇丹连着她的心脉灵魂,敏感而脆弱,从未被外人触碰过。 舌尖一顶,直捣心弦,茯芍腰肢发软,双眼迷离。 太、太刺激了,外面的蛇都是这样打招呼的么…… 她有些受不住,往后避开,可搂着她腰的手却禁锢如铁,丝毫不松。 在老蛇的咆哮下,她只得赶紧把口中的蛇丹往对面推去,同时轻轻扭腰,表达自己的不适。 陌奚最终还是吞下了茯芍的蛇丹。 上一世令他觉得冒犯的举动,如今却令他恍惚出神。 他细细感知着体内的蛇丹,引着它前往自己的丹田,又剥出自己内丹中的气息。 墨色的本源妖气丝丝缕缕地包裹了这颗浑圆的黄玉。 他侵占着茯芍的蛇丹,直到那黄玉彻底被黑色埋没、再也看不见半点暖色后,才张口奉还。 陌奚将蛇丹还给茯芍,搂着她的手却迟迟未松,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盈着爱恋,看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深情,直到茯芍羞怯地发出一句—— “姐姐,你感觉如何了?” 陌奚剔透翠绿的蛇瞳中泛起点点困惑。 片刻,昏厥之前的回忆渐渐收回。 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变幻出来的雌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一张口,变幻之后的声音妖娆多情,丝丝绕绕,勾人心魄。 这魅惑的声音令陌奚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此时的容貌嗓音,是他昏厥之前为勾引此地的雄蛇而变幻出来的,自然是要多妩媚有多妩媚。 陌奚想,既然是茯芍,不必隐瞒,直言相告就好。 可一抬头,眼前姣好的蛇姬托着双腮,面若春水地望着她,晕乎乎道,“姐姐,你声音真好听,长得也好美,我好喜欢你。” 那双圆眼里满载濡慕和憧憬,如此强烈直白的欢喜止住了陌奚口中的话语。 他抿了抿唇,半晌,弯眸笑了起来,温温柔柔,妖妖趫趫。 “谢谢,”他说,“我也喜欢你。” 第五章 茯芍垂在地上的蛇尾尖尖顿时立了起来,翘起了小三寸,在空中慢悠悠地晃动。 “哼,”她腕上的老蛇却是重重一哼,嗤笑道,“巧言令色。” 接二连三开口的老蛇终于引起了陌奚的注意。 他垂下眼来,凉凉地瞥向那缠绕着茯芍的雄性。 “对了,未及介绍,”茯芍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手腕来,“这是我爷爷,因早些年受了伤,只能维持现在这样。” 听了这话,陌奚眼中的凉意散开了些许,他笑道,“爷爷好。” “好什么好!”那褐色的细蛇直起上身,对着他嘶嘶吐信,“外地蛇,小姐心善,非要救你,看在你是雌性的份上,我不赶你,但丑话说在前头,这里有主人留下的守山大阵在,你要有半点不轨之心,我能让你即刻灰飞烟灭!” 这严厉的威胁并未让陌奚惊惧,他只是半瞌眼睑,温声道,“晚辈不敢。”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茯芍很不满,对着手腕上的老蛇道,“姐姐受伤了,又是来客,你要温柔一点。” 她想起还没有互通姓名,又主动介绍起了自己,“我叫茯芍,此处名为韶山,是我的领地,我就是在领地边上发现的你。” 不必陌奚多问,雌蛇自己便讲起了此间的情况。 韶山横亘六百里,山中有蛇,名为黄玉。 原生玉色有青有白、有墨有赤,唯独没有黄。 世间流传的黄色玉石,以黄沁为最,但黄沁的黄并非天生,而是后期沁染成色,属于次生。 原生黄玉仅存传说之中,这一传说便是韶山仙蛇。 茯芍一族,蛇鳞温润,色泽如玉,落地便是黄玉。 但自茯芍出生以来,黄玉一族就只剩下她一蛇。 守着她这颗蛇蛋的,是一条食指粗细的老蛇。 老蛇说,三千年前韶山经历了一场大难,全族尽灭,她父亲韶山蛇主拼尽最后的力量,为韶山设下了结界。 这结界保护了茯芍,使外人无法入内,她也无法外出。 老蛇说,这是因为她父亲担心她年幼无知,出去遭人陷害。唯有她修到一定境界、有了自保能力之后,才能打破结界,离开韶山。 茯芍很乖,安心本分地遵照遗嘱日夜修炼。 偌大的韶山只有她一条妖,老蛇虽开了灵智,却无法化形。 他说自己是她父亲的旧部,为了抵挡那场灾难耗尽了法力,如今只是为了守着茯芍才勉强残喘。 除了这条老蛇,山里的其他蛇都是普通的凡蛇,不知为何始终未有开灵智者,无蛇能与茯芍交谈。 她在韶山待了三千年,本以为还会继续这样孤单下去,没想到这天出来狩猎,猎物没狩到,却在结界边界上见到了一条大姐姐! 姐姐!大姐姐!结界边上长出了姐姐! 她兴奋地跑去,姐姐的一只手在结界里,其余部位则在结界外。 茯芍很奇怪,她不知道陌奚为什么能突破结界,但——管他的呢,同类!是同类!她活了两千八百年,第一次看见了同类!虽然重伤昏迷,但还有进出气儿的活的同类! 她拉着姐姐在结界里的那只手,吭哧吭哧把他拖进来,抱去了自己的房间,为他疗伤。 抱着雌蛇,茯芍像是抢劫得手的盗贼,一路游得飞快,生怕这一切都是幻觉,仿佛稍慢一点儿,美蛇就会消失似的。 无怪茯芍心切。 整整两千八百年,自她睁开眼睛到现在,整个韶山只有她一条蛇精,再无旁人。 别说是条美艳的美蛇,就算是癞蛤蟆似的丑蛇、就算不是蛇,只要是开了灵智的活物,茯芍都视若天赐。 “姐姐,你真好看。”茯芍低头,不知第几次地蹭了蹭床上的陌奚,要把他的每一片鳞片都蹭上自己的气味标记,“我从来没见过比我还粗的蛇。” 她表现得极其亲昵,明明只是初见,就仿佛和陌奚好了几百年似的。 陌奚垂眸,这条天真烂漫、热情好客的蛇姬扣住了他的手。 和面上明媚的笑相比,她微凉的手指紧紧压着他,十指相扣,不允许他挪开半寸。 陌奚还未开口,她手上的老蛇便叫道,“小姐,这都是外面的妖蛇为了勾引雄性变幻出来的,您不必模仿!” “爷爷!”茯芍很不高兴地嗔了一声,从遇见陌奚开始,老蛇的言语就很不客气,“姐姐刚醒来,什么都没做呢,她是我们的同类,你干嘛这么冷言冷语。” 这可是难得的同类、珍贵的同类、唯一的同类!爷爷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 “同类?哼。”老蛇不屑地冷笑,“小姐,她可不是你的同类——这是一条毒蛇。” “毒蛇!”茯芍惊叫了起来。 韶山一脉皆是无毒蛇,山中从属的小蛇们也都无毒,她从未见过毒蛇。 见她惊诧得声音都失了真,陌奚解释道,“我虽是毒蛇,可既然茯芍姑娘和爷爷救了我,我又怎会恩将仇报。” 他脸上的笑容苍白脆弱,翠绿色的瞳孔如一汪潺潺的春水,从头到尾都表现着无害。 茯芍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撑到他床边,双目灼灼地看着他,“毒蛇、毒蛇……我从来没有见过毒蛇!姐姐,你的毒在哪里?能给我看看吗?” “小姐!那可是毒!”老蛇尖叫了起来,被茯芍一把撸下。 她推开窗子,把老蛇放到外面,“爷爷,你对客人太失礼了!”说罢,她将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老蛇惊愤的叫唤。 茯芍回过身来,歉意地对陌奚道,“抱歉,这里很少有外客来,爷爷有点紧张,其实他是条很慈祥的老蛇。” 陌奚弯眸,好脾气道,“没关系。” 他看出了茯芍和那条老蛇之间有多亲近,庆幸起自己没有暴露雄性的身份。 玉蛇引 第7节 茯芍懵懂无知,那条老蛇怕是绝不肯让一条雄性待在韶山的。 他不笑时,那张脸已经浓艳昳丽,一笑起来顿时衬得满屋玉石黯淡。 茯芍痴痴地看着床上的美蛇,这样的魅惑,是黄玉一族族谱中所没有的,她从未领教过。 见她发呆,陌奚脸上的笑意愈甚,他清吟一声,“还看毒么?” “看!”茯芍从美色中回神,兴致盎然地凑到陌奚身边,吐着信,来来回回打量他,试图看出他和自己有何不同之处。 陌奚靠在软枕上,微微张嘴,露出了两点獠牙。 他没有倾身靠近茯芍,反而矜骄地愈往后靠了靠,冲好奇的蛇姬道,“来。” 茯芍看见了他的獠牙,撑着床俯身上前。 蛇的静态视力向来欠佳,光是眼睛看不出什么名堂,在蛇信探入陌奚嘴里之前,她猛然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些越界了,遂收回信子,小心地问:“我能摸摸吗?” 陌奚冲她微笑,茯芍便上了手。 莹白的指尖落在那冰玉似的蛇牙上,陌奚张着嘴任由她摸,可不知是美人的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心思,他张开的幅度不大,使茯芍的指尖不得不反复擦过他的嘴唇。 茯芍摸了半天,隐约触到了一个小洞。 蛇是没有手指的,手指的触碰也无法获得多少情报,她羞赧地看向陌奚。 陌奚弯眸,抓住了她的手,放去身旁。 “没关系,”他体贴地说,“过来吧。” 茯芍的请求还没出口就得到了应允,她眼睛一亮,彻底贴近了陌奚。 一条粉白的蛇信从她口中探出,羞怯又新奇地触上了陌奚的蛇牙。 他们是蛇,靠蛇信获取信息,而非手指。 柔软的蛇姬贴近,如上一世那样,她和他仅隔着薄薄的一线距离。 甘甜馥郁的气息顿时笼罩了陌奚,他瞳孔一缩,有片刻的放空。 那香气钻入他的体内,令四肢百骸都欢愉颤栗。 陌奚很早就发现了茯芍身上的特殊之处。 她有一身与众不同的香气,这气息对蛇而言是无可抵挡的香饵,即便他的修为高她千年,依旧会被这股气息动摇心神。 他大抵明白了,为何茯芍的父亲要拼死留下一方结界。 自己昏厥之前,误以为此处是雄蛇的领地,显然也是因为设置结界的是茯芍的父亲。 陨落三千年,那股雄性的气息竟依旧霸着韶山。很难想象,茯芍的父亲生前是何等强大的霸主。 思绪远去,柔软的蛇信在陌奚的口中来回探缩着,收集他的信息。 倏尔,陌奚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低吟。 那蛇信触碰到了他齿尖的注射洞,本能地,毒腺分泌出了金色的毒液,试图杀死胆敢撞进蛇口的活物。 听到抽气声,茯芍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蛇信,抬头看他脸色。 “抱歉……”她不知道原来毒蛇的獠牙这般敏感。 陌奚半瞌着眼睑,肌肉绷紧,捱着注射洞被外物触碰的那一阵尖锐刺激。 他双眼迷蒙了片刻,短暂的失神之后,复又低下头,望着覆在自己身上的蛇姬。 尖利森白的毒牙往外露出了些许,尖端坠着一点惑人的金色。 茯芍的视线立刻盯在了那渗出的毒液上。 陌奚看出了她的惊奇,喘息着,轻声邀请:“要尝尝么?” 第六章 美人病怏怏地靠着床头,脸色尚白,没有从重伤中恢复。 两旁垂落的墨发蜿蜒铺散,像是细细密密的小黑蛇一般,扭曲妖冶。 那双翠色的蛇瞳剔透如宝石,妩媚如春水,只倒映着茯芍一人的身影。 茯芍被蛊惑了,可她还记得问一句:“你很毒吗?” 陌奚胸腔微颤,低低地笑了出声。 “我有很多种毒。”他说,“这一种伤不到你。” 毕竟才是初见,这样攸关性命的冒险,茯芍应该拒绝的。 纵然她这一族百毒不侵,可茯芍出生以来还未曾试过蛇毒,心中有些迟疑。 陌奚张嘴,一颗墨绿的蛇丹从他口中浮现,在窗外日光的照耀下,墨色的蛇丹透出两分玉绿。 “吞了我的蛇丹,我的一切蛇毒都对你无害。”他说。 茯芍有些感动,又有些不赞同,“姐姐,你怎么能把蛇丹交给刚刚认识的生蛇呢。” 他就是因为这么没有防备,所以才会身受重伤吗。 听了这话,陌奚好笑地看着她,他什么也没说,翠瞳中浅浅的笑意代替他说了话。 茯芍反驳道,“我不一样,只要我想,蛇丹就会立刻回到我的体内,别人留不住的。” 正因如此,上一世浮清才忍耐了数十年。 他知道黄玉一族的特殊性,如果没有茯芍的同意,他收不住她的蛇丹,只能是利用沈枋庭缓慢布局。 “原来如此。”陌奚了然,复又问,“我的蛇丹没法自己回来,你一会儿会还给我么?” “那当然了。”茯芍不假思索地应承,一边又叮嘱他,“不过只有我哦,别人可不一定会还给你。除我以外,你不能把蛇丹交给别的妖精。” 陌奚从谏如流,“好,我不会交给别的妖精。” 茯芍满意陌奚的听话,这姐姐虽然单纯,好在孺子可教。 教育完了之后,她便兴冲冲地吞下了陌奚的蛇丹,准备尝尝蛇毒是何滋味。 陌奚后倾,靠在床头,微微启唇,只露出毒牙。 茯芍觉得他似乎有些害羞,一味往后退去,脸上也浮着薄薄一层红意。 她没有毒牙,可将心比心,獠牙被触碰,的确是很难想象的感受。 陌奚的这番矜持,也让茯芍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起方才陌奚的反应,她向他承诺,“这次我会轻一点。” “没关系,”昳丽的雌蛇温柔摇头,眉宇间流露出两分病色,“不难受的。” 他被鬓边的墨发衬得愈发苍白,有两分雨打梨花的脆弱,美得仿佛轻轻一拂就要落了。 茯芍再一次被大姐姐的气质所惊艳。 “姐姐,”她不由得抬手抚上陌奚的脸颊,“你真美……” 陌奚弯了弯唇角,下一刻,便听茯芍羡慕地说:“真好,你一定有很多雄性吧?” 她想问陌奚,以后要是有机会,能不能给她介绍一条,可又觉得两人还不甚相熟,这话有觊觎之嫌。 陌奚没有回答,只是笑。 他的确有很多雄蛇,只是拥有的方式和茯芍想象得不同。 不知是否错觉,茯芍觉得,漂亮姐姐的笑和之前相比有些不一样了。 凉丝丝的,也还是美。 他闭上眼,无声催促着茯芍。茯芍遂止了闲话,凑上来勾舔他毒牙上的毒液。 金色黏稠的毒液有些像蜜,腥甜的滋味在蛇信上铺开,初尝时浅淡如甘露,但很快就蔓延开来,猛烈且凶猛地钻入茯芍上颚的犁鼻器里。 如甜腻冰冷的烈酒,有些呛人,但回过味来,茯芍立刻被这刺激的甜酒所俘虏了。 她歪着头,食髓知味地去舔陌奚另一侧的毒牙。 她细细品味着毒液的滋味,不仅味道像烈酒,喝起来也有点像。 只是两滴,茯芍便有些醉了。 她的思绪混沌起来,软软地趴在了陌奚身上,黄玉色的蛇尾半垂在床下,悠悠晃晃地扭动起来。 甜甜的,晕乎乎,还有点辛辣刺激……吞入腹中,那蛇毒如毒草一般扩散,迅速流过茯芍全身。 一种难以言述的酥麻传遍体内,她眯着眼,从没想过蛇毒会是这么好喝的东西。 茯芍忍不住频繁伸吐着蛇信,在陌奚的口中、唇畔胡乱触碰着,接收他的信息,也催促着他再分泌些毒液出来。 虽说是接收信息,但茯芍的蛇信除了发现姐姐失血过多、有点虚弱,以及他的气味勾人心魄以外,再没有获得更多讯息了。 她不再探索,只嘶嘶地触碰他的唇角,轻慢地扭腰催促。 蛇毒、金灿灿的蛇毒,再给她一些…… 陌奚抬手,覆上了蛇姬难耐扭头的腰肢,偏过头,拒绝了她的请求。 “不可以。”那双翠色的蛇瞳温柔而蛊惑地注视着她,“再多就危险了。” 茯芍抬眸,双眼盈着一层水雾,尚沉浸在蛇毒带来的快意当中。 朦胧的视线里,陌奚朝她靠近。 “该换我了,”那瑰丽的雌蛇探出蛇信,低低呵气:“让我嗅闻你。” 茯芍转动了一下被蛇毒毒得迟钝的思绪。 她的蛇信已经把大姐姐里里外外都探索过了,可大姐姐还没有闻过她,对她毫不知情。这确实不太公平。 她张开嘴,吐出蛇信,和他交换彼此的信息。 陌奚摩挲着蛇姬的鬓发,礼貌地用蛇信掠过她的面颊、鼻尖等外围,逐步试探后,才钻入柔软的唇瓣之中。 嘶嘶的吐信声在芬芳的室内响动,床尾床下,两条颜色迥异的蛇尾也勾缠在了一起。 陌奚采集到的信息远比茯芍要多。 玉蛇引 第8节 他尝到了她今早吃的水果的清甜、昨晚戏水的水汽,也尝到了那美妙绝伦的奇香。 溺在这馨香之中,陌奚心下喟叹。 他有多久没有嗅到茯芍了。 呵…可怜的碎玉…… 陌奚不自觉收紧了环抱身上蛇腰的手臂。 他犹有些迟疑,怀疑怀中的只是他的臆想,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那双修长的手抚拍着茯芍的脊背,顺着她的后颈一路向下,在蛇骨上流连。 怀中的蛇姬一颤,紧接着扒着陌奚的双臂,耸动着蛇信来回嗅闻。 她又闻到了那股蛇毒的气味,比直接品尝要淡,可确实存在。 淡淡的毒雾笼罩着她,在陌奚双手、蛇尾无法触及的地方,严严实实地笼罩了茯芍。 刚从蛇毒中回神两分的茯芍只吸了几口,就又哼哼唧唧地软了下来。 香香,姐姐香香…… 她蹭着陌奚的脸颊下颚,发现他眼角处的香气最浓。 那里藏着陌奚的毒腺,她忍不住用蛇信一遍遍舔,可除了微凉的皮肤外,什么也没有舔到。 茯芍有点难受,这不上不下的感觉让她心尖发痒,随后蛇尾便产生了莫大的空虚—— 想要缠点什么…… 这想法刚一冒出,她便在甜腻的毒香中嗅到了一丝血腥。 茯芍低呼一声,扭头看去。 自己的蛇尾不知何时和陌奚紧紧缠在了一起,把蚀骨钉打出的两个血洞绞出了一股股血水。 “对不起!”她一下子清醒了,连忙松开尾巴,要从陌奚身上下去。 还未起身,便被陌奚拉回来,一把抱进怀里。 “别走…”他埋在她耳后,轻轻呢喃,“留在这儿……” 妖媚的声音变得喑哑,掺杂着微乎其微的哀伤,茯芍一愣,她想,这条雌蛇一定遭遇了很大的变故,也许他如今和她一样,都是孑然一身了…… 她抬手回抱了她,“我不走,这里很安全,你别怕。” 陌奚埋在茯芍颈间,勾着唇,嗅舔失而复得的馨香,确认了她不是幻影。 他确信,自己还不至于喜欢一条雌蛇,喜欢到发疯出了幻觉。 他没那么深情。 可却有些阴冷的恨意。 翠色的蛇瞳在茯芍看不见的地方,竖成锐利的一线,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不该犹豫的。 如果上一世,他没有那么迟钝,抢在沈枋庭之前把她从刑场上掳走;如果他强硬一点,直接将她囚回自己的巢穴,那茯芍至少不会死——不会死在修士手里。 即便她恨得爆丹,他也可以抢在她动手之前将她练成傀儡,把这抹香气留在身畔。 包裹茯芍的毒雾愈浓了,甜得发腻,即使黄玉天生百毒不侵、即便茯芍吞下了陌奚的蛇丹,双瞳犹有些沉沦涣散。 这一世,他不会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第七章 茯芍得到了一个香香的大姐姐,互通姓名后,她得知,姐姐果然是姐姐,比她大了一千十二岁——她就知道是姐姐。 老蛇很在意陌奚能突破结界、不受黄玉气息影响这两件事。 黄玉一族天生携香,这香气对普通的蛇来说如明月之于飞蛾,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身为黄玉首领夫妇的孩子,茯芍身上的异香更加致命惑蛇。 嗅觉尚在时,就连老蛇都不敢过多靠近茯芍,这条外地蛇居然对那香气视若罔闻,恐怕修为比他们预计的还要高深。 老蛇感到了不安,让茯芍把她治好后就赶紧丢出去,被茯芍无视了。 她向来听话乖巧,但送走姐姐,不行。 整整两千八百年,陌奚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开了灵智的活物,何况还是同类,茯芍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把姐姐团巴团巴吞进肚子里。 茯芍不谙世事,但蛇该有的占有欲一点儿也不少,遇见喜欢的东西,本能地想要整个吞下去。 可惜姐姐比她大,茯芍暂时吞不下,只能舔舔蹭蹭解解馋而已。 茯芍不知道其他毒蛇的毒是怎么样的,总之漂亮姐姐的蛇毒和他本人一样,让她魂不守舍。 她很喜欢那种晕乎乎、麻酥酥的感觉,舒服得头皮发麻,鳞片微张。 初见之后,茯芍好几次想再吃陌奚的蛇毒,都被陌奚温声细语地拒绝了。 她只能遗憾地闻闻姐姐身上的毒香。 这一世,蚀骨钉刚刚射入就被茯芍拔出来了,因而没有留下沉疴,陌奚的伤也就比上一世轻了许多。 有茯芍的蛇丹在,不超三天,他所有伤口就结了疤,在疤痕脱落之前,陌奚先完成了一次蜕皮。 那张皮多有残漏,破了不少地方,像张烂渔网,陌奚看着厌烦,挥挥手将其化为了灰烬。 茯芍心疼地抱着他的尾巴,尾巴上的旧皮落了,新尾色如墨玉,在灯下透出一抹玉绿,煞是华贵,只是背上一块没了鳞片,突兀地露出惨白的皮肉。美玉有痕,叫人痛惜。 顾忌着陌奚的心情,有些话茯芍一直没敢说,她观察了两天,发现陌奚并没有郁郁寡欢,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姐姐,你从哪里来?” 陌奚的尾尖抽动了一下,求偶的本能刻在骨子里,不想让雌性看见自己的不完美,可理智却让他知道,适当示弱能激起茯芍的怜爱。 本能和理智对峙片刻,那尾巴尖尖最终还是落下了,垂在茯芍身侧,恹恹的,柔弱且无力。 他靠坐在床上,望着茯芍的发顶。 上一世,陌奚似乎从未见过茯芍散发的模样。 她入了仙门,处处都要守仙门的规矩,绝不可能披头散发。 两人初见时,茯芍才入琮泷门一年不到,神态已和现在有了大不同,少了蛇性,多了愚不可及的人类规矩。 想起从前旧事,陌奚眯了眯眼,掩下眼底的不快。 “东南,”他回答了茯芍的问,“距离此地约千里。” 韶山六百里,茯芍的世界只有六百里,她很难想象千里是什么概念。 她问:“外面的世界一共有多少里?” 陌奚一笑,“我也不知,从未丈量过,只听说天地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 茯芍震惊了,她连千的概念都模模糊糊,更别提万。 茯芍又问,“那外面还有多少蛇?” 陌奚摇头,“不计其数。” “外面的蛇是怎样生活的?大家住在一起,还是分开?” “皆有。” 茯芍想问陌奚是和亲朋聚在一起还是自己单住,但联想他的遭遇,这话题兴许不太妥当。 她委婉地询问,“姐姐是如何来的这里?” 陌奚道,“我被修士追杀而来。他们趁我蜕皮,烧了我的巢穴。” “修士?”茯芍错愕道,“修仙之人?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陌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因为我是蛇。” 茯芍茫然,“那又如何?” 她问完之后,就见陌奚看她的眼神怜爱而无奈。 他说:“如今人类自封万物之主,凡遇异类,用则用,不能用,则杀。” 茯芍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被这话激起一片寒意。 “人类竟如此恶毒?”茯芍不敢置信,“可我家中留下的书里却说,修士以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为己任…”“那是从前的修士了。” 陌奚淡淡打断了她的话,“近两千年来,修士只管除妖,不管卫道。像我们这样的蛇妖,修出的妖丹对他们来说有助长功力、延年益寿之能,他们恨不得剖尽天下妖丹,哪里顾得上什么仁人道义。” 听到“剖出妖丹”一词,茯芍小腹一痛,下意识反手捂住了肚子。 渐渐的,她的小腹竟真的痛了起来。 丹田、心脏连着蛇胆都隐隐作痛,仿佛她真的被人剖了一回。 “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可怕。”茯芍脸色微微发白,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莫名其妙地心悸。 “人类视我等为敌,一旦遇上,就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陌奚忧愁道,“若没有芍儿搭救,恐怕我已成了那些修士的灵丹补药了。” 茯芍想起陌奚昏厥重伤的惨状,愈发心惊肉跳。 姐姐长她千年,尚且濒死,若她和人类对上,还有活命的机会么…… 陌奚坐在床上,余光瞥见茯芍几经变化、最终惊慌的脸色。 他不知道上一世浮清向茯芍灌输了什么,既然这一世是他先遇到的茯芍,那他就绝不会让她站去人类一侧。 妖与人天然不两立,他们从来不是同伴,更不可能成为伴侣。 她是蛇,蛇就该和蛇待在一处,而非什么琮泷门、什么沈枋庭。 茯芍捂着丹田,颇为沮丧,“我一心想着早日离开韶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姐姐这么说,或许还是留在韶山好。” “这也不尽然。”陌奚柔柔地笑了,用尾尖勾着她的手腕,“你若愿意,可随我回去,南方有蛇妖数万,大家聚在一处,共同拒敌。” “数万!”茯芍惊呼,眼中重新焕发了神采,“外面居然有这么多的蛇。” “只是蛇妖,”陌奚微笑着补充,“除妖之外,开智而未化形的又有八九万。假以时日,这八九万条蛇又将成妖,诞下更多的妖卵。” 茯芍听着就热血澎湃。 玉蛇引 第9节 “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小姐——”沉缓苍老的声音将她唤回,老蛇从门外游进来,先是冷冷地扫了眼床上的雌蛇,接着才对茯芍道,“你忘了主人留下的遗嘱了么。” 这一句话一下子把茯芍的热情戳破了。 她泄了气,“是了,我得修到突破结界的程度才能出去。” 陌奚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老蛇,“或许,我能打破结界……” 这话一出,老蛇看他的眼神果然凌厉了起来。 “这是主人留给小姐的任务,与你无干!伤好之后,你自行离开就是!” 陌奚挽上无害的笑容,“抱歉。” 他盘算着时间,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也被上三宗联合追杀,可当时自己闯入的不是韶山,而是不知名的荒野。 这一世不知是谁在冥冥之中指引他,带他来了这里。 若按照上一世的时间,他是在两百年后遇见的茯芍,换而言之,茯芍还需修上两百年才能打破结界,达到她父亲的要求。 如果陌奚从未遇见茯芍,那他并不介意留在这里陪她玩乐两百年,可他既已将茯芍视为要追求的雌蛇,就必须回去经营他们未来的巢穴,为他的爱偶提供极致优渥的环境。 领地是求偶的重要本钱。 雌蛇并不在乎感情,一旦有更强更好的雄性出现,她们会立刻掉头,选择更优秀的伴侣。 她们和雄性不同,承担了高昂的生育成本,必须冷酷地判断利弊。 这一点即便在成妖之后有了转变,但刻在血脉里的本能并不容易被抹去,她们依旧习惯用利弊选择雄性。 陌奚厌烦琮泷门给茯芍灌输的那些人伦纲常,如果不是那些东西勒住了茯芍,一条正常雌蛇,早该在沈枋庭重伤之后就立刻将他抛弃,投入他的怀里。 没有雌性会选择一条奄奄一息的伴侣——不管他之后能否恢复、未来是否有发展空间,此时此刻,他失败了,那他就该出局。 可又或许,这也是陌奚最初喜欢茯芍的原因之一。 一条健康、年轻、优秀的雌蛇,面对石洞中狼狈不堪的他,没有面露冷漠或是鄙夷,反而留下来日复一日地照顾、不顾一切地带他走…… 陌奚从没有听闻过这样荒诞的好意,每每回想,他都感动得忍俊不禁。 茯芍的存在,属实不可思议。 陌奚想要茯芍,就需要富饶的领地,但这个结界显然是外强内弱的类型。 茯芍修满三千年就可以从内打破,但外面三千年的妖物绝无法进入。 陌奚暂时还不确定自己为何能进入结界,一旦他中途离开,很有可能再也进不来。 得另想它法。 思及此,他探究地看向目光不善的老蛇。 上一世茯芍身边没有这条老蛇的踪影,它身上暮气沉沉,大概是死在了茯芍出韶山之前。 想来也是,这条老蛇可不是单纯的茯芍,若他活着,绝不会让茯芍拜入仙门,成为人类的徒弟。 “是我冒昧了,”陌奚致歉,“如果老先生允许,或许我能帮助茯芍姑娘修行。” “不需要。”老蛇想也不想地回绝,“小姐天资聪颖,用不着你的那些邪门歪道。” 茯芍疑惑地看向老蛇,“爷爷,你怎么知道姐姐练的就是邪门歪道?” 老蛇嫌恶地说:“看她那模样、还有满身的邪气,我就知道。” “这是以貌取蛇。”茯芍反驳。 她靠近了陌奚一些,好奇地问:“姐姐,外面的蛇都是怎么修炼的?” 陌奚看见茯芍身后的老蛇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只要他说出那个方法,他就会立刻把他碎尸万段一样。 他恶劣地沉吟片刻,故意暧昧 ,“兴许,不太适合你。” “为什么?”茯芍不解,“我的资质不够么?” “小姐!”老蛇果然尖叫起来,“别听这雌蛇瞎说,你不需要别的修炼方法,按照现在的方法就行了!” “我就是问问而已。”茯芍鼓了鼓脸,“爷爷你好啰嗦。” 老蛇的尾巴砰砰拍地,明明只是小指粗细的尾巴,却拍出了气势汹汹的闷响。 “外地蛇,”他凶恶地盯着陌奚,“你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今日起就去客房住。” 这条厚颜无耻的外地蛇一直赖在小姐的闺房里,没有半分客气,今天他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出去。 “爷爷说的是,是我失礼。”陌奚颔首,蛇尾从床上滑下,刚一下床便趔趄前倾,像是躺了太久,一时不适应游行。 茯芍马上接住了虚弱的美蛇,扭头对老蛇道,“爷爷,不然…” “不可以!”老蛇立刻回绝,看着雌蛇的目光愈发鄙夷。 这是什么狐媚手段,连同性都不放过。 这外地蛇一定是在外面勾引雄性惯了!绝不能让他带坏小姐。 “没关系,”陌奚伏在茯芍身上,撑着她的手臂,一点点直起了身体,“刚才只是不小心。” “那我送姐姐过去。”茯芍搭着他的手,扶他出门。 老蛇皱眉看着地上相伴的两条蛇尾,一墨一黄,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这条雌蛇过于古怪了。 暂不提他为何能穿过主人布下的结界、不受黄玉气息的影响,单是他的言行举止就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老蛇一时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直觉这条雌蛇十分危险,且对小姐别有用心。 他担忧雌蛇想要霸占韶山,可黄玉一族消失了三千年,这山里既无天材地宝可用,也无奴仆势力可驱使,就连黄玉唯一的后人、他的小姐都心心念念想要离开。 韶山不是从前的韶山了,这里唯一的宝物就是茯芍。 但那又只是条雌蛇而已…… 老蛇找不到陌奚作恶的动机,也知道茯芍实在是寂寞了太久,只能强忍着对陌奚的厌恶,暗中紧盯着他。 韶山里的房屋建筑不少,可无蛇居住,渐渐都坍圮了,只保留下茯芍父母从前居住的小楼。 陌奚前世听茯芍讲过韶山的事。 她说韶山很大、很美,虽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她偶尔也还是想回去看看。 但直到她死在浮清手中,都没来得及回去。 茯芍出生以来的目标就是打破韶山结界,像是蛇蛋里的小蛇,唯一的目标就是打破蛇蛋。 可破壳之后呢——面对陌生辽阔的大世界,她立刻茫然得不知所措。 父亲留下的任务已然完成,唯一能够指引她的爷爷又已去世,她在这苍茫波谲的天地间游荡着,失去了目标,迷失了方向。 浮清来得正是时候,他在茯芍最迷惘无助的时候出现,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 正因如此,即使琮泷门里不少人对茯芍怀抱恶意、即使她很不习惯人类的规矩,也还是死心塌地地留下了。 上一世洞悉了这一点,陌奚才没有杀了她。 她不是叛徒,她只是个连人类是敌人都不知道的新生幼崽而已。 如果茯芍在下山前就知道了有蛇城这么一说,那她绝不会投靠仙门,必然第一时间赶去同类聚集的地方。 “咦,”搀扶着他的蛇姬发出一声疑问,接着扭头向后询问,“爷爷,你安排的客房在哪儿?” 房里的老蛇传出一声,“在阁楼。” 蛇姬脸上那双大眼立刻睁得更圆了,像颗黄澄澄的荔枝,“阁楼?爷爷,你干嘛安排去阁楼呀。” 她是在抗议,可语气里含着挥之不去的甜软——是对待信任的长辈时不自觉流露的娇憨。 陌奚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 他眸色暗了暗,余光扫了眼屋里的老蛇。 也好,他想,所幸这老蛇活不了多久了。 “有的住就不错了,”老蛇冷冷道,“她要是不乐意,可以现在就离开。” “爷爷你真讨厌!”茯芍尾尖愤怒地拍了拍地,揽着陌奚往前走,小声对他道,“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住阁楼的。” 她吐字时的气息落在陌奚耳畔,带着那特殊的馨香,陌奚弯唇,轻轻嗯了一声。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蛇,阁楼都不是个好住处。 冬冷夏热,遇上大雨还会漏水,如今开春,天气转暖,那里很快就会热得像蒸笼一样。 茯芍带着陌奚,去了自己房间的隔壁。 陌奚来了三天,第一次出门,他迅速打量了一番外面的情况。 这是一座独立的楼阁,建在韶山主峰之顶。 茯芍的房间位于小楼的第二层。 出了门是暖色的木廊,回字形的木廊中央是一片小花园,站在二楼廊边,能将底下的园景收入眼中。 东边用作书房,她推开西边的房门,这原是她喝茶、练琴、侍弄玉石的地方。 茯芍抚着陌奚在门口的软塌坐下,挽起袖子,“姐姐稍坐,马上就好。” 陌奚扫过这房中的摆设,看见了床边的茶具、香炉,墙上的焦尾琴,还有桌上的一些花瓶、玉器摆设,这一切都在表明老蛇对茯芍的用心。 即便韶山黄玉一族只剩下茯芍一蛇,忠心耿耿的老仆也还是视她为尊贵的大小姐,名门望族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缺了茯芍。 如果这条老蛇知道茯芍后来的境遇,恐怕九泉之下都无法瞑目。 茯芍抬手,莹莹指尖扫弦一般,在空中虚抚。 屋内的陈设随着她的动作变动了起来,大多被收进了储物器内,又从储物器里取出了一张岫玉榻。 温润莹绿的岫玉布置在了窗下,被斜窗穿来的春日一照,晶莹通透。 她挥动广袖,往墙里钉入几根长长的白玉柱,使其纵横交错在房间上空。 蛇妖的房中总有几根杆子,方便他们缠绕悬挂。 茯芍问也没问,自行给陌奚设了爬杆,这是他们的必需品,不可或缺,不必过问。 “姐姐,你看,”她布置好了房间,回头询问陌奚,“哪里还要加杆子吗?” 玉蛇引 第10节 她只问了爬行杆的意见,这是最重要的部分。 陌奚摇头,“多谢你费心,很好了。” 荒诞的是,这样的必需品,却在茯芍进入琮泷门后,再没有接触过了。 “那就好。”茯芍高兴起来,游回去拉住了陌奚的手,期待又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姐姐在外,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陌奚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的确还有必须要处理的事,可当茯芍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他时,他便只能道,“倒也不急。” 蛇姬的眼睛顿时亮了,她小幅度地晃动着陌奚的手,“那姐姐多住一段时日,一直住下去也可以。” 替她疗伤、为她顶撞老蛇、给她收拾房间……自两蛇相遇以来,茯芍处处讨好着陌奚。 她的世界里终于有了同伴,生怕他弃她而去。 陌奚心下叹息。 他侧过身,蛇信擦过茯芍的耳后,贪婪地汲取空中茯芍的气息。 “好。” 不必如此伏小做低,他的蛇尾早已缠死了她的腰肢,断不会与她分离。 第八章 客房布置妥当了,茯芍本该回自己的房间,可她舍不得走,天亮了还粘在陌奚身旁。 前几天因为不太相熟,且陌奚重伤,所以茯芍让出了自己的房间供陌奚休息,自己则去了外面。 今天陌奚的伤已然大好,他们也互通了名字,茯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条从天而降的雌蛇。 闷了三千年,她有太多说不完的话了。 她趴在岫玉榻前,双手托腮,着迷地看着陌奚,像是看着自己巢穴里的仙草珍宝。 “姐姐,山下有一块大湖,我们明天去游水好吗?对了,你是水蛇还是旱蛇?” 陌奚好笑地看着她,这一世的茯芍还没有受过仙门约束,且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活物,于是格外活泼。 他回了,“我算是陆生的。” “太巧了,”茯芍立刻高兴起来,“我也是!” 她又问:“你饿不饿?你是食草的还是食肉的?” “我不挑这些。” “太巧了,我也是!” 陌奚肩膀一颤,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茯芍不懂他在笑什么,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大布包,在陌奚面前展开,里面是几颗果子和一只刚死的锦鸡。 “姐姐,你来了那么久还没有吃过东西,我去给你找了小点心,明天我们去湖里抓鱼。”说着,她把布包往陌奚身前推了推,自己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是个“你吃吧,我不觊觎你的食物”的动作。 以两蛇的修为而言,十几年不吃东西也无大碍。 和之前的种种行为一样,这份小点心是茯芍的讨好。 她近乎求偶一般,为他建巢、为他狩猎、向他展示自己的领地资本,千方百计地请他留下来。 雌蛇从来不需要讨好某个雄性,她们和天下大部分生灵一样,是被雄性追逐、奉承的对象。 茯芍没有讨好谁这样的本能,可她还是笨拙地做了。 如果陌奚真的是条雌蛇,是绝瞧不上这点东西的,即便不是,他也瞧不上眼。 但讨好他的是茯芍。 被茯芍小心翼翼讨好的体验,陌奚两世也未受过。 他享受被她逢迎的感觉,这一世的茯芍比上一世可爱太多。 茯芍别着头,不看陌奚和那堆食物。 她有些紧张,因为从未做过这样的举动,更因为害怕被拒绝,茯芍一紧张,身上的馨香便更加浓郁,充斥了整个房间。 陌奚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约是这一世的修为比上一世低,茯芍的气息对他的影响近乎翻倍。 他抬手,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 那香气钻入他的犁鼻器,令翠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妖冶的红芒。两颊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了细碎的鳞片,即便陌奚很快将其收起,下一刻又被那香气勾了出来,反反复复,半晌才勉强维持住人形。 他勉力维持住了表面,可在看不见的地方,两侧毒牙滴滴答答泌出金色的毒液。 蛇瞳开始收缩,死死盯着茯芍扭过去的纤细脖颈。 她知道自己身上这奇特的香气么…… 这味道实在危险,疯狂刺激着蛇的本能。 厮杀和求偶两种最原始的欲望交织在一起,他想要发泄,想要刺入雌蛇的脖颈,将全身的情毒都注入下方血管,让那条美丽的蛇尾勾住他的胸腹腰背,陷入无法自拔的混乱。 茯芍竖着耳朵,许久都没有听见进食的声音,她刚有些失落,一只手便从身后探来。 冰凉的身体自后贴上了她的脊背,那只手捻着果子,送入了茯芍口中。 沙沙…… 温润的岫玉榻上,墨绿的蛇尾缓缓游动着,暗沉的鳞片泛着诡异危险的妖光,一点点、一寸寸地缠住了茯芍。 “一起吃。”阴凉的吐气落在茯芍颈边,话语刚落,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指便将野果送入了茯芍口中。 食指把果子推入之后并不离开,指尖若即若离地在茯芍唇瓣上摩挲轻点,带来了两分痒意。 茯芍痒得想笑,嘴唇刚一弯动,在唇畔处蛇伏已久的食指立即顶入其中。 “唔!” 它碾过柔软的舌,向上触碰上颚,将自己的气味尽数涂在敏感的犁鼻器上。 等那小小的接收器被陌奚的食指完全涂抹后,它往后退了退,碰上了茯芍的蛇牙。 茯芍没有毒腺,牙齿上也没有注射孔,但獠牙被触碰的感觉太过陌生,她有些不适应地仰头,也不知是要把口中的异物吞进去还是吐出来。 她甫一动作,肩颈撞倒了身后陌奚的唇下。 陌奚张口,克制地叼住嘴下细腻的肌肤,忍耐着没有注入自己的毒素。 他极力克制,只用墨绿暗沉的长尾卷住了茯芍,与那条缀满黄玉一般的蛇尾相交相缠。 粗硕的两根蛇尾在岫玉榻上交叠,混乱地盘成一团,厘不清头尾、分不出彼此。 两种截然不同的蛇鳞摩擦着,茯芍仰头喘息,口中的手指不放过她,还在把玩着那湿润的蛇信和玉白的獠牙,时不时向里深入。 它抚摸着她的喉管,将茯芍逼出呜呜的呻吟。 她想要干呕,脆弱地仰头,眸中泛起了泪。 朦胧的泪水间,茯芍看不见身后陌奚的表情,只能看见那插在自己喉中的手。 一只完美的手,苍白冰冷,薄薄的皮肤下根骨突出,连着漂亮的腕骨,宛如玉筑。 她觉得这样的距离有些太近了,想要游走,但上下都被瑰丽的美蛇束缚着,很快,就连唯一空着的腹部都被陌奚的另一条胳膊禁锢住。 窒息、压抑……却异样的踏实。 茯芍浑浑噩噩地想起自己在书房里看的那些画册,画中同一窝的蛇总是这样,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 她独自生活了两千八百年,不适应有谁离她这么近,但对亲近的同类,又天生喜欢抱团纠缠。 激发出来的本能盖过了习惯。 她被陌奚压在了榻上,颈旁散落了几缕墨发,那颜色浓墨一般,比她偏棕的发丝浓厚很多,尾端还打着一点妩媚的卷儿,像是几条小蛇在亲吻她的肌肤。 她被陌奚的气息彻底覆盖了。 茯芍迷迷糊糊地想,自己现在很危险,失去了所有退路,如同被缠住的羚羊,身上的毒蛇只要轻轻往下一咬,羚羊就会立刻毙命。 理智让她又努力挣扎了一下。 她的蛇鳞贴着陌奚的鳞片,抽离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乎是在茯芍想要离开的刹那,一股甜腻的香气骤然铺散开。 是陌奚的蛇毒。 毒气麻痹了茯芍的四肢,让她懒洋洋、麻酥酥的,仅剩的理智顿时烟消云散,只模糊地哼唧了两声以示抗议。 她舒服地打颤,抗议的哼唧更像是撒娇。 被死死压在底下,她该是难受的,可却无端体会出了一种隐秘的快乐,愉悦得想要化回原形、抛弃这张束缚的人皮。 茯芍本要抽走的蛇尾绵软了,她甚至悄悄摆了摆尾尖,希望陌奚能再缠得紧一些。 喉咙不再难受,她放松下来,懒懒地眯着眼,不再排斥其间异物。 好痒…… 喉咙深处爬满了痒意,茯芍试图吞咽那根手指,颈间的肌肉不断收缩,渴望它再深入一些,缓解食道的瘙痒。 陌奚的蛇信不断擦过她的耳尖,发出阴冷的嘶嘶声,采集着她此刻的信息。 茯芍心底那点渴望很快被敏锐的蛇信察觉,隐约间,她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 笑得她面红耳赤,羞耻难言。 茯芍低下头,把自己潮红的脸埋进了陌奚粗壮的蛇尾里,羞得不敢起身。 她忧伤地想,自己的反应太明显了,姐姐一定发现她是个没有朋友的乡巴佬了。 像姐姐这样明艳多情的大美蛇,在外一定众星拱月,亲朋无数,而她——活了将近三千年,连一个可以缠缠的朋友都没有。 茯芍暗暗发誓,下一次、等下一次的缠缠,她一定要表现得司空见惯、云淡风轻,绝不能像今天这样生涩笨拙。 玉蛇引 第11节 第九章 将近黎明,茯芍才红着脸从陌奚房里出来。 她反手贴脸,给自己降温,在走廊上吹了一会儿风才回到自己屋里。 一开门,就见老蛇沉沉地盯着她。 茯芍有些心虚,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像一条正常的蛇一样,和喜欢的同类打了个招呼而已。 “小姐!”老蛇一开口,她便慌忙把还留在门外的蛇尾收了进来,顺带关上了房门。 老蛇绕着她转了一圈,随即熟练地缠在了她手腕上,竖着蛇首,严肃地看向她。 “小姐,你身上都是那外地蛇的臭气。” “才不臭。”茯芍往墙上的爬行杆游去。 她找到自己惯用的几根杆子,慵懒地绕在上面,红着脸小声说,“姐姐很香甜。” “什么香甜,那是她的蛇毒!专门用来勾引猎物和雄性的,所以才会有甜味。”老蛇崩溃道,“小姐,你不可以和她靠得太近,就算黄玉一族百毒不侵,那也毕竟是毒,闻多了没有好处。” 茯芍搭在杆子上,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显然没有把话听进去。 她红扑扑的脸上残留着餍足,回想方才的一切,喉咙隐约又痒了起来,想被什么狠狠地刮弄一番。 老蛇痛心疾首,外地蛇果然都是些邪妖,才来了三天就把他圣洁单纯的小姐带坏了。 茯芍的尾尖垂在杆下,悬在空中,一抽一抽的。 平日习惯的睡姿,此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点空虚,想要缠点什么,却什么也没缠到…… 她又想起了陌奚的蛇尾。 姐姐比她大了一千岁,蛇尾也比她粗长一些。 那条蛇尾背部的鳞片暗沉如墨,在光下折出两分奢华的玉绿,靠近腹部的地方,则呈现出浓醇的帝王绿。 那色泽矜贵而危险,很有蛇的魅力。 茯芍想起了什么,低头问腕上的老蛇,“爷爷,我修炼久了,能变成雄性吗?” 老蛇睁大了眼睛,“什么话!” “我都能从蛇修成人了,为什么不能修成雄性?”茯芍问。 “不一样,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老蛇意识到了什么后,猛地蹿了起来,“小姐,你该不会是被那条妖蛇蛊惑了吧!” “姐姐很有魅力。”茯芍没有否认,她爬去另一根玉杆上,倒转身体,仰头望着房顶,“如果我是雄性,我一定会想和她交尾。” “小姐!” “我就是随便说说,”茯芍挥手,“好嘛,我不说就是了。爷爷,我要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带姐姐去湖里玩。” 老蛇心在滴血,卑鄙的外地蛇,才来了几天,就把小姐弄得五迷三道! 他想再叮嘱茯芍几句,可茯芍已经垂在杆子上闭眼休息了。 偌大的房间上空被黄玉色的巨蛇盘踞,她柔若无骨地栖息在玉杆上,面上尚留红晕,尾尖眷恋地勾了勾。 老蛇叹了口气,虽然他不待见那条外地蛇,把一切责任都推卸到对方身上,但小姐也的确太过单纯了。 他苟延残喘了三千年,没有多少时日了,小姐有自保的能力,却没有自保的意识。 若就这样离开韶山,她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主人留下遗嘱,小姐离开韶山后,可投奔主人在西南的故友。 但时过境迁,谁知道那位故友现状如何。 再说小姐身怀奇香,这香气在黄玉一族之间都极为少见,对蛇类来说是难以拒绝的珍馐,老蛇真怕她出山之后沦为雄性争夺的禁脔。 老蛇又叹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不安和忧虑愈发沉重起来。 他发愁了整整一昼,茯芍倒是一天好眠。 太阳未落,她就从玉杆上滑了下去,在房间里兴奋地转圈。 转了几百圈后,天边才终于出现了薄薄一点晚霞,她立马推开房门,去敲陌奚的门扉。 天黑啦,该一起出去玩了! 她敲开陌奚的门,理了理自己的裙摆。房门打开,陌奚在看见门口的茯芍后似乎出现了瞬间的愣怔。 好像很疑惑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茯芍有点伤心,她心心念念熬了一个白天,对方却好像忘记了,遂出言提醒他,“姐姐,我们玩水去。” 陌奚眸中的那点惊讶迅速收拢,翠色的蛇瞳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转变太快,茯芍没能捕捉到,只见他对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温和有礼,带着一点恰当的疏远和客气,跟早上将茯芍压在岫玉榻上时很不一样。 想起分别时的缠绵,茯芍莫名有些脸热。 她、她还想和姐姐缠缠,这一次一定不会丢脸了! 两蛇在夜色中下山,那条老蛇就缠在茯芍的手腕上,一如既往充当手镯。 开了春,夜风不似上个月寒冷彻骨,尚余料峭,但对陌奚茯芍这等修为的蛇妖来说,已不成问题。 陌奚落后于茯芍几寸,跟着她下山前往山下的大湖。 不管是陆生还是水生,蛇都愿意在水中嬉戏,他们喜欢水,戏水也是茯芍在韶山为数不多的乐趣,她显得雀跃高兴。 陌奚垂眸,看着自蛇姬裙摆下露出的长蛇尾,那蛇尾上的鳞片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玉,紧密有序地覆在体表,在夕阳暖色的照拂下,那些玉的色泽愈发温润,泛出明亮的玼光,如一层稀世玉铠。 茯芍的皮,称得上价值连城。 吸引陌奚的不止是她宝玉一般的蛇鳞,还有那蛇鳞之下,摇摆扭动的蛇躯。 丰腴的蛇身在地上流畅前行,她的鳞片圆乎乎的,身体圆乎乎的,就连蛇行的曲线也圆滑可爱,偏偏长了张谪仙似的脸。 陌奚刚刚亲身丈量过她的蛇身,知道那蛇尾有多柔韧紧致。 垂在两侧的指尖颤了颤,即刻又被强悍的抑制力压下。 当茯芍约他去游水时,陌奚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第二天白天的行程——琮泷门扭曲了茯芍,连带着也扭曲了陌奚。 连他都忘了,蛇是昼伏夜出的。 茯芍,从来不是习惯卯时三刻就起来修行的人类,她的习惯和大多蛇类一样,天亮回巢,天黑出洞。 但在他们相熟的那一年里,每一次的见面,都定在了白日。 他端详地上珍贵华美的黄玉蛇尾。 很东西都变了。 陌奚回想着,自己见过几次茯芍用尾游行的模样—— 大约没有超过三次。 而这一世自他见到茯芍以来,就从未见过她将尾巴变成人腿。 为了确定些什么,他不着痕迹地开口,问:“小楼的采光很好,你喜欢日光么?” “嗯?”走在前面的茯芍回头,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冲陌奚比划解释,“楼里是有结界的,现在天冷,我才喜欢晒太阳;等到天热的时候,把结界放下来,一点儿阳光都不会有,很凉快的!” 她以为陌奚不喜欢光,生怕他要离开自己的小楼,连忙对他说:“姐姐要是不喜欢,我回去就把帘子拉下来。” 陌奚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多了解你。” 茯芍大为感动,连忙问回去,“那姐姐呢,姐姐喜欢阳光吗?” 陌奚微笑,“不,很讨厌。” 茯芍喔了一声。 姐姐刚被可怕的人类追杀,需要黑暗的环境平复身心,自己回去后还是把结界放下来吧…… 看着低着头的蛇姬,陌奚想,上一世处理琮泷门还是太温柔了些。 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怎敢这样对待他的美玉。 他此前还在疑惑,茯芍的修为不俗,就算偶尔失手,也不至于多次被沈枋庭一个元婴、化神期解救—— 原来如此,那帮修士下山除妖奸邪,从来选的都是青天白日、阳气最盛之时。 翠色的蛇瞳束成尖锥,与此相反,陌奚脸上的笑容和煦胜过春风。 茯芍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这一回眸,恰好撞进他人畜无害的笑里。 茯芍不由得一顿,再次发自肺腑地感叹:“姐姐,你真美。” 她的表情瞬间取悦了陌奚,盘旋心间的煞气一散,化为一腔欢愉。 没有雄蛇不爱被夸奖美丽。 茯芍喜欢他的外表,这是再好不过的讯息。 下一刻,茯芍便挽住了他的胳膊,崇拜地仰望他,“姐姐,一会儿给我讲讲你和你的雄性们,好不好?” 第十章 茯芍口中的大湖坐落在韶山主峰脚下,以主峰为轴,两边青山弧形环抱着这一片湖,形成一片幽静的山谷。 韶山地如其名,山明水秀,一碧万顷。 “姐姐、姐姐快来。”抵达山谷后,茯芍的情绪又高涨了一层,她快步前游,转身对着陌奚招手,“这是韶山最美的地方。” 她身后便是山谷,远远的,便见一池被夕阳印染的湖泊。 血红的水面波光粼粼,湖边绿草如茵,此间温度高于谷外,刚过寒冬,便桃红柳绿、春意融融。 山谷中花卉多于草叶,繁花团簇,枝有黄鹂。 那明媚灵动的蛇姬立在谷前,巧笑之间与身后美景争夺春色,丝毫不逊。 玉蛇引 第12节 陌奚喉头一涩,看着美景佳人,却又想起了上一世茯芍的结局。 她的尸体脆如焦木,不等触碰,末端便被劲风吹散成齑粉。 他吞下了她,那碳粉似的粗砺口感历历在目,和眼前鲜活柔韧的蛇姬形成鲜明对比。 第四天了,陌奚偶尔还会想,眼前的一切或许不过是一场臆想而已。 漫长的岁月太过无趣,他也许是疯了也不一定。 “姐姐,走呀。”见陌奚站着不动,茯芍等不及,回来拉了拉他的手。 温凉的手指刚一触上陌奚,便被他反握,十指相扣。 他浅浅淡淡地嗯了一声,缱绻漫过眼角眉梢,处处含情。 那样的想法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只是擅长虚情假意,又不是真的那么深情。 紧扣着茯芍的手,陌奚的身体却放松着任由她领他向前。 “姐姐,这里很不错吧。”待到湖畔,茯芍松开了陌奚,她收手回身,却被陌奚扣着,晃了两次才抽回来。 陌奚颔首,“美不胜收。” 茯芍弯眸,很高兴外来的大姐姐喜欢她的领地,“那我们就下水吧。”她说着,把腕上的老蛇放去草丛里。 茯芍本不想他来的,怕两蛇又起冲突,可爷爷非要来,说不放心。 老蛇没在草根间,仰头碰了碰茯芍的手指,嘱咐她,“小心点。” 茯芍不明所以,玩水有什么可小心的。看着爷爷严肃的神色,她还是乖乖点头应了。 爷爷这些年动作愈发迟缓,茯芍一千岁的时候,他的嗅觉视觉和听觉就退化了大半,近两年来,连蛇最喜欢的游水他都不游了,一天之中,很长一部分时间都在沉眠。 老蛇找了块熟悉的石头,爬了上去,圈成一团,静静俯瞰湖里的动静。 湖边,茯芍放走了爷爷,便开始脱衣。 她褪去外衫,露出里面抹胸,缃色的丝绸贴着她,勾勒出纤细的蛇腰,又露出莹白的双臂和锁骨肩胛。 茯芍变幻成人后,肤色继承了鳞色,含着黄玉的暖,并不苍冷,像是一碗温好的奶。 她还要再脱,被陌奚轻咳一声拦下。 “嗯?”茯芍扭头看向一旁的雌蛇,“姐姐,你怎么不脱?” 那双翠色的蛇瞳在她看过来时,移去了另一侧。 “湖水还凉,我们…着衣吧……”他说话间有可疑的停顿,脸上也染了两丝薄红。 茯芍一瞬间睁大了眼,反手解抹胸的动作僵在那里。 她想起老蛇对她的耳提面命,一遍遍告诫她,绝不能在雄性和陌生人面前脱衣。 她、她不知道……难道外面的世界,同性之间也不能坦诚相对吗…… 也是,她再怎么喜欢姐姐,都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说到底,她和姐姐才认识了四天而已,只是陌生的关系…… 那殊妍的脸上顿时涌起比陌奚更艳的赤色,茯芍无措地放下手来,觉得自己又闹了笑话,羞得想要钻进地里。 陌奚微微侧过了身,状似礼貌地回避。 他双颊微红,眸底却淡漠无惊,只虚无地望着草地。 上一世关系拉近是在茯芍与沈枋庭订婚之后,那时茯芍不仅接受了仙门几十年的教育,也时刻谨记自己是沈枋庭的未婚妻。 因此,即便是下水,她也穿得一丝不苟,至多脱去外袍而已。 两世交往,陌奚却是头一回见到茯芍的身体。 他背过身,让茯芍整理散落的抹胸。 还不是时候,陌奚捻着指腹。 他早晚会告诉她自己的真身,没必要在她不知情时占这样的蝇头小利。 何况他喜欢的那只是那股香气,对雌蛇的肉体并无多少兴趣。 远处石上的老蛇微讶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见小姐本要脱抹胸的动作一僵,在那条外地蛇的提醒下羞怯地重新穿了回去。 自始至终,那条外地蛇都含蓄有礼地侧着身,回避了视线。 这样的礼貌和她妖艳媚俗的外表很不相符。 老蛇想起茯芍责怪他以貌取蛇的话来。 或许,这条外地蛇比他想象得要知趣。 哼。 他收了收瞳孔,昏花的视线模模糊糊,在茯芍和陌奚入水游走之后,就看不太清了。 湖泊中,两条骇人的粗大蛇尾匿在水下,蛰伏游行。 若有人经过,恐怕得惊得重足而立,可茯芍却快乐得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和同类戏水,兴奋得连刚才的尴尬都忘了。 覆着细碎鳞片的蛮腰一扭,便带动身体往前蹿出数丈远,茯芍回过身来,玉尾随之回转,摆出优美的弧线。 她浮在水上,看见身后陌奚懒淡地靠着河岸,只有一条巨大的长尾在水中随波逐流。 对茯芍来说大小刚好的湖,在钻入两条大蛇之后有些捉襟见肘,何况陌奚的蛇体比她还要大一点。 那墨绿的蛇尾进了湖后,几乎要和水融为一体。 若非此时夕阳彩霞满天,把湖面照得通红,换做夜间,茯芍八成要看不见。 如此完美的隐蔽,如果是雄蛇,那算不得英雄;可陌奚是雌蛇,便又让茯芍对他生出许多崇拜来。 她游回陌奚身边,在水下找到了他的一只手,双手拉着摇了摇,“姐姐,你怎么不游呢,是伤还没有好全?” 姐姐比她大、比她粗、比她长,就连手都比她大一圈。 陌奚的指尖在水下勾了勾,他说:“这是你的领地,我不想冒犯你。” 这片山谷里她的气息相当浓郁,显然是她最喜欢的地盘,陌奚静坐不动,尽量减少自己的气息痕迹。 茯芍听了这话,惊为天蛇,“好姐姐,你怎么能这么好!” 世上竟会有如此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蛇! 从这一刻开始,她要把陌奚从“姐姐”拔擢为“好姐姐”! 陌奚弯眸,似乎是被她诚挚的夸赞给取悦了。茯芍问他:“外面的蛇都和你一样好吗?” 陌奚没有直接回答。 水下的那只手牵起了茯芍,横在两蛇心口处。 他低头与她额间相触。 “茯芍、芍儿……”他叹息般开口,“你救了我,我才对你特殊。” 茯芍有点受之有愧,“只是偶然而已。” 如果陌奚无法突破结界,如果他昏死的地位稍远那么两寸,那她就够不到他,也无法救他了。 陌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克制地退了开去。 他笑着说:“这是救命之恩,不容赖抵。” “姐姐,你太老实了。”茯芍由衷道,“简直不像是蛇。” “嗯?”陌奚有些好笑,这话居然轮得到她来说。 “不过你别担心,”茯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不会负你。” 她拉着陌奚的手,在碎金似的湖水上滑开,黄玉的蛇尾在彩霞的涂抹下,像是一条流动的黄金。 她回眸而笑,笑得明朗灿烂,“来嘛,我向你开放我的领地。” 望着笑吟吟的蛇姬,陌奚心下微动。 是何等的钟灵毓秀之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纯粹的宝玉。 他不再拒绝,顺着茯芍的力道随她畅游,掠过他身体的每一缕水纹都充斥着茯芍的气息。 黄昏短暂,几句话之间残阳便彻底西沉,黯黪的夜幕徒留一抹黛紫的余晖,湖水也随着天色暗了下去。 陌奚的蛇尾匿在水下,彻底看不见了。 茯芍与他游了几圈,途中吞了几条大鱼。 陌奚的蛇身埋藏在碧色的水里,隐形了一样,茯芍尾巴一甩,荡起水花,受惊的鱼便往陌奚那侧游蹿,等到发觉水下暗藏杀机时,已被陌奚绞成两截。 茯芍是第一次和同类合作狩猎,效率比自己追逐猎物高了太多。 她破水而出,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激动又欣喜地贴上了陌奚的颈窝,磨蹭他的脸颊下颚。 “姐姐、好姐姐……”她开心坏了,原来这就是有族人的感觉。 她不缺吃的,可爱极了这样的默契。 天地之间不再只是她孤身一蛇,她有了同伴,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乐、可以相互依靠的同类。 天光暗了,她看不见陌奚的蛇尾,于是捞起一截,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醒来之后,韶山依旧只剩她一条蛇。 他们靠了岸,茯芍抚摸着那截墨绿的蛇尾,笃定道,“姐姐,你祖居一定是在水边。” 陌奚很配合地问:“如何知晓?” 茯芍爱不释手地摸他的尾巴,“你的鳞片真的很适合蛰伏在草木水泽里。不知是多美的水乡才能孕育出你这样好看的鳞。” “真好看……”她赞叹着,“叫人想全部拔下来。” 那专注的视线落在陌奚的蛇尾上,陌奚一颤,抿紧了唇,眼尾有些红意。 他被那双琥珀眼顶得蛇尾灼痛,仿佛真的被她一片片拔下了鳞。 幻想中那细微的痛楚令他着迷。 陌奚喜欢这血腥残忍的爱意,比上一世茯芍口中什么奉献、什么体贴要更合他心意。 玉蛇引 第13节 茯芍捋来自己的一截尾尖,和陌奚的蛇尾放在一起做对比。 “我的族谱上记载,万年以前,韶山是一处荒山,土石裸露、黄沙遍地,所以我们一族都是这样的颜色,可惜现在不适用了。” 陌奚偏头,克制不住地吻了吻她的发顶,“以后你也不需要藏匿。” 茯芍从他的吻中判断出他心情颇佳,立刻贴近了她,趁机讨要:“姐姐,给我你的蛇毒……” “不行。” “小气。” 还说什么救命之恩呢…… 第十一章 趁着月白风清,又刚刚结下了共同狩猎的友谊,茯芍再次追问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话题:“姐姐,来时说好的,给我讲讲你的雄性嘛。” 陌奚并没有和她说好,他只是冲着茯芍微笑。 茯芍认定,那是默认的微笑。 “你想听什么。”已经是第三次了,陌奚无奈地靠着身后的河石,放任自己的蛇尾在水下舒展。 开了春,茯芍就有些躁动。 她反身趴在河石上,支着上身,浓稠的夜色都没能遮住她眼中的炯炯神光。 “什么都可以!”她期冀地说,“就从姐姐一共有几条雄蛇开始说起吧。” 陌奚摇头,“开灵智之后,我就没有交尾了。” 茯芍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为什么!” 陌奚淡淡道,“既开灵智,便不想被兽欲支配。” 茯芍顿时露出敬佩的表情,心想,这就是所谓的鸿鹄之志么,不是她这种燕雀所能领会的。 “可姐姐生得这样美,”她抬手抚上了陌奚的侧脸,濡湿的手指在那张昳丽的脸上留下水痕,月光拂过,冰白冷媚,“总会有雄蛇追逐你。” 翠色的蛇瞳余光微移,陌奚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似乎有过,我不记得了。” 茯芍发出一声惊叹,大姐姐果然是大姐姐,好成熟、好有游刃有余。 她暗暗记下,如果以后有人来问她有过多少雄蛇,她也要这样漫不经心地说:“嗯,我不记得了。” 虽然她连雄蛇都还没有见到过…… 想着,她问了个没有见识的问题:“姐姐,雄蛇是什么味道?和我们很不一样吗?” 她见过雄蛇的图画,却没有闻过雄蛇的气味——爷爷除外,爷爷是爷爷啦。 “没什么好闻的,”陌奚笑着,可眸中不免流露上位者的傲慢,“肮脏、浑浊,且无趣。” 他侧过身来,双手捧住茯芍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芍儿,出去之后,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外面的雄性都不怀好意。” 硕大的圆月在陌奚身后升起,可茯芍溺在那双剔透翠绿的蛇瞳里,被他挡住了所有月光。 背光的黑暗里,只有这双泛着妖芒的翠绿。 茯芍呆呆地问了一句,“他们和人类一样坏么?” “当然,”陌奚探出蛇信,“他们都一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 茯芍果然被唬住了,忧愁道:“那我要怎么办呢?” “嗯?” 她攥着陌奚的衣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的发青期。” 陌奚有片刻的沉默。 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如今已是春天,再有一个月,她就会发青。 陌奚的沉默不是因为茯芍,而是因为自己。 前世他和茯芍相遇时她已满三千岁,原始的兽性对她影响不大,何况他并没有在暮春时节与她接触过。 平常的茯芍便香得让蛇发狂,陌奚担心,发青期的茯芍身上香气会更加浓郁。 “不要紧,”缓了缓,他伏在茯芍耳畔,低吟着开口,道,“我会帮你。” 分明是同性,可这一声却像轻盈的羽毛一样,徐徐扫过了茯芍的心尖。 痒痒的,又有些寒冷的颤意。 有的时候,温柔的姐姐会像现在这样,散发出一股让她觉得危险的气息。 茯芍觉得,太美了! 这一定就是成熟蛇的魅力! 茯芍抬头,疑惑地望着陌奚,想让他具体阐述雌性之间如何帮助,但陌奚却退开了,连带着那股强势的压迫感也离茯芍而去。 她的心跳后知后觉地快了起来。 茯芍微微喘息着,有些后怕,又有些亢奋,想要再来点什么加深这份心悸…… 她拉拉陌奚的袖子,亮着眼睛看他,“姐姐,给我…” 陌奚捋下她的手,温和地拒绝:“不行。” 茯芍有点郁闷,既然不肯给她,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让她尝试。 也不知道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才行。 两蛇在夜半之前离开了湖泊 ,茯芍站在岸上,甩了甩身子,湿透的衣裳便干了。 她兴冲冲地带着陌奚继续逛自己的领地,向他展示自己的资本,也让他熟悉这里的布局,方便未来生活。 韶山除主峰以外的地方有大量的断壁残垣,范围很大,数量却很少,建筑用的木材早已腐烂,仅剩下一些石块。 三千年过去,韶山绝大部分地方都破败了,但依旧可以从残留的那点儿遗迹上看出从前的繁荣。 茯芍没有清理这些遗迹,她在山里待了两千八百年,自她五百岁修成人形、开了蒙之后,就对这些残破的碎片爱护有加。 长着青苔的石块、叶子底下的一点瓷片,还有一些锈蚀疏松的金属器具证明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她一条蛇妖而已。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也有过别的生命,这些遗迹就是证据。 巡视领地时,如果能发现一片之前没有见过的遗物,茯芍就会高兴上几天,仿佛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这些遗迹,她兴许会疯在这无人回应的群山里。 可也或许,她不会那么孤单——如果她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族群”、“同伴”这么一说,那她也就不会去思考孤单的问题。 言而总之,孤单已经是从前往事了,如今她得到了一条大姐姐,再不是孑然一身。 茯芍战战兢兢,总担心自己哪里招待不周,让陌奚拂袖而去。 她没有去过外面,不知道外面的蛇是怎么交往的;她连交往的经验都没有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茯芍一焦虑就开始频繁吐信,试图从陌奚的气息里采集到他的情绪。 什么也没采集到,只采到了一点点蛇毒的甜气。 啊,茯芍陶醉地想,为什么她不是毒蛇呢,她要是毒蛇,她天天给自己分泌蛇毒吃。 将韶山逛了一圈,这一晚就不剩多少时候了。 在老蛇的催促下,茯芍带着陌奚回了小楼。 陌奚进门之前,她先一步蹿了出去,殷勤地拉下墙上的机关。 顿时间,一张水涔涔的结界如瀑布一般自楼顶垂下,包裹了整座小楼。 水蓝色的结界看着轻透,甫一落下,楼里便几乎再无半点光亮,陷入了一片清凉的黑暗。 她回过身,期待地看着陌奚。 陌奚一笑,说了她想听的话:“谢谢你。” 茯芍的尾巴尖翘起一截,柔软地摇晃画圈。 她把陌奚送到门口,两人的房间隔了不到四步,可她还是坚持送他。 她表现得很热情,热情之中,盯着陌奚的目光又时刻带着一丝警觉,似乎在提防他中途逃离。 等陌奚推开房门,最后一截蛇尾都滑入门内后,茯芍不得不和他分开了。 她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眼巴巴的,希望陌奚能说一句“进来坐坐”之类的挽留。 但陌奚没有,他像是不明白她的心意,站在门口客气地说:“今天劳烦你了,韶山很美。” 茯芍盯着他,见他真的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且微笑着暗示她可以离开了。 她蔫了下来,“那、那姐姐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无聊了也可以叫我。” 陌奚点头,“好。” 茯芍再无法拖延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双琥珀一样的圆眼屡屡回望门里的陌奚。 陌奚确定,只要自己轻轻唤一声茯芍的名字,她就会绷紧尾巴,飞快地跑到他身前。 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目送她回到自己房里。 陌奚突然起了兴致。 他静坐在房中,等到了太阳东升、蛇虫陷入沉眠,便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游了出去。 几乎是在陌奚离开小楼的瞬间,睡梦中的茯芍睁开了双眼。 她倏地起身,摆动蛇尾,将自己送去了窗边。 小楼建在韶山的最高处,从她卧室的窗户往外,可以俯瞰整片山脉。 她没有放出神识,只是用肉眼观察外出的陌奚。 陌奚的修为比她高出千年,用神识观察虽然清晰,可也会打草惊蛇。 玉蛇引 第14节 她看见陌奚一路往外,越过山脊,去了山的另一侧——茯芍捡到他的那一侧。 他走了。 顷刻间,强烈的愤怒涌上了茯芍的心头,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激得近乎血红。 从出生以来,茯芍第一次感受到了背叛。 她对他那样好,救了他的命、全尽一切地讨好他、愿意和他共享领地,可他居然还想着离开韶山。 山坡挡住了茯芍的视线,她看不见陌奚了。 茯芍一把取下挂在房中的玉伞,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这一刻,茯芍几乎想杀了那条不知好歹的雌蛇——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 如果陌奚真的背叛了她,她也舍不得杀他,顶多绞断他几根脊骨、让他不能再逃跑离开。 茯芍盘算着自己制服陌奚的概率,毒蛇所依仗着首先是毒,而毒对她无效。 她观察过,陌奚的鳞片不如她的坚硬,他大病初愈,自己并非没有胜率。 可当她翻过山坡,远远地,却见陌奚没有前往结界边界,只是立在两棵桃树下,牵枝轻嗅枝上的桃花,风雅惬意。 见到她来,昳丽的雌蛇脸上出现点点疑惑和惊讶。 茯芍顿在半里外,脸上的愠色还未来得及退去,她抿着唇,仙逸的五官绷紧之后清冷如霜。 一股冷冽的杀气自她身上散出,在动杀念的时候,茯芍身上那股奇香迸发出惊人的锐利,如同千万冰棱一般密密麻麻地抵在了陌奚体表,让他浑身僵冷,无法轻动,激起一片寒颤。 “芍儿?”直到陌奚疑惑地开口,茯芍脸上的冷意才淡去了几分。 她的声音犹有些发紧:“姐姐不休息,是要去哪里?” 陌奚折下手中的花枝,“我想带些香花回去。” 茯芍偏头,怀疑地打量着陌奚。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陌奚在发现她追来后临时作出的演技。 她没有轻信,握紧了手中的黄玉骨伞,声线平得像死水,“姐姐摘完了吗?” 陌奚颔首。 “那我们回去。”她不是在询问、请求,而是在下达命令。 陌奚欣然答应。 他抱着花,一寸寸朝她靠近。每近一点,就更能感受到更冰冷的戒备。 她沉默地同他并肩而行,状似热情却不容拒绝地扣着他的手,像是陌奚刚醒来的那天一样,只是更加用力。 茯芍又一次寸步不离地送陌奚回房,眼神中的意味比上一次送他回来时更加露骨。 陌奚浑然不觉地同她温声道别,“芍儿,早安。” 茯芍点点头,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先走,盯着他说,“姐姐歇息吧。” 陌奚冲她微笑致意,当着她的面将房门关上。 廊上的雌蛇没有离去,多疑地守在外面。 合上门,那谦逊有礼的雄蛇蓦地靠上了门扉。 他松开手指,掌中的花枝落了地,枝上的桃花纷纷坠离。 陌奚掩着唇,微低着头,翠色的妖瞳在黑暗的室内晦暗不明。 一点晶莹的稠液从他唇角溢出,迤逦而下,折出黄金般瑰丽的色彩。 那带着控制欲杀气令他喉头发紧,他一遍遍回想着茯芍阴冷的眼神—— 天真无邪的仙蛇因他而生出戾气,柔美的五官因他而变得冷冽。 她执着他、喜欢他、不允许他离开自己。 眼尾酸胀发疼,陌奚双肩微微轻颤着,控制不住自己的毒腺,甜腻的蛇毒源源不断地从注射孔中涌出,叫嚣着要刺入那雌蛇优美可怜的蛇颈。 标记她、控制她、让她全身的血液都掺入自己的蛇毒,彻底沉沦在他的怀抱里,为他分泌更美妙的香气。 黑暗之中,一切都变得安静,唯有偶尔几点毒液落地的滴答声。 陌奚瞌眸,良久,才让躁动发痒的毒牙平静下来。 他难耐地摆尾,地上的桃花被巨尾碾成糜烂的花泥。 茯芍变了——不,应该说,他见到了茯芍的本真。 没有经过人类的改造,是她最原本、最原始的模样。 纯粹的茯芍让他更加怜爱、更加心悸。 陌奚恍然大悟,上一世的自己为何如此迟钝。 终年穿着道袍的茯芍,让他感受不到蛇的特性。 但如今,她是一条毫无疑问的雌蛇,年轻美丽、馥郁康健,再没有雄蛇能抵抗她的美丽。 不够、这远远不够。 她是活色生香的雌蛇,那他想要的就不再是一个香炉摆件,而是她对沈枋庭那样的感情——那种让他妒忌、恨不得将沈枋庭每一寸骨头都绞碎的感情。 陌奚松开掩唇的手,修长如玉的手指上缠绕着丝丝金灿的毒液,像是一条奢靡的细蛇盘绕于他指间。 小心些……他无声地对自己呢喃。 这一次,要更加小心些。 第十二章 逛完韶山的第二晚,陌奚在房中等着茯芍来找自己。 他当然明白,此时茯芍的热情不是对他,而是对任何能与她交流的生灵。 只是恰巧,他成了那个她生命中的第一个而已。 不管这份热情能维持多久,他要做的,是尽可能将其延长。 他适当地给了茯芍一些甜头,再演绎了一场半真半假的逃离后,使茯芍的注意更加集中在自己身上。 陌奚以为,凭借这样的小手段,茯芍对他的兴趣起码能延续三年左右,但仅仅是第五天,茯芍就没有再来找他了。 前一天还因为他的擅自离开而暴怒的茯芍,整整一天都没了踪影。 陌奚起先怀疑她是在晾着自己,他很快推翻这个想法,茯芍没有这样的心计。 从黄昏等到皓月当中,茯芍都没有敲他的门。 将陌奚抓回来之后,茯芍在门外守了许久,确定陌奚暂时不会逃了才回到自己房中补眠。 她眯了半个时辰就又要去找陌奚。 “小姐!”出门之前,茯芍被老蛇一脸严肃地拦下,“你要出去做什么?” 茯芍不假思索道,“我要去找姐姐。” “小姐!”老蛇拧着眉头,“你可还记得自己已经几天没有修炼了?” 茯芍一顿,心虚地别过头去。 老蛇恨铁不成钢道,“自那条外地蛇来了以后,你就变得心浮气躁,前几日你说要照顾她,如今她已经痊愈,昨天你又说要带她熟悉领地,今日呢?今日莫非还要耽搁不成?” “可是…”“小姐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人家想想。”老蛇说,“雌蛇普遍孤傲独立,并不喜欢时时刻刻都和别的蛇待在一起。” 茯芍想起昨天分开时陌奚那冷淡的态度,还有那分不清真假的逃离。 她一下子丧了气。 姐姐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同类,但对于拥有广袤天地的姐姐来说,她只是条随处可见的雌蛇而已,不,说不定他还觉得自己很笨很烦人,连最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 自己或许真的让他厌烦了,所以才会想着离开。 如果陌奚的修为在茯芍之下,茯芍自然不会因此而为难,她会将陌奚禁锢在自己身边,直到她离开韶山。 但偏偏来的是一条修为远高于她的蛇,她无法粗暴地解决问题,必须尊重他的心意。 “好吧……”茯芍恹恹地回到房里,不再想着去找陌奚,只用听识检测他的动向。 老蛇这才满意,他绕到茯芍手腕上,指挥她入定。 晚霞沉落,月光将出,这是蛇类吸收日月精华的最佳时刻,在陌奚到来之前,茯芍的生活非常单调。 傍晚和黎明这样日月同辉的时刻,她用来入定。 中间看书写字、保养玉器,消磨一下时间,再去领地里巡视一圈,顺便狩猎。偶尔还会睡个午觉小憩。 相当恬淡的生活,日复一日重复两千八百年,就变成了无趣。 新来的姐姐就在隔壁,她却不能找他,还要继续之前死水一潭的无聊日程,茯芍有些定不下心。 她真如老蛇所说,心浮气躁了。 茯芍熬过入定的时刻,马上出门狩猎。 既然静不下心,不如动起来。 和戏水一样,狩猎是茯芍为数不多的另一项游戏,和“需不需要进食”无关,作为捕食者,她喜欢的是狩猎本身。 但今天的狩猎有点空虚。 茯芍心不在焉地游过树丛,蛇信捕捉到方圆二里有鸟雀、有野兔,还有一窝狐狸。 她都不是很感兴趣,她只想陌奚。 接连放跑了几次猎物,她才百无聊赖地随便圈了一只田鼠。 肥硕的田鼠吱吱尖叫,黄玉色的蛇尖在它肚皮上绕了两环,举到了茯芍眼睛前。 她和那只田鼠四目相对,吐出了蛇信。 灵敏的蛇信在田鼠身上嗅到了一丝血气和奶腥。 这是一只刚生了崽的母鼠。 玉蛇引 第15节 尾尖一松,田鼠立刻掉下了下去,摔在茯芍卷起的蛇躯上。它仓皇地摔了两个跟头,踉踉跄跄地飞快往暗处跑去。 茯芍舔了舔尾尖上残留的鼠味,放开神识,分出一丝精神力追踪那只田鼠。 等待了一会儿,她在神识里看见它跑进了洞穴。 茯芍这才施施然扭动蛇身,往洞穴处游去。 春暖花开,鼠群诞下幼崽,那一处洞穴下的田鼠都产了子。 茯芍立在洞外,纤细的蛇尾尖尖往洞里探去,一下圈了二三十只粉嫩的幼鼠上来。 粉嫩的幼鼠连骨肉都是软的,撑不住身子,薄薄的外皮晶莹柔韧,包裹着一腔多汁的血肉和软脆的嫩骨。 田鼠和老鼠不一样,它们更干净,带着一股水果谷物的香甜。 没有蛇能拒绝幼鼠,起码茯芍不能。 但今天不同。 她从储物器里拿了个小花篮,把二三十只幼鼠放了进去,用花布一盖,拎在了手上。 狩猎还在继续。 等茯芍回到小楼后,已过了子时,她的小花篮里满满当当,装了幼鼠、鸟蛋还有一束黄灿灿的苦荬菜。 路过陌奚房门的时候,茯芍踟蹰停下。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篮子,最终还是决定晚点再亲手交出去。 正准备游走,那紧闭了一夜半天的房门倏尔打开。 门里美艳的雌蛇一开门便看见了她,露出两分带笑的惊讶,继而道,“晚安。” 他笑得大方,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茯芍顿了下,马上回应道,“晚安!” 陌奚的视线下移,落在她怀里的花篮上,隔着布,嗅到了里面的东西。 “你去捕猎了么?”他往前几步,游出了房间,自然而然地与她寒暄。 茯芍迅速抬眼看了下他,接着把手一伸,将花篮送到了陌奚身前,“我也给你带了一份。” 陌奚没有接过花篮,而是俯下身,抵着茯芍的额,探出了蛇信。 低缓的嘶嘶声钻入了茯芍的耳朵,在陌奚靠近的瞬间,她便被他身上那甜腻的气味所包裹,甜得她晕乎乎的,又有点脸热。 片刻,茯芍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反问:“也?” 她暗道一声糟糕,被识破之后红着脸退开,手足无措地摆手,“我不饿啦……” 她还记得要给陌奚一点儿清静的决定,于是将花篮推到陌奚怀里,低头快速通过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只在关门前扭头说了一句,“有事叫我,我一直在的。” 空荡的走廊上,只剩下陌奚一蛇。 他看了会儿茯芍紧闭的房门,随后挑开花篮上的布,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一束金黄的苦荬菜被幼鼠挤在角落,纵然落了几片花瓣,可那鲜明的颜色依旧不容忽视,让人惊叹。 蛇不吃花,但茯芍记得,陌奚喜欢。 即便她知道他昨日出门折花大抵是假的,可还是为他寻来了韶山中最璀璨的花卉,和陌奚蛇毒一样颜色的花卉。 陌奚用舌尖抵住獠牙,注射孔隐隐发痒。 连着几天,陌奚都没怎么见到茯芍。 她不再缠着他,偶尔巧遇也都是聊个三两句便离开。 陌奚很容易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韶山六百里,唯一能改变茯芍态度的只有那条老蛇。 那条迟缓的老蛇,看起来没有几天可活了,陌奚也就并不把它放在眼里,只是眼下接连几天不能和茯芍亲近,让他有点失去耐心。 对着水镜,陌奚勾了勾自己变幻出来的微卷长发,外头春光正好,阳光正烈。 他转身出门,第一次叩响了茯芍的房间。 他不喜欢事情脱离他的控制,人也好,事也罢,最好按照他的步调进行。 在陌奚敲第三下的时候,房门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不是人手,而是一条细细的蛇尾。 偌大的房间上空,玉杆横竖,长短不一的杆子上盘绕着一条巨大的黄蛇。 蛇躯男子腰粗,长度超过八丈,霸占了整个寝室的上空。 圆润秀美的蛇首搭在光线最暗的角落,那双琥珀色的蛇瞳尚不清醒,还有两分惺忪。 陌奚叩门的指尖一顿。 嗯……这可不是他意料中的场景。 前后两世,陌奚都未曾见过茯芍的原型。 他迅速扫了眼屋内,如他所想,老蛇并不会和自家小姐睡在一起,这间屋子到了白天就只有茯芍一蛇独居。 “姐姐?”茯芍清醒了过来,巨大的蛇首自上空俯下,凑到了陌奚身前,虚虚绕了他半圈,疑惑他这个时间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陌奚抬手,覆上了硕大的蛇首。 靠近之后他才注意到,茯芍的蛇颈之前有一对白色的耳鳍,中间撑着几根长长的黄玉骨,像是两把折扇,放松地贴拢蛇颈。 陌奚被那两对耳鳍吸引了注意力,这对白色的鳍,给茯芍平添了一丝奇幻仙逸,像是上古神兽图鉴里的存在。 她不是邪妖,她修的是仙道。 陌奚脸色憔悴。 “我……”他咬着下唇,似乎有些难言启齿,雌化的脸上脆弱无比,半晌,才低低呢喃,“我梦见了被那些修士追杀的场景……” 茯芍的睡意褪去,心疼地磨蹭陌奚的脸颊。 她变回原型后身体大了很多,这一磨蹭,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还是怎么了,陌奚陡然一僵,片刻才又抬起眼,僝僽地看向她。 “姐姐别怕,”茯芍没有注意到那点僵硬,安慰道,“韶山很安全,不会有人来的,我会保护你。” 她虽然不知道那些修士到底有多少厉害,可两千八百年了,从没有人能突破父亲的结界,应当是没有大碍的。 “我知道,可我还是害怕……”陌奚抱着双臂,瑟缩着垂下头,苍白的脸被两侧墨发遮蔽,他颤抖地吐音,“火、好大的火,他们用火烧了我的巢,用雄黄割我的肉,我被旧皮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茯芍听着,连她都开始害怕了。 黄玉色的蛇首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有点着急,“那、那要怎么办呢?” 她也没有安慰蛇的经历,只能由衷地骂上两句,“这些卑鄙的人类,怎么能这么恶毒!” 陌奚没有回话,屋里只有低低的啜泣。 茯芍心疼急了,她珍贵的、唯一的同类,要是哭坏了可怎么好。 她不断用蛇首去蹭陌奚,“姐姐、好姐姐,你想吃点什么吗?” 这是她唯一知晓的安慰手段了。 “我不想吃东西。”陌奚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凄楚地抬头,剔透如绿宝石一般的蛇瞳四周泛起了可怜的红意。 他轻声说,“我不想单独待着。” 茯芍茫然地偏首。 那双玉筑似的手抱住了她,像是两片轻柔的雪。 美艳的雌蛇在她耳旁呵气,“缠紧我……求你。” 第十三章 “唔……” 玉器琳琅的闺房里,白玉榻上的却并非千娇百媚的闺阁小姐,而是两条触目惊心的巨蛇。 墨绿长蛇近九丈,与另一条稍细些的雌蛇缠绕在一起。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交织涌动着,一处抽离,另一处便愈发缠紧。 独属于蛇类的气息在房中铺开,阴冷潮湿,充溢着捕食者的威慑力。 茯芍按照陌奚的要求,紧紧缠住了他。 她在书上看到过,同一窝出生的幼蛇都会缠在一起,就像是其他禽兽幼崽那样,因为脆弱,所以需要抱团。 如今他们早已成年,可这样的姿态,依旧能唤醒最初的安全感。 陌奚告诉她,外面的蛇成年后虽然独来独往,可伴侣、姐妹之间依旧是同穴相缠而寝。 茯芍觉得他说得对! 和信任的蛇密不可分地缠在一起,的确很安心。 这是人类睡觉时盖被子的踏实感,由来已久,挥之不去。 茯芍第一次看见陌奚的本体,说不出来的震撼。 陌奚有一种典型的蛇之美,不动声色,却如二月春风般,暖意里夹杂着两丝阴冷的寒。 更别提他的本体比茯芍大——大就是美,美就是大!大蛇就是美蛇! 那致命的蛇毒、幽暗的鳞光还有庞大的身躯,都非常符合蛇的审美。 茯芍是条传统的蛇,审美也相当传统,她觉得姐姐的本体美极了,和古画里那些不祧之祖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生动鲜明。 他的本体比变幻出来的人皮更加好看。 但她与世隔绝,那种人皮或许是外面的潮流也未可知。 茯芍贴着陌奚,把前几天对自己“不要太腻烦”的教诲通通忘了。 睡意一起,她便松懈了理智,蛇吻迷迷糊糊地张大,反复丈量着身边的陌奚,试图把他吞下去。 张到极限的蛇口依旧不能吞掉陌奚,那对尖尖的白牙在陌奚的鳞片上划来划去,怎么也找不到合适入口的地方。 直到陌奚回首,用蛇信碰了碰她,茯芍才陡然清醒。 玉蛇引 第16节 她匆忙合上嘴巴,惊慌地和陌奚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我不是想吃你!真的不是!” 她紧张起来,那一对服帖的耳鳍也微微展开,像是两把白娟蒙的玉骨扇。 陌奚轻笑,“我知道,没关系。” 她只是太喜欢他了而已,喜欢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想吞进肚子里。 这种感受陌奚再理解不过,上一世,他便是把枯槁的茯芍吞了腹中,让她彻底和他融为一体。 茯芍大为感动,换作有蛇在她睡觉的时候咬她、盘算着怎么把她吃掉,她一定立刻把对方杀了,姐姐却连反抗都不反抗,还微笑着和她说没关系。 她咿咿呜呜地哼唧了起来,“姐姐,你咬我吧,要是我再吞你,你就使劲咬我。” 陌奚没有拒绝,认真应下了,“好,下回我会记得的。” 他挪动蛇首,悬在了茯芍之前,一颗墨色圆润的丹珠现了出来。 “芍儿喜欢我,想吞噬我是情理中事。要是心里难受,就吞我的蛇丹吧。” 茯芍再次为陌奚的善解蛇意所震惊。 “好姐姐,你怎么能这么温柔。”爷爷总是说她没心没肺,缺少蛇的果断狠绝,但眼前的雌蛇比她还要温和,他真的是条蛇吗? 蛇做不出表情,但茯芍隐约觉得,那双翠绿的蛇瞳里泛着笑意。 他低下头,将蛇丹拱到茯芍嘴里。 墨绿的蛇丹流入腹中,一股清凉的饱胀感随之涌起。 茯芍真的产生了餍足的饱腹感。 她听见陌奚在自己耳旁呢喃吐信,“倒不是温柔,只是我听闻伴侣之间偶尔会交换蛇丹,以免在情绪失控时吞噬对方。” 茯芍闻弦知雅意,立刻把自己的蛇丹也喂给了陌奚。 “姐姐呢?”她试探道,“姐姐想吃我么?” 回应她的是湿冷的吐息。 陌奚没有拒绝这次的交换,他吞下了茯芍的蛇丹,那馥郁芬芳的丹珠比他的体温稍高一些,带着温凉的暖意。 黄玉蛇丹甫一入体,茯芍的气息立刻铺散开来,春雨般融入他的五脏六腑和血肉筋骨里。 陌奚垂眸,化作本体之后,他没法闭眼,只是尾尖沙沙颤栗。 他已吞过十数次茯芍的蛇丹,可永远都无法习以为常,那甘美的气息,每一次都让他亢奋心惊。 妖冶的绿瞳盯着茯芍的七寸,片刻后他移开目光,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最终平复到了最低频。 越是迷恋,越需要清醒。 她太香了,如果连他都难以抵抗茯芍的气味,那么等她去了蛇城以后,其他的蛇妖会是什么反应。 渐渐平复下去的蛇息又浑浊了起来。 陌奚有些躁戾,为她甜美的气息即将被外人窥探,又为心中永不餍足的空虚。 还不够。 现在的茯芍还不够美丽,她需要更加专横、更加残忍、更加嗜血,只有这样,她绞缠自己的力度才会充满深沉的爱意。 他不会失控,可他乐于看见茯芍失控在他的毒液、血肉和权欲中。 茯芍的蛇信采集到了他波澜起伏的情绪,她蹭了蹭陌奚的蛇颈,安慰道,“姐姐,别怕了。” 她以为他还在为噩梦所惊扰,于是柔若无骨地贴着他,尽可能地覆盖他的身体。 “我缠着你呢。” 收紧蛇尾,她将陌奚缠得更紧。 陌奚胸中的戾气由此化作甜腻黏稠的蛇毒,麻痒地堆积在两边獠牙里。 太平淡了……体温在攀升,可他无甚波澜地想着,她根本不爱他,动作之间并无多少占有欲。 “嗯。”陌奚回应着茯芍的磨蹭,与她首尾交缠、不留空隙,说出来的话却含蓄客气,“谢谢你。” 在紧密的绞缠中,茯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一次和同类缠绵而眠,肚子里还有一颗饱胀的蛇丹,这感觉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陌奚低声问她,“明天要做什么呢?” 茯芍困倦地回了,“唔……晒太阳……”说完她又把自己往陌奚的身体里埋了埋,让自己每一寸蛇尾都沉溺在这美妙的安心感中。 肃杀的寒冬过去,这本来是茯芍最喜欢出门晒太阳的时候,但陌奚说他不喜欢光,茯芍便把防光结界开了,一连几日都没能享受日光浴。 她只打算睡到下午,申时出门,找个草坡晒晒自己一冬天的寒气。 踏实地睡了一觉后,等茯芍醒来,房间里已经没了陌奚的身影,只有充斥空中的气息表明他的确来过这里。 茯芍探了探蛇信,从气息中提取到,姐姐是在半个时辰前离开的。 陌奚的味道像某种冰镇的果酒,初尝时冰凉甜润,喝下之后才会被其中的烈酒所慑。 有时候闻多了,茯芍会陡然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修为在自己之上,有杀死她的能力。 这样诱人深入的陷阱,也很有蛇的魅力! 茯芍没有长辈,如果要找一个蛇界中的楷模,那她选择陌奚。 自己要修上多久,才能像姐姐一样危险又迷人呢……真有动力。 她一边畅想着自己的未来,一边换了衣服,穿一条露背的姜黄抹胸便游出了小楼,前往自己惯去的草坡之一。 下午春光正好,经过半天晒烤,草坡和空气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茯芍平趴下来,蛇尾铺开,压在春天的嫩草上,下巴搁在一块温暖的岩石顶部,双手贴在身侧,眯着眼,放松接受春日的洗涤。 春天,真是个好季节——虽然她更喜欢秋天。 春天的猎物太过瘦弱,秋天要肥上一圈;何况秋天的发青也没有那么激烈。 这么说来,还有一个月她就要到发青期了。 随着修为的增长,发青期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弱,可每每到了这个时节,茯芍总还是躁动不安,像是突然被火焰燎了一下。 姐姐说她会帮她的,也不知是怎样的帮助。 姐姐是一条有远大志向的雌蛇,从不屈服于兽性,想来在克服发青期这方面很有经验。 茯芍趴在草地里一动不动着,一只不长眼的蚂蚱没有注意到她,从她面前跳过。 巨大的蛇口骤然张开,将它吞入口中,接着又变回了人首。 咔嚓咔嚓,香香脆脆。 即便有发青期,但和冬天相比,春天也还是实在是太美好了,小零嘴都多了起来。 把虫子吞下肚后,茯芍才惊觉—— 姐姐的蛇丹还在她肚子里! 她艰难地从和煦的阳光浴下起身,扭动着爬起来,要去找陌奚。 刚一起身,身后便传来蛇腹碾过草丛的声响。 茯芍回头,看见陌奚从远处游来,立在她尾旁,若有所思地凝视她。 “姐姐,你怎么出来了?”茯芍看了看天色,天上日光还浓,陌奚说过,他讨厌太阳。 “我听见你起了,便来找你奉还蛇丹。” 茯芍连忙张嘴把陌奚的蛇丹吐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在陌奚面前实在是有些太过放松,连吞了别人蛇丹这样的大事都能忘了,还优哉游哉地出来晒太阳。 姐姐听见她出门的声音时,不会以为她要携丹逃跑吧——虽说自己的蛇丹也在姐姐肚子里,但姐姐的蛇丹比她多了整整一千年的修为,这样的交换是姐姐吃亏。 茯芍有些欲哭无泪,她真不是故意拖延的。 “怎么这副表情,”看见她苦巴巴的脸色,陌奚忍不住笑了,故意曲解了茯芍的意思,“是不想还我么?” “不、不是!” “好吧,那晚点再还。” 两句话同时响起,茯芍听了,惊讶地看着陌奚。 陌奚弯着垂眸,抬手捋了捋茯芍的发。 “我知道的,芍儿没有坏心眼。” 茯芍这下真的想哭了,“姐姐,你真好。” 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蛇丹对蛇来说有多么重要,和心脏命脉无异。 她卷了陌奚的心脏跑出来,他竟一点儿也不怪她,设身处地地想,茯芍自己是做不到的,她一发现陌奚背着自己悄悄行动了,立刻就杀气腾腾地追了过去。 陌奚牵起她的一缕长发,温和的眸光自她上身掠过,“还是更喜欢人身?” 茯芍点了点头,又摇头。 “人类的上半身很方便,但下半身很奇怪。”她说着,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手上五指蜷起又伸直。 “看,”她向陌奚展示自己柔软律动的十指,“好像十条小白蛇一样。” 陌奚认同,“人类的手确实很方便。” “还很可爱。”茯芍补充。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陌奚站在了自己身后,两只手都在玩弄她的头发,拉过来、扯过去。 她不知道陌奚在干什么,但姐姐这样好,干什么都可以,她懒洋洋地不加制止,只继续往下说自己的事情。 “我刚化形的时候就觉得它们很可爱,”茯芍伸展着双手,“每个指头上点两个墨点就更像小蛇了。” 陌奚触在茯芍发上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带着一点笑。 他嗯了一声,附和道,“确实很像。” 笑着,他心底又涌起一声叹息。 他的芍儿,真是寂寞太久了,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取悦自己…… 茯芍不知觉地道,“但是人腿就没什么用了,脚掌很僵硬,不像猴子和鸟那样可以抓树,而且总是打架磕绊,我不喜欢。” 玉蛇引 第17节 蛇都不习惯人腿,他们和其他飞禽走兽不同,生来没有双脚,不习惯这种割裂感。 其次,对于没有外耳的蛇来说,紧贴地面的蛇腹才是它们的耳朵。 敏感的蛇腹能够感知最为细小的震动,变成人脚,意味着它们会被剥夺九成以上的听觉,这让蛇很没有安全感。 尽管茯芍和普通的蛇不同,有一对耳鳍,但耳鳍收集到的震动远不到蛇腹的千分之一。 茯芍说完,头上微沉。 她猛地扭头,觉得有什么异物侵占了她的脑袋,刚一转头,便听见了泠泠轻响,微不可察,像是流苏下的玉石碰撞。 陌奚抬手,两面水镜浮空而起,一前一后悬在了茯芍上身。 他自后搭着她的双肩,俯下身来,盯着前方水镜里茯芍的身影。 “好看么?” 两镜相照,茯芍看见了自己脑后的头发。 常年披散的长发被挽起一半,层叠编绕着,由一支发钗固定。 那是一支点翠钗,鲜艳的蓝绿色撞入茯芍眼中,底部坠着一排水滴状的孔雀石。 她睁大了眼睛,反手去摸这支发钗。 茯芍房中玉器琳琅,可她从未见过点翠。 韶山没有翠鸟,即便有,她一个人也做不了这复杂的工艺。 “喜欢,好鲜艳,好好看!”她唇畔绽出笑容,蛇怎能不喜欢鲜艳呢。 她来回摆头欣赏镜子里的自己,那发钗左右对称,戴着之后仿佛她也成了一条毒蛇似的,有了一双警告别人的假眼。 陌奚弯眸,翠绿的眸色和那发钗上的绿同出一脉。 他拂过发钗底下坠着的那排孔雀石,撩出一阵玉响,喟叹似地开口,“芍儿,很美。” 茯芍喜滋滋地盯着水镜里的钗子,一边想也不想地回复道,“姐姐美,姐姐是我见过最美的蛇了。” 真好看呀。 第十四章 茯芍在太阳底下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天已黑透。 她惊了一下,自己错过了黄昏时的入定。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的寿命很长,已经经历了一百多万个黄昏,未来还有两三百万个黄昏等着她,不差这一个。 “醒了。”身侧传来妩媚的嗓音,茯芍刚要扭头,就被一只微凉的手触到了下巴。 那只手轻轻示意她转头,紧接着,冷酒的味道笼罩了她。 在彻底清醒之前,她触上了柔软的唇瓣,一颗荔枝大小的丹珠渡进了她的口里。 是她的蛇丹。 茯芍咕咚一下,把蛇丹吞回了丹田。 她想起来睡前发生的一切,在陌奚撤开之前,偏头迎合了他,把他寄存在自己体内的墨蛇丹也还了回去。 夜风徐徐,他们抵首换回了内丹。 没有人告诉茯芍,这是一个多么亲昵的交互,至少绝不会发生在才认识几天的蛇类身上。 墨绿的蛇丹从她口中离开,茯芍一下子有些空虚。 陌奚妖丹里的妖气比她充沛浓郁了太多,她像是刚适应了一把绝世法器,享受了它的便利后,又不得不把它还回去。 哪哪都有点舍不得。 可自己的内丹刚一归位,茯芍便察出了不对劲。 丹里的妖气,涨了一大截! 她错愕地抬眸看向陌奚,陌奚笑吟吟地回望着她。 “方才日月相交,我闲来无事,便帮你吸收了点灵气。” 茯芍愣怔着,只是吸收了一个黄昏,就凭空多出十年的修为? 她震惊又狐疑地看着陌奚,她只是不清楚外界的事情,又不是傻子。 在她谴责的目光下,陌奚低低笑了出声,他的笑像是某种乐器被拨动了弦丝,琤琤如玉。 “好吧,”他笑着承认了,抬手将茯芍的碎发别去耳后,“我是动了点小心思。” 他对茯芍说:“芍儿,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还有事要办。” 听出了他的离别之意,茯芍的蛇瞳立刻竖了起来,顾不上妖丹的话题,她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 她急得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只道,“是要去找你的同伴么。” 她的声音很轻,溃散在风里,话中那股酸涩连她自己都听不过去。 原来他和她绞缠同眠、交换内丹、赠送发钗,都是在讨好她,以便能够离开这里…… 他从来不喜欢韶山,也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一条修为那么高的蛇呢,如果陌奚只有一两千年的修为,她就不必这么为难,可以随心所欲将他留在身边。 那温暖的琥珀瞳里流露出丝丝怨毒,陌奚心尖一跳,唇畔缓缓地浮现了笑意。 他欣赏够了这份恨,接着才悠悠摇头,“我早已没了亲族,不会背弃你。” 这一句话,前后两段都戳中了茯芍的心坎。 她立即卑鄙地窃喜起来,姐姐也是孤身一蛇,他们是一样的,他不会离开她了。 “我想带你一起走,”陌奚说,“所以,只能尽快提高你的修为。” 茯芍一愣,她还在思考如何才能控制住陌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重复:“怎么、怎么提高?” “这样……”秾丽的雌蛇俯身,再度贴上了她的额,他微微张口,一缕碧色的妖气渡到了她口里。 茯芍吸了这股妖气,修为又往上涨了一两年。 这突飞猛进的感觉并不让她惊喜,反而有些畏惧。 “这样对姐姐有害么?”她问。 陌奚微笑着,过了会儿,见她还执着地盯着自己,遂轻轻摇头,“没有关系。” 这回答便是默认了茯芍的担心。 此消彼长,修行不易,当然不会有什么凭空白来的便宜。 茯芍得到多少,陌奚就失去多少,如此而已。 “不行!”茯芍马上拒绝,“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姐姐,你要好好修炼,保护自己!” 陌奚嗯了一声,他似乎总是先肯定茯芍,然后再慢条斯理地接话,“可若能带你出去,不就有个照应了么?” 在茯芍惊讶的目光下,他偏了偏头,“莫非芍儿出去后,要与我分离?” “不……”这一次茯芍竟没有一口应下,颇为谨慎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先跟着姐姐的。” 她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也未必就一辈子和陌奚待在一起。 蛇的一生太长了,她做不了担保。 那双剔透如宝石般的翠瞳立刻涌现出失落,但很快便平静下来,“我明白,但芍儿绝不会忘恩负义。” 这神色和语气让茯芍揪心。 她盘算着有朝一日离开他,他却对她毫无怀疑。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陌奚解释说:“用二三百年的修为换你,是我占了便宜。” 他说得很认真,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四周的气息又甜腻了起来,茯芍晕乎乎地想,这话也没说错,她有两千八百年修为呢,姐姐是在用两百年的修为,换她这三千年。 确实很划算。 “好吧,”她答应了,“那就算是姐姐借我的,出去后我一定还。” 她想要出韶山,姐姐想要同伴,她们正好相互利用一番。 这一定就是抱团。 见她答应,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堪比水中皓月,美得晃眼潋滟。 陌奚的言行笑容都和这张脸不太相符,尤其是他浅浅微笑时,像是一朵火红妖娆的月季,却投出一抹兰花的剪影。 但姐姐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看的,茯芍便没有多嘴。 反正她已经见过了姐姐的本体,人皮这种东西,个蛇有个蛇的偏好,姐姐自己喜欢就行。 “今天要狩猎么?”在她回想着陌奚的本体模样时,陌奚已自然而然地扣住了茯芍的手。 茯芍点点头,他便往前游去,“那么,一起。” 茯芍下意识被他带着走,几尺之后,才迟疑道,“姐姐,我会不会很烦啊?” 陌奚迷茫地回望她,像是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茯芍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听说外面的雌蛇都很独立,不喜欢被黏得太紧。” “是这样没错。” 茯芍的心顿时收紧了,又听见那声音温柔忧愁地说,“可我现在不想独自待着,我需要慰藉。” 茯芍眼睛亮了起来。 她立刻快活地贴着姐姐前行,信誓旦旦道,“姐姐放心,出去之前我可以寸步不离你。”她还记得上一次和姐姐共同狩猎有多顺利,以至于后来她单独狩猎时,都有点寡淡无趣。 陌奚眼中的忧郁顿时散了,他浅浅微笑,扣紧了茯芍的手指,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短短一天,那“不粘守则”彻底报废。 也不知老蛇是何心情。 玉蛇引 第18节 两人往深林里游去,既是共同狩猎,自然要找个大家伙才有趣。 大型猎物不好找,都知道要避着山里这条雌蛇的气息。 茯芍来回探出蛇信,倏尔,她蛇尾一顿,停在了原地。 陌奚回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猎物,于是跟着停下。 顺着茯芍的目光看去,这一眼,让他哑然失笑,又忍不住叹息。 远处,在枝叶堆积处,有三条蛇影。 一条雌蛇倨傲地伏在一旁,另一边,两条雄蛇相互缠绕着,不断试图压到对方头上,可很快又被对方压下去。 它们激烈扭动着,与其说是搏斗,不如说是斗舞,身体舞动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雌蛇。 这是一场热烈持久的求偶舞。 茯芍复杂地看了会儿,半晌,老气横秋地一叹,“唉……” 第十五章 雄蛇的求偶舞一般持续两个时辰以上,直到其他雄蛇精疲力竭离开,剩下的那条便能得到雌蛇的青睐。 茯芍不打算看上两个时辰,她刚准备离开,月光下的一雌二雄突然抬头,朝她游来。 陌奚瞥见,茯芍离开的动作也就此止住。雌蛇爬上了茯芍身旁的树干,半个身子自枝上悬空探出,往茯芍伸去。 茯芍熟稔地抬手,让雌蛇悬空的前身接触到自己的指尖。 那雌蛇立刻顺着她的手臂缠了上来。 另外两条雄蛇亦跟在茯芍蛇尾旁打转,不断吐信,吸取她的气息。 茯芍点了点胳膊上的雌蛇,雌蛇飞快吐出蛇信,碰了下她的指尖,像是在回应她的爱抚。 陌奚看着这一幕,问:“你的小仆?” 茯芍疑惑地发出一声鼻音,“算吗?它们还没有开灵智,做不了仆人的活儿。” “那么……”陌奚伸手,他的指尖刚探向茯芍臂上的雌蛇,雌蛇便猛地后退,冲他张大嘴巴,发出哈声,然后立即逃窜,躲入林深处。 它离开后,陌奚才补完之前的话,“芍儿是很受蛇的喜欢了。” 他并不为雌蛇的区别对待而懊恼,反而笑了起来,像是觉得很有趣儿。 茯芍并不奇怪雌蛇会突然逃跑,有时候陌奚身上不自觉泄露的气息,连她都觉得有压力,何况是这些小蛇了。 她目光追着雌蛇而去。 “我是韶山唯一的妖,算是这里的领主。”她对陌奚解释,“领主不就是会受到爱戴的吗。”这里的蛇喜欢她,再正常不过了。 陌奚点点头,“有理。” 他没有告诉茯芍,比起爱戴,领主受到的更多该是敬畏。 妖也好,人类也罢,普通的子民在见到王的那一刻,首先有的都是压抑不住的畏惧。 他的目光凉凉瞥向还趴在茯芍蛇尾上的两条雄蛇。 两条雄蛇本还在快乐吐信,陌奚瞥来的瞬间,它们倏地绷紧全身,如雌蛇一般仓皇逃窜。 陌奚淡漠地收回眸光。 这才是见到领主该有的态度。 他确定了,茯芍真的对自己的特殊之处不知情。 连他都不由自主地为她吸引,遑论这些没有开智的畜生。 陌奚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 上一世,在茯芍明确表示不想和他走后,陌奚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他不是工蜂,不会愚蠢到为一点特殊的气味就晕头转向、迷失自己。 他是会偶尔想念,可时间一久,什么香都会散在风里。 直到听说沈枋庭和师妹订婚的消息,陌奚脑中出现的第一抹印记不是那股香味,而是他睁开眼,昏暗冷寂的石洞中,那双盯着他的明眸。 琥珀一样的暖热,饱含着收受天赐的惊喜。 生命中的第一个同类——他在茯芍眼中,和上天的恩赐无异。 那样的喜欢、那样的珍惜,仅仅是因为他的存在。 如今,那双眼中的欣喜要对向他人了…… 一开始,只是不甘心。 “姐姐、姐姐!”茯芍突然晃了晃陌奚的袖子,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求偶的戏码结束后,月光拂照的空地被让了出来。 茯芍扭动着黄玉蛇身前行,她沐在月光下,冲他莞尔,“我有好玩的小东西给你看。” 她伸出一双比月光更柔的手,在身前并拢。 如同掬水一般,她在林中掬起了一抔月。 苍凉的月光在她手中汇聚,渐渐凝成实形。 她爱抚着那团柔软的光,纤纤十指灵巧地动着,或揉或挽,顷刻间,一朵殊丽的千丝菊出现在了她手中。 缕缕花丝相簇,外周向下垂落,雅致而娴静。 月光铸花,最终的质地似白玉,又似水晶,冰白剔透,泛着丝丝凉意。 她双手递给陌奚,甜而腼腆地笑,“像是姐姐一样。” 这是她给点翠发钗的回礼。 陌奚一怔,将那月菊接过,花杆是长簪,可以插瓶,也可以束发。 他虚掩着唇,微微别过眼去,不敢正视蛇姬坦荡又明媚的眼,唯有双颊违背他意志地浮出了红晕。 重来一世,有什么变了。 陌奚见过很多眼神,有畏惧、敬畏,也有贪婪和痴迷,可天下万物,再没有谁看他的眼神像茯芍那样满怀纯粹的欢喜,像是饱满的橘瓣,轻轻一刺就会流出甘甜的汁液。 褪去了上一世古怪的人皮后,茯芍的一举一动都更合了陌奚的心意。 从前的茯芍只是个有着香甜气味的女人;如今的她,是真正的雌蛇。 陌奚再无法把她当做香炉看待。 她是条绝色倾城的雌蛇,言行举止皆是蛇的模样,一嗔一笑都吸引着身为雄蛇的他,他不得不认他们同类的地位。 不是香炉、不是宠物,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共度余生的伴侣。 “这都是雄蛇的把戏,”躲避着茯芍的目光,他的眼睫不堪负重般地轻颤,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芍儿,你不该做这些……” “嗯?”茯芍不明所以,黏黏糊糊地贴了过来,“我喜欢姐姐,所以在努力讨好你。” 在这甜软的话语间,她的蛇尾不松不紧地缠住陌奚的腰,紧接了一句,“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不是报恩,是喜欢,要喜欢我才行。” 这直白的表白让陌奚又一次无法自处。 上一世的茯芍是不会这样说话的,她被人训诫过,不许口无遮拦、浪荡不羁。 陌奚回眸看向茯芍,称得上是烟视媚行,手指抚过月色的菊丝,幽幽道,“芍儿,雌蛇不该这样伏小做低。” “那是对待雄性,姐姐又不是。” “若我是雄性,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待我么。” 茯芍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把束在陌奚腰上的蛇尾收得更紧,将他的衣服勒出细细密密的褶皱来。 “那我们早就是配偶啦!”她得出了结论。 “就算我是雄性,也不是遇见雌蛇就愿意的。”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姐姐是有志向的蛇,”茯芍浑不在意,“但我会强迫你。” 陌奚呼吸一滞。 他狭长的眼角微挑,眼尾浮出薄红。 他再度清晰地意识到,抱着他的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雌蛇,霸道自私,而不是不人不妖的异类。 “你还没有去过外面,出去后,会看上别的雄蛇也不一定。”他轻轻慢慢地开口,诱使她说出更加好听的话语。 茯芍却有点奇怪,“那有什么关系,啊……姐姐放心!” 她悟到了什么,抱了抱陌奚,“你这么好,要真的是雄蛇,那就算以后我有了其他雄性也会经常去看你、把第一交尾权给你。” 她表达了自己对姐姐的无上喜爱,话音落下,却突然感觉四周的风凉了些许,陌奚身上甜腻的香气也尽数收了回去。 的确是雌蛇该说的话,但不是他想听的那一类。 “嗯。”良久,陌奚漫不经心地颔首,指尖掐在了脆弱的菊丝上,淡淡地微笑,“那我,感激不尽。” 最后一刻,他松开指尖,以免真的碾碎了那瓣菊。 第十六章 茯芍隐约觉得姐姐似乎心情不好,但她摸不到头绪,陌奚也很快收敛了情绪。 茯芍说的话没有任何问题。 蛇不存在固定伴侣,尤其是雌性,择偶权掌握在雌蛇手里。 固然开智之后妖精们会将伴侣固定下来,但决定主次的不往往是雌雄,主要还是实力。 茯芍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在外界排行几何,但她说出的那番话充分表明了她的野心——她是不会依附强大的雄性、甘愿做一名姬妾的。 相反,她倒是很有兴趣去收集几名男伴。 她倒也不至于像雄性人类那样,要求对方必须属于自己,茯芍想的是十分自由的感情。 玉蛇引 第19节 她可以和很多雄蛇交尾,那些雄蛇也可以和别的雌蛇交尾。 她在韶山见过,很多蛇类会举行集体交尾,密密麻麻地缠成一大团,热热闹闹,令她羡慕。 以茯芍的实力来讲,这样的想法称得上恭谦开明。 但陌奚并不乐意。 和方才那两条斗舞的雄蛇一样,他是单独交尾的种族,只有独占,没有共享,何况那是茯芍,是他已经碎过一次的美玉。 他略有些烦躁地吐信,不仅是因为茯芍那招揽其他雄蛇的豪言壮语,更也因为想到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上一世的茯芍可不是这样的。 她在和沈枋庭订婚之后,连碰都不愿意碰他一下——像个女人一样,要给男人守身如玉。 如果茯芍本就是这样的性格,陌奚尚可以忍受; 但他没有想到,原来最开始的茯芍并不打算一心一意。 是什么改变了她,是浮清和琮泷门几十年的约束,还是……她自愿为了沈枋庭放弃其他雄性? 陌奚的心情愈发阴沉,眉宇之间几乎溢出郁气。 突然,他停了下来,微微低下了头。 茯芍刚奇怪他怎么不走,便也立刻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浓郁的腥臊味,是一头成年雄性黑熊! 茯芍的蛇瞳竖了起来,她迅速俯下身,隐到灌木后,对着陌奚摆了摆尾尖。 陌奚意会。 他和茯芍分开,悄然朝另一侧潜去。 夜晚时分,那墨绿色的鳞和山林融为一体,才一会儿的工夫,就连茯芍都看不出他游去哪里了。 片刻,东边有东西晃了晃。 茯芍迅速抬眸,她的静态视力不好,但动态视力绝佳,先捕捉到了晃动,然后才看清了晃动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陌奚的蛇尾尖尖,他示意她,自己藏在那里。 确定了陌奚的方向,茯芍自西边侧翼包抄而去。 她紧贴着大地,逼近了在树下弯腰翻找食物的黑熊。 粗大的蛇躯拔地而起,黑熊受惊,暴怒地想要反击,却在看见身旁的蛇的体型后立刻失去斗志,仓皇转身,往反方向奔逃。 茯芍不紧不慢地追在它身后,没有刻意收敛气息,蛇腹碾过地上的枝叶,发出不大不小的窸窣声,这声音催命,逼着黑熊不停向前逃去。 当它朝北,茯芍便快游两步,自北边发出声响,把它赶去南边; 当它朝南,茯芍便自南方扫尾,发出草木折断的动静。 巨大的黑熊胡乱跑着,被茯芍全然操控着方向。 噗嗤——一声轻响,它踏入了陌奚所在的地界。 霎时间,可怖的黑影在月下林间窜起。 硕大的蛇躯似绊马绳一般埋伏地上,在黑熊到来的刹那猛地缠上它。失去平衡的熊即刻倒地,这一倒,使它彻底失去活命的机会。 暗色的蛇缠在它身上,紧随而来的茯芍看见这一幕兴奋极了。 她游过来,又停下,转身向了别处。 今晚猎到的第一个猎物,先给姐姐,她不着急。 茯芍很有礼貌地背过身去,不看陌奚。可陌奚却朝她游来,将那头熊推到了她身前。 “没有用毒,”他对茯芍说,“吃吧。” “姐姐呢?”茯芍这才看向他。 陌奚目光柔和,“有幼鼠和鸟蛋,还有香花,不是么。” 茯芍忍不住用头拱了拱他,“姐姐,你真好。” 她开始真的喜欢陌奚了,不是喜欢天赐的活物,而是喜欢陌奚,喜欢他本身。 她卷住那头黑熊,却发现它没有死透,全身上下的骨头也完好无损,没有断裂的痕迹。 它是被勒住了肺部,无法呼吸,昏厥过去的。 窒息的程度控制得很好,多一分则会死,少一分又会醒转,可见陌奚是这方面的熟手。 茯芍歪头,打量了一会儿,又看向陌奚。 陌奚面色平常,在她看过来时,微疑地回望了过去。 茯芍收回目光,心下迟疑。 在她年纪尚小、力量不足的时候,狩猎也靠“窒息”,如今为图省事都是直接绞断骨头。 姐姐的蛇体不亚于她,莫非这也是外界的流行? 多麻烦呢,猎物会拼命挣扎,所费时间也更长。 茯芍一边奇怪姐姐喜欢用这么费事的方法,一边卸掉了自己颌骨,将熊吞了进去。整头咽下后她甩了甩头,再把颌骨装回去。 茯芍还想给陌奚猎点什么,陌奚却打算回去了。 他们在房门前分开,老蛇看见他们一起回来的,皱了皱眉,也没再说什么。 茯芍有点心虚,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在房里修炼,直到老蛇离开,天色也逐渐发亮。 爷爷一走,茯芍的心情又活泛了起来。 她频频看向自己的房门。 他们昨天约好,以后要一起睡的,这个时候陌奚该来找她睡觉了。 她等了又等,久久没有等到陌奚敲门。 为什么……茯芍不懂,他们昨天那么亲密,一起睡觉、一起狩猎,为什么今天陌奚不来找她了? 她又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了?难道姐姐昨天只是客气客气,并不是真想让她吃熊? 茯芍在房里皱眉沉思,和外面的妖相处实在太难了。 他冲她笑,却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外出; 他说喜欢她,却不想时时刻刻和她缠在一起。 茯芍讨厌这样的若即若离、飘忽不定,换做是她,她喜欢的东西一定会牢牢缠在尾巴里。 是了,她喜欢陌奚,他不来找她,那她就去找他。 何况陌奚亲口说过,他需要她。 姐姐需要她——她要过去。 什么也阻挡不了茯芍,哪怕知道明天晚上会被爷爷发现、臭骂一顿,她也要过去! 茯芍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雕花的木门打开,甜腻的冷香扑面而来,茯芍倏地一顿。 香气被她的蛇信送到犁鼻器下。 蜜液般的甜腻之后,是一缕沉闷的冷,它像是冰面之下的暗流,隔着平坦的冰面,无法看清。 无端的,那头窒息得刚刚好的黑熊出现在了茯芍脑海。 冥冥之中,蛇的本能告诉她,里面的是危险,她该立即离去,那不是现在的她可以摆平的东西。 可下一刻,茯芍瞥见了一抹灿烂的金黄。 她给陌奚摘来的苦荬菜被插进了一只纤细的琉璃瓶里,过去数日依旧精神奕奕、花瓣嫩滑,成了这间房里最亮的色块。 那点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立刻被感动、欣喜所覆盖。 房门只开了一半,门内的雌蛇冲她柔柔一笑,双眸似哭还喜,冰雪消融般脆弱美丽。 冰凉修长的手指搭住了茯芍的手腕,这只手是茯芍喜欢的模样,根骨匀称,不含一丝瑕色。 “芍儿,”美人如释重负地低叹,“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松松地将她往门内引,没有使力,茯芍却被迷迷糊糊地牵了进去。 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门内是更浓郁的甜腻,四面八方的气息如流沙一般淹没了她,使她深陷在这香里。 那张昳丽的脸上又露出了昨天那样的孤寂,茯芍顿时心疼不已,完全忘了来之前的不满意。 “我当然会来!姐姐已经想睡了吗,那我以后再早点过来你这里。” 陌奚揽着她的腰肢走向了岫玉石榻,“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隔着紧闭的房门,陌奚的余光瞥向老蛇所在的房间。 中途那一点小小的偏差,很快就被彻底修正。 接下来,还是会按照他的步调顺利进行。 第十七章 陌奚就这样住了下来,茯芍对他的喜爱没有因为新鲜感退去而减少,反而日复一日加剧。 他很难不让茯芍喜欢。 他们白日交缠而眠,夜里戏水、狩猎,黄昏黎明共同修炼。 陌奚时常和茯芍交换妖丹,他不仅自己练茯芍的妖丹,还让茯芍吸收他蛇丹里的妖气。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茯芍便从陌奚那里获取了近百年的修为。 这样的慷慨,愈发让茯芍动容。她甚至原谅了那一次的不告而别。 随着吸收陌奚的妖气、吞噬他妖丹次数增加,茯芍越来越亲近陌奚,总觉得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不管她磨蹭得再用力、绞缠得再紧密,都有些空虚,这空虚促使她将陌奚粘得更紧。 玉蛇引 第20节 这天黄昏,她与陌奚在湖里游完水后天色尚早,便在岸边休息。 如今天黑得越来越晚,温度也越来越高,茯芍待在外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晒了一天的暖草地上,两条颜色迥异的巨蛇缠绕在一起,长尾松松交织着。 茯芍抱着自己的一截尾巴,正用尖锥指甲剃里面的泥沙。 她的鳞片并不平滑,像是一块块鹅卵石那样有一定厚度,鳞和鳞之间的缝隙里总会被一些沙子小石卡住。 这些残渣固然可以用清洁咒去除,但她更愿意亲手剥掉——在无聊的韶山里生活,茯芍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些打发时间的事情做。 清理鳞片是一项很好的游戏,她身上有几千块鳞片,从头清理一遍,便能虚度掉半天光阴。 趁着阳光和煦,茯芍坐在地上,低着头,一边清理自己一边晒掉身上的寒气。 有一根细枝卡死在了两鳞之间,茯芍拨了拨,没有出来,她稍用力一扯,细枝自中间断开,更深入了鳞里。 茯芍不由得皱起了眉,断枝太小,颜色也不鲜明,她看不清,眼睛几乎和尾巴贴在一起,整张脸都凝重了起来,严肃得不行。 正当她使劲抠刮细枝时,一双修长的手接替了她,将她那截蛇尾抱了过去。 “我来吧。”陌奚说。 一千多年的差距非同小可,他的静态视力比茯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很容易捻住断头,将细枝抽了出来。 茯芍本不想麻烦他,但不知道陌奚的手指和她有什么不同,拂过鳞片时带着清清凉凉的感触。她的尾巴搁在他怀里,像是落入了一抔柔软凉爽的花窝,又柔又香。 茯芍眯着眼,发出模糊的喉声,不舍得从陌奚手里挪开了。 她投桃报李,将陌奚的尾巴撸来,想帮他清理鳞片。 陌奚没有拒绝,由她动作。 那条墨色的长尾在阳光下透出一抹玉绿,茯芍翻来覆去找了好半天都没有看见一颗沙子。 “姐姐,你的鳞片真好。”她惊奇地理着陌奚的尾巴,“为什么你的鳞片那么贴合?” 陌奚的鳞平滑如刀片,一片片紧收在皮肉上,只有弯曲时才会产生空隙。 可即便有了空隙,因鳞片轻薄平滑,也不会残留什么,他在水里稍游两圈,舒展鳞片,里面的脏东西便全都出来了。 陌奚一边整理茯芍的蛇尾,一边回答了她的话,“因水草丰茂处虫蚁也多。” 他生长的环境如此,潮湿温热,毒虫遍地,需要更密不透风的保护。 茯芍觉得很神奇,把他的蛇尾横在身上,撸过来又撸过去。 她想要掰开鳞片看看,手指刚掰开一张鳞,下一刻便被锋利的鳞边割开了指腹。 嗅到血腥气,陌奚当即抬眸,看见茯芍滴着血的手。 茯芍还在惊奇他们的结构不同,并不在乎那点伤口。 陌奚蹙眉,将她的手指拉来。蛇信舔过,又浅浅地含入口中。 茯芍讪讪地看着他处理自己的伤,本以为陌奚会温柔地训斥两句,可陌奚什么也没说。 他眼睑微瞌,将混合她血的唾液吞咽入腹,唇畔竟浮出了些许弧度。 像是在享受她的血似的。 伤口很快愈合,蛇信又一次快速划过茯芍的指腹,留恋一般,接着才放她走。 “小心些。”陌奚望着她,温声提醒。 墨绿的蛇身自茯芍腹部涌动而过,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蛊惑。 他提醒她小心,可他的眼神、他的动作却意犹未尽,像是希望她再受伤一回似的。 偶尔的偶尔,在和陌奚相处的过程中,茯芍会像现在这样后背发凉,生出后知后觉的寒意。 宛若被高一级的捕食者锁定,以至于身体出现片刻僵硬。 茯芍将其归结于——大姐姐的成熟魅力! 这种漫不经心之中透出的致命,正是蛇的魅力。 她也要成为这种很危险的蛇! 不论陌奚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清理完毕,茯芍都没有再受伤过一回。 他松开干净了的蛇尾。 黄玉尾巴从他腹前游走,一寸寸地离开他的身体。 陌奚眯眸,身侧的手指蜷紧又松开。 今天的茯芍有点三心二意。 阴阳交割的时候,她照旧和陌奚交换了蛇丹,陌奚在一旁静心吸收灵气,她入定了两刻钟,就被旁边路过的草虫吸引了注意。 她把虫子抓来吃掉,又觉得身后树上的鸟很烦人,跑去打了下来。 侈丽的玉尾在草地上一会儿蜿蜒,一会儿扭曲。 茯芍滚来滚去,总是定不下心。 她的异样被陌奚所察觉。 他结束了一个段落的吸收,刚要开口询问,接触到了空气的蛇信便敏锐地捕捉到一股芬芳的馥郁。 和平时温凉的香气不同,今天晚上,茯芍身上的香味多了一层暖,就像是这片被阳光拂照了一个月的山谷,谷中水流、草木和繁星点点的小花共同交织出了美妙的春气。 温暖、波动,又黏腻。 陌奚呼吸一禀,看着远处扭曲晃动的蛇尾,手指抵着唇畔,微微别过了头去。 仲春融融,茯芍的发青期到了。 更糟糕的是,雌蛇的发青会触发雄性的被动发青。 仅仅片刻的光景,四周的香气又浓郁了一些。 他的雌身、雌性气息只是幻象,只能欺骗修为比他低的人和妖,幻象之下还是那条雄蛇,是陌奚自己。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陌奚喉结难耐地滚动着。 那甘美的味道如有实质,化作丝丝香线缠绕上此间唯一的一条雄妖,勾着他前行,循香而觅。 他的血液因香而逐渐升温、直至沸腾。 茯芍心烦意乱,霍霍完了其他小动物,就想霍霍唯一的同类。 她有点不好意思打扰陌奚修炼,何况人家练的还是她的内丹,直到她发现陌奚已睁开眼、结束了入定,便立刻跑来,想让陌奚传授一下独自捱过发青期的经验。 他说过,他会帮助她的。 茯芍游近,还未开口,便猛然触到一片甜腻的酒香。 “姐姐?”她迷茫地望着陌奚,“你也发青了吗?” 她有些犯愁,怎么四千年修为也还要发青?那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陌奚下意识上前,他的本能让他靠近茯芍,她是那样芬芳四溢,融合了天地间最蓬勃的生机。 没在草间的蛇尾玉润紧致,每一处弯曲都优美妩媚。 她说话时的呵气、瞳孔折出的光亮都成了蛇类无法抵挡的香饵,迫使蛇疯狂朝她靠近。 几寸之后,陌奚停了下来,并向后退去。 他瞌了瞌眼睑,于身周布下结界,隔绝外界的气息。 但先前沾到的残香却不肯就此放过陌奚。 温热暧昧的芳香化作漴漴流水,顺着他的上颚流入喉管里,一路滋润过血肉经脉。 看不见的丝线飘飘忽忽地触碰雄蛇最隐秘的深处,天真烂漫又热情洋溢地递出邀请。 年轻、鲜活的味道不断刺激着陌奚,催促他立刻占有眼前心心念念的雌性。 满足她——她是那样的美丽,而他是这里唯一的雄妖,只有他可以满足她的身体。 七寸隐隐发烫,里面的蛇心以不同寻常的频率躁动着,眼角的毒液腺酸胀发痒,时刻都能泌出甜美惑人的毒液,用来让他心爱的雌性堕落沉沦、离不开自己。 星光下,那双琥珀色的圆眼信任地望着他,没有半点防备。 陌奚闭上眼,隔绝自己的视线,可黑暗之中又浮出一声声梦幻的回忆。 她说,「我喜欢姐姐,在努力讨好你」 这一声后,又接诱惑的勾引,「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 陌奚喉结微动,他很清楚这些不过是气味的影响。 他会占有她,但必是出自本意,而非发青期的威逼。 意识仿佛抽离,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的蛇姬。 他冷眼看着茯芍微红的脸颊和难耐扭动的蛇尾。 他不是无知的爬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操纵篡改他的意志。 肉体、气味,这些最低级的□□,早在他开智的那一刻就已彻底摆脱。 意识渐渐归于平静,但血肉则癫狂起来。 先前那些美好的躁动一下子变得尖利扭曲,万鬼恶嚎一般在陌奚体内凄啸。 他的身体发出了激烈的抗议,暴怒地驳斥陌奚后退之举。 这反应越强烈、越痛苦,陌奚就越有兴味。 四千多年来,他打败过无数顶级大妖,杀死过数不清的仙尊道祖,可没有哪一个对手,比他自己更有趣。 没有一个生灵可以彻底违背自己的本能,亿万年以来,本能主宰着一切,控制着所有。 比起虐杀有形的弱敌,陌奚更乐意驯服万古而来的强大本能。 成妖后,他没有输过这场博弈,但今天,体内的本能前所未有的强悍,需要他耗费全部心神。 这一世的茯芍,实在是明艳不可方物。 陌奚调整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至少眼前陷入发青期的蛇姬等不及了。 她一把抱住陌奚的胳膊,柔韧温凉的躯体紧密地贴上了他。 玉蛇引 第21节 “姐姐、姐姐,”带着撒娇意味的声音响起,她仰头催促,“你说过要帮我的……” 这声音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但当它落在极致的平衡点的另一侧时,这场千钧一发的对峙立刻朝一侧重重坠落。 陌奚倏尔睁眸,蛇瞳竖成一线,泄出两分阴鸷的狠戾。 发青期的雄蛇,绝不可轻易靠近。 出现在陌奚视线里的是全然信赖的娇颜、白皙纤细的蛇颈,以及那在黑暗中也鲜艳夺目的点翠发钗。 醒目的蓝绿色像是一幅烙印,高调地彰显着佩戴者和他之间的关系。 蛇信违背主人意志,探了出去。 霎时间,全线溃堤。 陌奚差一点要扭断茯芍的脖子,消除这个令他失控的存在。 可愤怒也是失控,这份杀意也是失控。 这两者比情欲要容易控制得多,陌奚很快将其平息。 茯芍不懂陌奚在想什么,她本能地伸吐蛇信,在空气中寻找能够舒缓自己的信息。 她探了出去,没有再嗅到喜欢的酒香。 茯芍有些不满,将自己和陌奚贴得更近,但再怎么亲近也闻不到他的气息。 发青期下的心绪有些混乱烦躁,她没道理地开始发脾气,想让陌奚满足她——虽然她也不知道陌奚能满足她些什么,可她现在不是很讲道理。 好在她到底不是凡蛇,有足够的理智。 茯芍的情绪一波一波的,高峰之后,回落下来,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姐姐只是雌性,又能帮她什么呢。 她松开了陌奚,打算用老办法——找棵大树安抚自己。 转身之际,茯芍被一股力道拽住。 逆着月光,妖冶的墨蛇低头,贴着她的额间,冰凉的指腹碾过她的嘴唇。 “还想要毒液么。”他轻轻开口,咫尺之间的距离,他说话带出的甜腻香气立刻涌入了茯芍的犁鼻器。 他的声音还是温柔的,气息却有些微妙的异样。 茯芍愣了一下,随后惊喜地点头,这真是个意外之喜! 那双剔透翠绿的蛇瞳,如绿湖一般,荡开层层笑的涟漪。 茯芍呼吸一滞,她直觉那湖底盘踞着什么,十分危险,却也足够美丽。 按在茯芍下唇上的指腹用了点力,他说:“芍儿,你得用点什么和我交换才行。” 茯芍呆呆地问:“什么?” 她溺进了那双翠绿的眼眸里,思绪涣散,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茫然地重复陌奚的话语。 不等她反应过来陌奚说了什么,左手被扯向了高处,腕骨和陌奚的耳尖齐平。 麻痒感刺了一下她,冷月下,墨发披散的蛇妖低头,长长的獠牙刺入了她的小臂。 金色黏稠的毒液和茯芍的血一起蜿蜒流下,金和红最终汇聚混合,在莹白的小臂上形成了诡异而奇特的色彩。 滴答—— 自始至终,那妖冶的蛇瞳没有挪开寸许,即便吸血,也直勾勾地盯着茯芍的眼睛。 无有半点笑意,阴暗、黏腻,像是刚从黑暗地穴里钻出的蛇一样,带着阴冷的潮气,以及狩猎前夕的淡淡杀意。 第十八章 茯芍没有想到,所谓的“渡过发青期”的方法,原来是陌奚的蛇毒。 他第一次把毒液注入了自己身体。 尖利的獠牙刺破皮肤,她的血液流出,陌奚的蛇毒涌入。 像是一次交换,顷刻之间,她体内的躁动便消失了,随着流出的血液一起排出了体外。 可与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加难耐的痒意。 她仰着头,脖颈拉伸到至极,几乎要生生向后折断。 这个姿势下,茯芍只能看见满天繁星,和一轮被乌云遮蔽了的月。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一粒粒星光变成了暧昧的光晕,又或许是她有些头晕。 那种眩晕来自极致的快乐,麻痒感爬满全身,她死死缠绕着陌奚,像是缠住了一头庞大的猎物,必须使出全部力气才能将其绞断骨碎。 幸而陌奚没有死在她的绞杀之下。 茯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全靠着陌奚支撑才没有软倒在地。 她只模模糊糊地想,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他们不该再睡在一起。 可她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意识也不甚清醒。 路过陌奚的房门时,陌奚低下头,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大概是某种询问。 她听不清,嗯嗯啊啊了两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清醒之后,发现自己又和陌奚缠在了一起。 茯芍一抬眼就看见了对面桌上苦荬菜,金灿灿的颜色让她有一瞬的晃神,旋即想起了陌奚的蛇毒。 茯芍迟钝地想起,昨天陌奚问的是,“要休息了么”。 她没有反驳,他便照旧带她来了自己的房间。 茯芍动了动,悄悄把自己从陌奚身下抽出来。 她刚一动作便惊醒了陌奚,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睡。 那双翠眸睁开,像是春叶上的新雨,茯芍眨了眨眼,此时此景,她居然有些微妙的别扭。 月夜下冷酷、阴戾的翠瞳在此时浮现出了脑海,与面前这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茯芍总觉得,经过昨天之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她还在纠结自己和陌奚的关系,一支冰凉的手指却已抵上了她的唇角。 茯芍一颤,下意识撕咬嘴边的活物,刚一张嘴,浓郁的妖气便渡进了她口中。 她愣了愣,看着眼前专心致志为她渡气的陌奚,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惭愧。 姐姐对她这样好,她方才竟然还想着和她生分。 自己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点。 等那一尾妖气从陌奚丹田流入茯芍体内后,她心中最后的那点别扭也就消失了。 陌奚平常对她,她也平常对陌奚,拱拱蹭蹭了一番,一如既往地感激,“姐姐,谢谢你。” 陌奚弯眸,“何必与我客气。” 夜风习习,他又是那个温柔可亲的好姐姐了。 茯芍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去了自己房间。 短短几步路,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做好了一开门就面对暴风雨的准备。 但房门推开,里面空空荡荡,保留着昨天离开时的模样,根本没有老蛇的身影。 这一下轮到茯芍惊慌了。 爷爷每天晚上都会来她的房里,今天怎么不见了? 她立刻游去老蛇的房间,在外面叠声地喊:“爷爷!爷爷!” 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茯芍等不及,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推开门,在床榻上看见那小小的一团蛇影后,她才松了口气。 老蛇的房间和她一样,有床,也有玉杆,可这几年他很少上杆了,都睡在床上,盘成一卷。 和正常蛇越长越长不同,自茯芍出生以来,老蛇每年都会变小一些。 一开始,他有近丈长短,到如今只剩下一掌长,勉强在茯芍腕上缠绕一圈。 即便他不说,即便茯芍不认识其他老年蛇妖,她也知道,爷爷正离她越来越远。 她没有同伴,不曾尝过相逢的喜悦,也就更没有尝过别离的滋味。 死亡是什么——茯芍很难理解,她的蛇生漫长却也短暂,长得看不到死亡的尽头,也短得只有韶山里的回忆。 她游到那小小一团前趴下,只留眼睛露出床沿。 良久,老蛇才动了动。 他缓慢地睁开眼,在看见茯芍时吃了一惊,“小姐,你怎么跑过来了?” 茯芍蹙眉,只担忧地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说“我见爷爷没有起就过来了”,还是“爷爷你今天怎么一直不醒”……这些话说出来都没劲儿。 她没有说,老蛇却明白了。 “我起迟了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陌奚茯芍相比,他的鳞片也苍白惨淡,动作更是迟缓得不行。 茯芍用头顶顶他,像是小时候那样表达关心,可这一顶,却让老蛇有些吃不消了。 他被顶翻了肚皮,却笑了起来,“小姐,该修炼了。” 老蛇一直对茯芍的修为很上心。 但一个月了,他都没有察觉她快到不正常的进步速度; 醒来到现在,也没有嗅到她身上陌奚的气息。 他的感官彻底不行了。 可他还记得一些事情,在茯芍乖乖点头的时候,又补上一句,“小姐的发青期是不是要到了?” 茯芍点头,“昨天就来了。” 玉蛇引 第22节 老蛇叹了口气,“委屈小姐了,等到了外面……”他欲言又止,忽然直起身来,严肃地看着茯芍,像是想要和她说点什么。 茯芍静静地等他开口,但可怜的老蛇最后只是低低道,“外面和韶山不同,小姐遇人遇事都要小心,要提防人类,也不能对同族太过放心。” 他很想给茯芍指条安全的康庄大道,可他比茯芍待在结界的时间更长,已和外面脱节了三千年,根本不知山外是何情景。 直到茯芍离开房间,那忧心忡忡又不甘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满是担心。 老蛇担心茯芍,茯芍也担心老蛇,好在第二天晚上,老蛇又准时地出现在了她房间,把她叫醒,此后几天再没有迟到过。 茯芍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老蛇又没有出现。 “爷爷,爷爷!”她熟练地推开老蛇的房间,跑去榻上,想把那小小一团棕色给叫醒。 然而指尖探出,在触碰到老蛇身体时,茯芍陡然一怔。 僵硬。 那僵冷的触感传染一样,让她也身体发僵,血液冰冷。 她呆呆地立在榻旁,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点儿气息,很久很久,才记得眨了下眼。 老蛇死了。 它成了韶山那千万遗迹中的一块。 这座韶山、这片蛇群,终只剩下了茯芍一蛇而已。 陌奚就站在廊上,透过半掩的木门,看见了里面孤单的蛇姬。 七寸处倏尔一阵酸刺,陌奚抬手,困顿地压了压。 在他触上心口时,那股刺痛已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便放下了手,略了过去,不以为意。 陌奚倚着墙,静静地陪在廊上,突然觉出了些什么—— 上一世,茯芍拜浮清为师、将他视为亲父,或许是因为浮清也生了一副年迈又严肃的模样。 天地悠悠间,浮萍一样的年轻蛇姬,自然而然想朝熟悉者靠近。 第十九章 茯芍把老蛇吞进了腹中。 埋葬是人类的习惯,不是蛇的,她要带爷爷一起走。 回过神来,茯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结界封锁整个房间,保留住老蛇的气味,再把房里沾有老蛇气味的物件一个个用结界单独封好,放入自己的储物器里。 茯芍失魂落魄了几天,变回原形,蜷缩在爷爷的床榻上,把自己卷成一团,蛇首埋进圈圈里,逃避老蛇死去的事实。 她不知道自己呆了几天,也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一切全然无所谓,她只沉溺在难言的悲痛里。 分明是深春,茯芍却像是要冬眠一样浑浑噩噩。 不知日月交替了几轮,有微凉的手搭在了她的头上,怜爱地轻抚。 “芍儿,”她躲在自己的蛇圈里,听见了一声叹息,“我还在这里。” 这一声轻语不知是安慰,还是嗔怪她忘了自己。 茯芍这才动了动,缓缓挪出了蛇首,蔫哒哒的没有精神,下颚恹恹地搭在卷起的蛇身上。 陌奚的指腹在她蛇吻前摩挲打转,嘴巴前面有东西动来动去,茯芍本能地张开嘴,下一刻,一刻圆滚滚的小白果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上下颚一合,那白果爆出清甜的汁水,一下子唤醒了茯芍的感官。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果子,这不是韶山里的东西。 还在分析这果子的信息,陌奚的指腹又抵在了她嘴前。 她张嘴,第二颗果子喂进来,再张嘴,第三颗…… 陌奚坐在床边,一颗颗地投喂,等到几十颗白果下腹,茯芍也有了点精神,能够抬起头看向陌奚了。 陌奚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他以为茯芍的重情是因为琮泷门的调教,可如今看来,并非全然如此。 蛇的感情天生淡漠,陌奚从没见过哪条蛇会因为亲朋好友的死亡而悲痛上数日。 他突然想起刚进韶山时,茯芍和老蛇说的前因—— 韶山浩劫,茯芍的父亲拼尽最后一力设下结界。 一条雄蛇,不是拼力逃走,却是给还没孵化的孩子留下结界? 荒诞无稽。 仔细想来,老蛇的存在也耐人寻味。 旧主已死,这山中并没有能压制老蛇的存在,若陌奚是他,一定会吞掉未出壳的茯芍,用来修补增益。 存活三千年而不死者,已是少见,可老蛇撑着石药无医的重疾还能残喘三千岁月。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陌奚曾疑惑过,为何这一世自己会来到韶山。 此时看着低落的茯芍,他忽然有了离奇的猜想。 飞升成仙的人类会荫庇后世子孙,茯芍身为黄玉最后的血脉,莫非也得到了某种庇佑? 细数茯芍的上一世,除了沈枋庭和他以外,再没有谁爱护过茯芍。 此时沈枋庭才堪堪金丹,忙着拜师学艺,自然不可能来到韶山安慰沉浸在失亲之痛中的茯芍,于是便只剩下了他。 但他显然不会对一个刚刚认识的蛇姬产生多少善意,于是在他见到茯芍之前,他又恢复了前世记忆。 黄玉。 陌奚再度思索这个族群。 他目光下垂,看向即便在昏暗的室内依旧玼玼粲然的黄玉蛇鳞。 黄玉一族,和外面的蛇很不一样,有着充沛的感情。 陌奚无法理解这样的天赋,可他还能想起自己发现茯芍成为枯尸时的阴郁暴戾。 那一刻,便是他漫长无比的生命中的情绪巅峰。 但在茯芍死后,那些情绪也如潮水一般般慢慢消退。 他不再愤怒,只是越发懒淡,把琮泷门屠了后,便对一切都生不起兴趣,仅此而已。 愤怒、烦躁、厌烦、后悔、无趣……但并不悲痛。 陌奚观察着茯芍,他称得上困惑,想知道悲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这个时候,茯芍绝不会和他对接神识,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 爷爷走了,茯芍从悲伤中生出了更大的孤寂,这份莫大的孤独将她推进了陌奚的怀里。 她慢吞吞地游进陌奚怀里,蛇首钻入他的衣襟,汲取同伴的气息。 “姐姐……”她的声音闷闷传来,“你有很依赖的妖么?” 陌奚抚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表情冷淡,“没有。” “你的亲族呢?” “他们都死了。”陌奚轻声道。 可茯芍却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在他怀里拱了拱,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陌奚说:“芍儿,如今我只在乎你。” 低谷期的茯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陌奚无法理解她的多情,但看见了绝佳的求偶时机。 茯芍很感动,她从陌奚另一侧衣襟里钻出,在衣裳下环住了他的上身。 说不清她是在依附,还是在试图控制住仅剩的同伴,不想他也离她而去。 她用蛇信碰了碰陌奚的脸颊,表达感谢;陌奚扭头,渡给她新一轮的妖气。 玉润的蛇身贴着他的皮肤缓缓滑过,那件素雅的青松长袍被顶出可怖的巨蛇轮廓,夸张地隆起,可以清晰看见蛇身蠕动的痕迹。 陌奚眯眸,冰凉的蛇鳞紧密缠绕着他,让他有点情不自禁。 一个月的交互,茯芍那芬芳馥郁的气息里渐渐染上了他的妖气、刻上了他的烙印。 他很满意。 老蛇死前,陌奚还只是个天外来客、让茯芍倍感新奇的大姐姐;如今则生出两分依靠的意味。 没了老蛇管教,茯芍几乎日夜不和陌奚分离,生怕他也离她而去。 和陌奚的交往总是很舒服,像游入雪融后的第一抔春水,冰凉中若有若无地含了一丝暖意,偶尔伴随着一点新奇的刺激。只是茯芍始终觉得他们还不够亲近。 交换蛇丹还在继续,在气温高涨、初夏来临之前,茯芍被陌奚灌入了两百余年的修为。 这天夜里,玉榻上的雄蛇倏地惊醒。 透明的眼鳞下,翠色的蛇瞳束成渗人的长线,眸光望向了与他交缠着的蛇姬。 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散在屋中,来源于茯芍的身体。 睡梦之中,她的鳞片变得湿润,分泌出来的鳞液像是极品的花蜜。 嘶嘶……嘶嘶……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半个韶山的蛇类都为这股香气所吸引,贪婪地往小楼处爬来。 陌奚喉中发出些意味不明的低吟。 这声音很低,可扩散之后,令那些迷失在香甜气息中的蛇陡然一冷,紧接着疯狂逃离。 驱赶走觊觎的杂碎,陌奚自己也有些受不住屋里的气息。 这是比发青期更加甜蜜的味道,不止是情,还有食欲上的吸引。 他抬起蛇首想要避开,刚一抽离,就被睡梦中的茯芍缠了上来。 玉蛇引 第23节 她抬头贴着陌奚的蛇颈蹭了蹭,咕咕呜呜了两声,吐了两下信,没有发现危险,便又倚着他安心睡去。 陌奚无奈地回首,看向浑然不知的茯芍。 吸收了他两百年的妖气,她即将蜕皮,为了方便旧皮脱落,此时的雌蛇会分泌出湿润鳞片的液体。 茯芍的鳞片因此变得潮湿,也因此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甜蜜。 蜕了皮的雌蛇健康而丰盈,她们用这样的气味吸引雄蛇,展示自己的魅力。 陌奚喉中又滚动起喑哑的蛇吟,这一次不是为了震慑外敌,而是为了让自己清醒。 茯芍身上的香气很甜,却和甜到诡异、发腻的蛇毒不同,清清爽爽,温和无害,像是一朵心旷神怡的花,慷慨大方地绽开花瓣,任由路过的人品尝嗅闻,香气里没有半点阴谋诡计。 可闻了她,就要回应她,至少留下一句褒奖来。 异香入体,勾引着陌奚最深处的欲,血气涌动,叫嚣着催促他去爱抚她、去讨好她,然后占为己有,藏入怀里。 陌奚最厌恶这样的情难自已。 他温柔地唤醒懵懂的蛇姬,“芍儿,醒一醒。” 茯芍困,她不想醒,蛇首撒娇着拱了拱陌奚,试图让他放弃。 那香气亦缠绕着陌奚,让他心软,让他盲目地爱她,舍不得反驳她一句。 陌奚骤然抽身,离开了温香暖玉的榻,残忍般的冷静。 “芍儿,醒来。”他耐心地叫她,声音□□水,眼底却只有冷意,“你身上不太对劲。” 踏实的束缚感不见了,茯芍微愠地醒来,有点发脾气。 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蛇性先于理智,冷冷地怒视陌奚,想要教训这个忤逆她的东西。 怒意只是一瞬,很快理智便又占据上峰,茯芍认出了陌奚,睡眼朦胧地黏了过去,想要撒娇,“姐姐、姐姐……为什么不和我睡在一起……” 陌奚又退了两尺,眸色淡漠,没有半分动容怜惜。 沉溺本能,就是在否定他数千年的修行。 陌奚厌恶脱缰的失控,他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完美遵从控制,要有条不紊、慢条斯理。 第二十章 这会儿不消陌奚说,茯芍也反应了过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蛇信探出,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咦,姐姐,我又要蜕皮了。”她惊奇地说,“我去年冬天才刚刚蜕过呢。” 陌奚轻咳了一声,“那应该不是蜕皮,只是发青期。” “不会,”茯芍抬起尾尖,放到了陌奚眼前,“你看,湿漉漉的,就是蜕皮。” 陌奚都要忍不住笑了。 蜕皮是蛇妖的致命期,这一时期的蛇会自己找一隐秘处,绝不让任何人发现。 闯入蛇妖蜕皮的洞穴,和挑衅无异。 但整个韶山只有茯芍一只妖,她根本没有躲藏的习惯,也因此上一世在撞见了脱皮的陌奚后不仅不马上离开,反而还热情洋溢。 此时的她同样听不懂陌奚故作不知的礼貌好意。 茯芍发现自己要蜕皮后就不吃不喝,保持纤细的体型,以便顺利蜕下旧皮。 又过了几天,她有了点感觉,回到自己房间里,正式开始蜕皮。 如此致命的时期,她不仅没有回避陌奚,还反过来让他别担心自己,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姐姐,我蜕皮很快的,你不能趁我不在逃走哦。” 陌奚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鼻音,像是答应了,又像是没有答应。 茯芍立刻急了,圈住他的胳膊,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早晚会出去的,你要是逃走,我出去不会放过你。” 陌奚笑问:“你要怎么不放过我?” “我……”茯芍想说打他,但她打不过;她想勾引他的雄性,但陌奚又没有雄性。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道,“你总有一天会产卵的,到时候我就吃掉你的后代。” 陌奚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如泉落玉碎似的动听。 他抬手揉了揉茯芍的脑袋,褒赞道,“真是恶毒呀。” 茯芍很得意。 陌奚看着她有点骄傲的表情,没有告诉她,外面的蛇和她父亲、和黄玉不同,他们并不在乎后代的死活。 孩子是无关痛痒的东西,死了,就只能说明那是个残次品。 可这已经是茯芍能想到的最为恶毒的报复,她不想和姐姐走到这一步去,于是在威胁之后又予以利诱。 她仰头亲吻着陌奚的下颚,晓之以理动之情,“姐姐、姐姐,求你啦,你在我这里投了两百年的股呀。” 陌奚笑吟吟地颔首,“也是,总得拿一次分红才行。” 他应下了,茯芍才敢去闭关蜕皮。 她蜕皮期间,陌奚环着臂,疏懒地靠着房门,替她护法。 想起她说的那些话,陌奚忍不住弯眸。 真是可爱,居然就这样直白地告诉他,她要蜕皮。一点儿不怕他趁机做些什么坏事情。 陌奚等了六天,房间里时不时传出尖锐沉重的摩擦声,茯芍正和自己的旧皮搏斗。 破千年的蜕皮并不容易,逢三、逢五、逢六、九、十更是九死一生。 多少蛇死在三千年的那一场蜕皮里,但陌奚见到茯芍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很特殊。 三千年绝不是茯芍的门槛,或者说,不是黄玉蛇王后代的门槛,这场蜕皮对她来说辛苦,却不至于艰难。 第七天晚上,房门果然打开。 容光焕发的蛇姬奔了出来,一开门就到处找陌奚的身影。 “姐姐、姐姐!”她高兴地摆尾,手里拉着一张长长的蛇皮,“姐姐你看,我的旧皮!” 陌奚眉眼含笑,“恭喜你。” “嘿嘿,”茯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亮晶晶地望着他,“本来还要两百年才能蜕的,多亏了姐姐的妖气。” 莹白的双手一伸,她把蛇皮递了出去,“送给姐姐。” 那皮上缀着饱满的黄玉外壳,蜕得很完整,没有一点破损。 陌奚喉结微动,眼底流过两分暗沉。他保持着微笑,“芍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我当然知道,”茯芍说,“姐姐对我那么好,一张皮而已,不成敬意。” 说到底,这张皮还是陌奚助她蜕的,全都是陌奚的功劳。 陌奚唇畔的笑容扩大,他摇头失笑,“你要是想感谢我,有别的方式,赠皮,不一样。” 茯芍不解,“哪里不一样?”书上说,赠皮是蛇表达喜爱的最高礼仪,她喜欢姐姐,有什么不对。 陌奚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茯芍的圆眼蹭的睁大了。 他说:“赠皮,是在预定伴侣。” 蛇有自己的皮,穿上对方的蛇皮、被其裹住身体,代表着一种从属关系。 她甜甜地叫着姐姐,却做出了收他为妾奴的举动,茯芍脸红得快要滴血。 她支支吾吾地狡辩,“那、那我也可以穿上姐姐的皮!” 陌奚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那姐姐……”“可我没有带着旧皮。” 陌奚道,“我的皮都存放在外面的巢穴里。” 茯芍一顿,脸上的神色淡了淡。 陌奚又道,“要不要去试试结界?” 茯芍霍然开朗,对了!她蜕了皮,实力又增长了一截,可以去试试看能不能出去! 她兴奋地往外冲,“我现在就去!” 刚越过陌奚,茯芍便被扯住。 她手中的蛇皮被陌奚握在指尖。 四目相对,他冲她笑,“送出去的礼,怎么能收回去?” “可是姐姐不是说…”不等她说完,那张蛇皮便落入了陌奚手里。 他若无其事地收了起来,熟稔地同她十指相扣,“走吧,一起。” 茯芍迷失在了他温良无害的笑容里。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陌奚,沉沦美色之间,听见姐姐温温柔柔地问她:“芍儿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么?” 茯芍抽空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我也没有想过太远的事情,嗯……先把附近的蛇王杀了吧。” 她说完,就发现姐姐停了下来,转头定定地望着她。 “嗯?”那张瑰丽的脸上习惯性套着如沐春风的笑,可眼中却泄露了两分迷茫。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茯芍也郑重地重新说了一遍,“我想把附近的蛇王杀了。” 第二十一章 “你认识附近的蛇王?”陌奚不由得问了一句。 玉蛇引 第24节 茯芍摇头,坦然道,“不认识。” “是令尊的仇雠?” 茯芍吃惊反问,“附近的蛇王这么老了吗?”她父亲都死了三千年了,要称得上仇人,那得和父亲实力相当,至少也要个五六千岁了! 外面的世界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茯芍有点遗憾,她还以为以自己的能力能混个小领主当当呢。 几个字的反问,令陌奚语塞。 茯芍摆摆手,接话道,“我和它没有关系,但我不能想象要对别的蛇俯首称臣的日子,我做惯领主啦。” 爷爷告诉她,如果她实在没有地方去,可以去西南投奔父亲的一位旧友,那位旧友和茯芍的父亲有着同一个祖母。 但时过境迁,老蛇也不清楚那边是和情形,所以只把这个选择作为托底。 茯芍本是打算先逛逛外面的世界的,不承想人类如此敌视蛇族,连姐姐这样厉害的蛇都差点死在人类手上,那她还是先在蛇类的、安全的地盘待着吧。 茯芍对人类没有把握,对蛇多少还是熟悉的。 等她厚积薄发,多了解了一些人类的信息、提升实力后,再去云游天下。 陌奚闻言,了然地颔首,“也是,芍儿不适合屈居人下。” 茯芍没有太大的野心,可既是大蛇,便总有领地意识。 去了陌生的地界,想要争抢、想要掠夺,再正常不过。 茯芍仰头问陌奚,“姐姐,你知道附近的蛇王是谁吗?它几岁了,厉害吗,领地有多大?” 陌奚状似沉吟,“如今蛇族没有散王,只有一个王。” 茯芍惊讶道,“全天下的蛇妖都只有一个王了?” 陌奚想笑,眉间却担忧地蹙起,“不错。既是万蛇之王,那总有过人之处……芍儿要是不敌,又有什么打算?” 茯芍思考了下,反问:“姐姐出去后有什么打算?” 她还记得之前陌奚说,他不能久留,因为有事要办。 “我要回巢,有些薄产在那儿,需要打理。” “产业!”茯芍的声音一瞬间拔高了,她炽热地盯着陌奚,“是田地吗,还是店铺?我在书里见过这个词!” “产业”这个词第一次从书本出现到了现实,茯芍像是看见画里的人物走出来似的兴奋。 陌奚一笑,“都有一点。” 茯芍忙问:“那姐姐的巢在哪里?”她本是看着路的,现在两只眼睛只顾着看陌奚了。 陌奚喜欢她这样的集中注意。 “别急,我会带你去。” 路走完了,陌奚停下,目光前指,“先试试能否打破结界吧。” 那些都是后话,要是这次还打不破结界,那茯芍又要修上一二百年——那她绝不好意思让姐姐再给她两百年妖气了。 不好意思要妖气,茯芍倒是想把姐姐留下来,只恨她打不过,没法强留。 这么一想,茯芍不由得有些紧张,要是这一次也出不去可怎么办呢…… 她走到结界边上,忐忑地回望了陌奚一眼,犹豫地试探,“姐姐,要是我出不去,你……” “不会的。”陌奚笑着打断她,“芍儿会出去的。” 茯芍摸不清他的态度,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回避问题。 抿了抿唇,她化出了原型。 维持人皮需要消耗一定法力,这点法力微乎其微,但在突破结界时,茯芍一丁一点都不敢浪费。 褪去了一切幻术,一条遮天蔽日的大蛇出现在了韶山间。 蛇躯四人合抱不下,头顶碧天,尾落山涧,鳞如玉铠,眸如琥珀,丰润秀丽。 茯芍睡觉时多化回原型,在屋里尚有所收敛,此时才是最原始的面目。 三千年的大蛇,可称尘龙。 她盘踞山间,面对韶山大界,倏尔耳鳍翕张,蛇口开启,发出锐利的鸣啸—— 霎时间,飞沙走石,鸟雀惊飞。 陌奚一顿,眸中出现些许愣怔。 他忽而抬手,微掩住了唇。 这是她最威严的恫吓声么……如此悦耳、如此清灵。 茯芍的厉喝很有威力,她毕竟是三千年的大蛇了,但威力是威力,嗓音是嗓音。 像是重扫筝弦,发出隆隆声响,可因为是筝,所以怎样拨都好听,弦断时都有古韵。 陌奚轻捻着指尖,想起床榻之上,茯芍磨蹭着他,发出嘶嘶吐信或是咕咕低吟。 那声音让他情迷,不曾想就连她的威吓都这般动听。 她像是生给蛇的宝物,气味、声音、模样,无处不可爱,无处不让蛇痴迷。 茯芍全然不知道陌奚在想什么,结界不是活物,恫吓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结界更不是猎物,所以先警告、再攻击,这是蛇出手的必然顺序。 茯芍是条乖巧到有点古板的蛇,她遵从蛇方方面面的礼仪规矩。 她警告完了结界,让结界识相一点,结界不受她的礼,那她就要对结界动兵。 那巨大的蛇口中发出的不再只是嘶鸣,自蛇丹爆发出的妖气如磅礴水柱一般,冲击在了结界之顶。 韶山上空立刻蒙上了一层暗黄的妖气,仿若风雨欲来,天色波谲诡异。 茯芍持续用力,直到暗沉的妖气遮住整个韶山、她的丹田发烫,不得不停下缓息。 她合上嘴,看着安然无虞的结界,然后猛地甩头撞了上去。 轰——! 失败了太多次,还没撞上她就习惯性地心生失望。 但这一回,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钻入了茯芍的耳鳍。 她愣住了,紧忙抬头,就见结界顶部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痕。 这一幕,仿若她破壳时的光景。 茯芍大喜过望,接二连三地卯头撞击,那裂缝渐渐扩大,在她丹田冷却之后,她忙不迭是地再度喷吐妖气用以冲击。 三次吐息、百次碰撞后,但听咔啦一声脆响——下一刻,有陌生的高风喧嚣涌来。 劲风之下,漫天的妖气迅速散去,飘去了韶山以外的空气里。 茯芍睁大了蛇瞳,她愣愣地仰着头,一层光幕自她头顶垂落。 结界彻底破碎,罩了她两千八百年的外壳就此打破。 她出来了。 心心念念了两千八百年,一朝成功,茯芍还有点懵。 她有些不习惯高空的味道,她从没有闻过这种气味。 很快,新鲜的空气让她活泛了起来,高兴地仰首长吟,又去看地上渺小的陌奚。 “姐姐,我出来了!”她激动地欢呼,“我真的出来了!” 陌奚冲她致意,“恭喜。” 茯芍立刻变了回去,缩成了人身蛇尾,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冲,一边回首招呼陌奚,“姐姐、姐姐,我们快走!去外面的世界!” 她笑得烂漫无比,比陌奚的蛇毒、比暮春的高阳更加灿烂,黄玉蛇鳞折射出华美的玉彩,游动的弧线灵动妙曼,一个背影,都能看出茯芍雀跃的心情。 高昂饱胀的情绪下,她身上那股奇香愈发温暖、愈发诱人,隔着半里,被风送来的一点,都能让蛇闻之亢奋欢欣。 此刻的茯芍是靓丽的。她成了天地间最快乐的生灵,将身边的草木花虫都染上了一层明媚的光泽,那是最好动的小蛇身上也罕见的活力。 这鲜活的气息和灰暗山洞里出现的那双明眸一样,是琥珀色的,透出蛇类绝不会有的暖意。 陌奚晃神,不由自主想要追逐姣好的蛇姬。 他毫不意外自己会喜欢茯芍,不只是他,没有蛇能够拒绝茯芍的魅力,像是虫向往光、鱼需要水,她是那么的合蛇心意。 与此同时,陌奚又不由得想起,上一世的茯芍也是如此欣喜地下山。 她对外面的世界怀抱着一切最美好的憧憬,可到头来,那三千年的清苦修行只成了别人的一昧补药而已。 茯芍一生都被有形无形的存在束缚着。 最初她被困在蛇蛋中、困在韶山,之后被更严苛地困在了人群里。 她努力打破了前两个壳,却没能打破后一个,在人类日复一日的教化下,她失去了破壳的锐利,最终闷死卵中,化为枯骨。 心脏又出现了短促的酸刺,宛如被虫蚁啃食了一口,微不可察,不值留意。 但因前不久才出现过,令他不得不在意。 陌奚眯眸,尚不能理解这种情绪。 第二十二章 南方·蛇城外 作为南方最大的妖城,每天通往蛇城的大路小道上都络绎不绝。 离开韶山的第二天,茯芍正在去蛇城的路上。 他们走的是空路。 打破结界后,陌奚便从储物器里取出一座四方玉辇。此辇日行千里,可供八人乘坐,平稳地自空中朝蛇城进发。 茯芍从没有坐过飞行器,昨日一整天,她都兴奋地趴在窗上看下方的世界。 他们晚上出发,飞了一夜一天,等中午时分茯芍才记起来了些什么,担忧地问陌奚,“姐姐,青天白日,我们就这样飞在空中,是不是太张扬了一点?” 陌奚和她面对而坐,支着头,昏昏欲睡。 玉蛇引 第25节 闻言,他半启眼睑,冲着茯芍安抚勾唇,“不要紧,这里是妖的地界。” 茯芍问:“妖的地界有多大?” 这很难空口和她说明,陌奚从储物器里翻出一卷图纸递了过去。 这是一份舆图,茯芍将其展开,整个天下由此展露在她眼前。 她看着舆图,听陌奚说着,“大体来说,南有安岭、淮溢、玖偣、芙梃四国;北有广阳、西景、汀菱、樟勍、泗奕。除这九国之外,其他零零散散的小城不足挂齿,随时都会易主变更。” 茯芍看见地图上有多种标记,她所处的韶山在西南一隅,未被收入到南方妖族的势力里。 蛇城在韶山东方偏北,属淮溢。 南方淮溢、玖偣的标志是一样的,是一个墨绿色的小弯钩。 芙梃上面也有个小弯钩,却是金色的,茯芍问陌奚,“姐姐,为什么这个颜色不同?” 芙梃位处西南,是最接近韶山的妖族聚集点,离茯芍最近。 陌奚扫了眼,说,“那是蟒蚺的地盘。” “蟒蚺……他们不算蛇族吗?” 陌奚道,“它们体型倍数大于常蛇,且都无毒,渐渐便自立了门户。” 茯芍眨了眨眼,没想到蟒蛇和蛇居然还有些小隔阂。 她犯了愁,“我父亲的祖母是蟒,我是蛇,但也继承了蟒的血脉,该投奔哪方呢?” 陌奚笑吟吟地反问:“芍儿想去哪边呢?” 茯芍吐了吐蛇信,收集到了一丝微凉的寒气。 温柔的大姐姐又出现那种隐秘的危险感了。 她说:“我先跟着姐姐一起。姐姐去哪,我就去哪里。” 再探出蛇信时,那丝凉意消散了。再要探寻,便只能看见陌奚温煦的笑意。 “那这个呢?”她又指向南方的另一郡,安岭。 “那是豹猫的领地。” 茯芍有些惊讶,“南方四国,蛇类居然能占据三个么?蛇族好大呀。” 陌奚摇头,“不,除了芙梃的确遍布蟒蚺,东南处淮溢、玖偣并非全是蛇类,只是领主是蛇而已。” 这份地图上的标志,不是某物种的分部情况,只是领主的情况而已。 “除了蛇王所在的蛇城和另外两个郡外,淮溢、玖偣其他地方蛇类并不多,即使是蛇城,里面住的也并非全都是蛇,外族和蛇族各占一半。” 茯芍疑惑:“既然这二国的领主是同一个人,那应该是一个国才对,为什么是两个国?” “前不久的事,还没来得及整治合并。” 这一世他才刚取了玖偣,还没来得及统一就进入了蜕皮期,接着便昏死在了韶山。 按照上一世的情况,眼下的确有不少事情。 “这是旧图,新一册的舆图,这里就将改名淮溢。” 茯芍点点头,听得津津有味,又指着中原大地问:“这一大块呢?” “那是修士们的地盘。”说到修士,陌奚的语气都淡了一分。 “咦?”茯芍惊奇地又去看了一遍图,“妖族和修士各占半壁吗?那凡人、皇帝、诸侯什么的又在哪里?” 陌奚道,“如今早已没有所谓的朝廷了,凡人都依附着仙门生活。” 茯芍大惊:“人类没有王了?” “不能说没有,不如说是变多了。”陌奚道,“仙门统治人界,十九宗组成议事仙盟,把控着人类的方方面面;其中上三宗处于仙盟核心,有绝对的统领权。” 他想着茯芍接触的都是三千年以前的老黄历,于是做了个类比,“宗族类似从前的诸侯国,只是王改名为了‘宗主’,天子化作了‘仙盟’。” “那人类和人类也会相互厮杀吗?”茯芍问。 “有时候。”陌奚道,“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联合起来攻打我们。” 茯芍立刻同仇敌忾,“那我先不杀蛇王了。” 外敌当前,她还是等等。 陌奚失笑出声。 “不妨事。”那双翠色剔透的眼中满载笑意,他说,“每天挑战蛇王的妖族数不胜数,芍儿忧国忧民,比蛇王强上百倍,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茯芍从不觉得自己和忧国忧民有什么干系。 她问:“我还不知道蛇王叫什么呢。” 和上一世不同,陌奚这次没有对茯芍隐瞒姓名。 他压着恶劣的兴味,对茯芍说:“王的名讳,鲜少为外界知晓。” 茯芍蹙眉,“连名字都不肯放出来,它也太小心了。” “天下奇士极多,名字可大可小。”陌奚道,“若真出现个厉害的角色能用名字施咒,那蛇王也是忌讳的。” 茯芍点点头,不愧是能称王的人物,真是心细如发,自己若要杀他,也得小心周全点。 “那他是雌是雄?” “雄。”陌奚的情报买一送一,“据说有四千年的修为。” 茯芍讶异道,“不过如此嘛,姐姐你也可以称王。” 四千年并不弱,但在结界里时陌奚问她,蛇王是否和父亲有过旧怨,她便以为蛇王厉害到有五六千岁了。没想到竟和姐姐同岁。 陌奚噙着笑,没有接话,转而提起先前未完的话题,“若芍儿不敌蛇王,又作何打算?” 茯芍想了想,“蛇王应该是最强的雄蛇了吧……” 陌奚一顿,不等他回答,就听茯芍兴冲冲地说,“我要是打不过他,就和他交尾。” 反正她也要找雄蛇,既然要找,何不找个最强壮的呢。 陌奚勾着笑,“芍儿,蛇王未必那么好说话。一个行刺者暗杀不成,突然约他交尾……他恐怕很难欣然应下。” “什么?”茯芍不满道,“他怎么这么小心眼,难道所有挑战他的蛇他都要杀掉不可么?” 族群之中,年轻者想挑战王的权威是在正常不过的行为了,怎么能因为小辈的一次挑战就把对方杀了呢。 要是这样,这个族群还有未来吗…… 陌奚弯眸,“据我所知,九成如此。” 茯芍尾巴尖在地上拍了拍,“这个王可真不称职!” 如此做法,和屠尽蛇族有什么区别。 身为王,应该鼓励族人拼搏挑战,怎么能把有潜力的勇士都杀了呢! “嘘——”陌奚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蛇王手下有严密的监察组织,在他的领地,每一句话都会被监听。” 他提醒着她要小心,眸中却透出点点玩味,这神情不像在制止,反而像在撺掇她谋反似的。 茯芍错愕不已,“他还要监听?” 此刻,她真生出点忧国忧民了。 “外面和韶山不同,”陌奚认真道,“芍儿,保护好自己,在外的每一刻都必须收敛气息。” 他盯着她,要确定她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茯芍点点头,“姐姐,我会小心。” 四千多年修为的姐姐都差点死在外边,看来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般,她立刻就开始敛息。 车厢内,那融融的香气渐渐淡了,陌奚支着头,有些发恹,可他的修为高茯芍整整千年,因此茯芍即便敛息他也能嗅到她的香气。 他可以控制自己,外面的蛇可不行。 茯芍的气息比束带蛇妖还要强上十倍,一旦她毫无收敛的进入蛇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蛇城乃至淮溢都会失控沦陷。 所幸她修为不浅,收敛气息后,除他以外也没几个妖可以洞悉。 “停!” 两人对话刚告一段落,外面传来拦车的声音。 茯芍正要掀帘去看什么人拦他们,陌奚手腕一抖,一片蛇鳞令牌自他袖中飞出窗外。 过了一会儿,那片巴掌大的蛇鳞令被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回来,陌奚隔空收走,玉辇便继续向前飞去。 茯芍注意到,那蛇鳞正是陌奚的鳞片。 对上她好奇的目光,陌奚翻出一张新鳞给她,“生人进入蛇城,需要城内住民作保。芍儿,我把我的身份牌给你,以后淮溢、玖偣地界你都可随意出入。” 茯芍接了过来,那不是普通的蛇鳞,上面有打磨雕刻的痕迹,正面刻了两个字“陌奚”。 “为什么要城内作保?”茯芍不解,“我要是没有遇上姐姐,就不能来蛇城了吗?” 明明是蛇,却不能进入蛇城,这是何道理。 陌奚眸色微暗,他看着那双白皙的柔荑握着蛇鳞令,来回抚摸着他的旧鳞。 顿了顿,他简单地概括:“为了安全。” 一旦有骚乱,便可连根拔起。 “奇怪的规矩。”茯芍不懂,她生活的地方可没什么细作、刺客、外敌。 从被拦车的地方又往前飞了不过一里地,外面的声音嘈杂了起来。 茯芍立刻被吸引了注意,不再忿忿不平。 她收起蛇鳞,掀帘往外一探,这一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燃烧起来了一般。 她兴奋地低叫:“姐姐姐姐!好多妖,好多妖啊!” 第二十三章 玉蛇引 第26节 茯芍震惊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装过那么多妖过。 她把眼睛睁大到了极致,尽可能地多映出些妖怪来。 底下是她在书里见过的城图,街道纵横交错,每一条街都由店铺和各种建筑划分而成。 成千上万的妖走在路上,种族各异,叫声也截然不同。 这是韶山从没有的场景。 茯芍激动地观望了一阵,倏尔扭头看向陌奚,“姐姐,我怎么没看见蛇呢?” 底下一条蛇尾都没有,全都是兽足和人腿,虽是正午时分,但一条蛇都看不见,未免有负蛇城之名。 陌奚好笑地看着她惊奇兴奋的模样,知道她短期之内是无暇挑战蛇王、除暴安民了,淮溢、玖偣这两个地方就够她玩上几年。 “你仔细看。” 茯芍不明所以,转头再往下看去。 这一次她用上了神识,视野之内立刻出现了不少蛇妖。 她疑惑地问:“为什么这里的蛇都是人类的样子,他们更喜欢人的腿么?” “当然不是。”陌奚笑道,“只是街上熙熙攘攘,蛇的尾太长,动作不便,因此只有贵族才有资格舒展长尾。” 茯芍一愣,又仔细往下看了看。 确如陌奚所言,街上的妖太多了,和空旷的韶山不同,在这里游行,随时都会被谁踩上一脚。 但她还是不明白:“贵族的尾巴很灵敏吗?”所以可以精准地在那么多脚下游来躲去? 陌奚失笑,“没有平民敢踩贵族的尾。” “那怎么样才能成为贵族?”她指着自己,期待地问:“我可以吗?”她可不想每天都用人的两条腿走路。 “当然。以芍儿的修为,只要去一趟蛇宫,谒见蛇王,出来便是贵族了。” “蛇宫……蛇王的宫殿?” “不错。”陌奚见茯芍若有所思,便提了一句,“不过那过程不是很好,芍儿恐怕不能接受。” 茯芍请陌奚道其详。 陌奚知无不答,耐心地从头介绍,“妖族分三类,千年以上称为大妖,五百以上为仲妖,五百年以下为小妖。” “如今天下九处妖国,大妖总共不过两千,三千年以上者更是少之又少,蛇王麾下,修为超三千年者也不过七位。” “凡是大妖,愿臣服一国者,便可授予爵位。” “爵分三等九级。” 从高到低为王爵、公爵、侯爵,三等之中又有国、郡、县之分。 “以芍儿的修为,若愿表忠心,封一国公是不成问题的。” “忠心?”茯芍问:“对蛇族的忠心么?” 陌奚摇头,“对蛇王的忠心。” 茯芍说:“那我没有。” 陌奚听笑了,又认同地颔首,“不要紧,大家都没有——蛇,哪来的忠心呢。” “那也不是,”茯芍说,“他要真的是个好王,我又完全打不过他,那我会献上一点忠心的。但他不是。” 陌奚笑而不语,仿佛说话之间的那个蛇王和他全无关系。 “所以我说,分封授爵的过程,会让芍儿不快。” “他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忠心呢?”茯芍问,“难道他会读心?” “那倒不至于。”陌奚说,“只是记录在册的贵族,都要将自己的妖丹敬献蛇王。” 茯芍震惊,“谁会愿意!” “蛇王有秘技。授爵之前,他会往敬献者的妖丹里种入自己的蛇毒,此后,不论距离,随时能引发对方妖丹内的毒素,使其毙命。” 茯芍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 好半晌,她才痛苦地开口,道,“那、那我还是不当贵族了……” 爷爷总说她天真,可她再天真,也知道这事儿有多危险。 还是老老实实用人腿走路吧。 说话之间,玉辇越来越深入蛇城。 茯芍望见了一处格外不同的宫殿群。 她咦了一声,指这那处问:“姐姐,那就是蛇宫么?” 远处,黑瓦白墙的宫殿集群矗立在城北,宫阙依水,墙外还有一条护河环绕,将它和四周的建筑隔开。 相隔甚远,茯芍便从风中嗅到了一丝极具威慑力的蛇息。 在靠近蛇宫的地方,路上妖少了大半,四周也安静了些,倒是空中有不少和他们一样的浮车在穿梭往来。 这些车都门帘紧闭,包裹着结界,看不见里面坐着谁。 越是靠近蛇宫,气氛便越是肃穆。 茯芍已受了两千八百年的清静,眼下还是更喜欢刚进城时的热闹,不爱这股肃静。 陌奚颔首,“不错,那里就是蛇宫。” 茯芍暗暗记下,早晚有一天要黄袍起义。 “对了,”她立下宏图大志之后,才记起来问:“姐姐,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我的巢穴。” 玉辇朝蛇宫方向而去,在护宫河外的一处宅院停下。 这一片都是黑砖白墙的院子,人少气冷,更为幽静,也更为豪华气派,但和河另一侧的蛇宫相比,依旧只是众星拱月。 眼前这间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 茯芍跳下车来,仰头打量。 陌奚在她之后缓缓下车。 院门打开,有一白发老妪快步走出,她正要行礼,却一眼对上了茯芍的面孔。 四目相对,双方都是一顿。很快,老妪在茯芍之后嗅到了熟悉的玉辇,她立刻跪下,低声恭迎,“主人。” 而茯芍的目光则定在了老妪身下。 蛇妖,人腿。 她心中惆怅地叹了口气,接着也收起尾巴,分裂成两条女人的腿来。 刚一变幻,肩上就搭上了一只冰凉如玉的手。 陌奚自她身后轻轻开口,“无妨,家里可以随意。” 听了这话,茯芍立刻又变了回去。 变回去的尾巴有一截搭在了陌奚尾上,茯芍没有在意,可跪在地上的老妪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低着头,看不见上面的情形,只看地上贴碰的两条尾巴,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嗅到半点血腥气。 心中正疑惑这面生的雌蛇是谁,怎么敢压在王的尾上,便听上方传来妩媚的声音。 “雪婆,我蜕皮时遇到了点意外,多亏这位茯芍姑娘救了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后便住在这里。” 雪婆大惊。 妖认人不靠眼睛,靠气味,何况她老了,视力不行,方才闻到玉辇的气味就跪下了,没来得及看清陌奚的面孔——没老时她也不敢看陌奚。 气息是王无疑,这冷艳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不仅是声音,仔细嗅来,竟是连身上的气味也变得不同了。 惊诧之际,熟悉的声音传入脑中,她听见陌奚对她传声:“我是城中的富商,位列县候,是雌身,记住了?” 这是单独的传音。 雪婆颤巍巍起身,飞快地打量了下眼前的蛇姬。 “婆婆好,”那蛇姬一脸友好,主动介绍了自己,“我叫茯芍。” “好…”对上那双澄澈的眼,雪婆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才道,“多谢茯小姐照顾我家主人。” “不客气。”茯芍摆手,熟稔仰头蹭了蹭陌奚的下巴,“是我要谢谢上天,把姐姐赐给了我。” 雪婆差点尖叫起来,她在说什么,她疯了不成! 可她只等来一声浅浅的呵笑,那笑里不仅没有半分阴郁,反而还带着点认同。 “进去吧。”陌奚扣住茯芍的五指,“芍儿该休息了。” 两条蛇尾从雪婆身旁游过,她心有余悸地起身,听那蛇姬还在兴致勃勃地反驳,“我不用休息,我想看姐姐的巢穴。” “阳光正烈,芍儿不难受么?” “这里很凉快,啊……姐姐讨厌阳光,那我们还是晚上再见吧。” “无妨,既然芍儿不累,我们就先逛逛。” 雪婆听着,有些眼晕。 她招了招手,不知从哪里跑来两个青衣小妖,雪婆吩咐道,“把西厢打扫出来,做仔细些。” 小丫头们应了一声,碎步离开了。 雪婆目光复杂地望着十指相扣的二妖。 主人突然求偶这件事,她勉强能够理解,可为什么是雌身…… 雌身……且是那样艳俗的雌身、是他从前最瞧不上的身段样貌。 其中似乎有很复杂的内情,但既然是主人,那必有他的思虑。 不……她还是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求偶还是在干什么? 如果是求偶,为什么是雌身; 如果只是在玩弄那条雌蛇,为什么允许她如此放肆? 玉蛇引 第27节 雪婆不理解,她老了,眼花耳鸣。 另一边,两妖早已远去。 这里是陌奚在宫外的一处别苑,他鲜少过来,百年也未必来上一趟,因此留守者也很简单,只有雪婆和两条小青蛇而已。 这些仆从不必陌奚介绍,茯芍在进入宅邸的时候就从空中探到了三妖的气息。 九百岁的雪婆、三百岁的两条小青蛇,显然,雪婆不是陌奚的母亲或是奶奶。 如陌奚所说,他家中的确没有亲族了。 院子不是很合茯芍的心意,蛇住的地方,竟然连水塘都没有。 蛇城里到处是对蛇的压榨剥削,还不如韶山自由。 但毕竟是姐姐的家,自己又是借住,不能那么挑剔。 陌奚带着茯芍看完了院子,嘱咐她说:“芍儿,我得出门一趟,天亮前回来。你先歇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雪婆说,想出门玩也行,但要让丫鬟跟着。有人为难你不必客气,该杀就杀,官府要是带你走,你去便是,我会帮你善后摆平。” 茯芍点头,“姐姐去吧。” 她应得很乖巧,陌奚却伫立着没有动身。 他耐人寻味地盯着她,确认她脸上的表情,调侃似地开口:“我要走了,芍儿不留我么?” “嗯?”茯芍不解,“姐姐不是有事么?” 她双眸明亮,没有占有欲、也没有控制欲,全然无所谓他是否离去。那位见他一动身便提伞杀来的蛇姬消失得不知道去了哪里。 刚出韶山,茯芍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陌奚笑了,再没有说话,微笑着贴了贴她的额头,打上自己的气息,算作告别。 转身之际,陌奚收敛了笑意。 喜新厌旧的小东西,利用完就毫不留恋地抛弃。 不急,他告诫自己。 他给她时间玩乐,让她发泄那三千年的孤寂,他也正好该去布置他们的巢穴了。 陌奚一走,茯芍立刻起身,往雪婆的方向飞速游去。 “婆婆!”她亮着眼睛唤她,“我要出去!” 第二十四章 茯芍去到了街上, 带着一条小青蛇丫鬟。 虽然只是条三百岁刚化形不久的小妖,却是竹叶青,咬一口就致命。 丫鬟说, 她叫晓琴, 另一位是她的同窝姐姐, 叫作晓音。 茯芍本是和她边走边说话的, 一出了冷寂的“贵族区”, 来到大街上,她就再也顾不上聊天了。 “呀——” 她丢下了小琴,快跑两步出了巷子。 正午刚过,耀眼的阳光洒满整个蛇城。过了巷口,眼前是络绎不绝的商区。 各色迥异的小妖们或趴在店里, 或支着小摊,又或来往走去。 蛇信探出, 可茯芍一时有些呆愣, 她的犁鼻器从未接收过如此丰富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才转换完毕。 直立的狗头妖从她面前走过, 旁边是一绿皮肤的青蛙妖的摊子,前面的店铺里挂着布匹,长着鱼鳃的店主正和客人聊天。 天上浮车浮舟疾行,半空还有长着翅膀的妖精、浮空的摊贩、迎风的招牌, 和不知道是灯还是装饰物的什么东西。 五花八门的热闹布满天地, 乱中有序。从荒无人烟的韶山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让茯芍倍感惊奇。 今年太过刺激, 才开年三个月, 她的生活就有了翻天覆地。 一条陌奚都能让茯芍兴奋两个月,此刻面对眼花缭乱的新世界, 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频繁、快速地伸吐蛇信。 晓琴快走几步追了上来,身为丫鬟,不管在外还是在内她用的都是人腿,好在她已习惯了人类的走路方式,很快来到了茯芍身边。 “小姐,请不要离我太远。”她提醒道。 茯芍转了转手中的伞柄,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敷衍的嗯嗯两声,心思全在外面。 她游了出去,打着一把从韶山来带的黄玉骨伞,微微遮挡天上的高阳。 从茯芍游出巷口的瞬间,四周妖物便注意到了她。 茯芍记得陌奚的话,只有贵族才能露尾,赶紧把尾巴收了回去,变成了人腿,隐在了裙子里。 和其他人保持统一后,她对着大家眨眨眼,意思是:好了,现在不奇怪了吧。 众妖立刻收回目光,隐约察觉到这条面生的外来者并不简单,实力恐怕不容小觑。 茯芍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已经快乐地迈步了。 一抬腿,吧嗒。 她直挺挺地往前栽去,若非腰腹力量强悍,差点以头抢地。 好久好久没有用人腿走路,茯芍一下子不习惯,身后的晓琴头一次见到平地摔,愣了下后才急忙去扶。 “不好意思,”茯芍歉意地冲她笑笑,“我很少用脚。” 晓琴又是一愣,接着微微低头,“小姐,我只是丫鬟,您不必和我客气。” “可你是我的同类呀。”茯芍想也不想地回道,“我们是一边儿的。” 韶山没有等级制度,爷爷也叫她小姐,她依旧把他当做爷爷。 雪婆、晓琴晓音都是姐姐领地里的蛇,茯芍习惯性地对每一条蛇妖都心怀珍惜。 听了这话,晓琴肩膀微颤,血红色的双眸有些恍惚。 不等她有所反应,茯芍已经踉踉跄跄地往前去了,她赶忙跟上,收敛了方才那些奇怪缥缈的情绪。 茯芍打着伞,摇摇晃晃地沿着路边走着,像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别扭倒是不要紧,但失去了蛇腹贴地的感知听觉,便只剩下人类的耳力。 人类的听觉并不敏锐,在陌生的环境里被剥夺蛇听,茯芍不免有些心慌。 她谨慎地贴墙走了一会儿,没遇到什么危险,精神力便慢慢松懈下来,新鲜感一跃而上,逐渐盖过了恐惧。 茯芍的蛇信已经采集到了大致的信息,就她所探查到的范围内全是五百年以下的小妖,偶尔有些五百年以上的仲妖,多在贵族区里,目前为止,还没有探测到千年大妖。 她感觉得到,贵族区里结界很多,她的探查并不完全,像是姐姐的那座宅子,在她离开之后就无法向内探测了。 “小姐。”忽然有妖出声,茯芍扭头,看向身旁的店主。 那是一只蜥蜴,她冲她招揽,“小姐看看首饰么?” “首饰?”第一次有妖喊她,茯芍这刚出山沟的单纯蛇马上上勾,兴高采烈地点头,“好啊。” 她应完站在店外。 店主笑吟吟地等她入店,她笑吟吟地等店主把首饰拿出来。 两妖在街上对笑了半晌,直到店主笑得脸有些发僵了,她迟疑地发问:“小姐,进来吧?” 茯芍惊讶地看了眼她身后的屋子,“我么?我可以直接进你的领地?” “当然当然。”店主在短暂的呆愣后,哭笑不得道,“店是开放的领地,所有妖都可以随便进。” 茯芍惊呼,“我看大家都在给店主钱,还以为入门需要缴纳领地费,原来可以随便进?你们真慷慨。” 老板被她呛了一下,照这个说法似乎也没错,每件商品里的确是包含了“领地费”。 她接不上话,只能说:“没事,看看不要钱的,小姐进来吧。” 茯芍收了伞,依言进去了。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对店主道,“谢谢你邀请我来你的领地。” 店主干笑,“不客气。” 她笑完嘴角抽了抽,这是哪来的乡巴佬,看着气质不俗,不会是没钱吧…… 她嘴角刚一斜,就对上了茯芍身后晓琴的红眸。 那血红色的蛇瞳阴冷发寒,店主当即收敛了表情。 是蛇。 她很快明白了这对主仆的原型,马上去看茯芍的裙摆。 没有露出尾巴,是人的腿。 蛇类贵族通常不屑于用人类的腿,基本都是游行,茯芍没有露出尾巴,但近距离之下,她的气质、容貌愈发出尘,和满街的小妖们太不一样。 店主安了心,确信这位至少是个仲妖、甚至极有可能是大妖。 她从晓琴的冷眸中镇定下来,热情地走去茯芍身边,拿起一支玉簪,“小姐看看,这簪子好么?” 茯芍看了眼,真以为对方是让她品鉴,于是说:“普通和田玉,一般。” 店主一顿,马上去拿最里面的羊脂玉簪,“这支呢?”不等茯芍说话,她便道,“这是羊脂玉的,您看,多润啊,用这支簪子挽发,都不用买发油了。” “这个好一点。”茯芍认同地点点头,说完移开了目光,也没什么兴趣。 店主微讶地看着她,没想到这个土包子眼光这么高。她马上改变策略,对茯芍道,“小姐,内室有更好的玉,您来看看么?” 茯芍哦了一声,好奇地跟了进去。 晓琴寸步不离。 店主从内室抱出个盒子来,在透光的窗下打开,“小姐请。” 茯芍凑过去,左边的盒子里是一对和田红玉手镯,右边的是一对翡翠的银边耳坠。 她这才出现了兴趣,从盒子里取出了手镯,对着光看了看。 黄玉一族天生对玉高度敏感,茯芍知道,这两个盒子装的的确是好东西。 好东西,但没有好到极品的地步。 两千年前的她可能会想收藏,现在她变挑剔了,只收极品。 玉蛇引 第28节 韶山有很多极品玉,可惜大多是碎的,完整的都摆在地库里。 这玉差强人意,她有点想买,“多少钱?” 茯芍当然没有用过货币,可钱在书里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就算没出过韶山,她也知道外面是如何交易的。 店主见她问价,喜笑颜开地比了比手指,“您要是两个都买,我给您这个价。” 茯芍看不懂,“是黄金还是银子?”她很聪明地没有问是不是铜板——应该不是。 店主咳笑了一声,挑明了说:“五百两黄金。” “好吧。”茯芍应下了,她身后的晓琴立刻冷着脸对店主道,“五百两?这钱赚得也太容易了吧。” “哊,这话说的。”店主无辜摊手,“姑娘,你家小姐是识货的,这价格绝对没有问题。” 晓琴的确不懂玉,可她才不信第一次的开价就是实价。 她面不改色,“三百两。” 店主顿时为难又委屈地看向茯芍。 她看得出,这是个可捏的软柿子。 茯芍看懂了她的求助,但晓琴是她的同类,是一条三百岁的小蛇宝宝,面对外族的时候,她当然选择:“晓琴说得对!” 店主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翻脸翻得这么快,只得开始哭诉自己的不容易、这玉又有多么得来之不易。 晓琴没有半点同情,冷冷地重复道,“三百两,不卖拉倒。我家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宝贝没有,别说三百两你赚得到,就是赚不到钱,能卖给我家小姐,也是你祖上冒了青烟了。” 茯芍震惊地看着晓琴,觉得这话有点不要脸。 但晓琴是她的同类,还是一条三百岁的小蛇宝宝,所以——“晓琴说得对!” 店主的脸色有些难看。 如果茯芍是露着尾巴的,那她绝不敢惹,但茯芍只是用脚……偏晓琴这番话又太过狂傲,叫她一时捏不准茯芍的身份。 她转而试探道,“这两件玉非同一般,也不是我能拍板决定的,小姐、姑娘,让我和我们家大老板商量商量,明日我亲自到贵人府上回话。” 茯芍想点头说好,但晓琴却冷笑一声,“你不必在这儿饶舌。” 她上前一步,背对着茯芍向店主晃了晃什么东西。 茯芍站在后面没有看到,但店主的脸色顿时白了。 “看清楚了,”晓琴阴冷道,“我家小姐的府邸,可不是你这种低等妖族进得来的。” 茯芍吐了吐蛇信,从店主身上采集到了她的情绪和身体状况。 她很紧张,很害怕——为什么? “好,三百两。”方才还长袖善舞的店主立刻低下了头,畏畏缩缩地不敢看茯芍的眼睛,“我、小的马上给二位包起来。”说着快速从茯芍身边走了。 “晓琴,你给她看了什么东西?”茯芍很好奇。 “没什么。”晓琴说,“只是主人的身份牌而已。” 茯芍回头看了眼店主的背影,“她被姐姐揍过?” 晓琴惊讶道,“怎么会,若她栽到主人手里,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那她为什么怕姐姐的令牌?” 晓琴不知道主人到底是怎么跟茯芍介绍自己的,不敢妄言,只含糊地说:“因为主人很厉害,岂是一只小小的蜥蜴所能得罪得起的。” 她还担心茯芍追问,不料茯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那是。” 