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炮灰恃强行凶[穿书]》 第1章 《美人炮灰恃强行凶[穿书]》作者:祝如意【完结】 相传,先剑宗大弟子有个恨了十年的人。 这个人谋他财,害他命,已经消失十年了。 柳闲穿书穿错了时间,一身炮灰命的他努力成了第一仙,四处为非作歹,天道好轮回,他被关了起来。 而后他越狱了。刚出来他就蒙着眼开始招摇撞骗,和书中主角梦幻相遇,哄骗主角拜他为师,过了好几个月慈师孝徒的美好生活。 再然后,他的剑尖抵在了主角的胸口。 “师尊,你要杀我?”少年愣愣地看着他,眼里蓄满了不可置信的泪水。 他点点头,长剑已经刺了进去。眼见着主角砰的倒地,他火速背起早就收拾好的行囊跑路,逍遥又快活。 可数年后的某日,他照例去听曲,没想到帘后琴女的曲风大变,哀怨得像家里死了个谁似的。他正要离开,琴女却突然从帘子里出来,扯住他的腰带,从背后将他揽了个满怀。 柳闲僵在原地,那人抵着他的肩,呼吸贴着耳廓,低低的笑声让他头皮发麻:“师尊,找到你了。” 完了,这人还活着。 我只是个勤恳做任务的炮灰,为什么要被传说已经变得丧心病狂的主角惦记,还被他找到寻仇?没有系统保护我吗? 哦,系统早被我砍废了。 主角没死,我命休矣,炮灰悲痛望天。 可这个不近人情的天道之子,终将把他踩在脚底飞升之人,竟没按常理把他一剑穿心,反倒半跪在地上为他拭去鞋上泥水,低声下气道:“师尊,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只想要我的命。 而我……我想成仙,和他千千万万年都在一起。 可这和柳闲的任务背道而驰啊!!! 1.年下,1v1,双疯批 2.受bking半瞎子,蒙眼大美人,无情又恶劣;攻原书主角,开局十七岁,成长全靠挂,对受很乖巧(?),实际长歪了,双标恋爱脑,都不是善茬 3.修仙等级: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渡劫,一般用不上,主角嘎嘎强,无差别碾压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仙侠修真 穿书 正剧 主角视角柳闲互动谢玉折 其它:吾将斩龙足 一句话简介:谋财害命,坏事干尽 立意: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第001章 此为禁地 这片山海有一处天下奇观。最西边封着片冰原,坚冰冷冷地聚成一条白线,白线正中间拔地而起了一座春山,没有人知道它是多久出现的。 伤碧成寒林,这地方看着美,却冷得不像人间。此刻山脚下聚着不少人,皆腰佩御寒宝物,扎成了一个结界,可极寒已经钻进了骨子里,难消的冷意让人心里直打退堂鼓。 “这……”老道士还没哆嗦出半个字,呼出的寒气顷刻间就凝成数根冰针,直朝他的命门刺去!还好早有前车之鉴,他反应极快,聚起灵气把那针碎了。 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冷颤,后怕地瞥了瞥地上已去奈何桥排队的冰雕们。极寒的冰雪把他脑子冻坏了,竟然忘了,在这里一出声就会死! 寻仙者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座右铭,越危险的地方,越是想闯一下。每年都有人来此,从此天下再也没了他们的踪迹。后人不见前人,更加蠢蠢欲动。 那些人是死去了,还是……飞升了? 修仙修仙,就连高坐在宝座千年的那位,飞升之前都血战数十日,被劈了百道天雷,若不大胆去寻得机缘,如何成仙? 他们来这邪门地方历练,可仅仅才过第二个时辰,经脉就被冷得快断了,而护山的结界依旧纹丝不动! 老道伸出青紫发黑的手,吃力地打着手语:“要不咱们合全力一击,成了最好,不成就打道回府?” 他抬头看了看山下落满的雪