姐姐是什么修为,这只蜥蜴只够给她当点心。 那边店主已经包好了,颤巍巍地问:“这东西……” 面对外人,晓琴又是一脸冷漠,“送去府上。” “是、是。”店主绝口不提钱了。 倒是茯芍还记得,她从储物器里摸出了十个金元宝,一字排在柜台上,“你称称,看有没有三百两。” “小姐!”晓琴低呼,“怎么能让您破费。” “嗯?我买的,当然是我付钱。”茯芍疑惑道。 “这……”晓琴还没弄懂她和陌奚的关系,三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茯芍既然自己付了,她也不强作好人,瞪了店主一眼,“还不快清点!” “是、是。”店主连忙取出一柄小秤,把金子拿去称了称,茯芍就算少给了,她也不敢说什么,称完却发现:“小姐给多了十两。” “哦……” 店主正要给她找钱,就见她两指一捏,金子如同面团似的被她径直掐下一小揪。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茯芍把那一小揪收了起来,走去店门口开伞,临了不忘冲她告别:“谢谢你邀请我参观领地。” 店主的手僵在一匣子找零用的金子中。 她垂眸看了眼称上缺了一角的金元宝,一时间,无语凝噎。 这雌蛇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不止她想知道,晓琴也想知道。 这位突然被主人带回来的小姐神秘莫测,姓氏闻所未闻,不在贵族行列,可她至少有千年以上的修为。 今日出门一趟,她看着这位小姐到处撒钱。 商贩见她衣着不菲,各个都要坑上一坑。 买个包子,老板说:“二十文。” 茯芍说:“好吧。” 喝一碗散茶,老板说:“一两。” 茯芍说:“好吧。” 买一面团扇,老板说:“一百两。” 茯芍还说:“好吧。” 不管多面开价多么离谱,这位小姐都爽快地掏钱,说一句:“好吧。” 晓琴心累地又一次拦下她,无奈道,“小姐,您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 “为什么?”茯芍不解,“我有很多钱。” 韶山的遗迹中黄金、白影还有铜钱数不胜数,它们没有玉那么娇气,千年过去依旧保存完好,顶多是有些发黑、发青,磨掉外层就行。 茯芍知道外面的世界要用钱,离开韶山前把自己这三千年在山里淘到的古钱都带上了,单独装了一整个储物器。 这些商人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能用那些没用的金属换这么多稀奇有用的东西,茯芍觉得十分划算。 这回答让晓琴无法接话。 她的沉默却让茯芍福至心灵。 她立刻抓了一大把金瓜子给晓琴,“晓琴,你是不是想要钱?那我也给你。” “不不不!”晓琴瞠目结舌,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连忙推却,“我不能拿,小姐快收回去!” “这上面没有毒,也没有诅咒,为什么不能拿?”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我不能拿,绝对不行!” 她惶恐的表情不是作假,茯芍不喜欢被人拒绝,但拒绝她的是一条刚刚化形的小蛇,可爱极了。 她便收了回去,然后搭上了一句晓琴今天不知道听了几次的“好吧”。 晓琴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她战战兢兢地陪着茯芍逛了一条街,还没从街尾走到街头,天色就暗了。 她提醒道,“小姐,要回去了么,晚点主人就要回来了。” 茯芍远远没有尽兴,夜幕降临之后,街上更加热闹了,蛇虫鼠猫还有鬼怪都趁着夜色出了门。 但一天也逛不完这里,她初来乍到,还是以姐姐为重,于是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回去。” 远远的,两妖便见雪婆站在门口等待。 茯芍身后的晓琴和雪婆对上一眼,两妖眼神飞快交换了一下,其中复杂意味不是茯芍可以领会的。 她只变出了尾巴,游了过去,“婆婆,姐姐回来了么?” “不曾。”雪婆摇头,道,“小姐今日买的两件玉器倒是已经送来了。” “哦?”茯芍高兴道,“在哪里?” “就在小姐房中。”雪婆低下头,前面引路。 三妖去了茯芍房里,桌上果然多了两个匣子,茯芍打开检查了一下,的确是她要的东西。 她把银丝翡翠耳坠盒拿起来,递给雪婆,“婆婆,这个给你。” 雪婆愣了,继陌奚的雌声之后,她又一次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心思九转百回了一遍,雪婆了然道,“小姐,主人在各地有多处别院,这处是他来的最少的,我百年也难得见到主人一次,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她心想,这蛇姬看着天真烂漫,没想到如此有城府,才来第一天,居然就重金收买她一个小小的仲妖。 只可惜她在主人面前根本说不上话,要让她失望了。 雪婆等着茯芍变脸,却见她纳闷道,“嗯?什么意思?这是我买来给你的,和你见不见姐姐有什么相关?” 她说完惊了一下,“且慢,你说姐姐百年也不来这里一次?她是把我留在这儿了?百年之后才会回来看我?” “不不不,小姐误会了。”雪婆也纳闷,面上恭谦地回道,“我只是个见不上主人面的下仆,何德何能受这样贵重的礼物,小姐不如留着送给主人。” “姐姐那儿有更好的玉了,”茯芍摆手,知道自己没有被丢下就好,“这个就是给你的。” “我?”雪婆更加迷惑。 茯芍笑了笑,“姐姐的蛇就是我的蛇,这是见面礼,以后有什么事我也会罩着你的。” 她发表了副领主宣言,把东西塞进雪婆的怀里,“拿着吧,拿着吧,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能化形的妖照顾呢。实在不行……就当是我给的压岁钱!婆婆,我一见到你就打心眼儿里喜欢,觉得你一定是个好孩子。” 雪婆茫然地抱着匣子,一时分辨不出,眼前的蛇姬到底是真的太过天真,还是城府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她惊疑地打量茯芍脸上的神情,那笑容没有一时阴翳,毫无算计。 玉蛇引 第29节 这不像是蛇,更不像千年以上的大蛇。 透过那甜美的笑,她猛地想到了一位大人。 雪婆心里一紧,躬身低头,再不敢推却,“那,老奴就多谢小姐厚爱了。” “不客气。”茯芍说着,又对晓琴道,“对了,把你姐姐叫过来吧。” 晓琴应了,和雪婆一起出门。 走出一段距离,两妖默契的顿足,转而去了厢房,取出了纸笔。 晓琴提笔,在纸上把今天出门的一切都汇报给了雪婆。 她们没法躲开千年大妖的耳力,只能靠纸笔交流。 雪婆看完茯芍今天做的这一切,沉思片刻,在下方落了个字: “丹” 晓琴猛地抬眸,红色的眼眸里泄出两分惊恐,雪婆深深地看着她,片刻幽幽道,“去吧,小心点。” 晓琴起身,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看完那个字后,她再行走时的姿态已然大不同,肩膀微缩,下巴微收,整条蛇都绷紧了,像是被冻了一晚上的蛇,哪哪都僵硬。 雪婆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盯了一会儿桌上的匣子,半晌叹了口气,将里面的耳环取了出来。 深色的翡翠在暗室内折出成熟的绿,可雪婆戴在耳朵上,却觉得是两枚长针自耳上长出,对准了她的脖子。 丹。 妖族中没有人不恐惧这个字。 蛇王座下最疯狂的刀,在开朗的甜笑中虐杀一切活物的毒蛇。 雪婆没有见过那种笑容,但在看见茯芍的笑脸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个字。 活了千年以上的大蛇,怎么可能单纯无害,那些大人物无一例外,全都是嗜血好杀的疯子。 她们这样的小蛇、小妖,对那些大妖而言,不过是可以玩弄的食物罢了。 第二十五章 茯芍浑然不知, 自己已经被院子里的三条蛇定义为了“爱笑的疯子”。 此时她正在房中和晓音晓琴两姐妹聊天。 虽然雪婆年龄并不大,但她长了一副年迈的模样,气息也暮气斑斑, 茯芍下意识地把她当做爷爷那类的长辈, 说话间总不免还有些拘束。 晓音晓琴就不同了, 她们的外貌年轻, 气息也很年轻, 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活。 茯芍叫她们过来,把另个匣子里的一对红玉手镯给了她们。 “和你们眼睛的颜色一样。”她期待地问,“喜欢吗?” 两姐妹刚受到雪婆的警醒,哪里敢说不,只能忙不迭是地点头, 挤出一丝哭一样的笑:“谢小姐赏。” 她们和茯芍的差距太大了,竹叶青的蛇毒再厉害也不能对她起效——以她们的牙口, 能不能刺破茯芍的蛇皮都是个问题。 茯芍不擅长看人类的五官表情, 但一吐蛇信就能采集到四周方方面面的信息。 “你们怕我?”她诧异道,“为什么?白天还不是这样的。” 两条小蛇噗通就跪了, 哆哆嗦嗦道,“小、小姐,您法力深厚,有架海擎天之能, 我们只是刚刚三百年的小蛇, 不能不怕您……” 她们当然知道不应该在茯芍面前表现出恐惧,一旦有谁在丹家的大人面前表现出畏缩惊恐, 那下场唯死而已。 可整整十倍的修为差距, 她们什么也瞒不住,要是再假意撒谎, 后果恐怕更加悲惨。 茯芍不懂她们为什么突然畏惧自己,她的修为是比晓音晓琴高出很多,但韶山那些未成形的小蛇都不怕她呀。 “你们胆子也太小了,我家刚出壳的蛇崽都不会怕我。”茯芍将她们拉起,“别担心,我们是同类,何况你们还是姐姐的蛇,我又怎么会伤害你们呢。” 大多数蛇都具有食蛇性,“同类”的保证在二蛇耳中什么也不是,多的是“同类”的食谱上有她俩的名字,唯有后半句话让她们勉强找回了一些自信。 是了,蛇王的奴,谁敢乱动,就算是丹家的大人也不会随意动蛇王的东西。 她们心里安慰了一点,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茯芍满意了,把镯子一妖一个戴了上去。 “真好看。”她看看红玉手镯,又看看两妖的眼睛,“你们的眼睛比红玉还好看,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红的眼睛。” 两妖刚放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眼睛隐隐作痛。 什么意思?是要挖出她们的眼睛吗? 茯芍眉间一蹙,怎么又开始害怕了。 她决定说一点让雌蛇放松的话题,也许聊着聊着她们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邪妖,她和她们一样,只是蛇而已。 茯芍想了想,开口:“今天天气真不错。” “是的小姐。”两妖胡乱点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真不错。” 茯芍感叹道,“已经是暮春时节了。” “是的小姐,已是暮春了。” 茯芍话音一转,瞄向床边的二蛇,“你们……今年的发青期过了吗?” 晓音晓琴一愣,如果茯芍是条雄蛇,她问这句话的意思就显而易见; 但她是雌蛇……她们就不必那么担心——不,能和大妖交尾,是绝对的荣幸,该说是遗憾才对。 “过了小姐。”两妖点头,“我们修为尚浅,发青期间难以维持稳定,都是等过了之后才回东家做事的。” 这是茯芍感兴趣的话题。 她无父无母,没有亲族,是仅剩的黄玉,自然关心繁衍大计。 她拉着两妖饶有兴趣地问:“你们是怎么过的!” 姐姐是个胸有大志的雌蛇,不屑沉沦欲海,茯芍和她没法聊这方面的话题。如今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同类,她马上激动了起来。 自己活了快三千年,可是连一条雄蛇妖都没有见过呢。 两妖见茯芍不对她们的眼睛感兴趣了,纷纷长舒了口气,马上顺着她的心意说了起来。 “我们姊妹有固定伴侣,每年发青时就出去聚上一聚。这边的雌蛇大抵都是如此。”她们很上道的不仅讲自己,也给茯芍介绍其他地方的情况。 “一般而言,府中奴仆会先供东家享用。” “若东家无意,那么或是和府中的同僚,或是自己出府,若是出府找外面的异性,讲究的贵族人家需要审核登记。” “审核登记?” “嗯,防止被心怀不轨的外妖渗入内里。” 茯芍惊叹,“蛇城的规矩好多,大家都好小心。”连出去找个伴侣都要先登记。 她又问:“那你们的雄性是什么样的?”问完马上补了一句,“我没有抢夺的意思,只是好奇。” 两姐妹压根没想过茯芍会抢夺她们雄性这件事,几百年的小雄蛇,有什么可抢的。 “这是自然,”她们哭笑不得,“小姐这样的顶级雌妖,只要想,挥挥手就有无数的雄蛇主动上门,我们的雄性不过是同龄的小妖罢了,哪里值得您去抢呢。” “真的?”茯芍惊喜,“只要我挥手,就会有很多雄性?” 晓琴刚要点头,却被晓音扯了扯袖子。 “话是这么说,”晓音委婉道,“可外面那些雄蛇哪里能配得上您,依我看来,天下只有蛇王才堪当您的伴侣。” 茯芍不知道陌奚的身份,她们还不知道么,主人突然对一条雌蛇示好,能是什么目的? 她们要真撺掇茯芍去拈花惹草了,主人回头就得把她们撕成蛇片。 “蛇王,呵。”茯芍对蛇王的印象不是很好,“他或许的确很强大,可我更看重蛇品,配偶要合心意才行。” 她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但这些不过是她父母札记里的话而已。 两姐妹惊道,“您才刚来,怎么就知道蛇王……蛇品不合您的心意呢?” “我听说他是个小肚鸡肠的暴君,”茯芍道,“去挑战他的后辈几乎都被他杀了。若他只是一条普通的蛇倒也无妨,可这样贪生怕死、暴虐嗜杀,如何称王?” 两姐妹差点又要跪下去,姐姐睁大了眼睛,压着声音低叫,“小姐,这话绝不能在淮溢里说啊!” 经她提醒,茯芍也急忙噤声。 对了,她忘了,那小心眼的蛇王还专门设立了个监察机构,用来监听有没有人说他坏话——他也太闲了! “那怎么办?”她有点慌,“他已经听到了?要来和我决斗了?” “应、应该不至于……”两姐妹冷汗都出来了,心虚地别过眼去,“您第一次进城,蛇王宽宏大量,会看在初犯的份上饶恕您,日后可万万不能再说了!” 所幸这话是在蛇王的别苑里说的,监察组不会把手伸进这里,若是在外面,她们可真就要去刑司走一趟了。 茯芍松了口气,又升起更强烈的不满。 爷爷说得对,她果然不习惯对别人伏小做低,她出生起就是领主,不懂得守他人的规矩。 大妖们都是茯芍这样的想法,掠夺称王,乃是所有禽兽的本能,即便食草,亦有斗性。 蛇王再是可怕,每日暗杀他的妖也依旧数不胜数。 顶级捕食者的野心和烛灯一样,除非灯尽,否则绝不自熄。 那“表忠心”过程是一卷劲风,强行将他们的火光吹灭。 按照流程,从大妖进入蛇城的那一刻起,不管想不想成为贵族,都必须向蛇王献上“忠诚”,如若不然,要么离开,要么死在蛇城里。 茯芍想,蛇王始终是个麻烦,自己的性格早晚会触怒他,她有自知之明。 四千年和四千年是不同的,像姐姐那样年轻力壮的四千年,她绝没有战胜的机会,但如果蛇王垂垂老矣,那她等上几百年就可与之一战。 想到这,茯芍定了定心。 她的寿命还长,迟早有熬死蛇王的一天,眼下还是多探探蛇王的情报。 她暂且将繁衍大事搁置一旁,轻声询问两姐妹,“在这里,一点儿蛇王的事都不能谈么?” 两妖摇头,“只要不是忤逆犯上的话就没有干系。” 玉蛇引 第30节 “那你们还知道些什么,能都告诉我吗?” 两妖犹豫地对视一眼,想了想,觉得在茯芍面前说些蛇王的好话应该没什么关系。 “小姐初来,的确应该多了解一些。”姐姐晓音先开了口,“不止是蛇王,其他大人您也要知道一点。” “对,”茯芍严肃点头,“你们说,我一定好好听,省的日后给姐姐招惹麻烦。” 尽管姐姐走之前说,不管她干什么她都能给她善后,但蛇城里的规矩繁琐压抑,茯芍不想让姐姐为她烦心。 许是和她聊了这么许久,茯芍也没表现出半点怒色,两姐妹的神色放松了一些,细细地和她讲起蛇城的情况。 “普通的大妖您不必理会,主人不会放在眼里,只有七位顶级大妖值得您留神。” “顶级?” “是指三千年以上的大人们。”说这句话时,两姐妹止不住的敬畏。 “蛇王麾下有七位三千年的大人。 如今一位年迈,隐退家中;两位大公镇守外地。这三位您很难遇上,不必多说;又有两位在外攻打玖偣国,或许年末才会回来。我先给您讲讲城内的两位大人。” 茯芍的蛇信敏感地觉出,在说外面的大妖时,晓音晓琴的情绪尚且稳定;可在提及城内的两位时,她们的身体立刻紧绷了起来。 城内的妖,有那么可怕么…… “城内的两位顶级大妖,都出自丹族,是同窝的姐弟。” “丹族?” “是,丹族历时已久,蛇王出现前便独霸一方,王登位时,他们提供了不少助力,如今已是蛇族中最大的一支望族了。” 晓琴透过窗户,指向西边,“除了蛇宫,蛇城里最大的宅邸便是丹族的宅邸。” 茯芍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在贵族区的西极望见了一座鹤立鸡群的建筑集群。 风将外面的气息吹来,她伸出蛇信,隐约查探出了较之左邻右坊更阴冷的气息。 “丹一族的蛇,有着桃花一样美的蛇皮,但无一例外都是致命的毒蛇,毒性极强,仅次于蛇王。”晓音低声道,“那对双子,姐姐名叫丹樱,弟弟名为丹尹。丹尹大人时时伴随着蛇王左右,统领全国监察,任何人敢对蛇王不敬,都逃脱不了监察组的追捕,要是落到丹尹大人手中……那将是生不如死的结局。” 茯芍看着有些打寒颤的晓音,心道,原来那倒霉的监察组就是他管的。 她抚了抚晓音的胳膊,安慰道,“别怕,要是你们被抓走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 是毒蛇就好办,黄玉一族百毒不侵,又有一身刀枪不入的玉铠。 都是三千年的蛇,对方能不能刺破她的蛇鳞还不一定。 她才不管什么蛇王什么大族,她是这个宅子里的副领主,就要保护宅子里的子民。 听她这么说,两姐妹复杂地看了茯芍一眼,觉得她完全没有领会她们话中的意思。 “小姐有这份心便足够了,监察组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地方,何况丹尹大人……性格莫测,您千万不能招惹他。” “什么叫性格莫测?”这词用得太过暧昧。 两姐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含糊道,“总之,天下少有妖敢招惹丹家两位大人。” “有这么厉害吗?”她们这样说,倒激起了茯芍的胜负欲了。 “您可千万千万不能去招惹他们!”两姐妹听出了她的语气,几乎想要跪下来抱住她的腿了,“至少在您达到蛇王的实力之前绝不能招惹丹樱丹尹两位大人!” “难道他们是即将突破四千年的大蛇了?” 晓音晓琴摇头,“那倒不是,二位大人去年突破的三千年大关,可他们在两千岁时就已名满天下,您便可知,他们到底是多厉害的大人物了。” 茯芍更不高兴了,但两条小青蛇瑟瑟发抖地盯着她,她不想为难她们,于是敷衍道,“好,我不招惹他们。对了,那个丹樱呢,她是管什么的?” “丹樱大人从前是刑司的副司,两百年前,突然离了蛇宫。” “为什么?”茯芍果然这么问了。 两姐妹纠结了一会儿,低声道,“听说是……得罪了蛇王。” 茯芍注意到,她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了层担忧。 和先前求茯芍别去招惹丹尹一样,她们并不在乎茯芍的性命,可要是茯芍在她们服侍的时候出了事,蛇王绝不会放过她们。 或许比起暗处的丹尹,丹樱才是个大问题。 “有传闻说,丹樱大人恋慕蛇王千年,所有靠近蛇王的雌蛇,有半数遭她…驱逐。”晓琴斟酌着用了“驱逐”这个词,“城中但有美丽的雌妖,也多……您日后外出,遇见她的话,也要多加小心。” 茯芍又想不屑的冷哼,想起刚才两姐妹快要哭的样子,只得忍耐道,“好吧。” 晓琴眼角抽了抽,她今天实在是听了太多次“好吧”。 “除了这两位大人外,您在城中也没什么要避让的了。” 茯芍心想,若那四个顶级大妖主动挑衅,她也不会避让。 当然了,她不会死要面子,若他们真比她强,那她马上离开。 三人又聊了会儿外界的情况,茯芍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她频频点头,听得很认真,以至于一个时辰的聊天之后,晓音晓琴都怀疑是不是雪婆想太多了。 茯芍平易近人,和丹尹大人完全不一样。 两姐妹壮起胆子,试探了一句,“小姐……您是尊贵的大妖,为何对我等小妖如此和善?” 茯芍笑了,觉得她们这问题很可爱似的。 “谁不是从小妖过来的?小妖总有变成大妖的一天,身为大妖,保护领土中的小妖、让它们茁壮成长是我的责任呀 。” 这是黄玉一族的理念。 茯芍的父亲是族长,留下了许多治理族群的书籍和手札,茯芍读过那些书,对此深以为然。 只是一直以来,她半个正儿八经的子民都没有,整个韶山全是未开智的凡蛇。 如今雪婆、晓音晓琴可算是她第一批“族人”,她学了三千年的治族理念,现在正是用的时候。 兴头上的茯芍极有热情,她想让她们知道,自己是个多么靠谱的族长——副族长。 茯芍的话让晓音晓琴眼中出现了迷茫,片刻之后,她们才嗫语道,“小姐,您不必如此,我们是主人的家仆,即便主人不庇佑我们,我们也会为主人献上一切。” 她们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理论,这不像是蛇,倒像是狼族之类的想法。 茯芍很无奈,她才出来了两天,却觉得外面的世界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地方。 “你们有忠仆的觉悟,我也有当个好领主的觉悟。”她说,“做不做都是我的事,反正我绝不会辜负投奔我的蛇。” 这话让两姐妹笑了笑,笑容复杂,一时半会儿连她们自己都理不清思绪。 茯芍在她们微笑时看见了一点獠牙。 她突然想起了件重要的事——“你们都是毒蛇?” 两姐妹的笑容立刻收敛了,有些惊恐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不是她们的臆想,茯芍眼中真的露出了食欲,要吃了她们一样。 “能让我尝尝你们的毒液么。”茯芍舔了舔嘴,那食欲愈发强烈了。 两姐妹听见前半句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听完整句话后不由得困惑了起来。 她们还从未听说有谁想要喝竹叶青的蛇毒的。 “我们修为尚浅,伤不了您,但毕竟是毒,对身体无益。”晓音谨慎地回绝了,“还请小姐恕罪。” “没关系的。”茯芍拉住她们的手腕,防止她们逃走,“我就尝一尝,不会有事的。” 见两妖犹是不肯,她开出条件,“我把我的蛇息给你们,姐姐不常来这里,以后你们可以用我的气息去恫吓敌人。” 说着,不等两姐妹拒绝,她便一手搂住一个,张开嘴,从蛇丹上剥出两丝本源妖气渡给她们。 晓音晓琴本要拒绝,然在开口之前,那丝黄玉色的妖气钻入她们口中,淌过蛇信,擦过犁鼻器。 霎时间,一股强烈的香气在脑中爆开。 两妖瞳孔一缩,蓦地瘫软了下去。 “呜…”两声短促的呜咽之后,双婢化水一般跌在了茯芍腿上。 她们冷淡的面容上酒醉般酡红,那双红碧玺似的眼睛里水雾迷蒙一片。 顷刻之间,绿色的蛇尾从她们身下长出,难耐地在房中扭动翻绞,几近求欢。 连陌奚都无法不受茯芍的影响,何况是晓音晓琴。 尽管茯芍给出的妖气细如牛毫,但那足以让三百年道行的两条小青蛇神魂颠倒,为之发狂。 妖气所过之处,两妖的骨头酥软无力,待到丹田之处,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们再不复先前的冷漠干练,晃动着腰肢,嘶嘶吐信,满脸痴态,陶醉地环绕茯芍身侧。 两妖的骤变让茯芍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 她覆上两蛇的后背,安抚地轻拍,高兴地说:“还是第一次有蛇妖和我撒娇呢,好好好,真乖~” 以茯芍的岁数,两姐妹像是孙女一样可爱。 两蛇已无法给出回应,口中只有破碎的呻吟。 天色彻底沉下,暗昧静谧。 一方四角白玉辇披着月色回到了别苑前庭。 蛇尾游下,陌奚没有看一旁侯立的雪婆,挽上柔和的眉眼,去了茯芍所住的厢房。 转过廊角,他身形微滞。 门内房中,迎接他的是一副春色无边的闺中之景。 他看着两条妖娆妩媚的蛇姬摆动着青尾,仰着满是欲色的脸庞,紧紧贴着茯芍,极尽所能地魅惑勾引,迷醉地汲取茯芍的气息。 年轻的青蛇一条趴在她腿上仰首,一条扶着茯芍的肩,自下俯身,皆张口露出蛇牙,为她分泌出淡青色的蛇毒。 她们腰尾律动着,呜呜咽咽地呢喃,争夺中间雌蛇的注意,渴求她能触碰自己。 茯芍快乐地左拥右抱着,伸手将她们搂得更紧。 这靡靡春景看得陌奚笑了起来。 他立在门口,轻而温和地打破了室内的暧昧。 “芍儿,在做什么?” 这句话和两个月前提伞追来的茯芍相重合,只是陌奚的吐字,更具凉意。 玉蛇引 第31节 第二十六章 数股冰冷的蛇息自陌奚指尖窜出, 打入屋内,如鬣狗围剿兽群,将暧昧的暖意吞噬驱散。 晓音晓琴这才从茯芍的气息中清醒过来。 待理智回身, 一抬头, 就看见了门口的陌奚。 冷白的月光洒入中庭, 他逆光立着, 冲她们微笑。 晓音晓琴一个激灵, 顿时脸色惨白,当场跪了下去。 陌奚垂眸,睨了匍匐颤抖的二蛇一眼,二蛇立刻躬身出了房间,恐惧得牙齿打颤。 茯芍倒是不怕陌奚, 丝毫不觉得他立在门口问的那句话别有深意。 她游了过去,磨蹭他的脸颊和额头, 重新标记他:“姐姐, 你回来了。” 说话的同时,她探出了蛇信, 了解陌奚这次外出遇到的气味信息。 陌奚眸中冷意不减,他温柔地搂住了茯芍的腰肢,没有拒绝她的触碰。 他们在门口处嗅闻舔舐,交换彼此的气息。 紧密相贴的两道身影缱绻缠绵, 可若和人类的行为作类比, 也不过是“回来了,吃了吗?”“没吃, 你吃了么, 今天去了哪里?”这样的简单寒暄。 茯芍在陌奚身上闻到了一股十分庞杂的信息,所涉及的内容多到她无从分辨, 似有一万条蛇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却只在陌奚身上留下了牛毛那样细的一点踪影。 “姐姐今天见了很多蛇?”她仰头问。 陌奚颔首,“一点生意。” 他抚着茯芍的脸,是亲昵,也是控制住她的视线,让她无从躲避。 “芍儿,”那件事并没有就这样轻易过去,陌奚又一次问:“方才在做什么?” “我……”茯芍目光微移,有点心虚,片刻才小声道,“我只是想尝尝,一点点而已……” 陌奚一向不许她吃蛇毒,她在他那里吃不到,自然会想去别的地方尝试。 她说完之后马上补充,“她们才三百岁,三百岁的蛇毒绝伤不了我!” 陌奚笑意不减,问:“尝到了?” 茯芍老实承认,“尝到了。” “喜欢么?” 茯芍摇头,蹙起了眉,“苦的。” 她还以为蛇毒都像陌奚那样的好喝。 陌奚笑意愈浓,“所以芍儿是用自己的气息,和她们换了蛇毒?” 茯芍点头,她已经和陌奚打完招呼了,于是往后退了开去。 “她们说姐姐很少回这个院子,我怕你不在的时候她们被外族欺负,就往她们丹田里种下了我的蛇息。” 她退开的瞬间,屋外的凉气涌入了两人之间,刚刚交汇融合的味道立刻散尽。 陌奚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芍儿,”他道,“我少回这里,就说明她们对我无用,你不必费神。” “那怎么行!”茯芍睁大了眼睛,“她们还是小宝宝呢,你该多关照她们才是——莫欺少年穷,谁知道两千年后她们会变成什么样。” 陌奚笑叹了一声,“说的是,惭愧。” 他对今晚看到的场景犹不满意,可也不能再逼迫茯芍了,便暂且压下这片阴翳,更换了话题。 “芍儿今天出去了?” “嗯,只逛了一条街,还有很多地方没去。” “尝过外面的食物了么?” “吃了!”茯芍兴致高昂道,“吃了叫包子、芝麻糖还有麻花的东西!”这些东西她从前只在书上见过,头回尝试,很有乐趣。 陌奚冲她伸出手,“我带芍儿再去尝尝别的,好么。” “太好了,我还有好多没来得及试。”茯芍雀跃地搭上他的手,两妖之间的距离再度拉近,陌奚眼中流露满意。 他召出玉辇,牵着茯芍上车,自中庭离开院子,缓缓浮于市集上空。 晚上的蛇城比白天热闹了一倍不止。 点点繁星之下,是绚烂的灯火。 星罗棋布的街道上灯光璀璨,空中浮车浮船打着灯笼,顶部缀着亮着法光的宝石。 茯芍从未见过这等灯火繁景,不错眼地往下瞧。 清凉的夜风之中、烂漫的流火之间,不同种族的妖们来往有序,各自忙碌着自己的营生。 这是和韶山截然不同的光景,流淌着活的气息。 茯芍忽然觉得,那些琐碎的规矩也不难忍受了。 对比三千年的死寂,她愿意用一些自由来换群居。 灯红酒绿的夜景之间,有一些浮舟格外不同。 漆黑的舟身细长如梭,竖一杆旗,旗面有的玄黑,有的雪白,玄黑者中间一条白扭曲凶残的白蛇图纹,旗白者则涂墨蛇图纹。 这样的舟已经从茯芍面前过去三艘了。她小声问陌奚,“姐姐,那是谁坐的?” 陌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城中的巡舟,黑旗白蛇隶属卫戍,保障城中城外治安;白旗黑蛇的则是监察组。” 蛇城居然有那么多妖维护治安,这让茯芍对那小心眼的蛇王生出了一点高看,但一听监察组这三个字,她就不由得皱起了眉。 “是为了监听大家有没有说王的坏话?”她的语气不太高兴。 “监听谋逆自然是重中之重,”陌奚道,“但平常更多还是监督有无结党营私、贪污枉法、勾结外族。” 茯芍一愣,“原来不只是为了蛇王的私欲。” “不,”陌奚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设立监察组的初衷只是为了蛇王的私欲,其他的那些是顺带而已。” 茯芍思考了一下,“好吧,无心插柳也罢,如此听来,监察组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功过相抵,勉强可行吧。” 她说得很勉强,好像她才是能够裁决这个组织能否存续的王一样。 并非嚣张,实在是茯芍已经当了三千年领主,出生以来就不懂服从,只会统治,这想法一时间很难完全改变。 陌奚也没有改变的意思,总归她会是他的王后,对他的领地有一半的管理权,往后这也不是他的领地,而是他们的。 掠夺领地、打造国家,只是为了过得舒心。 蛇不是人类,对陌奚这等顶级的蛇妖而言,相匹配的伴侣可遇不可求,远比领土更加珍稀。 换作一千年前的陌奚,他会斟酌衡量,但如今的陌奚已少有对手。 天下之大,他失去一块土地,马上可以从别妖手中抢夺新的,但符合他心意的雌性,两世相加,唯茯芍一条而已。 着急回来,也并非担心领地出事,而是担心一旦领土有失,他就少了一块求偶的资本。 他打量着茯芍,蛇姬望着窗外,白皙侧脸被暮春的夜风拂得柔美可亲,几缕散落的碎发随风摇曳,来回亲吻着她的眼角和脸颊。 她无疑是善良宽容的,大抵不会在得到雄性的领地后,转头就将雄性驱逐出去。 即便茯芍天生领地感极强也不要紧,陌奚已经看过了淮溢周边的城池,找到了几处挨着茯芍、又不会太过冒犯她的新居。 求偶,毕竟是他在求她,要拿出求的姿态和求的诚意。 玉辇很快降落,落在了一条宁静的街上。 和茯芍白日逛的那条相比,此处更加清幽,建筑也更加精美,灯火通明,幽静但并不冷清。 这是和贵族区一样的感觉。 茯芍蛇信往外探了探,发现此处的仲妖数量比外面多了许多,她甚至还捕捉到了几十头大妖的存在。 玉辇落地,对应的建筑里立刻有妖出来迎接。 酒楼的伙计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出来,在看见玉辇里下来的妖时,那笑容卡了一下,透出点点疑惑。 谁啊? 这蛇城里居然有他不认识的贵族蛇?还是两条! 他惊疑地招呼,“二位贵客,里面请。” 茯芍正要把尾巴变回去,就听旁边的陌奚道,“和我出门,不必。” “姐姐,你是贵族吗?”她小声问。 陌奚冲她笑了笑,那笑容矜贵如玉,绝不像平民。 “好吧。” 既然陌奚说了不用变,那茯芍乐得自在。 初到陌生的环境她有些警惕,寸步不离陌奚,蛇信频繁伸吐,探测周边信息。 随着伙计的指引入内,茯芍本以为会看见大厅、大堂,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偌大的莲池。 莲花散发着幽幽荧光,池上空中悬浮着盏盏花灯。 他们自曲廊上穿过莲池,茯芍一边走一边惊叹。 她第一次见到莲花,也第一次见到花灯,更是第一次见到建在屋子里的水池,四周一切实在精美,让她流连。 这频频回望的样子惹来了一声嗤笑。 茯芍寻声抬头,见二楼的栏杆上倚着几位精实的雄妖。 和白日逛街时看见的妖不同,这几位雄妖有着完整的人皮,很难从外形上看出原形。 他们发笑之后,见两条雌蛇停下抬头看了过来,更是扩大了笑意。 中央的雄妖趴在栏杆上,对二妖懒懒挥手,“美姬,过来。” 茯芍去看陌奚,她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 玉蛇引 第32节 如果是一条雄蛇这么做,那她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这些妖和她不是同类。 纵使对方修为比她低,也该看见她和陌奚身后那长长的蛇尾。他们知道她们是蛇,种族不同,为何还要搭讪? 此时的茯芍还没有获得“成妖之后,伴侣未必需要同一种族”这条讯息。 她正疑惑对方的动机,陌奚已抬眸冲二楼微微一笑。 翠色的蛇瞳漾开一圈涟漪,绝美的笑容让楼上的三个雄妖的眼神更加炽热,毫无遮掩地上下扫视二妖的身体。 春天,总是更悸动一点。 当三妖沉溺在那美艳的笑容时,倏地,中央的雄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全身的皮肤通红渗血,眼珠暴突出来,额角青筋如蚯蚓般剧烈蠕动着。 旁边二妖怔了下,刚要拉他,下一刻,他们身上亦复刻了他的异状。 须臾之间,三妖的七窍流出黑色的毒血,来不及发出一声求救和惨叫,便纷纷倒在了地上。 鲜血扩开,他们死亡之后全身毛孔不停渗血,很快便在那一片走廊上积成了血潭。 伙计脸色白了一下,他在这里待了不少年数,当然知道这些权贵们性格称不上好,打闹是常事,虐杀也不少。 可那三位都是接近千年的妖物,这蛇姬手指都不曾动弹,便将他们全部杀死—— 伙计不禁寒颤了一下,余光惊恐瞄向了身旁的两条蛇姬。 这两条蛇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吞咽了口唾沫,两股战战,涌起后怕,反复回想刚才自己有没有说错话…… 出手的雌蛇一看就不是简单的货色,旁边那名稍年轻一些的蛇姬倒是双眸无邪,看着和善可亲。 伙计悄悄挪步,往茯芍的身侧站去,远离陌奚。 他站定,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一身黄裙的雌蛇疑惑地开口:“姐姐,这就是你要带我吃的东西?” 毛骨悚然的寒意攀上了伙计的后背,他不敢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陌奚回眸,看向茯芍,“你想吃?” “不是吗?”茯芍看向二楼,血潭之中的雄妖露出了原形,是三头黄鼠狼。 “我吃过黄鼠狼,可还没有吃过黄鼠狼妖。”茯芍舔了舔嘴角,恍然大悟、福至心灵,“姐姐,这里是狩妖场么?真有趣。” 伙计差点噗通跪了下去。 “这次不行。”陌奚勾过茯芍耳鬓的碎发,“他们的尸体有毒。” 茯芍伸了伸蛇信,那三头黄鼠狼死了,但她知道,这个建筑里还有其他鲜活的妖。 看她伸吐蛇信,兴致盎然,陌奚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道:“我带你来是为了吃别的东西,不过芍儿有兴致,那就按芍儿说的办吧。” 茯芍不以为意,陌奚更不会在意增加一个逃杀游戏。 大妖们争夺领地,所求并非那一块泥土,而是那块土地中的猎物。 整个淮溢都是他的领地,领地上的一切活物都是他圈养的食物。 如同人类耕种,陌奚栽好了树,若茯芍被树上的果子吸引而来,因而答应成为他的雌性,那这片果林中的水果她自然可以品尝摘取,甚至可以傲慢地要求他去开垦更多的耕地、种植她想要的东西。 陌奚眸光微瞥,一层透明的结界顿时笼罩了整个酒楼,禁止任何猎物逃离。 只要茯芍点头,这场游戏随时可以开始。 第二十七章 “不是吃这里的妖吗?”茯芍疑惑, “那姐姐是带我来吃什么的?” 她还以为整栋楼都是猎物呢。 除了同族的蛇以外,其他一切能被蛇口吞下的东西都只算是食物。 茯芍并不觉得陌奚杀了那三妖有什么不对,就像人类不会觉得突然吃掉一个包子有什么不对。 陌奚眼中的茯芍太过善良, 是因为蛇并没有“同族不食”的法则, 偏她对那些蚯蚓样的小蛇都心生怜爱, 坚定认为那是自己的同类, 要将其庇护在羽翼之下。 陌奚从不觉得哪条蛇是自己的同类, 四千多年来,他只刚刚认可了茯芍的配偶地位。 陌奚让她选择,茯芍还是选了先跟从陌奚。 商量个出结果之后,陌奚扫了眼僵在茯芍身侧的伙计,随手将结界撤了回去。 在死亡线上往返了一圈的伙计马上带路, “这、这边请。” 这两条凶蛇……他在一旁听得几度瘫软,如履薄冰地带着他们去了二楼包间, 等菜单献上之后, 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闻讯赶来的酒楼掌事和他迎面对上,掌事一脸惊恐地取出纸板, 写字问道,“怎么回事?谁杀了王县候家的公子!” 伙计欲哭无泪地指指包间,同样取出一块纸板:“不知道,生面孔的两条蛇, 一招毙命。” 贵族如云的地方传音并不安全, 随时可能被大妖窃听。蛇城的妖物储物器内常备纸笔,一切不方便说的事情都用笔谈。 监察组名为监察组, 而非监听组, 便是这个原因。 掌事凝重地盯着伙计,“真没见过?” 伙计快要哭了, 连连点头。 整个蛇城的权贵他都倒背如流,尤其是蛇,蛇王的领地里,蛇的地位高于一切,享最优尊荣。 掌事收起纸笔,和伙计打了个手势,让他先盯着,自己则飞速跑出酒楼,向卫戍寻求帮助。 另一边,包间里的茯芍正在看菜单。 菜单有三本,封上分别写着“活味”“白味”和“人味”。 不必茯芍询问,陌奚便向她解释,“‘活味’是指活物;‘白味’是经过烹饪、加入了极少调料后的熟食;至于‘人味’,则是人类喜欢的烹饪方式。” 妖物们变成人形之后,也获得了人类的感官,包括味觉。 有的妖依旧喜欢原来的进食方法,也有的热爱起了人类的食物,为了满足不同需要,档次稍高的饭馆里会提供这三类选择。 茯芍一一翻开,“活味”的菜单里都是她熟悉的东西,如老鼠、鸟雀;“白味”开始就有些她不曾见过的了;至于“人味”里的菜更是闻所未闻。 茯芍偏向于选择吃过的食物,但好不容易出了韶山,她便把“白味”和“人味”两本菜单推给陌奚,“姐姐点。” 她相信陌奚。 陌奚屈指叩了叩桌沿,刚刚才逃出去的活计便又笑得比哭还难看地进来了。 他躬身记录陌奚的单子,点单的过程中,茯芍打量起包厢的其他地方。 被称作雅间,便少不得雅的东西。 不大的包间内挂着山水字画,立着瓷瓶插花,华丽的帷幔中间悬着一块璧。 茯芍仰头看着那块璧,是她不感兴趣的品质。 点单之后,陌奚往窗外一瞥,随后翻出一张蛇鳞令交给伙计。 伙计愣了愣,陌奚没有一点解释的耐心,对上那双微凉的翠瞳,伙计也不敢多问,收起令牌哈腰退了出去。 很快,第一道菜呈了上来。 白味里的灼虾。 茯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虾,有她手掌长,韶山湖里的虾最大不过小指长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只虾,又看向摆到自己面前的餐具。 瓷碗木筷湿丝帕,还有一块岫玉筷枕。 茯芍想,外面用的玉都好差,看来贵族也没有那么贵。 在她打量的间隙里,陌奚已剥出了虾肉。 茯芍疑惑地看着他把虾的壳肉分开,将壳弃在一旁。 “那些不要吗?” 陌奚颔首,“吃这样的食物还是人类的牙齿比较适用,芍儿会变么?” 他微微张口,向茯芍展示。 獠牙还在,只是后排多出了几颗臼齿,因都是切割处理好的菜,也不需要变出门牙来。 茯芍能变出人形,因人物画到处都是,可她从未见过人类嘴巴里的模样。 她倾身上前,蛇信钻入陌奚口中,探测了一番里面的情况,模仿着变出八颗臼齿,张着嘴含糊地询问陌奚,“这样么?” “我看看。”陌奚伸手,修长的食指伸入她口中,自那对白白的獠牙中间穿过,抚上她变出的新齿。 刚一触碰,就被咬住了。 陌奚抬眸,看向茯芍,茯芍赶紧松口,让他继续检查。 指腹一动,又被狠狠咬住。 陌奚眸中噙了点笑,在茯芍口中屈了屈指节,示意她松口,可他一动,咬着他指尖的牙齿立刻更加用力。 若真是人类的手指,此时已被那强大的咬合力整段压碎。 面对陌奚促狭的视线,茯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含着陌奚的食指,歉意又委屈地说:“姐姐,我忍不住……” 有活物在嘴巴里动,她没办法不咬。 “没事。”陌奚轻笑着,在茯芍稍稍松口之际,将手指抽了出来,“能咬住就不算错。” 他的食指自蛇姬柔软的蛇信上抽离,带着一层湿润的水光,指腹上有着浅浅的牙印。 陌奚随意用手边的湿帕擦了擦,转而将那剥出来的虾肉递了过去。 茯芍习惯性地整根吞下,被陌奚制止。他耐心地教茯芍如何使用人类的臼齿和人类的味觉。 这新奇的进食方式让茯芍大开眼界,她像是初生幼儿一般,第一次用“味觉”探索外物。 一道道菜端上来,陌奚点的菜不少,这些菜并不是推荐,而是为了试出茯芍的口味。 玉蛇引 第33节 茯芍的喜好很传统,优先选择肉食,尤其喜欢鸡。 韶山只有野鸡,骨头和羽毛以外不剩下二两肉;饲养长大的鸡肉质软嫩,肥美多汁,茯芍吃了三只还意犹未尽。 大抵是因为祖上生活在陆地,她对海鲜并不热衷; 其次是水果,香气浓郁的果子她也赏脸吃上一些;至于蔬菜则爱答不理,尝过之后就放在一边不碰了。 她对新鲜事物接受良好,不像大部分妖,第一次品尝加了调味的熟食时总不太习惯。 茯芍整体来说并不挑剔,陌奚记下了她热衷的几道菜,知道回去后该如何吩咐雪婆了。 他始终只是辅助茯芍进食,以及讲解盘中的食物是什么来历,自己几乎一口不碰,像是全天下最疼爱妹妹的好姐姐。 蛇没有共同进食的爱好,它们的牙齿无法将猎物分割,也就没有分享食物一说。 他们的进食需要回避,就像在韶山茯芍扭头不看陌奚那样,如今两妖相熟了一些,可于本能而言,直视同类进食依旧不是个友善举动。 茯芍发现了陌奚在看自己,每当她察觉细微的不适之前,陌奚都会为她递来处理好的肉,或是垂下目光,用湿帕擦拭手指,中止先前的注视。 茯芍很清楚陌奚对她没有敌意,那他为什么要偷偷看她? 她纳闷地大口吃着陌奚剥出来的蟹腿。 纳闷,但是好吃。 茯芍享受着陌奚的食物,陌奚亦在享用进食的茯芍。 他看着茯芍咀嚼吞咽的动作,听着她牙齿切碎食物的声音,品尝着她此刻传递的气息。 茯芍接受了他的食物、满意他的进贡。 如果他是以雄蛇的身份坐在这里,那么茯芍的这些举动无疑意味着她接受了他、答应成为他的雌蛇。 这一认知让陌奚感到餍足。 吃到一半,陌奚执箸的手一顿,茯芍也警觉地停下了进食。 有不善的气息在往这边靠近。 “无妨。”短暂的停顿之后,陌奚将筷中的鸡丝放入茯芍盘中,安抚道,“不麻烦。” 的确不是麻烦,茯芍感觉得出,来的是一群千年以下的仲妖,对她和陌奚而言并不构成威胁。 房门很快被叩响,接着传来一声,“卫戍营,开门!” 门外的语气不太客气,茯芍咽下口中的鸡肉,直起上身,抄起玉伞,展露防御姿态。 这句开门并非请求,说完之后门就被从外拉开。 数名银甲仲妖堵在门口,腰佩长刀,目光冷俊。为首者肩披白色披风,站在门口睥睨厢中二蛇。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二蛇之后,凝滞了半息,看出对方修为皆高于他。 片刻的迟疑后,他照旧盘问道,“是你们杀了王县候的公子?” 两个散妖,修为再高也不会敢得罪蛇城卫戍,除非她们想和整个淮溢为敌。 陌奚眯眸,眸光扫向躲在卫兵之后的掌事。 为了不破坏和茯芍进食,他已经耐着性子,提前将身份牌给了出去,没想到这群低等妖物竟如此不知死活。 耐心告罄之前,陌奚温声道了句,“滚。” 卫戍三队队长上楼之前就收到了伙计递来的令牌,他当然一眼认出那是蛇王的信物。 “蛇宫里的大人们我都记得,恕卑职冒昧,请问二位大人任职何处?” 这两条蛇显然不会是蛇宫的宫女,千年大妖怎会做低等宫女。 不是宫女,也不是登记在册的宫中掌事、贵族官吏,却有蛇王的信物——这使二妖更加可疑了起来。队长不得不严加查问。 陌奚叹息,有些不耐烦了。 他正要处理掉这些劣等牲畜,楼下入门处突然传来一声甜冷的女音。 “楼上怎么回事,卫戍的兵在做什么?” 这声之后,马上响起酒楼伙计谄媚的逢迎,“丹樱大人,大驾光临啊。” 再接着便是压低了的低语,“有两条生面孔的蛇姬杀了王县候的公子,卫戍正在处理。” “哦?”那女声伴着笑意,“生面孔的雌蛇?那我倒要瞧瞧。” 说话间,雌蛇已步入二楼。 包厢外冷傲高大的卫戍们在雌蛇上楼的瞬间各个变了脸色,纷纷退开,极尽所能地低下了头,一眼都不敢看。 茯芍听见蛇尾缓擦地面的声响,一股不亚于她的蛇息正在靠近。 卫戍队长同样退去一边,低头冲来者致意,“丹、丹樱大人,一点小事,马上解决,不会耽搁您用膳。” 殷切紧张的歉声中,门外伸出了一 只雪白的小臂,纤细的手上持一把合拢的粉红折扇。 那扇子抵在卫戍对上的胸铠上,轻轻慢慢,却蓦地将他顶飞撞去了墙壁。 “滚。”娇媚甜美的声音落下,下一刻,一张精雕玉琢、玉雪玲珑的脸庞出现在了茯芍眸中。 红眸剔透如宝石,皮肤细腻若白雪,少女束着繁复华丽的发髻,发丝和身下的蛇鳞如晓音晓琴所说,是桃花的色泽。 那粉晶一样的蛇尾上交织着黑色的花纹,漆黑的纹路为蛇尾增添了诡媚。 如此艳丽的配色,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条剧毒的毒蛇。 丹樱。 茯芍记得,她是目前蛇城中唯二的顶级大妖,于去年突破了三千年瓶颈。 如果丹樱修行途中没有借住过外物,那就要比她大二百岁左右。 精致的容颜并不重要,蛇不在乎视觉感官,除了体型,一条蛇是否美丽的决定性因素是气味。 茯芍嗅到了一股蜜桃花香。 这气味甜美可爱,同为雌性,茯芍都感慨她的美丽。 毫无疑问,如果她是雄蛇,或者丹樱是雄蛇,那她是想要和她交尾的—— 这想法好像在遇见陌奚时也出现过。 茯芍对同龄蛇都感兴趣。 在茯芍打量丹樱的同时,丹樱也在打量厢房中的两条蛇。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陌奚身上。 伸吐几下蛇信之后,那张精致的脸上出现了些许茫然。 “嗯?”她手中的折扇轻敲,歪着头问向陌奚,“你是什么东西?” 这从外貌到气息都艳俗无比的雌蛇,却有一双和蛇王相似的瞳孔,但蛇王并没有同族雌性。 陌奚抬眸,翠色的蛇瞳看向了丹樱。 他唇角微勾,轻笑出声,“你看我像是什么东西?” 和笑相反,那原本通透的翠瞳变得暗沉浑浊,像是墨丝在水中蔓延。 陌奚彻底感到了厌烦。 他今晚带茯芍出来,是为了向她展示自己的领地,可短短一餐饭,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了意外。 当他追求的雌蛇用澄澈的目光看向他、询问他怎么回事时,陌奚几乎涌出了一股耻辱。 他烦得想摧毁这一切。 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让丹樱陡然一怔。 她睁大了红宝石似的眼睛,又惊又疑,神色来回变换,最终变得极其难看。 半晌,在深入骨髓的寒意里,丹樱心中浮出一句——果然如此。 她就说怎么会有雄蛇拒绝她的示爱,原来蛇王是雌性! 她居然爱着一个雌性! 第二十八章 “抱歉芍儿。”返程的路上, 陌奚歉疚地握着茯芍的手,“本想带你出来玩,却遇上了这些糟心事。我保证下回不会再有。” 陌奚自己鲜少出来闲逛, 但茯芍喜欢热闹, 跸路清场太过冷清, 陌奚盘算着, 下次出行前需要把四周的妖替换掉。 茯芍摇头, “不会姐姐,我觉得很有意思。” 第一次见到官兵、第一次像话本主角一样被官府找茬儿问话,而且还看见了一条同龄蛇。 茯芍觉得,这些事比进食有意思多了! 外面的世界看什么都新鲜,哪怕陌奚带她去参观粪池, 茯芍都十分高兴。 想起在酒楼里遇见的那条同龄蛇,茯芍好奇地询问陌奚, “姐姐, 你和丹樱是旧识么?” 今天是丹樱帮她们摆平了卫兵。 她的表现像是陌奚的朋友,陌奚却显得极其冷淡。 她不确定两妖到底是什么关系, 委婉的用了“旧识”这样的词语。 陌奚摇头,“从前有过共事。” 茯芍惊讶道,“我听说丹樱从前是在蛇宫做事,姐姐难道也在给蛇王做事?” 陌奚很快明白, 是晓音晓琴透露的消息。 他略点了点头, “算是吧。” 茯芍立刻不满起来,“都是四千年的蛇, 凭什么姐姐要给他做手下?” 陌奚道, “不是手下,互惠互利而已, 芍儿也说了,我可是四千年的蛇。” “不是手下,那留在蛇宫做什么呢?” 玉蛇引 第34节 陌奚本想给自己按个皇商的名头,熟料茯芍突然睁大了眼睛,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低叫起来,“姐姐!他一定是在勾引你!” 陌奚笑了起来,“嗯?” “蛇城只有姐姐和他同级,他留你在蛇宫,一定是看上你了。”茯芍言之凿凿,又有些担忧,“姐姐,他要是失去耐心强暴你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么?” 陌奚无奈,“芍儿,多心了。” “我才没有。”茯芍不赞同地看着她,“近水楼台、以权谋私,他一定是这么想的。” “真要如此,那他早就动手了。”求偶方面的问题上,陌奚还是得给“蛇王”保留点颜面。 “芍儿有所不知,蛇王至今没有过配偶。他不是耽于肉欲的妖,你大可放心。” “他也没有配偶?”真奇怪,外面的蛇怎么个个都那么清心寡欲? 茯芍想到了个可能性:“姐姐,莫非升入四千年的境界后就会无情无欲?” 陌奚摇头,“只是巧合而已。” 她松了口气,旋即笑了起来,“那就好,我还以为自己再过一千年就要断情绝欲了——我还一条雄蛇都没有过呢。” 陌奚意味深长地睨着她。 他毫不怀疑,在到下一轮发青期之前,茯芍就会开始物色雄性。 他得找些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鼓动她挑战蛇王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还不行。 前线刚定,他突然消失两个月,有些东西蠢蠢欲动,蛇宫并不太平。 等他了结了这一段,再对她提出邀请,届时便能借机脱去这层姐姐的外皮。 玉辇回到别苑,陌奚将茯芍送回她的房间。 他站在门外,对着茯芍笑,“做个好梦。” 茯芍入内的身形回转,看向立在门外的陌奚,“姐姐不和我一起了么?” 一整日的新鲜刺激之后,她终于回想起了对陌奚的那一点儿占有欲。 陌奚叹息,“芍儿,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我只有晚上能抽空回来陪你。” 他抚着茯芍的头顶,“想要什么,我带回来。” 茯芍环住陌奚的腰,依依不舍地望着他,“那我要…”“不行。” “我还没有说要什么呢!”茯芍生气。 眼前的胸膛轻颤着,陌奚流泻出愉悦的笑。他说,“换一个,我不想伤了你。” “我不会被伤的。”茯芍小声反驳,她可是百毒不侵的黄玉。 但陌奚的修为高出了她整整千年,因此她也不完全自信,语气有些飘忽不定。 陌奚并不知道黄玉的特性,加之茯芍这心虚的语气,他只以为她是在撒娇、闹脾气。 “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了。”茯芍失落道,“姐姐去忙吧,我不会惹事的。” 她知道,陌奚急着离开韶山,是有事要忙。 眼下还有一个广袤无垠的新世界等着她探索。 这里不是冷清无人的韶山,即便陌奚离开,茯芍也有大把的事情可做。 她不再那么紧张陌奚了。 茯芍口中的不舍只持续了两句话的工夫,马上开始思考陌奚离开后自己要去玩些什么。 陌奚眸色微沉,看出了茯芍的心猿意马。 前日还送他蛇皮,如今倒觉得他碍事了。 “真是薄情……”这一声叹息传入茯芍耳中,她茫然地看向陌奚,陌奚俯身,盯着她,“芍儿忘了么。” “什么?” 墨绿的法光浮现,一叠蛇皮出现在了陌奚手中。 “蛇皮,前日你才问我讨的。”他白天回蛇宫时记着这件事,特地翻出了上一次蜕的皮。 “芍儿已不在乎了……” 夜色下,那张妩媚的脸上眼睫微垂,眉梢漾起两分落寞。 茯芍顿时慌乱起来——是了,乍入花花世界,她的确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心中涌出愧疚,虚张声势地双手捧住陌奚的脸,想搓掉他脸上的哀伤。 指尖揉过陌奚的眼角,茯芍低低地道歉,“姐姐,我不小心忘了,但绝不是不喜欢你。这蛇皮我一定好好穿戴,一年都不把它脱下来。” 陌奚本只是逗她,提醒她不要忽视自己,但当那柔若无骨的指腹压在他眼角后方、或轻或重地按揉时,他呼吸一凛。 那正是他毒液腺所在之处。 他们靠得极近,茯芍收敛了气息,修为高于她的陌奚还是嗅到了她身上那股馨香。 温暖的、甜美的,只是气味便让他舒爽到战栗。 他的食指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香气,也还记得那温凉柔嫩的触感,以及被钝齿咬住时狂欢般的痛意。 今日雅间喂食,被茯芍重重咬下的瞬间,陌奚快慰得头皮发麻。 他几乎以为她也是条毒蛇,能往伤口中注入意乱情迷的蛇毒,迫使猎物放弃挣扎,沉溺于虚幻的幸福,心甘情愿地死去。 那双琥珀色的圆眼里没有星月,只有他。 这一刻对陌奚来说,太过危险。 他反感自己鄙俗的本能反应,却又难以抗拒。 他绝不愿成为被本能操控的肉虫,难以坚守,就转为攻势。 喉结压下,陌奚偏首,覆上了茯芍捧着他侧脸的手背。 一侧毒牙若隐若现地探出上唇,徐徐地在她手腕上摩擦游移。 “只这一次,”他的脸贴着茯芍的掌心,毒牙抵着她腕上的青脉,“下不为例。” 茯芍连连点头,“我再不会忘了和姐姐的约定!” 陌奚弯了弯眉眼,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 离开之际,森白的牙尖陷入了茯芍的手腕,腕部细腻的皮肤由此微微下陷。 茯芍紧盯着那一处,喜出望外地以为陌奚要给她蛇毒了。 可在即将刺破肌肤的瞬间,毒牙骤然离去,陌奚也松开了她的手背,后退两尺。 他站在阶下,纯良地冲她微笑,“我走了,早安。” 茯芍刚提起的情绪立刻如流沙般溃散了。 期待落空,她很失落,郁闷地点头,“姐姐再见。” 她就知道没那么便宜。 陌奚转身,状似好心情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唯有他自己知道,蛇口中已是一腔黏腻的毒液。 在茯芍按揉他的毒液腺时,隐藏在另一侧的獠牙便像毒蛛一般分泌了一股又一股的甜腻的毒丝。 没有猎物,这些黏稠的丝液只能混乱无序地粘在蛇口之中,如蛆附骨,伺机蛰伏,迟迟都不甘被陌奚自己吞咽下去。 黎明将至,茯芍却毫无睡意。 她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习惯了和蛇缠眠,现在自己睡总觉得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正遗憾陌奚不在,她忽然嗅到了晓音的气味。 对了,她已经离开韶山了!除了陌奚还有大把的蛇妖呢! “晓音!”在晓音从茯芍窗前经过的时候,茯芍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叫住了她。 她出口之后,晓音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茯芍惊讶道,“我吓到你了?” 晓音迅速稳住身子,她看向茯芍的目光有些闪躲,素来冷漠的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见茯芍盯着自己不放,她只得硬着头皮往茯芍窗前走来,“小姐有何吩咐。” “你怎么了?”茯芍没有放过她有些奇怪的步态,伸吐着蛇信问:“身体不舒服?” 晓音的脸又红了几分,她咬紧牙关摇头,“没、没事。” “为什么不说实话?”她的异样愈发明显了,茯芍有点着急,问不出个所以然后,扣住她的肩膀,低下头,直接用蛇信触碰晓音的脸颊。 她不说,她就自己闻。 “唔……”在被茯芍蛇信触碰到的瞬间,晓音喉中倏地溢出脆弱的呻吟,那紧绷的身体顿时绵软了,暗红的双眸氤氲地望着茯芍,似哀求,又似渴求。 茯芍的蛇信告诉她,眼前这条雌蛇陷入了类似发青期的状态,可又不完全相像,她的情况介于食欲和情欲之间。 “晓音,晓音……”茯芍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焦急地来回舔舐她的脸。 她可爱又珍贵的孙女儿到底怎么了? 茯芍急,晓音更急。 她媚得快要化成一抔水,最后的理智让她勉强克制住往茯芍身上缠的欲望,用磨蹭窗旁的墙壁来代替。 粗砺的墙面狠狠刮压体表,可也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茯芍觉得这事很严重,她管不了许多,捏着晓音的下巴,让她张嘴,接收自己的蛇丹。 “小姐!”黄玉蛇丹浮在半空,一声疾呼骤然插来。 茯芍扭头望去,就见雪婆大惊失色地朝这边跑来,一边呼唤,“请小姐收回妖丹!” “婆婆你来得正好,快看看晓音怎么了!” “小姐,先将您的蛇丹收回去!” 雪婆如临大敌,茯芍不知道她在急什么,姑且依言照做。 玉蛇引 第35节 黄玉丹珠消失在空中,雪婆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此时晓音情况愈发激烈,她脸颊上有蛇鳞频繁闪现,竟有维持不住人形的趋势。 雪婆一把拉开她,狠狠甩去远处地上。 “晓音!”茯芍大惊,雪婆挡在窗前,严肃道,“小姐,主人临走前曾吩咐说,您的气味有些特殊,要我格外小心。” “气味?”茯芍茫然了一会儿,紧接着惊呼,“糟了,我给忘了!” 爷爷曾告诉她,黄玉一族的雌蛇身带异香,香气袭蛇,胜于刀剑。 老蛇的嗅觉退化了,那香气影响不了他。 时间太久,茯芍早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后来接触陌奚,不管是她发青期还是蜕皮期,陌奚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茯芍就更加记不起这事儿了。 “原来是我的气味影响了她?” 雪婆颔首,“今后由我服侍小姐,晓音晓琴会去花园和厨房做事。” 雪婆的嗅觉同样退化了大半,只要不遇上茯芍的发青期,平日里接触不成问题。 茯芍歉意地望了眼还在地上扭动的小竹叶青,果断关上窗户,隔着窗闷闷道,“我不会找她们了,婆婆,帮我和她们说声对不起。” 她可爱而珍贵的孙女,日后再难见到了,呜! 不能叫蛇来陪睡,茯芍瞪着眼睛失眠到了天明。 她转而想起,姐姐为什么完全不受自己的影响? 想来这影响和修为挂钩,修为越深的蛇越不受她的干扰,就是不知道那个界限在哪里。 茯芍想研究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却没有目标可以让她试验,不得不暂时搁置。 她卷了卷尾巴,睡不着就坐了起来,视线正好看见桌上的那卷墨绿蛇皮。 旧皮颜色很淡,原本只在光下可见的玉绿,此时已清晰可见,表面流着一层珍珠晕彩。 茯芍微讶,旧皮的色泽往往黯于新皮,姐姐身上的蛇鳞都没有这层晕彩,怎么旧皮倒有如此瑰丽的虹色? 她展开蛇皮,拎起来放在身上比划,开始构思要做什么样的衣裳。 茯芍没有穿过深色的衣服,也不了解外界流行的款式和花样。 她把蛇皮抱在怀里,决定去外面找位师傅。 昨天出门,她见到了很多售卖衣服和布匹的店,那里或许会有妖能指导她。 雪婆想和她一起去,被茯芍婉拒。 她已经出了两趟门,可以独当一面地逛街了。 陌奚不在,平民茯芍变幻出人脚。 天还不很亮,正是差役、伙计们早晚交接班的时候,不输子夜的热闹。 茯芍不急着制衣,她换了个方向,先去了之前没去过的街道玩。 这条街散发着浓郁的墨香,多卖文房四宝、古董玉器、名人典藏一类,尽头还有一家私塾。 私塾外围满了妖,平常是没那么热闹的,今天是入学的第一日,有的来接小主人,有的是来接自己的孩子。 茯芍来时,最年幼的一批幼崽正从门里冲出来。 她看见一头小狼扑进母亲的怀里,仰着头热情地舔舐母亲的嘴角下巴,母狼张开嘴,小狼的舌头立刻钻入其中,开始舔舐母亲的舌苔、上颚。 韶山没有狼,茯芍若有所思,记了下来。 她离开了嘈杂的学府,又经过几家古玩玉器店,这条街上的玉石相当多,不止是这里,就连昨晚去的酒楼里都处处有玉。 黄玉一族不仅身负玉鳞,还有一项绝学,名为塑玉之术,可将它物转换为玉石。 茯芍以月为线,为陌奚织的千丝菊便属其中。 她本以为只有黄玉和人类嗜好玉石,没想到外面的妖也那么尚玉,才走了几步路就已经见到三家玉器店了。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她找到了一家裁衣店。 茯芍说自己想看样衣图鉴,老板露出为难的神色; 她找出个金元宝递过去,老板立刻毛遂自荐,愿意当她的女红师傅。 茯芍坐在店里翻着图鉴了解外界的流行,突然听见半里之外的店铺里发出了些异响,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 “这样的灵玉你也敢送上来,害得我被好顿骂!我说你是疯了还是想死了?连平国公都敢这样糊弄!” “小的该死,小的绝不敢和平国公作对啊,实在是出于无奈。这么两千年下来,能采的灵玉全都采空了,剩下的玉一处比一处凶险,就是这样的五品玉都折进去了两个七百年的仲妖,您说我区区六百年修为,就是死也采不出三品玉啊。” “那我不管,你要是干不了就滚蛋。” “大人,行行好吧。” 争吵还在继续,茯芍疑惑地问旁边笑容可掬的裁衣店店主,“什么是灵玉?” 她从未听说过什么灵玉,这天下竟还有黄玉不知道的玉。 店主震惊,“小姐不知道什么是灵玉?” 他马上意识到这话不妥,趁茯芍没有发怒,马上解释道,“灵玉是两千年前出现的玉石,玉中有灵气,如今的浮车、浮舟都是依托灵玉运行,最次等的灵玉也可以用来照明。” 他指了指自己店外的灯笼,“我的招牌,还有这附近街上的招牌基本都是依托灵玉发的光。” “如此奇妙?”茯芍一下子感了兴趣。 她想起昨晚夜游,看见空中浮车浮舟顶上亮着的法光,原以为是宝石在发光,不想竟是玉。 “这算什么,五品以上的灵玉才是真正的‘奇妙’。”店主道,“那里面的灵气可以供人类和妖族吸收。” “一颗五品灵玉,能提供五年左右的修为,四品二十年,三品五十年,二品八十年,若是一品灵玉,那能直接往上蹿百年。” 茯芍倒吸了口凉气,“若是如此,那大家不必苦修,直接去找玉不就行了?百年时间,总能找到一颗一品吧。” 店主遗憾地叹了口气,“灵玉刚现世或许可以,现在嘛,都开采两千年了,五品都不好找了。何况就是找到了,也未必有那个命采它。” “嗯?” “这五品以上的玉,几乎都玉兽守护,品质越是高,守护的玉兽越是可怖。” “就说五品吧,如今守护五品的玉兽基本都是千年以上的修为了,玉兽能幻化出玉境,别说杀死玉兽,就是闯过它们设置的玉境都不容易。” “为了五年的修为,去和千年玉兽搏斗,划不来,还不如直接杀一头仲妖,吸收它的妖丹呢。” 茯芍在书上读到过吞噬妖丹、提高修为的法子,却从没亲眼见过。 “既然灵玉提供的修为不如妖丹,那还何必求玉?” “权贵们不缺钱,自然无所谓,更爱用玉标榜身份。我们这等平民小妖是不作他想了。”店主摇着头,“至于一品——我已经百年没听说过哪里出了一品了。” 茯芍听了越发感兴趣,她问:“哪里有灵玉卖呢?” “小姐想看?”店主笑道,“这条街上就有不少,卖灵玉的店铺都挂白玉匾,喏,前面就是一家。” 那些玉匾上都带“玉”字,茯芍一路走来,还以为都是些普通的玉器店,原来那便是卖灵玉的所在。 她买下手中这本女衣样式图鉴带回去研究,再和店主道别,准备去找家灵玉店一睹玉容。 如老板所言,如今灵玉的应用已相当广泛,只这一条街上的灵玉店就有四家。 茯芍撑着自己的黄玉骨伞,找了最大最气派的一家。 灵玉店不止售卖灵玉,通常还有灵玉的制品,从生活用具到武器法器方方面面都有灵玉的参与。 和其他店铺不同,灵玉店的店主不那么好见,来招呼茯芍的是这家店的掌事。 “小姐要点什么?” “我来看灵玉。”收了伞,伞后露出和人类丝毫无差的年轻女子。 掌事从未在蛇城见过这号人物,一时摸不清她的身份,遂问:“您要看什么样的?” “都看。” 掌事引她入内,跨过月门,进入里间,四周墙壁上打着通顶的木柜。 他将柜门全部打开,霎时间,整个屋子镀上了一层宝光。 上千颗未经打磨的灵玉原石排列在了茯芍眼前,流光华彩,熠熠生辉。 茯芍怔在原地,仰头望向顶层的架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玉,有玉石的温润,表面却带着宝石的火彩! “真美……”她惊愕地赞叹着,下意识伸手去摘,被掌事不动声色地挡下,“小姐准备什么用途?” “用来玩儿。”茯芍指了指最顶层有雕花木匣子的那一块,“那是几品,多少钱?” 掌事见她眼都挪不开了,笑道,“那是一块三品玉,小姐来的不巧了,这玉已经被定走了。” “我加价。”茯芍头也不回道。 说话之间,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满屋子的灵玉,上千块灵玉的宝光倒映在她眼中,使那琥珀色的瞳孔镀上了一层奢华的糜彩。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妙了! 茯芍眼中看到岂是石头死物,更是一位位婀娜多姿的极品美人。 环肥燕瘦,妩媚多情,每一块都好像含羞带怯地望着她,要她带她们回家。 她目光灼灼地一一审视过去。 一众绝美之间,属顶层雕花木匣里的那块碧色灵玉最为耀眼。 它像是清高冷傲的贵女,持一面娟扇,遮住脸颊,只露出一对绝尘脱俗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茯芍。 想要! 她要它!她一定要得到它! 强烈的占有欲自茯芍心中迸发而出,她炽热地回望对方,心情不亚于第一次见到陌奚。 这世上竟有如此美玉,它必须属于她、成为她的东西! “真是抱歉了小姐,”掌事却陡然泼下一盆冷水,“这是丹府定下的,就是十倍的加价也不能卖啊。” 茯芍这才将目光从玉收回,她看向掌事,皱了皱眉,“丹樱的那个丹府?” 她直呼其名的叫法让掌事吓了一跳,连忙压低了声音,“不错,就是丹樱大人府上。” 玉蛇引 第36节 如果买主是外族,茯芍现在就可以去杀了对方,可买主偏偏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同族,更别提丹樱是陌奚的旧僚,昨天晚上还帮她们解了围。 茯芍含恨地看了眼高高在上的碧玉,仿佛听见那清冷美人在扇后发出了一声嗤笑,接着便转过了身去,懒得理她。 “还有别的三品灵玉么?”茯芍退而求其次。 丹樱毕竟是同族,何况晓音晓琴再三恳求她别去招惹,她也答应了姐姐不惹事的。 听她这么说,掌柜忽然笑了。 “说实话吧小姐,如今三品以上的灵玉都被权贵们内定了,您去别家也是这个情况,普通的妖是没有门路买的,要么……” “要么什么?”茯芍追问。 “要么您看看有什么人脉,牵个线,从贵族手里买去。” 茯芍蹙眉,她不认识什么贵族,那就只能找陌奚了。 可陌奚很忙,她还欠了他两百年修为,不想一来就麻烦他。 “哪里可以找到三品以上的灵玉呢?”她可以自己去挖。 掌柜无奈,“要是知道哪里有就好了,三品以上的灵玉是可遇不可求的,稍有消息就被抢走了。” 茯芍很是失望,“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最好的办法还是从权贵们手中买。您可以多问问,总有哪家大人缺钱的。” 茯芍眸光微转,有了盗的打算。 贵族区那么多户人家,她可以自己去翻,省的麻烦姐姐了。 思及此,她遂询问,“那您知道,谁家有一品灵玉么?” 既然动手,自然要拿最好的。 掌事讶然,“您胃口还真不小。一品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目下谁家有还真不好说……只能确定顶级大妖们的府上是有的,除此之外,当然了,蛇宫也是有的。” “蛇宫?” “是啊,每年采到的灵玉都是优先供给蛇宫的。早年间一品灵玉的产量不少,留在蛇宫里的不说上万也有上千。 天下最大的一块一品灵玉也在蛇宫之中,当年血雀大人就是靠献上了那块灵玉,才以外族跻身成为蛇王重臣之一。” 掌事感叹起来,眼中有着向往,“那可真是块绝世美玉啊,润泽如奶,无有一丝瑕疵,长二丈二,宽一丈半,如今成了蛇王的王榻了。” 茯芍震惊,听了描述,根本不敢想那玉到底有多美。 那才又歇下的谋逆想法顿时蹭蹭蹭往上窜。 她一定要想办法得到那块玉! 茯芍问:“蛇王不把它吸收掉吗?” 掌事摇头,“咱们的蛇王是绝玉体质。” “绝育体质?”茯芍愣了下,深以为然地点头,“我看也是。” 四千多岁没有配偶、没有子嗣,不是绝欲就是绝育,总归有问题。 掌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自己的话往下说,“王吸收不了玉,顶多拿去打赏。” 听到这里茯芍才知道掌柜说的和她想的大概不是一个意思。 “你说的绝育体质是什么意思?” “您不知道?”掌事诧异地看向她,“灵玉中的灵气不是谁都可以吸收的,绝大部分的人类和妖族的玉缘在三成到五成之间。玉缘越高,吸收时的损耗越少,极少部分的是绝玉体质,咱们蛇王就是这样。” “玉缘?”又是一个新词。 “是了,譬如这块三品灵玉,如果玉缘是五成,就可以将其转化为六十年修为。” 茯芍注意到,掌事所说的数字和方才裁衣店老板说的不一样。 “不是说三品增加五十年么?” “这是按照四成玉缘来算的,五成可不就是六十二年么。” 茯芍点点头,“那要是十成的玉缘,就可以毫无损耗地吸收掉一百二十年修为了?” “是这个道理。不过天底下可没听说哪个人、哪个妖有十成玉缘的,即便是玉石化精的妖物们也就九成而已。” 茯芍问:“怎么知道自己是几成?” 掌事立刻说:“这个好办,您买块五品灵玉,回去吸收一下就知道了。” “好吧。”茯芍应了。 她挑了一块五品玉,准备回去测测看自己的玉缘。 抱着温婉秀丽的蓝玉,她撑开伞,恋恋不舍地再看了眼高处的碧玉,遗憾地长叹一声。 希望有生之年丹府落败,给她个收玉的机会,不,希望蛇王今晚就能暴毙,让她把那张玉榻偷出来! 回到别苑,茯芍先按照图鉴把陌奚的蛇皮制成了件长褙子。 两袖宽广,衣摆拖地三尺有余。 她揽镜自视,抬着袖扭身看镜中的自己。 墨绿色的褙子一披,好像有了点成熟蛇的样子,暗沉冷酷,邪魅大气。 旧皮上残留着陌奚的气味,茯芍低头舔了舔袖上的绲边,失落地发现,那点成熟完全来自陌奚的残息,并不是她本身的魅力。 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转了一圈,看着暗色的褙子衣袂翻飞,觉得自己有了蛇王的雏形,剩下的以后再慢慢补足就行。 在外逛了一圈,又做了衣服,回过神来时天色已暗。 茯芍正在镜前挑选搭配褙子的发饰,一只修长的手忽而入了镜,带着一支银饰羊脂玉簪挽起了茯芍的长发。 “姐姐!”茯芍惊喜地回头。 正对上陌奚含笑的眉眼。 “我回来了。”他说,目光顿足在茯芍身上的曳地褙子,流露出点点餍足的神情。 他的气味包裹了茯芍,那无与伦比的甜美尽数留在了他的蛇皮里。 陌奚喟叹着,不等他夸赞茯芍的手艺,一对莹白的藕臂便从广袖中滑出,勾住了他的脖颈。 茯芍扭身,吻上了他下颚。 她细碎地吻着他,蜻蜓点水一般,从下颚到唇角,最终,她的蛇信探入了他的口里。 陌奚一顿,翠色的瞳中有两分失神。 下一刻,那柔软的蛇信从他口中离开。 茯芍在他唇角呵气,“我今天看见狼是这样打招呼的,姐姐,你说有不有趣?” 第二十九章 陌奚眸中那点愕然很快消散了。 半竖的蛇瞳盯着蛇姬水润的双唇, 视线森冷而微灼,可最终只是被一贯的笑意覆盖。 那笑像是一层厚重的积雪,不管底下的是什么, 雪色只管掩埋。 陌奚低头, 抵着茯芍的额, 将她说话时呵出的气息纳入自己体内。 “不是打招呼。”他抬手, 绕过茯芍的脸颊, 触了触挽发的玉簪,仿佛只是为了将其扶正,却也控住了她的后颈,掌控了她的视线。 “那是下等狼见到上等狼时的礼仪。” 茯芍低呼,“原来是这样。”她转而甜甜地笑起来, 蹭了蹭陌奚的额,“那我对姐姐做, 也不算失礼。” 陌奚笑了, 真正的愉悦。 他说,“嗯, 不算失礼。” “看我的衣裳。”茯芍伸着胳膊,把长褙子撑开,“合适吗?” 她并不是要陌奚夸赞她的工艺,只是为了向他证明, 自己没有再忘记和他的约定。 “虽说芍儿穿什么都很美, 但……”陌奚弯了弯唇角,“还是鲜艳的衣裙适合你。” 茯芍很惊讶善解人意的温柔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实我也觉得有点驾驭不住, ”既然陌奚如实相告了, 她便也老实说,“但我答应姐姐了, 要穿上一年的。” 陌奚伸手拂过那件褙子。 法光闪烁之间,轻薄的衣裳化作一条墨绿腰带,束在了茯芍腰间,带上刺着银白的繁纹,古老而华贵。 “这样好么。”陌奚问茯芍。 茯芍低头拂过腰带表面的刺绣,不紧不松的宽带将她腰身勾勒出来。 “好像被姐姐缠住了腰一样。”她说着,反手摸到背后的系带,将原本松紧合宜的腰带收紧,勒到了极限。 紧到极致的束缚令茯芍满足地眯眸,眼尾携一点媚,呈现享受的满足。 她陶醉地低吟,试图将系带拉得更紧。 陌奚气息一滞,后退了开去。 他对茯芍的身体并不感兴趣——本该如此,在韶山山谷中,茯芍褪下衣衫他都无动于衷。 可看着墨绿的蛇鳞腰带将她死死勒住,越缠越紧,而她那清灵仙逸的脸上不仅毫无痛苦,反而泄出点点欲色,陌奚的呼吸不由得微颤。 仅仅退后一尺,那令人着迷的香气便淡了一半。 香气撺掇着他的本能,让他立即重回茯芍身边。 她浑然不知这天然流露的媚态有多蛊惑,还在毫无自觉地撒娇,“还是真正的姐姐更好。” 绞住她、勒紧她、满足她——全身的血液都疯狂叫嚣起来。 陌奚依旧后退,甚至浮现了几点冷意。 他毫不留情地从馥郁中抽离,转身坐去了一旁的椅上。 玉蛇引 第37节 欲望顿时尖啸起来,像是饿了一个冬季的瘦狼被当面夺走了食物,陌奚的身体几乎憎恨起了他自己,对冷酷的意识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他退开,茯芍却朝他靠近,追过来问:“姐姐今天又去蛇宫了么?” “是。”陌奚瞌了瞌眼睑,残暴地镇压住体内反抗他意识的躁戾。 手臂陷入了柔软的怀抱,茯芍坐在陌奚身旁,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姐姐,你见过蛇王的床么?” 她的态度比平常殷切,陌奚稍作思考,很快便明白是为了什么。 茯芍在韶山的房中摆满了玉饰,当时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满室玉器。 上一世的茯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她向陌奚展现出来的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像一条普通蛇那样游游水、缠缠树而已。 琮泷门严苛的仙规令她分身乏术,每时每刻都在和蛇的本能做抗争,根本没有精力去发展别的爱好。 陌奚眼睑微垂,故作不知地答道,“侥幸见过一回,芍儿是说那张灵玉榻么?” 茯芍重重点头,没有说话,可琥珀的瞳孔像是跳动的焰火,流露出热烈的渴望,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陌奚道,“芍儿既然问,想必已经听说了大概。外界流传不假,确是难得一见的宝玉。” 茯芍期待地问:“能买吗?” 陌奚笑着,茯芍亦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回答:你想呢? 她沮丧道,“也是,王又不缺钱。”她转而问陌奚,“姐姐,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陌奚问:“看过之后呢。若芍儿看过之后真的喜欢,求而不得岂非更加痛苦。” “那……”茯芍扁了扁嘴,“那我就日日祈祷蛇王早日暴毙。” 陌奚笑着颔首,应下了,“待我想想办法。” “姐姐要是为难就算了,”茯芍说,“反正蛇王是绝玉体质,一时半会儿不会吸收灵玉。” “哦,连这个都知道了?”陌奚抚了抚她的鬓发,“今天都去了哪里?” 茯芍便把今天做的事和他说了,又拿出那块五品灵玉,“我还没测,姐姐的玉缘是多少?” “无。” 茯芍微讶,“姐姐也是绝玉体质?” 她突然有了个猜测,该不会玉缘真的也是“欲缘”,所以没有玉缘的妖都不热衷情欲。 如果是这样,那茯芍便安心了——她的玉缘绝不会太低。 “我还想着只要买几块灵玉就能把姐姐的修为还回去了。”茯芍遗憾了一下,突然惊喜道,“我可以吸收了灵玉,再把修为渡给姐姐呀!” 陌奚一哂,“倒也是个办法。” 茯芍轻咦了一声,“此法既然可行,蛇王为什么不用呢?” “顶级大妖们都是傲慢的,”陌奚道,“何况是雄性,他不会喜欢别人的气息进入自己身体。” “可他那么怕死,就不怕别的妖吸收了灵玉之后,修为超过他么?” 陌奚晦涩地笑了。 茯芍一怔,喃喃道,“所以……五品以上的灵石只供给权贵……” 一股寒意自背后涌起。 茯芍骤然意识到,这热闹繁华的蛇城并不像表面那样太平。 密密麻麻的街道俨然组成了一张透明蛛网,所有进入蛇城的活物都粘在了网上。 看似光鲜的特权,不过是麻痹强壮猎物的毒素,让权贵们快乐地待在网里。 贵族垄断了一切资源,而蛇王垄断了所有贵族。 茯芍不怕血拼,但这小火慢烹的煮法让她陡生冷汗。 一直待在韶山的她从未体会过阴谋诡计,她猛然发现,此时的她也身在蛇城、也快乐地沉溺于这张蛛网的繁华当中。 她自以为理智谨慎,没有像其他大妖那样为了特权而交出内丹,可蛇王依旧悄无声息地困住了她——用这华丽热闹的蛛网,缠住了她的脚腕。 即使是此刻,在明确意识到自己陷入蛛网之后,茯芍竟依旧生不起挣脱的想法。 被这热闹蚕食,她舍不得离开,心甘情愿地成了网上的猎物,和那些贵族毫无区别。 蛇王很危险——清醒过来,茯芍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是一条真正的毒蛇,和他相比,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她四肢生寒,面前陌奚的翠瞳里盈着浅浅的笑意,妖冶的翠色让茯芍有些晃神。 她隐约从中品出了一丝高高在上——不是傲慢,而是顶级捕食者往下俯瞰的姿态,像鸟看虫、虎看羊,高位的捕食者再温柔和善,那份亘古而来的居高临下依旧无法尽数掩盖。 他看她的目光,如被虎圈着的羊。 有朝一日,长大的羊羔终于发现,原来老虎不是它的母亲,它是它的天敌。 纵然羊觉醒了意志,可虎并不会因此惊慌,它游刃有余地笑着,好心情地夸赞它:终于发现了么? 像是为了印证茯芍的猜测一样,陌奚开口,赞赏道,“芍儿,果然冰雪聪明。” 他并不是真的在赞叹她的智慧超群,而是在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这一刻的陌奚,又让茯芍感受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 她定了定神,将这些猜想都压下去。 再怎么说她和陌奚也是同族,并非虎和羊的关系,何况她并没有值得陌奚利用的地方。 如果他想吃她,出了韶山的那一刻就可以将她吞噬,但他对她并无杀意。 “我绝对不当贵族。”茯芍喃喃重复,“绝对不当。” 蛇王深不可测,茯芍暂时舍不得离开蛇城,但还能守住自己的蛇丹。 “别怕,”陌奚抬手,抚摸她的后颈,手指在那细腻脆弱的脖颈上来回摩挲着,“芍儿,别怕,我会护着你。” 茯芍有点胸闷,外面的世界也并非她想得完全美好。 她听陌奚说了人类的可恶,但以为同族之间总还是安全的。 她也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设下如此严格的出山条件。 “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茯芍蹭了蹭陌奚的下颚,尾巴主动缠住了陌奚的尾,在紧束感中寻求安慰。 她闷闷道,“我可能当不了蛇王了。”她没有现任蛇王的心机。 陌奚喉结微滚,压着蛇姬柔软纤细的发,将她扣入怀里。 没有间隙的相贴,令刚刚平静的欲望又翻滚了上来。 他下巴抵着茯芍的发顶,翠瞳中已是浑浊一片。 陌奚有点享受这样的拉扯感,他喜欢茯芍的气味,更喜欢一遍遍克制欲望的成就感。 求而不得的痛苦中,他品味到了一丝征服的快慰——征服情欲、征服本能,比起杀死强大的妖兽,这样的胜利更让他澎湃。 他几乎要对这种自虐式的自控上瘾,从没有什么能像茯芍一样,轻易便能勾出强大的欲望。 享受着泯灭欲望的痛苦,又一次,陌奚恶劣地将已沉溺在温情拥抱中的身体扯开。 分开的刹那,他的肌肉、血脉发出惨厉的悲鸣,痴怔哀求地想要贴近茯芍的身躯。 陌奚漠视自己的本能,看向茯芍手中的灵玉,问:“芍儿打算用这块灵玉测试玉缘么?”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茯芍没有在意,亦从那虚无的惶恐中抽离出来。 “姐姐等我一会儿。”她起身,撤离了陌奚的怀抱,走去了床上。 在她起来的瞬间,陌奚的手指猛地压上了她的后颈,在抓握之前又被陌奚自己死死压制,不甘嫉恨地回到了袖中。 陌奚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 他身上的一切,血液、骨头、蛇鳞无一不在暴怒地咒骂。 他欣赏这样的狂怒,像是在欣赏一出绝妙的好戏。 茯芍完全不知道陌奚风轻云淡的笑容下有多扭曲,她按照掌事教的方法,将手覆在了灵玉表面,然后运转体内妖气。 大体而言和平常黄昏、黎明时吸收天地灵气一样,只不过吸收的对象是玉。 朦朦胧胧之间,那块玉出现在了她的神识里。 她缠住它,轻吐蛇信,寻找下口之处。 坚硬的玉石没有任何薄弱点,茯芍转了两圈,索性将它整块吞入。 冷硬的石块滑过食道,没有去向胃部,而是直入丹田。 茯芍感觉到了一阵温热。 她的蛇丹漂浮了起来,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在丹田的入口处恭迎等待。 玉石和蛇丹在丹田相汇,那坚硬冰冷的灵玉倏尔化为一抔灵浆,包裹住了蛇丹。 一股温润的暖意蔓延开来,她舒服得打了个颤,仿佛回到了蛋里,被润滑的卵液滋养着,又比卵液更加温暖。 沉浸在舒适的感觉当中,茯芍遗忘了时间,不知何时,那灵液已被蛇丹全部吸收。 好半晌,她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蒙上了一层新雨般的清灵。 倚在椅子上等待的陌奚在看见她睁眸后,眉梢微挑,露出了两分讶色。 茯芍细细感受着自己的变化,念叨着,“好像提升了十年…十一年?” “十二年。”陌奚精准地给出了判断。 “芍儿,这是九成半的玉缘。整个南方还没有谁有这样高的玉缘。” 茯芍一愣,“这是好事吗?” “如果你想,那就是好事。” 这意味着茯芍可以在短期内用财富转化出大股妖力。 陌奚玩味道,“看来权御天下近在咫尺了。” 茯芍低头,手中那块温婉的蓝玉此时已灰暗下去,变成了路上随处可见的石头。 她突然大喊:“不!” 她的美人——她的美石! 玉蛇引 第38节 她料到吸收灵气后灵石会产生变化,没想到这变化如此残忍。 “不可以,我再也不会吸收了!” 修为总会增长,但高品质的灵石用一块少一块,无法再生。 五品的灵玉需要亿年乃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孕育而出,仅仅用来提升十年的修为,实在是暴殄天物! 茯芍试着往灵玉里面输送妖气,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华丽的火彩和莹润的玉泽再不复存,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灰石。 反复输送妖气无果后,茯芍痛惜地在床上打滚,翻来覆去地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的蛇尾来回抽绞,疼得好像是自己被人吸收掉了修为一样。 她再也不要吸收灵玉了! 陌奚一愣。 那滚来滚去的蛇体实在可爱。 他忍着笑,出言安慰,“若击败蛇王,那满宫的灵玉还不都是芍儿的?用几块中等灵石换无数一品,并不吃亏。” “不!不能这么算!”茯芍起身,生气地反驳,“每一块玉石都是天地孕育亿年才形成的瑰宝,九品也好,一品也好,都是独一无二的,可以以玉换玉,但不能用毁玉的方式去换,这太可惜了!” 陌奚眯眸。 此时的茯芍又露出了上一世常有的神态。 她的长相是很合修士的审美的,明眸皓齿,仙姿玉质,是最受欢迎的仙子容貌。 当她绷紧容颜,便立刻流露出凛然。 这样的肃穆,令陌奚想要破坏、想让那张谪仙般的脸上露出银靡的痴态。 “那该怎么办呢,芍儿不想要那张灵玉榻了么。” 茯芍登时发出呜呜咽咽的抱怨声,她当然想要了,但不能用这种方法去换。 抱着灰暗的废玉,她痴怔道,“想要,好像要……我去问问蛇王缺不缺钱…不,我可以为他产卵……” 陌奚笑而不语,在他委婉的笑容中,茯芍颓废地推翻了自己的打算。 蛇王不缺钱,而且还是绝育体质,不需要卵。 真是条难缠的老雄蛇!一点儿弱点都没有! 茯芍继续崩溃的呜呜咽咽,抱着废玉在床上滚来扭去。 她的美人,她的美石,呜! 陌奚很快有事离去,临走之前好笑地宽慰道,“一品难寻,四五品还是容易得的。我去给你寻来,别难过了。” 茯芍感动地磨蹭他,“姐姐,你真好。” 陌奚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便又出门办事去了。 他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有妖送来了一个木箱。 茯芍掀开一看,满箱灵玉光芒夺目,全部都是四品。 她快活地年轻了十岁。 茯芍卷住箱子,想要触碰里面的灵玉,又怕唐突了它们,于是只能碰碰箱子解馋,在上面涂抹自己的气息。 美玉在怀,她顾不上探索新世界了,拉着箱子回房,清洁双手之后盘在床上,一块一块地把玉取出擦拭,再从自己的储物器里寻找尺寸合适的匣子,一块块地装裱进去。 整一天,茯芍没有离开床一步,彻底沉溺在华美的玉石当中。 她的狂喜并不短暂,将所有玉都打上气息标记、分门别类地装裱之后,又一块块地欣赏过去,再也没有出过门。 陌奚每每回来,就看见那黄玉尾上散着颜色各异的玉石,茯芍抱着其中一个匣子,兴奋得双颊粉红,对着里面的玉喃喃自语地说着些什么,说着说着又笑起来,魔怔了一般。 仔细听去,她在说:“你怎么这么美呀。”“我擦擦你好吗?”“你喜欢我?你真好,我也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 雪婆差点以为,茯芍是疯了。 不过顶级大妖都是疯子,所以或许发疯的茯芍才是正常的茯芍。 沉浸玉乡的茯芍没有发现,这个院子里有了些转变。 她可爱而珍贵的两条孙女儿消失不见了。 陌奚纵着她玩了几天玉,冷眼观察了两日后,发现那件令他有点儿犯愁的事迎来了转机。 他要离开淮溢几天,前往玖偣前线。 此前他还在思忖如何安置茯芍,如今茯芍被玉缠在房中,二门不迈,让他放心了不少。 陌奚将离开之事说与茯芍时,茯芍毫不在乎地摆手,敷衍地说了声“姐姐路上小心”便又继续摸玉了。 陌奚没有劝她节制休息,转天又送来更高品质的玉供她玩乐。 茯芍彻底没空出门了。 只要有足够多、足够稀罕的玉,她就无暇理睬任何人,也不会想着出去。 陌奚盘算着时间,希望这些玉能拖到他把事情办完。 他走后的第五天,出韶山以来从未合过眼的茯芍实在是有点疲倦,睡在了一床的匣子里。 她睡得脸红扑扑的,梦中都是幸福的笑意。 醒来时已是下午,陌奚不在,茯芍拍了拍自己的脸,把一床的美人收入储物器中,每个送进去之前都要作一声告别,告诉它们别害怕,储物器里很安全,它们不会受到伤害。 等把所有玉都收进去后,天色逼近黄昏。 她拿出了自己的黄玉骨伞,再一次出了门——买玉。 “等等小姐,这不行。”先前的那家店铺拒绝了她,“您这么突然,我们不好办。” “为什么?”茯芍不解,“你们摆出来不就是卖的么,都卖给我有什么不行?” “话虽如此,您一下子全买了,别的妖怎么办呢?新货来不及补,店里的玉全没了,这会给小店引来流言,也会造成玉市恐慌。我一个小小的掌事,担不起这个风险。” 茯芍蹙眉,语气有点不耐了,“那你能卖给我多少?” 掌事算了又算,“最多十五块。” “太少了!你还有那么多呢!” “唉,我真不是故意放着生意不做。但五品以上的灵玉都是刚到货就被订出去的,今年剩下的散石就二十五块,我已卖您一大半了。” “那我现在把明年的灵玉都订下!” 掌事哭笑不得,“您别为难我了,这不是钱的事。” 茯芍眯了眯眼。 她身上骤然爆出阴冷的杀气,属于蛇的戾气霎时间绞住了掌事的脖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觉得我很好欺负?” 掌事大惊失色,没想到一直以来和善可亲的小姑娘突然变脸,那森然的杀意压得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不、不……小姐饶命、小姐饶命!” 他陡然意识到,面前的雌妖虽然不谙世事,可却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食肉者。 嗜血好杀烙印在她的本能里,面上再是温和无害,也无法容忍区区一个食物再三顶撞自己。 正当掌事冷汗涔涔时,有浮舟落地的声音响在门外。 奢华的琉璃舟落下,片刻,有蛇腹游过地面的细微声音传来。 掌事小心翼翼地抬眸,眸光中看见舟上滑下了一条桃花般的粉尾,尾上缠着黑色的纹路,游动之时,黑纹优雅地流动了起来。 “丹樱大人!丹樱大人!”从前避之不及的毒姬,如今却成了掌事眼中的救命稻草,连忙向她膝行过去。 听见动静,茯芍亦是转头回望。 时隔多日,她再度见到了丹樱。 奢靡璀璨的琉璃舟前,有侍女打着伞,挡住了落日的点点余晖。 罗伞之下,面容甜美的蛇姬手持一把精致小巧的粉玉折扇,扇子微掩着唇鼻,只露出一双剔透如宝石的红眼睛,眼中是睥睨万物的轻慢。 茯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架子最高处的那块三品碧玉。 碧玉如美人,面容掩在娟扇后,只露出清冷如霜的身姿,对茯芍发出一声贵女看穷秀才的呵笑。 茯芍本是对它念念不忘的,可如今看见了丹樱,她突然有些诡异的释然,觉得她和这玉般配极了,活脱脱像是一家蛇。 “吠什么。”面对掌事激动的喊叫,丹樱不悦地皱眉,又将扇子往下压了压,将口鼻遮得更加严密,仿佛这里的空气难闻得让她作呕。 她淡淡瞥过跪在地上的掌事,红宝石般的眼睛最终定格在茯芍身上,先是看向她的脸,然后下垂,看见了她裙子下的人腿。 粉扇之后,她口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呵气。 神色姿态,和那碧玉的气质一般无二。 第三十章 茯芍对同类首先怀抱善意。 但丹樱的气息并不友善, 于是,当一条和她势均力敌的大蛇靠近后,茯芍立刻转换为了防御姿态。 丹樱本不想理睬, 茯芍的姿态引爆了她的怒意。 撞见蛇王的雌身那天, 丹樱陷在巨大的震惊当中, 以至于没顾上蛇王身边的蛇姬。 她回去之后消沉了好几日, 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不吃不睡, 脑子里反反复复全都是“蛇王是雌的蛇王是雌的蛇王是雌的”“她爱的是一条雌蛇她爱的是一条雌蛇”两句话。 八天时间,丹樱把自己漫长的一生回顾了一遍。 她是那一窝里第一个破壳的蛇,第二个破壳的,是丹尹。 丹尹破壳的时候,她正在吞噬其他蛇蛋, 那讨厌的小疯子侥幸活了下来,和她一起把剩下的三个蛋吃掉了。 丹樱花费两百年便开了灵智, 是毫无疑问的天之骄子。 她这一生本该享尽世间尊荣, 然而在她五百岁诞辰的前夕,陌奚出现了。 他霸占了蛇城, 那时的蛇城还不叫蛇城,是丹族的领地。 玉蛇引 第39节 突然出现的陌奚毒杀了丹族族长。 丹族以蛇毒闻名,那条不过两千余岁的野蛇妖却将他们的族长腐蚀成了一条白骨,一点残肉都没留下。 陌奚的毒, 盖过了丹族。 至此之后, 丹族变成了陌奚的臣民,丹樱也从“公主”变成了“小姐”。 长辈们心怀怨怼, 丹族上下都受尽了战败的耻辱, 唯独丹樱对陌奚没有半点憎恨。 那淡漠而强大的气息、强悍而狂霸的巨躯令她深深着迷。 她是心甘情愿地臣服。 陌奚的领地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现在的淮溢。 丹樱拒绝了丹家继承人的培训, 转头奔向蛇宫,成为了陌奚的左膀右臂。 她爱他,可也知道,和那强大完美的巨蛇相比,自己实在是太过羸弱。 丹族在得到了数一数二的剧毒的同时,体型要比普通的蛇要小上一圈。 对蛇、尤其是交尾双方来说,瘦小即为丑陋。 这是整个丹族的逆鳞,但他们不愿意和外族蛇交尾繁衍,那会稀释他们引以为傲的毒。 如果丹樱没有恋慕着谁,那她不会在乎自己的容貌,可她偏偏爱上了天下最强大的雄蛇。 此后,一切比她粗、比她长、比她丰腴的雌蛇都令她嫉恨厌恶。 她自卑着、忍耐着守了他一千五百年。 因那巨大的实力差距和丹族的缺陷,她容许陌奚对她冷淡,反正他也没对谁热情过。 在陌奚突破四千年瓶颈的那一天,丹樱再也忍耐不住。 彼时她已是临界三千年的大妖,天下少有比她更优秀的雌蛇,有足够的资格成为陌奚的伴侣。 春暖花开,丹樱没有遮掩自己身上的气味。 她在陌奚蜕皮成功的那一刻找到了他,极尽展现自己妩媚甜美的气息,将自己作为他渡劫成功的贺礼。 再然后,她差点死在了陌奚手中。 她痴痴地守着他、放下了雌性的矜持,陌奚却眼也不眨地取她性命。 丹樱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她的七寸被扣在陌奚手中,他和煦地问她:“丹樱,作何来此?” 他看她的眼神里有关切,可并不是在关心一条雌蛇,而是在疑惑为什么一把好端端的尖刀突然出现了坏损。 用了千余年的刀,多少有些耐心,他愿意听听刀是怎么说的。 听完之后,他轻叹一声,捏断了她七寸的骨头,又压爆了一根心脉。 “别再这样了。” 他松手扔下她,话语间带着失去一把趁手兵器的遗憾,冰冷的苍墨鳞尾自她身边游去,始终没有触碰到她半分。 丹樱该恨他,可她还是无法控制地喜欢他、崇拜他。 这天下再也没有能和陌奚相提并论的蛇了。 八天的时间,丹樱接受了陌奚是雌性的事实,也接受了自己喜欢雌蛇的事实。 只有最完美的蛇才配得上她,丹樱宁愿爱一条天下无双的雌蛇,也不肯屈身于一条平庸劣等的雄性。 思绪理清了,可还免不了有点郁闷。 好几天没有出门,她打算找点乐子,顺道把自己之前定的玉取了。 世事就是这么无常,两条顶级雌蛇相逢在了这一家店铺前。 “贱民。”甜软的声音从折扇后传来,“你是在挑衅我?” 丹樱的声线清甜脆嫩,语调却阴冷狠戾。 自赶出蛇宫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处理城中的雌蛇了,是心灰意冷,也是因为陌奚并不会和哪条雌蛇走近。 可这条平民蛇——这条平民蛇却能和王一同进餐!这是前所未有的破例。 她不去找她便罢了,她竟敢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看见她后还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丹樱冷笑,她有多久没见过这样放肆的东西了——啊,是她出生以来就没见过呀。 茯芍感受到了杀气,若丹樱是个外族,她早已二话不说的出手了,但她到底是同类,又生得如此俏丽,茯芍便多问了一句:“我也是蛇,你要杀我么?” 那小巧玲珑的折扇啪的收了,露出后面精致琉璃般的面容。 “多新鲜呢。”伴随着一声冷笑,下一刻,四道水箭自丹樱身后猛地射出。 水色淡粉,伴随着不正常的桃花香,迅速如闪电般刺向茯芍身体。 哗——黄玉骨伞迎面撑开,伞面挡下了四道水箭。 淡粉色的水液落下,在伞布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剧毒。 毕竟是蛇王身边的妖,丹樱胆子再大也不敢真做出什么来。 她只想给茯芍个教训,烂几块她的蛇皮,茯芍却没有想那么多。 黄玉骨伞挡下水箭的瞬间,伞面向前破出,尖利的伞尖刺向了丹樱的面门,带着更甚于她的杀意。 茯芍不知道丹樱没有杀她的打算,韶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一旦动手,要么吃,要么被吃。 交涉无果,就只有一方能够活下来。 茯芍要当活下来的那个。 伞尖如枪,携带着妖气刺来,出手便是杀招。 丹樱一惊,立刻后退避开。 伞面不小,比寻常罗伞大上一圈,丹樱一路退至店外,伞沿外突出的伞骨擦着她鬓角而过,割断了她的一缕发梢。 不等丹樱心生怒意,一条黄玉蛇尾自伞后横亘抽来。 残阳之下,蛇尾莹润如玉、矫健丰盈,正是丹樱最讨厌的模样,美得她眼晕。 她彻底被激怒,张口发出恫吓,喉中就此射出一束本源蛇毒。 毒液的色泽如糜烂腐朽的桃花,比方才的水箭浓上数倍。 哧—— 强烈的腐蚀声落在伞面,可不论是黄玉伞骨,还是那白色的伞布,都没有出现一点灼痕。 茯芍蛇瞳束成一线,发现丹樱的毒不足为惧,再不需要伞盾。 她将伞收于身侧,俯身飞蹿,欲意近丹樱的身。 丹樱的蛇体比她纤细脆弱很多,近身绞杀,她不是她的对手。 两条顶级大妖在街上厮杀,四周街道瞬间清空,所有妖都远远跑开。 他们看不出茯芍的修为,但绝不敢招惹丹樱。 即便如此,却没有一个妖通知卫戍。 顶级大妖的打斗可不是随便就能看见的,他们害怕,也兴奋,那一双双妖瞳中布满了嗜血的贪欲,不管是谁获胜都不要紧,他们只是想看见血肉横飞的场景而已。 丹樱不知道茯芍手中的这把伞什么来历,竟然能挡下她的本源蛇毒。 她大幅后退,始终和茯芍保持距离,丹族纤细的身躯换来了高敏捷度的天赋,少有蛇能和他们比较灵敏。 快速游动的粉尾上,黑色的花纹渗人地律动着,彰显着主人可怖的毒性。 茯芍不以为意,她的伞是由自己脱落的耳骨和蛇皮所制,丹樱的蛇毒连她的旧皮都无法侵蚀,她自然不必畏惧。 她放开了手脚,速度愈快了两分,几次擦上了丹樱的蛇皮,却被她灵巧地抽身而出。 追逐之间,一片淡淡的红雾从地表腾升漫溢。 顷刻之间,远处还在看热闹的妖族纷纷大惊失色、头也不回地转身跑去。 毒!丹毒! 丹樱开杀戒了。 金尊玉贵的蛇姬从未被一条不明来历的蛇如此挑衅,暴戾充斥了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使瞳中的红色更加艳丽。 大范围的蛇毒以雾的形态扩散开去,很快笼罩了四周。 绯雾如血,所至之处,路边的虫子、空中的飞鸟,一切被雾覆盖的活物都化为了点点残水,然后被地面吸收殆尽,不剩半点痕迹。 冲入浓雾中的茯芍晃了晃神。 在察觉她出现短暂停顿后,丹樱不由得嗤笑一声。 丹毒剧毒无比,即便是修为高出她整整千年的蛇王也不能不受影响,她倒要看看,这条雌蛇能挺多久。 丹樱怎么也不会想到,让茯芍顿足的不是头晕、乏力,而是她惊喜地发现:丹樱的蛇毒,甜美极了。 不是陌奚那样甜腻如蜜的甜,而是一股清甜多汁的果香,仿佛汁水丰足、熟透了的水蜜桃一般清爽美味。 茯芍喜欢这个味道,但不会因此放过要杀自己的敌人,只能趁此机会偷偷大吸几口。 她的犁鼻器记录下了这个味道,用作日后怀念,然后毫不留情地冲出浓雾,精准地扑向了丹樱。 蛇不靠视觉,浓雾对茯芍没有影响。 见她速度不减,全然没有中毒的迹象,丹樱吃了一惊。她立即结印,调出更多水箭射向茯芍,同时快速后退。 如果丹樱的修为再高千年,达到陌奚的程度,茯芍或许会有些顾忌她的毒,但此时她们的修为同等,百毒不侵的黄玉并不把丹毒放在眼里。 茯芍连伞都不开了,任由数十发水箭射向自己。 淡粉色的水箭刺向卵石般的蛇鳞,只在那玉铠上留下了浅浅的水痕。 毫发无损。 茯芍不作防守,不管不顾地朝丹樱冲来,瞬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少女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慌,丹族所倚仗的只有蛇毒而已,如果蛇毒失效,仅靠肉搏她根本无法创伤茯芍。 卑贱的野蛇——瞳中闪过戾气,真当她没了办法了么。 红光一闪,一张黑色的符纸出现在了丹樱手中。 玉蛇引 第40节 此时茯芍离她不过五丈远,以茯芍的速度,只需一瞬,便能抵达丹樱面前。 丹樱知道,自己应该立刻退后,即便有手中的符咒,这个距离也并不安全。 可被一条野蛇逼到这个份上,数千年来养成的尊严不许她后退。 黑色的符咒骤然朝茯芍甩去,在茯芍扬尾欲缠住丹樱的瞬间,一股黑色的细线从符咒中钻出,电光火石之间缠住了茯芍的双臂和蛇尾。 黑色的细线螺旋式地一圈圈绑住了她,茯芍感觉到了一丝灼痛。 她没有理睬,眼中只有近在咫尺的丹樱。 直觉告诉她,现在不杀,就永远没有绞杀对面的机会了。 她猛地前扑,使出了全力,硬生生从细线的束缚下卷起蛇尾,死死绞住了丹樱。 在丹樱惊愕的目光中,她被茯芍重重压倒在地。 血腥气蔓延开来,纤细如发的黑线有部分勒入玉鳞的缝隙间,随着茯芍强硬地绞缠,那黑线越收越紧,割破了鳞隙间的蛇皮。 淡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长尾、沾上了丹樱的身体。 “放开!”丹樱厉啸着,“杀了我,你还想留在蛇城么!” “我不能束手就擒。”茯芍收紧尾巴,一声细微的轻响,她感觉到了,自己绞断了丹樱的几根肋骨。 茯芍很熟练绞杀大型动物的技巧,蛇尾一扭,便将丹樱的一根断骨顶入她的肺中。 两条大蛇在街上纠缠着,肋骨断裂,丹樱吃痛地闷哼一声,呼吸之间顿时充满了自己的血腥气。 她立刻缩小身体,化为胳膊粗细的小蛇,从茯芍尾中狼狈逃离。 她一连后退半里,看着地上被黑线绞死的茯芍,顾不上处理严重的伤,先去看自己的裙子。 裙子上全是斑驳的血迹,梅花一样点点星星。 她全身都沾染了肮脏的血 ,气得丹樱浑身轻颤,势要将这雌蛇挫骨扬灰。 可在动手之前,丹樱突然嗅到了一股诡异的香气。 诡异,这味道美妙得近乎诡异。 她一怔,看着身上那些血迹。随后,丹樱做了个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动作—— 她拉起裙子,低下头,用蛇信舔了舔血印。 哧…… 如同绚烂的烟火、层叠的繁花在丹樱上颚霍然漫开。 她痴愣地呆站在原地,直到侍女跑来,焦急地惊呼:“大人,大人您还好么?” 这声音令丹樱回神,有了动作。 下一刻,她急切地撩起自己的衣裙,站在无人的街道上贪婪而亢奋地舔舐更多的血迹。 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 这是何等的香甜,令她尝过之后再也不能从这些血点上挪开一寸视线。 丹樱不断舔舐吸吮着自己的血裙,兴奋得双颊滚烫,蛇瞳收束,在频繁的嘶嘶吐信间又忍不住溢出痴迷的低吟。 她的肺部被肋骨插破,久不处理后,自口腔和鼻子下流出鲜血。 血顺着她的脸往下低落,丹樱惊呼一声,慌乱地伸手去接,生怕自己的血毁了裙子上的香气。 赶来的侍女被她魔怔的行为吓了一跳,可当她嗅到丹樱裙子上的血气时,顿时爆发出比丹樱更激烈的反应。 她不受控制地朝那血裙伸手,想要靠近。 沉浸在香甜气息中的丹樱陡然发现有蛇靠近,她暴怒地甩尾,将觊觎者狠狠抽飞出去,喉中发出一声尖厉的恫吓。 厉啸之中,她弓着背,紧紧抱住裙子,回头冷冷瞪着半死的侍女。 红眸中的占有欲惊人得可怖,胜于她先前对茯芍的杀意,更胜于对待那些接近陌奚的蛇姬。 顶级大妖的恫吓声传过半个蛇城,修为不满三百年的小妖皆被震得双耳嗡鸣,头晕眼黑;即便是千年的大妖们也为其震颤,纷纷避让了开去。 确定不会有人和她争抢血裙,丹樱回首,自不远处嗅到了更浓烈的香气。 她迫不及待地朝香气传来的地方游去。 接着,她看见了在地上和黑线挣扎的茯芍。 茯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她,她本能地反抗扭动,每一次抗争,都令黑线更加收紧,深深地勒入了蛇皮。 不管她如何变幻体型,黑线都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着她,简直像是和她长在了一起。 淡红色的蛇血不停从鳞缝之间流下,将光洁的蛇鳞涂上血与尘混合的污迹。 茯芍第一时间发现了折返的丹樱,她裂开嘴,皱着鼻子冲她愤怒地哈气。 可恨,差一点她就能绞碎她的骨头了! 成败已定,茯芍做好了被丹樱杀死的准备,可少女却猛地跪坐下来。 她捧住了她的脸,低头,将蛇信伸入茯芍的嘴里,着迷地深深嗅闻。 这诡异的动作让茯芍吓了一跳,她以为丹樱要吸她的妖气,立即死守住丹田,但好半晌都没感觉到吸力。 那半颊染血的少女只是捧着她的脸,迷醉地用蛇信汲取她口中的气息。 这动作让茯芍想起了在街上看见的那两头狼,想起陌奚告诉她,这是下级狼见到上级狼的礼仪。 丹樱又不是狼,即便是,她也不会认为她是她的上级。 茯芍不舒服,扭头挣扎了起来,不许丹樱舔她的嘴巴。 那双红宝石的眼睛像是两池血湖,被她的动作惊扰出了几圈涟漪,骤然清醒。 这清醒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溺死在了甜美的气息当中,不断舔舐茯芍的鬓角脸颊。 “好香…你好香……”她已是彻底痴迷。 “松开我!”茯芍张嘴露出獠牙,发出嘶嘶的恫吓。 “不行。”丹樱只是沦陷在她的气息中,并非真的成了她的傀儡奴隶。 那比茯芍要小上一圈的手抚过她的眉眼唇鼻,雪白的指尖上是一片粉甲,干净漂亮,底下指腹却沾满了鲜血。 她将自己呕出来的鲜血一点点抹在了茯芍脸上,像是一种标记。 直到茯芍身上沾满了她的气味,丹樱才弯了弯眼眸,露出满意。 贴着茯芍的鼻尖,少女眼中是陶醉、迷乱,也是浑浊的贪欲。 她对她说:“跟我回去。” 第三十一章 茯芍被丹樱抱上了琉璃浮舟, 以最快速度驶向了丹宅。 她的动作、神态中有一种茯芍说不出的熟悉感。 和她当初抱着昏迷的陌奚回家一模一样。 茯芍不再挣扎了,越是挣扎黑线越是紧收,索性放弃。 丹樱没有把她扔在一旁, 她小心地将茯芍的蛇尾防止长条的软塌上, 自己坐在最外侧, 让茯芍枕着自己蛇尾人身交接处, 还贴心地帮她理好了鬓发。 丹樱自己倒是在不停地出血, 随便吃了颗丹药便不再多管,只一遍遍抚摸着茯芍的脸颊,爱不释手、如痴如狂。 她时不时地往外张望,查看离家的路程,活像一个怀璧者, 欣喜又焦急,急着将这块璧藏好。 茯芍受到了悉心的照料, 却有点难过。 自己打不过蛇王就算了, 居然连被赶出蛇宫的王仆都打不过。 爷爷还说三千年修为可以在外面横着走,她来蛇城之后都是小心翼翼沿着墙角走的, 结果还不是成为了别人的猎物。 茯芍又想挣扎了,她很生气,宁愿勒断骨头也要证明自己的不屈。 她是可以杀死丹樱的。 去丹宅的路上,她闭着眼一遍遍想, 是丹樱作弊, 突然拿出了张奇怪的符咒出来。 但输了就是输了,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她服输, 只是生气。 茯芍愤怒地扭头, 避开了丹樱的抚摸。 丹樱指尖一顿,新雪一样白的手凝满了血, 她们身上浸满了彼此的血液,有的干涸凝结,有的还濡湿黏稠。 车厢内的血腥气浓郁得散不尽,混杂了丹樱的气息和香炉的熏香后,沉沉密密的,让人恶心,却让蛇神魂颠倒。 “你在生气?”甜软的声音自茯芍头顶传来,接着是一串银铃的笑,“好,你很香,我容许你生气。” 茯芍倏地睁眸,阴冷地瞪着她。 半个月前,她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如此讨厌一个同类。 盛怒之下,身体不自觉溢出了蛇息,用来压制外敌。 丹樱蛇瞳倏尔一收,接着发出了颤栗的呻吟。 “好香……”少女绷紧了全身,唯有眼眸朦胧氤氲。 她低头埋入茯芍鬓间,兴奋地呢喃,“等等、再等等,现在还不可以……我们马上就到了,乖……”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茯芍堂堂一条顶级大妖,却像个兔子似的时时收敛着气息。 原来不是胆怯,而是这样隐秘的原因…… 只是溢出的一丝残香都如此摄魂勾魄,丹樱不敢想象,茯芍肆无忌惮开放气息后会是何等模样。 她沉醉于香中,在这样诱人的气息下,那一千五百年的爱恋如灰烬般,弹指间烟消云散。 茯芍的体型稍逊于蛇王,可她的气息百倍、千倍胜于陌奚。 就连她身上的蛇鳞都是如此美丽,宛如黄金与玉的结合,优雅名贵。 与之相比,陌奚的鳞片一下子相形见绌、黯然无光。 玉蛇引 第41节 蛇王的确富有魅力,但他的魅力一一拆解之后,总可以找到代替品。 茯芍不同,无论是金玉一样的鳞片,还是极致甜美的气味,都再没有蛇可以代替。 她是独一无二的珍奇,是寥若晨星的天宝。 丹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气味甜美的雌蛇向来碍眼,但茯芍身上的气味已远远超过了“甜美”的限度,美好得让她生不出半点的恶意。 在这绝妙的香气中,丹樱已顾不上是否会触怒蛇王,她只知道——她想要茯芍。 琉璃浮舟飞过外墙,径直在丹樱的院子停下。 院中的奴仆刚刚出来迎接,就见浑身是血的主人从舟中飞出,一晃眼没了踪影。 丹樱急促地将茯芍抱入自己的地下密室,这是她闭关、疗伤时的住处,说是密室,可面积却囊括了整个地上院落,寝室、书房、水池、花园一样不少。 所有丹樱收集到的稀世珍宝都藏于此间。 今天之后,茯芍将成为这里最顶级的珍奇,无有宝物可与她相较。 茯芍还在愤怒,同时又有些忐忑。 正常情况下,她会被丹樱杀死,但因为黄玉气息的缘故,茯芍也摸不准丹樱要做些什么。 事实上,茯芍都不清楚自己的气息到底会对其他蛇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是离群索居,不通世事,但再怎么想,因为气味好闻就被同性喜欢也太荒诞了。 她们都是雌性,丹樱也没法和她交尾。 不杀她,也不交尾,她带她回来还能做什么? 她不会是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吧……若真如此,她宁死也要拉她一起走。 茯芍的愤怒持续到进入地下。 重重阵法掩映下,密室的门徐徐打开,一张长一丈、宽八尺的二品灵玉榻赫然出现在了茯芍眼前。 整座玉榻通体无暇,呈粉紫相交的春色,表面火彩粼粼,旁边的地上还散落了几块三品、四品的灵玉块。 丹樱抱着满身血污的她,放去了那张二品灵玉榻上。 躺在极品玉榻上,感受着玉的冰凉,茯芍一下子不愤怒了。 她想,毕竟是同类,自己也没怎么受伤,反而是丹樱的伤势更严重。 密室的门在丹樱身后合上,她放下茯芍,下一刻便捧着她的脸颊,再度把蛇信伸入她的口中,迷恋地汲取她口中唾液。 她难耐地轻晃腰肢,压抑着兴奋,贴着她的唇吐气,“没有外人了,你不必敛息,释放出来吧……” 茯芍扭头,冷淡道,“放开我。” 她长得和多数女妖不同,冷下脸时,倒有些女修士的模样。 “我也不想一直绑着你。”丹樱遗憾道,“可我没有信心掌控你。” 茯芍说:“把这张玉榻给我,我就和你好。” 丹樱眨了眨眼,她还以为茯芍恨不得杀了她,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谈判的想法。 顺着她的话语,丹樱看向了身下的春色灵玉榻。 她记得,这是她某一年的诞辰礼物。 她因迷恋陌奚,所以处处都向他靠拢。 陌奚有一张一品灵玉榻,她便也要一张。 那样大的一品灵玉天下无双,丹樱再这么找也只能找到这种等级的灵玉。 她喜欢独一无二且珍贵的东西,这张玉榻可以算是整个地下最昂贵的藏品,她也因此没有吸收掉它。 “你喜欢灵玉?”没有谁会不喜欢灵玉,但茯芍眼中爆发出的灼热还是让丹樱感到了惊讶。 她在茯芍期待的视线中,甜甜地笑了起来,流露出戏谑,“真可惜,这里的灵玉都有我的烙印,你就算拿了,也吸收不了里面的灵气。” 这一块灵玉可以提供两百年左右的修为,她的蛇毒已对茯芍无效,如果茯芍的实力再往上涨,那她根本就不可能控制住茯芍。 丹樱以为那张脸上会出现失落或愤恨,可茯芍却震惊道,“吸收?不,太暴殄天物了!我不吸收,我只是想带走它而已。” “你走不了。”这样的保证听得丹樱发笑,她的笑和陌奚不同,像是振翅起飞的黄鹂,清脆灵动,又如花露似的带着一点甘甜。 “不过,若你留下,这里所有的东西,不论古玩字画还是灵玉瓷器都随你赏玩。” 茯芍拒绝,“不行,我要出去。放了我,否则姐姐不会放过你。” “姐姐?”丹樱顿了下,眸中升起浓厚的兴趣,“你还有姐姐?和你一样香么?” “不是亲姐姐,是陌奚。”茯芍提醒她,“那天晚上你见过他。” “你管他叫姐姐?”丹樱皱了皱眉,接着又露出笑靥。 她俯身,贴近了茯芍,蛇信擦过她的耳尖,“我不在乎你从前和谁在一起。” “现在开始,你不必再想他,若你想要,那么今后我就是你的姐姐。” “凭什么。”茯芍不服气,“你有那么多灵玉,你是靠吸收灵玉才突破的瓶颈,说不定比我还小。” 听了这话,丹樱面上流露出讶色,“莫非你没有吸收过灵玉?” 茯芍摇头,“我前几日才刚刚测了玉缘。”她心虚地隐瞒了陌奚渡给她两百年修为的事情。 没有吸收过灵玉、纯靠自己修炼成三千年的大妖,比一品灵玉还要罕见。 “那么,妖丹呢?”若没有吸收过灵玉,总吞噬过别妖的内丹。 茯芍还是摇头。 丹樱倒吸了口凉气,竟是全凭吸收天地精华堆积出的修为,难怪气息如此纯粹。 自己三千年的修为里,有四百年是借住灵玉,另有四百年来自吞噬其他妖族的内丹。 叫姐姐确实不合适,如茯芍所说,自己比她小上很多。 幸好,幸好她是在她吸收外力之前遇到的她。 一旦茯芍开始吸收灵玉和妖丹,便可在短短半月之内逼近四千年修为,那时她根本无法掌控住茯芍。 见她眸中的神色明明灭灭,茯芍终于是畅快了。 “看来你真的比我小呢,小丫头。” 她刻薄地咬重了后三个字,气息喷洒在丹樱耳垂,那里顿时泛起粉意,丹樱肩膀一颤,差点软了身形。 她咬唇,享受着香气的余韵,继而痴痴地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浓郁的血腥。 “没关系,我不在乎姐姐妹妹,我只要你留在这里。” 说罢,她起身,离开了主卧,去了耳房处理自己体内的伤情。 丹樱游动的背影施然轻慢,这份优雅是为了掩盖糟糕的状态。 茯芍清楚自己绞断了她几根肋骨,也确定自己把其中一根戳进了她肺中。 普通小妖此时早已毙命,丹樱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和她说笑。 真是顽强的生命力,和韶山的野兽有着天壤之别。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遇到大妖,下手得再重些才行。 以后……她还有以后吗。 茯芍忧郁地躺在床上,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 她嘴上威胁丹樱说陌奚会来救她,可并不确定陌奚是否真的会来。 他并不像在韶山说的那样,很需要一个同族。自己对陌奚似乎没什么利用价值,只是个乡下来的麻烦亲戚。 即便她有那么一点点用处,但这点用处能和丹樱相比么? 姐姐是商人,丹家是淮溢最大的家族,还是蛇王的元老肱骨。 茯芍越想,越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可言。 难道她要一辈子关在地下,和这些灵玉相伴了么…… 倒也是件美事。 不! 她才刚从韶山出来,还没有看够外面的世界,就算是灵玉也不能关她一辈子! 何况关她的是条比她年幼的小丫头,长者的尊严不允许茯芍向丹樱低头。 她非得出去不可。 “别白费力气了。”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声娇呵响在茯芍耳边,轻轻柔柔,带着甜笑花香。 丹樱换了身裙子,身上已无半点污迹。 她去掉了华丽精致的发饰,打着卷的长发在背后铺开,像是仲春时节堆落成潭的桃花。 茯芍别过头,不想看她。 丹樱丝毫不在乎她的冷淡,兀自坐在玉榻的一侧,粉晶似的长尾流淌在地。 她一手撑着榻沿,一手抚过茯芍的侧脸,要她看向自己。 “你的好姐姐几日前就去了玖偣,她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足够我清理善后。”丹樱眨了眨眼,带着狡黠的恶意,“你猜猜,她那样忙,回来找不到你,真的会一直找下去么?一年?两年?十年——那条毒蛇的耐心会有多少呢?” 茯芍一愣,这才想起陌奚好像的确和她说过要外出几日。 她当时沉浸在灵玉当中,随口应了,没有放在心上,连他几时走的都不记得了。 即便陌奚没有外出,那又如何,茯芍并不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雌蛇报以希望。 陌奚已经对她仁至义尽,给了她两百年修为、带她离开了韶山,还送了她一箱子的灵玉,救命之恩已然了结,他一点儿也不欠她。 “你真要把我困在这里?”茯芍皱眉。 丹樱笑:“是又怎样。” 她的手往旁边探去,撩起一缕茯芍的发丝,送到口中细细品尝。 香气很淡,她怎么还不肯释放自己的气息呢…… 醉人的馨香中,传来冷硬的一声:“那我只好自爆内丹了。” 玉蛇引 第42节 丹樱从香气中抬眸,甜美晶莹的红眸里浮现阴翳。 “你威胁我?” 茯芍学着她的语气,“是又怎样。” “我这样喜欢你,你竟敢威胁我。”她的下巴被冰冷的手指抬起,粉色的指甲陷入皮肉中,丹樱精致的脸上出现了点点愠色,“除了蛇王,我可没有对谁这么耐心过。” “那难怪蛇王不喜欢你。”茯芍直视着她,冷笑一声,“废话少说,要么放了我,要么你我、还有你在地上的族人都得死在这里。” 这话直戳丹樱痛处,她眉间顿生戾气,掐在茯芍下巴上的指甲猛地用力——却没能破开茯芍的蛇皮。 “我有什么不好!”她低吼起来,“都是雌蛇,你要什么我不能给你!” 这一声怒喝,不知是为了茯芍,而是为了当年被陌奚拒绝的自己。 茯芍才不管她伤不伤心,讥讽道,“姐姐她对我很温柔,你也配和姐姐比?” “温柔,呵……”丹樱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娇娇地笑了起来,“活了四千年的蛇,也能称作温柔?” “那是对别的妖。”茯芍反驳,“他对我从来有求必应,更不会伤害我。” 丹樱反驳了一句,“是你先出的杀招,你要我怎么对一个要杀我的妖‘温柔’?” 茯芍气她颠倒黑白,“胡说,是你说要杀我。” “只是威慑,我又没有真的动手!” 茯芍一愣。 她一直认定是丹樱先要杀她,此时回想一遍,骤然发觉:丹樱第一次出手的那四根毒箭的确称不上杀招。 蛇没有试探,它们依赖突袭,毒蛇更是如此,它们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可无论是后面的本源蛇毒还是数以百计的毒箭,都证明了丹樱第一次出手的确没有用力。 她是无礼在前,但绝非真的要杀她。 茯芍懵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真的冤枉了丹樱。 若丹樱和她同龄便罢了,偏偏她比自己小。按照黄玉的习惯,小蛇更需要悉心照料、耐心容忍。 她才骂过蛇王小心眼,容不下挑衅他的族人,自己就因为小蛇的一点挑衅出了杀招…… 茯芍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是误会,那你放了我,我以后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再不然……我可以稍许赔偿,黄金、珠宝或者灵玉随你挑。” 丹樱微讶。 她看着茯芍的气焰骤然萎靡,语气也充满了心虚和歉意。 她在道歉什么? 这条雌蛇、这条珍贵的三千年大妖,该不会因为差点误杀自己而感到抱歉吧? 丹樱愈发惊讶。 她忽而觉得有趣起来,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丹樱俯下身,抵着茯芍的耳骨,甜甜地撒娇,“我不在乎你想不想杀我。但你若真心道歉,那么,留在这里——这是我唯一想要的补偿。” 两卷发丝滑落,像是两片轻柔的桃花落在了茯芍身上。 茯芍不想留下,可她心虚自己差点将丹樱误杀,说话时便没了底气,“不、不行,换个条件。” 柔软的蛇信来回摩擦她的脸颊,实时捕捉着茯芍的情绪状态。 猜测得到印证,丹樱娇笑着,吐出更加甜美的气息,手指抚过茯芍的脸侧、耳根,直至锁骨,所到之处麻酥酥的痒。 茯芍的视线有点涣散了,她可以忍住痛,却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爱抚——那雪白的小手饱含着爱意在按揉她的肩颈,令她不由得放松。 “你刚才叫我什么?”丹樱不再冷硬,她说话只吐气音,凉丝丝甜蜜蜜地落在茯芍耳中,暧昧又俏皮,“你叫我,小丫头?”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如碎铃,听得人心尖也痒了起来。 “那我叫你姐姐好不好?”粉色的蛇尾游动,悄然攀上了茯芍的身躯。 她缠着她,嗅闻她,冲她撒娇,一字一句像是含着糖块儿似地念:“姐姐……你明明发现了,我有多么喜欢你、想要你。” 茯芍的脸轰得红了。 她立刻驳倒了自己之前的话——蛇王怎么能不喜欢她?怎么能不喜欢她! 对了,蛇王是绝育体质。 可怜的桃花小蛇…… 陌生的蛇尾在她身上游动着,触感比陌奚要绵软、要细腻。丹樱的鳞片只有陌奚的一半大,比茯芍的也要小上许多。 那娇小的桃花整片儿覆在了她身上,蛇信擦过她的耳尖,右手插入了她的鬓发。 柔若无骨的手指灵巧如蛇,在茯芍发根下按压抚摸。 棕色的发丝和雪白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茯芍眯眸,她从没有被谁按摩过,舒服得头晕脑胀,几乎融化在了丹樱手下。 “姐姐,你好好想想,真的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自爆内丹么?”丹樱的表情委屈极了,她撩起她们交汇在一起的长发,“我们的寿命是那么长,我也不可能真关你一辈子。活着,你总有离开的一天。” 指尖微倾,那两股发丝如水落下,交缠成一股。 “在这里,你一样可以修炼、可以享乐,何必急着寻死?” 茯芍觉得,丹樱说得有道理。 她好不容易才出韶山,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看见她眼中的动摇,丹樱不由得哼笑。 和阴晴不定、苛刻无情的蛇王相比,眼前的雌蛇是何等完美。 不止是外貌上的优越,更是性格上的美好。 这是条心软的蛇,绝不会像陌奚那样,微笑着品尝别人的苦痛,将雌蛇的心意视为草芥、肆意践踏。 丹樱找准了茯芍的弱点和痛点,幽怨地开口,“姐姐对我出手就是杀招,可我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真的杀你,只是将你束缚住便了事。” 自然,这是假话,她只是不甘心茯芍就那样痛快地死去而已。 茯芍闻言更加愧疚。 “我只是喜欢姐姐,或是留你一年、两年,至多十年也就罢了。这点儿工夫都不够姐姐闭个关,而我可是差一点就真的死在姐姐手下了。” 她缓缓前移,上身自茯芍鼻尖寸寸擦过。 “这里,从这里,全都断了。姐姐既要赔偿我,那要什么赔偿,还不许我来决定么?” 茯芍无言以对。 “好吧,你说得在理。”她点头,“但一年还是太久了,我顶多留几天,留到姐姐回来为止,你也不能一直这样绑着我。” 丹樱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她审讯过成千上万条蛇妖,就没有一个像茯芍这样这么容易松口。 她故作担忧:“姐姐这么厉害,万一反悔想杀我可怎么办?” 茯芍想了想,说:“那我发誓,只要你不伤害我,我就不会杀你。” “不,我不信。”丹樱说,“除非姐姐立下字据。” 茯芍有些意外,没想到丹樱如此天真,还会相信字据。 难道蛇城里的字据真有什么约束力么? 谁来执行,谁有约束顶级大妖的能力? 她心中疑惑,但先前已拒绝了丹樱多次,这一点小事,没理由不答应。 丹樱松开了她的右手,让她书写,嘱咐道,“姐姐要认真写哦,不可敷衍我。” 茯芍本也不是为了骗她,于是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地写了百来字。 “可以了吧?” 丹樱接过,这才满意。 她弯眸,信守承诺,令黑线从茯芍长尾中窜出,消散在了空中。 茯芍松了口气,扶了扶有点发僵的腰,一抬头,就见丹樱距离自己远了几步,蛇瞳束成一线,在她看过来的瞬间才立刻放松成圆,但依旧紧盯着她不放。 她还是在戒备着她。 茯芍可以理解,如果对方是比自己强大的蛇妖,且对自己有过杀意,那她也会这样戒备。 “我不是两面三刀的蛇。”她向丹樱保证,“说了不杀你就不杀你。” “我当然相信,否则也不敢给姐姐松绑。”丹樱满口信任,但又观察了片刻,才向茯芍靠近。 她的确是赌了一把。 即便她确信茯芍单纯无知,也不敢完全保证她真的那么纯良。 可惜,她就是那么纯良。 茯芍不理她,先整理自己的衣裳。 丹樱又凑了过来,贴着她的脸,“姐姐,你住哪儿,我叫人给你取衣服来。” 这件裙子在地上滚了几圈,脏得不能看了。 “不用,我储物器里有。”茯芍顿了顿,想起件事来,“我突然不回家,得和家里说一声才行。” 她连忙用刚才的纸笔又写了封信,“你能帮我送去给雪婆么?” 她将地址告知了丹樱,丹樱乖巧应下,“当然可以,姐姐稍等,我现在就去。” 她接过信,往洞口走去,临了欲言又止地回头看向了茯芍。 茯芍意会,挥手道,“我不会背信弃义,你只管放心。” 甜美的蛇姬弯了弯红眸,这才转身离去。 一转头,那脸上笑容尽数收敛,恢复了在外的矜贵倨傲。 “来人。” 立刻有侍从赶来。 丹樱将茯芍写的信和那份字据递出,“临摹字迹,提取气息、指纹和妖力。” 侍从没有说话,恭敬地接过,退去了暗处。 玉蛇引 第43节 丹樱勾唇,眉梢暗藏冷戾。 她已得到了天下无双的瑰宝,和这件至宝相比,那漠视万物、视她为蝼蚁的蛇王亦不过是条凡蛇而已。 陌奚绝非善类,这点小技巧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很快就会暴露。 她将茯芍抱上浮舟时纵有浓雾做遮掩,她也毕竟是最后一个和茯芍接触的妖。 陌奚回来,总得给出一个说辞。 她的力量还远远不足以和陌奚抗衡,须另想它法拖延…… 和陌奚为敌,绝非明智之选,千年以来,和他作对者,唯有身消道殒和生不如死而已。 尽管如此,即便是死,她也绝不肯拱手放弃这样的稀世珍宝。 第三十二章 茯芍是有兄姊的, 父亲留下的手札中,记录了他先后养育和母亲所生两个孩子的过程。 母亲的手札里的孩子就更多了,除了为茯芍父亲生下三窝以外, 又和别的雄蛇生过五条小蛇。 父母在记录孩子时的笔触总是格外温柔, 又带一点无奈, 每一天都被精力旺盛的小蛇折腾得心力交瘁。 手札里的是比她大很多的兄姊, 但因记录者是茯芍的父母, 视角向下,使茯芍不自觉代入父母的想法中去。 她畅想过无数次,如果自己有孩子、有弟妹、有一条小蛇,她会如何养育。 在韶山的幻想,出韶山后实现了。 她有了个妹妹。 和晓音晓琴、雪婆不同, 丹樱不会对她战战兢兢,她是茯芍遇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二个同类, 是平等的关系。 “韶山真的一个妖都没有么?” 在丹樱送信回来之后, 茯芍也整理好了自己,换上了新衣。 丹樱趴在玉榻上, 双手托腮,摇摆着尾巴问茯芍的来历。 茯芍没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于是都答了。 “没有。”她摇头,“除了爷爷, 再没有开灵智的妖物。” 丹樱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那芍姐姐是怎么来到蛇城的?” 茯芍便将自己如何捡到陌奚的事情说了,“是姐姐带着我来的这里。” 丹樱眸光微转。 她突然意识到, 或许蛇王并非雌身…… 如果结界是茯芍父亲布下的, 那重伤的陌奚很可能只是为了规避雄性之间的冲突才临时化作雌性。 想到那晚上看见的妖娆人皮,丹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桃花瓣似的嘴角噙了抹恶意。 错不了,那是陌奚最不屑的皮囊样式,他若真是雌蛇,也绝不可能披着这样一张艳俗的人皮。 看来是蛇宫和玖偣局势未稳,所以来不及向茯芍坦白自己的真身。 从茯芍嘴里套话相当容易,几乎是丹樱问什么她答什么,换作是陌奚,根本不可能陪她聊一句私事。 茯芍耐心地回答完丹樱所有问题,深深理解了父母手札中关于“小蛇的好奇心很强”这一条,但她并不像父母那样感到疲惫。 从来没有谁如此热衷于她的事情,陌奚鲜少提问,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太激动,自己主动把所有事都说了,使陌奚没有提问的机会; 也可能是因为陌奚很聪明,不消她说便理解了一切。 他只会在关键处问上一句,并不像丹樱这样,事无巨细、密密麻麻地铺天盖地。 被关注的感觉很新奇,也相当好。 在韶山,无论她撞倒几棵树、杀死多少鸟兽,或是彻夜引颈长啸,都不会有任何回应。 悠悠苍天,缕缕浮云来了又去,没有一片云对她好奇、为她驻足半息。 茯芍不讨厌丹樱了,她是第一个对她产生好奇的生灵。 茯芍说完了自己,又问丹樱,“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多大呢?” 丹樱弯眸,“芍姐姐猜。” 她双臂交叠于身前,趴下来枕着一侧小臂,动作之间全是娇俏可爱。 茯芍扫了眼四周散落的灵玉。 遍地都是一二品的玉石,每一块都可提供百年左右的修为。 丹樱从灵玉中吸取的修为绝不少,她想:“两千?” 丹樱蹙眉,“不对哦。” “一千五?” 丹樱抿了下唇,“芍姐姐,你猜得那么年轻,我说出真实年龄后多尴尬呀。” 茯芍微讶,“你有这么灵玉呢,难道说,你的玉缘特别低?” “那倒不是。”丹樱挥手,给出了答案,“我今年两千两百岁了。” 丹樱的年龄比茯芍想象得要大一些,她奇怪道,“这里那么多好玉,你为什么不吸收?” 这些灵玉随意的散落在地,证明丹樱并无惜玉之心,既如此,为何不用来增长功力? “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好事呀。”丹樱咯咯地笑了起来,“体魄经脉不跟上,一下子吸收太多可是会爆体身亡的。以我两千两百岁的身体而言,多容纳八百年修为已是极限了。” 茯芍恍然,“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怪不得陌奚花费两个月时间才把修为渡给她,大约也是考量了她的身体情况。 “那也很小啦。”比她小整六百岁呢。 “是呢。”茯芍话音刚落,柔软轻盈的娇躯便扑上了她。 细嫩的双臂勾着茯芍的脖颈,她眼前是丹樱粉色的长发,像是抱住了一抔馨香的桃花。 “和芍姐姐比,我只是条小蛇,芍姐姐要让着我呀。”她埋在茯芍颈间,全然投入她的怀抱。 茯芍环上丹樱的腰,丹蛇比普通的蛇更加纤细,丹樱的腰也比她细上一圈。 于人类而言,这样的腰可称绝美,但茯芍却不由得心生怜惜。 真可怜,两千多岁的大蛇居然这么瘦小。 “好吧。”她应下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丹樱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丹樱想要芍姐姐的香。” 茯芍犹豫了一下,脖子上的双臂马上收紧了。 “芍姐姐,”蛇姬委屈地催促,“说好了的呀……” 茯芍解释,“我是担心气味散出去后,外面的小蛇受不了。” “不会的,”知道她没有拒绝的意思后,丹樱立即露出了笑容,“这密室布有多重结界,就算是比你我修为高的妖精也难以察觉,芍姐姐尽管放心。” 不会影响到其他小蛇,茯芍也就没了顾忌。 “那好吧。” 她不再敛息,将自己的气味释放了出来。 禁制刚一解除,茯芍便发现怀中的躯体绷紧了。 丹樱雪白的面颊上浮出醉态的酡红,她搂紧了茯芍,紧紧埋入她肩颈之中,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嗅闻呼吸。 “香…好香,芍姐姐,你好香……” 茯芍看不见丹樱的脸,只能感受到她在不停抽搐颤抖,粉色的蛇尾胡乱甩动了几下后,再也忍耐不住绞上了茯芍。 丹樱的蛇体很纤细,也很脆弱,即便用尽全力也并不会对茯芍造成伤害。 她任由丹樱缠住自己,像是一株粉色的菟丝子攀附着她。 这是和陌奚势均力敌的交缠截然不同的感受,她被依赖着、被仰仗着,是绝对的主体。 茯芍喜欢这样的感觉。 冰冷的蛇信急促地在茯芍颈间脸侧轻点,丹樱如一尾干渴的鱼,焦灼地从茯芍身上索取清水。 她的蛇信探入茯芍耳洞,越是深入,美妙的气味便越是醇厚。 粉晶的长尾越绞越紧,恨不得勒入茯芍的血肉当中,与她融为一体。 “芍姐姐、芍姐姐……”混乱仓促的喘息自丹樱口中发出,随着她的蛇信一并钻入茯芍的耳洞,“再多给我一些……” 她催促着、撒娇着,搂着茯芍脖颈的手向下,攀住了她的腰背。 茯芍扣住丹樱的下巴,让她转头。 四目相对,她看见了一张意乱情迷的脸,再不复平日的倨傲。 拇指掰开水润的樱唇,茯芍自蛇丹上剥了一丝本源妖气下来,渡进了丹樱口中。 霎时间,丹樱喉中溢出了一丝尖锐的啸。 这一声低鸣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在香气所催发的灭顶之感中,丹樱倏地瘫软下来,尾巴也渐渐松落,绵软可怜地倚着茯芍,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口喘息。 茯芍迟疑道,“要不我还是敛息…”话未说完,她的手腕就被丹樱一把抓住。 她顶着那双水澹澹的红眼,乞求她,“别,不要……” 茯芍用蛇信碰了碰她光洁的额,“可不收回去,你连路都走不了了。” 她的目光指向丹樱瘫软的蛇尾,丹樱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低头含住了茯芍的指尖。 “没关系,”她含糊地流下蛇涎,“我不需要走路。” 那丝晶莹顺着茯芍的手指流下。 她仰额,迷蒙地半磕着眼,蛇信柔顺地缠绕茯芍指尖,将那道晶莹的水色均匀铺开。 玉蛇引 第44节 “芍姐姐,给我你的血,好不好……” 茯芍愣神地看着抱着自己手的丹樱,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精致的蛇姬冲她露出甜美的笑,似感激涕零。 指尖一麻,丹樱低下头,无辜地含着茯芍的手指,獠牙刺破了她的指尖,眯着眼恍惚地吸吮。 她像是个乖乖喝奶的琉璃娃娃,无处不精致,无处不讨喜。 茯芍又想起了那个问题。 蛇王怎么能拒绝她,怎么能拒绝这样可爱的小蛇? 哪怕同为雌性,她都无法拒绝丹樱。 她控制着伤口不愈合,任由丹樱吸吮自己的手指。 目光朝下,茯芍望向了丹樱的蛇尾。 丹樱鳞片介于茯芍和陌奚之间,有薄薄的厚度,色泽形状如同粉晶,丝毫不逊于灵玉榻的春色。 四周珠宝灵玉散乱,丹樱的华尾横躺其中,成了宝器间的一湾桃花溪。 茯芍尾尖一动,将绵软成水的粉尾卷进了怀里。 漂亮的尾巴、漂亮的蛇姬,她喜欢,她想要。 茯芍扭头,手指上的伤口终于愈合,丹樱正意犹未尽地舔唇。 茯芍俯身上前,将她压在了身下。 在丹樱迷离的目光里,她再度掰开丹樱的嘴,往里灌入自己的气息。 那双宝石眼陡然睁大,丹樱蜷着尾巴发出几声绷弦般的呜咽。 过于激烈的香气逼得丹樱止不住地痉挛发抖,陷入癫狂之中的身体开启了防御模式,两侧獠牙由此分泌出毒素。 茯芍愣了下,她只是想要丹樱、想要用香气令她沉沦,不想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她立刻伸手将丹樱的嘴巴撑开,蛇信触上了她的獠牙。 这蛇毒并不像陌奚那样厉害,会令她头晕眼花,且味道清甜爽口,是美味的蜜桃香。 “唔…芍姐姐……”茯芍的手指顶在丹樱口中,她合不上嘴巴,颌骨发酸,发出微弱地抗议。 丹樱的力气比茯芍小了太多,何况陷在那诡异的香气中,她全身骨头酥软打颤,只能任由茯芍摆布。 “还有吗?”茯芍抬头,舔掉了她留下的泪,品尝之后发现眼泪并不含有自己喜欢的味道,便不再多尝,“你还能分泌毒液吗?” 丹樱困顿地望着她,意识已然模糊,失神地重复她的话语:“毒?” “对,毒液。”茯芍回头,蛇信碰了碰她的獠牙,兴奋道,“我们交换。” 陌奚不在,她可以一次性吃个够! 重重结界隔绝的地下密室里,丹樱陷在甜蜜的香气中,被迫分泌着蛇毒。 直到她的毒腺肿胀、獠牙酸涩,茯芍才勉强放过她。 丹樱红着眼要泡水,茯芍抱着她去了后院,看见了一块嵌在花园里的水池。 池边围了一圈照明的夜明珠,并不黑暗。 茯芍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楚地看见了池子里的情形。 池水是猩红色的。 池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甜,不是血,像是仿照血调配出来的气味。 茯芍顿足在这片血池前,察觉到她的疑惑,丹樱抚上了茯芍的胸口,纤指柔若无骨。 “姐姐勿疑,”她说,“只是一点染料和香薰而已。” 茯芍这才入水。 进入水池,丹樱依旧搂着茯芍,无力地攀附在她身上。 她有些忌惮茯芍的气息了,那香气过于激烈,丹樱自负精通各类奇毒也有些吃不消。 可她舍不得,被刺激得手指发抖也舍不得离开,疲倦地依偎在茯芍怀里。 察觉到茯芍的目光又看向了自己的嘴巴,丹樱恹恹道,“芍姐姐,放过我吧……” 被看穿心思,茯芍心虚地别过眼去。 过了会儿,她又忍耐不住好奇,问:“为什么有的蛇毒是甜的,有的是苦的?” “毒性不同,成效也不同。”丹樱绵绵开口,提不起太多力气,“丹毒是特别的,只有我们一族的蛇毒才这么甜。” 她的语气带着点引诱,软软媚媚,“芍姐姐喜欢,等我恢复了,日日产给你喝。” “我也不是很急。”茯芍想到了件事,“对了,你还有个弟弟,是么?” 丹樱一顿,蹙眉娇嗔,“芍姐姐有我还不够吗?” “我只是问问而已。” “没什么可问的。”丹樱撇了撇嘴,流出厌恶,“那就是个劣等种,除了血什么也不喜欢,成天弄得脏兮兮的,看着就讨厌,芍姐姐可千万别去找他。” 茯芍看着身下荡漾的血色池水,觉得丹樱并没有资格嫌弃自己弟弟的爱好。 她还是对丹尹有所好奇。 “蛇王很信任他么?” 能成为监察组的监察长,丹尹必是蛇王的心腹。 听了这话,丹樱完全确定了茯芍不知道陌奚的身份。 她点头,哼笑道,“一丘之貉,当然信任了。” 茯芍惊讶她的用词:“你不是喜欢蛇王的么?” “那是从前。”丹樱抬手吻上茯芍耳垂,甜腻地笑道,“现在,人家只想芍姐姐。” 茯芍摆手,“我不能让你产卵。” “那又如何。”丹樱不甚在意。 不仅丹樱不在乎,世上的蛇都不在乎,他们产卵、繁衍,一是顺应本能,二是为了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 丹樱早已不会被发青期支配,作为既定的下任家主,她也不须用自己的身体来发展势力。 少女抬起手,雪白的肌肤上滑落缕缕血水,爱恋地抚上茯芍的脸。 “我不需要后代,我只要芍姐姐。” 茯芍震惊地看着她。 虽然暂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和丹樱养育后代之间有什么冲突,但她还是十分动容。 “别这样,”她轻声劝阻道,“你喜欢我,只是受了气息的影响。” “是呀。”丹樱承认不讳,“我从来没有闻过这样好闻的香味。” “芍姐姐…芍姐姐……”她低吟着,手指向下,将濡湿的血水涂抹在茯芍身上,直至拉住她的手,引到自己眼角处。 “揉一揉,”她呢喃着,双眸痴迷地望着她,“揉一揉我的毒腺,我会为芍姐姐分泌更多、更甜美的蛇毒。” 茯芍一顿。 她陡然想起有那么两次,自己无意间擦过陌奚的眼角后,陌奚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僵硬。 原来眼角是毒蛇的毒腺所在。 她立即双手捧住丹樱的面颊,指腹画着圈揉压着她的眼尾。 不消片刻,那薄薄的雪肤之下渗出一层薄红,熟悉的桃香泄露了出来。 茯芍蛇瞳微束,在丹樱细密的低喘间捏住了她的獠牙。 “芍姐姐……” 那条粉黑相间的蛇尾崩溃地搅动了起来,将满池猩红搅得浑浊破碎。 …… 玖偣·行宫 “王。” 昏暗的大殿中,礼官跪地呈报,“一切准备停当,请王登台血祭。” 他跪拜之向,是层叠的纱幔。 大殿寂静无声,唯有纱幔后传来些许异响。 那是蛇类游动的摩擦声,冰冷、黏腻,又漫长。 纱幔微动,礼官将头埋得更低,蛇腹摩擦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经过了他的身旁。 礼官的呼吸屏住了,每一寸蛇鳞摩擦地面的声音都能让他渗出一点冷汗。 他祈求着这条巨尾快点从自己身边过去,可事不遂心愿,那鳞尾非但不走,反而停了下来。 “抬头。” 有声音响起,宛如玉石相碰,铮铮动听。 礼官颤巍巍地抬起头,对上蛇王如沐春风的笑。 “别害怕。”俊美妖冶的脸匿在昏暗的夜色中,蛇王温声开口,“我从未罚过你,何必如此惶恐。” 温柔的嗓音令礼官更加惊恐,他掩盖不住身体的颤抖,猛地磕头,“不、不敢。” 隐约间,伏地的礼官听见了一声叹息。 蛇尾最终从他身边游走了。 陌奚想,果然如此,除了茯芍,世间再没有谁会用饱含欣悦的目光注视他、热烈得盛满欢喜。 四天了,她也差不多要从那些灵玉中回神了。 大殿之外,冷然的皓月悬于空中。 远处,是一方白玉祭台,台下数万妖卒,台上束缚着玖偣国旧王一族。 玉蛇引 第45节 “吾王永寿——!” 当陌奚显露身形,台下数万妖卒齐身下跪,手握戈戟,口中高呼:“吾王永寿!” 声海浩荡,陌奚自倥偬戎马间徐徐游过。 他走上了祭台,一旁的淮溢礼官呈上礼器,陌奚抬手取下祭祀用的骨刀。 冷月睥睨下,刀面折出凶光。 他游行上前,靠近了被绑在柱上的玖偣旧王,旧王身旁是王后、王子王孙和一众玖偣王眷。 所有玖偣旧王族,无一例外,各个面如死灰,寒颤发抖。 落刀之际,陌奚倏尔想到了什么,偏斜了身子,瞥向紧挨着旧王的王后。 王后瑟瑟发抖地回望他。 陌奚弯下腰,如瀑的墨色长发自身侧滑落。 “王后。”他轻声念着,靠近了对方,“你爱你的王么?” 王后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有恐惧,有错愕,又有两分看见活命希望的亮光。 “不!”她立刻嘶喊了出来,“我不爱他!久仰蛇王威名,我爱您、爱您啊王上!” 一旁的旧王惊怒眦目,万没有想到相伴两千年余年的结发伴侣会就此背叛他。 他怒不可遏,咬碎了牙咒骂:“贱妇!” 陌奚勾唇,翠色的瞳孔里流露点点愉悦。 他用骨刀挑起王后的下巴,“我要知道你到底有多爱我。” 王后立刻仰面,眨巴着一双媚眼,爱恋成狂地望向陌奚,柔情似水地呢喃,“大王……” 陌奚盯着王后的双眼,他看了好一会儿,终是遗憾地摇头。 不对,这是比丹樱还要劣质的眼神,只有扭曲的贪欲,廉价无用。 他复又看向其他女眷,眸色温柔,饱含鼓励。 顷刻间,娇声软语响遍了祭台,每一句都缠绵深情。 “大王,我爱您!”“王上,我也爱您!”“我爱您,我做梦都想得到您的垂怜!” 陌奚抬手。 “嘘——”他叹道,“罢了。” 他早该明白的,绝世无双、独一无二的,才配叫做珍宝。 骨刀落下,王后的头滚落至陌奚脚边。 鲜血霎时间在洁白的玉石上迸溅开来,祭台下传来兵卒的欢呼。 陌奚移步,将刀对准了一旁的玖偣旧王。 刀锋贴在了旧王的颈侧,突然间,一只蓝翅蝴蝶飞上了祭台。 陌奚回眸,越过一众兵卒,见夜色中,那只泛着幽蓝荧光的蝴蝶朝自己翩翩飞来。 蝴蝶落于陌奚肩侧,化为一阵齑粉,将携带的消息传给了陌奚—— 「茯小姐独自离开了蛇城,不知所踪」 嗤—— 骨刀偏斜,本该横断脖颈的刀刃斜挑向上。 玖偣王小半个脸还连在脖子上,截面露出红白的脑花,另外一半则骤然滚落,和王后的头碰在了一起。 两颗头颅睁着三只眼睛,溅了陌奚一身殷红血腥。 第三十三章 “主人。” 雪婆自送出那只信蝶后便自觉跪在院口, 四肢着地请罪。 陌奚从玉辇中游下,他伫立在雪婆身前,没有半字责怪, 然投下的阴影便足以令老蛇汗如雨下。 她低着头, 颤巍巍地呈上一封信。 “是、是小姐派妖送来的。” 陌奚接过。 他扫了眼里面的内容, 字迹和茯芍房中挂的字没有差别, 写信时残留的妖气也是茯芍的气息, 再没有其他异味。 信中写明了她为一块灵玉和丹樱大打出手,因不敌丹樱、被她算计,受了重伤,暂且离开蛇城,去外疗伤了。 笔触很仓促, 的确是匆忙之间赶写的,符合信中的情境。 这是封无懈可击的辞信。 陌奚捏着信纸, 缓缓瞌眸。 刹那间, 蛇王的神识笼罩了整个蛇城,如飓风一般卷所有沟渠缝隙。 毫无遮掩的磅礴识海令全城妖族窒息了起来。 识海所过, 万民跪地,惶恐臣服。 陌奚没有看见茯芍,她或许的确不在城里了。 他找到信中所提的那名妖,传话于她—— 「丹樱, 来见我」 言毕, 陌奚收敛神识,转身回辇, 朝蛇宫而去。 丹宅之中, 丹樱如其他城民一般,恭敬地跪伏着。 她听见了那声传唤, 换作从前,自己必会欣喜若狂,可这一次她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目光下移,她望向了自己蛇尾下的地面。 那里藏着她最美丽的珍宝。 “梳妆。” 待蛇王的神识收敛,丹樱便也起身,走向镜前。 她要维持从前的模样,不能让蛇王发觉任何异样。 …… 丹樱并没有整日和茯芍待在一起,茯芍身上的香气太盛,她需要提前把身上的气味散掉。 陌奚回来的速度比她预计地快了许多,丹樱眉宇间有些阴郁,握扇的手也不由得收紧。 别的都好说,只怕身上留下了她自己嗅不到的残香。 浮舟落下,丹樱又一次回到了这座熟悉的蛇宫。 空气中是冰冷的死气,宫中进进出出妖仆无数,却没有半点声息。每一个留在蛇宫里的妖都像是死尸,面无表情,麻木无绪。 低等的妖只是工具,工具不该吵闹,只有具备强大实力的妖才有资格说话、有资格笑闹。 丹樱用合拢的折扇轻掩口鼻,有了外面的蛇做对比,茯芍身上的香气更加充满吸引力。 她从来没有闻到过任何一种香可与之媲美,不似花果、不似蜜液,而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勃勃生机。 那是“活”的香气。 见过了那样的美好后,丹樱愈发不舍得放弃。 宫中侍从们恭敬地引她入内,不敢有丝毫怠慢。 丹樱虽遭蛇王厌弃、被赶出了蛇宫,可她背后还有丹族。 丹尹留在宫里,丹樱便是既定的下任家主。 脱去副刑司的身份,她本身的实力、她的性格以及手中的丹族依旧令绝大多数妖族感到恐惧。 “王。” 步入奢华冰冷的宫殿,丹樱眼底爆发出惊人的炽热,她跪了下去,并不低头,红眸直勾勾地盯着纱幔后的蛇影,满目皆是痴迷。 温凉的声音自帷幔后传来,“丹樱,过得还好么。” “不好,一点儿都不好!”丹樱提裙,急促地朝前膝行,“□□樱想回到您的身边。” 帷幔后传来低低的笑。 笑声之后,却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听说,你和一条雌蛇打了一架。” 丹樱皱眉,目露嫌弃,却又带着一点惊疑。 “是……那条不知来历的野蛇,觊觎我的灵玉。” “你伤了她?” “自然。”丹樱仰头,露出一点讨好的笑,“丹樱是王一手调教出来的刀,绝不会败在一条野蛇手里。” “很好。”这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更加轻柔了些,“那么,她现在在哪儿?” 丹樱摇头,羞耻地咬了咬下唇。 “丹樱无能,让她跑了。” 陌奚漠然地审视着蛇姬脸上的表情。 丹樱说得不错,她是他调教了千年的利刃,精通拷问、擅长各类刑术。 如果茯芍真的落在了丹樱手里,这一天的工夫,足够丹樱套出所有信息,也必然明白了茯芍和自己的关系。 她既然知道茯芍是他的蛇,却还敢知情不报,那只有一个原因—— 她被茯芍的气息俘获了。 玉蛇引 第46节 陌奚轻点扶手,思忖着要不要连接丹樱的识海,搜刮她的记忆。 既然敢来见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搜刮记忆是高级官员们的常例,她在刑司干了千年,不会料不到这一点。 思及此,陌奚道,“不必自责。你,回去吧。” 丹樱暗惊,蛇王居然没有要求她开放识海? 难道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说辞? “王……”她心中犹疑,面上却露出了痛苦的痴色,“王,我会找到她的,求您再给丹樱一次机会,让丹樱留在蛇宫吧!” 陌奚没有说话,他抬了手,一股阴冷的煞气登时将丹樱打出了殿外,一路滚下了台阶。 她伏在阶下,呕出一口血来,却顾不上擦拭,双眸含怨地凝望着殿里,久久不肯离去。 “哎呀。” 倏尔,有清朗的笑声传来。 丹樱回眸,余光中扫见一白衣少年朝自己走来。 少年一头粉发编成长长的蝎辫垂在身后,身量纤瘦,雪白的肤色、红宝石般的眼睛和丹樱如出一辙。 他轻快地朝着丹樱走来,身下不是长尾,而是一双人类的腿。 蛇宫之中,只有王能肆意舒尾。 “我说哪里来的香味,”那双人类的脚来到丹樱面前站定,“原来,是我的好姐姐。” 他蹲在丹樱面前,遮住了背后的日光。 那根长长的蝎尾辫垂下,发尾在地上轻晃。 少年抬手,抚上丹樱的面颊,沾染了她嘴角的鲜血。 “姐姐——” 拇指骤然向后擦去,将那道鲜血在丹樱脸上涂抹拉长,轻薄如刃的指甲亦由此划出一道血痕。 少年收手,舔舐着拇指上的血液。 “又去王跟前发青了么。”他将手指上的鲜血卷入口中,咯咯甜笑,“怎么回事啊,明明是蛇,为什么和母猫一样月月都会发青呢。” 丹樱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她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厌恶地扫了眼地上的少年。 少年还蹲在地上,脸被她打偏去了一边,精致的面颊上留下了血色的掌印。 等到丹樱整理完衣裙,他才转过头来,仰头笑道,“好过分啊姐姐,颧骨都被你打碎了。” 丹樱捏着折扇,嫌恶地挡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转身踏上了浮舟,脸上的那道纤细如发的血痕却迟迟没有愈合,反而渐渐向外腐烂蔓延。 台阶下,少年笑眯眯地目送浮舟离去,他伸出粉白的长信,将指甲里最后一丝蛇血舔尽。 丹樱顺利地回到了丹宅,脸色却愈发凝重。 蛇王反常的反应让她摸不准他的态度。 她料到这八成是试探,他们相处近一千五百年,正如丹樱了解陌奚一样,陌奚更了解她。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惊疑,等着她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丹樱绝不会掉以轻心。 此时最好的处理办法是三个月内不去见茯芍,三个月后,等陌奚彻底打消疑心,她才能没有顾虑。 城中并不安全,整个蛇城遍布监察组的耳目,但丹樱也不能把茯芍送出城外。 一旦自己出城探望茯芍,途中绝逃不掉陌奚的监视。 此时应该静观其变。 她能等,茯芍却等不了。 地下遍布结界,固然可以关住茯芍,但时间一长,茯芍撞击出口必然会发出异响,一旦吸引了监察组的注意,茯芍的存在就再也瞒不住。 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可能瞒天过海,茯芍迟早还是会离开,但真到了这一步,丹樱心中着实不甘。 她不甘心,要眼睁睁地放弃这样好的宝贝,将她拱手与人。 嫉妒如虫蚁啃噬着她,让她烦闷、让她焦躁。 去了外面一趟,呼吸了其他蛇妖身上的腥臭味,丹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茯芍身边,用她的气息洗刷掉自己体内体外的浊气。 眼角一抽,一阵灼痛传来。 丹樱路过镜子时往里一瞥,自己半边脸都溃烂了起来。 “嘶——”她目色愈发阴沉,恨恨地撑在镜前。 那条疯狗。 当丹樱在地上祛毒疗伤之时,茯芍正偷偷摸摸地把玩丹樱的藏品。 除了灵玉,丹樱还有很多珍贵的玉石。茯芍像是掉进了米缸的老鼠,彻底乐不思蜀了起来。 反正她已经给雪婆送了信,说明自己要在朋友家暂住几日。 姐姐看起来暂时没有要用到她的地方,那她就好好在这儿玩一阵子。 丹樱的藏品很多,摆放得都很随意,茯芍替她心疼,把所有东西都擦拭了一遍,珍而重之地摆上了架子。 地下密室没有昼夜,美玉环伺之间,茯芍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等她把每一块玉石裴翠都爱抚过去后,才意识到丹樱已经很久没有下来了。 丹樱走时告诉她,蛇王召见,她不得不去办些事,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茯芍有点担心。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茯芍不清楚外面过了几日,或许七八日、或许半个月,总之时间不短了。 茯芍答应了丹樱,保证在她回来之前都耐心等待着。 可万一丹樱已经死了呢? 以丹樱的修为,要她亲自去办的事情绝不简单; 再说蛇王睚眦必报,已经杀了不知多少同族,她可以容忍小蛇的挑衅,蛇王却未必。丹樱触怒过他,他肯定不会给丹樱派什么好差事。 茯芍又等了一日,还是不见丹樱的踪影。 她等不及了,试探着叩了叩门。 无有回应,她便开始撞击。 刚碰撞了一下,密室的门就开启了。 “芍姐姐救我!” 一声惊慌失措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下一刻,轻盈的桃花扑入她怀中。 茯芍一惊,就见丹樱仰头,满脸泪痕地望着她,“他要杀我!” “谁?” “是陌奚!”那双雪玉一样的小手紧紧抓着茯芍,像是抓着唯一的浮木。 娇俏的少女哭求道,“他知道我伤了姐姐,现在满城找我索命。” “那都是误会。”茯芍拍拍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别怕,我会和她解释。” 她心中温暖,还以为陌奚不会为了她冲撞丹族,没想到姐姐竟真的如此顾念她。 他真好。 “真的?”丹樱一喜,接着又蹙眉摇头,绝望道,“不,不会的。芍姐姐只能护我一阵子,一旦芍姐姐走了,他还是会对我下手!我和他共事了千年有余,对他再了解不过。” “芍姐姐、芍姐姐……”她啜泣起来,搂着茯芍的脖颈,哭得梨花带雨,“我好害怕……我死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活了两千年也活够了…但丹族还有那么多小蛇要倚仗我而生存。” “一旦我倒下,那些心怀不轨的外族就会像蝗虫一样,把我们的小蛇吞噬干净……那些还未出壳的孩子们,都还来不及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就要成为别人的腹中之餐了……” 事关那么多小蛇的生命,尤其还有尚未破壳的蛇崽,茯芍立刻严肃起来。 “你放心,陌奚姐姐不是不讲道理的妖,我一定会拦住她的。” “真的吗……”丹樱抬眸,剔透的红眸被泪水润泽后,更加通透,也更加惹人怜惜。 “当然。”茯芍保证。 她能活下来,全靠父亲庇佑,如今她长大了,也一定会尽力庇佑其他未破壳的蛇崽。 丹樱破涕为笑。 她投入茯芍怀中,噙着泪,软声道,“多谢芍姐姐。我的性命、孩子们的性命,就都仰仗你了。” 茯芍从来没有被谁这样全心全意地依靠过,她胸口涨热,又见丹樱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忐忑道,“芍姐姐,其实还有一件事……” “嗯?” “我……”丹樱贝齿轻咬下唇,惴惴不安地开口,“我因太想和姐姐在一起了,所以撒了一个小谎。” 不等茯芍询问她撒了什么谎,丹樱就又哭了起来,“芍姐姐,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我把这里的灵玉全都送给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茯芍刚要开口,熟悉的蛇息便自远处传来。 轰—— 紧闭的门洞受到重创,偌大的地下密室都震颤起来,架子上的玉器瓷器叮当作响。 茯芍大惊,她的美石——丹樱的美石!不!丹樱已经答应了要送给她的美石! “芍姐姐!”与此同时,她怀中的丹樱面色惨白地颤抖起来,比架子上的骨瓷、琉璃更加脆弱,轻轻一碰就要破碎,惊恐到了极点。 “芍姐姐,他来了……” 茯芍将她往身后藏去,在第二道撞击之下,遍布结界的石洞赫然坼裂崩塌! 石块飞溅,有天光从破口处倾泻下来。 玉蛇引 第47节 光影之间,优雅如兰的身影缓缓游来。 茯芍抬眸,看见陌奚站在洞口,展眉舒眼,冲她伸手: “芍儿,我来接你了。” 茯芍吞咽了下唾沫。 陌奚还是那样的温柔,可不知为何,她竟生出了两分怯意。 她仔细回想了一遍前因后果,自己并没有对不起陌奚的地方,没道理要怕他。 “姐姐!”确定自己没做错事,茯芍上前几步,搭上了陌奚的手。 陌奚弯眸,反手和她十指相扣,欲要离去,茯芍却立定不动。 察觉到阻力,陌奚回眸,耐心地询问,“嗯?” 他身上又泄出那隐秘的危险感,但茯芍执意留下,看向了暗室之中孤苦无依的少女。 顺着她的目光,陌奚自然看见了在场的第三者。 他露出浓淡合宜的笑容,偏头询问茯芍:“这位是?” 他当然认识丹樱,问的这句话,是要知道茯芍和她的关系。 茯芍松开了陌奚的手,跑去了丹樱身边。 手上一空,陌奚五指拢捻,指腹上徒留一点残触。 他看着茯芍弃他而去,将丹樱推向前,郑重介绍:“姐姐,这是我、是我们可爱珍贵的新妹妹!” 陌奚眼角微挑,看向丹樱。 那虚伪的毒蛇睁着一双可怜的红眼,紧紧依偎在茯芍身侧,怯弱地看向他,道了一句:“见过姐姐。” 陌奚勾唇,杀意如沸水腾升。 “芍儿,”他再度伸手,声音微凉,不疾不徐,“过来。” 第三十四章 “芍儿, 过来。” 陌奚的声音愈发温柔,丹樱却打了个寒颤。 任何一个了解蛇王的妖都会忍不住立刻跪下求饶,一千五百年的习惯烙印在丹樱骨头里, 令她本能地想要跪拜。 但丹樱没有动。 就像过去千年那样, 不论多少次受尽陌奚蛇毒的折磨、最终又被他捏断心骨心脉, 可她依旧爱他。 她从来不惧死亡。 蛇妖的寿命漫长乏味, 她需要闪闪发亮的宝物点缀这无穷无尽的黑暗。 从前能够照亮黑暗的至宝是陌奚, 如今是茯芍。 和陌奚作对,丹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 她咬着唇,躲在茯芍身后,无辜又可怜。 茯芍并不知道陌奚已在极怒的边缘,他叫她过去, 她便又过去了。 冰凉如玉的手一把攥住了她的皓腕,把她往前拖行了几寸。 陌奚另只手环在她的腰上, 将她全然禁锢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 笑得没有温度,“芍儿, 可还记得回巢?” 茯芍以为他怪她离开太久,而她也的确外出太久了,于是点头,“我本来也打算今天回去的。” 陌奚勾唇, 没有说话, 揽着她离开。 “芍姐姐!”丹樱忽而出声,茯芍扭头望去, 就见密室里的蛇姬巴巴地望着她, “那就说好了,我晚点亲自把灵玉送到你府上。” 想到了刚才匆忙应下的事, 茯芍点了点头,“好呀,我等你。” 她来不及问丹樱到底撒了什么小谎,但这么多极品灵玉,什么小谎她都可以原谅。 话刚出口,茯芍腰肢一痛,被陌奚的手臂箍得越紧。 他余光后瞥,扫向丹樱,微微一笑,“你,很好。” 丹樱咬牙,指甲陷入掌心,却没有后退、跪下。 两妖离开了密道,玉辇就停在院中,四周却不见丹族的奴仆。 离开丹宅,回去的路上,茯芍忍不住好奇。 “姐姐,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陌奚将她的散发勾至耳后,“气息。” “蛇城那么多妖,门才打开了一瞬,姐姐就嗅到了?”茯芍震惊,连忙再度确认自己有没有收敛好气息。 陌奚点头,“芍儿的气息,很特别。” 不止是气息,还有她身上的蛇皮腰带和那支点翠发钗。 这两样东西里都注入了他的神识,只要有一丝风泄露出来,他都能立刻锁定茯芍的方位。 茯芍一早就想问这事了。她凑近了陌奚,盯着他的眼睛,“姐姐,所有蛇都喜欢我的味道,你为什么毫无影响?” “嗯?谁说我毫无影响?” “难道不是吗?”即便是此时,那双翠眸里也没有半分浑浊,清明如水,无有杂念。 陌奚摇头,“当然有,否则,我怎么会日夜不休地寻你。” 他说着,叹了口气,“芍儿,为何要骗我?” “骗?”茯芍不解,“我不是写信回去,说过几天就回来吗?” 她的确回得晚了,但和“骗”有什么关系。 陌奚翻出一封信来,“可是这封?” 茯芍看见信封上的字迹,点了点头。 陌奚将信交给她,茯芍拆开,通读一遍后惊愕不已,“不,这不是我…不对,这的确是我的字。” 她低下头,用蛇信舔了舔信纸,愈加震惊,“上面残留的气息也是我的……我、我什么时候写了这样的信?” 陌奚无奈笑叹,“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茯芍茫然,“什么意思?” “芍儿,我同你说过,外面的世界很危险,要时刻跟在我身边。你忘了爷爷临终时同你说过的话了么。” “哪句?” “‘要提防人类,也不能对同族太过放心’啊。”陌奚语重心长,余光瞥向远处的丹宅,“这封信,出自丹樱的手笔。” 茯芍微愣。 原来丹樱口中所说的“小谎”是指这个。 陌奚上身微仰,靠着软垫,淡漠道,“她并非表面那样可亲,司掌刑司千年有余,所用手段层出不穷。芍儿,若今日我的修为在她之下、找不到你,又或是我轻易信了这封信,往后你我就再无相见之日了。” “不会的,姐姐。”茯芍说,“我不会一辈子被她囚着的,真到那个地步,我就是爆丹也不会让她如意。” “姐姐,你别把她想得那么坏。”茯芍捧住了陌奚的手,“丹樱她只是受了我气息的影响,就像我看见了好玉,也会不择手段地将其留下。这是情不自禁,蛇之常情。” 陌奚蹙眉,“芍儿……” “对不起姐姐,给你添了麻烦。”茯芍索性坐到陌奚身侧,牵着他的手,磨蹭他的脸颊,“我保证我和丹樱以后都再也不会给你惹事了,你就原谅我们吧,好不好?” 陌奚脸色淡淡,没有回话。 茯芍锲而不舍地蹭他,拖长了音调,摇晃着陌奚的手,“好姐姐,你最好了,美蛇姐姐,求求你啦。” 她确实有点不高兴丹樱篡改她的书信,但丹樱已经赔过罪了,还把那么珍贵的灵玉都给了她。 这一世的茯芍不具备人类的认知,她并不觉得丹樱做得有什么不妥。 就像当初她想留下陌奚一样,如果陌奚真的打算独自离开韶山,那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把他强行留下。 只不过因为丹樱冒犯的对象是她,所以茯芍才生出了一点怨念来。 单就行为本身而言,丹樱没有任何错处,茯芍甚至很惊奇她是如何模仿出自己的笔迹和妖气的。 茯芍不懈余力地献媚,陌奚终是叹息。 他揉了揉茯芍的脑袋,妥协,“下不为例。” 茯芍点头如捣蒜,又讨好地去舔陌奚的上颚,“那姐姐答应我,这件事就过去了,不再找丹樱的麻烦,好么?” 陌奚弯眸,“这是她教你的话?” “不是。”茯芍退开了一些,诚挚道,“只是我觉得,她也不容易。” “又要照顾一个家族的小蛇,又要忍受外面的非议,最可怜的是,她爱了蛇王一辈子,最后却差点被蛇王所杀。她已经很难了,我们就别再落井下石了。” 陌奚眸色渐冷,唇畔的笑意却越来越浓。 “芍儿,你才和她相处了多久,就这样心疼她?” “她真的很可爱呀。”茯芍一脸向往道,“如果我有妹妹,一定不会比她更可爱了。蛇王怎么能不喜欢她呢?” “哦?她都做了什么,让芍儿这样念念不忘?” “她会按摩。”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历历在目,茯芍舒服得眯起眼来,“她的蛇毒也很甜,鳞片也很细腻,而且还会撒娇,像是一朵精致的小桃花。” 陌奚捏住茯芍的下颚,盯着她的眼,“你吃了她的毒?” “对呀。”茯芍舔了舔嘴角,“水蜜桃一样。” 陌奚敛眸,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茯芍的下唇,像是在为她擦拭什么脏污。 他料到了茯芍会勾搭其他雄性,可没有料到,连雌蛇也需要提防。 觊觎茯芍的虫子们自然不必多说,他会处置,但对于茯芍,他是否太宽容了一些,以至于稍离开几日,她就肆无忌惮地投入它妖怀抱。 玉蛇引 第48节 惩罚的念头刚一升起,一双温凉的柔荑便覆上了陌奚眼角。 陌奚一怔,就见茯芍侧身而坐,双手揉着他的眼尾,不怀好意地笑,“姐姐,你的毒腺也在这里么?” 酸胀感顿时直冲天灵,桃花眼眼尾泛出了薄红。 陌奚闭了闭眼,喉结微滚。 他握住茯芍的手,缓慢而绝情地摘下,喑哑地开口,“这也是她教给你的?” 茯芍嗯了一声,偏头去舔陌奚的嘴角,想让他张口,看看自己有没有揉出毒液来。 陌奚抿着唇,别过脸去。 “芍儿。”他叹息般道,“别这样。” “别这样”这三个字死死扼住了丹樱的脖子,令她在心骨断裂、心脉破碎中痛不欲生了百年有余。 可茯芍并不知情,她只觉得说这话时的姐姐分外妩媚妖娆。 她缠着陌奚,尾巴勾绞着他,双臂揽着他的胸腹,下巴搁在陌奚的肩头,亮晶晶地凝视他泛红的脸颊。 “丹樱的毒虽然好吃,但不像姐姐那样,让我神魂颠倒。” “姐姐……”她在他耳畔呵气,“给我嘛。” 茯芍不懂禁欲,她喜欢什么就要做什么,非要做到满足为止不可。 陌奚气息加重,他闭上眼,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和本能抗争上,再无暇分神思考如何惩罚这条花心的雌蛇。 视觉陷入黑暗,耳畔的呵气、空中隐秘的香甜便愈发鲜明。 他想起茯芍所说的画面。 这些他不在的日子里,丹樱是如何在密室中爱抚茯芍的身体、又是如何恬不知耻地用蛇毒讨得她的欢心。 那乳臭未干的丹毒如何与他相比?尝过了他的蛇毒,茯芍再也不可能看得上其他毒蛇。 只有他、只有他的毒才能让她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是了,这不是败给本能,是为了惩罚她,为了让她沉溺在自己的毒液中,饱受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没有失控,他很清醒,这只是对茯芍惩罚而已。 陌奚霍然睁眸,翠瞳中闪过一丝猩红。 他回首盯向茯芍,在茯芍期待的目光中,涩然道,“真是…喜欢撒娇。” 语毕,修长的手指猛地扣住了茯芍的后脑,将她死死控在掌中。 下唇一麻,獠牙刺破了茯芍的唇瓣,还未来得及感受痛苦,甜蜜的蛇毒便涌入其中,麻痹了感官,带来顶级的快慰。 茯芍瞳孔微缩,很快便软在了陌奚怀里。 翦水秋瞳中再也装不下它影,只余陌奚。 直到獠牙拔出,她依旧双眸涣散,快乐得尾尖抽搐。 玉辇停下,回到了熟悉的院落。 茯芍尚未回神,无骨地依靠着陌奚,沉浸在余韵当中,懒洋洋地磨蹭陌奚的胸口,“姐姐,抱。” 陌奚勾唇,因丹樱而起的怒意稍稍散去。 也罢,起码她还分得清主次,知道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巢。 茯芍又回到了她的院子。 院中的气息改变了,她被陌奚放到床上时,张口询问:“晓音晓琴呢?她们是谁?” 茯芍口中的“她们”指的是两道陌生的气息。 陌奚将她放下,双手撑着她身侧的玉榻,将她拢在身下。 “晓音晓琴修为太浅,不方便照顾你。她们是我新找来的大妖。” “大妖?”茯芍一愣,“她们……很贵吧?” 她还记得所有大妖都是贵族,贵族也可以当奴婢使唤么? “是,很贵。所以芍儿不可以再单独离开了,你一天不使唤她们,我就要白出一天的钱。” “姐姐,我也用不着奴仆。”茯芍说,“你把她们辞了吧,我以前也没有使唤丫头,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她自己都还要变成人脚才能上街呢,哪里配使唤贵族。 “芍儿,”陌奚弯眸,翠瞳里噙着笑,“经过这一回,你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 茯芍理亏。 “我是一时大意,”她小声狡辩,“我都已经绞断丹樱的肋骨了,她又扔出了张奇怪的符咒来,然后我才……” 她说不下去了,丧气道,“好吧,是我不小心。” “乖。”冰冷的手压在了她的头上,带着同样冰凉的笑意,“安分些,别再让我担心。” “那我要做什么呢?”茯芍在他的手掌下抬头,“我好不容易出韶山了,不想再待在房里独自修炼,那太闷了。” “谁说是独自,”陌奚坐在了她身旁,覆上了茯芍的手背,“芍儿还有我。” “姐姐不出去了么?” “嗯,暂时告一段落。” 茯芍把尾巴收上了床榻,询问道,“我还不知道姐姐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呢。” “没什么,都是些无聊的工作。” “说说嘛。”茯芍期待道,“对姐姐来说是无聊,对我来说全都是新鲜事。” 陌奚眸光微移,“倒也不错。好吧,我捡有趣的部分给芍儿讲讲。” 茯芍连连点头,“嗯嗯。” 太阳西落,世间陷入黑暗。 死寂了数日的别苑终于又升起了憧憧灯火。 透光的窗纸照应出房内交缠的蛇影,巨影诡魅,惊人骇目,时不时又有悦耳的说笑传出。 “真的?那王后真的马上就说她爱蛇王了?” “我听说狐狸对伴侣无比忠诚,原来不过如此。” “好姐姐,下次再有祭祀,你也带我去看吧……” 那声音清灵动听,像是一股泉水注入了枯山,慢慢将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滋养得活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这一世的茯芍没有受过人类的调教, 听到血祭内容时,并不会像个人类似的发出指责。 狐狸是大蛇的食物,她对处理食物的方法没有任何意见, 只是在“淮溢士卒分食狐血狐肉”那一段里听得饿了起来。 算算时间, 从陌奚第一次带给她灵玉起, 她就再没有吃过东西, 足有小半月长了。 这也是上一世的茯芍不会做出的举动。 修士讲究六根清净, 热衷辟谷,上一世的茯芍自入琮泷门后就没有进过食。 妖族不屑这样的清高,陌奚亦不列外。 那时出于求偶的礼仪,他也曾为茯芍献上过猎物,却被茯芍一脸为难地拒绝了。 她拒绝他的心意, 为了投入人类的怀抱。 而今,当她抱着他的胳膊, 舔着嘴巴问蛇城有没有卖狐狸肉时, 陌奚不由得愉悦起来。 再不必为了茯芍去忍受人类的道德观,使他心情稍霁, 即刻吩咐雪婆去给茯芍买鲜活的狐崽。 “慢一点。” 在茯芍咬断狐崽脖子的时候,陌奚挽起一方白帕,替她擦拭流下的鲜血。 他教会了茯芍如何用人类的方式进食,看着她用人的牙舌品尝血肉。 邪妖化为人形, 绝大多是因为从众, 但陌奚不同。 他化出最完美的人皮,掌握人类推崇的文化、礼仪, 再将其用血污覆盖, 把他们的文明一一辱没。 人类崇尚辟谷,他就用人类的口舌咀嚼腥臭的血肉; 人类崇尚礼教, 他就用温文尔雅的举止虐杀掳夺。 他是人类最口诛笔伐的那一类妖,是蛊惑人心、霍乱世间、颠覆纲常的邪祟之首。 如今,他把自己的喜好传给茯芍,看着那明眸善睐的仙蛇满口荤腥,染上污浊。 茯芍随口吃掉了五六只小狐狸,进食之后正要为自己施清洁术,柔软的素帕便已覆上了她的嘴角。 这同样是人类的清洁方式,是礼教开化的证明,如今用来擦拭茹毛饮血后的痕迹。 陌奚眯眸,满足地微笑。 茯芍不反对,但她觉得很麻烦。手帕擦拭哪有清洁术来得便利。 可感受着脸上温柔的力度,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乖乖仰着脸让他动作。 察觉到她的配合,陌奚眸中的笑意越浓,夸赞:“好乖。” 茯芍觉得他在把自己当作小宝宝对待。 姐姐真擅长照顾小蛇。 茯芍等他擦完自己的脸,又被他牵着手,一根一根地擦拭手指。 那方白帕已被染红一半,在陌奚低头清理的时候,茯芍瞥见窗外已近天明。 她嘀咕,“不知道丹樱什么时候来。” 陌奚抬眸,看向了她。 “她说了要亲自把灵玉送过来的。”茯芍以为陌奚忘记了,提醒他道,“姐姐,需要和雪婆说一声吗?” 玉蛇引 第49节 方才升起的那点愉悦顿时消散了。 陌奚很清楚,别的蛇妖绝不会像自己这样克制,尤其是丹樱。 千年来,无论他如何管教她、训练她,她始终没有痛感似的,用那黏腻且充满低俗欲望的眼神盯着他。 那是条沟壑难填、欲望缠身的劣等蛇妖,在嗅到茯芍的气息后,可想而知,会做出何等卑俗的行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丹樱做了什么呢。 她会扒在茯芍身上,像条肉虫一样,毫无节制地扭腰摆尾,在茯芍身上发泄低贱的瘾欲,痴癫地流出黏稠蛇毒。 陌奚有点想叹气了。 这些劣等种族,生而卑贱,即便开智,也和爬虫无有区别。 他颔首,“好,我会和雪婆说。” “那以后我可以请丹樱来家玩吗?”茯芍得寸进尺地打蛇上棍。 陌奚哼笑。 他哪里不懂,丹樱亲自送货上门,为的就是这一条。 茯芍时常和她见面,他顾忌着茯芍,自然也就不会取她性命。 “芍儿,我不喜欢她。”陌奚收回手帕,“我与她之间,有过许多旧怨。” 他不在乎丹樱,他在乎的是茯芍的态度。 这话并不意外,茯芍已然觉出了陌奚对丹樱的冷淡,几次对上,他都对丹樱不冷不热。 她内心当然是偏向陌奚的,可丹樱是她交往到的第二个同类,桃花似的惹人怜爱。 她有点舍弃不下。 “那…那我以后去外面见她。”她说。 陌奚轻声问:“如果我还是不允呢。” “姐姐,我分得清谁才是最重要的,绝不会和她联合起来害你。”茯芍说,“再说了,我替你和她交好,你也能和丹族交好,不是么。” 陌奚敛眸。 这话称得上冷漠绝情。 茯芍并不在乎他和丹樱之间到底有什么旧怨,问也不问。她喜欢他,可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喜恶。 他是茯芍储物器里最美的一块灵玉,她最珍爱的是他,但绝不会就此放弃收集其他美玉。一旦有更好的玉出现,她也随时有可能拿他去换。 眼前的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蛇妖,不再是上一世那个选择孱弱雄性的女人。 陌奚该宽慰,可胸中只余怨毒。 沈枋庭,他是如何把一条贪婪、自私的蛇驯化成满眼只有他的女人的…… 真是漂亮的手段。 “好吧。”他笑着应了,“不过芍儿要我退让忍耐,总得弥补点什么。” 茯芍觉得这个条件也不过分,于是点头,“姐姐说,只要我办得到。” 陌奚低头,伏在她耳边低语,“我想要蛇王的王玺。芍儿,能为我取来么。” 他随口说着,茯芍却被吓了一跳。 窃取王玺,往往代表着改天换地。 “姐姐,你……”她错愕地看向陌奚,陌奚抬起食指抵在唇前,“嘘——” “不是那么严重的事,只是有一批货要运出国。如今盘查得厉害,往返边界需要蛇王亲批。你把王玺拿来,我盖了印,马上送还。” “蛇王十分熟悉我的气息,除我以外,城中再无修为高于芍儿的人选了。故而只能劳烦你。” 茯芍听了,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尚不如姐姐,蛇王修为高我许多,入宫的瞬间就会被他发现的。” “别担心。”陌奚对她道,“我打探到了消息,蛇王自玖偣回宫以来,常常沉睡不醒,必是受了重伤。芍儿只需避开宫中的大妖就能取到王玺。” 茯芍眨了眨眼。 她直觉陌奚没有陷害她的意思,但蛇王毕竟是四千年的大蛇,蛇宫也必然守卫森严,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 尚在考虑,就听陌奚笑道,“王玺摆在蛇王寝宫的桌上,那块玉剔透如冰,世所罕见,芍儿一看便能辨认出来。” “好吧,”茯芍拍了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她打不过蛇王,逃走总还是没有问题的。 出来这么久,她也想看看传说中的蛇宫到底是何模样——绝不只是为了看王玺! 陌奚笑道,“好,那我就在护宫河外接应。” 巢穴已经准备就绪,是时候把他的雌蛇带回去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件事不得不做。 陌奚调动内丹,墨色的内丹之上漂浮着万千丝线。 他勾起其中一股,揉弦般拨弄。 …… 一声凄啸从丹宅中暴起。 轰然之间,贲美侈靡的建筑被一条长尾扫坍,化为破碎的残垣。 丹樱伏在房中,疼得满地打滚,蛇尾如钢鞭,扫过之处石块栋梁折毁一片。 “呃啊……”她仰颈尖啸,美眸猩红可怖,与那鲜艳得几欲滴血的红眸相比,她的脸色惨白得透灰,额角的青筋凸凸跳动,脖颈两侧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黑色,如蛛网一般爬上了双颊。 “大人……”远处奴仆成群,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着,又不敢擅离。 不动还有可能逃过一劫,一旦动起来被丹樱捕捉到,下场唯死而已。 痛、好痛…… 整整两百年了,这熟悉的剧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且比从前更加难忍。 丹樱血瞳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精致的脸上狰狞凶恶。 淮溢中所有大妖都被陌奚种下了蛇毒,此后他不仅能在千里之外掌控他们的生死,还能随时让他们品尝经脉寸断、血肉焚烧的痛意。 这不是丹樱第一次受苦,在陌奚身边,任何不完美之处都会引发他的不满。 以前她将这份痛苦视为饴糖,心甘情愿地承受陌奚赐予的一切感受。 可如今,她恨透了那条毒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但凡她早出生一千年、但凡她有一战之力,她又何须受此耻辱,畏首畏尾地将至宝拱手相让! 陌奚、陌奚——! 一声狂啸震荡开去,方圆十里鸟雀寒颤,众妖生畏。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丹樱全身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那汗水呈艳丽的粉色,汗液中一半是自毛孔渗出的蛇血。 少女的头颅在人面和蛇首间来回变换,最终退回原形,化作一条巨大的长蛇。 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便吞掉了七八奴仆,用其血肉修补自己。 凌迟般的剧痛之下,丹樱思绪迟缓。她大口吞噬着食物,奋力撞击石壁发泄痛苦。 这些都不够,远不能缓解陌奚蛇毒之苦。 混沌之间,她倏尔记起了什么,猛地转身朝地下游去。 香、香—— 她记得那让她浑身舒爽、飘若云端的香气。 巨蛇急促地冲入密室。 茯芍走不过半日,密室中还残留着她的余香。 丹樱嘶吼着扑上了那块玉榻,疯狂吐信,不放过上面的任何一点残香。 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芍姐姐好香…… 红宝石的蛇瞳束成一线,瞳周一圈猩红,已然陷入癫狂。 当她将半个玉榻舔舐完毕,那圈猩红竟淡化了一半。 丹樱动作一顿,从令她神魂颠倒的香气中抬首。 不是错觉……她真的不痛了…… 全身血管经脉扭结成结的痛苦减轻了大半,剩下的余痛足可忍耐。 丹樱一怔,继而蓦地冲入那方血池。 她钻入池中,浑身浸泡在血水里,低头狂饮池中凉水。 这方血池被茯芍泡过几回,丹樱在水下找到了两根棕色的发丝。 她如获至宝,将其吞入腹中。 顷刻间,疼痛如潮褪去,内丹之中种下的墨色蛇毒微不可察地去除了半丝。 哗—— 丹樱破水而出,蛇首入水,出水时已是人面娇颜。 她雪白的指尖上缠绕着一根青丝。 望着那纤细的发丝,丹樱眸色晦暗不明,半晌,甜蜜如银铃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地下。 她放肆而猖獗地大笑着,甜美的五官微微扭曲,带着痴怔与冷戾。 陌奚——丹樱五指收拢,将那根仅剩的发丝死死攥在掌心。 从今以后,她再不必受他掌控了! 玉蛇引 第50节 第三十六章 青天白日,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茯芍一席白裙潜入了蛇宫。 黑夜并不影响蛇类的感官,他们不靠光线视察外界, 靠的是温度和气味, 夜晚只会令蛇妖更加敏锐。 虽然人类的话本子里, 潜行都选在夜晚, 但茯芍没有照搬照抄, 按照自己的理解改选了正午。 临近夏日,正午时分有了点暑气,正是蛇妖们昏昏欲睡的时候。 茯芍跨过了那条横在“贵族区”与蛇宫之间的护宫河。 她打着伞走上了桥,宫门之外并无禁制,谁都走得, 因此茯芍走得正大光明。 两架马车先后经过她身旁,赶马的马夫疑惑地看了眼这个徒步走在桥上的平民, 茯芍冲他们点头致意, 坦坦荡荡,回家一样。 如果蛇宫里住的不是小心眼的蛇王, 而是她父母那样的领主,茯芍还会更大方一些。 父母留下的手札上记载了无数次被族人挑战的经历。他们从不像蛇王那样将挑战者杀死,反而会嘉奖对方的勇气。 若蛇王也是个仁主,茯芍早就去挑战他了。 可惜不是。 蛇王不是仁君, 茯芍心中倒也没有太多惧意。她知道自己应该畏惧那条城府极深的雄蛇, 但她毕竟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 破壳以来,她就是韶山的霸主, 从不知晓什么叫做臣服、什么叫做怯弱。 此次窃玉, 茯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黄玉一族属土,有塑玉之术, 更有一门绝技名为化玉。 蛇宫中宝玉极多,单那王玺就是极品美玉,茯芍想好了,如果土遁不掉,她就找块玉石躲进去,躲上几个月再伺机离开。 理论上来说,此行不算凶险。 她来到宫门下,透过伞沿仰望巍峨的宫城。 城门上刻着一个繁复古老的蛇字,字涂红漆,传来森冷的腥气。 茯芍伸了伸蛇信,分析出了那红漆的成分。 她在宫墙下定定地站了会儿,这里没有守卫,宫门紧闭着,设有重重结界,只有被蛇王种下蛇毒的权贵们和宫仆才能从此通过,用不着守卫一一盘查看守。 茯芍打着伞,找了处阴影站着。 不过多时,她等到了一辆进宫的马车。 车帘坠着玉环,车顶镶嵌灵玉。 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玉石,给了茯芍很大的便利。 黄影一晃,在马车驶下长桥的瞬间,宫门外打着伞的蛇姬不见了。 无人发现的车厢顶部,那华美的灵玉中闪过一道微光,接着又恢复了平常。 宫门打开,马车驶入阴冷的黑白宫群。 群宫后方,中正之位处,黑瓦白墙的大殿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 “王。” 重物拖行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咚的一声,那重物砸在了殿内。 一抹浓厚的血迹顺着台阶直入殿中。 粉发蝎辫的少年松手,把一头千年大妖扔在了脚边。 潺潺血水自大妖身下渗出,少年的脸颊、双手和白色的窄袖劲装上皆沾满了血色。 他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脸上有一对可爱的梨涡。 “我又抓到对您不敬的家伙了。” 大殿之中挂满了鲛绡,末端曳地,缎面凹折处莹着华彩。 重重叠叠的鲛绡之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丹尹,别用我做借口。” “冤枉。”少年无辜地蹙眉,脚尖踢了踢不成形状的肉团,“他真的对您不敬,说您四千多年不找配偶,是走火入魔,修得阳痿。” 帷幔后没有回应。 丹尹偏了偏头,笑出可爱的梨涡,“难道是真的?” 冰冷的煞气破纱而出,直至打上丹尹,两旁的帷幔才延迟荡起。 砰——少年迅速旋身,回转之后,他捂着手肘,只被削掉了半条小臂。 “好疼……”那双宝石般的眼里氤氲起了水雾,像是小狗一样可怜兮兮,“您弄疼我了。” 声音传来,和颜悦色:“将秽物带走。” “您今天心情很好。”丹尹没有听话离开,任由断臂处鲜血泉涌,浸湿白衣,“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别让我厌烦,丹尹。” “好吧好吧。”少年无谓地耸肩,他松开捂着断臂的手,这一会儿的工夫,断口处已经开始愈合。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拽住地上大妖的后领,又将它拖了出去。 走出大殿,外头刺眼的阳光晃得少年眯了眯眼。 他回头扫了眼身后。 不对,不对劲。 尖利的獠牙探出嘴唇,丹尹弯眸笑了起来。 今天一定有什么有趣的好事要发生。 …… 茯芍跟着马车顺利进了宫。 车子往偏远处驶去,并没有去见蛇王。 车夫等车厢中的大人下车后,便熟门熟路地去了马厩,那里还有几辆车,几个车夫一边喂着各类坐骑,一边闲聊,等着到了时候再去接自家主子。 茯芍等了一会儿,觉得在此停留无多益处,悄然离开了灵玉。 她跟着马车一路过来,发现宫里所有蛇妖,不论修为高低,皆是用人类双脚行走。 茯芍便也变幻出人脚混入其中。 陌奚给她看过蛇宫行舆图。 宫门打开之时,茯芍一眼瞥见了蛇王的寝宫。 她在林荫小道上悄无声息地快步走着,越往中央,四周的宫仆巡卫越多。 茯芍为自己施加了一层隐身罩,仲妖看不见她,大妖看过她之后,脑中会迅速模糊她的长相、容貌,在短时间内将她遗忘。 除了蛇王,蛇宫里值得茯芍留意的,唯有丹樱的弟弟丹尹。 只要不碰上他,这蛇宫对茯芍来说不过是无人之境而已。 她很快看见了矗立在玉阶之上的蛇王寝殿。 这是整座蛇宫最大的宫殿,据陌奚说,它是根据蛇王的真身大小而建造的,比茯芍的小楼要气派太多,也阴冷太多。 此处完全背阴,正午的阳光亦透不进分毫。 相隔甚远,茯芍便能嗅到了湿冷的寒气。 这是一个能令蛇感到安心的地方,但不是令蛇舒适的最佳选择,茯芍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阳光小楼。 她伏在树后,伸出蛇信,隔着二里的距离收集四周信息。 蛇王的地盘上,茯芍不敢放出神识,感受震动的蛇尾又收了起来,只能依靠嗅觉小心观察。 玉阶前的小广场上,时不时有巡卫经过,守卫煞是森严,每一队都有一只千年大妖领队。 蛇王若是真的病重,那身为他的心腹亲信、蛇宫中唯一的顶级大妖,丹尹八成是会守在蛇王身侧的。 茯芍等待着,想看看丹尹会不会出现。 “嘿。”倏地,一只手拍在了茯芍肩上。 茯芍猛地回头,行踪暴露,她当即伸手欲拧断身后人的脖颈。 然而对方反应极快,后退两步,一仰上身竟避开了她的指尖。 “嘘——”在茯芍接第二招的时候,对方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我不是坏妖,你是谁呀。” 茯芍眯眸,光影斑驳的柳荫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纤瘦的少年,皮肤雪白,双眸血红,一头樱花色的粉发编成了长辫,垂在身前。 他穿着一身从头白到脚的窄袖劲装,看着清爽又干净,和天上初夏的阳光正好适配。 茯芍认了出来,“丹尹。” “哦?你认识我?”那少年绽开一个甜甜的笑,他笑起来时露出一点獠牙尖尖和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可我却不认识你。”他摩挲着下巴,颇有兴致地打量茯芍,“我从没有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妖?” 茯芍并没有把自己和丹樱关系拖出来。 丹樱在提起自己这个弟弟时,语气满含厌恶,想来姐弟俩关系并不融洽,报丹樱的名号或许无用。 “我刚来蛇城。”茯芍拿出自己一开始就准备好的借口,“听说千年以上的妖可以领爵,特来觐见蛇王。” 有点郁闷,怎么一上来就碰见了丹尹,这下子窃玉就难办多了。 “啊,好像是有这么条规则来着。”丹尹点点头,红色的眼眸弯起,清透透的,挤出血水似的艳丽。 “不过爵位有限,所以最近又添了个条件——” 少年手腕一翻,两柄环首爪刀握于掌间,雪白纤细的十指逐一律动,爪刀飞转,划出数圈暗沉的刀影。 “新晋者必须先杀死旧贵族。” 那弯起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竖成细线,“你运气真好,我可是个公爵。” 少年五官在一瞬间被嗜血的狂热所扭曲,语调亢奋失真,再不复方才的清爽可爱。 茯芍立即遁入脚下的青石板中,消失在了丹尹眼前。 玉蛇引 第51节 爪刀削来之际,茯芍没有感受到刀风,亦没有看见刀光,那足有小臂长的特制爪刀暗沉乌黑,没有一点反光。 她心下一沉,自知此行极难成功,但丹尹并没有召集巡卫,她便想试试能否在暴露之前将其制服。 迅速确定了方略,茯芍在现身之前于四周布下隐身结界,将自己和丹尹隔绝在内,免得吸引来更多卫兵。 她自丹尹身后的石砖突出,蛇尾缠腰,双手抱向丹尹头颅。 丹尹反应力惊人,茯芍出现的刹那,他便疾速转身,避开袭来蛇尾的同时,自侧翼朝着茯芍冲去。 那身白色劲装在阳光下反出刺眼锦光,他的双眼睁大到了一种略微诡异的程度,獠牙露出唇外,随时准备毒杀猎物。 弯曲的爪刀横切而来,无声无息,唯有杀气横冲直撞,毫无收敛。 茯芍俯身躲过,双开刃的弯刀在她头顶削过,横切不成顺势反手下撩,以更强的力道朝茯芍后颈刺去,中间无有一丝停顿浪费。 茯芍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妖族杀意。 丹樱没有骗她,当时街上,她的确只是想给她个教训。 爪刀自上刺下,茯芍正欲遁入地中,另一把爪刀突然上撩划来。两把刀一上一下将她截在中央。 茯芍无处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她身上长出了厚实的玉鳞。 呛——两把利刃刺在鳞片之上,割出白色的划痕,空中扬起细微的鳞粉。 没有见血,丹尹眸中划过讶色,下一刻,茯芍蛮横地扭身,在双刀之间咬向丹尹的脖颈。 丹尹闪身后跃,轻巧地蹲在了柳树枝上。 附着玉铠的蛇尾随即扫向树干,丹尹食指插于刀环之间,四指律动,爪刀舞出刀影,稍一调整,在大树倒地的瞬间如花豹扑羚一般扑下,左脚踏向茯芍后脊。 他很适应这双人类的腿脚。 茯芍上身避开,丹尹擦着她的肩膀,落在了黄玉蛇尾之间的空隙中。 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落入了一条巨蛇的蛇尾里,反握着爪刀,翻身旋横切向茯芍的胸颈。 茯芍上身闪避,下尾紧收,绞住丹尹的双腿。 少年的双腿灵敏得过分,在蛇尾收缩的瞬间点地后撤,反客为主地踩去了蛇尾之上。 圆滑的蛇尾扭摆不息,像是簸动的海浪,丹尹立于浪上如履平地,动作竟毫不受阻。 左脚踏下,他一脚跺在了蛇脊连接肋骨的关节处,看似纤瘦的身形下是可怖的万钧之力。 茯芍吃痛,发出一声恫吓。 “咦。”丹尹看着并未扭曲变形的蛇尾,新奇道,“不应该呀。” 这一脚,竟连一根骨头都没有踩碎。 他不信邪似的双刀反握,刀尖重重刺向一块蛇鳞。 两尖扎入鳞片间隙,一左一右挟住蛇鳞,猛地往上一撬—— 一块黄玉鳞被整片挖出。 与此同时,茯芍的尾尖勾上了丹尹的细腰,将他狠狠甩了出去,砸向了大树。 砰—— 百年老树没有倒下,茯芍甩尾的力道之大,令丹尹全身嵌入了树干之中。 少年轻咳一声,唇角流下一丝鲜血。 他抬眸望向茯芍,姿态狼狈,却笑容灿烂,得意地冲着茯芍晃了晃指尖。 他双指之间夹着一块带血的黄玉鳞。 是战利品,是挑衅的笑。 茯芍微恼,巨尾横扫而去。 白影晃过,上一刻还咳血的丹尹转眼间自树中闪离。 茯芍蛇尾抽在老树上,如利斧斩下,劈出光滑整齐的断面,古树轰然倒地。 丹尹面朝着茯芍点地后跃,两指一屈,将鳞片握于掌心,忽而之间,他收敛了嬉笑,面色微凝。 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伸出蛇信舔上了蛇鳞根部的血。 当蛇信卷着那点残血回到口中时,丹尹的神色彻底变了。 他眼角上挑,血色的蛇瞳收缩至极限,呼吸粗重了起来,一股恐怖的狂热自他体内涌现,直勾勾地盯向了茯芍。 茯芍在那双眼中看见了熟悉的神情。 贪婪、渴欲、掠夺,与一丝扭曲了的杀意。 “你是什么东西。”丹尹兴奋了起来,足下一顿,停在了原地,不再后退。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血。” 回答他的是势如破竹的玉伞。茯芍右手一伸,隔空取出黄玉骨伞,伞尖如枪,朝丹尹胸腹迅疾刺去。 丹尹脚下不动,仅仅侧身,爪刀内旋,扣在了伞上,将其逼停。 玉伞受到阻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仅是一瞬间便又强行突破了爪刀,冲势不可挡。 丹尹毫不犹豫地外旋收刀,大跳跃开。 交手几个回合,双方心中都有了度量。 同样是三千年修为,丹尹的反应速度、敏捷度胜于茯芍,而茯芍的防御、力量则胜于他。 如此制衡,一时难分高下。 他一路后跃,茯芍穷追不舍。 丹尹停于树上,她便扫断树干;落于地面,便抽坼地砖。 行踪暴露,她不能放过丹尹。 “回答我呀。” 丹尹被追得无处下脚,只能不断变更方位,嘴上执着地询问,“为什么你的血那么美味。” 如此被动,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加浓烈,看着茯芍的目光也隐有癫狂之色。 茯芍没有理睬,只是不断吐信,捕捉他的身形轨迹,寻找拉近距离的时机。 又一次近身交手之后,丹尹猛地拉开距离,蹲伏在树枝上,左手扯下一旁的柳叶,叶子扇形排开,嫩叶在他掌间镀上了金属的冷光。 飞叶钉射,张张瞄准茯芍的眼睛。 茯芍手中罗伞一撑,叮叮当当几声之后,飞叶坠于地下。 她以伞为盾,速度不减,蛇尾扬起,树挨即倒。 丹尹再度失去了落脚点,短短一会儿的工夫,结界之内土地皲裂,石块散落,树木更是无一幸免地断折倒下,被茯芍破坏了七七八八。 丹尹落在幸存的平地上,手中爪刀蠢蠢欲动地翻折舞花。 茯芍目光凛冽,她有预感,丹尹的下一步会做什么。 “真可惜,你的鳞太厚了。”不出所料,少年惋惜地开口,“不过没关系,我马上就会把它们一片片拔干净。” 他露齿一笑。 下一瞬,桃花瓣似的嘴向后裂开,嘴角一路裂至太阳穴处,诡异至极。 颌骨张开,一股汹涌的红雾从少年喉中喷出。 血色的浓雾顿时扩散开去,茯芍当即捂鼻,可为时已晚。 她嗅到了一股糜烂的甜味。 和丹樱成熟饱满的蜜桃香气不同,丹尹的毒熟过了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茯芍晃了晃身子,几息之后,绵软地卧倒在地。 她眼睑沉重得无法睁开,只勉强撑出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中走来一双人类的脚,皮肤白皙若雪,腕侧踝骨突出,漂亮得像是少女的足。 丹尹蹲了下来,粉色的发梢在茯芍眼前微微晃动着。 伸出食指,他戳了戳茯芍的脸。 茯芍双手撑地,想要支起身子却摔回了丹尹脚前,不死心地蠕动着长尾。 “别挣扎啦,即便是蛇王也不能完全免疫丹毒,越是动作,毒素蔓延得就越快。”少年抚摸宠物一般,顺着她的肩颈往后拂去。 茯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央求他,“别、别拔我的鳞片……” “没问题。”丹尹爽快地同意了,“那我拿一截你的尾巴行吗?” 茯芍沉默着,像是在憎恨。 丹尹好整以暇地等她做出选择。 然而下一刻,那缓慢蠕动着的蛇尾倏地暴起,绞住了他的身体! 粗大的长尾将丹尹密不透风地缠住,茯芍脸上的虚弱一扫而空,冷愠地盯着怀中的丹尹。 “当然不行!” 如此骤变令丹尹脸上划过一丝错愕。 可紧接着,身处巨蛇困境的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还振奋地笑了起来,如同看见了顶级珍馐,灼热无比。 少年喉结滚动,食欲和杀意直白地展露在茯芍面前。 他用眼睛贪婪地扫视她每一寸肌理,蛇信疯狂伸吐、口鼻大口嗅闻着她身周的空气。 “果然……特别。”胸腔受到压迫,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唯有满脸的痴狂愈发清晰,也愈发惊人。 茯芍稍一用力,便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丹尹阖眸,昏死在了她的尾中。 茯芍没有松开他,她收缩蛇尾,加倍用力,直至绞碎了丹尹的肩胛、肋骨、髋骨,乃至脚掌才稍稍放松。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装死,也没有反抗之力了。 茯芍把尾巴收了回去,变出人脚,拖着半死的丹尹,把他丢进了草丛里。 玉蛇引 第52节 “狂妄的小家伙。”茯芍俯视着被草叶掩埋的少年,“念你年幼,且饶你一命。” 今日致胜,多亏了丹尹对黄玉的不了解,若非如此,还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去。 茯芍正要离开,又发现地上的丹尹实在是有些凄惨。 雪白的衣服沾满了泥土不说,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她绞碎了,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身体不正常的扭曲。 茯芍想起父母的手札,每次打败挑战者后,他们都会为其疗伤,以免失去一名兼具勇气和实力的族人。 茯芍现在没空帮丹尹疗伤,想了想,从储物器里翻找出一小块蜂蜜塞进了丹尹的嘴巴,摸了摸他的粉发。 好吧,安慰一下。 祝他茁壮成长,成为蛇族栋梁。 处理好了一切,茯芍拍拍裙上的浮尘,加强此间的隐身结界,随后迈步,再无顾忌地朝蛇王寝宫而去。 寝宫之内 盘踞于黑暗中的巨蛇将这场厮杀收入眼底。 从茯芍进入宫门的瞬间,他的神识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直到丹尹出现,拍了茯芍的肩膀,舔舐她的蛇鳞,又抚过她的肌肤肩颈。 湿冷的寒风拂过,昏暗的寝殿内鲛绡荡扬,片刻之后才悠悠旋回落地。 第三十七章 整个蛇宫、乃至整个蛇城, 唯一和茯芍同级别的妖已经被解决,她心里松快了些,可看着近在咫尺的寝宫大门, 一时又有些紧张。 蛇王, 天下众蛇唯一的王。 茯芍的心绪难免复杂。 一方面, 在蛇王的带领下, 蛇族占领了不少领土, 单就蛇城而言,也是欣欣向荣。 他不是仁君,至少是一位明君,带领了蛇族走向繁荣。 可另一方面,他的某些做法又让茯芍难以苟同。 整体而言, 茯芍对蛇王是心怀期待的。 头领即是标杆、是归宿,她没有自己的小族群, 孤身入世, 总会想见一见自己一族的大头领是何模样。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茯芍加重了身上的隐身罩, 彻底隔绝自己的气息身形,化作细绳般的小蛇,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屋外是明媚耀眼的阳光,屋内却暗昧冰凉。 殿内挂着层层的鲛绡, 覆海上镶嵌着夜明珠。 空间太大, 微弱的荧光无法照亮全局,只够让珍贵的鲛绡折出朦胧的华彩。 茯芍没有直接看见蛇王, 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隐秘的遗憾。 她顺着柱子攀上了房顶横梁, 小心翼翼地吐信,警惕观察四周。 她感受到了沉重的蛇息。 在层叠的鲛绡帷幔之后, 有某种庞然大物存在着。 那气息中透露出的信息实在过于庞然。它和这偌大的黪黩融为一体,分不清这屋内是因为无光而黑暗,还是因为它的存在而无有光明。 茯芍倾听了一会儿,确认气息绵长均匀后,悄悄往旁边游去。 她找到了蛇王的案牍,正如陌奚所言,茯芍一眼便看见了蛇王的王玺。 那是一块飘花的玻璃种翡翠,四方的翡翠遗世独立在这昏沉沉的室内。 翡翠通透如冰,绿色的片状飘花形成山脉、浮云的图案,小小的一块王玺,当真凝聚了天下壮景。 茯芍屏住了呼吸,拉长蛇身,上端环在梁上,尾巴卷住了王玺,慢慢将其勾了上来。 她把王玺卷在怀里,欢喜地用蛇信碰了碰冰凉的玉石,恋恋不舍地收入储物器内,将陌奚准备好的假玺放了过去。 王玺到手,她该离开了。 游出一段距离后,茯芍纠结地回头看了眼鲛绡。 难得来一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来了,她还没有见到那传说之中天下独绝的一品灵玉榻呢。 再者,她也还没见过蛇王是何模样呢。 茯芍决定过去看一眼,只一眼,看了就走。 她贴着房梁,伏身潜行,悄悄游过了帷幔。 她不敢靠近,刚过帷幔便停了下来,往下顾盼。 这一探头,下方的情形令茯芍震撼得忘了吐信。 大,广博无涯。 一条浩瀚如深渊的苍青墨蛇卧在房梁之下。 它身上的每一张鳞片都大如蒲扇,昏暗的室内,苍墨蛇鳞上流动着伴彩,似珍珠,也似孔雀羽毛般的虹色,在夜明珠地轻抚下,华丽胜过鲛绡。 他慵懒地蜿蜒于玉榻。 长二丈二、宽一丈半的玉榻只勉强承起了三分之一的蛇身,余下的长尾如墨河飞瀑,自榻上淌去地下。 在这冲击性的庞大之美中,那方玉榻都显得小家子气了起来。 茯芍身体发软,竟真有一种下方是无尽深渊的错觉。 四千年的蛇,实在是美。 和其他靠吸收灵玉、他人妖丹而提升上来的妖不同,蛇王是货真价实的巨蛇,四千年韶光凝聚一束,岁月之美,浩浩荡荡,看得茯芍心驰神往。 见识到蛇王的庞然后,她更不敢多留,转身欲走,霍然间,那巨蛇抬首。 硕大的蛇首自体内抽出,冰冷的视线精准锁定了梁上的茯芍。 一股浩瀚无垠的冷息霎时罩住了她,压得她全身僵冷,无法动弹。 茯芍大惊,极力从这威压之中夺取身体主权。她匆忙逃窜,然而一扭头便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结界墙。 走不掉了。 苍墨长尾朝房上抽来,横梁被抽断砸下,茯芍咬牙,混在断木里,顺势掉落。 她看准方向,扑向玉榻的一角,暂时躲进了玉石当中。 温凉安逸的玉安抚了她,外面的巨蛇偏头,困惑地吐了吐信子。 过了一会儿,他怎么也找不到入侵者,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怠懒地趴回了玉榻。 茯芍松了口气。 一千年的差距委实不小。 面对丹樱丹尹,她毫无惧意,哪怕姐弟俩一起攻来,她都不会退缩;可方才仅只是被蛇王看上一眼,她便全身发麻,根本提不起斗志。 是四千年的实力么,还是王者的威压? 茯芍不清楚。 她惴惴不安地躲在玉榻里,感玉之感,承玉之受。 因此,当蛇王在玉榻上游动蛇躯、调整睡姿时,茯芍便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腹鳞、感受到他正一寸寸摩擦着自己的体表。 她有点惊慌,又有点心悸。 出生以来,茯芍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雄蛇——她接触的第一条雄蛇还是方才的丹尹,但在茯芍眼里,那还只是条小蛇呢。 此刻压在她身上的是天下蛇主,是一条强壮博大的雄性。 茯芍低下头,心里不断默念“他天生绝育、他天生绝育、他天生绝育”。 念了几十遍后,那点躁动才寂灭了下去。 没有人说过蛇王是否真的不能生育,但他四千多岁还没有和雌□□过尾,连丹樱那朵可爱的小桃花都拒绝了——他多少指定有点毛病。 加上那谨慎多疑的性格,说不定他还会在交尾之前给雌蛇种下自己的蛇毒。 茯芍觉得,自己还是不招惹为好。 蛇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茯芍待在他身下,有点发愁。 现在出去风险太大,她得等到蛇王离开这座寝殿,再想法儿偷偷溜走。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去呢……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什么伤才能伤到四千年的大蛇? 冰冷的蛇息喷洒在玉榻上,也喷洒在茯芍身上。她始终屏气,不敢呼吸,就也闻不到蛇王的味道。 吐了吐信子,茯芍突然发现——蛇王,和陌奚很像。 他们色泽相近、岁数相仿,就连瞳孔的颜色都一般无二,只是在某些细节方面,蛇王要比陌奚更富有魅力。 茯芍有了个猜测。 莫非他们其实是血亲? 难怪陌奚只是个商人,却丝毫不惧丹族的势力,谈及蛇王时的口吻也甚为随意。 但她偏偏说自己没有亲族了……难道是和蛇王关系不好么? 不管如何,自己捡到的大姐姐有可能是蛇族公主,这种桥段只有小说话本中才有。 茯芍迫不及待地想去找陌奚确认,但身上的蛇王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该不会直接睡上几年吧…… 茯芍隐入玉榻的瞬间,陌奚落在她身上的神识被立刻斩断。 两妖有千年的实力差距,他竟依旧找寻不到。 如果不是茯芍提前告知了计划,他恐怕真的以为她已然逃走。 玉蛇引 第53节 黄玉一族太过玄妙。丹尹作为他麾下的利刃,处决了不知多少大妖,对上初次下山的茯芍,竟输得一败涂地。 这固然有丹尹大意的原因在,但无论他如何小心,毒蛇对上无毒蛇,一旦蛇毒不起效用,便只剩下了落败的结局。 上一世中情毒的沈枋庭、这一世的丹毒……这绝非巧合可言。 茯芍确有百毒不侵之能,她的鳞甲如铠,坚韧程度丝毫不亚于他。 陌奚觉出了些棘手。 这一世的茯芍完美得没有弱点,假以时日,恐怕真有夺取王位的力量。 这些都不重要。 让陌奚觉得厌烦的是,短短半个时辰的工夫,盯上茯芍的苍蝇便又多了一只。 他走了三日,便多了个丹樱;今日茯芍刚一入宫,便又吸引了丹尹。 丹尹。 他尝到了茯芍的血液——那连他都险些沉溺的珍馐,猎食者嗅到这样的鲜血,岂会就此罢手。 陌奚缠绕着身下的灵玉榻,蛇腹缓缓摩挲着玉石表面,随后将其圈入怀中。 他开始厌烦了。 神识放开,笼罩了蛇宫,冰冷的蛇息朝着丹尹昏厥之处逼去,蹿过草木,来到了茯芍“埋葬”丹尹之处。 没有。 有明显压痕的草地上只留下了点点血迹,并无蛇存在的迹象。 陌奚漠然地审度着这片草地,片刻后,收回了神识,凝神探向自己的蛇丹。 在蛇丹上缠绕的数百黑丝中,他找到了牵着丹尹的那一股,自中间挑断。 细如发丝的黑线就此崩断。 陌奚的心情却没有回暖。 他想茯芍抱着他,软软地喊他姐姐; 想要茯芍绞缠他,勒令他不许离开; 更想让茯芍那张月中谪仙般的脸上涂满鎏金般的蛇毒,露出属于妖姬的痴媚。 而不是和其他雄蛇嬉戏打闹,又或者警惕戒备地躲着他。 陌奚游下了玉榻,离开之时,尾尖有意无意地在玉榻上轻轻搔刮。 鲛绡微漾,晃出迷离的彩光。 巨蛇逐渐缩小,待到二丈长时,上身化出了人类的皮囊。 从陌奚动作开始,茯芍就紧张了起来。 她起先以为蛇王发现了自己,随着对方的走远,她意识到,蛇王要离开了。 茯芍大喜过望,不错眼地盯着他。 她看着蛇王化出人形,可他背对着她,她只能看见对方身后披着一头如瀑的乌发。 姐姐的头发虽也是黑色,但带着点卷儿,和丹樱类似,眼前蛇王的长发纤细笔直,行走之间,折出滢滢水光,一直垂至膝上。 他披着一件月白长袍,松松散散,宽大的袖口上,藏青绲边如波缓晃。 那如水的青丝、宽大的长袍,勾勒出一卷淡雅寂寥的画。 殿门在陌奚面前打开,茯芍来时是午后,此时已新月初上。 黪澹的月光洒在蛇王身上,他前面是无人的玉阶,身后是空旷的大殿,一切都那么孤独凄凉。 茯芍突然有种错觉,她终于走出了韶山,可蛇王却一生都被困在无人的王殿里,眼里照不进方寸生息。 “王!”殿外有侍卫惊慌赶来,跪在阶下,“前花园有打斗的痕迹,丹尹大人……不知所踪。” 茯芍心口一紧,糟了,她的隐身罩居然被这些妖精识破了! 她再无暇伤春悲秋,只屏气凝神地注意蛇王的反应。 蛇王轻轻地嗯了一声,下一刻,一道春风般和煦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 茯芍一愣,这声音温柔轻缓,如饮暖酒,使人舒心,丝毫没有蛇类的阴寒冷厉。 总觉得……蛇王还挺温柔的,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专横残暴、阴森可怖。 “王,是否下令去城外搜寻?” “不必。”月光中,蛇王微微一叹,“不见了,就罢了……召集国中勇士,三日后,选拔新任宫卫,我会亲自到场。” 那声叹息太浅,听得茯芍揪心了起来。 她望着残月下的孤王,又开始想先前的问题。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 蛇王推开殿门之后就离去了,茯芍趁机溜出了蛇宫。 陌奚一直等着她,回到别苑后,她把王玺取了出来,递给陌奚时稍犹豫了一下。 “姐姐,真的只是运一点货么?” 陌奚很意外茯芍这句话背后所指的想法。 是见过了蛇王的真身,知道了害怕,不想惹上事端;还是别的什么…… 心下回转,他点头,“当然,芍儿是怕了?” “倒也不是……”茯芍抿了抿唇,又多问了一句:“姐姐运的是什么货?” 陌奚笑了起来,“如今才问,是否有些迟了?” 茯芍满目复杂。 陌奚搂过茯芍后颈,让她抵在自己颈窝,小声低语:“只是几车灵果。如今各处关隘查得严,审批时间太长,怕果子坏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好吧。”茯芍把王玺递了出去,郑重其事地严肃道,“我相信姐姐。” 不管蛇王如何,姐姐对她好是不争的事实。 她到底是要优先姐姐的。 陌奚收下了王玺,“自然,我不会辜负芍儿的心意。” 茯芍又对陌奚说,“我今天遇上丹樱的弟弟了。” “听说了。”陌奚随手将王玺收入储物器,“丹尹失踪,宫里乱了一阵子。” “他怎么会失踪呢?”茯芍有点担心那条小蛇,“我打伤后把他放在了草丛中,不至于找不到呀。” “或许是逃走疗伤,又或许是途经的妖杀了。”陌奚不甚在意。 茯芍一怔,“杀了?” “一颗三千年的妖丹躺在路边,总会有妖心生邪念。” “可蛇宫里大多都是蛇妖,大家都是同族呀!”丹尹还是郡公,是监察长,更是蛇王心腹,那些妖是怎么敢这么做! 陌奚微笑着,抚过茯芍的面颊,“芍儿,胜者才是我们的同胞,败者只是食物和养料。” 茯芍愣愣地看着那双温柔的翠眸。 她当然知道,有些蛇会猎食其他蛇类,只是黄玉不会这样做。 眼前的翠瞳和今天锁定她的那双蛇瞳重叠在一起,叫茯芍想起了那冷月下的孤王。 “这么说……蛇王重伤期间,宫中守卫繁多,那些妖并非是在保护他,而是在伺机吞噬他?” 陌奚弯眸,没有反驳。 茯芍攥着心口的布料,“难怪他要掌控所有权贵,还要杀了挑战王权的妖。” 外面的世界,和黄玉一族有太多不一样。 茯芍的父母不会杀死挑战者,而挑战者所求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亦不会蓄意杀死旧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容忍那些妖待在宫里?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出去?” “越是胆怯,就越是可欺。”陌奚道,“他表现得色厉内荏,就会引来更多的杀意。” 茯芍喃喃,“可他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无所畏惧。” 陌奚挑眉,“哦?” “我进到蛇王的寝宫,里面帷幔重重,漆黑一片。”茯芍蹙眉,“他是害怕的,所以才会躲在黑暗里、藏在帷幔后。” 陌奚的蛇瞳微微收缩,又很快恢复。 陌奚的笑意淡了,但茯芍没有察觉,兀自说着:“自信且强大的蛇是不会惧怕阳光的,更不必躲躲藏藏。” “我父母的巢穴——也就是我们在韶山住的那栋小楼,建立在高山之巅,直面旭日,无有阻挡,因为他们坦荡无畏,不会惧怕区区阳光。”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在韶山就从来不打伞,出来以后才提伞上街,就是因为心里还有点发慌。” 陌奚垂眸。 他的理智拦下了他扭断茯芍脖子的动作。 但凡说出这话的不是茯芍,而是另外的妖,早已成为一堆腐肉。 可说这话的是茯芍,是太过珍贵的琼玉。 陌奚忍耐了杀意,良久,提了提嘴角,“或许确如你所说的那样。” “肯定是我说的那样!”茯芍坚定道,“受了重伤,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妖团团围住,是条蛇都得害怕,换我早就逃走了,他还能镇静地待在深宫里,真是了不起。” 陌奚一顿,心中的郁气散去几分,化作一丝淡笑。 他睨着茯芍,“芍儿入宫一趟,对蛇王改观不少?” 这正是他引她入宫的目的,没想到效果超出预计的好。 “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茯芍叹了口气,“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很多不一样。” 玉蛇引 第54节 “对了姐姐,”她拉了拉陌奚的袖子,“你知道蛇王到底受了什么伤么?” “这等秘辛不会有妖知道。蛇王既然是从玖偣回来后闭门不出的,想来无非是战场上受的伤。” 听到蛇王是为了蛇族而战才受的伤,茯芍对他的改观更上一层。 “我要去见他!”她说,“黄玉内丹可解百毒、治百病,我要帮他疗伤。” 陌奚摇头,“芍儿有这份心就够了,蛇王多疑,绝不会让外妖的内丹进入自己体内,你这么做,反而会引来猜忌。” 这的确是个难题。 茯芍在房中踱步游动,沉吟道,“我出来时,听蛇王说三日后要召集国中勇士比武,遴选前百名进入蛇宫,魁首还能向他提一个愿望。”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陌奚,“只要我成为魁首,不就可以要求他吞下我的内丹了么?当着众妖的面,他总不至于露怯吧。” 陌奚哑然。 他为茯芍准备的愿望是那张灵玉榻。 他引她入宫,知晓她必会去看那张玉榻,看完之后念念不忘,便会想方设法得到它。 那场比武,是为了“蛇王”和茯芍第二次的见面。 “为何……”陌奚甚至忘记了惯有的笑,他蹙起眉,表露出疑问,“芍儿,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一条陌生蛇治疗?你看中那条雄蛇了?” 他承认他化出真身是有诱惑茯芍的心思,可这点诱惑,就值得她舍身冒险么? 茯芍不是不知道“蛇王”的恶名,入城以来,他没和她少说过才是。 她已不是琮泷门的仙子,如今身处蛇城,雄蛇多如草芥,并不稀奇,何必舍近求远? 陌奚不明白。 他盯着茯芍,想要知道她的想法。 茯芍却是更加惊讶地回视他,“这还有为什么?无论如何,他现在都是蛇的王、是我们的仰仗。” 陌奚笑了:“……仰仗?” 茯芍没有读出那笑中的轻慢,只认真地答道:“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全力守护他。” 陌奚未曾见过茯芍父母的风姿,但她此时的眼神,已足够耀眼。 同样的一轮月,照在她的身上却像是柔和的纱,无有丝毫的寂冷。 她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若是其他人对着陌奚说这话,他只会一笑而过,觉得虚伪得粗糙。 但说这话的是茯芍,是真的曾为守护他人而主动献祭自己的蛇姬。 她言出必行。 喉结微滚。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陌奚的毒牙没有分泌颓靡甜腻的蛇毒,那些毒灌入了他的心脉,令他心口一片酸麻。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害怕。 第三十八章 “咳咳……” 细微的呛咳声自暗处响起, 密室门被打开,却没有多少亮光就此涌入,屋内依旧暗不见指。 “看来还没死。”门口的少女持扇掩鼻, 挡住一室浓重的血腥气。 房间深处, 靠墙角而坐的少年吃吃地笑着, 他的笑和咳混杂在一起, 胸膛每一次细微震颤都会令口鼻涌出新一股的血来。 那身白衣已污浊不堪, 凝固的、未凝固的血大片涂染在衣上,编织整齐的蝎辫也毛毛糙糙,随时会彻底散架。 他刮过自己的嘴角,抬头舔舐手上沾染的鲜血,猩红的蛇信顺着小臂内侧舔过腕骨, 又舔上根骨突出的指节。 少年半眯着眼,目光迷离, 享受着自己的血液。 丹樱脸上的嫌恶愈发明显。 “不够、不够……”丹尹呓语般, 将十指一根根细致地舔净后犹不满足,“你给我吃了什么好东西, 现在连我自己的血都不能满足我了。” 丹樱收起折扇,“感恩戴德吧,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外面, 被那些妖撕成碎片了。” 丹尹听不到她说话似的, 突然直起腰,来回摸索自己的衣裳, “我的鳞片, 我的鳞片呢?” 他翻找了一阵,倏地锁定了丹樱, “你偷了我的鳞片。” “闭嘴。”丹樱皱眉,精致可爱的脸上一片烦躁,“你的鳞我嫌恶心还不够,拿那种东西做什么。” “不是我身上的鳞,”丹尹不满道,“是我手里的鳞片。” 丹樱嗤笑,“你的东西,来问我?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丹尹眨了眨眼,眼中的杀意散去了些,化为执拗的茫然。 “你真的没见到?那我的鳞片去哪儿了?” 横隔着屋子,黑暗中,两双如出一辙的血色红眸一上一下对视着。 丹樱没有回话,只冷冷地俯视他。 丹族的妖捡到了从宫中逃出来的丹尹,带到了她的面前。 彼时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身体各处不自然地凹陷、突出。在他逃离蛇宫的途中,碎骨又划破了内脏,体内大量出血,只剩下一口气还在。 这不是丹尹头一回这么狼狈,在蛇宫里生存本就如临深渊,偏偏他又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性格,不把自己折腾死就浑身发痒,每隔十几年都得半死一回才舒服。 如同丹樱不能没有宝物,对丹尹而言,过于漫长的生命里,唯有鲜血和刺激才能让他不至于无聊得发疯。 丹樱本不想管他,在思考把他制成傀儡,还是直接杀了剖丹之间时,瞥见了丹尹指缝间漏出的一点黄。 他没了意识,手里还死死抓握着什么。 丹樱凑近一看,竟是茯芍的蛇鳞。 那一刻,丹樱改变了想法。 她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取出了那张鳞片,自己吃了一半,又将另一半塞进丹尹口中喂下。 丹尹见到了茯芍,他触碰了她,以陌奚的性格极有可能会杀了他。 在她无法独自抗衡陌奚的时候,分散陌奚注意的同盟越多越好。 果不其然,喂下半片蛇鳞不久,昏死中的丹尹就抽搐了起来,全身经脉贲张,如小蛇在皮下剧烈扭动。 丹樱熟悉这样的症状,这是陌奚在动他们妖丹里蛇毒。 他要杀了他。 那半片鳞片不足以消除所有蛇毒,只勉强保下了丹尹一命。 顶级大妖的生命力顽强得恶心,丹樱将丹尹丢去了城外,不出五日他便醒转了过来。 “我说了,我不知道。既然醒了,就给我滚。”丹樱侧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丹尹叫住了她,“她在哪儿?”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丹樱却是听懂了。 她顿足,粉唇勾起讥讽的笑,“当然是在胜者身下。” 丹尹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得回宫找她。” …… 百里外的蛇城熙熙攘攘,自蛇王发布诏令后,淮溢的妖精便聚集到了蛇城之中,争夺那一百个入宫名额。 谁都知道蛇王喜怒无常、嗜血滥杀,待在蛇宫堪称是虎口拔牙。 但对于平民而言,虎口中的残羹肉渣极具诱惑,陌奚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涓流便足以令他们扶摇直上。 喜怒无常,喜在怒前,蛇王也常有心情好的时候。 他会突然为受众妖欺辱的奴隶赐爵; 会在杀死一众侍从后,随手把他们的内丹赐给身边的妖。 进入蛇宫,是一场危险和机遇并存的豪赌,贪婪嗜血的邪妖们酷爱这种刀尖舔血的赌博,嗅到一点血腥气便趋之若鹜。 诏令一下,各地应响。 仅仅三天,报名比试的妖便超过了一千,其中还有茯芍。 她又一次进入了蛇宫,这一次陌奚亲自送她入内。 透过车窗,望着远处巍峨冷峻的宫殿,茯芍陡然想起了件事来。 “姐姐,”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其实是公主,对吧!” 陌奚抬眸,看着她期待的神色,不由得笑了。 “不,我并非公主,也非蛇王的亲族。” “但你和蛇王真的很像!” 陌奚偏头,“像么?那芍儿觉得我和他谁更合眼?” 茯芍顿了顿,然后抱住陌奚的胳膊,“当然是姐姐啦。” 陌奚听出了那细微的停顿,低低地笑了起来,抚上茯芍的侧脸,“芍儿,在撒谎。” 茯芍心虚地别过眼,还没想好要怎么找补,陌奚便捻着她的发梢,轻笑着问:“蛇王就这样合芍儿的心意么,只是看了一眼,就偏向了他。” “其实我都没有看见蛇王的人脸。”被彻底戳破后,茯芍直接摊牌,不再负隅顽抗,“但他的真身着实雄伟。明明鳞片的颜色并不鲜艳,也没有蛇纹,可上面附着着一层晕彩,看着真是美极了。” 陌奚眸色一暗。 的确,他的蛇鳞并不出彩,那鳞色是为了躲藏隐蔽、苟且偷生用的。 暗沉的颜色,懦弱又无趣。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蛰伏到四千岁,将那些色泽华丽、鳞纹张扬的蛇碾在尾下。 陌奚从不为自己的鳞色自卑,但今日,即便茯芍口中的话皆是褒奖,也令陌奚生出一股阴郁来。 玉蛇引 第55节 他想起了丹家姐弟,想起了红蓝珊瑚、银环、香蛇和金光闪闪的睫毛蝰。 蛇对颜色并不敏感,但相较于暗沉的墨绿,那些拥有鲜艳色彩的蛇也还是更加吸引雌性的注目。 陌奚轻点着扶手,心口的阴郁逐渐转换为冷戾。 不一样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茯芍窃玉回来的那一晚之后,他对茯芍的感情变得不一样了。 他更加在意茯芍的一举一动,更加排斥其他蛇妖的气息,也更迫切地希望茯芍能像对待沈枋庭那样对待自己。 在韶山时,这样的想法还只是出于兴味和占有欲,如今却有所不同…… 他目光落在身旁的蛇姬身上,见她频繁地伸吐蛇信,对四周环境有些紧张,遂柔声出言道,“芍儿,还是回去吧,受着伤的蛇攻击性极强,何况还是阴晴不定的蛇王。上一回,他未必没有发现你,此时进宫是自投罗网。” 他字字句句为她着想,翠眸却冰凉地盯紧了她,像是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一旦那里吐出他不满意的字句就会立刻斩下。 可也或许,他并不像听见让他太满意的话。 那些话太过甜蜜,使他无所适从,随后便会陷入紊乱。 陌奚不允许失控。 “姐姐你说什么呢,都快到了。”在陌奚冷淡的审视下,茯芍肃然道,“我也知道蛇王的脾气可能不是很好,如果有机会取而代之,我一定不会放过。但他只要在王位上一天,就是毋庸置疑的王。 “人类、外族都对我们虎视眈眈,蛇天生没有手足,必须更加团结才行。 “姐姐,我们是大妖,应该肩负起大妖的责任来,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就畏缩不前。” 陌奚眯起了双眸。 “就因为他是王?若他要取你蛇丹,你也双手奉上?” 茯芍纠结道,“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如果他真是明君,能带领蛇族走向昌盛,那我愿意给他——反正我也打不过他,要是打得过,那我就是蛇王了,不必听命于他。” 陌奚敛下眼睑。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可也不是他不想要的。 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烦乱,生出了躁气。 在理清楚自己的变化之前,陌奚先搂紧了蛇姬的柳腰,令她更紧密地贴紧自己,直至双方肋骨相碰。 “芍儿,”他下巴抵着茯芍的发顶,沉沉吐息,“别这么善良。” 这一刻,在万千复杂的情绪中,唯有一条清晰可见—— 嫉妒。 他嫉恨起了那条“蛇王”,如果蛇王并非他,而是别的蛇,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守护它。 上一世的茯芍,就是这样愚蠢地奉上了自己的生命,成为了他人的补药。 当她献祭的对象是人类时,陌奚觉得她愚不可及; 经过了这一世的接触、看过了那晚她对蛇王流露的怜惜之后,如今,陌奚只要一想到她会向别的雄蛇献出忠诚,獠牙便痒得刺痛,想要饮血,想要撕咬。 “别这样,芍儿,别这样……”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的长发,呢喃低语着,不知说给谁听。 茯芍以为那是陌奚对她的怜惜,想让她多为自己着想。 可抱着她的并非善解人意的姐姐,而是一条恶贯满盈的毒蛇。 他的轻颤,是对假想敌的嫉恨,是满腔妒火所燃烧出的杀戮欲望。 那天林中,她赠他千丝菊,抱着他软声撒娇说: 「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不是报恩,是喜欢,要喜欢我才行。」 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陌奚脑中。 他扣紧了茯芍的后颈,蛇信钻入她的发中,汲取她的馨香。 喜欢他。 不是喜欢蛇王,要喜欢他才行啊…… 第三十九章 从玉辇中下来, 茯芍嗅到了十分庞杂的气味。 偌大的校场上站满了各个种族的妖,她提裙下辇,对陌奚挥手告别, “姐姐去忙吧, 不用担心, 我会为蛇族争光的!” 陌奚好笑地应了, “不要勉强。” 茯芍嗯嗯了两声, 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她加入了场上的妖族,蛇信摆动嗅闻。 乌泱泱的一千多号妖站在一起十分壮观,但她仔细辨别之后,发现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千岁,不值得她紧张。 “啊…”一声轻呼响起, 有东西撞上了茯芍的背后。 茯芍察觉到了,是无害小蛇的气息, 她没有闪开, 免得对方扑空摔倒。 扭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扑到了自己身后。 “抱、抱歉。”她瑟缩着道歉, 后方传来嗤笑,“哎呦,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来这里的都是平民, 没想到竟有位尊贵的贵族大人。不小心踩到了您的尾巴, 您不会生气吧?” 小丫头低着头,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把自己的尾巴收了回去, 变成了人脚。 茯芍瞥见了她尾巴的颜色,由黑红白三种鲜明的色泽组成, 是典型的毒蛇颜色,华丽妖娆,只是一瞥便让茯芍惊艳。 她又看向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妖,领头的也是蛇。 这不是一场种族争斗,只是一群小蛇崽子们在打闹,茯芍便没有多加插手。 她本觉得事不关己,可身后的小家伙低着头,没有声息地落下泪来。 蛇不会哭,只有难过到了极点,才会触发人类的泪腺闸口。 “她是蛇,你们也是蛇。”茯芍不忍心,“这个场合上我们的敌人是外族,不是同类。” “关你什么事!” 对面的蛇妖挑眉,本要连着茯芍一起教训,可定睛一看,发现茯芍的修为深不可测,便悻悻闭了嘴,带着身旁的妖离开了。 茯芍低头看向面前的小丫头,“他们走了。” 小丫头怯怯地抬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黑眸。 那眼神可怜又清纯,像一头初生的小鹿,没有一点毒蛇的样子。 “谢谢您……”她嗫语着,又低下了头。 茯芍微讶,“你是贵族?” “我、我的祖母是一位县候。” 茯芍来了一段时间,通过陌奚了解了外面的规则。 县候是最低一等的爵位,三代之内如果没有建树,到第四代就会降为平民。 这条小蛇已经是他们家的第三代了。 “所以你是来这里建功立业的?”她问。 小姑娘点了点头。 茯芍看出了她的修为,她才不过五百岁,刚刚跨入仲妖的行列,实际年龄只低不高。 敢来蛇宫的妖精们都非泛泛之辈,在这个广场上,她几乎是修为最浅的那一批妖了。 茯芍替她难过,如果她指望靠这一场比试保住家业,那大概是没有希望。 “肃静——”一道浑厚的钟磬声自前方传来,钟声浑厚威严,将场上的一切杂音尽数镇压。 茯芍抬首,见有几位银甲黑披风的妖卫走来。 他们手中托着王诏,代替蛇王向众妖发令。 “此乃乌木玄域。”为首妖将指向身旁的秘境石,“你们将和五百军士一同进入秘境。比试不限时辰,直至剩下一百位,便算结束。” “秘境当中,各妖以百年为计数,猎杀五百年者记五分,猎杀千年者记十分。最终留下的一百名按照分数高低排名,前十甲任百夫长,前三甲任千夫长,魁首赐县候爵。” “王上会亲自视察乌木玄域中的情况。”那银甲大妖冷冷地后退一步,让出了秘境通道,“祝各位平步青云。” 最后一句满是讽刺,像是看一群不自量力的乞丐,充斥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骤然之间,五百名银甲军士涌入校场。 和报名的千名散妖相比,他们身上的气势截然不同,冰冷、肃杀感扑面而来。 银甲军迅速包围了广场,将一众散妖圈在了中央。 场上顿时有不少妖变了脸色,生出了退意。 “我、我放弃!”东侧扬起一道惊慌的男声,随后便见一只头上长着触角的妖精跑出了银甲的包围圈。 他的脚刚往外迈出了一步,下一刻,便响起刀剑出鞘的嗡鸣。 哧—— 鲜血迸溅,染红了最近军士的银甲,红色的血液自泛着银光的铠甲上滴落。 那位银甲军收刀回鞘,他的脚边倒下了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我说了,”台上的妖将冷嗤一声,“乌木玄域已经开启,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场上死寂。 茯芍察觉到身边的小丫头惊恐至极,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场比试比茯芍想象得激烈,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去,小姑娘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失血。 “别怕。”她安慰道,“死了一只虫而已。”被杀的又不是蛇。 “是…我没有害怕。”她只是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并非害、害怕。 真可怜,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她勇敢地挺身而出。这是一条多么可爱、多么坚强的小蛇呀。 她遂向对方递出了邀请,“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玉蛇引 第56节 小姑娘唰的抬头,不错眼地盯着她。 “我会保护你。”茯芍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你的实力不足以担任宫中护卫,所以你得答应我,比试结束之后必须放弃护卫的名额。” 她不忍心这样的小蛇死去,但如果让她留在宫中担任守卫,那便是对蛇王的安全不负责。 小姑娘又惊又疑地望着她,不住地伸吐蛇信,似乎是在分析她到底可不可信。 想到方才她出言袒护自己的行为,酪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小心地往茯芍身边靠近了一些。 “谢谢您……我、我同意放弃。” 茯芍弯眸,摸了摸她的双丫髻。 在她的手落下之时,她清晰感受到了酪杏的恐惧。 像是害怕被她打似的,她瑟缩了一下。 黑白红的鳞色实在是美,明知她害怕,茯芍也忍不住摸她。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蛇妖。 收回手后,她问:“我叫茯芍,你叫什么?” 小丫头低着头说:“我叫酪杏。乳酪的酪,杏子的杏。” “听起来真美味。” 酪杏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湿漉漉的黑眸睁大了,惊弓之鸟一般警惕。 “我是说你的名字,不是说你。”茯芍连忙解释,“我不吃蛇。” 酪杏低下头,低眉顺眼地应和,“是、是……” 茯芍察觉自己有点吓到她了,便转移了话题,“看你的蛇尾,你是珊瑚蛇吗?” “不。”酪杏双手绞握在身前,低落地开口,道,“我只是…奶蛇。” 后两个字的语气近乎羞耻,仿佛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单是说出口就叫她十分难堪。 “奶蛇?”茯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蛇。 “是的,我们一族生长在边陲乡下,所以您才没有听说过。”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了,语气也愈发自卑。 茯芍偏头,“这有什么关系,我也是边陲乡下来的,这里的蛇也都没有听说过我。” “您也是?”酪杏诧异地抬头,意识到这样的目光或许会冒犯茯芍后,马上又低垂下去。 “对。”茯芍还想安慰她几句,叫她自信一些,可进入乌木玄域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她们。 “抓紧我。”她伸出手来,让酪杏牵住自己,“不然可能会传散。” “好、好的。”小丫头受宠若惊地牵住了她的手,刚一相挨,立刻被茯芍紧紧握住。 肌肤相触,酪杏颤了一下,紧抿着唇,忍住这陌生的感触。 守在入口处的银甲兵扫了一眼两妖相握的手,倒也没说什么。 单打独斗也好,成群结队也好,他们并不在乎。 茯芍带着酪杏穿过了入口的传送屏。 轻微的眩晕之后,眼前的环境骤然改变。 乌木玄域是一片巨大的古老森林,此间多生一种瘦长乌黑的高木,称作乌木。 茯芍和酪杏所传之处亦生长了许多乌木,乌木高八丈有余,顶天立地,粗却不过人类大腿。 诸多高瘦的乌木耸立在湿软的泥土中,遮蔽了天光,如牢狱丛棘,将被投入进来的一千五百名妖监禁在内。 茯芍伸吐了几下蛇信后,了解了四周情况,被她牵着的酪杏还在惊慌地不断吐信。 茯芍探查出远处有一片沼泽地,便领着酪杏往那儿走去。 有沼泽的地方就会有活物聚集。 她的目标是接近蛇王,为了取得魁首,就必须尽可能多的获取积分。 “茯大人……”走了两步,身后传来颤巍巍的轻响,“我们是要去哪里……” 陡然进入陌生的环境,酪杏害怕极了。 比起四处走动,她此时迫切地想找一个洞穴、一片枯叶钻进去,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不用这么客气。”茯芍回头对她说,“你就叫我,嗯……芍姐姐好了。” “好的,”小奶蛇从善如流,低低地唤了声,“芍姐姐。” 茯芍很得意,现在她是两条蛇的“芍姐姐”了。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 “芍姐姐,我们…”酪杏正要询问,倏尔间被茯芍一把向后拽去。 在她站稳身形、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酪杏听见了一道贪婪嗜血的哈气。 像是猫虎张嘴的声音。 她惊惧地吐信,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头环眼豹从树上虎踔扑下,瞄准了酪杏原本的位置。 他厚实的手掌前是弯曲尖锐的利爪,大张着的豹口里探出一对镰刀似的虎牙,腥臭味从那张血盆大口里扑出。 酪杏顿时化作小蛇,拼命往枯叶下钻去。 可还不等她把自己的尾巴收入叶下,一条黄玉般的长尾蓦地从地上鞭起,尾尖狠戾地抽上了豹头。 砰—— 这一鞭不仅将豹妖抽开,更是直接砸烂了他的头颅。 豹头支离破碎,头骨的右半边裂开,流出红白的脑花。 丰润饱满的黄玉蛇尾在枯枝烂叶中优雅游动着,尾尖回到了茯芍口前。 茯芍浅尝一口尖端上的残血。 吃惯了陌奚家的食物后,她对这种品质的肉不是很感兴趣了。 她回过头,精准地望向地上的一片枯叶,“小杏,你饿么?” 酪杏已是呆若木鸡。 她傻傻地看着茯芍,即便一早知晓对方的修为比自己高,可茯芍的态度太过随和,大妖们是绝不会对一条刚五百年的蛇妖那么亲切的,因此酪杏判断茯芍的修为在八百岁左右,万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强悍。 好半晌,在茯芍发出疑惑的鼻音后,她才回神,连忙从叶子下爬出来,化回人形。 看着脑袋碎了一半的豹妖,酪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茯大…芍姐姐,你不吞噬他的妖丹么?” “妖丹?”茯芍后知后觉地点头,“对呀,我还没有剖过妖丹呢!” 她饶有兴趣地上前,指尖隔空一划,豹妖的腹部便被无形的刀刃剖开,流出恶臭的肠子和更多的血来。 韶山没有妖,茯芍还是第一次取妖丹。 她在一堆血肉里找到了一颗樱桃大的丹珠,只有她蛇丹的三分之一不到。 这是一头九百年修为的豹妖。 茯芍隔空将妖丹取出,又用清洁术洗了洗,捏在指间对光看了一会儿—— 她习惯性地当成了玉石赏鉴。 赏鉴完毕,她张口把那颗妖丹扔进了嘴里。 一股浓郁的膻味爆开,茯芍感觉自己这一口吃掉了一百只羊。 她缩起脸,倒也不难吃,只是有点想念陌奚那甜甜凉凉的蛇丹了。 那强烈的膻味汇聚到她的丹田里,一点点往她的内丹里融合,半刻钟后,茯芍察觉到自己的修为增长了三十年。 她暗暗心惊,一颗近九百年的妖丹才能提供三十年的修为,未免太贵。 按照丹樱所说,丹田能够承载的妖力是有上限的。 丹樱两千二百岁的身体最多可以额外吸收八百年的修为,不知道自己又能额外吸收多少。 茯芍舍不得用灵玉,但并不介意用吞噬其他妖类的方法提高自己的修为。 谁会嫌弃修为高呢? 如果其他妖丹的吸收效果也和这头豹妖一样,在三十抽一左右…… 茯芍陡然一怔。 也就是说,只要杀死三四十头仲妖,她就可以获取近千年的妖力,成为一头接近四千年修为的顶级巨妖! 茯芍吐了吐信,神色有些变了。 在蛇城,杀死其他妖族会被官府逮捕、受到刑罚的惩治,但在这方乌木玄域里,杀戮是合理正常、是得到蛇王支持的行为。 更幸运的是,此次报名的会试者,等级最高的也不过千年而已。 这里没有茯芍的天敌,整片森林都是她的猎场。 水镜之中,蛇姬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惊喜交加。 一根苍青墨色的蛇尾掠过,尾尖轻柔地触上了镜中蛇姬的面颊,将镜面划出浅浅涟漪。 蛇尾描摹着茯芍的倒影,半晌抽离,回到了主体身前。 水滴自暗色的鳞片上滑落,经过晶莹的水珠稀释,蛇鳞在水间折出一点玉石的隐绿。 陌奚卧在榻上,双眸盯着镜中的倩影,启唇含住了自己的尾尖,吸吮残留的水液。 既然舍不得灵玉,那么这份聘礼,希望她能够满意。 不知觉间,一缕金色粘液顺着尾尖流下,扭曲地爬过蛇鳞,涔滴在地。 一声喟叹,蛇尾在这抹叹息间垂落,恹恹地滑淌而下。 陌奚抬手,小臂抵在额间。 他闭着眼,眼角渗出瑰丽的薄红,愈多的毒液自他口中溢出,金灿灿盘踞了他的脖颈、前胸,室内升起浓烈的冷甜。 玉蛇引 第57节 「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力守护他。」 喉结微滚,陌奚失神地望着绘满了彩墨的覆海。 还没有结束么…… 上一次离开她去玖偣时,时间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慢。 第四十章 嘎啦。 一声干脆利落的声响, 茯芍熟练地拧断一头猕猴妖的脖子,又从他丹田里找出内丹吃掉。 她已经吃了二十七颗内丹,低于六百年修为的, 茯芍嫌味道不好, 直接给了酪杏。 酪杏跟了茯芍三天, 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一遇到危险便钻地, 到现在, 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躲到树后,等茯芍料理完毕之后,再快乐地跑出来了。 “芍姐姐!”她兴奋得双颊扑红,看着一地尸体,崇拜道, “你好厉害。” 茯芍一摊手,两颗小妖丹在她莹白的掌心里晃动, “给你啦。” 酪杏连连摆手, “不用了芍姐姐,我已经吃不下了。” 她才不过五百年的道行, 这三天借着茯芍的光,已经涨了百余年修为,现在就是再给她妖丹,她也吸收不掉了。 酪杏从家乡来到蛇城时, 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她是家里的老幺, 因内向文静,比其他兄妹更静得下心, 所以修行较快, 家族因此给予了厚望,将她送入了蛇城。 可她只会入定, 并不擅长厮杀搏斗。 当听见比试规则时,酪杏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回不去了。 这想法在看见那名试图离开、却被斩杀的虫妖时升至顶峰。 像她这样的奶蛇,除了伪装成珊瑚蛇以外,再没有别的本领,祖母能获得爵位,也是阴差阳错。 本该封爵的一条珊瑚蛇出意外死了,正好祖母经过,登记官便误将她认成了那条珊瑚蛇,他们酪氏一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得了个县候。 名不副实,德不配位。 不管是她,还是整个酪氏,都没有妖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感觉在进入蛇宫后更加明显。 厉害的妖实在是太多了,她这样的无毒小蛇,除了成为别的妖的口粮,再无其他出路。 就是这个时候,茯芍出现了。 撞上茯芍的瞬间,酪杏几乎以为自己的死期将至。 对方虽是平民,可实力远在她之上。大妖的性情从来算不上和善,或许有和善的大妖,但那绝不会是蛇妖。 酪杏害怕得说不出话来,预料中的暴风雨却并未出现。 那条大蛇阻止了嘲笑她的妖、拉住了她的手,一路保护着她,还大方地赐给她妖丹,令她短短三日便获得了百余年修为,相当于一块一品灵玉! 酪杏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可以回报茯芍的东西呀。 “好吧。”见酪杏吃饱了,茯芍便自己收了起来。 经过三天的狩猎,她的丹田微微发热。 茯芍觉得自己还能再吸收一点妖丹,可她不敢冒险,也并不贪心。 这场比试为她带来的提升够多了,她决定就此打住,以防出现意外。 她带着酪杏离开了那片尸地,血腥气会引来更多的敌人。 走出一段时间后,茯芍坐在了树下,对酪杏道,“我调息一会儿,你不要走远。” 酪杏忙不迭是地点头,“放心吧芍姐姐,我会尽全力替你护法的。” 她没有可以回报茯芍的东西,只能尽己所能地对她好,将这份感恩放在心里。 茯芍笑了笑,又摸了摸酪杏的头。 和有恃无恐、天生擅长撒娇的丹樱不同,这样乖巧秀气的妹妹也很可爱。她也喜欢。 如今再被茯芍摸头,酪杏已不会惊恐。她红着脸,羞赧地等她摸完,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濡慕地望着她。 茯芍忍不住捏了捏她带着点婴儿肥的面颊。 “比试之后你要去哪儿?”她问酪杏。 酪杏想了想,“应该是回家。” “这样啊……” 察觉到茯芍有些失望,酪杏马上说道,“芍姐姐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谈不上,”茯芍摆手,“只是觉得你很可爱,想把你留在身边。既然你要回家,那就算了吧。” 茯芍理解家人的重要性,她现在已经不在韶山了,外面有无数的小蛇,没必要强留酪杏。 熟料酪杏却激动了起来。 “我愿意!”她绷紧了音调,低声说,“我愿意留在芍姐姐身边!” “可是你家……”“没关系,我给他们写信,他们会同意的!” 她的眼睛不再像小鹿了,像是一条小狗,十足欢喜地仰望着她。 茯芍的心化了,用尾巴缠住了酪杏的一截花尾,怜爱地说:“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吧,我会罩着你的。” 丹樱有自己的家族,别苑里的蛇都归属陌奚。 严格意义上来说,酪杏是茯芍拥有的第一条小蛇,是她自己的小蛇! 酪杏红着脸任由茯芍松松地卷着自己。 茯芍又摸了摸她的脸,像是领主接纳了一位外来者那样,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后,便专心调息了。 她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太多不同种族的妖气,驳杂的气息在丹田内游摆,稍显混乱,她需要时间规整收纳。 三天吞了二十七枚妖丹,这二十七枚妖丹蕴含了七百年左右的修为。 等茯芍将其全部吸收、纳为己用,她的修为便能窜升至三千七百年。 茯芍有意避开了参加比试的几名千年大妖。 她是来献医的,没有做护卫的打算,得把厉害的妖给蛇王留下来。 以茯芍的修为而言,想要避免冲突并不困难。 她整理好混沌的丹田,姑且把妖气一一归纳,接下来便是缓慢的吸收,或几个月,或半年,这些妖气便会彻底成为她的修为。 在她睁开眼的时候,上空恰好传来一声,“比试结束,乌木玄域即将关闭,请所有妖前往北部秘境口出境。” “走吧。”茯芍起身,冲着酪杏招手,“可以回去了。” 不过三天半的时间,一千五百名妖顷刻间便只剩下了百名。 酪杏将茯芍贴得更紧了,如果没有茯芍在,真不知道她会死在谁的肚子里。 比试结束的那一刻,杀戮就被禁止。 两妖顺利地出了秘境,回到了最开始的广场上。 来时乌泱泱的广场此时只剩下寥寥百妖,散妖只有三成,更多的还是军士。 留下来的妖无一例外的血气冲天,眉眼、嘴角处处流露着或冷酷,或贪婪的凶光。 这正是酪杏最害怕的模样。 她低下了头去,不安地摆动着蛇信。 酪杏的存在太过显眼,像是狼群里混入一头洁白的小羊。 她们从妖群之间穿过,数十双视线锁定了酪杏,眼神露骨直白,完全将她视为食物看待。 茯芍察觉了四围的敌意,更察觉了酪杏的恐惧。 她一把搂住酪杏的腰,对着周围窥伺她的大妖们亮出獠牙,竖眼耸鼻,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恫吓。 茯芍的气质同样与众不同,她洁净、清逸、不染纤尘,可她的纯洁并非羊入狼群,而是鹤立鸡群。 高大的仙鹤一抬脚就能踹死三四只鸡。 看出了她的不好惹,周围妖悻悻移开目光,酪杏扑进了茯芍怀里,菟丝花缠绕巨树一般,可怜兮兮地依靠着她。 茯芍有点飘飘然了。她像是一个真正的领主那样,成为了小蛇的依靠。 她带着酪杏去了外围,体贴地为她布下结界,隔绝了外面那些充满攻击型的浊气。 酪杏感激地望了眼茯芍,茯芍下巴微抬,得意得冒泡泡。 最初发布王诏的妖将再次出现在了广场上。 他用一双倨傲的眼扫过场上众人,自茯芍来到蛇城以来,她见过的所有官兵都长了一双目中无人的眼,仿佛天生高出其他妖一等似的。 这并非“仿佛”,军中士卒听命于蛇王,他们是蛇王的“爪牙”,有着非同一般的实力和权限,淮溢是蛇王的淮溢,但各处的实际管理者却是这些官兵。 “你们通过了比试,有幸成为卫军的一员。明晚子时点卯,超出子时一刻者视为弃权,不再录用。” 这句话之后,几天前还对官兵面露不满的散妖们纷纷换上了一张脸皮——一张和这位妖将一般无二的脸,充满了居高临下。 他们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那份倨傲中,在转换身份的过程中不需要半分缓冲。 茯芍不在乎这些,她盯着妖将手中的卷轴,只关心自己的排名多少。 妖将扯开那卷卷轴,报出了前十甲的名字,当念到最后一个时,妖将冷傲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头甲——茯芍,261分。”这个分数比第二名高出整整百分,相差了一头千年大妖的量! 报名参加护卫比试的妖中鲜少有大妖,毕竟大妖只需要向蛇王献上忠心便能成为权贵,用不着从小卒做起。 茯芍的分数让妖将皱了皱眉,他半眯着细长的眼睛,阴冷地打量了一眼茯芍,衡量她会是自己未来的对手还是上级官长。 确认自己得到冠军后,茯芍松了口气。 玉蛇引 第58节 她花费了点时间用来整理丹田,有点担心自己积分不够,如今知晓结果,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干得不错贱畜们。”妖将判断不出茯芍的实力,烦躁地合上卷轴,“前十甲随我来——榜首,蛇王在寝殿接见你,自己过去领赏吧。” 茯芍一动,她身后的酪杏便无措起来。 茯芍捏了把她软软的脸蛋,也没问酪杏喜不喜欢被摸——作为领主,她保护了酪杏,酪杏理应纳税。 “别怕,你先去我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茯芍把别苑的地址告诉了酪杏,酪杏怯怯地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茯芍离开。 茯芍已来过一回寝宫,这次更加轻车熟路。 这一次寝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主人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茯芍抬脚走上台阶,想起上一次见到的如深渊般的巨蛇,心中渐渐生出一丝忐忑。 她是有些期待和那条美丽的雄蛇见面的,可又担心蛇王认出了她的气息,将她就地革杀。 感受了一下前所未有充盈的丹田,茯芍这才小心翼翼地迈上了台阶。 她嗅到了一股偏甜的水生植木香,一股类似芙蕖、荷莲的清香。 潜入时为了隐藏气息,茯芍用了龟息法,没有嗅到蛇王的气味,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那是和陌奚的甜腻截然不同的清雅,分明是气味,却让她恍惚四周漾开了澹澹水波,如入莲池,幽静沁凉。 步入其中,殿中垂落的重重鲛绡都被束了起来,撩开束着的帷幔之后,是一尾华美的苍青墨河。 飞瀑有虹,蛇王的尾上亦有伴彩鳞光流转。 顺着迤逦的墨河向上,茯芍第一次看见了蛇王的正貌。 她有片刻的恍神。 神祇。 这一词汇跃然胸间,茯芍看过人类修士对于神的描绘,书中所描写神的词汇,皆适用于眼前的蛇妖。 那是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冷白如玉,无有瑕疵,一双翠眸清亮如竹叶雨露,通透晶莹。 脸上五官妖冶淡漠,可因双眸里揉了两分缱绻温柔,便不再冷硬,而显现出神的仁慈悲悯。 即便蛇并非视觉类动物,茯芍也依旧被眼前的雄蛇所惊艳。 他套着单薄的长袍,墨发、蛇尾都和袍上的霜白色截然相反,偏偏又是如此适宜,仿佛除了最纯净的白,再没有什么颜色能匹配他的绝尘。 踏入殿内,沁脾的水生植木气越浓了,里面藏匿的那一丝甜也愈发明显。 茯芍从惊艳中回神,可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该跪下吗? 她刚一屈膝,那白玉榻上的美人蛇便开了口,声音一如她所想的温和优雅。 “告诉我,你想要何种嘉奖?” 他并不在乎她是跪是站,茯芍便又打直了膝盖。 “王。”她微微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小小冒犯之举。” 她等着对方询问“冒犯”的内容。 然而几息之后,蛇王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抬手,美如冷玉的手自广袖中探出,示意她抬头。 “过来。”他说。 茯芍一愣,这一句、这一语气,和陌奚竟有八分相似。 她朝前走去,穿过一帘又一帘的鲛绡帐,终于,她的脚停在了墨绿的蛇尾旁。 “恕我冒昧。”茯芍听陌奚说过,蛇王很讨厌别的妖的气息,厌恶到不愿吞下他人的内丹提升功力。 她有些惴惴,或许蛇王并没有想到她要做的是什么…… 思及此,茯芍一边寻找最近能够藏身遁匿的玉石,做好抽身准备;一边再度提醒蛇王,“我真的要做很冒昧的事哦。” 那双偏狭长的桃花眼荡起了点点笑意。 近距离之下,那笑美得目眩神迷。 蛇王并没有把茯芍的提醒放在心上,他往后靠去,慵懒地偏头,肩上青丝滑落。 “请。” 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慷慨模样,茯芍也不再畏缩。 她又往前了几步,贴近了蛇王,随即俯身,扶住了他的下巴。 入手的温度和白玉无差,只是更加柔软细腻。 她压着蛇王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接着便将自己的蛇丹喂了进去。 黄玉的蛇丹有片刻暴露在空气中,霎时间,清凉的水气被芬芳馥郁的奇香卷起,两种气息缠绵拉扯,最终融为一体。 茯芍一边用蛇丹抚慰蛇王的血肉,一边警惕他反悔暴怒。 可自始至终,雄蛇只是懒淡地倚着墙,温顺地任由她用自己的内丹寸寸碾过自己的五脏六腑。 足两炷香的时间,他们维持着这一姿势,谁都没有动作。 两炷香后,茯芍收回了蛇丹,面露纠结之色。 果然是重伤。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蛇王弯眸,“为我疗伤?” 茯芍点头,惊疑地凝视蛇王的表情。 他外表云淡风轻,根本看不出体内有多么糟糕。 “这与你没有好处。” 蛇王说。 “这与我当然有好处。”茯芍反驳,“一个强壮、睿智的王,对整个蛇族都有好处。” 在出现比现任蛇王更加优秀的新王之前,王的身体状态十分关键,不能有失。 蛇王温和仁慈地注视着她,“换一个吧。” 茯芍一惊,“真的吗?您要给我两个愿望?” 陌奚眉眼含笑,蛇尾自玉榻上游过,露出尾下璀璨的玉光。 他已经准备好的礼物,就一定要送到对方手中。 “对,什么都可以,我都会答应你。”他说。 “好。”茯芍也高兴地笑了,“那我希望您能再给我三次‘冒犯’的机会。” 陌奚一顿,“什么?” “您的蛇胆全碎了。”前一刻还高兴的蛇姬此时蹙起了眉,忧心忡忡道,“胆汁浸入了血液,流得全身都是。凭我的能力无法一次性修复,至少还要三次才能彻底治愈。我还得冒犯您三次才行。” 陌奚恍惚了一瞬。 “你真的只要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茯芍点头,琥珀瞳像是一蹙纯粹的火,干干净净地燃烧着。 陌奚瞌眸,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设置这场比试,让茯芍提高修为,以免日后再被丹尹那种雄妖肆意纠缠;二来也是为了用这张灵玉榻讨好茯芍,建立起她和“蛇王”的关系桥梁。 茯芍并不按他所想,她想要的是为蛇王疗伤。 陌奚自然是无恙的,“蛇王重伤”只是引茯芍入宫窃玉的一个说辞,使她安心而已。 到了这一步,他只能自己制造出该有的“重伤”。 他太久没有重伤了,一时忘了分寸,不小心超出了茯芍治愈能力的范畴。 “这不是一个愿望,”他说,“是三个了。” 茯芍抿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 陌奚改变了想法,拟定出新的计划。 “我可以答应。”纤长的眼睫掀起,蛇王的唇畔噙着笑意,“只要你成为王庭医师,随时都可以为我疗伤。” 茯芍啊了一声,“不必如此,您以后再要受伤传唤我就行,我能来就来,但也不一定一直待在这里。” 听了这话,那神祇般完美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 “好吧。”他僝僽喃语,“我还想着……也罢,是那些小蛇没有福气。” 茯芍一顿,竖起了耳朵,“什么小蛇?” “一些可怜的小家伙们而已,它们脾气不太好,没有医师愿意帮助它们,每年都死伤不少。”陌奚摆手,不欲多谈,“算了,随他们去吧。” “等、等等!”茯芍连忙抓住了他的手,“王庭医师……以后还可以辞职的吗?” 蛇王惊讶地看着她,疑惑她的态度转变。 “当然,谁也不能强迫一名尊贵的医师。” 既能随时脱身,茯芍便一口应下,“我愿意,只是未必能够成功。” 蛇王弯眸,露出温柔的浅笑,“我替那些孩子们由衷感谢您。多谢了。” 第四十一章 短短四天工夫, 茯芍得到了七百年修为,又领了个王庭医师的衔。 蛇类天生擅长医术,但凡能化妖的蛇精, 多少了解一些草药。 稀奇的是, 在蛇之国、这个医术最为发达的国度里, 宫中竟只有两名医师, 茯芍是第三位。 她本以为自己得住在宫里, 去了医堂一看,才知道原来宫中并没有医师的住处。 那两名医师轮流排班,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时辰到了就要出宫回自己的住宅。 一黑一白的轮班因茯芍的加入而打破, 三条蛇合计了一下,原来的排班不变, 只是夜间多了个茯芍。 玉蛇引 第59节 “王上从不召见我等, 你既是他钦定的医师,就专负责王上。”最年长的老医师对茯芍说, “子时请脉,若王上没有别的吩咐,你就在医师院歇息,其他患者依旧由我们负责。” “那怎么行。”茯芍见他言行迟缓, 不由得想起了爷爷, “食君禄,忠君事, 该医师干的活儿就该我干, 何况闲着也是闲着嘛。” 两名医师见她修为不俗、又是蛇王亲自送来的,还以为不好相处, 没想到如此通情达理,纷纷松了口气。 “也好。”他们不多推却,“只是你刚来宫里,尚不熟悉这边的情况,还是得有人带着。头一个月就先按之前说的办吧。” 茯芍点点头,应道,“好吧。” 正如两位老医师所言,蛇王不从召见医师,医师院也就建在了远离蛇王的角落。 一间小小的院子,主屋是医师问诊的地方,东厢接待一些重伤患者,西厢是药库,院子后还有一大片药圃,种植市面上难以寻到的灵草。 茯芍的内丹有治百病、解百毒之效,可她本身并不精通医术,水平只在普通蛇妖该有的程度。 两位医师知道了她的情况后,找了一些医书,让她慢慢看,并让自己的药童带茯芍去药房认药。 三千年蛇妖的嗅觉非同一般,形状、气味再相似的草药,茯芍都能辨别出来。一天的工夫就把药房里的药记了大半。 她见两名医师都配有药童,询问之后便盘算着把酪杏也带进宫中、放在跟前。 在蛇宫里待了一天一夜,回到陌奚的别苑时,茯芍竟有点想念了。 她迈入门内,刚喊了一声“姐姐!”,雪婆便出现在了面前。 “茯小姐您回来了。”她冲着茯芍行礼。 “姐姐呢?”茯芍问。 “主人暂时离开了,过几日便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想起陌奚应该是去处理那批要用王玺运送的货了。 “有谁来找我吗?”茯芍又问了句。 “有的。”雪婆取出一份花笺,精致的信笺上印着桃花暗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果香。 “丹宅送来了一封信。” 茯芍惊喜道,“是丹樱的信。”信上问茯芍什么时候方便,她来送密室里的灵玉。 “雪婆,我先去回信了,这些日子辛苦你看家。”她挥了挥手中的信,快步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雪婆俯首送她离开。 当茯芍步入通往厢房的画廊时,远远的,便看见对廊上镂雕施清洁咒的酪杏。 她在进门时就感知到了酪杏的气息,因而没有再向雪婆询问她的情况。 “小杏!”茯芍出口唤她。这条小奶蛇是如此的美丽,只是看见她,就让茯芍心情好了起来。 听见声音,酪杏立刻望了过来。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哒哒哒地朝茯芍提裙奔来。 “芍姐姐,你回来了!” 小丫头满心满眼都是欢喜,茯芍很享受被小蛇喜欢的感觉,尤其是这样漂亮的小蛇。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酪杏来到自己身前时,才摸了摸她的发髻。 “还习惯这里吗?” 酪杏点头,“姐姐家的蛇都很厉害,雪婆也很照顾我。” 她知道茯芍厉害,万没有想到就连茯芍家的奴仆都是千年左右的大妖,自己在这里,连当奴都不配。 酪杏不免有些失落。 茯芍摆手,“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姐姐的家,这里的蛇也不是我的蛇,是姐姐的蛇。只有你——”她又在酪杏脸上收税了,“只有你是我的。” 酪杏一滞,旋即双颊浮出了羞粉。 她微微低头,小声说:“嗯,我是芍姐姐的……” 茯芍对这个回答满意得不行。她拉起酪杏的手,“走吧,回屋。” 进屋之后,她向酪杏说了以后要带她去医师院上任的事,酪杏不假思索的应下了,只是有些担忧。 “芍姐姐,我听说蛇王的性格反复无常,亲近者十有九陨。他今天和和气气地同你说话,明天说不定就会……” 她抿了抿唇,隐下未尽之语,期艾道,“还是别去的好。” 茯芍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日见了王面,她才意识到,这些话或许是讹传也未可知。 她对酪杏说:“小杏,何止是蛇王阴晴不定、冷血残暴,世人、外族都是这么评价我们的。可我们果真如此么?” “我们从不会突然翻脸,捕食以外,攻击之前必有警示。” “他们觉得我们冷酷无常,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手足、不得已伏在地上,那些人、那些妖不屑于低头注视我们,随意践踏我们的身体、无视我们的警告。” 茯芍语重心长:“我们已经吃够了被误解的苦了,怎么能再误解自己的同族呢。” 酪杏呆呆地看向茯芍,良久,羞愧地嗫语,“对不起芍姐姐,是我轻率了。” “不,”茯芍摇头,“其实我没资格说这话。” 从前的她也轻信了谣言,误解了蛇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后她再不会通过他人之口去识人了——即便是陌奚姐姐,他所看见的蛇王也未必全面,更未必和自己看到的一样。 “以后你跟我一起在宫里,亲眼见过蛇王之后,就知道了。” 酪杏并不是很想亲眼见到蛇王,就算蛇王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但对她来说,任何大妖都是天敌,除茯芍以外,不可能再有大妖这样好。 可茯芍这样说了,她便只能点点头,乖巧地应下。 茯芍摸了摸她的发髻,坐下来开始给丹樱回信。 她喜欢小蛇,也喜欢灵玉,现在有一条小蛇要带着很多灵玉来见她——这世上再没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信笺寄出,茯芍等着丹樱上门。 丹樱不负她的期待,第二天一早就拜访了茯芍。 奢华的琉璃浮舟乘着曦光落在别苑前,将将落地,一只持扇的柔荑便撩开珠帘,传出一声笑凌凌、甜腻腻的声响—— “芍姐姐!” 甜美精致的蛇姬如枝头桃花,轻盈烂漫地扑入茯芍怀中。 “芍姐姐——”她娇声昵着茯芍,“你去哪里了,丹樱好想你。” 不等茯芍回答,丹樱倏地抬眸,伸着粉白的信子紧盯着她。 “芍姐姐,你的修为……” 茯芍拉了拉她,“进屋说。” 她带着丹樱去到了自己屋里。 路过庭院时,丹樱抬扇掩住了口鼻。 好浓烈的甜味,陌奚的雌身审美真是俗气得不堪入目。 她快游两步,贴近了茯芍,想用她的气味替换体内腻人的甜,可茯芍收敛着气息——从前丹樱便很难嗅到,如今茯芍修为暴涨,丹樱更是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她有些不满,这份不满,在穿过画廊、抵达茯芍厢房时,攀升到了顶峰。 一条梳着双丫髻的小蛇从茯芍的房中踏出,手里抱着茯芍的衣裙。 见到了茯芍,她小声而雀跃地唤了句,“芍姐姐。” 丹樱蛇瞳微竖。 什么东西。 她持扇的指骨用力,上身贴紧茯芍的后背,两条雪臂自后环上了茯芍的腰,微微探出头来。 少女眨巴着一双宝石眼,好奇地看向酪杏,“芍姐姐,那是什么?” 酪杏这才注意到茯芍身后有外蛇。 她伸出蛇信,迅速打量了一下丹樱。 精致的衣裙、华贵的发饰、艳丽的蛇尾,以及深不可测的修为——这是一条各方各面都碾压她的贵族大妖。 她立即低下了头去,作谦卑状,因见到茯芍而露出的笑意也就此散尽。 茯芍站在两妖之间,替她们介绍彼此,“这是酪杏,一条奶蛇,是我的蛇。” “酪杏,这是丹樱,丹族的少东家,比你大一千七百岁。” 酪杏瞄了眼茯芍,见她面带鼓励之色,遂鼓起勇气开了口,“见过丹…” “芍姐姐偏心~”酪杏微若蚊吟的声音立刻被一声甜腻的娇嗔掩盖。 丹樱抱着茯芍的胳膊,仰面望着她,“为什么我是丹族的蛇,她就是你的蛇?” 茯芍虽不通世故,可也知晓丹樱和酪杏是不同的。 前者甜美可爱的笑容下是勃勃的野心,并不轻易甘居人下,故而她将丹樱视为独立的个体。 酪杏不一样,她是需要庇护的小蛇,树叶、洞穴,她尚需外物保护,不能自立。 “不是吗?”茯芍疑惑地反问。 丹樱不悦地鼓了鼓面颊,“芍姐姐,你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可是带着一个储物器的灵玉来的,至少在交货之前哄哄人家嘛。” 她作势要走,被茯芍拉住手腕,“不行,你说好要给我的。” 丹樱抬起持扇的手,纤纤玉手上佩戴着一枚储物骨戒,“那芍姐姐说点好听的,我就把东西给你。” 茯芍的眼睛亮了,盯着那装满灵玉的戒指挪不开目光。 “好吧,”她妥协了,“你想听什么?” “嗯……”丹樱收回手,“就说——‘我最喜欢丹樱了’。” 茯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重复:“我最喜欢丹樱了!” 少女顿时眉眼欢喜。 她再度抱住茯芍的胳膊,“丹樱也最喜欢芍姐姐了。走,芍姐姐进屋验货吧。” 她抱着她往前游去,和酪杏擦肩而过时,肩膀有意无意地撞了上去。 玉蛇引 第60节 酪杏面色一白,三千年修为的大妖哪怕只是轻轻一碰,都能要她半条命。 她向后趔趄,捂着被撞的肩膀,一抬眸,对上了丹樱讥讽冷冽的余光。 她唇角噙着甜甜的笑,转头对她启唇,无声吐字—— 滚。 陌奚也就罢了,这又是哪来的爬虫,区区五百年修为的村姑,也配和她一样喊“芍姐姐”。 茯芍被丹樱拉入厢房,她想叫酪杏也进来,刚一转头,身旁的丹樱便道,“芍姐姐看看,这是你要的东西么?” 储物戒焕发出妖光,她摘下戒指放在桌上。 下一刻,屋中空地上堆满了灵玉,玉石表面那特殊的火彩照相辉映,照得满屋生华。 其中,最瞩目的要数那方巨大的春色二品灵玉榻。 温和的紫粉色如堆叠的落英,一瞬间便吸引了茯芍的全副注意。 “啊……”她发出一声陶醉的低呼,心驰神往地扑上那块灵玉。 自从在丹樱那儿睡过这张玉榻后,其他的玉榻再也无法令她安眠。 她的大美石,好久不见了。 丹樱弯眸,看着茯芍在玉堆里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挨个和阔别几日的灵玉们叙旧,把门外的土蛇抛之脑后,再也顾及不上了。 莫说是酪杏,即便是陌奚也不曾能够从玉里分走茯芍的注意力。 酪杏无措地在外面站着,她想要回屋寻找茯芍,一把折扇挡在了她眼前。 “愣着干什么?”矜傲的贵族少女冷着脸,语气含笑,“上茶这种事,还要主子教你不成。” 酪杏一怔,越过丹樱望向了里间的茯芍,在看见满屋灵玉后,她稍一晃神,双眸彻底灰败下去。 这么多的灵玉,就是年近千岁的酪家老祖母都未曾见过。 她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东西,这位贵女随手便能取出无数。 纵然她和丹樱都是贵族,酪杏亦是家中的天之骄子,可贵族和贵族是不同的,在这位真正的千金小姐面前,她根本抬不起头。 “……是。”酪杏涩然道,“我这就去。” 丹樱嗤笑。 她俯下身,贴近酪杏,一手撑开折扇,半遮住自己的唇,传音到了她耳中。 “你在摆脸给谁看?让你泡个茶,委屈你了不成?” 酪杏慌忙摇头,“不、不敢……” “罢了,看着就让我倒胃口。”丹樱直起腰背,眼角上挑,“这里不需要你了,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要不是茯芍在身后,她早就毒烂了这条蛇的皮。 何况,茯芍身边总得要有奴仆伺候。 楚楚可怜的酪杏固然让她厌烦,但陌奚的蛇更让她忌惮。 望着酪杏摇摇欲坠地离开,丹樱回身,蛇尾带上了房门,将门内的一切与外界隔绝,只供她一蛇欣赏。 “芍姐姐……”她化作一抔桃花溪,绵软地自后搂住了茯芍的肩颈,蛇信擦着她的耳廓,“这些玉,还喜欢么?” 茯芍爱不释手地摸着一块巴掌大的一品灵玉,发出一声满足的“恩”。 “这里还有。”搭着她肩膀的皓腕一翻,一块巴掌大的一品灵玉出现在了丹樱掌中。 茯芍睁眸,终于分了一丝视线给丹樱,惊喜道,“你新收的?” 她记住了丹樱密室里的每一块玉,这一块并不在其列,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茯芍伸手就要拿来看,丹樱旋身而离,裙摆转出绚烂的弧,灵巧地从茯芍手下躲开。 “不行姐姐,我们说好了的。我把密室里的玉给你,你就原谅我撒的那个小谎。”她晃了晃手中的灵玉,“这一块,可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那我买!”茯芍想也不想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 丹樱掩唇,“芍姐姐,我不缺钱。” “那你想要什么?” 少女偏头,头上珠钗流苏随之晃出迷醉的光晕。 她说:“我想要芍姐姐的两片蛇鳞。” 茯芍微讶:“只是这样?” “对,只是这样。”丹樱一手拿玉,一手冲她伸来,“姐姐给我鳞,我给姐姐玉。” “这容易。”茯芍不假思索,往自己蛇尾上一掰。 两片根部带血的黄玉鳞立刻掰了下来,她放到丹樱的手中,期待道,“可以了么?” “芍姐姐爽快。”丹樱发出一声餍足的呜咽,果然将那块灵玉给了茯芍。 茯芍双手捧玉,珍而重之地拂过表面,嘴角止不住地笑,“这没什么,你要是还有这样的好玉,我都愿意用蛇鳞来换!” 她身上有数千张鳞片,拔掉一些无伤大雅,可这样的宝玉亿万年也难得一见,怎么想都是她赚。 “人家才舍不得呢。”丹樱蹙眉,折下腰来,抱住茯芍的腰,低头舔舐她拔鳞处的伤口。 顶级大妖具备顶级的修复能力,这么一点小伤口,在丹樱伸出蛇信时已经凝固止血,即将愈合。 她没有舔到血珠,可只是那一丝血气,便令丹樱气血暴涨,目眩神迷。 她五指用力,死死扣着茯芍腰上的衣裳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香、好香,芍姐姐,你为什么更香了……” 丹樱飞速伸吐蛇信,不断重复舔舐的动作,全身如步禁一般挂在茯芍身下,眼眶湿润发红,与之相反,扒着茯芍衣裳的双手却用力到青白,如同死死抓着岸上行人的水鬼一般,癫狂、病态。 未长出鳞片的蛇皮被舔得麻痒,在极致诱惑的馨香中,丹樱的獠牙控制不住地溢出毒液。 蛇信沾染了口中的蛇毒,没有蛇鳞保护的蛇皮相对脆弱,被丹毒腐蚀得麻痒发烫。 茯芍不自在地扭了下腰,“因为我修为增长了吧。” 丹樱抬眸,那双宝石眼被欢愉的泪水所洇染,如被暴雨蹂躏过的桃花花瓣。 她思绪混沌,双眸涣散,含糊地发出一个鼻音:“嗯?” “我去参加王宫卫兵的选拔了。”茯芍向她解释道,“吸收了好多妖丹。” 这一句话令惝恍中的丹樱骤然醒神。 “你说什么!”她一把扣住茯芍的手腕,紧紧地盯着她,“芍姐姐,你说你去了哪里?” “蛇宫呀。”茯芍说,“蛇王遴选宫中侍卫,我就报名参加了。” 丹樱不可置信:“你想当蛇王的侍卫?” “不,我是为了第一名的奖励去的。”事关蛇王的隐疾,茯芍没有细说。 丹樱松了口气,继而笑了起来,“我就说芍姐姐怎么会给别人当侍卫呢。” “不过我成为了王庭医师,以后每晚都要去宫里当值。” 茯芍的下一句话又令丹樱的笑容凝固。 狡诈的雄蛇,一面想要光明正大的勾引茯芍,一面又舍不得自己雌身所取得的好感—— 陌奚,几千年来装得一副不染情欲的圣人模样,如今竟比勾栏里的雄蛇还要下作! 丹樱气得毒牙发疼,可她向来习惯忍耐。 她能为了陌奚忍耐一千五百年,就能为了更加完美、更加珍贵的茯芍付出更多耐心。 “原来是这样~”少女双手合扇,崇拜地望着茯芍,“芍姐姐好厉害,取得了魁首,还成为了第三位王庭医师——丹樱好高兴,这么大的喜事,理当庆祝一番!” 茯芍本不觉得有什么,被可爱的小蛇一夸,反而有点羞涩。 “不是我厉害,只是参赛者基本都在千年以下,我总不能输给他们呢。” “芍姐姐就不要自谦了。”丹樱扬起笑脸,“双喜临门,必须庆贺。”她拉住茯芍的手,雪白柔软的五指稍一律动,便钻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今天丹樱做东,请姐姐好好玩玩。” 茯芍不想出门,她更想待在家里看灵玉,遂道,“算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丹樱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姐姐知道,芳鳞楼么?” “芳龄楼?” “鳞片的鳞。”少女抬扇掩唇,“那里的雄蛇舞风情妖娆,最受城中雌蛇的喜欢。姐姐来蛇城这么久,就不想去看看么?” 雄蛇舞……茯芍精神一振,“好呀好呀,我还从来没见过蛇妖的舞。” “我就知道姐姐会喜欢。”丹樱甜甜地笑道,“走,我带姐姐去玩儿。” 陌奚,他喜欢端着这幅高不可攀的清高就端着吧。 茯芍可不是从前的她,她如此完美、如此珍贵,天生就是蛇妖们膜拜求取的对象。 雄蛇就该有雄蛇的样子,想要求偶,就好好跪下乞求雌蛇的应允。 待她引茯芍见过听话、顺从的雄蛇后,陌奚那些所谓的矜持,就都会变成没有自知之明的傲慢。 丹樱手中的折扇往上移了两分,遮住淬了毒的笑意。 她真是期待,今天子夜,心心念念等待茯芍为自己问诊的陌奚,在嗅到她身上数条雄蛇的气味时,会是何种表情。 房门推开,正要外出的两妖碰上晒衣服回来的酪杏。 酪杏在看见丹樱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惧意。 她记着丹樱的警告,连忙低下头去。 “小杏!”茯芍却叫住了她,“走,出去玩!” 酪杏诧异地抬眸,丹樱亦是不满地嗔道,“芍姐姐!” “怎么了?”茯芍不解,“看雄蛇不能带酪杏一起吗?她也是雌蛇呀。” 丹樱一滞,恼怒地睨了眼无措的酪杏,面上纠结道,“浮舟坐不下那么多蛇。” “不会。”茯芍冲着酪杏招手,“小杏,变回小蛇,圈住我的手腕。” 玉蛇引 第61节 酪杏瞟了眼冷冷盯着她的丹樱,又看向温和望着自己的茯芍。 片刻,她沉默地化为小蛇,在丹樱阴戾的视线下缠住了茯芍的手腕,化为一条斑斓的镯子。 丹樱的确可怕,但酪杏始终记得—— 她是芍姐姐的蛇,是芍姐姐的东西。 第四十二章 琉璃浮舟朝着蛇城一隅飞去, 丹樱将侍女先派了过去,包下整座芳鳞楼。 青天白日,本已歇息了的雄蛇们立刻梳妆打扮, 恭迎贵客。 当浮舟落地, 茯芍踏出舟外时, 便见一座六角楼阁前, 两列雄蛇双膝跪地, 塌腰叩首—— “恭迎贵主。” 分明只是群仲妖小妖,茯芍却被震得退了半步。 这场景实在是震撼,千秋各异的雄蛇皆跪伏在她脚下。 最初的冲击之后,茯芍亢奋了起来,探出蛇信, 嗅闻一众雄蛇的气味。 不算好,也不算坏。但头一次来, 茯芍热情高涨, 倍感新奇。 “贵主。”离她最近的雄蛇柔声开口,道, “宴会已准备停当,请准许奴为您引路。” 茯芍无所适从,向一旁的丹樱求助。 和她相比,丹樱面无波澜, 已见惯了这等风浪。 她是爱陌奚, 爱到愿意为他折下身段,但在陌奚不回应她的那些岁月里, 丹樱也不可能像个女人一样为他守身如玉, 只是不和其他雄蛇结道罢了。 在蛇妖的眼中,这等做法已算得上痴情。 丹樱淡淡瞥过茯芍腕上的小蛇, 黑白红的颜色过于醒目,只是一瞥就能刺进她的眼里。 碍眼。 “走吧芍姐姐。”丹樱贴着茯芍同行,由那位雄蛇引她们进入芳鳞楼。 茯芍扭头,看了眼跪在两旁的雄蛇们,迟疑道,“他们……” “都是些二流货色。”丹樱道,“芍姐姐不必在意。” 她顿了下,“莫非姐姐有相中的?” 她似是很不理解茯芍为何要为这种品相的雄蛇驻足。 茯芍一惊,传音给丹樱,“当着人家的面呢……”怎么能这样说话。 丹樱笑了,竟透出点无奈,“芍姐姐,你是顶级的雌蛇呀。” 这种二三流的雄蛇,能见到她们都是天大的荣耀了,哪有她们对这些低等雄蛇客气的道理? 引导的雄蛇妖立在一旁,恭顺道,“丹樱大人说的没错,这位贵主,您不必在意。能够见到顶级雌蛇的天颜,我等雄奴已是感恩不尽。” 他听不见茯芍传音的内容,光看她的形容就知道这位面生的雌蛇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 茯芍听了这话,不由得打量起这位低眉顺眼的蛇妖。 这是条九百岁的雄蛇,皮相比周围跪着的蛇妖要年长一些,看着如同人类三十岁的模样。 不年轻,但自有一股成熟的风韵。 注意到茯芍的视线,他稍稍抬头,冲她微笑。 “贵主,请。” 他侧身走在前方,没有贵主的允许,任何蛇妖都不得化出蛇尾,这里的雄蛇亦是如此,平日里只能用人腿行走。 即便是人腿,他们亦能走出妩媚的风情。 游入芳鳞楼,里面的一切都让茯芍大开眼界。 楼中花灯盏盏、美轮美奂,入门是一汪巨大的圆形金池,池水如鎏金,空中悬浮的花灯在金池中印出模糊花影,灯火交辉,水面碎金般灿亮无比。 金池四周设有浮石,以灵玉催动,站在上面便能升空。 雄蛇带着二蛇升入顶部阁楼,整层顶楼皆是一间巨大的雅间,茯芍和丹樱坐于正中央的软塌上,此处可览全楼之景。 软榻两侧亦跪着四名雄蛇,容貌各异,风情万种,皆着纯白衣袍,只在腰上勒一金色腰环,掐出精壮的劲腰。 茯芍刚刚落座,她那一侧的两名雄蛇便立刻动作,一蛇跪在她膝旁揉尾,一蛇走至后方捏肩。 茯芍喜欢按摩,韶山里从没有谁能给她按摩,出来以后也只有丹樱对她做过。 两妖的力道有点小,但对于仲妖来说已算优秀,茯芍并不强求。 还未享受半刻,忽然间,有清凌凌的铃音响起。 茯芍蛇信一颤,就见底下金池摇晃。 哗——水声起,五条赤裸上身的雄蛇妖自水下破出。 他们未着片缕,双臂带着蛇形金钏,腰上配着环带,身下是粗壮靓丽的鳞尾,上身是精实强健的人躯。 完美的躯体上画有图纹,牡丹、芍药、绣球菊……这些盛美的花卉由赤金染料勾勒,恣意地描绘在年轻强壮的身体上,花叶贯穿人皮和蛇尾。 池水为妖娆的身段镀上了一层漉湿的水光,在暖色花灯的照拂下,蛇鳞和人皮散发着魅惑的光泽,皮上的赤金繁花也因此璀璨生辉。 茯芍震惊地看着底下扭身摆尾的雄蛇们,不仅为他们的风采,更是因为“这是……千年的雄蛇?他们怎么没有去当贵族?”竟在这里供妖亵玩。 丹樱哼笑一声,“因为,赐给他们千年修为的妖,不许他们离开这里。” 茯芍看向她。 丹樱弯眸,身子一歪,躺在了茯芍腿上,“芍姐姐,好看么?” 茯芍看向游戏金池的五条雄蛇,诚实地点头,“好看。” “不对——”左手被执起,少女定定地望着她,“丹樱是问,丹樱好看么。” 茯芍一低头,撞进那双红宝石眼中。 她们距离极近,那双眼里只有她的身影。 茯芍点头,“好看!” “芍姐姐没有诚意。”丹樱不满地偏头,手指向后攀去,抚过她的小臂,拉着她的手上前,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柔软温凉的蛇信缠绕着茯芍的食指,她半张着嘴,獠牙若有若无地剐蹭着茯芍。 少女玉雕般的面颊上泛起陶醉的酡红,她痴迷地吞吐、舔舐着,渴望茯芍的气息。 粉色的长尾延展开去,不知不觉间围住了这方软榻,将这里打造成了只属于她们的领域。 清冷的铃音变得暧昧,丝竹也低靡了起来。 金池迷眼,花灯绚烂,雄蛇们相互碰撞着,肉体强壮,神态却妖媚如丝。 他们舞动着、搏斗着、讨好着仰望上方强大的顶级雌蛇,乞求这场舞蹈能换来她们的一个视线。 那些赤金色的花卉相互挤压、磨蹭,雄蛇的气息攀升至顶楼,每一股都恰到好处,不会让雌蛇感到威胁,又充斥着年轻、热情和鲜活的滋味。 粉晶般的蛇尾绕过软榻,来到茯芍的另一侧,细长的尾尖攀上了茯芍的侧颊。 丹樱枕着她的腿,迷蒙地舔咬茯芍的手指,尾尖摩擦着她的嘴角,在她微微启唇时,灵敏地钻入口腔,勾刮着舌牙、内壁。 乐声彻底靡乱,美好的桃花香气铺散开来。 粗大的五条雄蛇尾上,花斑纹路妖冶迷人,茯芍含着丹樱的蛇尾,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放松下来,往后靠去,触及的却并非靠背,而是丹樱的尾。 它悄然地占据了茯芍身周每一寸空间。 蜜桃果香钻入茯芍的犁鼻器,她垂眸,看见丹樱吐出了她的食指,复又咬上了她自己的左手。 顷刻,她从口中抽出手来,雪白的指间缠湲着涓涓毒液。 丹樱弯眸,冲茯芍甜甜地笑,将流满毒液的手送去了茯芍唇前。 茯芍嗅到了上面馥郁的果甜,这气味娇蛮地盖过了五条雄蛇的气息,不仅不亚于经过特殊调教的雄蛇,且格外诱人美味。 送到嘴边的珍馐怎能浪费。 茯芍偏头,就着丹樱的手开始舔食。 丹樱吃吃地笑了起来,另只手拔掉头上的发钗,一头海藻般的粉色卷发铺散开来。 她挺起细软的腰肢,坐于茯芍腿上,贴着她的面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每一朵吻都是桃花飘落的力度,轻柔芬芳,惹人怜爱。 …… 临近子时,茯芍该去宫里当差了。 丹樱的浮舟径直将她送去宫门前,她歉疚地环着茯芍的腰肢,“本该去问候姐姐的同僚,可蛇王不准我再进入蛇宫,只能作罢。” 不仅是不能进入蛇宫,丹樱根本就不该和茯芍有所接触。 她跟了陌奚上千年,再了解不过他的脾气。 茯芍阻止不了陌奚,他会抹杀一切觊觎他宝物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兴趣相投。 即便拿到了茯芍的蛇鳞、脱离了内丹里的毒丝控制,陌奚也有别的办法杀死她。 蛇城之内遍布蛇王的耳目,他的神识足以笼罩整座城市。 求生的唯一方法就是彻底远离茯芍,离得远远的,此生都不再靠近。 在品尝过了茯芍的美好之后,这样的选择比死更让丹樱痛苦。 她做不到。 既然瞒不住,那就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然,这事不必由她亲口说出,自会有蠢货替她去陌奚面前宣战,帮她拖延转移陌奚的注意。 茯芍没想到丹樱还打算和自己同僚打招呼,她不由得惊叹,“丹樱,你可真贴心。” 玉蛇引 第62节 丹樱道,“芍姐姐的事,我都会上心。” 她扑进茯芍的怀里,并排坐着的,那纤细的腰肢扭转到人类无法做到的曲度。 “姐姐今日玩得尽兴吗?”她问。 想起方才的几个时辰,茯芍不由得生出潮红——并非羞赧,而是被滋润得红光满面。 一开始雄蛇只是在楼下比舞,不知何时他们上了楼,围绕着茯芍亲吻她的蛇尾、膜拜她的发丝、指尖。 数条硕长的蛇尾交互交缠摩擦着,分不清谁是谁,她沉溺在那无微不至的爱抚当中,一晃眼竟就到了子夜。 她点点头,“很有趣。” 丹樱弯眸,雪塑般的食指在茯芍胸口漫无目的地爱抚,“丹樱让姐姐尽了兴,难道不该得到些嘉奖么?” “你想要什么?”茯芍问。 “姐姐想给丹樱什么?”她狡黠反问。 茯芍沉吟道,“你地下的宝玩已经够多了,我只能给你黄金。” “人家怎么会要这么俗气的东西。”丹樱呵笑了声,那支点在茯芍胸口的食指上移,覆上茯芍的下颚。 她凑到她的耳边,呢喃低语:“我想要的,是芍姐姐的庇护。” 茯芍不解地看向她。 这声呢喃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丹樱坐回了原位,显出两分正色。 “芍姐姐今非昔比,是临近四千年的大妖了,而我才堪堪三千年而已。”她蹙眉委屈地说,“姐姐是知道的,我被蛇王厌弃,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儿,都无强者可依。” 茯芍明白了。 她侧身,双手托起丹樱的左手。 丹樱将戴来的骨戒储物器留给了她,现在那只手上素白空荡,没了饰物。 月光被茯芍牵引入舟,凝于丹樱的无名指上。 光华环绕着丹樱的手指,片刻之后,一枚细细的玉戒显出实形。 茯芍说:“这里有我的神丝,若有危险,你便喊我的名字,我会立刻赶来。” 话音刚落,她便被少女扑了满怀。 “芍姐姐……”自茯芍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一头桃花般的秀发,“丹樱好高兴,从来没有谁愿意保护丹樱,姐姐是第一个说这话的妖。” 茯芍不解,“你不是丹族的少主么?” 偌大的家族,竟没有妖保护少主? 丹樱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磨蹭着茯芍的肩颈。 那双宝石眼里晦涩无光,寡淡少情,和她口中的感动割裂鲜明。 今日虽是她的设计,为了用茯芍制衡陌奚,但这句话并非虚言。 从小到大,从未有谁愿意给她一方荫庇,即便只是口头上的言语。 当然,她也不需要这样的言语。 丹樱静静依偎着强大的雌蛇,汲取她身上的气息,直到浮舟将停。 “就到这里吧。”茯芍拍了拍丹樱的肩膀,心情愉悦地走下浮舟,对丹樱挥手致意。 丹樱从舷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茯芍笑道,“姐姐何时累了,再找丹樱一起玩儿呀。” “好。”茯芍应了,目送她离去,自己也往宫内走去。 当值的第一晚,茯芍有些雀跃。 她惦记着蛇王和她说的“小蛇们”,不知道蛇宫里的小蛇和韶山里的有什么不同,来之前特地给孩子们准备了几只幼兔做见面礼。 在去见孩子们之前,茯芍的首要职责是给蛇王疗伤。 她治病不需要去医师院取药,茯芍打算直接去寝殿见王。 她弯腰把手腕上缠着的小蛇放下来,酪杏落地便化作人形。 出门到现在,酪杏一直乖乖地扮演一条手镯,叫茯芍险些都把她忘了。 这一会儿准备去见蛇王了,她才记得酪杏害怕大蛇。带她一起去,万一御前失仪惹恼蛇王就麻烦了。 “小杏,我要先去谒见蛇王,你去医师院等我。” 酪杏点头,还是忍不住提醒,“芍姐姐,你要小心。” 茯芍颔首,“别担心,我马上回来。” 二妖分别,茯芍熟练地找去了寝殿,寝殿的门依旧敞开着,殿内散发出明亮的光色。 除之前的夜明珠外,覆海里增加了六块耀眼的灵玉,玉光堪比明月,把屋里照得透亮。 茯芍迈入门槛之前,门口的巡卫提醒她,“王在汤阁沐浴,穿过左侧的内门走到底就是。” 茯芍按照巡卫所言,穿过寝宫,找到了他口中的“汤阁”。 自远处看,汤阁像一块发光的琥珀琉璃。 伸吐蛇信,茯芍捕捉到温暖的潮气。 她稍整理了下衣裙,没有敛息,故意放出脚步声,提醒蛇王自己已到。 没有制止,茯芍便走了进去。 穿过一段上升的甬道,四周空气更加潮热,她听见了潺潺流水声,是水下落的声音,但比山涧飞漱的声音要温润缓和。 甬道尽头是一排高大华美的刺绣屏风,屏风之后,传来蛇的气息,清雅如莲,又掺几缕游丝般细微的甜。 茯芍感知到,蛇王就在那里。 她停下来,隔着屏风开口,“王,茯芍求见。” 屏风后有水声传来,却没有回应。 刚刚在芳鳞楼听了许久雄蛇戏水的声音,这会儿的水声,让茯芍心神摇曳,不免又想起了今天经历的种种游戏。 “王?”她试探地再度开口。 片刻之后,终于有了答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见长安花。” 环佩相击般的声里携着凉薄的笑意,这声音如一股凉水,顷刻间荡涤了茯芍脑中的旖旎。 屏风后水声渐响,笑意也愈发浓郁,吐字徐缓,字字揶揄。 “状元郎,好风雅。” 茯芍茫然,半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太杂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王,您认得这些气味?也去过芳鳞楼?” 这话一出,屏风后淅沥的水声止了,空气寂静。 第四十三章 短暂的沉寂之后, 温和的笑声响起,“未及光顾,只是久仰大名。” 蛇王的声音恢复了平常, “进来吧。” 茯芍依言绕过屏风。屏风之后, 是偌大的玉池。 白玉池周铸着狰狞的鎏金蛇首, 温泉活水自蛇首獠牙间涌出, 灌入池内, 水声圆润好听。 一条硕大粗健的苍墨蛇尾盘踞水下,池水清亮,但热气袅袅,雾霭模糊了水下蛇影。 浓郁的墨色被水洇开,透出一点顶级帝王绿的玉绿, 鳞上虹彩熠熠。 蛇王没有赤身,他披着墨色的长褙, 除了一对锁骨再没有裸露其他皮肤。 那头纤直的乌发垂散着, 唯鬓旁两束被一青玉簪挽在身后。即便在流水之中,三千青丝也未漂散失控, 柔顺地贴合着主人。 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淡,直到茯芍靠近、蛇王抬眸看向她时,唇畔才展露一点温和。 袅袅白雾、澹澹泉水间,卧着人身蛇尾的妖。 这一幕像是场人间绮梦, 茯芍恍惚以为自己误入了何处仙境。 妖族并不缺乏妖娆美丽者, 可这样的神圣却世所罕见。 哪怕刚刚赏过满园春色,茯芍依旧为蛇王的美而惊艳。 她在蛇王身旁的池岸上跪坐下来, 轻声提醒:“王, 请张嘴,我要进行第二次治疗了。” 蛇王侧首, 望向她,闲聊般问起,“有趣么?” 茯芍眨巴眼,不解其意。 “芳鳞楼。” 这三个字从蛇王口中吐出后,茯芍立刻就笑了。快乐的笑。 “很有趣。”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之后,保证道,“王您要是不喜欢这些的气味,我以后来之前会清理好自己。” 以后…… 陌奚眸色微暗。 “这样不好。”他柔声道,“像你这样珍贵的雌蛇,不该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茯芍惊讶:“难不成还有没交尾过的雄蛇?天下会有这样的…”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想起,眼前就是一位。 陌奚勾了勾唇角,笑而不语。 “夜里凉,要下来驱驱寒么。”他没有追究她未尽的话,转而发出了邀请。 茯芍从没有泡过温泉,心中十分向往,但好歹记得面前的是蛇族的王。 她假意矜持,“不行,我怎么能玷污王的水域。” 蛇王轻笑出声,脸上的淡漠就此尽除。 玉蛇引 第63节 “下来吧。”他说,“我更不能忍受其他雄蛇的气息。” 茯芍一噎,这才明白蛇王请她下水的真正用意——果如陌奚所言,蛇王相当排斥别的妖的气味。 “那、那冒犯了。”她走远了一点,踏入池中,把自己泡了进去。 温热的水流涌来,将她从头到脚一一熨帖。 水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茯芍在书里看过,这是硫磺的气味,说不上好坏,有点特别。 被暖洋洋的水流抚慰着,茯芍舒服得眯眼,想让蛇尾也出来透透气。 但这是王域,不是韶山,她不能随心所欲。 茯芍谨小慎微地缩在水池一角,不敢真的在蛇王的水域里放松。 墨色的蛇尾就在她膝前,随晃动的水流沉浮,在雾气下若隐若现。 化形之后,这条蛇尾比茯芍粗上半圈,慵懒随性地霸占了大半玉池,墨色的鳞被水润泽,如雨花石沁水,透出了微弱的绿意。 蛇王没有再管她,手肘撑着玉池池沿,支着鬓角,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茯芍看着他,想起了陌奚。 初次进入蛇城的路途中,陌奚也是这样打瞌睡的。 两者的气息、容貌截然不同,可这一刻,他们的身影却毫厘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茯芍疑惑,姐姐真的不是王族么?怎么看他都和蛇王有一点渊源关系。 想起陌奚,茯芍又忍不住往蛇王的嘴唇看去。 不知道蛇王的蛇毒是什么味道…… 她喝了不少丹樱的蛇毒,现在呼吸之间都是蜜桃的滋味。 茯芍心里有点怪异,身旁是丹樱痴恋千年的雄蛇,而自己又带着一腔丹樱的气息而来——她有种作为容器的微妙感。 这感觉越想越奇怪,叫茯芍一时忘了回避,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了蛇王脸上。 少顷,黑色的睫翼抬起,露出其下光辉的翠瞳。 “嗯?”雄蛇从假寐中苏醒,发出浅浅的鼻音,询问茯芍注视他的原因。 茯芍慌忙挪开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冒犯。 紧盯对方,这和挑衅无异。 可蛇王并无怒色,只是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而已。 茯芍后怕得心跳抬升,连忙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 “请您息怒,我、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自己现在并非蛇王对手,茯芍不会逞强,该服软就服软。 “我知道。有没有杀意我还辨的出来。” 他如此通情达理,倒让茯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毕竟不久之前,她还认定蛇王是个小心眼的暴君。 这样好说话的蛇王,让她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您应该也嗅出来了,”茯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刚见过您的旧部,丹樱。” 蛇王嗯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您讨厌她的气味么?”见他没有不悦,茯芍便继续往下问。 陌奚淡然道,“我并不在意别妖的气味。” 茯芍一顿,讷讷点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更紧了些。 “过来吧,”蛇王冲她颔首,“可以开始治疗了。” 茯芍应了声好。 她从池中站起,身上的薄裙湿透,紧密地贴在皮肤上,其下身姿一览无遗。 蛇姬破水而行,腿根露出水面,迈动时带起了哗哗流水。 陌奚蛇瞳微竖,随后恢复泰然,除了水下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了一次外,没有半点异样。 茯芍淌水走到了蛇王身旁,行走时小心避开了底下的王尾。 她低声道了句,“我要开始了。” 细碎的吐息落在陌奚眼睫上,睫翼不堪负重地颤了颤,流露出微乎其微的脆弱。 陌奚倏尔别过头,在茯芍迷惘的视线中,他轻声开口,道,“是,我不喜欢。” 茯芍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是,他不喜欢丹樱的气息。 茯芍下意识问了出口,“为什么?”丹樱多好闻呀。 她随即意识到,臣民是没有反问王的权力的——她真是太大意了,堪堪两刻钟的时间,也不知道到底冒犯了蛇王多少次。 茯芍还欠缺韶山之外的常识,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 好在蛇王再度宽恕了这一无礼之举。 他说:“没有原因。” 怎么会没有,当然有原因。 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廉价卑俗的欲望; 因为她爱的只是蛇王,不是他陌奚; 因为她不是值得携手渡过漫长妖生的伴侣,一旦他衰退、重伤,或是有更强大的雄蛇出现,丹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杀了他,取出他的蛇丹,或是自己享用,或是拿去讨好新的霸主。 她不值得信任。 蛇、妖族、人类都不值得信任,他们被低级的本能支配,弱小又丑陋,让他觉得可笑且恶心。 陌奚没有再多说话,他张开嘴,示意茯芍开始治疗,忍耐着她口中浓郁的丹樱烙印。 蜜桃香霸道的盘踞横行,在陌奚面前嚣张地宣布自己的主权。 尽管是雌蛇的气息,可这份挑衅过于狂妄,刺激到了陌奚的毒腺。 他的毒牙发痒,想分泌出更加浓烈的蛇毒覆盖掉其他蛇的味道,让茯芍从里到外只余他的气息。 但,太早了。 又一次,陌奚熟练地压制住本能,无视身体叫嚣的不满。 还远远不到时候,尚需忍耐。 茯芍低头,将黄玉蛇丹渡进蛇王口里,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他毒牙上停留了半息。 还是好奇。 陌奚瞌眸,他可以在茯芍面前闭上眼睛,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强于她,失去视觉也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知道,茯芍可以相信,他能在茯芍面前稍稍放松身心。 黄玉蛇丹,一如既往的甜美,香得他指尖打颤。 可惜今天这抹香气中掺了浑浊的杂气。 陌奚皱起了眉。 不止是丹樱,他还嗅到了无数条孱弱、低贱的雄蛇。 陌奚不会向本能臣服,但他毕竟是一条雄蛇,殷切地渴望能得到中意雌蛇的回应。 他捕捉住那缕微末的浊气,一点一滴撕开揉碎,细细品尝着里面的信息。 她看了什么、触碰了什么、吞食了什么…… 芳鳞楼。 那些把戏他又不是不会。 无视强烈的香甜,陌奚执着于那一丝浊气,一遍又一遍地不放过任何一缕信息。 他嗅到一条千年草蛇吻过茯芍的发梢;嗅到一条银环蛇搔首弄姿、释放出求偶的气息;亦嗅到丹樱吸吮茯芍指尖、舔舐她的面颊,诱惑她吃下自己的毒液。 陌奚眉心逐渐紧锁,待到极致时忽而展眉舒唇,勾起了和煦的笑意。 罢了,何必作茧自缚,徒添不快。 神识涌入丹田,他找到内丹上系着丹樱的那一道墨丝。 轻轻一勾,墨丝断裂消散,不复存焉。 陌奚心下微叹。 他有些怀念在韶山的时光,那时世上只有他们二蛇,茯芍只与他为伴。 滴答…… 一滴温热的水液落在了陌奚脸上。 他睁眸上望,茯芍正全力控制蛇丹,为他清理体内的胆汁,没有注意到有残存的温泉水液顺着她的云鬓落了下来。 陌奚动了动喉结,想为她理发更衣,蛇王的身份却成为了阻碍。 他不着痕迹地前倾,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这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将内丹送入茯芍的体内,扎根她的丹田;想要和她交换唾沫血液;想要与她日夜绞缠,并骨同穴。 这些事,现在的蛇王还做不了;能做这些的“陌奚姐姐”又令他觉得有些难堪。 捏造雌身时,他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只想着快速魅惑陌生地界的雄蛇。 如今回首,那皮囊和气息都俗气得令他皱眉。 他毕竟是雄蛇,有了爱慕的雌蛇后,便会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肯有丝毫的瑕疵。 蛇尾摇曳,自水中屈起一截,墨鳞水光潋滟。 陌奚想知道,在茯芍眼中,玉池中的自己,和金池中的雄蛇,到底谁更美。 “呼……”他脸色晦暗不明时,茯芍呼出口气,完成了治疗,收回了自己的内丹。 她睁眸的刹那,陌奚换上了温和的面色。 玉蛇引 第64节 “好了,”茯芍有点疲倦,可还是感到高兴,“王体内的胆汁都肃清了,蛇胆的破口也已凝结,也许不需要三次,下一回就能基本痊愈。” “多谢。”陌奚感激地冲她点头,“劳烦你为我费心。” “别这么说,”茯芍起身退开,“王康健,蛇族才能康健。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离开玉池,去了岸上。 她浑身湿透,陌奚正要出声,茯芍便自己掸了掸双袖。 指尖妖力闪过,她身上的水液蒸发殆尽,衣裙又恢复了干爽。没有要陌奚插手帮助的余地。 “今日治疗完毕,我就先退下了。”她躬身致意,离开了汤阁。 陌奚望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那在水下娆娆律动的蛇尾蓦地停了,铅一样沉入池底,一动都懒得动。 空气中只剩下注水的声响,气氛归于沉寂。 良久,陌奚叹息一声,再度凝聚体内妖气,将堪堪凝结的蛇胆碾碎划烂。 他倚着玉池岸,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任由剧毒的胆汁侵入全身经脉,双眸怔然。 他已色衰了么…… 这份怔然在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后骤然打破。 陌奚自水中起身,流水从蛇尾上落下,他稍抬食指,全身的水痕便消失无踪。 转入寝宫,出侧门的那一刻,陌奚眯眸,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 大殿门口,粉色蝎辫的白衣少年单膝跪着。 “丹尹。”陌奚放缓了速度,双眸锁定在那纤细的少年身上,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丹尹一笑,露出獠牙,浑然不觉。 “王,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您终于觉醒了龙阳之好么。” 话音刚落,一道煞气穿堂而过,兀地绞住了丹尹的脖子,将他吊离地面,死死收束! 前一眼还在二十丈之外的陌奚陡然出现在了丹尹面前,悄然无声。 他审视着被吊至半空的少年,见他面色红紫、双脚踢蹬,痛苦不似作假,这才拧起了双眉。 “你没有死。”陌奚沉声,语气分不出是肯定还是疑问。 “咳咳…”丹尹抓着脖子上的煞气,千年的实力差距,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蛇王的桎梏。 他不明白陌奚为何会勃然大怒,就算明白,此时的他也无法开口言语。 那精致的脸蛋变得通红发紫,少年的眼珠也逐渐往上翻去。 陌奚冷眼看着,没有丝毫怜惜,反而愈加大了力。 直到最后一刻,丹尹的气息几乎要绝尽之时,陌奚才收回了煞气。 一声重响,丹尹自半空摔落,他抚着喉咙,整段脖子都被勒出了血痕,颈椎也有些移位变形。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死在陌奚手里。 陌奚立于他身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瘫软的雄蛇,身上杀气不敛,强势而汹涌地镇压着丹尹,令他五体投地。 这是极致的羞辱,任何雄蛇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制。 “王……”跟了陌奚千年有余的丹尹早已习惯了他的手段,没有抵抗,顺从地趴在地上。 他咳了一阵,缓过了一口气,只是原本明媚的少年音变得喑哑。 他问:“丹尹做错了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陌奚道,“丹尹,你做了些什么?” “丹尹不明白。” 陌奚微笑,冰冷地凝睇他的后脑。 “我挑断了你的毒丝。”他柔声问:“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丹尹。” 丹尹一怔,蛇瞳收缩至极。 陌奚没有错过他此刻的情绪。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除。”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像是亲切仁厚的兄长,正耐心调教劣弟。 “丹尹,告诉我,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丹尹一颤,不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数股儿臂粗细的妖气自陌奚身后窜出,蝗虫啃麦一般,凶恶地扑入丹尹的头颅,侵入他的识海,强行提取记忆。 第四十四章 “芍姐姐!” 茯芍从蛇王处回到医师院, 刚踏入院门,就听见了一声绵软的呼唤。 酪杏从药房里跑出,去到茯芍面前, 伸出蛇信关心她的情况。 “我没事。”茯芍捏了捏酪杏的圆脸, 随时随地征税, “蛇王没对我做什么, 他还请我一起泡了温泉水。” 酪杏上上下下探查过后, 才收回蛇信,相信了茯芍说的话。 “茯大人。”主屋里走出值班的老医师,他身后立着个背药箱的妖童,一老一小朝茯芍走来。 “我要去检查蛇田的情况,茯大人现在一起去看看么。” “蛇田?”茯芍头一次听说。 老医师点点头, 在前方带路,“茯大人跟我来吧。” 他们一路往北, 穿过多重小径, 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蛇声。 又是几个折回,老医师终于停下, 他们来到了刑司署前。 茯芍抬头,纯黑色的匾额上用朱砂写着大字——[刑] 这块匾、这片区域都给人以阴冷森然之感。 和蛇宫宫门一样,这里院前没有守卫,刑司不需要看门犬, 署衙里的恶犬就足够多了。 老医师抬步入内, 茯芍随行在后,他们绕过主楼, 从小道横穿过一片诡异的树林。 园林中假山植被繁多, 这些假山过于高耸,植被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味, 色泽暗沉,毫无生机绿意。 茯芍路过一座漆黑暗沉的假山,瞥见石上刻着低级结界符文。 是用以隔绝气味的咒术。 密集的蛇声越来越响,嘶嘶的吐信声和窸窣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整座园林之间。 成千上万的声响织成熙攘的一片,如纱网般密不透风地罩住了园林,听久了竟连蛇妖都有些头晕胸闷。 一刻钟后,他们走出了这片园林,可压抑不减反增,道路尽头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一方灰色的石坑,约两亩,深三丈半,石壁光滑如卵。 这样大的一个石坑,没有用来做荷塘花池,没有用来储物囤积,而是投放了蛇。 密密麻麻的毒蛇,数以万计。 各色鳞光交缠叠绕,小者不过手指粗细,大者亦不过儿臂,对于任何一条蛇妖而言,这里的蛇都小得不值一提,可当数万条这样的蛇聚集一处时,所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 它们缠绕着、躁动着,在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后,立刻竖起蛇首,拼命地往石坑壁上扑咬,掀起一股狂热的蛇潮。 腥臭味传来,原来林中镌刻的结界是为了阻挡这数万蛇息。可即便咒术刻得铺天盖地,气味还是不能完全遮蔽,站在石坑岸上尚能嗅到隐约臭气。 酪杏面色一白,后退两步;茯芍低呼一声,走上前去。 “茯大人!”老医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向前。 茯芍激动扭头,“方大人,这里由我接手吗?” 原来这就是她要照顾的小蛇!好多、好多,整片韶山三千年里的蛇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多。 “是的。”老医师双眉紧皱,肃然道,“茯大人,这些蛇虽未开智,但被喂了秘药。它们没有惧意,只有填不尽的食欲。即便是蛇妖靠近他们,也会被撕成碎片,你绝对不能触碰这些蛇。” “可是它们才这么一丁点大,这么小、这么可爱,能造成什么伤害?” “它们的毒不亚于千年毒蛇妖,咬上一口非同小可。”老医师严肃道,“站去我身后,千万不要超过石碑的位置。” 茯芍这才注意到,在老医师的身后、距离石坑半尺远处,立有一座不起眼的石碑,上书——“蛇田”二字。 不等茯芍过问超过石碑会如何,下一瞬,一条剧毒膨颈蛇倏地弹射而起,自底下堆积的蛇海中、爬过众蛇的背,朝着石坑上方蹿来! 它大张着蛇口,尖利的毒牙超过半指长,整个蛇首都跃出了石坑,因着力点不够,嘶鸣着又摔了下去。 见到天敌,酪杏惊惧地差点变回原形,她这样无毒的小奶蛇,正是膨颈蛇等顶级猎手的食物之一。 “芍姐姐……”她贴近了茯芍,寻求庇护的同时,也扯了扯茯芍的裙子,寒颤道,“我们后、后退一点吧。” 茯芍没有动,她感知到了酪杏的恐惧,这是刻在奶蛇本能里的惧意,和修为高低没有关系。 可怜的小奶蛇,又低着头到处找可以藏身的落叶了。 她急需一个黑暗的环境。 茯芍拉开衣襟,“别怕,到我怀里来。” 酪杏错愕地抬眸,惊慌失措的小鹿眼里闪烁着心动,片刻,恐惧战胜了羞怯,她道了声谢后便化为原型,飞快地游进茯芍的衣襟里。 刚一进入,酪杏便有些愣怔。 她嗅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香。 自从认识茯芍以来,她从没有闻到过茯芍的气息。 衣服上兴许是沾染到了一点,极淡,唯有深入其中时才能嗅到。 奶蛇的蛇信呆呆地吐在外面,忘了收回去。 许久之后,酪杏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居然在偷偷舔芍姐姐的衣服,实在是太龌龊、太冒犯她了。 小蛇羞耻地卷了卷尾巴,愧怍地反省自己,但被那股残香香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 真的好香、好好闻呀…… 玉蛇引 第65节 冰凉的小蛇在衣中扭动了几下,细软的身子随着茯芍浅浅的呼吸一起伏动,乖顺可人。 茯芍合上衣襟,又去看那蛇田。 她不明白老医师为什么要用戒备、嫌恶的眼神望着一群未开智的小蛇。 他也是蛇,还是医者,难道没有发现这石坑里的孩子们状态不好、急需治疗么? 对着老医师严肃的面孔,茯芍应了声好,心里却盘算着一会儿自己要来好好看看。 她没有那么脆弱,被咬两口也没关系。 见她不再想着上前,方医师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茯芍到底是什么来历,可这蛇田,又名化骨之地,是用来处理刑司尸体的地方,就是千年大妖来此,也会加倍小心。 被投来此处的“尸体”皆是死在刑司拷问、虐杀里的妖。身上往往掺杂了很多东西,或是蛊,或是毒,五花八门,霍病百出。 刑司研制的毒蛊非同小可,连千年大妖都难以消受,何况是这里的蛇,因此,及时清理被感染的蛇就成了一项必要工作。 老医师往石坑一侧投出一包药粉。 药粉落地,上一刻还朝他们扑咬卷席的蛇潮立刻涌去了药粉处,只有二三十条动作迟缓,还停留在原地。 老医师盯着留下的那几条蛇,不需他说,身旁的药童凝出火焰,将其杀死。 “这是做什么?”茯芍惊呼。 “这些病了。”老医师解释道,“我们每日都要过来清理一下病蛇,以免疾病扩散,坏了整片蛇田。” “它们为什么会生病?” “刑部和囚狱里每天都会产生很多废尸,以仲妖的妖力不能完全处理干净,便切割一下投入这里。”老医师说,“我们药房里的蛇毒,有一部分也靠这里的毒蛇分泌。” “我们又不是秃鹫野狗。”茯芍说。 绝大部分蛇只吃活物,不碰尸体腐肉。 “它们被喂食了秘药,不挑死活,带血的东西都会吞吃。” “好歹为它们治病呀。” 医师摇头,“它们体内的毒素太杂乱了,何况要治愈就得先接触到它们。别看这些病蛇现在懒洋洋地趴在坑底,一旦恢复,它们就会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没必要为几条凡蛇花费力气。” 茯芍皱了皱眉。 看方医师的态度,或许其他医师也不在意这些小蛇的死活。 难怪蛇族中医术高明者繁多,蛇王却要请她一个外行留在宫中为小蛇看病。 这宫里的医师,徒有医术,却不剩多少仁心。 等坑底的病蛇都被烧死后,方医师退了回来,对茯芍道,“大体流程就是如此。王将照顾蛇田差事交给了你,茯大人以后每夜记得来一趟就行。药粉我会给你。” 他们离开了刑司,茯芍走出几步,回头后望时,石坑里的小蛇们还拼命往药粉处钻。 如此做法,相比于病死,或许被活活挤死的蛇才占大多数。 茯芍回到医师院后犹不展眉,沉思着解决蛇田的办法。 “芍姐姐,我们不回去吗?”晨光出现,茯芍的值班时间结束,一同夜班的方医师离宫了,酪杏也等着她回去。 “小杏,你留在这里。”茯芍起身,“我要再去蛇田看看。” 茯芍再度到了蛇田。 白日的蛇不像夜晚那样活跃,可石坑里的蛇在听到坑上的响动后,再度扑啸而来,和夜间没有分别。 医师说过,它们只吃带血的东西,因而不会吞食没有伤口的同类,也不会吃任何健康完好的活物。 之所以群情激愤,只是因为长久以来尸体都自此处抛下,因此一听见坑上有动静,它们便习惯性跑来迎接食物,并非是对坑上的行妖怀抱杀意。 茯芍本只是来看看它们夜晚白日有何不同,这会儿看见底下一张张大张着的蛇口,忍不住从储物器里掏出两只特地带来的兔子扔了下去。 真可爱。 她想,难怪鸟类会昼夜不停地为幼鸟捕食。 这些小家伙们挨在一起嗷嗷待哺的模样,叫茯芍心生怜爱,忍不住投喂。 兔子落入坑中,饥饿的群蛇却不理睬。 两只兔子在蛇堆上滚了几圈,一根毛都没伤到,跌跌撞撞地跑去角落里躲藏了起来。 茯芍奇怪地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一条蛇对兔子感兴趣,依旧疯狂地对着她吐信。 想起老医师的话,茯芍又取出一只兔子,这一次她用指尖划破了兔子的体表,暗红的兔血就此渗出。 嗅到血气,石坑中的蛇群爆发出了更强烈的震颤。 茯芍松手,破了皮的兔子顿时淹没在了蛇群中,转眼便被一条王蛇缠住吞下。 茯芍微讶,不知那所谓的秘药到底是什么,竟然完全抹除了蛇的本能,使它们只对血感兴趣。 如果是这样…… 茯芍思忖着,往前两步,站到石坑边缘。 底下蛇潮涌动,数万张蛇口对准了她,伸缩着蛇信,露出森白的獠牙。 茯芍突破了最后一重隔绝气味的结界。 石坑之中,蛇的排泄物、尸体的腐臭扭曲结节,所形成的强烈恶臭顿时直冲上空。 她凝望着它们,倏尔提裙,纵身跃下,落在了它们后方的空地上。 果不其然,没有一条蛇转头攻向她。 刚刚落地,茯芍的脸色就变了。 她的静态视力一般,站在上面还没有发觉,此时脚下一层泥泞绵软的触感。 她低头,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蛇尿蛇粪铺满了坑底,厚厚一层,没过脚踝,几乎形成沼泽地。 冲鼻的巨臭冲击着她的犁鼻器,茯芍想要敛息,可为了获取这里的信息,又不能不嗅闻味道。 她的脸色几度转变,最后苦着脸伸出蛇信。 这里的环境实在糟糕,不仅是脏,而且乱。 密密麻麻的蛇群里全都是无法同穴的蛇类,它们不该住在一起,必须分窝才行。 茯芍撸起袖子,开始改造这片蛇田。 她首先取出了老医师给的药粉,往蛇田西侧投去。 顷刻间,数万条蛇躁动地扑向西处,茯芍趁机把空出来的东半边布下结界,暂且将它们隔绝在西边。 以茯芍如今的修为,竟要连施五次清洁术,才堪堪将东半边堆积的屎尿处理完毕。 露出的石壁泛黄,时间太久,屎尿侵入了内里,已无法根除。 她没有着急处理西边的脏污,打量着姑且干净的东边,思索如何分穴,使所有蛇都能安居在一个坑里。 有的蛇可以混养,有的则不行。 糟糕的是,石坑里全都是不适合混养的品种。 不知是因为投放时就投放了这些,还是因为不合理的混养,使性格温顺的小蛇死在了斗争当中。 剩下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茯芍擅长土系术法,正当她准备建造万蛇居时,坑外忽有脚步传来。 那脚步声在蛇田的石碑前停下,过了许久,久到茯芍以为来者会就此静静离开时,石坑上传来一句沉缓的发问: “你在做什么?” 第四十五章 茯芍仰头, 石坑之上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一条雄蛇,穿着青色长衫,手中抱着书册, 正拧眉困惑地打量她。 “你是谁?”茯芍反问。 她感觉到, 对方的修为已濒临三千年, 是一条即将突破顶级大妖瓶颈的蛇。 晓音晓琴没有和她提到过这号人物。 对方抚了抚鼻梁上的奇怪片状玻璃, “我是刑司总司秦睿, 你是什么蛇?” 刑司总司……听着像是统管整个刑司的妖。 那么这里就算是他的辖区领地。 想了想,茯芍还是给领主一点面子,从坑底回到了岸上。 衣袂翻飞间,茯芍立在了秦睿面前。 秦睿的长相斯文俊秀,长衫携书, 和书中描写的书生一模一样,只是过于俊俏, 带一分蛇妖的阴柔邪气。 “我是茯芍。”茯芍向领主通报了姓名, “刚入宫的医师,来负责这片蛇田里的小蛇。” 说完, 她凑近了一点,盯着秦睿脸上的两片玻璃问:“这是什么?” 秦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是叆叇。” “叆叇?浓厚的云雾?” “是。”秦睿道,“它确有拨云见日之效, 能加强我们一族的视力。” 他顿了顿, 继而取下脸上的叆叇,交给茯芍, “要试试么。” 茯芍接了过来, 学着他的样子戴去了脸上。 她的视线透过那两片玻璃,轻微的一点眩晕之后, 整个世界骤然清晰了起来! 她能看见草叶的脉络、地面的土砾,一切事物都前所未有的清晰。 “真是个厉害的法宝。”茯芍震惊,“不需要将妖气凝于双目就能获得如此眼力。” 秦睿冲她伸手,示意她还回来。 玉蛇引 第66节 茯芍喜欢这件法宝,但毕竟是领主的东西,遂摘下还给了他。 “我听说过您。”秦睿微微低头,“这一次比试的魁首、蛇王钦点的顶级大妖。” 他戴回爱戴,又道,“茯大人,您的实力不容置疑,但这里非比寻常,您只需站在上面,不必深入。” “我正想问你一些事。”茯芍道,“为什么要用同族来处理‘废物’,用狗岂不是更好?” 秦睿摇头,“它们不是用来处理‘废物’的。”他停顿了一下,省略了前因,没有展开细说,“后来数量增多,慢慢才演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里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它们居住。”茯芍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只在乎之后的事,“它们的情况不好,必须分开。” “恐怕不行。” 秦睿看着清瘦颀长,一脸斯文,但在面对修为高于自己的茯芍时,无有半点怯意,自始至终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些厌倦之色。 “茯大人,如今石坑里的已称不上是蛇了。它们丧失了蛇的行为能力,放出去会不分缘由地主动袭击百姓。对于绝大多数妖而言,它们的毒液足以致命。” “就是因为你们不分窝控制,导致这里的蛇相互媾和,数量才会越来越多。” 秦睿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我们每年会来清理一次,保证数量不至于过于膨胀。” 茯芍的脸色冷了下来。 处理病蛇便罢了,把好好的蛇也清理掉,这无异于自断手脚。 “秦总司,你也是蛇。”她重声提醒。 秦睿愣了愣,没有理解这句话和他先前说的有什么联系。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茯芍在说什么。 雄蛇绽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容将他脸上的阴郁厌倦冲淡,焕发出少许容光。 他颇有点无奈地开口,道,“茯大人,我们不是狗,也不是猴子。” 对蛇而言,群体、同胞,都无关紧要。 茯芍的脸色更冷。 她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的蛇都不在乎同伴。 他们是同类,是一个族群,蛇族已经饱受外患了,人类鄙夷他们、各族算计他们,他们自己为什么还不团结一致。 她看出秦睿对小蛇们的冷漠,他也并非真的担心小蛇们跑出去咬伤其他妖,只是觉得惹出骚乱后会连累到他。 “既然你不在乎它们,那我可以从这里带一些蛇回去么?”茯芍问。 “请便。”秦睿颔首,“只是带走之前需到书办那里做一登记。” 茯芍没有问题了,转身又跳进了石坑里,继续思考如何布局。 秦睿站在上面,灰色的瞳孔透过叆叇看着底下的雌蛇。 他驻足观望了片刻,接着转身离去,不再劝她远离。 五万条蛇,只有区区两亩地,想要增大蛇居空间,只能在垂直方向上下工夫。 茯芍打算建造一些蜂巢一样的居所,又怕给了这些小蛇可以攀爬的高度,它们就会跳出石坑,游去外面。 毒蛇并不会主动伤人,但它们已经失去了理智,放任出去确实危险。 茯芍沉吟着,双手结印,对准脚下。 轰—— 四周大地震动起来,整个石坑不断往下沉去。 这一动静引来了刑司中的妖,他们赶到蛇田,赫然瞧见肮脏腥臭的毒蛇田里立着个雌性。 “修士?”有妖惊疑。 那雌性看不出妖的特征,倒有一股女修士的气质,白裙素衫、仙姿逸貌,周遭的气息洁净如玉。 “哪有修士敢跑来这里。” “妖也不敢来这儿啊,她干啥呢。” “好臭……太臭了,不行,我得敛息。” 石坑之上,仲妖捂着鼻子议论纷纷,看着石坑一沉再沉,往下陷了将近一引。 正当众妖以为结束时,忽地,又一声重响,平整的石坑底部凹下去了几道弯曲的宽槽。 这些槽宽一丈半至两丈,深度只有两尺,蜿蜿蜒蜒地均匀布在坑底。 做完这些,茯芍把隔在东西之间的结界撤了,如法炮制将西半边的堆积物也清理干净。 岸上众妖惊愕地看着她清理蛇田。 “她该不会是要安置这些疯蛇吧?” “那她才是疯了。” 但臭味去除总是好事,众妖终于得以呼吸。 “我早就说了要么把它们处理掉,要么定期清洁一下。隔着这么大个园子,每天都能闻到这股臭味。”有妖开始抱怨,“我都被熏臭了。” “谁说不是呢,因为这股味道,都没雌性理我了。” 身边的妖嗤笑道,“谁清理?你去?” “我才不去,脏死了,那些疯蛇又那么毒,我可不想被咬一口。” “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这是找来专门清理蛇田的妖?真漂亮,这活儿也太糟蹋她了……” 茯芍还在继续。 石坑整体下沉了十丈,这十丈的高度是茯芍要用来做蛇居。 如果现有的高度上建立“蜂巢”会让小蛇们爬出去,那么只要把石坑加深就行了。 她在光滑的石壁上引出便于攀爬的凹凸面以及杆子,每隔一段距离便凿出或大或小的洞穴。 平滑的石壁顿时变成了类蜂窝状,仅壁上凿的洞,便能容纳两万条蛇。 地面处,茯芍又引出一座座假山、一棵棵玉树。 假山中的石洞,枝条茂密的玉树,这些都可为蛇提供隐蔽身形的去处。 茯芍大肆挥洒着土属性的法力,建筑了蛇窝,又往遍布坑底的宽槽里注入清水。 她挥袖之间造山掘河,前一日还恶臭腌臜的石坑顷刻之间改天换地。 众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施展法力,“这些疯蛇有新的用场了?” “没听说啊。” “那为什么住得这么好……” 不仅布局精美,所用材料也不菲。那假山用的是透闪、灵璧,玉树用的岫岩、阳起。 如此环境,除了密度过大外,和权贵们爱宠的居住条件无有区别。 不停变动的环境使蛇群躁动了一会儿,喂了秘药的它们失去了畏惧情绪,并没有被茯芍的动作吓到。 但攀爬缠绕的本能,还是让它们在找到着力点后飞速爬了上去。 茯芍回眸,看着自己造出来的石洞山树上爬满了小蛇,河里也游摆着蛇尾,心情终于舒畅起来。 半数蛇躲进了洞穴里,看不见身影,大幅利用垂直空间后,石坑里看着清静了不少,再不像之前那样一大团乱麻。 茯芍没有止步,这样的居住条件还是不像话。 长期压抑的生活使这些蛇的状态并不如意,全靠秘药保持着机体亢奋。 茯芍伸出蛇信,细细探查小蛇们的状态。 除了排泄物残留的臭味外,空气中另有一股恶臭。 那是病气的味道。 几乎所有蛇的嘴里都溃烂了,亦有半数的蛇腹部长出了霉斑。 茯芍找出几条状态格外差的蛇,准备带回医师院重点调养。 她伸手去捉蛇时,小蛇们暴躁地转头咬她。 坑上有妖疾呼:“危险!放下!” 这声提醒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在见识到了茯芍的法力之后,意识到她或许是一位大人物。 茯芍充耳不闻,皮肤上有黄玉鳞闪过,毒蛇森白的獠牙狠狠咬下,没有咬穿茯芍的皮,倒把自己两个牙尖尖给崩断了。 茯芍大惊,“你看看你,多冒失呀!” 坑上众妖望着孤身深入蛇田的茯芍,陷入沉默。 或许,最冒失的不是那条毒蛇呢。 “小淘气。”茯芍点了点它的蛇吻,把它往自己胳膊上放去,“自己盘紧。”接着便去拉下一条蛇。 她挑选了十条病得最厉害的,带回去试水。 当茯芍纵身跃出石坑时,围着看热爱的众妖纷纷如潮褪去,敬佩又复杂地看着茯芍。 她的头颈、双臂,整个上身都被蛇缠绕着。 过于亢奋的蛇死死绞着她的脖子,又一遍遍咬吞她的皮肤,还有的钻进了她发间,把她的发髻当做窝来盘踞。 诡异…… 即便是妖,满身疯蛇的造型也过于诡异了。 尤其她身上的还是被秘药喂养过的毒蛇,那牙上的蛇毒,足以让千年大妖痛上两三日。 茯芍顶着一身毒蛇往前走,每走一步,两边的妖就退后三步,唯恐被她身上的蛇咬到。 茯芍不喜欢他们那看异类一样的视线。 这些小蛇的确变得不像蛇了,可将它们变成不伦不类的怪物的,不正是眼前这些妖么,如今他们倒要反过来惧怕自己的造物。 “呵。”她嗤道,“孬种。” 随即安抚性地摸了摸拼命咬她耳垂的响尾蛇,柔声道,“可怜的小东西,别怕。” 玉蛇引 第67节 响尾蛇暴怒地转头咬上茯芍的手指,一口气将食指吞进了大半。 众妖沉默地退让。 或许会害怕的,其实是他们呢…… 茯芍没有管自己被吞掉的食指,仰头看了看天空。 初夏未时,阳光曝晒着大地,灼烤着万物。她可以忍受这样的日光,但身上的小蛇们不喜欢,它们还病着,岌岌可危。 茯芍把自己被响尾蛇咬住的食指抽了出来,抽得小心翼翼,免得摩擦到响尾蛇溃烂的口腔。 她打起自己的黄玉骨伞,顶着满身毒蛇往医师院走去。 刚走出刑司,身上的十条蛇就开始混乱了。 它们咬不动茯芍,扭动着、闹腾着,要从茯芍身上下来,去找其他猎物。 茯芍手忙脚乱,拉住这条,那条又要跑;拉住那条,这条又要溜。 她在原地东倒西斜,乱得快要和自己打起来,根本无法同时稳住十条过于兴奋的蛇。 绝望的忙乱之中,茯芍想起了父母养育孩子的手札日记。 果然无奈。 她控制不住,挫败地认了输。 “好吧好吧,你们这些不消停的小家伙!”茯芍微恼,“我知道了!乖乖听话,听话的孩子会有奖励,不然就没有!” 她刺破了自己的食指,指腹上涌出一颗血珠。 刹那间,乱舞的群蛇蓦地僵停。 它们转过头,十双蛇眼齐刷刷盯向了茯芍的手指,所透出的目光贪婪癫狂至极。 终于安静了,茯芍呼了口气。 瞬息的僵停后,她身上十条剧毒蛇疯狂朝着她的指尖涌去,将茯芍的胳膊密不透风地缠紧。 伤口太小,在第一对獠牙刺下之前,茯芍的手指已然痊愈,先到的蛇只舔到了皮肤外面的那一滴血。 即便只剩下一点血的气味,剩下的蛇也依旧陷入了狂乱,盲目地涌向附着残血的地方。 不管如何,总之它们都待在了自己身上,茯芍让出那条胳膊任由小蛇争夺,另只手替它们打伞,得以继续前行。 她穿过一座花园,马上就是医师院。 倏地,一股浓重的血气自假山之后涌入了茯芍的口中。 她脚步一顿,伸了下蛇信。 是她闻过的气味。 茯芍现在有个王廷医师的头衔,遇到患者便走了过去。 靠近假山,刚一绕过,一把漆黑的爪刀就横割过茯芍脖颈。 她没有躲,认得这把武器,知道它伤不到自己。 锵—— 弯刀割过蛇姬白皙的皮肤,却发出了金石相碰的锐鸣。 茯芍侧眸,看见斜倚着假山,捂着喉咙的少年。 他的脸色惨白,捂着喉咙的指缝下透出乌黑的伤痕,嘴角溢着血。 四目相对,少年放下了举着爪刀的手,刀却没有收回去。 “是你呀。”他弯起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眸,长长的蝎辫随着动作晃了晃,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状况,悠闲地同她寒暄,“取得爵位了么?” 茯芍盯着他的喉咙,原本清朗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 “你的颈骨裂了,”茯芍直白地道出少年的现状,“动脉也有破损。你伤得不轻。” 少年吃吃地低笑,咳出更多血来。 血液洒落,星星点点地开在了那身白衣上。 他无力地倚着假山,“你的修为倒是暴涨了一截。” “怎么办呢,人家这会儿是真的打不过你了。”丹尹扬起精致可爱的脸来,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你要杀了我?还是吃了我?” 他的笑容明媚灿烂,拇指刮过嘴角,将鲜血舔回口中。 “吃了我吧。”少年仰头,双目迷离地舔着指腹,略有含糊道,“我的味道还不错呢,杀了不吃太浪费了。” 茯芍承认他说得没错。 足足三千年修为的顶级大妖,杀了不吃确实浪费。 但她并没有对同族落井下石的想法,何况这还是她认识的蛇。 “别吃手了,你现在该去医师院接受治疗。”茯芍挺起胸,颇为光荣地介绍自己的新头衔:“正好,我就是一名王廷医师。” 第四十六章 茯芍左半身缠满了毒蛇, 右半身架着一条半死的毒蛇妖,终于回到了医师院。 当差的第一天,她就主动加值了一天, 招待了很多病患。 她的那份俸禄, 蛇王发得物超所值。 酪杏等了半天, 好不容易等到茯芍, 刚要上前, 就看见了她满身毒蛇。 酪杏:! 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呆在了原地。 所幸茯芍没有让她接手的意思,自己去了东厢安置重患。 东厢设了几张床,被屏风隔成了一间间简陋的小室,她把丹尹扔在最里面一间床上。 虽然他笑得一脸灿烂, 没有半点郁郁之色,但茯芍还是善解蛇意的让他待在了最黑暗的里间。 她放下丹尹就去处理身上的小蛇。 医师院没有专门安顿凡蛇的地方, 联想宫中妖族对蛇田里的蛇的态度, 或许医师院从一开始就没有治疗凡畜的想法。 茯芍只得再度调动法力,凝出十个带孔透气的玉箱, 把蛇单独关进箱子里。 她合上盖子,回到丹尹身边,优先处理他的病情。 在茯芍安置那十条小蛇时,丹尹就懒懒地靠着墙角看着她动作。 茯芍走来, 他歪了歪头, “都是些废蛇,你要拿它们做什么?” “它们只是生病了, 不是废蛇。”茯芍纠正, “我会治好它们。” 丹尹嗤笑一声,“秘药的毒不解, 就算治好了,放回去不过几天也还会是这样。” “那我就解秘药的毒。”茯芍说。 “然后呢。”丹尹耸肩,“一条凡蛇也就几年的寿命,你大费周章地救它们,或许明年它们就死了。” 茯芍不喜欢他这蔑视蛇生的态度,“在你眼里它们是活不过冬的秋蝉,命短得不值一提。在我眼里,你也不过是条才活了两千年的小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寿终。” 丹尹讶然,“难道你活了不止两千年?” 茯芍轻咳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当然,我已经快三千岁了。”其实是两千八百岁。 丹尹发出感兴趣的鼻音,双腿盘坐,抱着脚踝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年龄比我大的雌蛇。这么算起来,我应该叫你姐姐——姐姐,说不准你是全天下最老的雌蛇了。” “是‘最年长’,不是‘最老’。”茯芍再次纠正。 “都一样了。”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年长’的姐姐要来当医师呢,以你的能耐,随便混个将军统领不好么?” “这是我能选择的吗?”茯芍很惊讶,“王见了我,让我来当医师,我就来了。” 族群内的分工向来是由头领决定的,茯芍没想到臣民还有拒绝的资格。 听了这话,丹尹偏头想了想,“王的确独裁专横,脾气又差,最讨厌别人忤逆他。” 他点点头,认可了茯芍,“也是,要是姐姐一开始就顶撞王的话,下场恐怕比我还惨。” “那是当然,如果所有妖都随心所欲、只做喜欢的差事,那族群岂不乱套。”在这一点上,茯芍不认为陌奚有错。 没有哪头狼愿意当哨兵,同伴大快朵颐,自己却只能在一旁望风警戒。 但若族中没有哨兵,那这支狼群很快就会覆灭。 “倒是你。”茯芍纳闷道,“你不是监察长,专门负责纠察说王坏话的妖的么。怎么自己却在背后诋毁王上?” 丹尹眨了眨眼,然后恍然大悟:“对哦。” 茯芍也不知道他在“对哦”个什么,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张开嘴,我要治疗你了。” 丹尹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治脖子要张嘴,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啊——”了一声,以为茯芍要亲手喂他吃药,就听蛇姬鬓旁步摇晃响,击出泠泠珠声。 下一刻,雌蛇倾身,一手搭着他的肩膀,嘴唇贴近了他。 黄玉蛇丹浮出,传入了丹尹口中。 蛇丹入口,那双晶亮的红宝石瞳倏地竖成极细的细线。 少年骤然伸手环抱住茯芍,将她猛地扯入怀中。 他覆上了茯芍的唇,蛇信贪婪地探入她的口内,凶猛地搜刮她的唾液。像是一头天性残暴的幼虎,牢牢控着母亲的腹部,以撕咬的架势疯狂吸吮虎乳,把母亲咬得鲜血淋漓也不松口。 这样霸道强势的幼崽,往往更能存活。 茯芍向后挣扎,腰上的双臂却死死禁锢着她。 他伸手抱她,不是出于任何旖旎、梦幻的缘由,只是为了防止她挣脱。 终于,吃痛的母亲低吼一声,站起来给了不知轻重的小老虎一巴掌,这场血腥的哺乳才算结束。 茯芍怒视着床上的少年,他被她一巴掌打得躺倒。 碎发晃动,他没有丝毫的羞愤,只是转头,自黑暗中亮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炽热灼灼地盯着她。 玉蛇引 第68节 “好香……好香……”少年颤抖着,从肩膀到十指控制不住地战栗抽搐。 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腹,病态地上下摸索,狂热地感知体内的黄玉蛇丹,过了会儿,一口咬住了右臂。 刺啦——一声,少年蓦地甩头,蝎辫划出狠戾的弧。 他撕咬下了自己的衣袖,连同里面的皮肉。 血腥气顿时涌现,席卷了整个东厢。 像是渴极了的难民,他急促地凑到胳膊上吮舔流出的血液,表情如痴如醉,吸食五石散般飘飘欲仙。 茯芍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缓过神问:“你在干什么?” “你闻不到么,哈……”丹尹迷醉道,“我的血变得好香。” “是因为我在用蛇丹修补你的伤口!”茯芍按住他,不让他啃咬自己的肉,“住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样下去治个没完了!” 丹尹避开茯芍,扭头试图咬另一侧胳膊。 茯芍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辫子——她想要抓后颈,在看见他脖颈上乌红的伤痕后临时改了方向。 她抓着那根蝎辫往后扯去,把他扯得抬起下巴。 丹尹陷在极度的渴望中,顾不上和她对打,只是幻出自己的蛇尾,尾尖绕过茯芍,伸到自己嘴里,然后狠狠咬下。 “住口!住口!”茯芍拉住他的尾巴,往后扯去。 咔的一声轻响,丹尹牙齿咬空,磕出一声响来,可见下口之狠、力道之大。 他满不在乎地放弃了尾尖,鼓起另一段尾来——顶级大蛇的蛇身极长,他有的是地方可以咬。 茯芍又去按那一截。刚刚按下,另一截又涌了起来。 按下葫芦浮起瓢,短短半个时辰内,她被两种小蛇闹腾得好不狼狈,没有生育经验的雌蛇立刻暴躁了起来。 “……”她怒了,“给我安分一点!你可不是没有开智的小蛇,我不会对你那么温柔!” 丹尹并不听话,趁着茯芍发怒,立刻找到空隙撕咬自己的粉尾,一口下去,血肉迸溅,蛇鳞翻卷。 他毫无痛觉一般,只魔怔兴奋地舔舐伤口下的血肉。 茯芍沉默片刻,双手抱住丹尹的脑袋,强行令他抬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丹尹眼里全是水雾,犹溺在血肉的滋味里。 “我说了——”茯芍盯着他,一字一句:“给我安分一点,小混蛋!” 砰的一声重响,她给了少年一记重重的头槌。 双额相撞,强悍的黄玉蛇毫发无损,少年却是被砸得昏厥了过去。 东厢终于安静,波浪似涌动的蛇尾也终于绵软地垂在一旁,再不捣乱。 昏睡中的丹尹看着乖巧可爱极了,玉娃娃般惹人怜爱。 茯芍拍了拍手,本该用手刀劈晕他,可少年的脖子烂得一塌糊涂,根本无处下手。 没了丹尹作乱,茯芍很快用蛇丹治好了他身上的伤。 收回蛇丹,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茯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蛇城之内,是谁把丹尹伤成这样? 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茯芍抿了抿唇,神色几经变化,最后从储物器里掏出一块蜂蜜,熟练地塞进了少年嘴里。 算了,也怪可怜的,三天两头受伤。 她留丹尹在这儿睡觉,自己回到十个玉箱之前,打开了其中一个。 “斯哈——!”盖子刚一打开,一声凶猛的蛇鸣便蹿了出来。 膨颈王蛇鼓着脖颈,张大了蛇吻对着茯芍发动攻击。 茯芍闪也不闪,两指便掐住了它的头颈。 有了顽石在前的丹尹,这条膨颈王蛇就显得好控制多了。 茯芍掐着它的脖颈,另只手掰开了它的嘴,往里探去。 儿臂粗的小蛇,从蛇吻到喉咙,全都成了糜状,散发出病态的臭气。 她一一检查了十条蛇,腹部的霉斑和口中的溃烂看着可怖,但并不难治。茯芍叫来酪杏,让她去药房配药。 这样常见的蛇类疾病,不需要高明的医师,任何蛇妖都会治,茯芍也不例外,何况医师院已有成方。 麻烦的是那秘药…… 给十条蛇喂了药,茯芍去找当值的老医师了解所谓的“秘药”到底是何来历。 老医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这便是了。”他双手托着,极其慎微地交到茯芍手中,确认茯芍抓住了,才缓缓松开手去。 “这是刑司总司秦大人研制的。” 茯芍今天见到了那位秦大人,问:“他研制这个做什么?” “不知。”老医师摇头,“秦大人…还有从前的那位副司都擅长制毒,这秘药听说是得到了王上的准许。” “有配方吗?” 老医师摇头。 “那我能带回去看看么?”茯芍问。 “可以。不过千万小心,不要沾到了药液。” 茯芍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回到东厢,丹尹还未转醒。 她守着他,一边拨开秘药的盖子,嗅闻里面的药液。 盖子拔开,一股冲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过拇指大小的瓷瓶里,所装的药液却让茯芍产生了两分忌惮。 盖上盖,她忽而觉得身体微微发热,心跳也有些快。 茯芍惊疑不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她都深受影响,不过嗅闻一口,就开始有些躁动。 “芍姐姐。”门帘掀开,酪杏拥着夜色而来,她小声提醒道,“快要子时了。” 茯芍一怔,自己这一晃神居然过了那么久。 她连忙把瓷瓶收入储物器,走出了东厢,准备去为蛇王做第三次治疗。 今晚蛇王没有去汤阁,照旧卧在寝殿里。 灵玉灿亮,寝殿亮如白昼,两旁的鲛绡却放了下来,又变成了茯芍潜宫窃玉时的那副模样。 重重鲛绡相叠,朦胧暗昧,茯芍只能看见模糊的蛇影。 “王。”她立在纱前通报姓名,“茯芍求见。” 薆薆重纱之后,苍墨色的蛇尾动了动,尾尖似有些无力,翘起两分后又绵绵地跌回了地上。 茯芍看不真切,墨尾自玉榻上逶迤流下,被如梦似幻的鲛绡阻隔,纱后的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 一串压抑着的咳嗽传出了帷幔,片刻才有了恹恹地回应,“进来。” 茯芍疑惑,今晚的蛇王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依言上前,抬手挑起鲛绡,这纱幔上附着结界,纱外是寻常的夜色,纱内是清新好闻的水莲香气。 这一结界可比蛇田旁的要高明太多。 凉水般的气息随着茯芍的走动在空中荡漾出涟漪。 茯芍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也不知道为何,仿佛自己动作稍大一点,就会破坏这一池的静谧。 穿过三道鲛绡,她终于看见了纱后的蛇王,霍然知晓了蛇王异样的原因。 宽大的白玉榻上,蛇王趴伏在软枕之上,玉簪挽起的墨发凌乱散落,露出一角后颈。 他的呼吸异常粗重,身体温度微高,皮肤透着病态的薄红。 和前几次见面时的模样都不同,眼前的雄蛇展露出一股十分危险的脆弱。他病得更重了。 危险的不是蛇王,而是茯芍。 茯芍后退了半步,顷刻之间,毛骨悚然感遍传全身,令她僵硬难行。 眼前的是万蛇之王,是凌驾于一切蛇的至高存在。 王,绝不会示弱,更不会允许任何人窥见自己脆弱的模样。 不好……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何殿里的鲛绡会被放下。 她要被灭口了么…… 正当茯芍寒毛直竖时,趴着的蛇王撑起了上身。 他起得很费力,两丈多的蛇尾化作软水,无法用力。 靠着双臂,他堪堪支起上身。 雄蛇回眸,脸上一片潮红。 那双翠瞳里迷蒙无神,好一会儿才聚焦看清了茯芍。 “卿。”他的声音不复清润,是干渴到极致的嘶哑,“我有些…难受。” 茯芍顿在原地。 理智告诉她,看见了王狼狈失态的一面,她极有可能在治愈蛇王后,被蛇王反手除去。 可感情推动着她向前。 这是蛇族的王,是蛇族的风帆、导向,族群不能没有首领……王需要她、王在呼唤她,她怎能背弃。 可是、可是……她才刚刚离开韶山,还没来得及看过外面的山河光景…… 玉蛇引 第69节 但蛇王为何会突然重病?难道是她先前的治疗出了差错——既如此,她责无旁贷,不能不管。 不对……若是因为她的治疗导致蛇王病情恶化,那她必死无疑,必须马上逃命! 她纠结得有些久了,蛇王支撑不住,手臂一颤,跌落了回去。 他身上的宽袍滑落,露出半边昳丽的锁骨。 他喘息着,羞耻地蜷起了五指,紧紧抿唇,遏制失态的喘息。 维持这这一姿势,蛇王缓了片刻,复又望向茯芍,无声地哀求—— 求她,别让他继续难堪下去。 第四十七章 做出这样的举动, 对雄性来说并不容易。 刻在本能里的求偶方式,是尽可能向雌性展现自己强大、完美的一面,任何不完美的状态出现在雌性面前, 都会令雄性蒙羞。 但陌奚向来不屑于本能。 他压下示弱而产生的莫大耻辱感, 强行悖逆本能而行。 这样的状态也并非全是演戏, 第二次捏碎了自己的蛇胆后, 胆汁流进血液, 造成了一场不小的灾难。 此时的病态,两分是假,还有八分是真。 雄性的本能想要遮掩虚弱,陌奚的身体知道,他可以忍耐, 可以伪装,足可以为了求得茯芍的青眼和强者对战, 他还远远不到油尽灯枯之时。 可他只是黯然瞌眸, 眼角因巨大的痛楚而泛出潮红,毫不掩饰、刻意扩大了这份虚弱。 半垂的眼睑下, 陌奚指尖微动,于悄然间拢紧了茯芍身后的鲛绡。 结界关闭,从没有就此退出的选项。 他紧盯着对面的蛇姬,等待她的动作, 不放过她每一个呼吸起伏。 “王……” 脚步响起, 茯芍终是无法违抗黄玉一族的本能。 她来到蛇王身边,扶住了他, 让他依靠着自己, 吐出蛇丹喂他服下。 蛇王不一定要是眼前的这条雄蛇,茯芍心中始终有一份称王称霸的野望。 但不能是现在。 在现任蛇王病重的时候发起王位挑战绝不可取, 这意味着决出的新任蛇王未必真的比前任要强。 投机取巧获得的冕号是一大危害。 新王弱于旧王,接下来,要么新王被其他强者杀死,要么导致整个族群衰退。 蛇王所患并非不治之症,也不会留下旧伤,他还有崛起的机会。茯芍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夺取王位,其他蛇也不行。 新王必须具备打败全盛状态的旧王的实力,如此才可以保证蛇族走在昌盛的道路上。 “您的蛇胆……”内丹探查到陌奚体内的状况,茯芍不可置信地惊呼,“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昨天分明已经愈合了!” 靠在蛇姬光洁的颈窝间,陌奚指尖微捻,鲛绡由此松散。 他并不允许茯芍后退,尽态极妍、摇尾乞怜,可当茯芍真的朝他走来时,他却有些迷茫。 他没有回答,茯芍也顾不上追问,凝神控制着黄玉丹,使其熨过蛇王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这一次的治疗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等茯芍好不容易肃清破漏的胆汁后,月已东移。 她一扭头,嘴唇堪堪擦过蛇王的眉。他倚着她的肩窝,半拢眼睑,将睡未睡。 那乌发斜插的鬓角还残留着几点冷汗,呼吸倒是平稳了下来。 茯芍松了口气,将蛇丹收回了自己体内。 吞下内丹时,她蓦地想起了医师院里的丹尹。 丹尹吃下她内丹后,直接陷入了癫狂。 蛇王已吞过三次她的内丹,却从未表露出任何异状。 不止蛇王如此,陌奚也是。 难道说四千年是一个大坎,跨过四千年的蛇便不会再受她气息的影响? 茯芍沉思着,她没有动,身上的蛇王也就没有起来,沉沉的睡着。 听陌奚说,蛇王十有八九是被玖偣旧王族所伤,可她又听说,玖偣的旧王只是一位三千八百年的狐妖。 千年是个大瓶颈,跨过之后便有质的飞跃,以蛇王的修为和心计,怎么会在玖偣旧王手里吃这样大亏? 从前的茯芍不明白,如今稍作思考,便忍不住叹气。 这大抵和族群的态度有关。 王也好,其他蛇也好,他们蛇族内部没有任何团结可言,维持秩序全靠蛇王暴力镇压,一旦蛇王式微,族群便是一盘散沙、各自为营。 但狐族——犬类的族群相当善于协同作战。 狐王之下有将臣、有子嗣,那么多大妖一拥而上,即便蛇王跨过了四千年门槛也讨不了好。 茯芍扭头,看向眉眼舒展,倚着她安逸沉睡的王。 他身上的月白色宽袍铺散开来,混着那股浅淡的水莲气息,使他看着不像是蛇,倒像是哪片清池里的木精花妖。 这张脸完美得无可挑剔,肤质如璧,茯芍不得不承认蛇王身为妖、身为雄性的魅力,何况他并非花瓶草包,有着凌驾众蛇的实力,受伤也是为了扩大蛇族的领地。 几次相处,茯芍对蛇王大为改观,唾弃自己从前的人云亦云。 她不忍打扰一名为族群而战伤的王,挺着腰坐着,撑住他,让他好好休息。 直到月落东山,茯芍才小心翼翼地转身抱住蛇王的肩膀,试图将他扶去软枕上。 刚一动作,那双翠眸倏地睁开,精准锐利地锁定住了茯芍的脸。 茯芍一怔,很快,在她感觉到尴尬之前,翠眸中的厉色便冰雪消融,化为潺潺温水。 “抱歉……”蛇王扶着额角,自己坐了起来,“又劳烦卿了。” 他从茯芍身上离去,那水莲的香气也抽离了大半。 茯芍吐了吐蛇信,卷着空中的莲气回到了嘴里——做出这个举动之后,她身体一僵,后知后觉有点冒犯。 掩饰性的,茯芍低头起身,“王已无大碍,那我先行告退。”她并不了解蛇王,不知道他是真的宽容,还是只是暂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自己狼狈的一面被外蛇看见后,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她…… 茯芍一边后退一边盘算着自己能不能请假回家一段时间,等蛇王忘记这一茬儿了再回来。 “卿。” 在她退出鲛绡之前,清润的声音唤住了她。 茯芍心中警铃大作,抬眸戒备地盯着榻上的蛇王。 蛇王却没有看她。 他侧身撑着榻,另只手屈指虚掩唇畔,侧脸流露着一丝赧色。 顿了顿,他难以启齿地开口,道,“今日之事,能否不要宣扬出去……” 茯芍一愣。 这是不追究她的意思? 她忙不迭是地应道,“当然!我绝不会告诉任何妖。” 蛇王这才回眸看向她。 流过玉榻的苍墨蛇尾不安地卷了卷,他犹是掩唇,犹是赧然,欲言又止地看向茯芍的双腿。 茯芍不解其意,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哪里不对吗…… 好半晌,她听见蛇王轻轻说:“卿已为近臣,可我,却还未见过卿的真身。” 经过今日,茯芍立刻从外臣变成了近臣。 她说:“那我幻回原型给您看。” 蛇王望向她的脚,“让我看看你的尾就好。” 茯芍应了,把黄玉蛇尾放了出来。 莹玼的玉尾将余下的空间霸占,略细蛇王半圈,可附着于上的玉鳞光润矜贵,可与近处那张天下绝无的一品灵玉榻争辉。 茯芍敏锐地察觉到,蛇王的蛇瞳有细微的收束。 如果是别的雄蛇,她或许会有些自得,但眼前是四千年来无一后妃的蛇王。 茯芍知道自知之明怎么写,他大概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尾巴,感觉新鲜而已。 顷刻,蛇王赞叹道,“真是名贵不可方…”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是觉得冒然评论雌蛇的容貌太过轻浮,便没有继续下去。 茯芍给他看过了自己的模样,便要将尾收回。 权贵在宫外可以用尾游行,但在宫里,除了蛇王以外的任何蛇都不被允许露尾。 茯芍正要告辞,又被蛇王叫住。 “卿。”她抬头,见蛇王冲她微笑,“治疗一宿,你累了,此后就用蛇尾行走吧。” 茯芍微讶,“但…” 蛇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道,“卿于我有救命之恩。” 茯芍彻底呆住。 蛇王不仅不专横□□,而且竟会知恩图报! 他哪里像外界谣传的那样残酷?分明是天下第二好的好蛇——第一好的是渡给她妖气、带她走出韶山的陌奚。 玉蛇引 第70节 “是、是。”她太过惊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好好休养。” 蛇王和煦地笑着,目送她穿过帷幔、离开寝殿。 没了人腿,那条黄玉蛇尾伸出裙摆,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如一条玉溪蜿蜒流去。 蛇姬的腰肢随着蛇尾扭动,青柳扶风、妩媚婀娜。 陌奚抿唇,吞咽着口中甜腻的蛇毒。 好香……香得他险些失控。 只是今天的香气中,又出现了不该存在的污秽。 陌奚斜眸,眸色寒凉。 本该消失的蛇又活了过来,在丹尹的识海里,陌奚知道了他脱离自己掌控的原因—— 他吃了茯芍的鳞片。 丹尹没有吞吃鳞片的记忆,但陌奚从他和丹樱的对话里发现了端倪。 对话中那张消失的鳞片,是丹尹身上唯一的变数。 躁郁之气腾升而起,陌奚想剖开他的肚子,把那片鳞找回来,可鳞片早已融入了丹尹的血肉。 他烦闷无比,忌恨生出强烈的摧毁欲,使破裂的蛇胆进一步恶化蔓延。 痛苦将他唤醒,陌奚猛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 他控制自己,也控制着身边的一切。 如今却有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再也不受他的挟制,这对陌奚而言是极其恐怖的讯号。 恐怖的不是一条三千年的蛇,而是脱轨的失控感。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即刻涌出抹除变故的杀意。 偏偏,那变故是茯芍。 他还舍不得。 但失控的恐惧令他根骨生寒、坐立不安。 陌奚想,既然如此,他就将这一选择交给茯芍。 他在茯芍面前从不吝于讲述蛇王的卑劣,他也知道茯芍有称王的野心。 今日他就把机会摆到她面前。 经过乌木玄域的一场狩猎,茯芍的修为有了大幅提升,可以杀死病重的蛇王。 当茯芍进入鲛绡时,陌奚分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怒。 他盼望着茯芍露出丹樱、丹尹以及其他妖魔那样贪婪的獠牙,如此,他便能心安理得地杀了她,结束这场变故。 可他又渴求着,渴望茯芍爱抚他、治愈他,像爱沈枋庭那样爱他。 茯芍的选择,令陌奚受宠若惊。 比起欢喜,更多的是惊错和迷茫。 从未有谁这样对待他。 他也好,其他蛇妖也罢,任何蛇在发现重伤的妖之后,要么杀了取丹,要么惊恐躲避,即便是伴侣之间也少有雌性倾力救助雄性的情况,何况“蛇王”并非茯芍的伴侣,只是个见过几面的生蛇而已。 茯芍的反应无例可依,陌奚不知所措,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寝殿外朝日升起,隔着层层鲛绡,夏日的温度也还是过于灼热了。 一缕璀璨的金色毒液从陌奚唇角溢出,湲然涔落,滴在了月白长袍上,洇染绽开,小小一朵,像是那束苦麦菜。 毒腺肿痛,陌奚垂头,指尖轻抚着茯芍坐过的玉榻一角。 那张脸上不见半点杀意,反而怅然若失,流露出两分哀伤。 她的身上、她的蛇丹里又有了丹尹的味道…… 蛇毒滴滴答答地坠下,清雅的水莲香气被甜腻的蛇毒搅得浑浊艳靡。 到最后,陌奚放弃了吞咽,任由毒液分泌,堕至苍墨色的尾上。 他漠然地看着自己附着了黏腻金丝的蛇尾。 和丹尹相比,这条尾巴的鳞色暗沉乏味,也不再年轻。 …… 茯芍回到医师院,首先去察看了丹尹。 她以为丹尹会跑,可踏门之后,茯芍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上、无聊晃腿的少年。 “我的血不好喝了。”见了她,少年第一句话就满含指责,目光也十足幽怨。 茯芍说:“这证明你恢复平常,可以走了。” 丹尹不满地哼唧,舔了舔嘴,“又是这样,把我打晕之后给一块蜂蜜,哄孩子一样。” “你在我眼里就是孩子。”茯芍说,“我修炼成人形时,你都不在这世上呢。” 丹尹轻巧地跳下了床,走出屏风后,看见了茯芍裙下露出的蛇尾。 “宫里不可以露出尾巴。”他好心提醒。 “是王特许的。”茯芍骄傲道,“因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 “什么汗马功劳?” “你不需要知道。” 丹尹眨巴了下眼睛,突然捂着脖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蛇王为什么想杀了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还以为那条雄蛇这辈子都不会发青了。 那个高高在上、薄情寡欲的陌奚居然也会发青、也会生出“爱慕”这样的情绪。 这可真是让他兴奋不已。 这么有趣的事,他怎么能不插一脚。 “姐姐——”丹尹倏地凑前,贴近了茯芍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喜欢什么样的雄蛇?” 过于近的距离令茯芍感到不适,她往后退了几寸,“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少年甜甜地笑了起来,“当然是因为我想追求姐姐呀。” 他执起茯芍的手,自衣摆处伸进了自己的上衣。 “姐姐,丹蛇虽然体型纤细、力量孱弱,但我不一样。”他露出一边的獠牙,“我的腰力不输于其他雄蛇。” 茯芍的手掌触到了矫健光洁的腰腹。 丹尹没有夸大,他的腰腹力量的确不亚于其他三千年的雄蛇。 肌线分明的劲腰充满暗示性地摆动着,一如蛇舞的前调,在皓白胜雪的衣下极尽放荡。 与这妖艳的动作相反,少年脸上的笑容灿如骄阳。 茯芍又摸了摸,彻底验货之后点头,说:“好吧。” “反正目前也没有其他雄蛇找我,”她爽快地答应了,“那今年秋天我们就一起交尾吧。” 这句话后,丹尹却是笑容一滞。 过了会儿,他有些呆愣地张嘴:“啊?” 第四十八章 茯芍拧眉, “怎么,你又不想了?” 丹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姐姐看清楚了, 我可是丹尹, 丹、尹!你真的要我交尾么, 产下蛇蛋的那种?” 茯芍后知后觉地意识道, “对哦——你自己看起来都还是个不靠谱的孩子, 怎么能承担父亲的重担呢。” “父亲,还有重担?”丹尹露出些困惑来。 “父亲当然有很重的担子。”茯芍严肃道,“我们一族的雄蛇是要抚育后代的。” 丹尹更加困惑了,“蛇,抚育后代?” 他捏着下巴细细思索了一番, “好像的确听说过有的雌蛇会不吃不喝地照顾幼蛇一个月,姐姐你是那样的种族?” 说着, 他笑了起来, “好吧,姐姐是特别的, 我愿意和你一起不吃不喝照顾蛇蛋一个月。” “一个月?”茯芍拔高了声音,诧异道,“想什么呢,当然是要照顾一辈子啊!一个月顶什么用, 一个月的小蛇连鹰都打不过, 还不如不照顾呢。” 丹尹像见了雄黄似地看着她。 半晌,他吐出一句:“姐姐, 你还真是特别。” “这些都不重要。”他斩断了育儿责任的分摊话题, 再度向茯芍申明,“姐姐听说过我的事么。姐姐这么香, 交配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把你吃掉的。” 这不是调情,是真真意义上的“吃掉”。 丹尹是吃过雌蛇的雄蛇。 在极度的快感下,他情不自禁地把和自己交尾的雌蛇撕成肉段,一截一截地吃了下去。 这件事后,再没有雌蛇敢和他交尾。 “这很重要!”茯芍也重申自己的观点。 “不,我的事才更重要!”丹尹说。 茯芍嗤笑一声,撸起袖子,把莹白的手臂放到丹尹面前,“好吧,你来吃吃看。” 丹尹没有客气,张口就咬了下去。 锵—— 他瞳孔微缩,捂着自己的嘴后退了两步,愁苦地皱起了眉。 玉蛇引 第71节 茯芍鄙夷道,“幼稚的小家伙,你根本做不了父亲。” 她没有族人,因此对于未来的伴侣、未来的孩子有很多展望。 丹尹的身体固然符合她的审美,但心智上不适合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不过今年我也没有产卵的打算,”茯芍说,“我们可以交尾,临时作伴,不生蛋。” “那你想和谁生蛋?”丹尹问,“王么?” 茯芍坦然点头,“那当然好呀。” 蛇王请她留下的理由中,有一条是为了照顾蛇田里的小蛇——他是一位重视小蛇的雄蛇,不论这份重视是否出于爱心,至少也是重视了,他不像那些利用小蛇、又鄙视它们的妖那样,蛇王在提到那些小蛇时的用词相当温柔,态度也十分可亲。 就这点来看,他比丹尹更适合当父亲。 “不过他又不会同意。” 丹尹饶有兴味地问:“姐姐怎么知道他不会同意呢?” “这还用说。他四千多岁了都没有和雌蛇交过尾,连丹樱那样可爱的雌蛇他都不感兴趣,怎么可能会和我生蛋呢。” 茯芍说罢,倏地警惕地看向了丹尹,“我可不是在诋毁王,我的意思是…呃,我配不上他。” 她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蛇王,但茯芍记得,眼前的少年是监察组的监察长,专门抓捕非议蛇王的妖。 他是在故意套她的话! 丹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牙也不痛了,抱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 “你笑什么?”茯芍纳闷道。 “没、没什么……”丹尹颤抖着,“对,姐姐你说的没错,王怎么可能会和雌蛇交尾?他嗅到蛇发青的气息就恶心。” 那双宝石眼笑眯眯地看向茯芍,意味深长道,“姐姐可千万小心,别在发青的时候靠近他。” 茯芍不由感叹:“真是暴殄天物啊。” 那么有魅力的雄蛇,偏偏天生绝欲,不然她怎么着也得和天下最强的蛇交尾一回。 丹尹捂住着嘴,噗嗤噗嗤笑个不停,身侧的蝎尾辫轻慢愉快地晃荡着。 茯芍感到莫名其妙。 她从储物器里取出了那瓶秘药,打断了他的笑,“对了,你之前说过,这些小蛇被喂了‘秘药’,什么是秘药?” 丹尹又笑了会儿,等笑够了才慢吞吞地说:“不知道,我只听说,里面的药引来自蛇王的毒。” “蛇王的毒……”自打第一次见到蛇王,茯芍就很想尝尝他的毒是什么滋味。 她咽了口口水,期待地问:“他的毒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丹尹还是这一句。 茯芍惊讶道,“你跟了他一千多年,难道从未见过王用蛇毒?” “王和我们不同。”丹尹道,“毒蛇只有一种蛇毒,我们虽擅长制毒,可以把配置出来的毒注入毒腺中,但从外部注毒的过程可不轻松,一旦和自己的本源蛇毒发生冲突,那就是非死即伤。 “且毒腺的容量有限,一次性装不了多少,注入的毒用完之后又得再次注入——反正麻烦得很,没有多少毒蛇会这样干。” “王不一样。他可以把调配出来的毒种入自己的内丹,此后想用,就从内丹调动配制。”丹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就我见过的王用过的毒,少说也有三四十种了,谁知道哪一种是他的本源蛇毒。” 茯芍自己不是毒蛇,对同类中的另一支颇感兴趣。 她问:“那我可以直接去问王么?” 丹尹露出一侧的毒牙,“当然了,王不会拒绝任何妖的提问,只要不是太过冗长的长篇大论,他都会耐心听完。” 茯芍刚展颜,就听丹尹接着道,“不过嘛,听完之后他答不答、生不生气就不一定了。” 茯芍复杂地看了眼丹尹。 “你就是那个对他说‘长篇大论’的妖么。”这么一长串,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不不,”丹尹晃了晃自己的蝎辫,“我只是偶尔说点无用的废话,并不长篇。” 茯芍意外不已,没想到丹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蛇妖。 “芍姐姐。”怯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框处探出酪杏的半个脑袋。 她扶着门,确认了厢房里安全后,才谨慎地直线走到茯芍身边。 “芍姐姐,”她取出两个瓷瓶,“该是第二次上药了。” 茯芍颔首,正要接过,却见酪杏如临大敌地戒备着丹尹,眸中全是食草动物般的懦意。 这样不行。 茯芍越过瓷瓶,直接握住了酪杏的手。 “小杏,我有点事儿,你来给孩子们上药好么。” “我?”酪杏的黑眸一下子睁大了,“芍姐姐,我、我恐怕……” “没关系。”茯芍包裹着酪杏的双手,指尖闪过一丝玉光。 下一刻,酪杏只觉双手温热,她低头一看,有一层黄玉蛇鳞附着在了她的手上。 那玉鳞并非实体,而是幻影,闪现之后便销匿隐于皮下。 “我把我的能力分给你,”茯芍松手,“放心去吧,它们的牙齿咬不动你。” 酪杏还是踌躇。 那十条蛇皆是他们一族自古以来的天敌,何况还经过了秘药调教,连千年大妖都对蛇田里的蛇避讳不及。 可茯芍充满鼓励地看着她,酪杏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茯芍。 她横了心,点头,“好,芍姐姐,我这就去。” 那双琥珀眼顿时流露出欣慰的笑,酪杏溺在这笑意中,晕晕乎乎,连恐惧都消散了大半。 她鼓起勇气,去了玉箱处,茯芍就站在原地看着。 一旁的丹尹抱胸,像是最开始那样打量着她,“姐姐你,还真是与众不同。” “你说过一次了。”茯芍道,双眸盯着酪杏。 丹尹偏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这些没用的废物身上花费精力。 他看着酪杏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里面的毒蛇窜出的瞬间,茯芍先一步酪杏惊慌起来,等酪杏稳住双手,掐住毒蛇的脖颈后,她又代替酪杏狠狠松了口气。 等酪杏磕磕绊绊地上完药、把蛇放回盒中,茯芍的脸上便也露出了笑容。 “芍姐姐,”酪杏转身,黑眸锃亮,“我做完一条了!” “做得好!”茯芍比她还要高兴,“你以后就是不怕毒蛇的奶蛇了!” “嗯!”酪杏欣喜地颔首,用力抿唇压住上扬的嘴角,免得自己太得意忘形,“多亏了芍姐姐的法力,我才不会被咬。” 丹尹撇嘴。 不怕毒蛇的奶蛇?真是好笑。 他想让茯芍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正要开口,倏地瞳孔一竖,脑中划过尖锐的刺痛。 丹尹不动声色地撑住身后的床,低着头,捱过那阵剧烈的痛。 片刻之后,他抬眸,对着茯芍道,“姐姐~” 这一声又甜又腻,茯芍看向他,他冲着她咧嘴笑,“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救了我。之前说的话算数,秋天我会第一个来找姐姐的。” 茯芍不置可否道,“暂定吧。” 丹尹弯了弯眉眼,化作一片绯雾消失在了原地。 他径直传送到了蛇王的寝宫。 传唤他的蛇王已等待多时了。 陌奚在丹尹身上嗅到了极其细微的香气。 茯芍敛息之后,修为低于她的妖便无法闻到她的气息,随着她修为上涨,陌奚所能闻到的那部分也淡了近半。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丹尹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奇香。 茯芍从他身边离开不过半个时辰。 她的身上有丹尹浓郁的气味,血的气味、雄性的气味;他因此召丹尹而来,却又在丹尹身上嗅到了茯芍。 陌奚展眉,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差一层。 他问:“丹尹,何故缺勤?” 丹尹单膝跪地,粉色的蝎尾鞭盘踞身侧,那瑰丽的颜色落入陌奚眼中分外碍眼。 少年无奈地蹙眉,“王,我差点就被您杀死了,当然会缺勤了。” “啊,”陌奚像是才记起来这回事似的,目光落在丹尹颈间,“那么,我赐你的印记呢?” 才半天的工夫,乌黑的脖子恢复了洁白,错位的颈骨也复了位。 “说来您可能不相信,”少年勾唇,露出恶劣的毒牙,“我在半路被一位仙女救了。她治好了我,我以身相许,仙女觉得我长得好看就答应了。” 他抬头,露出明媚的笑,眸中噙有两分天真的嗔色,“王,我们正谈生蛋的事情呢,您这个时候叫我,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第四十九章 刹那间, 暴戾的煞气狠狠罩住了丹尹,自四面八方推挤,仅是一息, 少年全身的骨头便齐齐错位断裂。 他被碾在地上, 呕出鲜血, 那血液里有更加浓郁的香气。 陌奚长长地叹息。 他缓慢地朝丹尹走来, 抬手虚罩在了少年头上, 提取他的记忆。 “我说过了,丹尹——”蛇王的脸上再没有半分温和之色,翠瞳冰凉薄情,自高处投下冷寂的视线。 “别让我厌烦。” 咔啦……几声碎响,丹尹呕出更多的稠血, 全身骨头无一不被折碎。 这样的惨状,没有令陌奚开怀。 玉蛇引 第72节 他冷睇着不成人形的丹尹, 透过他, 看见了另一个人—— 沈枋庭。 不论他如何出手,那个人类总是能死里逃生; 不论沈枋庭伤成何样, 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下一次见面时必又是完好如初,不见半点病色。 陌奚沉默地盯着头颅破碎、人脸歪斜的丹尹,继而转身, 长尾缓曳, 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雌蛇曾停留过的玉榻中。 当最后一抹尾尖隐匿,宫殿深处传出幽幽低吟。 “秦睿——” 灰色的妖光闪过, 颀长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中。 来者乌发青衫, 白俊斯文的脸上架着一副叆叇,他俯身低头, “王。” 行过礼,秦睿才瞥了眼脚旁支离破碎的丹尹。 “你见过她了。”深处的声音将秦睿的目光拉回,他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默认了蛇王的话。 “感觉如何?”蛇王的声音含笑,像是闲话家常。 秦睿抿紧了薄唇,叆叇后灰色的眼里浮出疲惫。 他迟迟没有答话,直到蛇王哂笑,放过了他。 “她是贵客,在你地盘上行走,别为难她。此外……若她问起蛇田里的秘药,不要告诉她。” 秦睿终于发出了个声音,“是。” “多少时候了?”蛇王的声音带着揶揄,“哦,快半个字了。难为你待了那么久,回去休息罢。” 这话一出,秦睿紧绷的脸上瞬间松懈了下来。他道了一声告退,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空中,不留片影。 而蛇王冰冷的蛇息又再度降临在了丹尹身上。 虽然碍眼,但也还有可用之处…… 回到自己巢穴后,青松似的雄蛇顿时瘫坐在椅里。 秦睿摘下脸上的叆叇,捏了捏鼻梁,筋疲力尽。 他下意识要为自己施清洁咒,捏诀之前,动作一顿,将手上的叆叇搁去桌上。 灰色的瞳孔望着那副叆叇,眸中情绪错综复杂。 良久,秦睿伸手,将那副叆叇拎起,凑到了嘴前。 灰色的蛇信探出,在脚架上小心舔舐了一下,随即飞速回到了口中。 秦睿抿了抿唇,紧锁眉心,细细尝着上面残留的芳香。 奇特的滋味。 …… 月亮第二次落下,茯芍首次值班宣告结束。 她带着酪杏回到了别苑,雪婆在门口等候,双方见了面,不等雪婆请安问候,茯芍便问:“姐姐回来了吗?” 雪婆摇头,“不曾。” 茯芍顿露失望。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陌奚了。 “我可以给姐姐传信么?”她又问。 雪婆迟疑道,“主人没有传信回来,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茯芍更失望了。 她安排小杏回屋休息,自己也躺上床,抱着丹樱给她的灵玉睡了一会儿。 从去蛇宫窃玉开始,茯芍便没有睡过,这一觉她睡得有点沉,直到小杏叩门叫她,她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睡了整整一个白日,茯芍的精神并不太好,反而更加困倦。 她打着哈欠和小杏入宫当差,照旧是她去给蛇王请脉,小杏去给那十条蛇上药。 今天的蛇王状态良好,茯芍巩固了他的蛇胆后便收回了内丹。 张嘴吞丹之时,她趁势偷偷打了个哈欠。 “卿日里没有睡好么?”蛇王发现了,倚着软枕关切道。 茯芍哈欠僵在半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还是作罢了。 她小声道歉,“对不起王,我御前失仪了。” 她不知道蛇宫里的规矩怎么样,韶山里的史书上写,在皇帝面前打哈欠算是失仪,会被记录下来扣月俸。 茯芍不在乎那点俸禄,但没想到自己在领到月俸之前,就要被扣掉一次钱。 蛇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指向茯芍泛红的眼,“是昨夜为我治伤耗费了太多心神了么?我的伤已经无碍,卿今晚便回去好好歇息吧。” 茯芍摇头,“多谢王上厚意,但我现在回去了也休息不好,还是算了。” “这是为何?” 蛇王的语气太过随意,神色也十分温和,总是让茯芍想起陌奚。 在这熟稔的对话中,她不留神把话说了出来。 “我姐姐走了。”她蹙眉,叹气道,“她去了外地经商,一直没有回来,不和她缠缠的话,我就睡不安稳。” 说着,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反正已经要被扣钱了,蛇王也没有不悦,茯芍就放任自己随便失仪。 陌奚一顿,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没有蛇的身体像姐姐那样粗壮顺滑。”茯芍忧愁道,“除了姐姐,其他蛇对我来说都太细了,没办法尽兴。” 酪杏那样柔弱的小蛇,她真怕自己梦中一个不注意就把她绞断了。 陌奚垂眸,“如此并非长局。商者常年在外,令姐一日不回,卿便一日不得安寝;一年不回,卿便一年都无法安睡了么。” 茯芍愣住了,陡然想起雪婆和晓音晓琴都说过,陌奚很少回别苑,一年也未必有一天住下。 她蓦地惊觉—— 姐姐……这是在委婉地和她道别了么。 他带她出了韶山,帮她熟悉了外面的世界,又给了她一处落脚居住的宅子,如今她又有了一份差事。 他觉得可以放心了,便不再管她了? 茯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巨大的孤独感和抛弃感笼罩了她。 她那样喜欢陌奚,日日戴着他的蛇皮,但陌奚并不将视为她一同生活的同伴。 如果不是在蛇王面前,茯芍真想用尾巴卷住自己,把头埋进身体里。 “别哭。” 冰凉的手指拭过她的眼,茯芍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 “我没哭!”她慌忙退开,羞窘地为自己争辩,“蛇不会哭,我只是有点困而已。” 蛇王收回手,眉展眼舒,“那就好。方才的话是我冒昧了,卿别往心里去。” 他似乎有些歉疚,“令姐回来之前,卿若无法安枕,可去汤阁小憩。那里的温泉水有安神之效。” 茯芍惊得困意全无,“那怎么行,那是您的水域,我怎么能使用。” 蛇王笑道,“卿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就不必推辞了吧。” 茯芍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喃喃:“王,您和我姐姐好像……” 救命之恩……当初陌奚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只是恩情,还完便了结了。 她的眸色黯淡了两分。 陌奚蹙眉,事到如今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茯芍也无妨,可今日从丹尹神识中提取到的记忆又让他有所顾虑。 茯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丹尹的求偶。 这无可厚非,那是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求偶邀请。 茯芍挑剔自己后代的父亲,但并不挑剔雄性床伴,三千年的雄蛇也好,两千年的雄蛇也罢,只要对方的外貌合她心意,都能成为她的临时伴侣。 她喜欢所有蛇,但对待丹尹的态度比对待丹樱、酪杏稍显随意。 这份随意来自于雌雄之间的地位差距。 一个是被追求者,一个是追求者,雌蛇眼中,雌性才是真正平等的同类,雄性的地位要略低半阶。 向茯芍坦白自己的身份,固然可以使他们的距离顺理成章地更近一步,却也会就此出现微妙的阶级差距。 当茯芍认识足够多的蛇妖后,“第一个遇到的蛇妖”的这一特殊性会被慢慢冲淡。 到了那时,他在茯芍眼中和其他雄蛇再无分别,充其量只是“更强大”“更讨喜”一点的雄性而已。 强大温柔的“陌奚姐姐”是值得她崇拜、学习和憧憬的对象; 但强大温柔的蛇王,只是个优质的雄性,是发青期的首选对象,是可供挑选的物品。 别说是独立自主的茯芍,即便是扭捏作态的丹樱,看他的眼神里也多是占有,而非柔情蜜意。 那是打量橱窗里昂贵宝石的眼神,是势要将喜欢的东西弄到手的偏执欲。 丹樱不经意间的言行、以及周围的那些窃窃私语,都无时不刻地在提醒陌奚—— 被那样优秀的雌蛇追求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即便是王,他也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陌奚再是厌弃雌身的媚俗容貌,也无法下定决心舍弃那份被茯芍仰慕的尊荣。 如今她对着蛇王尚有畏惧和尊重,可一旦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她便会无所畏惧。 陌奚当然希望茯芍能更放肆地靠近,可他不想被茯芍用看货物的眼神打量自己。 比起那样的眼神,他宁愿是疏远的敬意。 玉蛇引 第73节 陌奚最终还是没有坦言身份,他避开了茯芍若有所思的目光,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了一件事。”他开口,语气随和,像是乘便一提。 “嗯?” 俊美的蛇王支着下巴,弯眸看着她,“丹尹找我炫耀,说自己今年秋天有了雌性。” 茯芍睁眸,蓦地双脸火烧。 为什么丹尹要把这种事摆到蛇王面前! 啊,那个小家伙真是太不成熟稳重了,绝对不能让他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她羞愤难掩,支支吾吾道,“是、是的,污了王的耳。” “原来真有此事。”蛇王叹了一声,摇头道,“卿,他欺瞒了你。城中没有雌蛇愿意和他交尾,其中并非没有原因。” “没有雌蛇愿意和他交尾?”茯芍惊疑,“为什么?他好歹也是顶级大妖呀。” 蛇王敛眸,片刻轻声吐字,“因为他残杀了和自己交尾的雌性。” 茯芍一震。 难怪丹尹说,他可能会忍不住吃了她…… “这也……”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讷讷道,“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若说雌蛇交尾后吃掉雄蛇,那并不稀奇;可一条雄蛇,居然吃了和自己交尾的雌蛇——如此骇闻,史册未见。 茯芍皱了起眉。 她倒是不担心丹尹会吃了自己,他的小牙根本啃不动她的皮。 只是有着如此污点的雄性,茯芍不得不生出排斥之心。 “这样的话,我得考虑考虑了……”她一脸纠结,“可是…再有两三个月就是立秋,除他以外,再没有雄性邀请我。” 如果有的选,她当然会拒绝丹尹,但她根本没有第二条选项。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如晓音晓琴所言,茯芍这般的顶级雌蛇,只要挥挥手就会有数不尽的雄蛇等待宠幸。 可身为雌蛇,茯芍完全没有主动出击的观念,她的脑中不具备自己可以邀请雄蛇的想法,习惯性等着雄性靠近自己。 “这件事上我已责罚了他,命他回穴思过。” 看着蛇姬脸上的纠结,蛇王没有点破新的路径,只是安慰道,“城中雄蛇修为皆远不如卿,他们有自知之明,不敢冒犯你。” “卿,”他状似无意地提议,“若卿有难处,我亦…可以效劳。” 陌奚的呼吸微微滞涩,袖中十指蜷握成拳,静等着茯芍的回应。 上一世,他从未在茯芍面前如此忐忑,向来是游刃有余;如今却不得不用舌尖顶住毒牙的注射孔,那里已是一片狼藉。 听了这话,茯芍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旋即,她无奈地笑了起来,“王,您是我的王,救您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我绝不会挟恩图报,您也不必觉得自己亏欠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补偿。” 她起身,对着陌奚行了一礼。 “我好歹也是三千多年的修为了,不会太受发青期影响。没有雄蛇就没有吧,今年没有就明年,总会有的。”那双琥珀的眼眸明朗清亮,她说得落落大方,不甚在意。 陌奚蜷握着的手指缓缓松开了。 指尖冰凉。 他回眸,偏倚着软枕,青丝瀑泻,流转着泠泠水光。 “是。”他笑了笑,“卿所言,甚是。恕我唐突了。” 第五十章 茯芍治疗完蛇王, 回去看她的小蛇。 上了三道药后,它们腹部的霉斑和口中的溃烂都已痊愈。 见药起效,茯芍带着酪杏一同去了蛇田。 看着大变样的蛇田, 酪杏吃了一惊, 在得知这些都是茯芍做的后, 她欲言又止, 五味杂陈。 从来没有大妖会这样重视弱者, 茯芍不仅爱护她,连这些未开智的凡蛇都爱护有加。 她从没有见过茯芍这样的蛇,在乡下的时候没有,来了蛇城后亦不曾听闻。 整治过的蛇田里窟穴错落,各类假山、玉树矗立其间。 蛇缠绕藏匿其中, 露在外面的数量已不足千余条。 茯芍把第一批带回去的十条蛇放了,玉箱一开, 病体初愈的小家伙们龙精虎猛地冲了出去, 找到石壁上的洞穴和中央的假山盘踞了起来。 被喂了秘药后,它们失去了畏惧心, 但蛇的生活习性还残留了薄薄一层,本能地往喜欢的地方里钻。 茯芍撸起袖子,“小杏,开始吧!” 酪杏蹲在地上, 打开药箱, 对茯芍点头,“好的芍姐姐。” 茯芍抬手布下结界, 将两亩大小的石坑分割成十块区域。 她往每个区域里逐一投掷吸引蛇的药粉。 等这一区域内的蛇全部出洞后, 她一条一条地将它们拎起来,察看外表, 掰开嘴巴。 简略作出诊断,再将蛇扔给身后的酪杏,由酪杏对症下药。 这一晚上,两妖配合默契,给两个区域近一万条蛇上了药。 此后的几天里她们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工作。 给凡蛇上药,需要将医师院里的成方进行稀释。 妖气凝练的灵药太过猛烈,会灼伤凡蛇的肌体;而稀释过后,药效又未必满足。 因此第一遍上药后,两妖又马不停蹄地上第二道。 绝大多数蛇所患的是常见的疾病,但总有些患有杂症。这些特殊的病蛇就要挑出来,带回医师院,分门别类地对症研究。 近半个月的忙碌,等初步摆治好蛇田里的五万条蛇后,别说是酪杏,就连茯芍都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坑底。 太繁琐了。 “小杏,接着。”解决了大头,茯芍从储物器里取出一头活鹿扔给呼呼喘气的酪杏。 一出储物器,小鹿便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 酪杏一把抓住它的脖颈,将其扑倒在地,折断了它的鹿首。 她压在四蹄乱蹬的鹿身上,直到鹿不再挣扎,彻底死去,便抱住新鲜的鹿尸,趴在地上,卸掉下颚骨,慢慢吞了进去。 宫廷比试以来,因茯芍没有进食,酪杏也没有吃过东西。 这还是她这半个月头一次进食。 感受着胃部撑大的满足,酪杏瞥见茯芍只是坐在地上闭眼休憩。“芍姐姐,你不吃吗?” 茯芍睁眸看向她,摇了摇头,“不用,我还不饿。” 酪杏愣愣地舔掉嘴角的鹿血。 如此说来,这头鹿是茯芍特地为她准备的? 酪杏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她、她只是一条身无长处的小奶蛇,万没有想到茯芍竟会特地为她准备食物…… 酪杏想说自己其实也不饿,让茯芍以后不必为她费心,但她已然把整头鹿吞吃殆尽了,再说这话,不仅没有半点说服力,还会辜负茯芍的好心。 这样的好意,让她心口酸软,惴惴不安。 茯芍今日是有备而来,她发现自从自己接手蛇田后,刑司就再没有往里投入尸体。 这当然是好事,可也意味着这些小蛇没了食物来源。 她惦记这件事,昨天特地让雪婆采买了几十头鹿。 分给酪杏一头,剩下还有三十头,正好一个区域三头。 从布下结界开始,茯芍就再也没有撤掉。 这里的蛇太多太杂,不适合放在一起——尤其是雌雄同居,会令蛇田中的蛇越来越多。 茯芍在第二次上药时,和酪杏做了初步归类,暂且将雌雄分隔在不同的结界里。 她取出一头鹿,这些小蛇可没办法吞吃这样的庞然大物,茯芍按住鹿首,不顾鹿的疯狂挣扎,干脆利落地拔下了鹿头。 尸首分离,滚烫的血液顿时喷涌而出,倾洒了大片石地。 嗅到血腥味的小蛇们游出了洞穴,贪婪疯狂地朝茯芍扑来。 “等等、等等!”茯芍用法力罩住了自己和鹿尸,在蜂拥的蛇群中隔出一块空地。 她高举着那颗还在抽搐的鹿头,鹿血顺着五指流满整条手臂。 “都乖乖的,等我处理好你们再吃。” 说着,她双手包裹住鹿首,十指稍一压挤—— 咔啦一声碎响,坚硬的颅骨被她握爆抓烂,变成了一块块连骨带肉、脑浆四溢的碎块。 “走!”茯芍将两手的碎块朝四面丢出,前一刻还拥着她的小蛇们立刻追着鹿肉而去,拼命争夺着新鲜的血肉。 和腐烂病坏的尸体相比,这样鲜活的鹿肉简直如瑶池鲜果,是它们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茯芍继续分割着剩下的鹿尸,她的十指削铁如泥,轻松地把骨肉分割成适合这些小蛇入口的大小,然后一把把丢出去。 扬臂之处,蛇群趋之若鹜,指哪儿打哪儿的感觉让茯芍倍感新奇。 自己带来的食物很受欢迎,这令她前所未有的满足,比自己吃独食有趣多了。 茯芍暗暗打算承包这些小蛇的口粮,以后每旬都来亲自投喂。 酪杏正惶恐着盘算自己能为茯芍做些什么,见了茯芍的动作,立即主动上前,“芍姐姐,我去喂其他区域的蛇吧。” 只是切割骨肉的活儿,她也能做的。 玉蛇引 第74节 茯芍没有拒绝,小家伙儿们都饿坏了,等不及地要吃肉,多个帮手就多一份效率。 她分出九头鹿给酪杏,让她去西边的结界里投喂,自己也加快了手下割肉的速度。 小蛇们吃得很起劲,它们如此捧场,茯芍相当开心,半个月以来给它们上药的疲倦就此清空。 撕完最后一条鹿腿,她跳出石坑,欣赏了会儿坑中吃得满嘴鲜血的小蛇,心里十分满意。 对嘛,这样才算是蛇,一直吃腐肉像什么样子。 蛇的眼睛能迅速捕捉到活动的物什和动物的体温,却对静止的东西很不敏感——如此天赋,就是为了吃鲜活的活物的。 她既然接手了这里,以后这些小家伙们就不必再吃一口腐肉,每一顿都要是新鲜的好肉才行。 茯芍刚立下这样的决心,便嗅到了一股恶臭难掩的气味。 她扭头,盯着通往蛇田的小径。 过了一会儿,几辆盖着白布的板车推来。 板车被压得死沉,白布隆起了模糊的轮廓,随着车子的靠近,那臭味越来越刺鼻冲天。 酪杏连忙屏息,只觉得多闻一口自己都会把还未消化的鹿吐出来。 推车的几个妖看见了蛇田前的茯芍,连忙停了下来。 “茯大人,您……”他们的目光错愕地落在茯芍身上。 向来洁净若仙的茯芍满身血污,双手猩红,指缝被血液填满;皎皎月纱裙吸饱了鹿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将裙下的土地染得黑红。 如此模样,叫见惯了丹尹和各级大妖的三头仲妖打了个冷战,惊恐地僵在了原地。 不管茯芍多么清雅出尘,他们始终记得,她是一条修为超过千年的蛇妖。 既是蛇妖,就不可能不冷血残暴。 见茯芍对他们皱眉,三头仲妖膝盖一软,当场跪了下去,忙不迭是地磕头求饶,“茯大人饶命!”“茯大人饶命啊!” 茯芍被他们的反应惊到,顾不上难闻的臭味,连连摆手,“不,别怕,这是食物的血,你们快起来。” 听了这话,三妖不仅没有安心,反而更加恐惧。 食物的血……谁是食物? 全天下只要是修为低于茯芍的,不都是她的食物么! 可在蛇宫中生存,他们太了解这宫里的大人们的脾性了。 不管是蛇王还是丹尹那个疯子,这些大人们喜欢被人敬畏,却又讨厌唯唯诺诺的弱者。 不露怯尚还有一线生机,一旦表现得过于懦弱,就是真的必死无疑。 他们心中如何害怕,在茯芍要求他们起身时,也只得通通咽下,乖乖地站了起来。 茯芍指了指他们身前的板车,问:“这是什么,好臭。” 方才分肉,她化出了长长的利甲。 此时伸出的食指上长甲如锥,两滴稠血从甲缝里坠下,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溅开血花。 三头仲妖瑟瑟发抖,重足而立,总觉得砸落在地的不止是血,还会是他们的头颅。 他们牙齿打颤地回话:“是、是是要处理的尸体。” 茯芍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你们又要喂小蛇吃有病的腐尸?” 三名仲妖又想跪下磕头,“茯大人,这是、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不投放到这里,扔出去稍有不慎就会令城中染病。” “规矩?”茯芍拧眉,“王的规矩?” “那、那倒不是。只是历来如此……这些尸体里的蛊虫、病气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肆虐开来,我等修为低浅,实在没法将尸体处理得完全干净。” “不是王的规矩就好办。”茯芍上前,鲜血淋漓的手虚覆上白布,向他们确认:“只要让尸体彻底消失就行了?” “是、是。” 茯芍五指一拧,呈利爪状。 下一瞬,白布连同着底下的十数具尸体皆被粉化成沙粒。 黄色的沙土扑簌簌地流下板车,落在了地上,被风一吹,却没有半点尘齑扬起。 茯芍五指进一步收紧,亿兆沙粒在她掌下归拢汇集,不断夯实凝聚。 不消片刻,松散的黄沙凝成了一颗鸟蛋大小的珠子。 茯芍抬手,那珠子落入她掌心,圆滚光滑。 “喏,”她上前将珠子交给仲妖,“拿去吧,找个盒子收着就行。以后还有尸体就来医师院找我,绝对不许再去祸害小蛇了,知道么?” 仲妖点头哈腰连连应承,“是、是,多谢茯大人。” 他们走后,酪杏来到了茯芍身旁,双手托起茯芍右手,奶黄色的妖芒在她掌心流动着。 她认认真真地给茯芍施了清洁咒,将她身上的血污悉数去除。 茯芍弯了弯嘴角,道了句,“谢谢小杏。” 酪杏抬眸,仰望着茯芍,两人的身高差距不大,可那双小鹿眼里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芍姐姐,真的和别的妖都不同,她是真心爱护她们这样弱小的小蛇的…… 她不明白,终于压抑不住问了出来:“芍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对那些凡蛇这样好?” “我们这样的蛇,算不得是您的同类,您的同类该是蛇□□樱丹尹那些大人才是。” 茯芍微讶,很意外她会这样想。 对着那双欲说还休的水眸,她忍不住又去她脸上收税。 “是了,你们算不得我的同类。” 在酪杏失落的目光中,茯芍补全了后半句,“我已经不小了,和你们不在同一辈。” “蛇□□樱丹樱和我会先一步离开,你们才是蛇族的未来,是我族的希望。” 茯芍顺着酪杏的脸颊,抚上了她的头顶。 “我也是无毒蛇,也是从蚯蚓一样的大小长起来的。你的路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你也会变得和我、丹樱丹尹,乃至和蛇王一样强大。” 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引领小蛇,正是我们这些大蛇的责任,我自然要对你好。等你长大了,也要对其他小蛇好。我们一族才能生生不息” 酪杏怔怔地望着茯芍。 她会像蛇王、像芍姐姐一样强…… 这句话高高地漂浮在空中,比云更轻、比风更散,酪杏抓不住它。 眸光微闪,她有许多话想要说,最后只是红着眼眶点头,“好。” 她永远不会比芍姐姐更强大,但若是芍姐姐的心愿,那她会尽己所能地对其他小蛇好,像是芍姐姐对她那样。 茯芍转身,“走吧,天亮了,回家。” 一抹紫灰色的亮光自天边探出,缓慢地挤走了黪黩的黑夜。 酪杏跟着茯芍朝宫外走去,当她们走出蛇宫时,她迟疑地扭头。 她看见这片宏伟的宫阙被晨曦照得熠熠生辉,瓦片皆镀上了金光。 盛夏的朝阳带着干燥的暖意,将将洒落宫群,把蛇宫的森冷感一一尽除。 “小杏?”察觉到她的落后,茯芍回头,在前面唤了她一声。 酪杏很快回正身形,跟在了茯芍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她走。 她低着头,地上的黄玉蛇尾名贵无俦。 酪杏蓦地发觉,阳光下的宫瓦和芍姐姐的鳞片一样,一样金光灿烂,一样美不胜收。 她抿唇,攥着身前的裙绲,目光始终不离茯芍的蛇尾。 什么蛇王……酪杏想,蛇宫的主人、万蛇之王理当是芍姐姐才对,她只认她做君王。 第五十一章 大半个月下来, 得益于茯芍和酪杏的辛勤劳动,不仅蛇田大变了模样,就连蛇田里的五万条蛇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干巴、长霉的蛇皮经过两次上药, 如今已顺光溜滑; 蛇喉里的烂肉也都长好, 即便小蛇们张嘴嘶吼, 空气中也没有那股让人不悦的病气了。 尚有不少蛇患病复杂, 留在医师院特殊养护, 但有灵药和顶级大蛇的加持,痊愈也就是这几天的工夫而已。 茯芍和酪杏去采买了一些木植装点了蛇田,她将藤蔓类的植物缠在假山、玉树上,盖住了石坑璧上的各个洞口;将细小的绿萍洒进坑底的水渠,随它们在水里生长。 天气越来越热, 蛇田却无有遮蔽,栽种绿植可以为石坑降温, 也能制造更多的荫凉。 原本众妖避之不及的恶臭之处, 如今竟如御花园一般美轮美奂,成了一处赏心悦目的景点。 刑司众妖闻讯赶来, 一睹新蛇田的景象。 “魔神,这还是之前的那个臭粪坑么……”来看过的妖无一不喃喃这句话。 “真好啊,有山有树有水的,我都想下去逛逛了。” “这些疯蛇撞了什么大运, 住得比御花园还要精致。”有妖酸溜溜地开口。 “可不是么, 也不知道这些蛇对茯大人有什么用,竟要这样悉心地亲手照料。” “平平心, 被大妖盯上能是什么好事, 我宁愿住地下土窝也不想惹到他们的注意。” “那倒也是。” 在一众艳羡的啧啧称奇中,一抹青色的身影立在了角落。 很快便有妖注意到他, 田边众妖连忙躬身低头,敬畏道,“秦总司。” 秦睿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余光又扫了眼改天换地的蛇田,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了。 他走之后,其余妖面面相觑,小声议论道,“秦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是向来这个样子么?” 玉蛇引 第75节 “总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些蛇都是秦大人引入的,茯大人算是改动了他的东西吧。” “嚯哟,上次有个新来的,不知死活给秦大人添了水,秦大人站起来就把杯子扔出了窗外,来来回回施了好几次清洁咒。” “你们说,他和茯大人会不会打起来?” 众妖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幸灾乐祸。 茯芍把眼下能为蛇田做的事都做了,最紧要的一步却迟迟没有进展。 秘药。 她又一次拿出了那个瓷瓶,对着小小的瓶子发起呆。 秘药一日不解,那些小蛇就一日不是真正的蛇,而是被药性支配的小怪物。 它们对眼前乱窜的老鼠视而不见,只会吃带血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即便是带血的石头它们也照吃不误。 茯芍拿到这瓶秘药后,曾给丹樱写过信,问她是否知情。 丹樱曾是刑部的副司,或许了解一二。 让茯芍失望的是,丹樱给出的回答和丹尹一样,都对此药知之了了,只听说是根据蛇王的某种蛇毒做的药引。 如此一来,知道秘药隐情的就只有两位,一是蛇王本尊,二便是将它研制出来的刑司总司秦睿。 茯芍已为蛇王请脉了半月有余,每次请脉,不可避免地随口聊上两句;而秦睿除了第一次见面的几句对话之外,茯芍再未和他有过接触。 和蛇王说话似乎更为容易。 但茯芍始终没有忘记,那看似随和的皮囊之下是众蛇之王,是集权力和实力于一体的庞然大物。 蛇王既请她来治疗蛇田里的小蛇,就不会不知道里面的蛇饱受秘药苦扰。 但自她接手蛇田之后,蛇王从不提起秘药相关的事宜,这份避而不谈或许就已表明了蛇王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打算将小蛇们身上的秘药去除。 诚然,单就秘药本身而言,并不会损害小蛇们的健康,可茯芍总觉得这药很不吉利—— “不吉利”这三个字从一头妖口中道出,未免有些好笑,但茯芍光闻着瓷瓶里的药气就胸闷心慌。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类看见了咧嘴笑的纸扎人一样,细想后瘆得发凉。 蛇王对秘药的态度过于暧昧,茯芍并不想去龙头锯角。 她还是选择了秦睿,至少秦睿的修为在她之下。 这天晚上,茯芍给蛇王请脉后,便去了刑司。 为了照顾蛇田里的小蛇,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刑司,可每次都是走小径绕行,这是茯芍头一次步入刑司的主楼。 三层重檐的青瓦楼,四角倒立狰狞的鸱吻。六扇门大敞开着,阳光斜照入内,把门槛后的黑石板砖打出金白一角。 茯芍谨慎地游过门槛,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水墨屏,横栏整个大堂,只两侧有可以容身行走的小道。 屏风外靠墙两侧放着几张圈椅,供妖坐等。 茯芍绕过屏风,在屏风后看见了八张梨花木桌,桌子两两摆放,桌上是重山般的文书,桌后坐着书办、丞倅们。 这些妖吏或是眉头紧锁,或是奋笔疾书,他们被埋在那些书山之间,脸上看不见半点笑,和死人的表情一样。 忙碌的妖吏们没有注意到有妖入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抬头理会。 来这里的不是闲妖,有什么事自会去办,用不着他们招呼。 当茯芍出声,说了句:“请问……”之后,沉浸在繁琐工作当中的八名妖吏猝然抬头,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茯芍被一双双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定了定神,道,“请问,秦睿大人在么。” 这句话一出,妖吏们麻木的眼中顿时爆出精光。 来了来了!秦大人不去找她,她自己找来了! 立刻有书办热情道,“秦大人在三楼,目下正好有空。” 他说得热情,却没有要为茯芍带路的意思。 热闹谁都喜欢看,前提是不波及到自己。 茯芍点点头,踏上了一旁的楼梯,走了两阶,底下的书办忽又开口,道,“茯大人,您上去后在前厅坐等即可,不必敲门,秦大人会出来的。” 于心而言,他们并不想把这事儿告诉茯芍,更想看见雌蛇茫然不知将秦睿激怒的场景。 无奈秦睿下过严令,要求他们将这一规则告诉所有上楼找他的妖。 要是茯芍无知无觉地闯入,她会不会有事尚未可知,但他们一定会死得相当惨烈。 茯芍记住了这话,上到三楼,果然看见楼梯口有一间雅致的前厅。 台阶正对着的是一块红檀嵌汉白玉的板壁,两侧红檀架子镂花雕叶,汉白玉上的石纹流畅写意,天然形成山水图纹。 板壁前是两尊宽大的圈椅,两旁亦各有两对圈椅,侧壁上挂着长卷画轴。 空间虽小,布置得却是讲究文雅。 茯芍仰头看了会儿那上面的画,未等多久,板壁后便走出了一抹清瘦斯文的身影。 “茯大人。”秦睿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对着她拢袖行礼。 “秦大人。”茯芍也学着他的腔调,斯斯文文地行了礼。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秦睿那对叆叇上,每次看都觉得十分稀奇。 “茯大人请。”秦睿侧身,邀她进入板壁之后。 茯芍没有擅自闯入,却是被主人邀请了进去。若是下面的妖吏在此,定然已是目瞪口呆、惊掉了下巴。 自秦睿入宫以来,从未邀请过妖进入他的巢穴,他也从不参与任何聚会,更不会踏入别人的私人领地。 审讯对象外,秦睿唯一会主动去见的,只有蛇王。 每次谒见,哪怕只是和蛇王待了短短半刻钟,秦睿都会显得身心俱疲。 他会两眼无神地在椅子上瘫坐几个时辰,期间反复为自己施加清洁咒。 这些事情茯芍一概不知。 她丝毫没察觉出秦睿有什么异常,毕竟他们上一次的接触十分平和,顶多是秦睿问她讨要叆叇的动作有点强硬罢了。 她顺应秦睿的邀请,游入板壁后属于他的私蛇领地。 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如同檀香和墨香的混合体,气味很淡。 这是秦睿的气息。 茯芍的修为高于他数百年,秦睿的敛息对她并不奏效。 但他身上的气味极淡,几近于无,这并非敛息的缘故,只是单纯的淡薄。 即便是在这他待了上千年的房间里,气味依旧只有零星一点。 茯芍觉得很奇怪,又不好多问。 她吐信打量着这间房,整个三楼除了楼梯口的那一点接待小厅外,其余全部是秦睿的房间。 房间不特别大,从底下的面积来看,展现在茯芍眼前的只是一部分,另有其他房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此处四面墙上摆满了通顶的书卷,对门窗下是一张巨大的柳木桌。除此以外,再无它物,一张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并没有宾客落座的地方。 秦睿也察觉到了这一问题。 两妖立在房内,望着房中少得可怜的物件,一前一后陷入短暂沉默。 “稍等。”秦睿开口,抬手之间,有木灵显现,凝成了一张四方凳。 他挽袖再道,“请。” 茯芍看着那对于人形还算宽敞的椅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大的蛇尾,长有二丈。 秦睿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条庞大的黄玉尾上,空气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玉光一闪,蛇尾化为人腿,茯芍走到秦睿为她打造的凳子前坐下,掖了掖裙角:“哈哈,多谢秦大人。” 不知是否错觉,茯芍从雄蛇灰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丝心力憔悴的疲惫。 他出来迎她时还未有这股疲态,短短两句话的工夫,突然变得怠倦了起来。 倦怠之中,甚至隐含一丝绝望的崩溃。 秦睿推了推叆叇,遮住了这股倦意,强撑着走到书桌后坐下,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茯大人,是为秘药而来?” 茯芍微讶,“秦大人知道?” “恕我回绝。”秦睿毫不留情道,“茯大人,有些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我只能说,此事若成,必将利好蛇族。” 利好蛇族? 那种不吉利的药和偌大的蛇族有什么关联…… 茯芍一对娥眉蹙了起来。 “秦大人一丁一点都不能透露么?”她不死心。 秦睿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态变得明显了起来。 他虽然累,可还记得蛇王的吩咐:“我不知道茯大人有没有获悉此事的权限,您若好奇,不妨直接去问王上。” 茯芍当然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去问蛇王,她就没这个胆量才来找秦睿的。 “事关宫中秘辛,我真的可以去问么?” 秦睿灰色的眼睛透过叆叇,毫无生机地瞥了眼茯芍的双脚。 “但去无妨。” …… 茯芍打着伞从刑司离开了。 此时深夜,没有日光,她却依旧撑着那把黄玉骨伞。 这等修为的蛇早就不怕曝晒,她躲在遮蔽物下,只是为了稳定心绪,获取一点安全感。 抓紧了伞柄,茯芍深呼吸了两口,打好了腹稿,转向前往蛇王寝殿。 不想,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蛇王却不在殿里,不知去了何处。 玉蛇引 第76节 一鼓作气,再而竭。茯芍的勇气扑哧一下散了。 这一晚,无功而返,还被杀了壮心。 第二晚照旧要去请脉,这一回茯芍倒是见到了蛇王,可被昨晚那一打岔,她又开始有些犹豫。 本来只是些小蛇的事情,如今却变成了事关整个族群的大事,茯芍不敢想背后到底牵连了多少关系。 连丹尹都对此毫不知情,她和蛇王相识不过半月有余,哪有这样深厚的君臣情分。 茯芍心不在焉地用蛇丹排查了一遍蛇王的身体,除了头几日治疗蛇胆外,平日里的蛇王根本不会有恙。 她草草了事,收回蛇丹,正要起身告退,殿外有小童托盘走来。 小童沉默恭敬地行至玉榻前,将托盘上的两个玉碗放下,接着又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茯芍余光一瞥,看见碗里是玫红色的汤饮,那颜色瑰丽如洇水扶桑,盛在薄如蝉翼的青玉碗中,赏心悦目。 “卿。”更胜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来没什么胃口,卿陪我同饮一碗罢。” 茯芍双手接过了玉碗,入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没什么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点汁液回来,茯芍品尝之后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饮。 有点像梅子,却比她在韶山吃过的梅美味数倍,冰冰凉凉的一碗,不仅消了暑气,还把她喝开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过嘴巴,她才记起要谢恩的事来。 “多谢王上赏赐。” 蛇王弯眸,就着她的感谢将碗中余下的汤汁一口饮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搁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为令姐还未回府么?” 这极其恐怖的观察力惊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个嗝。 第二次御前失仪,她慌乱地瞄向蛇王,蛇王别过头,屈指虚掩着唇,肩膀耸颤了一下。 倒没有提扣俸禄的事儿。 他不提,茯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还没回来……我有心情不佳吗?” 陌奚眸光微转。 原来不是为了他…… “除令姐之外,还有令卿烦扰之事?”他道,“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卿解忧。” 蛇王倒是有解忧的能力,只是茯芍没这个胆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没有什么…” “私事?”蛇王问。 茯芍从没有需要撒谎的状况过,当蛇王问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应。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为难,在她开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诉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强。若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温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捡到过一些残信遗本,那些遗留的信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他们受到领主的帮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里亲和耐心、无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赖的支柱。 茯芍没有见过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许就是当年她父亲的模样。 既如此,身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样去求问蛇王…… 茯芍迟疑着,试探性地开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给蛇田里的小蛇们看病,如今业已成功,蛇田之中再无一条病蛇。” 陌奚点头,“我有所耳闻。卿之举驰誉宫中,宫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谬赞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后,我去观瞻了一番。诚如所言,并非虚传。如此精美的园林,想来打造不易,实在是有劳卿了。” “只是我凑巧擅长土属性的法术而已。”茯芍被称赞得得意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赶忙把话题扯回。 “既是王命,自当用力。”茯芍屏气,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余光飞扫,先找到了可以遁匿离开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们依旧受秘药支配。秘药一日不除,它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说完,她身体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双瞳紧盯这陌奚的手尾,随时准备逃离。 “秘药?”可蛇王脸上并无半分晦涩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没有同卿说么?” 茯芍摇头,“他让我来问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后面的软靠,半张脸匿于承尘的阴影之中。 “卿这几日心神不宁,皆是为了秘药一事?” 茯芍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低沉了。 她嗯了一声,愈做好了逃匿的准备。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间流露两分颓靡的孤寂。 这份死气沉沉的孤独,比之茯芍窃玉那晚,见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时更加浓重两分。 他开口,淡淡道,“为何不问?”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阴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寂寥漠然,无情无绪。 不知何处来的一条小蛇,在茯芍心脏上轻咬了一口,让她觉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见了自己刚才准备逃脱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备他。 他不再称她为“卿”了。 第五十二章 疗伤并非长久之计, 伤情多次反复,不说茯芍会不会起疑,时间一久, 也会在她心中留下孱弱不堪的印象。 因此在第二次划烂蛇胆之前, 陌奚便思考了下一招拉近距离的棋。 下一步的目标, 该是“亲近”。 每日诊脉只能让茯芍和他达到“熟识”的地步。 蛇族向来多疑, 茯芍再如何天真, 终究也还是蛇,不会真的在短时间内对有能力杀死自己的邪妖敞开心怀。 日久难以生情,必须攻心。 这一击,正击在了茯芍的痛处。 她比谁都不喜欢孤独的滋味。 仅是窃玉那晚的一瞥,就让她对“孤独的蛇王”生出了怜惜, 这样的情绪陌奚不会放过。 他拿捏着尺度。 凭借自己目前在茯芍心中的印象,他可以玩一点欲擒故纵, 但身为雄蛇, 尤其是一条令茯芍心怀忌惮的雄蛇,这份欲擒故纵不能过头。 这件事必须当场了结。 一旦迁延时日, 他好不容易捏造出的那点愧疚立刻会变质成为“尴尬”。 “是我忘了……”他匿在承尘的冷影中,恹恹自嘲,“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小声辩解:“是因为我不想冒犯您。” 陌奚敷衍地嗯了一声。 神色淡淡,显然不信。 茯芍无措地站着。 瞥见一旁的两个青玉碗, 蛇王的碗底里还残留着一圈玫红。 汤阁是王域, 而这则是王膳。 她陡然升起一股错愕—— 莫非,蛇王对她是特殊的? 她本以为蛇王生性如此, 对待所有臣民都是这样宽厚, 如今想来,莫非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有意示好? 城中的蛇在提起蛇王时, 从未有过褒赞,不论是得他重用的丹尹,还是和他同等实力的陌奚,所有妖在提起蛇王时,从未有过亲昵、敬佩。 是因为蛇王果真嗜杀残暴,是非不分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冷,前一刻他还在冲她微笑、关心她的家事,此时却已懒淡疏离。 蛇王实力深不可测,即便有心示好,也没有妖敢和他称兄道弟。 那份真心一次次被妖推拒,长此以往,如何能够不身受孤寂。 茯芍想,自己的大胆献医,或许令寂寥已久的蛇王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她第二次坚定地留下为他疗伤后,他也许是觉得,终于找到了个不惧怕他的妖,可以同她交往。 于是,便有了允许她露出蛇尾、邀请她共享热汤。 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 玉蛇引 第77节 直到今天,当他知道她和其他妖一样,都在畏惧他、忌惮他后,那份赤忱之心又一次错付了。 茯芍羞愧难言。 是她太过迟钝,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心意,还以为他向来亲切仁厚,对谁都是一个样。 “我是说真的。”她硬着头皮逞强,“真的是怕冒犯您才没有去汤阁,况且这些日子我忙于蛇田,也没有心思泡汤。您若不介意,那我明晚可以用它么?” 蛇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有两分矜持。 他并不拿乔,顺着台阶就往下走,“当然。” “那……秘药的事,”茯芍小心翼翼地问,“秦大人说事关整个蛇族,这等秘辛是我一个新入宫的可以问的么?” 蛇王叹道,“卿亦是蛇。”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意,可又称呼她为“卿”了。 茯芍松了口气。 她看见蛇王冲她抬手,那只手修如玉竹,冷白的皮肤下看得见根骨,每一次看蛇王的手,茯芍的目光都会有所迟滞,总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尊完美的玉。 她读懂了蛇王的暗示,前游些许,靠近了他。 待她立定,玉榻前的鲛绡便落了,薄薄的轻纱拢合,将室内的光景、气息全部遮蔽。 茯芍嗅到了那股清雅好闻的水莲香气。 蛇王召她近身,又布下结界,便是要说一些重要的事。 茯芍竖耳倾听。 “卿知道,如今天下分裂割据,今年淮溢刚刚平定西边患邻,可除玖偣以外,还有八处妖国虎视眈眈,中原更有人类修士视我等为死敌。” 蛇王抬起的那只手在空中随意勾划,指尖妖光为墨,说话间便在半空中画出了一副天下舆图。 “八座妖国中,唯我蛇妖一族惧怕烈日。更不提人类,他们向来日出而作、伴阳而生。” 说到这里,茯芍已然顿悟。 “被喂了秘药的小蛇没有畏惧心,炎炎酷暑之下,只要嗅到一点血腥就会出洞觅食。”她蹙眉,“王,你要把这药用到我们蛇族的战士身上?” 蛇王颔首,“只是还有缺陷,尚在改进。” 秘药改善了蛇类在阳光下疲懒的情况,弊端也十分明显。 嗅到血腥气,固然可以使他们更加亢奋地杀敌,同时也会造成敌我不分的混乱。 一旦己方的伤亡更重,被秘药影响的蛇妖就会盲目地扑向自己身边流血的同伴。 果然是事关全族,茯芍不由得思索起来:有什么办法让那份狂热的战意只对准外敌呢…… 她还不知道秘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遂问:“听说药引来自您的蛇毒?” 陌奚点头。 他微微启唇,食指抚过一侧獠牙,牵出一抹暗绿色的毒气至空中。 “此毒名为‘紫水’。”他道,“吸入后会嗜血若渴。若超过半日喝不到血,中毒者便会从自己身上寻找血液。” 茯芍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她问:“丹尹是中毒了么?” 蛇王一愣,忽而掩唇喘笑。 “不、不……”他有心压抑,笑声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一颗颗地往下掉,并不连贯。 茯芍不明缘由地看着他笑,起先觉得莫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看着看着,她忽而耳尖发热,觉得蛇王长得实在漂亮,开怀之时,像是一株随风轻颤的水莲花。 蛇王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声,将笑意封在了眼里,答了一句:“他是天生的。” 茯芍啊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忌惮,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盯着空中那缕毒丝。 紫水的毒效听着实在骇人,可根据她的某些经验,越是可怖的蛇毒,吃起来就越是美味。 注意到她的目光,蛇王冲她笑了笑。 茯芍也冲他笑了笑。 然后那只完美的手就在空中挥了挥,当着她的面把毒丝挥散了。 茯芍的笑容消失了。 蛇王还在笑。 茯芍觉得,蛇王还是有些恶劣和残酷的。 “那么,”她木然地接着询问:“秘药里还有什么吗?” “其余的成分皆是为了制衡紫水,将它控制在安全可用的限度下。” 秦睿控制的很好,连普通的小蛇都不会因此受伤,放到蛇妖身上,这份嗜血的效果就会更弱。 “这类药也不只是我们在配。”蛇王支着头,点了点空中的舆图一角,“北方妖国樟勍,从王族到国民,多是狮虎豹猫一类,他们军中便流传着一种由荆芥、木天蓼等制成的药剂,效果十分出众。” “荆芥、木天蓼……”茯芍想了想,“我读过书,书上说猫很喜欢这些草,闻到后会陷入亢奋,但再之后就会开始犯困。” “不错,他们改善了后劲不足的弊病。” 茯芍被提醒了。 她眸光微转,突然开口:“王上,我有一种香,有和荆芥之于猫的异曲同工之效!” 陌奚眸色微沉。 用秘药拉近距离的计划,是在茯芍入宫后便有的,那时候他认为这一计划还算可用。 但那一晚,在他故意示弱、试探茯芍的心意之后,他对茯芍的感觉又一次变了。 陌奚并不想让那些肮脏低贱的妖畜嗅到她的气息。 连他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她,那些劣等种何敢肖想。 他不情愿。理智却知道,这是吸引茯芍注意力的好方法。 又一次,雄性的占有欲本能和理智产生了冲突。 陌奚张口,在执行计划瞬间,一些污秽的画面充斥了他的脑海—— 他真的要继续么。 她的香气会钻入那些恶臭、粗俗的下等妖体内,变成他们的一部分。 那些蝼蚁会用丑陋的爪子捧着吃空的药瓶,如痴如醉地舔舐着她的残液,幻想着她的身体。 陌奚瞳孔收束,无法控制的杀意在胸口升腾窜动。 不。他绝不准许。 “王?”陌奚没有立刻回应,茯芍马上故态复萌,缩回壳里,“是我僭越了么?” 理智回笼,陌奚一怔。 他方才在想什么——他竟被低级的占有欲掌控,差点沦为一只没有脑子的爬虫。 分享茯芍的气息的确令他感到不适,但如今的他连和茯芍交尾的资格都没有。 在达到目的之前,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管其他。 陌奚瞌眸,自己何时变得主次不分了…… “不。”他顺势露出沉思,“我只是在想,并没有哪种香能令所有蛇类都趋于亢奋才是。” “您不怪我僭越就好。”茯芍放心了,“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对所有蛇都起效,但就我知道的,竹叶青和丹蛇都抗拒不了这股味道。” “我很难向您展示,您修为太高,不受这味道的影响。” “卿说的是什么?” 茯芍指向自己:“我。” 四目相对,蛇王脸上有片刻的讶然。 “我没有说笑!”茯芍连忙道,“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个蛇妖过来,我当场演示给您看。” 陌奚应该说好,然后在茯芍演示之后表露出惊喜,称她为蛇族的功臣,留她下来一同研制新药。 等药研制完毕,他又可带她去军中检验成果,此后便顺理成章地引她同协军政事务。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制造出更多更长远的相处机会,还能在茯芍心中竖立起勤政爱民的领主形象。 那是她喜欢的形象。 他已规划好了后续,沿着这条路走,他们早晚会建立起伴侣关系——并非临时伴侣,而是比肩携手的俦侣。 可当茯芍让他带一条蛇过来做示范时,陌奚立即想起了那天,他自宫中回来,入门便见两条青蛇一脸痴态地缠绕在她身上。 那两条青蛇,脸上充斥着恶心的情欲,口中蛇毒混着涎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 陌奚体内的本能从未如此强大过。 那情绪并不激烈,相反还算得上温和。可就是这样绵软的情绪,像是被水浸烂的一叠纸蒙在了陌奚的口鼻间,堵死了他的呼吸。 他微微张口,有些透不过气。 “王?”茯芍发现蛇王又在走神了——不,不是走神,他的瞳孔有细微的涣散,嘴巴微张着,正在用口呼吸。 “王,您身体不适?”作为蛇王的医师,她当即上前扶住陌奚的胸口,偏头送上了自己的内丹。 她俯身的瞬间,手腕倏地一凉。 陌奚扣着她的手,眼睫半垂。 “我没有不信。”他低声道,“我只是惊讶,卿身为顶级雌蛇,居然愿意把自己的气味分给那些不过将将化形的低等妖畜。” 他呢喃着:“是否,太奢侈了些。” 茯芍眨眼,“可这百利而无一害呀。” 陌奚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在茯芍面前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 这种贬低自己族人的话语绝不该在茯芍面前道出,可他却没有控制住。 为什么…… 玉蛇引 第78节 此刻的本能反应并不强烈,他却还是失控了…… 不,这句话出现得太不合时宜,除了降低自己在茯芍心中的形象,没有任何好处。 不管是理智还是本能,都不会愿意折损茯芍的好感。既如此,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说出这句话的? 陌奚蓦地松开了茯芍的手腕。 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愈发沉重。 不是理智,也不是本能,一种超出他认知之外的东西控制了他、支配了他,令他失去了自我。 未知的恐惧笼罩了陌奚,他从未如此惶恐。 他的异常愈发明显,茯芍也愈发担心了起来。 在陌奚松手的瞬间,她压住他的下巴,将自己的内丹喂了进去。 陌奚挣扎起来,恐惧状态下的蛇抗拒进食,哪怕是极品珍馐也不会令它们张嘴。 他需要独处来整理自己的情况。 混乱状态下的陌奚偏首躲避,表达抗拒。 这一偏头,令他的獠牙擦过了茯芍的嘴唇。 刹那间,血珠涌现。 一颗圆润的血珠顺着茯芍的下巴,落在了他的蛇尾上。 极度甜美的血腥气蔓延开来,陌奚瞳孔竖起,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唇瓣。 靡艳饱满的唇瓣上,那些殷红的鲜血不像是被刻意刺破的,倒像是盈满唇瓣后情不自禁渗出来似的。 茯芍唔了一声,下意识去舔自己嘴巴上的血,舔了两下,困惑自语:“咦,怎么不能愈合?” 这样的小伤口按理转眼间就会愈合,可她都舔过了,居然还没有恢复,且接连不断往外流淌。 “抱歉……”眼前的雄蛇突然开口,那双翠眸里倒映着她的血唇,血色在瞳中压出了一痕红。 茯芍看见蛇王的喉结动了动,下一刻,她被扣住后脑,朝前带去。 美如神祇的妖低头,含住了她的下唇。 她惊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蛇王的獠牙有毒,他现在是在为自己祛毒。 茯芍正要道谢,突然信尖舔到了一点甜意。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陌奚姐姐的蛇毒! 她惊疑不定地盯向蛇王,蛇王半敛着眼睑,长长的睫翼挡住了她的视线。 茯芍想要推开他询问,却在抬手触到他的胸膛时,感受到那具身体正在不停发抖。 陌奚绝望地阖眸。 越来越多的蛇毒冲出了獠牙,狂暴地占满他的口腔后,又贪婪地涌向茯芍口中。 他吞咽不及、无法遏制,所有的一切都崩坍瓦解。 失控感引发了他的自我厌弃和暴戾的摧毁欲。 他想要推开茯芍——他甚至想要杀了她,将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摧毁自己控制力的存在彻底抹除。 可那未知的存在再度支配了他。 不论他心里如何想,他的身体始终抱着她。 肌肤血肉、他的一切感官都激动不已,它们狂喜地颤栗、极乐地抽搐。 茯芍的血、茯芍的蛇丹都在他的体内,而茯芍亦被他囚在怀里,只属于他。 毒腺酸痒,分泌出一股又一股的蜜液,过于甜腻的味道连他都忍不住作呕。 他不敢去看茯芍的眼睛,亦不敢就此将她推开—— 一旦后退,堆积过剩的毒液便会奔涌流出,将他弄得满身狼藉、一塌糊涂。 许久,又或是片刻,这令陌奚跋前疐后的僵局里出现了变动。 一条柔软的蛇信试探着伸入了他的口中。 陌奚一颤。 滑腻的柔荑抱住了他的腰、抚上了他的鬓角。 茯芍尝到了自己喜欢的味道,这是陌奚姐姐吝于给她的极品美味。 蛇王有那么——多,姐姐不在,她偷偷浅尝几口又何妨。 沉溺在那甜蜜的滋味里,茯芍理直气壮地想:是蛇王让她别客气、拿他当好朋友的;也是蛇王主动抱她、主动分泌的毒液。 她吃一点,他不会生气的。 应该不会的。 都流到了地上了,多浪费啊。 茯芍才舔了一下,抱着她的雄蛇便不堪负重似地仰倒了下去。 他躺在洁白的灵玉上,身后墨发泼洒,眼尾毒腺肿胀嫣红。 口中秘密被发现,他不再遮掩,松开了她,难堪地抬臂挡住自己的眉眼,自暴自弃地任由毒牙分泌蛇毒。 甜腻的金色蜜液里蕴藏着醇厚的酒香,香气包裹了茯芍。 她看着越来越多金液自蛇王口中淌下,形成诡异的水纹,淌去了他的长发、衣襟和身下的玉榻。 蛇王没有阻止的意思,茯芍便得寸进尺地趴在他身上,掰开他的下颌,大口大口地吞吃他的蛇毒。 两口下去,那对琥珀色的眼眸里就氤氲了水雾,潋滟又迟钝。 她醉了。 甜美的味道、璀璨的色泽皆是用来迷惑人心的伪装,可这到底不是蜜,而是毒。 陌奚从未让茯芍一次性喝过这么多的蛇毒。 她身体发热,脑袋晕乎乎的,这种眩晕不难受,反而很舒服。 黄玉的体质和毒素进行着抗衡,将绝大部分毒性抵消,留下来的那一丝残毒麻痹了茯芍的神经,让她觉得酥酥麻麻,美妙绝伦。 “唔……”她扒着蛇王不放手,索取更多的毒液。 迷离的醉态之中,她忘记了尊卑,只觉得尾巴十分空虚,想要缠点什么…… 蛇尾尖尖勾了勾,找到了另一条蛇尾。 名贵的玉尾自发缠了上去,随即收紧、绞死。 陌奚无声地抽搦,他扭过头去,又被茯芍强硬地掰回来,霸道地继续汲取口中蛇毒。 第五十三章 陌奚从榻上坐起。 他按压着尚且酸胀的毒液腺, 两鬓的墨发垂散流下,遮住了侧脸。 陌奚没法下榻,他的长尾被另一条蛇尾绞缠着。 喝了过量蛇毒的茯芍意识一片混乱, 尾巴也陷入了混乱当中, 乱七八糟地缠成了一团。 陌奚余光微瞥, 看向身旁俯卧着的蛇姬。 她睡熟了, 砸吧了下嘴, 口中满是他蛇毒的甜味。那张清雅若仙的脸上浮着酡红,朱唇角畔还挂着餍足的微笑。 陌奚叹息。 在茯芍眼里,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足以抵挡她的气味了。 陌奚自己也一度是这样认为的。 上一世他从没有被茯芍的气味影响过心神,只是觉得那味道很特别,是难得的不讨厌。 陌奚由此判断, 他应该是喜欢茯芍的,可也从未被她的香气勾出过一次毒液。 这一世的茯芍没有受过人类的驯化, 她是一条纯粹的蛇妖、是天然的雌蛇, 令陌奚怦然心动。 即便如此,在韶山时, 不论是茯芍的发青期也好,还是蜕皮期也罢,都从未让他破功。 为何……今天他会如此狼狈。 又一次,陌奚想杀了茯芍——令他震惊的是, 冒出这一想法时, 他没有任何杀意,心中一片平静。 情绪都是本能的反应, 是低级、紊乱的无用之物, 越是受情绪支配的东西越是卑俗低级。 可此时此刻,下达杀死茯芍指令的并非本能情绪, 而是理智。 他曾用理智压下过无数暴戾的怒意、克制过数不清的屠杀欲,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反过来的情况。 茯芍身上有太多变数,这些变数无一不影响着他、将他带往危险的深渊。 提取丹尹记忆时,他因此怕过、恐慌过,短短几日,却是一丝一毫的警惕都不复存焉,只剩下理智懒洋洋地敷衍了一句—— 今若不除,后患无穷。 这份提醒太过单薄,没有情绪参与其中时便软弱无力,提不起劲。 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熟睡的蛇姬、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嗅着空中属于她的气息,陌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餍足和安宁。 他不仅生不出半分阴郁,反而想要回到她的身旁,将她搂进怀里。 陌奚闭眸,遮住了眸中的万千思绪。 茯芍、芍儿……他的爱侣,他的美玉…… 他从未陷过如此窘境,比蜕皮期遭到追杀还要棘手一些。 “姐姐……”迟疑不决之际,身后忽而一软,两条玉臂伸出了衣袖,自后环住了他的腰。 蛇姬睡眼惺忪地强撑着,眼睑刚刚打开,又立刻重重落下。 玉蛇引 第79节 她困得不行,无意识地蹭了蹭陌奚的背,口中含糊地嘀咕,“姐姐,你回来了……” 陌奚一顿,旋即了然。 是了,蛇王和“陌奚姐姐”的相似之处本就不少,如今她尝到了一模一样的蛇毒,便更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这是超出陌奚计划之外的进度。 计划被打乱,陌奚感到烦闷的同时,又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期翼。 她知道了,知道自己就是她喜欢的姐姐,他在她心中便有了其他雄蛇难以企及的特殊地位。 如此一来,茯芍短时间内不会再去注意其他雄蛇,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提出求偶邀请。她断不会拒绝。 一瞬之间,陌奚制定了新的计划。 可茯芍的下一句呓语又将他的新计划全盘打翻。 她发出撒娇的鼻音,腰也轻轻扭动了起来,闭着眼软软呢喃:“嗯……不是,姐姐我没有偷吃,是蛇王非要请我的……真的…姐姐,没有撒谎,都是他强逼的……” 陌奚:…… 下巴上还有被她掐出的一点红痕,尚未消去。 蛇姬很快又睡着了,抱着陌奚的玉臂松懒下来,渐渐往旁处滑去。 陌奚回头,看见茯芍又躺回了榻上,双颊扑红,睡得香甜。 她到底有没有发觉? 陌奚盯着她,几许之后无奈地轻笑出声。 平日里一副善良正直的模样,梦里倒是会栽赃陷害。 方才掰他嘴巴的力道可不小,也不知道是谁强逼的谁。 陌奚俯下身,拨开了粘在茯芍脸上的碎发,就这样静静看了她半个晚上。 直到东方既白,茯芍才惝恍地睁开了眼。 她眼中尚且迷蒙茫然,懵憕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王…”一抬眸,眼前便是笑吟吟的雄蛇。茯芍吓得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的尾巴还和对方纠缠着,猝不及防地往前摔去。 “小心。”陌奚抬手,然而,两妖即将接触的刹那,茯芍瞳孔一束,腰肢发力,蛇类强悍的核心令她猛地停空。 在投怀送抱的最后一霎,她稳住了上身,生生把自己扭了出去。 陌奚伸出的手就这样顿在空中,半息之后,泰然自若地收了回去。 他看见茯芍脸上露出转危为安的后怕和庆幸,还有一分为自己腰腹力量的骄傲得意。 蛇怎么能摔倒呢。一条蛇要是摔倒了,那该是多么可笑的笑话。 化解危急之后,茯芍的脸色马上又垮了下来。 她想起了自己昨天都干了什么…… 没什么可辩驳的,她低下了头,半晌之后,憋出一句:“我有罪,请您发落。” 陌奚看着她低得快要埋起来的头,好笑道,“有何罪?” 茯芍一噎,她还没有读过淮溢的律法,以往读过的律令当中,也没有讲压在君王身上、掰开他的嘴巴舔毒液是个什么罪名。 “欺君之罪?”她试探地问。 蛇王突然笑了起来,还是那种落珠式的笑法,笑声嗌嗌,肩膀颤动不止。 他强忍着笑:“欺君?欺压的欺,还是欺负的欺?” 茯芍羞得无地自容。 欺压和欺负,她都干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梦话把欺骗的欺也给捎上了。 一个都没落下。 陌奚还在笑,茯芍果真没有发现,原来蛇王就是自己的“陌奚姐姐”。 在茯芍眼里,蛇王是条爱笑的蛇,可陌奚自己的记忆里却鲜少有开怀而笑的时候,不,应该说是从未有过。 睡着的茯芍令他心神宁静,而醒来的茯芍则令他欣然愉悦。 那一点敷衍的提醒也最终消散了,目下,他的所有理智都用来克制想抱一抱茯芍的冲动。 “卿勿惊。”终于是笑够了,陌奚轻和道,“昨晚之事不怪卿,蛇毒里本就有迷幻的成分,是我不好,让卿误饮了。” 茯芍诧异地抬头看向蛇王。 她如此冒犯王驾,蛇王不仅没有一句重话,反而还向她道歉? 天下哪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蛇——喔,还有她的陌奚姐姐,他也是这样的好说话。 茯芍感到不可思议,这样温柔的蛇王怎么会传出冷血残暴的恶名?到底是谁在造谣? “您、您别这么说……”她诚惶诚恐地自责道,“是我不好,我的体质并不受蛇毒影响,当时我是可以悬崖勒马的,但是您的毒实在是太美味了,我没有忍住…” 茯芍噤声。 她察觉这话有点轻浮,太不严肃…… 好在蛇王果然宽和,一点儿也不计较。 他笑意盈盈,“没关系,我喜欢卿的坦诚。日后……”雄蛇忽而垂眸止住了话语,笑意中亦夹杂了两分落寞。 过了一会儿,他才复又轻声道,“日后……卿还会去汤阁么?” 茯芍心跳一滞。 这一句汤阁出现得太过生硬突兀。 “日后”这两个字后面,蛇王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她抿着唇,郑重点头,“我会去的,明晚一定借用!” 她已知晓了蛇王的心意,日后再不会一昧防备着他。 她会试着将蛇王视为朋友,排解他心中的孤寂。 那双通透晶莹的垂眸里漾起浅浅的笑意,蛇王颔首,道了一句,“好。” …… 茯芍告别了蛇王,走出蛇宫时,嘴里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昨天晚上她实在是饮了太多。 还好姐姐不在,否则这味道绝瞒不过去。 茯芍一边回味着残香,一边感慨,王不愧是万蛇之王,其他蛇有的蛇毒他都有,连陌奚姐姐的蛇毒他都有所储备。 她确实有一瞬以为蛇王就是陌奚,但这猜想太过无稽,蛇王没有任何理由变成雌性,还和她纠缠不清。 依照丹尹所说,只要是能调配出来的毒药,蛇王都能将其种入自己的内丹,化为己用。 不知道这种毒之法是何流程,她这样的无毒蛇能种么? 要是可以,她就去偷一点姐姐的蛇毒种在自己的丹里,以后想吃时随时可以产给自己吃。 想到那自产自足的丰衣足食之景,茯芍不禁流露出富足的微笑来。 这笑在回到别苑时蓦地僵停。 在看见院子里妩媚妖娆的雌蛇后,茯芍立刻一手捂住自己嘴巴,另只手捂住酪杏的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酪杏惊疑地看着茯芍做贼般的举动。 不等她问,院中便传出一句温柔多情的雌声:“芍儿——” 茯芍如临大敌,被钉在了原地。 仓促之间,她连忙往口里塞了一块蜂蜜,试图用蜂蜜的味道掩盖蛇毒。 刚含住蜜,门槛内便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怎么不进来。”阔别半月的陌奚立在门内,冲她浅笑,“芍儿,来我身边。” 茯芍抿着嘴巴游过去了。 望着她紧闭的双唇,陌奚眸中划过笑意。 掩耳盗铃,莫过如是。 他抬手,环住了茯芍的柳腰,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一声喟叹,他问:“芍儿,想我了么?” 这是蛇王不能做的动作,是独属“陌奚姐姐”的权力。 即便他们刚才分开,这样的拥抱也的确是久违了。 茯芍埋在陌奚胸前忙不迭是地点头。 口中的蜂蜜化开,覆盖了蛇毒甜腻醇厚的滋味,她这才稍稍开口,回抱陌奚,“想,我好想姐姐,姐姐不在,我都没法安睡。” 陌奚呵笑,收紧了双臂,目光越过茯芍,看向了她身后无措的奶蛇精。 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绿眸,酪杏浑身一冷,从中读出了直白的驱逐之意。 她低下头,咬牙与这股冷意抗衡。 她是芍姐姐的蛇,只听芍姐姐调遣。 在发现她反抗之后,那股寒意瞬间凛冽压抑,令她浑身上下冷彻砭骨,几欲化回原型。 酪杏喉中泛起腥甜,在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寒冷之下时,那股压力倏地散去。 美艳的雌蛇开口,问:“芍儿,后面那位是……” 茯芍扭头,看见了后面的酪杏,立刻拉着她上前冲陌奚介绍,“姐姐,这是酪杏妹妹,我在宫中比试时认识的小蛇,现在做我的药侍。” “小杏,”她又向酪杏道,“这是陌奚姐姐,是我们的大姐姐,有四千年的修为!这处宅子就是他的产业!” 酪杏抬眼快速打量了一眼陌奚的容貌,那张过于明艳的脸上有着春风细雨般柔和的神态。 两种截然相反的魅力融合一处,令他身上“大妖”的气质愈发深邃。 玉蛇引 第80节 大妖。 酪杏第一眼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是一条典型意义上的大妖。 危险、残忍、排斥异己、漠视弱者,是她印象里的大妖,是和茯芍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酪杏没有听茯芍的话,喊陌奚姐姐,她自觉低声道,“见过陌奚大人。” “原来如此。”那雌蛇冲她微笑,笑容底下空洞无物,徒留看待蝼蚁草芥的漠然,“芍儿身边,是需要有妖照料。” 简略的一句寒暄后,他便道,“你先下去吧。” 尽管酪杏称茯芍为“姐姐”,茯芍又特地称她为“妹妹”,但不管是丹樱还是眼前的陌奚,这些大妖并不会将她放在平等的“姐妹”关系里,只理所当然地把她划分到“奴仆”当中去。 酪杏看了眼茯芍。茯芍点点头,她才躬身后退,“是。” 酪杏走远,茯芍立刻攥着陌奚的袖子,不满地抱怨:“姐姐,我都说了小杏是小妹妹,你应该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而不是‘下去吧’。” 陌奚执起她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他俯身凑近她,露出蛇信,“先不管你的小妹妹,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的小妹妹都做了什么好事?” 茯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注意到陌奚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嘴巴时,才惊呼一声,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 糟糕,忙着介绍酪杏,忘记这一茬了! 捂住嘴之后,茯芍又是一怔——不对!她吃了蜂蜜,应该故作不知、咬死嘴巴里是蜂蜜的味道才对! 自己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茯芍对自己感到绝望,她不会真的被蛇王毒傻了吧。 陌奚抚了抚她的鬓发,好脾气笑道,“说罢。” 他兴致盎然,十分好奇清醒时候的茯芍,到底会如何阐述昨晚发生的事情、又会如何定义她和蛇王的关系。 第五十四章 茯芍自己露出了马脚, 回到房间,她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告诉陌奚。 清醒状态下,她不像梦里那样狡猾, 不仅没有把责任推到蛇王身上, 还做出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我其实一开始没想喝那么多……”她罚站似的, 低着头、绞着手,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所以就没有忍住,情不自禁多饮了两口。” 陌奚又想笑了。 但这一会儿不行,他绷着脸,冷淡地睇着茯芍。 茯芍被他这严肃的表情唬住, 大气都不敢出,讨好地去拉他的衣角, “姐姐, 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你别担心, 那些毒真的不会伤到我。” “我知道。”陌奚淡淡道,“你是快四千年修为的大蛇了,用不着我来说教。” 茯芍听着,总觉得这语气怪怪的, 不大对劲。 她茫然地询问:“姐姐, 你是在生气?” “没有,怎会。” 茯芍确定了, 就是在生气。 她不知所措着, 没有谁教过她如何去讨好一条蛇。 雌蛇从来不需要讨好谁,何况以她的修为、她的地位来看,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茯芍讨好的对象。 茯芍唯一能想到的讨好方式就是送食物,可陌奚现在不缺食物。 这样的局面令她无可奈何,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 她不喜欢现在的状况,不喜欢陌奚这样对她。 “姐姐、姐姐,别这样对我。” 茯芍没有任何技巧可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她抱住了陌奚,和他贴近,试图以肌肤相贴来挤走横在他们之间的间隙。 “我喜欢你,也需要你,茯芍不能没有姐姐在身旁。” 陌奚身体微绷。 一股灭顶的热浪席卷了他,令他天灵发麻,牙尖痛痒。 这是“蛇王”得不到的荣宠。 像是茯芍脑中没有讨好的技巧一样,面对中意的雌蛇,雄蛇脑中也不存在摆谱、拿乔。 “芍儿……”陌奚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悲伤,他环紧怀中娇躯,放空了双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 他愈发地在乎茯芍。 以至于越来越不敢向她坦明自己的身份。 如果她知道了他只是一条雄蛇,还会这么在乎他的心绪么。 不会的。 她只会像对待丹尹那样,绞碎他全身的骨头后,敷衍地撒一块蜂蜜就算作补偿。 “我也在乎姐姐。”茯芍抬头,蛇信一下又一下地舔吻他的下颚侧脸,读取他这些天外出时遇到的信息。 和从前一样,陌奚身上的气息模糊淡薄,难以分析出有效的情报。 嘶嘶吐信的间隙里,茯芍低落地说:“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陌奚瞌眸,这同样是蛇王不可能听见的话语。 掌握生育权的雌性,在夫妻关系里拥有绝对的主权,即使蛇王有朝一日成为了茯芍的知己、爱侣,她也并不会产生被抛弃的忧虑。 他们之中只有他,只有他会囿于患得患失的囚笼之中。 咽下这些纷扰的心绪,陌奚拍了拍茯芍的背,“我带了点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他的语气恢复到了平常的温柔,茯芍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原谅自己了,趁热打铁地谄媚:“姐姐买的,我肯定喜欢。” “可不是?”陌奚勾唇,一边将礼物从储物器中取出,放到桌子上,一边道,“我一路惦记着芍儿,所以买了这些,芍儿方才说想我,这些日子里又为我准备了些什么呢。” 茯芍闭嘴。 沉思良久,她心虚道,“我给姐姐买了……好吃的小鹿。” 喂完小蛇后还剩下了一头。 陌奚失笑,“芍儿有心了。” 茯芍羞愧难当。 陌奚没有再逗弄她,侧过身,让出了桌前的空间,“来。” 桌上摆着几支锦盒木匣,这样精致的盒子里装的绝非凡物,茯芍被吸引了注意,拿起最前面的细长紫檀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支金银镶玉簪,和田玉雕花,花枝上交缠着赤金白银掐出的两条小蛇,二蛇蛇吻大张、露出獠牙,争夺花蕊,动作神态惟妙惟肖,玉质温润,水头在二分到三分之间。 茯芍拿起来就没有放下了,抬头看向陌奚:“这和城里的簪子不一样。” “这是芙梃花。” “芙梃?”茯芍记得,“西南妖国、蟒蚺居住的国家,是不是就叫芙梃?” “对,这是他们的国花,只在芙梃国内生长。”陌奚望着茯芍手中的发簪,缱绻微笑,“沿街看到,不由得想起了芍儿。” 他对着簪子,脸上流露出回忆的思念,那神情姿态仿佛真的外出经商了一回,又是真的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看见了这么一样物件、然后想起了同音的茯芍。 茯芍心中感念,也愈发惭愧。 她也想念过姐姐,可只是单纯的一想,转眼之后就抛去一边,继续忙手上的事了。 想起自己之前还误会陌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如今方知,她才是那个不重视这段感情的妖。 陌奚带来的礼物不算多,但每一样都精美非常,满载异域风情,是城中不常见的样式。 他知道茯芍喜欢玉,所买之物皆镶石嵌玉,甚至还将芙梃特产的玉石原石全都搜罗了过来。 “姐姐,”看过所有礼物之后,茯芍转身,忐忑地扫了陌奚一眼,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为你准备礼物,这半个月来都在宫中忙碌,所以也没有一直在想你……” 她配不上陌奚这番深情厚谊。 “我知道。”陌奚摇头,拇指压上了茯芍的唇,“芍儿有想做的事情了,忙是应该的。” “姐姐……” “嘘。”陌奚低头,抵着蛇姬光洁的额头,微微敛眸,“我知道,芍儿不是忘恩负义的妖,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喜新厌旧是常情。我离巢在外,偶尔也会担心芍儿会不会有新的朋友、会不会就此把我忘了……” “当然不会!”茯芍不假思索地立誓,“姐姐是不一样的,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姐姐!”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性格温和的陌奚会对一条小奶蛇表现得那么不客气,原是她让他没了信心。 “真的?” “真的!” “那么,和丹樱相比呢?” “丹樱是很可爱,”茯芍环住了陌奚的脖颈,黏糊糊地嗅他,“但还是姐姐更加重要。” 再怎么说,陌奚才是她认识的第一条蛇妖。 陌奚弯眸,满意地笑了。 这天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被凉荫遮蔽的厢房中,两条色彩迥异的蛇尾再度纠缠在了一起。 在茯芍看来,这是一场久别重逢,是阔别已久的安眠。 对陌奚来说,却是重温昨夜的鸳梦。 用雌身来见茯芍,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满足,反而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 从前他没有用雄蛇的身份和茯芍相处过,如今有了,便不免处处对比两种身份带来的差异。 “陌奚姐姐”是特殊的,那么“蛇王”呢? 陌奚垂下目光,看着抱着自己腰甜甜睡去的雌蛇,脸色晦暗不明。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特殊而已。 …… 玉蛇引 第81节 陌奚好不容易回来,茯芍不想离开他,觉得自己亏欠陌奚良多,得好好补偿才是。 偏她又答应了蛇王,今晚要去汤阁。 所幸陌奚今晚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处理,茯芍这才松了口气。 在韶山的时候一条蛇都没有,她觉得孤独难忍;没想到出来之后蛇妖太多了也是个麻烦。 她得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蛇情网了,不能再出现这样的冲突。 茯芍第二次踏入了汤阁。 知道她今天要来,蛇王不在寝殿里等她诊脉,直接去了汤阁守候,大有一副盯梢的架势,唯恐她又要爽约。 正好,茯芍也有话想和蛇王密谈。 水汽袅袅的阁楼之上,越过华贵精美的屏风刺绣,茯芍找到了蛇王。 她如约而至,蛇王眼里流露出和煦。 这幅表情令茯芍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如此,不需要陌奚做什么,只要见到陌奚就会心满意足,雀跃高兴;而一旦陌奚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会焦躁紧张,心情不快。 蛇王看着高贵神圣,原来也只是个渴望同伴的妖而已。只是碍于他过分强大的实力,其他妖才不敢和他交心。 茯芍承认,自己此时也还远不到敢和蛇王推心置腹的境界,但她既然知道了蛇王的心意,就会尽己所能的满足,至少多陪他说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她在屏风前行礼致意。 “私下不必多礼。”蛇王抬手,邀她过去,“卿请随意。” 茯芍犹豫了一下,依言去到了蛇王身边。 她反手撑着玉池岸,将长尾浸入了水中。 温暖的水流永远不会让蛇生厌,茯芍享受地眯眸,如果不是蛇王的领地,那她一定得想办法占有这里,她可以整个冬天都不离开温泉水半步。 等茯芍全身下水、在池底坐下后,蛇王伸出蛇信,若有所思,“卿今日心情甚好。” “对!”茯芍捧着红润的双腮,“姐姐回来了,他没有想抛弃我,给我带了好多珠宝首饰,我们缠了半个白天!” 陌奚笑道,“如此,卿终于可以安枕了。” “不,还有一件大事悬而未决。”茯芍转身,正色道,“王,昨天说的秘药一事,我的提案您还没有答复。” 陌奚沉默。 昨晚已经失控了一次,今天不论如何都要将计划扳回正轨。 他笑了一声,似敬佩又似叹息,“卿之胸襟辽于沧海,令我感佩之至。若卿之法果有成效,那是蛇族之幸,届时我将设置功禄台,赐卿九旒冕,封卿为王爵。” 茯芍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爵、贵族……她记得,所有贵族在分封之前都要向蛇王敞开内丹,让蛇王在自己的内丹中种下他的蛇毒。 可以说,茯芍最初对蛇王的坏印象就来自这里。 以她的立场,自然是代入被分封者,一想到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握着,她就说不出的毛骨悚然,连带着对那未见面的蛇王也忌惮了起来。 可她昨天在蛇王身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思及此,茯芍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听说您会在所有贵族内丹中种下自己的蛇毒。确有此事吗?” 陌奚展眉,“那是对待旁人。我相信卿,我病危时卿都没有下手,那种手段不必用到卿身上。” “呃…我还有别的问题。”茯芍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光飞速瞥了蛇王一眼,“您所有的蛇毒,都可以种到别人的内丹里么?” 陌奚“嗯?”了一声,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茯芍红着脸扭捏道,“就是、就是我想知道,如果把昨天晚上那种甜甜的蛇毒种到我的内丹里,我以后也能像您这样分泌出蛇毒么……”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熟悉的笑。 玉珠落盘似的,清泠泠,水涔涔。这是茯芍第三次看见蛇王这样笑了,他平日里也是含情带笑的,可这样的笑,比他任何时候都要美丽,都要夺目。 她呆呆地看着,视线无法移开半寸。 蛇王的真身、蛇王幻化出来的人皮,以及他的气味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天生对雌蛇充满诱惑力。 望着水雾缭绕下的雄蛇,茯芍万分遗憾,要是邀请她交尾的是蛇王而不是丹尹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来之后,把她吓了一跳。 自己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蛇王笑吟吟地粉碎了她自力更生的梦想,这三个字一出,茯芍再生不出半分绮念,也顾不上去欣赏蛇王的美貌了。 “卿是无毒蛇,没有注射孔,也没有毒腺,如何产毒呢。”蛇王道,“若卿喜欢,问我来讨也是一样的。” “不行。”茯芍蔫哒哒地说,“姐姐不喜欢我吃毒。我今天答应了她,再也不会吃您的蛇毒了。” 陌奚意味深长地睨着她,“你只是答应了他不再吃‘我’的毒,若是别处有,依旧不会放过?” “对!”茯芍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哦。” 陌奚嗯了一声,“好,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得到保证,茯芍开心地摆尾,蛇王看着就是一副信守承诺的长相。 他强大、美丽、温柔、亲切待下、知恩图报,还是一位心系小蛇和族群的明君。 这样的蛇,确实值得深交,他们或许真的会成为好友。 第五十五章 丹宅地下 “没有、没有、没有!” 丹樱将架上的盒子挨个打开, 随即砸去地上。 所有匣子全部开开,地面已是一片狼藉、无处下脚。 丹樱指甲死死陷入掌心,胸口因怒极而深深起伏着, 宝石红眸一片恨意。 她的蛇鳞不见了。 从茯芍身上换来的两片蛇鳞, 一片她当天便吞吃入腹, 彻底拔除了蛇丹上的王毒, 脱离了陌奚的掌控。 另一片被她设下重重咒术储存了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 茯芍成为王廷医师,至今已近两旬。 那宫里仿佛有什么幻阵迷住了她似的,令她每日不休地往宫里跑。 丹樱写信约了她数回,都被她推拒,每次都说有事要忙。 想也知道, 定是陌奚使了手段。 她太久没有见到茯芍了,茯芍的气味、茯芍的鳞尾都让她思念如狂。 茯芍、茯芍……她独一无二的宝物, 却不能时时缠于她的尾下! 爱而不得的焦躁逼疯了丹樱, 她实在无法撑持下去,便想着取出那片蛇鳞来聊以慰藉。 可是, 不见了——她的鳞片不见了! “你是在找这个?” 干净开朗的声音自丹樱身后传来,她猛地回身,就见身着白衣劲装的少年倚着密室的入口,指尖夹着一片黄玉鳞, 笑眯眯地望着他。 “原来是你。”丹樱咬牙, 恨恨道,“还给我小畜生!” “还?”丹尹眉梢一挑, “好啊, 你先把我的鳞片还给我,这一片就还给你。” 丹樱眯眸, 冷冷地盯着他。 这眼神吓不到丹尹,他抱胸回视,“怎么,承认了?我的鳞片果然是被你偷走的。身为姐姐,怎么能偷弟弟的东西呢。” 丹樱没有和他废话的打算,在丹尹话音未落之前,粉色的长尾骤然厉扫,以疾风之势抽在了丹尹持鳞的手腕上。 丹尹吃痛,低呼一声,指尖鳞片掉落,握着腕骨缩起了身子。 丹樱尾尖卷住黄玉鳞,带回身前,迅速将其吞下,不给他抢夺的机会。 吞下鳞片,丹樱露出胜者的冷笑。 在她的蔑视之中,捂着手腕的丹尹缓缓直起身来。 他咧嘴露出毒牙和梨涡,“怎么样姐姐,我的鳞片好吃么?” 丹樱脸色骤变。 她猝然弯腰,捂着自己的喉咙对地干呕,可不论怎么呕都吐不出来那块鳞片,像是彻底融化在了她的血里。 “里面不仅注入了我的心头血,还有你最最最喜欢的蛇王的头发哦。”丹尹提步,蹲在了伏地呕吐的丹樱面前,托着脸颊甜甜地冲她笑,“怎么样,我可是在濒死之际替你捡来的,是不是感动坏了?” “你——”丹樱撑着地,额上冷汗密布,一双美眸恨得溢血般盯着丹尹,“我要杀了你!” 吃下蛇王身体的一部分,此后蛇王便能随时感应到她的位置。 这并非毒素,乃是咒术,即便是茯芍的血肉也无力解除。 她还奇怪,为什么蛇王发现丹尹还活着后没有将他杀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他知道黄玉鳞的效用了。 为了重新控制住她,让丹尹骗她吃下自己的头发,他饶了丹尹一命。 而那片丢失的黄玉鳞,想也知道是被丹尹吞噬了。 “啊,好可怕。”丹尹惊呼着,旋即又笑,“但芍姐姐还在等着和我交尾呢,要是我出了事的话,她会很着急的。” 丹樱瞳孔骤缩,顾不上催吐,一把拽住了丹尹的衣襟,“你说什么!” 丹尹勾出一抹恶劣的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我马上就要和芍姐姐交尾了。” 他欣赏着丹樱脸上的惊愕和恼怒,像是在看最有趣的好戏。 啪——戴着玉戒的纤手扬起,指尖利爪从少年脸上刮下四道血痕。 鲜血流落,丹尹舔了舔嘴角,往常最喜欢的味道,在尝过茯芍的内丹后,却有些食之无味了。 “你要是真敢这么做,”丹樱提裙起身,目色阴沉发冷,“我会让你永远失去交尾的能力。” 玉蛇引 第82节 “干嘛这么刻薄。”丹尹蹲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难道你不想芍姐姐生出小丹蛇么?” “呵,”丹樱抚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真好笑。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肖想了?” 丹尹无所谓道,“芍姐姐那么香,别说是交尾了,就是她衣冠楚楚地站在那儿,我都忍不住想吃掉她。” 丹樱厌恶透了。 “我的确希望她能诞下丹蛇,但不是你那肮脏劣等的血脉。”丹樱摆动蛇尾,自丹尹身旁游过,轻啐一句:“疯子。”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你体内的血,和我是一样的。”丹尹刮下自己脸上的血放进嘴里,聊胜于无地舔着,“我可听说了,你今年春天又吃掉了一条雄蛇。” “你也配和我相比?”丹樱讥讽道,“下贱的东西,身体血肉能取悦雌蛇、被雌蛇吞吃,该是你们的荣幸。” 丹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目露憧憬,“是啊……如果非要选择一种死法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在交尾的时候被芍姐姐吃掉。” 说完,他又将话题牵了回去,“但除了我,还有哪条丹蛇能让芍姐姐生出小蛇?” “啊~”他拖长了语调,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眯眯道,“真遗憾,我的姐姐是条没有□□的雌蛇呢。” “滚回你的狗窝!”丹樱扭身发出尖利的恫吓,凶厉暴涨的妖气令四周摆件家具嗡嗡颤鸣。 “就是因为你的脾气太差,所以王才看不上你。”丹尹起身,动作之间,身后的蝎尾鞭晃出几道妖冶的弧。 他耸肩,“我今天可是特地来找你辞行的,如今哪还有像我这样出门会和姐姐报备的好弟弟。” “是么。”丹樱嫌恶地扭头,“那我衷心祝愿你死在路上。” “别口是心非了姐姐。”丹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的,马上这座蛇城就会热闹起来。” 他眸中流转着暗芒,语气却无邪烂漫:“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窝出生的亲姊弟……总比落到外人手中要好,不是么。” 丹樱睇向他。 两双同出一脉的宝石红眸眼神交汇,眼底是同样的色泽、同样的思量。 密室里沉闷了下来,寂静无声,只有丹毒的气息在空中发酵。 片刻之后,丹樱打开折扇,掩住了口鼻,“比起你,或许外人更好。” “过分,我们可是亲姊弟。”丹尹不满地鼓了鼓脸颊。 丹樱没有再加以理会,径直离开了地下。 丹尹随着她一起离开,出了丹府,一艘巨大的沙船停在空中。 船身玄黑,高耸的桅杆上挂一面白底黑蛇帆旗。 巨船遮天蔽日,所投的阴影遮蔽了大半个丹家宅院,如同一座巨鲸。 丹尹纵身,跃上了半空的浮船。 甲板上有数十持械妖卫单膝跪侯,见到丹尹,纷纷低下了头去。 他身上穿着和卫戍营类似的银甲,只是身后披风一律素白,袍角一侧用银线绣着一团蛇纹。 银色的恶蛇隐于白布,却在阳光底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模样姿态与帆旗上的一般无二。 一身白衣的少年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后蝎尾长鞭漫不经心地摇晃。 他懒懒地道了句,“走吧。” 军船即刻拔锚,朝着西边隆隆驶去。 …… 玖偣、淮溢边界 无人收割的田野里只剩下几座枯黄的草垛,这些草垛被垒得方方正正,挡在了农户的场房前。 草垛顶部有几根枯草被风吹拂,微微颤动。 仔细看去才知道,那不是草,是沙狐耳尖上的绒毛。 几下微颤,紧接着,一对溜黑的眼睛从草垛后冒出,警惕地望向了远处天空上的黑色沙船。 在看见沙船上白底黑蛇的帆旗后,躲在草垛工事后的哨兵立刻转身,跑回了身后的场屋。 “少主!”瘦小的沙狐精推开场屋的木门,昏暗的茅草屋里,蹲守戒备的十数狐妖顿时盯了过来。 他们身上衣饰都已风尘仆仆,脸上也布满了惊弓之鸟般的疲惫,唯有腰间的刀剑还算锋利。 这简陋的草屋里,唯有一妖坐着。 那是一只白狐。 他披着一席银灰色的斗篷,酷暑夏日,厚实的斗篷上竟滚了一圈浓墨似的黑狼毛。 此时那兜帽垂在背后,没有盖住他的脸,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由此倾泻,覆盖了狐妖的整个后背,像是覆了一背清雪。 见到沙狐,他淡淡抬眸,露出一对色泽不一的异瞳。 两只狐眼,左瞳赤红,右瞳银白,眼角上挑,带着狐狸特有的一尾浅浅眼线,妩媚风流。 偏偏他气质出尘,即便是仓皇逃命也坐得端庄如钟。 那风流成了风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近卫当中显得清贵不同。 “什么事!”最靠近白狐的一只狐妖疾声询问。 沙狐跪在白狐脚前,“有淮溢的军船驶过,打黑蛇旗,我在甲板上看见了丹尹!” “什么!”“丹尹!他怎么会来这里!” 场屋内顿时一片嘈杂,直到最先发问的狐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沙狐点头,肯定道,“白色劲装,粉色蝎辫,一定是他没错!” 屋内众妖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玖偣境内的那两头顶级大妖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好不容易抵达淮溢边境,孰想此时竟又来了一头三千年的大蛇——还是以嗜血疯癫著名的丹尹,这一下,他们的行动愈发艰难了。 那狐妖低下头,伏在白狐耳边道,“殿下,陌奚突然加派大妖来此,恐怕是已经知知晓您的存在了。” “他已有戒备,再去淮溢岂非自投罗网?不如北行,先投奔樟勍,等淮溢放松警惕了再行不迟。” “是啊,此时入淮溢不可取,还是另择他处。” 屋内一时议论纷纷,良久之后,那端坐着的白狐倏尔起身。 众妖顿时噤声,目光落在了仅存的玖偣王族血脉身上,等待他的定夺。 白狐反手撩起身后兜帽,盖住了一头雪发。 宽大的黑色帽檐下,只露出半张削玉般清冷的下颚。 他开口,嗓音如琴,琤瑽悠奕:“全速前往蛇城。” 第五十六章 陌奚这次回来特地抽出时间陪她到处玩乐, 将蛇城逛了个七七八八。 茯芍向蛇王告了假,自入宫后再没有时间出来玩,蛇城至今也才逛了两条街。 向外沿游去, 这个世界的越多风貌展现在了茯芍眼前。 “姐姐、姐姐!”她突然扯住陌奚, 压低了声音, 却压不住兴奋, “你看, 那是个人类!” 对面的摊贩上,三名男子正在挑选商品。 他们扎着高马尾,穿着短打布衣,身形高壮,十分干练, 背着用白布裹缠的兵器。 陌奚斜眼看去,那三人结了账, 结伴离开。 他们混在妖群当中, 神色自然,街上的妖也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 茯芍头一次见到人类, 惊奇不已。 “人类为什么会在妖的领地?他们不是很讨厌我们么?” “无关喜恶。”陌奚说,“经济、文化、法术,我们和人类有很多值得做的交易。” 茯芍似懂非懂。 她知道人类可怕,但全部来自于陌奚, 并没有亲身体验过。 所有妖兽化形, 都不自觉模仿人类的外形,学习他们的行为习惯。 人类身为万物灵长, 对妖兽而言, 是本能膜拜的长兄长姊,天生倾向他们的轨迹。 越到蛇城外围, 出现的人类越多,这里的妖对人类的存在习以为常,人类也成了淮溢的一部分。 陌奚带着她玩了几天便又要外出经商了,这次的分别并不令茯芍感到寂寞,她在宫里还有大事要做。 茯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充实。 自从蛇王批准了她的提案后,便赐了小蛇们秘药的解药。 那些被视为怪物的小东西,如今已恢复为普通的凡蛇。 炎炎赤日下,它们各个都躲在洞穴里,软趴趴、蔫哒哒,即便嗅到血腥气也懒得出洞捕猎了。 茯芍对这种懒惰感到欣慰。 会躲懒的小蛇,才是健康的小蛇。 小蛇的问题暂且解决,她搁置了蛇王的旧秘药计划,便得用新的药来补偿。 茯芍以为炼制秘药要去找秦睿合作,蛇王说秦睿不喜欢见客。 他让茯芍把本源妖气从内丹上剥离下来,储存在玉瓶当中,再由刑司书办代为转交。 研制新药的整个流程里,茯芍唯一要做的就是往玉瓶里注入妖气,每月百瓶。 这听起来委实轻松,茯芍以为此等劳作远配不上王爵的荣光,表示自己还想出力。 蛇王考察起她在配药、炼丹方面的学识后,茯芍面红耳赤地选择了服从王命。 和宫中这些顶级的医师、丹师相比,茯芍的药学根本不到入门,连给这些大师们打下手都嫌笨拙多余。 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往瓶子里注气。 纵使任务简单,却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做的。 玉蛇引 第83节 不论是在陌奚的别苑,还是宫中的医师院,茯芍身边都有其他蛇在。 注气时泄露出来的味道会影响到他们,茯芍只能借用蛇王的寝殿来完成这一工作,蛇王慷慨欣然地应允。 这一晚,茯芍注满了十个瓶子后,听见外头响起了一声蛐蛐儿。 她扭头往门外望去,有凉风卷入殿中,带起鲛绡翩翩。 云轻星粲,燥热的空气里有了一丝秋的凉意。 想起秋天,茯芍便想起了丹尹,自他提出交尾邀请之后,她便再没有见到他了。 “王。”她问向坐在案牍之后的蛇王,“您知道丹尹在哪儿么?” 蛇王搁下笔,“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感觉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茯芍说。 “他在宫里不安分,我派他去前线督军。” “玖偣的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大战告捷,可小乱未平。”陌奚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再有两三个月,大军便会班师回城。丹尹此次去交接,一是让他在外面发泄精力,省得天天折腾宫里,二来也是把在外的一些将军换回来,他们都离家许久了。” “军队要回来了?”茯芍很感兴趣,“我还没有见过蛇族的将军,我们有多少将军?” “各部参将、各骑校尉,林林总总的少说也三五千,可介绍不过来。”陌奚笑道,“我猜,卿想问的是顶层的那一批。” 茯芍点头,“最厉害的是谁?” “尺短寸长,谈不上谁最厉害。”陌奚说着,还是给她介绍道,“淮溢有五位上将军,两位大公镇守地方,一位于五年前告老。这次领兵的两位上将军,一位是三千九百年修为的乌蛇,一位是三千年五百年修为的血雀。” “这两位都和卿年龄相仿,乌蛇应该要大你一些。” “乌蛇、血雀……”茯芍猛地抬头,“血雀就是找到这张玉榻的妖?” 陌奚颔首,“正是。他们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灵玉内质是玉,表面却有宝石的火彩,因此被血雀找到。 “这么好的灵玉,他为什么不自己吸收或者卖掉呢?”茯芍不解。如果她找到了这么一块玉,是绝对不会拱手送出去的。 陌奚道,“他的修为早就撑满了,至于卖……比起钱,那时的他更需要一个靠山。” 茯芍不明白,“鸟雀的靠山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 “我们”一词取悦了陌奚,他道,“因为,他是逃犯。禽中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陌奚简单和茯芍说明了血雀的来历。 血雀本是南方安岭的小王子,一千年前因杀死自己的王兄而被新王通缉,逃命来到了邻国淮溢。 为了躲避新王的追杀,他不得已投靠陌奚,那张玉榻便是他投诚所献的诚意之一。 “他杀的是自己的哥哥,又不是新王,为什么新王要杀他?”茯芍听糊涂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陌奚说,“新王是他们的长兄,或许是因为新王和被杀的那位王子私交甚好,想为弟弟报仇;又或者是因为血雀的能力太过出众,新王便随便扯了个借口以除掉他。” 茯芍听懂了陌奚的暗示。 “真是家门不幸。”她唏嘘道,“本是同胞兄弟,却生生把他推向了敌国、成为了敌国的战力。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甄选我孩子的父亲,绝不能教出兄弟阋墙的小蛇来。” “后天管教自然重要,”陌奚微笑,“可有些东西生而有之。一条疯癫暴躁的雄蛇,生出的后代也难睿智稳重。” “说的也是。”茯芍认同地颔首,“孩子的父亲一定得温柔细心一点儿才行。只是外面的雄蛇似乎都对小蛇很不上心,也不知道哪里有稳重可靠的雄蛇能和我作伴侣。” 茯芍发愁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那位乌蛇上将呢?” 陌奚和她对视着,噙着温柔如水的笑。 茯芍眨巴了下眼睛:“王,您怎么不说话?” “温柔细心”“稳重可靠”的雄蛇暗叹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曾对茯芍父亲以命护蛋的举动嗤之以鼻,觉得愚蠢至极,如今却是有些了悟。 黄玉一族的雌蛇极其看重后代,将“照顾后代”这一能力列位择偶的首要考量,长此以往,“照顾后代”这一想法,自然也会根深蒂固至黄玉雄蛇脑海当中。 和外面将“资源”、“外貌”当做求偶资本的雄蛇一样,“保护蛇蛋”也不过是黄玉雄蛇们的一种刻入本能的求偶手段罢了。 莫说是在这一思想氛围中长大的黄玉雄蛇们,即便是他——一条根本不在乎蛇崽的外乡蛇,在意识到茯芍看重照顾后代的能力时,也会生出扮演“好父亲”的想法。 茯芍疑惑地看着他,陌奚略过她眼中的好奇,往下聊起了乌蛇。 “乌蛇,卫戕。”他道出了那条蛇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无毒的黑蛇而已。” 茯芍可不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难得有一条比她年长、比她修为高的蛇,她期待极了,问题豆子似的倒不完:“他有伴侣吗?有后代吗?他很强吗?” 陌奚挑眉,睨着一脸兴奋的茯芍,“卿很在意?” “当然,”茯芍毫不避讳地点头,“能够统帅千军,想来不差。这样的雄蛇,或许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呢。” 她身旁的尾巴微微晃动着,期待地问陌奚,“王,依你看来,大将军会喜欢我么?” 陌奚依她所言,静静地打量她。 “会。”片刻,他扬唇而笑,“他定会。” 他是笑着的,可目光捎带着点点凉意,如同窗外的夜风,夹杂着秋凉。 茯芍被他看得发怵,后知后觉地小声问:“王,我不该问这些么?” 陌奚似乎是被气笑了,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说罢,他执起方才搁下的笔,兀地终止了谈话,继续批改文书奏章。 茯芍茫然,她看得出蛇王有些不悦,却又不知道他在不悦些什么。 空旷的寝殿里徒留墨笔书写的苍润声,茯芍打量着陌奚的神色,就见他眉间冷淡,隐隐掺着一抹厌倦。 蛇王素来爱笑,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他收敛笑意,气氛顿时凝重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让茯芍很不适应,她起身,朝陌奚游去。 “王……您在生我的气?” 陌奚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嗯。”他没有否认,“一点点。” “为什么?” “卿果真不知?” 被那双翠色的蛇瞳直直地盯着,茯芍摇头,她真的不知。 他们不是才聊得好好的么? 陌奚回正目光,“那便罢了。” 茯芍站在他身边,见他继续处理公务,再不看自己一眼。 她无措地绞着手指,觉得成为臣子,自己应该退下;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分外眼熟。 是了,半个多月前,在她对蛇王表露出忌惮后,蛇王也是这幅表情。 冷冰冰,好像厌倦着世上的一切,谁都不想看见。 想起那日自己对蛇王做下的承诺,茯芍鼓起勇气,牵了牵白色的王袍。 雄蛇回眸,余光看向了她。 她说:“你得说!说了我才能明白!” 陌奚一顿。 茯芍的语气并不柔软,所用态度比她讨好“陌奚姐姐”时要强硬许多。 但身为雄蛇,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陌奚也还算知足。 在茯芍灼灼目光的逼视下,陌奚悠悠叹息: “卿——茯芍,我也是雄蛇啊……” “我知道啊。” 陌奚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是么。那就好。” 直到茯芍离宫,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当然知道蛇王是雄蛇,雄蛇又如何?雄蛇就会谈天谈到一半时突然不说话吗? 她复盘着今日所说的一切,记得蛇王是在自己询问乌蛇后开始生气的。 难道他很讨厌那条乌蛇?既然如此,又何必畀以重任? 茯芍想不明白,可她答应了蛇王要和他做朋友,发誓会重视他的心意,不能不到一个月就背弃自己的誓言。 “芍姐姐。”沉思间,身旁传来酪杏的低唤。 小奶蛇仰头望着茯芍,担忧道,“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么?” 茯芍刚惊讶她怎么会知道,就发现自己的眉间正紧紧皱在一块儿,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正在苦思冥想。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韶山、对外面的雄蛇不了解的缘故,她遂求教酪杏。 “小杏,你说——为什么雄蛇会突然不高兴呢?” 酪杏大惊,“芍姐姐,你有相中的雄蛇了?” “不,”茯芍连连摆手,“不是交尾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 “哦……”酪杏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您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么?” 茯芍点头,“有点儿。” 酪杏疑惑,“您是天下最尊贵的雌蛇,为什么要在乎一条雄蛇高不高兴呢?” “话虽如此,可他比较特殊。”茯芍道,“总之,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也免得以后又不小心触犯到了王上的逆鳞。 既然是茯芍想要知道的事情,酪杏就帮着她一起想。 “会不会是饿了?”她猜测。 “不会吧,”茯芍道,“饿了他自己去吃东西就好了呀。” 玉蛇引 第84节 “那就一定是想要交尾了。” 茯芍想也不想地摇头,“不,不会是这个。” 且不说蛇王长达四千年的禁欲历史,若他真的想要交尾,那直说便是。 天下的蛇妖都是他的臣民,他比所有雄蛇都要强大、都要富有,这样的雄蛇在求偶中是既定的赢家。 孱弱的雄蛇或许会对过于优秀的雌蛇望而却步,但蛇王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没有遮掩畏缩的必要,如果想要交尾,像丹尹那样直接开口就行。 既然他没有提到求偶方面的事,就代表他没有这个意思。 酪杏偏头,“除了进食、交尾和争夺领地,雄蛇不会再有别的烦恼了。” “就是说呀。”茯芍也是这么想的。 蛇王一不可能被饿到,二也不会想要交尾,三来刚刚新收了一大块领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一条雄蛇不高兴? 茯芍思考了一会儿,在看见前面集市的招牌之后,拉住了酪杏的手。 “等一下。”她说,“买点东西再回去。” 也许是吃腻宫里的食物了吧。 用了排除法后,茯芍认为只有“进食”方面的原因还算靠谱。 第五十七章 哄一条雄蛇, 令茯芍有些别扭。 这份别扭只针对性别,并不针对蛇王本身。 看在对方好歹是自己的王,平日里又待她不薄的份上, 茯芍捏着鼻子认了。 “王, 您看——”今晚的请脉之前, 茯芍拿出白天在集市上买的炸乳鸽, “我买了好吃的。” 一盒子不满月的小鸽子, 骨头都还没有长硬就被猪油炸得外酥里嫩。 茯芍把盒子放到陌奚面前,期冀地看着他,“我听食客们都说,能尝到快乐的味道。” 陌奚望着面前的盒子,和一双双金黄酥脆的死鸽眼对视着, 难得出现了两分迷惘。 不仅茯芍觉得哄一条雄蛇很别扭,就连陌奚都一阵恍惚, 差点以为自己此时还是雌身的模样。 进献食物、讨得欢心——这是雄蛇标准的求偶姿态, 如何会出现在茯芍身上? 等听到那句“快乐的味道”后,陌奚才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 昨晚的沉默,竟让茯芍以为他饿了。 是他暗示得还不够明白? 他当然可以直言表白,陌奚看得出,茯芍是喜欢自己的身体的。 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想要的是前世沈枋庭的位置, 而不是和丹尹那样随时可以替换的临时伴侣——约好交尾后被第三者打发出去, 就只得到了茯芍一句不冷不热的“哦”。 实在可悲。 上一世,她是如何爱上沈枋庭的…… 陌奚垂眸, 脑中浮现那日光明大殿上的场景。 是了, 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时,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茯芍, 看见沈枋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震惊和动容,至今鲜明热烈。 这一世的茯芍,还从未对谁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陌奚的心情突然差极。 他也曾遗憾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将茯芍带走,但这份遗憾只是昙花一现。 他不喜欢沉溺过往,后悔于事无补,不如想办法扭转当下局面。 陌奚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今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陌奚蓦地烦闷生躁。 鞭笞茯芍的人类、茯芍背后的鲜血,还有那被茯芍注视的沈枋庭——回忆中的丝丝络络,哪怕是当时脚下的石砖都令他心烦意乱,厌恶至极。 想要摧毁的似乎不仅仅是那片回忆,一股熟悉的自我厌弃漫灌而起。 这是陌奚早年修为尚浅时,行为失控后常有的自厌。 陌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世遇到茯芍之后,他出现了太多异常。 他不明白这些异常的原理,但更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茯芍如何办法。 唯一明确的是,他想要取代沈枋庭。 无数暗昧杂乱的纷扰中,唯有这一点始终清晰如一,未曾有过改变、动摇。 只是他不知道,沈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妖的历史上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成法。 像是蹚石过河,一切都需要他亲自摸索,陌奚只能将已知讨好雌蛇的方法做到尽善尽美。 首先便是挽回昨夜的唐突。 他收下了那盒乳鸽,冲着茯芍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谁带食物给我。” 见他恢复了常态,茯芍舒了口气。 那尴尬古怪的气氛终于消散,蛇王比丹樱好哄太多,没让她别扭太久。 “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可以常给您带。”反正她自己也要买来吃的,顺带一份而已。 陌奚抱着那盒乳鸽,笑着应下,“好。” 昨晚的对话没有让茯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反而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他高估了双方的关系,他们还远不到亲密暧昧的境地。 陌奚眸光微移,看来在迈出下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上一段时日。 接下来就先回到原路,维持住他们的“朋友”关系。 茯芍送了吃的,又给蛇王诊了脉,便回医师院看两位医师给她的书。 入宫这些时日,她的医术突飞猛进,已从入门到了初级,足足上升了一个台阶。 蛇王闹过一次别扭,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茯芍安心了不少。 她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夜入宫给蛇王请脉,陪他说一会儿话。 身为王,蛇王那里有许多宝贝,或是入口即化的鲜果好肉,或是世所罕见的珠宝裴翠,又或是稀奇古怪的法器符咒、仙花灵药。 茯芍还记得,就在她给蛇王买鸽子后的第三天,那日她入宫请脉,一进门就看见殿里满地灵玉。 闪闪发光的玉石铺了半个寝殿,玉石中还夹带着珍珠、玛瑙和一些金块,各式各样的玉光霞彩照得茯芍睁不开眼、摆不动尾。 蛇王蜷在最深处的灵玉榻上,像是被困在孤岛之上的人鲛。 他揉着太阳穴,困扰该如何下地,看见茯芍,得救般地松了口气,“卿来得正好,帮我叫侍从过来收拾一下。” 茯芍呆愣着没动,半晌,她对着满地宝贝喃喃:“神迹……是神迹!财神爷降临了么!” 蛇王噗嗤一笑。 “让你失望了,只是两位驻外的公爵来了一趟。” 茯芍震惊地看向他。 蛇王挑眉,“卿喜欢?” 茯芍点头,然后猛地一顿,“不…也、也还好……” 蛇王失笑,“帮我收一下,我下不来了。” 蛇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仅有的两个柜子都放满了公文,这么多珠宝根本没地方安置,最终只能收到茯芍的储物器里。 她问了几次蛇王,要把这些东西送去哪里,每一次蛇王都不以为意地敷衍:“先收着吧”、“我到时候问问礼官”。 一个月后,茯芍再问,蛇王的眼神就变得迷茫:“什么珠宝?” “就是驻外公爵送的那些呀!” 蛇王偏头想了一会儿,“有这回事?” 茯芍盯着他,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去椅背上,用奏章盖住了自己的脸。 “好累……那点小事,卿就自己斟酌吧。” 茯芍尖叫:“怎么能是小事呢!坐怀不乱是很痛苦的,您再不收回去我就要昧下了!” 光这一个月,她就至少把每一块玉擦拭了三遍,茯芍自己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逐渐贪婪,险些就要冒出绿光。 用奏疏蒙着脸的蛇王懒懒地摆手,“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茯芍不可置信:“我真的昧下咯?” “嗯。”一声浅浅的鼻音从奏疏下传来。 那一地的珍宝在蛇王眼里还不如半刻钟的小憩来得珍贵。 茯芍愤愤指责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行为,然后回家乐不可支地给每一块玉石都取了名字,一一归置进自己的匣子里。 她是正直的蛇,绝不会贪污,只是想更好地替蛇王保管而已。 蛇王的寝宫俨然成了一个藏宝箱,茯芍每次去都能开到不一样的宝物。 请脉之后,她会在藏宝箱里消磨一个时辰,陪蛇王吃喝玩乐——主要是她吃喝。 暑气炎炎,蛇王始终没什么食欲,胃口不大。 回医师院的路上茯芍会顺道去看一眼蛇田里的小蛇,接下来的时间便和酪杏一起跟着老医师学医。 时间久了,两位医师嘴上称她为“大人”,实际却将她视作晚辈后生,不再过多客气。 有患者上门时他们会让茯芍整治,遇到棘手的病症时,也会让她过来打个下手。 玉蛇引 第85节 茯芍没有潜修医道的打算,但她乐于为蛇族贡献力量,蛇王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让她做的事,她绝不会推辞。 宫里的生活紧凑充实,显得别苑里有些冷清。 自陌奚上次出门至今,一个月都没有回来,只每旬传来家书,告知茯芍自己的状况而已。 这些信不看还好,看了之后,茯芍便不免想念。 在她又一次独自从空荡的玉榻上起来,呆坐着思念陌奚时,房门被叩响。 吱呀一声,酪杏端着瓷盘推门而入。 “小杏?”茯芍嗅到了美妙的香气,探头看向她手中的瓷盘,“你拿的是什么?” 酪杏将瓷盘放到茯芍榻边的小几上,青瓷当中是五块米黄色的糕点,面烙祥云纹形,表附白色花片,模样精致,香气萦萦不断。 “芍姐姐,”她忧心忡忡,“你又在思念陌奚大人了。每次来信,你都会低落上一阵子。” “有这么明显吗?”茯芍摸了摸自己的脸。 酪杏点头,忐忑地望着她,“酪杏虽比不上陌奚大人分毫,但是真心在乎姐姐的。芍姐姐,你……”她支吾着,红着脸小声道,“你要是觉得寂寞了,就把我当做…姐妹,不行么……” 她想让茯芍把她当做陌奚,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不自量力。 陌奚那等大妖,岂是她能比附的,若是自己这么说了,或许还会惹得茯芍不悦。 “我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呀。”茯芍搭上酪杏的手,听懂了她的好意,怊怅道,“小杏,陌奚姐姐是我见到的第一头妖,也是带我离开韶山的妖。我并非不喜欢你,只是陌奚姐姐是不同的。” 酪杏心中酸楚,她不敢嫉妒那条美艳的雌蛇,只是暗暗想着:若她是陌奚,绝不会屡屡抛下茯芍,害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牵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芍姐姐。” 酪杏转身,遮住眸中的惙怛。 转身之际,她挽上一方丝帕,隔着帕子取了一块香糕,喂到了茯芍嘴边,“芍姐姐,来信之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进食也少了。我冒昧借用了厨房,给你做了蜂蜜百合糕,你尝尝看?” 蜂蜜百合,都是养心安神的东西,茯芍心中触动,“小杏,谢谢你这么想着我。” 酪杏弯眸,圆圆的小脸笑起来倍加娇憨。 “芍姐姐待我好,我当然也要对芍姐姐好。”她说着,侧了侧身,更加靠近茯芍,方便喂她香糕。 茯芍本想自己拿着,但食物已经送到嘴边,她便低下头,就着酪杏的手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的感觉顿时充溢整个口腔。 茯芍眼睛一亮,两三口将剩下的吃了。 见她喜欢,酪杏笑容愈发明媚,扭身就取了第二块,茯芍也不客气地张口就咬。 她喜欢甜食,储物器里常备蜂蜜,来了蛇城后也尝试了许多外面的糕点,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家能和酪杏做的这块蜂蜜百合糕相较。 “不甜!”茯芍吃完了整盘,才顾得上表达高兴,“为什么?明明不甜,但又觉得好甜。” 酪杏羞怯地笑,“我还会做其他点心,芍姐姐要是喜欢,我每日都做给你吃。” “好、好!” “只是……”酪杏将喂食茯芍的帕子仔细地叠起来收好,低声道,“雪婆说,我不能进入厨房。” 这是陌奚下达的命令。 除了还算值得信任的雪婆以外,府中其他妖皆不被允许靠近水井和厨房。 这盘蜂蜜百合糕还是酪杏求了雪婆许久,雪婆才勉强答应破例的。 “有这种事?”茯芍舔了舔嘴角,“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去和她商量。” 她从不知道酪杏还有这等手艺,放着不用岂非浪费! 得到她的允许,酪杏欣喜点头,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为茯芍做的事。 不止点心,酪杏在做菜方面也很有一手,茯芍带她出去吃过几次陌奚介绍的店,每家店里“白味”和“人味”的菜单,酪杏只要吃过一次,第二天就能在家一分不差地复刻出来。 茯芍大为震撼。 酪杏做饭不仅仅是复刻,她会留神注意茯芍对菜的评价,再根据茯芍的口味进行调整改良。 最终出来的每一道菜,都完美契合茯芍的口味。 至此,酪杏彻底接手了厨房。 茯芍每晚从宫中回来,都能吃到令她心满意足的食物,若她不是千年大蛇,而是普通的凡蛇或是女人,这半个月下来必定胖上不少。 这样的每一天都令茯芍感到欢喜,偶尔沐休时,她也会收到丹樱的邀请,和她一同出门游玩。 芳鳞楼成了她们常去休息的地方,曾有一回茯芍还参加了丹家的宴会,在会上见识到了城中半数的权贵。 丹樱将她正式介绍给了到场的贵族们。 茯芍虽是最末等的县候,但光是“三千余年修为”这一条,便惹得满堂瞩目。 从此之后,茯芍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贵族从县候到国公,一律尊称她为“茯大人”。 她没有感到拘谨,茯芍生来就没有居于人下过,自然也习惯这样的受人仰慕。 只是偶尔她也会感念自己的父亲。 曾让她讨厌的韶山结界,如蛋壳一般,是保护她的屏障。 如果没有这层结界,或许她还未化形就被外界妖兽吞吃,即便幸运地活了下来,也不可能忍到现在才出去。 倘若她不满千岁便进入蛇城,所得待遇绝非现在这样优渥。 父亲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 茯芍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这一晚,一同值班的老医师出了外诊,要给郡侯的丈夫看病,医师院里只留了茯芍和酪杏。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温习医书,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来医师院的都是伤患,这味道茯芍再熟悉不过。她放下书,准备接诊。 有军靴的声音传来,宫中兵士的靴底是由一种特殊的藤草编织而成的,水火不侵,能吸足音,比任何鞋子落地的声音都要轻,穿上之后行走,千年以下的仲妖皆难以察觉。 茯芍坐诊的日子里也接触了不少尉官,正想着会是哪一位到访,就看见了到访者的身影。 陌生的面孔。一头狐狸。 茯芍抬眸,初秋的夜月下,一道玉立颀长的身影迈过门槛。 来者穿着最普通的军服,只是一名小卒,可周遭气质竟连王侯都难以企及。 他扎着雪白的长发,一红一银两只异色的瞳孔扫视了一番屋中的情形,随后精准利落地锁定住茯芍。 茯芍注意到,在看见自己时,这名兵士的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身体也绷紧了两分。 他在忌惮她。 但很快,兵士面色如常地朝她走来,坐在了她对面看诊的座儿上。 “请问,有乌梢蛇毒的解药么?”他开口,语气亦不像是个小卒,虽用词客气,却无端自带一份矜傲,没有宫中其他妖对茯芍的敬畏。 茯芍看向他搭在膝上的手,左手手背乌紫发黑,靠近腕部处有两个糜烂的孔洞。 的确是被蛇咬了。 “有的。”她点头,“但我还是得先诊脉。” 老医师教过她,不能听信患者的说辞,必须亲自做出诊断才可以开药。茯芍要按规矩办事。 雄妖没有反对,将被咬的那只手搁在了脉诊上,示意她可以号脉了。 茯芍的医术还不到只是听脉就能辨别出是什么蛇毒的地步,她低下头,伸出信子舔了下雄妖的手。 那只肿胀紫黑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倏地蜷了起来。 茯芍专心品尝着毒血里的味道,分析出结果后,对雄妖一点头,“不错,是九百年的乌梢蛇。” 她说完,就见雄妖的耳尖通红一片,原本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也偏移了开来。 茯芍纳闷,觉得这只雄狐狸好生奇怪。 她又不是雌狐,他对着她有什么可害羞的? “小杏!”不管这只雄性白狐到底在想些什么,茯芍只管治病。她朝西厢唤道,“中品乌梢蛇毒的解药,配半份给我!” 这都是已有的成方,酪杏回了声嫩生生的“来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瓷瓶步入了主屋。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看诊座上的雄妖身上,被那头雪白的长发晃了一下眼,接着便将瓷瓶放到茯芍身旁。 “芍姐姐,你要的药。” 茯芍打开盖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的成分,然后才交给对面。 “喝吧。”她说,“喝完就好了。” 乌梢蛇毒霸道,九百年的乌梢蛇妖所产的毒素更是厉害。 但眼前的这头白狐绝非泛泛之辈,茯芍不知为何看不清他的修为,只隐隐感觉到了在千年以上。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被咬之后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地走来医师院;而茯芍也不必第一时间为他做应急处理。 雄妖嗅闻了一下瓷瓶,继而一饮而尽。 他起身,对着茯芍一点头,道了一句“多谢”便转身欲离开医师院。 “等等。”茯芍叫住他,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坐一会儿。” 对上他不解且警惕的目光,她解释道,“各妖修炼的法术不同,体质也不尽相同,你得留一刻钟,确定药剂和你的体质不冲突后才能离开。” 白狐微讶。 他怪异地看了一眼茯芍,摇头,“不必,我自有分寸。” “那不行,万一有事呢。”茯芍起身,大有要拉他回来的架势,“你别担心,我可以给你开个单子,你带回去拿给你的百夫长看,他知道你来我这里接受治疗,不会追究你晚回去的。” 医师是蛇王亲自任命给她的职务,她这些日子又得到了两位蛇界医术泰斗的关照,理当尽心尽力。 茯芍可不想办砸了差事,让蛇王失望、让两位老师蒙羞。 白狐抿唇,垂眸衡量片刻后,一言不发地走去了茯芍所指的座位坐了下来。 他坐得实在端庄,全然一副宫廷宴会上王孙公子的样貌,根本不像是个最低等的兵卒。 见他听话,茯芍便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无妖开口,医师院内归于宁静,只有偶尔茯芍翻书的声音。 玉蛇引 第86节 白狐的余光扫了过来,打量着雌蛇的眉眼,触及那片饱满的唇瓣、看见唇间探出的粉白蛇信后,他脸上微红,旋即移开了视线。 捕捉到这一幕的酪杏惊愕地睁大了眼。 一刻钟到,白狐立即起身,火烧火燎地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茯芍还想帮他开个证明,未提笔,人就跑了。 “芍姐姐……”酪杏不安地望着雄妖的背影,“他是谁呀?” “不知道。”茯芍摇头,“可能又是哪个杀了自己王兄的王子,在国内待不下去来投奔我们的吧。” 又是? 酪杏疑惑,这里还有哪个王子吗? 两页医书后,茯芍把今晚诊治的奇怪士兵抛去了脑后。 东方渐明,她放下书,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临走前期待地问酪杏,“小杏,我们回去吃什么呀?” 酪杏对那头白狐看茯芍眼神耿耿于怀,但听见茯芍的问话后,马上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茯芍身上。 她想了想,问:“脆皮乳猪好吗?” “点心呢?” “银丹莲子冻。” “太好了——” 自从酪杏掌厨,茯芍感觉每天都多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大吃一顿,另一边,黎明之前,暗昧的校场林间,一头赤狐妖面色焦急地四处张望。 直到看见沉步走来的熟悉身影,他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快速朝对方靠近。 “殿…”赤狐声音一滞,止住了习惯性的称呼,生硬地改口,“你去哪了?” 衾雪瞥向林后的校场,此时场上没有练兵,三三两两聚着休息的闲妖。 那双异色的狐狸眼扫过其中在自己手上留下牙洞的乌梢蛇精,冷然开口,“去了医师院。” 听到这话,赤狐大惊,低声疾语道,“您…你还好吗?哪里伤着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常备药。” 衾雪收回目光,对着关切自己的狐妖摇了摇头,“已经痊愈。” 赤狐诧异无比,医师院的医师皆有官衔在身,是专给达官贵人们看病的大夫,没有官衔的小卒他们是不会理睬的。 想到了什么,他了然:“您用媚术控制了医师?” 衾雪再度摇头。 “那您是如何拿到药的?” “我也不知道。”衾雪垂眸,望向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手。 在看见医师院里坐着修为比自己高的蛇妖时,衾雪认定自己是拿不到药了。 他可以依靠身上的闭息丹遮掩修为,却没法对实力高于自己的妖施展媚术。 妖界也好,人界也罢,医师都是极为尊贵的身份,断不可能对一名杂兵施以援手。 衾雪做好了重金买药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那条雌蛇不仅态度平和地救治了他,还格外上心地让他留下观察。 手背上还残留着被蛇信舔过的痒意。 衾雪蜷了蜷指尖,在部下疑惑的目光里,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妖。” 药已起效,伤口上的痒意微微发热,他不适应地收紧五指。 如果不是蛇族就好了。 第五十八章 茯芍没想到, 自己居然又见到了那位白狐士兵。 才过去了三天,他便因被金丝蝎蜇伤而再度回到了医师院。 茯芍觉得奇怪。 担任普通士兵的通常都是刚刚迈过仲妖门槛的妖精,宫中士卒的修为要高一些, 但也只在七百年左右。 这头白狐有千年以上的修为, 伤到他的却都是些仲妖。 上一次是不小心, 这一次呢?两次都被修为比自己低的妖伤到, 茯芍不由得皱眉。 这种粗心大意的外族能守护好蛇宫、为他们蛇族做出贡献么? 作为王的近臣以及唯一的朋友, 茯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蛇王审核一下士兵的实力水平。她严厉发问:“是怎么伤到的?” 白狐的身段气度必是出自富贵之家,他的修为极有可能是靠灵玉和妖丹堆砌的。 若真是个养尊处优、毫无实战经验的花架子,她就得和蛇王说说,把他拉走特训一番,免得白白浪费那千年妖力。 “你又受伤了。” 蛇姬的那双琥珀瞳明亮澄澈, 没有半分蛇妖惯有的阴冷或是妖媚,她的眸色和衾雪的赤瞳相近, 却比他要更加温柔, 像是刚刚化形的小赤狐,尚且懵懂。 他淡淡道, “切磋时伤的。” “毒性过强的士兵在切磋前都会喝抑毒药剂,根本不会留下这么重的毒。” 茯芍可不是刚刚下山的茯芍了,别的不说,在医师院待了那么久、治疗了那么多军官, 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你在撒谎。”她当即不悦, “你在骗我!” 如果是一条弱小的蛇兵说这话,茯芍会猜测对方是否有难言之隐, 但说这话的不仅是一头强大的大妖, 而且还是一头会把小蛇当做零嘴儿吃的狐狸,茯芍容不下他的欺骗。 “有什么关系么。”衾雪面不改色, “你是医师,我是病患,你负责治疗就好。”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面前的雌蛇修为并不低于他,他无法施展媚术,只能试图说服。 “当然有关系!”茯芍恼怒道,“望闻问切里就有‘问’这一条。” “我已经说了,是金丝蝎。”话说多了,衾雪不自觉流露本色,“给我药。你不需要知道其他。” 茯芍成为医师以来还没遇到过敢对她发号施令的妖,就连蛇王都对她客客气气,谦辞不离口,开头少不了“请”,句尾不是“好么?”就是“可以么?”。 不仅如此,他还会细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哪怕茯芍嘴上应了,但丝毫的不愿意,他也会知趣地撤回王令。 这么一对比,茯芍愈发觉得蛇王真是条好蛇。 她以后给孩子找父亲就要找蛇王这样的。 开灵智之前,小蛇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像蛇王这样温柔体贴的雄蛇能一眼洞察孩子的需求,把它们照顾得舒服妥帖。 看着面前分不清状况的白狐,茯芍想冷笑一声,让他看看清楚周围,这里可是蛇的地盘。 但想起血雀将军的事例,她好歹压下了这口闷气。 她才不要把一头大妖逼去外国,助长它国势力。 看在对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淮溢上将军的份上,茯芍给他个薄面。 她苦心孤诣道,“我不喜欢治标不治本。” “不管你从前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不能让你安住,是主人的失礼。我虽不是淮溢的主人,但也有官爵在身,又是负责过你的医师,自当为你解难。” 她的神色认真,双眸一丝不苟地全然注视着衾雪。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好像看不见他的发色似的,只是平静地在看一头普通的妖而已。 衾雪垂眸,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 被乌梢蛇咬过的地方早已愈合,却又一次热痒了起来。 “有什么不方便和教官说的话,你可以和我说。”她极尽耐心,“我还算是有些地位,能够替你做主。” 在她的极力劝解下,白狐脸上的冷傲有了化冰之势。 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轻微若蚊吟。 “太丑了……” 茯芍:“什么?” “我,太丑了。”矜贵清冷的王孙别过头去,由自己亲口道破这一事实,令他羞耻万分。 耳尖发烫,他涩然道,“我从头到脚都是苍白的。” 这颜色,就连他自己看着都嫌恶心。 衾雪的母后是一头赤背雪腹的美姬,他的父王更是全身赤红如火。由他们生下的二十多位王子公主,各个都有赤色的皮毛,唯独衾雪——只传承得到了王后腹下的白色。 凡狐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在修炼成妖、得到人类的视力后,鲜红的赤色成了受狐妖追捧的毛色,也是王族引以为傲的标志。 火红以外,黑白灰这三种颜色又有所区分,黑色为首,灰色次之,而白色则是最丑、最羸弱的颜色。 它是苍老、是病色。 如果衾雪出生在白狐当中,他尚且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毛色,可他偏偏出生在全是赤狐的王族当中。 如果他是雌狐,情况亦稍好一些,可他又偏偏是一头雄狐、一头需要倚仗华丽皮毛去吸引雌性的雄狐。 所有最差的情况都叠加在了衾雪身上。 他天资聪颖,是一众兄弟中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狐狸,但不管是谁,在谈起他时都只有怜悯。 “可惜了,十三王子要是只赤狐该有多完美。” “别说赤狐,就算背上有一点赤色都好呀,怎么全白呢……” “就算知道他身体康健,可看着那头白发也总觉得病恹恹的。” “告老回家的老丞相,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毛也没他那么白吧……” 这些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环绕着衾雪。 他当然可以用幻术改变自己的毛色,但他的尊严不许他欲盖弥彰。 一只故意施法把毛染红的白狐,听着只会更加可笑。 直到淮溢大军攻下王城,整个玖偣王族都被蛇王屠杀,他却因为这身和王族截然不同的白毛逃过了抓捕。 玉蛇引 第87节 玖偣的残余势力跟随他来淮溢报仇雪恨,他们潜入蛇宫,埋伏到蛇王的卫队里,为了找到时机刺杀蛇王。 这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再无后续打算。 他们都知道,狐族已无复国的机会了,妻儿老小都死在了淮溢的刀下,他们来此只为报仇,不求活命。 果真如此么…… 衾雪想,如果他是一只赤狐,那么这些狐狸也未必就心灰意冷。 只因他身上没有一点王族的毛色,他们便也不觉得他能光复王族、延续赤狐后代。 潜入蛇宫,衾雪能用法宝遮掩修为,可那一身贵族之气始终磨灭不去。 一副清高的模样,却配了一身丑陋的白发。 他成了营中其他雄妖取乐的对象,时不时就有妖拿这落魄的丑贵族发泄戏耍。 蛇宫中的军官放之任之,他们自己都看那只白狐不顺眼。 茯芍终于知道了衾雪屡屡受伤的原因。 她义愤填膺地拍桌而起,“一群目光短浅的小崽子!” 他们一群雄妖,管人家漂不漂亮干嘛!那千年修为才是真的! 她尚且为了淮溢大局而忍耐,一群仲妖倒是拼命把妖往外赶! “岂有此理。”茯芍提裙往外走,“我去教训他们!” 衾雪错愕地看着茯芍怒气腾腾地往外游。 鄙夷白毛的不止是狐狸,妖兽大多追求鲜艳、华丽的色彩。 她难道没有看见,自己这一声丑陋的白毛么…… 直到酪杏从药房里跑出来问:“芍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校场,找那里的校尉好好谈谈!” 茯芍脸色紧绷,酪杏直觉她绝不仅是去“谈谈”而已。 她连忙拉住茯芍,“芍姐姐,你是医师,冒然插手军务必会惹来王上的猜忌!” 茯芍冷静了一点,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自己直接出手属于越权,蛇王对她客气,她也要尊重王权才行。 “她说的没错。”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茯芍扭头,见衾雪跨出门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只是小事,你不必为了我惹上麻烦。” “虽是小事,可没完没了的也太熬磨。”茯芍瞥了眼他皮肤上被蝎针燎出的毒痕,无奈地先对小杏道,“金丝蝎毒解药,还是中品半份。” 小杏见她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再要冲去校场了,才嗳了一声回药库找药。 她很快回来,把药交给了茯芍,依旧是由茯芍打开确认过了再递给衾雪。 “先疗毒吧。”她道,“你放心,我虽无权管辖军务,但一定会和王上提。你别走……别和那些小妖计较。” 衾雪捏紧了瓷瓶,雨凇似的眼睫半瞌着,遮住了眸中的暗光。 他再度复杂地打量了一眼茯芍,目光落在雌蛇裙后金玉般华美的蛇尾上。 如此瑰丽,即便他并非雄蛇,也觉国色天香。 注目良久后,他低声道,“你…不觉得我丑陋么……” 茯芍摇头宽慰,“白也有白之美,我亦爱白璧。” 蛇的眼睛看不见颜色,她们通过体型和气味来判断美丑。 在成妖化形、拥有了人类的视力后,雌蛇们同样也喜欢鲜艳的蛇皮,但主要的标准还是围绕着体型和气味。 茯芍并不歧视白蛇,对白狐狸就更加无有所谓。 反正他们又不是同族,她管人家什么颜色呢,那是他未来伴侣该操心的事儿。 “再说,”她安抚鼓劲道,“实力比外表更重要。我不在乎你的容貌,只知道你是一头很强的妖。” 衾雪一怔。 这是第一次有雌性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不在乎他的容貌,却觉得他是一头很强的妖。 强烈的羞赧、震撼,以及一丝隐秘的欢欣充溢了衾雪的全身,令那比常人更白的皮肤上透出薄薄的红粉。 “我…”几次嗫语,他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挤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好。” 好?茯芍眨眼,好什么?他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不等她多问,那抹白影掠过她匆匆离去,转眼走出了医师院。 背影颇为狼狈,拐角处还差点趔趄了一跤。 “他怎么了?”茯芍扭头问酪杏。 酪杏心情愈发沉重,半晌,五味杂陈道,“或许,是去筑巢……” 茯芍颔首,“也好,在我找王上肃清霸凌风气之前,他筑个巢单独住也好。” 酪杏听得一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算了,芍姐姐无意于他,她又何必急着戳破呢。 第五十九章 “千年以上的白狐?” 陌奚听了茯芍的诉说, 思索道,“各国贵族里狐妖不少,白狐也有几头。” 眼下这个时候, 突然出现在蛇宫里的白狐十有八九是玖偣那条漏网之鱼。 如果真的是他…… 看着双眸清明的蛇姬, 陌奚万分庆幸自己让茯芍提升了修为。 如若不然, 茯芍怕是已被媚术所迷。 “我知道了。”陌奚颔首, “若非卿相告, 险些坏了大事。” 这温和嗓音和衾雪形成鲜明对比,茯芍一阵恍惚,忍不住喃喃:“您真的太和气了……” 外面一个武弁看下级都是趾高气扬的,那头白狐也是,即便处处客气, 身上那股清傲之气也始终磨灭不去。 再没有谁比蛇王更亲和待下了。 蛇王一哂,“不,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茯芍想起他对自己冷淡的那一回, 安抚道,“不是您的错, 是那些妖辜负了您的心意。” 她也险些误解了蛇王,被他推拒。 好在蛇王很好哄,只要解释,他就一定会听。 如此想来, 这么多年、宫中这许多的妖, 要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好意,要么察觉之后连哄他一句都不敢, 以至于蛇王称王两千年, 竟没有一个朋友。 果然孤王。 陌奚看着茯芍对自己流露出怜爱,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听出风花雪月, 往别处想去了。 他又是无力又是好笑。 茯芍安慰了陌奚几句,起身要走,“那我就先去蛇田啦。” “等等。”陌奚唤她。 茯芍回头,一条墨青色的披肩落在了她身上。 披肩上绣满了古老诡异的暗纹,布料轻薄,上面的色彩却沉闷,散发着毒蛇特有的绮丽。 陌奚将它披在茯芍身上,修长的十指仔细地在她颌下系结。 “入秋风凉。”他整理着披肩,温声细语,“不要在蛇田待久了,刑司阴邪之气太盛。” 茯芍所修并非邪道,即便吞噬了二十七颗妖丹,她身上主导的也还是温润中正的仙气,容易被邪气所侵。 茯芍扭头,看向肩上那一块繁复的纹样,低头用蛇信碰了碰。 “这是……”她微讶地看向蛇王,“您的气息?”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浅笑,目光缱绻如水。 他身后的尾尖朝茯芍探去,却在离她半尺不到时骤然停下,克制地碾压伏地。 四目相对,茯芍倏地有些心悸。 「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莫名的,这句话又回到了她耳边,叫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又一晃而过,不留痕迹。 “收到消息,大军下月初二就要回城了。”在茯芍不知所措时,蛇王再度开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逐渐怪异的气氛。 “宫中会为将士摆宴洗尘,卿若想看,我就叫祠部多添一席。” 茯芍从那奇怪的感触中抽出身来,连连点头,顺着陌奚的话转移注意力,“我想看!” 陌奚应道,“好。” 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如往常那样同茯芍告别,让茯芍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寝殿,游过半面玉阶后,茯芍有所感应地回头。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一次蛇王都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秋风掠过,风里裹挟着寒意。 茯芍抓着披肩的边缘,嗅着上面幽雅的水莲清气。 那无端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想起甜美的丹樱,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玉蛇引 第88节 不过披肩还是好看的,茯芍披着去了蛇田。 近来蛇田旁增加了一些石凳,刑司的妖闲暇时会来这里坐一坐。 这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奇观。 那时的蛇田恶臭难忍,一般的隔绝咒术都挡不住那股恶气,来这里倒尸体是个苦差事,谁都不愿意靠近。 自从茯芍改造了蛇田,这里便成了刑司的后花园。 忙碌之后的刑司官吏都愿意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假山玉树,观观藤蔓小溪。 见了茯芍,在这儿休憩的几名仲妖起身行礼,“茯大人好。” 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然知晓,这头顶级雌蛇和其他大妖不同,并不嗜杀好虐,也不爱拿弱者取乐。 如今再遇见茯芍,他们固然敬畏,但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茯芍点头回应,穿过他们往蛇田而去。 确认田中小蛇们气息稳定后,她顺手往各个区域里扔了一些鼠兔,给小蛇们加餐。 洞穴树荫下的毒蛇们闻风出动,惊得鼠兔四处逃窜。 正欣赏着一条响尾蛇毒杀鼠兔的场景,她身后响起了低呼,“茯大人身上的,可是王上亲赐之物?” 茯芍扭头,说话的是一名中级官吏,他身旁的几名级别较高的官员也惊讶地打量着她。 “是。”茯芍冲他们笑了笑,“王刚刚赏赐的。” 四周顿时一片惊叹。 “这披肩满载王息,茯大人真是圣眷优渥。” “这么多年来,王从未对谁如此用心,茯大人可是独一份。” 恭贺谄媚声围住了茯芍,听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场众妖不曾亲眼见过蛇王和茯芍相处时的模样,但光看她能用蛇尾在宫中行走,就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如今蛇王又给她披上了注满自己气息的披肩——如此直白的占有欲,就是瞎子也看清了蛇王的想法。 茯芍不瞎,但蛇王从没有和她表白过。 秋天到了,他未提交尾……有丹樱做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回家后,茯芍把披肩取下、铺开在榻上。 她凝视着俶诡暗沉的华纹,觉得很适合陌奚姐姐穿戴。 如果不是王亲赐的,她一定把它转赠给陌奚。 披肩内被蛇王注入了大量蛇息,可以隔绝邪气、抵挡攻击。 比起两点一线的她,常年在外奔波的陌奚更需要一件上好的法衣。 茯芍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见陌奚穿她送的蛇皮。 黄玉一族的鳞甲十分坚硬,即便不额外注入法力,也足可用来防身御敌。 姐姐为什么不穿呢…… 是因为自己三千年的皮对他无用么…… 茯芍把蛇王披肩挂起来,一边盘算着陌奚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要不要给他写封信。 她最近身体发涨,想来是先前吞噬的那些妖丹终于都被消化吸收了。 如此一来,她又要蜕皮。 在韶山时,她蜕皮前的鳞液会引来许多小蛇,如今在蛇口密集的城中,茯芍担心自己的气味会引发骚乱。 这件事她无处咨询,只能向唯一一个了解自己情况的陌奚求助。 思及此,她移步去了桌前,坐下来给陌奚去了一份书信。 之后的几天,茯芍明显感觉到城中的气氛变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即将回师的大军。 茯芍在宫中行走时,也常能听见宫仆们的窃声私语。 “可算回来了,”花园一角,有宫娥在偷闲聊天,“走了那么些年,今年秋天总算有了点乐子。” “城里的那些雄性,高的攀不上,低的又孱弱无力,还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好。” 茯芍对这话题颇感兴趣,拉着酪杏加入了摸闲的宫女群。 “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声音,几位宫娥先是一颤,意识到来者是茯芍后,又放松下来,只恭敬地唤了声“茯大人”便又纷纷笑开。 “我们在说即将回师的大军呢。” 和刑司的官吏一样,宫中的其他妖都渐渐知道了茯芍的与众不同。 从前蛇王身边也有过雌性,那条艳丽的丹蛇令所有宫娥谈之色变,日夜乞求千万不要和那位大人撞上。 有一段时日子,姣好的宫仆都在身上佩戴劣质香囊,故意搅浑自己的气息,免得惹丹樱不喜。 丹樱走后,全宫宫娥欣喜若狂,立马把那些呛鼻的香囊、香粉扔了,换上自己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不出两百年,当得知蛇王身边又出现了一条顶级雌蛇后,所有宫娥如丧考妣,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风声,一边默默把扔掉的香薰找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万没有想到,新来的雌蛇竟如此亲切,和善得不像条蛇。 莫说丹樱,就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和她一样好脾气的大妖。 宫娥们默默祈祷着蛇王不要再不知好歹了,这次可真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下一个绝不可能更好,只有可能比丹樱更糟。 丹樱的喜怒至少还有源可溯,而外面许多大妖都和丹尹一样,杀意来得毫无征兆,防不胜防。 茯芍这样温柔的顶级蛇妖是她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自她入宫以来,蛇王再没有开过血宴,宫中的气氛也松缓了许多,连她们都有了忙里偷闲、说笑谈天的心情了。 若她成为王后,往后的日子可就太好过了。 譬如现在,她们在这儿闲聊,茯芍见了不仅没有呵斥嘲讽,还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 听她们提起大军,茯芍问:“这么说,你们今年要换伴侣了?” “那当然,”几个宫娥笑道,“有更好更新鲜的了,当然要换。” 她们说着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茯芍,“茯芍大人有秋伴了么?” 一年两季的发青期,秋伴是“秋季伴侣”的简称。 茯芍苦恼道,“算是……有吧?” 她觉得丹尹有点不靠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邀请她的,再者,他被发配去了前线,也不知今年秋天能不能赶回。 见她说得如此勉强,几位宫娥掩着唇,神神秘秘地揶揄道,“茯大人知道卫戕将军么?” 茯芍点点头,“五名上将军之一,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对吧?” “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几妖微讶,接着了然,“在淮溢…算是这样吧。” 茯芍诧异道,“难道淮溢之外还有比卫戕将军更强的蛇?” “芙梃国的王太女呀。”宫娥们叽叽喳喳道,“她冲击四千年瓶颈已有五年了。” “四千年的大关果然是天堑,连她那样天资出众的妖都要花费这么久。” 她们聊开去了,茯芍忙问回来:“她是什么蛇?” 听到这话,宫娥们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慨。 “蛇?人家自立门户了,才瞧不上当一条蛇呢。” “芙梃如今的王族是黄金蟒,自称有金龙血脉呢。” “龙……哈哈哈哈哈,真好笑。” 黄金蟒…… 茯芍目光微移,忽然开口,“他们王族是不是姓‘黎’?” “对,就是姓黎。” 酪杏敏锐地察觉道,“芍姐姐,你认识他们?” 茯芍摇头,“我不认识。” 是她父亲认识。 爷爷说,父亲留下遗言,若她无处可去,可以投奔他在西南的故友。 那位旧友和茯芍父亲是同一祖母所生,祖母就是一条黄金蟒。 茯芍对陌奚说自己体内有蟒蛇血脉,便是来自于那位太祖母。 父亲不曾提起对方是王族,看来他们是在父亲死后的三千年里夺得的王位。 如此算来,那位王太女和自己也算是一门堂亲。 几个宫娥吓了一跳,即便茯芍说自己不认识芙梃王室,但看着似乎也有些渊源。 她们不敢再在茯芍面前编排对方,赶忙转移了话题,“卫戕将军回来,若是向您递出邀约,您会答应么?” 茯芍眨眼。 “卫戕大人可是淮溢所有顶级大妖中最稳重温柔的一位了!” “对呀,听说他看着冷冰冰的,但很照顾雌蛇的感受,且拿得起放得下,从来不会过分纠缠雌蛇,不会阻拦其他雄蛇对伴侣的示好!” “伴侣就该是卫戕将军那样成熟大方呀。” 茯芍替自己的好朋友发声:“怎么会,这天下难道还会有妖比王上更加温柔么?” 宫娥们本说得面红眼亮,茯芍这句话出来后,如冷水泼火,气氛顿时死寂。 茯芍偏头,“你们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不…没什么……”宫娥们五味杂陈地咽下口中的话,艰涩地附和,“王上看着的确很温柔。” 仅限于“看着”,再没有多的了。 她们不敢在蛇王的眼皮子下议论他,含糊略过,又把话题扯回卫戕身上。 玉蛇引 第89节 “茯大人是怎么想卫戕将军的?” 几个丫头兴奋地盯着茯芍,想知道她的心意。 咳,她们可不是在坏蛇王的好事,相反,她们是在为蛇王打探情报! “他真的那么好么?”茯芍本就有这份心思,目下被她们说得更加意动。 蛇族的大将军、实力雄厚的顶级大妖,又对伴侣体贴……听着这些描述,她也难免开始畅想。 “要是他邀请我的话……”她没什么理由拒绝,感觉卫戕会比丹尹靠谱。 几个宫娥笑作一团,直到领事路过,冷冷地瞪了她们一眼,她们才一脸菜色地结束闲聊,蔫巴巴地当差去了。 茯芍见她们可怜,低声问了句:“你们耽搁事了么?” 宫娥们齐齐摇头,“我们已经休息了。” “那急什么。”茯芍还想再和她们聊一会儿。 宫娥们道,“以我们的修为,是不能在外头说笑的。” “王上规定的?” “不,是不成文的规定,王上怎么会在乎这点小事。” 她们没有耽搁事儿,也没有悖逆宫规,茯芍便把领事叫了过来,“是我有事在问她们话,你别怪她们。” 几个丫头立即双眼放光,崇拜感激地仰慕茯芍。 领事无奈,对着穿戴王披的茯芍,只能悻悻称是。 大军回师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将蛇城吹得躁动起来。 类似的对话野草般疯长,根本不是领事们的冷酷眼神可以杀得完的。 茯芍被这股气氛带动,偶尔也惦记着大军回程的日子,但平日里还是按部就班地为蛇王请脉、探望小蛇和在医师院坐诊。 给白狐治好金丝蝎毒后,茯芍有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她心里高兴,看来蛇王已经派人整治了校场士兵,那头白狐不会被排挤走了。 刚这么一想,第二天晚上茯芍就又见到了他。 “……” 她惊诧地脱口而出:“怎么,你又被谁毒了?” 衾雪语塞,要出口的话生生被堵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来见茯芍,不承想自己在她心中留下如此孱弱的印象,叫他羞耻得想要钻入地下。 “不、不是…这次不是……” 茯芍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的吗?再没有妖欺负你了?” 衾雪转身就走,“嗯,只是路过。” 他压抑着因耻辱而颤抖的声线,可白发之下,那耳尖上的红意却如何也遮挡不住。 当然不是路过。 衾雪攥紧手中的玛瑙石,里面是他准备的仙草灵药、珠宝首饰。 他今日来,是为了求偶。 那天回去之后,衾雪辗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身家。 来之前他酝酿了许多话,他想告诉茯芍,她是第一个正眼看待他的雌性,也是第一个肯定他实力的雌性。 他不会辜负她的好意。 如果她愿意成为他的伴侣,他可以立刻离开蛇宫,再不计较蛇族的灭国之恨,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宝地建立他们的家园。 要是她不喜欢他的毛色,他也可以幻化出她喜欢的模样。 太多的话充盈在衾雪的胸口,将胸膛衬得炽热滚烫。 可这些饱胀的情绪被茯芍那一句“你又被谁毒了?”刺得泄气干瘪。 在她看待弱者的眼神下,衾雪中断了这一动作,再也羞于开口袒露心迹。 一连走出数里,白狐才在僻静处停下。 这些日子因茯芍而激荡的心情冷静下来。 勾月下的白狐低头,捏紧了掌中的玛瑙。 此时蛇城尚且空虚,城中众妖却因大军回师的消息放松了警惕。 这是刺杀蛇王的最佳时刻。 一直以来,衾雪都对刺杀计划意兴阑珊。 他来到这里、执行计划,只是身为王室、身为子女、臣子的责任而已。 如今却不一样了。 那对红银异瞳里划过暗色,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了医师院的方向。 她说,比起外貌,她更看重实力。 那么,若他击杀蛇王,向她证明自己有凌驾蛇王之上的实力后,她会答应他的求偶么…… 衾雪摩挲着曾被乌梢蛇咬过的手背,片刻,抬步走向校场。 月光射在他身上,拉出一道斜长诡异的阴影。 隐隐约约,他身后有七条长影在林间鼓动扭曲,那双素来清冷如雪的眼中,头一次涌现了狐的邪戾。 蛇王,必须杀了蛇王。 第六十章 蛇王的寝宫坐南朝北, 背对日光,西南角是汤阁,正南是一片后花园, 东南是一块湖泊, 连接地下暗河, 直通大海。 淮溢、蛇城和蛇宫内外皆布满水系, 正如茯芍所猜测的那般, 陌奚生长于水边,血脉更接近水蛇,对水的需求极高。 秋季残阳猩红如血,半边天空都被涂染血红。 落日之处掺杂着佊邪的妖紫,那诡媚的紫霞从西山上蹿出, 如钩如摄,将虚弱的斜阳拽入黑暗深处。 陌奚倚着画廊, 蛇尾浸入湖中, 和水色融为一体。 他洒了手里的鱼食,唇畔带笑, 目光落在水里,不知是在看摇尾乞食的鱼群,还是倒映的夕阳。 沉沦在湖水中的夕阳失去了白日的冷傲,昏昏然化成一滩荡漾的橙红, 那色泽像极了饮多蛇毒后的茯芍, 醉眼朦胧。 有鬼侍落下,单膝跪在陌奚身后, 发出喑哑难辨的低语: 衾雪欲于下月初一、大军回师前日正午动手。 陌奚抬了抬手, 模糊无形的鬼侍便散为飞灰,消失在了空中。 “都听到了?”他唇畔的笑意不减, 错位望去,才知廊上并非陌奚一妖。 廊柱之后,有妖步出。 他右胸佩戴着蛇首纹样的胸铠,胸铠之后是一席曳地的黑色披袍,袍质特殊,如同丝绸,又比绸缎更加坚韧,在暮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冷光。 同样的乌发,他的发色较之陌奚浓厚许多,单单立在那里便像是一笔苍劲的重墨,黑得纯粹,不染杂色。 “衾雪身上有混息珠,修为低于他者皆看不出他的修为、记不住他的容貌,即便当下看过,要不了几个时辰也会忘。”佩甲的墨蛇看向廊上的蛇王,“鬼侍是如何发现的?” 陌奚勾了勾唇,流露点点愉悦。 他很高兴,茯芍没有自己去找校官,也没有去找任何宫娥、官吏商讨此事,而是直接跑来求助他。 这份毫不犹豫,是因为她认可了他的地位、对他有足够的信赖。 顺利的进度,为陌奚带来了稳定感、掌控感,令他感到安心满足。 “去准备吧。”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日影,“庆功宴须顺利进行,我不想看见任何意外。你能处理好的,对么,卫戕。” 卫戕躬身行礼,“是。” 陌奚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引得游鱼真相抢夺,激出水花阵阵。 他看着鱼食被一抢而空。 仙逸的蓝尾鱼们吃得肚子臌胀可仍不肯离去,它们徘徊在廊下,仰望着上面的蛇妖,贪得无厌地期待着能再等到一把鱼食。 本该仙逸清灵的极品仙鱼被养得如肉猪一般,各个痴肥臃肿。 陌奚弯眸,爱怜地回望着水中仙鱼,视线描摹着它们肥头大耳的身形以及乞食的丑态。 温柔的凝睇中,埋在水下的蛇尾毫无征兆骤然卷起,将久聚不散的十数头仙鱼碾成肉糜。 哗啦——! 巨尾搅破了湖面的平静,片刻之后,水面上漂浮着一坨坨看不出原型的糜。 他抽尾起身,对着虚无之处开口,“我喜欢暖色的鱼。” 沾着水的硕长蛇尾朝着寝殿游去。 等蛇王彻底离开、回到自己的巢穴后,画廊上才又落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鬼影,开始处理湖上的废肉。 卫戕望着蛇王离去的方向,墨色的瞳中若有所思。 余光微瞥,他看着鬼侍大口吞噬起烂糊状的鱼肉,身周鬼气忽明忽暗地蹿升着。这是在高兴。 即便已经被绞烂成泥,但这些鱼毕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肉质鲜嫩,灵气充裕,一条可抵万金。 卫戕收回目光,离开了寝殿。 几个宫仆和他擦肩而过,头也不抬地越了过去。 仔细一看,墨蛇的身上笼罩着暗灰色的残影。 他穿行在宫中,与几波宫仆正面而过,没有一个妖向他驻足行礼。 所有妖都以为西征大将军卫戕尚在两城之外的军营中,没曾想他已然回抵了蛇宫。 玉蛇引 第90节 衾雪的刺杀计划定在了三日之后,蛇王不想他影响到初二的庆功宴。 这命令很特别,对于蛇王、乃至所有沙场而归的大妖而言,乱子,才是助兴的宴会表演。 但既然是王令,卫戕姑且前去察看了下衾雪的动向。 狐妖太过常见,宫中新入几只狐狸,就如海中新生几条游鱼,根本不可能察觉。 因衾雪容貌特殊、修为较高,可以一眼锁定,但其他玖偣残敌则无法确定,唯有等到他们下手时,才能一网打尽。 卫戕隐匿了身形,找去校场,暗中注视衾雪,观察他和谁走得较近。 这本该是监察组的工作,但丹尹不知为何被蛇王留在了玖偣边境。 要监察衾雪这样超过三千年的顶级大妖,只能由另一位顶级大妖来做。 血雀没有这个耐心,担子便落在了卫戕身上。 卫戕观察了两日。 确定了刺杀日期后,衾雪等狐妖愈发谨慎,私下再没有见过面,那头三千五百年修为的白狐仿佛是真的只来参军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衾雪这边一无所获,但在宫里待了两日,卫戕却有了其他发现。 第二天的晚上,他在从校场回来的路上和两个宫娥迎面而过。 本该视他无物的宫娥忽然停下,对着他行礼欠身。 卫戕一顿,接着便听她们口中呼道,“茯芍大人。” 有蛇尾游动的声音自卫戕身后拐角出现,他诧异回眸,王宫之中谁敢放尾游行、挑战王权? 很快,卫戕便见到了那放肆的蛇。 一条矜贵仙逸的玉尾出现在了他眼下。 紧致圆润的蛇尾上排列着紧密的蛇鳞,每一块都如精细磋磨的玉石,在月下折出玼光。 这一头修为仅次于他的顶级雌蛇,超过了丹樱。 她朝他的方向游来,长尾逶迤,步态婀娜,当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剩三武时,卫戕倏地嗅到了一股惊人的奇香。 这香气美妙绝伦,闻之胜饮秘药。 她已然敛息,卫戕所能嗅到的气味十分有限,可就是这隐隐绰绰的半缕,便令他全身的血液躁动起来。 他后退了半步,为这恐怖的香气,也为蛇姬的倾城之容。 雌蛇喜欢强壮庞大的雄蛇,雄蛇亦何尝不爱丰腴粗硕的雌蛇。 蛇妖之间,总是体型越大越美。 眼前的雌蛇可算是卫戕所见之中最长硕的一条。 她的气息、鳞色和体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暧昧的秋风扫过,卫戕敛眸,压制住求偶期的本能欢欣。 王命在身,他不能暴露踪迹。 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不大,茯芍看见了卫戕,或者说,她嗅到了一团模糊的气息,这是实力高于她的妖在故意藏匿身形。 她只能辨别出,这是蛇的气息。 淮溢之中,修为高于她的蛇妖只有大将军卫戕,她路过他,疑惑地扭头看了那团黑气一眼。 黑气在她看过来的瞬间便后退开去。 茯芍意会,他不想被妖察觉。 本该在军中的上将军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还这样掩人耳目…… 茯芍觉得奇怪,前面的宫娥在唤她,她暂且将这问题放去一边,先回应了小宫娥们。 见蛇姬越过自己,和两个宫娥走远,卫戕舒了口气。 他拧眉望着地上游动的蛇尾,疑惑两个宫娥的反应。 淮溢唯一的一条顶级雌蛇便是丹樱,卫戕和丹樱没什么交集,但都在蛇王麾下做事,日子久了,总也了解一些。 平心而论,丹樱的脾气不算太坏——至少在千年大妖的行列中,她是个正常的妖,说话做事都不疯癫,还算是有规律可循,性格比她弟弟要好上一些。 即便如此,宫中的妖仆们依旧谈丹樱变色。 不止丹樱,强者总是让弱者避之不及。 这条雌蛇是谁,为何宫娥们见了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还停下来泰然自若地向她问好? 这不合常理。 卫戕陷入沉思,天色将亮,他正欲回去准备今日正午的那场刺杀,不料这一会儿思索的工夫,意外等来了接连两日都没有露出马脚的白狐。 衾雪自卫戕面前穿廊而过,没有察觉到他。 他的身体紧绷,有明显异状。 卫戕立即提步,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他跟着衾雪去到了医师院。 已到下差的时候,茯芍正犹豫是临时去一趟蛇宫,还是明夜请脉时再向蛇王汇报自己看见的卫戕。 她以己度人,自己在蛇宫里敛息行走、遮掩痕迹时,是为了窃玉;那卫戕又是为了什么…… 不像什么好事,但也可能是蛇王授意他的任务。 这个时间不是她该见蛇王的时间,自己特地跑过去说这事,万一对方只是在执行王令,那她岂不是闹了笑话,还会让蛇王觉得她大惊小怪、搬弄是非。 茯芍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偏向于明夜请脉时再提。 要是王嫌她多管闲事,大不了以后她不说就是。 “芍姐姐,我都收拾好了。”酪杏整理好了东西,将墙上挂着的墨青披肩取下,给茯芍披上。 “好,”茯芍抬头,让她系好了系带,“我们回去吧。” 她刚一迈步,还未踏出主屋的门槛,就看见步入医师院的衾雪。 老患者了,茯芍下意识张口,“怎么,哪里又伤了?” 衾雪顿足,停在了院中。 “不,没有……”在中意的雌性心里留下了孱弱的印象,他面上发烧,但这一次没有再逃离。 “我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茯芍偏头看着他。 晨曦自他们东方射出一抹光束,那头白发在月下柔美如绸,在日光下则愈添辉光。 对崇白的人类而言,衾雪称得上清贵无双。 他抬眸看着茯芍,没有施展媚术,那双狐眼自带妖冶风雅。 茯芍身后的酪杏咯噔了一下,她不是离群索居、不谙世事的茯芍,立刻明白了这头白狐是什么意思。 私心而论,酪杏希望茯芍的伴侣也是蛇,不想她和外族纠缠在一起。 但她没有资格替茯芍决定,只能期艾地望着茯芍的背影,祈祷她不要答应。 衾雪酝酿良久,终是在茯芍困惑的视线下开口了。 “你曾说过,比起容貌,更看重实力。” 茯芍点头,“对。” “那你……”衾雪咬唇,那双狐眼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风情,烟视媚行,又带着渴欲、期冀,“你会愿意和淮溢最强的雄妖结为伴侣么?” 茯芍一愣。 淮溢最强的雄妖,不就是蛇王么? 她正要答话,倏地余光一瞥,看向了医师院门外。 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 若非蛇王,就是方才遇到的卫戕将军。 茯芍下意识排除了蛇王。 卫戕……她皱眉,他为什么要跟过来?来了又不进门,只藏在门外偷听。 她愈发觉得卫戕可疑。 衾雪羞怯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正忐忑地等着对方回应,却发现雌蛇的目光越过了自己,全然一副走神的模样。 他顿时被凉水浇了个透心。 带着一点愠色,衾雪重重唤了声:“茯芍!” 茯芍这才回神看向他。 “啊……”她想起了衾雪刚问的话,答道,“那当然愿意。” 蛇王也好,新起之秀也罢,她乐意和强壮的蛇交尾。 生不生蛋另说。 院外的卫戕听到这一段,不由得皱眉。 院内的衾雪则眉眼舒展,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颔首,道,“好。” 说罢便转身离开。 好?茯芍不解,这次又是好什么? 他怎么总是没头没尾地说“好”? 妖已走远,无从问起。茯芍莫名其妙地离宫回家。 回去的途中,酪杏一脸欲言又止,等她做了饭、茯芍吃饱喝足了,酪杏实在忍不住问:“芍姐姐,你这就答应他了?” “谁?答应什么?”茯芍疑惑。 “那头白狐呀。”酪杏坐在她身边,给她捏肩膀,“你今天不是答应他,只要他成为淮溢的最强者,就做他的伴侣了么。” 玉蛇引 第91节 “怎么会?”茯芍震惊,“他是狐狸我是蛇,这要怎么做伴侣?” 她被酪杏的大胆发言给惊到了,完全无法想象一头狐狸和一条蛇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狐头蛇?还是蛇头狐? 不管哪个,茯芍都不能接受。 酪杏也吃惊,“可你说了‘愿意’。” “我说的是愿意和淮溢最强的妖做伴侣,淮溢最强的是蛇王呀。他的道行可比王差远了。” 那头白狐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她呢。 酪杏道,“现在打不过,日后未必,届时芍姐姐会答应他么?” “那也不行。”茯芍拒绝,“狐狸是一夫一妻制的,和他在一起也太吃亏了。” 酪杏终于是放了心。 她点点头,应和道,“是呢,太亏了。” 芍姐姐这样好,怎么能便宜外族。那头白狐想得也太美了。 茯芍没有把衾雪那番话放在心上,她更加在意今天遇到的卫戕。 廊上相遇后,她本是打算晚上入宫时再和蛇王提的,但在注意到卫戕在医师院外的鬼祟行迹后,茯芍又踌躇了起来。 卫戕是蛇族的大将军,又是在蛇族自己的地盘上行走,有什么任务是要他隐匿身形的? 茯芍想象不到。 她在房中转圈忖度,当目光触及到墙上挂着的披肩时,她的心到底还是偏向了蛇王。 “小杏,”她匆匆离去,“我入宫一趟。” 蛇王对她一片赤忱,就算是多管闲事,她也要以防万一。 “芍姐姐?”酪杏从自己房中探出头来,只来得及看见茯芍的一点尾尖。 她游得很快,用上了移行术,三五次施术后,便入了宫门。 此时太阳高悬,和她窃玉那天的时机一模一样。 茯芍愈发有些不安了。 宫中不能施展法术,她只能依靠蛇尾全速遄行。 这一路黄影憧憧,途径的宫仆只见身旁蹿过一道残影,未及行礼就没了踪迹。 宫中的气氛的确是有些变了。 茯芍敏锐地感知到寝宫附近多了许多卫兵,其中不乏千年大妖。 在一众兵戈之气里,她嗅到了卫戕的气息。 心下一沉,茯芍骤然停下,蛇尾一转,匿入殿前的玉阶当中。 她本是想来提醒蛇王的,不料宫变发生得这样快,卫戕竟已先一步入了内殿。 情况有变,她未必能打过卫戕,保险起见,选择了匿迹,准备见机偷袭。 卫戕已部署好四周,自己守在寝殿门内。 陌奚靠坐在玉榻上,若无其事地翻着书。 时间将至,有顶级大妖的气息靠近。 卫戕握住了腰间佩剑,当他分辨出那股气息后,神色微变。 不是衾雪,是昨夜遇到的雌蛇。 殿内的陌奚亦有所察觉地从书中抬眸,两名顶级雄妖刚刚判断出来者的身份,下一刻,茯芍的气息忽地中断,彻底消失不见。 卫戕暗惊,伸出蛇信亦无从探得。 他转身看向蛇王,蛇王眉心微蹙,有些迟疑。 这令卫戕再度惊诧。 有敌来袭,蛇王从不会不悦,相反,他乐于戏耍那些来送命的蠢货。 这条雌蛇的修为在三千六百年左右,并不会对蛇王构成威胁,为何他脸上一贯的笑意却不见了。 卫戕询请王意:“王,需要我去处理么?” “嗯?”蛇王偏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卫戕向蛇王汇报道,“今日黎明,探得衾雪向此蛇表衷爱意。此蛇答应,若刺杀成功,便与他结为伴侣。” 他没有半分徇私,即便那条雌蛇得天独厚,美得令他晃神。 既与外族勾结,便是雌性,卫戕也不会留情。 他受过这样的教训。 言毕,大殿死寂无声,良久的沉闷后,才响起轻轻一声呢喃: “表衷,爱意?” “是。”卫戕道,“二妖私交甚密,必是同伙无疑。” “你说,她答应他了?” 卫戕没有等到革杀的命令,只听见蛇王的低语:“她答应他,只要杀了我,就做他的伴侣?”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一片羽毛飘落水中,轻得连涟漪都惊不起。 这不正常的语气令卫戕心中发紧,蛇王的语调难辨喜怒,他谨慎起来,反复度量自己言行是否有失。 顷刻,卫戕迟疑地改口,“衾雪倒是没有直言说要…杀您,只是问她——”未防自己误传了什么,卫戕回忆着,将原话一字一句道出,“‘会愿意和淮溢最强的雄妖结为伴侣么’。雌蛇答‘那当然愿意’。” 卫戕蓦地听见了一声笑。 蛇王倚着软枕,笑吟吟地望向他,“卫戕,差一点儿,我就想杀了你。” 他面上带笑,翠瞳中却冰凉如水,全然冷寂。 卫戕登时低头,不敢与陌奚对视。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为何短短几句话之间,蛇王情绪变化如此之大。 不待细想,一股压抑的妖气骤然逼近。 殿门被厉风撞开,卫戕当即拔剑,七道苍白的狐尾冲入寝殿,如鬼如魅,发出诡异尖厉的狐鸣。 来者正是白狐衾雪! 埋伏下的卫兵冲出,却被玖偣残兵缠住,衾雪逆光而来,身后狐尾四散膨开,如有自我意识般地扭曲摆动,每一条都被强烈的杀意支配,势要取殿中蛇王的性命。 他立刻发现了门边的卫戕,折身避开挥斩而来的利剑,反手自袖中洒出一片黄粉。 哧—— 电光火石间,幽蓝色的狐火燃起,和空中弥漫的黄色粉末接触后,即刻产生迭穿爆炸! 卫戕疾速后退,屏气之前,他还是嗅到了那股气味—— 雄黄。 雄黄在狐火的加持下不断爆炸,余威震动了殿中大柱,那股让蛇难以忍受的味道充斥空中,熏得蛇妖们头晕眼花、四肢乏力。 黑红色的火光遮蔽了衾雪的身影,卫戕从雄黄中缓过劲来,当机立断朝陌奚所在之处赶去。 破开雄黄火后,眼前的情形令卫戕脚步一停。 不出所料,借着烟尘火色的掩护,衾雪直捣深宫中的陌奚。 长锥形的利爪抬起,他朝着榻上的蛇王落下致命一击。 陌奚抬眸,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 那条墨尾已然朝衾雪脚踝涌去,却在缠上之前横生骤变——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黄影自衾雪身后的云石地砖破出,先陌奚一步扬尾卷住了衾雪的脖颈,将他一把扯走,高高抛起,甩向墙壁。 砰—— 这一声重响,将坚硬的石壁砸出裂纹,也将衾雪的脊椎撞裂了两节。 嘶——! 暴怒的蛇鸣声随之响起。 衾雪抚着喉咙,脖子上一圈紫红,皆是方才被蛇尾所勒。 他愣怔地看着冲他嘶吼咆哮的雌蛇,那双和赤狐类似的琥珀眼里满是恼怒。 她的形容姿态,是在对待一位死敌。 衾雪想要说话,开口却咳出了鲜血。 “为什么……”他痛苦地望着眼前的蛇姬,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半日她就换上了憎恨、厌恶的神情。 茯芍的突然出手搅乱了战局。 卫戕定在原地,惊讶地看着雌蛇的背影。他和衾雪一样,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和白狐定下私约的雌蛇会突然翻脸。 唯有榻上的蛇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弯眸流露出浓郁的欢喜。 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雌蛇,他眼尾嫣红,毒牙发痒,一股灭顶的愉悦贯穿了全身,令他头皮发麻,止不住唇畔的笑意。 “为什么?”茯芍听见了衾雪的话,也看见了他满脸被背叛般的痛色。 “我才想问为什么!”她睁大了双眸,蛇瞳竖成一线,“我给你解毒、替你摆平校场里的妖,你却要刺杀我王!毁了我族的支柱!” 她咧出獠牙,怒不可遏,“卑鄙的外族,你太不知好歹了!” 衾雪睁眸,蛇姬仙逸柔美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他咬牙:“那你倒是问问,你的王,又对我做了什么!” 不等茯芍开口,他便低吼道,“他灭了玖偣,杀死我全族两千余口!国破家亡,我不该报仇么!” “你该。” 衾雪抬眸,眼中重燃希冀,雌蛇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回地狱—— 玉蛇引 第92节 “你是该为自己的族人复仇,而我,也该保护我的王。”她道,“事已至此,皆是你和你族人太弱小之过,怨不得我王,他只是比你们都要强大而已。” 陌奚蛇瞳收束,细如针尖。 再一次,他被这一世茯芍的风姿所惊艳。她是美得那样自然、那样的让蛇陶醉。 他爱恋地凝视着茯芍,目光痴缠,满载柔情。 陌奚从未如此确信,这就是他想要的伴侣。 空气中,逐渐泄露出甜腻的毒香,那味道遮盖了雄黄的刺鼻。 衾雪怔忪地看着面色冷倨的雌蛇,片刻,他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了身。 “先前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是么?” 白狐低着头,散乱的白发垂在两侧,长着利爪的十指律动着,手背上青筋突起,身后的七条狐尾妖娆诡异地扭摆,将他的身形拉得极大。 茯芍嗅出异样的气息,这一刻的衾雪,比先前要危险太多。 右手一握,自虚空中抓出黄玉骨伞,她戒备地盯着衾雪的动作。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搭上了茯芍的肩膀,将她轻轻揽至身后。 这样温柔而不孱弱的力度,茯芍只在陌奚和蛇王身上见过。 “王!”她立刻侧身,挡在蛇王身前,“您快走!” “既唤我王,我自当承担王的职责。”陌奚抬手抚过茯芍的侧脸,将她一路疾驰而散落的碎发整理妥当。 他眼中的柔情茯芍尚不能领会,但同为雄妖的卫戕和衾雪焉能不懂。 “茯芍!”白狐利爪崩张,双眸充血怀恨,“为何骗我!” 茯芍莫名其妙,她何时骗他了? 她身边的陌奚倒是笑了。 他将茯芍拉至身后,笑吟吟地望向暴怒的白狐。 那双翠瞳上下端凝着他,继而噗嗤一笑,“果如传闻所言,不堪入目。” 衾雪一怔,目光钉在蛇王那墨青色的釉亮蛇尾上,长尾游摆之间,凹折出绚烂的伴彩。 虽不是珊瑚蛇那样的斑斓,可无论如何都要比他一身苍白美丽太多。 “小王子,你恐怕误会了些什么。”那蛇王站在雌蛇身前,胜者一般,带着上位者的风轻云淡,“她答应的,是和淮溢最强者结伴,可不是和你。” “再有,”他弯了弯唇,轻声细语地温和开口,“连雌狐都觉得粗陋的雄性,有何面目来抢夺我淮溢的至宝。” 第六十一章 被踩中痛处, 白狐青筋暴起、面颊抽搦。 他无言以对,羞愤地爆开数丈狐火。幽蓝色的烈火狂熛扑啸着,海啸般朝陌奚飙去。 “王!”距离尚远, 茯芍便被那火气灼痛鳞肤, 她想去陌奚身前开伞, 陌奚先她抬手, 宽大广袖护在她身前, 如水帘般将高温隔绝在外。 两蛇之后,卫戕静默观望着。 身为下属,他理当冲锋陷阵保护蛇王和未来的王后,但身为雄性,他十分清楚, 此时的陌奚绝不想被其他雄妖抢了风头。 巨涛狐火间,卫戕选择悄然退出寝殿。 殿中已无用他之处, 接下来他只管稳住外面的战况即可。 茯芍感受到了那狐火的威力, 蛇怕晟光,亦怕烈火。 衾雪的妖力有暴走趋势, 火舌贪婪地消耗着空气,顷刻之间,整个大殿化为汪洋火海,瓷器炸裂、鲛绡被点燃, 囹圄火场之中, 那清凉的水莲气愈发令茯芍感到心安。 但她不能贪恋这点凉爽,必须速战速决! 茯芍矮身, 从陌奚的袖旁钻出, 陌奚一顿,以为她要主动出击, 却又发现茯芍的去向不对,并非是奔向衾雪。 她是朝灵玉榻的方向扑去! 蛇王说了他自己能行,茯芍就相信他能行。但玉榻是脆弱的,经不起这场妖火。 赶在灵玉榻被火焰波及之前,茯芍急忙将它收入储物器,可榻上烙有王印,茯芍搬不动它,满头大汗地试了几个储物器都收不进去。 她急得团团转,只能凝出结界隔绝火焰,在结界凝实之前,她自己先扑了上去,用蛇鳞将其紧紧护住。 看着雌蛇绕着玉榻焦急忙活的样子,陌奚于无奈之中扬唇。 感受到一股暴戾的杀气,他收回落在茯芍身上的目光,挥袖而下,将身前火焰尽数压灭。 近处火焰刚熄,前方烈火间便骤然刺出一只利爪,锐甲正对陌奚面门而来。 陌奚侧身,白狐擦着他跃去后方。 两头顶级雄妖在青火间对峙凝望,霎时间,有刺鼻的雄黄味窜起,数十雄黄符自衾雪袖中射出。 附着了仙家罡气的符箓化于火中,纯正的仙气和浓郁的雄黄一同爆开,融入四周火焰。 大殿之内气味登时驳杂难闻,于蛇而言,这股味道比蛇田里的粪尿沼泽更加恐怖,就连陌奚这等级别的蛇妖都不禁皱了皱眉。 另一边茯芍已为灵玉榻布下三重结界,终于可以抽身去协助蛇王。 她一扭头,就见身后火光中妖影幢幢,依稀可见蛇影和狂乱的狐尾。 两头雄妖斗在了一起,茯芍一时难以插足,便在外伺机埋伏,若是蛇王落于下风,随时可以出手相助。 这场刺杀太出茯芍意料,她对衾雪一片好心,对方却筹划着如何杀死她族的王。 茯芍只觉得那两瓶灵药和自己的许多安慰鼓励都喂了狗。 她曾在蛇王面前为衾雪说话,此等谋逆大罪,蛇王又素来忌惮外敌,就算他和她关系亲近,也逃不掉一个失察之罪。 错愕和愤怒感交错并起,茯芍忍不住从玉石中现身,抽了衾雪一尾巴。 是她鱼目混珠、引狼入室,这场刺杀她脱不了干系,茯芍无法袖手旁观,但她内心并不太担心蛇王,不觉得自己的王会败给一头三千五百年的白狐。 事实也如茯芍所想。 在衾雪甩出雄黄符箓的瞬间,陌奚的鳞上散发出了袅袅灰烟。 蛇毒。 茯芍不受蛇毒的影响,陌奚没有顾忌地将体内剧毒融入空中。 灰色的毒烟和火烟没有任何区别,呛人的烟熏和雄黄味下,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白狐亦没有嗅出火海里细微的异味。 火影之中,那条墨青色的蛇尾不论是力量还是灵敏都压了白狐一头,轰的一声颤鸣,衾雪被抽中右肋,飞跌至左侧。 他砸在梁柱之上,呕出一口鲜血,状态前所未有的差。 此时衾雪还未发现,自己的丹田已被蛇毒入侵。 眼前黑影晃过,墨发青尾的蛇王鬼魅般穿过烈火,来到了他面前。 来不及躲避,衾雪睁眸,异色的狐瞳中亮起妖艳的桃粉色,危急关头,他本能使出了狐族保命绝技—— 媚术。 一串尖锐刺耳的狐笑重叠环绕在陌奚耳畔,轻微的眩晕感自脑中蹿过。 无奈双方相差了整整一个大瓶颈,衾雪拼力使出的媚术对陌奚的效果微乎其微。 陌奚极其擅长精神操控,这等媚术从伤不到他,可今天不知是衾雪的妖力暴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一瞬间,陌奚竟被那凄媚的狐笑所影响,生出了两分躁。 卫戕所说,「衾雪向此蛇表衷爱意。此蛇答应,若刺杀成功,便与他结为伴侣」一句,随着狐笑声钻入了陌奚脑海。 他扶额蹙眉,将那诡媚的笑声逼出神识,可残留的戾气却难以除净。 那句话,令他心有余悸。 不管茯芍如今表现得多么排斥异己,但她上一世到底是和人类相爱了。 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摈斥外族。 如果今日是他的蜕皮期、如果衾雪的修为高于他,如果衾雪又或者是另一条蛇妖打败了他…… 陌奚很清楚,茯芍不会拒绝的。 她站出来保护他,到底是在意“陌奚”,还是只在意“蛇王”……答案呼之欲出。 识海中的狐媚之术已经清除,陌奚的气息却紊乱了起来。 茯芍的那份袒护,前不久还令他愉悦,此刻却如滴了蜜的毒草,在感受到甜蜜之前,先尝到了轻微刺痛。 幽蓝熛炎之中,一头丈高的七尾白狐浴火而啸。 衾雪被逼出了原型,银红色的异瞳里爆发出狠绝。 苍蓝妖气自他身上翻腾浮涌,最终汇聚于空中,凝为巨大狐影。 幻狐甩头抬足,凌驾于烟火之上,霸占半个寝殿上空。 火海之外的茯芍仰头看着空中的蓝白幻狐,这是妖兽们的本体幻影。 和人类喜欢借用器具不同,妖邪们更偏爱用原型厮杀。 庞大如鲲鹏的幻影之下,衾雪厉啸冲来,前肢踩住了陌奚的蛇尾,留着涎水的利齿猛地咬住了中段。 陌奚本该闪避,可心中残留的阴翳久久不散,令他厌烦。 他任由衾雪咬住自己的长尾,余下的尾部倏地翘起,精准狠戾地缠上了狐脖和胸腹。 蛇尾如索,骤然施力,在雪白的皮毛上越收越紧;而咬在他尾上的利齿也越扎越深。 两头雄妖纠缠一处,他们确有深仇大恨,可此时充盈他们脑中的恨意却并非旧怨,只是一场单纯的求偶竞争而已。 □□上的对抗清晰可见,在凡人看不见的空中,亦有两股邪气在相互斗争。 碧色的妖气从陌奚体表蒸腾而起,转眼之间,一头更大于妖狐的碧蛇幻影盘踞梁上,张口吐信,露出阴冷的毒牙。 火焰高处幻化而出的两尊妖影,白者为狐,苍青者为蛇。 和下方僵持不动的实体相反,火焰上的本体幻影斗得激烈奋劲。 嘶鸣恫吓的蛇影、弓背咧齿的白狐碰撞厮杀着,搅起道道火浪,烧得房梁焦黑、以至于断裂砸下。 咔啦—— 玉蛇引 第93节 有骨裂声响起。 火海中的衾雪喉中发出悲鸣。 四千年瓶颈的差距不啻天渊。这场刺杀,从一开始就是死战。 眼见败局已定,衾雪松开了口中鳞尾,仰头朝着茯芍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复杂悲痛,万般情绪无从说起。 和生来受雌性欢迎的卫戕、疯癫无常的丹尹、厌恶雌蛇的陌奚都不一样,没有人知道,对衾雪而言,一个对他关怀备至的雌性是何意义。 茯芍,他漫长生命中的唯一——他没办法带她回玖偣,至少要带她离开淮溢! 空中的妖狐回到了衾雪本体之内,岩浆似的红纹出现在了那雪白的皮毛之下。 红纹若隐若现,像是随时会喷发而出的火山一般岌岌可危。 茯芍大惊,顾不上守护玉榻,穿过烈火扑向了陌奚。 她一把按住陌奚的肩膀,将他从衾雪身上带离。 整三圈翻滚,正欲收网的陌奚猝不及防被茯芍扑倒。 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蛇姬,他瞳孔收束,一丝愣怔泄露在了脸上。 茯芍眸中燃烧起了强盛的妖芒,她调动出全部妖力,将黄玉骨伞扩大撑开,罩在了自己和陌奚上方。 伞面流动着温润的黄玉蛇鳞暗纹,它罩在茯芍背上,而茯芍又扑在陌奚身上。 她抱住他的头,将他致命的心脏、腹部和头颅三处紧紧护在怀里,比护玉时更加用力,不容一丝空隙。 陷在柔韧馨香的躯体中,陌奚滞愣着,忘了吐信,也忘了推开茯芍。 就如从不会有谁在他虚弱狼狈时选择留下来治愈他、照顾他那样,陌奚亦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有谁会在危急关头不管不顾地冲破火线,以身为盾将他护在身下。 他看见茯芍紧闭着眼、害怕得绷紧了全身,可她还是选择成为他的肉盾。 茯芍没法不害怕,衾雪身上的红纹,是爆丹的前兆。 三千五百年的大妖以魂飞魄散的代价发动最后一击,所产生的威力足以将整个蛇宫夷为平地。 即使陌奚是四千年的巨妖,即使她有着一身玉铠,也绝无法从爆丹的威力下全身而退。 茯芍紧闭着眼,眼睫颤抖不息。 她害怕,她恐惧,她才刚刚从韶山出来,还没来得及看过天下的全貌。 她不想死。 可是没有逃跑的时间了,既然无法一起保全,那么至少要换来一个生机。 她感受到怀里蛇王的挣扎,心中宽慰了点。 她看错了衾雪,可没有错付忠心。最后关头,蛇王竟也想要反过来护住她的身体。 爆丹的前兆极短,自己那一扑便花掉了九成时间,此时再要转变体位,很有可能蛇王尚未覆住她时,妖丹就已炸开。 如此一来,他们都得死去。 事已至此,不必谦让。 那么多次近距离接触衾雪,她却毫无察觉,刺杀一事茯芍自认难逃其咎,她于蛇族无功,便不能再有罪。 临死之前,知道自己护住的妖值得,就足够宽慰了。 蛇王,的确是个可以结交的好友。 茯芍拼死压着身下的雄蛇,不让他乱动。 “芍、芍儿……”直到两息之后,四周安稳如常,而她怀里则传出一声羞窘无措的低吟。 茯芍茫然扭头,看向远处的白狐。 白狐亦是震惊,不知为何,自己的内丹像是被冷水灌满,那颗灼热欲爆的妖丹浸在水里,成了一颗哑弹,湿透透的,始终无法达到爆丹的温度。 趁着茯芍疑惑的工夫,陌奚终于从她身下翻出。 他瞳中碧芒一闪,下一刻,濒临爆丹期的白狐蓦地惨啸,七窍间流下黑红色的毒血,如一条条蜿蜒的毒蛇。 那从一开始就混入火烟之中的蛇毒已然成熟,被陌奚引动,摧毁了衾雪全身神经,也融化了他的肌骨。 白狐扭头,流着血泪的异瞳盯向陌奚身后,陌奚身下粗大的蛇尾涌起,将身后的黄玉尽数遮蔽,不泄分毫。 至此,他最后一眼也没能看见茯芍。 轰—— 巨大的狐身轰然倒地,倒在了他自己引出的幽蓝狐火当中。 白狐四肢僵硬,没了呼吸,只有双眼还未瞑目,死死对着覆海上的毒蛇彩绘。 茯芍呆愣地坐在地上,望着陌奚的背影。 短短半个时辰,已是数次转折,让她不知如何反应。 待白狐死透,陌奚才侧身,对等待自己答复的雌蛇道,“抱歉,让你受惊。” 蛇王交手过太多大妖,焉能不知道他们喜欢爆丹这一招。 很早之前,他便在自己蛇丹里种下了“锁丹水”,封锁对方内丹。 对敌厮杀,第一时间释放锁丹水毒已成了陌奚的习惯。 茯芍听到了解释,松了口气。 果然不需要她出手,蛇王完全有能力料理好一切。 她拍了拍裙上的火灰,正要起身,头顶的横梁被火烧断,赫然砸下。 霎时间,水莲香气包裹了茯芍,她被陌奚抱在怀中,那截断木被蛇王用妖力弹开,滚去了远处,溅起火星点点。 陌奚抱着她,不发一言。 茯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静,便推了推蛇王的胸膛,示意道,“没关系,这个没关系。” 和爆丹的威力相比,被一段横木砸下脑袋,简直和被蚊子咬一口一样,不值一提。 可蛇王却没有就此松开她。 他沉默着,收紧了手臂。 空中唯有火舌吞噬建筑的声音。 衾雪已死,火焰中再无妖力,变成了凡火,温和地噼啪燃烧着。 普通的火焰于茯芍而言并无伤害,她便也没有急着出去,懵懂地任由蛇王抱着。 她隐约觉出了些什么,一股奇妙的感觉如透明的游丝一般自她心田划过,比之那天他唤住她,替她系上披肩时更加鲜明两分。 她感觉到了它,却并不理解它是什么东西,想要抓来细看,在触碰的瞬间就将它勾碎捏断。 蛇没有这样的感情,茯芍不明白。 她想,或许是他认为她被吓到了,所以肌肤鳞片相贴,向她传递藉慰。 方才的爆丹前兆的确吓到了茯芍。 这一个拥抱,让她心情缓和了许多。 良久,当又一处横梁砸下发出巨响时,蛇王才如同被唤醒一般,有了动作。 他揽着茯芍的肩膀,带她出去,喑哑开口,“先走。” 烈火熛飞,蛇宫中蹿升着滚滚黑烟。 殿外阶下,玖偣的残余势力已被卫戕收拾妥当,或杀或绑,尸体横陈,活的则被押着跪下。 当陌奚搂着茯芍自茫茫火海中游出时,千名卫兵当即跪下,口中高呼:“末将无能,让王受惊,请王责罚。” 口号整齐、声音震天。 陌奚垂眸,目光掠过满场银甲。 他倏地想起那天玖偣祭台上,那些雌狐口中廉价鄙俗的爱语。 此情此景,何其相像。 他们跪着,高呼死罪,可心中所念只有惋惜——惋惜他怎么没有死在里面,好让他们从他的尸体、从他的领地、宝库里分一杯羹肴。 杂碎小卒也好,那条看似忠诚、实则紧盯王座的乌蛇也罢,所有妖都是一样的。 不会再有第二个茯芍了。 不会有谁用纯粹欢喜的目光注视他,也绝不会有谁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覆在他的身上。 只有茯芍、只有茯芍,只有她。 第六十二章 刺杀落幕, 玖偣最后的嫡系王族被除去,宫中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 卫戕找金、土属性的妖修葺了寝殿,随后将衾雪的尸首妖丹奉上。 陌奚拨了拨盒中的妖丹, 三千年五百年的妖丹在他指下来回滚动, 像是随地拾的石子土砾。 他思忖着些什么, 目光落在妖丹上, 却又透过它看向了更深处。 卫戕等着陌奚把盒子扔回来, 叫他存去库房——蛇王讨厌其他妖的气息进入自己的身体,从来不会吸收妖丹里的妖气,以往所有顶级妖丹都是这样处理。 可他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句:“之前收的顶级妖丹,共有多少?” 卫戕一愣, 过了会儿才答道,“太久未有清点, 估计不下二十。” 茯芍来之前, 淮溢境内的顶级大妖总共才只有八名,而蛇王的库房里, 却有二十余颗顶级大妖的内丹。 称王的本能刻在这些大妖的骨血里,这些年来陌奚除掉的挑衅者实在不少,就连跟了他许久的卫戕都记不清具体数目了。 墨青色的鳞尾挪动,蛇王自榻上滑下, 游过卫戕。 “制成皮草, 收入库房。其余部分…你参酌吧。”他草草规划了衾雪的尸体,却没有把衾雪的内丹扔给卫戕, 自行去了储存顶级妖丹的库房。 卫戕屏气低头, 等最后一点尾尖也游出大殿后,才回眸望向蛇王离开的方向。 王库设立在寝殿西侧的地下, 陌奚鲜少会来这里。 玉蛇引 第94节 他并没什么钟爱之物,库房里存放的金银珠宝、灵药法器于他而言只是些漂亮的废物,而那些惹妖眼红的灵玉、妖丹,也只是些数量稀少的废物而已。 他没有玉缘,吸收不了灵玉;至于妖丹—— 轰…… 库房尽头,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小间密室。 密室的架子上摆满了水晶盒,每一只盒子里都装着一颗荔枝大小的丹核。 三千年以下的妖丹,蛇王不屑一顾,但三千年以上的,则都掌握在他手中。 不是为了自己吞食,而是他需要掌控所有顶级的资源,就如他在贵族内丹里种下蛇毒、控制玉市一样,唯有将一切高价值的东西握在手里,陌奚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石门在陌奚身后关闭,幽暗的密室内,各色妖丹在水晶盒的衬托下绚烂灿亮,其表面的妖冶光泽蛊惑着一切活物、诱使他们将它吞入腹中。 任何一头妖都不会放过这等品质的妖丹。除了陌奚。 他扫过一室妖丹,眸中没有丁点贪婪,唯厌色而已。 他极其厌恶这种晋升方式,厌恶的程度超过了对实力的渴求,他宁愿用繁琐、迂回的方式去削弱其他妖魅,也不肯用这些妖丹提升自己的实力。 但如今,他踏足了此处,站在了这些妖丹之前。 陌奚瞌眸,眸底尚有挣扎。 他还记得第一次吸收妖丹的感觉,强烈的腥臊涌入了他的丹田,钻入他的内丹,和他融为一体,再无法分离。 这种被侵入身体感觉让陌奚作呕不止,此后每一次调动妖力,都能感受到妖丹里那股外来者的气息。 他杀了那头妖,对方却扎根在了他的体内,纠缠着他、伴随着他,阴魂不散,直至他死去。 陌奚无法容忍这样的恶心。 上一世,即便是茯芍那样芬芳馝馞的妖气,在进入陌奚体内时,亦令他杀意暴起。 叫众蛇如痴如狂的黄玉气息,陌奚尚需数日才勉强接受,遑论眼前这些妖丹里的妖气。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 可他还是来了。 他需要至高无上的实力。 白日的一场刺杀,茯芍很快平复了心情,陌奚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愈发明白了茯芍的珍贵,愈加舍不得她离她而去。 想要夺取王位的雄妖数不胜数,茯芍却是独一无二的绝色之姿。 雄蛇想要她、雌蛇也想要她,就连沈枋庭、衾雪这些外族,都对她别有用心。 偏偏茯芍乐于接纳一切蛇妖,更乐于回应强者的示好。 她护他,只是因为他是蛇王,是如今的蛇妖之首而已。 一旦有蛇超过他,成为新的淮溢之主,茯芍的敬爱便会立即转移到新王身上。而新王,绝不会放过如此美姬。 短短几个月,茯芍身边已经吸引了不少虫子,杀一个衾雪不过是杯水车薪。 卫戕、血雀……濒临四千年修为的妖越来越多了,他们的肉体每长一岁,就能额外再吸收一份妖力,速度是他的两倍。 他再如何缜密,也无法保证世上永远不会出现比他更强的存在。 以陌奚如今的实力,保全自身、制霸一方不成问题,但要占有茯芍这样的宝物,四千年的修为已有些不够看。 他没有玉缘、吸收不了灵玉,想要快速提高修为,只能吸收妖丹。 咔——霍然间,满屋水晶破碎炸开,透明的晶片散落一地,陌奚抬手,盒中的二十余颗妖丹浮于空中,悬列在他身前。 那双翠色的蛇瞳收缩又舒张,凝聚着阴戾。 没了水晶盒的阻挡,二十余种妖气登时冲出,将密室填满,混为一股驳杂的浊气。 一想到这些气息将流入自己体内、植根于他的丹核,陌奚便恶心反胃、喉中嗳酸。 他十指蜷缩,尾尖烦躁地在地上游动碾压,全身都充斥着抗拒。 反感之中,有一股暗香包裹了他,搂着他的头颈,覆在了他的身上。 被茯芍紧压在身下的触感历历在目,那感觉让陌奚头晕目眩,眼尾肿胀。 和这些骚臭的浊气相比,他更无法忍受王权更迭、有谁与茯芍交颈缠尾。 茯芍、芍儿…… 陌奚抬手,空中的妖丹落于他指间。 翠眸瞌下,他仰头将第一颗妖丹吞下,俊美如神祇的脸上双眉紧蹙,痴色与痛苦同时浮现。 芍儿、他的美玉…… 绝不能再一次失去。 …… 酪杏看见了蛇宫滚起的黑烟,跑到了护宫河边焦急企盼。 “芍姐姐!”从白日等到月上,她终于见到了茯芍,急忙上前询问察看。 “我没事。”茯芍摇了摇头,携着小杏一同往别苑游,边游边告诉了她方才发生的种种。 等到了厢房,茯芍也正好叙述讲完。 她眼下有些疲惫,更有些怔然,喃喃着说,“我真的没有想到,那头白狐居然会想和我交尾……” 酪杏听得心惊肉跳,果然顶级大妖没几个好相处的,衾雪求爱不成,竟想将茯芍也一起杀死。 “幸好王上高瞻远瞩,提前布置了蛇毒。”茯芍敬服又后怕道,“不然我今天真回不来了。” 酪杏不这么想。 如果没有蛇王,那衾雪也不会跑来蛇宫复仇,茯芍也就不必遭此一劫。 蛇王才是罪魁祸首。 但茯芍满目濡慕,她又不好当着她的面编排蛇王,只能委婉道,“芍姐姐,这是他们雄妖的事。身为雌蛇,只需嘉奖胜者就好,何必参与其中,为一条雄蛇身犯险境呢?” “平常是如此,今日有些特殊。”茯芍恹恹道,“是我多管闲事,非要治疗一个‘小卒’,若不是我,衾雪早就被毒死了,哪里有机会跑去王面前叫嚣?王虽宽容,没说我什么,可我总得负点责任。” “这哪里是芍姐姐的错!”酪杏坐在她身侧,扶着她的小臂,“排查入宫者身份,是宫中守卫、校场校尉们的责任。是他们疏漏大意,竟把敌人放了进来。 “纵然他们修为有限,看不出异样,那在宫中行走的监察组、其他军官,还有蛇王呢?这么多天,宫里上上下下竟没有一头妖察觉异状。是他们失职,连累了芍姐姐。” 茯芍愈加忧伤:“我也是在宫中行走的大妖,我也没有看出异状来。” 酪杏慌忙否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啦,”茯芍扭头,蛇信触了触酪杏水嫩嫩的脸颊,“反正事情结束,我尽量弥补了,蛇王也没有受伤,之后要论罪处罚就之后再说吧。” 她站起来,拉了拉裙摆,“晚上还得进宫参加庆功宴,小杏,帮我收拾一下。” 酪杏欲言又止,想要找补刚才的失言,茯芍已然走去镜前坐下。 她只得咽下口中的话,应了声“好”,闷闷地帮着茯芍梳理起长发来。 一边梳,酪杏一边还在偷偷埋怨蛇王。 本来就是他的错,凭什么要芍姐姐自责。 傍晚时分,酪杏帮茯芍收拾妥当,再有一个时辰大军就会抵达城门。 进宫之前,照例会有一场巡城游街,向城中百姓展示凯旋荣光。 “芍姐姐~”一声甜腻的呼唤从廊上响起,茯芍正从镜前起身,一转头,就看见了扒门探身的少女。 “丹樱?”茯芍意外道。 丹樱看见她,露出个甜甜的笑,扭腰从门外游来,熟稔地拉住茯芍的手,上下端详。 从前茯芍的发饰或簪或钗,基本只有一件,保证头发不乱即可;酪杏来后,她的配饰渐渐多了起来,但也不会超过三样。 而今茯芍满头金玉,步摇生熠、长簪斜出,耳上颈上都有了装点。被丹樱执起的手上也有两条镯子和一枚尾戒。 “芍姐姐打扮得这样漂亮,是要去哪儿?” “将士凯旋,宫中办了庆功宴。”茯芍答道,“王请我去同乐。” 丹樱起先疑惑,陌奚把茯芍叫去雄妖琳琅的宫宴干什么,继而才明白这是无奈之举——大军回师,这么大的动静,茯芍不会不知,左右瞒不住,不如由他开这个口。 她立即挽上了失落的表情。 茯芍正要问她怎么了,旋即想起丹樱被蛇王厌恶,逐出了宫殿,自然也无法再参加宫宴了。 她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抢了原本属于丹樱的权利,连忙转移话题,“好妹妹,你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心虚,她对丹樱的称呼都变了。 “要是不‘突然’,怎么能见到芍姐姐呢。”丹樱的语气却更加幽怨了,“几次写信,芍姐姐不是忙就是有事,哪里有空见我呢。” “我们不是才见过面么?”茯芍柔声道,“就上次在你家的小宴。” “那都过去一个月了!”丹樱娇嗔。 “一个月了?”茯芍惊讶,“居然这么快。” 外面的时间比在韶山快了太多,她觉得不过是前两天的事,一晃居然已是上月。 “人家看不见芍姐姐时度日如年,芍姐姐却还觉得快。”丹樱搂着茯芍的胳膊,撒着娇埋怨,“芍姐姐心里根本没有丹樱。” 酪杏低头站着后面,被这矫揉造作的语气熏得皱眉。 但被桃花香气包裹的茯芍只觉得少女香香甜甜,分外可爱。 “好吧。”她说,“我过几天沐休来找你玩儿。” “不嘛~”丹樱摇晃着她的胳膊,“我来都来了,芍姐姐还让我独自回去么?” “可我今晚……” “我知道,宫宴是在子时,尚有两个时辰。”丹樱截住了她的话,眨眼笑道,“比起坐在宫中干等,芍姐姐难道不想去看看将士们踏花游街的场景么?” 她这么一说,茯芍心动了。 “到街上看么?”她问。 丹樱娇艳一笑,拉住茯芍的手往前走去,“芍姐姐,跟我来。” 玉蛇引 第95节 茯芍扭头看向酪杏,酪杏心领神会,立刻化作小蛇缠在茯芍的手腕上。 丹樱自然不会和平民挤在一处,带着茯芍去了鼓楼。 高矗的鼓楼之上,可以尽览城中之景。 茯芍凭栏而望,就见城内灯火辉辉。 城门大开,浩荡的军队由此穿过,如同一只粗壮的巨蟒,首已入中城,尾巴却延绵在数里之外的城郊。 有鼓乐声响起,巨蟒两侧挤满了欢迎的城民。 茯芍将法力凝于双目,把底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见军队之首,是骑着三足甲兽的卫戕。 卫戕穿着她在宫里见到的那一套玄色劲装,仅右胸心口前佩戴蛇面银甲,甲后拉出一条长长的黑披风覆于坐骑背上。 卫戕的帅旗后,仅落半步,是一面赭色旗帜,上书“尤”字。 旗前是一位大将,未着片甲,只一身金色描边的白装,一头暗红色的长发松松束着,垂在背上。 “那是谁?”茯芍问。 丹樱望去,“那就是血雀。” “那名杀了自己王兄、投奔我们的安岭王子?” “嗯。”丹樱以扇抵唇,俯视着底下的军队,“这次出征,卫戕主帅,他为副帅。卫戕已是封无可封,血雀么,倒是可以晋个国公了。” 茯芍打量着这名逃难来到淮溢的大妖,他的长相张扬邪肆,身量比卫戕轻些,即便是在鸟类当中,血雀也是体型较小的一类。 和他那坎坷的生平经历相比,血雀脸上没有半点愁云。 他噙着一抹笑,看着松弛惬意,比前头的主帅卫戕更享受城中的庆典。 看见他,茯芍就想起衾雪,不由得郁闷起来。 方才事忙,她没和蛇王说上几句就回来了,之后再要入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蛇王…… 茯芍打量完血雀,正要移开目光,倏地,那白骑上的雄妖扭头,精准地朝鼓楼望来,锁定住了茯芍。 他并非看向茯芍,而是先看向了她身后的蛇尾。 茯芍尾尖卷了卷,那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尾上时,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火星烫了一烫。 血雀眉梢上挑,唇畔勾笑,继而才看向了茯芍的脸庞。 对上那双紫色的妖瞳,茯芍忽而想起陌奚所说,血雀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洞察力。 她的尾巴也不是宝石啊…… 遥遥相望间,茯芍冲血雀点头致意。 这位可不是衾雪,而是真正对蛇族有贡献的大妖。 血雀一愣,继而咧嘴而笑。他很快回正头去,可那一笑却令茯芍身边的丹樱皱了眉。 她看见了血雀眸中的惊奇,以及接踵而来的占有欲。 那是鸟类发现璀璨宝石后必然产生的占有欲。 丹樱觉得烦躁,已然预测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可眼下,比起血雀,更麻烦的还是宫中那条巨蛇,那才是真正的大患。 血雀若是入局,反而利于她从中取便。 军队在城中巡游一圈,子时之前,五品以上的将士入宫参宴,五品以下则带兵出城,回到设在城郊的大营。 茯芍和丹樱看了半个时辰就回去了,她在将士们入宫之前先进了宫。 她从未参加过宫廷晚宴,不知道流程几何,好在蛇王提前派妖在宫门等候,见了茯芍便上前引导。 “王还在忙,他命奴在此等候。”宫仆说着,把茯芍带去了一条熟悉的路上,“茯大人这边请。” 茯芍大为动容,发生了那样的事,且不说王恼不恼她,光是善后和大军回巢两件事撞在一起,就有一大摊子要忙。 如此忙乱的时候,蛇王竟还记得要派个妖来指引她参宴。 这是何等的体贴细心。 茯芍随着宫仆,感动地游了几步,随即发现:“这不是去寝殿的路么?” “是,蛇王请您在殿中稍作休息,等他忙完了,会亲自过来接您。” 下午才被烧得一片焦黑的寝宫,几个时辰就修葺完善,恢复了原貌。 王殿中除了茯芍再无他人,门外倒是时不时掠过快步行走的宫仆。 全宫上下紧凑匆忙,都在为即将开始的宴会而忙碌。 茯芍等到了亥时末,眼看就要子时,终于,寝殿内门被推开,熟悉的蛇尾声出现在了她耳畔。 “王。”茯芍起身,抬眸望去的瞬间,身体微僵。 本能的,她后退了半寸。 是陌奚,可气息、修为皆有微妙的变化。 从前蛇王的气息如奔腾江河,茯芍奋力一跃尚能越过;然只是半天的时间,陌奚身上的气质忽成无垠汪洋,令她高山仰止,生出了微弱的怯意。 不一样了……他的修为绝不仅仅只是四千年了! “卿,是我,别怕。”入门的蛇王一如往常地温和浅笑,眼底眉梢却有一股遮掩不住的疲倦,像是大病了一场。 熟悉的语气和笑容稍稍打消了茯芍的迟疑,她游去他的身边“您怎么了,是被…被那头白狐伤到了么?” 陌奚摇头,没有谈及自己,抬手抚上茯芍的侧脸。 他注视着她,眸光缱绻,一一看过她的朱钗衣裙后,笑叹道,“卿今晚,甚美。” 茯芍倒觉得今晚的蛇王才是美得可怕。 大即是美,蛇王周遭的气息已是庞大到不可估测。 她伸出蛇信试探揣度,如站在深渊边缘,低头目测渊深,所见唯惊心而已。 蛇王前所未有的强大,他身上泄露的气息令茯芍有些承受不住,想要后退、想要臣服,亦想要缠绕…… 在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时,茯芍控制不住地一颤,生出一股恐惧,这是正面对上强者的本能畏惧。 陌奚察觉到了茯芍的僵硬。 他垂眸收手,退开些许,和茯芍拉开距离,眸中泛起歉意与低落。 “别怕。”他再度开口,像是怕惊落了枝头的白雪,克制地柔声道,“再有一段时日,待我掌控住这些妖力,便能收好气息了。” 随着他的退开,那浩瀚的压力也纷纷退去,茯芍得以放松呼吸。 听到陌奚所说的话,她愣了下,随即惊喜道,王,您吸收了衾雪的妖丹?” 陌奚摇头,“不,不是他的。” “那是谁的?”茯芍惊讶,“谁的妖丹能提供那么多妖力?” 她感觉不出具体的数值,但蛇王绝对增加了不下五百年的实力。 “我也记不得都是些什么妖了。”陌奚将话题轻轻带过,并不在意。 他的目色柔和似水,潺湲着包裹了茯芍,“以后再不会发生今日之事,惹卿生忧。” 等他吸收完体内这些妖气、冲破五千年的瓶颈,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谁,敢觊觎他的美玉。 第六十三章 宴厅席上寂沉无声, 除了卫戕,所有将士都卸了刀甲,沉默地跪坐在自己的席上。 士卒们或许在边境上撒欢了心, 但这些身居高官的将军们可还记得蛇王的淫威。 高级将领们的修为都在千年以上, 换而言之, 这里所有妖的体内, 都有蛇王种下的蛇毒。 所谓庆功宴, 不过是要让他们认清身份的威慑而已。 一般情况下,蛇王是不会通过“晚到”这样低级手段,来给一群大妖下马威的。 他向来守时,今夜却迟了小半刻钟。 新提拔上来的妖将们心中不满,他们和底下的小卒一样, 在前线杀得畅快,激发出了血性, 心里对蛇王有些不满意。 再怎么说也是凯旋, 他们为蛇王抢夺了那么大一片领地,蛇王还要给他们脸色看, 未免太过苛下。 老一辈的妖将们鄙夷地看着下座那些年轻将领。 一边嘲弄小辈无知,一边为蛇王的迟到惴惴不安,神色举止愈发谨饬了起来。 半刻钟后,随着礼司一声“恭迎王驾——”的通传, 众妖立即屏气垂首。 正要跟喝, 又听门口的礼官喊道:“茯芍大人到——” 众妖震惊。 茯芍?谁是茯芍? 如此狂悖,就连桀骜不驯的年轻将领们都生出了惊色。 不管谁是茯芍, 居然敢来得比王还晚, 还正好和王当面撞上,这家伙指定是得留在宴上了。 门外没有见到那不知死活的茯芍, 反而是殿内左门传来了两股蛇声。 众妖盯着膝前地面,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有妖是知道茯芍的,家中传报,说宫里来了一头顶级雌蛇,蛇王赐她舒尾殊荣。可他们万没有想到,那不近女色的蛇王,竟然会公然携着雌蛇登台。 妖将们不敢抬首张望,只能努力动用听力和嗅觉,窃察殿上的风吹草动。 茯芍从陌奚说要一起走时,就表达了反对。 她一不是王族,二不是宴会的主角,怎么能占据蛇王身边的位置。 此时见一众功臣都规规矩矩地跪在自己的席上,她却明目张胆地站在蛇王身边——茯芍尴尬极了。 这可是给将士们的庆功宴,将士们跪着,她站着,像个什么样。 玉蛇引 第96节 令她尴尬的远不止这一处,茯芍一眼扫过,发现下方席位皆已坐满,右下方是卫戕,左下是血雀,其后乌泱泱的一片,根本没有空位。 唯有蛇王的宝座旁设了一张副席,尚且空着。 对着那张空席,茯芍眉梢一抽,她、她该不会是要坐在王身边吧…… 她只是个四品医师,坐在这里,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惹妖非议。 见她目光犹疑,陌奚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今日大宴,进出蛇宫的妖稠密繁杂。除了卿,我谁也不信。”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盘中酒菜,又扫过满殿的将士宫仆,似乎举世皆敌。 茯芍狐疑地看向蛇王,联想白日之事,又觉得这并非多此一举。 她遂点头,用力握紧了陌奚的手,默默告诉他:自己这个医师已经做好了随时抢救的准备。 蛇王没有传音,那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到了所有妖的耳中。 他们听完,愣怔了半晌——下毒?给蛇王下毒? 下哪种毒?哪种毒是蛇王体内没有的? 这理由实在是荒诞到了好笑的地步。 没妖敢笑,唯一敢笑的丹尹已被发配了玖偣边境,归期未定。 陌奚牵着茯芍在副席上坐下,宽大的黑曜石王座旁贴了张红檀小席,如巨轮旁漂了张小舟,可怜兮兮。 桌席的差异便不小了,座位差距就更加夸张。 一个是赤金宝座,一个只放了张四方棉垫。 陌奚不满意这样的设计,可再多一寸都会吓到茯芍。 他送茯芍坐下,矮桌下空间不大,茯芍的蛇尾难以摆放,索性和将臣们一样化作了人腿。 陌奚眸光微闪,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去了自己的位置,慢悠悠地开口,“请起。” 底下众妖迫不及待地抬首,朝着王座旁的副席望去,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茯芍大人”。 蛇王的心意昭然若揭,可他不仅没有举办婚典,看这样子似乎连表白都未曾有过,那雌蛇居然还是坐普通的臣席。 众妖摸不着头脑。 他们没能看见茯芍的蛇尾,也没嗅到气味,单就那身人皮而言,看不出是不是真的美丽。 但既是三千年的顶级雌蛇,且连蛇王都为她折腰,那必定是国色天香、与世无双。 茯芍察觉到了下方的打量,多数妖只是对她好奇,稍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唯有左侧的视线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茯芍望去,和席上的血雀对上。 血雀勾了勾嘴角,绛紫色的妖瞳邪冶含笑,那颜色看着便予人昂贵之感。 翡翠分春彩二色,春为紫,彩为绿。若说蛇王和陌奚鳞内流淌着浓厚的帝王绿意,那血雀的那双眼睛,就像是同等华贵的紫罗兰。 即便他的形容样貌有些放荡不羁,可就这双眼睛,便有了“王族”的质感。 这是和衾雪一样的质感,无论衾雪再如何客气都洗脱不掉这层清贵之气;血雀亦是如此,即便他已俯首称臣,身上依旧有王族的影子。 茯芍叹气,她又想到衾雪、想到了自己被一头狐狸看上、后又被他背叛。 右侧首席,卫戕倏地起身。 他动作不大,十分规矩,但身后那条过长的披风凌厉扬起,抛出了一道干练的黑弧。 他出席走至殿中,抖袍而跪,血雀等五名主将亦纷纷出列,跪在了卫戕身后。 由卫戕开口,向蛇王呈报了出征玖偣以来的战果功绩。 茯芍听着,只觉卫戕的声音冷玉一般铿锵有力,又不似兵戈那般过于尖锐刺耳,传入耳中,煞是好听。 不仅声音好听——她打量卫戕和出席的几位大将军,三雄二雌,发现各个身材傲人。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雄妖衣下宽健的肩膀、绷紧的脊背,以及流畅的窄腰。 难怪自从大军回城的消息传出之后,宫里城中雌妖们便空前热切。 的确是比一般雄性出色不少。 她看了一圈,发现在座将领雌雄参半。 和人类女性弱于男性不同,许多种族的雌性体格、力量、耐力、智慧都要强于雄性。 她们大多在一岁之前,就要担负起养育幼崽的责任。 和一路妊娠、拖着幼崽厮杀生存的雌性相比,雄性的生活相当轻松惬意。 即便是那些体格力量大于雌性的雄性,譬如雄狮,在狮群当中,负责团队合作、狩猎御敌的依然还是母狮。 先天的优势也好,后天的锤炼也罢,又或者是双管齐下,妖族之中,雌妖的实力绝不亚于雄性,并且更加谨慎、更具忍耐力。 茯芍看雄妖,也看雌妖,她赞叹地扫过几条雌蛇,心想,若是陌奚姐姐愿意参军,今日站在首位的必然是他,而非卫戕。 无可否认,在所有雄妖之中,卫戕的身姿最为出众,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的小雌蛇们也谈论他最多。 陌奚注意到茯芍的视线逐渐凝聚在卫戕一妖身上。 待卫戕汇报完毕,陌奚淡淡道,“辛苦了,回座吧。” 卫戕敏锐地察觉到蛇王心绪不佳。 他抬眸,在看向蛇王之前,先看见了副席上灼灼望着自己的雌蛇。 她的想法跃然于脸,卫戕敛眸,抱拳应是,回到了席间。 不知是否错觉,那雌蛇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了,有些类似蜕皮期的前兆。 秋季本就是发青的时节,又遇上她的蜕皮期……卫戕搁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眸底划过沉沉暗芒。 “拿下玖偣,卿等皆是有功之臣。”殿上的蛇王漫不经心地举盏,冲下方一笑,“今日晏饮,务必尽兴。” 众将举盏,正要应答,倏尔间,一股磅礴的气息笼罩了大殿。 这气息如水,阴冷潮湿,并不坚硬,如湿帕捂鼻一般,绵绵地罩住了他们。 众妖面色一骇,错愕地望向大殿上的蛇王。 赤金宝座间,黑青色的鳞尾在灵玉灯照耀下折出泠泠伴彩。 那双翠瞳如汪洋大湖,温和却冰冷地压制住上百大妖。 这一刻,潮湿的水汽堵塞了众妖呼吸,毒蛇般松松缠在了他们身上。 窒息感压迫着心脉,千年大妖们皆变了脸色。 蛇王,晋级了—— 他的气息比从前深厚了不止一点半点,谁也无法揣度出此时的蛇王到底修为几何。 唯有首席的卫戕,有所预料。 从蛇王问他妖丹库存起,他便有了猜测。 向来排斥吸收外力的蛇王突然开始吞食妖丹,恐怕一年之内,天下就要出现一头五千年修为的巨擘大妖。 恐怖的溺水感遍布全殿,让这些在战场上狂傲酣杀的年轻将领们清醒过来,认清了状况。 不管在外如何,在蛇王面前,他们永远只能是五体投地的奴仆,没有翘尾的资格。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茯芍未受影响。 陌奚绕过了她,但这古怪的气氛令她有所察觉,从众妖僵硬的动作、苍白的脸色间,她明白了蛇王在施展威压。 和蛇王接触过后,茯芍还曾担心,他是否过于宽和待下了;如今看来,该威严的时候,蛇王是不会马虎的。 半刻钟后,那水汽终于退去,两千年以下的妖已是满头冷汗,后背尽湿。 蛇王浑然不知般,疏懒地笑,“卿等,如何不饮?” 举盏举得手臂打颤的大妖们顾不上擦汗,压迫消失后,忙不迭是地饮酒,战栗着喝道,“谢王上赏。” 这一场不动声色的示威之后,陌奚再无别的动作,命祠部上了舞乐助兴。 靡靡丝竹之间,气氛逐渐缓和。 茯芍见惯了雄妖作舞,还是头一回见雌性优伶,倍感新奇。 赤裸身体的雄伶比雌姬更加卖力,跳完一场后,他们站在殿中并不退下。 此时,座上的妖将们就会挑选符合心意的招来身边,为自己倒酒布菜。 茯芍也想招姬,特别是,她看见领舞的梅花雌姬对着她眨眼。 她认出了她,是当初在假山后面一起闲聊八卦的宫仆之一。 原来她是舞乐司的宫女。 满座皆是杀气斐然的悍将,梅花精想求茯芍庇护,茯芍看懂了,但她的位置紧挨着蛇王,蛇王都还没有招姬,茯芍哪敢先动,只能歉意地对她吐信。 眼见梅花精的脸色黯淡下来,身为领舞,她的容貌姿态自不用多说,很快被一名环眼大妖招去。 茯芍抿了抿唇,桌子底下的手悄悄探去了蛇王那一侧。 一口气吸了诸多妖丹,蛇王的气息有些收敛不住,身周虚溢出了一些。 茯芍偷偷揪住一缕王息,捏诀送入梅花精身上。 梅花精只觉身上忽然一凉,那环眼的妖将本搂着她的腰,骤然间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耸了耸鼻子,惊诧地在梅花精身上嗅闻一通—— 有王的气息! 这小小的梅花精身上竟然有王息!难道,蛇王已宠幸了她? 思及此,妖将猝然收手,满面惶恐地打量上方王座,一边往外挪去,再不敢贴近梅花精。 梅花精茫然着,将斟好酒递出去,那头大妖竟双手接过,还同她道谢。 余光回转,她看见上面的茯芍冲她眨眼,如同方才她对着茯芍眨眼那样,心有灵犀。 梅花精掩唇,又回了茯芍一个眨眼,妩媚含情。 和千年大妖交欢是场赌博,遇上心软和善的大妖,便能在他们满意时吸取大妖的精气;可一旦遇上残暴冷血的大妖,那便是九死一生的灾难。 是好是坏全凭运气,由不得低位小妖决定。 玉蛇引 第97节 梅花精的小动作被其他乐姬见了。 于是每场舞乐之后,凡是和茯芍说过话、见过面的宫女,若是被坏脾气的将军叫走,便冲着茯芍眨巴眼睛。 既已开了头,茯芍就不能厚此薄彼。 她也顾不上去看雄妖了,忙着在桌子底下揪陌奚的蛇息,一缕一缕打到那些丫头体内。 偌大的殿内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几十名舞姬身上都留有蛇王的气息。招她们过来的将领们如坐针毡,惊诧不已。 此后不到一天,宫里宫外便流传出了蛇王打破色戒、骤御百姬的流言。 茯芍不亦乐乎地忙着,觉得自己也算是将功赎罪,为蛇王去除了绝育的恶名。 陌奚想按住茯芍的手,让她别再揪自己的残息了,再这么揪下去,舞乐司都能直接改名后宫。 手指抬起,他看见茯芍脸上半是满足半是兴味的笑,忽然不忍戳破。 他暗暗叹息,对着身后的礼官使了眼色。 舞乐当即停下,未及上场的优伶们退去,祠部捧着王诏上,开始按功行赏。 从卫戕到最末等的将军,妖妖有份,无一不赏。 茯芍看着那一箱箱珠宝灵玉、铠甲法器分到各妖手上,多者车载斗量,最少的也有人头大的一箱。 战场上回来的大妖们不缺妖丹,但物以稀为贵,和人类的玉文化一样,上品灵玉比起实用价值,更多的还是一些象征意义。 好的玉深受追捧,价格也居高不下。 陌奚赏赐的这些灵玉,他们自己用不到,却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茯芍就坐在祠部旁边,亲眼看着一只只装满奇珍异宝的箱子递到各妖手里。 她吞了口唾沫,觉得当武官比当医师有钱途太多。 分封完毕,蛇王提前退席。 好歹是场庆功宴,打压过后,他会给这些功臣少许松快的权力——此外,也是为了日后自己少几笔艳名。 陌奚不在乎声名,但也不想再被茯芍揪住气息送到别的雌妖身体里。 蛇王走了,众妖抱着分到的宝贝,席上再无最初的死寂,气氛活泛不少。 本还规规矩矩只让乐姬们倒酒布菜的妖将们身形放松,露出了真面,唯有那些分到带有王息的妖将不敢动作,依旧客气。 茯芍看了一会儿,发现再没有新的活动,便也离场回家。 天还未亮,她行至花园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茯芍回头,见月色之下,银甲披风的卫戕朝她走来。 她站住了,直觉对方是要找她。 “茯芍大人。” 确如茯芍所想,卫戕立在了她三尺远处,定定看着她,“可否借一步说话?” 茯芍点头,随卫戕去了近处的水榭。此处幽静,无妖打扰,只有水上的冰月潺潺晃荡。 “卫戕将军?”她抬头,看着沉默无言的乌蛇,示意他可以说了。 卫戕抿唇,片刻才道,“那日……误会了您,特来致歉。” “误会?”茯芍疑惑,“您误会我什么了?”难道不是她误会他在宫中欲行不轨么。 卫戕半敛眼睑,“我听到衾雪向您表白心迹,以为您和他暗通款曲。” “你也是这么想的?”茯芍蹙眉,苦恼道,“外面的世界真是太奇怪了。我是蛇,他是狐狸,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和一头狐狸交尾?” 卫戕眸中浮现了些许诧异,“您不接受外族雄性?” “我不知道。”茯芍摇头,云鬓上的步摇摇曳出粲然月光,“在这里,异族结合好像是常态,但我总觉得有些别扭。如果可以,我还是只想和雄蛇交尾。” 她早早离席,也是因为那满殿异族媾和,看得她有些不适应。 卫戕盯着她,旁人无法嗅到茯芍身上的气息,他却能够洞察。 在无人的静处,没有其他气息的干扰,雌蛇身上味道愈发明显。 乘着深秋的夜风,那香气钻入他的口中,令卫戕生出了躁动。 他并非重欲之蛇,可如此甜美的气息,软钩一般,迫使他眼热心悸。 他垂下眼睑,逼迫自己挪开视线,却又听见面前的雌蛇羞愧地说:“其实您不必道歉,倒是我……我白日折返王宫,本是要去王上面前参您的。” 卫戕不解。 茯芍支吾地解释,“我不知道您是在盯梢衾雪,看您隐匿踪迹,到处行走,还以为您心怀不轨,想要对王不利……” 卫戕一愣,“您……爱慕王上?” “爱、爱慕!”雌蛇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一般,低呼起来,“有丹樱做前鉴,我怎么敢呢。” 卫戕愈发不能理解了,“既然如此,您为何如此关心王上的安危?” 他记得席上茯芍看自己的眼神,那是示意他过来邀请自己的眼神。 她没有邀请蛇王,却看中了他。 “您不也关心王上的安危么?”茯芍道,“那天您可是寸步不离地护在王上身边呢。” 听到这话,卫戕笑了笑。 他的五官冷厉,难得一笑。 “职责所在而已。”他说。 他无法战胜陌奚,便只做眼前能做之事。若有朝一日,他的修为超过陌奚,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茯芍却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点头,“对呀,身为大蛇,理当尽己所能,承担起保护族群的责任。王也好,未开智的小蛇也好,怎么能让外族欺负到我们头上。” 卫戕心中一动。 “您出手截杀衾雪,只因他不是蛇妖?” 茯芍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犹豫了一下,斟酌答道,“如果衾雪是蛇,那就是一场王位争夺战了,我没有理由去阻止新王挑战旧王。” 说不准哪天她也会对蛇王发起挑战。 卫戕道,“不论如何,您贵为雌蛇,实在不必参与雄性之间的争斗。” “小杏也是这么说的。”茯芍拨了拨腕上的镯子,“族群之内的斗争我不会管,可今天不是斗争,而是厮杀。” “您也好,蛇王也好,都是族中栋梁,你们有失,就是族群有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外族杀来时可不会管我是雌是雄。” 话音落下,茯芍觉得卫戕的目光愈发炽热了一些。 月夜和这条乌蛇相得益彰,他胸口的蛇面银甲冲着茯芍狰狞嘶吼,可那张冷俊的脸上却蕴藏着一分柔和。 茯芍想起雌蛇们背后所说,卫戕看着冰冷无情,但对伴侣十分体贴照顾。 “我听说了蛇田的事。”他低声道,“茯大人,有您这样的妖,是蛇族之幸。” 茯芍弯眸,笑了起来,“不,有您这样骁勇善战的将军,才是蛇族之幸。” 她喜欢为族群而战的英雄。 那双琥珀眸弯起之后,甜美得近乎流蜜。卫戕呼吸一凛,脸上泛起红霞,别开了目光。 茯芍在此停留得有些久了,那馝馞的香气盘踞了这一方水榭,逐渐浓郁,将卫戕环绕得无有退路。 他从来不会过分纠缠雌蛇,只要雌蛇提出,卫戕便会干脆利落地离去。 这不是生来就有的美德,而是经历带给他的教训。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母亲,她是当年名极一时的美姬,是满城雄蛇垂涎的雌蛇。 那时蛇族还未统一,身为一方领主的卫戕父亲打败一众求偶者,得到了他母亲第一伴侣的名位。 就在他父亲外出征战时,被打得节节败退的狐族派出了一头雄狐,乘隙接触了他的母亲。 和不擅长甜言蜜语的父亲相反,精通媚术的狐妖,将母亲勾得神魂颠倒,一心要与对方私奔。 狐妖的目的并不在于此,他蛊惑了领主夫人,让她去了前线,找到领主。 素来高傲的夫人突然寻来,满目柔情地诉说思念,卫戕的父亲受宠若惊。 也就是当天晚上,他在军帐中被妻子剖开了小腹,挖出了蛇丹。 卫戕不怨他的母亲,选择更好的雄性是妖之常情。 可他也不免告诫自己,不要在雌性身上花费太多心力。 耽于情爱便会失去判断,因而即便是在交尾途中,卫戕也时刻保持着清醒,冷静地观察雌蛇的神态举止,细致地分析判断她们的情绪动作,随时做好了防御准备。 答应交尾邀约,对卫戕来说更多是出于对雌蛇们的尊重,是一种身为雄性的礼节。 可今夜水榭旁,湖光粼粼,秋枫浓情。 他看着冲他莞尔的蛇姬,第一次心绪鼓动,出现了想要主动搂她的冲动。 她是不一样的。 并非全是直觉,他亲眼看见了,衾雪爆丹之前,这条雌蛇死死压在蛇王身上、将比自己更强大的蛇王护在怀里。 任何雄蛇都无法不对此眼红艳羡。 卫戕向来尊重强者,两千年来,他对陌奚无有不从。唯有这一次,他打心眼里嫉妒起了陌奚,嫉妒他比他先出生在这个世上。 第六十四章 大军回师, 像是往火上泼了碗热油,令城内气氛达到了高潮。 不管外面如何,茯芍都照旧要入宫当差。 酪杏准时叩门来叫她, 一入门, 茯芍就见她脸热腮红, 行走之间双腿扭捏, 杏眸中水雾缭绕, 媚态充盈。 随着酪杏一同进入房间的,是极其浓郁驳杂的发青气味。 大军入城之后,只一晚上,街道上的靡靡之气便泛滥成灾。 玉蛇引 第98节 暧昧躁动的味道自四面八方传来,刚化形不久的小奶蛇受到了极深的影响。 “芍姐姐……”她压抑着体内躁动, 努力为茯芍梳妆打扮,在为茯芍系腰带时, 双腿一软, 控制不住地化回了蛇尾,上身随之扑到了茯芍后背。 这姿势有些熟悉, 两妖的初次相见便是这样一撞。 和那一次不同,酪杏再没有惊恐地退开,而是绵绵地趴在了茯芍背上,呼哧呼哧小口喘息。 斑斓的花尾在地上扭动, 小丫头迷迷糊糊地想要攀附眼前的大蛇, 与那条粗硕康健的黄玉尾紧密纠缠。 那黑白红的鳞色再一次惊艳了茯芍,酪杏实在是美丽, 大军回师, 城里多了那么多蛇妖,可酪杏的美依旧独占鳌头, 无蛇能与她相较。 茯芍很理解酪杏的痛苦,她修为尚浅时便时常忍受这样的折磨。如果她是雄性,会很乐于帮助这绝美的小蛇姬,可惜她不是。 “小杏。”茯芍转身,捧住了酪杏潮红的脸颊,指尖往她的太阳穴里注入一丝清凉的蛇息,“我放你一个月的假,去外面玩儿吧。” “不、不。”被注入蛇息后,酪杏头脑清明了不少,她连忙退开,局促地说,“芍姐姐,没关系的,我已经是妖了,不会被发青期控制。” 她说这话时还在小口喘息,眼角余光也还在瞄茯芍的长尾。 “那么多年轻力壮的雄蛇回了蛇城,就算不是发青期,过去玩玩儿也是好的。”茯芍道,“去吧去吧,就当是帮我打探情报,看看哪里有优质的雄蛇,回来后告诉我。” 酪杏犹是不肯,“我一走,芍姐姐身边就没有妖伺候了。” “一个月而已,我以前不也自己过么。”茯芍把酪杏推出了房门,酪杏一步一顿地扭头看她,“芍姐姐、芍姐姐,至少让我给你备点菜。” “哎呀秋高气爽,别想这些了。”茯芍把她送出了大门,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金锭子,冲她挥手,“你只管好好玩乐,我在你体内留下了本源蛇息,要是有危险记得放出来。” 说完,她就把门关上了,不给酪杏逞强的机会。 茯芍当然看得出,那小奶蛇已到了极限,并和其他雌蛇一样,早就在暗暗期盼回城的勇士了。 酪杏去玩了,茯芍却不能。 她随便收拾了一下,拿了陌奚上回送的芙梃簪子挽发,正要出门,雪婆又找了过来。 “茯小姐。”她递来一份信笺,“刚送到的。” 茯芍谢过她,拆开一看,是陌奚的回信。 距离她写信给陌奚已有五六天了,从前茯芍没觉得如何,可最近丹樱送了她一块传影石,远在千里也可面对面地说话。 陌奚行踪不定,寄信困难,为什么不给她一块传影石呢,再不济也该给她一块传声石才是。 是忙忘了么……忙得把她忘记了么…… 茯芍瞥向自己腰上的墨绿腰带以及头上的芙梃双蛇簪。 陌奚送了她很多东西,每一样都讨她喜欢,可她送给他那些,却从没有见他用过…… 自从她成为医师之后,陌奚就几乎不再回来。 茯芍看向手中的信,她的蜕皮期越来越近,即便有意限制内丹吸收妖气的速度,也拖不了多久了。 方才拒绝酪杏备菜并非全是哄她。从今天开始茯芍必须禁食,将自己饿瘦,确保能顺利从旧皮里钻出来。 陌奚的回信令茯芍有些意外。 他不仅没有要回来帮她的意思,甚至没有提供蜕皮场所,反而让她向蛇王求助。 他在信中说,外界邪妖横行,又有人类修士四处巡查,茯芍身上的气息太过特殊,难有万全之地。 蛇王生性多疑,此时向他寻求庇佑,不仅可以得到他的荫蔽,还能趁机表露忠心。 茯芍有些不满,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刻,陌奚却不愿意待在自己身边,只管他的生意。 抛除这点情绪外,平心而论,说得倒也有理。 蛇王昨日吸收了妖丹,修为大涨,即便自己蜕了皮也远非他的对手,他不会把自己视为威胁。 再者,几个月相处下来,茯芍自觉他们的私交确实还算可以,连衾雪这样的大罪,蛇王都没有迁怒她一点儿。 她决定听从陌奚的建议,向蛇王寻求庇护。 折好信纸,茯芍在行云苍润的墨字间扫到几处“芍儿”。 她倏地想起,昨日衾雪爆丹,自己压着蛇王,蛇王似乎也唤了一声“芍儿”…… 是被那一扑触动到,想要和自己更加亲近么? 可茯芍又记得,那天蛇王一开始是对着衾雪叫自己“茯芍”。 几刻钟的工夫,“茯芍”就晋级为了“芍儿”,就算是心有感触,这改口改得也未免太过迅速。 若换作丹樱丹尹,这倒不奇怪;但蛇王是一条委婉含蓄的蛇,初次见到她尾巴时,连夸赞都怕冒犯到她。 茯芍以为,他如果真想称她为“芍儿”,是一定会先征求她的同意的,而不是脱口而出。 她将目光从那几个“芍儿”上收回。 真的不是姊弟兄妹么……他们的相似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时辰不早,茯芍收起信去了蛇宫。 这一路秋意融融,莫说酪杏这样的小蛇,就连她都有些心浮气躁。 好在碍于蛇王淫威,宫中的气味极淡,从宫门走到寝殿,茯芍心里的那点悸动已随晚风飘散。 她见到了蛇王,今晚的蛇王似乎有些烦闷躁动,茯芍刚入殿门,他就放下了手里的帛书,双眸澹澹地盯着她看。 茯芍不明所以,蛇王没有开口,她便按部就班地俯身送出自己的内丹。 陌奚仰头,搭着茯芍的肩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颗黄玉吞入腹中。 一天一夜下来,体内驳杂的妖气熏得他几度干呕,那恶心的气息如同蚂蟥,在他血肉里扎了根,每一次呼吸,鼻喉中皆是鄙俗的浊气。 整个白天,陌奚都恹恹地趴在玉榻上运转周天,试图用自己的气息覆盖那些外来的妖气。 但这样做只是令妖气更加融入他的内丹血肉,让污秽更深一层侵入他的身体。 陌奚腷臆躁戾,用理智死死压抑住激生的摧毁欲。 他忍到茯芍入宫,急切地吞下她的内丹。 当甜美馨香的蛇丹滑入体内,陌奚眉间的阴郁霍然拂去。 黄玉如灯,所到之处,驱散了浑浊的暗气,令他得到片刻安宁。 鲜活馥郁的气息将他从恶臭的泥淖中拉出,陌奚松弛下来,尾尖舒卷着,脸上流露出放松的柔和之意。 茯芍察觉到他的变化,觉得蛇王此刻心情不错,遂按照陌奚信上所言,趁机提了自己蜕皮期一事。 “这也不难。”蛇王望着她,目光触及茯芍腰上自己的旧皮、发间他送的长簪后,心情愈好,“我有几处闲置的小秘境,可供卿蜕皮。” 茯芍微愣,开辟秘境是为创世,极其耗费精力,顶级大妖百年都未必能造出一处,蛇王手中居然还有“几处闲置”的——王的财力实在是深不可测,难怪他连满地金银灵玉都懒得理会。 想起昨日宴会上分功行赏出去的那些财帛,茯芍全然理解了那些大妖为何如此执着于称霸夺位。 要不是蛇王对她不错,她也想在蜕皮之后、趁蛇王尚未消化吸收体内妖力时,试试能不能摘下君位。 茯芍感念地承诺:“这段时间我跟着两位老医师学习了许多,蜕皮后,我的感知力会更高一层,此后就不用再冒犯王体,只需触诊就行。” 她记得蛇王很讨厌别人的妖气,难为他忍受了自己的内丹那么久。 话说完,蛇王却无甚喜意。 他轻轻开口,“卿忘了,我也即将蜕皮。” 茯芍讷讷地啊了一声。 是了,她修为增长了,可蛇王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突破。 差距依然在,仅靠触感恐怕不够准确,还是得依赖蛇丹。但不知这个差距到底有多少。 她暗暗计算,自己两千八年的身体可以多容纳将近千年的修为,那蛇王四千年的体质,岂不是要直接冲击五千年瓶颈? 茯芍倒吸了口凉气。 蛇王吞噬妖丹才不到两日,周遭气势已然深不可测,若真的突破了五千年关卡,那该是何等磅礴浩大的光景。 她不由得看向白玉上的苍墨长尾。 四千年就这样美了,五千年又会是多么震撼…… 察觉到她的目光,那段鳞尾涌动挪移了几寸,像是被男人盯着脚看的姑娘家,将一双玉足往回收了收。 意识到自己行为僭越,茯芍好不意思地冲蛇王笑了笑。 蛇王弯眸回视,没有计较她的无礼。 茯芍习惯了蛇王这过分好的脾气,不论是她长时间盯着他看,还是用这种近乎轻薄的眼神打量他的身体,蛇王从来不会不悦。 这样好的雄蛇,却如高山雪莲般只可远观,叫茯芍愈发遗憾。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城里优秀的雄蛇数量激增,茯芍还有别的选择。 自寝殿离开的路上,她便碰见了一条优越的雄性。 卫戕。 双方点头致意,卫戕身后还有另外几名将军,茯芍寒暄了一句,“将军们是要去见王?” 卫戕颔首,“正是。” 她的视线正好扫过卫戕前胸。 透过那身轻薄的黑锦,可以窥见衣下流畅有力的胸肌。 漆黑的锦光一侧,是银白色的狰狞蛇首胸铠,银光与锦光交织,勾勒出暗沉的锐气。 唯一可惜的是,那窄腰玉带之下是一双人类的长腿,不知道卫戕的真身是何模样。 茯芍有点郁闷,自大军回师的消息传出之后,宫里的小雌蛇们都信誓旦旦地透露出“卫戕一定会追求她”的讯号,茯芍也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蛇族英雄抱有好感。 那晚水榭,她将话说得十分明白,卫戕却始终没有向她提出过邀请。 不知是他军务太忙,还是她并不合他心意。 卫戕态度暧昧,没有行动; 丹尹又留在了边疆,归期未定。 茯芍忧心忡忡地想,难不成自己今年依然要独身一蛇? 她都出了韶山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伴侣呢…… 茯芍暗自惆怅,冲着他们点了点头,随口道,“可巧,王今日心情不错。将军们去吧。” 玉蛇引 第99节 “好。”卫戕应了,侧身让出了道路。 和茯芍别过,卫戕身后的几名将军忍不住扭头回望着雌蛇的背影。 在其他蛇妖都不许露尾的内宫,茯芍的长尾格外醒目。 华贵的蛇尾蜿蜒绵长,落在地上便是一条玉溪。长尾扭摆,那细腰便也随之摇曳。 她长了一副清雅出尘的仙貌,偏偏游尾行走间又带着妖的妩媚。 走远之后,卫戕的副将笑道,“主帅,茯芍大人看您的眼神可有幽怨啊。” 这话一起,其他将军也跟着起哄,“主帅您还在等什么,那可是顶级雌蛇,除了丹樱,天下也就这一条了。” 卫戕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冷淡。 几妖当即噤声,不敢再言。 又过了几步,前头才传来低沉的一声:“我知道。” 众将看向他。见乌蛇下颚紧绷,黑眸隐忍。 “现在不行。”他说。 蛇王正在求偶,此时追求茯芍,就是要和蛇王开战。 两天之前,卫戕尚有战意,但在蛇王吸收了如此众多的妖丹后,他再无半分把握。 卫戕只能等,等到蛇王求偶成功、茯芍成为王后,他才能争夺第二伴侣权。 至于第一伴侣——卫戕有自知之明,并不强求。 前面就是寝宫,不需卫戕提醒,几名大妖都闭嘴肃穆了起来。 卫戕站在殿外,躬身请示:“卫戕携西征众将前来述职。” 半晌,殿里传来回应:“进来。” 卫戕带着几妖跨入殿内,尚未立定,一只玉光杯骤然穿过鲛绡射来,径直砸中卫戕额角。 锵的一声,玉片破碎。 鲜血流下,在那张冷俊的脸上爬出殷红的纹路。伤口久不愈合,血色发紫,空中隐有压抑的苦甜味。 众将一怔,就见玉榻之上,蛇王指尖把玩着另一支杯。 他笑吟吟地咦了一声,“卫戕,久居高职,可是松懈了?” 咔啦……那修长的五指一收,蛇王手中的玉光杯迸碎成齑。 顷刻间,大殿内寒冷甚冬,地面柱上有白霜蔓延。 众将震在原地,谁也不明白蛇王为何突然恼火翻脸。 直到前方的卫戍单膝跪下,沉声认罪:“是。谨记王训。” 其余妖将顿时回神,跟着下跪。 膝盖甫一落地,如触冻土,寒冷砭骨,痛不可言。 这是头一回,蛇王如此不顾及卫戕的颜面,当着外妖的面,公然对他降下责罚。 羞辱的是卫戕,警告的却是所有雄妖。 想起方才遇到的雌蛇,几妖心惊胆战。 什么“王今日心情不错”——何止不错,简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失去了黄玉蛇丹的香气,那腥臭杂乱的气息再度堵塞了陌奚的口鼻。他极力压制着满心暴戾,在看见卫戕的瞬间,还是泄露了两分出去。 “说罢。”对着驯良臣服的雄蛇,陌奚支着头,没什么耐心地淡淡开口,“说完了,就去操练。” “是。” 这恭顺又不至于畏缩的语气,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令陌奚郁躁之气更重一层。 卫戕不是丹樱丹尹,杀了他,弊大于利。 体内的腥臭味叫嚣个不停,陌奚瞌眸,遮住眼底的厌恶暴戾。 不管他如何暗示,茯芍眼中蛇王的“禁欲”印象就是根深蒂固、挥之不去。 这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但不论是上一世的沈枋庭还是这一世的丹尹,茯芍从未向雄性主动表露态度。 卫戕,是第一个得到她明确示好的雄性。 本能高啸着杀意,陌奚清醒地知道,他不能为了这点事杀了卫戕,何况卫戕还算有自知之明。 听着卫戕的汇报声,陌奚闭着眼不发一语。 他抵着眼角的毒腺,将毒液压下。 和被茯芍勾出的蜜液不同,此时眼尾的腺体里蓄满了苦涩的剧毒,每一种都可以让他身前的乌蛇当场暴毙。 这一次理智和本能的拉锯中,陌奚没有感受到半点征服本能的快慰,有的只是烦不胜烦的躁戾。 陌奚厌恶起了卫戕,厌恶满腔庞杂的妖气,厌恶那些胆敢撺掇茯芍和卫戕交尾的宫仆。 种种一切都令他不快,他想开一场血宴纾解情绪,可一想到在蛇田中照料小蛇们的蛇姬,便又只能按捺住自己。 无趣,一切都是这么无趣。 陌奚耷着眼睑,他想要茯芍了,想被她紧紧抱住,想她依恋的亲吻、用力的绞缠。 唯有茯芍气息才能令他宁静片息。 …… 茯芍已回到了医师院。 跨入门槛,她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见了个意外的身影。 一头红发的血雀正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她桌上的物件,已是恭候多时了。 听见蛇尾声,雄妖抬眸,那双绛紫色的妖瞳望了过来。 他冲茯芍一笑,是丹尹那种灿烂的笑法,却要成熟洒脱许多。 “哊。”他坐着同她打了招呼,喊了句:“茯芍大人。” 茯芍游了过去,看了眼邻座的老医师。 老医师老神在在地喝着茶,目不斜视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没有要看诊的意思。 由此观之,血雀不是来看病的。 既不是来看病,茯芍再想不到他们能有什么交集。 她站在桌前询问:“将军有何见教?” 血雀起身,在卫戕身旁时他显得清瘦,但当他站起,那个头竟比茯芍高出一肩。 他倾身低头,凑到茯芍耳后嗅闻她的气息。 虽是天敌,但在这一礼节上,他们倒是没有差异。 茯芍亦偏过头,嗅闻血雀的脖颈,录入、分析他的味道。 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是被阳光晒得蓬松的羽毛味,又像一种腥甜的浆果,薄薄的果皮下包着一泡温暖的鲜血。 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他们的种族差距太大,茯芍不具备鸟族的审美,只能做出“闻着还算好吃”和“产卵时要远离他”两项判断。 两妖都收敛着自身气味,因修为接近,所以多少能闻到一些。 初次交换气味后,血雀回正了身形,露出那日游街时的笑容,恣意而坦率。 “晚秋了,”他闲散地站着,像是随口闲聊,“有什么安排么?” 茯芍茫然地回望,不明白他在问些什么。 血雀提议,“要是没有安排,那就和我一起,怎么样?” 茯芍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她活了两千八百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只鸟邀请。 她不敢置信道,“你知道,我这辈子吃了多少鸟么?” 血雀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声。 他笑得明艳爽朗,以至于有些放荡,笑声传出了医师院,好一会儿才堪堪收住。 “彼此彼此。”他笑眯眯地咧出口中利齿,“何况我猜——你吃的鸟,一定没有我多。” “如何,考虑一下吧茯大人。” 第六十五章 茯芍自然是拒绝了血雀, 她不能接受和一只鸟交尾。 她没有在交尾时吞吃雄性的习惯,但如果对方是一只鸟,那就不能保证了。 往深远处想一想, 如果她生下了鸟蛋, 哪天睡迷糊了说不定会在梦里把蛋吃掉; 又或者她生下了蛇蛋, 那血雀别说照顾小蛇, 他十有八九会吃掉她的幼崽。 不管怎么想, 她和血雀都没有可能。 血雀有些遗憾,但并没有死缠烂打,只说如果茯芍闲来无事,随时可以找他玩儿。 茯芍没有和鸟“玩”的经历,无法想象要玩些什么, 觉得蛇和鸟之间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她坐回自己位置,总觉得还空气里还有那种血浆果的气味, 忍不住频频吐信。 一旁的老医师悠悠开口:“茯大人, 做医师,可要不得门户之见呐。” 茯芍不解:“我没有门户之见呀。” 老医师笑而不语, 优哉游哉地啜茶。 蛇城中躁动的气氛随着天气转冷慢慢散去。 玉蛇引 第100节 茯芍已大半个月未曾进食,身量清减了些许,在她蜕皮之前,陌奚回来了一趟。 见了陌奚, 她立刻就不想依附蛇王了, 缠着陌奚的尾巴,问他能不能留下守她几日。 陌奚十分为难, 说年关将近, 他有很多生意需要处理。 茯芍登时生了气。 普通蛇妖百年蜕一次皮,她这样的大蛇二百年也得有一次。自己这次是要一次性蜕七百年的皮, 困难程度不比往昔,即便是茯芍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陌奚回不来便罢了,他回来了,却不愿意为她多停留几日,只急着忙活自己的生意。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女人的美德,雌蛇可没有这样品质。 “姐姐到底要赚多少钱!”她推开了他,“生意生意生意!永远都是生意!你要多少钱我不能给你?” 无论是蛇王还是姐姐,陌奚都是第一次见茯芍这样发脾气。 和他在韶山假意逃跑,以及对着衾雪时不同,这份怒意里并不夹带杀意。 陌奚旋即意识到,茯芍正在发青期和蜕皮期的双重影响下,加之这段时间绝食,她该是有些心烦意乱的。 茯芍出口后有些后悔,但她不想道歉,每次都是她讨好陌奚,这次也该换换了。 陌奚倒是不恼,反而有些新奇地打量茯芍。 在宫里对着蛇王,在宫外对着年幼的丹樱酪杏,茯芍再是烦躁也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这是只对熟稔依赖者的放肆,陌奚难得一见。 “生气了?”他笑着抚过雌蛇的唇瓣,“要我怎么赔礼才好呢?” “你不用哄我。”陌奚和她吵便罢了,他这样哄她,茯芍就更有话要抱怨了,“反正你从来只会用礼物打发我,连传声石都不记得给我一块。什么姐姐妹妹的,你的生意就那样重要,比国事还要重要,日理万机的蛇王都愿意守我,你根本就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她低声骂着,却发现陌奚眸色中笑意越来越深,仿佛希望她多骂几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茯芍怒道,“把我的蛇皮和簪子还回来,我不和你做姐妹了!” “芍儿、芍儿。”陌奚搂住她的腰,让她对向自己,“是我不好,以为你已和蛇王相熟,并不在乎是我还是他守你。既然你想我留下,那我就把杂事都推了,这几年都在城内陪你,可好?” “真的?”茯芍狐疑。 “真的。”陌奚道,“直到你腻烦,我再不会离开。” 茯芍这才满意。 她冷着脸埋在陌奚怀里,哼哼唧唧地指责他,“蛇王是对我不错,但怎么能和姐姐相比。再说我可不会为了讨好蛇王而送他簪子——姐姐,你从不戴我送的簪子,是不喜欢么?” 这话出口,茯芍蓦地一顿。 她骤然想起那日,蛇王埋在阴影中,自嘲一笑,说——「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彼日之语和她方才所说何其相像。 这么一想,她已向蛇王开口要了秘境,中途反悔,若被他得知自己是改选了其他蛇妖…… 茯芍突然有些心虚,但更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的陌奚。 “怎么会。”陌奚抚着她的发顶,“芍儿送我的东西,我一直随身戴着,不舍得拿出来用罢了。” 确如茯芍所言,她不会为了讨好雄蛇而送礼品。 和刚刚见面就能从她手中得到食物、香花、玉饰乃至旧皮的陌奚姐姐不同,无论蛇王如何亲切,她都不会轻易赠予他什么,唯一送的一盒炸鸽子已是让她别扭万分。 就是这样的区别对待,轻而易举地粉碎了陌奚坦白身份的决心。 “真的吗?”茯芍抬头看他,“那你现在拿出来给我看看。” 陌奚爽快应了,依言从储物器里取出茯芍的簪子和旧皮。 “不仅是这些。”他又取出一束被冰封的苦荬菜,金灿灿的花瓣完整地保留在了冰里,永远保持盛开的状态。 他将那块冰送到茯芍手中,笑着道,“芍儿送的一草一木,我从不敢抛弃。” 茯芍确没料到陌奚连那束苦荬菜都保留了下来。 她彻底被哄好了,磨蹭着陌奚的下巴,腻声道,“姐姐,别管什么生意了,就和我待在一起不好么。要么……我去辞了医师的差事,跟着姐姐一起行商。我不想和姐姐分离。” 她是妖,妖只管享乐。求偶、称王、争夺领地,皆是为了享乐。 金银珠宝固然好,但在茯芍看来,再多的宝贝也比不上和陌奚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快乐。 她怀念被陌奚紧紧勒住身体、注入蛇毒的感觉,那是灵玉都比不上的极乐。 茯芍希望他们之间能回到韶山时的状态。 但这一次的撒娇,没有令陌奚心软。 他捏住茯芍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芍儿,你要辞去医师的差事?” 这话只是冲动之言,茯芍稍一冷静,立刻作罢了。 她喜欢陌奚,可蛇田里的小蛇,还有那深宫中的孤王同样令她舍弃不下。 随着和蛇王的深入交往,那抹残月下的孤影亦叫茯芍难以割舍。 她不想再看见蛇王露出灰暗寂寥的表情。 然而还不等她改口,就从陌奚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威压。 深邃如渊,浩荡如海。 广阔庞大的潮意压制住了茯芍,她瞳孔微缩,满目惊疑。 这是蛇王吞噬妖丹那晚她曾感受到的压迫。 在她感受到压力的瞬间,陌奚便松了手,极力将气息收敛回去。 他本不该在这时候和茯芍见面的。 但她的回信中对陌奚姐姐多有怨怼之意;何况他也想念茯芍,想与她亲近。 体内的浊气搅得陌奚烦闷恶心,他压抑了几日,好不容易吸收了三成,稍能控制了便等不及来见茯芍。 体内的妖气尚未彻底收为己用,平时无碍,可当茯芍轻率地道出辞官一句时,陌奚到底没能完美控制住紊乱的妖气。 蛇王所做,比“陌奚姐姐”只多不少,就因为蛇王是雄蛇,茯芍便能轻易地把他抛弃。 陌奚呼吸一颤,薄怒卷携着威压奔泻涌出,当他意识到时,已有些晚了。 蛇毒可以共有,但超越四千年的威压却不是处处可见的。 茯芍困惑地看着陌奚。 她是信任陌奚的,因此第一反应是陌奚在外有了机遇。 但在此之前,陌奚和蛇王的相似之处就不胜枚举,如今两妖又同时提升了修为——太过巧合,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姐姐,”茯芍揪住他的衣袖,定定地审视他,“你的修为提升了?” 陌奚袖中指尖微动。 他在权衡,到底要不要长久保留下这具雌身。 是等着茯芍发现真相、顺势坦白,还是抹去她这一段记忆……陌奚很快做出了决定。 “是,在外遇到了一点机遇。”他如茯芍所猜测的那样,坦然承认,随即将话题牵回,转移茯芍注意,“不要岔开话题。回答我,你真的要为了我辞官,再不入蛇宫?” 他的气势过于强盛,茯芍一时被带了过去。 “这个……等我、我问问王。”她支吾着,目光游移着,意志显然不坚定。 陌奚舒展了眉眼。 还好,在茯芍心里,蛇王终究是有一席之地。 “芍儿,不必如此。”陌奚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这份差事,我会把生意牵回蛇城,尽量减少外出。不要为了我断了你的事业。” 茯芍哑然。 她逼陌奚放下手中的生意,陌奚却反过来劝她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 茯芍心中的不满悉数化为了惭愧,“姐姐这样说,显得我多不通情理呀……” 陌奚轻笑。 “谁让芍儿是妹妹呢。”他低头看她,揶揄了一句,“还认我这个姐姐么?” 茯芍缠住了他的尾巴,红着脸点头,为自己先前的任性感到羞愧。 姐姐果然是大姐姐,同为雌蛇,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他那样心平气和、沉稳庄重呢。 陌奚言出必行,之后的几日都伴在茯芍身旁,陪她度过蜕皮前最后一段禁食期。而茯芍也默契地没有向蛇王提出辞官。 只是如今茯芍入宫见蛇王,出宫就见到陌奚,两相比照,她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 偶尔她白日醒来,看着瞌眸睡在身旁的陌奚。 那张脸过于艳丽,早在韶山时茯芍就觉得有些违和。 她看着看着,总觉得那妖娆的五官之下,栖息着蛇王的身影。 温柔的姐姐、优雅的姐姐、游刃有余的姐姐,实在和这张美艳的皮囊不太相配。 他的审美并不差,每日的衣饰、给她挑选的礼物都高雅大气,为何会幻化出这样一张人皮? 茯芍满腹疑问,可要说陌奚就是蛇王,那就更加匪夷所思、荒诞不经。 她想直接问一问陌奚,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话不是没有提过,她对陌奚说过很多次,觉得他和蛇王相像,但陌奚从来没有表明自己就是蛇王的意思。 茯芍愈发纠结,陌奚就躺在她身边,她却连枕边妖的身份都弄不清楚。 她不是有城府的蛇,疑虑一起便停不下来,每日都不停对比着蛇王和陌奚的言谈举止,抓着蛛丝马迹来回分析,险些要得疑心病。 蛇王是雌是雄无甚所谓,但是陌奚的性别十分关键。 一想到自己曾那样讨好一条雄蛇,日日同他缠尾撒娇,茯芍的心情就复杂无比。 还没捋清对陌奚的感情,一个黄昏,从陌奚尾间转醒的茯芍赫然发现自己眼前灰白迷蒙,看不清东西了。 陌奚比茯芍先一步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在她醒来之前,蛇姬便退化成了雌蛇。 玉蛇引 第101节 那一条黄玉盘绕在他身上,两侧白色耳鳍随着呼吸浅浅翕动,奇幻昳丽。 醒来后的雌蛇灵智折损大半,退至三岁人类稚儿的水平,直到蜕皮结束,才能恢复平常。 蜕皮期对蛇妖来说是一场大劫,劫难不止是蜕皮本身,更在于丧失理智和各项感官,容易成为他人刀俎之鱼。 茯芍是计算好自己的蜕皮期的,在韶山她无所畏惧,敢在露天席地间蜕皮,但在邪妖众多的蛇城,她便也入乡随俗,预备提前两日前往隐秘处暂避。 今晚本是她启程的日子,可蜕皮期不期而临。 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她对陌奚身份的执着比她以为的还要深,所产生的焦虑和困惑催化了她的身体,导致蜕皮期提前。 “芍儿。”陌奚试探着触碰她,蜕皮期的蛇妖被旧皮束缚动作、蒙蔽了感官,暴躁易怒,攻击性远高于平常。 陌奚不想刺激到她,动作极尽轻柔,指尖落下,停顿了半息,才缓缓贴上蛇鳞。 茯芍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巨大的蛇首回转,琥珀色的蛇瞳盯着陌奚,蛇信在空中摇摆晃动,似乎在判断自己和他的关系。 陌奚缓慢地别过头,任由巨蛇靠近,舔嗅自己的气息,避免做出任何令她误会的举动。 如今的茯芍更有可能将“笑容”判定为“露齿威吓”,而非“表达友善”。 这一时期,他们之间的交流要更倾向于蛇,而非人类。 偌大的蛇首挪来,蛇信扫过陌奚的侧颈,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皮肤上,审查他的身份状态。 陌奚抿唇,耳尖微红。 这是雌蛇在挑选雄蛇时会有的举动。 陌奚知道,茯芍此时并无交尾之意,是在单纯审度一个活物是否会对她构成威胁,可这样细致的打量,还是令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本能地向雌蛇展露自己优越的一面。 隔着厚厚的旧皮,茯芍花了一点时间才嗅出了陌奚的气息。 她用头拱了拱陌奚,表达自己的亲近。 得到雌蛇的准许,陌奚开始了行动。 他下了榻,抚过茯芍的蛇首,顺着蛇脊安抚失去感官的她。 “芍儿,别怕。”他始终避免着和茯芍产生直接对视,用最为平和的语调向她传递稳定的情绪。 茯芍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下巴搁在了陌奚肩头,将自己托付给了他。 这样的信任令陌奚弯了弯唇角,他抱起她余下的蛇尾,游向一早便为她准备好的地穴。 茯芍缠过陌奚的后颈,她被蒙在旧皮之下,看不清陌奚的模样,嗅到的气息也微乎其微。 那一句“芍儿,别怕”落在她耳中,也像是被蒙了厚厚的鲛绡,朦胧而遥远。 她吐着信,茫然地想,是谁在抱她?是谁在说话? 她没有听清,但记忆中有着这一温柔语调。 他说,「芍儿,别怕,我会护着你。」 后来他又说,「卿,是我,别怕。」 两句话的语气重叠相交,不差累黍。 这世上果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条蛇么? 茯芍不懂,若非巧合,那他为何要骗她,又为何要如此温柔地待她…… 第六十六章 蜕皮从头部开始。 茯芍的视线彻底黯淡, 她心里着急,频繁吐信,失去视觉之后便愈发依赖嗅觉。 这样的焦灼持续了半刻钟, 半刻钟后, 她的身体被轻轻放在了草丛中。 蛇腹感知到熟悉的草叶, 她扭颈四顾, 在陌生的环境下警惕嗅闻着, 随即有一双冰凉的手托起了她的蛇颈,将她的脖颈挂在了粗壮的树杈上,为她指明了方向。 树皮正是茯芍急需的工具。 她勾住树杈,向上攀爬,草地上的余身顺着树干缠绕而上。 借住粗糙的树皮, 茯芍冲决着旧皮,一路往高处蹿升。 新皮长成, 旧皮未退, 两层皮交接处麻痒得噬心。 皮肉如此,体内的蛇丹亦在经历一场“蜕皮”。 那颗三千年的内丹已饱胀到了极限, 新增的七百年妖力充溢其中,如灌满火药的爆竹,只差最后一点火星便能将外壳炸碎。 内丹胀痛,几欲爆裂, 蛇皮上的麻痒感又挥之不去, 无论茯芍如何磨蹭树皮,也只是隔靴搔痒, 反被勾出更难耐的痒意。 内痛外痒混合一处, 无时不刻地夹击着茯芍,令她崩溃暴躁。 随着时间延续, 茯芍的精力越来越差,她看不见、听不到,嗅觉和思绪也越来越模糊,这不上不下的痛苦仿佛无边无涯,永无尽头。 七十二个时辰、六天之后,她的身体持续机械地磨蹭树皮,精神上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芍儿……芍儿…… 朦胧的声音似从远天传来,茯芍无力地动了动尾巴,示意她听见了,可是谁在叫她、又为什么要叫她,她已无思考的力气。 混沌的思绪间,一些久远到褪了色的回忆涌现翻出。 也是一个秋天,她受了刺激,提前进入了蜕皮期。 那一次……那一次?那一次怎么了…… 茯芍惝怳地回忆着,记忆断断续续,晦暗不清。 她好像听见了一声焦躁的低喝,有人在她耳边喊:「芍儿,你怎能在琮泷门内化出原型,快变回去!」 变回去……她已是原型,还要如何“回去”? 麻痒裂痛间,一注清凉的莲香拂过她的身体,空中的水汽凝沉结珠,在树叶和草尖上压出一颗颗晶莹的水滴。 潮湿的空气进一步润滑了蛇皮,茯芍仰头的刹那,旧皮褪下了整整一尺,她痛快地喘了口气。 清凉感包裹着茯芍,削减了她身上的燥火,安抚了她胸中的腷臆。 蛇头钻出蛇皮,茯芍的感官霎时恢复了不少。她嗅到了雄性的气息。 不对……不该是这样舒爽清冷的水莲香,该是另一种味道。 一种宛如六月骄阳的盛气。 「茯芍!你发什么疯!大师兄好意帮你遮掩,你为何要出手伤他!」 「蛇吻前泛白,不好,她是进入了蜕皮期,变成了无有理智的妖魔了!」 「大师兄,你可有碍?师尊,不能放任这蛇妖在门内发狂!师弟师妹们见了必要受惊,若被其他门派知道青天白日下我宗竟有巨蛇肆虐,那琮泷门的颜面就丢尽了!」 「取我镇妖塔来。」 「师尊!师尊……镇住芍儿即可,不要伤了她……」 “芍儿,再忍一忍。”雄性的气味靠近了,有谁在爱抚她,从她的新皮抚至旧皮,在她耳畔缱绻低语,“马上就要结束了,芍儿,静心。” 她忍了,她无时不刻地忍让。 马上是多久?她已忍了几十年,依旧看不到结束的希望。 “再往前一点,到我身上来,只差最后一截尾鳞了。” “很美,芍儿,新皮很美……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更耀眼夺目的蛇了。” 陈旧的声音、耳畔的声音交替轮现,茯芍的眼眸氤氲湿润,有潮汽在她眼眶旁凝结成水,化作细涓无声流下。 她低落着、悲楚着,又茫然着,被虚幻与现实裹挟于夹缝之间。 蛇丹轰然破碎,磅礴霸道的妖气冲破了束缚,将丹壳挤碎坼裂。 旧丹爆碎裂,新丹凝于丹田。 通体黄玉的巨蛇张立耳鳍,仰头长鸣,以全新的姿态昭告世间——她已练至三千七百年。 感官、理智悉数恢复,且比先前更加敏锐、更加强大。 六人合抱不下的黄玉巨蛇娉婷地竖起上身,耳鳍上的玉骨插在云间,将流过的浮云划割成绺。 她顶天而垂首,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紧盯着地上的陌奚。 雄蛇的气息。 蜕皮完成、内丹重塑,修为蹿升的茯芍嗅到了陌奚身上违和的气味。 甜腻的雌蛇气息里夹杂了一丝水莲气,很淡,但对夜夜觐见蛇王的茯芍而言,只需一缕便能洞察。 她俯视着地上的雄蛇,蛇瞳收束成细线。 陌奚仰头回视着。 此情此景和茯芍砸开韶山结界的那一幕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此刻茯芍看着陌奚的眼神里没有欢喜激动,只有冰冷的怒意。 吼——! 锐利的长啸自巨蛇喉中爆出,她张大蛇口,露出尖锐的獠牙。 磅礴的恫吓声扭曲了周遭空气,惊起远处林鸟,震起脚下砂砾。 这一声愤恨的鸣啸之后,雌蛇扭首便走。 长蛇腾云而游,转眼间便不见所踪。 陌奚眯眸。 茯芍蜕皮前,他便不小心泄露了瞬间气息,那时候茯芍没有反应,为何现在突然察觉…… 是蜕皮后感知力变强了? 不应该,他们之间差了四千年的大瓶颈,就算茯芍修为升至三千九百年,也不可能识破他的伪装。 想起那对奇幻仙逸的白色耳鳍,那完全不属于蛇的部分让陌奚心生疑虑。 茯芍,真的是蛇么…… 情况超出了预计,不论茯芍是通过何种方法识破伪装的,事到如今都得立刻想办法补救。 玉蛇引 第102节 也罢,他毕竟不是雌蛇,再是贪恋雌身带来的殊荣,也总归是要回到雄蛇的位置上的。 这件事瞒不了茯芍一辈子,拖延越久,茯芍的怨气便越甚。 长久以来的犹豫,至此该有个了结了。 …… 茯芍愤怒地在蛇城上空盘旋,耳边是呼啸的风。 高风强劲,吹干了蜕皮期产生的鳞液,也将蜕皮时那些荒诞奇异的回忆吹散。 如同做了一场旧梦,清醒之后残留了些许,但绝大部分梦境都被遗忘了干净。 茯芍记不得蜕皮时听见的那些声音了,她胸中只剩下对陌奚的怒意。 她想回巢,可她能去的地方不外乎别苑和医师院。 两处都是陌奚的领地,她自己竟没有一根可栖之枝。 云层间时隐时现的黄鳞引发了城内骚动。 蛇城内的百姓纷纷仰头,惊愕地议论起来,“看,那是什么?” “云从龙,风从虎,看不见首尾,该不会是条金龙吧?” “怎么可能,最后一支龙脉都消失近万年了,如今世上谁见过龙?” “顶多是条大黄蛇。” “以前的龙脉固然消失,说不准是哪里的黄蛇自己修成龙了呢。” “净扯淡,蛇王都尚未化龙,你以为化龙和换牙一样简单么。” 纷扰的议论中,处于丹宅之内的丹樱亦注意到了天幕上穿云破风的玉蛇。 那金玉般的蛇身没在乌云之间,看不见全身,只偶尔露出庞大的一截鳞,周遭风云波谲,竟令下方的丹樱生出两分心惊。 茯芍驰骋流云之间,忽而听见后面传来一声“芍姐姐”的呼唤。 她回首望去,见丹樱乘风追来,“芍姐姐,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你心情不快?” 看着娇媚可爱的小雌蛇,茯芍的心情愈发郁闷。 她憧憬仰慕的大姐姐居然是条雄蛇,不仅如此,还用两种身份同时接近她,把她耍得团团转! 在宫里故意诱她吃蛇毒,然后立刻扮做雌蛇回来兴师问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蛇! 什么窃玉、什么重伤、什么外出行商,全都是假话! 盯着一脸关切的丹樱,茯芍突然想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蛇王是陌奚!” 丹樱一愣,旋即意识到,茯芍蜕皮了。 可即便是她的修为有所增长,也还不至于超越陌奚。她是如何察觉陌奚的身份的…… 丹樱惊诧不已,思绪飞转,面上立刻摆出委屈的神态。 “是,我的确知道……” 茯芍刚要生气,就见丹樱双手掩面,低低啜泣起来,“可你也该知道,我内丹里有蛇王留下的蛇毒,只要我说错一个字,他就能在千里之外要了我的性命。” 她仰面抬眸,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颜,“芍姐姐,你是在怪丹樱么……我只是条刚满两千岁的蛇而已,对上深不可测的蛇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真的没有选择……” 茯芍的怒火被丹樱的泪水灭了大半。 丹樱所言不虚,所有贵族体内都有蛇王的蛇毒,她的确是无法违逆蛇王的,自己不该迁怒于她。 “好吧。”她叹气,“你也有你的苦衷。” 丹樱破涕,“我就知道芍姐姐一定会体谅我的。” 说罢,她又迟疑地望着茯芍,“芍姐姐,你现在是要去往哪里?” 茯芍移开目光,望向远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平常不是待在别苑就是待在蛇宫,和陌奚闹僵之后,便没了去处。 这一点丹樱很清楚,却还是故意这么问上一句。 她暗自勾唇,面上小心翼翼地邀请:“芍姐姐,若你还相信丹樱,不若去我家坐坐?” 丹宅? 茯芍偏头看向丹樱,思忖片刻后,点头应下,“好。” 她确定丹樱必是货真价实的雌蛇,自己目下也只有先借住她家了。 浩大的黄玉蛇化出人身,随丹樱前往丹宅。 丹樱显得极其高兴,抱着茯芍的胳膊不放,依恋地倚着她,“丹樱好久都没有和姐姐独处了,姐姐既然信任我,那就只管安心住下,最好再不离开丹樱。” 柔软的身躯包裹了自己的手臂,甜美的桃花香又包裹了她的犁鼻器,茯芍的身心都被一抔松软的桃花覆盖。 听着那撒娇中流露的任性,茯芍沉默地想:这才是雌蛇,再是可爱娇媚的雌蛇,语气也不会像陌奚那样娴淑谦让。 可刚被骗过,茯芍有些杯弓蛇影。 她骤然停下,低头盯向丹樱。 “丹樱,”她开口,“我送你我的旧皮,好不好?” 丹樱先是一愣,随即眼角上挑,唇畔扬起,那张精致甜美的脸如同被点了胭脂一般,洇出了欣喜的笑意。 “当然好。”她扣住茯芍十指,“穿着姐姐的皮,就像被姐姐时刻护在身下一般,丹樱好高兴。” 茯芍想起自己送陌奚蛇皮时,他的反应。 他说,赠皮,是在预定伴侣。 下水之前,他制止自己脱尽衣衫; 此后在她送他礼物时,又说雌蛇不该这样讨好谄媚…… 彼时茯芍以为是自己不通外界的交际方式,如今想来,那根本就不是雌蛇该有的反应。 若陌奚真是雌蛇,便该像眼前的丹樱一样,坦然接受,大方泰然。 茯芍放松了心神,挽住丹樱的手,“好,我一会儿就把皮给你。” 丹樱弯眸,仰头舔吻茯芍的唇畔下颚。 少女立在丹宅花园之中,尾如溪涧,面若桃花,比身后的百花更加娇艳动人。 茯芍终于心软,抬手抚摸那雪白的娇靥。 幸好她还有丹樱,还有酪杏——也不知酪杏在外面有没有被狡猾的雄蛇欺骗。 “芍儿。” 正当丹樱要携茯芍往屋里走时,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茯芍身后响起。 丹樱猛地回眸,就见雄身状态的陌奚立在花园入口,隔着花树遥望茯芍。 看着只剩下两步的台阶,丹樱恨恨咬牙。 该死,怎么就来得这么快!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将茯芍带回自己的巢穴,离间她和陌奚了! 听见声音,茯芍身体绷紧,没有应答,却也停下了蛇尾,没有再走。 “芍儿……” “别这么叫我!”她倏地回头,冲陌奚发出嘶吼蛇鸣。 正欲上前的陌奚动作一顿,狭长的桃花眼里划过伤感。 他微微偏头,背后万千青丝如水倾泻,折出泠泠凉色。那股水莲香气变得湿冷,他茕茕独立在苍白的荼蘼前,眉宇间笼罩着哀绪。 是茯芍最见不得的孤寂。 “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我个道歉的机会,可以么?”他轻声开口,“芍…茯芍,不管如何,我都未曾害过你……” 丹樱恨得毒腺发胀,她的审讯技巧有一大半来自于蛇王的言传身教。 她看出了茯芍吃软不吃硬,蛇王同样洞悉了这一点。 自己才用过的招数,转眼就被蛇王拿去照抄,且扮得比她还要自然漂亮。 这装模作样的可怜相,让丹樱觉得恶心可笑,但她抬眸,果然在茯芍眼中看见了一丝犹豫。 “芍姐姐!”丹樱抱紧了茯芍的胳膊,担忧地冲她摇头,提醒她陌奚是如何欺骗她的。 茯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拍了拍丹樱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没事的,”她小声对丹樱道,“我很快回来。” 丹樱不甘心,但当着陌奚的面,许多话不便明言,只得咽下。 她眼睁睁看着茯芍又一次离开自己,走向荼蘼前的陌奚。 在茯芍朝自己游来的瞬间,雄蛇舒眉展眼,如释重负地恍然一笑。 那一笑,和他身侧的荼蘼一般无二,僝僽苍白,又妍雅至极。 既是被骗了,茯芍好歹要弄清原委,知道个明白。 她没有和陌奚回去,就在附近的酒楼里找了个雅间。 “说吧。”她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雄蛇,早已不在乎什么君臣之礼。 这份硬气,连茯芍都有些愕然。眼前的可是四千多年的大蛇,若真触怒了对方,她必是不敌。 茯芍也不知道为何,对着陌奚发火甩脸的时候没有丁点惧意,只有满心恼意。 这份无端的底气,连她都不知是何来历。 陌奚一叹,“芍儿,我…”“别这样叫我!”他刚一开口,茯芍便愤愤打断,“我说了,不许你这样叫。” 陌奚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他从头开始讲起,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那时身受重伤,韶山结界上又都是令尊的气息。若以雄蛇的身份踏入其中,只怕会引起冲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后来呢!”茯芍不接受这个回答,“后来为什么也不说!” 玉蛇引 第103节 陌奚抬眸,那双翠瞳间,是茯芍无法理解的深绪。 他苦笑:“茯芍,你果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第六十七章 茯芍懵了。 曾有那么几个瞬间, 她的确觉得蛇王举动暧昧,但只要一想到丹樱的下场,就立刻打消了心中的悸动。 直到此刻, 蛇王亲口道出这句话后, 她犹有些不敢置信。 “那和你扮做雌蛇有什么关系?”这两件事都不搭着, 茯芍不许陌奚转移话题蒙混过去。 陌奚敛眸, “我想以雄蛇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追求你, 又不想在你眼中只是条雄蛇。” 茯芍皱眉,听不明白。 陌奚自嘲一哂,“所有雄蛇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丹尹也好,卫戕也罢, 只要他们提出邀请,你都不会拒绝。” “茯芍, ”他深深凝望着她, 翠瞳如湖,暗流波谲, 深不见底,“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战战兢兢,生怕沦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替换品。” 茯芍愣怔着。 好一会儿, 她才理解了陌奚的想法。 诚如所言, 不论蛇王多么优秀、多么温柔,哪怕她爱他, 也不可能像对陌奚姐姐那样讨好他。 “但这不是理由。”茯芍理解了, 只是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你到底是骗了我, 还对我设计!” “是,我骗了你。”陌奚沉声,狭长的桃花眼半耷拉着,那张俊美如神祇般的脸上蒙了阴翳。 他像是困在了灰暗的丝网间,无力挣脱,泄露了点点憔悴,“我舍不得,无法放弃。茯芍,我该如何弥补、如何才能得到你……” 抬眸之际,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块失去了的碎玉,痛惜悔兮。 茯芍抿了抿唇,心中的怒火散了大半。 陌奚说得没错,不管是陌奚姐姐,还是蛇王,都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不仅是没有伤害,他还送了她诸多妖气和灵玉。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充满了善意。 见面三分情,没见到陌奚的时候,茯芍满脑子都是他骗她的回忆; 可见了面后,她又想起了那些他对她好的记忆。 有些事她还是得问问清楚。 “所以,那场选拔卫兵的比试是你特地设计的?为了招我入宫?” 陌奚点头又摇头,“那场狩猎是我的手笔,因窃玉的时候,你被丹尹拔了蛇鳞。” 提起这件事,他眸中划过两分戾气。 他说的是“狩猎”而非“比试”。茯芍微讶,难道陌奚的目的并非招她入宫,而是专为她提升实力? “只是拔了两片鳞而已,”她讷讷道,“我没那么脆弱。” 陌奚摇头,“我不想你受伤。” 茯芍顿时明白了为何第二次见丹尹时,他的颈骨破碎,此后又被送去了边境。 原来竟是陌奚在替她出气…… “比试的内容是现场发布的,我先前又不知道可以夺取别人的妖丹,你怎么就料定我会来呢?” 陌奚浅笑,“我原是想把那张灵玉榻送给你。” 茯芍剩下的那一半怒火也几乎熄灭,只剩下零丁火星。 她鼓了鼓脸,“所以你根本没有受伤,蛇胆是你自己弄碎的?不对,我已经答应成为医师了,第二次破碎又是为了什么?” 陌奚目光游移,带着两分羞耻,片刻才轻声开口,说:“伤好了,你就不会在乎我了……” 茯芍震惊:“就因为这个,你把自己的胆捏碎了,两次?” “总能长好的。”陌奚笑道,“只要能留下你,我不在意。” 茯芍嗔了他一眼。 “茯芍……”陌奚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和我回去,好么?”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我没有原谅你!” 话虽如此,但陌奚敏锐的察觉到,茯芍的语气已然软化。 他立刻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你?” 茯芍想了想,“我还没有想好,你先把灵玉榻给我,宫里所有灵玉也都要归我。以后我想要蛇毒的时候,你都不能拒绝。” 见陌奚面露踌躇,茯芍马上冷了语气,“怎么,不行?” “茯芍,我很快就会突破五千年的瓶颈,届时体内的蛇毒毒性会更强。纵然黄玉一族百毒不侵,可残毒日积月累,我怕有一天会伤到你。” 他说得言真意切、字字在理,茯芍纠结了一会儿,妥协道,“好吧,那一个月给我三次。”不等陌奚开口,她便强硬道,“少于这个数,免谈。” 陌奚无奈地颔首,“好。还有么?” “我想想……”茯芍思忖道,“你要是真想追求我,好歹为我跳支舞吧?” 尽管陌奚说得真诚恳切,但茯芍还是有些浮在云端的不切实感。 如人类娶亲需要三媒六聘;若陌奚是真心求偶,那蛇舞是少不得的步骤。 在他献舞之前,这些表白都只是些空口白话而已。 听到这一要求,陌奚微顿,继而笑道,“好,这个自然。” 当茯芍说出这个要求时,他便明白,茯芍对他不仅涣然冰释,并且答应了他的求偶,愿意成为他的俦侣。 “芍儿,”陌奚起身,冲茯芍伸手,俯身乞求,“回宫好么,我今日就为你作舞。” 随着他的动作,那头青丝流淌出绸光,他身下鳞尾晕彩流虹,茯芍本是顺口一提,在看见陌奚的长尾后,不由得心生摇曳。 她跟着丹樱看过几次芳鳞楼的舞,也看过宫宴上的雄妓,但不知蛇王起舞是何光景。 她抬手,搭上了陌奚,被他拉起。 身体贴近之时,她覆在陌奚耳畔问:“你从前跳过么?” “从未有过。”陌奚眉眼舒缓,“我只为芍儿舞。” 茯芍笑了起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畅心中。 但她还没有完全原谅陌奚,于是马上抿唇,压住唇角的笑,换上了倨傲的冷色。 “好吧。”她绷着脸,故作高深地说,“那我就看看吧。” 陌奚轻笑,应了声:“好。” …… 再度回到蛇宫,看着窗明几净的寝宫,茯芍恍然,“你是因为我窃玉回来那天说‘蛇王藏匿在暗处必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把鲛绡扎起来,又增加了灵玉灯?” 陌奚点头。 “其他妖这么说,我尚能一笑置之,但我不想在芍儿面前暴露胆怯。” 茯芍袖上一沉,被陌奚轻轻拽住。 他回眸,涩然笑道,“但伪装到底只是伪装而已,永远成不了真。” 茯芍心情复杂。 她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安慰一头比自己年长的雄蛇有点奇怪。 好在陌奚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牵着茯芍入宫,让她在玉榻上稍候,自己则进入耳房,为蛇舞做准备。 他正要离开,茯芍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陌奚回眸,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却听茯芍惊道,“丹樱!今日不行,丹樱还在等我!” 她答应了丹樱会尽快回去见她的。 陌奚快要被她气笑了。 他道,“不打紧,我会派妖找她说明。” 茯芍权衡了一下,点头,“要好好说哦。” 陌奚眼底微凉,笑着颔首,“好。” 他转身,自侧门离去,殿中只剩下茯芍。 即将立冬,白昼越来越短,茯芍望着覆海上的灵玉灯,屋外已是一片昏黑。 今夜无月,只有二三寥星,冰凉的夜风吹入殿中,吹冷了茯芍的头脑。 静坐之后,情绪褪去,理智回巢。 茯芍惊觉,自己对待蛇王是否有些太过随意。 扭头四顾,尚不见陌奚,但这空旷无人的大殿里无一不是蛇王的痕迹。 她身下的是王榻,前方是御牍,墙壁书架上摆满了宸章,空气之中净是雄蛇幽冷深邃的残香。 茯芍终于想起,她今天呵斥的是万蛇之主,是修为高出她千年有余、翻手之间便能决定她生死的霸主。 她后知后觉地出了几点冷汗,被夜风一掠,愈发寒冷。 像是初次听说蛇王操控贵族、操控淮溢内所有资源那样,茯芍生出了后悸。 那时的她以为,即便自己身处蛇城,但基本不会和那位城府深重的蛇王产生交集,也就无甚所谓。 不想一回头,自己此刻正身陷对方的巢穴之中! 蛇的本能催促茯芍离开,一种落入圈套的后怕让茯芍十分不安,这种危机感,在韶山和陌奚相处时便几度出现。 或许是她多心,这只是面对强于自己的存在时,产生的不确定性; 或许她怕的并非陌奚,只是这种无法掌控、存在风险的不确定性。 不管如何,茯芍都有些焦虑。 玉蛇引 第104节 她不是很想看蛇舞了,觉得还是找一条和自己修为同等、或是弱于自己的雄蛇比较安心。 她打算起身潜逃,寝殿的大门倏地关闭。 不轻不重的合门声在茯芍心上重重一捶,令她战栗。 面前的一层鲛绡落了,悠悠然垂落合并。 她听见了漴漴水声,一低头,地面赫然成池。 并非深湖,只是薄薄一层积水,却在视觉上呈现出清池的影像。 有温凉的湖风掠过,将垂落的鲛绡拂出波纹,茯芍在风中嗅到了冷甜的酒香。 她用蛇信沾了这气味传回口中,一尝便认出这是她最喜欢的蛇毒。 徐徐清风在室内回旋,隔着半透明的鲛绡,茯芍看见了陌奚。 半身赤裸的陌奚。 他斜倚在涔水中央,衣裳尽褪,戴着银色的臂钏,背对着她。 茯芍起先没有看出端倪,直到那片青丝倾斜,露出雄蛇的半边脊背,茯芍才看见原来他上身未着片缕。 这是茯芍第一次见到陌奚袒露人皮。 即便是在汤阁,陌奚都是穿着宽袍下水的,至多露出锁骨而已。 茯芍屏气凝神地看着,视线从雄蛇修长的后颈、宽大的蝴蝶骨一直扫到窄腰。 蛇尾与人身连接的后背上细鳞点点,直到肋下才彻底皆是人皮。 这些细鳞的颜色较之尾部要淡一些,底下还是苍墨,最上端的那几片则呈现出纯正的帝王绿,如同一块块昂贵的宝石贴在了陌奚身上,华美惑人,更吸引着爱玉的茯芍。 茯芍紧紧盯着最顶上的那块鳞片,在凹陷的脊线里,那块鳞片的颜色胜于她见过的任何一块帝王绿。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玉鳞,隔着鲛绡本就看不太清,随着陌奚的摆腰,倾斜的长发回转,又将裸露的后背和那块鳞悉数遮蔽。 茯芍随之探头,水声潺潺,粗长的蛇尾延绵地上,缓慢游移着,拨开层层涟漪,沾染了晶亮的水色。 那片玉鳞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于不同的灵玉灯下忽暗忽明。 雄蛇舞并非独舞,而是两条以上的雄蛇相互斗舞,直到决出体力耐力更胜一筹的雄蛇为止。 身为蛇王,没有蛇敢与陌奚相争。斗舞变成了独舞,隔着半隐半现的鲛绡,殿中的雄蛇尽态极妍,向雌蛇全方位展示自己的身体。 密闭宫殿之后,空中的水莲香气逐渐浓郁,莲香之中的甜味也渐渐突显。 茯芍有些目眩神离,不知是因为空中的蛇毒,还是别的什么。 求偶舞的本质是展现雄蛇的体力,一条未开智的凡蛇尚能撑持数个时辰,蛇妖的求偶舞更是以日计算。 从月初到日落,明明没有竞争者,可陌奚迟迟未停。 舞色撩人,殿内的毒气已是浓郁到了恐怖的程度,此时若有妖闯入,将会立刻被毒杀身亡,但在茯芍闻来,只是甜美好闻的香气而已。 她在毒里待得太久了,全身骨头酥软,燥热情动。 茯芍从正襟危坐到趴伏躺下。 她趴在灵玉榻上懒懒吐信,蛇尾融化似的流成一滩,尾尖随着帷幔外雄蛇的舞姿而微微晃动。 池上漂泊着梨花,脆弱洁白的花朵从鲛绡之外流至茯芍尾畔。 随花一起贴近茯芍的,还有雄蛇浅浅的喘息。 蛇舞极耗精力,可茯芍没有满意,陌奚便会一直跳下去。 又是一个白日沉沦落幕,茯芍忍耐不住了。 她被甜蜜的蛇毒所俘获,深陷在雄蛇的巢穴内,又一次忽视了本能的警告提醒。 “姐姐、姐姐……”她在冰凉的玉榻上难耐摆尾,冲陌奚抬起玉臂,“难受……” 醉人的蛇毒、银靡的媚舞、以及暧昧的水声、喘息都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茯芍,一点一滴蚕食着她的感官身心。 暮秋初冬,在陌奚温暖的巢穴、在他的结界幻境下,轻易原谅了雄蛇的茯芍如蛛网上的蚕蛾,只剩下被毒蛛占有的结局。 鲛绡被挑起,迷蒙之间,茯芍看见一双笑意盈盈的翠眸。 不知是否错觉,那蛇瞳里隐约泛着诡媚的猩红。 幻术、媚术、蛇毒,陌奚拿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不止展示身体,也展示着他深厚的妖力。 他倚柱低喘,偏头温柔地俯望榻上的雌蛇,没有更近一步动作。 “姐姐——”迷失了方向的雌蛇迫不及待地勾住了他的鳞尾,双颊酡红地低吟,“交尾……和我交尾。” 陌奚依旧未动。 “芍儿,太善良了。”他频繁吐信,蛇信监测着茯芍的状态,瞳中猩色愈深,“我这样骗你,你不该轻易原谅我,该在一开始就将欺骗你的东西抹杀去除。” 这一世、上一世,他骗了她无数次,可她总是轻而易举地原谅他,哪怕为此付出过惨痛教训也还是不长记性。 可怜的美玉,怎么又自己撞进他的网里了呢…… 茯芍呜咽扭腰,已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含糊地念着“姐姐、姐姐”。 陌奚低头,怜爱地抚过蛇姬的侧脸,吻上她娇艳的朱唇,哺给她想要的甜蜜。 茯芍尝到了期待已久的蜜液,她顺势搂住陌奚的脖颈,可在此之前,陌奚毫不留情地退离。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用蛊惑的语调,卑劣地谈起了条件。 “芍儿,等一等,先告诉我,你想何时举办结道大典?” 茯芍摇头,眼角泛泪,半是撒娇半是命令:“不等,现在就要!” “不行,先确定时间。”陌奚轻柔而坚决地拨开她的手,“下月十五,好不好?” “好、好,什么都好,快给我……” 陌奚勾唇,这才俯身。 柔韧冰凉的玉臂立即绞缠住了他的脖颈,怕他再度离开,地上的黄玉蛇尾也紧紧缠住了陌奚。 茯芍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蛇毒,蛇尾颤栗,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答应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快乐。 有绿意晃过,她看见了自己一直惦记的美玉。 手指上攀,她摸到陌奚的脊背,扣住了那片华美的玉鳞。 “嗯…”雄蛇的闷哼中,她探出利甲,撕扯下了那片帝王绿。 点点殷血粘在鳞上,茯芍满足地把那片玉鳞含进口里,让它易主,成为自己的藏品。 她喜欢这片玉。 第六十八章 蛇妖的交尾通常以旬计数。 刚化形的小蛇妖可达一旬, 仲妖二到三旬,而陌奚茯芍这样的顶级大妖,便难以计数。 蛇王的寝宫闭门了, 霸道的结界罩在四围, 结界上的气息冰冷锋利, 警告过往妖族, 饬令远离。 模糊的鬼影自暗处飘出, 接手了一切政务军务;蛇宫各角有傀儡出洞,成为蛇王的耳目,监管这一时期的淮溢。 血雀倚着栏杆,笑望着被结界笼罩的寝宫,“活得久了, 真是什么都能见着,冰清玉洁的蛇王居然也有交尾的一天。” 与他一同入宫的卫戕见到这方结界, 转身便走。 至少一个月, 蛇王本尊都不会出现了,他手中的军务找鬼影即可。 披风回转, 血雀唤了他一声,“嗳,王上已经拿到了第一交尾权,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春天还是秋天?” 卫戕没有回身, 淡淡道,“再议。” 他何时动手, 取决于王对茯芍的占有欲。 额角被玉光杯砸中的锐痛还历历在目, 卫戕判断,蛇王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放手。 “行, ”血雀勾唇,“那你完事了告诉我一声。” 顶级雌妖,他自然也想分一杯羹。 话语即落,卫戕蓦地回眸盯向他。 血雀笑道,“怎么了,我不能喜欢她么?虽然是蛇,可那一身鳞片真是美得惊心动魄。要不是比你、比王的修为低,我真想将她藏在巢里。” 回忆起那身华丽的玉鳞,血雀抚唇而笑,眉目间的欲念愈深一层。 “她只喜欢蛇。”卫戕冷声道,“你没有机会。” “是么。”血雀耸肩,不甚在意。 卫戕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结界之外肃杀冰冷,结界之内,却是数不尽的融融春色。 陌奚和茯芍皆是头一次交尾,双方状态却截然不同。 陌奚的蛇信始终频繁伸吐着,洞察茯芍最细微的反应,给予她及时的反馈。 他的控制力、观察力着实恐怖,陌奚控制着自己、控制着茯芍,控制着空气中蛇毒的浓度,亦控制着媚术和幻境的深度。 茯芍无法不在这张精密的网中起伏沉沦。她的所有感官都被陌奚调动至极限,无时不刻处于高亢奋状态。 如此不过一旬,她便累得维持不住人形,化回了原身。 一地涔水中,俊美温柔的男子被巨蛇压在身下。长蛇蛇腹缓动着,粉白的蛇信不停往他薄唇中钻去。 这副景象足以令任何一个八尺男儿魂飞魄散,却让陌奚心生怜惜。 同为蛇,他自然了解蛇的反应,知道茯芍此时有多么疲倦。 那对仙幻的白色耳鳍呼吸一般,缓慢地收张着,连舒展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环着黄玉蛇颈,抚摸蛇首顶部,“芍儿,要休息了么?” “不、不、不要——”疲惫的耳鳍倏地张开,蛇口中传出似哭还喜的逞强啜泣,“我才刚刚开始!” 黄玉蛇尾一圈一圈收紧,像是怕陌奚跑了似的用尽全力,不准他就此离开。 玉蛇引 第105节 陌奚轻笑,偏头吻上了蛇吻一侧,手指抵在耳鳍根部,按揉搔刮着覆膜和黄玉耳骨的连接处,安抚她、告诉她自己不会离开。 身上的雌蛇顿时难耐扭腰,发出模糊、破碎的泣吟,却始终不肯松弛蛇尾。 一旬、二旬、三旬…… 无边无涯的浪潮中,偶尔几次顶点,茯芍脑中划过奇异的回忆。 也是这样,她压在俊朗的男人身上,吐出蛇信爱恋地嗅舔他、想要获取他的气味。 可对方推拒着她,那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传递出尴尬。 他说,「芍儿,变回人形好不好……」 “芍儿,我的美玉。”耳畔的呵气将茯芍从那些奇怪的画面中拉回,她被陌奚紧紧环在胸前。 二旬末开始,陌奚亦不像最初那样游刃有余。 他的额角渗出细汗,蛇信着迷地卷触她的脖颈、蛇吻和耳鳍。 茯芍深陷蛇毒媚术的同时,她身上过于甜美的气息也在逐步蚕食陌奚。 蜕皮期所分泌的鳞液香气混杂其中,那芬芳无蛇可挡。 陌奚的理智一寸寸瓦解,最终,他亦有些颠沛摇荡。 “看着我。”他在蛇姬耳畔呢喃低语,“只看着我。” 茯芍混沌地偏首,琥珀色的蛇瞳盯着身下的雄蛇。 那双翠瞳如波纹迭起的湖,底下暗潮涌动,藏尽痴狂。 这是和记忆中男人截然不同的眼神,在浓郁的痴醉、爱恋里,夹杂着雄性的小心讨好,让茯芍颇为受用。 雄蛇柔润的青丝在水上铺开,如一朵盛大的墨莲。 他低喘着,眼尾涨红,瞳中猩红的媚术持续不断。 “我美么——”修长如玉的手抚着茯芍的蛇首,陌奚迷离地追踪她的目光,执着地要一个答案,“芍儿,我美么?你喜欢么?” 他的鳞色不如丹樱丹樱酪杏鲜亮,他的年龄又倍数大于卫戕血雀。 这梗在陌奚心口已久的忧虑此时暴露无遗,陌奚紧盯着茯芍,迫切想要知晓她的心意。 可那双琥珀瞳只是迷惘地看着他,好似不认得他是谁,正在疑惑地辨认他的身份信息。 陌奚蛇瞳骤缩,有一刹,他竟觉得茯芍是回想起了上一世—— 她记起了,自己的伴侣是沈枋庭,不是他,所以表露迷茫困惑。 “芍儿、芍儿。”一种难言的情感堙灭了陌奚,他撑持着笑意,用温柔蛊惑的声音将她唤醒。 雌蛇瞳孔微动,好一会儿才看见了他。 陌奚仰首,扣住了黄玉蛇首,偏头吻上了七寸所在。 “还想要蛇毒么?”他问。 茯芍一颤,不等她回答,雄蛇口中尖利的毒牙便刺入她的皮下,往最致命的心脉中注入稠蜜般的蛇毒。 一瞬见,雌蛇的身体绷紧了,以足以绞碎顶级大妖的力道死死勒住了陌奚,这般力道,即便陌奚也闷哼吃痛。 但他没有松口,反而分泌出更多、更甜蜜的蛇毒。 过量的毒从他獠牙下溢出,冰冷的金液蜿蜒爬过他们相缠的蛇尾,流下俶诡的纹路。 他注着蛇毒,以传音的方式,径直侵入了茯芍的识海。 “芍儿,叫我,喊我的名字。” 看似冷静的语气下,是强制性的命令,甚至动用了威压。 茯芍恍惚了一瞬,半晌才迟疑地喊了一句:“姐姐?” “陌奚。”陌奚在识海内纠正了她的叫法,他不接受模糊的称谓,要将它规定在最精确的字句上,确定她叫的是他,而不是任何其他雄性。 “陌奚…陌奚……”茯芍含糊地敷衍了两句。 陌奚柔声地引诱着:“再叫一遍。” “陌奚、陌奚。” “对,”他喟叹着,犹不满足,反复询问、反复确定:“我是谁,芍儿?” “陌奚。” “陌奚是谁?” “是姐姐。” “不,不对。”他拔出毒牙,掰过茯芍的蛇首,与她四目相对,往那双琥珀瞳中种下了催眠幻术。 “陌奚是茯芍的伴侣,是茯芍深爱的雄性。” 茯芍偏头,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没有找着宣读。 陌奚眸色渐深,黄玉蛇果然厉害,以他如今的修为竟无法对她施展催眠咒术。 若有朝一日,茯芍真的回想起了上一世的记忆、想起了沈枋庭…… 陌奚脸上的笑容愈发妩媚温柔,瞳中的催眠咒术也愈发深厚殷红。 许久,澄澈的琥珀眸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浑浊。 陌奚勾唇,用更轻更悠远的声音开口,“怎么了芍儿,为什么不回答我?” 陌奚,是伴侣、是她深爱的雄性…… 茯芍甩了甩有些发昏的头脑,刚挤出一丝清明,甜到发腻的水莲香气便铺天盖地地挤占了她的呼吸。 伴侣、深爱的雄性…… 茯芍迟钝地思考这两个词的含义。 从韶山到蛇宫,陌奚的确是对她最好、和她相处时间最长,也是她最喜欢的雄蛇。 他对小蛇的态度和善可亲,应该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茯芍思来想去没都没找到错漏之处,遂应了他的话,“好吧,陌奚是伴侣,是我最喜欢的雄蛇。” 这话她排查了几遍都没有错漏之处,但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他的确是她最喜欢的雄蛇没错,但是伴侣…… 陌奚,是她的伴侣? 她的伴侣是叫做陌奚么…… “好乖。”不等茯芍细想,愉悦的笑声便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苍墨色的蛇尾翻涌,茯芍呆呆地看着那举世无双的巨尾,深邃如渊,博大如夜,搅动之际诡媚悚然,每一次看都令她心生震撼。 好美……她痴痴地抬手,想要触碰那无与伦比的蛇尾。 是了,这么漂亮的蛇尾,一定是她的伴侣没错。 至于脑海中一晃而过的那个男人,他对待交尾并不专心,甚至还有两分抗拒。 伴侣之间怎么会排斥抗拒? 不管他是谁,想来都不会是她的伴侣。 她的伴侣该是陌奚,是天下最强大、最美丽也是最温柔的雄蛇,陌奚对她的反应才是伴侣之间该有的模样。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茯芍环着陌奚的窄腰,摆尾撒娇,“姐姐、姐姐,我要歇一会儿,你给我跳舞好不好?” 如果真的是她的伴侣,一定不会吝啬向她展示身体。 果然,陌奚答应了。 而她的记忆之中,却从未有过那个男人起舞的画面。 茯芍由此断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她的伴侣是陌奚。 第六十九章 茯芍餍足地趴在陌奚怀里, 上身已化回了人形。 整整一个月,寝宫的宫门未曾打开过一次,殿中一片狼藉。 十六道大柱上皆有被蛇尾绞断、抽开的裂纹;鲛绡破破烂烂地垂落飘荡;覆海上的夜明珠、灵玉灯被茯芍不小心地扫落了几颗。 案牍处更是惨不忍睹, 王座斜倒在地, 宸章、楮墨凌乱地铺散, 浓墨淌开, 污染了书卷字迹。 不止是主殿, 后方的汤阁中,华丽的刺绣屏风倒在地上,石壁和池岸、一直到覆海都有温泉水的湿痕。 两千八百年,茯芍终于得偿所愿,在今年末尾的发青期里尝到了欢愉的滋味。 陌奚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虽然修为高于她许多,却不会使用强硬的手段, 张弛有度, 处处以她为先。 茯芍庆幸自己没有逃走,这世上不会有比陌奚更体贴的伴侣了。 交尾结束, 雌雄本该分开,但因陌奚最开始是以同性的姿态出现在茯芍面前,茯芍习惯了和他同眠,于是便懒得动弹。 “姐姐……”她趴在陌奚的锁骨下, 软绵绵地哼唧, “不,不能再叫你姐姐了, 我要唤你为王么?” 想了想, 她又有些不乐意,“王、王、王, 狗叫一样。” 身下的胸膛震颤起来,泄出笑意。 “芍儿喜欢怎么叫都行。” 茯芍抬头,报复性地开口:“那我就叫你姐姐。” 陌奚微笑,茯芍不满他风轻云淡的态度,故意咬重了语气,喊了几声:“姐姐、姐姐,陌奚姐姐、奚姐姐!” “芍儿……”陌奚无奈。 “不许这么叫我,”茯芍扯了扯他的头发,赌气道,“只有姐姐能这么叫我,你是姐姐么?” “好,我不这么叫你。”陌奚勾起她的下巴,细细端凝着掌上的娇颜。 玉蛇引 第106节 片刻,他沉吟道,“叫你琼儿,好么?” 茯芍眨了眨眼,慢慢地,脸上浮起了红晕。 她故意和陌奚抬杠,对方不接她的茬儿,反而爱恋地为她取了小字,倒叫茯芍有些羞涩了。 “随、随便你。”她别开眼,支吾着不说话了。 陌奚笑着,松开了辖制,闲散地向后靠去。 “我已让雪婆整理了别苑的东西,今晚就会搬到这里。” 茯芍一愣,“什么东西?” “琼儿忘了?”陌奚看向她,缱绻温情,“还有五日就是我们的结道大典。大典之后,王后自然要住进宫中。” 茯芍一愣,许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好像的确答应过成婚。 答应的时候她有些精神恍惚,思路不清,但此时回想,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你真的要和我结道么?”茯芍歪头看着陌奚,“按照我们黄玉的规矩,临时伴侣可以随时分开,可要是办了典礼,雄蛇就不能另找雌性了。” “不止是黄玉。”陌奚补充,“这也是整个蛇族的规矩。” “但外面的雄蛇不需要抚养后代。”她提醒陌奚,“我们的雄蛇是要负责养育小蛇的。不管妻子和谁产下蛇蛋,所有丈夫都必须视如己出地照料它。” “自然。”陌奚满目柔情,“只要是芍儿的孩子,我都喜欢。” 只是别的蛇蛋到了他手上,能不能孵化破壳就未必了。 既是茯芍产下的卵,他也不至于让它沦落至野狗秃鹫口中。 他会珍爱地将其吞噬,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陌奚并不喜欢孱弱的蛇崽,但茯芍对于小蛇有强烈的喜爱,对建立家族有着浓厚的憧憬。 如果一条雄蛇不能予以她后代,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厌弃他,投向可以生育的雄蛇怀抱。 他们之间必须有孩子,这是维系茯芍的必要手段。 陌奚的容忍度仅限于此。 他绝不允许其他雄性的血脉从茯芍肚子里爬出。 如雄狮、虎鲸会第一时间杀死雌性的其他幼崽一样,他只能勉强忍下自己的后代。 “姐姐……”茯芍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只是惊奇道,“外面的雄蛇都不愿意照顾后代,姐姐果然是姐姐,只有你能理解雌性!” “琼儿是在打趣我?”陌奚挑眉,“你若真这么喜欢姐姐,我大可以永远只以姐姐的身份出现。” “不要!”茯芍低呼,抱住陌奚的腰,“王、陌奚、奚,我不叫姐姐就是了。” 黄玉尾磨蹭着陌奚的鳞尾,雌蛇食髓知味地仰头,红着脸,双眸晶亮地望向他,“还有五天,对不对?” 陌奚轻笑出声。 在雌蛇期盼的目光下,他知趣地顺从躺下,搂紧了雌蛇的细腰。 较之平常过分甜腻的水莲香气再次铺开,妖妖趫趫,充盈室中。 万千毒丝悄无声息间缠满了雌蛇的身体、钻入她体内,引诱着她堕入欲池深渊。 …… 从陌奚把茯芍哄回蛇宫的第一天起,结道大典便开始了筹备。 茯芍觉得自己应该和陌奚多置气一会儿,他这样欺骗自己,至少不该得到自己的第一交尾权。 可陌奚实在是颠倒众生,看过了他的蛇舞后,茯芍都想不起芳鳞楼里的舞是什么样的了。 在清雅高洁的水莲香气的对比下,外面的一切都显得媚俗低劣。 大典当夜,茯芍才从极致的快慰中分出一丝神智,绞尽脑汁地思考还能从陌奚身上讨要点什么,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灵玉、王库……陌奚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她,那方执掌江山的王玺,也在他迷离痴狂之际塞进了茯芍口中。 良辰已至,该是行礼了。 “不行、不行——”茯芍卷着殿中仅存的完好梁柱,不肯出门,“我还没有想好,再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要的。” 陌奚哭笑不得,正要安抚,茯芍突然道,“对了!”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陌奚,“不仅是蛇毒,以后我想要看蛇舞时,姐姐都要给我跳。” “好、好。”陌奚理着她散乱的碎发,亲吻她的额角,“我当然会给芍儿跳。” “要不一样的!” “好。”陌奚失笑。 “你背上的鳞片很好看,我很喜欢。”茯芍又想起一样来。 陌奚的脊背上有一点浅色的印痕,交尾那天,茯芍把上面的鳞片撕了下来。 伤口早已痊愈,但新的鳞片还未长出。 陌奚知趣,“新鳞长出,我便唤你。” 茯芍满意。 她还想再加点条件,左思右想也实在没什么可要的了,蛇宫、淮溢,以及陌奚全身都许给了她。 排算了几遍,确定没遗漏什么,她才答应出席。 殿门敞开,两列宫娥托着霞披霓裳、金玉面头鱼贯而入。 陌奚轻吻她的额头,“子时见。” 比起雌性,雄性的装扮只多不少,陌奚也需要去做自己的准备。 茯芍点头,和他挥别。 蛇王一走,傀儡般的两列宫娥马上活了过来,亢奋地围住茯芍,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茯芍大人,您怎么突然成为王后了!” “您对王上满意吗?” “您和卫戕大人交尾过了吗?” “王上同意您找其他伴侣吗?还是以后其他雄蛇只能做您的临时伴侣了?” 茯芍在宫中行走了数月,这里的宫娥几乎都和她相熟。 她被过分激动的宫娥们围住,完全追不上她们的问题,直到外围的一名宫娥耸了耸鼻子,惊讶道,“好香的味道,这是茯芍大人的气息么,我还是头一次闻到。” 听了这话,其余宫娥也嗅闻起来。 茯芍一惊,她和陌奚交尾时未曾收敛气息,此时殿内残香尚浓,她正要捏清风诀,却见宫娥们表情如常,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茯芍微讶,仔细看去,才发现,在这里的宫娥没有一条是蛇。 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陌奚的安排。 这样的细心妥帖,让茯芍心中触动,愈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选择。 他一定能成为个好父亲。 “茯芍大人为何时刻敛息呢?”宫娥们记住了茯芍的气味,又开始好奇,“大人从前贵为王廷医师,如今又是执掌淮溢的王后,在这蛇城内谁能威胁到您,何必遮掩气息?” “就是呀,”小丫头们低头嗅着茯芍,“茯芍大人敛着息,一旦变幻了容貌,我们就认不出您了。” 绝大多数妖的嗅觉都比静态视觉更加敏锐。 茯芍若是佩戴香囊,她们尚能从中辨认出她的气息;若是改变了外貌,她们很容易就认不出她来。 茯芍性格好、不会计较,但身为奴仆,总不能不认得自家主子。 丫头们闹着要她放开气息,茯芍只好解释道,“我的气息有点特殊,会干扰到蛇妖。没关系,我不会轻易变幻容貌的,何况在宫中露尾的不是蛇王就是我,很好认呀。” 听了这话,宫娥们笑作一团,娇声恭贺,“是了是了,茯芍大人已入主中宫,是王后了。” 她们串通一气似的同时屈膝,给茯芍行了个矫情做作的礼,黏黏糊糊地喊:“拜见王后、恭贺王后,王后永寿。” “你们!”茯芍从桌上捡了个桂圆砸过去,“我也不是面团捏的,发起火来可比蛇□□尹厉害多了!” 刚入宫时,这话哪里需得她说,其他妖见了她的影子就抖如筛糠。这才多久,如今她就是耳提面命也也无妖惧怕了。 丫鬟们各个笑得阳光灿烂,就差没再脸上写“奥援:茯芍”四个大字。 殿内嬉笑不止,直到一声焦急沙哑的声音响起,有妖冲入殿内——“芍姐姐!” 茯芍侧头,越过一众给自己梳妆打扮的丫鬟,看见了酪杏。 酪杏眼眶泛红,哭过了似的,扑入殿中,又被殿里的阵仗给惊得不知如何言语。 “小杏。”茯芍想要抱她,却被四五个宫娥支配了头发、脸颊、脖颈和双手。 这一回,可真是被粘在蜘蛛网上无法动弹了。 “芍姐姐……”酪杏委屈巴巴地望着她,“雪婆说,你和蛇王在一起,马上就要举办结道大典了。” 酪杏交尾回来,便找不到茯芍。 雪婆和她说时,她还不相信,可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蛇城就张灯结彩、四处挂喜,淮溢有王后的消息也传得沸反盈天。 她见不到茯芍,焦急地等到了今日,直到雪婆整理好了别苑里茯芍的东西,才得以跟着那些行礼一起入宫、去往茯芍身边。 酪杏并不意外茯芍成为王后,哪怕茯芍突然成为淮溢的王,她都喜闻乐见。 她难过的是,茯芍此前从未和她讲过蛇王追求她的事。 难道她不值得茯芍信任么…… “嗯…发生了一些事。”茯芍看向她,“我没有刻意瞒你,连我自己都没料到会变成这样。” 酪杏立刻紧张起来:“是王上对你做了什么?” “算是…又不是。”茯芍支吾着,“反正我没有吃亏,小杏你别担心。” 她怕酪杏多想,马上对她挥手,“小杏的手最巧了,还是你来给我挽发吧。” 茯芍身后正在梳头宫娥瞥了酪杏一眼,有点不高兴,却还是恭顺地让开了位置。 即便她的修为在这条奶蛇之上,但对方是茯芍带过来的,日后的地位自然不可同语。 真不知是哪里结的好运。 玉蛇引 第107节 听见茯芍的话后,酪杏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 只要确定茯芍心里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便也不在乎别的事了,乖乖拿起篦子,为茯芍整理长发。 茯芍到底还是捏了清风诀,将殿内暧昧的气息散尽。 这一会儿是酪杏,再过一会儿又会有别的蛇妖经过,这股残香始终是个隐患。 她被从头服侍到尾,几个宫娥跪在地上,抱着茯芍的长尾,从水晶罐里舀出透明的软膏,仔仔细细地涂在茯芍的鳞片上。 “这是什么?”茯芍问。 “这是以东海金纱鱼的尾翅、未成年的白鹿鹿茸,还有东珠、海螺珠等七种宝珠调配而成的凝脂。”那宫娥挑出一点来,在茯芍的鳞片上抹开,“王上说您刚刚脱皮,夜间湿冷,得多加保护。” 那透明的软膏涂在鳞片上,像是给瓷上了釉一般,清凉舒服,镀上了一层宝石火彩似的软罩,令茯芍本就熠熠生辉的玉鳞愈发光彩夺目。 茯芍蹙眉,好看是好看,可也太费事了。 她问:“这是结道大典需要的,还是王后需要的规制?” “自然是王后的规制了。寻常人家的结道大典,可不会这样隆重呢。” 茯芍当即叹道,“太麻烦了。” 宫娥们笑道,“您要是不喜欢,以后取消了就是。左右宫中就您一位顶级雌性,还有谁能比您更美呢。” 听到“顶级雌性”这话,茯芍咯噔一下,记起了一件大事—— “丹樱呢?”她问了一圈,最终看向酪杏,“丹樱来了吗?” 酪杏茫然地回视她,“我只顾着进宫找姐姐,倒没有注意丹樱大人。蛇王大婚,按理应当是请了所有贵族的。” 茯芍成婚这件事,不仅没来得及通知酪杏,也没来得及告诉丹樱。 丹樱可没有酪杏那么好哄,茯芍有些头疼,思考着事后要如何安抚。 蛇宫逐渐闹腾起来,出现了杂乱的声响,动静比庆功宴要大上许多。 听着这些躁动,茯芍终于有了点成婚的实感。 只是她尚不了解,成婚前后,自己的处境会有何不同。 月至中天,在月光最强盛的时刻,陌奚回到了寝宫。 他一身赭色华服,服上环佩琳琅,水色青丝间横插着茯芍送他的千丝菊簪,从头到尾都做了精心的打扮。 他立在门外阶上,脉脉地笑望着她,“芍儿,我来接你了。” 茯芍回身,就见张清雅绝尘的脸上,赫然以朱砂勾勒出了大片荼蘼花纹。 暗沉的朱砂里掺了大量金粉,在皎皎明月下难辨金红。 荼蘼淡雅,但以这等染料描摹后,一笔一划净是殊娆。 大团繁花自陌奚的额角绕过脊背,又延伸至鳞尾之上,荆条一般将他紧紧勒住,如被红绸捆绑的一件礼物。 一瓣花尖擦着陌奚的左眼而展,经过眼尾时,拉出一道妖艳的红痕。 蛇王从不上妆,这是四千余年来的头一回。 金灿灿的血色荼蘼晃了茯芍的眼,她一阵恍惚,陡然想起那时陌奚躺在水上,披散着墨发,僝僽迷离问她的那一句: 「芍儿,我还美么?」 第七十章 和人类一样, 妖族的婚典普遍采用红色作为主调。 他们比人类更崇尚鲜艳的色彩,只不过这份追崇更体现在雄性身上。 茯芍端详着陌奚脸颊上的荼蘼,混合着金粉的朱砂呈现出似红非红、似金非金的暧昧之色。 花尖抵着陌奚的鬓角, 枝叶绕过他半边脖颈, 隐晦地伸入衣下, 又从衣摆钻出, 缠绕整条鳞尾, 恣意书画。 和陌奚夸张的妆容相反,茯芍只是略施粉黛,在眉间画了指甲盖大小的一朵荼蘼花钿,轻巧地呼应了一下。 雌性不需要以色侍人,花枝招展通常是雄性的工作, 唯有外表足够靓丽的雄性,才能得到雌性的亲眼, 获得宝贵的□□权。 陌奚一直是个异类。 他不在乎雌性, 从不打扮自己,终日宽衣博带, 非黑即素。 卫戕、丹尹等雄妖也不穿华服,但至少会选择贴身的劲装、展示自己的身材。 陌奚从前不在乎,不代表他不会。 献媚、蛇舞,这是雄蛇生来就有的禀赋。 一旦心有欲念, 在四千年妖力的加持下, 他便能做得比任何雄蛇都要完美魅惑。 果然,他的装扮立刻吸引了茯芍。 雌蛇的视线如有实质地顺着花枝扫过他全身, 眼中的惊艳清晰可见。 陌奚冲她伸手, “芍儿,我的王后。” 茯芍情不自禁地游向他。 这场婚典过于迅速, 茯芍几度觉得自己答应得轻率了,内心深处还有些许彷徨和迟疑,仿佛在某一角落,有什么重要事情她还未考虑清楚。 但当身缠荼蘼的陌奚出现在她眼前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也好,妖也罢,就连未开灵智的鸟都知道要择取良木。 茯芍确信,天地之间再没有比陌奚更优越的雄蛇。 他是独一无二的,叫她没有理由不去占有。 她来到陌奚身前,被他执手扣指。 十指交缠,密不可分。 习惯了宫娥们的体温,乍被那只冰冷的手握住,茯芍指尖微颤,觉出一丝寒意。 这个天气,冰冷对蛇来说不足为奇,茯芍不甚在意,仰头看着盛装的陌奚,怎么看怎么好看。 “姐姐,”茯芍由衷赞叹,“你好美。” 陌奚唇畔漾起了笑意,“芍儿才是。” “每天都这样画好不好?”茯芍追加成婚条件,“我好喜欢这样的姐姐。” 陌奚问:“会不会太浮夸了点?” “才不会,是你从前太朴素了。”茯芍的蛇尾升起几寸,抬手抚摸陌奚脖子上的金红荼蘼,“要是每天一睁眼就见到这样的姐姐,我的心情会变得很好。” “好。”陌奚应允,“那便照芍儿说的办。” 守在殿外的礼官低声提醒:“王上、王后,吉时快到了。” 陌奚后退些许,轻轻执起茯芍的手,没有拉扯,只用眼神询问她。 茯芍喜欢他的这份温柔体贴,不管陌奚修为几何,从来都尊重她的想法意见。若非如此,她是绝不敢招惹这一等级的霸主的。 扭尾前游,在她主动上前的那一刻,雄妖眼中盛开了浓浓欢欣。 月光皓白,勾勒荼蘼的朱砂折出金光,茯芍抬眸,这夜十五,月满欲盈,和她初见“蛇王”那晚的残月相比,一切都有了不同。 她想起自己入宫见蛇王的初衷。 如今,也算是完成了始愿。 被陌奚牵着,茯芍游下了长长的玉阶,冷白的阶梯上铺着厚软的红毯。 目光所及,彩灯玲珑,红绸遍结。 宫中侍者皆穿上了彩衣,有意无意的,都带了点笑意。 阴冷肃穆的蛇宫从未如此热闹鲜活。 一艘红舫停在阶下,舫上暖灯通透,三头鸾鸟衔缰俯卧于地,羽上燃着熛明烈火。 红舫周遭排列着八艘红色卫舰,王与后登入舫内,鸾鸟高鸣,火翅舒展而翀,舫舟浮空,九艘卫舰随之而起。 他们向城外飞去,每过一里,便有九艘卫舰浮起跟行。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提前演练了无数遍。 驶至城中,九十八艘红色的军舰霸占了苍穹,如明烈的红火席卷掠过,将天幕烧得通红。 城中街道皆铺红毯,大街小巷交织成网,自高空俯瞰,整座蛇城如心脏般鼓动着,血管密布。 如人类大婚时放炮宣告一般,三头烈焰鸾鸟时时嘶鸣,啸唳九天、洞穿城郭,所到之处,众妖皆俯首参拜,无有不从。 大典的祭台设立在城西,是整个蛇城距离盛月最近的地方。 祭台以青铜打造,长宽九丈三尺,四方端正。茯芍在这里见到了丹樱。 不止是丹樱,卫戕、血雀以及所有冠有品级的官员、贵族都静默地立在祭台下方。 百名礼官位列两旁,等候着王、后到场。 茯芍被陌奚扶着,从红舫下来,立定之后,震撼地看着眼前的祭台。 崭新的青铜泛着冰冷的金色,墀上刻着千蛇交尾春宴图,说是春宴,可没有半分春意,纠结缠绕着千条细蛇张着蛇口,露出冷戾的獠牙,在青铜的光泽里只余肃杀。 茯芍随陌奚并肩而行,前面四列、八名礼官将他们引至台上。 初冬夜里的青铜把她冻了一下,参礼者不少,周遭却很静,只有极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虫鸣。 台下众妖垂手而立,连呼吸都极尽清浅,没有一个敢打破这份岑寂。 青铜台上放置了三尊大鼎,当茯芍登至台顶、站至青铜鼎中央时,三尊大鼎骤然窜起明火。 炽亮的火焰一起,倏有恢弘的号角声自前方传来。 在红舫之后,两列军士举丈长兽角而鸣,雄浑巍峨的号声顿时为此间赋予了肃穆宏大的气氛。 茯芍有些茫然无措,她从未结过婚,陌生的场景、陌生的声音使她好奇又警惕。 陌奚注意到了她的紧张,揽住她的腰肢,偏头覆在她耳畔询问:“要停么?” 茯芍连连摇头,吐着信来回打量四周。 她只是紧张,并非恐惧,头一回成婚,她想好好看完所有流程。 玉蛇引 第108节 长角如梐枑,在半空交叉,浑厚的号声中有铃声响起。 穿着羽衣、戴着蛇首面具的祭祀从角下走来,他们排成一列,手脚戴铃,脖挂鸟羽兽齿,一手摇经幢,一手晃串铃,开合忭跃着向前,为台上的新人跳祈福古舞。 七名祭祀穿过号角,行至台前空地上,口中唱着古老的咒术,围成一圈,忭动转替。 突然,七妖自腰间拔出弯曲的骨刀,猛地划开自己的右臂。 鲜血流落,甫一落地,便如细蛇一般朝着中央游去。 七道血路汇集一处,凝结团聚后,又向外蔓延,慢慢形成了一副繁复的血纹。 台上礼官上前,托着两顶铜樽来到陌奚茯芍之间。 放置铜樽的盘上,还有一把秘银匕首。 陌奚执起匕首,割开食指,将血滴入其中一只酒樽当中,随后将匕首反递给茯芍,茯芍亦步亦趋照做。 血滴在酒液中化开,礼官躬身,将两杯酒端至台下,交给穿着最为綝纚的大祭祀。 祭祀恭敬地双手举樽,小心地往血纹中间依次滴入少许酒液,再将两杯酒放回礼官手中的托盘上。 茯芍往前倾身,好奇地察看下方情景。 血纹滴入血酒,七名祭祀同时输出妖力。 银色的妖光随着他们的血液一同涌入血纹。几息之后,地面上的血液微微扭动起来,沸腾一般,蓦地朝外扩开,形成了又一圈的图纹。 一张偌大的血纹出现在了祭祀们的脚下,迎着银白色的月光,大祭司上前半步,览看血纹全貌。 他盯着那血纹,过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对着青铜台跪下,口中高呼:“离下震上、雷火豊,凤协鸾和,螽斯衍庆。恭贺王上、恭贺王后;王上永寿;王后永寿!” 那喑哑的声音之后,台下数千大妖齐齐跪伏,口中高呼不止:“王上无疆、王后无疆——!” 这贺声传遍整个蛇城,足足九声。 浩然贺声中,牵着红舫的三头鸾凤仰首嘶鸣,骤然冲天而起,在满月之下盘旋成环,旋即化作流星,投入台上的三尊火鼎。 轰——盛大的烈火暴起,三团火光拔高数节,照亮了整个台面,将王与后的脸庞、喜服涂上诡媚的橘红。 礼官端着半杯血酒,快速上台,将托盘献出,“请王上、王后共饮合卺。” 台下呼声如沸,台上烈火作响。 炙热的鸾火围绕下,陌奚端起两只酒樽,一只递给茯芍,茯芍接过,正要饮下,被陌奚轻声制止,“芍儿。” 他微微倾身,执樽的手臂穿过茯芍,成交臂之姿。 就着这一姿势,他与茯芍仰头饮下彼此的血酒,其后交颈吐信,交换彼此的内丹。 火焰将喜服上的金丝暗纹一一照亮,亦将陌奚身上的赤金荼蘼点亮。华美妖娆的金纹遍布二妖蛇身。 茯芍被陌奚环住腰肢,捧住后脑,当众吞咽下他的丹核。 鼻尖相挨,距离过近,除了那双鸦翼下的翠瞳,茯芍什么也看不到,就连那熊熊火鼎,在她眼中也只剩下了模糊的一片红光。 这场婚典,在死寂阴冷中旺盛燃烧。 一切都那么顺利,没有她惊惧的鞭炮爆竹;没有让她口干舌燥的昊日骄阳;更没有繁琐奇怪的礼仪把她折腾得头晕眼花、让她一遍遍跪下。 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告知众妖——她喜欢陌奚,愿意和他换血换丹、结为伴侣,将第一交尾权送给他。 而陌奚来到这里,也只是为了昭告天下——淮溢有了王后,蛇宫有了新的主人,从此他将属于茯芍。 不必向谁下跪叩头,也不必拖着繁重的礼服招待满堂宾客,只为将这两件事说明而已。 看着烈火间耳鬓厮磨的王与新后,丹樱握紧了手中折扇,直至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粉玉为骨的十二根扇柄齐齐断裂。 她压抑着瞳中的冷色,余光扫向前面的卫戕。 卫戕的反应和她相反,眼角眉梢有着两分柔和。 他从不打算和蛇王争夺,在蛇王未得到第一交尾权之前,卫戕无法回应茯芍的期待,而今大典已成,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当王后腻味了蛇王、开始物色新的伴侣,卫戕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位。 可以说,卫戕对这场结道大典的期盼仅次于蛇王。 卫戕身边的血雀一脸无谓,他喜欢茯芍身上的鳞片,可也不至于为此失去了理智,公然和蛇王作对。 左右下一个也轮不到他,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脚下的石头,随即抬步将其碾碎。 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无趣的石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丹樱收回目光,这两头顶级大妖都不是蠢货,分得清局势利弊。 茯芍住进蛇宫,她就再难见到她了。 陌奚不会允许她入宫,她的书信也不会送到茯芍面前,只会碎在陌奚指尖。 丹樱敛眸,隐下眸中的恨意。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能在茯芍和陌奚决裂之时将她拐入丹宅。 陌奚、蛇王——果然是好手段,这样欺骗茯芍,被发现后还能成为她的伴侣。 芍姐姐…… 丹樱要怎么做,才能让深宫中的她不会忘了她…… 第七十一章 蛇宫的水声响了七天。 已是初冬, 按理蛇类的发青期已经结束,可因大婚,新后正在兴头上, 寝宫内便又延续了些许秋日的余韵。 七日中有一半的时间, 陌奚都在为茯芍作舞。 他穿着那身玄金滚边的暗红喜服。 红裳半褪间, 茯芍看见了那片荼蘼是如何在颈下舒展枝叶的。 大片金红色的花叶斜穿陌奚的脊背, 绕过左腰, 攀至小腹。他腰下的那些碧色细鳞成了花叶,为赤金繁花点上了绿意。 大典那晚未曾看见的光景,都在这几日里补足。 鳞尾上的花比人皮上的更加妖冶,稍一摆动,鳞上的伴彩便与金粉一起织成迷离的光晕, 灿然炫目,令茯芍心驰神迷。 不知那染料里是否加了什么秘药, 被画满荼蘼的蛇尾缠住时, 茯芍总觉得比先前更加欢喜。 七日后,茯芍犹不尽兴, 可随着天气的转冷,她渐渐有心无力。 她抱怨陌奚,为什么要这么晚成婚,如果是在立秋之前举办的大典, 那他们就可以玩上两三个月。 陌奚低低地喘笑, 同她道歉后提醒她:立秋之前,他曾是向她提过邀约的。 茯芍水雾朦胧地想了一会儿, 才记起蛇王的确早就表明过心意, 是被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你都不喜欢丹樱呢。” 她枕着陌奚的肩膀, 长发披散垂下,流经后背、淌至玉榻,像是一滩暗潭,水色缭绕。 “为什么要那样对丹樱?”提起这件事,茯芍不由得追问,“丹樱那么甜美,若我是雄蛇,一定不会拒绝她。” 修长的五指撩起了她的一抔长发,陌奚低头深嗅,“因为她永远不会毫不犹豫地护在我身上。” 他埋在掌中的发间喟叹,“好香,芍儿越来越香了……” 有几个瞬间,这香气惑得他差点抛却了理智。 可陌奚记得,这是新婚、是茯芍初次和他交欢,他无暇沉沦,必须时刻留神,让茯芍满意到念念不忘。 “姐姐……”茯芍偏头伸出蛇信,触舔着陌奚的眼尾,迫使他分泌蛇毒。 掌下的肌肉轮廓清晰,当茯芍清醒的时候,便意识到“姐姐”这个称呼多少有些不合适了。 她顿了顿,突然改口:“夫君——” 软绵绵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令陌奚愣怔了半瞬。 他回眸看向倚着自己的蛇姬,茯芍面色潮红,羞怯地低语:“我、我叫惯了姐姐,叫不出哥哥了。” 说罢,她慌张又别扭地抬眸,“要不还是叫你陌奚吧。” “不。”陌奚低头,与茯芍抵额,唇角泛起了浅浅的笑意,“我的确已经是芍儿的夫了。” 听他这么说,茯芍也展眉而笑。 她察觉陌奚此刻的心情很好,便扭动着腰尾,乘势撒娇,“夫君、夫君,给我蛇毒。” 陌奚好心情地回绝:“不行芍儿,这个月的三次都用完了。” “有两次都是你自己主动用的!”利益面前,茯芍立刻什么羞怯都没了,撕破了脸和他据理力争,“不能算在我的次数里!” “嗯,”陌奚承认,笑道,“但我们从未约定过主张权。” 茯芍愤愤地盯着他,陌奚回以微笑。 茯芍倏地抬手,按住陌奚的眼角,拇指画着圈揉压。 他不给她,她就自己动手。 “别这样芍儿……”陌奚别过头去,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喘,“毒对你无益,我不想伤了你。” 他的眼尾很快就红了。这个关头,他断然经不住刺激。 “我体内有夫君的蛇丹呢。”茯芍手上按揉不停,扬着语调,刻意咬重了夫君二字,她知道,陌奚喜欢她这么叫。 “夫君、夫君~”她边喊边揉,出口的字句一声比一声软媚,“有夫君的蛇丹在我体内,不会有事的,夫君,芍儿喜欢你呀。” 陌奚闭了闭眼,不等他回答,茯芍歪头吻上了他的唇。 不出所料,陌奚口中已是满腔蜜津。 茯芍得逞地哼唧,她已然掌握了催毒的方法,也能判断出陌奚端庄如玉的表情之下,是不是在偷偷分泌蛇毒。 她噇饮着,双手始终不离陌奚眼尾,持续地按揉挤压,刺激毒腺产毒。 陌奚微喘浅叹,轻轻推拒茯芍的肩膀,而那点力道茯芍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被他骗了那么久,总要讨还点利息才行。 …… 七日后,蛇宫寝宫的门才再度打开。 玉蛇引 第109节 官吏们抱着奏章文书依次入殿。 蛇王向来和颜悦色,但今日没了往昔笑里藏刀的阴毒。他一身黄袍,半张面上用银粉勾画着兰花,眉眼皆是和煦。 抵上呈子的官吏看着蛇王身上的黄袍,总觉得有些眼熟。 余光一扫,见玉榻前的鲛绡垂拢着,有一湾金玉蛇尾从帘子底下流出。 那颜色和蛇王身上的袍子一模一样。 “好看么?”骤然间,有轻和的声音响起。 大臣一个冷颤,连忙收回目光,顶着蛇王笑吟吟的视线,后背霎时被冷汗浸湿。 情急之下,大臣张口道,“王后天姿盛貌,就连旧皮都如此光彩夺目,除了王上,怕是再无妖可以撑得起这身玉鳞。卑职一时惊艳,忘了规矩,请王上责罚。” 他屏息凝神,咬牙等待着丹内蛇毒发作。 可好一会儿,案牍之后只传来一声含笑的“嗯”。 蛇王落下朱批,将呈子递给他,“去吧。” 接过呈子,那妖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出。 他走之后,陌奚拂过身上的鳞衣,唇畔笑意不减,端的是心旷神怡。 又处理了几件公事,殿内的鲛绡晃动了起来。 那条外露的玉尾游动着,缩回了帘后。 “芍儿醒了?”陌奚放下笔,回眸望去。 茯芍揉着眼从鲛绡后出来,她身上是松松垮垮的苍墨色长袍。 套着这一身流光溢彩的暗袍,曾经清雅仙逸的雌蛇有了两分“妖后”的味道。 她醒来不见陌奚,习惯性要喊“姐姐”撒娇,一吐信,嗅到了宫殿之外排队等候办事的许多妖。 茯芍耽于享乐,可遇到事关族群利益的事情时,从不马虎。 她道,“姐…夫君,你在忙吗,忙的话我就去蛇田看看小蛇。” 陌奚侧身,示意她过来。 茯芍游了过去,被陌奚揽住腰肢,抱进了怀里坐着。 “先不忙看小蛇。”陌奚将几分呈子摆到茯芍面前,“芍儿已是王后,此后便要执掌淮溢,与我共领国事。今日正好有不少政务要处理,芍儿要留下来听听么?” 茯芍当然不会拒绝。 她也不另找地方,就坐在陌奚尾上。画着花妆的雄蛇实在是赏心悦目,她看一眼就身心舒畅。 从黄昏到黎明,茯芍一直认真旁听。 每处理完一张折子,或是见过一位大臣,陌奚都会同她复盘,把刚才做的一切掰开揉碎了讲给茯芍听。 淡雅的水莲香气和嘶嘶蛇鸣落在茯芍耳畔,茯芍稍不留意就沉陷其中。 她起先还坐在陌奚身上,不过半个时辰就自己扯了张椅子坐下,和陌奚保持距离。 学习治国政务可不能随意,加之天寒地冻,她也不想交尾了,一切都等到明年春天再议。 跟着陌奚学了几天,茯芍了解了不少领地内的各类问题。 她学有小成,惦记着酪杏丹樱和蛇田里的小蛇,陌奚便放了她假,让她外出休息。 这一边茯芍去处理自己的事,另一边,陌奚也有私事需要处理。 待茯芍离开蛇宫,他静默半晌,传唤了一头老妖—— 淮溢大祭司。 感召而来的老祭司匍匐跪地。 上方蛇王轻敲扶手,那轻轻浅浅的声音如梭子一般,在老祭司的心脏上穿来梭往,胆战心寒。 “王上。”他将佝偻的脊背弯得更深,“老奴拜见王上。” “大祭司,”蛇王温和开口,“你劳苦功高,刚又为我婚典祈福卜筮,我该谢你。” 老祭司沙哑回道,“不敢,不敢。” 陌奚勾唇,“不瞒你说,我也粗通谶纬之学,今日召你过来,是有一事不明。” 那双碧色的蛇瞳微动,锁定了面前的老妖。 “那日占卜,可是出了什么异象?” 老祭司倏地一颤。 他不知道是因为那晚他多看了一会儿血纹被蛇王察觉,还是蛇王真的精通卜筮之术。 既是蛇王亲自提问,自己便不能不答。 “王上恕罪,”老祭司俯首贴地,颤颤巍巍地回道,“老奴不敢欺瞒王上,那夜占卜的确不是雷火豊卦,而是、而是……” 感受到头顶视线微凉,老祭司喘了口气才能继续:“而是地水师、坎下坤上的……争战之象。” 话音即落,四周气息蓦地阴寒如霜。 老祭司连忙补救,“王后乃顶级雌蛇,其余雄性觊觎也是常事。可天下雄妖中又有几个能与王上相争,王上不必为此挂怀!” 陌奚淡淡地倚着王座,看不出喜怒。 这份沉默令老祭司愈发煎熬。 良久之后,殿中才响起一声呵笑。 “我知道了,”蛇王道,“多谢祭司相告。” “不敢、不敢。”老祭司冷汗涔涔地告退。 无人的寝殿之中,陌奚眯眸,一遍遍回想着方才的那句话—— 地水师,争战之象。 他怎么也想不到,重生一世,竟然还是上一世的卦象。 天下雄妖的确没有可与他争夺者,但人类之中,却有一位。 既然他能够回想起上一世的记忆,那么沈枋庭未尝不会。 若笼络住茯芍还不够保险,那他就想办法除去沈枋庭。 只是不知,这一世尚且稚嫩、身边又没有茯芍的沈枋庭,会不会还像上一世那样次次都能死里逃生、获得机遇。 陌奚抚过身上的玉衣,沾染了其间的残香后,按上了眼尾肿胀的毒腺。 稍安勿躁。他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杀气。 沈枋庭尚不成气候,可茯芍初尝欢愉,兴致正浓,若他此时离去,蛇城之中可有大把的雄性在伺机等候。 “去琮泷门。”陌奚敛眸,对着虚无处开口,“把沈枋庭的首级带回给我。” 事情得一件件做。 最重要的,是茯芍在他身侧、与他同眠。 第七十二章 茯芍这一趟外出, 耳边就没有清净过。 遇见卫兵、大臣,还只是恭敬守礼地唤一声“王后”,若是遇上有往来的宫娥, 那就宛如落进了黄鹂巢中, 一声声娇娇媚媚的“王后”伴着铃儿似的妖笑, 魔音灌耳般吵闹。 茯芍就见, 前一刻还对着她嬉闹的宫娥, 拐了个转角,在遇见一头千年大妖时,笑容骤失,木着脸躬身退让在一旁,尸体般安静。 这收放自如的变脸令茯芍目瞪口呆, 回想初入蛇宫时,这片宫阙阴沉死寂, 只有身冠品级的官员、贵族才有资格闲聊, 宫娥、宫仆们只是工具一般,从不敢公然说笑。 不过小半年的时间, 宫里的声音是越来越多了。 “和善是好事,” 茯芍回眸,看见一头红发的血雀朝自己大步走来,他脸上依旧是初见时张扬明艳的笑。 “但这些贱奴素来得寸进尺。” “王后。”他在距离茯芍半丈远处停下脚步, 俯身对她行礼, “需要我帮您调教一番么。” “我已是王后。”茯芍回道,“蛇王的领地就是我的领地, 领地之内哪怕一只蚂蚁都是我的子民, 别用‘贱’这样的字眼,她们是很宝贵的资源。” 宫娥的责任是维护好蛇宫环境、服务好宫中大妖, 偶尔几句笑闹并不影响她们的工作成效,那就该在限度之内给予领地子民们宽容。 血雀微讶,“我倒是没想到,您会称她们为‘资源’。” 茯芍偏头,“陌奚是这样教我的,我觉得没有问题。” 知道了出处,这话就不奇怪了。血雀一嗤,“王说得对。不止她们,我也是宝贵的资源,不是么?” 茯芍点点头,“你的确非常贵重。我会予以你比她们更多的宽容和耐心。” 血雀扬唇,王后的性情和他预计的有所出入。 茯芍的气质长相里丝毫没有邪妖的特质,很容易让血雀想到初出茅庐的女修士,她们大多善良得愚蠢,所作所为令妖嗤之以鼻。 他听说了茯芍在蛇田的丰功伟绩,也见过几次她被宫娥们围堵的模样。 就算是同情心泛滥的哺乳期女人,也不会对几万条凡蛇施以援手;而在血雀看来,那些下等雌妖根本是在拿茯芍取笑作乐,她还浑然不觉,自我感觉良好。 本以为是一头空有美貌的蠢妖,可听她如此坦然地讲出“我已是王后”“她们是资源”时,血雀意识到,茯芍或许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愚蠢。 她的占有欲、掌控欲和冷血在短短两句话间暴露无遗。 毫无疑问,她是彻头彻尾的妖姬。 “王后准备给我多少宽容和耐心?”他问。 茯芍道,“这取决你有多少价值。” “我已被王上重用了近千年。”血雀倾身,贴近了茯芍,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可惜他和我一样都是雄性,因而未能将我的价值挖掘用尽。王后不觉得,太浪费了么……” 茯芍后退半步,再度拒绝,“你没有尾巴,我没法和你交尾。” 血雀冲茯芍眨眼,“天下可不是只有‘交尾’这一种方式,王后就不想换换口味?” 玉蛇引 第110节 茯芍诚恳道,“将军,别再说了。只要一想到缠住你的身子,我就觉得好饿好饿。” 雄妖脸上邪肆的笑意一僵,出现了片刻的愣怔,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笑意。 他笑出了声,“王后……您还真是不解风情啊。” 笑了一会儿,血雀瞥了眼廊外,“好吧,眼下的确不是个好时机,那我就祝您新婚愉快了。” 说罢,他对着茯芍再度行礼,兀自离去。 茯芍顺着他刚才的目光,看见了廊外凋零的枝叶。 她恍然大悟,自己饥饿并非错觉。 已经冬至,马上就是蛇类冬眠的时间。茯芍如今自然不受冬眠的束缚,但每到深秋也会遵从本能,习惯性地大量进食。 偏偏今年秋天遇上她的蜕皮期,为了顺利蜕皮,她绝食了一段日子,蜕皮之后还没得来及吃一口肉,就又忙着和陌奚交尾成婚。 这个本该囤积食物的秋天,她却几乎没有进食,难怪肚子会饿。 茯芍朝寝宫游去,一眼看见了窗棂下,斜倚王座看书的陌奚。 “姐、夫君!” 茯芍正要去他身边,猝不及防被一地箱包拦住去路。 满殿的锦盒木匣玻璃罩,挨挨挤挤。 这场景何其眼熟。 “那两位驻外公爵又来了?”她问。 当茯芍游入寝殿的第一瞬,陌奚的目光就从书上抬起,望向了门口的蛇姬。 “不止,还有侯爵和各级官吏。”他笑道,“看看,那一片全都是你的桃花妹妹送的。” 茯芍艰难地从礼品中的缝隙游过,去到了陌奚指向的地方。 站在琳琅的礼盒之前,她随手拿起一个拆了,匣子一打开就是夺目的玉辉。 “蛇纹蓝田玉?”茯芍惊喜低呼,高兴地问向陌奚,“什么好事?你的诞辰?” 陌奚倚在王座上,被她气笑了,“是啊,什么好事呢,值得国中上下送这么多礼物来。” 茯芍眨巴着眼,一脸茫然。 陌奚挫败地叹气:“芍儿,是我们的大婚啊。” “喔——”茯芍喜出望外,巡视满殿的礼盒,“这么说,这些都是我的?” 陌奚颔首。 “呀。”茯芍提着裙,舒尾游入礼盒堆中,她左右扫视过地上的盒子,像是农夫走在田埂上,察看两旁涨势喜人的稻子,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她实在没有想到,原来当王后会有这样多的好处。 她早该答应陌奚了。 见她就要去拆礼盒,陌奚不得不出声制止,“芍儿,方才一脸着急,是出了什么事?” 王后爱玉不是秘密,这些贺礼中八成都是好玉。 陌奚是知道茯芍的,若要摆弄起来,这些东西怕是能把她的魂魄勾走半月有余。 新婚蜜月,他不想妻子抛下他,只看玉。 不需要拆开,茯芍早已感应到盒中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控制力,眼下还得学习政务,不能耽搁太多时间,急忙唤来酪杏和一众宫仆将这些贺礼收入库中,免得自己把持不住。 在陌奚的提醒下,茯芍想起了自己原本要找他的事。 她扑入陌奚怀中,仰面望着他,“夫君,我好饿,我想吃鸡。” 所有禽类当中,茯芍最喜欢出韶山后吃到的白羽鸡。 陌奚抱住茯芍,在她身上嗅到了血雀的气味。 联想茯芍所说的话,他不由失笑。 “是该饿了。”他抚过茯芍的侧颈,动作自然地将血雀残留的气味尽数抹去,打上自己的气息标记,“芍儿想去秋狩么?” 今年的秋狩因蛇王的结道大典而延误,眼看已是冬天,祠部索性将其取消,茯芍因而没有见到。 “秋狩?我们要去亲自狩猎么?”茯芍问。 “淮溢的大妖、军士都可参与。” 茯芍懂了,她在话本子里见过这样的情节,“谁在秋狩中拔德头筹,你就会赏赐谁?” 陌奚“嗯?”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笑道,“不,不是人类从前的那种作秀。狩猎场在烬灭海,需要极其庞大的法力才能开启。那里可不是昔日人类权贵们的猎场,不会提前清场、投入温驯的动物。” “烬灭海?”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祥和之地。 “烬灭海是当今世上最古老的秘境之一。”陌奚抱着茯芍,向她解释,“秘境分为九层,越往下深入越危险,相应的天材地宝也越珍稀。” 各方妖国和修士都会进入烬灭海中狩猎,淮溢亦是如此,每年都会打开入口,想要狩猎天材地宝的妖交够费用便可入内。 茯芍问:“那你每年都去么?” 陌奚摇头,“一开始还有兴致,后来疏懒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不曾去过了。” “夫君去过第几层?” 陌奚道,“第五。” 茯芍一愣,“四千年的修为,只够抵达第五层么?” 陌奚笑道,“让芍儿失望了。” 从那暗色的鳞色便可看出,陌奚并非丹尹那般享受刺激的蛇,他相当谨慎,也相当保守,这才得以顺利活到四千岁。 以他的能力,或许能再往下探索一两层,但陌奚并不缺财宝,没必要为无关紧要的东西身犯险境。 “寻常猎物不足取乐,芍儿若想秋狩,我可陪你去烬灭海逛逛。” 茯芍有些犹豫。 想了想,她还是摇头,“冬天了,你我行动力反应力都渐渐迟缓。” 她也不是急功冒进的蛇,连陌奚都只能抵达第五层,可想而知那是如何危险的地界。 “再说,夫君和我都已吸饱了妖力,就算再得到什么妖丹仙草,你我百年内也吸收不了了。”茯芍搭着陌奚的胳膊,“万一那仙草有时效,眼睁睁看着它流失,多可惜呀。” 陌奚眉眼愈发柔和了一些,地上的墨尾松松缠上了茯芍,撩动了覆在尾上的裙摆。 今日茯芍外出,穿的还是他的皮。 “芍儿说得有理。”他道,“那就不去。” 茯芍吐信,“夫君,你一开始就不想我去么?”怎么她说不去后,陌奚的心情就变好了不少? “并非如此。”陌奚摇头,“只是感念芍儿如此顾念我们的领地。” “那当然。”茯芍搂住他的脖颈,“这是我和姐姐的爱巢,要用心维护才行。” 耳鬓厮磨时,她总还是习惯叫他姐姐。 陌奚弯眸,他高兴的并非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天材地宝处多有蛇蝎蜂虿守护,琮泷门便把这些任务都推给茯芍,认为她有能力摆平这些“同类”。 不仅如此,因黄玉一族极高的防御力,寻常闯练秘境、执行任务,茯芍永远都被派作先锋或是殿后。 仙门出行,又都选择青天白日、阳光鼎盛之时。 即便茯芍修仙道,可她毕竟是蛇,寻常正午出行并无大碍,但在险境之中,一分一毫的缪差都会导致伤亡。 长此以往,她少不得有过几次受伤。 陌奚自不乐意自己相中的雌蛇为了一群人类生入死出。 他劝她:“芍儿若想要天材地宝,我这里还有一些,别再为了那点草药、法器弄伤自己。” 彼时茯芍憔悴苍白着脸,却还是摇头,“不是我缺,而是门里缺这些。师兄姐弟们的灵根不同,晋级所需的天材地宝也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另有些是仙盟发布的悬赏,琮泷门想要稳住上三宗的地位,每月就必须完成五张金令,我不是同你客气,实在是那令上的东西你也没有。” 陌奚听得皱眉,“谁想要,谁去取不就是了。为何次次都要芍儿冲在前头?” 茯芍笑道,“因为我有蛇鳞嘛。” 这笑容蠢笨至极,就连黄玉的光辉都无法粉饰。 每当这时,陌奚都想转头离去。 如那日的鞭刑,他劝过,她若想走,他随时可以带她走;但若她不肯离开,那便好好受着自己选择的路。 无奈这世上再没有哪条雌蛇比茯芍更合陌奚的眼了。 知道茯芍修仙,不会吃邪妖的妖丹,陌奚便带了一株曼殊金莲给她。 吸收了这朵金莲,茯芍的修为至少可以增长五百年,实力提升,她就能少受些伤害。 陌奚没有用琮泷门内也随处可见的灵玉,而是特地从烬灭海第七层采来金莲。 上一世陌奚未曾吸收他人的妖丹,修为不比现在,为了采它,受了些伤。 他顶着这身伤去见茯芍,要她看见他的诚意用心,也要让她知道这花来之不易。 不承想,茯芍还是转手就把这朵金莲上交了琮泷门,落入了浮清囊中。 那一刻,陌奚真有了任她自生自灭的心思。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察觉了浮清的异样,意识到茯芍或许会有性命之忧。 他想,罢了,只要茯芍看清浮清的嘴脸,早晚能回到妖的正途上来,往后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教导她,一头妖该是什么模样。 但他们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今看见茯芍对秘境流露迟疑警惕之色,陌奚心中百般欣慰。 “芍儿、我的琼儿,好乖……”他偏头轻吻着茯芍的侧脸,吐信叹息,“若我能早些遇到你该有多好……” 那他就会知道,那愚蠢的傻笑并非茯芍的本貌。 他的至宝美玉,竟被浮清扭曲成了那等模样。 陌奚蛇瞳收束成线,这一世,他亦不会放过那道貌岸然的老道。 玉蛇引 第111节 “我也想早些遇到姐姐。”茯芍磨蹭着陌奚的额头,“没有姐姐在的日子不知有多无趣,我再也不想回到那时候了。” 陌奚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抚着茯芍的后背,隔着她穿的那层苍墨色的鳞皮,感受着其下细腻的肌骨。 他的蛇皮包裹着茯芍,而茯芍的身体又包裹着他的蛇丹。 陌奚喟叹,阖眸亦遮挡不住溢出的餍足。 虽过了发青期,但茯芍也享受这样的脉脉温存,陌奚身上的气味干净好闻,他的蛇尾粗壮紧致,触感极佳,茯芍乐意待在陌奚身上。 立冬之后,天空飘雪,寝宫的地龙开始燃烧供暖。 这是茯芍第一次与同类依偎着过冬,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只是缩在小楼里,盘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以为自己是喜欢和陌奚交尾,不承想,在寒冬中,只是普通的交缠取暖也温馨美好。 整个冬日,新婚的王与王后形影不离。除了几次外出和丹樱会面外,茯芍一直窝在蛇宫,和陌奚学习理政。 陌奚无疑是个好老师,谆谆善诱,细心温柔。 他绝非端庄无趣的老古板,当鲛绡落下,二蛇移至玉榻绞缠而眠,便是茯芍最为舒心的时光。 偶尔有些时候,茯芍甚至生出“有陌奚就够了”的打算,想来这世上也不会有雄性比陌奚更加完美了。 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蛇妖的一生那么长,茯芍没法保证以后,只是目下她的确没有寻找其他雄性的心思,单一个陌奚就能满足她的所有需求。 微醺恍惚之际,茯芍懒洋洋地想,算了,顺其自然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雄蛇和她表白,以后有的话,就以后再说。 收录新婚贺礼后,茯芍又收到了各地的新年朝贡。 将臣们投其所好,几乎将天下的好玉都搜罗了过来。 礼物实在太多,安置就成了问题。 茯芍不喜欢埋在地下的王库,那里委屈了这些好玉,连光都见不到。 为此,陌奚修了一座王后宫,专门陈列王后的爱玉。 王后宫建成那日,陌奚带茯芍前去察看。 月辉下,一座玉砌的白宫赫然出现在地。 琉璃瓦、白玉墙,玻璃作窗、水晶为廊。 一尺厚的玄玉大门上挂着一黄沁匾,陌奚亲手提的字—— 「璗琼宫」 在这座网罗天下奇玉的宫里,雕栏玉砌是常景,芝兰玉树也不再是修辞。 每一根柱子、每一块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宝玉,茯芍的寝殿覆海是由一百零七种稀世玉石切割、拼接而成的一副万蛇图。 万蛇斑斓,在灵玉灯的照耀下,那一百零七种玉石发出绚烂的玼光。 一路看来,茯芍如在云端。 她只是想要有个地方放她的藏玉,而这座璗琼宫,本身便已是一座奇迹般的玉雕。 宫中遍布浓郁的土灵,让修炼土属性术法的茯芍舒适无比。 玉、美玉,数不清的极品美玉围绕着她,太过强烈的喜爱使得茯芍头脑茫茫一片。 她尾巴一软,仰躺在寝殿的玉阶上,对着顶上万蛇覆海,被五光十色的玉色迷得睁不开眼。 陌奚坐在她身侧,他微笑着转身,反手撩起一头青丝,露出上背。 下凹的脊线里,一块流光伴彩的绿鳞展现在茯芍眼前。 “芍儿,”陌奚温声开口,“新鳞已熟,可以摘了。” 琥珀瞳里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色。 蛇不会哭,唯有情绪过于激动时,才会催发人类的泪腺。 茯芍撑起上身,柔软地覆上陌奚精壮的后背。 她舔咬着陌奚的耳骨,冰凉的素手攀着他的椎骨缓缓上移。 “姐姐,”她在他耳边吐信,“我喜欢你。” 血腥气蔓延开去,蛇姬尖锐的长甲掰下了陌奚刚刚才长出的玉鳞。 茯芍将那鳞片握在掌心,这是这座宫里,她最喜欢的一块玉。 …… 在奢靡的璗琼宫一连住了半个月,茯芍最终还是回到了蛇王的寝殿,继续和陌奚挤一张灵玉榻。 陌奚和她都要处理政务,不可避免需要接见臣仆。 每日往来办事的臣仆不下十名,茯芍不愿意外妖进入她珍贵的领地、踩脏她的玉地。 璗琼宫成了茯芍的储玉室,她把整座宫殿全权交给了酪杏打理,自己只偶尔回去看看玉。 随着蛇宫中王后的痕迹增多,这个阴冷的寒冬,宫里的气氛倒前所未有的轻松热闹。 落了几场雪后,气候开始转暖。 茯芍自初雪开始就盼望着春天。 这夜醒来,她隐隐察觉身体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立刻惊喜地推醒陌奚。 “姐姐、姐姐!” 陌奚眼睫微颤,徐徐睁眸。 看见茯芍,他刚提起笑意,想将她搂入怀中温存一会儿,就见茯芍一指榻外,迫不及待地催促—— “跳舞!姐姐快跳舞!” 第七十三章 云石地上铺了一层积水, 温暖潮湿的巢穴中,茯芍躺在陌奚铺开的旧皮上,泛着虹色伴彩的暗色长袍垫着她的背, 她扶着陌奚的臂膀, 眯眼感受那紧实的肌理。 雄蛇胸腹上, 一片金红色的曼株沙华盛开摇曳着, 靡艳的朱砂染料里掺了金粉, 随着雄蛇的起伏动作,晃得茯芍迷醉心驰。 时隔一个冬季,这种感觉依旧令她沉溺。 但今年春天,茯芍有了挂念的事,她仰头伸出蛇信, 触碰陌奚的下颚,舔舐掉那快要滴落的汗珠。 蛇妖即便化为人形, 也鲜少出汗, 那几日不眠不休的蛇舞,实在是花费了陌奚不少体力。 她问陌奚, “政务、嗯政务怎么办呢……” 仰头之际,蛇姬修长优美的脖颈微微绷紧,陌奚托住她的后脑,连这点力气都心疼她出。 不管是日常吃住、教学理事, 陌奚总是这样无微不至, 令茯芍舒服得发懒,从而有了懒得再去适应新雄蛇的想法。 “别担心。”雄蛇在妖姬的云鬓上落下细碎的吻, “我炼制了替身傀儡, 不会延误国事。” 茯芍莞尔,她就知道陌奚会处理好一切。 和他在一起, 自己只需安心享受即可。但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姐姐是一边和我交尾,一边在识海里和那些大臣对话、处理政事?” 陌奚没有否认,在她耳尖处哂笑:“怎么办呢,我放不下芍儿,芍儿又放不下领地。” 道理是这么道理,可茯芍有点不痛快。 她郁闷了一会儿,蓦地收紧蛇尾,陌奚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闷哼,全身肌肉霎时紧绷至极。 翠眸中蛇瞳来回收束着,身下茯芍哼唧了两声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 故意使坏的蛇姬根本不知道,要想抵抗住她身上的奇香,陌奚需要花费多少自制力。 他已是行走在蛛丝之上,如履薄冰,全靠那偏执变态的控制力才能保存三分理智。 茯芍任何计划之外的动作,都是一股飓风,随时能将陌奚卷落深渊之底。 捱过那一阵后,陌奚垂下视线,盯着身下的雌蛇。 “别这样,芍儿。”他说。 每次触碰陌奚的毒腺,茯芍都能听见这句话。而这一次,陌奚的语调和以往都不相同。 他还是那样温柔,可不再是无奈纵容,而是带着些凉意,蛇瞳收束,眸底深邃而晦暗。 茯芍不乐意:“凭什么。”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抚着她的发顶。 杀戮欲也好,情欲也罢,陌奚从未失控,然在和茯芍交尾过程中,他几度有了崩溃决堤之感。 那感觉让他如芒在背,头悬利剑般危险可怖。 一条顶级巨妖失去理智的闸门后会变成何等模样,就连陌奚自己也无法估量。 他无法回答,只能分泌出甜腻的毒香,将主导权夺回,操控着彼此之间一分一厘的尺度,确保一切尽在掌握。 茯芍很快沉沦其中,她粉霞满面,摇头吐信,一边还记得嘀嘀咕咕地抱怨指责:“姐姐…姐姐一点都不投入…… ” “怎么会。”陌奚俯身,眷恋喃语,“芍儿、琼儿,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怜爱了……” 茯芍身下的蛇皮长袍堆挤出层层褶皱。 褶与褶之间流转出孔雀尾羽般的虹彩,那醇厚的鳞色又在水下洇染出帝王绿的玉泽。 又一次,茯芍经受不住,化回了原型。 波涛簸荡之间,她迷迷糊糊地又看见了某些画面。 她听见自己说:「别走……这是我们的新婚呀……」 有人回答她:「芍儿,已是第三天了,今日必须要敬茶祭祖。何况门中事务繁多,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她看不清说话者的面貌,只记得是一身白衣,俊逸清隽。 「才三天而已!你每日都这样忙,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人的声音里饱含无奈。 「芍儿,我到底不是蛇,没办法持续那么久……」 玉蛇引 第112节 可她是啊…… 她是蛇,是三千岁的顶级雌蛇,完整的交尾至少需要一个月才够。 「乖,我的芍儿不是那等低俗的邪妖,修道者可不能耽于肉欲,快随我起来去见师尊。」 那迷蒙的画面渐渐消散,和现实交替叠见。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语,茯芍余光中出现了陌奚的侧脸。 画着曼株沙华的一侧正对着她,那张完美如神祇的脸上不见昔日淡漠,焕发出惊人的妖冶蛊惑。 他的蛇信轻触着她的耳鳍,信子伴随着轻柔甜蜜的情语一同传入茯芍的耳中,带起延绵不绝的酥麻痒意。 到底是谁……茯芍似喜非喜地蹙眉,为什么在她极乐时总有这扫兴的画面出现…… 茯芍胸口一片沉闷,她烦躁地扭身,殿中旋即响起砰的一声重响—— 她摔下了玉榻。 倒是不痛,但骤然的失衡感令茯芍懵憕地呆在了原地。 陌奚亦是愣怔了片刻,他立即从榻上游下,抱起茯芍的蛇颈,安抚地揉过她的蛇首和耳鳍。 茯芍倍感丢脸,一条蛇居然摔倒了——这简直是个笑话! 她羞耻地钻入陌奚的宽袍之中,蛇首埋在里面不肯出来,却进一步感受到了雄蛇胸膛的轻微颤抖。 “不许笑!”她恼羞成怒,在陌奚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陌奚及时放松了那一处皮肤,以免雌蛇咬不动后更加恼怒。 茯芍愤愤拔出獠牙,看见陌奚肩膀上留下四个深深的血洞后又有点心虚,于是舔了舔他的伤口算作弥补。 去年秋天太过仓促,开春的这场交尾终于令茯芍心满意足。 关了两个月的殿门打开,茯芍惦记着蛇田里的小蛇,带了几十头羊前去看望。 “芍姐姐。”和茯芍阔别了两个月的酪杏终于再见到了她,她从茯芍手里接过那些羊,帮忙分割喂蛇,一边问她,“姐姐什么时候入住王后宫呢?” 自从茯芍成为王后,她们之间见面的时间便寥寥无几。 茯芍能找到心仪的雄蛇,酪杏自然为她高兴,可这半年来,茯芍不是跟着陌奚学习理事,就是关起殿门共赴云雨,好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蛇王一妖而已。 酪杏不敢和蛇王相较,只是见不到茯芍,委实有些难忍寂寞。 茯芍边抛肉边答道,“外部官员都习惯了去寝宫找陌奚,我也不想太多妖进入璗琼宫。算了,怪麻烦的,以后再说吧。” 酪杏一愣,“春季已过,芍姐姐还要和蛇王同住一处么?” 雌蛇只会在发青期时和雄蛇共度,去年冬天算是新婚,如今新婚期过了、春季的发青期也过了,哪有再雌雄同穴的道理。 再者,若茯芍一直住在王殿,那其他雄蛇岂非永无出头之日? 酪杏可不觉得蛇王有资格独占茯芍的全部。 对陌奚十分满意的茯芍暂且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行?王殿很好呀,离汤阁近,后面还有大湖,除了玉榻有点小以外,没什么不好的。” “王后对我进献的玉榻不满意?”带笑的声音传来。 茯芍一早感知到了动静,闻言回眸,果然见是血雀经过。 从血雀回来之后,他们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偶遇,次数多的有些频繁了。 “将军。”她姑且对他点头致意,在雄妖身上嗅到了雌鸟的气味。 这个春天,大妖们都过得不错。 血雀冲茯芍行礼,懒洋洋地解释了一句,“来刑司办点事,顺道瞻仰王后的杰作。” 他目光指向茯芍身后的蛇田,继而又落到茯芍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茯芍身上的暗绿披肩,唇角流露出意会的笑,“看来王上令您十分满意。” “当然,不满意就不会结道了。” 话头一转,血雀问:“方才王后所说,可是我进献的那块灵玉?” 茯芍颔首,“冬天用着倒还可以,只是交尾的时候总有些捉襟见肘。”说着,她盯向血雀,“将军可还有更大的玉?” 血雀笑了起来,“您问得可真是够巧。” 他抬手,根骨分明的指节上倏地幻化出一只血色的幻鸟。 鸟雀歪着头盯着前方的茯芍。 不过巴掌大的团子,却有一双漆黑森然的眼,绿豆大小的黑眼盯着茯芍,穿透力极强。 “这是我的幻灵。”血雀道,“我没有别的嗜好,平日里就爱捏几个小鸟儿,让它们去外面找找石头。可巧,今年开春时,它们带回来一则新闻。” 那双绛紫色的瞳孔望向茯芍,这一刻,血雀的眼神和幻鸟重合,一样的贪婪森冷,令人不适。 他盯着她,轻轻慢慢地开口,“有一块旷古美玉,现世了。” 那语气轻佻至极,一语双关地落在了茯芍身上。 茯芍蛇瞳微束,它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打量一块稀罕的宝物,充斥着掠夺欲望。 若是雄蛇,她尚能接受;但当这目光来自于蛇的天敌时,便令她毛骨悚然,本能抵触。 她回视着血雀,紧盯着他,血雀不仅没有躲闪,那双邪肆的紫眸里反而还划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至此,双方都再未躲闪眨眼。 空气僵停,属于顶级大妖的气场在四周萦怀呼啸,酪杏不由得后退两步。 茯芍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实力低于血雀,这名礼仪周到的将军会就此将她掳走,囚进他的鸟笼。 那张口闭口的“王后”敬称里没有半点敬畏,在妖的国度,一切只以实力说话,而非他人赐予的身份地位。 酪杏便是典型。 他看不起她,哪怕她是王后。 血雀迟迟不回避对视,茯芍周遭的气息顿时凛冽起来。 竟敢在她的巢穴里公然对她发起挑衅——不管他是什么将军、有过什么功绩,她都无法容忍这样的放肆。 茯芍收敛下颚,在她准备给这只鸟一点教训时,血雀忽然别过头,将自己的脖颈暴露在茯芍眼前。 他避让了。 茯芍拧眉,这臣服的动作正正好好踩在她的底线上,只差一分,此间都将爆发一场厮杀。 她正纠结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听血雀道,“那块灵玉,据说比我敬献的还要大上一倍。王后可有兴趣听听这情报?” 茯芍沉默,勉强收敛杀气,冷硬道,“你说。” 血雀挑唇,“人国,嘉临城。” …… 飘忽的黑影在廊上浮现,随即凝结成人影,跪伏在了蛇王身后。 陌奚倚着画廊栏杆,看着湖中或红或橘的游鱼,去年填入的苗,如今已长得硕大强壮。 “又失败了?”他轻声开口,蛇尾在水下逗弄着鱼群,温和地挨蹭滑腻的鱼身,促使它们摆尾活动。 黑影没有回话,也无法回话,只是身上的黑气愈发稀薄,透出战栗的意味来。 “罢了。”可陌奚只是轻哂,洒了手中的鱼食,“意料中事。他现在如何了?” 黑影迟疑了一下,震惊自己居然没有受罚,短暂的错愕后,它立即回答了陌奚。 “哦?嘉临城……” 他若有所思地呢喃,挥尾轻轻隔开一头健硕的红鱼,让另外几头瘦小一些地先吃。 鬼侍散在空中,片刻,另一道灰影落下。 陌奚对着鱼群勾唇,“稀客啊,难得你愿意出巢主动见我。” 来者正是秦睿。 他没有回应蛇王的打趣儿,躬身双手奉上了一个小巧的玉瓶。 陌奚回眸,“这是?” “由王后气息为引炼制的新秘药已经完成。” 秦睿说着,叆叇之后的灰瞳里没有从前研制成功时的兴奋,反而有两分忌惮。 他补充:“这一份是针对两千年以上高级将领的,请王过目。” 陌奚抬手,将那玉瓶接过。 拔开瓶塞,一股馝馞的暖香钻入他的口中。 他半垂着眼睑,盯着细窄的瓶口,继而仰头饮入。 咔啦—— 清脆的声音响起,秦睿一愣,稍稍抬头。 喝空的玉瓶被蛇王握碎,玉片割破了他的手掌,残余的药液和鲜血一同顺碗流下小臂,形成诡媚的汊路。 他偏着头,蛇信舔舐小臂上混了血的残液。 就连秦睿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惊疑地问了声:“王?” 陌奚斜眸,翠色的蛇瞳看向秦睿,他问:“你喝过?” 一股若有若无的窒息感圈住了秦睿的脖子。秦睿呼吸一屏,明白了蛇王的心意。 他低下头,不敢回答,只涩然道,“剩下的材料,我马上送回。” 陌奚弯了弯眸,压着秦臻的蛇息缓缓抽回。 秦睿松了口气,又听蛇王道,“配得很好,把方子给我。” 秦睿应是。 蛇尾游行的声音从廊外传来,这样大胆的动静,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秦睿低头,向蛇王告退,赶在王后见到他之前离开了此处。 陌奚垂手,将掌中的玉片、臂上血迹遮在广袖之下。 他收拾妥当,一抬眸,就见金玉璀璨的蛇姬快速往这边游来,口中甜甜地呼着:“夫君、夫君~” 玉蛇引 第113节 那声调和平日有明显的不同,算计之意一览无遗。 陌奚不自觉勾起唇角,笑意就此加重。 下一瞬,柔软的身躯扑入他怀中,雌蛇仰头,亮晶晶地望向他:“夫君,我要离开一段时日,或一旬,或半月,回来之后再同你理事,好不好?” 因着和陌奚雌身相处过一段时日,茯芍对陌奚多保留了两分尊重。 可陌奚知道,那句“好不好”只是客气。她来这里,是通知,并非请求。 陌奚有所预料,面上还是柔声问:“芍儿要去哪里?” “嘉临城。” “血雀说,三日后会有一方秘境在那里打开,里面有一尊旷古灵玉。” 她亲密地舔吻陌奚的下颚,期待地说:“我把它带回来,以后交尾就不必束手束脚了。” 第七十四章 茯芍发出时兴致冲冲, 真的离开蛇城时又不免担忧。 “夫君,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不必跟来呀。” 虽说有替身傀儡处理政务, 能通过傀儡时时连接蛇宫, 但这次和交尾时不同, 陌奚的真身离开了淮溢, 茯芍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既是为了添置你我的寝具, 又怎能全都推给芍儿。”陌奚握住她的手,“以往的蜕皮期我都会离开淮溢。先前在韶山,淮溢也未出过乱子。芍儿不必担心,我们的根基没有脆弱到几天就会晃动。” 想起陌奚从韶山回去后的确没有发生动乱,茯芍便安了心。 她蹭了蹭陌奚的面颊, 觉得陌奚实在是黏人,连几天都不舍得她离开。 发青期以外的时间里, 雌蛇并不会和雄蛇这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们总是更加冷淡独立, 不喜欢被贴得太近。 陌奚的表现,其实有些越界。 茯芍贴着陌奚的脸, 小声说:“我们的孩子一定得是女儿。”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茯芍道,“若孩子传承了你的性格,要是条雄蛇,说不准会被雌蛇嫌弃呢。” 陌奚一顿, “我让芍儿厌烦了么?” 茯芍摇头, “是姐姐,所以不烦。要是其他雄蛇可就说不准了。再说——” 她将手指插入陌奚的五指当中, 享受那冷玉似的紧密相触, 唇角泛起满意的微笑,“年轻的小蛇哪有你的沉稳周到。要练到夫君这般水平, 不知道要花费几千年呢,发青期可等不及这么久。” 她进一步举例:“丹樱多么惹人怜爱,但丹尹就显得急切轻狂。” 她说得高兴了,“对,我们就要一个丹樱那样的小姑娘!” 陌奚失笑,“芍儿若是想要孩子,又暂时不想亲自生孕,我可以削了丹樱的修为,让她变回凡蛇,由你饲养。” “这怎么行!”茯芍顿时警惕起来,“夫君,就算丹樱曾经冒犯过你,可你已经处治过了,她也没有再犯。我已认她做妹妹,看在我的面上,别再伤害她了,好么?” 陌奚眸色微沉,抵着茯芍的鬓角,低叹一声,“好,只要她不再打扰我们,我不会找她。” “丹樱很乖的。”茯芍不懈余力地替她说好话,“她一直对当年的事情后悔。婚后我去见她的那一次,她还哭着和我道歉,说要是再来一次,一定不会招惹你。” 陌奚听笑了。 两百年过去,那条雌蛇的手段还是如此廉价。 丹樱自然是后悔的,她后悔的是没能早一点遇见茯芍,以至于将大把时间浪费在了他身上。 所幸在茯芍心中,自己的分量到底大于丹樱。 她知道他讨厌她,因此即便成为王后、有了自己的宫殿,也没有更改他的禁令,让丹樱入宫。 这份体贴,茯芍没有明言,但陌奚看在眼里,由此反哺出更多情愫,令他愈发沉醉于茯芍的香气之中。 玉辇驶出了淮溢,进入了人类的地界。 茯芍察觉到,他们穿越了一层厚重的屏障。 玉辇中的妖气过于深厚,远强于屏障结界,没有被结界阻拦。 “这是人类设下的禁制。”陌奚适时开口,“为了阻挡妖。” 听到这话,茯芍也顾不得和陌奚温存了,好奇而戒备地望向下方。 她还记得陌奚是如何狼狈地倒在韶山边界的。修士,值得警惕。 陌奚没有出言安抚,对这样的反应乐见其成。 毕竟,接下来他们要见到的人类非比寻常。 茯芍此前对人类的认知都来源于道听途说,她自己从未感受过人类的恶意。 为了令这概念具象化,陌奚没有直接停在嘉临城中,而是落在了郊外。 城郊四面环山,多是平缓的丘陵。茯芍被陌奚扶下玉辇,来回吐信张望。 附近鸟无人烟,暂时和韶山、淮溢没什么区别。 “芍儿,到了人类的地界,就不能再露出蛇尾獠牙和蛇信了。” 他触上蛇姬唇后的牙尖,带着两分歉意,“暂且忍耐一下。” 茯芍理解,“入乡随俗,这是常理,你又何必抱歉。” 可爱的尖牙在他指下消失,陌奚蹙眉,眼角眉梢皆是怜惜,“芍儿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他又道,“秘境开在人类的地界,里面修士恐怕不少。失去蛇尾和蛇信风险太大,芍儿,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妥,不若你先回宫,等我消息。五日之内我定将芍儿想要的东西带回。” “你也太瞧不起我了。”茯芍不服气,“我可是王后,是与你一同掌管整个领地的妖,怎么能这么娇弱畏缩。” 她直接化出人腿,往前迈步走去,“这点小事,我自己就能办妥。” 她说得铿锵,手上却撑开了黄玉骨伞。 那伞还是新做的,用刚褪下的蛇皮和鳍骨制成,比上一把更加结实坚韧。 望着茯芍的背影,陌奚眸中划过笑意。他快步上前,与茯芍并行。 茯芍走了几步,蓦地低头,盯向了旁边的陌奚。 她就说怎么感觉那么变扭,原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陌奚的人腿。 不论是陌奚姐姐还是蛇王,都从不屑于用人腿行走。 茯芍突然理解了陌奚方才的歉疚,看着这双比蛇尾短了不知多少的人腿,她也觉得有点委屈了陌奚。 若不是为了她,陌奚也不至于受这份罪。 注意到她的目光,陌奚牵了牵衣摆,“丑么?” 茯芍知道陌奚是在乎容貌的,可她盯着衣摆下的两条人腿,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无法违心地闭眼说瞎话。 “丑。”她点头,面色痛苦,“又短又细,还很僵硬……好丑。” 茯芍看其他妖时,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她习惯了他们的人腿,也习惯了陌奚那条华贵粗硕的蛇尾,乍一眼看见他长出了人腿,实在是无法接受。 又短又细自不用说,那人腿上下只有一处关节,走动时僵直生硬,丝毫没有蛇尾游摆的优美可言。 茯芍难以接受自己的伴侣有这样丑陋的下身,即便知道这只是暂时,她也如鲠在喉。 陌奚倾身抬手,在他伸手触碰茯芍眉眼时,茯芍竟下意识地后仰了些许,避开了他的触摸。 四目相对,皆是愕然。 反应过来之后的茯芍连忙上前两步,抱住陌奚的手按到了自己脸上,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来,“对不起嘛夫君,你最近那么美,突然一下变成这样,我需要点时间来适应。” 她怕陌奚误会,欲盖弥彰地补了句,“真的不是嫌你丑!” 陌奚哭笑不得,指腹擦过茯芍眼睑,一抹碧绿的妖气覆在了茯芍眼上。 雌蛇细密的眼睫在他指下颤动,陌奚不禁在那眼睑上多停留了半息。 待他收手,茯芍睁眸,琥珀色的瞳孔里划过一丝绿芒,随即恢复如常。 再看向陌奚的下身时,她眼中看见的不再是细短僵硬的人腿,而是暗光流转的苍墨长尾。 茯芍狠狠地松了口气,眉眼间的郁结就此舒畅。 陌奚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笑吟吟道,“这下可以跟我走了么?” 茯芍再没有躲避,举着伞安然地靠近了陌奚,与他并立而行。 茯芍不了解人界的情况,亦步亦趋地跟着陌奚走,并不质疑为何他们要在这荒山野岭徒步。 她出韶山、进入蛇城都是被陌奚带着的,在这件事上,茯芍全然信赖陌奚,认为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行在一车宽的土路上,两旁农田抽青,远处山峦重沓。 茯芍盯着水田中的植物,想要伸信探查,才记得自己把蛇信收了回去,现在口中是又短又宽的人舌,难以伸出嘴巴。 “是禾苗。”陌奚介绍,“人类便是依靠这些田地里的植物而活的。” “人类是食草的?”这和茯芍知道的有所差异。 “不,他们什么都吃,和猪一样杂食,也爱吃肉。”陌奚思考着如何向茯芍解释,“只是肉和水果在人类之中,如同灵玉在淮溢一般,是权贵们才用得起的贵物。” “为什么?”茯芍不解,“这里那么多山,他们随时可以去狩猎、采摘呀。难道这些山也都是权贵们的资产,不许平民上去么?” “芍儿说的没错。”陌奚道,“不止是山,这些田地也都掌握在权贵们手中,想要在田中耕种,或是进山、下河,都必须缴纳钱财。 “这一片田种出来的植物,扣除缴纳给地主的部分后,租田者所得部分,有时候连自己都吃不饱。” “何况除了修士以外,大多人类和刚破壳的幼蛇一样脆弱,他们虽然外貌近似猿猴,却没有猿猴攀爬的本领,即便进山,也难以捕到猎物、摘到果子。” 茯芍震惊,“万物之长为何如此孱弱?” “因为天道不容。”陌奚道,“人类已经得到超越众生的智慧,若是再强壮一些,凡畜们可就要被赶尽杀绝了。” 说话之间有袅袅炊烟飘起,一栋独门独户的农居出现在道路尽头。 茯芍抬起下巴张望,旋即惊奇道,“夫君,是人类!我看见人类了!” 和蛇城外围那些杀气腾腾的人类不一样,这是普通的人类!茯芍从没见过普通人类! 陌奚轻嗯一声,余光微瞥,扫向农居后的几棵茂树。 玉蛇引 第114节 那是户典型的农家,三间茅屋,一间住人,一间柴房,一间灶房,又搭了个鸡棚。 几间屋子外围了圈细细瘦瘦的篱笆,一家三代住在里面,打理着三亩薄田。 农户两岁小儿子挂着鼻涕,坐在门槛上吃饼,六七岁的姐姐坐在一旁管着弟弟,低头摘菜。 暮气沉沉的老人躺在里屋,女人在厨房里烧水煮粥,急着带饭去田里和男人一起干活。 茯芍和陌奚路过篱笆时,那两岁的儿子定定地盯向了他们。 身边的姐姐察觉到弟弟的异样,也跟着抬起头。 淮溢没有这般年纪的人类,茯芍新奇地打量这两个人类幼崽,两个幼崽也惊奇地盯着他们。 顶级大妖的气质实在是太过不同,农户家的孩子从未见过如此昳丽贵气的大人物,呆傻得忘了动作。 “翠丫,菜好了没有!”灶房里的女人没看见篱笆外的二妖,偏头从窗洞里唤女儿把摘好的菜端进来。 女孩嗯啊了一声,收回目光,茯芍的视线由此被灶房里的女人吸引。 凡人的土墙自然无法阻拦她的视线,透过凹凸不平的墙壁,她打量着人类的厨房,看起来和淮溢的大同小异,只是过于脏乱简陋。 灰扑扑的角落里堆着灰扑扑的红薯,茯芍眨了眨眼,就见一条手指粗细的小土蛇正从红薯上爬过。 它的鳞色和裹满泥土的红薯融为一体,茯芍注视着它,在人类的家里看见自己族中的孩子,让她对这户人家产生了亲近之感。 她看着那小土蛇一路往灶台处游去,女人从窗洞里唤了女儿之后,转过身继续忙活自己手上的事。 这一扭头,她赫然瞧见在灶上爬行的长蛇。 “吓!”那张脸顿时惊恐厌恶了起来。 茯芍一愣,就见她抄起门口的短锄,对着那条蛇走了过去。 住在郊野,有蛇虫侵入是常事,女人娴熟地扬起手中短锄,对准蛇颈砸下。 “住手!”茯芍疾声惊呼。 一颗黄玉从她指尖凝出,射向女人的眉心,然半路之中倏有罡气袭来,将她的玉石击碎打落! 屋中的女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丧命,听见了陌生的惊叫,她手上的动作有了停顿,探出窗子问“谁呀?” 茯芍来不及管是谁拦下了自己的攻击,击杀不成,女人停顿之隙,她立刻抬手,将利刃之下的可怜小蛇隔空带回了怀里。 陌奚揽着茯芍后退,受惊的土蛇本能往黑暗处爬去,顺着茯芍的袖子,一路钻进她衣里。 茯芍隔着衣服摸了摸死里逃生的小蛇,安抚它的情绪。 她随陌奚一同抬眸,望向道路的另一头。 数道银白色的剑影破空划来,统共五人,为首的是华发白须的老者,身后跟个中年人,其余三人则要年轻许多。 当看见为首的老者时,陌奚唇畔微勾,眸底一片冷然。 “何方妖道,竟在此滥杀无辜!” 茯芍按着怀里僵硬的小蛇,怒上心头。 这只是一条无毒的小蛇,不过人类拇指粗细,根本不可能伤到灶房里的女人。她看得真切,那条蛇游行时也并非攻击状态。 明明是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先下杀手,这群修士竟是非不分,反污蔑起他们。 “你又是谁!”她喝了回去。 半空之中,威严矍铄的老者衣袂翻飞,凛冽的高风落下之时,露出了他腰上的玉令,正□□刻五字—— 「琮泷门」 「浮清」 仙风道骨、德高望重,这两个词在老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陌奚只是略微一扫,便越过他,望向了队伍末端的年轻人。 那张脸比记忆中要青涩许多,修为也不比上一世,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名门之后、修真界翘楚、仙尊浮清的嫡传弟子,亦是上一世茯芍的丈夫。 沈氏,沈枋庭。 第七十五章 老者垂眸, 立于剑上,睥睨底下的二妖,并未回话, 一双浑浊的老眼定在陌奚身上。 “此乃琮泷门浮清仙尊。”他身旁的中年人喝道, “琮泷门不斩无名之辈, 报上尔等姓名!” 茯芍感觉到陌奚捏了捏自己的手, 她转头看向他, 陌奚扶正她手中的伞,柔声道,“芍儿,已救下小蛇,该上路了。” 听到这话, 空中的修士们愣怔了一瞬,旋即有小辈怒道, “仙尊问话, 尔等如何不答!” 茯芍很是生气,若在淮溢她早就动手了, 哪里轮得到这群几百岁的小东西在此叫嚣。 可因她不熟人界规矩,怕节外生枝影响了夺玉、甚至影响到身后的淮溢,遂闷闷地闭着嘴,咽下了这口气。 “好吧, ”她郁闷地颔首, 捂着怀里的小蛇,对陌奚说, “我们走。” “站住。”低沉的声音带着罡气砸下, 倏忽间,十八道锋利的黄符骤然刺下, 插入茯芍陌奚身周的土地。 朱砂符咒上仙家罡气蒸腾,形成了一圈无形无影的地牢。 陌奚侧一步挡在茯芍身前,望向空中的浮清。 “人毫发无伤,就是报案,也得有个苦主不是?” 浮清高立半空,施法之后,广袖翩翩回落,“若是人,自然按人的规矩来。可你们,果真是人么?” 茯芍愕然,这道士好深的功力,竟能看穿他们身上的妖气。 “凡事总是讲理。”陌奚道,“同样的事,如何人可恕,妖就成了罪无可赦?” “因为是妖。”浮清沉冷道,“光天化日,区区妖畜胆敢闯入人类地界,本就是罪无可恕!” “我们却从不介意人类踏入妖的地界。”陌奚微笑。 “摇唇鼓舌,不足与辩!”浮清左手一托,一顶白琉璃莲花灯冲上青天,布下银白色的法光。 光影如宝塔,将黄符圈中的两妖收束其间。 茯芍识海中传入陌奚的声音,他道,「芍儿,此处临近城厢,凌熔秘境开启在即,城中修士繁多,你我此时出手,修士必闻风出洞。芍儿是想要玉,还是想出了这口恶气?」 茯芍这才明白陌奚为什么要忍耐这群修士,同他们好言说理。 她眸中显出挣扎之色。 转眼之间,那莲花灯影便要挨上他们的肉身,茯芍深吸一口气,嗔怨地瞪了眼空中的几道人影,随即抓紧陌奚的手,带上他土遁离去。 黄玉深谙土属性术法,具有极高的土亲和力。 茯芍的遁术就连陌奚都察不到痕迹,何况是空中的几名修士。 浮清见那妖姬身上黄芒一闪,便彻底没了踪影。 他眉关紧锁,对着空空如也的符阵,脸色很不好看。 他身后的弟子们更是惊愕无比,“那两头妖是何来历,竟能无视仙尊亲手布下的十八地牢阵和白琉璃莲花灯!” “这等实力的无非就是几处妖王,我们都认得,可从未听过说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厉害的一个妖姬。” “那雄妖施了幻术,看不清模样,言谈举止倒是有些像蛇王陌奚。” “师叔。”浮清身后的中年人上前些许,拧着眉盯着两妖消失的地方,“您看,是否是被凌熔秘境吸引而来的?” 浮清凝重地摇头,“那雄妖八成就是蛇王陌奚,若真是他,恐怕只是路过。” “为何?” “古玉现世,人类妖族皆垂涎此玉,唯独陌奚不会。”浮清道,“他乃天生绝玉之体。” 中年人思索道,“或是为了给身边的妖姬?” 浮清嗤笑,“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追捕他了,知道他的脾性。” “上一条向他求欢的顶级雌蛇差点没命,何况去年他又中了我的蚀骨钉,如今每日饱受蚀骨之痛,虽不死,也不过残喘而已,哪里还有闲心去讨好什么妖姬。” “他突然涉足人间,怕是听到了哪里可以疗伤的消息,总之不会是为了一块他用不上的玉。” 中年人受教道,“师叔所言有理。既然蛇王主动送上了门,那要通知其他门派共同追捕么?” 浮清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好,你去办,就说嘉临城发现陌奚,他正往溧水关而去。” “溧水关?”中年人愣了下,随即躬身笑道,“是,师叔英明,弟子这便去办。” 溧水关前面就是第一仙门珖昺宗的镇地。 此次琮泷门进入凌熔秘境夺取古玉,珖昺宗便是他们最大的劲敌。 若是珖昺宗知道陌奚在他们山脚下,不知还有多少心情和他们争夺宝玉。 浮清吩咐下去后,眉间的褶皱却并未全消。 正如他方才所言,陌奚和其他雄蛇不同,向来对雌性不屑一顾。今日他身旁的妖姬到底是谁…不,也未必是妖姬。 那般容貌气度不仅不像邪妖,反而比寻常仙子更加清丽出尘。即便怨恨时,双眸都澄澈清亮,不含阴邪之气,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在发脾气。 可她身上确有一分极淡的妖气,这证明她吸食过血气。 或是人类的阳气,或是妖族的内丹,此二者不论哪一种都是邪法,而非仙途正道。 浮清思量的同时,队伍后端的沈枋庭亦在回想着方才的妖姬。 陌奚模糊了自己的容貌,茯芍却未有,修为低于她的沈枋庭也能看清她的五官身段。 身为浮清的首席弟子,他本该第一时间站在师父身旁,可不知为何,在看见妖姬的刹那,沈枋庭头脑一阵刺痛,疼得他面色煞白。 影影绰绰间,一些模糊的画面堆挤进了他的脑海。 过量的信息令他头疼欲裂,他以为自己中了二妖的咒术,却见身边修为低于他的弟子都面色如常,并无异样。 强烈的晕痛后,有古怪的情愫在他心中泛起波涛。 这一情愫和那些画面一样,纷纷扬扬、繁多驳杂,无论沈枋庭如何用力,都看不清其中究竟。 自己这是怎么了…… 玉蛇引 第115节 他抓着心口的衣襟,恍惚迷离地望着脚下的空地。 那妖姬到底是谁,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 沈枋庭自己看不见,他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呈现出摇摇欲坠之姿。 “大师兄!”直到身边的师弟师妹讨论结束,发现了沈枋庭的异状。 “大师兄,您怎么了!可是方才的邪妖对您施了咒术?” 听到声音,前头的浮清调转剑尖,来到沈枋庭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枋庭艰涩摇头,“师尊,我无事……” 浮清听了会儿脉象,微疑地打量冷汗涔涔的大弟子。 他身上没有妖气的痕迹,可这幅模样也实在谈不上“无事”。 “带你师兄入城歇息。”他让两个小的搀扶住沈枋庭,“若在凌熔秘境开启之前未能好转,便叫人来替换。” 两名弟子应是,沈枋庭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霎时更强烈的刺痛贯穿了他的识海,令他无暇开口。 朦胧之间,他似乎听见有谁在叫他—— 「师兄…枋庭……」 那声音含羞带怯,琮泷门中,从未有哪位师妹的嗓音如此空灵又如此妩媚。 是谁…… 谁在唤他…… …… “好啦,”茯芍蹲下身,把怀里的小土蛇放出来,“你安全了,下次可别再闯入人类的领地了。” 未开灵智的土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触到草丛便飞速游走了。 茯芍目光怜爱。从前她便格外照顾小蛇,如今有了伴侣,还会联想到自己以后的孩子。 人类真是太危险了,进入人界才不过两刻钟就遇到了个修为和她不相上下的修士。 不愧是是万物灵长,人界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她若有了孩子,孩子成妖之前,绝不能踏入人类的领地。 目送小蛇离去后,茯芍立刻恼怒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她忿忿不平,“我们敬人类为长、以礼相待,他们竟如此蛮横无礼!” “杀我便罢了,我的确对那女人出了手,可为何要将全天下的妖都赶尽杀绝?淮溢多少妖族从未杀过人,犯得着他们什么了?难怪你不要我将酪杏带来。” 她气得跺脚,和这条人腿置气,在地上把人足踩得邦邦响。 陌奚啼笑皆非地制止了她的自虐。 虽是人足,可到底还是茯芍的身体。 茯芍想问陌奚什么时候攻打人界,但陌奚一早跟她讲过国中的情况。 吞下玖偣之后,他们未来十年都要修生养息。何况攻打人界和攻打妖国,情况截然不同。 妖国争战,是国与国之间的厮杀; 若打人界,奋起攻之,只会让人类凝聚成团。仙宗之间勾心斗角,但大事上还是一致对外的。 陌奚教过她,他们以及其他妖国,对付人界多是使用捭阖之术,旨在暗中腐坏蚕食宗族内部,而非强攻。 邪妖蛊惑人心、祸乱人世的印象由此深入人心,浮清便是如此,故而对陌奚的说理十分不屑。 “真讨厌,”茯芍嘟囔着,“要不是为了灵玉,我一定把那个蛮不讲理的老头从天上抽下来。” 陌奚弯眸。 鬼侍多次刺杀沈枋庭都未成功,今日沈枋庭自己送到他面前,他强忍着没有出手,这份忍耐效果还不错。 他察觉到,茯芍曾两度出现过记忆觉醒的迹象。 今日他杀了沈枋庭,来日茯芍回想起一切,必然恨他。 治病治本,杀人之前,他还需彻底扭转茯芍对沈枋庭的印象。 届时即便茯芍回想起上一世,也不会弃他而去、再度投入沈枋庭的怀抱。 她或许会伤心一阵子,这不要紧,他们的余生那么长,他会好好地、耐心地抚慰她,将她宫中堆满稀世宝玉、予以她最甜美的蛇毒、日夜不休地为她舞咏,满足她的一切需求,直至她将沈枋庭彻底遗忘。 陌奚确定,自己身上是有茯芍喜欢的东西的。 她爱沈枋庭,可未尝对他无情,沈枋庭若死,逝者不可追,她早晚会注意到他。 只是若要茯芍厌恶沈枋庭,以致于到了对他起杀心的地步,中间过程,陌奚有些难忍。 厌恶必要要接触,一旦接触,极有可能唤醒两人的记忆。 和计划让茯芍研制秘药时一样,陌奚出现了迟疑。 即便是厌恶、是杀意,陌奚也还是吝于分出去。 那超越理智和本能的存在再度出现,勒令他立刻将茯芍带回巢穴,永不再见沈枋庭。 陌奚敛眸,压下了这暂时无法厘清的心绪。 他们换了路进入嘉临城。 茯芍对人类的新奇感全然消失,看着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类,又想起了举着短锄的女人。 在韶山她读过一些人类描写蛇的书籍,知道人类是蛇的天敌之一,但没有想到事实远比书里写得还要残忍,自己见到的第一户人家就有杀蛇的举动。 那娴熟的姿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蛇才练就的。 一想到这里,茯芍就摆不出好脸色。 路边的小贩叫她:“仙子,买朵花吧。” 茯芍一愣,旋即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不买!” 她才不是女人,更不是女修士! 身旁传来玉珠落盘似的笑,茯芍扭头,就见陌奚屈指抵唇,肩膀微颤,止不住地笑。 “你笑什么?”茯芍纳闷极了。 “不,没有……”陌奚自笑中抽空回答,“只是觉得,芍儿率真可爱。” 茯芍觉得这不是好话。 陌奚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带着茯芍进了前方的酒楼,走之前又扫了眼那摊上的绢花。 粗糙劣质,又沾了尘灰。 罢了……买来反倒脏了手。 陌奚所选酒楼乃是嘉临城最大的一座,凌熔秘境开启在即,楼中住了不少散修。 有门派的修士大多不必住店,自有熟人提供住宅,需要住店的皆是散修。 而这些散修——茯芍和陌奚进入店门时,粗粗一扫大厅,便见里面一半都是伪装人类的邪妖。 茯芍传音给陌奚,“他们不要命了?不怕被修士抓起来么?” 今日遇见的那老头能识破她和陌奚的身份,这些修士比茯芍想象中厉害不少,普通邪妖聚集此处,岂非自投罗网。 陌奚摇头,传话给茯芍:“人类懂得齐心协力共抗妖族,妖族之间也未尝没有联结协作。” “五百年前,几处妖国共同研制出一种隐息丸,服下后,人类便察觉不到妖身上的妖气,妖与妖之间则不受影响。” “那和普通的隐息丸有什么不同?”茯芍疑惑。 “只对人类隐藏气息,更具针对性,效果也更强。如今日这种人类较多的场合,用隐息丸更加保险一些。” 他回想着,“记得当年秦睿也曾是研制者之一。” 提起这个名字,茯芍恍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秦睿了。 她问:“已过去半年了,给蛇族勇士们用的秘药不知成了没有?” 陌奚笑道,“炼妖研方并非易事,锤炼数百年也是常态,恐怕没有那么迅速。” 茯芍哦了一声,点点头。 陌奚在柜台开了间上房,一边同茯芍在识海内说话,一边被小二引至房中。 步入房间,陌奚合门之前,对小二笑了笑。 上一刻还在殷勤招呼二妖的小二倏地噤声,呆滞地看着陌奚,黑色的瞳孔中充盈着翠绿的妖芒。 “不必送来食物和水,这间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陌奚对着他轻声道,“明白么?” 小二木然回道,“是。” “很好,去吧。”陌奚颔首,将房门关上。 下一瞬,磅礴湿冷的蛇息卷席过整个房间,将此间房覆上了一层“水膜”般的结界。 茯芍正在打量人类的客栈,等陌奚关门,不解地询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要求,为何要对他施展咒术?” 陌奚回身,转动之际,脚下人腿霍然化为巨大可怖的鳞尾,盘踞了房中木地。 他道,“无用之人太多,就是这点小事,他们也未必能够办妥。” 茯芍若有所思地端详陌奚。 从给大妖们种下蛇毒,到如今对一个人类小二施展控制术,这些过于谨慎的动作,不仅暴露出陌奚极强的控制欲,也暴露出她第一眼见到蛇王时的感受—— 他在害怕。 茯芍亦幻出蛇尾,尾尖勾上了陌奚的尾巴。 她的夫君明明是凌驾于众蛇之上的蛇王,可却比酪杏这样的小蛇还要缺乏安全感。 茯芍忍不住抱住了陌奚,连同尾巴一起将他绞紧,传递给他自己的力量。 “夫君,”她埋在他颈窝中低声道,“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人界了。” 她不喜欢人类,而陌奚更是害怕陌生的环境。 “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她闷声说。 陌奚偏头,“有再大的灵玉也不来了?” 玉蛇引 第116节 怀里的蛇姬沉默片刻,半晌支支吾吾道,“那、那再议吧……” 陌奚又笑了起来,依旧是那种琲串线断、玉珠坠落似的笑,山涧般温润清朗。 茯芍喜欢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距离凌熔秘境开启还有两日,这两日茯芍本是想逛逛人界的,因入城时的那一段插曲,导致她对人类的观感直线下降。 她不想出去和人类挨挨挤挤,只趴在窗台上往下张望街道,看那些修士和用了隐息丸的妖在附近穿街来往。 陌奚搁下书,见她看着窗外的市井,眸中却一片空洞虚无,遂出声问道,“芍儿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 听见声音,茯芍从神思漫游中苏醒。 她回神的第一眼,楼下正有个筑基男修士抬头愣怔地看着她。 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那年轻的男修士蓦地红了脸,低头疾步离开。 不止是他,这条街上来往熙攘,所经过的行人在看见楼上的美人后,都不由得驻足呆望。 窗中的女子皎若秋月、仙雅绝尘,只是托腮发呆,便自成一副景画。 这些痴痴仰望美人的人类恐怕永远也想不到,那窗户之下的并非玉腿莲足,而是一条横亘房间的巨蛇蛇尾。 茯芍注意到了这些视线,她不再是刚出韶山时无知的乡下蛇了,知道原来外界择偶都不在乎种族、身份。 他们看她的目光如此直白,叫茯芍一眼便能看穿这些男人心里的想法。 “夫君,”她转过身,望向坐在床上的陌奚,“你说白素贞为什么会爱上男人呢?” 陌奚眉心一跳。 茯芍兀自纠结道,“她是怎么接受人类羸弱的身体,还有那双又短又僵硬的腿的?交尾的时候,她不会不小心把许仙绞成肉泥么?不对……男人原来只有一根□□,她是怎么忍下寂寞的?” 陌奚无奈,“芍儿,别看那些东西。在人界,若是女人看了男人的肉体,就必须成为他的伴侣。” 茯芍惊呼一声,“什么?我、我不知道!”旋即马上按住眼睛,剥夺自己的目力。 以茯芍的修为,穿视几层布料易如反掌。陌奚都想叹气了,也不知这两日她到底看了多少男人的污物。 她摘除了自己一部分目力,离开危险的窗户,回到陌奚身边,盯着他的尾根处感慨,“但是男人真的好细好短啊……和蛇相比,他们哪里都是又细又短的,白素贞这样的千年大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陌奚半垂眼睑,片刻,抬手抚过茯芍的后颈,轻笑一声,“大抵,是因为他救过她吧……” 茯芍偏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陌奚的语调有点哀伤。 他鲜少有这样的表情,携带着她看不懂的落寞与不甘心。 “夫君……”茯芍搭上陌奚的手背,忧心忡忡,“莫非,你其实爱过白素贞?” “芍儿,少看点话本。”陌奚温情款款地回望她,“那都是虚构的故事。” “什么!”茯芍震惊,比知道自己看了男人的□□就要和他们做伴侣时更加震惊,“白素贞不存在?我一直以为她是真的!我的伞也是照她做的!” 在无蛇的韶山中,话本里的白素贞可是茯芍认识的第一条千年大蛇,是她幼时憧憬的标杆。 陌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揉了揉她的后脑。 在酒楼里待了两日,第三天清晨,陌奚与茯芍结清了房钱,准备前往凌熔秘境入口。 骤然得知白素贞是杜撰的消息,茯芍大受打击,但她已经用惯了黄玉骨伞,不管白素贞用不用,她反正是要用的。 茯芍撑着伞站在门口,陌奚在柜前结账之后,转身朝她走来,温和道,“好了,走吧。” 并肩之际,他自然而然地揽住了茯芍的腰肢。 他们跨出酒楼门槛时,有一辆玉舟停在了酒楼门口,派头不小。 玉舟边立有六名佩剑武婢,皆着素色白裙。 这幅阵仗令茯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下一刻,舟舱打开,有佩戴幕篱的女子从中踏出。 白纱白裙,欺霜赛雪。纵不见容颜也知必是美人。 茯芍眨了眨眼,微讶地发现,自己竟看不穿那方白色幕篱。 她被陌奚揽着腰,和舟中女子自台阶处擦肩而过。 茯芍回眸,只得看见白色的幕篱下,一缕浅金色的发丝飘出。 她惊疑自己为何看不穿那层纱幔,也就不曾知晓,那帷幕之中的女子在和他们擦肩之时,与陌奚有一瞬的余光交触。 双方微微一瞥,接着便走向各自要去的方向。 第七十六章 凌熔秘境入口前, 已是人山人海。 各大仙门的服饰将修士们划分得泾渭分明。 茯芍巡视一圈,此处皆是修士,半个妖影都无。 即使有隐息丸, 寻常妖物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这么多修士面前露面, 邪妖们得等这些修士都进入秘境后, 才敢赶来。 来此的修士皆有五六百年的修为, 茯芍问陌奚:“人类也可以吞噬同类的内丹么?” 陌奚摇头, “能够结丹的人类被称为‘金丹修士’,这一级别的修士,实力相当于千年大妖,且他们不像妖那样独来独往,金丹修士背后有庞大的师门, 不是那么容易挖出他们的内丹的。” “金丹?”茯芍对人类知之甚少,她扭头四顾一番, 比照着千年的修为, 指向了一群青衣修士的领头,“他就是金丹?” 陌奚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颔首,“对。” “可他看着绝没有六百岁呀。”千年修为至少需要一具六百岁的身体承载,那个人类的骨龄绝不超过两百岁。 “人类乃万物灵长,他们修炼的速度比飞禽走兽快太多。”陌奚低声解释, “普通修士百年便可结丹;天赋好的, 四五十年就能达成;出类拔萃者,三十年也是有的。” 茯芍瞠目结舌, 三四十年就能修到他们千年的水平, 而他们开灵智都要苦修三四百年。 她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落差,闷声道, “人类也太得天独厚了。” 陌奚轻声附和,“是啊。” 他们来得有些早了,一直等到午后,前方的人群才突然躁动起来。 二妖站在远处,听见队首有人喊:“境门已开,可以入内了!” 近千名修士皆涌向入口,但场面并不拥堵混乱。 仿佛事先排演过的一般,修士们默认着某一次序,井然有序地一一穿过入口。 前面的走掉一批后,茯芍就见中间的人群忽然分开,让后方一群白衣蓝边的修士先行入内。 等到宗族子弟们按照次序进去后,其他散修才毫无章法地一拥而上。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一千号人全部踏入凌熔秘境,消失在了林间。 茯芍和陌奚这才现身,往入口走去。 通过入口处的传送阵,眼前是一片普通的郊野之景:脚下草地,远处矮山。单从环境来看,这里似乎并不危险。 旷野群山,单靠眼力找玉无疑是大海捞针。 陌奚和茯芍各自行动起来。 陌奚瞌眸,潮水般的神识放开,一寸寸攀过土地丘陵。 茯芍放出蛇尾,千万片玉鳞展露空中,与秘境中的土元素联结共鸣。 双管齐下的寻找很快有了回应。 倏尔间,茯芍蛇瞳收束,妖芒闪烁,带着点点兴奋。 她收起蛇尾,扯了扯陌奚的袖子,指向西北方。 陌奚偏头,眼神询问,得到茯芍确定后,便与她朝那里行去。 十数次移行,二妖进入了山区。 远处看着苍翠平缓的丘陵群,在踏入其间后,场景陡然一变—— 陌奚抬眸,他们进入山林时,阳光尚且灿烂,可此时透过团簇的枝叶,树与树的缝隙外却是灰黪暗沉的天光。 这蔼蔼山林,仿佛是另一处空间,割裂、独立。 密林之中无法撑伞,茯芍收起了黄玉骨伞,拎在手中,趁着四周没有人类,放出蛇信,上下左右摆动嗅闻。 她丝毫不在意那波谲的天色,活泼得像是一只幼犬,东闻闻、西嗅嗅,满心都是迎接新玉的兴奋。 这纯粹的欢喜感染了陌奚,他含笑地望着四处探查的茯芍,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走,因环境变幻而升起的那点凝重也就此散去。 循着那股非凡的土灵,茯芍在林间一路闻找,带着陌奚迂梭穿行。 走了两刻钟不到,有血腥味飘来,她起先不甚在意,但随着时间推移,那血腥味越来越浓,林中的气息也愈发混杂,逐渐干扰了茯芍的嗅觉。 她皱了皱眉,朝山林外围望去。 血气十分杂乱,有男人、女人,也有雄妖、雌妖。 那些进入山林的夺玉者或是碰了面,打斗在一起;又或者是被困在密林当中,走向了危险的陷阱。 三里地外,一个被树藤拴住脚腕、摔倒在地的人类,仅是下巴上的一点擦红,都化作黏稠的血气涌入茯芍口内,味道比置身于丹樱血池要强上数十倍。 血腥气在这片林间变得格外浓烈。 四面八方的腥气钻涌而来,在浓到夸张的血气当中,各种惨叫、惊呼、咒骂、抱怨也被扩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林中一切活物的感官。 气味、声音不仅为搜寻造成了阻碍,更令人心烦意乱。 即便茯芍这等修为的土属性大妖,都在这扭曲的污浊当中和土灵断了联系。 她嗅不出了,却也不能乱走,那腥臭的血气已然揭示了迷失者的结局。 诡魅的红烟飘荡林间,茯芍彷徨原地、不知如何迈步时,陌奚轻抚上了她的后颈。 他偏头,将自己的蛇丹送入茯芍口中。 碧珠落入食道,体内同时容纳两颗蛇丹,茯芍的丹田顿时饱胀至极。 充沛的妖气冲荡着茯芍的四肢百骸,令她经脉发烫,琥珀色的眼眸亦涌起诡异的绿意。 她的妖力、感知力瞬间拔高了一个境界,破开浊气的混淆,重新连接上了那股特殊的土灵。 茯芍的脚步加快了,动作比先前更加迅速。 玉蛇引 第117节 以她的身体强度,最多不过容纳四千年修为,而单陌奚的这颗蛇丹就蕴藏了近五千年的妖力。 超过八千年的妖力容于茯芍一身,尽管那五千妖力被束缚在陌奚蛇丹之内、而非直接灌入茯芍经脉,这个数字也还是过于庞大了。 她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找到灵玉所在,将陌奚的妖丹取出奉还。 两刻钟后,茯芍最后一次闪移,冲出了那片诡异腥臭的山林。 她顾不得打量前方是何地界,猛地弯腰,咳出了陌奚的蛇丹。 雌蛇全身的皮肤已被血气冲得泛红,眸中也隐有血丝。 她剧烈喘息着,大口吸入清凉的空气,用以冷却体内暴动的血气。 陌奚半步未落,拉起茯芍,让她倚着自己歇息。 层层水纹在空中荡开,被这阴凉的水汽包裹,茯芍皮肤上的红意迅速退去。 她抵着陌奚的肩膀平复了一会儿,慢慢缓过了劲儿。 “没事。”扭了扭腰,她示意陌奚放开她,热切地往前面望去。 一处巨大的石窟正对着密林出口。 石窟口高四丈、宽三丈,并不狭窄,按理这个大小足可透光,然而除洞口一圈石壁外,往后一尺处便漆黑如墨,无有半点光亮,黑得诡寂。 “在里面!” 这任何人一看便觉蹊跷的石窟并没有冷却茯芍的热情,她反而更加高兴,信誓旦旦地点头,“一定就在里面,我要是灵玉,我也会待在里面。” 黑漆漆的,安全十足,一看就适合做巢穴。 陌奚往洞内铺入神识,穿过漫长无光的洞窟,在黑暗的最深处探得了一丝深沉的妖息。 一头巨物正在洞内酣眠。 陌奚触之即收,将自己的神识拢回,没有进一步探查对方的实力。 见他没有应和,茯芍明白了过来,“守着灵玉的玉兽不好对付吗?” 陌奚颔首,“实力不在你我之下。” “是‘你、我’之下,还是‘你和我’之下?”茯芍问。 问完,她便见那双垂眸里漾起涔涔笑意。 陌奚柔声道,“‘你、我’之下。” “走!”茯芍底气足了,伞尖直至洞内,“杀了它。” 她的蛇瞳已然收束,身周散发着高昂的战意。陌奚按上了她的伞,“已夺了人家的玉,又何必赶尽杀绝。” “玉兽守玉数千载,夺了它的玉,它焉能不回来复仇?”茯芍不赞同地睨着陌奚,“今日不杀它,来日它寻到淮溢来,一脚就能踩死几十条小蛇。” “嗯,芍儿说得有理。”陌奚点头,“既然如此,不若回去,左右我们也不是非要这块玉不可,何必杀生结怨。” “陌奚!”茯芍惊诧万分 ,“你什么意思!不想交尾就直说。要是怯战,那你就在外面待着,我自己进去。拿了玉,我直接就去找丹尹!他可不会畏战不前!” 陌奚松开玉伞,“芍儿、芍儿,是我不好。方才所说,只是担心里面会有幻境。” 茯芍一愣,恍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从方才林中那片扰人心神的血烟可见一斑,此处玉兽很是厉害,若洞内也有幻境,极有可能挑拨同行者自相残杀。 一时间,她羞窘万分。方才要真是幻术,自己已然中计,怕是能和陌奚当场打起来。 “抱歉……多亏你提醒。”羞愧之后是连连后怕,茯芍郑重道,“之后我一定留神分辨。” “芍儿是第一次外出游历,自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陌奚笑着,语气一转,“不过,芍儿不清楚外面,难道还不清楚我么,才两句话的工夫就要弃我而向丹尹……嗯,原来我在芍儿心中的地位如此岌岌可危。” 茯芍面露赧色,拉着陌奚的手晃了晃,“我错了,夫君~” 陌奚弯眸,“下不为例。” 他轻易把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提及在茯芍轻易道出“丹尹”两个字时的冷意。 更没有提及,他所演绎者,不是别人,正是沈枋庭。 若这秘境里真有幻境,茯芍担心会挑拨离间他和陌奚,陌奚却怕茯芍看见的是沈枋庭…… 二妖稍作整理,往洞窟中走去。 在没入那无尽的黑暗中时,他们默不作声地同时幻化出蛇尾、释放出蛇信,抹除了来人界后的一切伪装。 黑暗对蛇没有影响,比起后天得到的人类视力,蛇妖更习惯原生的嗅觉、温感和蛇腹接触到的震感来认识世界。 没有声息,没有光亮,全然漆黑的甬道长得漫无边际,整整两刻钟都没有半点变化,耳边只有约是钟乳石发出的涔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这方秘境并不像初入时看见的那样祥和平静,还未见到制造秘境的玉兽,单是第一关密林就淘汰了近半入境者,这石窟内的黑暗,又不知会吞没多少性命。 “芍姐姐!”身后忽有呼声传来,茯芍一惊,是酪杏! 她正欲扭头,陌奚立刻扯晃了下她的手,传音给她,“芍儿,静心。” “芍姐姐……”后方酪杏的声音里带起了哭腔,“芍姐姐,你在哪里……我实在是担心你,所以偷偷跟了过来。你在哪里……” “是酪杏!”茯芍对陌奚说,“好像真的是她。” 陌奚摇头,“若真的是她,如此近的距离,你我怎么会感知不到她的气息。” “也许是这秘境阻隔了气息?”茯芍忧心忡忡,“万一真的是她……” 她有些焦急,下一刻,后面酪杏的哭声愈发清晰起来,她啜泣着道,“芍姐姐,你到底在哪儿,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听到这一句话,茯芍脸上的担忧顿时退去。 天下哪有怕黑的蛇,酪杏的确生性胆小,凡她遇到危险,首先便是往黑暗里躲藏。 她松了口气,懊丧道,“原来真的只是幻象而已。” 陌奚紧了紧茯芍的手,他的眉间微蹙着,脸色有点不好看。 茯芍意会,“夫君,你也听见了什么?” 陌奚没有回话,过了会儿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是什么?”茯芍好奇,“什么事情能让你不高兴?” 陌奚没有详述,只是淡淡道,“陈年旧事,不足齿数。” 茯芍想问,但听出了陌奚不想说。 这个关头,她不想再多打扰陌奚。 接下来的路上,她又陆陆续续地听见了几次幻听。酪杏之后,有丹樱、丹尹、卫戕,甚至还出现了爷爷的声音。 听见老蛇的呼唤,她差点忘乎所以地走了过去,所幸被陌奚拦下。 茯芍顾不上好奇陌奚的“陈年旧事”了,爷爷的声音令她情绪低落下来,沉闷地低头游着,接下来的路上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她的沉寂没有持续太久,老蛇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温和、慈爱,逐步变得尖锐、阴毒。 “小姐!你就这样狠心,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我懂了、我懂了,你从一开始就嫌弃我这老朽了!” “你早就恨不得我死,是不是!” 这声音里透出两分临死反扑般的疯狂,茯芍深吸一口气,料到自己怕是快要走完这段甬道了,所以幻象才会如此激动。 知道归知道,这玉兽竟敢用爷爷的声音说出这些话来,实在是可恶。一会儿见了面,它若老实交出灵玉便罢,如若不然,她一定要将它绞成肉泥。 茯芍心中情绪翻腾如沸,杀意止不住地往外冒。 在老蛇的尖啸中,一点光晕出现在了甬道尽头。 茯芍卯着头,加快速度,和陌奚往前方游去。 当她踏入光与黑暗的交融处时,有陌生又熟悉的男声出现在了她耳边。 他喑哑地低吼——“芍儿,为何要背弃我!” 茯芍一怔,霎时间,大脑空白。 这一刻她毫无思考之力,哪怕她并不知道说话者是谁、哪怕她心情平静无波,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和冲动迫使她不假思索地转身。 她回过头,身后漆黑空荡。 下一瞬,诡寂的石窟中倏地鬼泣震耳,爆发出轰鸣! 万千怨魂自他们身后的甬道勃发喷涌! 密密麻麻的怨魂团聚纠缠在一起,如蛆群一般被这条甬道成团泄出。 顷刻间,数以万计的怨魂包裹了二妖,它们自空中飞蹿环绕,呜呜咽咽地哀嚎嘶吼。 茯芍身形微晃,眸中尚有两分惝怳。 是谁……到底是谁,那声音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脑中…… “芍儿、芍儿!” 她听见陌奚急切地低呼,也听见了那刺耳钻心的鬼号,清楚地知道目下绝非发呆的时候。 可茯芍脑中混沌一片,她的意识像是回到了蛋里,肉体却在蛋外,中间隔着一层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卵壳,产生了脱节。 陌奚抓着双眸空洞的茯芍,茯芍脸上的这份迷惘他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前几次记忆复苏的征兆。 他微微眯眸,扣着茯芍的后脑,将她压进怀里,抬眸望向了空中尖啸疯转的万千怨魂。 聒噪。 正欲出手,附着在石窟壁上的神识却传来点点律动。 陌奚面色微沉,有人继他们之后出了山林,往石窟内部走来。 一共两人,为首浮清,身边立着个白衣持剑的青年,正是沈枋庭。 万鬼齐哭,这声音足够恐怖,洞外亦能听见响声。 浮清双眉紧皱,抬手拦住了身后弟子,“不好,有人先我们一步触发了阵法。里头煞气太盛,你我暂且退避,筑下金刚护罩后再行入内。” “是。”沈枋庭颔首挽剑,剑指束于胸前,准备念诀。 施法之前,他下意识往洞中觑了一眼,熟料这随意的一扫,却令沈枋庭浑身僵冷,呆在了原地。 玉蛇引 第118节 浮清为自己布下金刚护罩后回眸,发现自己的弟子没有吟唱法术,只一味死死盯着洞内,模样煞是奇怪。 “枋庭?”他疑惑地唤了一声,“怎么,你看见了什么?” 下一刻,那素来乖巧的弟子倏地倾身,他神色空洞,如同被人操纵夺舍一般,不要命地冲进石窟之中。 “枋庭!沈枋庭!”浮清大骇,一时不察,竟没能抓住沈枋庭,眼睁睁看着他被黑暗吞没。 那张俊朗的脸上麻木无绪,瞳孔失焦,涣散无神。 偏偏,这面无表情之下,又透露出一份诡异的执着,仿佛石窟之内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如花粉之于蜜蜂、月光之于飞蛾,令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她。 茯芍、芍儿、芍儿…… 他感觉到了,她就在里面! 头疼欲裂之中,沈枋庭浑身炽热滚烫,只觉得自己奇经八脉都在扭曲鼓动。 丹田深处,似有一股磅礴强大的罡气正喷薄欲出。 沈枋庭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像是有另外一个他接替了他掌管了肉身。 芍儿……他浑浑噩噩地转动迟缓的思绪,芍儿是谁?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内心深处,只传来喜极而泣的一声—— 「芍儿,我的妻子,终于见到你了」 第七十七章 陌奚的神识将洞外的情形一一传导回脑中。 这一刻对陌奚来说, 着实不悦。 沈枋庭一阶金丹之躯,竟敢独闯进来,陌奚几乎是认定他恢复了记忆。 行不过半刻钟, 沈枋庭的速度骤然减缓, 他渐渐停下了脚步, 面上流露惑色, 像是奇怪自己先前的举措一般。 陌奚自神识中看见了这一慕, 他挥袖打碎几道冲向他和茯芍的厉魂。目光微转,他收敛了杀意,自储物器内取出一团蠕动的红肉,朝后射出。 啪嗒一声,那团婴儿脑似的红肉落在了沈枋庭脚前, 蠕动的条条红肉瞬间碎开。 刚破金丹的沈枋庭根本来不及阻挡,顷刻间, 原本盘旋于甬道深处的群鬼被红肉吸引, 纷纷掉头,朝他涌去! 尖利刺耳的鬼泣洪啸一般自深处潮涌喷出, 沈枋庭眉心一跳,洪流尚未抵达,贲勃的死气已将他淹没其中,令他根骨发寒、难以动弹。 他张着口, 却无力呼吸, 黑色的瞳仁映照出密集扭曲的上万厉鬼。 “闪开!”直到苍劲的喝声响起,一柄金光自沈枋庭身侧破出, 刺向了他身前的泱泱鬼群。 砰—— 利剑如神针分海, 自拥挤的鬼群中破出一道两人宽的空地。 奔涌而来的厉鬼避着金光,冲击在了石壁之上, 将偌大的石窟冲刷得簌簌动荡。 一股大力抓着沈枋庭,将他向后扯去。 当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清瘦老者时,沈枋庭猛地大口呼吸起来,冷汗涔涔地捂胸喘息。 金剑在鬼群众收割一轮,复又回到了浮清手中。 浮清持着法剑,左手夹着一张黄符,与粘附在石壁上下的厉魂对峙。 此处实在黑暗,目力无法企及,浮清放出神识,当触到地上角落里那一滩蠕动的红肉后,脸色难看了起来。 甬道尽头,陌奚回眸扫了眼身后诸鬼,抱着茯芍踏入光亮处。 吵闹聒噪,当块堵住甬道的抹布,倒也还凑合。 一个甩头,茯芍终于冲破了那层卵壳般的精神束缚,她蜷了蜷手指,重新掌控起了身体。 甫一回神,她立即提起黄玉骨伞准备战斗。 然而扭头四顾,周围哪还有怨魂,那鬼哭狼嚎的声音皆去了远处。 她懵憕地望向陌奚,陌奚抚慰道,“已经无事了。” 茯芍愧疚地看向陌奚,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辩解。 纠结了好一会儿,她颓丧地道歉,“是我不够集中注意。” 不管怎么说,祸是她触发的,这点无可置疑。 陌奚问:“方才芍儿是听见了什么?” 茯芍迟疑地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声音我并不认识,他怪我为什么要背弃他。”她眸中带着迷茫,自己对此也十分不解。 陌奚眸光微转,入洞前的担忧一语成谶—— 那必是沈枋庭无疑。 有幻象还不够,沈枋庭本尊竟也追了过来。 陌奚心口发冷,面上幽怨地自嘲,“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近在咫尺的距离,竟叫一个幻象夺走了芍儿的注意。” 茯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懊丧之色一扫而空。 她晃了晃和陌奚交握的手,“夫君,你总能替我找到借口。” 陌奚轻笑,“琼玉自然无瑕。” 茯芍遗憾,为什么才刚刚入夏呢。 春天刚过,她又开始期盼秋季了。 绝世灵玉近在咫尺,可茯芍没由来的分了神。她想,陌奚背上的那块帝王绿鳞又该成熟了。 黑暗的甬道之后,是一片奇幻瑰丽的草甸。 土地湿软,蛇尾碾过,能感受到清晰的潮意。 一种奇异的仙草覆盖了此间土地。 草高不足一尺,手指粗细,柔韧如藤,散发着蓝紫色荧光。 有星星点点的萤虫在低空游荡,两种柔光交织出了静谧,和刚刚经过的血腥密林、黑暗石窟相比,这里美好得宛如一方仙境。 茯芍感受到,灵玉的气息越来越近。 他们朝前游去,被蛇尾压倒的荧草很快回弹,蛇尾没在草下,所过之处摇出两道晃动的光河,荧光波澜,美不胜收。 游出二里,在一个缓坡之下,他们看见了一汪青色的湖。 湖中心有一小坻,坻上彩光熠熠,正放着一尊靛青灵玉! 那玉仿佛是汲取身下湖水精华而凝成的,清澈澄亮,水头好到了极点。 茯芍的眼睛立刻直了,魂不守舍地往前游去。 吃了之前的几次亏,她再不敢掉以轻心,于湖前止步,努力压下对玉的渴望,踟蹰地打量这一方湖水。 玉兽从来不会离开灵玉太远,这附近无有遮蔽,守护灵玉的玉兽十有八九潜藏在湖底。 湖水密封了气味,茯芍便贴着湖边的泥土大幅摇摆蛇尾,仔细感知着湖下的情形。 一股细微的震动被蛇腹探测到。 那是一股接一股的绵长呼吸,过于沉缓的吐息说明水下的玉兽体型绝对不小。 茯芍蹙眉,果如陌奚所言,这头玉兽不容易对付。 她低头看向面前的湖,发觉有些怪异。 湖水乍看之下漼澯清澈,凑近一看,却连毫厘之下的情形都觇视不到,可见度几乎为零。 这不像是水,倒像是一层厚重的结界,阻拦外界的窥探。 如此一来,他们便找不准玉兽的位置,无法自水上偷袭刺杀。 茯芍正犹豫要不要深入水下,就见一旁的陌奚冲她示意。 他微微俯身,将修长的五指置于水面。 指腹和水隔着微乎其微的一层空隙,没有直接接触,自他指下有诡异的墨绿色荡开。 这股不祥的墨绿迅速蔓延、污染了整片湖泊。 如此大量的毒素,茯芍竟没有嗅到丁点气味,在水下沉酣的玉兽亦无知无觉,任由蛇毒侵占了湖水。 这种无味的蛇毒,茯芍印象中只出现过一次,她传音问陌奚:“是锁丹水,防止玉兽爆丹的毒?” 陌奚颔首,这等修为的玉兽,若是爆丹,后果非同小可。 “上一回的锁丹水没有颜色呀。” “这次还加了点别的东西。”陌奚回道,“用来麻痹玉兽的身体。” 当最后一点清水被墨绿吞噬,一声沉闷的兽吼才自水下响起。 湖面波谲簸荡,茯芍手中黄玉骨伞当即撑开,挡在自己和陌奚身前。 伞骨打开的瞬间,一股激荡的水浪便砸在伞面之上,发出轰然巨响。 吼—— 震天的怒吼自前方发出,黄玉骨伞之外,一头青色水麒麟正立于低空,阴鸷地怒视二妖。 水上巨兽四蹄踏雾,目如铜铃,尾如流星锤,高六丈有余,长度无法计数,单那锤尾便有二丈长短,身下阴影笼罩了半湖。 自它出水后,偌大的湖泊水位足足下降了将近半尺! 那厚重的鳞甲缝隙中残留的水液如瀑布一般形成水帘,哗哗流落。 双方一上一下的对视着,麒麟凶恶的兽瞳并未震慑住两名入侵者。 少顷,陌奚抬手,望着空中的水麒麟对茯芍轻声开口:“芍儿,采玉。” 空中出现了半息死寂,半息之后,空中地上的三头妖兽同时有了动作。 茯芍提伞直扑湖心小坻; 麒麟怒吼,抬爪拍向盗玉者之前,岸上的陌奚霍然化作原型,一条十丈有余的巨蛇撑于天地之间,他张开血盆大口,对着空中麒麟喷出蛇毒。 玉蛇引 第119节 毒液射在麒麟的厚甲之上,哧哧腐蚀声不绝于耳,冒起青烟一片。 麒麟摇头呲牙,痛吼声在整个秘境中回荡震动。 青烟散开,被蛇毒沾染的地方凹陷了下去,胜于龟壳的厚甲竟完全融化,那毒深入皮下,腐至白骨才算结束。 麒麟顾不得对付身形微小的茯芍,注意力集中于和自己体型相当的雄蛇身上。 它仰颈怒吼,前蹄重踏,一蹄跺下,身下的湖面扩开层层波纹,轰然一声,有尖锐的丈高水柱自湖中暴起,呈环状朝外叠加荡开。 茯芍刚要踏上小坻,一束水柱便在她身下刺出,她不得已退避,一路被水柱挡回岸上。 前功尽弃,她等待着水柱落下,正要再度尝试,倏地扭头,看向了自己和陌奚来时的方向。 在她对岸的苍墨巨蛇同样感知到了—— 有人闯入了。 浮清的速度比预计得还要快,此行他准备充裕,先前拿出的那尊白琉璃莲花灯便乃琮泷门传代法宝,可见对灵玉势在必得。 新的盗玉者加入了战局,茯芍心急,吐信的频率略显急躁,陌奚了然,巨大的蛇身忽然隐匿,不见踪迹。 骤然失去目标,水麒麟绕身顾盼,庞大的兽身回转,身上倏地一沉。 阴冷的蛇鸣在耳边响起,巨蛇不知何时绞缠在了麒麟身上,蛇身如索,将它四肢脖颈和腹部紧紧勒住。 这不是毒蛇惯用的伎俩,为了给茯芍争取夺玉的时间,陌奚需要将麒麟锁住。 麒麟暴怒,扑去岸上,滚地碾压身上的巨蛇,趁此机会,茯芍疾速飞去小坻,一把按住了灵玉。 流光溢彩的玉在她掌下焕发出耀眼的火彩,她欣喜若狂,想将它收入储物器内,却发现那玉牢牢地粘在了坻上,无法移动。 这情形从前也有过。 陌奚寝殿里的那块玉榻烙有王印,修为低于他者无法搬动。 显然,这块灵玉上也有麒麟的烙印。 茯芍长尾一甩,圈圈缠住灵玉,先将宝贝占在身下,然后再输出法术冲决玉印。 后一步赶来的浮清沈枋庭就见秘境中混乱一片。 岸上是相互争斗的两头巨兽;浑浊墨绿的湖中,是一条趴在玉上施法的雌蛇。 “好机会。”浮清当机立断朝着湖心掠去,一边唤道,“枋庭,随我夺玉!” “是。”沈枋庭紧跟浮清之后,师徒二人趁雄蛇缠住玉兽,一起袭向了坻中的雌蛇。 “孽畜,还不退去!”苍老的威吓自空中落下,数道雄黄符箓凌厉射向了茯芍的蛇身。 陌奚是领教过浮清的雄黄符箓的,那些符箓未必伤得到茯芍,但中符之后的感受绝不好受。 他欲赶往茯芍身侧,一个使力,用劲将草地上的麒麟扭倒,蛇口张开,尖利的獠牙狠狠刺入兽颈当中,注入巨量蛇毒。 湖心之中,在分出法力抵挡符箓,和全力破解烙印之间,茯芍选择了继续破印。 凭借黄玉一族强悍的防御力,她生生受下了雄黄火符。 十数张符箓在茯芍身上炸开,燃起熊熊烈火。 茯芍暴戾地嘶鸣着,她并未受伤,可身上接二连三的爆炸令她本能焦躁。 腾不出手,她便仰头对着空中的人类发出嘶嘶恫吓,蛇尾愈缠紧了灵玉,绝不肯把玉让出。 十数张雄黄火符下去,那雌蛇身上竟无半点痕迹,玉鳞依旧璀璨,亮如明镜。 浮清意识到不对劲。 他仔细看着那身奇特的黄玉鳞,脑中回想起曾经读到过的古籍,不由得暗自生惊。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韶山黄玉? 难怪不近女色的陌奚身边有了雌性,也难怪绝玉体质的他会出现在这里。 陌奚未必知道黄玉的来历,但必然发现了这条雌蛇身上的纯正仙气。 浮清断定,他定是想将她练成补材。 只是黄玉一族的蛇丹无法豪夺,须得原身心甘情愿献祭,陌奚故此假意温柔,处处讨好这条雌蛇,为她夺玉。 浮清咬牙,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黄玉这种传说中的仙蛇都被他找到了。 绞缠着麒麟的巨蛇背部光滑整齐,看这模样,他已哄骗黄玉蛇为他拔出了蚀骨钉! 怪不得城外对峙时他气定神闲,嚣张狷狂。 万千思绪自浮清胸口涌现,千转百回后,他快速瞥了眼逐渐落于下风的麒麟,冒险游说:“韶山黄玉,却和邪妖厮混一处,如此做法,可还对得起你体内的黄玉之血么!” 茯芍不由诧异。 韶山残留的遗本很多,可没有一段关于黄玉族起源的字句,爷爷也对此三缄其口,从未谈及。 这老头是谁,听他的话,似乎对黄玉有所了解。 茯芍心中惊疑,但冲破玉印的动作不停。 一码归一码,这玉她非得到不可! 她没有理睬浮清,实在是厌恶他,即便满腹疑惑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 浮清游说不成,目色阴沉了两分。 他时刻注意着陌奚那边的动静,见麒麟动作之间有生硬的卡顿,便知道它早已中了陌奚蛇毒,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一旦陌奚抽身赶来,光凭他一人绝无法对付。 是要黄玉,还是要这块旷古烁今的灵玉,二者之间他必须立下决断。 不等浮清下定决心,局势被第三者打破。 一道金白色的妖光自入口处射来,形如长箭,直冲茯芍头颅。 茯芍瞳孔骤缩,金箭中所蕴含的力量高她不少,她无法像是硬抗雄黄符那样抗下金箭。 不得已,她收回冲击玉印的法力,在自己面前凝出三道玉墙。 咔—— 金箭星驰,接连突破两道玉墙,尖端刺于第三道中央,二尺厚的玉墙自箭下扩开蛛网裂纹,旋即霍然崩塌。 茯芍瞳孔骤缩,好强的穿透力,来者的修为必在她之上! 天空中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修士,情急之下,茯芍一边迅速捏诀准备战斗,一边引颈高呼:“夫君——” 这一声呼唤,本沉默站在浮清身后的沈枋庭陡然一怔,熟悉的刺痛又穿过了他的大脑。 头颅钝痛,他的脚步不自觉朝着雌蛇走去,走出两丈,沈枋庭才骤然回神,立足停下。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听见雌蛇召唤的雄蛇毫不犹豫地甩开玉兽,将那庞大的麒麟砸去百丈之远,荡起扬尘无数。 它驰向雌蛇身边,残影之中,逐渐幻为人形。 这是沈枋庭第一次看见陌奚的人形,陌奚是再典型不过的邪妖,无论幻术练到多么如火纯情的境界,眉眼间的妖气始终挥之不去。 那张皮囊过于完美了,真正的人类是不会完美到这个地步的,反而叫人一眼看出破绽。 眼见陌奚靠近,浮清立刻带着沈枋庭后退,准备静观其变。 陌奚自水上掠过,蛇尾所触,荡起层层水纹。 滴答一声轻响,气氛倏地寂静下来。 一层透明的水膜自湖面荡开,朝四野扩散开去。 霎时间空中充斥着漉湿的潮气,静谧阴凉的气息随着水膜铺散蔓延。 有幻莲浮于湖上,星星点点地布在了雌蛇周围,将她护住。 沈枋庭微讶,这是领域。 自他拜入琮泷门以来,听了太多蛇王陌奚的恶名,他阴险狡诈、笑里藏刀、冷血嗜杀、残暴无情,是修真界乃至人类的头号恶敌。 可沈枋庭只见,那雄蛇赶至雌蛇身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抚过雌蛇的后颈,与她偏头吐信交换彼此的信息。 沈枋庭不懂蛇语,只能看出雌蛇吐信的频率较快,一双黛眉也紧蹙着,仿佛是在嘀嘀咕咕地和丈夫抱怨方才的遭遇。 陌奚偏着头,替她整理鬓发,蛇信徐徐触过雌蛇的脸颊、鼻尖。 “为何要开水莲域?”茯芍不解,陌奚对上水麒麟都没有铺开领域,为何这时却要打开。 陌奚传音给茯芍:“玉兽尚未死透,距离蛇毒完全发作还要半刻。” 那等体型和修为的巨兽绝不容易死透,听见茯芍的呼唤,陌奚等不及赶了过来。 防止玉兽反扑,是明面上的理由,但张开水莲域主要目的是为了将茯芍的气息遮蔽。 毕竟,这里可不止他一条修为高于茯芍的妖,对方虽不是蛇,却一样值得提防。 茯芍蹭了蹭陌奚的下颚,问:“你已经封死它的内丹了么?” 上古玉兽并非衾雪之辈,茯芍有点担心,若陌奚封不住对方内丹,一旦麒麟自爆,他们都难以走脱。 她只是随口过问,内心已对陌奚十分信任。不承想,陌奚却摇头,“湖水中有结界,没能完全封住它的丹田。芍儿小心,我们取了玉就走。” 茯芍一怔,“那它要是追来报复……” 陌奚轻声道,“离开玉境的玉兽,如脱水之鱼,不足为惧。” 他这样说,茯芍便放心了。 看着二妖吐信交颈、亲密无间的模样,沈枋庭不知为何感到了目眩,脑袋中那隐隐的钝痛化为尖锐的刺痛,且痛感在逐渐加强。 许是因为这不明缘由的痛,他心绪躁戾,修道以来从未如此浮躁过。 眼下正是关键,沈枋庭吞下两丸定神丹,默默运转周天,死撑着没有开口,想要捱到离开秘境后,再去找医修检查身体异样。 短暂交流的同时,陌奚和茯芍对向金箭射来的方向。 那金箭发出时,尚看不见出手者的人影,而今却见一名白裙银装的女子站在半里之外的草坡上。 她戴着没过膝盖的幕篱,叫人看不见容貌,身后跟着两名持剑武婢,各个冷若冰霜,敌视着小坻上的二妖。 “是她……”茯芍低呼。这正是和他们在酒楼门口擦肩经过的女子。 当时她便看不透她身上的幕篱,原以为那幕篱是什么法宝,而今方知,是因为对方的修为在她之上。 玉蛇引 第120节 茯芍看不穿那女子的身份,可身后的两名武婢,她还是看得出的。 “蛇妖?”她仰头看向身旁的陌奚,陌奚纠正:“是蟒。” 蟒蛇,修为又在自己之上……茯芍立即锁定了对方的身份—— 芙梃国,王太女,黎殃。 对方静默地望着湖心,微风漾起素白的衣袂和轻薄的幕篱。 片刻,幕篱内传来天山融雪般清冷的声音:“蛇王一向可好?” 陌奚展眉,“不比殿下来得意气风发。” “灵玉与你无用。”寒暄不过一句,黎殃很快进入了正题,“蛇王想要什么,我可以与你交换。” 闻言,陌奚搭在茯芍肩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呵笑,“如此说来,正有一物想要。” 女子不语,示意他开口。 陌奚抬眸,温声道,“殿下对我妻子出手,我想要你的内丹向妻子赔罪。” “放肆——”黎殃身后剑声铿锵,两名婢女拔剑出销,冷愠地对向了陌奚。 黎殃沉默片刻,摘下了头上的幕篱。 顷刻间,万缕金丝迎风涌现,如旭日东出,光芒万丈。 幕篱之下,露出一张九天神女般高不可攀的绝色容颜。 她开口,漠然道,“如此,便无话可说了。” 第七十八章 认出黎殃的身份后, 茯芍欲言又止。 她和黎殃的父亲是堂兄弟,也是好友,但老蛇反复叮嘱过她,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投奔对方。 他说, 除黄玉以外, 外面的蛇并不在乎血缘, 时过境迁, 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想法。 茯芍犹豫着,她看得出黎殃对灵玉势在必得。以己度人,若哪里突然窜出个自称是她的堂妹,想要灵玉,茯芍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此时认亲, 平添笑话,毫无补益。 茯芍便作罢了。 她的眸光沉下, 不管是谁, 这玉她都不会让出。 隔着半湖,双方杀意蔓延。 陌奚尾尖轻摆, 水莲域中波纹澹澹,不着痕迹地朝着黎殃漾去。 锁丹水。 黎殃眼睑下垂,一双红玛瑙般的眸子瞥了眼脚下的水波。 她不至于为玉爆丹,但也不喜欢被蛇毒触碰丹田。 鎏金妖光自黎殃脚下扩开, 水乳一般四散漫灌。 金属性的领域质地比水属性浓厚许多, 两片结界相触,黎殃一怔, 惊诧抬眸, 重新审视起了陌奚。 那水莲域中浩瀚的水汽压得她心脉寒凉。 是什么时候,蛇王的修为竟已逼近五千年! 情况和预想有所出入, 如此一来,从陌奚手下夺取灵玉的胜算十分渺茫,何况陌奚不是独身—— 黎殃维持着领域抵抗蛇毒,目光越过陌奚,望向了那条缠在玉上的雌蛇。 陌奚的威胁太大,导致她先前并未注意到这条雌蛇。 而今,黎殃的目光扫过灵玉上的蛇尾,见雌蛇鳞色和黄金蟒身上的黄斑近似,另多出一层釉质,如琢如磨,泛着玉光。 这样的鳞,她似乎曾在哪里听说过…… 两方领域僵持着,水色与鎏金抢占着这片秘境。 察觉到黎殃的视线,陌奚长尾横亘,挡住了身后的茯芍后,顺势砸入湖中。 轰—— 水花高高溅起,万千水珠迸炸至半空,自最高点骤然凝滞,随即扭曲成条条水蛇,凶恶阴冷地朝黎殃蹿去。 与此同时茯芍缠紧蛇尾,拼尽全力冲击玉印。 觊觎灵玉的目光太多,在蛇妖天生的占有欲和贪欲下,即便相信陌奚的实力,她也不免生出焦虑。 是她的,这块玉是她的! 她将灵玉缠得更紧,玉尾在灵玉上收缩摩挲游动,看见这一幕的黎殃心中愈发生疑。 如此绞缠方式,更接近于蟒的习性。 她望向雌蛇的面颊,那里似乎也没有毒腺。 难道不是蛇,而是她芙梃的子民? 无暇细想,万千水蛇已至,它们被挡在鎏金领域之外,稍一扭身,竟钻过了屏障,朝着领域中央的黎殃游来。 嘶嘶蛇鸣细密如丝,分明只是些水,透明的蛇瞳里却盈满了嗜血杀意。 黎殃结咒抬手,衣裙无风翻飞,千丈金光凝于她身后,仿若旭日降临,为前方的神女加冕护法。 素手挥下,金箭齐发,箭箭命中飞来的水蛇,无一漏差。 细蛇溃散成水,自半空坠落。万箭射过,如下一场淅沥的小雨。 然而水蛇化雨,坠于地面不过须臾,那些水珠便又颤动起来,如有生命般朝着中央汇聚。 鼓动的水流化零为整,最终汇为三路,伏在草间微微抽搦。 黎殃蓦地反应过来,先前的小蛇不过是诱饵! 鎏金领域坚不可摧,若是强攻,陌奚未必能迅速击破她的坚壁,故而用细密的水蛇渗入其中。 为了骗取她的首咒,细蛇高调嘶鸣,数量铺天盖地,营造出浩大声势。面对实力高于自己的蛇王,黎殃不敢不尽全力,陌奚是瞄准了这一心理。 黎殃将高级咒术用在了对付诱饵之上,当诱饵散去,真正的攻击才展露人前。 流水成形,顷刻间,三条腰粗巨蛇拔地而起,呈扇形包围了黎殃。 那蛇颈抬至二丈,透明的蛇首栩栩如生,獠牙与蛇瞳中的邪煞之气悚目惊心。 邪佞的巨蛇之后,是更加阴狠的毒蛇,偏偏又戴着一张温和尔雅的人皮面具。 黎殃再无法藏拙,浅金色的妖光一闪,一条长尾钻出了裙摆。 那是一条金白相间的长尾,金胜于骄阳之辉,白不逊于枝头花雪。二色并缠,仿若一尊顶级的金镶白玉,华美摄魂。 茯芍冲击玉印的同时,时刻注意着敌情,自然,她第一时间看见了黎殃身下的长尾。 好美! 第一次见到四千年修为的雌蛇,她眸中亮起惊艳,旋即心虚地扫了眼陌奚的背影。 在不知道陌奚是雄性时,茯芍曾将他视为自己的标杆,以为天下雌蛇再无谁能出陌奚其右。 如今方知山外有山、蛇外有蛇。 她不在乎什么远房堂姐,却不能不在乎美玉。 这条华美的金镶玉让她动了恻隐之心,茯芍纠结极了,想让陌奚给金镶玉留一条命,又担心放虎归山会给淮溢招致祸端,殃及那些无辜的小蛇。 思来想去,茯芍终于有了决断。 她张口呼唤陌奚:“夫君,别伤她的皮!” 陌奚余光微瞥,扫向身后的茯芍。 茯芍进而补充,“她好美,我要把她挂在璗琼宫里。” 黎殃的两名婢女闻言,气得双目猩红,“什么东西,竟对着殿下敢口出狂言!” 她们不等黎殃的命令,化为原型巨蟒与三水蛇纠缠鏖战,一边高呼:“殿下快走!” 局势已然明了,黎殃并非陌奚对手。灵玉大抵无望,她们所能做的只有死命殿后。 黎殃并未动作。 她平静地扫过玉上雌蛇,没有两名婢女那样愤懑,轻轻一眼后,便望向一旁远处。 远处烟尘滚起,震起一声低吼—— 本已倒地的玉兽倏地狂奔而来,朝着灵玉旁的二蛇冲去。 它身后滚滚尘贲中人影幢幢,隐约可见浮清脸上的算计。 浮清已然看清局势,黄玉和灵玉,二者不是随他心意挑选,而是看他能趁机捞到哪个。 而黄玉也好,灵玉也罢,不管要得到哪一个,都不能让陌奚占得鳌头。 黎殃不能就这样败在陌奚手上,若黎殃离去,这秘境之中就再无可以制衡陌奚的存在。 审度清楚形势后,浮清立刻带着沈枋庭摸去玉兽身边,自己施法压住玉兽体内的蛇毒,再令沈枋庭喂它吃下止痛狂化的丹药。 这头麒麟的修为在四千年之上,那条三千多年的黄玉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冲开麒麟设下的玉印。 玉兽加上黎殃,陌奚再是厉害,到底也没有突破五千年瓶颈。 看着巨兽踏着雨云扑向小坻,浮清也自袖中握紧了剑柄,做好了夺玉的准备。 面前无人,他眸中的兴奋贪婪再也遮掩不住。深陷妄念中的他也就没有注意到身边弟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玉兽发狂,茯芍只觉身下震颤不止,整个秘境都开始摇晃。 这俶诡的仙境不复静谧,荧草翻折,天地昏暗,平静的湖面破碎簸荡,强劲的暗流潆洄形成旋涡。 玉兽仰首,长号嘶吼,旋涡之间赫然拔出一柱冲破苍穹的水龙卷! 一柱柱水龙卷从湖底拔起,磅礴浑浊的水卷将湖搅得天翻地覆,无数荧草、土块皆被吸入其中。 一桩桩高速回旋的水龙卷自不同方位拉扯着小坻上的二妖,远远观之,如汪洋大海上掀起飓风般可怖波谲。 玉蛇引 第121节 茯芍紧紧扒着灵玉,在震荡里稳住玉和自己。 昏暗之中,有粲然的金光亮起。 土坡之上,黎殃直臂拉弦。 她持着一张金光灿灿的巨弓,右手指间金芒汇聚,少顷,一支三尺三长的金羽箭凝聚而成,对准了暴风中的陌奚。 黎殃没有再对疑似蟒妖的茯芍出手。 那雌妖的想法不错,她也打算将那条金玉般的雌妖夺来,挂在宫里。 黎殃眼中的杀意利于金箭,茯芍察觉到她的杀气,在翻江倒海的水中死死缠住灵玉,咬牙爆发出全身法力,猛力冲击着玉印最后一层。 陌奚眸色微凉,在奔涌的水中屹立不动,身上散发出幽幽妖气。 一条盘旋缠绕着的碧色巨蛇自妖气中显现。正是他杀死衾雪时所幻化过的真身幻影。 碧影甫一显现,立即罩在了茯芍身上。 幻蛇盘绕成团,如强有力的结界一般,将整个小坻包裹其中,密不透风地护住了茯芍与灵玉。 蛇影之内风平浪静,无有半滴水液能够渗入其中。 与此同时,陌奚的真身已然冲向了空中的麒麟。 陷入癫狂的麒麟双目赤红,卯头朝陌奚撞去。 陌奚侧身,在麒麟擦过的瞬间,一把抓住它头上的鬃毛,拗过它的兽首。 麒麟欲扭头挣脱,挣扎之间,它浑浊的赤瞳和陌奚相对。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翠芒大作。 陌奚紧盯着它,强势的精神力尽数灌入麒麟识海,带着几分戾气在它脑内横冲直撞,吞噬撕咬着它的精神力,大肆破坏它的元神脉络。 他放任浮清偷偷摸摸地做这些小动作,便做好了对应准备。 在玉境之中,陌奚本无法控制玉兽的精神力,但在狂化类丹药的作用下,玉兽的理智被削减了不少,给了他入侵的机会。 倒是要感谢付清的药,替他抹平了麒麟爆丹自毁的风险。 一支穿云箭自地面直射而来,携光千万,炽热璀璨。 茯芍一怔,她从未见过陌奚入侵他人识海的模样,与浮清一样,她只知陌奚擅长蛇毒,不曾知晓陌奚同样擅长精神控术。 想到先前玉兽尚未狂化,陌奚的蛇毒都无法将其杀死,如今他将真身幻影罩在她身上,要独自迎战两头四千年以上的大妖—— 茯芍心跳如鼓。 那金箭流星般射入涔云之间,茯芍忍不住疾呼提醒:“夫君!” 丹田运转至滚烫发热,猛然间,她身下的玉印蓦然冲破! 不知是麒麟的识海被陌奚入侵,导致封印衰弱;还是茯芍的法力高涨到了极致,又或者是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 封印一除,灵玉的光彩再也遮盖不住。霎时间,旷古灵玉上异彩流光充斥了整个秘境。 随着这宝光一起爆发的,还有茯芍的妖力。 金沙般的妖光潮涌扩散,像是沙丘坍圮,碎金般的细沙轰然倾泻! 这是茯芍的领域,用以控制地面的黎殃、浮清,为高空的陌奚解决后顾之忧。 浮清脸色大变,心中震荡不已。 这玉兽实力高出茯芍一个境界,又在玉境的加持之中,莫说茯芍不能冲破那层玉印,就算她达到了四千年的修为,想要冲开玉印也得要数个时辰。 距离凌熔秘境开启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这条雌蛇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不,不对!浮清眸中亮起精光,他不该用普通的妖兽去度量黄玉。 不愧是精通玉术的黄玉一族。 若说之前的他还有些舍不下那旷古奇玉,而今在见识到了黄玉非同一般的玉术后,浮清已全然将目标放在了茯芍身上。 思索之中,浮清动作慢了半步,未及避开那金沙浮光。 被金沙领域湮没,他顿觉两脚深陷泥淖,行动时极其费力迟缓,宛如被亿兆流沙拥住。 沈枋庭修为尚浅,他受茯芍领域的影响比浮清更深,已不仅是行动迟滞的问题,那些流沙挤压着他的四肢身躯,直令他的五脏六腑都出现了疼痛压迫。 这隐隐的闷痛还不足以让沈枋庭着急,让他焦虑的是,体内还有更加剧烈的刺痛在蔓延。 从那声凄厉的“夫君”开始,他的大脑、骨骼乃至血管经脉如同撕裂一般。 一股浩荡的力量自内部冲出,几乎将他撑裂。 他摇摇欲坠地走了两步,眼前渐渐模糊。 一抬眸,就见雌蛇将灵玉收入储物器内,抽身去追金箭。 她满脸焦急,不顾一切地赶往雄蛇身边,那双琥珀瞳孔依旧清澈明亮,可眼中的人却不再是他沈枋庭。 不再是他? 沈枋庭甩了甩胀痛无比的头,不料这个动作直接令他眼前昏黑、额头一重,狠狠栽倒去了地上。 这一声重响,浮清终于回神。 他唤了两声沈枋庭都不见回应后,一把将人拽起,另只手探向了他的鼻息。 呼吸尚在,只是很不稳定。那张年轻英俊的脸青白若纸,额上冷汗淋漓。 浮清皱了皱眉,念在沈家的份上将沈枋庭扶了起来,喂了两颗丹药,姑且护住心脉和丹田。 余下的他懒得多管,直接把人丢进了储物器,继而又炙热地盯向了黄玉蛇的身影,等待可以下手的时机。 茯芍刚飞至半空,就见陌奚振臂一挥,那笨拙的巨兽居然顺着他的指向,不管不顾地往金箭箭头冲去。 轰—— 麒麟额心甲和金箭撞在一起,荡开一层气浪。 金箭消散,化为点点齑粉,有鲜血自麒麟额心流下,它不知疼痛地朝着地面雌蟒扑去。 那双猩红的兽瞳中,窝着一条虫子般的碧蛇,它如蟹奴寄生螃蟹般扎根在麒麟脑中,控制着它的神识。 茯芍愣在空中,陌奚左手环着右腕。 狂化的麒麟莽劲儿不小,那一拽,震裂了他的腕骨,所幸结果符合他的预期。 他自然是听到茯芍那一声提醒的,因为那声鸿雁般的呼唤,陌奚心情颇佳。 正要去找茯芍,就见半空中的茯芍掉头追着麒麟而去,目光坚定。 “芍儿?”陌奚讶然,地上的黎殃亦是惊愕。 雌蛇疾驰如坠星,在金沙领域之下,麒麟速度减缓,茯芍得以在麒麟扑倒黎殃之前,甩尾绞缠住它。 玉兽太大,茯芍化回原型,丰硕的蛇身死死锁柱它的关节,用力得耳鳍竖张。 两头巨兽一齐滚落地面,陌奚眯眸,余光冷冷扫向黎殃身后的华丽长尾。 她就那样喜欢,不舍得黎殃被伤分毫? 茯芍缠上玉兽,方才真切体会到了之前陌奚的不易。 麒麟身上的每片鳞甲都厚于龟壳,且成棱形,绷紧身体之时,上半部分的尖端悉数翘开,形成刺猬一般的保护。 难怪陌奚绞缠多时都不见麒麟有半点伤害,直到她呼唤,陌奚才在麒麟甲中寻到缝隙注入蛇毒。 光凭绞杀,无法解决这头麒麟。 但茯芍尚有不甘。 她翕张耳鳍,几根黄玉骨极力伸展,将洁白的鳍膜绷出了两分透明。 那华美的玉鳞在和粗糙兽甲的摩擦间,划出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麒麟愤而转身,翻滚半周,将雌蛇压在背下碾压。 陌奚一叹,罢了。 在茯芍眼里,黎殃不过是条昂贵稀奇的玉罢了,他明知道茯芍有多爱玉,何苦去和死物计较个高低。 正要控制麒麟脑中的寄生蛇,就听见底下传来熟悉的恫吓声。 空灵,可爱,如重扫筝弦,泠泠雅清。 灿烈的玼光自茯芍身上亮起,那般色泽,正是这秘境中的那块灵玉! 陌奚黎殃和远处伺机观望的浮清同时一惊,脑中浮出了个许久未流传的词来—— [共鸣] 人妖修道、灵草仙器存于世间,皆择取天地之中最为亲近的灵气吸收入体。 当属性接近的两样事物相会,一方发力,动用大量的灵气后,周围同属性的物件便会产生共鸣。 储物器中的灵玉玉光闪烁,在茯芍身周围聚起大量土灵。 茯芍惜玉,哪怕拥有极高的玉缘,也始终不舍得吸收灵玉之力。 这份成玉之美,在此时得到回馈。 点点黄色的光点从灵玉融入那身玉铠。 土灵修补着玉鳞和麒麟鏖战时留下的划痕,充盈着她的丹田,滋养着她的肌骨骼肌肉。 咔啦……一声轻响,一块龟壳厚的兽甲在黄玉蛇身下断成两截! 茯芍蛇瞳收缩成针,伴随着一声穿云的唳啸,她使出了冲破蛇蛋的力气,换来了身下麒麟连声凄嚎。 蛇身之下,兽甲粉碎成块,体内断裂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插入脏器。它本能地想要爆丹,把身上的雌蛇一起带走。 陌奚眸色晦暗不明,可到底还是帮着茯芍,调动了麒麟脑中的寄生蛇,死死压制住它爆丹的冲动。 埋在麒麟体内多时的蛇毒开始肆虐,毒素涌入心脉,冲破了浮清替麒麟保命的屏障。 那庞大的巨兽蹭蹬了几下后肢,慢慢归于死寂。 茯芍绞着它,良久未曾放松。 直到陌奚来到她身边,抚上了雌蛇的后颈,茯芍才试探着缓缓松了点禁锢。 麒麟一死,浮清自知此行夺玉无望,心中遗恨,身体却毫不犹豫迅速撤离,没有半分恋战。 玉蛇引 第122节 茯芍松开麒麟,化回人身,第一时间朝着黎殃喊话:“我救了你,这头玉兽的内丹也给你,我们一笔勾销,好不好?” 她说话时双眸紧盯着黎殃,蛇信频繁伸吐,是在观察黎殃的反应。 黎殃复杂地望着茯芍。 茯芍身上的气息被陌奚悉数抹去,因而直到看见茯芍原型上的一对耳鳍时,黎殃才认出了她的身份。 韶山黄玉。 她半敛眼睑,喑哑地道出一声,“好。” 茯芍狐疑地伸吐了两下蛇信。她觉得黎殃没有撒谎,可她答应得未免太过爽快。 她传音给陌奚,向他求证:“她真的同意吗?” 陌奚理解了茯芍的想法。 她喜欢黎殃,不想杀她,又舍不得灵玉,担心黎殃会为了玉滋扰淮溢。 之前茯芍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杀了黎殃;在麒麟转身攻向黎殃时,她看见了破解之法,有了挟恩图报的打算。 再怎么说黎殃也是蛇,还是世上唯一的四千年雌蛇,又是她的堂姐,茯芍不希望一见面就接下仇怨—— 但灵玉她是绝不会让出去的。 除了灵玉以外,她可以给黎殃一切,包括以身试险,去应战修为高于自己的玉兽。 若黎殃愿意接受她的交易,那么双方各自平安; 若黎殃表现得怀恨在心,茯芍便会立即联手陌奚将她就地抹除。 这计策称得上天真烂漫,茯芍自己都没想到黎殃居然会爽快应下。 顺利得太过反常,茯芍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她相信陌奚一定看得出黎殃有没有说谎。 陌奚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摇头,告诉了茯芍实话。 他不想在彼此之间留下太多隐患,黎殃不是沈枋庭,还不值得他冒险扯谎。 茯芍高兴了,没想到黎殃如此通情达理。 这样的结果自然最好。 支撑玉境的玉兽已死,凌熔秘境开始崩坏。 脚下湿软的草甸子震动了起来,陌奚揽住茯芍,深深望了眼沉思的黎殃,旋即转身,带着茯芍离开了秘境。 “殿下!”从水蛇缠斗中捡回性命的两名婢女立即道,“玉境撑不了多久,我们也快走吧殿下!” 黎殃颔首,目光始终落在雌蛇的背影上。 “走罢。”当彻底看不见茯芍的背影后,黎殃淡声道,“挖了玉兽的内丹,立即回宫。” 她要找机会去一趟淮溢了。 第七十九章 拿到灵玉, 茯芍一点儿也不想在讨厌的人界滞留,出了秘境就乘坐陌奚的玉辇回淮溢了。 灵玉太大,玉辇内不便拿出, 这一路上, 茯芍时不时摸一摸储物器, 又时不时往窗外眺望, 看看还有多久到家。 模样神态, 和当初丹樱绑她回家时一模一样。 得了新宠,她坐得不安分,扭来扭去,摸摸储物器看看窗外,忽地傻笑起来。 陌奚支着头, 饶有兴趣地观赏茯芍的模样。 他调侃道,“幸好芍儿爱的是玉, 不是雄妖, 否则蛇宫得年年扩建才装得下了。” 茯芍心情好,声音也甜了起来, “不,我也爱雄妖。” 她用尾巴勾住陌奚,“这一行还好有夫君。” 从守护玉的玉兽,到夺玉的浮清、黎殃, 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她复盘着第一次外出游历, 感叹道,“果真是绝世之宝, 若我孤身前来, 八成要无功而返。” 纵使她有四千年修为,也不可能做到一边抵抗外敌, 一边冲破玉印。 夺取极品灵玉,非得结伴不可。 陌奚回应着茯芍的蛇尾,弯眸笑道,“可不。就连仙尊浮清都要带个仆从。” 茯芍觉得陌奚话里有话。 她偏头想了会儿他口中的那个“仆从”,喃喃道,“我总觉得那个年轻修士很是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陌奚一顿。 “大抵杰出的剑修皆是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芍儿喜欢?” 茯芍觉得,陌奚话里有两分刻薄。 这不是陌奚的本意,他腻烦这种无关紧要的失控,却又总是收束不住。 “我不知道……”然而,对人类讨厌极了的茯芍却没有一口反驳。 陌奚眸中的恹色更稠了一分。他想起甬道内,已然踏出阴影的茯芍骤然转身,背光而盼;而洞外的沈枋庭则毫不迟疑地毅然奔入黑暗。 茯芍那一回首,何其果决。 仿佛他们是命中注定的情缘,即便轮回一世、即便素不相识,也没有什么可以斩断他们之间的情缘。 茯芍想起了件事,扯扯陌奚袖子,“不,夫君,我或许真的认识他。” 陌奚眉心一跳,控制着语调,温和地问了句:“嗯?” “冲破玉印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好像瞥见了他身上有我的气息。” 这倒是出乎陌奚所料了。 他偏头看着茯芍,“芍儿的气息?” “对,夫君在和玉兽缠斗没有看见,但我瞥到了一眼。”茯芍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只有一瞬呢,我再看的时候那气息又没了。” “芍儿,”陌奚打断她,“你能‘看见’气息?” 茯芍一惊,“难道你看不见?” 四目相对,茯芍喃喃,“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见过别人的气息……但我能看见我自己的。和我接触过的妖,身上多少会留下一点来。” 她端详着陌奚,“夫君身上全都是我的气息,快要和我一样浓了。莫非气息是只能自己看自己的?” 陌奚摇头,“芍儿,若气息能用眼睛看见,那妖与妖见面就不必相互嗅闻了。” 他一语惊醒了茯芍,“可我真的能看到!” “我自然没有不相信芍儿的意思。”陌奚柔声劝慰,“黄玉的过人之处太多,能看见气息也不足为奇,这大抵是芍儿的种族天赋之一。” 在听见茯芍说能看见“气息”后,陌奚心中对黄玉的猜测便又加深了一层。 他想,茯芍看见的或许未必是气息,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我真的是蛇。”茯芍巴巴地盯着陌奚,迫切地想让他相信自己“我从蛋里出来,是被蛇养大的,我的伴侣也是蛇,我也只喜欢蛇。”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蛇有很多不同之处,但她除了是蛇,还能是什么呢…… 茯芍不想被蛇讨厌,不想成为蛇眼中的“异类”、“外族”。 陌奚心口有些发麻,又是那种在韶山里有过的感觉。 上一世,茯芍是如何在琮泷门里过的…… 她孤寂了太久,殷切地希望被族群接纳,可在琮泷门中,她连“我是蛇”这句话都张不了嘴。 陌奚只去过琮泷门两次,一次是去光明殿上看那场鞭刑,第二次是为了茯芍复仇屠门。 仅那两次,他耳边全是修士或尖刺或低沉的咒骂,他们说“蛇妖”,说“异族”,说“妖女”。 茯芍却说,琮泷门是家。 从前陌奚每每听见这些话都不免觉得愚蠢可笑;而今,看着紧张注视自己的茯芍,却沉闷地难以喘息。 那时候,她是如何捱过去的,可有谁伴在她身边抚慰她么…… “当然,”他不禁伸手,将茯芍重重拥入怀里,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哑,“芍儿是天下诸蛇的王后,要永远留在蛇宫之中。” 陌奚依旧不懂心尖为何酸刺,他只是忽然觉得,幸好琮泷门还有个沈枋庭。 在那些聒噪的修士里,至少他对茯芍是真心。 茯芍蹭了蹭陌奚的胸膛,附和强调:“我们以后还要生好多小蛇。” “好多是多少?” “等我熟悉了如何掌管领地,就再也不避孕。” 茯芍黏糊糊地拱他,加深自己在他身上的气味标记,“只不对夫君避孕。” 陌奚微讶,茯芍和他讨论过很多次孩子的事,这却是她第一次有了具体的生孕计划。 “怎么突然决定生孕了?” 怀中的雌蛇仰头,姣好的面容上,一对澄莹的琥珀眼望着他。 对视的刹那,陌奚呼吸一滞。 自出韶山后,茯芍再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纯然欢喜,满腔炽意。 “我好高兴。”她说,“秘境里有那么多强敌,但你还分出真身幻影罩住我和灵玉。每次只要我唤你,你都会立刻回应。” “夫君、陌奚,”那暖色的琥珀眸里的喜爱如蜜流出,“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惊涛风波之中,当茯芍被幻蛇护住、看见陌奚前行御敌的背影时,她恍惚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错觉自己身下的不是灵玉,而是他们的蛇蛋。 那一刻,茯芍判定:陌奚,是可以一起繁衍生息的伴侣。 话音落下,茯芍便觉腰上一紧。 那松松楼着她的双臂逐渐收紧,压迫了皮下骨骼,茯芍轻呼一声,诧异陌奚何时有了这样强的力量—— 她一直以为他们在力气方面不相上下,即便是交尾的顶峰,陌奚也从不曾绞疼她。 玉蛇引 第123节 不等她回首察看,就被控住后颈。 陌奚抽手,压着她的后脑,急迫地吻上了茯芍。 茯芍瞳孔微缩,唇瓣刚一张开,便尝到了醇美的蜜液。 向来限制她吃蛇毒的陌奚竟突然主动喂她,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顾不得其他,立即反客为主捧住陌奚两颊,手指熟稔地按在他的眼尾画圈揉压,迫使他源源不断地分泌蛇毒。 在醉人的甜蜜中,茯芍听见了陌奚的低喘,还有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奇怪地后撤,想问陌奚是怎么了。 静坐着的蛇不该有这么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她刚一推却,扣着她脑后的五指便收紧用力。 陌奚半垂着眼睑,眼尾薄红。 他细碎地舔吻茯芍的面颊,分不清是渴求还是蛊惑,混乱地在她耳边呢喃:“芍儿,看着我,继续那样看我……”用那全然欣喜、炽热如火的目光继续看着他。 他已好久不曾见到茯芍这样的眼神了。 “夫君……”茯芍推了推他,“你的身体不对劲。” 早已立夏,这不是蛇的发青期。 “你在秘境里受伤了么?”她别过头,并不配合陌奚的动作, 有些担忧。 雌蛇的回避令陌奚焦躁,他想要茯芍爱他、热烈地绞缠他,她却一味回避,就连蛇毒都不令她沉迷。 躁戾感一晃而过,很快,陌奚从寒栗中清醒。 看着面色怪异的茯芍,一股强烈的后怕油然而生。 “夫君,你怎么了?”茯芍问他。 陌奚自己也想问,他这是怎么了…… 什么时候,他的理智已薄弱到了这般田地。 半年之前,他尚能面不改色地推开蜕皮期的雌蛇,而今,仅仅是一个眼神就令他乱了方寸。 翠色的蛇瞳反复收缩着,陌奚复杂地看着怀里的蛇姬。 和他逐渐失控的身体相比,茯芍越来越游刃有余。 她开始操控他的毒腺,能从蛇毒中分神,亦能随时从中抽离。 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在陌奚心底游移。 但他再也生不出杀死茯芍的想法,只是和茯芍一样,质问起自己—— 他这是怎么了…… 茯芍认定他是累了,邀请陌奚来自己尾上歇息。 陌奚没有拒绝,或许,他是真的累了,所以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当他枕着黄玉尾闭目养神时,在浮清储物器里的沈枋庭,则睡得不太安稳。 浑浊的黑暗中,有熟悉的女声在不断呼唤着他。 前一刻她羞喜着唤他「师兄」、「枋庭」;下一瞬又啜泣起来,哭着低吟:「师兄、师兄你醒一醒……」 那哭声凄哀得令人心碎,沈枋庭想问她是谁,想拂去她的泪,告诉她自己无碍。可他身体沉重无力,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她在他耳边哭了不知多久,或是两天,或是三天,终于有一日,那哭声停了。 他听见她在他耳边欢喜地说:「师兄,师尊有救你的方法了」 面颊上有滑腻的触感传来,她磨蹭着他,眷恋不舍地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入脑海,永不忘记。 她说,「师兄,我走了」 不…别走! 沈枋庭想要拉住她,躯壳却仿佛被万千流沙掩埋,一分一厘都无法挪动。 别去、芍儿别去! 他不断嘶吼,声音始终无法传递到外界。 他被困在黑暗的罩壳里,捶打着四周,焦急地呐喊:不能去!回来! 他没事、他好好的就在这里,不要跟浮清走! 每一次捶打,都震出汩汩回音。 这声音奇特玄妙,带着两分潮湿闷热,仿佛是心脏的搏动。 沈枋庭觉出了不对劲,他想仔细观察一下四周,寻找出口,可激进的情绪支配了他的全身,不容他有半分冷静。 他喊得嘶哑,捶打四壁的手也糜烂出血,到了最后,他挫败地跪坐下来,垂头绝望哀求: 「别去……求你别去……」 一下又一下,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捶打四壁的手慢了下来,可还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别去、别去……别去……」 不知是几千万地捶打后,坼裂声蓦地响起。 咔啦…… 沈枋庭猛地抬头,下一刻,一股强劲霸道的热流卷席了他的丹田、经脉和识海。 如同寂静已久的火山喷发出滚滚岩浆,将他的骨骼血肉全部吞噬熔化、融入火海,以熔岩重铸新身。 被岩浆烤炙溶解的痛苦令沈枋庭爆出惨叫,他痛得跪在地上,崩溃地撞着地面,又无法昏死过去,生生感受着全身上下被寸寸溶解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两天,或是三天,终于有一日,那疼痛褪去了。 俊朗的男人猛地睁眼,从床上喘息坐起,扫视了一圈周围。 琮泷门,他的房间,可没有他妻子的痕迹。 “大师兄醒了!”有惊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枋庭抬眸望去,见最小的师弟惊喜地望着他,旋即对着左右高呼:“太好了,大师兄醒了!” 这一声后,门外立刻热闹起来。 诸多穿着琮泷门服饰的修士们涌进房内,或喜悦或激动或心有余悸地围着沈枋庭。 “大师兄您终于醒了,掌门和各位长老还有你家里都急疯了!” “大师兄,你是被什么伤的?” “大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乌泱泱的人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沈枋庭一一扫过,却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影。 他瞌眸,忍无可忍地开口:“闭嘴。” 这沉冷沙哑的声音一出,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 十几名弟子诧异地看着床上拧眉不耐的沈枋庭,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错。 向来谦逊有礼、对后辈们格外照顾的沈枋庭怎么可能会说出“闭嘴”这样的话来。 许久,才有人小声道,“大师兄刚醒,身体肯定还不舒服,大家别挤在这里,让大师兄一个人好好休息。” “是啊是啊,大家先散了吧,别打扰大师兄休息。” 众人陆续走了,最小的师弟在迈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又往房中看了一眼。 他突然想起,沈枋庭刚醒来时看他的那个眼神—— 如视骴上之蛆。 第八十章 茯芍对陌奚的慰问仅仅停留于玉辇里。 玉辇一落地, 她立刻把枕着自己的陌奚拉起来,放去一边;兴高采烈地游进寝殿里安置新玉。 陌奚无奈地自嘲,这么久了, 自己也该习惯了。 茯芍进了殿, 怜爱地摸了摸原先的那张白玉榻, 然后将它收入储物器。 她为寝殿施了两次清洁术, 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新玉迎了出来。 陌奚入殿时, 正看见茯芍弯着腰摸新玉,和风细雨地对它说:“我们到啦,这就是你以后的新家,喜欢吗?” “嗯,我知道, 有些摆件不太称你。那是你姐姐的东西,以后姐姐她就去王后宫住了, 这里归你, 我会给你重新装饰一番的。” 陌奚从未得到过这等温柔,或许沈枋庭也未有过。 他识趣地没有打扰茯芍, 在灵玉面前,他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姬妾,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该有为妾的自知之明。 新旧两块灵玉的颜色不同, 搭配的装潢须得改变。 茯芍忙着给灵玉标记自己的烙印, 又要更换寝宫的摆设配色,又要抽出时间去王后宫安置旧玉。 她在王后宫留了半宿, 鳞尾紧紧缠在旧玉身上, 告诉它自己并非不爱它,让它不要吃醋伤心。 玉吃不吃醋尚未可知, 倚着门巴望着茯芍的酪杏,显然有些难过了。 茯芍哄好了玉,一抬头就看见酪杏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 “小杏!”茯芍唤了她一声,酪杏脸上的失落立即清空,一如既往地像是摇尾巴的小狗,高兴地朝茯芍碎步跑去。 茯芍捏住她的圆脸,先收了税,随即吁了口气,“小杏,你不知道人界有多危险,幸好你没有跟着去。” 她将这趟出门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酪杏,说完后对她三令五申:“你绝对、绝对不能去人界,除非跟我一起。人类的修士太厉害也太可恨了,只怕是跟着千年大妖外出也不保险。” 酪杏乖乖点头,揪着茯芍的衣服,“我哪儿也不想去,只跟着芍姐姐一起。芍姐姐,你不再出宫了么?” 茯芍想了想,摇头,“暂时不了。” 玉蛇引 第124节 “对了。”她指使酪杏,“这次多亏了血雀将军的消息,你去拿几块金砖给他,就说是我的谢礼。” 酪杏讶然:“芍姐姐,这点小事也值得谢他?又不是他帮你找的玉。” “我不想欠他的情。”茯芍道,“再说,夫君同我说过,管理领地一定要赏罚分明。我这次赏了他,下次他再有灵玉的消息不就又会第一时间来找我了么。” 她推了推酪杏,“去吧,多拿几块,反正放着也是吃灰。” 酪杏迟疑地回望了茯芍一眼,总觉得这趟出行回来,茯芍和蛇王的关系愈发亲近了。 随后的半个月,茯芍一直往返于王殿和璗琼宫两处,有时候还会拉上陌奚,让他多去看看旧玉,毕竟那是伴了他千年的玉。 陌奚被茯芍推进璗琼宫里,盯着眼前的白玉,扭头看了眼身后期待望着他的茯芍。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需要对一块玉石说点什么。 沉吟几许后,陌奚抬手抚过玉榻,忧愁道,“我可怜的玉儿,为父对不起你,无奈你母亲就是更喜欢新玉。你且忍忍,也别嫉恨你妹妹,早晚有一日,它也会来这里陪你。” “不对!”茯芍尖叫起来,“你在说什么!不是这样的!” 她捂住白玉的两侧,像是要捂住它的耳朵,低头对它说,“别听他的,他都是乱说!” 陌奚屈指掩唇,侧着身嗌嗌低笑。 “抱歉芍儿,”他于笑声中道,“我只能想到这些。” 茯芍恼怒地盯着他,陌奚带着笑意叹气,“实在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孤零零的白玉看得我触景生情,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芍儿有了新欢,就连我也要待在不见天日的王殿里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茯芍不解。以双方的实力而论,她才是该担心害怕的那一个。 除非她的新欢实力在陌奚之上,那就是正常的王位更替。 决定陌奚住哪里的不是她茯芍,而是陌奚自己的实力。 “夫君,”茯芍蹙眉,“你总是有很多我不理解的担忧顾虑。” “是啊。”陌奚笑叹,一如既往的缱绻柔情,“谁让芍儿如此夺目,叫我患得患失,不敢有一刻松懈。” 他不怕沈枋庭恢复记忆,却怕茯芍回忆起一切。 她在甬道里的那一回首是如此决绝,快得他根本挽留不及。 从蛇妖到其他异族,再到沈枋庭,有那么多东西在窥视觊觎他的美玉,陌奚无法无动于衷,他从来不喜欢冒险刺激,只喜欢尽在掌控的稳定。 但虫子是杀不尽的,即便他拿了卫戕开刀、公然对其羞辱,收效依旧甚微。 陌奚想,这是卫戕克己谨慎的缘故,他需要一个更大的靶子来杀鸡儆猴。 修为低的自不敢往他跟前凑,修为高的几个,又都还有用,且各个狡猾聪明。 “夫君,”一声娇嗔将陌奚从思绪中拉回,茯芍正抱着两盆冰玉,“我问你呢,是这个配它还是这个?” 他们从王后宫出来,回到了王殿,茯芍又开始忙活给新玉安家。 陌奚参详了一番,“这两盆都有点旧了,西北出了批新的冰玉,储芳苑已去采购,芍儿且等明天再选不迟。” “好吧,那我先想想覆海上的夜明珠和灵玉怎么换。”茯芍放下花,游去梁上摘灵玉灯。 这是个精细活儿,灯光对玉的影响极大。 她从王宫库房里找出一批五品灵玉,排列颜色、光度后挨个换了,一遍遍观察光色、透光情况和整体适配性。 一直忙活到东方见白,茯芍才满意地趴在新玉上,晃着尾巴看灯光下的玉纹。 新玉比旧玉要大上近一倍,靛青的颜色十分稀罕,茯芍自己看了还不够,想让别的妖也来看看。 她身边的亲近者都已捧过场了,茯芍思索着还有谁没有见过她的宝玉,想了一圈,双目锃亮地从储物器里挖出一块传影石来。 “丹樱丹樱——” 她呼亮了传影石,石上投出幻影,正是丹樱的模样。 茯芍还记得陌奚不喜欢丹樱,呼亮之前特地把两旁的鲛绡拉了起来,免得陌奚看了幻影也难受。 “芍姐姐~”幻影一出,便是过分甜腻、刻意拖长语调的娇声,“芍姐姐居然主动找我,丹樱好高兴,怎么办,今天肯定要睡不着了。” 鲛绡之外,陌奚余光淡淡扫来。 比起从前面对他的时候,丹樱的声音愈发矫揉造作了,语调已到不堪入耳的地步。 偏偏茯芍很吃这一套。 他听见茯芍咯咯地笑了起来,大约是怕打扰到他,她压低了声音凑在传影石上说,“你怎么这么会撒娇呀。” “芍姐姐讨厌我这样么?”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你可爱得都不像是条雌蛇了。” 雌蛇总是冷漠独立的,即便是软乎乎的酪杏也没有丹樱这么娇媚热情。 “人家也不知道,明明平常不是这样的。”丹樱无辜托腮,“可一看见芍姐姐我就控制不住心里的欢喜。芍姐姐,丹樱现在又想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出来找我呢?” 陌奚揉了揉太阳穴,被那声音齁得心腻。 茯芍却是愉悦地喟叹,“小桃花……我也喜欢你,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喜可爱的雌蛇呢。” 这句话一出,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撒娇求欢。 丹樱惯会打蛇上棍,茯芍本是迫不及待分享新玉的,硬生生被那娇声软语迷得忘了目的,直到丹樱主动问起她找她有什么事,茯芍才回归了主题。 长达半个时辰的对话,从头到底皆被丹樱掌控着节奏。 陌奚容忍了丹樱千年,因她的确是块好材料,交到她手里的审讯少有差漏。 等茯芍熄灭传影石时,她已被丹樱约出了宫去,答应后日傍晚去丹宅见她。 结束对话,茯芍掀开鲛绡,帘子束起,就见案牍后的陌奚正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茯芍眨眼,“怎么了夫君,为何这般看我?” 陌奚叹道,“没什么,只想起人类的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看来即便是丹樱,身上也有我望尘莫及之处啊。” 茯芍听出了点不悦,她安抚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不会让她踏入蛇宫的。” 她说完,捏着尚且发热的传影石,恋恋不舍地又问了句:“真的有那么讨厌么?” 陌奚轻笑。 “罢了,”他说,“既然芍儿喜欢,就让她进宫吧。” “真的?”茯芍当即起身,游到陌奚身边,仰面望着他,“你真的同意让丹樱出入宫闱?” 陌奚颔首,顺势搂住了茯芍的腰,状似无奈道,“她把我的琼儿迷得神魂颠倒,与其让她把你拐出宫去,还不如让她进来,在我眼皮底下。” 茯芍伸出蛇信,眯着眼,快乐地舔触陌奚的下颚,“姐姐,你真好。” 陌奚低头,托起她的面颊,在唇齿触碰中呢喃:“‘芍姐姐’可要记得管好你那朵小桃花,我对她有没多少耐心。” 茯芍忙不迭是地点头,揪着陌奚的衣摆保证,“她很乖的。” 陌奚笑着,再没有说话,扣着茯芍的头颈加深了这一吻。 时机正好,他决定好哪块靶子了。 第八十一章 得到陌奚的准许, 茯芍邀请了丹樱入宫。 不等她纠结如何处理陌奚和丹樱之间的关系,陌奚便说,卫戕有事找他, 他要去军营半宿。 他掐好时间, 在丹樱入宫前和茯芍道别。 这份体贴让茯芍愈动起了产卵的心思。 陌奚具备一位好父亲的所有品质, 还有两个月就是秋天, 或许她可以开始备孕了。 宫门之外, 丹樱的琉璃舟准备驶入侧门之时,恢宏的正门突然打开,发出沉缓迟滞的吱声。 烙着白蛇纹的黪青轿舆从正门中位驶出,前后佣兵,侧前有银甲墨袍的卫戕骑三足甲兽开道。 那浩荡肃穆的仪仗将精致的琉璃浮舟衬托得渺小羸弱。 除了王和王后, 再没有其他妖可以出入正门。 丹樱睨向那烙着白蛇纹的轿舆,相隔甚远, 都察觉到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恶意。 待浩浩荡荡的军队离开, 正门随之关闭。 丹樱嗤之以鼻。显摆什么,一条雄蛇而已。 今日卫戕是护驾, 明日未必谁主谁次。当茯芍和其他雄性云雨时,他陌奚又能如何?不过是站在门外听罢了。 就如她,不管陌奚再如何厌恶她,只要茯芍喜欢, 他一样得收回王令, 准许她出入蛇宫。 琉璃浮舟在蛇王寝宫前方小广场上落下。 丹樱将将下舟,便听见了一声嗤笑。 恣意慵懒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还以为是我眼花, 原来真是我们的前副司长。” 丹樱回眸,看见了一身简装的血雀。 他像是从校场过来, 刚卸了甲,露出内里的轻薄锦衣,小臂还有两副腕甲未卸;身后跟两名仆从,一名抱着他褪下的银甲与长弓,另一名则托着几个红绸礼盒。 “我也以为是我看差了。”丹樱抬扇,虚掩住唇鼻,“一身的骚味,还道是哪只搔首弄姿的狐狸精,不想,原是将军你。” 血雀爽朗地笑出声,“两百年不见,丹樱大人还是这么尖酸刻薄。也难怪全宫上下都喜欢王后。瓦石在前,自然衬托得珠玉无暇了。” 他见丹樱眼中渗出毒光,视若无睹地火上添油。 “大人何苦来呢,难得蛇王不在,大家松快一下。你看这宫里的气氛多好,你一来,那些小宫女、小奴才们又得战战兢兢的了。” 血雀笑眯眯地说完,却没等到丹樱发怒,只见她自扇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讥笑。 下一刻,有嘶嘶吐信声响起,台阶之上、寝殿大门后游出了一身金玉鳞的王后。 血雀就见那素来阴狠倨傲的丹蛇提裙扭腰,朝着王后飞奔而去,扑入她的怀中,腻声抱怨,“芍姐姐,你看他呀,区区鸟雀,竟敢在蛇宫里对我这样无礼。” 血雀虎躯一震,被那矫情的语调给震得头皮发麻。 他回城之后是听说了丹樱和王后交情深厚的传闻,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条丹蛇在王后面前居然是这般模样。 茯芍搂着丹樱,神色晦暗地盯着血雀。 玉蛇引 第125节 她没有聋,听见了是谁先找谁的茬。 退一步,即便是丹樱主动挑衅,可这里是蛇城,是蛇宫,丹樱是蛇,而血雀是蛇的天敌。 她自然偏袒同族。 “将军,”念在血雀劳苦功高、又刚刚告知了她灵玉消息的份上,茯芍委婉警告,“丹樱是我认下的妹妹,王上已恢复了她出入蛇宫的权限,往后大家还有得要见面,别这么为难她。” 丹樱伏在茯芍怀里,余光扫向血雀,眸中满是讥讽和得意。 血雀嘴角抽了抽。 就丹樱这幅模样,也好意思说他是满身骚气的狐狸精? 他气极反笑,夸张地躬身行礼,“是,谨遵娘娘旨意。” “丹樱,你也不该这么辱没将军。”茯芍说完血雀,又低头看向怀里的丹樱,“他冒犯了你,你找我就是了,干嘛要恶语相向呢。” 丹樱一愣,不可置信道,“芍姐姐,我只回了一句而已。” “我知道,”茯芍摸了摸她鬓上的金钗,“你要是修为高于他,说便说了,可你又打不过他,惹恼了将军,对你来说多危险呀。” 丹樱立即抱住了茯芍的腰,亲昵地嗅舔她的耳垂,“因为我知道芍姐姐就在旁边,姐姐会护着我的。” 茯芍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推开,“将军方才有句话说得不错,丹樱,宫仆们确实惧怕你,和我说了不少你的事情。” 丹樱脸色微变,下方的血雀高兴了,好整以暇地抱胸看她吃瘪。 “你这次入宫,我是向蛇王做了保证的,担保你不会在宫里惹事。”茯芍语重心长道,“从前我管不着,现在蛇宫、蛇城都是我的领地,我希望领地里和和气气的,不要平添无妄的伤亡,好吗?” 丹樱隐忍地点头,“我知道了芍姐姐。既然这些奴才都是姐姐的东西了,那丹樱也会一起爱护。” 茯芍欣慰极了,抚着她的脸笑道,“我的小桃花好乖。” 丹樱和血雀的心情皆有些微妙——这语气,实在太像蛇王了。 听说大婚之后,蛇王就一直手把手教王后理事,如今不过半年,王后身上已然有了蛇王的身影。 她显然是不舍得责怪丹樱的,可为了保全血雀的面子,便也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两句。 这一笔制衡之术,完全得了蛇王的真传。 茯芍说完,要搂着丹樱进屋了,临前记起了血雀,问道,“将军是来找王上的?” “不,”血雀抬手,身后捧着礼盒的小仆上前半步,他道,“我是来谢恩的。” “谢恩?” “王后的大礼我收到了。”他笑道,“太贵重,微臣受之有愧,于心不安。前日辗转悱恻,去库里看了看,发现有些灵玉在我那里存放已久,不如拿来献给王后。” 茯芍问:“你有求于我?” 血雀扬唇,坦然承认:“是,所求见天颜一面。” “我不会和你交尾的。”茯芍摆手,“你趁早死心,早日成家吧。” 血雀朗声而笑,“王后误会了。这次却是不同。” 那双紫罗兰的眸子看向依偎在茯芍怀中的丹樱,意味深长道,“当年我投于蛇王麾下,为王献上了天下一绝的灵玉;而今淮溢有了新主,以我的身份,总是要表示点诚意。” 他对着茯芍抱拳,没了先前的轻浮,“娘娘就当是我想做个好妖、把一碗水端平了吧。” 茯芍循着他的视线看向怀里的丹樱。 在蛇执掌权力的国度中,鸟雀的地位的确尴尬。 血雀几番和茯芍偶遇,喜欢鳞片是真,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试探王后的性情。 如果蛇王和他一样,只是喜欢茯芍的外貌,那他也就懒得多费心神; 可蛇王对茯芍用心至深,引她见了所有朝臣,最近一个月的奏疏中也逐渐有了蛇后的朱批,是真的准备和她共治淮溢。 血雀探过了茯芍的性格、能力、脾气,王后尚且懵懂青涩,但绝不是支好惹的花瓶。 身为外族,他不得不向这位极度偏爱蛇族的王后投诚示好。 否则一旦他和蛇妖起了争执,王后定会偏袒蛇妖。 蛇王固然能够明断,但他根本不在乎是非曲折,也不在乎淮溢,生杀予夺的权力到底还是掌控在王后手中。 为保自己之后生活顺遂,血雀不得不有所行动。 幸而这位王后的嗜好一目了然,既然知道了上司的喜好,血雀当然不会放过。 茯芍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好吧,东西我收下。” “好,那不耽搁王后与…”血雀含笑地睇了眼丹樱,“令妹,相聚了。微臣告退。” 他留下东西,走得爽快。 茯芍俾有所悟地拧眉。 要维持住这偌大的领地,光靠蛇妖远远不够。 一直以来,自己都毫不遮掩对蛇族的偏爱,以至于连血雀这等实力强大的外族都跑来送礼,那么其他外族是否已经心惊胆战、另寻他处了? 茯芍心情沉重起来,她唤道,“小杏。” 酪杏快步上前,“芍姐姐。” “去帮我挑些高官职的仲妖,”茯芍道,“从今往后,璗琼宫的官吏、婢女,各级职位中的蛇族和外族数量必须保持相当,不得已时,让外族多些也无妨。” 酪杏和丹樱皆是讶然。 丹樱偏头,“姐姐其实不必理会。淮溢向来重用蛇妖,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早就习惯了,其他妖国也是一样的。”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茯芍摇头,“丹樱,我这一次外出,亲眼看见了人类修士有多么厉害,又有多恨我们。” 她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自己的实力并不足以改天换日,外面多得是比她厉害的奇士能人。 她再不能信口开河,信誓旦旦自己能保护好一切。 茯芍没有过族群,如今有了淮溢,有了妹妹、有了伴侣,她希望这里能好好的,一直安稳宁静下去。 老蛇一死,茯芍就有点怠惰。 乱花迷人眼,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她根本静不下心修炼。 哪怕那次被丹樱抓住,因结果是好的,她便也抱着侥幸心理忽略了自己的失败。 但从人界回来,茯芍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默默地捡起了过去的苦修。 为保淮溢,她自己要努力提升实力,与此同时,外族的力量也不可或缺,她需要笼络住他们。 茯芍又望了一眼血雀的背影,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不是陌奚,没有蛇毒,如何才能让异族向她、向蛇族献上忠诚呢…… 这是长久之计,一时片刻难以想全,茯芍被丹樱带着,先进了殿内。 这天开始,丹樱成了蛇宫的常客。 茯芍在璗琼宫收拾出了专属丹樱的厢房,供她落脚。 陌奚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每次丹樱来,每次他都借故离开。 次数多了,茯芍都有些不好意思再请丹樱来了。 她抱着陌奚的胳膊说:“夫君,你要是忍受不了,直言就是,到底你才是蛇宫的宫主,哪有躲着的道理。” 陌奚却摇头否认,不见半点不情愿,称自己的确有事要忙。 茯芍将信将疑,丹樱是半点不信。 她看穿了陌奚的计划,不过是以退为进,表面上允许她进宫,实际上逼茯芍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罢了。 这天她坐着琉璃舟从宫门离开,黎明清晨,第一束曙光照耀到宫门之上时,正门再度打开。 和她初返蛇宫的那天一样,她与蛇王的车舆碰个正着,只不过上一次从宫里出去的是蛇王,而这一次,却是她。 丹樱挥手,示意停舟。 她下舟行礼,恭恭敬敬地喊,“拜见王上,王上永寿。” 白蛇纹的车舆就此停下。 车帘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撩起,露出蛇王半张侧脸。 他漠然地打量刻意停下行礼的丹樱,没有说话。 丹樱自己给自己免了礼,起身笑道,“王上怎么才回来呢,芍姐姐都等您好一会儿了。” 她用词恳切,眼中是一贯的倨傲。 “难不成,还真是我碍了王的眼?”她故作惶恐地掩唇,慌张道歉,“要真如此,丹樱罪该万死,再也不入宫了就是。” 陌奚笑了声,“丹樱,做好宠物的本分。” 丹樱抚着侧脸,“丹樱当然有自知之明了,怎奈芍姐姐那样喜欢我,不管我如何僭越她都不会生气。王上……您是了解丹樱的——丹樱什么都有,就是贪心不足。” 她呵着气念“贪心”二字时,嘴唇裂开,露出了寒星似的一点毒牙。 陌奚眯眸,翠眸沉寂暗黪。 指尖一松,帘子垂落,在空中晃动着,车舆重新启程。 丹樱哼笑,亦回到了舟内。 当琉璃舟驶过蛇宫外的护河后,丹樱脸上的笑意慢慢平淡下来。 她蹙眉握扇,反复品味着陌奚最后的那个眼神。 真的只是如此了么…… 她这般挑衅,陌奚竟也只是隐忍不发。难道他真的爱茯芍爱到了舍弃尊严,又或者他们去人界时发生了什么,让陌奚想要稳住茯芍,不敢对她有任何悖逆之举? 那双宝石眼中波光流转,自暗中折出两点猩红的眸光。 陌奚绝不会放任她继续在宫里猖狂。 以退为进也好,暗中筹谋也罢,既然她入宫让王上王后都感到了为难,那她就请茯芍去宫外。 反正蛇王“事忙”,陪不了王后,就让有空的她来作陪好了。 丹樱惴惴不安地向茯芍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称蛇王对她颇有微词,她再不敢入宫,求茯芍还是去宫外见面。 茯芍也觉得不错。 玉蛇引 第126节 强宾欺主不是长局,何况被欺压的主子还是蛇王、是她的丈夫,她和丹樱还是在宫外更自在些。 但去了宫外,要玩些什么、做些什么,总得有个考量。 茯芍是王后,如今手中有事,又有满宫的灵玉、小蛇留她,要是没有足够新鲜稀奇的把戏,轻易不会出宫。 “临近立秋,芳鳞楼排了新舞。” 丹宅之中,丹樱沿着画廊散步,身旁的婢女提议,“要奴去订一场吗?” 丹樱扬扇,不耐烦地打断,“天天不是雄妓就是雄奴,别说芍姐姐,连我都腻。” “那……”婢女道,“要不找雌妓?” 丹樱回身,挑眉盯着她。 婢女当即低头,小声道,“传闻玖偣旧都的教坊里,有一只雌狐,几乎全身白毛。” “白狐……”丹樱握着扇子,敲击手心,“我记得去年宫里也有一只白狐,叫什么雪。” “衾雪。”婢女接话,“这只雌狐就是衾雪的表妹。” “哦?”丹樱偏头凝思,鬓上的碎金细链随之摇曳,倏尔,她噗嗤一笑,“好呀,那就把她找来,也还算是个乐子。” 婢女低头,亦跟着笑道,“是,奴这就去办。” 自丹樱主动提出不再入宫后,已有一旬的工夫没有再找茯芍了。一日,她突然说有好玩的东西,请茯芍一定来丹府赏光。 茯芍应约去了,刚坐下,丹樱便贴了过来。 她的鳞尾菟丝子般依附、缠绕着茯芍,小巧的玉骨粉扇张开,在茯芍胸口轻摇,扑出来的风带着蜜桃果香,知道茯芍喜欢这个味道,丹樱的扇子时刻注满了丹毒。 厅中还有几名和丹樱走得近的贵女,因王后素来偏爱同族,参加丹樱聚会的妖族里,蛇类的比例直线上升。 今日的这五位都是蛇妖,她们不敢像丹樱这般放肆,纷纷起身行礼。 “别客气啦。”茯芍抬手,让她们坐下,又用目光指向她们裙下,“我不是王上,和我见面不必藏尾。倒不如说…我不太喜欢人类的腿脚。” 几名贵女面面相觑,茯芍从没有对人腿发表过贬论,什么时候突然讨厌起了人腿来? 既然王后不喜欢,她们便立刻将蛇尾放出。 霎时间,色泽各异的鳞尾盘踞厅内,各种花色蜿蜒盘绕着,赛过了地毯上的华艳花纹。 茯芍弯眸,舒心了,“这多好看呀,不比人腿强么。” “谁会喜欢人类的腿呢。”贵女们施施然落座,笑着附和,“又细又短,要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看着都嫌恶心。” “是呀,王上便罢了,可有的连蛇都不是,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折辱妖。差个一职半级的,就不许在他面前露尾,哪里像王后这样体谅我们。” 丹樱扬眉,唇角挑起冷笑。 真当她看不出来,这些雌蛇故意把尾巴往前面凑了么。 她对着身后的婢女斜眸,婢女意会,让厨房加送一份糕点。 两列蹄类化型的妖婢端着托盘,目不斜视地从门外进来,视若无睹地从椅子前的蛇尾上踩踏过去。 贵女们脸色微变,在铁蹄之前不得不收回尾巴,老老实实地将蛇尾藏于椅下。 斑斓华丽的粗硕蛇尾如潮褪去,重见天日的绛紫色地毯都显得清爽了起来。 丹樱眯眸,总算干净了。 她鼓起自己的艳尾,独占茯芍,从盘中捏起一块桂花糕送到茯芍嘴前,“芍姐姐,这是今年第一茬桂花,丹樱特地挑了和芍姐姐鳞色一样的几束做成了桂花糕,姐姐尝尝。” 茯芍说了声谢谢,想要伸手拿,却被丹樱躲过。 她盯着茯芍,红宝石眼中满是娇俏,叫茯芍不舍得拒绝。 就着丹樱的手咬了口桂花糕,茯芍没有告诉她,其实昨天酪杏才刚给她做过。 和丹樱一样,酪杏也是说,看见桂花便想起了她,不知不觉就摘下做了。 丹樱的桂花糕,滋味上逊色酪杏一分,但颜色调得极好,茯芍有些惊奇地对比着自己的鳞片,“还真是一模一样,怎么做的?” 丹樱只喂茯芍吃了一口,剩下地全部送进了自己口中。 她含糊着哼笑,“不告诉你哦。” 底下的贵女们接连捧场,夸赞起丹樱的用心和桂花糕的精美,茯芍抬眸望去,忽然发现五条雌蛇,三条都穿着黄裙。 “怎么,”她不解道,“今日是什么节庆?为何都穿黄色?” 贵女们笑道,“自您成为王后以来,城中一直尚黄。如今桂花飘香,快到金秋,黄布、黄金就更加盛行了。” “为什么?”茯芍跟着陌奚学了半年军政,却对衣饰没有研究。事关领地,她十分好学,请教她们:“这种流行是依据什么定的?” 蛇妖们噗嗤笑出,“自然是依据您呀。” “因您是王后,又是难得宽厚待下的顶级大妖,下面自然风靡您的鳞色了。” 茯芍一怔,她重新打量起三位蛇妖身上的黄衣,“你们也是因为我才穿的黄色?” “当然了。” “如今市面上的黄布分三六九等,以半见为最,越是和您鳞色接近的黄色,价格越高。”她说着,抻直了衣袖,问茯芍,“王后看,我这身衣裳和您像吗?” 茯芍愣了下,点了点头,还是不解:“我并未对淮溢有过贡献,无功平庸之辈,也值得你们竞相模仿?” “您是王后,是淮溢的掌管者,又是最强大的雌蛇。这些就足够令臣民膜拜了,至于贡献……”贵女们相视嬉笑,“只要战火一起,您何愁无功呢。” 茯芍却没有被捧得飘飘然,反而是皱了眉,“这么说,要是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你们也会跟着喜欢;我要是讨厌什么,不喜欢谁,你们也会跟着讨厌?” “那是自然,您是王后,更是我们雌蛇的表率,我们这些雌蛇自是以您马首是瞻。” 茯芍的眉皱得越深了。 她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这种风尚很是不妥,却又不想坏了她们的心意,遂道,“不必这样,你们自己的鳞色才是最适合的。” 茯芍说得委婉,在座的又哪有蠢货,一下子便听出了她的不喜。 那些示好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各妖脸上,尤其是三名穿黄裙的蛇妖,立刻惶恐不安了起来。 气氛微僵,直到甜腻娇媚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打破了寂静。 发笑的是丹樱。 她笑得细腰摇摆,银铃似的笑悦耳灵动,如百灵鸣唱,又恣意放肆,满是丹樱的脾性。 她好容易笑够了,盯着底下的贵女,唇畔尚留甜笑,眼中徒留阴毒:“东施效颦,真是可笑。” 贵女们顿时敛眸,噤声不语。 场面彻底冷寂,丹樱毫不在乎地侧身,扶着茯芍的胳膊,娇媚道,“芍姐姐别管这群蠢货,丹樱今天请你来,可是有好东西给你看。” 茯芍看了眼座下面色各异的贵女,最终还是没有刻意安慰,转而接了丹樱的话,“又是哪来的名伶舞姬?” 少女覆在茯芍身上狎昵轻呵:“姐姐看了就知道了。” 她们面前垂下纱帘,旋即有舞乐声响起。 当几名舞姬从侧门转入厅中后,茯芍表情微变。 入场的皆是狐女,修为在六百年左右,穿着轻薄的抹胸,戴着银灰的璎珞、脚环和手钏。 这套饰具的色调过于暗沉,不像是装点,倒像是镣铐。 茯芍怪异地看了丹樱一眼,“雌妓?” “嘘——”丹樱舔咬着茯芍的耳尖,“芍姐姐再仔细看看,这可不是普通的雌妓。” 五名赤狐翩然起舞,中间围着一名主舞的白狐。 她背对着首座,抚臂摆腰,一头长发垂至腰际,银河飞瀑般晃出银白的水色。 长发之下,三条白色的狐尾丝绦般妩媚缓动着,煞是惹眼。 丹樱躲在扇后吃吃地笑。 她身下是一条桃溪般艳丽的鳞尾,粉晶般的色泽中间流淌着玄黑色的诡纹。和主舞苍白的毛发相比,这条尾巴斑斓瑰丽到了极点,她自是有资格笑的。 当白狐转过身来,一双银灰色的眸子含愁似怨,如泣如诉。 茯芍一怔,恍惚从那清丽的五官上看见了另一头妖。 丹樱笑着在她耳边低语,“芍姐姐,你猜猜,她是谁?” “谁?” “玖偣十三王子,衾雪的表妹。” 茯芍微讶。 她上下端详狐女,见她果然一身白毛,唯眉心有一束红痕。那五官模样,确和衾雪有几分相像。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因不是直系,被发配去了玖偣旧都的教坊。玖偣落败后,她日日为从前的臣民、昔日的敌军献舞。” 丹樱弯眸,吐着阴冷的蛇信,对茯芍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桃汁里浸过似的,又甜又润,“知道芍姐姐已经看腻了雄性的把戏,人家特地把她找来,为姐姐取乐。” 那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攀抚上了茯芍另一侧的肩胛,讨赏邀宠,“芍姐姐喜欢么?” 她问完,却见茯芍双眉紧锁,摇头喃喃,“太可惜了。” 丹樱茫然,“什么?” “太可惜了。”茯芍凝重道,“这可是千年的大妖,只用来赏乐实在可惜。” 丹樱错愕道,“芍姐姐,在芳鳞楼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说,芳鳞楼的那几条千年雄蛇背后有大妖操控,不准他们离开么。”茯芍侧身看向丹樱,“但她却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姐姐!”丹樱娇嗔,不满道,“人家千里迢迢将她寻来,就为了博姐姐一笑。姐姐觉得她可惜,难道就不觉得丹樱的一片心意被糟蹋了可惜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茯芍解释。 “姐姐撒谎。”丹樱扭身,“战败的贱畜而已,生得又这样丑陋,除了当个玩物,她还配做什么?芍姐姐难道忘了衾雪的教训么?这些外族各个怀揣异心,就算姐姐待她再好,在她眼里,我们也只是她的灭族仇敌罢了。” “我知道。”茯芍叹息,“所以才说‘可惜’。” 她有心用启用外族,但有衾雪的先例,茯芍难免担心被反咬一口。 斩草除根的道理,陌奚教了她很多次。 丹樱的话没错,她不该再对玖偣王族心软。 玉蛇引 第127节 可去了人界一趟后,茯芍对提升国力一事耿耿于怀,如今这千年的妖力就在眼前,只能看不能用,实在浪费。 左右为难之际,她忽然想起凌熔秘境中陌奚控制麒麟的场景。 “对了,把她练成傀儡就行了。” 有陌奚的寄生蛇,控制一头千年的白狐还不容易? 茯芍盘算妥当,丹樱却别过头,生气起来,“袒护血雀便罢了,如今一只将将千年的白狐姐姐都带在身边。不好,人家不依。” 第八十二章 “好丹樱、好妹妹, ”茯芍搭着她的胳膊,好声言语道,“把她给我吧, 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我出十倍。” “不。”丹樱偏头, 避开她的视线, “就知道用钱敷衍人家, 我才不稀罕。” 算起来,茯芍这辈子唯一认真哄过的蛇只有丹樱。 她哄过陌奚和酪杏,陌奚并非真的雌性,所以也不会真的给茯芍脸色看;至于酪杏,更加不会对着茯芍生气。 唯独丹樱, 有脾气、有底气,又拿捏住了茯芍的心理, 隔三差五便闹上一通, 好让茯芍对她更加在意。 “那你想要什么?”茯芍问。 丹樱想了想,回过身来道, “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我要姐姐包下城中所有酒肆为我庆生,摆流水席三日。” 茯芍瞥了眼伏地舞蹈的白狐,咬牙应了, “好吧, 就按你说的办。” “真的?”丹樱转愠为喜,欢悦地搂住茯芍脖颈, “芍姐姐, 我就知道你最疼丹樱了。” 茯芍埋在她鬓发间,丹樱生得娇小, 可鬓上琳琅的金饰不仅没有压住她,反而衬得她螓首冰肌、精致华美。 她拍了拍丹樱的脊背,“那我就把她带回去了?” “好呀,”丹樱欣然应允,“不过她好歹是丹樱买来的,就让丹樱给她取个名字好吗?” 茯芍颔首,这倒是无甚所谓。 丹樱抬手,半截藕臂朝外伸出,隔着纱幔招道,“白狐,过来。” 乐声暂停,中央的白狐低着头莲步上前,跪在了纱幔外。 丹樱轻啧一声,加重了语气,“进来!” 那白狐轻颤,停顿片刻后,才又起身入内,跪在了两条雌蛇尾前。 她如蒲草一般盈盈跪下,三条蓬松的白尾亦卑顺地贴在地上,银瀑长发垂落于地,汇聚成滩,如同月下积水。 “这是淮溢的王后。”丹樱对她道,“你命好,她喜欢你,要带你入宫。” 白狐一愣,不等她厘清现状,就听那桃花般的蛇妖笑道,“我这个旧主没什么可送你的,走之前,就赐你个名字吧。” “抬起头,”她道,“再过来些。” 白狐沉默地膝行,刚刚抬头,就被一把掐住了下巴。 芙蓉色的长甲扣着她的下颚,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她被迫仰头,惶恐地看清了那蛇妖的模样。 鳞色瑰丽,如四月芳菲,是她这辈子都奢求不来的美貌。 雌蛇近距离打量着她,目光肆意地从她的头发扫视至后尾,过了一会儿,蓦地吃吃发笑。 她松开了钳制,锐甲游移向上,抚上了白狐的眼角。 冰凉感挨着脆弱的眼睛,白狐咬牙,从那笑中听出了熟悉的意味。 那双红宝石般明眸中倒映出了她黯淡的身影,白狐耻辱地敛下眼睑,攥紧两侧衣裙,忍下那无言的奚落,也压下心中滔天的仇怨。 身在王室,固然毛色有所欠缺,但她有着匀称的身体、水滑的毛质和良好的气味,对于一只雌狐来说,这些就足够美丽。 她和衾雪不同,她不是雄性,不需要花枝招展的外貌吸引伴侣,她的身份地位、体魄、修为皆属上乘,从没有谁会拿她的毛色说事。 淮溢入侵、玖偣落败,她的生活随之翻天覆地。 她不是王室嫡系,因而逃过了一死,但也从高高在上的郡主沦为了教坊中的女妓。 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她在教坊名声大噪,不是因为歌舞有多美艳,而是因为那些猎奇扭曲的达官贵人酷爱看她顶着一身白毛舞动的丑样。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芙蓉色的利甲无意识地在白狐脸上点着,每一次落下都刺出浅浅的坑洼。 过了会儿,雌蛇扭转腰身,发出一声轻快的呵笑,“对了,就叫这个名字好了。” 她另只手中的扇子抵住了白狐的下巴,控住她的面颊。 那落在白狐脸上的左手倏地用力,白狐瞳孔骤缩,一阵剧烈的灼痛自面部蔓延,疼得她血色尽褪,几乎发出惨叫。 茯芍微讶,就见丹樱食指上的锐甲刺破白狐的皮肤,在她右脸上划出两个字—— 「白媸」 最后一笔结束,白狐已是痛得嘴唇发抖。 丹樱松手,撇开了她,任由狐妖跌落地上。 丹樱出手不重,只浅浅割开了表皮,可甲上的丹毒迅速腐蚀了血肉,沿着她的字迹一直烂进了骨头里。 黑血滴落,白狐发着抖,死死咬牙捱下蚀骨的疼痛。 同一时刻,银铃般娇媚的笑声回响厅中,丹樱乐不可支地拍手,“芍姐姐,你看这个名字起得好吗?白媸、白媸~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茯芍无奈,“她又不是雄性,你这样侮辱她有什么意思。” “人家就是讨厌狐狸精嘛。”丹樱甜腻腻地抱怨,“芍姐姐身边有了条奶蛇还不够,现在又多了头狐狸精。一想到她会日夜伴在芍姐姐身边,丹樱心里就不高兴。” “酪杏才多大,”茯芍劝她,“丹樱,你是大姐姐,让着她点儿,她也不曾招惹过你呀。” 丹樱满脸不情愿。 茯芍也不强求,知道自己是为难她了。“让”这个字,对任何蛇来说都和天书无异。它们从破壳起就必须猎杀、必须掠夺,从不知道让为何物。 “好了,现在我可以带她走了吗?”茯芍起身,望着地上打颤的白狐。 丹樱送她:“芍姐姐,养狐可得小心呢。” 那一“狐”字咬得暧昧含糊,像是“狐”,又像是“虎”。 “我记得呢。”茯芍颔首,“你歇着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她带着白狐走了,上了玉辇,丹毒平缓下来,白狐的反应也不再那么激烈。 她沉默地、娴熟地跪在辇中最角落处,膝盖距离茯芍的蛇尾隔了三尺有余。 从被丹毒划破脸,再到上车,她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支吾半句。 看这模样,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茯芍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市井。 整个淮溢都称赞王后敦良亲和,她见过宫里官吏们拿奴仆发泄的场景,也参加过一些权贵的宴会。 茯芍对这些血腥靡艳的游戏不感兴趣,她只爱玉,只想找到靠谱的雄性,繁衍自己的家族,壮大蛇族的势力。 志不在此,得了个仁和的美名,但她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嗜好,譬如今日施虐的丹樱。 茯芍没有把这头白狐当做取乐的妓女,在她眼中,这只是一块肉、一个食物。同样,在白狐眼中,她的那些小蛇们也只是食物。 大家都一样,谁强谁就主宰他人性命。 丹樱在食物上刻字、酪杏在糕点上雕花,本质是一样的,茯芍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看见了战败方的下场,让茯芍生出了更多忧患之心。 她今日不惜花费大价钱买下这头白狐、让她成为淮溢的助力,是为了来日她的丹樱、她的酪杏不会沦落到这头白狐的境地。 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茯芍看够了市井,一回头,看见了角落跪着的白狐。 她本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个傀儡而已,带回去交给陌奚就行。 这想法冒出来后,茯芍又是一顿。 与其求人不如求己,陌奚这段时间忙碌于军务,她不能总是事事都依赖他。 修士、妖国,淮溢的敌人太多,她必须独立起来,不然自己这个王后还有什么用? 茯芍凝睇着白狐的发顶,回想着陌奚是如何做的。 记得不论任何咒术,陌奚施咒前总是对敌人温声细语——也不知是他的性格使然,还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 茯芍按照他的语气,姑且一试。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用对待自己宫女的嗓音询问。 白狐的头更低了,嗫语道,“奴叫…白媸。” 言毕,她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你过来,把头抬起来。” 这熟悉的命令让白狐辟易后退,全身都充满了恐惧抗拒。 “我不会伤你。你已是我的东西了,我会好好爱护。过来吧。” 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尚且耐心,横亘在白狐膝前的蛇尾挪动游开,让出了空间。 那蛇尾一动,金玉华贵的鳞光便在辇中显现,晃了白狐的眼。 能成为淮溢的王后,这条雌蛇果然美丽。 战奴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膝行仰头,颤巍巍地抬起糊满黑血的脸。 那清丽的面上生生多出一块血疮,丹樱碰过的地方,肉彻底烂了,腐肉下白骨若隐若现。 三千年的丹蛇之毒,无药可解,丹樱是存心让她难堪一辈子。 她自己尚且不能伴随茯芍身侧,区区战俘、一身苍白的狐狸精又凭什么获此殊荣,丹樱心里自然不乐意。 但比起可怖的伤痕,那双银灰色瞳孔里仓皇哀绝更加触目惊心。 茯芍抿唇,抬手抚上了她完好的左脸。 刚一触上,白狐便悚然地哆嗦了起来。 玉蛇引 第128节 “张嘴。”茯芍不想过多刺激她,直入主题。 这一命令比抬头更加可怖,白狐下唇颤动着,始终没能张开,茯芍直接将拇指卡进她的嘴角,强硬顶开了她的嘴巴,不容抗拒。 她旋即俯身,贴着白狐的双唇,从蛇丹剥下了本源气息送入对方口中。 白狐惊惧地呜咽起来,她不知道茯芍喂她的是什么,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扭头挣扎,然而卡着她嘴巴的那只手铁钳一般,任她如何使劲都无法逃离半寸。 直到气息进入体内,流转一周后汇去了她的右脸伤处。 一阵温热如泉的暖意修补着她的骨肉,白狐愣住,不再挣扎,呆呆地怔在原地,迷惘无措。 双唇相贴,她嗅到了雌蛇身上的气息。 奇特的气息。 没有蛇妖惯有的阴冷潮湿,也没有毒蛇特有的腐甜糜烂,干干净净,像是春日暖阳晒过的草坡,温暖馥郁。 在久违的疗愈之中,白狐恍惚想着,原来臭名昭著的蛇王陌奚,伴侣居然是一条无毒蛇。 顷刻之间,白狐的脸已恢复如初。 雌蛇退开,拇指从白狐口中抽离,顺势抚过她的唇畔,由此施展清洁术,替她处理了脸上的血污。 她恢复了整洁,唯有唇角留下了蛇后指腹带出的一道晶莹水色。 “是我的东西了,那就还是由我来取名。” 茯芍指尖碾过白狐额间的红痕,那孤零的一束,像是凌傲雪上的红梅,她对掌下的白狐道,“就叫雪妍吧。” 白狐仰首,银灰色的瞳孔浑浊茫然地望着座上的蛇后。 窗外的斜阳射来,在蛇后的脸上留下半边暖意。 她听懂了这名字,颦蹙而问:“您会爱惜奴么?” 茯芍点头,“我爱惜一切我拥有的东西。” 白狐沉默,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像是蒲草拂风,无力于风相抗,只能顺从地折腰,伏在茯芍尾上。 三条蓬松的白尾从地上悄然涌起,水草一般柔媚绵软地缓动着。 她用光洁的面颊磨蹭着下方的黄玉鳞尾,呢喃低吟,说:“主人,雪妍无家无萍,只有主人可以依靠了。” 「她又不是雄性,你这样侮辱她有什么意思。」 彼时丹樱没有回答,她忘了告诉茯芍,狐狸精不论雌雄,皆精于媚术。 每一条蛇破壳之后,所做第一件事就是独自狩猎; 而每一只狐狸出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兄弟姐妹争宠。 只有最讨父母喜爱的狐狸,才能得到食物和庇护,顺利活到成年。 雪妍至今,已活过了六百个春秋。 第八十三章 茯芍领着雪妍回到宫中, 上了台阶就嗅到了殿中陌奚的气息。 “带了什么回来?”他搁下书,笑吟吟地望着茯芍。 茯芍解下披肩交给酪杏,“你还说你不是躲丹樱呢, 她不来以后, 你再没有出过宫。” 酪杏接过披肩, 扫了眼跟着茯芍进来的女妖, 在看见对方身后三条白狐尾巴后, 登时皱了眉。 陌奚笑着,没有否认,只是对茯芍伸了手。 茯芍意会,顺势坐去他身上,二妖吐信厮磨, 交换着彼此今天的气味讯息。 “好重的雌狐味。”陌奚讶然,“雄性已经满足不了丹樱了?” “不是一般的雌狐。”茯芍扭头, 看向局促站着的雪妍, 招她过来,“你看, 她是谁。” 陌奚抬眸,和雌狐四目相对之际,眯了眯眼。 有猫眼石般的绿意自陌奚瞳中划过,雪妍呆滞着, 刹那之间, 她瞳中亦恍惚划过了一丝绿意。 她随即垂首,不敢多看蛇王一眼。 “看着有些面熟。”陌奚道。 “是衾雪的表妹!”茯芍宣布了答案, “丹樱不知从哪听说了她, 把她买了过来。我见她一个千年大妖沦落风尘实在可惜,不如把她练成傀儡留在身边, 多少能做点贡献。” 陌奚失笑,“芍儿还真是物尽其用,凌熔秘境才见我用了一回,这就惦记上了?” 茯芍坦然承认,“这么好的技能,干嘛不用。” 陌奚环住她的腰肢,沉吟开口:“毒技芍儿是无缘了,控制术,想学么?” 他说完,就见茯芍目光锃亮。 那里的眸光炽热得令陌奚毒腺酸胀发痒。他舌尖抵着毒牙上的注射孔,敛眸压抑住冲动。 最近一段时间,分明还未立秋,他却有些控制不住。 “夫君,我也是这么想的!”茯芍欣喜道,“你愿意教我,那就太好了。” 她还担心陌奚敷衍她,没想到陌奚居然一下子言中了她的想法。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陌奚勾唇,温柔道,“我何曾对芍儿藏过私?” “那给我蛇毒。” “以芍儿的修为,控制一千年修为的妖不算太难,”陌奚望向茯芍身后的白狐,“拿她练手,正好。” 茯芍幽怨地盯着他,陌奚认真地盯着雪妍。 雪妍噗通跪下,梨花带雨地哭求道,“主人若是不信雪妍,雪妍愿意向主人献上内丹,还请主人饶过奴,奴必衔草结环,永生永世报答主人恩情。” 茯芍这才想起,其实不必非得练成傀儡,只要拿捏住对方命脉就够了。 她正要说话,一旁的酪杏突然开口:“芍姐姐,她是玖偣旧王一脉,又是衾雪的表妹。狐狸和我们不同,极其看重家族。若不控制全部心神,留在身边必有后患。” 经过衾雪一事,酪杏对白狐没什么好印象。 她和大多蛇一样,胆小、怕光、喜静,并且记仇,还记着上一头白狐做了些什么好事。 “这话倒是没错。”陌奚道,“何况还是丹樱送来的,更要小心。” 茯芍不解,“丹樱怎么了?” 陌奚于她耳畔轻声道,“芍儿,你以为,丹樱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的鳞皮血肉?” 茯芍一顿。 这件事她从一开始便明白,但随着和丹樱交往深入,她渐渐沉溺在那一声声甜甜的“芍姐姐”当中,早就忘记了最开始的隔阂,真心把丹樱当做妹妹看待了。 但丹樱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茯芍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唇,食指戳着陌奚的肩膀,“我才不上当,这是离间计。” 陌奚轻笑出声,“这就被芍儿识破了?” 茯芍再度看向雪妍,雪妍抬眸,期艾地望着她,眸中含泪,眉心一束孤立的红痕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奴刚到淮溢不过一日,此前从没有见过丹樱,请主人明鉴。” 见茯芍不说话,她急忙膝行上前,恳切道,“主人,衾雪从前便独来独往,我和他没有半点牵扯,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雪妍若真那么在乎玖偣一族,又怎肯留在教坊当妓、四处与妖为婢?” 茯芍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雪妍要真的想报仇,早像衾雪那样行动起来了,怎么会甘心当个供妖取笑的妓女。 察觉到她的动摇,白狐当即重重磕头,哑着嗓子哭道,“雪妍没有野心宏图,只想活下去。主人要用奴,可知奴最擅长的是媚术,若被练成没有意志的傀儡,媚术便无法使出,那奴又有何用?” 茯芍一惊,转头看向陌奚,“傀儡不能使用媚术么?” 陌奚道,“倒不是不能,只是效果大打折扣,形同鸡肋了。” 茯芍蹙眉,“那可不行。”这是她花大价钱买来的。 “芍姐姐…”见茯芍改变心意,酪杏有些着急,她刚一开口,地上的雪妍的哭声便愈悲婉了起来,她抱着茯芍的一截蛇尾,迭声哀求,“主人,主人求求您了,雪妍记主人一辈子恩德,求您留奴一条贱命吧。” 不等茯芍回话,她便吐出自己的内丹,双手颤抖地奉去茯芍面前,“奴一定听话,绝不让主人后悔失望!” 茯芍迟疑着看向陌奚,陌奚笑着,示意茯芍自己决定。 在听见要被练成傀儡之前,这头白狐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哪怕是被丹毒蚀骨时,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而今却如此激动地哭喊,这巨大的反差让茯芍有些意外。 她考虑再三,抬手将那颗内丹接了过来。 “好吧,”茯芍答应了,“那傀儡的事就之后再看。” 雪妍当即叩首,忙不迭是地谢恩。 酪杏有些隐隐不安;她瞄向蛇王,见陌奚面不改色,并无任何意见。 茯芍已拿着内丹向陌奚讨教控制术,“夫君,怎么做?” “两种。”陌奚从她手中接过内丹,那千年才孕育出来的狐丹在二妖手上如颗玻璃珠子似的随意把玩。 “一种,为她设下限制。但有噬主的想法就会焚心暴毙。” “第二种,往里面融入你的神丝,此后便能监控她的一举一动,不如意时,可引动神丝摧毁内丹。” 他介绍完后,又替茯芍分析起利弊,“前者容易,芍儿现在就能学会;后者大概需要练习一段时日。” 茯芍从他手中将狐丹摘回,“当然都要学了。”技多不压身,要学就都学。 “好。”陌奚瞌眸,扶着茯芍鬓发,与她眉心相贴,自识海中传授茯芍技法。 茯芍放开丹田,被他带动着运转周天,记录下妖气流动的轨迹。 少许,当她睁开眼时,便见手中狐丹上残光涌现,有一抹黄晕注入了其中。 “我记住了。”她冲着陌奚莞尔,“多谢王上赐教。” 看着怀中巧笑倩兮的蛇姬,陌奚意识到,茯芍正和他越来越亲昵。 一趟凌熔秘境,抛除招惹上了沈枋庭这个隐患外,去得委实值得。 玉蛇引 第129节 “去玩儿吧。”即便意识到了茯芍的亲近,陌奚也没有得寸进尺,他适时松手,识趣道,“王后有了新玩具,今晚怕是没有心思想我了。” 茯芍狡黠地笑了笑,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身体却迅速从陌奚身上滑下。 她带着雪妍和酪杏走了,冲陌奚挥手,“明天、明天我一定留出心思想你。” 陌奚颔首,坐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待茯芍走远,他呵笑一声,翻开了奏疏,继续公务。 批了两笔,陌奚倏尔出声,道,“把两千五百年以上的丹蛇名单给我。” 有鬼影浮现,恭敬地递上一本花册。 陌奚扫了一眼,圈了三个名字,将花册递了回去,“后日……不,三天后吧,把他们带来。丹樱一死,那么多的丹蛇,总还是得有个妖管着才行。” 鬼侍没有说话,接下花名册隐匿散去。 …… 茯芍往雪妍的内丹里种下了禁忌,确保雪妍不会对她和陌奚怀抱杀心。 雪妍十分配合,她的恭顺让茯芍对玖偣白狐稍有改观。 或许雪妍确实不会是第二个衾雪,至少她的言语态度不像衾雪那样收不住傲气。 虽然为雪妍种下了禁制,但这禁制只是针对她和陌奚,蛇宫里还有其他淮溢子民,茯芍放心不下,便将雪妍贴身带着。 宫中对此议论纷纷,有衾雪在先,不少和茯芍私交甚好的宫仆、官吏闻言,都劝她别养虎为患。 这倒是更加坚定了茯芍留雪妍在身边的决心。 “他们只是听说了你是白狐,甚至不知道你是玖偣来的,便闹出了这么多意见。” 茯芍心情沉重,“看来衾雪之事后,城里的狐妖、尤其是白狐,处境都不太好。” 雪妍一愣,她万没有想到茯芍这几日脸色难看竟是为了这个。 茯芍兀自往下说道,“我原想着把神丝种入你体内后,就放你活动,目下却是不行了。你得随我到处走动,让其他妖都看见:我和蛇王都不会因为一个衾雪就排斥其他白狐。” 那天丹宅小聚,茯芍见识到了其他妖对王权的态度。 她的鳞色都能带动蛇城的潮流,随口的一句话也能左右全城风向。 这样强大的力量必须加以善用,眼下用来它来改变其他妖对白狐的偏见就很不错。 “走。”她想到了就行动,“宫墙太高,消息难以传出。我们直接去城里,嗯……就去成衣店,给你买两身衣服。或者你有什么其他想要的?” 她游出几尺,见雪妍呆站着没动。 “怎么?”茯芍疑惑。 “没什么……”白狐半敛着眼睑,低声道,“只是觉得,白狐并不多见,整个淮溢之中,有实力的白狐加起来也不超过二三百头。淮溢是妖国之首,兵强马壮、勇士无数,主人又是万金之躯,何必为了区区几头白狐这般费心。” 茯芍哎呀了一声,“千金买骨嘛。” 她转了一圈,蛇尾拖出矜贵的华光,“这么大的国家,多少隐患是看不见的。那些能看见的,要是再不计较处理,什么强国弱国,风云变幻也就是百年间事罢了。” 她说完,忽见雪妍眼眶红了,簌簌地落了泪。 “你又怎么了?”茯芍惊疑,游回她身边,看在同为雌性的份上,又是自己的妖,遂递了块手帕出去——这还是陌奚给她的,他总喜欢用这些人类用的东西,茯芍一直觉得麻烦,还是更喜欢用清洁术。 对着泪眼婆娑的白狐,她倒第一次意识到了手帕的用处。 雪妍接过手帕,捂着嘴摇头。 她抽噎着,明明知道不该哭,可泪水止不住地落。 “只是、只是有些羡慕……”她笑着说。 如果玖偣的王与王后也能如茯芍这般,她又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 茯芍拍了拍她,“禽择良木而居。现在你也是淮溢的子民了,不必羡慕。” 雪妍扬唇点头,泪眼朦胧,这一笑,扯落了两行清泪。 她握着手中的丝帕,只觉得一切实在可悲、可笑。 她被茯芍领出了蛇宫,一路招摇过市。 未免刻意,茯芍没有带其他婢女,更没有带着王后的华盖跸道清路。 她让雪妍变回原形,自己撑着黄玉骨伞,侧身斜坐在巨大的白狐之上。 人高的白狐额间一束猩红,三条长尾在空中舒展扭动。 这巨大的白狐在街道上格外醒目,蛇城百姓还从未见过有谁拿千年大妖当坐骑的,顿时被震在了原地。 待他们看清乘坐白狐的是谁后,不由得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去年不是刚有头白狐刺杀了蛇王么?” “听说那白狐为了接近蛇王还勾引过王后,事发之后,王后暴怒。” “是啊,王后不是最讨厌白狐的么。”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讨厌,才要把它们骑在胯下,牵出来羞辱啊哈哈哈哈。” 茯芍和雪妍的耳力都足以听清四周的言论。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所有妖都认定这是茯芍在当街羞辱白狐。 这样下去可不行,茯芍拍了拍雪妍的脖子,传音给她,“前面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有一家鲜果铺,你去挑贵的吃,随便吃,嗯……你讨厌吃水果吗?” 雪妍沉默,她意识到了蛇后要做什么,但没有想到,茯芍居然会特地问一声自己讨不讨厌这个计划。 她是主,是主宰她性命的绝对强权,何必对个妓女战俘多此一问…… 雪妍摇头。 “不讨厌就好。”茯芍直起身坐好,高兴地说,“我也不讨厌。” 雪妍何止是不讨厌,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水果了。 普通的果子她看不上眼,爱吃的那些又已奢望不上,自被送入教坊后,只在贵客的桌上被迫吃过。 距离尚远,雪妍便嗅到了甜美馥郁的果香。 夏末秋初,正是水果上季的时候。她看着琳琅满目的果橱,在茯芍轻拍尾根的示意下,低头叼起了荔枝。 果铺老板本和其他妖一样,啧啧称奇地看着王后乘狐的奇景,左右隔壁的老板同他一起低声笑谈,“真够白的,除了头上那一束,真是全白啊。” “额前一抹白的是的卢,这额前一抹红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 “什么品种都活不久了,惹了蛇王蛇后,死了才叫解脱。” 正说笑着,果铺老板就见那白狐径直朝自己走来。 那白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终一口吞下了他摆在门口的荔枝。 千年修为的白狐,身如小象,往前一站就是无与伦比的压迫。 几个老板呆在了一旁,停止了说话,街上的妖也稀奇地看着这幅热闹。 若是其他权贵,或许就是普通的霸王餐戏码,但王后是讲理的,没规矩的又是她最讨厌的白狐。众妖围聚着,等着看王后要如何调教。 千年大妖当街被打杀,这可不是哪里都能看见的热闹。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远远超出了围观者的意料。 那白狐低着头,一颗接一颗地吃荔枝。 蛇后倏地低呼出声,一把抱住了白狐毛茸茸地脖颈,惊喜万分地大喊,“我的小雪球,你终于肯吃东西了么!” 这矫揉造作地一声不止吓到了围观者,把雪妍也给吓了一跳。 她牙齿一颤,嘴里的荔枝咕噜噜滚落了下来,惊恐万分地感受着蛇后的拥抱。 茯芍抚着雪妍的毛,用夸张的语调怜爱说道,“天气一热你就没有胃口,都两天没有进食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你都饿瘦了,知道我有多心疼么。” 她转头看向痴呆地果铺老板,“真是抱歉,小雪球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难得她有喜欢吃的东西,我不忍心打断她。你别担心,这些荔枝我会全部买下。一会儿还会有妖来找你,以后你手里的荔枝我全包了。” 老板愣了愣,又愣了愣,被同伴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挽上笑,“这、这怎么好意思,王后的爱宠赏光,是鄙店的荣幸,哪里用得着王后破费呢。” “就是因为小雪球喜欢,我才赏你。”茯芍爱不释手地顺着白狐的毛,满脸宠溺,“她呀,可挑剔啦。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不过谁让她这么讨我喜欢呢,我的小宝贝就算要吃龙肝凤胆,我也要为她寻来。” 雪妍默默地咀嚼。 荔枝的汁水在她齿间爆开,甜得过分,以至于有些反酸。 她想,蛇后绝不是靠心计勾引的蛇王。 作为千年狐狸精,她实在是很难苟同这份浮夸的演技。 无法评价,只能专注于挑捡个大饱满的荔枝,尽力扮演好茯芍口中娇气的小姑娘。 有了这么一遭,王后宠爱白狐的消息柳絮一般,飞满了整个蛇城。 “荒谬!” 丹宅之中响起清脆的耳光,雌蛇被打倒在地上,整张侧脸殷红充血,唇角破了一处,流下紫红色的毒血。 她顾不上疼痛,膝行爬回丹樱面前,哭着摇头,“大人、大人,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王后在府里明明说了是要拿她做傀儡的,怎么、怎么就作罢了,奴也不知道。” 丹樱一尾将她抽开,宝石眼鲜红赤亮,如盛鲜血。 “呵,你也不知道——因为那是头狐狸精,你说是为什么!” “要不是你献计,那头白狐还在玖偣当妓!”少女手中折扇摇指蛇宫,“如今可好!我被陌奚逼出蛇宫,她倒是进去伺候芍姐姐,成为城中皆知的王后宠嬖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求大人饶命。”侍女无法辩解,只得不停磕头。 眨眼之间,她嘴角的伤口便糜烂开来,半张脸都化为了腐肉,涔涔地往下流脓。 “滚出去!”丹樱看着就烦。 侍女颤抖着从地上爬起,低头往外退去。 行至门口,少女突然开口,“等等。” 侍女顿时僵在了原地,畏缩问询:“大人还有何吩咐?” 丹樱抬眸,“卫戕在哪儿?” 侍女迟疑道,“好像…在西郊大营。” 玉蛇引 第130节 少女忽而勾唇,“想办法,让他入宫一趟。” “是。”侍女不敢多问缘由,躬着身,小步退至门外。 转身之际,她眸中霎时晃过一瞬翠色妖光。 那翠芒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隐匿在瞳内。 侍女顿了顿,像是如梦初醒般苏醒,她甩了甩沉闷的头,记着丹樱刚才的吩咐,往丹宅之外走去。 …… 宫内得知了白狐受宠的消息后,亦是流言四起。 “什么声音?”王后宫外的宫仆竖着耳朵,听见了靡靡丝竹之声。 “没听说王后有什么客人啊。” “就是有客人,什么时候会在璗琼宫设宴招待?除了丹樱大人,王后根本不许外妖入内,再说就是丹樱大人出入的那阵子也没有响过乐声呀。” “嘘!”有妖突然开口,提醒身旁的同僚。 几妖噤声,就见远处去往校场的道路上掠过一道玄黑色的长披。 他们低头,正要行礼,却见卫戕忽然停下,抬眸望向了奢华的王后宫。 他伫立着,定望半晌,剑眉倏地紧缩,眸光阴鸷可怕。 脚下一转,卫戕朝着璗琼宫宫门走去,冷声问向在宫门口当值的几名宫仆,“是谁在里面!” 宫仆们被吓了跳,茯芍未来之前,顶级大妖中,卫戕绝对是最好相与的,冷血却不嗜血,善战却不好杀,他对手下兵将十分严苛,但不会拿底层平民、奴仆发泄。 今日这语气着实可怕,几个小仆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话。 “没、没有谁啊……”他们瑟缩着,“只有王后和侍女们在里面。” 卫戕眸色愈厉,“王后身边有头千年狐妖,你们会不知?” 在这锐利冰冷的压迫之下,几个宫仆当即跪下,“是、是有一头白狐,是丹樱大人府上的舞姬、前玖偣的郡主,如今很得王后宠爱,到哪儿都寸步不离。” 他们说完,没得到卫戕的下个命令。几妖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了卫戕的脸色一眼,知道他还没满意,紧忙搜刮脑中关于那头白狐的其他消息。 “前天、前天王后还单独带着那头白狐去街上,说是白狐心情不好,带她出去散心。回来时跟着两车上品鲜果,现在每天有妖往王后宫送来新鲜的荔枝、葡萄。” 宫仆们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每说一句,卫戕的脸色就愈沉一分。 他们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也、也不知道是给谁送的,只知道那些鲜果都留在了璗琼宫里,没见到送去王上那边。” “至于、至于这乐声,也是昨日才有的,奴等只是负责守门,没有资格入内,着实不知。” 卫戕两侧的手攥紧,沉沉地望着眼前的宫阙。 从前每回路过璗琼宫他都能嗅到若隐若现的馨香,那是其他蛇身上没有的气味,闻之心旷神怡。 而今,一股狐骚臭混杂其中,令整座王后宫都蒙上了层斑驳的阴翳。 昔日的回忆浮现眼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靡靡之音。 他的父亲御驾亲征、浴血杀敌,母亲的宫殿里却乐声不断。 那头不知恬耻的狐狸媚惑了她,用媚术侵蚀了她的身心。 “我要见王后。”卫戕冷然道,“烦劳进去通报。” 无论雌雄,他决不允许狐妖在蛇的地界猖獗放肆。 第八十四章 卫戕踏入王后宫, 他站在阶前,正值殿中曲乐到了末段。 驰目望去,果见殿中一抹白影, 坦背露臂、挽长绸起舞。 最后一节音落下, 掷出的长绸翩盈回落, 妖姬伏跪于地, 一身白裙如水上莲铺张着。 卫戕拧眉, 听见殿内传来掌声,那跪在地上的白狐立即挽起柔媚的笑意,起身提裙,轻巧地去往珠帘之后、王后座下。 “上将军。”酪杏从门内出来,对卫戕行礼, “王后请您入殿叙话。” 卫戕抬步,玄底银纹的军靴踏入王后寝殿, 在光可鉴人的白玉砖上投出倒影。 他立在方才白狐跪拜的那块砖上, 军靴之下,冰冷的蛇息荡开, 将殿中的狐骚尽数踏碎。 珠帘之后,刚献完舞的白狐柔顺地跪在王后座下,雪白的双臂轻轻搭着王后的蛇尾,螓首偏斜, 枕着自己臂肘, 身段如柳,比蛇还要娆上三分。 茯芍本抚摸着雪妍的发顶, 嘉奖她方才的舞姿, 卫戕携一身肃杀之气而来,令她惊诧不已。 “将军, ”茯芍抬手,将暗昧的珠帘分开,身体也正襟危坐了起来,“是有什么要事?” 珠帘之后,卫戕见到了那头白狐。 同为王室,却没有丁点衾雪那样的清高傲气,放得下身段,模样也比衾雪好些,眉间的一竖红痕梅花般艳丽。 他皱了眉,雪妍立即感受到了尖锐的杀意,这杀意正对她而来,她不由得往茯芍身后躲藏。 见卫戕沉沉地盯着身下的白狐,茯芍复又看向雪妍,雪妍哀求地摇头,表示和卫戕并不相识。 茯芍眸光流转,思索之间,先将雪妍护去身后。 “王后。”这一庇护的动作令卫戕面色愈冷,他道,“王后何故忘了去年衾雪一事。” “我怎么会忘记。”茯芍明白了卫戕的来意,“但雪妍是不同的,何况我已在她内丹里种下了禁制,恶念一起,不及付诸行动她就会死在我手里。” “王后可听说过死侍。”卫戕面不改色,“当日衾雪等残敌,何尝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茯芍皱眉,没有说话了。 雪妍一惊,连忙从茯芍身后膝行而出。 她抱着茯芍的手摁在自己脖颈之上,操切求饶,“主人、主人,雪妍自遇主人,如孤雁得巢,这些日子恍若云端一般,主人对雪妍这样好,雪妍何必为了一群亡魂自毁前途,求主人垂怜,留雪妍在身旁伺候。” 茯芍无法反驳卫戕,但她好不容易为雪妍造了势,此时舍弃,之前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一众狐妖在淮溢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你先回去。”她对梨花带雨的白狐道,“放心,你是我的侍女,我不会不要你。” 雪妍斜了眼一身寒气的卫戕,急忙提裙从侧门离开。 她走后,茯芍为殿内设下了隔音结界,游向了卫戕。 金玉般的蛇尾蜿蜒在后,随着她的靠近,那股致命的馨香拂过卫戕的面容,令他不自觉平和下来,眸中的厉色也消融了大半。 “王后,”白狐不在,卫戕对着茯芍自然没有杀气,那双漆黑的瞳中流露忧色,“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有衾雪做前车之鉴,您怎能再将玖偣王室留在身边。” “将军,”茯芍抬手,抚上卫戕胸前的蛇首银甲,仰头看向他,“将军日日待在西郊大营,可知军中有多少狐妖?” 隔着冰冷的胸甲,卫戕并不能感知王后手指的感触,可当那只玉手触上铠甲的瞬间,他蛇瞳收束,不觉红了耳尖。 “大小军官三百余位,兵卒…不计其数。”胸前像是落了一片轻羽,他哑然别过头,不敢直视茯芍的双眸。 “那将军有没有发现,自衾雪一事爆出后,那些狐族军士们的处境不一样了。” 卫戕一怔,陡然明白了缘由。 这是他万想不到的原因。 “王后……”一时间,他竟难以开口,“这种小事自有纪检整顿,何劳您出手?” 茯芍摇头,头上的珠钗长簪在灵玉灯下折出熠熠宝光,晃得卫戕有些恍惚。 下一刻,那只莹润的手从他胸甲上撤离,他张了张口,终还是克制地定在原位未动。 茯芍侧身,双眸含忧,“我要的是淮溢的名声,要的是天下有能之士都憧憬淮溢、愿意投奔我们。” 淮溢实力强大,但因蛇王的种毒制度,许多大妖并不愿意来淮溢,陌奚不在乎,茯芍却在乎。 “将军,”她转身望向他,“因为是将军,我才将这些话诉之于口,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卫戕心跳如鼓,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异状。 即便他喜欢茯芍,这些反应也太过夸张。 雌蛇身上的香气已不是“好闻”二字所能概括,一丝一缕都在撩拨,令他痴醉欲狂。 “去了一趟人界,我才知道天外有天,蛇族的敌人远不止是其他妖。”茯芍眸色坚定,“就算雪妍真要害我,为了让淮溢中的狐妖能够尽心忠君、为了给淮溢博一个唯才是用的名声,我也要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成为王后最宠爱的侍女之一。” 卫戕垂眸,浓密的鸦色眼睫遮掩住他眸中的歉意和欲色。 他突然意识道,自己已两度误解了茯芍。 他看轻她了。 “殿下放心,卫戕在一日,便守淮溢一日。”卫戕抱拳躬身,“王后若是有意,我会联名几位将领一同上疏,奏请扩军。” 茯芍摆手,“王上热衷经商,我从前不以为然,如今方知,邦国、种族之间的厮杀和单打独斗不同,不是谁的修为高谁就一定能赢的。” “攻打玖偣,军事一块已占用国中资源太久、太多了。既然王上决定接下来十年修生养息,我们就不要再大动干戈。” 她对卫戕道,“说这些只是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一只小狐狸迷了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将军不了解我,难道还不了解王上么,他怎么会允许卧榻之侧有危险伴存。” 这话正中要害。 即便茯芍现在是清醒的,卫戕也怕那狐妖媚上,引诱茯芍忘了初衷,但有陌奚在,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 陌奚不是他那阴沉木讷的父亲,千年狐妖的媚术在他面前委实是班门弄斧。 卫戕彻底放心,同茯芍再三致歉。 “王后参政不过半年,已有长足长进。”卫戕打量着茯芍,“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茯芍羞赧,“出韶山以来,我确实太松懈了,连修行都抛之脑后。” 当有了人界这么一个劲敌横在眼前时,她被当头棒喝,陡然清醒。 她不再是韶山茯芍,被父亲护在坚硬的壳里; 她是大蛇了,有那么多小蛇仰仗着她,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卫戕离开了王宫。 茯芍撤了结界,外面的妖不明真相,只知道卫戕气冲冲地来,沉默无言地走。他走之后,白狐依旧盛宠不衰,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宫里宫外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攻打玖偣时,卫戕的骁勇近乎偏执,早有流传,说上将军对狐妖有仇隙旧怨。 玉蛇引 第131节 王后如此宠信白狐,就连上将军都无法阻止,一时间,蛇城中涌现了不少狐妖,不止是从外地入城,更有甚者从其他妖国赶来。 搔首弄姿、妄图一步登天的草包有;郁不得志、无处安身,想投奔蛇后的也有。 不论缘由如何,淮溢中狐妖数量迅速激增。 茯芍看着户带司送来的名册统计,心花怒放,满意得不行。 她剥了颗荔枝喂到雪妍口中,愉悦地抚着雪妍的狐耳,“我的小雪球,真的给我滚来了好多雪花。” 雪妍仰头,舔吻茯芍的唇角。 茯芍知道,这是狼狗一族讨好上级的方式,她来蛇城不久就在街上见过。 既是帮了她大忙,她也对雪妍多了两分喜爱,遂张开嘴,任由她舔舐自己的上颚。 “你配合得很好。”她抚着狐妖的雪背,放松地舒展蛇尾,“想要什么奖励,说来听听,我能给的一定给你。” 雪妍覆在茯芍身上,身后三条狐尾水草般缓动着,轻柔地同蛇尾挨蹭。 “能为主人做事,是雪妍的福分。”她舔过茯芍的耳尖,轻咬着耳廓,一路辗转向下,直至脖颈。 “不过,主人要是真的想赏雪妍……”狐妖柔媚的身体倏地出现了瞬息的僵硬。 她轻咬的动作倏地一变,牙齿骤然用力,狠咬住茯芍的脖颈! 那三条柔若无骨的狐尾钢针般绷紧,雌狐银灰色的眸中充斥着阴毒恨意。 茯芍一怔,稍一动作,就被雌狐压制住肩膀,扑倒在地。 她压在茯芍身上,用尽全力撕咬她的喉咙。对峙之中,茯芍听见雪妍冷冷地道出了下半句—— “那就把你的命送给我!” 两千六百年的实力差距,加之黄玉那身玉铠,即便茯芍放松之时,雪妍都没能咬破她的皮肤。 茯芍当即要动用埋在雪妍丹里的禁制,可突然之间,自己和雪妍的妖丹竟失去了联系,像是有一层厚壁将她的控制权割断! 这一瞬的耽搁,引来了守门的宫女。 “娘娘…”两位宫女刚入门询问,就见雪妍扑倒了茯芍。 两名仲妖震在原地,不等她们喊卫兵过来,茯芍的蛇尾便卷住了雪妍的腰肢,将她一把撕下甩出,用力砸去了对面壁上。 这一砸,碎了雪妍两截脊柱,她咳着血,眸中亦是猩红一片,满目仇恨。 没有片刻的喘息,狐妖十指化出利甲再度朝茯芍扑去。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正和去年的衾雪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雪妍比衾雪更加癫狂。 茯芍心惊,厉声呵斥,“停下!别忘了你的妖丹受我掌控!” “死又何惧。”白狐冷笑,“托你们这些蛇妖的福,我早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了!” 动静大了起来,卫兵自四面赶来。 “保护王后!”稍一扫过殿中局势,卫兵长便要入内,“捉拿逆贼!” “住手!”茯芍旋身,避开冲来的雪妍,同时高喊,“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她在雪妍折身之前,眸中亮起琥珀色的妖芒。 地面幻出一块长玉,锁住了雪妍的双脚,将她冻在地上。 雪妍抬步,玉石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她的双腿,她正欲念咒对抗,丹田骤然一空—— 茯芍抬手,指尖正握着她的内丹! “我要杀了你!”身体被束缚、内丹也被取走,雪妍恨得双眸滴血,“我忍了这么久,今日就是死也要把你带走!” “你也不是第一头这么想的白狐。”茯芍握住手中的妖丹,再度挥袖,雪妍的双手亦被玉石反锁在身后。 她立即欲咬舌自尽,却在张嘴的瞬间口中多出了一颗玉珠,撑开了她的嘴巴,阻止了她的动作。 手脚皆被锁死,她红着双眼,呜呜嘶吼。 茯芍拧眉,门外传来了鳞尾声。 是被惊动的陌奚。 他来到茯芍身边,确认她无碍后,扫了眼徒劳挣扎的白狐,“处理掉。” 卫兵正要上前,茯芍突然低喝,“我才说了,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卫兵们愣怔着,惊疑地来回打量蛇王和蛇后,不知道该听哪边。 “芍儿?”陌奚低声提醒,“谋杀王后,是既定的死罪,何况那么多妖都看见了,隐瞒不住。” “也没说要斩立决。”茯芍道,“这事有蹊跷,先关着,审清楚了再说。” 陌奚看了眼狼狈疯癫的雪妍,眸光回转,他颔首,“好,那我让刑司的妖过来。” “不必,璗琼宫就有地牢。” 茯芍招来两名千年的侍女,“去,把她关好。” 卫兵们看着陌奚的脸色,见他没有反对,便收兵退下。 茯芍看着雪妍被拖走,脖子忽然一凉,茯芍猛地抬头,见是陌奚抚过她脖子上的齿痕。 “芍儿,是我不好。”他愧疚心疼,“你第一次用控制术,我该盯着的。” “控制术没有失效,我依旧可以掠夺她的妖丹。”茯芍摊开手,将握着的那枚妖丹给陌奚看,“只是方才有一瞬间失去了联系。” 陌奚叹息,“我知道,所以我才抱歉,第一次用,自然会有不稳定。所幸芍儿无碍。” 茯芍皱眉,“之前从未有过差错,怎么就这么巧,在她对我不利的时候出现了断联?” “芍儿是否想过,正是因为她找到了割断联系的方法,所以才会在那时对你不利?” 茯芍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夫君,雪妍一直乖巧听话,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芍儿,”陌奚理顺她被雪妍扑乱的鬓发,眉眼柔和,带着怜惜,“你太善良了,对我、对衾雪、对所有妖都不够有戒心。外面的妖从出生起就是尔虞我诈,何况是千年的狐狸,他们最擅长伪装自己,不能凭表状判断他们的内心。” 茯芍抿唇,任由陌奚替自己理顺头发。 “不管如何,我还是得去亲自问问,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陌奚扶住她的双肩,盯着她道,“芍儿,白狐刺杀王后这件事,全宫上下都知道了。” “你刚成为王后,国中多得是不服你的妖。雪妍若是不死,往后侍宠持娇的妖会越来越多。他们知道我不会拂你的面子,凡事就会越过我来找你求情,这样下去,会滋生腐蛆。” “可是狐妖们……”“我知道、我知道芍儿用心。”陌奚笑着,“但想要凝聚妖心,未必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太过公平公正往往也意味着死板压抑,制定等级制度、推出个供所有妖发泄的靶子,有时候反而更利于政局稳定。” 茯芍怔怔地看着陌奚。 陌奚将她搂入怀中,微微叹息。 “芍儿,别这么看我。玖偣刚破,狐族刚刚成为我们的阶下囚,这时候让大家发泄发泄,是好事。” 茯芍沉默着,不表赞词,内心知道陌奚所说不无道理。 “芍儿要是不舍,这些事就交由我来办。”陌奚明白她在想什么,吻过她的额头,“去见她吧,问清楚你想知道的,之后由我接手。” “已是秋季了,我在汤阁新建了一处玉园,芍儿先去看看?” 茯芍点了点头,心口闷涩,比之知道衾雪是间谍时难受百倍。 到头来,她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到头来,狐妖还是要背上反叛的罪名。 茯芍缓了一日,酪杏给她做了蜂蜜甜羹。 茯芍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舀着调羹问:“外面在说什么?” 酪杏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了一句,“芍姐姐,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狐妖惑上。” 茯芍没了胃口,将碗搁去一旁。 不需要酪杏转达,她听得见满宫的闲言碎语。 雪妍出事后,蛇城、至少宫里对狐妖的偏见更深了。 “娘娘这样宠爱她,她居然妄图噬主。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贱骨头。” “我以为她不过是攀附权贵、见风使舵,原来是卧薪尝胆呢。可真有骨气。” “想也是,人家从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沦落风尘,怎么可能不恨我们。” “白狐,又是白狐,真不知道王后喜欢她什么,我的舞都比她好看。” “那你去王后面前自荐枕席呀,嘻嘻。” “我可没有一身白毛,也不是狐狸精,怕是入不了王后的眼呢。不过……要是娘娘宠爱的是我,我绝对比那头白狐要讨喜。” “得了吧你。” “实话而已,难道我不比她好看?一身白就够晦气的了,可别再有第三头了。” 这些话落入茯芍耳中,波涛般连绵不绝,一浪未平一浪又起,从事发至今,从未断绝。 茯芍起身,酪杏急忙跟上,茯芍抬手,示意她留下。 她要去地牢,去见雪妍,问问她到底为何要欺骗她。 第八十五章 王后宫的地牢, 原本是地库,用来存放一些要避光的宝物。 茯芍开辟出来了一部分,设了结界, 关押了雪妍。 一天之前, 她还是匍匐她脚旁亲昵撒娇的宠嬖, 而今却被禁锢了四肢, 人棍一样倒在地上。 见到茯芍, 雪妍激动了起来,她嘴巴被玉珠撑着,无法合拢,也无法吞下,涎水滴答流了半身。 那双眼里血丝未退, 脸色却愈发苍白,透出暗淡的青灰色。 这副模样, 和疯子无异, 再不见从前的姿色。 茯芍撤了结界,她们之间修为差距太大, 根本不需要任何防护。 玉蛇引 第132节 她立在雪妍面前,垂眸问她:“我对你,不好么。” 被玉珠塞口,雪妍说不出话, 她的内丹又在茯芍手里, 无法调动妖力传音。 其实也不必说话,那双眸子里的恨色便诉说了一切。 尽管如此, 茯芍还是去了她口中的玉珠, “回答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哈哈哈哈哈, ”白狐痴癫引颈长笑,“你们杀了我全族、夺走我们世代栖息的领地,你问我是如何想的,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我理解这种想法,”茯芍道,“只是不理解,你会有这种想法。” 白狐冷笑地睨着她。 茯芍继而道,“衾雪刺杀蛇王后,所有妖、就连丹樱都以为我厌恶白狐,她买你过来,是供我虐杀取乐的。你要真有复仇的打算,就不会以白狐的身份接近我。” “不错,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近你的身。谈不上是早有预谋,但大好的机会放在了我眼前,为何不博?” “你是来到我身边后临时起意?”茯芍蹙眉,“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你不会懂。”雪妍呵笑,眉宇间流露两分苍凉,“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个战奴,我或许会认了命,可你偏偏要对我好,让我吃到从前才能吃的鲜果、让我穿上从前才能穿的绫罗。我想把玖偣郡主的身份忘了,本本分分地为奴为婢,是你、是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切!让我记起我不是个奴隶!”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嘶吼。 “原来是这样……”茯芍喃喃。 她以为雪妍是有什么隐情,原来是真的想要复仇。 陌奚说的没错,她太愚蠢了,竟会被一头这么小的狐狸蒙骗。 既然如此,茯芍便也不再将她视为自己的丫头,冷了脸色,“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计划、毁了淮溢上下所有狐妖的生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雪妍尖锐地回吼,“我只管我自己!他人的事与我何干!” 茯芍挑眉。 一种违和感再度涌上心头。 这话有些不对劲。 既然雪妍不在乎其他妖,只管自己好过,那还谈什么复仇?为何要为了已死的亲族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的话里有矛盾,茯芍正要询问,倏尔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兀地传入脑中—— “芍姐姐!救我!” 丹樱。 茯芍瞳孔一收,匆匆布下结界罩住雪妍,身上妖芒闪烁,来不及再管白狐,追着声音的方向消失在了地库中。 她前脚刚走,后脚结界中的雪妍突然身形一软,无力地仰倒下去。 她脸上疯狂的偏执之色尽数消失,变得空洞、麻木,像是一尊没有意识的人偶。 白狐失焦的瞳孔中,有一湾碧色的小蛇回转扭动着,模样像极了凌熔秘境里侵蚀玉兽的寄生物。 …… “王诏在此,奉命捉拿反贼丹樱!” 刚刚黎明,丹宅四周街道就被自西郊大营的数百兵士围住。 尉官叩响了大门,管家甫一开门,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赤红色的王诏。 “封锁四门!”尉官出示王诏后,立即带兵闯入宅院,“不许任何妖离开!” “大人、大人!”管家半是愣怔半是错愕,“这里可是丹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诏在此,上将军亲临,抓的就是你们丹蛇。”尉官一挥手,带兵入内,露出了后方骑在三足甲兽上的卫戕。 管家回身,眼睁睁看着银甲兵捣入宅内,想要阻拦却无处下手。 丹樱带着侍婢从廊中游来,长尾一扫,横亘庭中,她沉声冷喝,“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 卫戕抬手,手上一卷赭色诏令。 “丹樱,”他漠然地俯视她,“雪妍刺杀王后,证据确凿,已被收监,即待行刑。谋逆之罪,一律夷族论处。她是你府里出来的,也是你引荐给王后的,王上有令,你得和我们走一趟。” 雪妍刺杀王后?丹樱一怔,眸色神色几度变化。 在最初的懵憕后,她猛地想起了那日自己在蛇宫门前挑衅陌奚时,陌奚的那个眼神。 该死! 假的、又是假的!他故意做出不甘心的样子,让她以为他拿她无计可施! 从一开始,他答应茯芍让她入宫,就是设计! 好一出欲擒故纵。 陌奚让她入宫,让她尝到和茯芍亲近的甜头。 而他自己则频频回避、伏小做低,惹得她心生警惕,也惹得茯芍过意不去。 他知道自己必会防备他,不敢再在宫内停留,所以,为了让茯芍出宫见她,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吸引茯芍注意—— 丹樱猛地回身看向身旁的侍女,侍女低着头,不发一言,明明死期将至却毫无瑟缩之意,只敷衍做出认罪的姿态,再无更多动作。 白狐、白狐! 茯芍的政务是陌奚手把手教的,他当然知道她当下关心什么、在意什么。 他知道茯芍目下求贤若渴;知道她忌惮人类,要扩充国力,就一定会留下那头白狐,洗刷衾雪给狐妖们留下的恶名。 雪妍当然不会被练成傀儡,不是狐狸精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陌奚不允许。 若将雪妍练成傀儡,雪妍又如何刺杀茯芍——不止是傀儡术,就是控制术他都不会施展。 陌奚自始至终不碰雪妍,说是什么让茯芍练手,实则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摘出去。 第一次施咒的茯芍控制不稳是情有可原;但雪妍要在陌奚的咒术下失控,就说不过去了。 丹樱的推测大致无错。 陌奚忍耐她多时,看在茯芍的面子上,原可以继续忍耐下去,但在秘境里,他遇到了沈枋庭。 陌奚动不了沈枋庭,一旦茯芍恢复记忆,得知自己杀了沈枋庭必会和他翻脸,他唯有等到这一世的茯芍厌恶起沈枋庭,才能顺理成章地下手。 不安感日益发酵,陌奚无处发泄,需要杀鸡儆猴、警告一切觊觎茯芍的东西,向所有妖宣誓自己的主权。 丹樱,就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深知自己中计的丹樱咬牙喝道,“你们来这里,王后可知?” “王后已将此事全权交由王上处置!”卫戕冷睥着她,“丹樱,念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你自己走,别逼我动手。” 丹樱盯着甲兽上的卫戕,他们之间不仅是九百年的修为差,更有着经验上的差距。 同一般的贵女相比,丹樱无疑是强悍的,但对上常年在沙场的卫戕,她毫无优势可言。 “好。”她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冷笑道,“正好,我也想见见蛇王。” 她摆动蛇尾,游向卫戕,怒气冲冲,似急着要去宫里找蛇王要个交代。 一旁的副官上前为她戴上镣铐时,倏忽间,一抔绯色的毒雾骤然爆开! “有毒!”浓郁的烟雾遮蔽了视线、糜烂的桃香掩盖了气息,三千年的丹毒无妖不惧,卫戕抬手,黑色的煞风霍然飙起,席卷了空中的丹毒。 烟雾散开,哪还有丹樱的身影。 卫戕抚上太阳穴,黑眸中亮起荧荧翠芒。 他没有立刻追赶,先让蛇王看清现场,随后才低声请示,“要追么?” “谋逆犯上,又拒捕潜逃。”丹樱的潜逃令陌奚更加满意,“很好。那就按律办吧。” 那声“很好”不为别的,专为褒奖卫戕。 卫戕不知道个中曲折,却知道陌奚想要什么,故意放纵了丹樱逋逃。 谋逆犯上、拒捕潜逃——按律,可先斩后奏、就地革杀。 “明白。”卫戕阖眸,双眼再度睁开时,翠芒已然消失,又恢复了沉寂的漆黑。 丹樱一路往城外逃去。 她绝不相信茯芍会想杀她,果真迁怒于她,茯芍也必然亲自动手,怎么会交由他人!这中间定有猫腻。 她急速遄飞,沿路关卡重重,四处皆有盘查,丹樱一边往无妖之处逃去,一边取出传影石,欲联系宫中的茯芍。 她往传影石中注入妖力,石块闪烁了几下,可迟迟没能连接到茯芍。丹樱立刻取出另一块传声石,正要联络,后背一寒,有杀气袭来。 她本能躲闪,险险避开致命处,手中的传声石却就此被击碎。 一扭头,卫戕俯身追来,距离已不过三五里。 他左手一拧,有黑烟凝聚,状如细蛇,四散开来,从八方朝丹樱蹿去。 丹樱咬牙,将丹蛇的灵敏天赋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在密集的群蛇下找出一条生路。 两条顶级大蛇一逃一追,卫戕的实力在丹樱之上,要在他手下逃生已花费了丹樱全部精力,她再没有余力联络茯芍,也没有时间规划路径,一味地躲避追杀,慌不择路地上了城东甫良山。 甫良山,坠骨之地。 当看见前方的山崖时,丹樱头脑一懵,全身血液凝结成冰。 漆黑的石崖上碧光澹澹,充满了陌奚的气息。 哨卡的设置、卫戕的攻击,皆是为了将她赶到此处。 他早已在这里设下了阵法,等待她的光临。 丹樱哆嗦地取出传影石,这一次传影石连闪烁都不再有,一切妖力都被陌奚的阵法隔绝阻拦。 在这里,她被彻底隔离在茯芍感知之外。 砰——黑色的煞气打在丹樱尾边,迸起二三碎石。 她仓皇抬头,就见唯一的路径被一条粗硕的乌黑蛇尾堵塞盘踞。 “丹樱,”卫戕漠然地望着她,抽出佩剑,“你输了。” 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蛇王。 他不知道丹樱和蛇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蛇王是赢家,那他就不会站在输的那一边。 山风凛冽,她被卫戕寸寸逼至崖尖。 玉蛇引 第133节 “卫戕——”雌蛇于狂风中嘶吼,“兔死狗烹,你替他杀了我,下一个焉知不是你!别忘了,我不过是条雌蛇,而你才是货真价实的雄性!” 卫戕无动于衷,“我认得清自己的地位,但是你,染指中宫、挑衅王权——丹樱,你太猖狂了。” “你以为你奴颜卑恭就能得到一两块骨头?”丹樱冷笑,“今日我死,来日茯芍问责陌奚,你也不想想陌奚会把我的死推到谁的头上!” 卫戕面不改色,淡淡道,“丹毒之恐怖,四千年大妖尚且胆寒。某不过一条三千余年的无毒蛇,对付你不得不拼尽全力。刀剑无眼,争斗之间偶有失手,易属常情。” “你!” 他手中的长剑折出冷光,照出丹樱惨白的脸色。 她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 她可以死,但她得不到茯芍,陌奚又凭什么! 她比陌奚年轻、比陌奚美丽,凭什么输给他!那条老蛇不过是胜在比她多活了几年罢了! 丹樱双手紧握成拳,长甲刺入掌心,浑然不觉疼痛。 忽然,一抹温凉的硬物硌住了她的手指,她低头一看,就见左手指上有一枚细细的玉戒。 丹樱抬手,右手握着左手上的戒指挡在胸前。 「这里有我的神丝,若有危险,你便喊我的名字,我会立刻赶来」 她其实从未相信过茯芍的话。 当传影石联络不上茯芍时,丹樱的心便凉了下去。 卫戕说得没错,是她输了。 没有雌性会站在输的那一方。 丹樱跌坐地上,死死攥着那枚玉戒。 在剑光破来的瞬间,求生欲还是让她心生侥幸地对着玉戒喊了一句—— “芍姐姐,救我……” 下一刻,黄埃蔽天。 有兵戈铿锵之声在丹樱面前暴起。 黄沙稍落,就见一抹倩影挡在她身前,徒手抬臂,格住了卫戕的长剑。 那覆满金玉鳞的蛇尾圈了住她,将她护在尾央。 丹樱怔怔抬头,见身前雌蛇厉声恫吓,喉中发出暴怒的蛇鸣。 卫戕同时一怔,不明白为何在陌奚的屏蔽阵法中,丹樱还是能招来茯芍。 他迅速后退,这一幕通过他的眼睛传回了宫里。 陌奚瞳孔收束,视线从那枚不起眼的玉戒移到丹樱面前的雌蛇身上。 茯芍面沉如水,震开卫戕后,抽出了黄玉骨伞。 “卫戕,”她沉沉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八十六章 丹樱怔忪地望着身前的茯芍。 茯芍为她戴上这枚戒指的时候, 丹樱还有六分相信她会来,那时候的她是簪缨世家的继承者,是天下唯二的顶级雌蛇, 亦有茯芍喜爱的蛇毒在身; 但到了今天, 她输得彻头彻尾, 论谋论武都输得一败涂地。 丹宅被抄、她成了通缉犯, 对茯芍来说她已毫无利用价值, 论蛇毒,自有陌奚在;论容貌,那条奶蛇的花纹亦艳丽于她。 她想不出茯芍这时候保她的理由。 蛇王和她之间,该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丹樱没有从一开始就使用玉戒,因为她清楚, 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和茯芍交换了…… 因一点不死心的侥幸,丹樱万没有想到, 茯芍真的会护她。 搜刮出生以来两千二百年的记忆, 从破壳的第一刻,丹樱就在马不停蹄地吞噬窝里的其他蛇蛋——吞噬的越多, 竞争者才越少。 一窝八个蛇卵,最终只剩下她和丹尹,她是历代丹蛇中的佼佼者,才出生就将劲敌数量削减到了最少。 没有谁会帮她, 父母、兄弟、族长、长老……以及她痴恋了千年的蛇王, 他们都是蛇,蛇不是群居者, 他们的体温随外界温度改变而改变, 一如卫戕,他不在乎这件事里谁对谁错, 他只在乎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风和日丽,他便默不作声;但若西风压倒东风,就要顺风而行。 可茯芍挡在她面前,逆着山顶狂风而立,将她圈在尾中,隔绝了那狂暴的西风。 卫戕低头,在茯芍浑身凛然的怒意里选择了避让。 他通过识海询问陌奚接下来如何处理。 不需他开口,通往山顶的荫道上出现了陌奚本尊的身影。 他施施然朝崖边游来,仿佛没有察觉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泰然地冲茯芍伸手,“芍儿,那里危险,到我身边来。” 茯芍看向自卫戕身后出现的陌奚。 “夫君,”她不明白,“是你让卫戕对丹樱下手的?” “芍儿,先过来。”陌奚耐心道,“我会解释给你听。” 茯芍扭头,看向身后的丹樱。 她从未见过丹樱这般狼狈,少女全身发软地跌坐在地,华服沾了泥泞,发髻也有松散,本就白皙的小脸愈发的惨白发汗。 对上茯芍的目光,那宝石眼中尚留受惊的残迹。 她被吓坏了。 “丹樱,”茯芍觉得陌奚说得有理,俯身去拉丹樱,“这里太危险了,我带你离开。” “芍姐姐!”丹樱倏地抱住她的胳膊,慌张地摇头,“不是我!芍姐姐你相信我,雪妍不是我指使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茯芍一愣,余光扫向陌奚和卫戕。 至此,她了解了一切。 “我知道,你当然不会派只千年的狐狸来杀我。”茯芍抱住她,“走,和我回去。” 丹樱埋在茯芍颈边,尾巴缠住她的腰,双臂勾着她的脖颈低低啜泣。 茯芍没有等陌奚,径直将丹樱带回了王后宫。 陌奚斜了眼卫戕,卫戕垂首,蛇王目光里的冷意不言而喻。 “你是什么意思?”茯芍安顿了丹樱,转头就质问陌奚,“你明知道丹樱不可能知情,更不可能是她指使的雪妍。” “我当然明白。”陌奚向她解释,“可雪妍是丹樱买来的,又是她赠与你的,无论如何都逃不了干系。” “芍儿,我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总要走个流程。 “今日卫戕去丹宅,只是请丹樱过来配合审讯,若她无辜,关个几日就回去了,她偏要抗旨拒捕,还对执行的官兵施了丹毒。本是无罪的,生生给自己添上一笔。” 茯芍蹙眉,“丹樱不是这么莽撞的性子,但凡有周旋的余地,何至于这么鱼死网破?” 陌奚沉吟,“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卫戕能压住丹樱,忘了卫戕寡言木讷。大抵是他态度强硬、传错了旨意。” “不管如何,你去拿丹樱,为什么不告诉我?” “芍儿,我知道你和丹樱关系好,不想让你为难。一个白狐就够让你难受了……”陌奚叹道,“本想着审完放她回去,就不必惊扰你,不想还是让你担忧了。” “我是有些可惜雪妍,但也不至于到那个份上……”提起雪妍,茯芍精神一振,“对了,我还有事要去问她。” 她惦记着刚才未完的对话,转身欲回地库寻找雪妍,却见酪杏快步走来,脸色有恙。 她附在茯芍耳旁低语了两句,茯芍睁眸诧异:“什么?我去看看!” 她匆匆去了地库,推开地库大门,结界之中哪里还有什么狐妖,只有一只蜷成团子的白毛狐狸。 听见动静,那小狐狸抬头睁眼,露出额上的红痕和一对清澈的银灰色圆眼。 茯芍顿在了原地。 千年妖力全然消散,这只是头未开灵智的白狐罢了……再无对证。 蛇宫之外,中央狱中,一众丹樱心腹被扣押收监。 无人在意的牢房角落,一名侍女横倒在地。 她睁着眼,神情空洞麻木,鼻息已然断绝。 两条虫子大小的碧蛇在她无神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最终同她一起消失在了世间。 深宫之中,响着凄哀的呜咽。 “芍姐姐,我好怕……” 少女瑟瑟发抖着,像是被雨打湿的梨花,无助地埋在茯芍怀内。 “他们要杀我……我用传影石联系你,可你一直不回……”她啜泣着,浑身冰凉如雪。 “抱歉,”茯芍搂着丹樱,“那时候我刚好在地库里审讯雪妍,没有收到你的消息。” 丹樱摇着头,不需要她的解释。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丹樱就再也见不到芍姐姐了,”她哭得双眼通红,青白的面色衬托着那红意愈发明显,也愈发可怜,“芍姐姐,丹樱真的好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茯芍无法,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一下又一下拍抚她的后背。 良久,丹樱从她怀中抬头,泪眼楚楚地望着她,“卫戕说,是芍姐姐授意蛇王杀丹樱的。” “我怎么会…”茯芍下意识反驳,话出口后猛地一顿。 她记了起来,这还的确是她应允的。 雪妍事发当场,她亲口应允将后续转交陌奚处理,陌奚还和她确认过一次,她也没有反对。 “我是让他去研判雪妍的罪、解决她带来的风波,没有想到你也牵扯其中。”茯芍扶额,“对不起丹樱,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和陌奚、和你打声招呼。” 丹樱眸光微移。 果然不出她所料,茯芍就算要杀她,也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 玉蛇引 第134节 真是好一通春秋笔法。 “但是丹樱,”茯芍说罢,为难道,“我问了卫戕,他去丹宅的时候并没有说要杀你,你又何故毒伤官兵、拒捕潜逃呢? “本是无罪的,这一下是真的要受罚了,纵然我想保你,可那些被丹毒毒伤的官兵还躺在床上,担架抬他们出丹宅的时候,整个蛇城百姓都看见了,容不得抵赖呀。” 丹樱沉默。 “芍姐姐,”好半晌,她低低道,“芍姐姐觉得,传影石联系不上你,是巧合么。” “嗯?” “就那么正好,在芍姐姐离开的时候,我被卫戕追杀。就那么正好,我被他赶到了甫良山上。”丹樱抓着茯芍的袖子,期艾道,“芍姐姐也察觉到了,那山上有蛇王设下的阵法,隔绝其间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深宫内的蛇王为何去城外远郊的荒山上设阵? “若是想抓我,设锁妖阵、设伏魔阵、软骨阵,设什么不好,要设个隔绝结界?他要隔绝什么?” “自然是隔绝你狗急爆丹。” 清冷的嗓音从远及近,二妖同时望去,丹樱脸色微变,茯芍则是轻嗔道,“不是让你别来么,她害怕你呀。” 陌奚自门外入内,“再任由她说下去,我在芍儿心中的地位就不保了。” 他面上带笑,那温润的桃花眼轻轻扫向丹樱,“只是请你入宫,就把你吓得喷洒丹毒,丹樱,你向来激进,一旦爆丹,半城百姓都要给你陪葬。你说,我为什么要把你隔绝在远郊?” 丹樱瞳孔骤缩。 她扭头去看茯芍,茯芍脸上刚起的那点惑色立刻在这番解释下化为乌有。 茯芍认识的陌奚本就谨慎过头,未防丹樱爆丹,把她引去无人的荒山,倒也像是他的作风。 丹樱没有说话,瑟缩起肩膀,受惊地钻入茯芍怀里,怵惕不定地侧视蛇王。 “夫君,”茯芍见此,对陌奚道,“你我伴侣,我怎么会轻易怀疑你。丹樱害怕,你先回去嘛。” 陌奚扫过噤若寒蝉的丹蛇,片刻,他微微倾身,与茯芍眼额相蹭,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 “秦睿已经过来了。芍儿,别耽搁太久。” 这一刻,他的阴影完全笼罩茯芍怀中的丹樱,暗昧湿冷。 茯芍点头,表示知道。 陌奚走后,茯芍招来酪杏,“和秦睿说说,能不能推迟半日。丹樱现在状态不稳定,骤然去到新环境恐怕会出什么意外,明天天亮,我亲自送她去刑司听审。” 酪杏应了,去到门外,过了会儿折返回报:“芍姐姐,秦睿大人答应了,说看在王后的面上,只破例这一次。” 茯芍看向埋在怀里的丹樱,“听到了?休息一晚,明天天亮,我送你去刑司好不好?” 丹樱闷闷点头,蛇尾愈往茯芍身下钻去,“要芍姐姐缠着睡。” 茯芍应允了。 卷在那莹润的玉尾中,丹樱悰绪满腹。 她胸口盘盈着一种古怪的情愫,前所未有,难以捉摸。 茯芍已在闭目养神,可丹樱一合上眼,脑中全是甫良山上狂啸的山风。 陌奚出现后,丹樱立刻拔下了指上的玉戒,将它藏在舌下。 蛇信穿过戒环,摩挲着光滑的戒壁,那触感和此时缠绕着的玉尾同出一脉。 粉白的信子从戒环中探出,贴近了茯芍,却没能嗅到丁点馨香。 她收敛了气息,只有修为高于她的卫戕和陌奚才能闻到。 丹樱收回了徒劳的信子,额头抵在了茯芍侧颊上。 察觉她的靠近,茯芍偏了偏头,为她腾出空间,顺手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抚幼崽似的安抚她。 “乖啊,丹樱。”她闭着眼喃喃低语,“乖乖的,我想办法保你出来。” 丹樱抿紧了唇,脸上刻意留下的泪痕未干,却是两千年来头一次涌现了涩然。 “芍姐姐……”她挨蹭着她的鬓角,喑哑低语:“怎么办……” 怎么办……她斗不过陌奚,明明玉戒打了陌奚措手不及、让茯芍当场撞破了一切,可陌奚三言两语又将事实完美篡改。 如此的滴水不漏,即便事发,他也没有丝毫破绽。 听到丹樱沙哑的颤问,茯芍睁开了眼。 “明天我亲自送你过去,当着整个刑司的面,告诉秦睿你是我妹妹。他们不会为难你。” 她搂住娇小的雌蛇,以为她在恐惧受刑,“再有……我送你过去之后,立刻去慰问那些受伤的兵士,看他们想要什么样的补偿。只要他们松口不追究你的责任,事情就好办多了。” 丹樱紧紧抓着茯芍的衣襟,粉晶般的蛇尾亦用力绞缠着她。 她忍不住问:“芍姐姐,为什么要对丹樱这样好。” 她们无亲无故,她也从不曾给予茯芍什么,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茯芍笑道,“你是我这辈子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强大最甜蜜的妹妹。我喜欢你呀。” 她爱怜地磨蹭丹樱,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是王后,只是你的姐姐,那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错。受惊了当然要跑、要用毒,谁让那些兵士比你弱,他们要是强大一些,像卫戕那样,不就不会受伤了么。” 搂着丹樱的手插入了她的发间,像是初识时丹樱对茯芍做的那样:她轻柔地按压丹樱的头部,让她舒服、让她放松。 丹樱低头,紧紧依偎着茯芍。 “芍姐姐……” “嗯?” “丹樱舍不得你。” 她愿意受刑,但她不想被囚禁、不想和茯芍分离。 茯芍柔声道,“很快的,丹樱。我们的寿命那么长,不论是十年还是百年,一眨眼就会过去。我会一直等着你。” 这话同样耳熟,兜兜转转,好似又回到了最初。 丹樱红着眼睛点头,攥住了茯芍的衣襟。 等着她,一定要等着她……不要、不要把她忘记了…… 这一夜,王后第一次撇开蛇王,独自留宿璗琼宫。 蛇王的寝宫内,陌奚立在庭下,乌云蔽月,一场绵绵秋雨打落了海棠几朵。 他半敛眼睑,凝望着地上的残花。 是什么时候,一切全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杀不死沈枋庭,而今,就连丹樱都能在他手下泰然安存。 他迷茫地望着自己的手心,五指收拢,却什么也抓不住。 雨水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水流拂动了那残败的海棠。 在构思下一步计划之前,先出现在陌奚脑中的是——茯芍喜欢他画的海棠妆。 但要再画一次,就要用更细腻的笔触、更昂贵的涂料。 只有更好、更新的画法,才能让那双琥珀瞳保持住足够的喜爱和温度。 第八十七章 茯芍里里外外跑了一天, 终于为丹樱打点好了一切。 回到宫里,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看见角落帷幔后露出了一点狐狸尾巴尖。 酪杏注意到茯芍的目光, 走过去把躲在帷幔后的白狐抱了出来。 到底是已经成过妖的狐狸, 即便退化成原形也比普通狐狸要聪敏乖巧, 安安静静地待在酪杏怀里没有挣扎尖叫。 “芍姐姐, ”酪杏询问, “还有恢复的机会么?” 茯芍对着白狐懵懂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我搜了她的识海,比她的毛还要白。就算输送妖力给她、助她成妖,之前的记忆也找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酪杏不安地皱眉, “好端端的,也没有谁进过地库, 怎么就突然退化了。” 肘腋之间突生异变, 王后宫中一干宫仆都和酪杏一样惶惶不安,担心出了内贼。 “地库确实没有其他妖入侵的痕迹。”茯芍沉吟, “要么是她自己有什么秘法,用这种方式了结自己;要么……” “要么什么?” 茯芍眸光几度闪烁,终还是道,“算了, 没什么, 反正变不回来了,想也无益。” “那这只白狐要怎么处理?”酪杏问。 茯芍抬眸, 望向她怀里的小狐狸。 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 却再无半点妖娆媚意。那双狐眼圆溜溜的,澄明胜镜, 一丝不差地照映出茯芍的身影。 “陌奚说得没错,我治下本就不够严厉,事到如今,再留下它只会折损领主的权威。”茯芍道,“把它给我。” 酪杏了然,“是。” 她将白狐送到茯芍手中,茯芍插着白狐腋下,将它举至胸前。 总归是她的东西,该由她亲自处理。 她张开口,准备将狐狸吞吃入腹,一阵温热的触感骤然打断了茯芍。 在她张口之时,小狐狸仰头,伸出舌头,亲昵讨好地舔舐茯芍的上颚,发出嘤嘤狐鸣。 茯芍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倏地叹气,把白狐放回酪杏手中,“罢了……主仆一场,送回玖偣,放归山林吧,别让其他妖知道。” 酪杏吃惊,茯芍吞吃的狐狸并不少,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心意。 或许她曾真的将这头白狐视作自己的丫头,对她上了心;或许是因为雪妍翻脸得太过突然,尚有许多疑云未散。 死里逃生的小狐狸茫然着,一对狐眼清澈明晰,镜子般如实照应着茯芍的面目表情。 “去办吧。”她起身,“我也该去找陌奚了。” 酪杏抱着白狐,一蛇一狐一同目送茯芍离开。 茯芍远去后,酪杏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小狐狸:“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多少福,这辈子才能遇见芍姐姐。” 玉蛇引 第135节 “走吧,送你回乡,你要是有点良心,以后就别再吃蛇了。” 白狐眨了眨眼,它听不懂,只是单纯察觉到了威胁之意,本能地讨好献媚。 酪杏扁扁嘴,轻斥一声:“小狐狸精。” …… “忙完了?”陌奚放下手中书卷,笑意吟吟地望向茯芍,“王后第一次劳军慰问,却是为了谋私。” 茯芍抿唇,“你要罚就罚好了。” “蛇王会罚,但夫君不会,姐姐更不会。”陌奚倚座支头,三千青丝如瀑倾泻,“勤政治国,不就是为了享用这一国资源么。” 茯芍游去灵玉榻上,和阔别了一天半的灵玉问候寒暄。 陌奚从王座上起身,自后抱住了茯芍的腰肢,蛇信触吻她的耳根。 “芍儿……”他在她耳畔吐息,“已是仲秋了。” 茯芍沉默片刻,回身看向陌奚。 “丹樱正在候审,她出来之前我没有这个心情。” 陌奚抵着她的额,“芍儿连我也要利用?” “我是说真的。”茯芍推开他,“过几天吧。至少等她的结果下来。” 陌奚失笑,眸中的翠色幽深了两分。 茯芍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端倪,他不能再动丹樱了。 不止是丹樱,就连那头白狐他都必须留一线生机,以免做得太绝,惹茯芍生气。 “好。”陌奚贴着茯芍的侧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那就等芍儿有兴致了,再提。” 他撑持着那份从容温柔,用残虐的自制力断念禁欲。 到了这一步,他大可以去牢中寄生丹樱,但丹樱是死是活,其实从来都无有所谓,只是他用尽了手段,她却还是好端端的活着,反得到了茯芍愈多的怜爱。 这样的超出控制,让陌奚前所未有地不顺心。 他感到厌烦、感到暴戾,却无处可以发泄情绪。 一点小失误而已,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因小失大、自乱阵脚,他并没有在茯芍面前暴露什么。 忍耐,维持好这份安宁。 三天后,丹樱的判决下来了。 茯芍狠狠地松了口气,“十年徒刑,罚银三百万。还好还好。” 几天以来,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盯着那份判书怎么看怎么高兴。 “满意了?为了这个东西,你跑了多少地方,连户带司都去了。” 陌奚搂着她的腰,同她一起看那份判书,“听说过大义灭亲,却没见过谁上赶着把罪犯划到自己族谱里的。” “当然满意了。”茯芍侧身,“她现在是我真正的妹妹了,那就是王族嫡系,徒刑可以在宗亲府里过,还能配两个侍从,我也可以随时过去看望。” “是啊,”陌奚抽走她手中的判书,“也不知这是徒刑,还是度假了。” “好姐姐,”茯芍摇着他的胳膊,“就这一次,下次她要再闯祸,不用你说,我自去绞断她的骨头。” “可芍儿好像不止一个好妹妹,更不止一个好朋友。”陌奚笑着,“光是王后宫里的丫头便要上百,‘就这一次’是真的就这一次,还是每个都有一次?” “除了丹樱,谁还敢和你叫板。”茯芍下巴往门外抬了抬,“酪杏和王后宫的丫头们一个比一个乖巧,不会生事的。” 她说完,见陌奚眸色薆薆,凝着些暗气。 他轻声吐字,“这是芍儿说的。再有下一次,即便是你宫里的丫鬟,也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茯芍觉得,陌奚似乎意有所指某个丫鬟。 “酪杏……”她迟疑道,“做了什么么?” 陌奚一哂,“怎么会,酪杏一直很本分。” 不是酪杏,茯芍便不再紧张。 她知道,陌奚厌恶丹樱。 如她对丹樱所说,作为姐姐,她不觉得丹樱杀几个官兵有什么不对;作为伴侣,茯芍也无法指责陌奚狩猎它妖。 她不知道陌奚到底做了什么,不知道雪妍是不是真的想要报仇、卫戕是不是真的口误传错了王诏、甫良山上的阵法到底旨在何种用途……诸多疑云遮蔽了这件事,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陌奚是天下最强的蛇妖,他的实力凌驾于众生之上。 就算这件事幕后有陌奚的手笔,那又如何呢。 弱肉强食,强者理当支配一切。他本该随心所欲,是因为她喜欢丹樱、因为她不允许,陌奚才一次次忍了下来。 茯芍想要怪他,都找不到怪他的立场。 如今雪妍回到家乡,丹樱不过是罚钱圈禁。 她不确定陌奚到底是不是在幕后的谋划者,如果不是,那这个结果皆大欢喜,没有什么可不满的; 如果是,茯芍也感念他为了自己,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只是可惜了淮溢中的狐妖们——唯有这件事梗在茯芍心里,始终抱憾。 沉浸在对陌奚的歉疚里,茯芍倏地一惊。 慢——陌奚如何作想与她何干? 他动了她的心爱之物,她该生气才是,怎么还反过来替他着想开脱? 茯芍被自己的“体贴善良”所震惊,未及深思,那苍青色的硕大鳞尾环过一圈,不知何时将她圈在了环内,唯一的破口正对着陌奚怀抱。 鲛绡被陌奚拂落,结界之中,连一声虫鸣都透不进来,就连顶上灵玉灯散发出的荧光都幽暗了些许。 “芍儿,”冰凉的五指抚过她的脸颊,陌奚倾身,凑近了她,“判书已下,你也该分些注意给我了。” “再等一天好吗?”茯芍从那奇怪的心境中匆匆抽离,推拒道,“明天丹樱就要转入宗亲府,我得去送送她。” 陌奚动作一顿,偏头凝望着她。 又是丹樱,又是等待。 明净的翠瞳里涌起几缕浊意。 自秘境回来之后就躁动不安的心绪捱到了这一刻,得到的却又是延后推迟。 克制、忍耐、退让……上一世是,这一世还是如此。 鲛绡之内的气息由暧昧变得湿冷。 茯芍心脏漏跳半拍,她伸出蛇信,见那双温情脉脉的翠眸里闪动着异样的情愫。 “夫君?”她本能地向后退去,尾巴一动,就触到了拦住她的苍墨长尾。 茯芍多次在陌奚身上感受到悚然的危险,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清晰鲜明。 “你怎么了?”她不明就里,“从秘境回来后,你就有点不对劲。” 回程时的意乱情迷、突然针对丹樱发难,以及如今的这幅神色,都令茯芍困顿不明。 她不明白,陌奚到底是怎么了。 雄蛇的喉结滚动了一轮,他依旧是笑着,玩笑一样的闲谈,“好,那交尾的事暂时不提。” 茯芍弯眸,正要感谢陌奚的体贴,就听他说,“记得芍儿曾问过我,能不能在你的蛇丹里种下蛇毒。” 那时候陌奚告诉茯芍,她没有毒腺,种了毒也没法产毒,她便作罢了。 “怎么了?”茯芍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芍儿,”陌奚盯着她,徐徐开口,“你还想体会种毒的感受么。” 刹那间,茯芍寒毛直立。 她弓了肩背,蛇信来回摇摆,目光看向了此间唯一的出口——陌奚背后的鲛绡。 她的惊恐太过明显,陌奚眯眸,胸口细细密密地酸刺发疼。 “芍儿,别怕我……”他伸手欲朝茯芍探去,却见茯芍的余光迅速瞄了眼身下的灵玉。 陌奚指尖的力度骤变,他倏地抓住茯芍的手腕,不懈余力。 这一刻,他看见茯芍的蛇瞳收缩成针尖,肩膀微不可察地弓了起来。 她发现无路可逃,马上便做好了防御攻击——正对着他。 心口细密的刺痛登时扩大,陌奚瞌眸,他后悔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话不能出口,可为何还是忍不住要提…… 遮住眸中的思绪,陌奚无奈地笑,“只是最近配了种新毒,不需要毒腺就能使用,本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芍儿何故这样提防我?” 听了这话,茯芍将信将疑,“不用毒腺,那要怎么用?” 陌奚露出一侧獠牙,“血。” 茯芍有兴趣,但她胳膊上的寒毛尚未平复,那种心悸感令她却步迟疑。 那一瞬,她真的以为陌奚是想像控制其他贵族那样控制她。 “不了。”她不假辞色,“三天没有进食了,我想要出去,让酪杏给我做饭。” 陌奚没有强留,顺从地松开了她的手,将合拢的鲛绡分开拂起。 茯芍立刻起身,从他尾上碾压游过。 待到门前,新鲜的空气破除了方才那一瞬的窒息,她心悸地回眸,看了眼身后的陌奚。 这一眼,她瞥见雄蛇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哀伤。 又是那样的哀伤……陌奚总是有很多她不理解的担忧顾虑。 茯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明明她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从没有找过第二位伴侣。 他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茯芍驻足,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折回殿内,牵起了陌奚的手。 “姐姐,”她说,“等什么呢,不和芍儿一起吃么?” 玉蛇引 第136节 陌奚一愣。 茯芍拉了拉他,“走嘛。” 陌奚喉间微涩,饱胀的情动冲顶而上,逼得他眼热心悸。 芍儿、芍儿、他的芍儿、他独一无二的美玉,怎能如此温柔、如此可亲。 在茯芍的注视下,他微笑颔首,反握住茯芍,同她一起游出了石门。 厚重的殿内在二妖身后合上,门关之后,覆海上的灵玉灯逐一熄灭,整个殿内都陷入深邃的黑暗里,唯独灵玉榻散发着璀璨火彩,而在灵玉榻靠着的墙壁上,亦有几点碧芒微微闪烁。 仔细看去,墙上的那些似乎是几块蛇鳞。 …… 茯芍做好了入秋的准备,她认为陌奚的异状皆因发青期来临,只要交了尾就一定会好转恢复。 她送丹樱去了宗亲府,准备回来就去找陌奚交尾,安抚他的不安情绪。 却不想,在她送别丹樱的时候,陌奚也迎来了一位故妖。 斜阳照拂下,白玉王牍上陈列着二三十只瓷盘,盘里盛着各色颜料,从蓝灰到霞红,每一种都市面少有,色泽华贵,极不寻常。 陌奚手中执着最小一号的玉雕笔,鹿尾毛做的笔,比一般的更加柔软细腻。 他蘸了盘中的颜料,在面前的纸上勾勒二三,几笔轻描便绘出写意的花草。 被秋日烘晒的空中有浮尘悬游,明媚的日光打在纸上,折出类似皮的质感。 他端详着纸上的花,看了一会儿,扔去了地上,换笔去蘸下一盘涂料。 妖是陌奚扔画时来的。 他布画下一幅,口中迎了句:“回来了。” “王上。” 陌奚专注着手中的新画。 花卉有了雏形后,他对着阳光凝视了一会儿。 随即,又将其拂去了地上。 翠瞳里的视线从落画上抬起,当看见满殿废稿中立着的白衣蝎辫的少年时,陌奚唇畔浮现出了两分笑意。 “许久不见。丹尹,在边境一切可好?” 丹尹扁了扁嘴,“王上大婚都不叫我,难道丹尹已经失宠了么?” 近一年的流放并未改变他什么,对丹尹来说,极恶之地可比死气沉沉的王宫更有趣。 “不叫你的,可不只是结道大典。” 陌奚搁下手中的笔,“丹尹,就这几日,你族中可是发生了件好大的事。” “我听说了。”丹尹咧嘴,“外面都在说,丹樱谋杀王后,最终只被判了十年。” 他哎呀呀地感叹着,“王上,这是第二次了。她强上你的时候,你留了她一条命,现在她谋害王后,您居然连罚都不罚——要不是王后太过美味,我还以为您爱的其实是我姐姐呢。” 陌奚微笑,“丹尹,我现在的心情可不是很好。” “好、好~”丹尹抬手,“我不说就是了。” “既然你不打算去探望自己的亲姐姐,那就去见见王后吧。”陌奚道,“她一直挂念你。” 少年瞠目结舌,“王上,要我去找王后?” 陌奚弯眸,没有再重复命令,只是轻声呢喃,“监察组,也该运转起来了。” 丹尹意会了然,勾唇露出可爱的梨涡,以及一双尖利的毒牙,“是,丹尹明白。” 他从满地废稿上踏过,有的正,有的反,正面朝上的纸张上皆是朵朵盛开的海棠。 花绘笔力深厚,可姿态潦草,像是久负盛名的狂放派大家突然改向了婉约流派,但再怎么隐忍,也控制不住细节处暴露本性张扬,到后来,甚至透出两分被掣肘的烦躁。 陌奚抬手继续作画,提起笔才发现,桌上二十七种颜料都已试尽了。 没有一种让他满意。 搁下笔,他扫过满地废稿,看着这些不上不下、始终差一分火候的海棠,颓靡之中夹带了躁戾。 陌奚弃笔坐下,眼前的王牍上不是不中用的颜料,就是留不住茯芍的王玺。 他看得生厌,想要抬尾顶掀了这张摆满废物的案牍,临了,却扫见了桌角立着的一支琉璃瓶。 琉璃瓶里斜插着一支千丝菊簪。 陌奚抬手,掠过每一瓣花丝,满头墨发披散了一身,发簪就在指尖,他却没有动弹。 脸上的花妆也有好几日不画了,不是疏懒怠慢,而是他想画的海棠,始终找不到更新、更好的涂料。 …… 茯芍惦记着陌奚的异状,送完丹樱之后,准备和王后宫里的灵玉们道个别就去找陌奚交尾。 她心事重重地跨入璗琼宫,游了两步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转身四顾,茯芍发现酪杏不在。 酪杏是最喜欢自己回璗琼宫的,今日她来了,却没听见平日那声雀跃欢喜的“芍姐姐”。 她扭头看向守在入户屏风前的丫鬟,问:“酪杏呢?” 那丫鬟低着头,低低地回了句:“她有事不在。” 茯芍偏头,端详着那丫头,的确是她的丫头不错。 过了会儿,她游到对方面前,低头舔过她的耳根。 茯芍刚要嗅闻对方气味,那丫鬟却受惊般地猛地后退,直接将背后的屏风撞倒,发出一声重响。 门外立刻有其他宫仆赶来察看情况。 茯芍挥手,“没事,忙你们的。” 她隔空将倒地的屏风扶正,一边再度打量起了低头畏缩的小丫头。 “白烛,”茯芍开口,“你身体不适?” 对方停顿了一下,接着摇头,支吾着道,“多谢…王后关心,只是有点累而已。” “你过来。”茯芍冲她招手,方才自己主动靠近把她吓成那样,这一次她便让白烛自己过来。 白烛低着头走了过去。 “把头抬起来,干嘛一直低着头呢。” 又是片刻的停顿,过了几息,小丫头才缓缓抬头,露出了正脸。 茯芍皱了皱眉,脸还是那张脸,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她起了疑心,有意试探道,“白烛,你姐姐今天当值么?我想让她剪束花来。” 白烛顿了顿,“姐姐?娘娘说的是哪位姐姐?我没有亲姐姐呀。” 茯芍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小家伙,怎么魂不守舍的,我还以为你被人夺舍了呢。” 白烛在她手下露出个僵硬的笑来。 “白烛,你真的没事吧?”不知为何,这个笑看得茯芍有些不适,她不觉松了手,对她说,“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开口,若是太累了,我就放你两天假,回去歇息。” “我没事娘娘。”白烛的目光忽地变得温柔如水,她往日也对茯芍敬爱濡慕,可如今的这个眼神又有些不一样,隐约携着两分痴色。 茯芍别扭极了。 正当她不知如何跟白烛相处时,门外一声抑扬顿挫的声音令她骤然回头。 “姐、姐~” 灿烂的夏日下,白衣劲装的少年笑吟吟地跳进了宫门。 “丹尹!”茯芍立刻迎上去,既是惊讶,也是趁机回避古怪的白烛。 她游向少年,欣喜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丹尹的目光越过茯芍,看向她身后的婢女。 他扬唇一笑,倏地扑入茯芍怀中,双臂勾住她的脖子,双腿也化作蛇尾,缠住了茯芍的尾巴。 “姐姐~”少年偏头,粉色的蝎辫晃去一旁,在空中来回摇荡,他的嘴唇距离茯芍极近,说话之时,蛇信频繁擦过她的耳尖。 “约好了一起交尾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茯芍诧异,“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说的是‘暂定’。” 丹尹登时拖长了语调,发出不满的呼声。 “人家不漂亮么?”那条斑斓华丽的粉尾攀上了茯芍,“芍姐姐不是已经验过货了么,为什么要‘暂定’?” “谁让你不打招呼就走的。”雄蛇几乎全部的重量都挂在了茯芍身上,这对她来说并不吃力,茯芍遂也没有急着将他扯落,任由他攀附。 “那我现在回来了。”少年顶着一对可爱的梨涡,肆意地散发自己身上的气息,“芍姐姐,我准备好了,现在就交尾吧。” 茯芍这才推了他,她找了个借口:“外面还那么热,哪有交尾的欲望。” 陌奚最近状态很不对,这个秋天,自己还是要多陪陪他。 “只要把下半身也变成人类就好了。”丹尹浑不在意地说,“人类是最银荡不过的,随时随地都能发青,用他们的身体,我可以一年四季地和姐姐□□。” “快嘛、快嘛,”他扭腰摆尾着,嘶嘶吐信,“不然王上就又会把你在王殿里关上几个月,那时候我可见不着你了。” 他这样穷追不舍,茯芍只好到处实话:“算了,陌奚最近心情不太好,我也没有和其他雄蛇交尾的心思。何况是你——” 她扯下越缠越紧的桃花蛇,低声道,“你好不容易回来,别再惹他生气了。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她……” 她正要和丹尹讲丹樱的事,丹尹却耸肩打断,“好吧,王现在心情的确不好。” 他不再闹着要交尾了,目光一横,忽然看向茯芍身后,嬉笑道,“芍姐姐,你这宫里的婢女,看着也太可怕了。” 茯芍闻言回头,就见白烛低垂着头站着。 “哪里可怕了?”她问。 “刚才可不是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丹尹歪头凝视着对方,“我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你的婢女好像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呢。” “别胡说。”对自己宫里的妖,茯芍还是袒护的,“白烛只是怕你而已。” “哈。”丹尹嗤笑一声,朝着屏风前的宫娥走去。 玉蛇引 第137节 他立在宫娥面前,日光自门外射来,将他的阴影打斜,笼罩住了娇小的女妖。 片刻的审视之后,丹尹倏地拽起宫娥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扯来。 茯芍皱眉,“你做什么?” “芍姐姐不肯和我交尾,那我就找个替代品。”少年明媚而恶劣地笑着,“我看她还算凑合。” “不要!”他手中的女妖蓦地低叫起来,挣扎着朝茯芍哭喊,“娘娘、娘娘救我,我不想被带走!” 第八十八章 茯芍抬眸看了眼丹尹, 她想,丹尹再怎么疯癫,也不至于当着她的面掳掠她的婢女。 她再度打量惊恐交加的白烛, 这一会儿的白烛又像是个普通的女妖了。 “你撒手。”茯芍对丹尹道, “这是我的侍女。” 丹尹笑着, 抓着白烛的力道丝毫不减, “别那么小气嘛芍姐姐, 你有那么多婢女,给我一个又怎样?难道我还不如个婢女重要?” “你在雌性中的名声不好。”茯芍说得直白,“白烛要是就这样被你拖走了,王后宫里的其他婢女要如何作想,淮溢的妖又会如何看待他们的王后?” 她盯着丹尹, 再度开口:“松手,放开她。” 那双蛇瞳里的目光严厉肃穆, 容不得玩笑。 丹尹与她对视片刻, 最终妥协松开了五指。 惊慌失措的女妖立刻仓皇地跑去茯芍身后,揪着她的衣摆, 惶恐不及地瑟瑟发抖,被吓得不轻。 茯芍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毫不客气地赶客,“这里的女妖都怕你, 以后找我去蛇王寝宫, 或是用传声石,总之别来璗琼宫。” 丹尹不满, “芍姐姐, 未免太偏心了吧。” 他不是丹樱,茯芍没那么心软, 提醒他:“你现在可以走了。” 丹尹撇了撇嘴,从茯芍身边走过。分别之时,那双宝石眼斜睨向了躲在她身后的女妖。 触到他的视线,女妖立即低头,噤若寒蝉,一味发抖。 丹尹走出王后宫,站在空地之上,红宝石般瞳孔中划过一道深邃的绿芒。 他对着无人之处开口:“王后护着她,我也没有办法。” 倏地,他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微白。 “那不是为了逼它出手么,谁知道它那么沉得住气。”丹尹的语气有些委屈,“再说,姐姐本就是先答应我的。” 他又独自嘀咕了两句什么,旋即妖光闪过,少年消失在了原地,没了踪迹。 王后宫中,茯芍扭身将白烛拉到身前。 小丫头抽搭着,期期艾艾地问她:“娘娘,丹尹大人会不会报复我?” 茯芍张口要问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想了下,自己也不能保证丹尹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面露迟疑,白烛就哭得更厉害了,哭哭啼啼地贴近了茯芍,“娘娘,您能带着白烛么,白烛不敢独自待着了。” 面对梨花带雨的小蛇,茯芍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缓声道,“好吧,那这几日你就先跟酪杏换一换,贴身跟着我好了。” 白烛立即感激地点头,“娘娘,您真好……”她嗫语着,眸中再度浮现出异样的慕色,“你总是那么善良。” 茯芍挑眉,“善良么?” “当然,”白烛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茯芍垂眸,掩下眸底的凝重。 她确定了,白烛身上一定有问题。 不管是什么问题,这都是她的小蛇,茯芍不会把她交给别人。 她要将白烛带在身边,亲自解决她的异状。 茯芍先带她去了储芳苑。 储芳苑乃是蛇宫培育花木之所,甫一入门,馝馞的香气便包裹了二妖。 苑中的花精木妖对着茯芍躬身行礼,随即继续自己的差事。 “本来该你酪杏姐姐教你,但她不在,我又有空,就由我来带你好了。”她领着白烛穿梭于忙碌的妖精之间,过了二道门,有妖一早候着,见了茯芍便引她去了内室。 “王后怎么亲自来了,花已备好,正等着王后宫的妖来取呢。” 正厅的桌上摆着几盆繁茂夺目的白牡丹,茯芍对着白烛道,“以后东一库到西六库的花就由你来取。” 白烛好奇地问了句:“娘娘很喜欢花么,每日都要用这么多的鲜花?” “不是我喜欢,”茯芍抿唇笑道,“是玉喜欢。这些花也不是‘鲜花’而是‘仙花’。” 她指着空中飞舞忙碌的花精,“你看,这些小花精身上没有半点邪气,是蛇王特地寻来豢养在宫里的,从不沾染杀戮血气。储芳苑从修士那里买来种子,再由气息醇和的花精饲养,如此培育出来的花饱富仙灵之气,能够养玉。” 她转身,蛇尾与裙摆皆曳地拖出一道优弧,“把花带上,之后的回宫再讲。” 白烛应了一声,施法将花托至空中,跟着茯芍回了王后宫。 蛇王建造王后宫,并非是要和王后分居,而是专门给她收藏宝玉。 东西两侧,再加一个后院,共十五个库房,全部放着茯芍的爱玉。 她打开东边第一间,昏暗的室内火彩流溢,满室瑕光。 白烛一怔,从四壁到覆海,整间屋子全是金丝楠木打造的格柜,柜门以玻璃封锁,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摆放整齐的各色灵玉。 一屋子一品灵玉霍然出现在眼前,即便是出身不凡的“她”,也不禁短暂愣神了一下。 屋子中央竖排摆放了三盆芍药,在如此华室之内,放着的花却干枯萎靡。 白烛眯眸,仔细看去,才见那三盆垂垂枯萎的芍药上有仙气流出,源源不断地注入周围的灵玉里。 吸收了花灵的玉变得愈发璀璨耀眼,而在开门后的这短短几息内,三盆芍药流失了最后一丝灵气,原本娇艳欲滴的花瓣泛黑发脆,透出沉沉的死气。 “快!”茯芍疾呼,“把花续上!” 白烛沉默着,在茯芍第二次催促时才依命照做。 他搬开那三盆枯萎发黑的芍药,在花盆底下看见了一圈墨绿色的咒阵。 果然是以命养物的邪阵,那阵法上流动的妖色,叫白烛一眼便认出施咒者是谁—— 蛇王,陌奚。 他问:“这些都是蛇王为娘娘准备的么?” “对。”茯芍莞尔,看见新牡丹供给出仙气后,愉悦地应道,“是他想出的以花养玉的办法,这里的每一张咒印,也都是他亲手画下的。” 她抚着身旁的灵玉,面容欢欣灿烂,笑意中带着两分甜蜜。 蛇王诸多示好之举里,数这座奢华的璗琼宫和养玉之法最讨王后欢心。 白烛又问:“那这些灵玉总共需要多少仙花供养?” “嗯?”茯芍不解,“当然是一直供着了。” “一直?” “是呀,”她道,“你刚才不也瞧见了么,一旦未及续上,仙气散去后就没有了。” 白烛震惊。 “好啦,先不急着讲话,刚才告诉你的,把东一库到西六库里的花都换了。那里的花也都快到时效了。” 白烛垂眸应是。 他带着花出去了,出门之际,瞥见茯芍扶着玻璃柜门,痴恋地欣赏柜中的灵玉,却对那枯死的芍药弃如敝履,从始至终不施一眼。 白烛心中五味杂陈。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茯芍是惜花的。 他们会在炎炎夏日里撑舟钻入莲群,折下荷苞带回去养在水缸里;会在凛冽的寒冬中冒着风雪跑去群山之巅,只为摘下初雪里的第一支红梅。 他知道茯芍爱玉,可他送她的花环、绒花,她也无一不珍藏身侧。 这些千挑万选的仙花,比他们当时采摘的花卉还要美上数倍,一株便可抵万金。 可她毫不在乎。 白烛想,她每天会来这里看多久的玉?一炷香?半个时辰? 只是为了偶尔来看一眼,就要一刻不停地往里填花。 她不是这么冷血奢靡的性子,是被邪祟带坏了。 换完了东西十二个库房里的花,几十盆枯萎的芍药摆在院中空地上,黑黄一片,看着便叫人胸闷。 他回来复命,低眉道,“娘娘,全都换好了。” 茯芍恋恋不舍地从东一库里出来,放开神识检查了一番其他库房的情况后,心中奇怪。 一块灵玉都没少,连白牡丹都没少一朵。 这王后宫里除了灵玉等宝物外,再没其他可图的了。 是他太沉得住气,还是所图并非财帛? 掩下疑惑,她作出满意的神态,“不错,就是这样,你手脚还挺利索。” 白烛低声道,“娘娘,这么多死花要如何处理?” “放在这儿就行,会有其他宫仆拉走扔掉的。” “那,”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雌蛇的面容,“会不会太奢侈浪费了些?” 从没有谁说过茯芍奢侈浪费,这还是头一回。 她看着眼前的死花,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库房,旋即断定:“不算浪费。” “这些仙花留下种子,明年就能再长出来;但这里的灵玉无一不是天地亿万年才生出来的瑰宝。”她道,“花草不会消亡;可玉只能活一回,我要给它们最好的一切。” 这回答令白烛皱眉,碍于如今的身份并无资格教诲王后,只能将满腔话语咽下。 玉蛇引 第138节 他转移了话题,似不经意地问起:“娘娘,我方才看见后院还有三间大的库房,那里不需要换花么?” 茯芍摇头,“后院煞气太重,你进去会没命的。” 白烛不解:“后院放的不是玉么?” “是玉,但不是灵玉,是普通的宝玉。”茯芍说,“用仙气浇濯灵玉的法子成功后,王上又说,可以试着养养‘血玉’。” “血玉?” “是呀,灵气逼人的玉自然好看,但妖冶凶煞的玉也别有风情。”茯芍期待道,“好像还没有养成,得要个百十年才能见效吧。” 白烛紧随着茯芍,半步不落,“娘娘,灵玉用仙花养,那血玉要用什么养?” “当然还是花了。”茯芍道,“以尸为土、以血为水,只见月不见日,再施以百毒、怨邪煞气,如此养成的花脉络都是血红色的。” 在厘清白烛身上的问题前,茯芍还是提醒她:“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千万不能进后院,哪里只有大妖可以进。记住了吗?” 白烛脸色微恙,低声道,“记住了。” 茯芍带着白烛熟悉了今后要做的活儿,最后带着她去了蛇王寝宫。 在茯芍的认知里,混入蛇宫的宵小之辈不是图财,就必是图谋淮溢君位。 有衾雪这个先例在前,她不得不多加防备。 入殿之前,她特意讲道,“你每天忙完王后宫里的事情,就来王殿门口守着。王上最近身体不适,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我有事唤你时你再进来,我不在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踏入殿里。” “你知道丹樱的下场,若是触怒了王上,我也未必能够救你。” 说到“王上最近身体不适”这一句时,茯芍格外留神白烛的反应。可白烛只是频频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这幅乖巧的模样,又让茯芍迷惑,难不成真是自己多心? 不等她深想,殿内便传来鳞尾游动的细声。 “芍儿。” 她自阶上抬眸,见陌奚披着她的蛇皮,半边身上画满了银灰色的牡丹,倚着殿门,缱绻含笑地望着她,“今日,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陌奚有几日没有化妆了。乍一眼看见这清冷的银芍药,茯芍眼前一亮。 她抛下了之前双方间那些微妙的不愉快,快速游到陌奚身旁,惊艳地盯着他的脸,不吝褒奖地赞叹:“夫君,你今夜真好看。” 陌奚弯眸,牵起茯芍的手,覆在了自己脸上。 “第一次画芍药,”他轻声问,“芍儿喜欢么。” “咦,以前没有画过么?”茯芍惊奇,陌奚化妆的几个月,她觉得每日的妆容都不相同,没想到芍药这样常见的花样,居然到现在都还没画过。 “每每下笔都怕哪里差错了。未防折损芍药的美,这一副在纸上练了几日才敢落笔。” 他的一截蛇尾涌起,尾上的芍药纹在月下泛出银光,陌奚端详着,“差强人意吧。” “怪不得你前几日没有化妆,原来是在练习。”茯芍恍然,抱住陌奚的腰低头蹭了蹭,“夫君已经够美了,身体不便时,懈怠几日也无妨。” 身体不便?陌奚挑眉,就见茯芍趴在他怀里,冲他来回吐信。 他当即意会,流露出笑意,揽着茯芍往殿内走去,“蛇城中觊觎芍儿者不计其数,叫我如何放心的下,哪能不努力留你。” 苍墨金玉两条蛇尾并排相挨着游入殿内,在最后一截蛇尾收入门槛之下时,陌奚回眸,睨了眼站在阶上的白烛。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拗出淬毒的笑意,是嘲弄、挑衅,也是十成十的恶意。 白烛面色瞬间阴沉至极,俨然没有了在王后宫对丹尹那样的恐惧。 他们都认出了彼此,也就不必虚与委蛇。 陌奚没有关门,抬手勾过茯芍的鬓发,低头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 雌蛇在他的私语之下展露笑靥,背靠梁柱,主动偏头吻上了陌奚。 两条蛇尾绞缠叠涌着,鳞片摩擦不息。 白烛看着,看那一身黄玉宽袍的蛇王压在茯芍身上,抵着她身后的盘蛇柱,抚过她的下颚,极尽暧昧之举。 那张画着芍药的脸上迷醉艳靡,他低低喘息,呢喃着爱语,“芍儿……我的琼儿,我的美玉……” 声音不大,只刚够传入白烛耳中。 一个瞬间,那嫣红的桃花眼朝他瞥来。 蛇妖勾唇,露出毒牙,他当着白烛的面,掰过茯芍的面颊,低头刺入她颈间。 “唔…”细碎的低呼瞬间响起,雌蛇蛾眉蹙起,菡萏般清雅的脸上似愁还喜。 白烛牙根泛出铁锈味,他本能地上前,下一刻,陌奚便彻底遮挡住了怀里的雌蛇,只有一只莹白的纤手和几段蛇尾露在白烛眼前。 没有半点反抗,淌地上的黄玉尾骤然竖起,尾尖绕成弯钩,抵在陌奚后颈处徐徐研磨,将他的头用力压下,主动邀请毒牙更深一寸地陷入自己。 他看着那只手紧紧攥着陌奚的衣袖,是发泄欢愉,也是控制禁锢,不许陌奚离她而去。 白烛的脚步由此停下,猩红的双眸里悲愤交加,绝望含怨。 沈枋庭不明白,既然上苍垂怜,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又为何要让陌奚这等邪妖也重生一次。 仅仅只是慢了一步,他纯真无邪的妻子,已被邪妖引诱堕落,沾染了一身邪气。 他缓缓松手,掌心被掐得糜烂流血。 沈枋庭瞌眸,没有时间磨蹭伤感,他必须立刻将妻子从魔穴妖窟里拯救出去。 第八十九章 茯芍气喘吁吁地埋在陌奚怀中。 被咬之前, 陌奚照旧和她互换了内丹,把自己的蛇丹送进了她的丹田。 这是他给她蛇毒的必要条件。 茯芍不以为意,觉得多此一举, 即便没有陌奚的蛇丹, 她也从来没有中过毒, 只是陌奚始终不肯让步。 殿门合拢, 隔绝了外界, 他们依偎在新玉上,茯芍软绵绵地摆尾,揪着陌奚的衣襟,和他说起了白烛的异样。 “白烛好像是被夺舍了,而且夺舍她的东西能看见她的记忆。”她忧心忡忡, “以我的修为,竟看不透对方的来历。” 两日之前, 从白烛被夺舍的第一刻起, 陌奚就察觉到了沈枋庭的存在。 他的识海虽没有笼罩全宫,但王后宫必然是陌奚的监控首位。 上一世, 茯芍死后,陌奚屠尽了琮泷门,唯独沈枋庭不知所踪。 此后陌奚回了蛇城,终日盘踞蛇宫之中, 长时间陷入沉眠;失踪的沈枋庭也无为师门复仇的意思, 从未踏足过淮溢。 几百年间,他们从未见过面。 只是听说, 人界出了一名实力逴跞的邪修, 为了夺宝杀人无数,被仙盟挂在了悬赏之首。 曾有一次, 仙盟故意放出宝物的假消息,引那邪修入套,结果却是他以一己之力斩杀六名元婴、两名化神和不计其数的金丹修士。 他蹒跚跛行离开,血迹随衣摆、长剑淌了一路,上百名围剿修士眼睁睁看着,无有一人敢循迹追绞。 陌奚知道他在找什么。 黄螭血、重明尾、当康牙、九婴丹…… 只要是传说之中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召回亡魂的东西,哪怕只是些荒诞不经的道听途说,他都不顾一切地四处寻觅。 陌奚没有再去找他,和琮泷门其他修士不同,那个男人不需要他动手就已经废了。 若杀他,反而是给了他解脱。 不承想,一切竟真的重来。 不管是沈枋庭收集的那些破烂起作用了也好,还是茯芍背后的黄玉之力也罢,他们都重活了一次。 先是他,而后是沈枋庭。 和他不同,沈枋庭不仅觉醒了上一世的记忆,也带来了上一世的修为。 茯芍死后,沈枋庭剑走偏锋、坠入邪道,修炼时毫无顾忌,实力因此暴涨,已胜过了那时的陌奚。 这便是茯芍看不出白烛问题的缘故,也是陌奚这几日心神不宁的原因。 继承上一世修为的沈枋庭不可小觑,何况在秘境之中,茯芍对他屡有反应。 他和沈枋庭都相继回忆起了上一世,那么茯芍呢…… 或许很快,她也会想起。 不记得前世的茯芍尚且和沈枋庭藕断丝连。 当察觉到沈枋庭潜入蛇宫、接近茯芍时,陌奚无可抑制地戾气横生。 已死之人,就该烂在坟冢里。 千百年来,陌奚从不相信任何人、任何妖,唯有他自己的蛇毒才可信赖。 患得患失之中,他动起了给茯芍种毒的心思。 但且不说茯芍愿不愿意,即便那毒真的种下了,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鸡肋而已。 “杀了吧。”陌奚抚过蛇姬不盈一握的腰肢,忍下沸腾的阴鸷,温和开口,“留着总归是个祸患。” “杀了它,白烛要怎么办呢?”茯芍劝道,“夫君,且等等吧,它总有露出破绽的一日。有我们一起盯着,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陌奚不语。 茯芍偏首,蛇信触碰着他侧脸上的银花。 “说实话,我不在乎它。”她搭上陌奚的手背,担忧地凝睇他,“夫君、姐姐,我更担心你。” “自秘境回来之后,你到底怎么了?” 今日也是,好端端的,破天荒地给她注入蛇毒——他从不是这么大方的性格。 “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茯芍幽怨道,“我是你的王后呀。” 陌奚指尖微动。 片刻,他叹息着抵上茯芍的额角,与她耳鬓厮磨。 “琼儿,我只是……太担心会失去你。” 玉蛇引 第139节 茯芍一怔。 她搂过陌奚的头,五指插入那如水的青丝当中,笑道,“好吧,谁让你是姐姐呢。我答应你,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找别的雄性,好不好?” 陌奚喉结滚动着,发出两声轻笑。 他绝不满足于区区十年,却无法逼着茯芍立下更久远的誓词。 “没关系,”他贴着蛇姬的侧颈,嘶嘶吐信,“你可以找任何雄妖。雄蛇也好,狐狸也罢,唯有修士……不行。” 茯芍诧异地看向他,“修士、男人?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男人?” 陌奚没有回答,额头抵着茯芍的锁骨、侧颈,缱绻爱恋地磨蹭、吐信。 “芍儿,我画的芍药你还没有看全。让我为你作舞,好么?” 蛇毒带来的潮红还未退去,陌奚抬手,指腹擦过她的唇瓣,翠眸澹澹,春水一般,“我会让你尽兴。” 茯芍期翼地凝视着陌奚。 这场秋景已推迟许久了,她也有些按捺不及。 “别太久了,”她叮嘱陌奚,“外面还有个不知来历的东西呢。” 得到雌蛇应允,陌奚笑着,从榻上游出。 那身黄玉鳞本是明媚的,穿在陌奚身上,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慵懒,不经意间流露出惊人的妖冶。 看着那摇曳生姿的苍墨长尾,茯芍想,其实刚才她可以向陌奚保证二十年的。 那样,他会更高兴一些么…… 蛇舞并非独舞,本是两条以上的雄蛇为争夺配偶而衍生出来的动作。 隔着一层宫墙,在门外另一头雄性的刺激下,陌奚的蛇舞美艳到了极致。 三日后,茯芍震惊地从陌奚怀中抬首,第一次知道,原来三天也能这样充实。 她缠在陌奚身上,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陌奚的身体愈发粗壮,鳞片也愈发光彩照人。 “夫君,”她问他,“你体内的妖力是不是吸收得差不多了?” 衣衫半褪的雄蛇靠着软枕上,一头青丝如瀑倾泻。他眉眼之间的妖气愈发强盛,每一次和茯芍交尾,他身上的气息都更深邃一分。 他懒懒地嗯了一声,“最迟两个月,我就必须去蜕皮了。芍儿,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外面的东西还是尽早处理掉好。” 茯芍尚有些迟疑,被陌奚挑起下巴。 “别忘了饶恕丹樱时,你答应过我的事。”陌奚道,“芍儿,我们约好的,哪怕是你宫里的丫头,也没有下一次。” “好吧,”陌奚要离开蜕皮,茯芍不敢独自托大,白烛也不是丹樱酪杏,她遂同意道,“要是在你蜕皮之前都找不到解决之法,那就杀了吧。” 陌奚笑了起来,抵着茯芍的额头,反复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好琼儿。” 茯芍反标记回去,“是姐姐,我才愿意谈条件的。”要是别的雄性,她才不会和对方讨价还价,一切都要遵循她的心意。 陌奚扬唇,“是,这份殊荣,我铭记在心。” “对了夫君,”茯芍翻过身,趴在陌奚胸上,“王后宫里每日用的仙花贵么?” “嗯?这倒是新鲜事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芍儿询问物价。是有谁说了些什么?” 茯芍撇了撇嘴,“就是‘它’呀。” “我起先以为它是来谋财的,就故意放任它接触灵玉,不想它不仅没有下手偷玉,反而还说我奢侈浪费。” “奢侈浪费,”陌奚咀嚼着品味着这四个字,“嗯……也新鲜词儿,我有多久没听过了。” 茯芍也没有听过,从没有谁说她奢侈浪费过。 “那我们的养玉之法,算是奢侈浪费么?”她问。 “自然算不得勤俭。不过奢侈浪费,又如何定义?”陌奚撩起茯芍的长发,令柔软的青丝缠绕在自己小臂之上,他道,“人类吃糠便能存活;可大宗子弟每日蔬果鲜肉供应不断,和寻常百姓相比,算不算是奢侈浪费?” “依我看来,把钱滞留在库里才叫浪费。”陌奚松手,那缕缕青丝便顺着他的腕臂蜿蜒流下,沁凉顺滑。 “这些花是按市价买来的,那些花匠也是按高于市价的工钱聘请的。钱从我们手里流入市面,盘活了经济,花农得以吃饱穿暖,花匠也有钱可赚,这就不算浪费。” “我也是这么想的。”得到了肯定,茯芍欢欣道,“你和我讲过商经,钱流通出去是好事,要是谁都不花钱了,那底层的妖才叫受罪。” 待最后一缕青丝流落,陌奚爱恋不舍地抚上了茯芍的侧脸。 “藏头露尾、宵小之辈,所说闲言,芍儿不必在意。” 茯芍埋入陌奚愈发美丽的蛇尾中,吞咬着他的尾尖,含糊道,“我没有在意,只是觉得它的说法很新鲜。” 那截苍墨色的尾巴被茯芍温热的喉咙包裹着,不断下钻去。 “芍儿……”陌奚仰首,突出的喉结艰涩地滚动着,“是你说的,‘别太久’。” 茯芍陡然回神,懊恼地从喉中吐出陌奚的蛇尾。足两尺长的尾上沾满了晶莹的水色。 “真讨厌。”她抱怨道,“今年的发青期已不剩两个月了,原来这就是多事之秋的意思。” “那就快点解决。”陌奚抚着她的头,轻声低语,“杀了他,余下的时间,我都是属于芍儿的。” 茯芍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本如雨下新竹的翠瞳变得浑浊灰暗。 杀了他…… 快杀了他…… 茯芍深以为然,恋恋不舍地从陌奚身上退出。 三天之前,她还想着仔细考察“白烛”,等它自己露出马尾;现在她只想要陌奚,没心情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好吧,我的丫头我去处理。”她在门口时扭头,嘱咐陌奚,“回来的时候要换好新妆哦。” 陌奚伏在榻上,冲她微笑摆尾,目送她离去。 待王后走远,殿外的宫仆才托着托盘入内。 “王上。”他们跪在案前,请示陌奚,“新的颜料到了。” 陌奚撩开鲛绡,徐徐游至案边,俯视扫过盘中的几碗新料。 “按照您的吩咐,这边五种是润笙仙子研制的,”宫仆补充,“这三种是冰偣大人研制的;再有这边,是梃襄大人送来的。” 陌奚持起面前的一碟颜料,举至眼前倾斜打量。 仙、妖、鬼道中最负盛名的染匠都汇集于此。 他转去案后,准备试验新料。 “放下。” “是。”几名宫仆将瓷碟一一放置案上,随后躬身退出。 陌奚抽了玉雕笔,一色一色地试验过去。 茯芍想看新的花色了,他必须在她回来之前装扮妥当。 …… 茯芍回王后宫时,正看见了白烛在库房换花。 它还是那样老实,没有偷拿一草一木,只本分地做茯芍吩咐的事。 “白烛。”茯芍对它招手,“来寝殿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说罢,她转身先去了寝殿,将其余宫娥全部屏退,以免发生意外波及无辜。 沈枋庭沉默地放下手中的干花。 他望着茯芍的背影,除了那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下半身外,她上身还披了一件诡异的披肩。 墨青的颜色,暗沉压抑,偏又绣了密密麻麻的靡艳花纹,从里到外都透着强烈的佊邪之气。 他后一步去了王后的寝殿,甫一踏入,殿门就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天光。 密闭的室内,沈枋庭嗅到了一股阴冷的水莲气息。 污秽烂泥里长出的花,再是如何伪装,那看似清雅优美的外貌下,也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气。 那气息从茯芍身上发出,即便这一世的茯芍始终收敛着气息,沈枋庭也清楚地记得她的一切。 她身上绝没有这样腐烂潮湿的气味,这是其他东西在她身上留下的标记,如阴云一般,笼罩了茯芍,玷污了她本烂漫美好的香气。 茯芍坐在榻上,望着厅中的白烛。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好好照料我的玉么?”她问。 白烛道,“是,我每日都按照娘娘所说的更换仙花。” “很好。”茯芍点头,“我要嘉奖你,你想要什么?” 她伸吐着蛇信,捕捉白烛的一切信息,从眼神到脚尖的动作,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 白烛摇头,“能为娘娘做事已是三生有幸了,白烛哪里还敢奢求奖赏。” “够了,”茯芍的耐心瞬间用尽,“我赶时间,就不多和你废话了。” 她倏地竖起蛇瞳,紧盯着白烛,释放出了冰冷的威压。 “你到底是谁。” “白烛”一顿,在茯芍以为它会变脸之时,它却突然笑了起来,温情款款,饱含喜悦。 “我就知道……”他满足地笑叹,“我就知道,芍儿不会认不出我的。” 茯芍茫然地看着被戳穿身份后,显得更加高兴的“白烛”。 他不但不跑,反而朝她走来,冲她伸手,“抱歉芍儿,我来迟了。走,我带你回家。” “等…”茯芍被他这一反客为主弄得糊涂起来,刚要质问,就见白烛温声道,“我明白,你还没有完全想起。” 说着,他上前精准地抓住了茯芍的手腕,力道之大,竟把茯芍径直拉了起来。 “没关系,我找到了你。”近在咫尺之间,他说,“只要回了家,你就会慢慢回忆起来一切。” 黑红色的煞气从白烛身上荡开,一张强大的结界反罩住了王后宫。 那双属于白烛的眼眸里藏尽偏执,还有一丝令茯芍恍惚的癫狂之色。 砰—— 瓷片落地,斑斓的颜料流了一地。 玉蛇引 第140节 再是美丽的颜色,与十数种颜色混合后,都变得浑浊古怪。 陌奚起身,白玉王牍被他的蛇尾顶翻倒地。 他抬手抓着自己左脸,沉沉地望着满地废纸和混杂的颜料。 姜黄色的花纹在指缝中露出一角。 明明在纸上看着不错的颜料,落到实处时,却不再符合他的心意。 覆在左脸上的五指收紧,刚画了两笔的花瓣被指腹刮碾开去。 那力度不像是要抹去脸上的妆容,倒像是要直接撕下半张脸来。 陌奚沉默地立着,阴鸷布满眉间。 他死死压抑着心中的躁气,可越是压抑,越是暴躁。 倏尔间,那双蛇瞳收束成细线,泛起淡淡猩红。 他径直碾过满地碎瓷,朝着王后宫驰去。 这不是他要的。 他到底无法忍受如此碍眼的颜料出现在自己脸上。 第九十章 被白烛握住手腕的瞬间, 茯芍立刻想要反抗,可在和白烛近距离对视之时,她无端地出现了晕眩。 本能的, 她的身体提不起抗拒。 有传送阵在她脚下扩开, 茯芍一惊, 这张传送阵的规模不小, 绝不是瞬息之间就可以完成的。 白烛——她和陌奚交尾的那几天里, 它不动声色的,竟悄悄在自己的寝殿里设下了阵法! 阵法闪烁,电光火石之间,有轰鸣声暴起—— 寝殿大门霍然崩塌破碎,天光由此涌入。 茯芍扭头, 就见一身荼蘼白的陌奚立在门外,那条抽碎白烛结界的蛇尾盘旋于身侧, 流转着诡冷的鳞光。 他目光在白烛揽着茯芍腰际的手臂上停留了半瞬。 湿冷的水汽随着天光奔涌入殿, 带着浅浅的莲花香气,湮没扑灭了传送阵上的法光, 拦截下即将被传走的二妖。 “芍儿。” “过来。”他朝她伸手,像是她被丹樱拐走那次一样,语气更加柔和,“到我身边。” 茯芍朝陌奚倾去, 腰上蓦地一紧, 被“白烛”左臂勒住。 沈枋庭凝视着门口的陌奚。 他将茯芍带去身后,朝前半步挡在她面前, 对着陌奚开口:“从前, 还有这一次,多谢你照顾家妻。如今我已回来, 这就要带她回去,不劳阁下相送。” 陌奚笑了。 “家、妻。”他重复着这个词,疑惑地挑眉,“修真世家的少东家、天下年轻修士的楷模,你的妻子,是条蛇?这话说出去,都让你们人类自己笑话。” 沈枋庭冰冷道,“我从不在乎世俗眼光。” “可雌性在乎交尾时长。”陌奚微笑,“一个月,是顶级雌蛇的底线。无意冒犯,但就算是刚刚化形的小雌蛇,也接受不了只能撑持三天的雄性。” 沈枋庭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陌奚铺开的领域中,水莲气湿润了茯芍的身体,她终于脱离了那古怪的异状,猛地扭腰,从白烛的禁锢下抽开。 地上的黄玉尾暴起,反缠绕于白烛身上,同一时间陌奚眸中翠芒亮起,抓住沈枋庭应对蛇尾的空隙,精神力强破开他的识海,控制他的神思。 二蛇的动作一气呵成,沈枋庭被困于黄玉尾中,咬牙抵抗侵蚀识海的陌奚。 这具身体太弱,无法在陌奚和茯芍的联手下撑过半个回合。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 最后的时刻,他紧盯茯芍,殷切焦急地唤她:“芍儿,是我,沈枋庭。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茯芍没有回话,只是加重了绞杀的力度。 白烛这幅身体立刻在黄玉尾下骨头寸断,内脏成泥。 沈枋庭呕出鲜血,如被拧转的麻布,七窍爆出体液。 夺舍之后,宿主的感知也被他继承。他陷在漫无边际的黄玉尾中,如陷入泥淖地狱。 被巨蛇层层绞住的恐惧不可名状,他看不见茯芍的脸,只能感受到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窒息。 “怡榭园。”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我等……” 话未说完,他被强制弹出了这具不成人形的身体。 茯芍松开蛇尾,就见尾中仅剩一具红紫扭曲的尸体,皮下大肆出血,眼珠突出,脆弱处被碾得只剩下两层薄皮,没了半点气息。 她喘息着,身形摇晃,抬手欲抓一旁的床杆前,被陌奚撑住。 她死死抓着陌奚的手,俯身低喘,蛇瞳收缩又扩张。 不是因为绞杀白烛花费了多少力气,也不是白烛对她造成了何种伤害,而是被白烛拉入怀里的那一刻,一种埋藏深处、急待喷发的暗流令茯芍惶恐惊惧。 她不是第一次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了。 在秘境甬道内,她便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转动了身体。 这一次的反应比那一回更加剧烈,足足小半刻钟的时间,她都无法反抗白烛对她所做的一切。 茯芍的脸色惨白,为自己无法主导身体,也为那未知的一切。 蛇不喜欢未知,他们只喜欢窝在温暖潮湿、满是自己气味的巢穴里。 那些曾出现过的模糊记忆又涌上了心头,茯芍惊魂未定地扶着太阳穴,从破壳开始,反复确认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一切。 她确定自己的记忆很清晰,没有任何连接不上的断片。 家妻、新婚、师尊……这些都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脑海中,如此真实,又如此杂乱无序,游历在她原本的记忆之外。 到底是她的记忆被谁篡改过,还是有谁对她施展了幻术、强行灌输了不属于她的回忆…… 茯芍不知道。 她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好好盘问“白烛”的。可在莫大的混乱之中,她根本无法镇静地思考计划,唯有杀意突显鲜明—— 杀了他! 除去这些纷扰、意外的源头,不能留下这么大的未知隐患! 倏忽间,她猛地抬眸看向陌奚。 “你认识他。”不带半点疑问,茯芍说得肯定,“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从他夺舍白烛起你就知道了,所以才和我定下那个约定!” 陌奚没有否认,他用一种难言复杂的目光望着茯芍。 茯芍一把挥开他,后退数丈,呈现出完全戒备的姿态。 “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陌奚敛眸,朝茯芍缓缓游去。 “芍儿,你做得很好。”他轻声开口,“我们回去。” “陌奚!”茯芍低吼,“你看到了吗,我被他抓住的时候一动都动不了!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我脑袋里的记忆也不是我的!你既然知道他的存在,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要让他入宫、为什么要让我去接触他!” 陌奚在殿中央停下。 他道,“因为,我杀不死他。” “他是谁?”茯芍问。 “还记得凌熔秘境中,你说看到一个人类,身上有你的气息。”陌奚提唇,却不像是笑,“就是他。” “胡说!”茯芍怒道,“那不过是个金丹修士,你怎么会杀不死他!” 陌奚摇头,“我不知道。多少次……大概十余次了吧,不管我怎么设计、用什么咒术,永远都杀不死他。就像我煞费苦心,却还是杀不死丹樱一样。” “为什么呢,”他偏头直勾勾地盯着茯芍,“为什么他们运气就这样好,好得像是被天道偏爱一样。” 茯芍瞳孔骤缩。 “你刚才,说什么……” “啊,”陌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嗤笑一声,“对,你猜得没错,丹樱、雪妍都是我策划的。” 他无甚所谓地抬手,“好了芍儿,过来。我答应过你,只要杀了白烛,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好好满足你。” 茯芍愈往后退去,惊疑不定地伸吐蛇信。 这一刻的陌奚,陌生得好像他们从不相识。 “为什么不过来,来呀,”陌奚弯眸,“芍儿不想要我的蛇毒了么。” 他笑着,露出两侧獠牙,牙尖、唇畔,滴滴答答流满了金灿的毒液,一路滑过衣裳、落到地上。 霎时间,甜腻的酒香充斥屋内。 茯芍背抵着墙壁,错愕地看着陌奚。 他在笑,可眸中没有丁点笑意,漫不经心的,像是已然厌倦了某事,再也懒得约束自己。 凌熔秘境、丹樱……桩桩件件都踩在陌奚的逆鳞之上。 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极力克制躁动的本能,逼迫自己按计划进行。 让茯芍去见白烛,既可以进一步观察茯芍对沈枋庭的反应,以便制定接下来的计划;也可以在二者爆发矛盾后,插手其中,增加自己在茯芍心中的好感,同时抹黑沈枋庭。 但在看到茯芍顺从地投入沈枋庭的怀抱时,陌奚的心弦忽而崩断。 计划、克制、忍耐…… 他突然觉得无趣至极。 上一世,他步步谋划,不但沈枋庭没死,茯芍也彻底离开了他; 这一世又是如此,他精心策划,想要除掉丹樱,却是竹篮打水,所作所为毫无意义。 玉蛇引 第141节 他忍受得够多了,每每交尾他都用尽了意志力,强迫自己在茯芍甜美的气息里保持理智,唯有清醒的自己才能让她满意。 可她却在他身下想着别人,屡屡露出混沌的神情。 陌奚一直都知道,极乐时的茯芍,是在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 这一次只是白烛的身体,茯芍就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陌奚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交尾中,她必然又会分神、想念自己深爱的沈枋庭。 既然他杀不死沈枋庭,茯芍觉醒记忆又是既定中事,那他何不做得保险些。 蛇毒、咒术,有些东西早该用上了。 就连人类都知道给家里值钱的东西上把锁,他却将自己的至宝暴露室外。 真是愚蠢透顶。 甜腻醇香的蛇毒之中,那股水莲气越来越浓,领域所积的薄薄涔水荡开了涟漪。 并不激烈,但此起彼伏,四处藂生。 “夫君?”茯芍极力冷静下来,觉得今日遇见白烛,陌奚比自己还要受惊。 “嗯,”陌奚愉悦地回应,“我在,芍儿,我是你的夫君。” 他出口的话让茯芍感到莫名怪异。 “别这样陌奚……”这句从前陌奚常说的话,如今到了茯芍口中,“你到底怎么了?是你说的,‘藏头露尾、宵小之辈,所说闲言不必在意’,为何现在你却被一个区区金丹弄成这副模样?” 陌奚叹息,“芍儿,我不在乎他,更不在乎丹樱,我从来只是在乎你。” “我?”茯芍不明白,“我对你不好么?” “芍儿,你对我太好了。”陌奚朝她伸手,目光痴醉迷离,“你这样好,叫我怎么放心。” 瑰丽璀璨的蛇毒不间断地淌下,在那身荼蘼白的衣袍上勾出绚烂的细纹。 “是,我看见了,你今天在他怀里一动都不能动。这太危险了芍儿,让我帮你,好么?”陌奚的神色担忧而认真,仿佛那些黏腻糜甜的毒液和他全然无关,并非是他产出。 他的表情和产毒的动作极其割裂,茯芍艰涩地吞咽,“你要……怎么帮?” “让我控制你。”愈多的蛇毒霎时汩涌,打湿了他衣襟。 过分浓郁的腥甜中,他欢忭地畅叙:“只要往你的蛇丹、不,只是蛇丹还不够保险,在你的蛇丹和心脏里都注入我的本源蛇毒,此后,不论你去了哪里、见了谁,我都能立刻感知,能以蛇毒为媒介,传送到你身边——像是你给丹樱的那枚戒指一样。”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意丹樱。”茯芍恼怒道,“我给她戒指是为了保护她,不是为了控制她!你要是真想帮我,也可以做个信物给我,根本用不着下毒!” “可是……”陌奚抬手,一枚纤细的玉戒出现在他指尖。 他忧心忡忡:“信物会丢。” 茯芍瞳孔骤缩。 “别紧张,”陌奚笑道,“你刚把她送入宗亲府,知道她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考虑一下吧,芍儿。”他道,“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们可以结并骨咒。” “不用考虑。”茯芍一口回绝,“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她扭身要走,触上破碎的殿门时,却碰到了一张滢滢的水屏。 茯芍回头,嗔视陌奚。 陌奚反手,抽下了发间的千丝菊玉簪。 万千墨发倾泻而下,漾出比水莲结界更莹润的水光。 “我本想为芍儿画海棠的,”他朝着茯芍弛缓游去,苍青色的蛇尾在身后流动出优雅的曲线,“但不知为何,一直找寻不到合适的颜料,只能是等明年了。” 茯芍迅速伸出蛇信,寻找可以藏身的玉石。 然而偌大的宫殿之中,她竟找不到一颗玉、一块石头! 整个内殿、一切物什摆设都被一层水膜覆盖。 茯芍不可置信地望着陌奚,这才明白,他释放结界不是为了对付白烛,却是为了将她和石土的联系全部斩断! 像是每每战斗之前,他都先将大妖们的内丹封住一样,从一开始,陌奚就在提防她离开。 “没关系,芍儿。”他在她两丈外停下,“就算没有海棠,我也一样会让你高兴。” “不要!我不要!”茯芍取出了黄玉骨伞,“我不喜欢你这样!” 陌奚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蛇皮腰带上。 每一次,茯芍都要将腰带勒到最紧。 她那样喜欢丹樱、酪杏,却鲜少和她们同眠。 陌奚很清楚,茯芍到底喜欢什么。 “你会喜欢的。”他笑着说,“你总是抱怨我交尾时不够投入,以前是我不对,从这次开始——芍儿,我会专心对待的。” 第九十一章 泛着玉绿的墨蛇在茯芍眼前回转游移, 鳞上的伴彩随之折出璀璨的虹光。 整整一个月,茯芍陷在这条奢华的鳞尾中,如在汪洋沉浮, 抓不到一根浮木。 她的脖颈、腋下、腰侧和背部都有蛇牙留下的孔洞。 灿烂的金色蛇毒遍布了她的全身血液, 那极致的快慰令她昏沉迷醉, 软了骨头。 下巴被捏起, 有新的蛇毒哺入口中。 茯芍被动地吞咽着, 来不及咽下的蜜液顺着她嘴角流下,逶迤至锁骨,不管喝了几次,她都无法拒绝这醇美的感受。 这是茯芍交尾最畅快的一次。 从前虽然快乐,可匠气太重。她一直抱怨陌奚和她交尾时不够沉浸, 他彻头彻尾的清醒着,观察她、讨好她、不断在做调整。 她被伺候得很舒服, 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点不服气,也有点寂寞。 这一次, 她真切感受到了陌奚的存在。 他的目光黏腻,喘息急促,不再因她稍有弛懈就问她要不要休息,相反, 在茯芍想要离开时, 他会紧紧缠住她,将她再度扯回欲海之中。 “好香……芍儿、琼儿…好香……”同样的情语, 却多了滚烫的温度。 哪怕茯芍背对着陌奚, 也能感受到他痴迷癫狂的视线,他的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 和他的蛇尾一样,始终紧缠着她。 茯芍心里腾升出怪异的满足,比经过冷静判断、精密调整后的交尾更加满足。 她趴在地上,骨肉酥麻,不知是因为那些蛇毒,还是因为背后灼热的视线。 黄玉骨伞滚在最远的角落。茯芍看见了,却没心思去召它。 她舍不得这样的陌奚,陌奚从来没有这么讨她喜欢过…… 这场交尾开始得极不愉快,她觉得陌奚变了,变得不正常,气得想要杀了他,如今却担心结束之后陌奚会变回原样—— 他从没有这样为她神魂颠倒,嘴上说着她如何美,但就连交尾时都能分神处理政务。 茯芍纠结极了。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想让陌奚变成什么样。 毫无疑问的是,她喜欢这场交尾、喜欢陌奚这次的反应,她从身到心都异常满足。 从秋到冬,蛇类的发青期早已结束,陌奚却没有丝毫停下的趋势。 自开智起,陌奚几乎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 他不再和茯芍身上的馨香抗争,放任自己沉溺其中,享受本能主导、支配身体的沦陷感。 蛇喜欢沼泽,喜欢那潮湿、阴暗又绵软的下沉感。 几千年来,陌奚始终违背天性硬撑着,如今甫一回归,便被那细腻柔软的触感抚慰得再也不愿离开。 顺从本能所得到的舒适感和安全感无可比拟。 他咬着茯芍的后颈,眼尾发烫,用最甜腻的蛇毒勾着她同自己一起沉醉渊底。 如此潮湿,如此黑暗,这里的景色让蛇心怡欢喜,陌奚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可笑。 他嘲弄上一世的茯芍,觉得她丢了蛇性; 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不知所谓地和蛇的本能作对,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随着进入冬季,空气中雌蛇的发青气息逐渐冷淡。 芬芳淡去,陌奚像是断了五石散的瘾君子,呼吸凝滞,面色惝怳。 不、还不够……怎么能在这时候停下,他还远远没有享受够。 陌奚阖眸,从蛇丹中近千种毒里,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株。 他扭过茯芍的脖子,殷切地吻上朱唇,将那一株毒喂入她口中。 茯芍迷蒙地接受,本以为又是自己喜欢的蛇毒,入口的瞬间却尝到了一股苦腥味。 她立刻清醒过来,挣扎推却。 难吃!她不喜欢! 可陌奚不再温柔体贴,他死死扣着茯芍的下颚,逼迫她吞食。 直到全部喂完,才松开钳制。 甫一获得自由,茯芍立刻张口撕咬。 针形的獠牙穿透了陌奚的颈窝,勾子一样勾住了锁骨。 一个甩头,茯芍将他半边锁骨勾断扯出。 鲜血喷涌,她冲他警告嘶吼,表达自己的愤怒。 陌奚浑然不觉痛苦,他欢愉地闷哼,香气再度浓郁起来,在血色的助兴下更显美妙,让他痴醉得无法自拔。 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他伸出蛇信,迷乱地汲取空中的气味。 每一次蛇信收回、带着浓稠的气味回到犁鼻器中,都让陌奚香得尾尖打颤、头皮发麻。 玉蛇引 第142节 好半晌,他睁开眼,压住茯芍后脑,眸中猩红胜过胸前血色。 “琼儿,我们继续。” 回应他的是大张的蛇口,雌蛇拽走他摇摇欲坠的半边锁骨,连骨带肉吞吃入腹。 …… 茯芍生气了。 隆冬半夜,蛇宫里传出雌蛇的怒吼,恫吓声传遍城中。 蛇后在雪夜将蛇王赶出了王后宫。 对着发怒中的雌蛇,陌奚寸寸后退,表达自己的无害。 “芍儿,不管如何,这里是你的巢穴,你不必离开。” 茯芍直起上身,冰冷地凝视他。 “好、好,”陌奚妥协地笑道,“我明白,我这就离开。” 言毕,不需茯芍驱赶,他自行退出,没有片刻停留地离开了蛇宫。 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中种入蛇毒,虽引得茯芍勃然大怒,可也终于令陌奚找回了些许安全感。 他清楚茯芍现在不想看见他,遂主动离开蛇宫。 陌奚并不担心茯芍会跑,一方面,他已为她种下了毒,起心动念间便能通过蛇毒传送到她身边; 另一方面,他走了,淮溢只剩下茯芍这一位领主,以茯芍的性格,绝不会抛下领地不管。 终于了却心头大事,陌奚心情十分愉悦。 趁着这个时候,他也该蜕皮了。 沈枋庭不会就此放弃,他需要尽快完成蜕皮,早日冲破五千年瓶颈。如此,才能和沈枋庭对抗。 陌奚的想法丝毫不差。 茯芍再是生气、再是郁闷,也不可能抛下领地里那么多小蛇一走了之。 何况这里也的确是她的领地,她凭什么要走。 她吐出蛇丹,难受地看着黄玉丹珠上的一丝绿环。 不痛不痒,就是碍眼得难受。 黄玉一族百毒不侵,按理,任何毒素都不可能在茯芍体内长时间停留。 也不知陌奚种的是什么毒,茯芍反复运转周天,始终无法将这圈绿环从内丹上剥离下来。 茯芍烦躁地啪啪甩尾,忽听见有沉缓的脚步声靠近。 她蓦地抬眸,就见卫戕朝寝殿走来。 夜已深,月光洒落地上,反出一地雪色。 三个月来,没有妖敢靠近王后宫,地上的积雪也就无妖处理,直到卫戕走来,长靴所踏之处,两旁积雪顷刻消融,露出干冷的石地。 这一抹玄色将皑皑积雪悉数化尽。 他立在阶上,和殿内的茯芍遥遥相对。 “王后,”卫戕道,“前庭议事,您该过去了。” 茯芍抿了抿唇,将内丹吞回口中。 她整理了着装,在触及腰带和披肩时,手指一顿,瞥向门外。 卫戕就此转身回避,不听不看。 “小杏!”茯芍将披肩和腰带丢去一旁,扬声传唤,“取套新衣来!” 她最后扫了眼落在地上的披肩和腰带,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不管如何,领地不能不管,那么多小蛇需要她的庇护。 她的私事,等陌奚蜕皮回来后再单独处理,不能影响领地和族群秩序。 淮溢的前庭议事通常一月一次,但这一次交尾,陌奚没有再分神处理政务,由此堆积了不少事,光是前庭议事就持续了三夜。 没有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见蛇后的怒吼,紧接着蛇王便被驱出了蛇宫。 蛇王留下的亲信和蛇后皆称,蛇王是去蜕皮。 没有妖敢质疑,但私下还是流传起了闲言碎语,皆言: 蛇王无能,满足不了王后。 这些流言蜚语茯芍听见了,气头上的她根本没心思去给陌奚正名。 她的纵容使流言愈演愈烈,几乎演变成了事实。 不管外面怎么说,茯芍一概不理,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跟着陌奚参政已满一年,大同小异的事情皆按旧例,拿捏不准的要么先压下待办、要么从缓施行。 她气鼓鼓地盘算陌奚蜕皮需要的时间,由此来给下面的官员批复。 “渚匜暨办署?”茯芍坐在王座上,提着玉雕笔,疑惑地看着奏疏上的几个字, “以前没有见过呀……” 她见那字是水红色的,属于特急,便拿起传影石,想联络陌奚,让他看看怎么办。 刚捏亮传影石,茯芍的动作就顿住了。 她生硬地把传影石放了回去,沉默良久,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请教谁。 丹樱已在宗亲府,就算不在,她也脱离朝政两百多年了; 丹尹掌管着诸多情报,一定知道,但他性格有些不着调; 血雀更加不用说,比丹尹还难缠,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和他的关系也没近到这个份上。 唯一靠点谱的只有卫戕,但卫戕只专心军务,对政事财务涉猎不深。 不知不觉间,茯芍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块传影石上。 她盯着看了许久,较劲儿似的,几乎要把那薄薄的石板看穿。 “咳……”一声略显尴尬的轻咳打断了茯芍和石板的拉锯,她回头,看见伺候笔墨的宫仆对着她道,“娘娘是想问渚匜暨办署?” “你知道?” “是,”宫仆倾身,“王走前将我和几个管事留下,军务娘娘可问卫戕将军,政务方面的事,由我为娘娘解疑作答。” 茯芍惊讶,“我原以为你只是个研墨的书侍,原来还有这等本事。” 宫仆腼腆地笑道,“王上时刻伴在娘娘身边,平日里,娘娘自然用不上我了。” 茯芍眸光微瞥,看向窗外。 玉树琼枝间飞雪不断,去年这个时候,她和陌奚正依偎缠绕在暖榻上。 如今暖石已开,他却不在宫里。 陌奚这一次蜕皮是跨越千年鸿沟,兼之天寒地冻,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回过神,茯芍陡然一震。 他又不是小蛇了,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加多疑谨慎,他连她都要控制,又怎么会控制不了自己蜕皮,想来用不着她多管闲事。 “现在他不在了,”茯芍把玉笔一摔,转过头,对着宫仆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说了。” 她的态度骤然走低,宫仆一愣,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忙低头回答茯芍的问话。 蛇王虽然不在,但也没有妖敢为难参政不久的王后。 排除王后自身实力的原因,宫中上下所有妖都看得出来,蛇王走后,王后心情极差。 官员宫仆们见过所有顶级大妖不悦的时候,唯独不知道王后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 因为未知,所以更加胆战心惊。 官吏们有时汇报结束,一抬头,就见王后阴冷地盯着自己,仿佛下一瞬就会张开血盆巨口将他们吞入腹中。 茯芍气恼地爬去灵玉榻上,自己睡更好,她本也不愿意和别的妖分享这块美玉,陌奚回来,可再别想上她的榻! 她气呼呼地睡觉。 陌奚走了,她对政务便得加倍用心。 翌日晚上茯芍醒来,一睁眼便迷迷糊糊地往王牍处游。 她还是没有睡好,翻来覆去不太安稳,总想绞点什么,捱到下午才堪堪入睡。 坐在王牍前,茯芍顶着酸胀的大脑,惺忪地望着一桌奏章。 她迟钝地扫视一圈,被桌角一团醒目的金黄吸引了目光。 茯芍将那金黄拿来。 是被陌奚冰封保存的苦荬菜。 她打着哈欠,指甲刺破食指,滴了一滴血在花上。 鲜血没能接触到花,顺着冰壳留下一道水红的痕。 轻微的刺痛让茯芍从困意中挣脱,她愣了下,看着眼前的苦荬菜,又看了看自己的食指—— 嗯? 她这是在做什么? “芍姐姐,你醒了。”恰巧酪杏推门而入,来给她梳妆。 食指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茯芍随手将滴了血的冰块放回桌角,揉着眼道,“简单点就好。” “是。” 几日下来,因宫仆将臣们恐惧发怒的王后,酪杏便被推了出来,解救众妖之苦。 她在给茯芍梳头时,试探地问:“芍姐姐……交尾结束后,你一直郁郁寡欢,是王上惹你不高兴了么?” 她和其他妖一样,并不知道白烛的事,只是听当时王后宫里传来茯芍的怒喝,随后陌奚便离开了蛇宫。 “要是王上让您不满意,不是还有卫戕将军么。”她为茯芍插上玉簪,伏在她肩上说,“芍姐姐要是不习惯独眠,我可以去传卫戕将军来。” 玉蛇引 第143节 茯芍叹气,“不是、不是交尾的问题。” 倒不如说,这一次交尾,陌奚让她很满意,以至于差点都忘记了前期的争吵。 可在最后一刻、在她都快要原谅陌奚时,他却突然给她种了毒。 酪杏一顿,“那难不成,芍姐姐是在担心王上?” “怎么会。”茯芍顿时绷了脸,“他多能耐呢,绸缪帷幄、一步十算的,哪里轮得到我来担心。与狼同枕,还不如担心担心我自己。” 酪杏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的芍姐姐竟然会阴阳怪气了。 茯芍向来很维护蛇王的威信,从不在外面说陌奚一句不好,努力让小蛇们对自己的王有个好印象。 还记得上一次她们谈论陌奚,酪杏只是发表了担忧,茯芍便告诫她:眼见为实,不要轻信外面的谣传。 这一次酪杏还没说什么,茯芍就满口抱怨,看来是真的气得不轻。 虽然不知道陌奚做了什么,但酪杏立刻同仇敌忾起来,“芍姐姐这样好,他居然还不知足。姐姐,不如趁着陌奚蜕皮之际……杀而代之。” 茯芍错愕地回望酪杏。 酪杏认真地看着她,一点儿也不是玩笑。 在她理所当然的神色下,茯芍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出韶山时的初心。 一开始,她便是打算杀了附近的蛇王,占有一块领地的。 得知蛇族归一后,也几度生出过挑战蛇王的想法。 是什么时候,她全然没了争夺王座的心思? 就连陌奚对她种毒时,她都没有要杀了他的打算,仅仅是气恼而已…… “杀而代之……”她怔忪地念着这四个字。 酪杏点头,“论实力,芍姐姐在淮溢数一数二,所惧无非一个卫戕而已;可要是论民心,卫戕比芍姐姐差远了,宫里宫外,谁不拥戴芍姐姐呢。” “芍姐姐要是担心助力不够,可以用上丹樱。”她低声道,“这个时候用她,她必尽心尽力,记姐姐恩情。” 茯芍诧异地打量酪杏,从不知道圆乎乎的小奶蛇竟然有这样毒辣的野心。 “我的小杏长大了,变成真正的蛇了。”她笑着,捏了捏那张圆脸,“好,就该这样,这样才不会受欺负。” 酪杏眸子一亮,“芍姐姐,那……” “夺位的事还是算了。”茯芍摇头,“是陌奚说把手带着我参政的,我清楚自己的斤两。 “他的谋算、心机和视野不是我所能比拟的,淮溢落到我手里不会更好,却有可能更差。别的不说,陌奚要是死了,淮溢之中就暂无四千年的大妖了。” 她叹了口气,“我们没有,隔壁的芙梃却有,人界之中也有等同于四千年修为的修士。为了你们这些小蛇,我也不能冒然动手。” “芍姐姐……”酪杏蹙眉,“哪个大妖夺位之前会考虑底下的妖?你何必在乎我们这些微光萤草。” “我当然在乎。”茯芍的尾尖缠绕上的酪杏的腿,她抱住了酪杏,“我可以不是王,但不能没有小杏在身边呀。” 酪杏心跳一滞,绵软地倚向茯芍。 她红着脸小声道,“我也、我也不能没有芍姐姐。” 第九十二章 蛇毒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里待了三天, 茯芍用尽了办法,却是第一次意识到,只要杀了陌奚, 这毒自然能解。 如此浅显的道理, 不是酪杏提起, 她竟一点儿没想起来。 可当“杀陌奚”这个建议出现时, 茯芍只觉得荒谬, 并非蚍蜉撼大树的荒谬,如今陌奚蜕皮,本就九死一生,这时候杀他极易得手。 她不想杀陌奚,于公的原因有, 可更多还是私心。 茯芍想,只要陌奚回来、把她身上的毒去了, 她还愿意和他好。 他是那样合乎她的心意, 她舍不得他死。 但茯芍也清楚,陌奚怕是很难同意去除她身上的蛇毒。 那个修士……茯芍思忖着, 靠近他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她会恐惧战栗是应该的,那陌奚又是为什么,他没道理比她更害怕。 茯芍怎么也没有想到, 陌奚从秘境回来后的异常行径, 竟都是为了区区一个金丹修士。 她压根不信什么陌奚杀不死他的话,可他们之间的一切矛盾都是源于那个人类, 她怕他, 陌奚也怕他。 如果能杀了那个人类,她脑中的幻觉是不是就会停止, 陌奚是不是也会放下心来,回到从前的模样? 一切的症结似乎都出现在了那名修士身上,茯芍怎么想,都觉得应该把他杀了。 她不知对方来历,所知只有那人最后所说的“怡榭园”三字。 茯芍稍加思索,想到了丹尹。 她回忆了遍蛇宫和蛇城,发现竟从没见过监察组的署衙,问身边的侍从,“知道监察组的署办在哪么?” 侍从们茫然摇头:“监察组直属王上,没有妖知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么?” “我想找丹尹,不知他在……” 话未说完,窗外的树丛上便传来沙沙动静。 “找我么?” 迎着冬日的耀阳,一身白锦劲装的少年从树上跃下,径直入窗。 茯芍一惊,“为什么…” 他单膝落地,对着茯芍甜甜一笑,替她补完未尽的话语:“为什么感知不到我?” 茯芍点头。 丹尹起身,“因为淮溢中不是没有修为比我高的妖。而那些修为比我高的妖,才是王上最想监察的对象。” 茯芍猛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丹尹,那一次丹尹也是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在的背后。 彼时茯芍还以为是自己不够注意,如今才知是陌奚给了丹尹特权。 “所以除了他,其他任何妖都感知不到你的存在?”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四千年以上的能吧。” 茯芍眯眸,“你一直在监视我?” 丹尹露出浅浅的梨涡,毫不遮掩地承认:“对!” “是陌奚吩咐的?” “怎么会,”丹尹噗嗤笑了出来,“王怎么那么大方。” 茯芍无端地松了口气,呵斥道,“以后不准这样。” “好啊。”丹尹爽快地点头答应。 茯芍挑眉,“你是真答应还是假答应?” 丹尹笑眯眯地,没有回话。 茯芍知道,他绝没有要遵守承诺的意思,反正她感觉不出来,只要不抓到现行,丹尹还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奇怪的是,茯芍并没有多少恼怒。 她生气的那一瞬,只因以为是陌奚让丹尹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在知道丹尹的行为和陌奚无关后,心口的戾气顿时消散。 她皱了皱眉,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 再怎么说,她和陌奚的关系也比和丹尹好,没道理同一件事,她对陌奚生气,对丹尹却无甚所谓才是…… 丹尹偏头,打量着她的表情,“让我想想,这好像还是芍姐姐第一次主动要见我。姐姐终于想宠幸丹尹了么?” “不是。”茯芍面无表情地打断,“我找你,是知道你手中有不少情报,想托你打探一个修士的消息。” “我手里的确有不少情报,”丹尹点着下巴,“不过我记性不太好,有些事要和芍姐姐交尾才能想得起来。” “丹尹。”茯芍沉了声。 “好吧好吧。”丹尹的食指上移,点了点自己的下唇,“看在是芍姐姐的份上,不需要交尾,只要一个亲亲就行。” 茯芍身后蛇尾暴起,瞬息之间绞住了丹尹的腰腹。 她没有说话,只盯着他,缓缓收紧尾巴。 “咳…”丹尹被勒得咳出浊气,他笑了两声,内脏被压迫后,连笑声都仓促破碎。 “都说王后近日心情不佳,原来是真的……生气时候的芍姐姐,果然可怕。” “知道我是可怕的王后就好。”茯芍松了尾,“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原谅你的无礼。现在回答我,仙尊浮清身边那个年幼的金丹是谁。” 丹尹后退两步,“是说沈枋庭?” “沈枋庭?”这个名字从口中出现的瞬间,茯芍蓦地眼前昏黑,在秘境甬道里有过的晕眩感再度出现,令她心悸不止。 “没错,就是他!”这种恐怖的反应——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从眩晕中缓和过来后,茯芍迫切地追问:“你都知道他的什么,全部告诉我!” “芍姐姐、王后娘娘,冷静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的情郎呢——不对,区区金丹,恐怕做不了芍姐姐的情郎。”他露出一侧尖利的毒牙,“难道是私生子?” “别给我打岔!”茯芍低吼。 “好、好、好~”丹尹连道三个好,“没有交尾,也没有亲亲,让我坐下总行吧。”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茯芍扫了眼身后的酪杏,让她给丹尹上了杯茶。 “说吧,”她道,“越详尽越好。” 丹尹盘腿坐在圈椅上,“沈枋庭,他在人界还有点名气。” “出自修真氏族沈家,拜的是上三宗琮泷门大长老浮清,据说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才、打破了什么筑基、结丹记录啦,唔……总而言之和我小时候一样,是个人人称道的天才。” 茯芍睨着他,怀疑这话里多少有点水分,此外:“你和陌奚汇报时,也是这样?” “当然不是。”丹尹抱着脚踝,“通常是我才说了两句,他就不耐烦地自行搜刮我的神识了。芍姐姐不会这么粗鲁吧?” 玉蛇引 第144节 茯芍叹了口气,心中默念:看在丹樱的份上、看在丹樱的份上…… 她没说话,丹尹便兀自往下说了:“不过再怎么天才,他现在也就是个金丹,随便一个顶级大妖都能碾死他。” 茯芍福至心灵:“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把他交给你处理。七天之内,我要看到他的内丹和人头。” 丹尹不情愿地叫了一声,“我才不想去人类的地界,那些道士动不动就洒雄黄,打完一场,就连他们的血里都是雄黄的味道。” “你自己说的,‘随便一个顶级大妖就能碾死他’。”茯芍眨眼,“难道你不是顶级大妖?” 丹尹点头,“对,我可以不是。” “不许耍赖。我不会让你白做事,”茯芍往他口里戳了块蜂蜜,“这是定金,回来之后,妖丹、灵玉、金银珠宝哪怕是晋爵都随你挑。” 丹尹猝不及防口中一甜,他含着那块蜂蜜,右脸鼓出来一块,含含糊糊道,“那我想要芍姐姐…”话未说完,他就见茯芍沉沉地警视他。 “我还没说呢,芍姐姐在想什么?”少年笑眯眯地道,“我是想说,我想要芍姐姐的一截尾巴。” “你要这个做什么?”茯芍问。 “吃啊——”丹尹伸出蛇信,舔了舔嘴角的蜂蜜,那双宝石眼贪婪地盯着茯芍,“丹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尝过芍姐姐的血了。” “好吧。”茯芍翘起尾尖,比划了小臂长的一截,“若你真能杀了沈枋庭,这一截就给你。” “太少了,给我半条嘛。” “……” “好、好、好~”少年从椅子上跳下来,那根桃花蝎辫在身旁晃荡了几摆。 他从窗户离开,对着茯芍回身摆手,“我去了,芍姐姐要信守承诺哦。” 茯芍点头。在丹尹离开之际,她倏地开口:“丹尹!” “嗯?”少年回头,“芍姐姐还有事?” 茯芍顿了顿,冲他招手。 丹尹走回窗下,茯芍朝他伸手,他不明所以地眨眼,被茯芍拉起了左手,握在掌中。 灿烂而冰冷的冬阳化为光丝,丝丝绕绕地缠绕于丹尹指上,片刻后凝为一圈纤细的玉戒。 “真的杀不死就算了,但你,一定要全须全尾地回来。”茯芍凝着戒指低声道,“万一出了事,就对着戒指喊我名字,我会带你回巢。” 丹尹微滞,他打量着指上的戒指,忽而一笑,“这东西丹樱好像也有一个。芍姐姐,这一碗水你还真是端得平稳啊。” “她的那个救了她一命,你的这个,我希望没有用上的一天。”茯芍严肃道,“此外,她的已经被陌奚夺走了,你可得留神,别被人偷了。” 丹尹扬起笑容,晃了晃手上的戒指,那玉晕和高天之上的冬天同样冷冽,又同样灿烂。 “当然,我可没有她那么愚蠢。” “我去了,芍姐姐。”他道,“准备好尾巴等我。” 茯芍颔首,目送他离去。 她虽然觉得陌奚的话匪夷所思,但陌奚在摈斥异己方面从不手软。或许沈枋庭身上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也未可知。 他已经把她和陌奚搅得不得安宁了,茯芍绝不想再有一条三千年的大蛇折在那个人类手里。 她又想起那天自己在沈枋庭身上看见的气息,那的确是她的气息没错。脑中的那些回忆,也让她倍感真实。 “白烛”那日称她为“家妻”,陌奚为什么只是迂回戏谑,没有直言反驳? 种种线索指明,她或许真的和沈枋庭有过一段情缘。 茯芍不能接受。 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她喜欢蛇宫里的小蛇、喜欢繁华的蛇城,她已经上手了淮溢政务,对这片领地充满了愿景;更作好了产卵的准备,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族有着美好的规划。 她不想去讨厌的人界。 陌奚固然让她生气,可若要在人类和陌奚之间选择一个,茯芍毫不犹豫地会选择陌奚。 她是蛇,欣赏不了人类又短又细又僵硬的腿,不能接受只能持续三天的交尾,再说也不知道人类能不能让她生出宝宝。 强大从容的陌奚、优美妩媚的陌奚、哪怕是疯狂偏执的陌奚,都比那个人类好上千万倍。 回归雌蛇最朴素的想法—— 当灾厄降临,陌奚的体型远大于沈枋庭,他的味道也远胜沈枋庭。 一旦组建家族,紧急状态下,沈枋庭的血肉只够一条小蛇存活,陌奚却能让茯芍带着孩子们撑过很长一段时间。 茯芍抵着窗沿,骤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对陌奚提不起杀意。 他太贵重了。 她在凌熔秘境里腹背受敌也要死死扒住那块灵玉,因为它世所罕见,值得她以死相拼,而陌奚——茯芍回首,望向殿内的灵玉榻。 玉榻所靠的墙面上贴着十一块碧鳞。 陌奚背上有一块鳞片淳如帝王绿,茯芍最喜欢他那片鳞,从第一次交尾起便撕下来收藏。 旧鳞拔除、新鳞长出,约莫一个月左右,不知不觉间,茯芍已经收集了好些。 她在玉榻一侧的墙上布置了一面壁画,将这些鳞贴在墙上,准备组一面帝王碧蛇图。 秋去春来,那碧蛇已有了一截尾巴尖。 碧鳞的伴彩不输于底下灵玉的火彩。 如果要在陌奚和这块她以命相搏才带回来的灵玉之间做出选择,她必然还是会选择陌奚。 她对血雀所说过,她会予以他比宫仆们更多的宽容和耐心。因为他的价值比宫仆们要高太多,他值得更优越的待遇。 陌奚也如是。 他的价值,胜过茯芍库里的所有宝玉,她愿意给他最大限度的宽容和耐心。 就算她再怎么气恼,至多只是把他锁进盒子里不见天日,绝不会轻易毁了这块顶级帝王绿。 茯芍算着,今天已是陌奚蜕皮的第六天,她上一次蜕皮七百年花费了大约七天,陌奚再有四五天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正打算理一理需要让他过目的政务,忽有书办跑来,手呈一本金封红字的文书。 “王后。”他将文书递交给她,“芙梃来书,想于后日晚遣使来我淮溢访问交流。” 茯芍微讶,自来淮溢之后,她从未见过它国来使,这还是头一回。 接过文书,她顺口问道,“使臣是谁?” “芙梃王太女黎殃、二王子黎蚗,护行将军是逻隌。” 书办说罢,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全部都是顶级大蟒。” 茯芍从文书上抬眸,“立刻召集前庭议事。” 第九十三章 “芙梃那边尚未公布, 但根据监察组的情报,王太女黎殃极有可能已于年初突破了四千年瓶颈。” “她的胞弟、二王子黎蚗修为也已达到三千年。” “至于护仗将军逻偣,实力和卫戕将军在仲伯之间。” 前庭议事上, 绝大多数官员请命:“芙梃一行来势汹汹, 蛇王不在, 断不能让他们入国。” 茯芍张口欲辩, 她向来有话直说, 可陌奚不在,茯芍不由得加倍谨慎。 她想起了陌奚对她的教导。 他告诉过她,前庭议事,议事者是官员,而她是凌驾臣民的王后、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不该自折身价,像个官员一样参与其中。 回忆着陌奚往日的做法, 茯芍扫视一圈, 看向了下方的卫戕,“将军为何沉默不语?” 卫戕出列, 抱拳道,“只为此间不足与谋。” 这话一出,激得其他官员侧目而视,茯芍“哦?”了一声, “有何高见?” 卫戕道, “芙梃与我来往密切,但从未有过三名顶级大妖同时出使的先例。依我看来, 必是王上蜕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他们不直接动兵, 就是尚未拿捏准消息虚实,一旦我们推拒, 便是坐实了国内空虚。” 这正是茯芍顾虑的事。 “可若就此答应,三名顶级大妖到了蛇城,看不见蛇王的踪影,便会直捣中腹。”其他官员摇头,“届时他们占据王宫,和边境里应外合,岂不更糟。” “蛇王蜕皮,也就这五六日的功夫。即便芙梃发兵,拖到王上回来就是了,何必冒险。” 卫戕冷声道,“若蛇王不回来呢。” 殿中顿时死寂无声。 因为是陌奚,所以从没有妖想过这个问题。 但蜕皮九死一生,何况是史无前例的千年蜕皮。卫戕所言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妖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暗处有多少鬼侍、有多少监察组盯着他们的言行。 陌奚回不来便罢了,要是回来,他们今日所说的一切,都会呈到他的面前。 确定陌奚死活之前,淮溢众妖何尝不是像芙梃一样,只敢在边缘游走试探。 会议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末了,只能是茯芍开口:“动兵,就是开弓的箭,就算过个几日王上回来了,芙梃也不会立刻收兵。” “两国交战,冲锋陷阵的不是蛇王,耗费的也不是蛇王的私库,比拼的终究还是国力。” “王明确和我说过,吞并玖偣已花费了太多力气,我们需要休养生息。”茯芍拧眉,“这场仗不能打起来。” 她说完,底下依旧没有一个妖敢出言。 寂静之中,唯有血雀朗声道,“王后圣明。” 他从卫戕之后走出,面向其他官吏,“诸位皆言,蛇王蜕皮也就这几日的工夫。如果前线的小妖小卒们都能把芙梃大军拖上这几日,没道理宫中的各位栋梁拖不住三个使者吧?” “这…”一时间,众妖面露难色,却无言以对。 血雀笑了起来,他对茯芍抱拳,“是拒是迎,血雀皆听王后裁定。” 卫戕随之俯首,“一切皆听王后裁定。” 唯二的两名顶级大妖如此表态,其他官吏也只得附和道,“一切皆听王后裁定。” 茯芍垂眸权衡,瞬息之后,一锤定音:“好,那就按我所说,回复芙梃,淮溢上下随时欢迎。” 玉蛇引 第145节 她起身离座,“卫戕、血雀,跟我来。” 茯芍将两妖带去王殿,布下结界密谈。 血雀问:“王后真的做好了让芙梃一行入宫的准备?四千年的大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这话和在庭上时截然不同,茯芍问:“你既然害怕,又何必赞成他们来呢。” “我不是赞成他们来,只是赞成王后而已。”血雀一笑,“王后若不想他们来,方才我便是另一套说辞了。” 茯芍抬眉,“你果然很会站队。” 血雀笑吟吟地行了一礼:“我既向娘娘投了诚,怎么能不站在您这一边。” 茯芍看向卫戕,“丹尹前脚刚走,现在宫里有我、有你们二位,还有宗亲府的丹樱在。倒是边境需要严加防范。” 卫戕道,“娘娘可传音给两位驻外公爵,派他们整顿军马、前往边境,沿路接待芙梃使臣。” “会不会太刻意了?”血雀道。 茯芍赞成血雀的话,“既然唱空城计,就大方点。让他们整顿军马、时刻做好前往边境的准备就行,不必提前动作。” “万一……”卫戕隐晦询问:“会不会来不及?” “除了你们,王上把鬼侍也留给了我。”茯芍垂眸,“想来应该无碍。” 她没有说的是,陌奚还告诉过她这座蛇宫的一些秘密。 狡兔三窟,以陌奚的性格,自己的巢穴自然少不了保命手段。 在他们的脚下,有他设下的百余张大阵,攻击毁灭咒阵有之、束缚囚困咒阵亦有,就连王殿后的湖泊都是联通了大海,随时可以潜逃离开。 “这是最差的结果,”茯芍看向二妖,“找你们来,是想商量有没有什么不至于见血的方法。” “王上十有八九赶不及。”卫戕道,“来的不是泛泛之辈,四千年修为做不得假,找其他妖假扮一眼就会被识破。” “既然这宫里怎么样都不会有蛇王了,就只能是找个合理恰当的借口。”血雀接话,“要让他们相信,蛇王虽然不在,但随时能够赶回。” 茯芍摇头,“这就是我发愁的事。他们已经收到了陌奚蜕皮的消息,只要看不见陌奚,无论什么理由,都不会动摇他们的想法的。” 血雀抚唇而笑,“那倒也未必。” 茯芍茫然:“你有什么高见,快说。” 血雀看了眼卫戕,“上月雪夜,整个蛇城都听见了娘娘的喝鸣,随后便见王上被娘娘驱出了蛇宫。” 他弯眸,那双紫罗兰的眼里流露出戏谑的笑意。 “办法是有,只是委屈王上的一世英名。” 在场二妖都明白了他的方法。 这种做法,两头雄妖绝不敢沾手,唯有茯芍能决定用还是不用。 茯芍眸光微转,继而抬了下巴,“我看这方法不错,就按你说的办。” 血雀笑道,“娘娘不怕王上回来问罪?” 茯芍正要说话,张口之际,意识到面前两头皆是盯着王座的雄妖。 他们和酪杏不同,她就是再恼再气,也不能在卫戕和血雀面前抹黑陌奚身为蛇王的权威。 “为国为民,他没那么小气。”茯芍淡淡道,“是我拿的主意,有什么事我会和他说。” 陌奚都敢给她种毒,要是连这点事还要计较,那她就不得不扼腕碎玉了。 “好。”血雀躬身,“一切皆听娘娘吩咐。” …… 淮溢承应下了芙梃,在陌奚突破四千年瓶颈之前,芙梃和淮溢虽然隔着个玖偣,但始终摩擦不断。 两百年前,蛇王突破四千年瓶颈,一跃凌驾于蛇蟒顶端,与此同时,芙梃王垂老病重,国中事务皆由王太女黎殃接手,至此,双方再无争战,也无邦交。 这次芙梃出使淮溢,是两国两百年来首次邦交,规模不小。 在淮溢众妖的猜忌中,芙梃的使节仪仗驶过了双方边界线,朝着蛇城靠近了。 此次芙梃出使,共派大小舟舰三十二艘,中央一轮白玉楼船更是奢靡豪派,上下五层,如一座小楼拔地而起、浮于苍穹。 三十二艘浮舟从空中掠过,所过之处如乌云蔽日,掩盖了淮溢妖民头顶的日光。 “淮溢的新王后,胆子倒是不小。” 中央的白玉楼船甲板上,有懒散的声音响起。 高风之中,着黑色锦袍的高大雄妖趴在船沿,支着头,噙笑俯瞰下方的淮溢。 雄妖肤色十分显眼,呈偏暗的灰褐色,一双蛇瞳却是流金璀璨,熠熠生辉。 他身后扎着一头蜷曲的棕黑长发,如条条扭曲的黑蛇,在他背后蜿蜒盘踞。 “顶级雌蛇啊……”他迎着风,信子探出口中,捕捉着淮溢的气息,“殿下,您知道太女为什么要带上我们两个么?” 在他身后的甲板上,有一把金銮长榻。 榻上横陈着一条金白相间的长尾,沿尾而上,蜷缩着一头沉睡的雄蛇。 和说话者相反,雄蛇的皮肤白皙如膏,冬日的阳光拂在他身上,将他的长发、眼睫照得晶莹剔透,铂金般矜贵华丽。 一股难以言表的圣洁气息由此铺开,宛如深林白鹿,叫人屏气凝神,不敢打扰这份纯洁的圣意。 灰褐皮肤的雄妖转身,撑靠着船沿,他对沉睡中的小王子不忍直视地啧了两声:“都要被送去和亲了,真亏您睡得着。” “和亲?” 清冷的女声从船舱内传出,门帘被侍女挑开,白玉楼船的主人、芙梃的王太女登上了甲板。 “谁要和亲?” 逻偣抬手,“开个玩笑。” “逻偣,别误会了。”黎殃朝二妖所在之处徐徐游去,金白相间的硕尾在甲板上游动之时反折出莹莹珠光,如一湾流动的金银河,耀眼无双。 “这一次,不是要送走谁。”她立于金銮榻前,淩淩开口,“是要接芙梃的郡主回家。” 逻偣不以为然,“人家王后当得好好的,会愿意来我们那儿做个小小的郡主么?” “郡主王后、公爵王爵都不过名头而已。有的妖爱自由,可以抛弃高官厚禄,守着个荒山过活;有的妖爱财,不惜以命夺宝。只要她想要的,我芙梃给得起,是王后是郡主,又有何妨。” 逻偣挑眉,“那么,我们的小郡主喜欢什么呢?” “她爱玉,芙梃正是天下产玉最多的地方;她爱强壮美丽的雄性——”黎殃垂手,指尖拂过弟弟的面颊,沉睡中的雄蛇朦胧睁眼。 他眸中尚不清明,伸出信子,触碰了两下抚摸自己脸庞的手。 尝到熟悉的气味后,青年又闭上了眼。 他温顺地蹭着黎殃的掌心,困倦沙哑地呓语:“姐姐…” 逻偣嗤笑,“果真如此,那倒是好办。我芙梃的千年蟒妖也要比他淮溢的顶级雄蛇粗壮硕大许多。” 黎殃瞌眸,再度睁眸时,鎏金色的蛇瞳锐利地对向东方蛇城之处。 茯芍,她珍贵的妹妹,怎能流落区区蛇虫之手。 第九十四章 转眼之间, 便是芙梃使臣来访的日子。 此时黄昏,距离约定的亥时还有两个时辰。为了迎接芙梃一行,茯芍去了一趟汤阁沐浴。 今年秋季的交尾在王后宫度过, 往前数去, 上一回和陌奚泡汤竟已是初夏的事。 趴在热水潺潺的玉池中, 茯芍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蛇尾。 再有两个时辰, 一头四千年修为的巨妖就会进入她和陌奚的巢穴。领地中来了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的伴侣却不知所踪。 独自面对这样的大家伙,她固然是惶恐忐忑的,可另一方面,茯芍也隐隐腾升起了担忧。 八天了,陌奚还没有半点消息。 她知道八天不够退完千年的蛇皮, 但进入蜕皮后期,五感、理智都会慢慢恢复。若一切顺利, 此时陌奚应该已经恢复了八成理智, 该给她报个平安信了。 茯芍不安地抚着心口,之前让她憎恨烦躁的蛇毒, 如今却成了一颗定心丸。 她体内的蛇毒不散,陌奚便还存活。 茯芍滑入水中,无神地躺在池底。 陌奚没有消息,丹尹去了人界四天, 也没有消息。 这个秋冬让她很不顺心。 “别死……”茯芍按压着心口, 低声喃喃:“夫君,别死。” 一旦陌奚蜕皮失败, 不止她体内的蛇毒会散去, 整个淮溢所有千年大妖体内的毒丝都会消散。 外敌已然入城,届时会发生什么, 茯芍根本无法想象。 从前她以为卫戕是陌奚最大的劲敌、是争夺王座的头号候选,直到这时茯芍才陡然发现—— 卫戕和陌奚的差距,不啻天渊。 即便陌奚没有吸食那些妖丹,依旧只是条四千年修为的蛇,他比卫戕多出的也绝不仅仅是区区一百年的修为。 整个淮溢如同一张密集的蛛网,万千蛛丝皆握于陌奚手中,若他骤然撒手,卫戕根本不能收回所有丝线、撑起网眼的重担。 茯芍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和蛇丹里属于陌奚的气息。 陌奚,快回来,她需要他在…… “芍姐姐。”门扉被叩响,“侍从回报,芙梃一行距离城门不到百里了。” 茯芍一惊,从水中破起。 “来得这样快……”她喃喃之后,冲门外唤道,“好,知道了,进来帮我更衣。” 只是两天——茯芍游出热汤,压抑住心中的焦躁,告诫自己:只是两天、最多三日,陌奚定有回音。 何况凌熔秘境之中,她和黎殃闹得并不算僵,对方未必就心怀歹意。 自然,后半句只是为了自我安慰。 玉蛇引 第146节 对方特地挑蛇王不在的时候来,一下子还来了三头顶级大妖,除了觊觎淮溢外,茯芍根本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其他理由。 她被酪杏和几位宫女打扮妥帖,除了结道那日,茯芍再没有穿得如此隆重。 戌时末,她坐在正殿王座上,与满殿权贵大员们一同等待芙梃使臣的到来。 亥时整,茯芍遥遥望见了自宫门外驶来的数十浮舟。 她瞳孔无法抑制地竖起,一种天生的排斥顿时涌现——有外来者进入了她的巢穴。 蛇的本能迫使茯芍防御、催促她将其驱逐,可她只能压抑着,尽量平静地坐在原地,表现得从容泰然。 这一刻,茯芍突然理解了独自坐在王座上的陌奚为何会显得那样恹郁。 为了守护领地、守护小蛇,茯芍义不容辞地坐在这里,但陌奚并没有这样的责任感,他只是为了自己能活得好一点。 他想随心所欲,所以谋求权力,可为了维持这份权力,必须身不由己。 难怪会那样烦闷不悦。 “芙梃使臣黎殃、黎蚗、逻偣觐见——” 这一声唱报,令茯芍愈发戒备起来。 手背上倏地一凉,她立刻回眸,就见身旁的卫戕对她低语:“放松。” 茯芍抿唇,整理了下表情,刻意松懈了坐姿,往斜后方靠去。 黎殃步入正殿,抬眸所见,便是让她略感诧异的一幕。 她没有见到陌奚,有传闻说,他于几日前离城蜕皮。 王座上的是一身华服的王后,王后上身斜倚王座,下身那条金玉般的蛇尾还是如此瑰丽,却横在了另一名蛇妖身上。 黎殃目光微转,看向了跪坐在王后座下的雄妖。 淮溢上将军,卫戕。 半见色的蛇尾绕过卫戕结实的肩颈、爬过他精壮的胸腹,从一侧大腿弯绕而去。 如此姿态,双方关系昭然若揭。 黎殃收回打量的目光,姑且行礼,“参见淮后。” 淮后这个称谓茯芍是头一次听见,自己妖叫她王后、叫殿下、娘娘,外面称呼她为蛇后,还从没有谁提过“淮后”这一词。 “免礼。”她抬眸示意一旁的空席,“芙梃使臣远道而来,快请入座。” “谢淮后。”黎殃起身,在一干淮妖的注视下,带着身后两头雄妖步入席间。 她有意招揽茯芍,便守了淮溢王宫的规矩,收起蟒尾,幻化出了人腿。 注意到这一点,茯芍心中微动,觉得或许未必真的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淮溢为芙梃使臣设了三张席,唯有黎殃在距离王座最近的首座上坐下。 随行的二王子黎蚗、大将军逻偣熟稔自觉地立在黎殃之后,并无落座之意。 茯芍万分惊羡。如此威信,黎殃还不是芙梃王,却胜似芙梃王,叫她再度升起了憧憬。 黎殃落座,正欲说话,忽然之间,有一丝奇特的香气传入她口中。 这是黎殃从未闻到过的味道,不是某种固有的气味,更像是一种感受。 殿外小雪飞扬,在黎殃度过的几千个冬季中,有那么一次,当第一缕春晖升起,她从沉眠中苏醒,挪动着僵冷的身体游出洞穴时,洞外青松上,一颗化了的雨凇落在她头顶。 滴答—— 寒冬的冰雪融入了春光,冬与春的时光皆汇聚在那小小一颗水珠里,又恰好坠在了她的头顶。 这猝不及防的敲击瞬间惊醒了沉眠一冬的躯体,让黎殃挣脱困顿,迅速拉高了警戒心和狩猎欲。 这香气是苏醒、是出蛰、是猎杀的快慰。 黎殃惊疑不定吐着信,人界接触时,她可没有嗅到这样的气息! 转瞬之间,黎殃想起了关键——陌奚。 是了,那时陌奚寸步不离茯芍,定然在她身上施加了屏蔽。 当陌奚离开,茯芍自身的敛息术只能作用于修为低于她的妖,面对修为高于她的蛇类,就如抹去尘埃的藏宝,再也遮不住熠熠华光。 黎殃盯着茯芍,发觉身后的气息比她更加灼热。 她从那勾魂摄魄的香气中回眸,就见立在自己后方的逻偣蛇瞳已然竖成细线,呼吸也微微加深。 显然,他也嗅到了那股香气。 殿上的情形一时有些诡异。 血雀偏头,疑惑地望着对面。 那条灰皮蟒在想什么,任谁都看得出来,暂不论这条雄蟒大冬天的竟然公然对他们王后发青,更荒谬的还数前面芙梃王太女的眼神。 血雀清楚地看见,黎殃在入座之后,看向茯芍的眼神完全变了。 他熟悉这种目光,和他第一次看见茯芍的鳞尾时,产生的欲望一般无二。 血雀抬眉,他知道王后在蛇妖中是罕见的绝色,但也不至于让一条四千年的雌蟒对她一见钟情。 他好奇王后对此是什么反应,却见茯芍毫无觉察般地开口寒暄:“凌熔秘境一别,未及问候,太女可还记得我么?” 她与黎殃说话,身体自然地朝她倾斜。 那香气立刻愈朝黎殃涌去。 “当然。”黎殃眸色微变,“多谢王后和蛇王出手相助。” 言毕,她扫过茯芍座下的卫戕,故作疑问:“怎么不见淮溢之主?” 茯芍掩唇,“太女在说什么,难道我算不得淮溢之主?” 黎殃下颚微收,姿态清冷,而不显傲色,“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见蛇王,故此一问。” “陌奚?”茯芍笑了起来,身下蛇尾缓缓游动,尾尖回转,尖端贴上了卫戕的侧脸,暧昧地摩擦勾碾。 “他不中用,叫我看着就烦。”茯芍摆手,“偏又吃醋善妒。自己不行,还不许别的雄蛇靠近我。我嫌他碍事,便驱出蛇宫了。” 她一副恶于提及的模样,说罢,又问向黎殃:“怎么,太女找他有事?那我立刻把他叫回来。” 黎殃勾唇,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道那淮溢上将军是有何等本事,能从陌奚手中分得王后的宠爱,原来只是在搭戏给她看。 茯芍漫不经心的举止下,心跳僵缓至极。 她不确定这番说辞能否让芙梃相信,可这已是目前最好的方案,她甚至不惜利用上黄玉的气息,只求黎殃别动干戈,触发两国争战。 在她紧张地注视下,王太女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她颇为认同道,“这样的雄蛇,是该赶出巢去。方才是我失言,王后自是淮溢之主,邦交诸事同王后谈即可,不必搬动蛇王了。” 茯芍狠松了口气。 她刚如释重负,黎殃又道,“不过……” 她打量着卫戕,欲言又止,最终耐人寻味地开口,“寻常货色如何配得上王后。若不嫌弃,王后可要试试我芙梃的雄性?” 淮庭上下的视线顿时聚集在黎殃身后的两头雄性上。 “黎蚗、逻偣。”黎殃开口,“让王后看看你们。” 二妖从她身后走出,立于大殿中央。 在场无一不是千年以上的修为,所幻皮囊皆近完美,美妖如云,灵玉灯下,两头从芙梃而来的雄妖依旧出类拔萃。 二王子黎蚗和王太女乃是同父同母所生,容貌十分接近,皆是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姐姐丝绸般的瀑发不同,黎蚗的金发打着微卷,水中海藻般华丽丰厚。 他白皙胜于牛乳,连身上的缴玉白衣都未使肤色黯淡。 那缴玉锦上绣着藕粉色的芙梃花,从裤脚一路攀至领口,清丽华美地开了一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王子那双金子般的眼睛始终半耷着,没有多少神彩,像是还没睡醒就被强拉上了宴会。 与此相反,他身边的逻偣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上方的王后。 那身锦光莹莹的黑衫前襟微敞,露出其下雄壮的灰褐色胸肌。 同样的卷发,逻偣卷曲得比小王子放荡锐利,如条条小蛇盘绕身后。 他金红色的蛇瞳始终呈细线状,口中长信来回晃动,两种表征都诉说着兴奋,其求偶的讯息十分明显。在茯芍的目光扫过时,他掀起唇角,露出一侧尖利的獠牙。 两妖立于殿中,妖光闪过,幻化出各自的鳞尾。 两条长尾出现的刹那,殿中响起了两分细微的抽气。 双方断交两百余年,淮溢诸妖也就两百年没有见过蟒了,见惯了蛇尾,乍一眼看见如此粗硕的蟒尾,不由得被震撼当场。 对于第一次见到蟒妖的茯芍而言,这样的尾巴更是无可名状。 她所见所闻中,陌奚的蛇尾已经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此时横亘殿中的两条巨尾,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左侧金白相间,陈于玄色的地砖上,如自黑夜中划开一湾灿灿星河; 右侧灰褐色的尾上布满网文状的花纹,观之眼花缭绕,森然诡谲,气势斐然。 “王后,”黎殃的声音从座下传来,“可还中意?” 茯芍不明白芙梃在打什么算盘,她看向卫戕,卫戕适时偏头,倚靠上了茯芍的尾根。 他垂眸低语:“王后,您答应过臣的……” 茯芍轻咳一声,对着黎殃抱歉地笑,“太女好意心领了,但我刚刚才答应了卫戕的春邀。卫戕到底是我淮溢大将……出尔反尔,总归不好。” 黎殃颔首,“明白。” 她没有多加坚持,干脆地示意两妖回来。 小王子立刻收回鳞尾朝姐姐走去,逻偣却停在了原地。 忽然,他开口:“卫将军似乎误会了。” 卫戕抬眸,看向场上的巨蟒。 逻偣扬唇而笑,“你我又非冰炭。我看淮溢的王宫也不算小,怎么就容不下另一头雄妖?” 若非对方是敌国,血雀差点想吹声口哨。 玉蛇引 第147节 卫戕眸色骤冷,“逻将军喜欢,自去找志同道合者便是,我没有和人分享伴侣的习惯,王后也不喜欢有外族打扰。” “外族?”逻偣笑着,两侧獠牙皆露了尖,那双金红色的蟒瞳直勾勾地盯着卫戕,“谁是外族,可还没有定论。” “逻偣。”黎殃当即低斥,“不得放肆!” 逻偣回视黎殃,在对方警告的凝视下,不情不愿收回蟒尾,回到了黎殃身后。 黎殃低头,“王后见笑了。” “无妨。”茯芍多看了那灰褐色的雄妖一眼。 因身上有一部分蟒的血脉,她对几种常见的蟒类有所涉猎。 方才逻偣那网纹状的花纹、超乎寻常的体积,皆说明了他的身份—— 霸王蟒。 在蛇、蟒、蚺三种妖兽里,霸王蟒是最长、最大的种类,而逻偣则是霸王蟒中修为最高的那一头。 茯芍陡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很可能是世上最硕长、最雄壮的蛇妖。 些许心悸感漾起,可惜双方的身份立场有些微妙。她粗粗扫过一眼后,立刻收回了目光,将自己的视线放在该投放的地方——譬如伏在身下的卫戕。 茯芍半是感激半是意外地看着卫戕,没想到冷面无情的上将军居然能做出如此卑驯的媚态,叫她对卫戕有了新的认识。 不管芙梃使臣有没有相信他们编排的理由,从表面上看,这场接风宴姑且还算和谐。 宴散之后,安顿了芙梃一行,茯芍同她的“新宠”卫戕回了王后宫。 到了安全的地方,疲惫感潮涌而来。 茯芍坐在梳妆镜前,挥退了其他妖,关上门,只留酪杏为自己拆发,一边问向卫戕:“将军看,他们信了多少?” 卫戕摇头,“至多五分。” 茯芍一顿,扭头看向卫戕,“将军好像并不意外他们不信?” 卫戕道,“芙梃王、黎殃之父颇具野心,缠绵病榻之前,一直有振兴蟒蚺、统治蛇族的想法。我与芙梃、与那位太女打过几次交道。她绝不愚蠢。” 茯芍直起身子,透过镜子,目光探究地开口,“将军一早知道黎殃不会尽信,为何还要让他们入宫?” 卫戕垂眸,随后对着酪杏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和王后说。” 酪杏看向茯芍,在茯芍点头后,才将拆了一半的发饰归位,默默退出了寝殿。 “你其实不必支开她。”茯芍回过头稍有不满道,“酪杏不是外…”话未说完,在她回首的刹那,卫戕撷住了她的下巴。 明镜之中,两道身影骤然贴近。 他们的气息就此绞缠,黑紫色的蛇信擦过茯芍唇角。 逻偣能嗅到茯芍身上的气息,卫戕亦是。 从前他尚能忍耐,因为陌奚在,也因为他从未和茯芍如此近距离、长时间的接触,可今日,在宴会之上、茯芍尾尖勾过他的侧脸时,卫戕险些失控发狂。 捱到现在,已是极限。 “王后……”那双黑眸不复曜石的冷厉,变得朦胧迷离,“力邀芙梃使臣入国是我冒进了,但我想,不会有蛇能拒绝您。” “好大的胆子。”茯芍抬手,食指描摹过雄蛇英挺的鼻梁和浅色的薄唇,“竟敢拿我使美人计。”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卫戕于是知道,她并不怪他,甚至茯芍自己从一开始也是如此打算。 “幸好黎殃吃这套,否则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她的指尖落在卫戕唇瓣上时,被他含入口中。 湿冷的蛇信卷住了口中纤指,顶着它重重擦过上颚的犁鼻器。 他黑眸半眯,呼吸隐忍,极力榨取茯芍指尖的气息。 “宫中大型阵咒阵不下百张。” 茯芍心口一紧,“这你也知道?” 尽管卫戕比她入宫早得多、认识陌奚也早得多,哪怕整个淮溢有一半江山都是卫戕打下来的,当他说出这等宫廷秘辛时,茯芍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被窥探巢穴的威胁。 卫戕没有察觉到茯芍的那丝忌惮,他轻咬着茯芍的指节,“何况,黎殃不是蠢货,蛇王不死,她绝不会动兵。” 这茯芍倒是不知道了,她推开卫戕,让他好好说话:“为什么?从何可见?” 卫戕的目光追随着那根沾了他唾液的食指,蛇信舔过唇角,眸中尚有雾气。 “时间上来不及。”他说,“蜕皮无非也就几日的工夫,一旦王上蜕皮回来,这场仗芙梃如何能胜?” “此次芙梃来访,要么会多待上几日,确定蛇王蜕皮失败后再动手;要么……就是为了图谋其他。” “图谋其他?”茯芍思忖:“国与国之间,除了领地外,还有什么值得一下子出动三头顶级大妖?” 卫戕摇头,他不知道,此时也无暇去思考那些权力斗争。 “王后、茯芍……”他抚上茯芍的侧脸,一双黑眸渴求地望着她,“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对王上如此气愤?” 茯芍听懂了这话。 她别过头去,避开了卫戕的触碰,“没什么,只是他说了些扫兴的话。” 卫戕并不在乎真相,他只知道,茯芍和陌奚发生了摩擦。 他的蛇信追逐着茯芍的气息,“去年庆功宴后,你曾……”“卫戕,”茯芍打断了他,“你忘了,现在是冬季,我提不起兴致。” “那春…”卫戕刚一开口,殿门便被叩响。 酪杏传话进来,“芍姐姐,芙梃王太女黎殃说想要见您。” 茯芍当即回道,“知道了,让她直接过来。” “春天…”卫戕再度开口,却也再度被茯芍打断,“再说吧卫戕,我现在没心情想这些。” 她接二连三地回避,像是一盆冰水泼在了卫戕头上,破灭了他满腔的悸动情迷。 卫戕敛眸,已然明白了茯芍的拒绝之意。 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低低地问:“你会留下那两条雄蟒么?” “怎么会。”茯芍叹气,无奈道,“你觉得陌奚会允许他们留下么。” “陌奚……”卫戕倏地明白了什么,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他确定茯芍是对他有过好感的,可是陌奚——在他触怒茯芍、离开茯芍的日子里,茯芍挂在嘴边的居然还是陌奚。 卫戕以为,只要他耐心等着,茯芍早晚会厌倦陌奚、冲他释放信息。 没有雌蛇会长长久久地守着一条雄蛇,茯芍也并非特例,她是不介意享用多名雄性的。 但陌奚改变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手段,他竟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让茯芍满心满眼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其他。 如此匪夷所思,如此荒诞离奇,可放在陌奚身上,卫戕竟也觉得不足为奇。 他和陌奚相处的时间远比茯芍要长,正因知道那条雄蛇有多少能耐,他才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 殿门被从外打开,酪杏转入门内,对着茯芍行礼,“黎殃太女到了。” 她身后跟着一身丝裙的黎殃,卫戕就此起身,离开了茯芍,对她躬身,涩然道,“那…臣就先退下了。” 茯芍颔首,“好好休息。” 卫戕笑了笑,那笑容黯淡而仓促,他没有多加纠缠,利落地转身,从黎殃身边跨过。 望着乌蛇的背影,茯芍莫名有些愧疚。 她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卫戕并不差,可只要一想到陌奚,她心里便有些落差。 卫戕很好,但和陌奚远不在同一层次。 她不想委屈自己,就像看过了陌奚的蛇舞后,她对芳鳞楼的舞蹈就再没了兴趣。 若说天下有谁算是和陌奚同一层次—— 茯芍起身,迎向迈入殿内的黎殃。 酪杏知趣地关门,退了出去。 银月皎皎,如薄霜披在了黎殃发上,使本就偏浅的金发近乎银色,直到殿门合拢,最后一丝霜月也被剥离,那一头长发才流转回原本的金泽。 黎殃换下了宴上的礼服,改穿了贴身的丝绸长裙,腰间一条细带掐出了蟒蛇一类特有的细腰。 她头上的发饰也减轻了,只有一簇贝雕的芙梃珠花发钗,贝壳的珠光将芙梃花叶的蔽芾感表达得精美雅致。 她立在门前,对茯芍点头致意,“深夜打扰,还望王后见谅。” 茯芍摇头,“太女坐。” 黎殃迅速扫视过殿中布置,随即同茯芍在榻上落座。 茯芍问道,“太女私下找我,是有要事相谈?” 听了这话,黎殃倏地一笑,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望进了茯芍琥珀色的瞳孔里,如油入蜜; 轻笑之时,她身后金发粼粼,与茯芍金玉般的蛇尾彼此辉映。 “我们之间,其实不必这样疏远客气。” 黎殃伏身前倾,玉石般的纤指抚上了茯芍的侧脸,“离了韶山,为何不来找我呢,妹妹。” 第九十五章 茯芍没有料到黎殃居然知晓自己和她的关系。 见她目露惊色, 黎殃唇角微弯,“你以为凌熔秘境中,我甘愿让玉只是因为你出手拦了玉兽?” 茯芍恍然:“你那时就认出了我?” 黎殃点头。 她一身冰肌玉骨, 气息如晴空新雪, 笑容也比常人要浅淡些。 可只是这样的笑也十分难得, 茯芍光一夜之间见到次数就已超过不少芙梃宫中侍奉黎殃的宫仆。 尚在惊讶之中, 黎殃的下句话令茯芍立刻防备起来。 “陌奚正在蜕皮。” 黎殃一顿, 看见茯芍瞬间竖起的瞳孔,道,“你别紧张,我选择他不在的时候来,绝不是为了窃取淮溢。” 玉蛇引 第148节 茯芍顺势追问:“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 黎殃低头, 额角贴着茯芍的面颊擦过,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 “妹妹, 你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芙梃、蟒蚺才是你的归宿。” “可我同样也有蛇的血脉。”茯芍反蹭回去,给黎殃打上记号, “蟒和蛇又有什么不同呢?” 黎殃动作一顿,换作任何一头妖这么询问,她都会用蟒蚺的绞杀力让对方亲身体验蟒和蛇的不同。 但茯芍的气息实在让她着迷,宴会上她尚能忍耐, 到了这个距离, 黎殃全然无法抗拒那甜美的欢欣。 她身上金光闪过,释放出了长尾。 金白相间的蟒尾和茯芍的鳞尾贴在一起时, 更证实了她们之间的亲缘。 除了黎殃身上的白色鳞片, 两妖的其他部分,大小、质感色泽都极其接近。 黎殃抬尾, 松松地与茯芍叠交相缠,“茯芍,这样的身体,可是蛇妖能有的?” 茯芍盯着两条交织的长尾,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一股奇妙的感触油然而生。 她真切意识到,黎殃和她之间确有一份剪不断的关系在。哪怕她尚不认识对方,仅凭这样相似的身体,心底便遏制不住地涌出亲近。 “和我回家。”她被黎殃捧起脸,交换蛇信上的气味信息,“黄玉一族陨落后,芙梃就是你的家。” 茯芍还记得老蛇生前对黎家百般提防,对方能认她这个突然冒出的远房堂妹、说出这样温暖的话来,茯芍枨触颇深。 “不。”但她还是摇头,“我的家在这里,我的伴侣、我的妹妹们、还有那么多小蛇都需要我的庇护。” “但他们并非你的同类,芙梃王室才是你的至亲。” 茯芍无法反驳,只是道,“我不能舍下他们。” 黎殃看出了茯芍的决绝,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她松开了茯芍,缓缓后退,给她留出足够的安全空间。 “好吧,如果你在这里真的过得不错,那姐姐并不强求。” 黎殃的通情达理让茯芍愈发惊讶,她用尾尖卷住了黎殃的尾巴,轻轻磨蹭她的鳞片。 “姐姐放心,就算不去芙梃,我也始终记得你我之间血脉相连。”她握住黎殃的手,向她保证,“你顾及我,我自然也不会辜负你的情谊。我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是蛇后,就绝不会主动掠夺芙梃的资源和领地。” “好。我信你。”黎殃颔首,“但我也有一件事想要求你。” “姐姐请讲。” “我父王……”黎殃脸上流露复杂之情,“你知道,他和你父亲黄玉族长是堂亲,更是生死之交。” “这两百年来,父王他死撑着一口气,就是记着当年和你父亲订下的誓约,想要亲眼见一面你。” 茯芍愕然,“芙梃王的病竟已到了这般田地?” 黎殃自嘲:“顶级大妖的生命力何其顽强,但凡有一丝生机,又怎会卧榻两百年而不能起。” 茯芍蹙眉,目露恻隐。 她和黎殃说是堂姐妹,其实亲缘已经很远,她们父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堂亲。 芙梃王是父亲世上的唯一羁绊,父亲以命护她三千年,这份恩情,茯芍并没有忘记。 更何况她有很多身世之谜想要探清。 芙梃王或许是除老蛇以外,世间唯一知晓黄玉一族的存在了。 见她动摇,黎殃又道,“你从未去过芙梃,我不强求你离开淮溢,只是好歹看一眼自己的家是什么模样。” “但…”“我知道你的顾虑。”黎殃先一步开口,“你要是担心淮溢,可以等陌奚回来后再走。不过……那时的你还走得掉么?” 茯芍看向黎殃,黎殃毫不在意这话是否冒犯。 “茯芍,我了解陌奚,所以才选择这个时候来找你。”她道。 “你好好想想,以陌奚的疑心和控制欲,若他知道你我之间的血缘,会允许你前往芙梃么?” 她抬手,轻轻拆下茯芍头上的发簪。 金银二蛇交缠嘶鸣的样式,一看便来自芙梃。 “妹妹,我来之前父王反复嘱咐,一定要带你回去,他有很多你父亲留下的话要亲口转告你。” 茯芍当即追问:“我父亲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父王说,那些话只能告诉你。似乎是和黄玉一族的来历有关。” “黄玉一族的来历……”茯芍一怔。 黎殃将那支来自芙梃的簪子递到茯芍眼前:“他撑不了多久。回家,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茯芍微顿,抬眼望进那双色泽比自己要浅几分的眸子里。 黎殃生长于芙梃,协助父亲从一方权贵兵变而成芙梃王; 卫戕是南方一领主之子,领地丧于狐族之手后,流亡之际遇见陌奚,从此为他效命; 丹樱丹樱的祖辈原是蛇城的领主,被陌奚掠夺领地后,向他俯首称臣,乃成如今的丹族; 就连酪杏,这一条小奶蛇也清楚自己的身世:她的祖母阴差阳错下继承了珊瑚蛇的爵位,至此驻扎在边陲。 所有妖都来去明白,他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唯独茯芍浑浑噩噩。 她已破壳三千年,却好像还是被困在一层薄膜里,不知祖宗来历,也不知自己: 为什么她会有其他蛇类没有的耳鳍、为什么她百毒不侵、为什么她不惧雄黄、为什么她的气息会影响其他蛇至深,为什么韶山黄玉会一夜之间全部消亡…… 她什么都不知道。 老蛇对此三缄其口,没有谁能回答她这些问题。 茯芍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但当有一天,一条她的血亲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她知道答案—— 她终究是握住了黎殃手上的那支芙梃发簪。 她想知道,她必须知道。 她已是最后的黄玉,如果连她都不知道黄玉的始终,那黄玉便是真的在这世上销声绝迹、不复存焉了。 见她握住那支发簪,黎殃唇角微微扬起。 “但我还是那句话,”茯芍说,“陌奚回来之前,我不能离开。” 黎殃挑眉,茯芍截住了她,“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走的,而且我体内有他的蛇毒,他随时能赶到我身边,所以我会在他蜕皮成功的那一刻动身。” “此外,你们也必须和我同时离开淮溢。” 她还是不放心芙梃使臣,哪怕卫戕分析得有理、黎殃表现得也没有恶意,茯芍也还是担心自己离开后,他们会乘隙而入。 她必须确保陌奚蜕皮成功、确保芙梃的三头顶级大妖都离开淮溢,否则绝无法安心。 黎殃眼中的茯芍像极了一头孵蛋的雌蛇,饥肠辘辘,却还死撑着寸步不离身下的卵蛋。 “好。”她应允,“我答应。” 从陌奚蜕皮成功、到他发现茯芍不在,这段时间非常短暂,至多不过两刻钟。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芙梃王叙话,就必须借住传送阵。 这张传送阵需要连通芙梃王殿和璗琼宫,其重要程度非比寻常。 茯芍和黎殃缔下合约,首先确保这张传送阵用过即毁,是一次性的;其次,需设置一处第三地点,作为加密缓冲地带。 双方分别将两座王宫的传送阵连接到第三地点,途径转折点后,实现两地传送。 拟定草约后天已大亮,茯芍送黎殃出去时,看见了立在王后宫阶前的二王子黎蚗。 他还是昨天那身缴玉长袍,未曾更换;脸上也还是那副困倦的模样。他立在雪上,手里打着一把锦伞,伞布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不知在这里等了黎殃多久。 小王子半瞌着金色的眼睑,像是在瞌睡,又像是在看着自己脚尖,周遭的一切都不值得他抬眸,浑然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在殿门打开,黎蚗抬起眼睫,那双浅金色的眸子精准地锁定在姐姐身上,仿佛天地间仅剩黎殃。 黎殃脚步一顿,回眸看了眼身旁的茯芍,随后对着弟弟招手,“阿蚗。” 黎蚗抬步,走上台阶,撑着伞站到了姐姐面前。 一身寒气侵向了茯芍。 “茯芍,”黎殃侧身,向茯芍道,“我的胞弟,黎蚗,小你五百岁。” 将弟弟介绍给茯芍后,黎殃又道,“黎蚗,叫姐姐。” 黎蚗只看着黎殃,问:“姐姐想让阿蚗叫她姐姐?” 他的神色优美而清新,正如他身上的缴玉浮锦,可语气却死水一潭,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茯芍听出他并不乐意,黎殃却道,“是,茯芍是你堂姐姐。” 小王子遂看向茯芍,淡淡地唤了声:“堂姐。” 茯芍摇头,“叫我茯芍吧。” 茯芍也好,堂姐也罢,黎蚗都没有再开口,他面向黎殃,沉默地立着。 转眸之际,他看见黎殃眸中阴沉的不悦。 黎蚗低下头,那抹不悦也随之褪去,仿佛从未出现。 黎殃抱了抱茯芍,再度与她抵额相蹭,算作告别。 “不必远送。”她很快收手,退后两步,“告辞了。” 她走下阶去,步姿清贵,金色的长发垂着身后,成了茫茫雪景中最华美璀璨的泽光。 黎蚗亦步亦趋地跟在黎殃身后,始终落她半步,为她打着一方锦伞。 姊弟二妖徒步出宫,乘坐浮舟去了淮溢给他们准备的驿馆别苑。 门外看不出异端,进入门内,气氛骤然改变。 一层凡妖看不见的厚重结界将整个驿馆笼罩其下; 两侧有十数名带刀守卫侯立着,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檐角暗侧、花盆底面更有咒术法阵的妖光流转其中,寸土寸目皆是杀伐之气。 玉蛇引 第149节 黎殃朝着自己的主屋走去,迎面遇到三四批巡守、四五层卡哨,她在入门之时幻化出了长尾,凡她所过,皆起短促干练的问候:“殿下。” 一个时辰前,这里还只是淮溢提供的普通驿馆,短短一个时辰,俨然成为了芙梃的堡垒。 房门在黎殃面前打开,比王后宫更暖的暖意扑面而来,包裹了他们。 蟒对温度的要求比许多蛇要高,在黎殃进入屋子之前,随行的婢女们已经更换了房间四壁里的暖石,将屋子烘得极旺。 太女在铺了雪貂皮的长椅上坐下,长尾迤逦,可脊背直正如松。 黎蚗立在黎殃面前,没有随之落座。 他知道,姐姐生气了。 “你今日是什么态度?”房门合拢,座上的黎殃看向黎蚗,“来之前我和你说的,全都不记得了?” 黎蚗半敛着眼睑沉默。 “说话。” “……”那金色的眼睫颤了颤,末了,黎殃别过脸去,低低开口,“我只有一个姐姐。” 他不管那蛇后是什么顶级雌蛇,是什么仅剩的黄玉,对黎蚗来说,他永远只有一个姐姐。 这横空出世的堂姐,让他排斥非常。 “她可以不是你的姐姐。”黎殃无甚所谓地靠上椅背,“你有本事,就让她成为你的妻子。” 说到这里,黎殃余光一扫,问:“逻偣呢。” 门外的侍女答道,“逻偣大人回来更衣后,就进宫求见淮后了。” 黎殃看向黎蚗,目中之意溢于言表。 “姐姐,还是妻子,你只能选择一样。”她道,“如果办不到,就滚回你的封地,我身边不留无用的废物。” “不要!”一直困乏的小王子骤然出声,那双和黎蚗如出一辙的金眸里终于有了两分神光。 他焦虑地吐信,“我会讨好她的,姐姐……别不要阿蚗。” 黎殃垂眸,在她的默许下,黎蚗幻出蟒尾,伏去了她身前。 带着锐甲的素手捏起了黎蚗的下巴,甲尖缓缓划过他的脸庞。 “黎蚗,你是我同父的胞弟,姐姐不会害你。”她轻声吐气,“淮溢本就强大,吞并了玖偣后领地又倍数大于我。 “淮溢之中,所有大妖都被陌奚死死攥在手里,唯有茯芍——你知道一头顶级大妖对我们来说,有多么宝贵。” 那尖锥的长甲在黎蚗脸上陷出浅浅的凹痕,随时会划破小王子膏脂般的皮肤,可他并未躲闪,反而贪恋这刺痛的触碰。 “阿蚗知道。” “不,你不知道。”黎殃漠然俯视着他,“你根本不知道茯芍有多么难得可贵,又有多么美妙绝伦。” 她松开了黎蚗,手腕一翻,指尖夹着一丝棕褐色的长发。 在她收回手指的瞬间,黎蚗脸上顿时蒙了失望之色。他仰面望着黎蚗,频频吐信,期冀着她的再度靠近。 黎殃无视了他的祈求,双指微微用力,一层浅光覆盖了那根发丝,破除了上面的敛息术。 顷刻间,一股诡异的馨香钻入了黎蚗口中。 他的信子顿在唇外,几次眨眼之后,才怔忪地看向了黎殃的指尖。 那双金色的蟒瞳放大又收束,呼吸变得沉重,他紧盯着那根发丝。 黎殃屈指,将那根属于茯芍的头发抹在了黎蚗唇上。 霎时间,小王子眸中爆发出惊人的灼意。 “尝到了么?”黎殃抓着他的发顶,欺身覆在他头上低语,“这就是逻偣和我闻到的气息。” 深陷在奇香中的黎蚗双眸迷离,在极致的亢奋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惝怳。 好一会儿,他才堪堪回神,怔怔地盯着某处喃喃:“要……” 倏忽间,他起身而立,将那发丝卷入口中咽下,轻而果决地呢喃:“阿蚗喜欢这个气味,阿蚗要得到她。” 黎殃面色缓和了两分。 她道,“去吧,让她喜欢你,你是她为数不多的血亲,她不会不见你。” 黎蚗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第九十六章 茯芍目送了黎殃黎蚗离开, 转身欲回宫时,听见侧方有声音响起—— “拜见淮后。” 她眉心一蹙,为自己的毫无察觉, 也为如此危险的东西竟在她的巢穴里随意行走。 寻声望去, 果见是芙梃将军逻偣。 他朝茯芍踏步走来, 乍看之下只算精壮的身材, 靠近之后逐渐显露出极具压迫的气势。 面对这条天下最大的蟒蛇时, 茯芍本能地想要后退。 身上的王后华服将她压在了原地,没有动作。 “太女和王子刚走,将军往这条路去便是。”她道。 “哈,”逻偣轻笑,“您明知道, 我是来找您。” 茯芍吐着信,和陌奚身上那种偶然才窥得一角的危险感不同, 逻偣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时时鲜明。 “王后。”他在茯芍面前立定,只是人腿, 却比茯芍高出两个头的距离。 茯芍刚要蹿升往上,对方便倾身折腰。 他右手搭在心口,对着茯芍行礼:“请允许我成为您的伴侣。” “若您不放心,我可以从临时伴侣开始做起。” 茯芍垂眸, “将军, 我不会离开淮溢,你若做了我的伴侣, 可就是背弃芙梃。” 逻偣笑道, “您还没有去过芙梃,怎能断言自己不会离开淮溢呢。” 茯芍摇头, “我不会改变主意。” 逻偣起身,晨曦在他身后,当他直起上身时,阴影全然遮蔽了茯芍。那股无与伦比的威压感再度笼罩了她,令她心脏闷滞。 他带着玩世不恭的笑,进一步逼近,“王后如此姿色,那些蛇虫能够满足您么?” 茯芍骤然明白,同样是强于自己的雄蛇,为何她能轻易接受陌奚。 真的也好,装的也罢,至少陌奚表现得彬彬有礼,他用较之其他雄性数倍的体贴和尊重,填补了双方实力上的差距。 “他们或许不如将军强壮,但和他们在一起,主动权在我手里,我不必担心出现意外状况。”茯芍侧身作出欲走的姿态,“将军一路风尘仆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后。”她转身之际,手腕倏地被抓。 一只灰褐色的大掌如镣铐般扣住了她,伴随着一股巨力,她被扯入了逻偣怀中。 酪杏及两旁宫仆立刻竖瞳盯向了逻偣。茯芍沉声,“放手!” 逻偣抓着茯芍的手未松,另条胳膊圈上了她的腰。 他低头埋在雌蛇发间吐信深嗅,发出迷醉的叹息。 “果然绝色。” 嘶——茯芍发出微愠的恫吓,蛇尾暴起,本能地绞住了逻偣的腰腿,圈圈收紧,逼他退让。 “嗯……”这当初绞碎丹尹全身骨头的力度,却让雄蟒发出一声酥麻的闷哼。 他将茯芍搂得更紧,低头覆在她耳畔呵气,“虽是寒冬,但只要王后再给我一点刺激,我便可以让您尽兴。” “你知道我和黎殃的关系。”茯芍紧盯着他,“她带你来,是为了取悦我,而不是激怒我的!” 在提到黎殃二字后,逻偣脸上的玩味蓦地一滞,如同见到了天敌般,有所收敛。 片刻,他松了手,茯芍退出,旋即猛地甩尾,狠狠抽在了逻偣脸上。 啪——一掌宽的红印就此浮现,中央破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逻偣吐信,舔过嘴角的印子,盯着茯芍的目光依旧兴致不减。 他道,“您说得对,我该取悦您,您希望我如何做呢?” “我要你滚。”茯芍不假辞色。 逻偣倏地笑了,“我还以为,您会和看上去一样好说话。看来您果真是太女的妹妹。”一样的强势,一样的不容放肆。 茯芍目色沉沉,上身高升几尺,摆出了十足的驱逐姿态。 逻偣对着她折腰行礼,“别动怒,美丽的王后,我为我的情不自禁向您致歉。如果您不喜欢,我现在就消失在您面前。” 茯芍怒容不改,逻偣遗憾地叹气,“那么,之后见。” 言毕,他消失在了原地,但空中依旧残留着霸道强势的气息。 茯芍皱眉,想要释放自己的气息覆盖侵略者的味道,又顾忌着旁边的小蛇。 可除她以外,别的蛇息又无法覆盖那头顶级大妖的痕迹,她不情愿地吩咐酪杏:“去把陌奚给我的披肩拿来,挂在这里。” 她气陌奚,但他的味道,总比那条霸王蟒要好受些。 茯芍心里又开始抱怨陌奚,她宠爱个雌狐他都要弄死对方,现在有雄蟒公然在宫里逼她就范,他倒是不知去向了。 想到自己一天之内拒绝了两头近四千年的雄蛇,茯芍心情便不太愉快。 驱赶其他雄性,从来都是雌性伴侣的任务,陌奚不在,这些事竟都要她来做。 都怪他发疯给自己种蛇毒,否则怎么会被她赶出宫去,又怎么会让别的雄性乘隙而入。 茯芍回了王后宫,一边演算着传送阵的术法,一边想着等陌奚回来后自己要加倍讨回,不觉间便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冬季的黄昏格外珍贵,稍不留神便会消逝。 在这阴阳交割之时,有客人到访,打断了她筹备传送阵的思绪。 茯芍跨出殿门,就见一身白裘大氅的小王子站在阶下。 玉蛇引 第150节 雪停了,他还是打着伞,这一次黎殃不在,他的目光落在了茯芍身上。 同为蛇类,茯芍自然清楚为何天晴还要打伞。 看在对方比自己年幼,又是同宗血亲的份上,她对他开口,语气比对逻偣时要柔和不少:“殿下,有事?” 伞下的小王子看着她,末了,轻轻念了句:“茯姐姐,我有东西要给你。” 这称呼让茯芍有些意外,半天之前,他连句堂姐都吝于出口。 也不知黎殃对他说了什么,竟让他突然心甘情愿地叫起了“茯姐姐”。 “进来吧。”茯芍侧身,见他举着伞上阶,又添了句,“别怕。” 黎蚗看了她一眼,没有否认,坦率地轻嗯了一声,在门前收起伞。 茯芍想,不愧是血脉相连的同宗,都是蟒妖,黎蚗比逻偣好相处太多。 她带着黎蚗落座,小王子明显有些拘谨,蛇信高频地晃动着,眼睛也不时打量四周。 茯芍轻咳一声,主动同他搭话:“你要给我什么?” 黎蚗来回巡视的目光这才凝聚到了她身上。 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一支木匣,递给了茯芍。 茯芍打开,看见里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芙梃绒花,金丝勾边,东珠缀蕊,精巧奢华。 “这是?” “芙梃花。”黎蚗道,“和茯姐姐一样。” 茯芍莞尔,“谢谢你,但我的茯不是芙梃花的芙。” “我知道。”黎蚗点头,“但茯姐姐和芙梃花一样好闻。” 他长得实在乖巧,奶色的皮肤,金子般的眼,就连头发都是柔软的。 同样的情语,从逻偣口中说出显得轻浮,在黎蚗口中就变得诚恳认真。 茯芍讶然:“你怎么闻得到我的气味?” “姐姐给我闻的。” 小王子双手交叉于膝前,直视着茯芍:“茯姐姐,我听说了你的事。和我交尾——我能让你得到血统纯正的黄玉蛇崽。” 茯芍一愣。 黎蚗给她的印象是“漂亮乖巧”、是“纯洁冷淡”,他比丹樱丹樱还要小上一些,茯芍对他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久久不能言语。 血统最纯正的黄玉蛇崽—— 她想要,她当然想要延续黄玉血脉! 无奈黄玉早已绝迹,仅剩下她一条雌蛇,她注定要做将黄玉一族埋葬尘封的石碑。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条黄玉雄蛇,不管他是美是丑,茯芍都一定会和他交尾、产下黄玉的后代。 黎蚗的提议正中茯芍痛处,她无法不心动。 他不是黄玉,但他是天下距离黄玉最近的雄性,他的血统和自己重叠,没有其他额外杂染。 和他交尾,或许真的能够生出小黄玉蛇来。 有了后代,她一族便有了光复之日,黄玉也不会就此断送、消失在这世间。 茯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清晰、躁动,她盯着黎蚗,发现他的发色眸色都要比黎殃稍深一些,也就更贴近黄玉的模样一些。 在她的凝视下,黎蚗起身。 他抽开了脖子上的系带,那身白狼大氅就此落地,露出了其下的身躯。 寒冬腊月,畏冷的蟒妖却穿戴甚少。 他穿着一身无袖的贴身薄衣,胳膊、胸腹上的肌线轮廓一丝不差地暴露在茯芍面前。 金光晃过,一条昂贵奢丽的黄金蟒尾横亘殿中,随着他的游动,折出粼粼华光。 他游至茯芍身前,伏身向下,轻轻搭上了茯芍的手背。 “茯姐姐,我看见了。”他说,半瞌的眼睑像是两把金扇,细密秾丽,“你不喜欢逻偣,我不会像他那样粗鲁地强迫你。” 在确定茯芍不排斥他的触碰后,黎蚗才执起她的左手,双手捧着覆去了自己侧颊。 他的脸微微磨蹭着茯芍掌心,肌肤的触感和它的颜色一样,如奶如脂,冰凉细腻。 那双金眸仰视茯芍,只看着她,“你和姐姐一样,都喜欢有自知之明的雄性。我会很乖、很听话。” 小王子转过头,用信尖轻轻触碰她的手,蜻蜓点水般地顺着掌纹一直舔舐到指缝。 他有着一张宛如宗教圣子般的容颜,软腰舔吻茯芍手指时,亦不见半分银靡,反而充斥着圣洁虔诚的意味。 若有若无的酥痒从手心传到心脏,黎蚗的温顺、他的血脉,都让茯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半晌,在黎殃的蛇信卷上她小指时,她终是点头,应允了他:“好,接下来的发青期,我有空了便会联系你。” 小王子抬眸,他没有笑,可蟒尾在地上蠕动游摆,显示出了他的愉悦。 “我可以得到信物么?”他问。 茯芍想了想,从尾上拔下一片鳞给他,“拿着吧,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你的见面礼。” 黎蚗双手接过,鳞根上的残血沾在了他的指尖。 他低头吮吸掉那点血痕,顷刻间,金色的蛇瞳收束至极。 地上的黄金蟒尾僵硬着绷紧。一股致命的腥甜气息从犁鼻器扩散,带动着黎蚗全身血液沸腾发热。 他的眸中起了氤氲的雾气,握着鳞片的手指也愈发用力。 茯芍、茯姐姐…… 他要把她留在芙梃,和姐姐一起占有享用。 第九十七章 黎殃把玩着一枚蛇鳞, 鳞色半见,泽如釉玉,在灵玉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玼光。 她将鳞片抵在唇间舔舐轻嗅, 从鳞根处尝到了残留的血腥气。 “果然美妙……”金发雪肤的王太女仰头喟叹, 半瞌着眼睑, 眉宇间流露出沉醉的媚意。 她还是那样清冷, 连媚色都是冷淡矜持的, 只像是多饮了几杯,并不低俗银靡。 弯绕在长榻上的金白蟒尾悠悠律动着,传达着主人不错的心绪。 半晌,吸吮够了鳞上的残息,黎殃睁眸, 看向了面前的黎蚗。 “好。”她只道了一个字,长尾攀附上了黎蚗的身体, 尖端满意地摩挲着他的侧颈。 黎蚗抚着姐姐的尾巴, 眷恋地回蹭,目光却有三分粘在了她指间的鳞片上。 黎殃没有看他, 侧头看向窗旁的逻偣。 逻偣搭着窗沿,袖口卷起,露出了结实精壮的小臂,另只手捏着一只瓷杯, 有一搭没一搭地饮酒。 脸色不太好。 “看来茯芍并不很在意外貌。”黎殃若有所思, “这一点,倒是和我一样。” 好看的雄性自然赏心悦目, 但若不够听话, 留着反而是麻烦。 茯芍和她一样,倒也没有驯服桀骜雄性的嗜好。 逻偣斜睨向她, 眸色幽冷。 “胜败乃是常事,这样的姿态就不好看了。”黎殃指尖一动,将那玉鳞转了一圈又握回掌中,“黎蚗已经作出了示范,你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了。” 逻偣嗤笑,“我可装不了乖狗狗。” 被臣下称为“狗”,小王子并不恼怒,他甚至没有分半个眼神给逻偣,一味沉溺在姐姐尾巴的爱抚中。 “这也不要紧。”黎殃同不在乎自己的弟弟被称为狗,她无甚所谓道,“再合胃口的东西吃久了,终究会腻。你不想勉强,那就先等等吧。她在芙梃的时间会很长,我也总得给她备点不一样的口味。” “殿下就这么确定能留下她?”逻偣挑眉。 “你不了解黄玉,”黎殃淡淡道,“他们看重血缘,看重族人,在这一方面和狼群无异。” “那是能生出黄玉幼蛇的情况,”逻偣金红的蛇瞳上下打量黎蚗,“或许我们王子殿下的血脉之力过强,产下的只是些黄金蟒。” 黎殃回眸,凝视着黎蚗,沉吟:“同为三千年修为,诞下的幼崽继承谁的血脉,的确不好说。” 黎蚗瞌眸,“可以削丹。” “别削太多了。” 黎殃颔首,“你的修为本就低于茯芍,要是太弱,难免惹她嫌弃。控制在短期内能涨回来的程度就好。” “阿蚗明白。” 逻偣眼角抽搐,姐弟俩一个将弟弟当做工具使,一个也真把自己当作工具用。 三六九皆是大瓶颈,多少妖死在突破三千年瓶颈上,黎蚗好不容易突破三千年瓶颈、成为顶级大妖,就为了父凭子贵、留下茯芍,竟能面不改色地削掉自己内丹。 增长修为虽然不难,可要再经历一回三千年瓶颈的蜕皮——逻偣已是快四千年的修为,回想起当初都还有点牙疼。 他嘲弄地感叹一声,仰头灌下杯中酒,佩服道,“不愧是殿下的同胞亲弟,真有魄力。” 黎蚗半敛着眼睑,“茯姐姐值得。” 黎殃淡笑。 她将黎蚗始终若有若无盯着的那块鳞片还给了他,尾尖贴着黎蚗精致的下巴滑去他的眼尾,又钻入他微卷的金发之中。 “阿蚗生得这样好,陌奚能做到的,你自然也可以。对么?” 黎蚗握住了黎殃抛来的鳞片,将其紧紧握在手中。 “阿蚗会做好的。” …… 云从龙,风从虎。 这世间早已没了龙族,但五千年的巨蛇出世,所引发的异象非同小可。 玉蛇引 第151节 芙梃使臣来的第三天,蛇城之后乌云波谲,北方苍穹上布满暗黪的浓云。 有青白色的雷光在云层中闪现。 茯芍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知道,陌奚蜕皮成功了。 黎殃已携使臣队在王后宫外等候,天出异象时,她看见茯芍从阶下游来。 双方交视一眼,都知道时间紧迫,动作必须迅速。 “我已和父王禀明情况,直接传送到他身边。”她朝茯芍伸手,脚下有传送阵的法光迸现。 茯芍搭上了黎殃的手,另一半阵法在她尾下亮起。 “芍姐姐!”忽然之间,有呼声逆着满城疾风,从她身后传来。 茯芍回眸,就见酪杏惊忧地目送她。 她早已和酪杏提前打过招呼,可酪杏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这份不安不知是因为茯芍要跟着一群外族离开淮溢,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想茯芍走,却没有立场阻止,茯芍也不允许她随她同往。 半晌,酪杏只得揪心地道了一句:“芍姐姐,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茯芍对着她笑了笑,让她放心。 阵法启动,扭转了空间。 茯芍仰头,最后看了眼那雷光涌动的乌云。 如此强大的异象是最好的告示,全天下由此知道,她淮溢的蛇王已突破了五千年瓶颈,即将回巢。 这个时候走,不会有妖敢欺负到淮溢头上。 唯一让茯芍放不下的,是远在人界的丹尹。 临走之前,她反复联系了丹尹几次,消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茯芍想去人界看看,又实在走脱不开。 想起丹尹那鬼魅般轻巧的身法,她觉得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错,自己给了他玉戒,临前也嘱咐过他不必强求,万事全身为上。 至于自己这不告而别会不会让陌奚着急——她才不在乎。 反正他厉害得很,在她体内种了蛇毒,要不了多时便能觅得她的行踪。 茯芍还在记恨陌奚,但她同时抚着心口,继用蛇毒确认陌奚的安危后,又将这份毒视为独闯芙梃的倚仗。 跟着陌生的妖去完全陌生的环境,尽管本能让她觉得黎殃并无恶意,但茯芍也没法做到尽信。 有着体内的蛇毒、确认了陌奚顺利晋级,她这才敢跟着黎殃走。 一旦情况不对,自己只要呼唤一声陌奚,他就能立刻顺着蛇毒传到她身边。 凌熔秘境的经历给了茯芍底气,她知道,陌奚会第一时间回应她的召唤。 传送阵的法光越来越强,直至吞没了其上的所有妖。 空间有些许的扭曲,下一刻,茯芍睁开眼,四周昏暗一片,像是她初次潜入陌奚的寝殿时一样,几乎无光。 她嗅到了浓郁的药气,也感知到了一股日薄西山的暮气。 黑暗之中,有某种强大却衰老的存在正注视着她。 她身旁的黎殃微微低头,对着暗处道,“父王,茯芍来了。” 吐信声响起,没有言语,黎殃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低声道,“我先行告退。” 茯芍看着她向后退去,没有开门的步骤,黎殃径直后退着,好似匿入了水中,随即再不见踪迹。 这里大约不是宫殿屋舍,而是地下或者某处石洞之类的秘境。 “茯、芍……” 她扭头目送黎殃时,一道喑哑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咀嚼一般念着她的姓名。 她立刻将信子探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警惕地握住了储物器。 “呵……”黑暗深处的蛇息重了两分,它似乎是支起了上身,朝她靠近了一些。 “果然是…黄玉的味道。你和你的母亲一样美丽。” “您还认识我的母亲?”茯芍问。 “自然。”那沙哑的声音回应道,“我曾是她的临时伴侣。” 茯芍微讶,“我从未在母亲的手札里看到您。” 对方沉默下来,片刻的岑寂后,它幽幽开口:“因为我无法令她生育。” 茯芍的母亲曾向芙梃王开放了孕育权限,不承想,整整一个季度的交尾后,她并未怀上蛇崽。 无法生育的雄蛇,自然不必再花费心力、为他落笔。 那份手札,懒得为废物多写一句。 本迟缓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带着强烈的不甘:“如果我能生育、如果我能给她孩子,那我现在就是你名义上的父亲。” 茯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不语。 好在黎殃提前向芙梃王说明了现状,它知道时间紧迫,陌奚随时会追来,没有再把时间浪费在宣泄过去的情绪上。 “你既然来找我,便是想知道黄玉的来历。但有些事,我不能直接告诉你。” “为什么?”茯芍有些焦急,“您现在不告诉我,以后未必还有机会了!” 芙梃王的气息已然微弱,正如黎殃所言,他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不能赶紧把实情都告诉她! 暗处响起了一声沙哑的低笑:“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什么?”茯芍不解。 对方没有明言的打算,只是漠然地开口,道,“传言……在烬灭海第八层深处,有一座黄螭宫,乃是上古黄螭逋逃养伤之所。黄螭重伤,钻入烬灭海休憩至今,所卧之处,螭血积聚,化为黄玉。” “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找去吧。” “烬灭海……”茯芍听陌奚说过。 连四千年的陌奚都只能抵达第五层,她不敢想象第八层该是如何凶险。 “以你现在的力量,深入其中确实危险。”芙梃王看破了她的忧虑,“好在,我的后代很乐意助你一臂之力。” “您是让我和黎殃、黎蚗一起去?” “黎殃是在去过第七层后突破的四千年瓶颈。和她一起,你会得到助益。” 茯芍讶然,黎殃居然去过陌奚尚未去过的层级。 她开始犹豫,到底是和黎殃黎蚗同行,还是等等陌奚。 不,不对——茯芍陡然想了起来,烬灭海与外界隔绝,这一行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要是陌奚和她都去了,那谁来坐镇淮溢? 玖偣未必没有残余的反叛势力;黎殃黎蚗又在外面,这或许是芙梃的调虎离山之计; 即便不是,其他各国也虎视眈眈,中原还有那个诡异的金丹修士……不,不行,她和陌奚不能全都离开淮溢。 看来只能是请黎殃黎蚗同行了。 茯芍的考量被芙梃王误认为担忧,它缓缓道,“我听说了,你的伴侣往你体内种了蛇毒,呵呵……能在百毒不侵的黄玉体内种毒,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烬灭海非比寻常,不仅和外界完全隔离,每一层之间也无联系。就我所知,还没有什么传送咒术能穿透烬灭海,你进去之后,不会被他找到的。” 茯芍抬眸,这正是她想要的。 如果陌奚知道她在哪里,一定会丢下淮溢赶来,但他若找不到她,就只能乖乖待在巢里等待了。 “多谢相告。”她对着芙梃王点头致意,“我这就动身。” “去吧。”随着窸窣的游动声,老蟒伏下了蟒首,又盘卧回了角落,疲惫地进入休养状态。 茯芍学着黎殃的动作往后退去,在经过一层水屏结界后,离开了芙梃王的巢穴。 外面风和日丽,是一片空荡的草地。 草地上立着等候的黎殃,但不见黎蚗和逻偣等其他芙梃妖的身影,大约已经回宫了。 不等黎殃询问,茯芍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恳切道,“姐姐,我想去烬灭海第八层。” 黎殃微讶。 茯芍将芙梃所说的话告知了她,听完之后,黎殃思忖道,“烬灭海中确有黄螭的传说。但第八层连我也未曾去过,保险起见,还是得再带一头顶级大妖。” 她抬眸问向茯芍:“你想要逻偣还是黎蚗作陪?” 茯芍顿了顿,去如此危险的境地,自然是谁强带谁。但目下是她在求人,黎殃管理芙梃上下,肯定也有各方局势上的思量。 她客随主便道,“我不了解芙梃的情况,带谁留谁,姐姐做主吧。” 黎殃颔首,“那就留下逻偣。” 这答案并不意外,茯芍想,换做她是黎殃,也要为芙梃留下一张强势的底牌。 她想不到的是,黎殃带上黎蚗,不仅仅是让逻偣在芙梃兜底、阻截陌奚,也是存了其他心思。 当年未曾得到茯芍母亲的芙梃王,和黎殃一样,都想借此机会把黄玉留下。 真相并不复杂,但两句话说完,茯芍便会就此离开。 它要她亲自去烬灭海寻找答案。 唯有烬灭海可以阻拦陌奚,为它的后代创造独处的机会。 黄玉的气息、黄玉的血肉对蛇类而言胜过一切,让他们飞蛾扑火般地不受控制。 知道内情的芙梃王比黎殃更清楚茯芍的价值。 她太珍贵了,珍贵到为了那一丝获得好感的可能,它就可以拿自己的儿子去赌,根本不在乎刚满三千年修为的黎蚗能不能活着离开烬灭海。 又或者说,濒死之际的雄性,才会爆发出更强的繁衍能力。 不知内情的黎殃黎蚗以为茯芍答应了交尾就万事大吉。 但曾和茯芍母亲交尾过的芙梃王深深明白,黄玉的血脉有多挑剔,外族雄性的一次交尾,根本不能让黄玉雌蛇受孕—— 倒也有过黄玉和异族结合成功的先例,芙梃王和茯芍父亲的祖母便是一条和黄玉结合的黄金蟒,成功诞下了多颗蛇卵。 玉蛇引 第152节 这是建立在那条雄性黄玉对祖母盛大的爱意之上的。 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同她交尾、希望孕育出后代。 这种感情,是比黄玉血脉更为苛刻的门槛。芙梃王根本不认为茯芍会凭空对自己的儿子产生浓烈的感情。 那小家伙还不配让高贵的黄玉沉沦爱海。 一旦茯芍和黎蚗交尾,发现自己没有受孕,在那条能给黄玉种毒的毒蛇挑拨下,黎蚗哪还有第二次交尾的机会。 芙梃王需要茯芍和自己一族缔结下更浓厚的羁绊。 这一趟烬灭海,黎蚗活着出来,便能依靠在烬灭海中缔结下的生死交情,获得茯芍的重视; 若他死在里面,失去胞弟的黎殃便能以此博得茯芍的愧疚怜悯。 黎族不止一条黄金蟒,黄玉却只有一条。 为获取羁绊,折进去一两条黄金蟒根本无甚所谓。 芙梃王如是想,黎殃亦如是。 没有时间耽搁,黎殃招来了黎蚗,简短交代了王室其他主事后,便与茯芍、黎蚗驱驰向了烬灭海入口。 烬灭海终年关闭,打开入口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为了尽可能缩短开门时间,黎殃带上了逻偣。 驶至秘境入口时,远方传来了沉雷之音。 茯芍张目驰望,见蛇城方向上黑云滚滚,呈鼎沸之貌。 异象更强盛了。 “快。”黎殃的一声低呼将她唤回神,雷云欲摧,陌奚不刻便要大成,他们至多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了。 四头顶级大妖合力之下,一道缝隙缓缓打开。 缝隙之后透出比雷云更加压抑的诡色,像是晚霞与沼泽泥浆的混合,浑浊黏稠间又掺杂着一丝绚丽的亮色,显得愈发诡异。 “走吧。”黎殃拉住了茯芍的手,带着她往那缝隙游去,茯芍一顿,即将跨入之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蛇城的方向。 黎殃随她一同回首,目光却是落在逻偣身上。 她传音给他,再一次叮嘱:“陌奚若来,你知道该怎么办。” 逻偣无奈地哂笑:“我尽量吧。” 蛇类的力量虽不如蟒,但它们有着蟒没有的天赋——毒。 越是擅长使毒的毒蛇,精神力量也愈强悍。 从前的陌奚在毒技和精神力方面便是无人可及的境界,如今突破五千年瓶颈,逻偣再怎么努力拖延,也架不住陌奚直接搜刮他的识海。 茯芍只见那远天漆黑一片,她已用传影石传话酪杏,告诉她:若陌奚回来,让他安驻宫中,别来找她,短则五六日,长则一二月,她一定会回去。 怕陌奚不听劝,她还多加了道威胁,要是淮溢折了一草一木,她势倾尽所能,与他割袍划席。 如果是正常的陌奚,茯芍相信他会听话的; 但陌奚离开前的状态不比以往,那隐隐透出的疯狂让茯芍感到陌生,更感到不安。 记得给她种下蛇毒后,他的状态稳定了不少,基本恢复了平常。 她不能确定现在的陌奚是什么模样,只能暗自祈祷他是彻底恢复了。 突然之间,一道惊雷狂猋砸下,炸得满天黑云支离破碎! “不好!”黎殃一把扣住茯芍的肩胛,带着她扑入缝隙。 茯芍被她推入其中,最后一眼,她隐约看见苍青色的蛇影矗立苍穹。 她彻底放下心。 蜕皮成功,陌奚回巢了。 三道身影消失在黏稠的裂缝中,缝隙随之闭合,只剩下外面的逻偣。 他望着天边狰狞的苍青蛇影,唇角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 两位殿下是抱得美人去了,留下他一条不到四千年的妖独自面对这庞然大物。 但愿他能从那条毒蛇的獠牙下讨得一线生机。 …… 从千年旧皮的层层束缚中突破,蛇妖立于渟前,自水中倒影里打量自己全新的身体。 他弯下腰,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翠瞳如洗,愈发剔透澄净。 两侧青丝如水倾泻,晃出莹莹绸光,他回眸看向身后崭新的蛇尾,比旧时长了整整一丈。此后,他爱抚茯芍时,便多了一丈。 换上新袍,陌奚打理好自己,从秘境中离开。 不等他动用体内的毒丝,蛇信便捕捉到了茯芍的气息,如此甘美,如蚁噬髓,令他癫狂。 气息从蛇宫中传出,陌奚眸中充溢柔情。 他的伴侣没有弃他而去,乖乖地待在他们的巢穴里。 他落于馝馞的璗琼宫内,周遭宫仆在看见突然出现的蛇王后,身体骤僵,纷纷低头跪拜。 气氛有些不太寻常。 陌奚余光收回,朝殿门游去。 守在门口的酪杏于心中演练了千百遍茯芍交代的内容,然而,在看见蛇王的瞬间,那些演练顷刻报废,只剩下了无端的恐惧。 五千年的巨妖,不声不响便压得她七窍灼痛发痒。 她来不及开口,陌奚已至门前,他在门外柔声呼唤:“芍儿。” 殿内没有回应,陌奚一顿,继而推开了门扉。 昏暗的殿内,就见六七条茯芍的旧皮堆砌在地,由此凝聚出了她的气息。 陌奚脸上的笑意敛下,他回头,扫视门边的酪杏。 这一眼注视,让不到千年的小奶蛇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跪趴在地。 “芍、芍姐姐回韶山了……”她惨白着脸,顶着那恐怖的压迫,和血吐出茯芍交代的内容:“她刚走,说……既然您回来了,就请您执掌淮溢。她暂时不想看见您,等心情恢复了,自然会回来的。” 陌奚移眸,调动起了丹内的毒丝。 在千丝万缕的毒丝之中,茯芍的那一缕直连他的心脉,不需寻找,起心动念便能调动它的权能。 片刻,陌奚瞌眸,掩住了眼中浓稠的暗色。 没有、哪里都没有…… 又是这样,这一世,他又联系不上她了…… 第九十八章 九层烬灭海, 踏入第一层入口时,茯芍便陡然一激,全身陷入了警戒状态。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煞气, 阴风拂过, 不辨方向、难分天地。世界混沌一团, 淡淡的潮湿、腐烂味充斥口鼻。 不祥的气氛笼罩了茯芍, 才是第一层就让她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 但求知欲定住了她的尾, 她已是最后的黄玉,必须知道自己一族的来历。 茯芍一只手取出黄玉骨伞,撑在头顶,另只手抚上心口,在裂缝关闭的瞬间, 果然再感受不到和陌奚的联系。 成功屏蔽毒丝,茯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升起了细微的不安。 陌奚是她独闯芙梃的倚仗之一, 而今却再无法取得联系, 她和黎殃黎蚗相识不过几日,实在很难完全托付性命。 压下些许忐忑, 她看向黎殃,却见黎殃舒展着眉眼,透出一股奇异的愉悦来。 注意到茯芍疑惑的目光,黎殃对着她勾唇, “你嗅到了么?” “什么?” “这里的空气。”黎殃探出信子, 深嗅着周围的一切,瞳孔微微收缩, 带着不错的兴致。 “闲来无事时, 我都会进入烬灭海。”她朝前走去,茯芍和黎蚗落她半步, 随她前行。 黎殃舒展了粗硕的蟒尾,信步前游,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唇角带着浅浅的弧度。 “这里的味道会彻底激活身体和精神力,这种紧张感,让我时刻处于巅峰状态。” 茯芍抓紧了伞柄,黎殃说得不错,从进来开始,她全身的精力都被高速调动了起来。 但如果可以,她还是喜欢待在温暖安全的地方。 黎殃在前面游着,一身白裘的小王子落后茯芍两寸。 他的修为是三妖中最低的,可面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除了时不时吐信探测周围,再无其他任何异色。 “别担心茯姐姐。”他轻声开口,“姐姐每年都会来烬灭海,我和她都会保护你。” 颈边的那一圈白绒,将小王子衬得更加不染纤尘。茯芍摇头,“我会自保,倒是你要多加小心。” “茯姐姐在意阿蚗?” “是啊。”茯芍吐着蛇信,一边抽空回道,“你也算是我的弟弟。” 说起弟弟,也不知道丹尹如何了。 今天已是他离开的第七天……在最后一刻,茯芍都没能联系上丹尹,但她感受得到,自己给他的玉戒还好好的,没有破碎。 不知是因为心中有所担忧,还是因为烬灭海中的煞气太过浓烈,茯芍心口躁动不止,无端有些胸闷。 她的担忧并非空想。 事实上,丹尹此刻的处境的确有些不太妙。 镶着灵玉灯的石室中萦绕着浑浊的血气。 黑红色的地砖上有着黏腻的结层,像是某种稠液挥发后留下的残迹。 一湾瑰丽的蛇尾弯曲在地上,从尾尖到尾根,两丈长尾被五根玉钉钉在地上,没有一丝活动空间,只能紧贴着地。 蛇尾之上,是一具精致漂亮的少年人身。 玉蛇引 第153节 少年扎着的长蝎辫凌乱散开,他面朝下地趴着,不仅蛇尾被打了玉钉,双腕、肩胛也被四根长钉钉在地上。 不见天日的石室中,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脚步。 被玉钉固定着肩胛,即便是抬头这样的动作,丹尹都很难做出。 他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这是他自己身上常年有的味道,丹尹对此十分熟悉。 黏稠的血滴声随着脚步一路朝他靠近。 有人坐在了他前方的石椅上,丹尹视线内,只能看见一双沾满血污的藏青锦靴,和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 “要处理的东西太多,一时倒忘了你。”冷冽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丹尹嬉笑着叹气,“看来今天我是逃不过去了。” 男人漠然道,“我还没有把你放在眼里,她也不会。” 丹尹偏头,“它也不会?你是说蛇王还是芍姐姐。” 沈枋庭道,“都可以。” “才不是,”丹尹反驳,“芍姐姐很在乎我。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嫉妒我手上的戒指了。” 沈枋庭敛眸,一边调息一边思考如何处理丹尹。 他从白烛身体里弹出后,没有等到茯芍,却等来了这一头邪妖。 沈枋庭有意为之下,丹尹看不出他的真实水平。 他握着爪刀俯冲刺下时,还颇为从容地提醒沈枋庭:“真不知道你一个金丹是怎样把芍姐姐惹到生气的。她和我做了交易,可以用你的头换她一截尾巴——抱歉了沈大公子,我真的很想要那截尾巴。” 黏腻的石地上,少年恶劣地笑着,沈枋庭调息结束,杵剑而起。 “都趴在地上了,还敢狂言挑衅……你们这些妖畜真是狂妄得让人恶心。” 丹尹无甚所谓道,“蛇本来就是趴在地上的。” 话音即落,那把森冷的血剑压在了丹尹后颈,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顿有蛇血冒出。 阴冷凛冽的杀气压在了丹尹身上,他瞳孔骤缩,不为死亡的恐惧,而为这份杀气竟然和四千年时的蛇王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沈枋庭,分明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怎么会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 “我不会杀你,但也奉劝你一句——”剑尖下压,碾开更大的口子,榨出更多的血色,男人俊朗的脸上一片冷寂。 “安生些。” 长剑圆扫,暗红色的剑气震开玉钉。 打入丹尹体内的九根玉钉齐齐飞出,排列有序地收回沈枋庭储物器内。 他转身离开,身后留下两列血色的脚印。 他没有杀丹尹,茯芍特地凝戒给丹尹,若是丹尹死在他手上,她必恨他入骨,也必更亲近陌奚。 没有必要为了一条无关紧要的小妖惹她伤心。 在陌奚的地盘上,沈枋庭很难带走茯芍。 眼下要做的,是打扫好家里,等待茯芍恢复记忆。 凌熔秘境和蛇宫那次见面,沈枋庭都察觉到茯芍已有记忆苏醒的征兆,但他也不打算一昧守株待兔。 若打扫好家里后,茯芍还没有觉醒,届时便由他帮助茯芍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目下——沈枋庭深吸一气,抬眸望向前方的高山。 “师兄!”有两名青衣弟子地朝他跑来,面色惶恐,惊惧难掩,“师兄您去哪了!门里出事了!” 换了一身新衣的沈枋庭稳住二人,道,“别急,慢慢说。” “昨天夜里,有邪修闯入翠霜峰,将翠霜峰……”说话的小弟子面色一白,回想起看见的惨景,倏地扭头呕吐了出来。 另一人情况稍好些,可也打着哆嗦,双眼红肿,“翠霜峰所有内门弟子全部殒命,峰主三长老也不幸罹难。” “其他峰呢?”沈枋庭拧眉问道,“这么大动静,其他峰为何不出手援助?” “不知道,其他峰没有一个人察觉!天亮之后才发现的!” 沈枋庭面色凝重,“走,随我回去。” 他御剑前行,琮泷门内已是人心惶惶,门主联合诸位峰主镇压了动乱,维持了秩序,但弟子们的面色都极其难看。 试想,在上三宗门内、在全宗数千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有邪修潜入,一晚便杀死了上百名同门——这事任谁都没法安堵如常。 “大师兄!”“大师兄回来了!” 上山的路上增加了许多守卫弟子,见了沈枋庭,年轻一辈的修士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用求救的眼神看向他。 沈枋庭面不改色地从中穿过,迈入琮泷门的正门时,有内门弟子跑来,见了他立刻道,“大师兄,门主与长老们都在翠霜峰,让你也赶快过去。” “翠霜峰!”旁边的小弟子没有忍住惊呼,这一声失真的低叫如细针一般插入了琮泷门内,将众人强压着的恐惧又激发了出来。 沈枋庭对着传唤自己的弟子点了点头表示知道,接着转身面向其他后辈。 “大家勿惊,门主和诸位长老皆在门内,就算真的有什么邪修邪妖,若敢再来,绝逃不出门主和诸位长老之手。” “大师兄,”旁边的小弟子惴惴不安地发问:“三长老已是化神期的修为,浮清仙尊更是突破了合体期。天下果真有谁能避开门主和一众长老的耳目,消无声息地屠尽百名修士么?” 他的不安情绪迅速传染开去,其余弟子也围了上来询问:“是啊大师兄,仙盟榜上有这样厉害的人吗?” “不是人,难道是妖?” 沈枋庭摇头,“不会是妖。琮泷门是什么地方,有历代长老留下的护门结界在,就算是四千年的大妖潜入也难免会触发警报。” “大师兄也觉得是人为?” 沈枋庭目光微移,喃喃自语:“可是什么样的人能避开琮泷门上下所有哨岗,悄无声息地屠尽翠霜峰呢……” 这话如石子落湖,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一时间,诸弟子们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青白。 “大师兄是说,我们之中有、有叛徒?” 沈枋庭面色沉重地摇头,“不,这等水平的大能哪里需要做什么细作叛徒。除非是修炼了邪法,走火入魔,以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他说罢,叹了一气,“各位师弟师妹,切勿离岗,我先去翠霜峰探查情况。抓到罪魁祸首之前,大家结伴而行,万务小心。” 沈枋庭走了,留下的恐惧却越发浓重。 翠霜峰是十八座仙峰里最偏远的一座,门内弟子都找寻困难,外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精准无误地破开翠霜峰的上山阵法,同时还避开所有仙峰的岗哨。 可就算是内鬼,琮泷门上下又有几个人能消无声息地屠尽一整座仙峰? 要知道,琮泷门门主和一众长老的修为可都在化神上下,最差的也是元婴末期,最高的浮清仙尊更是世间少有的合体期修士…… 想到这里,众弟子面色一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沈枋庭离开的方向。 是了,整个琮泷门之中,唯有浮清仙尊一人到达了合体期,境界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但浮清仙尊绝不会是叛徒,他德高望重,威名权力都胜过门主,琮泷门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他没有背叛的必要。 「除非是修炼了邪法,走火入魔,以至于到了失控的地步」 沈枋庭的话回响在一众弟子脑海当中。 短短几天,恐惧和流言如瘟疫一般在琮泷门内传播开来,众人皆言:浮清的修为是靠血祭活人得来的,而今邪气催体,已控制不住心中杀念了。 呛——! 激烈的碎瓷声从门内传出,把守门的小弟子吓得一个激灵。 昶朔峰的主殿内响起了中年男子的低喝,“他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惹得流言四起,却要把所有事情往我头上推……笑话!这个时候我抓凶犯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玩这些风波权术!” 琮泷门门主气得双手负后,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师尊息怒。”他的大弟子用清洁术去掉了地上的碎瓷,接着快步走到门主身边,传音给他,“您这样说,传出去了又要叫浮清仙尊误会。” 熟料这话不仅没有平息门主的怒气,反而成了火上浇油。 “他误会!他误会啊!反正他已经要把我这个门主革了!正好我也不用头疼凶犯是谁了!” “师尊!”大弟子无奈,暂且软下言语,好生劝慰道,“弟子知道您心里不痛快,今日议事,浮清是过火了点。他素日威名赫赫,突然一下子被全宗弟子‘另眼相看’,心中恼火也是正常的,未必就是针对您。” “他还不是针对我?”门主气笑了,“十八位长老,三个副门主,他就指着我一人说事,说什么门内人心惶惶,七日之内抓不到凶犯就要开长老会,判决门主是否失职——他有本事,他怎么还没抓到凶犯呢!” “正因他抓不到,所以才想着推出个顶罪的嘛。”大弟子道,“这么大的事,门内弟子害怕,外面的其他宗族还有仙盟也要我们给个交代啊。” “好好好,交代!”门主甩袖,“但我告诉你,他是曹操,我可不是王垕!想借我的头以安军心,做梦!” “师尊,事已至此争吵无用,总得拿出个解决之法。”大弟子沉吟道,“浮清仙尊能把您当作王垕,您何不也找个王垕?” “你是说,我也找个替死鬼?”门主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妥不妥,这是琮泷门发生的事,门主就我一个人,我还能往哪儿推。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门主眯眸,“除非我真的找到了凶犯。” “您去哪儿找呢?” 门主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你说呢?凶犯是谁,琮泷门上下八千弟子不早就知道了么。” 大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师尊,三思啊!别人就算了,仙尊可是琮泷门的门面,正因有他这样的合体期大能在,我琮泷门才能跻身上三宗之列。” “我这个门主都当不下去了,还管琮泷门排行老几?”门主传音给他,“你跟我的时间最长,你自己说说,自我上任门主以来,对浮清如何?” “我是处处敬重他,把他当做自己的师父孝顺,可他呢?他有把我放在眼里么?仗着实力高超,越俎代庖的事情他做了几回,有他在,我这个门主和傀儡有何差异!” “浮清仙尊是六代元老,又是合体期巨擘,树大根深,谈何容易。不妥不妥!” 门主怒道,“他是你师父还是我是!连你都这么向着他,可见我委实窝囊!” 弟子扶额,“就是因为您是我师父,我才要劝您。再说他座下弟子中家世显赫者不计其数,别说是浮清了,您就连他的弟子沈枋庭都斗不过啊。” “沈枋庭……”门主捻须,“对了,浮清素来清高,不管庶务,也不屑授课传道,他的一切都是沈枋庭打理的。座下的那些弟子,说得好听是他的徒弟,实际上还不都是沈枋庭在带。若沈枋庭能反……” “不可能。”大弟子无情地打断他,“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我反您,他都不可能反浮清。” “权利二字,我就不信他能一点儿都不动心。”门主挥袖,“去,你把沈枋庭给我叫来。” 大弟子只觉得自己师父是被逼得病急乱投医了,连这种荒唐事都想得出。 他一再坚持,身为弟子也只能去将沈枋庭请来。 兹事体大,他送沈枋庭入门后,亲自在外守候,不让任何人靠近。 玉蛇引 第154节 足足两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打开。 看见沈枋庭跨出门槛,大弟子连忙上前赔笑,“枋庭,我师父也是被翠霜峰的事急昏了头了,他要是说了些什么胡话,我在这里替他给你赔不是,你只当没听过就是。” 然而意料之外的,沈枋庭并不恼怒,反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会,那天浮世堂议事上,师伯的确是受了委屈。你我身为琮泷门的弟子,自然要支持自家门主。” 大弟子一愣,就听屋里传来自己师尊的讥笑,“唉,难怪门内弟子有事都爱找枋庭。明尚,你就是不如人家通情达理啊。” “这…”大弟子错愕地站在原地,直到沈枋庭冲他点头致意,“我先走一步,改日再会。” 他御剑离开,大弟子立即冲入门内,无措地望着炕上的门主。 “师尊,他……” “他答应了。”门主捧着茶,几日来火烧眉毛的急色就此褪去,气定神闲地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诚不欺我啊。” 沈枋庭御剑落地,当即就有弟子来禀,说浮清让他过去一趟。 他收了剑,穿过垂柳瀑布,在竹林间看见了打坐参道的浮清。 “师尊。”沈枋庭抱拳行礼,低下头遮住眸中的冷意。 华发白须的老者没有睁眸,闭眼而问:“叫你过去,都说了些什么。” “门主他……” “有话直说,别作畏缩小人姿态。” “是,师尊。”沈枋庭道,“门主是找我向您求情。” “只是如此,需要密谈两个时辰?” 沈枋庭敛眸,“门主言语之间……对您颇有微词。” 浮清哂笑一声,缓缓睁眼。 “枋庭,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了?” “弟子不敢置喙师尊。” “说实话。”浮清道,“别在我面前虚与委蛇。” 沈枋庭差点冷笑出声。 虚与委蛇,他浮清也配说这话。 论虚与委蛇,谁能和他相比,上辈子,浮清不仅骗过了茯芍,也骗过了他,让他们真的以为他是个面冷心善的好师长。 如若不然,芍儿怎么会把自己的内丹、蛇胆和性命都交付与他! 掩下滔天的恨意,沈枋庭冷静道,“师尊,真凶不查出,只拿门主问责,或许能堵上一时悠悠之口,可到底不是治本之策,反而还显得我们浮躁轻率、欲盖弥彰。” “你的意思,是放过他?” “是,弟子以为,此法不惟无益,反而有害。” 浮清望向碧天,“真凶查不出,又不推出一个众矢之的供人泄愤,那你说说,此局该如何破。” 沈枋庭沉默,半晌,在浮清看过来时,开口道,“只能是加强戒备,静待凶手露出马脚。” 浮清挑眉,略有不满:“仅此而已?” 沈枋庭将腰弯得更低,“子弟无能。” 浮清一叹,“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做罢。” “是。”沈枋庭恭敬道,“弟子这就去安排,加强门内戒备,让众弟子们提高警惕。” 告诫同门,提高警惕——这是再保守不过的措施,也是最无用的措施。 真凶一日不出现,恐怖的疑云就一日不会从琮泷门上散去。如此暧昧的指令,只会让恐惧进一步扩散,使琮泷门的权威扫地。 当年他顾着同门情谊,让茯芍忍下了多少委屈,如今,那些账他会一笔一笔讨回。 他要浮清众叛亲离,生不如死;也要让琮泷门身败名裂,土崩瓦解。 沈枋庭突然有些庆幸,庆幸茯芍还未恢复记忆。 若她在他之前觉醒,面对这些可憎的面孔,不知会有多少伤心。 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戒,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沈枋庭阴冷的眉宇间才绽出点点温情。 不着急,等他处理好一切,安置好家里,把四周打扫得干净了,再去催醒芍儿的记忆。 第九十九章 烬灭海·第五层 从第一层来到这里, 比茯芍预计的时间还要长。 整个第五层布满泥淖。 蟒蛇粗长平坦的蛇腹分摊了身体重量,使得他们能在绵密的湿泥上游行,不至于下陷。 这一天赋让他们比其他足类动物要好过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罢了。 随着在泥淖中的时间变长, 越来越多的湿泥裹在了尾上, 每隔一刻钟都必须施一次清洁咒, 大大拖累了三妖的行程。 他们没有用御空术, 在烬灭海中有太多无法渡过的地方,也有太多需要耗费妖力的环节,就算是四千年的巨妖也没有奢侈到可以把妖力花费在渡过普通泥淖上。 三条浅色的巨尾在绿褐色的泥淖上疾速遄游,尾下的泥潭吐着古怪的泥泡。 这些泥泡出现后,为首的黎殃立即传声于后:“准备。” 她尾下不停, 双臂拉弓,一张金色的长弓被她拉开, 点点金光凝于指尖、搭在弦上, 汇成一支长箭。 黎殃发出警告后,位于队尾的黎蚗蓦地俯身前冲, 一路掠过茯芍黎蚗,飞蹿至前。 下一刻,成片的泥泡下霍然破出一道道乌影。 千万年来,被这片无边泥淖吞没的尸骨披着一身浓稠的绿泥从底层钻出, 将后来者拖入泥内。 和黎蚗终日困顿的表情相反, 他的动作狠绝迅猛。 那一身白裘掠起皎洁的白影,穿梭于恶臭的泥骨之间。他握两把一尺长的拳刃, 冰冷的刃光闪过, 像是几条优美的白蛇在空中游舞,白裘扬起落下之际, 十数头泥骨尸首分离,扑簌簌地落回泥中,再度于泥下长眠。 黎殃对天扣弦,指尖一松,金箭射于高空,在至高点如烟花绽放,分散为上百金光,流星群落般道道刺向泥骨头颅。 开路时黎殃在前,黎蚗在后。 遇到敌情时,黎蚗就像是犬师手下的恶犬,只等主人的命令便毫不迟疑地向前扑杀。 起先茯芍还想着黎殃使弓,那就由她来负责近战,不想几次遇敌,黎蚗都先她一步冲出。 见黎蚗杀敌果勇,茯芍便也不和他争先,自觉管起了后方和两翼。 仗着那一身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玉铠,她横在姐弟身后,长尾一抬一落之间,炸起泥浆数丈。 化玉术起,炸起的泥浆顿时固化,形成弧形的包围墙,把所有泥骨都隔在高墙之外。 第五层的环境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噩梦,对于土属性的茯芍来说却再有利不过。 三妖且杀且走,茯芍手中玉伞合拢后形同短枪,或鞭或刺,尖棱形的伞尖插入泥骨的骨缝之中,她手腕一拧,棱尖转动、撬开骨缝,一记扭腰回抽便将整头泥骨抽散拉碎。 身后响起泥泞声,茯芍持伞侧身,一伞敲在后袭者头顶,将其打成骨堆。 黎殃用不着她操心,茯芍分了一丝神在黎蚗身上。 眼见他对付身前的泥骨,后侧方有泥爪抓向他的衣角,茯芍瞳中妖芒亮起,一卷泥浪骤然掀起,沉重的黏泥顿时将黎蚗身后的泥骨吞没扯下。 黎蚗勾拳扬臂,拳刃随之向上划出流畅的刀影。 丈高的泥骨自中间被分成两半,轰然倒地。 他注意到了,从进入烬灭海后,茯芍就一直关照着他——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照,姐姐也从来不会像茯芍这样。 黎蚗半垂眼睑,进来时他说了会保护茯芍,但现在却反了过来…… 不论是他还是姐姐,其实都不擅长保护什么,蟒和蛇的天性里从来没有保护的概念,他们只知杀戮。 黎殃负责警报、远攻,黎蚗负责近战,这样的配合在蟒蛇之中已十分难得,是他们从成妖开始磨炼至今才有的默契。 但茯芍第一次与他们作战,便如这些泥浆一般,严丝合缝地填入了黎殃黎蚗之间的缝隙里,不仅没有游离在他们之外,还将这个团队的空隙一一补足。 明明自出生起她便没有同伴,却天生懂得团队协作。 黎蚗记得姐姐所说:在某些方面,黄玉和狼群有着共性。 她是毫无疑问的群居者。 黎蚗回眸,暗沉的泥淖将那金玉的鳞尾衬托得更加醒目。 他想,这样再好不过,茯芍喜欢族群,就不会排斥和他、和姐姐一起生活。 普通的泥骨在茯芍伞下撑不到一招,极其个别才会拖慢她的进程。 向第五层深处进发,出现的泥骨实力逐渐增强。 从一开始一记都吃不住的小泥骨,逐渐变成需要过招的邪物,体型、速度都倍数提升。 茯芍眼见黎殃的金箭数量慢慢减少,从一开始的一发百中,到一发十射,再到如今需要一对一才能造成致命伤害。 第六层的入口近在眼前。 霍然间,泥潭簸荡翻腾,伴随着赫赫低吼,二三十头巨骨从潭中破出,将三妖围困其中。 最大者超过三丈,最小者也有丈高! 那些骨架被绿泥腐蚀千万年,已很难辨认出生前原型,空洞的眼窝里满是恨意,像是不甘自己殒命于此,而他们却还完好鲜活。 看着一座座小楼般的巨型泥骨,茯芍忍不住问黎殃,“你从前是如何过去的?” 此前的那些小泥骨便罢了,想要进入第六层,这些巨物无论如何躲不过去。黎殃既每年都来烬灭海,为何没有将这些巨物杀死,以至于今天他们还会被其困住? “烬灭海中没有消亡一说。”黎殃听出了她的意思,妖气运转周天,一边筹备着咒术,一边回答了茯芍,“它们本就是死物,自然杀不死。” 先前所做只是将它们暂且打散罢了,待这些泥骨沉下,用不了多久,那些散乱的骨头就又会被黏泥组合成新的怪物。 死者永不消散,后来者里又产生新的死者。 茯芍抽气,难怪年年有人有妖闯境夺宝,千万年下来烬灭海里的怪物却一点没有减少——何止是不会减少,反而越积越多。 玉蛇引 第155节 面对庞大的巨怪,她握紧了黄玉骨伞,微微收腹,蛇尾发力,和黎蚗同时冲出。 黄玉蛇尾就近绞缠上了一尊骨怪,咔啦的骨裂声响起,在粗硕坚韧的巨尾之下,泥骨被绞得陷下一块。 它抬起灌满泥浆的手,沉缓地抓住了腰上的蛇尾,欲将其扯下。 附近一头身量较轻的骨怪闻风赶来,张开黏稠的巨口,对着茯芍扑咬。 茯芍缠在骨怪腰上,手中黄玉骨伞自它下颚处刺出,贯穿了对方头颅后猛地拔回,于半空开伞,顶住了扑来的瘦骨。 伞尖戳入对方大张的口中,伞面如盾,将对方抵在外侧。 她眸中妖光莹亮,玉伞倏地反包住了瘦骨的头颅,如花苞般咬住了它的脖颈。 蛇尾爆发出强悍的核心力,茯芍双手抓着伞柄,以鳄鱼翻滚之态扭腰六周,生生将对方头颅绞断。 呼吸之间,她解决了两头骨怪,没有喘息,身侧有阴风袭来,茯芍蛇尾一收,立刻松开骨怪的腰腹,从它身上踔跃弹开。 后跃之际,她看见了方才制造阴风的东西——一头从泥中跃出的鲶鱼骨。 轰—— 巨骨鱼跃而出,撞在了茯芍缠身的那头骨怪身上,将她刚刚解决的两头骨怪砸入泥中。 猛烈的冲击掀起了泥浪。 黏稠的泥浆浪啸着,欲将泥面上的三妖吞没卷下。 琥珀双眸收束成细线,茯芍身未落地,玼玼玉光便从身周荡开,赶在泥浪即将落下之将其固化成石,停滞空中。 她频频伸吐蛇信,在跃至高点时将全局收入眼底。 落地之际,她甩开花苞状的黄玉伞,一颗满是泥浆的头骨从中碌碌滚落。 茯芍注意到,黎蚗和黎殃的动作不如初入第五层时利落了。 越是深入,泥淖里的泥浆越是黏腻,覆在蟒尾上、夹在鳞缝里,拖累了他们的反应和感知;与此同时,泥中的骨怪却越来越强势。 茯芍挽伞于身前,盘尾成圆,微微瞌眸。 一圈浅黄色的法光从她尾下漾开。 有悦耳的清鸣响起,像是一把小巧的锻造锤落下的嗡吟,法光波及了所有泥骨,它们身上黏稠的泥浆蓦地凝实变硬。 像是琥珀中的虫,树脂尚且柔软时,其中的虫子还能活动,但当树脂凝为琥珀,虫子便彻底无法动作。 那些附着在骨怪身上的泥浆凝成了固石,由此将它们全部锁在坚石当中。 拉弦的黎殃一顿,看向周遭蒸腾着滢滢法气的茯芍。 [塑玉之术] 黄玉生而就有的法术。 茯芍能将日光月华凝为玉石,想要将这本就黏稠的泥浆凝为坚石就更容易不过。 但要控制如此数量的巨怪十分耗费法力,她在锁住最后一只骨怪后,立即喊道,“不要纠缠,快走!” 这才第五层而已,就已花费了七成法力,茯芍心里七上八下,不确定到了黄螭面前时,自己还剩几分余力可以战斗。 黎殃黎蚗没有二话,由黎殃在前引路,三妖飞速赶往通往第六层入口。 茯芍殿后,前身钻入之时,数十骨怪已纷纷挣脱了身上的坚石。 随着它们的挣扎,噼里啪啦的石裂声不绝于耳,大小碎石噗通噗通砸入泥中,溅起泥浆无数。 最先解除桎梏的骨怪朝茯芍扑去,利爪险险擦着她的尾尖掠过。 茯芍收尾离开,看着裂缝在自己尾后关上,没有骨怪追来,堪堪舒了口气。 来不及打量第六层的情况,她一抬头就对上了黎殃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疑惑道,“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黎殃瞌眸,摇了摇头,“只是突然发现,黄玉果然不同。” 她没有去过第八层,但就前几层的情况来看,烬灭海这穷凶极恶之地,倒像是为黄玉量身定制的——黎殃从没有如此轻松渡过第五层过。 她向来把击杀巨型泥骨视为挑战,每一次来都会记录自己花费的时长。 在突破四千年瓶颈之前,她最快记录是一个时辰三刻半,而今日却只花了半个时辰多一字。 这个速度快得诡异,黎殃几乎可以断定,陌奚当年也至少花费了一个时辰以上,并且她也知道他为何会止步于此。 那些骨怪无知无觉,亦没有思想,陌奚引以为傲的毒技和精神力在它们身上几乎无用。 第五层没有捷径,从击杀一头骨怪到它重组复生,中间有两个时辰,在两个时辰内解决其他骨怪就能顺利通过。 听着容易,只是在那片泥淖里停留越久,身上的泥浆便会越沾越多,到最后普通的清洁咒无法起效,泥泞漉湿的泥浆会一层一层地附身体表,变黏变硬,不断将宿主拉入泥潭深处。 陌奚抱着游戏的心情进来,自然不肯把自己弄得泥污满身。 曾有传言,说烬灭海是上古黄螭逋逃养伤之所。黄螭重伤后,为了躲避劲敌,疗养生息,故而演化出烬灭海层层阻敌。 黎殃此前从未在意过这个传言,而今,在看见茯芍施展[塑玉之术]、轻松治住所有骨怪时,她心中不由得有了猜测。 “还好么?”黎殃抬手,捻下茯芍发梢的一点泥浆,“接下来的路更不好走,整顿歇息两刻钟吧。” 茯芍没有逞强,点头应下,“好。” 最后那一场大规模的塑玉之术花费了她不少法力,她确实需要调息一番再行动。 见四周还算平静,茯芍便要入定。 “先等等。”黎殃拉她,“我知道第六层有个可以休养的去处。” 茯芍不疑有她,点头吐信,“好,我跟姐姐走。” 经过几层的协力作战,黎殃明显感受到,茯芍对她亲近了不少。 黎殃第一次觉得,或许有个同胞妹妹也还不错。 抬眸,她越过茯芍看向一旁的黎蚗。 黎蚗半垂眼睑,心领神会。 …… 轰——! 爆破声蓦地响起,逻偣带兵赶到时,就见王宫上方盘踞着一方碧色蛇影。 硕长如龙的碧色幻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芙梃王宫结界。 坼纹从幻蛇的獠牙下裂开,随着幻蛇地一记甩头,屹立千年的王宫结界如同出现裂纹的蛋壳,被生生掰扯下一块碎片。 碧色的蛇影之后,沉天之上立着一抹白影。 逻偣眯眸,认出了来者:“蛇王,这是何意?” 玉簪挽发的蛇王低眉俯瞰向他,“王后,在哪里。” “王后?”逻偣讶然道,“天下皆知,我芙梃王后两百年前就陨落了,新的王后么……我看我家大王是吃不消了。您来早了,千年之内芙梃怕是不会有王后,至多只有王夫。” 陌奚弯眸,空中的碧蛇幻影蓦地膨大三倍,一圈一圈地缠绕上了破损的结界,将整座芙梃王宫都绞在了身下。 被巨蛇笼罩的宫仆们惊叫起来,都城妖民纷纷溃逃。 狰狞的蛇首正对着王殿之顶,它嘶鸣着张开巨口,露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逻偣,我再问一遍,”邪云蔽日,空中的陌奚温声道,“我的王后在哪里。”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可那双翠瞳中已无神光,徒留一片即将崩塌的暗昧。 五千年的权威压迫扑面而来,在这恐怖的威压下,逻偣笑了。 “陌奚,何必多此一问,让自己难堪呢。”他道,“茯芍既然自愿跟着我们回来,你闹出这样的动静也都不见那两位殿下的身影,你说……他们三个能在哪里、能做什么?” 他笑道,“整整一年,她都只对着你一条雄性,也该腻了。” 陌奚敛眸,在他动作之前,逻偣抱着胸,有恃无恐地开口:“我说蛇王,您确定要在这儿动手?” “现在茯芍还想着回去,您这一开杀戒,打断了她的好事,您猜,茯芍会怎么看待一条不许她寻找其他伴侣的雄蛇?” 他恶劣地补充,“说得不中听一些,我家小殿下的鳞色可比您漂亮得多,性格也乖巧讨喜得多了。” 第一百章 陌奚没有如酪杏所言去韶山寻找茯芍, 酪杏的道行太浅,他不需要接触,只靠目视便能搜刮她的识海。 借助酪杏的眼, 陌奚看到了自己不在的这几天, 宫里发生的一切。 许是料到了他会强行入侵酪杏的神识, 茯芍并没有和酪杏说明自己去芙梃的用意, 会见黎殃黎蚗时也都避开了酪杏。 酪杏没有看见, 但陌奚又如何会猜不到中间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那芙梃国的二王子,他初次来王后宫等待黎殃时,半个眼神都吝于施给茯芍,不过半天之后,又重返王后宫特地求见茯芍。 这突然的转变是何缘由再明显不过。 黎殃、逻偣的修为都在茯芍之上, 陌奚在人界时遮蔽了茯芍的气味,但在他离开、茯芍又没有穿戴他的披肩和腰带时, 她身上甜美的味道立刻引起了两头大妖的注意。 显然, 是黎殃让黎蚗闻到了茯芍的气味。 即便是在肃杀的寒冬中,那气味也足以把圣洁冷淡的王子拉入深渊。 嗅到香气的三条邪蟒, 眼神中全然是遮掩不住的贪欲。 他不在的时候,它们哄骗走了他巢穴里的美玉。 陌奚俯望着下方的逻偣。 他没有嗅到茯芍的气息,也感知不到毒丝的联系,何况此时深冬, 茯芍并不喜欢违背时节而行。 陌奚有九成的把握逻偣只是在扯谎, 可为了那仅剩的一成可能性,他一时佁儗。 西南芙梃, 向来多诡术。 或许是芙梃国留下的什么阵法屏蔽了他的毒丝, 或许是什么咒术催发了茯芍的欲望…… 不论如何,逻偣所说的情况确有其存在的可能性。 记得茯芍在凌熔秘境里看见黎殃尾巴时的惊艳, 陌奚已种入八百余股毒的蛇丹里,又新生出一股隐秘的嫉恨。 玉蛇引 第156节 他听说过芙梃二王子的事,也在酪杏的识海里看见了那头雄蟒。 如情报所言,他被黎殃调教得相当成熟,是一匹人人都能骑的驯驹。 茯芍向来偏爱擅长装乖的小辈,丹樱丹尹如是,酪杏也如是。 最关键的是——他和茯芍有一丝相同的血脉,和他交尾,有几率诞下黄玉蛇崽。 这几率虽然渺茫,可确实存在。 “你应该知道她对黄玉、对孩子的态度。”逻偣似乎看穿了陌奚心中所想,半是嘲弄地笑叹,“在繁衍子嗣面前,什么权利地位、体型花色统统都得靠边儿。回去吧蛇王,这时候打断——可不是明智之举。” 陌奚没有动,长久沉默地停在辽天之上。 逻偣暗自嗤笑,真可怜,像是被遗弃了似的……不,可不就是被遗弃了么。 从前陌奚作出伶仃姿态,是为了惹茯芍怜惜; 如今茯芍不在,他不必扮可怜相,可眉眼沉重得难以抬起,血液僵冷得迟缓滞塞。 他千方百计地提防沈枋庭,头悬利剑般生怕哪一天醒来茯芍恢复了记忆。 他太执着于上一世的失败,于是忽视了比沈枋庭更加可畏的存在—— 黄玉血统。 这世上有一条顶级雄蛇,和茯芍流着相似的血。 即便是沈枋庭,也难和这血统的分量一较高下。 黄玉蛇、黎蚗,从成妖起,那条雄蟒就被黎殃按照自己的喜好调教塑造,他没有自我,一举一动皆为黎殃,而这一套行为模式同样适用于茯芍。 讨喜的行为、年轻漂亮的身体,再加上独一无二的血统,茯芍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蛇丹里那一脉嫉恨顺着血液上涌,陌奚心尖倏地一刺,和在韶山时有过的感觉极像,却要更加剧烈,更加酸涩,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玩味戏谑地把玩,每一次收拢都让他呼吸僵停,却又在他无法忍受的极限时蓦地松开。 他低低喘息着,翠瞳中蒙上了一层淡红的水色,氤氲妖娆,又透出悚然的疯狂。 香…香…… 好难受,他要香,要茯芍身上的香…… 袅袅雾气萦绕半空,烬灭海第六层,一方温泉开在了茂林深处。 热气氤氲的泉水里,金白的蟒尾扭动翻搅着,带起暧昧的漴漴水声。 “感觉如何?”两条殊妍的女妖浸在泉中,烟白的水汽半隐了她们的身形,唯有香肩玉臂可以窥见。 茯芍掬起一抔温水,这里的硫磺味让她想起了蛇宫汤阁。 她已许久没有和陌奚共浴汤池了。 还记得初次看见汤池里的蛇王,那份惊艳记忆犹新,让她难忘。 “妹妹。” 真亏他能假扮雌蛇那么久。堂堂蛇王,和她姐姐妹妹地叫着,竟一点儿也不害臊。 “妹妹。”声音响在耳边,茯芍猛地一惊,才发现是黎殃在叫自己。 带着温热水珠的手抚上了她的鬓角,顺着眼尾、脸侧一路向下,黎殃望着她,轻声呵气:“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没有什么。”茯芍垂眸,回避了话题。 黎殃偏头打量着她,顺直的金发飘荡水中,真成了流金一般。 “在这种地方,走神可是大忌。”黎殃摩挲着她的唇珠,忽而一哂,“不过厮杀了这么久,精神和身体僵硬麻木也是情理中事。茯芍,你需要重新激活身心,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茯芍好奇,“怎么激活?” 黎殃斜眸,扫向远处放哨的黎蚗。 “阿蚗,过来。” 少年转身,温顺地朝泉边走去,跪坐在了茯芍身后的岸边。 茯芍尾尖一颤,暖水之下,她被黎殃层层绞住,清冷如霜的王太女偏头,吻上了她的唇畔。 嘶嘶吐信声在茯芍耳边响起,冰凉的长信擦着她的耳尖而过,确定她不排斥后,吻向了她后颈上的发根。 茯芍扭了扭腰,却被黎殃绞得更紧,一种昏沉的坠堕感包裹了她,比之第五层的泥淖更加黏腻、更加致命。 两股相似却不相同的气息一前一后涌入茯芍的犁鼻器,她挣扎了一下,看见粼粼水光下那金白相间、无与伦比的鳞尾后,又不舍得推拒。 再没有哪条尾巴比黎殃的更加华美了,她的长尾像是一块鬼斧神工的金镶玉,不含匠气,浑然天成得尊贵美丽。 茯芍爱美玉,也爱美蛇,何况此时拥着她的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血亲。 “姐姐……”她不舍得用力推拒,只轻轻地碰了碰黎殃的颈窝,蹙眉低吟,“这个地方,我实在没法安心。” 她的动作很轻,但语气中的拒绝之意并不微弱。 黎殃抬眸,啄吻着茯芍后颈的黎蚗立刻停止了动作,乖巧地向后退开。 “好。”黎殃五指插入茯芍的发里,獠牙轻咬着她的耳垂,“不要再走神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也没法保证你的安危。” 这里的确不是享乐的好去处,何况和茯芍的初次,黎殃希望完美无缺。 只有完美得超越陌奚,才有可能让茯芍留在芙梃。 茯芍埋在她肩颈处轻轻点头,“我会的,姐姐。” 黎殃瞌眸,深嗅着她发间的馨香。 她被黎蚗、被宫中的弟妹们叫了几千年姐姐,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会让她如此愉悦。 好香……她的妹妹、她珍贵的小黄玉,怎能被卑劣的异族占有。 烬灭海的温度较外界更低,每往下一层,气温便骤降一回。 第六层的这一汪温泉暖和了茯芍的身心,这份安逸在烬灭海里显得过分违和。 黎殃初次发现这汪温泉时倍感蹊跷,作为陷阱,它的存在太过突兀,能闯入第六层的入境者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陷阱引诱。 直到今日,她霍然明白为何在杀机重重的地下为何会有一汪温暖的泉水—— 蛇无法在寒冷的环境中坚持太久,这汪温泉,是秘境的主人特地给黄玉开设的补给。 从温泉里出来的茯芍状态果然好了许多,双颊被热气熏得艳若菡萏,身上的气息也被热汤激发得更加温暖馥郁。 颗颗剔透的水珠挂在玉鳞上,折出晶莹。 黎蚗伸出的信子贴着下唇缓缓收回,这一刻,她的掠夺欲升至了顶点。 一种血脉深处的躁动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想要将这绝色的蛇姬缠与怀中,紧密相连。 阖眸,压住着不断飙升的欲念,再度睁眸时,黎殃又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太女,身上不见半点尘气。 他们整顿之后,继续下潜,直捣黄螭之所。 从第七层进入第八层的瞬间,冰冷的水液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了三妖。 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地下海。 烬灭海一名,由此而得。 越是深入,四周的光线越是昏暗,第八层的水下几乎没有半点光线。 这对绝大部分活物来说都一场噩梦,但蛇不同。 他们并不依靠光线感知世界,热眼会反馈出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冷热;敏感纤长的信子能捕捉到远方雨水的气味;贴地游行的蛇腹更是能感知到百里之外一片叶子落地所产生的震动。 他们喜欢黑暗,黑暗即是安全。 如果传言不虚,那么第八层的环境的确符合重伤的黄螭所需。 和前七层不同,三妖在第八层探索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没有邪怪、没有机关、没有咒阵,幽谧平静得不同寻常。 这片水下没有一个活物,身处其中,被砭骨的寒水和无尽的黑暗吞噬,神识所探,无边无际,亦无生息。 茯芍一如之前跟在黎殃身后,游了半个时辰之后,四周场景毫无变化。 黎殃停下,沉思片刻后,回头看向茯芍,“茯芍,你来引路。” “我?” “万年来,进入第八层者不下千名,其中大半都迷失在了烬灭海中;侥幸离开的那些,也未能破解第八层的秘密,以为只是一片虚无的暗海。”黎殃沉吟,“黄螭至今还只是‘传说’,如果有谁能找到它的踪迹,就只能是你。” 茯芍没有推辞,游去了前面。 她并没有找到黄螭宫的把握,只是眼下再无它法,唯有一试。 茯芍将法力注入感官之中,令自己保持高度敏锐,最大限度地开启神识。 如果传言不虚,这片暗海里真有黄螭之血凝为的黄玉,那只要感应到玉上的土灵,便能找到黄螭所在。 茯芍试图在这深不见底的暗海中寻找土灵。 漫无目的地探索了一刻多钟,倏忽之间,她捕捉到了一颗微弱的黄点。 小小的一颗,像是蜉蝣一般湮没在了密集的水灵当中。 宛如大海捞针后的结果让茯芍精神一振,加速朝它游去。 在游到那颗土灵所在之处时,她又捕捉到了三五颗尘埃。 像是漫漫长夜上的二三稀星,那些微弱的小土灵在暗海中点点浮动着,铺就了一条暗弱的星路。 茯芍小心地沿着它们所指的方向游去,两刻钟后,有微光从暗海深处照来。 漫长黑暗中出现的光亮让三妖恍惚了一瞬,旋即全速朝光亮处驰去。 那光明之所比目测的要远上许多,近半个时辰的驱驰才让他们看清了光线由来何处。 暗海最深处,连接第八层和第九层的界线上,一座宏伟壮丽的宫殿出现在三妖面前。 那光亮并非灯或明珠等发光体,而是源于整座宫殿。 构成宫殿的材质十分特殊,像是金子、玉石和琥珀的混合物,它们散发着温润的玉光,这光芒不刺眼,却惊人地穿透了数百海里。 暗海内出现这样华美的金阙,茯芍理当警惕,但一股自内心深处焕发而出的亲切感召唤着她。 冥冥之中,她身边的水流变得和煦温柔,摇曳着将她推往宫门。 “茯芍!”眼见她迷迷糊糊地往那华宫游去,黎殃当即出声提醒。 玉蛇引 第157节 茯芍骤然惊醒,只差一步便要进入宫殿。 她在门口停下,试探着推了推门。 金玉辉煌的宫门紧锁着,看着重若千钧,然茯芍的指尖轻轻一触,大门就在她面前打开。 她警惕地伸吐蛇信,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遂扭头询问黎殃黎蚗,“进去么?” 黎蚗看向黎殃,黎殃游去茯芍身边,轻声叮嘱:“不要分散。” 茯芍点头,小心翼翼地游过了殿门。 黎殃紧随她身后,在前身探过门槛的瞬间,金光暴起,宫门之内一股强劲的水流冲向了黎殃,将她和身后的黎蚗顶出半里。 黎殃在激流当中迅速稳住身形,一抬头,宫门在她面前关闭,茯芍也不见了踪影! 茯芍、茯芍…… 芍儿…… 烬灭海外,陌奚五指青白地攥着心口的衣襟,将那素雅的华服抓出扭曲的皱襞。 眼尾殷红滚烫,毒腺承载不住汹涌的蛇毒,过量的毒素反噬了陌奚的神经,带来阵阵灼痛。 他可以忍受茯芍和其他雄□□尾,可以容忍其他雄性的血脉从茯芍身体里爬出,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茯芍失踪断联。 上一世茯芍失联后的场景反复迭出,那具倒在地上的干尸霸占了他的脑海。 蛇姬形同焦木,皮肤、血肉、骨头都萎缩干涸,唯独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死不瞑目。 他已经经历过了一回,重来一次,却又弄丢了她…… 下方的逻偣本意是为了逼陌奚离开,但此时此刻,青黑色的煞气从陌奚身上滚滚蔓开,如触脚一般向四海八荒延伸。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找不到茯芍。 他已经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里种下了蛇毒,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她…… 他杀不死沈枋庭、杀不死丹樱,如今就连引以为傲的蛇毒都不起作用。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让陌奚陷入了困顿和惶恐。 不该这样的,他怎会屡屡失控!如何补救、如何补救…… 那翠眸之中的瞳孔收束成针,黄玉血脉—— 若他有比黎蚗更纯正的黄玉血统、若他是这天下最接近黄玉的蛇妖,那茯芍绝不会轻易离开他,哪怕记忆恢复,她都不会舍得将他抛下。 陌奚霍然找到了能和沈枋庭抗衡的方法。 作为人类,沈枋庭永远无法诞下黄玉蛇崽,但他还有机会。 蛇鸣暴起,那绞缠着芙梃王宫的碧蛇幻影发出凄戾的嘶吼,庞大的蛇体层层收缩。 咔啦……砖石栋梁断裂的声音从蛇影下传出。 芙梃王宫屋脊上的金蟒被幻蛇折断,自屋顶滚落,重重砸在地下。 逻偣脸色大变,不明白为何先前颓靡的雄蛇突然发力,他瞠目疾呼:“陌奚!你果真要和我芙梃开战么!别忘了,黎氏可是茯芍的亲族,你敢动黎氏,茯芍不会原谅你!” “亲族?”陌奚吃吃低笑,“没关系,很快就不是了。” 逻偣拧眉:“你什么意思。” 白裳墨发的雄蛇抚唇,露出两点毒牙,视线愉悦地落在王城中仓皇奔逃的黎氏宗室身上。 血脉、血统?茯芍想要,那他也可以是血统最纯正的雄妖。 只要萃取黎氏一族的血液,调为和茯芍最近的一支,进行全身换血,他便能拥有比黎蚗更接近茯芍的血统。 这里有如此多的黎氏子弟,圈养起来,足够他给她最完美的后代,若产下的幼蛇血脉还是不够纯粹,那就将幼蛇的血也一并更换。 不必再依靠脆弱的外表,有了这份血统,他便是茯芍最重要的伴侣,无可替代。 第一百零一章 “这可真是……绝景。” 蛇城郊外大营的瞭望塔上, 血雀撑着栏杆,迎风瞭望西方上空。 卫戕走上塔时,就见远西风雨晦暝。 他的视力不及血雀, 却也从那滚滚的黑云里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凶煞之气。 “如何?”他问血雀。 “打起来了。”血雀吹了声口哨, “单挑五千年, 逻偣勇气可嘉啊。” 涔云之中, 时隐时现出两条绞缠的长影。单论体型, 二者不相上下,但谁都知道,这场对决,逻偣没有胜算可言。 三千九百年和五千年之间差了整整两个大瓶颈,他与陌奚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逻偣以真身原型相抗衡的不过是陌奚的幻形, 相持一刻余钟,逻偣始终没能摆脱碧蛇幻影、触碰到陌奚的衣角。 “王孤身在敌巢里拼杀, 我等却在家里悠闲地看戏。”血雀支着下巴, 唇角微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老人家?” “别忘了王走之前下的死令。”卫戕道, “要是淮溢有失,你我就是下一个逻偣。” 血雀不以为意地耸肩,“他这么可怕,现在谁敢来动淮溢。”言毕, 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眸睨向了卫戕, 带着点点笑意:“听说,你趁王蜕皮的时候向王后求欢了?” 卫戕的脸色登时冷了两分。 血雀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在你们蛇眼里, 那芙梃小王子的魅力就那样大?王后前脚拒绝了你,后脚就能和一条刚见面的雄蟒私奔?” “不是私奔。”卫戕望着西方的眸色沉冷晦涩, “她不会就这样和外族私奔。” 芙梃王子的确姿色非凡,但卫戕确信,茯芍绝不是看中了对方的美貌才骤然离开的淮溢。 这中间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无论如何,她都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轻率之徒。 “好吧好吧。”血雀无所谓地越过这个话题,下巴指了指波谲的西方天幕,“接下来怎么办?王后一直惦记着王说的修生养息国策,要是她知道自己才走了一天,王就为了她宣战了,恐怕得气得不轻,本来要回来的,都气得不想回了。” “五千年的修为足以让芙梃惊心。”卫戕淡淡道,“未必会上升为战事。” “就怕其他几处妖国也都惊心了,来个珠联璧合。” “那便只有战了。”卫戕道,“淮溢危急,王后必然赶回。” “妙!”血雀双手一拍,“怪不得王敢这样挑衅芙梃。” 远处,灰褐色的巨蟒扭头嘶鸣,他撞开了绞住芙梃宫的碧影蛇,引着它远离王宫,去天上鏖战。 芙梃宫内外百余张攻击阵法开启,磅礴的妖力从阵中接连射出,轰向空中的陌奚。 陌奚挥袖,在身前立起层层水屏,稀释阻挡了射来的妖力。 空中缠斗许久,终于让逻偣绞住了那鬼影一般的幻蛇。 时机不可错,他立即扭身用力,粗大可怖的巨身环环收紧,势要绞碎这难缠的对手。 碧色的幻蛇在他的绞合之下稀碎溃散。然而这胜利却成了逻偣最大的败笔。 破碎的幻影只一瞬间便化作条条细蛇,如灾星一般扑向底下的都城。 它们没有实形,如同蝗虫过田,用细小却剧毒的蛇口咬住了芙梃宫内外的活物。 尖叫声、呼救声迭连暴起,宫仆们抱着头,来不及凝出护盾就被细蛇咬中;全身盔甲的卫兵们只觉某处一凉,无形的幻蛇便钻入了铠甲的缝隙间。 王宫内外一片狼藉,毒蛇宛若瘟疫一般在这无毒之国迅速蔓延。 开启攻击阵法的妖将们无一不扼颈倒地,无妖往阵中填补灵玉,百余张高耗能的攻击大阵很快冷却、停止了输出。 逻偣正欲施救,数十条细蛇则如蚂蟥叮咬上他的脊背。 他扭头恫吓,浑厚的吓声将那细小的幻蛇震碎,却有一条突破了防线,獠牙刺破了他的鳞皮。 两个深深的血洞出现在了逻偣的背上,紫黑色的血液由此流出。 一丝诡魅的血色就此掺入了浑黑的云间。 他暗道糟糕,伤口不足为道,但陌奚出手,必是剧毒之毒。 下方有熟悉的惊声传来,逻偣望去,被底下的情形骇得一僵。 细蛇入城,并非一味杀戮,在遇到黎氏嫡系的蟒妖时,它们无痛无觉地钻入对方皮下。 不过多时,黎氏子弟的眼底便显现出米粒大小的绿线,成为了寄生蛇的宿主。 被寄生的王族不约而同朝宫门走去,晃晃悠悠地排成列队,形同傀儡。 宫门之外,一扇秘境的门正敞开着,迎接所有被寄生的黎氏嫡系。 一个接一个的王族麻木地踏入秘境之中,成为陌奚的囊中之物。 “陌奚!”逻偣回身怒喝,“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陌奚仿若未闻,他迎风而立,衣袂微动,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五千年的修为果然好用,不枉费他当初忍受那些肮脏的浊气。 怒喝过后,逻偣喉头蓦地一甜。他急忙封住身体经脉,推缓蛇毒蔓延的速度,随即掉头驰回宫中。 长尾一扫,他截在秘境入口之前,将神情恍惚的黎氏子弟全部卷回。 陌奚偏首,层层水纹自他身下扩开。 全新的水莲领域在芙梃宫前面开启,只是那水色不再澄净,反而透出一股泥色的灰暗。 顷刻间,逻偣如陷泥潭,寸步难移。 他未来得及带走被寄生的王族,身后的秘境口骤然产生了吸力,好似海底暗流一般,将入口前的一切都吸刮入内。 逻偣闭了闭眼,连苦笑都无力挽起了。 他那英明神武的王太女再不回来,这芙梃可就得纳入淮溢的版图了…… 嗡—— 陡然间,逻偣贴地的蟒腹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震颤。 玉蛇引 第158节 像是轻微的地动,方向来自烬灭海。 空中的陌奚同样捕捉到了这丝细微的震动,刹那间,碧色的蛇瞳收束成线—— 烬灭海……原来是在那里! 烬灭海确是一处能隔断他毒丝联系之所。茯芍极有可能是进入了烬灭海中! 有了茯芍的消息,陌奚当即转身朝着震心而去,将这狼藉的战局丢在一边,顾不上那些黎氏子弟。 还未飞出芙梃,几道身影便出现在了陌奚视野范围。 “陌奚——”从烬灭海匆匆赶回的黎殃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她怒目嗔视着空中的蛇王,万没有想到素有克己之名的陌奚居然会这么快就对芙梃动手。 这和他以往的作风相差甚远。 双方隔着三五里的距离相遇,陌奚一眼扫见了黎殃身后、黎蚗怀里露出的半截黄玉鳞。 那目光让黎蚗心神一凛,第一次对姐姐之外的妖族生出了两分畏色。 黎殃错步,手腕一转,一支金针抵在了露出的那截黄玉鳞上,“交出解药,释放黎氏宗族。否则别想带她回去。” 陌奚展眉,“凭你?” “陌奚,我劝你最好答应。”黎殃微微侧开些许上身,露出了身后一角。 在看见那露出的一角后,陌奚瞳孔微缩。 黎殃道,“我本不想把茯芍还给你,她是黎氏的血亲,自当留在芙梃。但从黄螭宫出来后,她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你若真在意她,就别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延误时辰。” “黄螭宫……”陌奚声音微凉,“你带她去了第八层。” “是。不过不是我带她,是她带我去的。”黎殃手中的金针越往下陷了些,刺入了鳞缝之内,她厉声重申:“你我都没时间闲谈,立刻交出解药、释放王族!” 茯芍独自进入黄螭宫后,没有多久整个烬灭海便翻腾了起来。 在外等待的黎殃黎蚗就见整座黄螭宫明明灭灭,深处隐有沉闷古老的吟声。 声音似蟒似鲸,如雷如鼓,不似世间所有。 那一声古吟后,宫门大开,茯芍从中滚出,昏迷不醒。 他们接住了她后,烬灭海自底下分裂,第九层的黑色岩浆冲入第八层的暗海之中,有冲顶之势。 来不及多加察看,黎殃和黎蚗只得带着茯芍急速离开。 黑色的岩浆追着他们的尾巴,他们每往上一层,岩浆便漫过一层,直到他们逃出秘境,整座烬灭海也全部湮没在岩浆之内。 这存在了万年的上古秘境就此化在了火中,彻底消亡。 逃出生天,不等放松,黎殃便接到了陌奚在芙梃大开杀戒的消息。 原本计划中,黎殃只要央求茯芍在芙梃小住一段时日,陌奚便没有插嘴的余地,可如今茯芍昏迷,无法做主,陌奚绝不会让她留在芙梃。 留下茯芍的计划不得不搁置,城中被毒蛇咬伤的子民们却等不了了。 陌奚之毒何其恐怖,黎殃在心中对茯芍道了句抱歉,握着金针的手却愈发用力。 为今之计,只能是暂且用茯芍换回芙梃。 “放开她。”陌奚抬手,广袖之下,芙梃都城万千细小的碧影如春雨一般回归他的本体,连带着秘境之中的黎氏弟子也被吐了出来。 蜉蝣草芥生死皆不足惜,他死死盯着黎蚗怀中的那一尾黄玉,那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 确认城中无恙,黎殃也不失信,让黎蚗将茯芍送到了陌奚身前。 她虽不觉得茯芍有碍,但毕竟是昏睡不醒。 陌奚毒技踔绝,把茯芍留给他照看,万一真的有事,未尝不比留在芙梃稳妥。 陌奚小心接过,茯芍已完全退为原型,连半身人首都维持不住。 他无暇和芙梃算账,即刻抱着昏迷的雌蛇赶回巢穴。 看见陌奚离开,黎殃松了口气。 她面色十分难看,一回身,就见黎蚗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问。 小王子眼睫颤了颤,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白皙的手上,十指正微微战栗。 “姐姐,”他轻声呢喃,“茯姐姐不会回来了。” 五千年的蛇王陌奚强大得无与伦比,不过短短一瞬间的接触,其残威便让他双手麻痹。 蛇王陌奚,他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接近茯芍的机会了。 …… 淮溢·蛇宫 从芙梃到蛇宫王殿,跨越了两国的路程都没能让茯芍转醒。 陌奚察觉到茯芍的体温正不断升高,当他将茯芍放在玉榻上时,她的体温已经超过了温泉泉水。 在大雪纷飞的隆冬里,蛇绝不会有这样高的体温。 这一情形下,那些还未来及宣泄的忌妒、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全都就此打断。 接过茯芍时,陌奚甚至忘了看一眼那得天独厚的小王子到底是何模样。 他放下茯芍,撩袍侧坐在榻边,双指压在了茯芍七寸处。 心音有些紊乱,但并不薄弱,依旧有力。陌奚稍稍放心,又去检查她的丹田、脏器。 茯芍的身体没有任何破损,唯有一股强悍霸道的力量游走于她体内。 这力量太过醇厚,陌奚试图包裹、稀释它,可妖气输入茯芍体内,甫一触碰那股劲流,便作飞灰状消散。 他反复尝试多回,不论将力凝得多实,只要触碰,便是冰棱入火,顷刻间消融殆尽。 陌奚拧眉,联想黎殃所说,茯芍去了黄螭宫一事,此前对茯芍身份的种种猜测都化作了实论—— 黄玉,非蛇非蟒,而是龙的后裔。 凌熔秘境回来,茯芍说她在沈枋庭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气息。那时陌奚便已然有了猜疑。 妖兽从来没有“看见气息”一说,茯芍所说大抵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如今在感受到茯芍体内那股中正强悍的力量之后,陌奚终于得以确定,茯芍看见的,是龙气。 原来如此……难怪沈枋庭气运非凡。 有龙伴随左右,日夜被龙气滋养,焉能不得上天眷顾。 那样强大的力量,就连沾染了零星半点的丹樱都能借此化险为夷。 陌奚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沉重。 重生之后,龙气居然跟着沈枋庭一起轮回了。这再次印证了他在韶山时的猜测—— 他们的重生,必然和黄玉脱不了干系。 掌下的蛇躯越来越热,陌奚蓦地一怔。最初的担忧褪去后,他这才发现,空中的香气甜美得超乎寻常。 自己刚破了五千年瓶颈,较之从前却并没有多出半点招架之力。 他的修为有了质的飞跃,茯芍的气息则倍数追赶了上来。 陌奚艰涩地滚动喉结。 没有蛇不做成龙美梦,蛇对龙的崇拜深刻在血脉里。茯芍的气息令蛇疯狂痴醉,或许真的是因为她体内流动的不是蛇息,而是龙气。 陌奚拂过那对浅浅舒张的耳鳍,茯芍一直很喜欢被他触碰这里。 每次搔刮后,她都会打个可爱的激灵,两扇耳骨也会骤然绷紧,向外撑开,捱过那阵刺激后才慢慢回落服帖。 这仙幻的耳鳍从不是蛇所有的部分。 陌奚推测,她是在黄螭宫得到了某种传承,即将觉醒成为真正的黄玉了。 强大的茯芍会在某些方面让他感到棘手,但强大总比弱小要好,陌奚只是担心,这一次觉醒会不会让她连带着想起上一世的记忆…… 抚在茯芍耳鳍上的五指逐渐收拢,接着慢慢移到了蛇首之上。 陌奚眯眸,点点妖光凝聚指尖。 他的控制术更上一层了,如今的他,兴许能够抹除茯芍的记忆。 这想法一闪而过,下一刻,黄玉蛇眼前的覆膜打开,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猝然对向了陌奚。 陌奚一怔,旋即挽上微笑,“芍…” 他出口不过一个字,盘卧着的黄玉蛇倏地直起上身,两侧的耳鳍如利刃崩张,一声暴怒的恫吓贯穿了宫群。 吼——! 雌蛇嘶吼着,勒令他退开。 陌奚微顿,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茯芍是恢复了记忆,要弃他而去。 很快陌奚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雌蛇的动作不是愤怒,而是戒备。 她的蛇信在大幅摇摆,极力捕捉周围气味——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一切都是陌生。 她上身直立,下身却在不断后退,试图寻找着其他出路,绕开面前的陌奚。 “芍儿?”陌奚感到了蹊跷。 吼——回应他的是更紧绷的蛇鸣。 “芍儿,怎么了?”陌奚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我身上的气味变了?还是我把你的标记蜕掉了?” 他缓慢地朝茯芍靠近,“别怕,我还是陌奚。” 他迈步的瞬间,即便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雌蛇依旧暴发出难以忍受的锐鸣。 她猛地扭身,从榻上游下,化作黄影朝着角落窜去。 陌奚顿在原地。 玉蛇引 第159节 看着顺着殿柱爬上房梁的黄玉蛇,他终于确定—— 茯芍退化了。 她失去了灵智,也失去了记忆。 她忘记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却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对她施咒的恶意,由此满怀戒心。 第一百零二章 又是超出控制之外的状况。 不过, 未必是坏事。 陌奚望着躲去房梁上的雌蛇,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至少她没有记起上一世, 也不会再追究他种毒、屠芙梃之举;甚至不会再记得什么丹樱酪杏、卫戕黎蚗。 即便知道这应该只是黄玉传承前期的一点副作用, 早晚会恢复, 但此时, 一片白纸的茯芍, 可以任他涂画。 陌奚扬唇。 倒不如说,这个局面再好不过了。 忘记了从前固然可惜,但只要茯芍还在他身边、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有的是时间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 陌奚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背离房梁上的玉蛇游向案牍, 指尖拂过了桌上摆放整齐的奏疏。 茯芍离开之前,将需要陌奚察看的本子放在了最显眼处。只是陌奚蜕皮回来, 连案牍都没有见到便追去了芙梃, 直到此刻才有闲暇处理。 从笔架上取下茯芍气味最深的那一支玉雕笔。 一抹浅淡的水红撞入陌奚余角。 “嗯?”目光微瞥,他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 伸手将桌角的苦荬菜取了过来。 封在冰里的苦荬菜保持了当年在韶山的盛状。自茯芍成为王后,这团金黄便光明正大地摆上了王牍。 此时,那剔透洁净的冰上有着一道淡色的血痕。 陌奚探出蛇信,嗅出这是茯芍的血迹。 怎么回事……冰壳上并无利角, 不至于划伤手指, 为何会有血色沾染上面? 陌奚凝思片刻,想不通血迹的由来。 他暂且将苦荬菜放回原位, 等茯芍恢复理智后, 再找机会询问。 怕光亮刺激到失忆的茯芍,陌奚没有点燃灵玉灯, 就着暗昧的星月处理起了公文。 吐信声始终未停,盘踞在梁上的黄玉紧盯着陌奚。 过于强大的传承力量冲溃了茯芍,将她的灵智封在了底层,即便如此,黄玉蛇本身的智力也超过了一般蛇类。 她判断得出,底下这头活物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于是愈发警戒。 在茯芍看来,自己是误入了某头大蛇的巢穴。 周围没有可以离开的洞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能一个劲往高处、往暗处收缩,同时紧张地监视巢穴主人的一举一动。 和窃玉时不同,完全失去灵智的黄玉可没有欣赏陌奚鳞尾的心思——那优雅的色泽、粗硕的体型在她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在角落的梁上高度戒备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半,那实力斐然的巢穴主人都只是坐在原位、姿态闲散地小幅度动作,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茯芍试着缓慢移动。 她往前游出了两段,对方并不在乎她的探索,对此毫无反应。 茯芍放心了些,开始巡查这座奇怪的巢穴。 敏感的蛇信将周遭的味道信息带回犁鼻器,茯芍嗅到,这里充斥着大量的自己的气味,从上到下,几乎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气味标识。 她的气息和底下那头巨蛇的气息交织其中。 此时她脑内并没有伴侣合居这样的观念,但在布满自己气味的地方,茯芍感到了心安。 她没有探索太久,快速移动到另一侧角落,继续戒备下方的陌奚。 从天黑到日出,再到日落。 窗边的大蛇终于有了动作。 他合上最后一本奏疏,从榻上起身。 茯芍竖状的蛇瞳立刻随他而转,蛇信伸吐的频率也加快了两分。 陌奚从殿门离开,不消多时折返,手上多了三只去了羽毛的鸡。 他朝茯芍下方游去,指尖割开鸡肉,顿有鲜红的鸡血流出。 尚且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他将三只鸡放在殿柱背阳面,随后再度离开了寝殿。 这一次,他许久都未回来。 新鲜的血气在室内飘散,长久无人,茯芍顺着殿柱试探游下。 她游得谨慎,没有落地,全身倒盘在殿柱上,蛇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时便停了下来。 甜美的肉香往她犁鼻器里钻去,此处背阳,黑暗无光,她瞄准一具鸡尸,倏地张口咬住,囫囵吞入腹中。 一起吞入的,还有那头雄蛇在鸡身上残留的气味。 茯芍一口一个地把三只鸡吃了,接着又顺着殿柱退回房梁角落。 她进食后没有多久,雄蛇便返还巢中。 他还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继续闲适地小幅活动。 此后每一天,雄蛇都会重复这样的投食。 第四天起,他将食物放下后,不再出门回避,茯芍也忘了对他的戒心,随着习惯去了老地方进食。 陌奚瞥见吃肉的雌蛇,眉眼愈发柔和。 在这温柔的注视下,他于三日后断了茯芍的食物供给。 一开始茯芍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小十天后才感到了饥饿。 她开始在殿里游走,寻找猎物。 偌大的寝殿,别说是只老鼠,就连一只虫子都无。 她巡视了半天,倏地捕捉到了一丝香气。 窗边的雄蛇指尖捏着一颗鸟蛋,另只手支着头,温和含笑地看着四处狩猎的雌蛇。 这些日子以来,茯芍所吞的每一块肉上都由陌奚经手,留有他的气息。 雄蛇的气味总是和食物联系在一起,茯芍朝他游去,上身爬上了案牍,在距离雄蛇几尺处停下。 她盯着他指尖的鸟蛋,那修长的手指和莹白的蛋壳颜色十分接近。 茯芍吐着信,权衡自己是否饿到了要和一头实力强于自己的蛇展开争斗。 然而不等她发起攻击,那颗蛋便抵到了茯芍吻边。 蛇吻被触碰,茯芍反射性地张口撕咬,将蛋吞下的同时,獠牙也擦着陌奚指腹刺下。 一旦陌奚收手的速度稍慢,他的指骨就会被蛇牙刺穿。 陌奚扬唇,拿了第二颗鸟蛋如法炮制。 仿佛故意为之一般,他在即将被咬之前堪堪收手,刻意挨蹭着茯芍,感受獠牙一次次刮过皮肤的微痛。 没有注射孔的蛇牙如月牙一般向内弯曲,曲度圆润、颜色奶白。 陌奚看着,有些痴了。 他的芍儿怎能连獠牙都如此可爱。 “嘶…”稍不留神,那獠牙刺破了陌奚的食指。 一缕殷红的蛇血顺着指节流下,茯芍及时松了口,但在血液冒出之后,她立刻察觉——这味道比鸟蛋更好。 “喜欢这个?”陌奚托着腮,面色微潮。 他抬起手,受伤的食指一动,茯芍的视线便追了过去。 陌奚牵着她的目光,缓缓将食指贴在脸上。 他于侧脸处碾压指腹,挤出更多的血来。 指尖的血液在面颊上抹开,鲜血顺着颌骨涔缓流过喉结、自脖颈滑入衣襟。 陌奚笑着,朝茯芍伸手,“芍儿,来。” 茯芍听不懂人语,但感受到了陌奚的邀请。 她的腹部抵着案牍,碾过桌上的文书奏章,朝陌奚爬去。 蛇信触过他脸上的血痕,尝到血味后,欲罢不能地往下探索。 嘶嘶声从陌奚耳尖延至锁骨,最后停在了脖颈处。 巨大的黄玉蛇吐信打量着,隔着颈上薄薄一层皮肤,看见了底下蓬勃流动的大量鲜血。 不用蛇毒,五千年顶级巨妖的血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她张开蛇口,不客气地扭头咬下,粗壮的蛇身也本能地绞缠住了陌奚。 滴答—— 黏腻的血落声在幽暗的殿内响起。 蛇牙硕长,大量鲜血喷洒外溢,浸湿了陌奚的白袍,留下团团暗红的血迹,像是泼墨而出的海棠,盛怒极妍。 陌奚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双手痴爱地抚着身上的黄玉蛇。 好香、好香……香得他头皮发麻,整条椎骨都酥烂无力,几若融溺在这致命的馨香里。 “呵……芍儿,你会想起我的。”他朦胧地开口,偏头在黄玉蛇首上留下细碎地啄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嗯…”插入颈中的獠牙忽然用力,打断了陌奚的呢喃,使他没忍住发出轻微的闷哼。 玉蛇引 第160节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目光之中净是血色,陌奚于迷蒙间豁然开朗。 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笔涂料。 浑然天成,奢丽狂放。 他启唇,寒星般的毒牙就此探出。 想要注入毒液、想要让茯芍感受他此刻的欢愉、想要她和自己一样沉沦在这一刻的绝妙之中…… 芍儿、琼儿、他的美玉、他挚爱的伴侣…… 半晌,陌奚到底还是忍住了。 未免传承出现意外,他不能干扰茯芍,一切都得忍到她觉醒黄玉真身之后。 只是到了那时,她十有八九会同时觉醒上一世的记忆…… 抚着埋在自己颈间的蛇首,陌奚眸光忽暗忽明。 …… 未开灵智的茯芍也还是茯芍,不消半个月,便彻底和陌奚亲近起来,她喜欢他的温柔体贴、大方慷慨。 只是和以往相比,茯芍每日除了进食就是缩成一团。 这样的乖巧,让陌奚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担忧。 茯芍如今连灵智都无法维持,传承后期想必更加艰难。 她需要一具坚韧、健康的身体挺过传承关卡,以她目前作息而言,身体素质必然会持续下降。 得让茯芍适当活动。 此前陌奚一直把茯芍关在寝殿里,享受与她独处的滋味。 这感觉太过美妙,仿佛回到了韶山。 当茯芍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物时,她所有的喜欢就都系于他一身,那时的茯芍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待在一起,她不会离开他,更不许他离开她半步。 但冥冥之中,茯芍恢复记忆已成板上钉钉。 每一个白天,都让陌奚无比煎熬。 他彻日盯着睡梦中的茯芍,一觉醒来,那双澄澈的琥珀眸中随时有可能满载厌恶,急着要去与沈枋庭相见。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陌奚头顶,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逼得他焦虑难耐。 压力之下,他开始在蛇宫设置一层又一次的结界,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和茯芍的爱巢。 陌奚不确定茯芍得到传承后会是何等实力,从前他的幻术便对她不起效用,若茯芍得到黄螭之力,自己未必能抹除她的记忆。 精神上,他控制不了她,便几度起了一辈子将她囚在王殿的想法。 如果不是担心茯芍体力不支、会死在传承之中,陌奚绝不舍得打开殿门。 如今陌奚忍住己欲,清退殿外诸妖,将门打开,本以为茯芍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探索,不承想,她却兴致缺缺地盘在梁上,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芍儿,去花园逛逛好么。”陌奚站在梁下,不知第几次地劝说,“去年不是还闹着要和丫鬟们玩雪么。” 茯芍卷着房梁,只有一截尾巴懒懒地垂在半空。 她将脑袋埋在层层叠叠的身体里,对陌奚的话毫无兴趣。 “嫌冷的话,我们去汤阁好么,那里很温暖。”陌奚抬手,“乖,下来,我抱你去。” 茯芍抬起了头,陌奚微笑,正要接她,下一刻,就见垂在空中的那截蛇尾猛地一抽,打出一股妖力,隔空抽上了殿门。 砰——! 一声重响,殿门紧闭,那不断吹来的冷风被关在门外。 没了寒风的侵扰,茯芍打了个哈欠,惬意地把头埋了回去。 陌奚准备接她的手僵在半空。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芍儿,你不是小蛇了,不需要冬眠。要是不想出门,我们在房里玩好么。” 他丢出几只绒鼠,吱吱乱叫的小鼠满屋乱跑。 茯芍吐信嗅了一下,这次头都没有抬便收回了信子,继续浅眠。 喝过了陌奚的血后,她对这些普通的食物没什么兴趣。 陌奚有些头疼。 茯芍好奇心很重,出韶山以来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每天都出门。 现在她失去灵智,不再对新鲜事物感兴趣。 作为一条蛇,除了狩猎就是休息,在她不饿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难道只能是由他挑衅、让她发起攻击么……不,那太粗暴了。 陌奚目光微移,想到了另外的方法。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去了趟璗琼宫。 茯芍小睡了一个下午,窗外寒风砭骨,殿内暖石融融,她睡得很舒服。 醒来有些口渴,她熟稔地顺着殿柱游下,去往陌奚给她在殿里凿的水池喝水。 滑落于地,眼前忽然有一点微光闪过。 茯芍抬头,嗅闻了一下后,朝那光亮处游去。 她发现了一块玉! 一块巴掌大的蛇纹玉躺在地上。 茯芍用尾尖拨了拨,转动蛇首,用不同角度看过玉石之后,心中莫名欢喜。 她低头把玉衔了起来,左右顾盼,想找地方把它藏好。 不等她找到藏的位置,两尺外的地方,又有玉光亮起。 茯芍飞速爬去,一块更大更好的美玉躺在地上。 她立刻去衔它,可嘴里已经占了一块,叼起这个,掉下那个;叼起那个,掉下这个。 尝试了几次都不能同时衔住后,茯芍把其中一块藏到了口中,用蛇信压住。 再往前游,前方还有玉在地上等她! 蛇信下压的玉越来越多,茯芍一路捡一路游,哪一块都舍不得丢弃。 直到一阵刺骨的冷意包裹了她。 她抬首,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游出了王殿!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有点点红梅开在侧边。 寒冷且陌生的环境令茯芍十分不适,她扭头,想要退回温暖安全的巢穴。 这一转身,她看见了坐在殿门石墩上的陌奚。 一身黛蓝的雄蛇浅笑吟吟地望着她,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里还捻着几块未用完的玉石。 茯芍警铃大作,转身就跑,一颠簸,鼓鼓囊囊的口里掉落二三块玉。 她顾不得拾起,卯头往殿里冲,苍墨色的鳞尾一横,在她眼前轻轻合上了殿门。 被赶出了温暖的巢穴,茯芍生气地想要咆哮,一张口,更多的玉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惊得她辟易退开,反应过来后又用尾巴小心把玉都圈扫了起来。 玉混在积雪当中,她含着剩下的玉,尾巴圈着一堆埋了玉的雪,用头拱了拱殿门。 没能拱开。 她发了狠,拼命往门缝里钻,两扇门坚如磐石,怎么也打不开。 使力了半晌,确定自己无法回到巢穴,雌蛇幽怨地看向了门边的陌奚。 陌奚侧头,轻咳着压抑笑声。 没压住,他还是笑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茯芍盘成圈圈窝在地上, 圈圈中央是埋着各式宝玉的雪堆。 她就算出来了,也不会动弹,就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玉杵在殿门口, 等着大门有朝一日打开, 能第一时间冲回里面。 陌奚到底是四千岁的大蛇了, 做不出朝茯芍扔雪、挑衅她动起来的幼稚行径。 见她畏冷得盘成一团, 可怜兮兮地守着自己捡到的玉,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闭合的殿门,疑惑它为什么会关起来,又期盼着它能快点打开。 陌奚一叹。 “琼儿,我不是在捉弄你。”他游向茯芍,抚上了黄玉蛇首, “实在是担忧这样下去你会挨不过传承的后劲儿。” 茯芍不懂,她懵懂地蹭了蹭陌奚的脖颈, 问他有没有开门的办法, 她想要进去。 陌奚喉结微滚,最终抬手打开了殿门。 门一开, 茯芍立刻低头从雪里衔出两块玉石,飞速游回殿里。 陌奚扶额,看来还是得找别的方法让她活动起来。 茯芍藏好第一波玉石后,游到门口, 想把剩下的玉也带进来。 她顿在门前, 长尾成波浪浅浅律动,显现出犹豫之色。 “我不关门就是了, ”陌奚笑道, “出来吧,这次不会被关在外面了。” 茯芍听不懂, 她只能自己判断。 正当她打算冒险出门一试时,一抹黑影骤然从天而降,正砸在了埋藏了玉石的雪堆之上。 斯哈——! 茯芍两旁的耳鳍顿时受惊崩张,口中爆发出尖利的锐啸。 玉蛇引 第161节 敌袭! 她的玉! 残影闪过,陌奚已然挡在茯芍身前。 他没有冒然将受惊状态的雌蛇搂入怀中安抚,只是隔开了她的视线。 翠眸一斜,余光睨向了砸在雪堆上的人影。 丹尹。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浑身血污的少年昏倒在雪中。 大滩稠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将那堆雪染成了血红。 陌奚眯眸,在昏死的丹尹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邪气,那并非妖魔所有,而是人类邪修的味道。 “我来处理。”他转身,将手中没用完的几块“诱饵”给了茯芍,“外面那些玉,我会帮你收进来的。” 茯芍听不懂。但她看见了陌奚手里那几块玉,便挪不开眼得任由陌奚摆布了。 送茯芍回去,陌奚将丹尹移至偏殿。 他粗略察看了一番,见丹尹身上皆是皮肉伤,便没有多管,只是渡了口妖气,将他从濒死状态拉回来。 不消片刻,地上的少年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从哪里回来?” 刚醒转,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丹尹咳嗽两声,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瞥向了一旁的蛇王。 “您顺利蜕皮了啊……”他扯出抹笑,“难得受伤,看来是没机会找芍姐姐撒娇了。” 陌奚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径直抬手,丹尹猛地向后缩去,“饶了我吧王上,现在再被搜刮神识,我会难受死的。” “那就回话。” 丹尹缓缓坐起上身,苍白着脸咳道,“琮泷门,沈枋庭。” 陌奚蛇瞳微缩,“谁让你去的?” “芍姐姐。”丹尹道,“您不在的时候,她要我去杀了沈枋庭。” “本以为杀个金丹当天就能往返,没想到……”丹尹撇了撇嘴,“那家伙简直不像是个人类。” 陌奚眸光微转,没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茯芍还做了这等动作。 这是个好迹象,证明至少这一世的茯芍对沈枋庭没有好感。 不够,还是不够……此番茯芍进行传承,极有可能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她对沈枋庭的恨远远不够抵消上一世的爱意。 陌奚抬手,虚罩在丹尹头顶。 丹尹垮了脸,“我都照实说了,您非要搜识海不可么?” 陌奚没有回话,兀自察看了丹尹识海内的沈枋庭。 他只看到丹尹和沈枋庭交手的画面,用来判断沈枋庭此时的实力,并不在乎丹尹之后受了什么刑。 片息之后,他拂袖而去,临走之际,对丹尹下达指令:“密切关注琮泷门动向,先向人界传出消息——” “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杀同门献祭。” 他大致猜到了沈枋庭的计划。 现在茯芍情况不稳定,自己才走了一旬便出了这样大的意外,陌奚再不敢轻易离开茯芍半步。 好在不必他亲自动手,外面有的是能给沈枋庭制造麻烦的人类。 只是有茯芍的龙气护体,凭外面的那些人类,恐怕影响不了最终结局。 陌奚眸色微凉。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好茯芍、向她展现足够的价值。 只要他的价值胜过沈枋庭,即便茯芍恢复记忆,也还会对他留情。 黄玉……对,他需要黄玉的血统,对茯芍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那更具吸引力。 真的如此么…… 陌奚脚步一顿,立在台前,对着远方苍茫的雪景。 真的只要他在各个方面做得比沈枋庭出色、真的只要将黎氏一族圈养换血,茯芍就会选择他、抛弃沈枋庭么…… 如果是丹樱、是黎殃、是其他的雌妖,这个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落到茯芍身上,陌奚没有把握。 她留在身边的,从来不是出类拔萃者,能力和情分,茯芍看重的是后者。 而他和沈枋庭最大的差距,便是情分二字。 他和茯芍之间太过顺遂,没有惊心动魄的并肩作战;没有筚路蓝缕的携手共进。 与此相反,琮泷门屡屡打压茯芍,沈枋庭得以完成了不知多少次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于她有无数次救命之恩,这是陌奚所不曾有的。 他留不住茯芍。 陌奚绝望的意识到这一事实。 一旦茯芍恢复记忆,便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枋庭的怀抱。 那本在为茯芍种下蛇毒后逐渐平息的躁气又一次沸涌而起,一声一响,从血液里传出的厉啸吵得陌奚头疼欲裂。 种下蛇毒根本不够,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留住茯芍…… 陌奚抬眸,望向前方殿门紧闭的王殿。 有一瞬,他突然羡慕起茯芍来。 茯芍所钟爱的玉是那样乖巧,虽是死物,不能言语,却能永远安静地待在她尾中。 若茯芍也能像那些玉一样,乖乖地一辈子待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一丝久违的杀意渗了出来。 陌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比起看着茯芍投入沈枋庭的怀抱,不如将她的尸体留下。 不,他要的不止是那具肉身,还有茯芍的灵魂。 以地缚之法,只要在王宫虐杀茯芍,让她含恨而死,她的灵魂就会被怨气束缚在宫中,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只是如此一来,那双琥珀瞳里便再不会对他升起燃烧般的纯然欢喜 …… 陌奚眉间微舒。 不要紧,能留下茯芍就够了,其他的细枝末节,他并不在乎。 何况生气时候的茯芍,也是那样可爱。 他推开殿门,融融暖气扑面而来,一见到他,本在地上悠然吐信的黄玉蛇倏地爬上了房梁,去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警惕地盯着陌奚。 陌奚的眸色不觉放缓。 那些焦躁、暗鸷像是一层冰霜,在看见茯芍的刹那,被屋中的暖意尽数消融。 对着茯芍,陌奚升不起半点阴戾。 他朝茯芍走去,无奈笑道,“别担心芍儿,我不再逼你出门就是了。” 见他走近,茯芍愈往后方缩了缩。 自她尾后的梁上折出一点玉光,陌奚一顿,旋即漾开了笑意。 原来是早有预见,在他来之前就选好了藏宝的地方。 “就这么讨厌出门么?”陌奚仰头,对着梁上的雌蛇道。 茯芍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只是伸吐着蛇信,提防陌奚又把她骗出巢穴。 “是么。”陌奚弯眸,自语着接了话,“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坏。” 如果茯芍能永远这样抗拒出门,哪怕一直不开灵智、保持着凡蛇的模样,陌奚也欣然接受。 倒不如说,现在的茯芍全权由他掌控,能见谁、不能见谁;去哪里、不去哪里,就连每天吃什么都由他亲手安排,比之以前让他安心了许多。 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陌奚转身,从门外宫仆手中接过了今日的食物。 “芍儿,该进食了。”他将玉质的餐盘放在殿柱下方,往食物上滴了自己的血后,退开两丈,为茯芍留出安全空间。 嗅到妖力浓郁的血腥味,茯芍这才施施然游下。 下来之前,尾巴扫了扫,把藏在梁上的玉往更深处推了些。 她吞食了玉盘中的鹿腿,低头舔盘上留下的鹿血时,忽然看见了旁边摆放着的奇怪东西。 以往那个小玉盘里放着茯芍爱吃的水果,今日呈上来的没有水果气味,是一根她不曾见过的物什。 手腕粗细,手掌长短,通体半见,表面附着一层莹润的玉光。 茯芍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再回头对比盘中的物什。 倏忽之间,她瞳孔收缩成针尖,伸出的蛇信也晾在外面,忘了收回。 陌奚就见,茯芍僵停了片刻后猛地低头,衔住了盘里的玉米,飞速爬上了房梁。 他一开始以为茯芍是要把玉米带回安全处享用,然而第二天,陌奚就见茯芍衔着玉米小心翼翼下地,把那颗玉米放在血淋淋的鲜肉前,自己退了开去。 她别过头张望着其他地方,过了会儿回头,见盘里的肉一点儿没少,便用蛇首拱了拱盘前的玉米,像是在催促—— 吃呀,快吃呀。 这明显的让食动作令陌奚愣了下,旋即,他的目光停留在玉米之上。 一样鹅卵石状的鳞片、一样的半见色…… 他微微睁眸,一个荒诞的念头浮于心中—— 茯芍,莫非是把玉米当做了黄玉幼崽…… 可蛇眼分明无法辨别色彩,难道这也是黄玉的专属能力? “芍儿……”见茯芍还在不断用头把玉米拱去肉上,陌奚哭笑不得地朝她游去,然不过半尺,察觉到雄蛇靠近的茯芍猛地扭头,对陌奚发出警告的恫吓。 玉蛇引 第162节 她张着两边的耳鳍,严厉警告了他后,立刻低头叼起玉米,飞速窜上了房梁。 陌奚顿尾。 几天以来获得的亲近,被这一根玉米挑拨离间。 他屈指掩唇,好笑无奈之际,陡然发现了转机。 太过执着于眼前的危机,倒让他忘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何不用孩子拴住茯芍。 那翠色的蛇瞳微缩,陌奚头一次意识到,他可以有一个后代,一个足够讨茯芍喜爱的后代。 茯芍在和他结道后便乐此不疲地畅谈孩子的话题,陌奚每每听了,也只是随口附和,从未有过实感。 他当然有和茯芍产下后代的准备,也知道孩子对茯芍的重要性,只是不知为何,从未起过真正实施的念头。 不知缘由的,他仿佛在等待些什么、抗拒着什么,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在等待什么?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他更需要一个后代? 陌奚眯眸,望着梁上被茯芍紧紧护着的玉米。 茯芍随时可能恢复记忆,现在的状态下,他没法抽身去芙梃换血。 时间紧迫,这个春天,他和茯芍自然是生不出纯正的黄玉蛇的。 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正如这根玉米,只要茯芍认为它是黄玉,那它就是黄玉。 幼蛇破壳之前,有很长一段孵化期。 陌奚勾唇,他会当个茯芍想象中的好父亲,好好守着他们的孩子,直到破壳的那一天,确保出现在茯芍眼前的,是一条外貌周正的黄玉蛇崽。 斯哈——! 但在这之前,先要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见陌奚迟迟不退,带着“孩子”的雌蛇发出了愈发锐利的警告,那双琥珀瞳里满是敌意,迫使他远离玉米。 “这么宝贝它?”陌奚没有退后,玩味地笑了起来。 长袖一挥,霎时间,满地玉米,数以百计! 梁上的茯芍恫吓到一半,被突然出现的一地玉米震得忘了发声。 她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玉米堆,又扭头看了眼怀里的玉米,一时间,呆怔得不知该如何动作。 陌奚扬唇,几日来糟糕的心情就此转霁。 他偏头,站在一地玉米中间等待茯芍的选择,“怎么办,这里还有那么多小蛇需要照顾呢。” 第一百零四章 茯芍对黄玉幼崽的执着超乎了陌奚的想象。 一地的玉米, 少说也有百八十根,她愣是一根一根叼上了房梁,并且排列整齐。 所幸寝殿够大, 房梁也够多, 如今每一根粱木上都排满了玉米。奢靡暗昧的妖宫, 生生变成了大丰之年的农家村院。 这还不算完, 每每午夜, 茯芍又要一根一根叼着下去,带着进食、喝水。 玉米不会进食,也不会喝水,两天之后,茯芍急得原地打转, 喉中发出了悲伤的呜咽。 陌奚有些后悔,现在的茯芍不比平常, 自己不该这样逗弄她的, 如今想把这些玉米收回也不能了。 他起身去到茯芍身边。 悲伤中的茯芍立刻挡在玉米之前,直起上身和这条大家伙对峙。 陌奚不得已放出水莲领域, 用以化解茯芍的敌意。 在清凉的水莲气的安抚下,茯芍的情绪缓和不少,她感受到了陌奚的善意,慢慢松弛了下来。 陌奚这才发现, 放了三天的玉米变得干瘪褶皱, 难怪茯芍心急。 她将玉米的异状和它们不吃不喝联系在了一起,大抵是认为这窝“小蛇”得了重病, 活不下去了。 对着满目哀伤的雌蛇, 陌奚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与此同时, 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茯芍对黄玉幼崽的重视。 失去了灵智的茯芍忘记了他和沈枋庭,忘记了三千年修习的法术,唯独没有忘记要照顾“黄玉幼崽”。 他俯身,冲茯芍伸手,点了点她尾后的玉米。 “让我帮你,好么。” 茯芍向后退去,表达着抗拒。 陌奚手指微动,一根本在茯芍身后的玉米飞到了他掌中。茯芍大惊,立刻想要将玉米抢回。 陌奚侧了侧身,迅速施咒,赶在茯芍攻击之前,恢复了玉米的形状。 妖光晃过,干瘪的玉米变得饱满、恢复了玉亮,茯芍猛地止住攻击,惊奇而兴奋地吐信。 陌奚笑着,将玉米重新放到她面前。 她一口叼住带回梁上,接着将其他玉米全部叼下来,推到陌奚面前。 治。 整个下午,陌奚就坐在地上为玉米疗伤。 他当然可以一次性恢复所有玉米,但这样就错失了和茯芍相处的时机。 他“治疗”得缓慢,懵懂的黄玉蛇没有看出蹊跷,讨好地缠在陌奚身上,吐信触吻他的面颊,感谢他的帮助。 “好了。”等最后一根玉米也治疗完毕,陌奚将它递给了茯芍,入戏地调侃了句:“这次记得要小心照顾了。” 茯芍叼起最后的玉米,用亲和的目光看着陌奚,里面再不见冷意和敌意。 陌奚失笑,抚上茯芍的蛇首。 要是一直这么单纯就好了。 茯芍带着玉米回梁上了,陌奚以为她短时间内不会下来,便也回到王牍后处理政务。不想,茯芍很快再度下地,朝着陌奚游去。 “嗯?”陌奚问,“还有小蛇要治疗么?” 雌蛇低头,张开嘴巴,两块玉石从她口中落下,滚到了陌奚面前。 陌奚微顿,对着温玉,眸色亦柔软了下来。 他扶起茯芍的蛇首,同她交颈相蹭。 “不必如此芍儿,”他敛眸喟叹,“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茯芍听不懂,但感受到了陌奚身上流露的爱恋。 这温存的气氛让她感到舒适,她回蹭着陌奚,在他身上打下标记,彻底认可了他同居者的身份。 打完标记,茯芍马不停蹄地挥开陌奚,她还有大事要做。 复兴大业未成,她没空儿女情长太久。 叼着病愈的玉米们,茯芍去了殿中的水池,把几根玉米放进水里,开始教导它们游泳技巧。 她从盘子里扯下两块肉扔进水里,面色严肃地潜入水中,自下方逼近漂浮的肉块后,猛地张口撕咬,将其吞入腹中。 做完示范,茯芍扭头,严厉地看着在水上飘荡的玉米,示意它们上场。 玉米在水上飘着,各个怯战不前。 茯芍伸出尾巴推搡着它们,催促它们去扑杀另外一块浮肉。 陌奚柔声开口:“算了吧芍儿,大病初愈,今天就放孩子们一马吧。” 他是个慈父,可惜茯芍这个严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训练计划。 训练失败,她气得啪啪甩尾,盯着玉米的眼神既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对黄玉族未来的担忧。 陌奚安慰她,“慢慢来,孩子们还小。” 暴躁的雌蛇冲他嘶吼,让他滚开,别靠得那么近,他们又不熟。 陌奚抬手,“好、好,我不干涉黄玉内务。” 茯芍的玉米训练计划没有就此搁置,她又试图教会满屋的玉米如何潜伏、刺杀和绞杀。 整个冬天,她都在辛苦地教导玉米,每天都把自己气得几近昏厥。 陌奚无奈,在茯芍不知第几十次试图教会玉米突袭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让最前面的玉米从柱后飞扑到了肉上。 本已绝望了的茯芍猝不及防看见了这一幕,当场怔在原地。 缓了好久,她才消化了这一成功的喜悦,乐不可支地围着那根出色的玉米转圈圈,慈爱欣慰地伸出蛇信舔舐它,将它视作黄玉一族的希望。 陌奚弯唇,含笑地望着喜极而泣的茯芍。 窗外渐有雪融声出现,滴滴答答的响了几夜。 他对着桌上的水镜,揽镜自视,端详自己的姿容。 入春了。 他可以给茯芍一窝真正的小蛇了。 …… 这个冬天,人界并不太平。 修真界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沈家三公子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夺位,琮泷门翠霜峰一干同门便是死于他手。 这样无凭无据的消息每天都有,在有确切证据之前,仙盟本不会予以理会,但谣言愈演愈烈,仙盟之中,几支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都纷纷表态,要求彻查沈枋庭。 沈枋庭还陷在风波当中,另一边,除夕刚过,还未出年,琮泷门突然爆发了一场剧变。 沈枋庭突然指控仙尊浮清收受贿赂、敛财害命、修炼邪功,经琮泷门门主联合其他几位长老查证,沈枋庭所言不虚,几项罪名全部成立,随即革除了浮清长老之职,驱逐除名。 消息如油锅入水,炸得四处修士们不知所措。 浮清的分量非同小可,这一下不需要推波助澜,仙盟也第一时间介入其中,调查事情原委。 玉蛇引 第163节 两位副盟主亲自前往琮泷门,琮泷门门主携沈枋庭接待。 “蒋门主、沈公子,”两位副盟主入座后开门见山地询问:“仙尊浮清一事,到底是何情况?” 门主看了眼沈枋庭,示意由他来说。 沈枋庭将话接过,“正如二位盟主所看见的那样。” “此前翠霜峰惨案,门里调查时,在翠霜峰发现了浮清的剑气,这是拓印。”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木盒交给对方。 “此外,还在他房中搜到了邪符咒器。门主与几位长老拿他时,他拒不受捕,出手打伤了两位长老。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 两位副盟主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不由得皱眉。 “只是这点儿东西,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又或许是令师从邪修那里缴来的呢?” 沈枋庭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何必出手伤人,又逃之夭夭?” 两人诧异:“浮清仙尊逃逸了?” 门主在这时叹了口气,“是啊,仅凭这点证物我们自然也不会相信。但浮清不仅伤人,还公然叛逃,唉……真没有想到,我堂堂琮泷门的六代长老居然会是一名邪修,身为门主,实在汗颜。” “那他逃往了何处?” “不知。”门主摇头,苦大仇深道,“我们也在全力追捕,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通知仙盟。” 两位盟主对视一眼。 这件事出得蹊跷,可人已不在,整个琮泷门又都口径一致。 在浮清现身辩白之前,他们也只能按照琮泷门的证词交差。 仙盟的人走后,琮泷门门主一下子瘫靠在了椅背上,抚着胸口吁气,“枋庭啊,我看这事儿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仅凭这点证据,你师尊要是回来,我可兜不住啊……” 下座的沈枋庭面不改色,“门主放心,若有差池,皆是我沈枋庭一人之过,与您、与宗门无关。” “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门主讪讪地咳了一声后,马上起身,“我再去仙盟打点一下,你…你也去安抚安抚你那些师弟师妹们。” 沈枋庭起身,恭送门主离去。 待屋里无人,他的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在他谋划之时,外界突然爆出有关自己的流言,几个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不断挑拨叫嚣,逼迫着沈家、琮泷门和仙盟都找上了门来,连浮清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最近的一系列事搅得沈枋庭裹足难行,计划的每一步都有阻碍。 若非家族势力雄厚,自己又传承了上一世的修为,恐怕年前就漏了馅。 有了他欲弑师的流言之后,浮清收回了自己诸多权利,使他趋于被动,本该在仲夏时收的网由此被迫提前。 许多该徐徐布局的计划都被赶上了架,导致行动略显仓促,惹来了些许麻烦。 好在总体不受影响。 浮清一日不出现,这个案子就一日不会见光。过个几年,流言散去,也就无人在意那个老朽了。 沈枋庭回到了浮清所驻的苍云峰,甫一落地,两边弟子皆围了上来,关切道:“大师兄,仙盟的人来说了什么?” “他们可有为难你?” 被峰中弟子包围,沈枋庭摇了摇头,“仙盟乃是三十六宗、天下修士之盟,又怎么会为难我一个金丹。这件事有门主、有诸位长老和仙盟查办,断不会有误,大家不必担忧。” 听他这么说,苍云峰的修士们面色才缓和了些。 他们平日鲜少见到浮清,即便见面,也不会说话。 仙家名师向来如此,师父只是个金字招牌,用来吸引学生,真正传道授法的一般都是大能座下的首席弟子。 比起浮清,苍云峰的弟子和沈枋庭更加亲近。 他们宁愿相信是浮清利用了沈枋庭,也不接受沈枋庭是邪修的罪名。 琮泷门十余位长老之中,浮清乃是境界最高、资历最深的长老,所领苍云峰弟子人数众多,占到了琮泷门四分之一。 浮清一走,门主有心将苍云峰分散去各个峰内,然而苍云峰弟子们拒不接受。 如此一来,沈枋庭毫不费力地接管了苍云峰。 他安抚了峰中弟子,自己前往浮清的书房办事。 踏入门中,一层金光熠熠的结界顿时亮起,封住了门窗,也隔绝了内里一切声息。 沈枋庭熟稔地拧开卷轴后的开关,两列书架向外挪开,他对着露出的墙壁打入了自己的神丝。 神丝注入壁内,有暗红色的法阵出现,亮起一张诡异的血纹。 下一刻,一方暗门就此显现。 他步入其中,连着三次传送后,抵达了关押过丹尹的囚室。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逋逃的浮清仙尊,竟就被关在自己书房之下。 同样的玉钉贯穿了老人的四腕、两肋和锁骨,玉钉上仙气袅袅,正无时不刻地从浮清身上吸取仙力。 清高矍铄的老者再无往日威严,他低垂着头,两颊凹陷,骨瘦如柴,头发苍白。 听见脚步,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强烈的恨意。 几度张嘴,好半晌,那干裂的嘴唇里才吐出一句沙哑的“……逆徒!” 沈枋庭走到他面前,先是察看了玉钉吸收的仙力,随后才转向浮清。 “很快了,师尊。”他对着被钉在墙上的老者开口,“再有半个月的工夫,我就能抽完您身上的仙力。” “你……”浮清颤抖着,眼珠暴突,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口,“我待你不薄!” 听了这话,沈枋庭忽而笑了。 “是,你对我还算不错。”言毕,他的眸色骤然冷冽,“可你是如何对我妻子的!她敬你如父,你就是那样回报她的么!” 浮清颤抖着嘴唇,“疯、疯子……你疯了……” 沈枋庭并不在乎他听不听的懂。 他冷漠地睨着浮清,“仙力和生命力流失的滋味如何?上一世,茯芍就是这样死去的,这一世,你也该尝尝她受过的滋味。” 他眼中的暗色看得浮清心惊不已,这几天发生的剧变太多,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沈枋庭要他的命。 他终于是感到了恐惧,嗫语着道,“我、我有上品仙器、顶级灵药,你放、放了我……” “哈…”沈枋庭扶额,气似地笑了出声,“师尊,我还不至于贪您那点棺材本,那些东西,就留着给您陪葬吧。” “你、你要什么,我给、给你!” “我只要您偿命。”沈枋庭捻动着他锁骨处的玉钉,转动之际,愈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他近距离凝视着浮清脸上的痛色,呢喃自语:“这些仙力,我会用来唤醒芍儿的记忆。若还有多的部分,我会让她吸收——师尊,您欠她的,用这些来还,一点儿也不多。” 浮清痛呼出声,旋即愤怒地嗔视沈枋庭。 “弑师…叛道,天道不容!沈枋庭……你、你不得好死!” 沈枋庭收手,俊朗的脸上一片漠然。 “是,您说对了,我早已不得好死过一回了。” 他转身,最后睨了眼鲜血淋漓的老人,“放心,我会留您一口气,毕竟……芍儿恢复记忆后,会想亲手杀了您。” 第一百零五章 春暖花开, 气温回转后,茯芍便有些躁动。 同居一穴的雄蛇身上传出让她心驰神往的气息,她盘绕在陌奚身上, 圈过他的腰背、舔舐他的唇角, 探索那气息的根源地, 想要弄清自己想要的东西。 陌奚抚着雌蛇的后颈, 茯芍尚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但她的身体隐约有了变化。 本就丰腴的蛇身愈粗大了一圈,那金玉般的鳞片也焕发着矜贵的玼光,除此之外,变化最大的还数她身上的气息。 那香气愈发醇美。纵使突破了五千年瓶颈,陌奚亦无法在茯芍靠近时自持心神。 她像是时刻施展着顶级媚术一般, 有那么几次,陌奚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抵着茯芍的蛇躯, 迷醉地啄吻她的蛇吻、眼眸和耳鳍。 这恐怖的吸引力让陌奚心悸, 若是从前,他定会想尽办法克制自己。 但在人界频频传来沈枋庭的消息的刺激下, 陌奚迫切地想要个孩子,便放纵自己沉溺在那致命的香气之中。 “原谅我芍儿……”他迷乱地吻着雌蛇,眼尾涨红,唇间流露出毒蜜, “你答应过的, 不会对我避孕。我们……唔…要一窝小蛇好么……” 茯芍身上的气息刺激着雄蛇散发出相应的回应,那清甜的水莲香气传回茯芍口中, 令她将陌奚绞得更紧。 顺应着一年两度的发青期, 在春末夏初、交尾结束之际,茯芍体内孕有了生命。 也不知是因为气候回暖, 还是茯芍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她一反冬季的态度,开始闹着要外出活动。 屋里的那些玉米被她抛之脑后,大抵是有了真正的小蛇作对比,她发现了那些并不是黄玉,把百八十颗玉米全部从梁上无情地扫了下去。 她腾出空位,每天从外面带回柔软的草叶,衔去梁上布置蛇窝,为自己真正的孩子做准备。 陌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蛇类的繁衍能力相当旺盛,但或许是天道法则,修为越高的大妖,便越难孕有后代。 连陌奚都有些意外,仅一次交尾,再无任何外力帮助下,茯芍竟顺利怀了卵。 黄玉一族数量稀少,不为外界所知,他本推测这是个更受天道法则限制的族群,会比普通妖族更难繁衍,没想到会如此容易。 陌奚在茯芍体内施加了层层禁制,确保他们的孩子能健康活到茯芍分娩。 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每每施咒,总是生出一股作呕的排斥。 在第一次探查到茯芍肚子里有活物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占据了陌奚全副心神—— 有东西寄生在茯芍体内,从她身上吸收养分;控制了她的大脑,让她无条件地爱它、为它提供食物和精气。 当茯芍真的怀孕,陌奚恍然明白,自己此前为何迟迟生不出孕育后代的念头。 他本能地排斥有东西夹在他和茯芍之间。 就连他的蛇毒和幻术都不能控制茯芍,这不知模样的东西居然寄生在茯芍体内,完全控制了她的思想和行径。 成为父亲、繁衍后代,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温馨,反而令陌奚愈发焦躁,仿佛全身爬满了蜱虫一般恶心。 并非仿佛,蛇卵和蜱虫都是寄生者,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可这次不同以往,茯芍恢复记忆在即,陌奚急需这个孩子,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暴戾。 “芍儿,”他端着亲自调配的汤药,朝窝在玉榻上的雌蛇游去,“该做今日的检查了。” 玉蛇引 第164节 从前茯芍每日为陌奚请脉,如今茯芍怀孕,双方的位置便反了过来。 不论陌奚如何厌恶,都必须配合茯芍,把那些勾在她子宫上的吸血虫喂饱,确保它们顺利长大——这种被操控的感觉,令陌奚再度涌起了强烈的反胃。 他手中的汤药亦是喂养那些寄生蛇的食物之一,为了让茯芍乖乖喝下去,光是调味还不够,陌奚甚至加了一层嗅觉幻术。 为了养大她体内的寄生虫,他竟要如此欺骗茯芍——几日下来,作呕、愧疚、痛苦交织成麻绳,死死勒住了陌奚的脖颈,折磨得他烦躁憔悴。 他端着玉碗朝茯芍靠近,茯芍倏地俯身,从他身旁游走。 “芍儿?”陌奚不解。 他们缠绵了一个春天,他以为茯芍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可这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戒备。 陌奚转身朝她靠近,伸出手来,柔声道,“芍儿,是我,不认得我了么?” 斯哈——雌蛇骤然暴怒,张开耳鳍,冲他发出恫吓,旋即扭身朝殿门外游去。 陌奚一顿。 很快,他厘清了茯芍态度转变的原因。 她察觉到了,自己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怀抱恶意。 陌奚彻底维持不住笑意。 霍然之间,他猛地扭头俯身,洒了汤药,扶着殿柱控制不住地呕吐了出来。 恶心…恶心透顶…… 那些畸形的小东西彻底控制了茯芍,还未成型便霸占了她的心神,令她同他反目。 如今茯芍已全然成为了那些东西的傀儡,假以时日,随着那些东西吸收茯芍的血肉精气增多、和茯芍的联系增强,她眼中将再容不下其他,只剩下那堆孱弱的寄生物。 恶心混合着崩溃,在陌奚心脉里毒草般蔓延。 想到那些东西还会在茯芍体内待上两个月,陌奚再也无法容忍。 他宁愿它们是在他体内——不,若是在他体内,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杀了它们。 陌奚撑着殿柱,呕得只剩酸水。 他眼前一片昏黑,出生至今从未如此恶心,这种感觉胜于吸收妖丹百倍。 他喘息着,跌跌撞撞走向书架。 几步路的距离,未及书架前,他又一次忍不住佝偻着吐了出来。 撑在窗台上,陌奚眯眸,透过窗子看见灿烂耀眼的夏日里,茯芍盘在假山上,神色温和地蠕动着。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慈和、温柔、欢喜又怜爱…… 这样的她十足美丽,落在陌奚眼中却恐怖悚然,成了被寄生蛇改造身体的证据之一。 他从不知道,妊娠是如此诡异的邪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悄无声息地操控顶级大蛇的身心。 肠胃翻腾得愈发厉害,陌奚闭了闭眼,压下满腔厌恶,撑持着游向书库。 一定有将胎儿剥离母体的方法,只要给予足够的血肉养分,那些东西未必要在茯芍体内长大。 他要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茯芍腹中剥离,绝不能让它们继续侵蚀下去。 …… 临近正午,茯芍晒够了太阳,悠闲地回了巢穴。 她没有见到陌奚,心情颇为愉悦。 随后的几日,茯芍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强大如渊的雄蛇竟变得虚弱憔悴。 他不再进食,每日都扶着桌子干呕,呕得双眼泛泪还不停止,总是红着眼,用古怪的目光凝视她的肚子。 茯芍有些担忧,担心那雄蛇是不是染了什么怪病。 翻来覆去了一个中午,到了晚上,茯芍做了决定。 她开始长时间地离开王殿,在周围寻找新的巢穴—— 趋利避害,这是蛇类生而有之的本能,遑论是怀孕中的雌蛇。 她要搬家,她不想被染上怪病。 和精力旺盛的茯芍相比,自她怀孕以来,陌奚便难受得浑身无力、胸口滞塞。 即便如此,他依旧察觉到了茯芍的异状。 以防万一,他跟着茯芍出去了两次。 茯芍的行为异常活跃,摆信的幅度很大,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陌奚观望了一会儿,见她似乎是在寻找产卵地。 许多雌蛇都有这样的习性,或许是自己这段时间频频呕吐,让茯芍感到了不安,认为王殿不再安全,所以寻起了新地。 这一认知又令陌奚腾升起了不适。 但他无力阻拦。 阻止一条待产的雌蛇,后果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见茯芍虽然活跃,但依旧局限于他划分出来的安全范围之内,陌奚便压下胸口的不适,回到书库中继续寻找妖胎剥离之法。 这类咒法并不少,只是陌奚此前从未有过涉猎,一时间拿不准哪一道更稳妥安全。 他寻找着万全之法,茯芍也寻找着适合产卵的地方。 她相中了一处落叶堆,游上去感受了一番,心里十分满意,暂定此处为新巢,打算回去把自己的藏玉带过来。 刚游出两丈,茯芍身体陡然一僵。 初夏之际,一股细微的麻痒感从脊背往头顶蔓延,所过之处皆燥热灼痛。 她像是被什么讨厌的虫子叮了一口,翻身在草地上蹭了蹭。 带着露水的青草缓解了这股痛痒,茯芍滚回原位,不以为意地继续朝王殿游去。 她叼着玉往返于两地,将玉石拱进落叶堆下,再用尾巴将叶子扫平。 一眼望去,连茯芍自己都看不出来这堆破叶子下面埋了玉。 她心满意足,晃了晃尾尖,准备回王殿吃最后一顿饭。 打明天开始,她就要离开那头病恹恹的雄蛇,在这里安家。 回去的路上,茯芍吐着信,顺道踩点周围能够狩猎的地方,确保自己有充足的食物源。 正专心寻觅着,忽然间,有奇异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影影绰绰,有谁在唤她,召她立刻前去。 茯芍甩了甩头,那声音没有消停,反而愈发清晰。 她疑惑地扭头四顾,没有看见身影,唯有那呼唤一声比一声要急。 她顺着那声音游去,蛇躯扭动了两下,蓦然之间,有妖光晃过。 妖光似水,伴在蛇躯旁,如一片只有茯芍自己触得到的暗河,送她游去别处。 下一刻,草地上的雌蛇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妖光闪烁,茯芍陡然发现自己已身处陌生地界! 四周空气里没有半点熟悉的气味,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雌蛇当即绷紧了神经。 她慌张地吐信,嗅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冷意。 “芍儿……”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茯芍猛地回身,就见半丈之外,有一玄青长袍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 他指尖上捏着一枚茯芍眼熟的玉戒。 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枚戒指,但上面裹满了自己熟悉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东西。 那些埋藏在茯芍体内的妖力并没有散去,她忘记了如何调动,但有些术法不需要刻意吟唱,首次布置成功后,只需动心起念便能有所感念。 譬如,她给丹樱丹尹的那两枚传送玉戒。 “芍儿,你终于来了。”暗处的男人叹息着,如释重负地蹲下,将玉戒收回囊中,“这么久了,为何不来找我呢。” 茯芍没有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恶意,可对方身上黑气弥漫,那不祥的气息让她毛骨悚然。 她尾尖向后探寻着出路,上身直立,冲着男人嘶吼,警告他远离自己。 沈枋庭眯了眯眸,从茯芍的状态里觉出了两分怪异。 “芍儿,你还记得我么。凌熔秘境里,我们见过的。” 茯芍听不懂,她只觉得男人的气息愈发危险起来。 对方不肯离开,她便扭头逃离,刚一转身,还未游出两步,一堵透明的墙便拦住了茯芍。 咚——她撞得眼冒金星,惊疑地抬头吐信,只见偌大的密室之内,一层覆着血纹的结界罩住了自己。 嘶、嘶——茯芍慌乱地四处碰撞,上下左右、整个空间都密不透风,她被完全罩在了结界之内。 “芍儿、芍儿冷静,别怕,我不会害你。”见她不停撞击着结界,沈枋庭连声抚慰道,“等你觉醒记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茯芍当然不明白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她急切地想要回到熟悉的领地,愈发用力地撞击结界。 惊慌之中的雌蛇没有注意,在结界罩下,地面亮起了古怪的法纹,圈圈层层,形成了一方古老的阵术。丝丝缕缕的仙气从阵中泄出,无一例外地涌入茯芍的身体。 黄玉蛇的动作有些奇怪。沈枋庭预料到茯芍被骗来后会愤然反抗,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种无头苍蝇的状态。 他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出声,“芍儿,你还能说话么!” 阵法中的雌蛇没有理会,一味地用头撞击结界。 沈枋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陌奚抹除了你的记忆、将你打回了原型?”他五指收拢,眸中划过厉色,“他怎敢这样对你!” 他的声音过于锐利,立刻被茯芍认定为攻击。 她露出獠牙朝沈枋庭扑咬,却在即将咬到他时撞在了结界上,打回了原地。 倒在地上的黄玉怒不可遏,无意识状态下,她体内的灵气疯狂运转起来,澎湃的妖力充斥体内,逼得她双目猩红,脊背上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灼痒感。 那点痒意在此时无关紧要,茯芍咆哮着,拼尽全力撞击结界,撞得额角糜烂,流下柱柱鲜血。 玉蛇引 第165节 但凡猛兽,多难驯养,宁死不屈。 茯芍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疲倦,愈发用力地砸着结界内壁。 “芍儿、芍儿快停下!别伤害自己……”沈枋庭触目惊心。 此时的茯芍根本无法沟通,她的动作满是决绝,怀着孕的雌蛇死也不肯被困在陌生地域。 沈枋庭心疼欲碎,隔着结界呼唤着她的名字,言语近乎哀求,但始终不肯撤掉结界。 茯芍那玉石俱焚的气势镇住了他,一旦撤掉结界,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茯芍,反而愈加添乱。 沈枋庭低声道了句“芍儿,抱歉。”旋即捏诀,对结界内癫狂的雌蛇去了一道符咒。 那符打在茯芍身上,她本就撞得眩晕的大脑愈发昏愦。 雌蛇吃力地甩头,脊背上灼热麻痒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明显,有朝全身扩散的迹象。 筋骨发软,她没能捱过沈枋庭的咒术,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地。 地面冰凉阴冷,她身上却滚烫发热。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丹田破发而出,朝着首尾卷席而去。 蛇瞳收缩,视野逐渐暗沉,意识的最后,那人类走入了结界、来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了她额角的伤口。 茯芍低吼着,喉咙里滚着有气无力的蛇声,想让他滚开、远离自己。 但她实在提不起力气,没撑多久便疲倦地睡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持续亮着,柔和的仙气源源不断流入雌蛇体内。 纯正的仙家罡气催熟了蛰伏在茯芍体内的霸黄螭之力。二力相汇,在她体内发酵膨胀,一点一滴唤回过去的记忆。 第一百零六章 确定了要用的咒术, 陌奚合上玉简,起身寻找寄存妖胎的容器。 这一容器,首选是丹樱。 他本想让酪杏担任母体, 但酪杏修为太低, 承载不了他和茯芍的子嗣, 撑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吸成干尸。 淮溢之中, 唯有丹樱的身体能担此任。 但陌奚并不打算这么做。 本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 再要沾了丹樱的气味,陌奚实在没有容下它们的自信。 为此,虽然麻烦了些,但他还是准备亲手打造一尊合适的容器。 天色已晚,到了茯芍进食的时间。 陌奚从书库离开, 顺路取了今日的食物——两块已成型的鹿胎。 除了鸡以外,成形的胎儿是茯芍最近最喜欢的肉食, 她极爱那滑腻的口感。 怀孕之后, 茯芍挑剔了起来,她以前很少挑食, 如今却变得娇气。陌奚由此愈发厌恶起她肚子里的寄生物,也不知是多么穷奢的性子,还未成型就把茯芍影响至此,未来只怕是比丹樱更加骄横。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 自己和茯芍的爱巢里会多出一群骄奢淫逸的寄生物, 扒着他和茯芍的名号四处吸血、作威作福,陌奚胸口又是一阵翻腾。 他捂着嘴, 倚着廊杆缓了许久, 才终于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自茯芍怀孕以来, 陌奚再没能够进食,即使腹中空空,也还是止不住地嗳酸。 上一世,蚀骨钉带来的两百年蚀骨之痛都没让他如何,而今不过几日,那未出生的寄生物就把陌奚折腾得神形憔悴。 他扶着廊柱缓行,疲惫地回到了王殿。 “芍儿。”他挽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这笑容在推开殿门的刹那凝结。 陌奚回眸,瞥向王殿之前的园林。 这几日茯芍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无论如何,进食的时间她是不会错过的。 捏着玉盘的手指一紧,一股寒意攀上了陌奚的脊背。 他定了定神,释放出神识,探查整座蛇宫。 不在林中、不在汤阁、不在王后宫、也不在宗亲府…… 陌奚猛地睁眸,翠眸中蛇瞳竖成细线。 他开始探查宫中的灵路,然而从内到外排查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 茯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一说。 陌奚压下指尖的颤抖,用更加细密的神识扫过蛇宫每一处角落,就连泥土之下也不放过。 终于,他在王殿前、茯芍常去的园林里发现了端倪。 在从园林回王殿的路径上,有一点茯芍的法力残迹。 陌奚睁眸,瞬移至残迹处查看。 他探出蛇信,附近的草叶有被压折的痕迹。 折痕戛然而止,四周再无蛇行的印记,亦没有第二股气息——她是自己离开的,用的是移行术法。 一个恐怖的结论由此浮现: 茯芍恢复了。 她恢复了对法力的记忆。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答案呼之欲出。 陌奚浑身的血液陡然僵冷,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透出两分青灰。 他低头凝望着草地上的折痕,十指无知无觉地攥住了袖绲,深深刺入掌心。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如何调动法力、记起了上一世,记起了沈枋庭。 她不要他了。 …… 昏昏然间,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挤入茯芍脑海。 那一直破碎、断续的记忆,至此连成一片,形成了完整的曲线。 在这沉重的梦境里,茯芍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荒诞而可悲的自己。 她没能遇见陌奚,独自出了韶山,朝东而去。 从韶山出发,一路向东,正是玖偣的地界。 经过战火的玖偣混乱割据,留在那里的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初初下山的茯芍吃了大亏,所幸本身实力过硬,才不至于被邪妖剖丹分肉。 她狼狈地从玖偣离开,向北而去,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是避坑落井。 没有收尾的茯芍引起了恐慌,被凡人视作邪妖,上报给了附近的修士。 那一行修士,正有浮清与沈枋庭。 茯芍裸露在外的蛇尾、身上特殊的香气以及不惧雄黄的特性吸引了浮清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回琮泷门,收为座下弟子。 “你不该来的。”作为大师兄,沈枋庭对待这位特殊的师妹并无分别心,他好言规劝,“妖有妖的去处。” “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茯芍问,“大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么?” 沈枋庭语塞,半晌,他叹道,“不是不能,是怕你太过辛苦。” 彼时的茯芍不懂,“辛苦?为什么会辛苦?” 她很快明白了,沈枋庭为何会语焉不详地说出那句话来。 在琮泷门的日子,真的好辛苦…… 可师兄对她好,从她入门的第一日起就不动声色地关照她。 光明大殿上,他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四十六鞭。 除了爷爷,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沈枋庭一样,不求回报地关心她、爱护她。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沈枋庭,她又能去哪儿呢…… 黄玉绝迹,她没有容身之处,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琮泷门,她于谁都是异族。 “茯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十年禁闭之后,沈枋庭与她走得更近,他对她说,“你的身份特殊,千万不要直接和人起冲突。若有谁中伤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讨还公道。” 茯芍知道,这句话不作假,他是真心想要护她。 只是沈枋庭到底年轻,夹在家族宗门的斡旋里,能做的始终有限。 所谓讨还公道,十里不过二三。 但有这份心,茯芍便足够感激。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同类都称不上。 那一日,他们进入秘境,秘境崩塌之际,沈枋庭骤然折返,茯芍大惊。 赶在最后一刻,沈枋庭才堪堪从破碎的秘境中跃出。 他手里是一支弯折了的毫菊,带着泥根,中央的花瓣和茯芍的鳞色如出一辙,同为半见。 “方才一瞥,觉得埋在里面未免可惜。”沈枋庭一手提着剑,一手将花送到茯芍面前,“有些折了,不过用木培灵还能养活。” 他执花的手上有泥泞,也有被划开的裂口。 鲜血混着泥沾染了毫菊。 那支菊果然活了,被茯芍摆在床头,到她死去时,毫菊依旧开得明艳。 「芍儿、芍儿……」 玉蛇引 第166节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谁在唤她,声似哀悼,悲怆又疲倦。 洪水淹没了琮泷门,漫天大水逆流而上,带着瘴毒摧毁了琮泷门十八座仙峰。 灿烂了几十年的毫菊,在茯芍死后,被陌奚的水域卷落窗台。 玉瓶破碎,娇嫩的花瓣被惊涛碾压成泥。 望着梦中的落花,茯芍有些伤怀。 她和沈枋庭有过很多支花,但他送的第一枝,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自己死后,沈枋庭来了她的房间。 那间没有爬行杆、容不下巨尾游行的房间被水冲坍,房梁断裂,屋顶破了一半。 困了她几十年的小箱子,被大水砸出了个口子,阳光雨露、星月风霜都透了进来。 沈枋庭提剑赶来,满身煞气,对满地碎瓷熟视无睹,只顾着寻找茯芍的踪迹。 他也就不曾将花拾起,拂去上面的泥泞。 百年过去,那花最终被万千泥沙湮没,融入尘里。 谁也不曾注意那束花的结局。 虚幻的梦境里,在纷纷扬扬的黄白花瓣中,绽放出了一束灿烂的金色,那色泽耀眼夺目,又让茯芍倍感熟悉。 她眯着眼,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金色的由来。 一束苦荬菜。 被封在冰晶里,永远盛开。 金色刺痛了茯芍的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东西。 甜蜜的、醇醉的、如梦似幻的东西…… 热,好热。 不仅是热,更是蚀骨般的麻痒。 茯芍从未这般难受过,比之被浮清吸走生气更加难耐,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骨髓之中爬满了虫蚁,一点一寸地啃噬、咬断了她的经脉。 一开始只是被虫子叮咬的轻微灼痒,慢慢的,那灼痒形成了一种比蜕皮更加强烈的生长感。 鳞皮在开裂,骨头在伸张、血肉在撕扯。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生生抻开,贯穿了她的首尾。 “芍儿、芍儿!”呼唤由远及近,到最后直接响在了她的耳畔,语气也激动高亢起来。 浑身灼痒之中,茯芍猛地睁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瞳孔一周泛着金红。 渐变的金红带出两分古老的戾气,茯芍抬首,妖光晃过,她的上身变为了人类,下身的蛇尾则愈发粗硕。 她吐着信,打量着四周。 自己身下是一张拔步床,床前地面上刻着诡秘的法阵,缕缕仙气从中升起,不断涌入自己的体内。 仙气每涌入一分,她的身体便燥热一分。 本该持续一年之久的传承,被这外来的强大仙力催熟,迫使茯芍提前转醒。 “芍儿!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茯芍猛地扭头,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沈枋庭。 这一眼,令她恍如隔世——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他们隔世的再见。 在对上茯芍眼神的瞬间,沈枋庭蓦地起身。 他抓住她的手,鼻尖发酸,几近落泪:“芍儿,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了是不是!” 茯芍定定地凝视着他。 许久,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为了一句呢喃:“师兄,我的花呢……” 沈枋庭一愣 ,“什么花?” “我的毫菊。”茯芍仰头望着他,“我的毫菊呢。” 沈枋庭眸中显出困惑。 茯芍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可她还是执着地问道,“我的毫菊,月润秘境里,你摘给我的。” 经她提醒,沈枋庭终于有了点印象。 “我记不得了。” 时隔太久,他们又有过太多的花,沈枋庭重新坐回茯芍身边,揽上她的腰,“你喜欢,我再去给你採。芍儿,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茯芍半垂下眼睑,喃喃自语,“你不记得了……” 他说,那花像她,所以他才冒险折返,不忍那花埋在秘境之下。 茯芍并不爱花草,可他以命相博回来的花是不同的,她便日日用血喂养,用以回报他的恩情。 毫菊不需要血养,它要的只是水而已。 或许茯芍很早就明白,这是自找的麻烦。 第一百零七章 “先别管那些了。”沈枋庭扶着茯芍的肩膀, 让她对向自己,又一次问询:“芍儿,你可有哪里不适?” 茯芍抬眸, 看向了沈枋庭。 她轻声开口, 道, “师兄, 我想见陌奚。” 沈枋庭听了, 困惑了片刻,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茯芍如他所愿,重说了一遍:“我想见陌奚。” 短暂的愣怔后,沈枋庭笑了下,“芍儿, 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记起来?” “不。”茯芍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摇头, “师兄, 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她不仅记起了上一世, 也记起了这一世,所有的记忆都归于茯芍脑中。 她经历过了人界,见识过了妖族,因而详尽地知道了, 哪里才是适合她的容身之所。 “放我离开, ”她定定地盯着沈枋庭,第三次重复, “我要见陌奚。” 确定她不是玩笑, 沈枋庭脸色阴沉了两分。 他盯着茯芍,良久, 开口道,“芍儿,你需要休息。”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你刚醒来,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食。” “沈枋庭。” 茯芍叫住他,在他停下脚步时,她道,“沈枋庭,你的恩情,我上一世已经还了。纵使浮清没有将我的蛇丹蛇胆给你,可我到底是为你而死。” “你救了我多次,为你而死,我并无怨恨。” “人妖殊途,师兄,你也曾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人妖殊途……”沈枋庭回首喃喃,旋即猛地上前,抓着茯芍双肩质问:“芍儿,是谁教你这些的!是不是陌奚、是不是他!” 压在她肩上的双手强硬如铁桎,茯芍挣了挣,没能挣脱,也并不急于挣开。 她对沈枋庭道,“不是谁,是我自己认为的。” “你以前从不理会这种话!” “因为从前我不曾和妖接触。”茯芍眸色认真,“师兄,重活一世、回到了妖族,我才发现那些人类说的没错。我是妖,你是人,你我注定难以走下去。” “芍儿,我知道你的顾虑。”沈枋庭俯身,贴近了茯芍,“上一世那些针对过你、陷害过你的人,我已基本解决干净。就连浮清也被我抽干仙力,成了废人一个。” “不会再有人反对我们了。”那双墨瞳溢出了一层痴狂的血色,他抚过茯芍的侧脸,“芍儿,我绝不会让你、让我们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茯芍一怔。 铺满地面的阵法上,纯白的仙力还在持续不断地溢出。 她道沈枋庭是从哪里收集到如此磅礴的仙力,原来竟是抽干了浮清…… “你把师…浮清杀了?” 沈枋庭一笑,带着点说不清的讨好和小心,“我留了他一口气,芍儿,你想亲自动手么?” 茯芍愕然,印象中的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为了师门,茯芍记不得沈枋庭劝她忍了多少回,“师兄,你怎么突然……” “从前是我错了。”沈枋庭低语,眉眼末梢流露懊悔痛色。 “抱歉芍儿……”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浮清是在利用你黄玉的身份。” “我以为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能力,想用你巩固势力、博取名声。” “我屡屡劝你忍耐,总想着,只要我再努力、再强大一些,给予浮清充足的助益,他就会放过你。” “不曾想,他存的是拿你提升修为的心思……” 沈枋庭垂头,胸口微微起伏着,浓郁的哀意从他身上发出。 这一姿势,说不清他是抓着茯芍,还是在向她忏悔。 茯芍覆上了他的手。 微凉的温度使沈枋庭抬起了头。 他眼中湿红,潋滟着一层水雾。这是茯芍从未见过的眼神,苍云峰的大师兄、琮泷门的支柱栋梁、沈家的天之骄子,他一直坚强又温和,从不曾有过这般颓丧脆弱的面目。 “芍儿,我找了你好久……”他颤栗着,抚上她的眉眼,“地北天南、人界妖国,我寻了你两百余年。天幸,你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茯芍启唇,不等他说话,沈枋庭猛地抱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后,沙哑地开口,“别说、别说那些……芍儿,还记得你在怡榭园里说过的话么?” “你说,如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该有多好。” 玉蛇引 第167节 他抚着茯芍的青丝,爱恋地摩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妖介入我们的世界。” “待在我身边,这里是安全的,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 茯芍敛眸。 “师兄,可我不是从前的茯芍了。” “没关系,没关系。”沈枋庭贴着她的面颊,有温凉的潮意传到了茯芍脸上。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你永远都是我的芍儿、是我的妻子。” 面对浑身轻颤的沈枋庭,茯芍终是心软了。 她松了口,“好吧。” 沈枋庭一僵,随即欣喜若狂地看向她:“芍儿,你愿意回来了?”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妻子。”茯芍道,“但这一世,毕竟是陌奚先和我结道。” “师兄,我只剩下第二交尾权可以给你了。” 沈枋庭不可置信:“芍儿,你说什么?” 茯芍正视他,“师兄,你也知道,凭你一人是满足不了我的。” “荒谬!”即便是面对茯芍,沈枋庭也不禁拔高了声音,“天下岂有共妻之说!” “为什么不行?”茯芍偏头,“你们人类不也和猿猴、狮子一样,喜欢共夫么。” “芍儿,除你之外,我再无别人。” “我知道师兄对我用情,所以才愿意接受你。”茯芍道,“哪怕你不能孕育后代,我也愿意和你结为伴侣。” 一头不能生孕的雄性,不会有任何雌蛇理睬。茯芍想,她对沈枋庭已是仁尽义至。 “妖国的雄性都想做我的入幕之宾,卫戕这样优秀的雄蛇我都拒之不理。师兄,除了陌奚,我只有你。”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陌奚是我第一胎孩子的父亲。就算只是为了孩子,我也要保全他的地位。” “你说什么,”沈枋庭怔怔看向茯芍的腹部,“你怀了…陌奚的孩子?” 茯芍纠正:“也是我的孩子。” 沈枋庭如遭雷击。 他知道茯芍是想要孩子的。婚后的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求子,可人与妖如何能轻易诞下后代。 这是横沈枋庭心中的一根刺,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了,但在得知陌奚不过短短两年就让茯芍有了孩子时,那根深埋已久的刺顿时扎得沈枋庭心脏鲜血淋漓。 他极力平复呼吸,比起孩子,他更在乎茯芍。 “芍儿,你知道我不可能与别人分享你。”沈枋庭看着茯芍腹部的眼神冷了下来,“你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但你,必须留在我身边。论先来后到、论情分长短,都是我先。 “我不管其他男人、别的蛇妖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子,除你之外,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沈枋庭!”茯芍愠道,“我已经做了让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赶紧撤了结界,放我回去!” “不可能。”沈枋庭起身,“芍儿,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的你?你我同修近百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绝不会放任你与邪妖同流合污。” 茯芍喝道,“什么邪妖,看看你自己——满身邪煞,和邪妖又有什么区别!” 沈枋庭倏地笑了。 “是,可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皆是为了你。” 他扣住茯芍的下巴,黑眸幽暗如冰潭,“芍儿,我已经失去了你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离去。” 说罢,他松开了茯芍,转身提步。 “你累了,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见你。” 茯芍拧眉看着大步离开的沈枋庭。 前后两世,她以为自己变了;如今一看,沈枋庭身上的变化比她只多不少。 他何时变得这般蛮横不讲理…… 茯芍扭头,看向困住自己的结界。 透明的结界上堆满了红色的血纹,密密麻麻的咒纹看得茯芍心烦意乱。 一个甩尾,她愤愤抽上了内壁。 这一尾只为发泄,恢复了全部记忆的茯芍自然记得,自己昏厥之前撞得头破血流也没能砸出半条缝隙。 然而,这不抱希望的一抽,却抽出了和先前不一样的结局。 角落隐约有碎声响起。 茯芍扭身,只见自己方才抽过的结界壁上,一道流转的红咒黯淡了下去。 茯芍微讶,立刻将手覆在了结界上。 一共三百六十副红咒,以此组成了铜墙铁壁。 茯芍默默运转周天,将法力对准了就近的一副红咒。 五次呼吸后,那符咒上的红芒消去,只是附近的红咒又立刻填补了过来,向此处均摊了咒力。 茯芍收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掌心。 她想起了进入烬灭海黄螭宫后发生的一切。 在那晶莹剔透的黄螭宫里,她看见了一座庞然大物。 那是一尊黄螭雕像,栩栩如生,是死物,却有着浅浅的呼吸。 冥冥之中,某种玄妙的联系指引她靠近了雕像。 她攀上了那巨大的黄螭,游至螭首时,雕像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红晕。 茯芍来不及细看,她的全副注意都被黄螭脊背上的刻字吸引。 一行排奡的古字镌刻在黄螭脊上,茯芍将将读完,便被强劲的水流弹了出去,彻底失去意识。 而今,她回想起了一切,包括那行吸引了她的古字。 寥寥数语,记载了黄螭一生。 它的确是死了,重伤潜入烬灭海的黄螭没能熬过去,死在了自己所创的层层秘境之底。 它是最后的龙裔,黄螭死后,世上再无龙族,唯有它早年所生的一窝后代,身上还残留着一点龙息。 那一支后代,便是黄玉。 重伤不起的黄螭设下烬灭海,为了阻挡敌袭,也为了让自己的子嗣找到自己。 从烬灭海第一层到黄螭所在的第八层,每一层对入境者来说都是噩梦,可每一层对黄玉来说,都轻而易举。 黄螭潜藏海底,流血凝为黄玉,诱使爱玉的幼子们来寻。 但最初的黄玉还是舍弃了它,或许是为了不被黄螭的仇敌殃及,又或许是有什么难处,初代黄玉们无视了黄螭的信号,就此隐入山林。 那山名韶,方圆六百里。 此后,黄玉在韶山繁衍生息,再也未出韶山半步。 这便是茯芍一族的来历。 黄螭身上只镌刻了它自己的事迹,三千年前黄玉灭绝的惨案依旧是个谜团。 传承结束之后,体内那霸道强劲的力量逐渐平和,变得温暖,变得充沛。 茯芍不知道黄玉先祖们为何会如此忌惮黄螭、以至于躲入韶山,但感受着体内中正祥和的力量,茯芍确信,黄螭不是浮清。 哪怕濒死,它也不曾动过吞噬黄玉、修补自身的念头。 否则,它没有必要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封印在身下的黄玉中,留给前来的子嗣。 仔细想来,黄螭呼唤黄玉,果真是指望它们来救自己么? 兴许,它真的只是想把自己最后的力量和积蓄传承给后代罢了。 黄玉一族和其他蛇不同,他们注重家族、重视血脉,这一观念不会凭空产生,一定有所由来。 自然,这些都只是猜测。黄螭离世已久,黄玉也消亡于世,再没有谁知道当年真实的情形。 黄螭死了近万年,也就并无那场灾难的记载。 最后的线索断裂,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都无从考证。 茯芍低头,透过五指看向自己的鳞尾。 不论当年是何情形,以至于初代黄玉们选择避世,回到最后,黄玉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浩劫,只剩下了她一蛇而已…… 这股怅然刚刚升起,茯芍便猛地一惊—— 不,不对,她不是孤身一蛇了,就在她的腹中,还有两枚和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无父无母,受够了伶仃孤寂之苦,她的孩子绝不能再是如此。 陌奚…… 茯芍抬头,望向困住自己的三百六十张咒纹。 金红勾勒的蛇瞳微微收束,那目色坚决坚定。 长尾绷紧,有瑰丽的玉光从鳞上流转划过。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回到蛇族的领地、回到同族之中,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在获得了黄螭之力后,破除这些符咒并不难,难办的是沈枋庭。 茯芍抚上心口,陌奚种的蛇毒还在她体内,可她默默呼唤了数声都不见陌奚的回应。 沈枋庭觉醒记忆后,隔了近一年才寻来,想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此处联系不上陌奚,便知沈枋庭十分了解陌奚的性格和毒技,是对症下了药。 他如此细心周密,只怕自己破了结界,外头还有更多的机关阵法挡在路上。 茯芍护着腹部,转眸沉思。 带着孩子,她不能强取,得摸清这里的地形,摸清那个陌生的沈枋庭。 玉蛇引 第168节 她是顶级的女妖,她生来有魅惑人心的能力。 第一百零八章 担心被沈枋庭察觉, 茯芍没有再去破解咒纹。她闭着眼,暗暗吸收着体内的黄螭之力。 此前这股力量在她体内,像是水和油一样, 和她的灵力各不干扰;直到沈枋庭设阵往她体内注入了淬炼后的仙气, 那股黄螭之力和她的灵力才像是为了一致对外一般, 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黄螭之力松了口, 茯芍立刻将其吸收、化为己用, 以备不需。 这一方密室不见天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除了嵌在墙壁上的几盏灵玉灯外,只有一张拔步床。 四四方方的床大得像个小室,茯芍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张床正是当年沈枋庭送来的聘礼之一, 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赶制而成,不料新婚初夜就被她的蛇尾顶破了床架。 茯芍不讨厌这等四面围成的床, 它像个洞穴, 符合蛇的喜好,适合独居, 却绝不适合交尾。 如今这四四方方的拔步床又出现在了她面前,而她的蛇身比上一世更加粗硕,要顶破它就更加容易。 也不知沈枋庭会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幽幽玉光之下,四周静谧无声。 极度的安静里, 茯芍融合着新获得的黄螭之力, 也融合着前后两世的记忆。 选择陌奚,并不是因为沈枋庭对她不好。 他依旧是茯芍感念的大师兄, 是她对人类最好的一抹记忆。 沈枋庭很好, 他将自己所见一切美好之物都奉送于她,譬如那朵可怜的毫菊; 陌奚从不会如此, 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世上有何美好之物,自然也就不会动心起念,产生欣赏之意。 那敏锐至极的蛇信并不乐于探索广大天地,只留神观察着她的一颦一蹙而已。 他永远只给她她需要的、她想要的。 同样的种族,使得陌奚方方面面都与她更加契合。 抛除交尾、繁衍上的习性,至少陌奚知道如何布置蜕皮的环境、了解蛇的语言、懂得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沈枋庭视她为人,教她人的文化、人的思想,从前的茯芍可以为了他而努力接受这些,但在体会了同族的思想文化后,她断然不会再强迫自己挤进人类的壳子里。 人妖殊途,这话果然不错。 沈枋庭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在高处、在暗处睡觉;不能理解她既修成人形为何却喜欢露出蛇尾。 她同样也不理解,人类既然吃肉,为何要对生肉弃如敝履,认为生啖是野蛮粗鲁的行径。 若她撕咬血肉,顶着满脸血腥去见沈枋庭,沈枋庭必瞠目结舌,急着为她施清洁术; 可换成陌奚,他不但不会惊诧,还会怜爱宠溺地舔去她唇角的鲜血,与她亲吻缠绵、分享她品尝到的美味。 若说沈枋庭和陌奚本身尚且还有讨论的余地,那么就双方所处环境而言,如何选择一目了然、毋庸置疑。 人界之中,除了沈枋庭,再没有一个人值得茯芍留恋。 他们讨厌她、畏惧她、排斥她,不论她多么卖力地冲锋陷阵,也不会有人念她半分好意。 妖族不同。 在妖族,有她甜美多情的小桃花、有可爱软糯的酪杏、有活泼好动的丹尹、有爱慕她的卫戕,还有芙梃的血亲。 那些小蛇——只是稍想一想,就令茯芍心尖柔软、满载欢欣。 人类和妖,或许终有相互理解的一天,只是茯芍等不及了。 她已等过一世,这一世,她要活得随心所欲,脱掉那层别扭的人皮。 她不是人,如何伪装都不会变成真正的人类。 强行融入人群,不过是东施效颦、徒惹人笑话而已。 前世的、这一世的,纷杂的记忆一一捋平;体内的黄螭之力也渐渐被吸收转化为茯芍自己的力量。 看不见天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吸收了近半的黄螭之力时,密室的大门挪开,走来了沈枋庭的身影。 他朝她走来,提唇而笑,那笑有些苍白,茯芍在他身上嗅到了血气和一抹熟悉的气息—— 陌奚! 陌奚找到了沈枋庭! 茯芍按耐住激动,伸吐着蛇信,极力从那丝寡淡的气味里分辩陌奚的信息。 乍看见女子吐出蛇信,沈枋庭脚步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皱起,旋即又忍耐着展平。 踏入结界,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了茯芍身边,自己也跟着坐下,与床上的茯芍齐平。 茯芍扫了眼托盘上的食物,一瓷盅百合鲜虾粥,一叠荠菜肉沫春饼,两块芙蓉糕,还有一壶花茶。 这是符合人类贵女口味的食物。这个食量,在茯芍眼中还不够塞牙缝。 就是这么丁点可怜的食物,上一世在琮泷门,为了修真辟谷,她都没能尝过。 沈枋庭是天下修士的楷模,他绝对自律,严格执行着辟谷。以前茯芍馋得受不了时,无论怎样撒娇,沈枋庭都不会松口,如今她一个字没说,他竟主动端来了食物。 看来,他的确是在有意讨好她,想让她息怒。 “抱歉芍儿,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外面有些事需要处理。”他先是同她道歉。 茯芍立刻追问:“是陌奚来找我了?” 沈枋庭仿若听不懂似的兀自道,“别担心,这一次我把你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是哪里?” 茯芍顺势往下问,沈枋庭却不答了。他将碗筷摆到她面前,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委屈。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少也得吃一点。” 这话没错,茯芍完全认同。 “太素太淡了。”见他不上套,茯芍不悦地用尾巴把托盘推开,“我要吃新鲜的鹿胎,喝加了蜂蜜的桃汁!” 她怀孕了,她肚子里有宝宝,不能委屈了口腹。 “鹿…”沈枋庭一时哑然,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继而看向茯芍的蛇尾,上一世沈枋庭鲜少见到茯芍的尾巴,只有一次茯芍提前蜕皮,和两次床笫之欢时见过。 很多时候,他几乎忘了茯芍是妖。而今对着这条粗硕诡谲的蛇尾,他才有了茯芍是蛇的切实感。 这感觉让沈枋庭有些不伦不类的别扭。 见他连这点小事都不爽快,茯芍恼道,“我都被你囚在这里了,想要吃点好的,你还这么不情愿。什么‘对我更好’,陌奚知道我喜欢吃鸡肉后,可是专门圈了地养鸡供我吃的。” 被拿去和陌奚作比较,沈枋庭眉间不由得泄出一分戾色。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那里刚受了陌奚一掌,此刻喉中也还是腥甜一片。 “好,我知道了。”他妥协道,“这一餐你先将就着吃,明天我会给你带新鲜的鹿胎。” 茯芍不太满意,她现在就想吃。 发作之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抛之脑后的美人计,遂勉强点头,“好,别忘记了哦。” 端起瓷盅,她又道,“对了,我在这里实在无聊。师兄,你该不会真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会。”沈枋庭抚上茯芍的发顶,“等外面安全了,我就带你出去。你想住在怡榭园还是琮泷门?又或者我们去韶山?” 茯芍想回淮溢,但这话不能当着沈枋庭面提。 “琮泷门……”她问,“浮清被你抽了仙力,现在的琮泷门是何光景?” 沈枋庭一笑,“是会让芍儿喜欢的光景。” 无端的,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茯芍舀着瓷勺,“我才不信。只要是人类,就没有不讨厌妖的,从前我蜷着尾巴做人,他们都容不下我,如今我可不会再委屈自己。” 沈枋庭眯眸,“芍儿,你不想收回尾巴?” “当然,”茯芍又有些委屈了,“外面的小蛇都可以露尾,凭什么我就要用人腿行走?在淮溢,还没成为蛇后时,我都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沈枋庭深吸一口气,“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今后都不必收敛蛇尾。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茯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用一勺粥咽下了喉中的话。 不,果然是不一样的,她想。 在琮泷门、在人界,甚至在沈枋庭眼中,长着蛇尾的她始终是个异端,哪怕如今沈枋庭答应,也是委曲求全的答应。 因为人类的态度,上一世的她将蛇尾视作不可见光的羞耻,纵然身体不适、陷在危急之中,都藏着掖着不敢放出。 但是在淮溢,她的这条尾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就连不同种族的血雀、衾雪都为之赞叹。 她在沈枋庭眼中看到的是妥协,可陌奚眼中,则是全然的惊艳。 茯芍鼻尖有些发酸,她从不知道自己这般矫情,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心生涩意。 可在沈枋庭那无奈的目光下,她就是忍不住思念陌奚。 若陌奚在此,一定不会像沈枋庭这样勉强。他会搂着她、绞缠着她,用蛇信触吻她的额角眉梢,赞叹她的美丽。 茯芍吃不下了,总觉得哪里不够舒坦,她想吃酪杏做的饭菜。 放下粥,她盯着那瓷盅瓷勺,陡然发现了不舒坦的原因——不仅是厨艺的问题,更是因为不习惯用具。 陌奚同她吃饭时,用的全是玉具。 回想起来,成为王后后,陌奚案上的笔也全都换成了玉雕笔。 陌奚…… 自己突然消失,他一定急坏了。 感受着体内的毒丝,茯芍彻底明白了陌奚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不惜激怒她也要给她种下蛇毒。 她既先和沈枋庭结为道侣,在陌奚眼中,她定然会选择沈枋庭。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每每见到沈枋庭后情绪大起大落。 这一推测不无道理,如果不曾有过这一世的体验,此时她一定如陌奚所想,欣然投向沈枋庭;但重活一世,她体会过了妖界的畅意,便再难容忍人类的束缚规矩。 玉蛇引 第169节 茯芍难以想象,以陌奚那样强的控制欲,出门住宿都要对店小二施控制术才放心,他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的。 他能忍到沈枋庭入侵蛇宫后才给她种毒,实属不易。 对着瓷碗里的粥,茯芍胃口全无。 这瓷再好也不是玉,是人为的烧制塑形。 沈枋庭沉默,半晌后,再度哄劝:“就这么吃不下么?” 茯芍看了他一眼,她想回家,回淮溢,回蛇宫。 和陌奚绝妙的蛇毒血液相比,这碗粥实在无味,叫她吞不下去。 为了尽快回巢,她压下心中情绪,倚着结界淡淡道,“自己吃好没意思,师兄,陪我一起好不好?” 沈枋庭闻言,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好,我陪芍儿一起。” 茯芍眸光微移。 如果是陌奚在这里,一定能听出蹊跷。 蛇绝不喜欢分享食物,雄蛇还会讨好雌性奉上猎物,但雌蛇绝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任何蛇妖都明白的道理,沈枋庭却不知晓。 他是该受宠若惊,茯芍想,陌奚第一次想给她种毒时,她便是邀请他共同进食。听到邀请的陌奚登时欣喜得打消了阴戾。 让雌蛇主动分享食物,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沈枋庭同样欢喜地持箸,与茯芍分吃了盘中的食物。 “我还有事处理,芍儿,你再自己待一会儿好么?”用了膳,沈枋庭便要回去,他留下了几本书给茯芍,“若是无聊就看书打发时间,我会尽快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沈枋庭一走,她立即收敛了表情,继续融合黄螭之力。 密室门外,沈枋庭眼睫微垂。 他望着手中的空盘,长久地伫立。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沈枋庭终于抬步,朝外走去。 他知道的。 茯芍向来不擅长撒谎,沈枋庭不了解蛇的习性,但他了解茯芍,分得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沈枋庭深吸一口凉气,他的妻子只是被邪妖蛊惑了。 二三斜阳射入沈枋庭眼底,晃得沈枋庭微微眯眸。 一连九次传送,他回到了琮泷门。 夕阳靡醉,池水潋滟,花鱼鸟树,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世人如此,茯芍亦是如此。 上一世,她被浮清的虚伪迷惑; 这一世,她又被妖界的花哨迷了眼。 沈枋庭想,她需要在密室里多待一阵子。 那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她。 等她静下心来便会意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值得信赖的存在。 第一百零九章 隔天, 沈枋庭再度来了密室。 他如约带来了鹿胎,以及一瓶毫菊。 这一次不消他劝,茯芍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 为了俘获沈枋庭, 引诱他带自己出去, 她尽量吃得斯文, 一次只咬半口, 半口倒要嚼上二三十次。 这极不符合蛇类进食方式的吃法让茯芍累极了, 可她眼见沈枋庭脸上露出了虚幻的满足。 看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畜,雄妖总是乐于见到雌性吃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沈枋庭立在茯芍身前,看她坐在那张精细的拔步床上咀嚼血肉。 尽管这一世的茯芍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妻子。 沈枋庭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 只要茯芍能健康地陪在他身边,莫说茹毛饮血, 即便是想要人肉, 他也可以暗中供养。 看着茯芍吃完了鹿胎,沈枋庭摸了摸她的鬓发, 照旧起身要走。 转身之际,他的衣角被茯芍抓住。 沈枋庭回眸,就见茯芍仰头凝望着他。 “师兄……”她眼睫微颤,“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沈枋庭转身, 在茯芍身前蹲下, “芍儿,你知道的, 我现在不可能让你出去。外面太危险了, 等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带你离开。” 茯芍半敛眼睑, “那…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嗫语:“这里太安静了……陪我说说话好么。” 沈枋庭眸色微暗,抓着餐盘的手指骨节青白。 尽管知道这是茯芍的诱兵之计,他也无力拒绝。 沈枋庭坐去了茯芍身侧,“好,芍儿想聊什么?” 茯芍觑了他一眼,发现沈枋庭的眉眼缓和了不少,便知道自己的计策没有问题。 她试着朝沈枋庭靠近了两寸,继续和他拉近距离。 “聊一聊从前吧。”茯芍问,“我死后发生了什么?师兄你又怎么会修习邪术?” 这话不仅是为了沈枋庭,也是茯芍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 沈枋庭搁下餐盘,“你离开后,浮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施加在我身上的咒术也就随之解开。” “我醒来时,琮泷门被水淹没,修为高些的弟子逃了出去,但大部门都被埋在了洪水之下。” 茯芍大惊,那些奇幻梦境竟都是事实,“琮泷门,被淹了?” “是,陌奚寻你不到,来琮泷门兴师问罪,知道你被浮清杀害,一怒之下便屠了琮泷满门。” 说这话时,沈枋庭语气冷淡,口中提及的仿佛不是自己师门。 “他屠了琮泷门……”茯芍怔怔自语,紧接着马上问,“那淮溢呢?陌奚屠了琮泷门,仙盟必然震怒,他们是不是讨伐淮溢了!” 她语气中的急切溢于言表。 她不在乎待了近百年的师门被屠,却担心住了两年的淮溢受到波及。 沈枋庭收回观察茯芍的余光,回话道,“的确是有过两次讨伐,只是都无疾而终。” “什么意思?” “上三宗被屠,仙盟不能不表态。可琮泷门全门被灭,逃出生天的那些修士也依附了其他宗族。”沈枋庭扯出一抹自嘲,“谁会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宗门赔上人力物力?” “讨伐淮溢,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比起去啃淮溢这块难啃的骨头,那时候的各宗各族都更急于瓜分琮泷门留下的无主之产。” 薄凉之事,回忆起来便显凉薄。 茯芍不管琮泷门那些人类凉不凉,她只狠狠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淮溢、那些小蛇都没有受到影响就好。 “那师兄呢?”问完紧要的,茯芍脱口而出这一句,“师兄逃出去了么?” 问完后她记起了自己的美人计,于是柔柔地搭上了沈枋庭的手背。 细腻温凉的触感覆在手上,沈枋庭猝地一颤。 他目光垂在那只搭着自己的柔荑上。 自茯芍死后,整整两百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怀敌意地主动触碰他。 这鲜活的、真实的触碰,让沈枋庭险些落泪。 他记不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祭坛阵法里叩天了多少次,可触碰他的永远是冷硬的地面、哀凉的风号。 上百次的失败,令他觉醒之后常常恍惚,以为如今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罢了。 沈枋庭摇头,掩饰自己的异状,“我逃出去了。随后便一直搜集复生之法。” 茯芍不抱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法么?” “我不知道。”沈枋庭扯了扯嘴角,他望着自己的掌心,低低开口,“古籍秘术、小道偏方,我将一切能搜集到的术法都试了。死者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慢慢地,我也违背了天道。” 茯芍抿唇。 原来沈枋庭修习邪术,是因为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到底相处数十年,对沈枋庭仍有牵挂。 “师兄,”她倾身,转向了他,“是你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一天,就要问心无愧一天。我不想你为了我去做于心有愧的事情。” “可我又能如何。”沈枋庭抬眸,虚望着拔步床的床顶,“你是为我而死,死无全尸。芍儿,我没法就这样把你忘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这一刻,茯芍眼里的沈枋庭疲惫不堪,像是被困在茧中无法挣脱的蛹虫,越是挣扎越是窒息,最后活活闷死在茧中。 他很累。 “师兄……”茯芍蹙眉,目露不忍。 沈枋庭却是笑了。 这幅表情也是做戏么…… 为了回到陌奚身边,她真是拼尽了全力。这怜惜如此逼真,连他都有些分辨不清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枋庭起身,避开茯芍的目光。 他弯腰拿起餐盘,结束了这场对话,“芍儿,我晚些再来看你。” 玉蛇引 第170节 茯芍茫然,“你这就要走?” “还有些事要处理。” 在那样柔软的目光下,他怕他会心软、会忍不住答应她一切要求。 沈枋庭大步离开了密室,这一天再没有回来。 茯芍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聊得好好的,沈枋庭突然离开。 但他走了,她也冷静了,将那点怜惜撇去一旁,加紧吸收体内的黄螭之力。 师兄对她好,她愿意让他做自己的伴侣,也想带他回淮溢,是他自己不愿意。 念在过往情分上,她不强迫他,可也不愿被他强迫。 茯芍需要强壮的雄蛇,她的孩子也需要一名优秀的父亲,沈枋庭连她的习性都不了解,更不可能引导好脆弱的幼蛇。 合则聚,不合则离。 他是难得对她好的人,是她敬爱的兄长,甚至可以算是她的恩人,但不够格当她唯一的伴侣,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自己突然消失,陌奚定然有所行动。 他并不在乎淮溢,夺取领地,只为享受更多的资源。 沈枋庭不肯告诉她外面的情况,茯芍想也知道情况不妙。 她只怕上一世无疾而终的战火会在这一世点燃。 想到这里,茯芍便焦躁不安。 感受着心口处毫无动静的毒丝,她暗自祈祷陌奚别闹得太厉害。 时间在吸收黄螭之力间悄然流逝,隔了一天,沈枋庭才再度回到了密室。 他带来了新的血肉,以及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蕖。 茯芍只想吞肉,但还是先接过了花。 抚着将舒未舒的花瓣,她感慨道,“又是夏了。” “是,入夏了。”望着双手持花的茯芍,沈枋庭眉眼柔和。 也是一日,他去了外郡除妖,回来时走的水路,穿过一片荷花。 茂密的花叶迷了他的眼,回过神时,他已折下一支。 回到琮泷门时,茯芍正在酣睡,一听见他的脚步,便立即醒转了过来。 他将那支路上折下的荷花给她,她睡眼惺忪地抱着花,坐在这张拔步床上揉眼。待她清醒,没有看花,却紧盯向了他,问他是不是受了伤。 那一幕沈枋庭记了许久。 无论外面是何等的腥风血雨,只要回来看一眼茯芍恬谧的睡颜,沈枋庭就觉得天地皆暖,值得为这山河付诸血汗。 一样的床、一样的花,此情此景,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坐在了茯芍身边,想要搂她入怀,可最终还是作罢了,只是微笑着道,“记得从前每每入夏,你都变得疏懒,连门槛都懒得迈。” 茯芍说:“我现在也是一样,不止是夏天,冬天我也不爱出门。” 前世也好,这世也罢,她一样不喜冬夏。 不同的是,从前浮清会训诫她、前辈同门会逼劝她,软硬兼施地催促她外出任务;但现在,谁也不会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真要说起来,每到夏天,陌奚比她还要懒散。 她只是出门次数少了,陌奚却是连饭都懒得吃,整个夏天,他干什么都恹恹的。 和他比起来,自己实在勤快。 想着陌奚,茯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花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枋庭闲聊。 提起夏日这一话题,她脑中全是明晃晃的毒日,分明是在不透光的密室,却也无端气短起来。 沈枋庭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样的花、一样的床,可茯芍的眼睛却是失焦涣散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张地注视着她。 她在想谁…… 握着他送的花、坐在他身边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股悲哀的戾气在沈枋庭体内蹿升翻涌。 他压抑着情绪,让自己冷静。 只要茯芍活着,他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她会变好的,一定会。 第四天、第五天……沈枋庭每天都会出现在密室。 时间不定,有时早有时晚,每次他都带着血肉和一支鲜花。 偶尔他眼下透出两分疲惫,但茯芍注意不到这些,她只在乎沈枋庭身上有没有陌奚、有没有她认识的蛇的气息。 遗憾的是,茯芍再也没有嗅到过。 按捺着焦灼,她尽力缓和着和沈枋庭的关系,终于,在体内的黄螭之力彻底吸收融汇的那一天,茯芍以为时机足够成熟。 她试探着向沈枋庭提出外出的请求:“师兄,我都来了好久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让我出去透透气嘛。” 沈枋庭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随后温和地开口,“芍儿,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现在外面很危险。” “我不去太远的地方,就在附近透透气。”茯芍抱住了沈枋庭的胳膊,软着腰同他撒娇,“好不好嘛师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牵着我呀。” 这甜软的语气让沈枋庭心弦震颤。 片刻,他还是摇头,“芍儿,再等等,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带你出去。” “我都等了好久了!”茯芍耐着性子娇嗔,“师兄,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话一出口,茯芍暗道不好。 她明明已经压住了火气,可语气还是比预计地要强硬。 上一世的她,耐性有这么差么…… 茯芍转而想起,距离上一世已隔了三千年。 整整百万个昼夜里,她都活得随心所欲,再没有和谁服过软。 “讨好”、“央求”这种事她早已生疏了。 别说是沈枋庭,就算是陌奚也一样。每次外出,茯芍告知陌奚一声便走了,根本没有“他同意了自己才能走”的观念。 正当茯芍告诫自己要再温柔些时,沈枋庭点头,应了,“是。” 他定定直视着茯芍,“芍儿,我不相信你。正如你已不信我一样。” 后半句话,他说得极轻。 第一百一十章 茯芍一愣, 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什么?” 沈枋庭唇边的笑意越浓,他抚上茯芍的侧脸,分明在笑, 目光却透出哀冷, “芍儿, 不必这样费力演戏。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只要是你, 我都欣然接受,我不想你在我面前还要伪装自己。不管何时,我都是你唯一的不必提防的人呵。” 茯芍懵了,“你一直都知道……” 沈枋庭涩然,“芍儿, 你太轻视我了。” 他们同床共枕数十载,他怎能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竟都是无用功, 茯芍再也懒得伪装, 一把打掉沈枋庭的手。 “那我就直说了。”她决然开口,“师兄, 陌奚来找我了,是不是?” 她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没有半点犹豫。这样的果断已属狠绝,刺得沈枋庭心口闷疼。 “是。”他道, “在你来这里的第二天, 他就找来了。”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茯芍迫切地追问,“他是自己来的, 还是动了兵?出征的将领有谁?人界应战了吗?” 沈枋庭没有回话, 他抬起被茯芍打开的那只手,偏执地再度覆上茯芍侧脸, 温柔到近乎诡异地摩挲着。 “芍儿,这些事与你无关。” 茯芍低吼:“怎么会无关!”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沈枋庭掰正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芍儿,只要你安全,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别的都无关紧要。” 幽幽壁灯照在他的脸上,为那俊朗逸气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纱。 倏忽之间,有法光漫过,阴冷的密室陡然一变,成了阳光明媚的莲池。 他们脚下是一艘画舫,正穿过碧色的莲叶,往远处游去。 水汽清新,远处传来浅浅蝉鸣。 茯芍一惊,意识到这是幻术,可未免太过真实精细,沈枋庭竟有塑造这般等级幻境的能力么……莫非他已破了大乘期! 沈枋庭笑了下,“知道你闷,我拟了几处你从前喜欢的地方,芍儿,还记得这是何处?” 茯芍猛地扭头,从他手下挣脱,“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这是怡榭园的后院,还是她自己挖的池子。 沈枋庭半敛眼睑,英气的脸上平添一抹温情缱绻。 “你不满意原本的池子,非要扩大一倍,我就去和上面的人家协商,买下他们的房地。” “几户人家还好说话,唯独一户老夫妻,怎么也不肯搬走。我好说歹说、加价十倍他们都不同意。” “就这样磨了快十年,我们都商量另置一处宅子了,那老妈妈却去世了。” 沈枋庭望着茯芍:“她走后,每次见了我都要横眉竖眼的老爷子突然就同意了搬迁。”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芍冷声打断:“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可直到怡榭园置办妥当,我们都来不及住过一日。” 转过身,她对着这片莲池,“熬了十年才有的这么一块小池塘,昔日尚不觉得,如今看来却太过狭小,远不如蛇宫王殿后的大湖舒坦。” 沈枋庭双手成拳,紧了又松。 玉蛇引 第171节 “芍儿嫌小,那就再扩大一倍。” “免了吧,”茯芍嗤笑,“再扩大一倍,还不知道又要等上几个十年。” “不会。”沈枋庭道,“立等即可。” 茯芍不解,扭头看他。 他道,“芍儿,我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愚蠢,让人挡在我们之前。” 茯芍不可置信地怒视着他,“沈枋庭,为了一己私欲,竟要引得生灵涂炭——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自私自利!” “所以从前的沈枋庭失去了你!”那冷暗的黑眸里隐有血色,意识到自己语气激动后,沈枋庭瞌眸,“芍儿,抱歉……只有这件事、只有你,我不能让步。” 随着他的语气,幻境动摇,湖光刺眼而冷冽。 “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他紧紧抱住了茯芍,深嗅着她发间的气息,像是从她的身体上汲取力量。 要抵挡五千年修为的陌奚、要在人界里瞒住茯芍的存在,又要制衡淮溢大军,沈枋庭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了。 这话既是要求,也是哀求,求茯芍不要对他如此残忍,他吃受不起。 茯芍冷睇着沈枋庭,没有任何回应。 她再不想空费口舌,从这天开始,不再碰沈枋庭带来的食物,他带来的花也被茯芍一把扔去墙角。 她摆出十足的冷硬,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枋庭没说什么,照旧送来新鲜的血肉和花卉,为她变幻各种各样的美景幻境。 只是慢慢的,他从每天来,变成了隔日来,偶尔三天才来一回,见茯芍的次数越来越不稳定,身体的疲态也越来越明显。 茯芍猜测,是陌奚的攻势越来越强,人界渐渐招架不住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真把人类逼急了,所有仙宗联合起来,吃亏的只会是淮溢。 她得出去、她必须赶快出去,制止陌奚!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茯芍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冷,她烦起来不管不顾,抄起花砸在沈枋庭脸上,让他滚出去。 这样刻薄的态度,竟丝毫动摇不了沈枋庭。 他弯腰拾起残花,放去床边,语气一如往常,“芍儿,别气,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茯芍幽怨地盯着他。 沈枋庭冲她道别,“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出密室,剑眉之下,那双锐利的墨瞳沉淀出更浓稠的暗色。 陌奚—— 如果没有他,茯芍绝不会和他反目。 那头邪妖,蛊惑了他的妻子,是他害得芍儿性情大变——杀了陌奚,必须杀了陌奚…… 只有陌奚消亡,茯芍才不会闹着要出去。 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险,她已伤过一回,不能再出去了。 穿过九张传送阵,沈枋庭回到了琮泷门自己的房内。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纤细的玉戒,将其戴上。 那玉戒对沈枋庭来说稍小了一些,他旋转拧动,将它戴紧。 推开门,沈枋庭跨槛而出,甫一踏出房间,满院琮泷门弟子便围了上来。 “师兄!”“大师兄!” “那陌奚已破三重关,直逼琮泷门而来,上八宗宗主皆在主峰,门主请您立刻过去!” 沈枋庭颔首,眉眼冷俊,“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他腰侧剑光破出,长剑垫于脚下,化作一道虹光驰离。 身后的弟子们目送他离开,对着沈枋庭的背影窃窃私语:“陌奚怎么突然攻来?” “他向来喜欢在暗地里玩些阴谋诡计,左右挑拨,坐收渔翁之利。这次为何毫无铺垫,直接率举国之力与我开战?” “南边三处妖国,芙梃、玖偣、淮溢。玖偣已入淮溢;芙梃素有吞并淮溢之心,此次淮溢进攻我界,芙梃不但不趁火打劫,居然响应淮溢,从西南偷袭我们。莫非群妖已暗通曲款,要与我们全面开战了?” “果真如此,不该一点儿风声都无。” “唉,若浮清还在,尚可抵御陌奚,如今也不知谁能与蛇王相抗衡。” “钱宗主此言差矣。” 琮泷门主峰议事厅的大门向外打开,一只玄青锦履踏入其中,伴着身后如血残阳,中途加入的沈枋庭打断了厅中苦闷的气氛。 满堂大能抬眸看向这名年纪轻轻,却履有惊人之举的后生,听沈枋庭道,“邪修浮清若在,才是真的内忧外患。” 一时间,众人缄默不语。 沈枋庭这才倾身行礼,“晚辈来迟,还请各位前辈恕罪。” “别管这些虚礼了。”琮泷门门主头疼地挥手,“枋庭,芙梃和淮溢夹击人界,尤其是那陌奚,突破五千年壁垒后,气势不可挡。你有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沈枋庭扫过厅中,忽地笑了起来,“在座无一不是仙盟榜上赫赫有名的泰斗,无论如何,这里也轮不到晚辈区区一介金丹开口妄言。” “上一次孚海关,你能与陌奚过招数十回合,虽是金丹,可也与元婴无多少差异了。”玻磬宗宗主道,“我们找你,也是想知道令尊是如何看待此次妖族入侵的。” 沈枋庭道。“我尚无父亲他老人家的旨意。但若各位前辈都不便动身,那晚辈愿意做前头先锋,再与陌奚一战。” “枋庭!不可儿戏!”琮泷门门主一拍扶手,低喝道,“上一次你中了他一掌,已是侥幸;陌奚乃五千年大妖,你只是金丹,如何能敌。” “我有沈氏秘宝,或许能够一战。”沈枋庭抱拳,“即便不敌,也能为各位前辈套取情报、争取更多时机。” 诸多元婴汇聚于此,却没有一个人、一个宗族胆敢应战。沈枋庭之言,一时间令这些修士们有些汗颜。 但汗颜只是汗颜,他们早已不是热血上头的青年,分得清轻重利弊。 “好!”当即有老者赞许道,“沈老弟年纪轻轻却胆量不凡,更具侠肝义气,我等该备热酒,为沈老弟壮行!”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沈枋庭笑了笑,“前辈们不必如此,斩妖除魔,乃是我辈本分。且在此稍等,待我会战陌奚。” 他抱拳行礼,提着剑离去。 转身之时,沈枋庭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也难怪芍儿不喜欢人界,这等虚伪之徒、这等腐败之处,就连他这个人类也喜欢不起。 此等腐草可徐徐去除,眼下,挡在他面前的,依旧还是那条毒蛇。 沈枋庭星驰赶赴交战前线。 在诸多修士筑起的防护大屏前,沈枋庭一眼看见了对面立着的「陌」字蛇旗。 主旗边上另有「卫」、「血」和「丹」字旗,妖兵之中,他看见了骑着三足甲兽的蛇将卫戕。 卫戕之后的苍穹上,泊着一艘磅礴恢宏的战舰。 沈枋庭眯眸,从那战舰里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妖气。 “那便是陌奚所在。”城墙上、沈枋庭身旁的修士指给他看,“妖族日夜不休地进攻,这张护屏只怕也撑不了两天了。沈师兄,你此番前来可带救兵?” 沈枋庭凝望着远处的战舰,开口道,“不曾。” “那可带法宝仙器?” “也不曾。” 两旁修士大惊,“那如何御敌?” 锵然剑鸣,沈枋庭拔出腰侧宝剑,沉声吐字,“自有办法。” 说罢,他趵出城墙,踏空而起,迎着凛冽的高风逼近了淮溢战舰。 “陌奚——”浑厚的法力将沈枋庭的声音逆风送去十数里外,“此乃人类地界,尔等妖畜,还不退去!” 这声音遍传天地,回荡于山野之间,饱含罡气。百岁小妖们被震得七窍流血,捂着耳朵跪倒在地。 片刻,战舰之上,有一条修为低浅的奶蛇走了出来,侧身掀起了战舰舱帘。 竹帘撑开,玉簪挽发的蛇王俯身而出。 他立于甲板之上,与远处的沈枋庭遥遥相望。 风起,玉簪之下的万千青丝随风飞曳,他的脸色较之平常苍白了些,显现出两分病态的妖冶。 陌奚开口,对着沈枋庭:“芍儿如何了。” “她有我照顾,自然不错。”沈枋庭抬剑,直指陌奚,那冰冷的剑光并不让陌奚色变,可广袖后移,他看见了沈枋庭手上一枚熟悉的玉戒。 那枚戒指和茯芍给丹樱的类似,却更简洁大气,适合雄性。 “陌奚,你踏足人界,我本该杀你,但茯芍不愿苍生受难,特叫我带话给你。”他亮着宝剑,也亮着指上的玉戒,“‘离开人界,永远别再出现’!” 他抬手之际,戒指在残阳下折出的玉光,色泽如冰,将陌奚冻得生冷发寒。 “我要见她。”半晌,他只道出了这四个字。 “不可能。”沈枋庭下颚微收,“拙荆有孕在身,见不了你这等邪妖。她有言在先:若你不听劝告,要我无论如何护住她和孩子。” “孩子……”陌奚呢喃着,倏尔哂笑,“沈枋庭,那是我和她的孩子。” “往后不是了。”沈枋庭道,“虽是妖畜,但既是芍儿的骨肉,我也会视如己出。陌奚,你大可放心回去,我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陌奚偏头,“若我不肯呢?” 沈枋庭持剑的五指收紧,“那就少不得兵戎相见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帮忙么?”望着天上的情形, 血雀姑且问了声卫戕。 卫戕勒着三足甲兽的缰绳,淡淡道,“不必。” 尽管声势浩大, 但说到底, 这不过是场求偶之争。 既是求偶, 就该亲自动手。 玉蛇引 第172节 若非沈枋庭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类、背后牵涉太广, 他们根本不必出动。 “这是你第二次让王孤军奋战了。”血雀戏谑地睨着他, “淮溢最忠诚的上将军这是怎么了?” 卫戕不语。 他仰首望着空中的陌奚。 闹芙梃、攻人界,上一次、这一次,他何其羡慕陌奚,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讨回自己的伴侣。 想起茯芍推开他时的话语,卫戕眸色黯淡了两分。 陌奚……他就这样好?好到激怒茯芍、离开蛇宫后, 茯芍还对他念念不忘,能为他拒绝其他雄性。 她本是中意他的, 她本是选中他的, 可现在这场求偶之战里,他只能当个旁观者, 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 卫戕当然不会涉足陌奚和沈枋庭的厮杀,不仅是没有资格涉足,更也出于嫉妒。 若陌奚败给沈枋庭,保不住第一伴侣的名头, 那也活该茯芍弃他而去。 “我的戒指!”两妖身后传来一声嗔呼。 趴在战车上的少年怨毒地望着沈枋庭手上的玉戒, “卑鄙的人类,那可是芍姐姐难得送给我的!” “那戒指是王后给你的?”血雀回首 “当然, ”丹尹点头, “是他打晕我后,从我身上抢走的。” 血雀抬头, 看了眼天上的陌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们的王怕是误会了什么…… 他可不打算好心解释,只是嘲笑丹尹,“谁让你守不住。” 丹尹盘腿坐了起,抱着胸不悦道,“他就是个怪物,我从没见过煞气这样重的人类。” 他趴着、坐着都不爽快,索性从战车上跃下,手腕一抖,两把乌黑的爪刀在纤细的指尖翻出刀花簌簌。 卫戕低喝,“丹尹,做什么。” 丹尹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心情不爽,去静静心。” 他脚尖一点,自泱泱妖卒头顶掠过,直扑人界护屏。 白衣少年凌空腾逴,旋腰拢臂,蝎辫扬起,猩红的宝石眼里充斥着嗜战的狂热。 轰——锋锐的爪刀猛地刺在护屏之上,只是一击,便将整张大屏震得嗡嗡颤鸣,惊得城墙上的修士慌忙凝力抵抗。 一击之后,丹尹后趵弹回空中,反手刺下第二刀,随后是第三刀、第四刀…… 每一次出手,都是十成十的力,毫无保留。可他不仅没有力竭,反而一击比一击迅猛,脸上狂热的笑意也一招比一招热烈。 这不知疲倦的疯子打法给了修士们极大的压力。 前线告急,天幕间的沈枋庭毫不在意。 他身后法光莹莹,瞬间铺开九张剑阵。 万千幻剑从阵中射出,狂风骤雨般射向陌奚所在之处。 密密麻麻的剑雨蜂拥而来,万剑齐发的压迫感非比寻常。 陌奚挥袖,身前水镜张开,幻剑所至,如石沉大海,全部消失在水镜之内,唯有入镜时带起了圈圈涟漪。 涟漪此起彼伏不停,水镜无有上限的吞没着攻击。 铺天盖地的幻剑汇聚一处,炽亮的剑光灼目耀眼。酪杏站在陌奚身后,只觉天地大白,被万千金光逼得不能睁眼。 炫目的亮光之后,倏地,一股凛冽的杀气冲来。 锵—— 不可逼视的华光之中,突有一道实剑藏在数万幻剑内,以雷霆之势刺向陌奚身前水镜。 咔……剑尖之下,镜上细纹裂开。 沈枋庭双手握剑,剑尖抵着水镜,和陌奚四目相对。 双方眼神里都没有罢休的意味。 瞬间的对峙后,陌奚瞳中妖光闪烁,破碎的水镜反出冷光,先前吞没的剑影猛地被反射出来,齐齐打向镜前的沈枋庭,每一柄都镀上了森冷的妖气。 沈枋庭当即后撤,避开初芒,宝剑辉映,熛燃烈火自他身周燃升,如凤尾曳火而起。 冰冷的剑影融化在火中,化作一场毒雨,滴滴答答落下,每一滴都将土地腐蚀出坑。 火光稍歇,尘烟未落,沈枋庭俯身破出火光,提剑朝陌奚冲去,发起了第二轮攻击。 他身形化作残影,轨迹目力不及。 陌奚抬手,五指指尖隐有微光闪过。 下一刻,沈枋庭动作一顿,脸上无端出现了一丝血痕。 他余光横扫,天空之中,他身周不知何时布满了毒丝。 如同洞穴中的蛛丝,无色无味的毒丝横七竖八地布在了他周围,将他困在窄小的方寸之间。 他止步未动,那毒丝却越收越紧,在半息之内,如细绳切奶酪一般割向了沈枋庭四肢躯干。 沈枋庭反应极快,在发现毒丝的瞬间便念诀于心。 毒丝触上他身体之时,一层金光浮于沈枋庭体表,转瞬即逝,却实实在在为他覆上了一层金刚不坏之罩。 毒丝被金刚罩阻挡在外,未能切碎沈枋庭身体,便立刻转变形态,从钢丝化作软线,五道透明的细线分别缠绕上了沈枋庭四腕、脖颈和腰际。 陌奚五指成爪,五指、手腕各对应着一道毒丝。 拴住沈枋庭之后,他拇指猛地下折,沈枋庭右臂猛地被拉扯,险些脱手落剑。 他调动丹田灵气,试图震开束缚自己的毒丝,那些看着如毫的细丝坚韧无比,以沈枋庭全力竟不能扯断一根。 陌奚五指张开,沈枋庭身体顿时如被五马分尸般向外拉扯。 这一招悬丝傀儡所用毒丝看似脆弱如发,实则威力骇人。 五千年的妖力蛇毒凝为牛毫的细丝后,即便是传承了上一世修为的沈枋庭也难以挣脱。 他握紧双拳,脊背、腰腹全身肌肉隆起,眸中隐有血色浮现。 喝——一声暴喝,磅礴罡气振开,密室中的茯芍若有所感地抬头,伸吐着蛇信汲取外界信息。 什么也没闻到。 但冥冥之中,她有所感应—— 陌奚来了。 沈枋庭这么久都不出现,想必是被绊住了脚。 这个时候能让他无暇分身的,只会是陌奚! 她加紧催动体内的法力,结界之上,两张血色的红纹同时暗去。 茯芍马上抬手覆上其他红纹,抓紧时间消去上面的咒力。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沈枋庭回来发现结界上的符咒少了,便会提高警惕,设下更加严峻的阵法,届时她就未必能够挣脱了。 茯芍闭眸拧眉,触动着心脏的蛇毒,不断默念着陌奚的名字。 陌奚、陌奚……夫君,可千万要拖住沈枋庭,拖到她破除结界为止啊…… 罡气自天地间荡开,陌奚侧身,五指用力,往毒丝上传出全副妖力。 透明的细线焕发出澄澄碧芒,如瓷器上釉,愈添一层保护。 二力相抗,沈枋庭身上金光闪烁,金刚不坏罩忽明忽暗,几欲崩坏。 轰然一瞬,沈枋庭被毒丝拴住的四腕、腰际乃至脖颈皮开肉绽,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同一时间,荧荧毒丝亦崩断两根,系在他右碗和脖颈上的丝线脱离了陌奚控制。 右臂甫一获得自由,沈枋庭立即挥剑,以旋子的冲力斩向其他三处毒丝。 剑刃落在柔韧的细丝上,竟发出鏦鏦之声,仿若兵戈碰撞,冰冷坚硬。 丝线断裂,失去控制,陌奚眸色愈发沉冷。 酪杏一僵,一股悚然的寒意遍布苍穹。 陌奚身下,偌大的战舰覆上了一层白霜。 天上地下,无论妖族,无论人类,识海之内皆响起了一声蛇鸣。 冰冷森然,如钩镊魄,如钟镇魂。 滢滢妖力自陌奚身上蒸腾而出,汇于高天,化为一尊遮天蔽日的蛇影。 幻蛇张吻,露出尖利的獠牙,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声音不需空气,不屑人界护屏,径直回响在了所有人的识海里。 顷刻间,金丹之下、未及千年者七窍流血,筑基者更是被震得痴癫流涎,呆不能行。 这是陌奚的恫吓。 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想的那样,和这鬼泣海啸般的蛇鸣相比,茯芍的恫吓实在是清灵动听。 密室中的茯芍蛇信微颤,恍惚听见了什么,可凝神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四周依旧寂静。 又一道血纹在她掌下淡去。 她扭头察看,剩下还有一百六十多张血纹布在结界上,像是一只只血色的眼睛正盯着她看。 来不及了。 茯芍莫名有些躁动不安,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如何,总觉得心脏和蛇丹上的毒丝在微微发热。 这股燥热令她愈发焦灼。 她提裙起身,幻回本体原型。 硕大的黄玉蛇盘踞室内,雌蛇身上泛起淡淡的玉芒。她调动全身法力,留出两成护住子宫,其余全部聚于天灵。 对着血纹较少的一处,茯芍扭腰后退一丈,旋即冲撞上去。 结界如卵,像是冲出韶山时那样,茯芍猛力撞出一个破口! 她惊喜万分,甩了甩撞得有些发懵的蛇首,化作小蛇从中钻了出去。 玉蛇引 第173节 出到结界之外,她回头看了眼身后。 结界闭合,拳头大小的破口已被剩余的血咒修补,恢复了原状。 她终于出来了! 离开了这见鬼的结界,外面的石壁根本困不住土属性的茯芍。 稍动法力,密室的石门便崩塌破开。 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她欣喜地从中游出。 离开被关了多日的密室,茯芍还未提速,便怔怔停了下来。 九道传送阵法拦在了她面前,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破解! 茯芍急得尾尖拍地,果如她所想,沈枋庭在密室外设了多重保密。 美人计失败,她没能骗取沈枋庭的信任,根本不知破解之法。 九张繁复的阵法叠在一起,符咒贴着符咒、一层接着一层,转得茯芍头晕眼花,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好,孩子尚且稳定,没有任何不适。 茯芍抬眸,后退几丈,望着第一层阵法,眸中露出了坚定。 庞大的幻蛇俯冲而下,携着阴戾的妖气,撞向前倾的沈枋庭。 长剑挥扫成圆,一圈赤金剑气围绕沈枋庭身周亮起。 金光熠熠的阴阳双鱼阵在他脚下扩开,双鱼轮转,外圈五行八卦与双鱼逆转倒行。 幻蛇冲入阵中,碧与金交织相缠,形成浑浊而刺眼的光芒。 酪杏衣摆翻起,轻风之前,陌奚已跃出战舰,随本体幻影之后袭向沈枋庭。 他右手叩向沈枋庭心口,翠瞳暗沉冰冷,沈枋庭弓步横剑,锵然一声,尖锐的长甲落在剑上。 如镜的宝剑照应出双方的眸色,一样的狠戾,一样的满是杀意,分不出谁是邪妖,谁是修士。 近距离之下,陌奚更清楚地看见了沈枋庭右手上的玉戒。 他忍无可忍地沉声,喉中是纯粹的毒恨:“你把她藏在了哪里!” 沈枋庭咬牙,撑着剑上的重力,后脚微微退了几许。 “冥顽不化!”他喝道,“茯芍是我的妻子,你就是杀了我、血洗人界又能如何?她一样不会在乎你!” 沈枋庭说得铿锵,可却是字字泣血。 他能骗陌奚,却不能欺骗自己。 心脏刺痛,剑上的压力却陡然一松。 那恶毒的话语亦令陌奚痛苦分神。 沈枋庭精神一振,抓住机会,霍然扫剑上挑,将陌奚挥退。 他自己亦后撤二里,不等他调整喘息,那巨大的碧蛇突破了剑阵,朝他张口喷吐毒雾,蛇尾也横扫而来,卷向他的腰际。 沈枋庭剑指夹符,黄色的符箓上是黑红色的血纹。 他抛出符咒,在蛇口大张之时,一剑刺穿符咒,捅入蛇口之中。 嘶——幻蛇怒鸣,之后的陌奚亦是十指颤抖地覆上双颊。 不、不……不会的!芍儿喜欢他这张脸,多少次夸赞他美丽。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是茯芍最看重的孩子!就算回忆起了过去,她也不会如此绝情,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恢复记忆后,茯芍决然地离开了蛇宫。 没有入侵者的痕迹,她是主动离开的,连声道别都吝于留下。 她爱的是沈枋庭。 她可以为了他忍辱负重地留在琮泷门、可以为了他出生入死,更是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献祭自己生命。 沈枋庭、沈枋庭、沈枋庭!上一世、这一世,她心里的只是沈枋庭。 上半身幻回了人形,茯芍捂着额头嘶嘶吐信。 她撞得头骨生疼,也才撞破四张法阵。 剩下五张阵法如坚山一般挡在前面,高不可攀。 茯芍抚上了腹部,短时间内,她是无论如何都硬闯不过去了。 这样不行,须得换个法子。 她抬手,指尖触上了法阵,试图寻找破阵秘钥。 刚一连接阵法,汹涌冰冷的法力便叫嚣着卷席而来,砭骨的痛意自指尖蔓延,茯芍登时退开,切断了和阵法的联系。 她捂着刚刚触碰过法阵的手,沉重地望着五张阵法。 这上面的力量竟如此凶煞,别说深入解密,就是碰一碰都让她心有余悸。 沈枋庭、师兄……茯芍蹙眉,记忆中那个正直、仁义的大师兄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就连他留下的传送阵都这样邪煞暴戾。 越是了解现在的沈枋庭,茯芍便越是心惊。 若自己这次未能逃出,在这里和回来的沈枋庭撞面,后果不堪设想! 她可不想和白素贞一样,一辈子关在塔里! 茯芍大幅摆动蛇信,用尽全副感官,焦急地寻找其他出路。 沈枋庭从苏醒起便布置了这方秘境,他本就是周密之人,整整一年的准备,此间阵法环环相扣,层层加密,毫无错漏可言。 茯芍寻了一圈,没有破口、没有薄弱之处,也没有任何利用的机关、工具。 焦头烂额之际,有些许熟悉的气味传达到了她的蛇信。 她顿了顿,细细品尝着—— 是土灵的味道。 她捕捉到了阵法之外的土灵。 点点微弱的灵光悬浮飘动着。 宛如北斗,茯芍站在瑶光处,感应到了远处的天枢天璇。 她与它们相距甚远,可有一丝微弱的星线连接了彼此。 茯芍愕然。 隔了整整五张加密的传送阵,她竟能感受到外界的土灵气,继承黄螭之力后,她对土属性的掌控好像加强了许多。 抓住这丝纤细的星线,茯芍豁然开朗—— 有土灵,就说明外面有土、有石、有玉。 只要连接足够的土灵,她便能用土遁或是化玉之术躲进土石当中,借物转移、遁逃出去! 只是要穿过足足五张大阵、联系上外面的土灵,成功率微乎其微,换作从前的茯芍根本不可能实现。 而今虽继承了黄螭之力,但要一次穿过五道阵法,茯芍心里并无把握。 心跳一滞,陡然间,她察觉埋在心脏和内丹里的蛇毒变得炽热—— 这热度近乎滚烫,再不能被认作错觉。 即便是陌奚蜕千年蛇皮时,茯芍体内的蛇毒都没有过波动,现在却烫得茯芍气血上涌、呼吸滞塞。 她按住心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随着发烫的蛇毒在心脉里蔓延。 陌奚……他出了什么事么? 符咒化火,被沈枋庭一剑捅入幻蛇喉中。 符咒入蛇,化为烈火朱雀。 伴随着一声玉碎高嗥,朱雀展翅,领着熊熊烈火在幻蛇体内冲撞撕啄。 天穹之上,暗绿与明红两股法力鏖战颤抖。 朱雀长喙尖利、身形如梭,如引了红线的绣花针在幻蛇体内刺入又钻出,焚烧着它的脏器、啄穿了它的皮肉。 沈枋庭眼见那幻蛇嘶吼惨叫,被体内的炽火朱雀搅得痛不欲生,这一剑已然将它中伤,可霍然之间,疼痛鸣啸的幻蛇突然停止了挣扎。 空气中涌起了浓郁的水汽,点点水滴化作浓雾,遮蔽了半座城池。 那雾非白非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浓雾遮蔽了幻蛇,亦遮蔽了和它交战的朱雀。 在看不见的雾后,朱雀的嗥啸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不好。”卫戕立刻扬声,号令妖兵,“立刻撤离!” 咔啦—— 最后一刀,人类的防护结界在丹尹的爪刀下坼裂破碎。 少年蛇瞳亢奋地竖起,像是钻入了树洞的蛇,看见了里面脆弱无妨的雏鸟,正欲饱餐一顿。 但在嗅到空中灰绿色的水雾后,丹尹脸上的狂热肉眼可见消退。 他不甘心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人类,最终还是放弃到手的血肉,折身跟着卫戕返还。 还没有见到芍姐姐,他可不打算死在王毒里。 屏障之后的修士刚做好了迎战丹尹的准备,就见他骤然离去。 他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天地被灰绿色涂抹覆盖,眼前一切都隐匿在那浓厚的雾气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茫茫一片。 雾气起的瞬间,沈枋庭立刻屏气。 长剑法光亮起,三张金符护于身前,为他覆上三重护身罩,一曰防力,二曰防煞,三曰防邪。 金符影散,有了这三重防御后,沈枋庭犹未敢松懈,依旧敛息屏气。 幻蛇匿入浓雾之中,失去了踪影。 玉蛇引 第174节 浑浊的雾气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沈枋庭索性闭眼,放开神识,以神识感受外界。 半刻之后,他蓦地睁眸,脸上出现两分错愕。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不止是肉眼,就连神识都被这片浓雾蒙蔽,察看不到任何外物。 失去感官和神识,此时的他丧失了所有认知。 握着剑的手紧了两分,腕口扯断毒丝时流下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随着沈枋庭每一次用力,都有鲜血往外溢出,一路延至剑尖。 血液坠落,未及落地,就消失在了半空—— 并非无端消失,乃是被绿灰色的毒雾蚕食! 领域。 沈枋庭拧眉,能蒙蔽他的神识,这绝非普通的毒雾,已到了领域的境界。 他从未见过陌奚使用这张领域,即便是上一世屠琮泷门,陌奚用的也不过是水莲域而已。 这是他新学的招数?不,如此强大的领域不可能在旦夕之内学会,这该是他藏的底牌。 沈枋庭骤然回身抽剑,剑气凛然,划出锋利的平弧。浓雾薆薆,什么也看不清,但这一剑斩去,触上了强韧的抵力。 剑风扫过,沈枋庭才见浓雾之中露出一片碧色的蛇鳞。 他眉心愈紧。身下有寒意逼来,无声无息,若非数百年的实战经历,沈枋庭根本察觉不到。 依赖纯粹的本能,他虎踔而起,在他起身的同时,浓雾里破出一条蛇尾,鞭在了他方才所在之地! 沈枋庭持着剑,警惕四周的同时冷嗤道,“这就是你的底牌么。比起那什么水莲域,这种污浊的沼泽的确更适合你,陌奚。” 话音落下,他后心倏地发紧,沈枋庭转步横剑,这一转身,出现在他眼中剑下的赫然是大张着的蛇口! 巨口深渊般无底,毒牙长过小臂,尖端流下黏腻的毒液,如蛛丝般缠慢蛇口。 沈枋庭低喝一声,长剑显威,数倍大的剑影在剑上将其,一剑挥斩斜下! 嘶——! 巨蛇后撤,鬼泣般的蛇鸣贯穿了沈枋庭耳朵,细网一般裹缠着他的识海。 “呃…”他左手捂着太阳穴,被着声音晃得眼前昏花,喉头发甜。 头疼耳鸣之际,那混杂阴冷的蛇鸣中夹杂了一声质问,径直响在沈枋庭识海深处—— “她在哪里!” 沈枋庭咬牙,“你休想…”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蛇鸣愈响,像是万千毒蛇在此起彼伏地悲泣,嘶鸣中的质问也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哀绝,染上了疯狂的色彩。 沈枋庭几乎被这万蛇哀鸣逼疯,他忍无可忍地喝道,“她是我的妻子!与你无关!” 这一声嘶吼后,沈枋庭猝地呕出一口鲜血。 不好!他瞬间意识到,自己中了陌奚的幻术,气息已被他打乱! 果不其然,沈枋庭失去冷静之时,伏在毒雾中的毒蛇瞬间绞缠住了他的身体。 冰冷腻滑蛇鳞勒紧了他,沈枋庭瞳孔骤缩,可他没等来死亡,那对他施展幻术的毒蛇比他更加紊乱。 “她爱我,她是爱我的!”看不见首尾的巨蛇在浓雾中摆动,发出尖锐凄厉的尖啸,声音震得沈枋庭耳膜欲裂。 他极力定神,运转周天护住心脉内腑等要害,从毒蛇紧绷的语气中找到了转胜之机。 是了,陌奚不会杀他。 若他杀了他,就永远见不到茯芍了。 或许,他可以利用这一点同他周旋。 “爱?”他被困在蛇尾之中,一边酝酿咒术,一边冷笑,“你这等邪妖如何懂爱?你的爱不过是用蛇毒、用幻术蛊惑她;拿铺张侈糜的财宝引堕她;借外物之形妆点自己媚惑她!” “她爱你什么?她爱的是幻术、是金银财宝、是繁花草木。你?你这条藏头匿尾、躲在烂泥里的蛇,抛除那些外物,你还剩下什么!” “聒噪——!”带着浑厚妖力的怒吼震动九天,妖力所荡,树木弯折,土石迸裂。 已退至百里外的卫戕血雀丹尹三妖皆是一怔。 他们跟随陌奚千载有余,还是头一回听见他这般怒吼。 “我说得可有不对!”沈枋庭丝毫不怵,语气愈发强硬,“说到底,你不过是烂泥塘里的一条虫子。胆小懦弱,只敢躲在泥下;贪生怕死,连和人厮杀都不敢,只会用毒、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他说完最后一字,再也撑持不住,在巨蛇的碾压之下哇得呕出大片鲜血。 沈枋庭嗤笑着抬眸,却再没看见陌奚暴怒的反应。 巨蛇沉默着,良久,发出怒极反笑的一声轻呵。 “那么你呢。”悄然之间,硕大的蛇首突然出现在沈枋庭身后,车轮大的蛇瞳亮着幽幽翠芒,照应出了沈枋庭涨红的脸。 沈枋庭扭头,冷凝着身侧的巨蛇。 “我用蛇毒、幻术蛊惑她;拿铺张侈糜的财宝引堕她;借外物之形妆点自己媚惑她。你呢,你就光明正大了么。” 陌奚呵笑,“上一世的沈枋庭或许是吧。但这一世——” 蛇首贴近了沈枋庭,蛇信擦着他的耳尖过去。 “沈枋庭,如今你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比我更加虚伪、更加无能。” 沈枋庭怒视着陌奚。 “我不在乎生灵涂炭、不在乎赔上整个淮溢,为了找到她,我什么都不在乎。可你,你想守卫自己的妻子,还得藏着掖着、瞒着所有人;来与我会战,还要扯上一面斩妖除魔的大旗。” 他呢喃低语,“真是可悲至极。” 那蛇尾忽地层层松开。 沈枋庭一愣,不明白陌奚为何要放开自己。 “你想得没错,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我就再也不知道芍儿藏在了哪里。”浓雾之中,响起了笑声,那笑声如山泉流动,悦耳动听,又夹杂着几分痴意。 “放心,为了茯芍的安危,我也不会告诉人界,这场兵灾是为何而起。” “但我倒是想知道,茯芍爱的那个大义凛然、心系苍生的大师兄,如今还剩下几分?若她看见你为了儿女情长,拉上无辜百姓陪葬,她对你还会有爱可言么。” 那笑声渐远,朝着沈枋庭身后人界护屏而去。 沈枋庭一怔,僵在空中,举步不能。 他维持不住那虚张声势的表情,握着剑的手臂垂了下来。 陌奚的算盘打错了。 茯芍,早就不爱他了……人界是存是亡,她都不爱他了…… 无所谓,沈枋庭涩然提唇,就让陌奚误会下去。 反正茯芍在秘境之中,不可能出来。 外面如何都好,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没有阻拦游向城池的幻蛇,反而因此逃出了险境,获得喘息之际。 被浓雾遮挡,沈枋庭看不见陌奚对护屏做了什么,更没有看见,护屏之后、天地一线之处,有点点黄色的土灵腾升而起。 它们柔和地汇聚一处,仿佛大地倒灌了一注碎星。 万千土灵被谁召唤而来、与某处产生了共鸣。 嘶—— 微弱的蛇鸣从土灵汇集处响起。 土石微颤,下一瞬,一条覆满黄玉的小蛇从地中钻出! 破土而出的茯芍睁眸,一抬眼,星辰满天。 她出来了! 她欢欣地变回人身蛇尾,伸吐着蛇信,确定自己终于从秘境中逃脱。 点点土灵还残留地上,未及散去。 茯芍勾唇,伸出蛇信碰了碰那些浅黄圆润的小光点,感念它们的助力。 陷在点点光晕之中,茯芍仰头,深吸一口气外面的空气。 外面的世界如此多彩、如此绮丽,不管几岁,她始终被这广阔无垠的天地吸引。 茯芍从未如此激动。这等感动,就连突破韶山时都追赶不及。 她迫不及待地辨别方向,寻找回巢的路径。 一扭头,和身前粲然的星空相反,身后是浊雾一片,乌泱泱地覆盖了半边苍穹。 茯芍大惊,一眼认出那是陌奚的功绩。 她立刻腾空,朝着浓雾处疾驰赶去。 随着距离靠近,她看见底下全是逃命的修士。 有的飞着飞着忽然眼珠一翻,口吐白沫,从剑上摔了下去。 “快跑!”拥挤的人群里携着惊呼,“蛇王屠城了!” 听到这话,茯芍连忙提速,于仓惶的人海逆行,全力朝浓雾飞去。 到了近处,她才发现那浓雾比预计得更加可怖。灰绿色的一片,宛如黏稠的沼泽,什么也看不清。 城池之下,尸横遍野,全部都是整尸,没有一点伤口,唯有肤色蹊跷地发绿,呈现出和雾气一样的灰绿色。 “唔…”强烈的水腥气钻入口中,茯芍捂住嘴,不敢想象这难闻的气味居然会是陌奚的蛇毒。 她小心地从人类尸体上游过,四处寻找陌奚。 大雾浓厚,水腥难闻,她看不见,也嗅不准,更不敢冒然出声呼喊,怕惊动了不知在何处的沈枋庭。 游了一段后,茯芍不愿这样无头绪地寻找下去。 她正要触动心脏里的毒丝,忽然间,有碧色的妖芒在她头顶亮起。 茯芍抬头,就见雾气之中,一双巨大的蛇瞳正盯着城中的自己。 玉蛇引 第175节 没想到如此容易就和陌奚相遇,茯芍喜出望外,正要唤他,忽有声音响起。 说不清声音是从那隐天蔽日的巨蛇喉中发出的,还是径直响在所有人的识海之内。 巨蛇盘踞了整座城池,妖冶的竖瞳锁定了城厢处的茯芍,陶醉地喟叹—— “芍儿,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终于愿意来见他? 茯芍脸上的喜色逐渐褪去, 从陌奚的话中读出了两分怪异。 她好不容易才逃离了沈枋庭的禁锢,可在陌奚口中,倒像是她故意离开、不想见到他似的。 不等茯芍张口分辩, 她的身体骤然腾空。浓雾之中, 自她身后刺出一条苍墨色的蛇尾。 尾尖缠上了茯芍的腰肢, 将她举至高空, 平对着那双车轮似的蛇瞳。 巨蛇张口, 黏稠的蛇毒布满其中,一股强烈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陌奚!”茯芍疾呼,下一刻,她被直接丢入蛇口之中! “芍儿?”沈枋庭正要乘隙离开,转身之际陡然听见了茯芍的声音。 毒雾蔼蔼, 沈枋庭神识之内灰茫一片。雾隔绝的不仅是视线,还有声音。 方才那一声疾呼朦胧模糊, 沈枋庭并没有真切听清。 “芍儿——茯芍!”他御剑在雾中疾驰, 扬声呼唤着,毫无回应。 沈枋庭额角渗出细汗, 比起陌奚屠城,此刻他的眸中才充斥了慌乱。 他一边高呼,一边告诉自己茯芍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密室被困在九张传送阵中,罩住茯芍的结界上有血纹三百六十道, 每一道都倾入了强大的咒力。 他花费了一年的精力构筑这间密室, 茯芍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逃出。 沈枋庭脚下的剑慢慢停了下来。 相比于茯芍逃走,那一声更可能是陌奚的幻术——不错, 定是幻术无疑! 沈枋庭稍稍定心, 然而下一刻,浓雾退散, 有清新的夜风拂过了他的耳畔。 沈枋庭猛地抬头,驰目望去,就见远天残留一道碧影,正是前不久才围城的陌奚! 巨蛇游云而去,半刻钟之前才绞住了城墙,欲破关屠城;半刻钟后,竟不声不响地骤然离开。 雾气稍散,视野恢复,沈枋庭眺望那抹苍墨色的长影,陡然发现,陌奚所往,乃是淮溢。 他撤兵了。 不好! 男人面色一白,后脚踏剑,御驰向琮泷门之北。 密室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徒留一支碰掉了花瓣的毫菊倒在角落,无人问津。 沈枋庭呆怔在门前,半晌,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撑着门框呕出了大口黑血。 他和陌奚初次交手时,心脏便受了一掌,伤未好全,今日又与陌奚一战,在毒雾中纠缠了半柱香有余。 沈枋庭扶着门,缓了许久才堪堪压下喉头的腥意。 他抬眸,望着空空如也的密室,双眸血丝凝集。 他骤然转身,持着剑朝淮溢追去。 …… 诡异的腥甜包裹了茯芍,她被陌奚含在口中,跌坐在他的蛇信之上,头顶是陌奚的犁鼻器。 她抬手,腻滑蛇毒沾满了她全身,黏丝自五指张开处垂落。 茯芍伸出蛇信,浅尝了一口。 不是她最爱的花蜜冷酒,像是一种浑浊劣质的甜浆。 也是甜的,但远比不上陌奚情动时的毒,现在这些毒甜得她胸闷发腻。 她嫌弃地把手上的毒抹抹在陌奚蛇信上。 肚子里有小蛇,这种不好吃的蛇毒茯芍就不吃了。 巨蛇的蛇口像是一处潮湿、黑暗又柔韧的洞穴。好不容易从沈枋庭手下逃脱,身处这样软和密闭的暗室中,几日来的焦虑被悉数抚平。 如果不是陌奚的状态不对,茯芍真想蜷起尾巴、趴在凉软湿滑的蛇信上沉眠一场。 她唤了两声陌奚,没有回应;遂抬手,叩了叩蛇口上颚处的犁鼻器。 蛇信猛地卷起,携着腻滑的蛇毒,将茯芍绊倒在地。 她扑在柔软的蛇信上,啪啪甩尾,有点生气。 肚子里还有小蛇,怎么能这样捉弄她!万一压到了孩子如何是好。 身下的蛇信动了起来,有光自茯芍身后透来。 她被蛇信轻柔地送了出去。 茯芍抱着蛇信稳定身形,一转头,发现已回到了蛇宫王殿。 身后是她险象迭生夺来的灵玉榻,头顶是光彩熠熠的灵玉灯,殿柱、房梁白玉雕饰,案牍上是锦绣山河的玻璃种王玺; 玉榻之后的壁上,还有一尾她从陌奚身上撕下来的帝王绿鳞。 满屋子玉石灵光逼人,骤然从幽暗冷寂的密室出来,看见这么些靓丽的宝玉,茯芍心旷神怡极了,在玉光的滋润下,她觉得体态都轻盈了两分。 她立刻想去拥抱阔别多日的灵玉榻,刚一动作,茯芍就先被紧紧抱住了。 化回人身的陌奚倏地将她扯入怀中,一手扣着她的后脑,一手勒紧了她的腰肢,硕长的蛇尾如麻绳般一圈一圈地缠绞住了茯芍的尾。 他拥吻着她,偏着头,眼睫半垂,蛇信带着蛇毒,抵进了茯芍口中。 茯芍还记得刚才的仇,想要骂他,却在陌奚脸上看见了绝望的哀凄。 她顿了顿,旋即更加用力地扭腰挣扎。 那翠瞳中划过涩然,随后加大力道将她抱紧。 茯芍瞠目,爆发全副黄螭之力,猛地将陌奚推开。 雄蛇趔趄数步,拇指刮过唇角的水色,无声地勾唇。 殿中出现了片刻岑寂。 少顷,陌奚的目光落在了茯芍的腹部,那里依旧平坦,以茯芍原型而言,肚子里多几颗卵并不会显怀。 “芍儿,”俊美的雄蛇偏着头,玉簪之后的墨发倾斜去了一侧,他痴痴地低笑,“还有一个月,我们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他落在茯芍腹部的目光温柔到滴水,比往常他注视茯芍时更加情浓。 过分的温柔,便显得毛骨悚然。 茯芍张了张口,她推开陌奚,是因为察觉了他有所误会。 本有一腔的话要和他解释、要和他抱怨,但对上陌奚这隐隐疯狂的神色,她忽然明白,此时此刻,任何言语皆是苍白。 他不会信。 茯芍思考着,到底该如何解释才会让陌奚相信的时候,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陌奚信也好,不信也好,能怎样呢? 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着什么急。 “我要沐浴!”茯芍决定,与其空费口舌,不如该干嘛干嘛。 反正这会儿她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不如等过个百年,让陌奚自己冷静下来。 她兀自施了清洁术,去掉了身上的毒液。 见陌奚还站着没动,茯芍半是抱怨半是撒娇地催促道,“快呀。离开蛇宫到现在我都没碰过水,这么热的天,鳞片都干得翘起来了。” 陌奚抬眉,随即弯眸,“好,我去准备。” 他从侧门游出,去给茯芍备水。 茯芍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陌奚认定了,这是她为了让他降低警戒玩得把戏。 他在“将计就计”,陪着她“粉饰太平”。 无所谓。 她怀孕了,不能争吵动怒,不能委屈自己。 夏天,就该戏水! 陌奚准备停当后,茯芍一头扎入王殿后的湖泊。 她沉入水下,半晌才破水而出。 吸饱了水的发丝粘在身上,她畅快地甩头,这是今年入夏的第一次游水。夜风沁心,湖水温凉,四周皆是她的气息,安心又恣意。 莲花半开,冰白的水莲浮在湖面,茯芍亦躺在水上。 她舒展长尾,任玉尾在莲花中随波摆荡。 这些日子缩在那张拔步床上,她的尾巴一刻也不能舒展,回到自己的巢穴后,茯芍终于得以放松心情。 陌奚坐在画廊上,长尾半入水中,蛇瞳始终锁定着茯芍,面色晦暗不明。 “夫君。”莲中的茯芍忽地扭头看向他,语调高亢,笑意明媚,“酪杏呢,小杏在哪里?” 这笑容和那声明朗的“夫君”令陌奚心尖发颤。 有一瞬,他几乎相信,茯芍的举动不是作假,她是真心喜欢他们的巢穴。 但沈枋庭手上的那枚玉戒太过刺眼,戒上冰冷的寒芒将陌奚从这虚妄的臆测中狠狠扯出。 他认得那枚戒指,从前丹樱也有过类似。 玉蛇引 第176节 沈枋庭并不擅长精神操控,除非茯芍主动给予,否则谁也逼不了她。 “我本想留她在宫里,可她非要跟着大军。”陌奚柔声道,“她说,想要尽快见到你。” 茯芍一下蹙了眉,流露出两分心疼,“她没受伤吧?” “知道你紧张她,我把她留在了身边,贴身看着。”陌奚道,“她很好,此时应该随卫戕一起回来了。” 茯芍安了心,“这就好。” 她继续游她的水,一直到了黎明才上了岸。 陌奚牵着她的手,拉她从水中起来。 他搭着茯芍的手,另只胳膊揽着她腰后,护着她的腰腹,游动的速度比散步还要慢上几倍。那表情温柔款款,比之往常更加虚幻,没有实感。 茯芍配合着缓游了一段,没了耐心。 “再这么游下去,天都要亮了。我的孩子才没有那么脆弱。”她挣开陌奚,兀自朝殿中游去,一边背对着陌奚呼唤,“快点呀,宝宝说它想吃葡萄了。” 陌奚勾了勾唇,眸中毫无笑意。 茯芍这句话只是打趣,却令陌奚喉中反酸,腾升起新一轮的恶心。 沈枋庭可恨,但这操控了茯芍的寄生蛇更让他心如蚁噬,欲杀之而后快。 和绝大多数蛇一样,陌奚有食蛇性。 他凝睇着茯芍的腰腹,指尖微动,最终还是阖眸压下了汹涌的杀意。 他需要这些蛇卵。 他留不住茯芍,但这些寄生物可以。 调整好表情,陌奚跟上了茯芍,在茯芍游入门槛的瞬间,王殿微微颤动了起来。 茯芍一惊,猛地抬头,就见天穹上破来一道法光,一柄威严光硕的巨剑如流星般自高天砸向了蛇宫结界。 剑尖落在结界上,碰出一圈骇浪,震得结界之下偌大的蛇宫都为之颤动。 茯芍和陌奚的蛇瞳同时收束了,前者是为凝重,后者却是为心慌。 小山般的幻剑上立着一道玄青色的身影,茯芍盯着剑后的沈枋庭,陌奚则紧盯着茯芍。 在茯芍有所动作的瞬间,他的身体先于意识瞬移至了茯芍身侧,拉住了茯芍的手腕。 “芍儿,”陌奚压抑着翻涌不止的情绪,几近柔和地对茯芍开口,“你怀着我们的孩子,先回屋歇息。我来处理。” 茯芍本想用时间让陌奚放心,却没想到沈枋庭如此穷追不舍。 三重关惨死修士不计其数,陌奚虽走,但淮军未退,这本是沈枋庭带领修士击退妖兵的最佳战机,他居然抛下了人界的摊子,不管不顾地追了过来。 他自己的脸色也不好看,想来此前几次和陌奚交手留下了旧疾——如此状态还敢孤身深入妖族领地,莫非是疯了不成。 茯芍拧眉,为沈枋庭的偏执,也为陌奚收束至极的蛇瞳。 她知道,两头雄性的精神都绷到了极致。 幻剑砸在结界之上,透明的结界阻挡了攻击,却没有阻挡视线。 此时此刻,那柄巨剑悬在茯芍头顶,庞大的压迫感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这压迫感下,茯芍本能地抚上了腹部,首先保护自己的孩子。 隔着皮肉,她已经能摸到肚子里的卵形。 一股玄妙的感觉涌上了茯芍心头。 她蓦然发现,此情此景,正是重溯了当年黄玉大劫! 三千年前,她的母亲在灾难之中生下了她,她的父亲则为了保护妻儿,以血化盾,同母亲一起死去。 不——她吃够了孤寂的苦,绝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也走她的老路。 她的孩子要出生在祥和盛世之中,要有父母可依,要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谁也不能让她父母的历史重演,即便是对她有恩的师兄也不行。 “让开。”茯芍抬手,推开挡在身前的陌奚。 陌奚呼吸一滞,如坠冰窟般全身僵冷难行。 不管何时,她眼里果然只有沈枋庭。 毒腺发痒,在分泌蛇毒之前,他眼前突然有莹莹黄星浮起。 陌奚抬眸,微微一怔。 视野之内、蛇宫内外,无数土灵从大地飞起。 骤然之间,仿佛天地倒转,以地为天,以土为星。亿兆光点从蛇城、从淮溢、从芙梃、从韶山深处涌现,形成数道银河,汇聚流向了蛇宫内的茯芍身后。 可见之内,那两张灵玉榻、那案牍上的王玺、那王后宫中日日用仙花娇养的玉石们皆玉光璀璨,贡献出了点点土灵。 共鸣。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共鸣。 四海八荒的土灵应黄螭之血而来,它们潆洄高空,凝聚出黄螭之形,琥珀为瞳、金玉作鳞,两扇耳鳍洁白如冰, 一条宏伟浩瀚的灵蛇盘踞在云间,对着幻剑后的沈枋庭喷吐蛇息。 吼—— 这一声恫吓,陌奚不觉松开了握着茯芍的手。 他无法靠近、无法违逆。 这是蛇对龙裔的本能敬畏,这一本能,实难抗拒。 不仅是油然而生的敬畏,与此同时,此前他和茯芍一直保持的联系也就此斩断—— 他种在茯芍体内的蛇毒消失了。 如同风筝断线,失去牵引。 茯芍从前便百毒不侵,为了种下那两丝蛇毒,陌奚已是花费了全副精力。而今,继承了黄螭之力的茯芍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那些毒素。 她再不受他的控制了。 宗亲府的丹樱;人界内的卫戕、丹尹、酪杏,以及西南战场上的黎殃黎蚗逻偣,天下众蛇都看见了黎明前的黄螭巨影。 血液逆流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令他们精神振奋、不自觉想要顶礼膜拜。 茯芍游出,她高声厉喝,“沈枋庭——师兄,你果真要与我为敌?” 站在由亿兆土灵组构的黄螭之前,沈枋庭心中惊骇震荡。 他印象中的茯芍从来都是善良温顺的,她被浮清利用、被同门暗害、出任务十有八九带着一身伤回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茯芍,那身影耀眼得他无法直视。 不该是这样……他的芍儿、他可怜的妻子,何时如此强势地站在了他的对面,与他针锋相对? 她是需要他的保护的啊! 愣怔的不止是沈枋庭,更是陌奚。 从茯芍呵斥沈枋庭开始,他便忘了吐信。 不是假的、不是演戏……茯芍真的选择了自己? 他犹在梦中般,恍惚失神。 “芍儿,同我回去!”剑影上沈枋庭喝道,“你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我不会背叛你、只有我真心爱护你。其他人、其他妖,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你!” 茯芍摇头,“师兄,你的确是唯一对我好的人类。人界之中,也的确都是些只想利用我的人类。” “但这没什么不对。” 沈枋庭茫然。就见茯芍敛眸,“利用外族,是所有种族都无可避免的劣性。你说我善良,可我也曾毫不手软地利用过一只白狐……我和浮清,并无两样。” “师兄,你是难得的好人,但人类、妖族,这世间万物又有几个能平等对待异族?就连你也并没有把我放在平等的位子上,始终觉得我弱小无助。” 她张开五指,望向自己指前尖锥长甲,细线般的蛇瞳中盈着妖光,脸颊上长出了细密的鳞。 “人妖殊途,重活一世,我才知道从前的自己有多可笑,为了得到一群异族的认可,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 “师兄。”她抬眸,眸光诚恳,近乎恳求,身后的黄螭如泰山般巍峨凶煞地镇在空中,散发着不可侵犯的浩荡之气。 这一柔一刚一并对着沈枋庭。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如今,我已找到归处,有了真正爱护我、认同我的族人。” “师兄、兄长,您再不必为茯芍担心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那柄巨剑终究是从蛇宫上方拔走了。 在黄螭恐怖的威慑力下, 沈枋庭离开了,不是理解了茯芍,而是他自知无法以一敌二, 想要战胜陌奚便难如登天, 再加上吸收了黄螭之力的茯芍, 他毫无胜算可言。 “芍儿, 你太单纯了。”他苦涩地提唇, “你记住,只有我才是永远不会背弃你的人。我会再来找你。” 沈枋庭走了,人界的烂摊子等着他处理; 淮溢的烂摊子也等着茯芍和陌奚处理。 茯芍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陌奚。 “你在想什么,”她双手捧住失神的陌奚,让他看向自己, “不是大言不惭地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么——有过了你,我怎么能可能再接受人类, 他们实在是太短了。” 她还想再骂两句, 张开的口却迟迟发不出声来。茯芍愣住了。 翠瞳中水汽氤氲,那张妖冶俊美的脸上, 满是泪痕。 她第一次见到陌奚落泪,泪水之下,他却是笑着的。 茯芍见过陌奚发自内心的笑,像是珠串断裂, 颗颗玉珠落入玉盘, 悦耳又好看。 那样好看的笑脸,在这张缀满泪的笑靥下, 则又显得黯淡了。 她屏住呼吸, 即便是大婚那日的花妆,都不及陌奚此时的十分之一。 冰凉的手覆上了茯芍的手背, 插入她的指缝。陌奚瞌眸,侧脸眷恋地磨蹭着茯芍的掌心。 玉蛇引 第177节 他笑着落下泪来,“芍儿,谢谢你。” 他放弃过她一世,可她竟还愿意选择他、维护他的伴侣之位。 无边的枨触漫过了陌奚,令他眼鼻酸涩,无法言语。 茯芍低头抵住了陌奚的额角,同他交颈厮磨、吐信缠尾,在分离几日之后,重新为对方打上自己的气味标记。 二尾交缠,结根竦本,垂条婵媛。 不必人语,蛇有蛇自己的交流方式。 沈枋庭离去后,淮溢也收了兵。 大军回城那日,茯芍坚持去城门亲迎。 “芍姐姐!”黑压压的兵甲里刺出一道斑斓的花影,酪杏哭着扑进茯芍怀中,抓着她的手,泪眼朦胧地上下嗅闻她,“你有没有事?人类有没有伤害你?” 茯芍摇头,也急着问酪杏,“你呢?你怎么会跑到前线这么危险的地方去?” “我担心芍姐姐。”酪杏红着眼道,“也怕芍姐姐再也不回来了。” 茯芍心中感慨万千。 曾经那个连头都不敢抬起、一有风吹草动就钻到叶子底下的小奶蛇,如今居然敢主动上前线了。 她欣慰又心酸地抚着酪杏的头,“你们这些小蛇还在淮溢,我又怎么可能不回来。” 酪杏咬着唇,强忍泪意,重重点头,“芍姐姐,你要是真的不回来也没关系,但、但至少要把我带上,我也可以在人界生存。” 茯芍笑了笑,摇头,“不,那里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 听到这话,搂着她的陌奚眸色愈发温情。 蹄声渐近,茯芍抬头,看见了坐在三足甲兽上的卫戕以及旁边的血雀。 二将及身后诸将翻身下骑,对着茯芍行礼,“王后受惊。” 茯芍弯眸,余光瞥见一抹白影。 一众将军的末端,立着丹尹。 他目光微移,似乎有些不自在,和以往的活泼好动有很大反差。 茯芍微讶,“丹尹,怎么了,是受伤了么?” 闻言,众妖随着她的话转头看向末尾的少年。 少年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芍姐姐……我没守住你的戒指。” 整个淮溢,丹尹是唯二知道茯芍为什么突然离开的。 他先前还嘲笑丹樱愚蠢,担保过一定不会丢失她的戒指,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茯芍被人类抓走了好几日。 虽然茯芍无碍,但丹尹还是升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尴尬。 陌奚眉梢一挑,“你的,戒指?” “啊……”茯芍了然,向陌奚解释,“我先前派丹尹去刺杀沈枋庭,怕他出事,就给了他一枚戒指。” 陌奚眸色顿时冷冽,他沉沉地盯着丹尹,丹尹别过头去。 谁让他搜刮他识海时那么没有耐心,没看完后续就收手了。 是陌奚自己误会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难得见到丹尹这幅表情,茯芍笑了。 她抬起尾尖,手作刀刃,一掌削下胳膊长的一段尾巴。 那截尾巴被茯芍抛给丹尹,“不怪你,连我都打不过沈枋庭,何况是你。” 丹尹接住丢来的蛇尾,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 很快,他收紧双臂,死死抱住那截尚且滴血的尾,露出尖尖的毒牙和可爱的梨涡,甜甜道,“谢谢芍姐姐~” 陌奚不赞成地看着茯芍,茯芍知道他要做什么,扯了扯他的袖子,提前警告他:“不许和丹尹抢,这是我送给他的。” 陌奚勾唇,“好。” “真的不许!”茯芍严肃道,“要是被我知道了,今年秋天你就自己过吧。” 陌奚一滞,随即无奈道,“芍儿……” 连他都没有她的血肉,丹尹,也配。 茯芍不管陌奚,她在淮溢大军之后,看见了两位意外的客人—— “姐姐?” 她讶然前行,没想到会又一次见到黎殃黎蚗。 黎殃见到她,松了口气般地露出了笑意。 “我还以为……”她欲言又止,最终抚上了茯芍的侧颈,叹息道,“罢了,回来就好。在淮溢,总比在人界要好。” “抱歉,姐姐。”茯芍磨蹭着黎殃的脸额,“让你费心了。” 这次被劫,最让茯芍意外的便是黎殃。 她和她虽是血亲,可不过几面之缘。 黎殃黎蚗愿意陪她闯入烬灭海,已让她感激不尽,如今竟又为她耗费国力、出动了军队。 茯芍再无法疏远地称黎殃为太女。 黎殃淡淡勾唇,受了这一声谢。 她没有劝茯芍和她去芙梃,在看见茯芍的瞬间,黎殃便知道,短时间内茯芍怕是不会和陌奚分离了。 那双凛冬之阳般璀璨的妖瞳看向了茯芍的腹部,黎殃轻声问:“多大了?” 茯芍抚上腹部,脸上流露温婉的笑,“还有一旬就要出生了。” 黎殃心底划过一丝遗憾。 茯芍的血脉比她预计得还要优越,那日所见黄螭之姿,就连她都忍不住顶礼膜拜,若能得到这份凌驾万物的血脉,那芙梃、黎氏和她都将得到倍数提升。 可惜陌奚实力在她之上,如若不然,茯芍和她腹中的本该是芙梃的子民。 黎殃回眸看向身后的弟弟。 “你想要的话,随时唤他。” 也罢,此番助阵,用几个仲妖、小妖换得茯芍一声真心实意的姐姐,也还合算。 来日方长,只要维系住这份情谊,早晚还有机会。 茯芍莞尔,“我知道了,姐姐。” 陌奚适时出现在茯芍身后,在黎殃和黎蚗面前搂住了茯芍的腰肢。 “此次多谢芙梃出手相助。”他道,“宫中已备宴席,请太女、王子入宫一叙。” 黎殃收起了对着茯芍的浅笑,恢复了那九天神女般高不可攀的清冷。 “多谢蛇王,好意心领。”她道,“军马劳顿,急着回去歇息,您若真有心致谢,返还我等军资足矣。” 陌奚微笑,“我会同群臣商议的。” 这话题没了后续,黎殃也不是真的为了那点钱才来的。 她对茯芍点头致意,转身上了白玉楼船,启程回了芙梃。 黎殃没有客气,陌奚也没有再多留一句。 送走芙梃军队,接下来,便是淮溢自己的盛宴。 为了庆祝王后回宫,整个蛇城欢庆三日,宫里宫外皆洋溢着喜悦。 这喜声传入了偏冷的宗亲府内。 庭院中,丹樱百无聊赖地托着双腮,问伺候的婢女,“外面在吵什么?” 婢女刚要回话,大门被剥啄敲响。 听见这一声音,前一刻还冷着脸的少女如离弦之箭般游了出去,她提着裙,掩饰不住脸上的欢喜。 门一打开,丹樱迫不及待地勾住了来者的脖颈,仰面道,“芍姐姐,你好久没来看丹…” 话音戛然而止,丹樱错愕地看向了茯芍的腹部。 茯芍手里提了一篮鲜果。 这是今日宴会上的。觥筹交错的热闹之景令她想到了孤零零的丹樱,遂特地让厨房备了一份,在宴会结束之后赶了过来。 她进了门,丹樱却驻足未动。 “芍姐姐……”她怔怔地盯着她的肚子,“你……” 茯芍扭头,见她僵在门前,满目惊骇。 想了想,茯芍拉过丹樱的手,放在了自己肚子上。 “摸到了吗?”她对丹樱说,“你要做姨娘啦。” “姨娘……”丹樱艰涩地吐字,这个词让她既陌生又排斥。 “怎么了?”茯芍偏头,“你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丹樱侧过身,低声道,“芍姐姐有了孩子,就更不会记得丹樱了。” “胡说。”茯芍把篮子放在桌上,“我要是不记得你,今天怎么会过来呢。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全都是好东西哦。” “我不要。”少女站在原地不肯过去,“丹樱不想当姨娘!” 茯芍故作为难道,“那怎么办呢,总要出生的,还是……你想它们一辈子待在我肚子里、吸收我的血肉和法力?” 丹樱立即尖声道,“不,快点生出来!快把它们弄出来!” 茯芍失笑。 她柔声道,“快了,她就快出来了。” 她两世以来第一窝孩子、黄玉珍贵的后代,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小蛇,就快要出生了。 这只是开始,今后她还会拥有第二胎、第三胎蛇卵,会在这片领地上组建自己的家族,让自己的血脉世世代代延绵下去。 玉蛇引 第178节 用不了多久,她就要有一个繁荣兴盛的家了。 —— “母后,您在做什么?” “我在找我身上最漂亮的鳞。你们来选两块,好不好?” “母后的每一块鳞都好看!非要选的话……我选这个!” “我选这块。” “这两块吗……好,那就它们吧。” “芍儿,时辰差不多,该送孩子们去见老师了。” “呀,都是这个时候了,今日可是你们开蒙的日子,得早点去。夫君,给老师的束脩呢?” “已装车齐备了。” “走吧,一起去拜见你们的老师。” “母后,为什么您不能当我们的开蒙老师呢?我喜欢母后,会认真学习的。” “……呃,这个。” “别的妖兽都是由母亲开蒙的,母后、母后您不喜欢我们么……” “别为难你们母后,她是万蛇之后,其他妖兽岂能相提并论。” “对、对!我实在是太忙了哈哈……” “可你刚才还闲得给全身鳞片选秀呢。” “……” “芍儿,不如你就承认了自己不擅长教导幼蛇…” “不行!母亲必须是强大完美的!你敢告诉它们就别想和我共度春秋了!” “父王、母后,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在说玉米。” “陌奚!” “我说笑的。” 王殿的大门在身后合拢。 覆海上的灵玉灯逐一熄灭,唯独灵玉榻散发着璀璨火彩,而在灵玉榻靠着的墙壁上,有一大片碧色织出了暗沉的华泽。 密密麻麻三千片蛇鳞布在墙上,组成了一条庞大狰狞的帝王碧蛇。 阴冷的碧蛇蛇首上,一对蛇瞳却温柔和润。 它色为半见,泽若金玉,挥洒着莹莹玼光,长久注视着宫阙之中来往穿梭的妖们。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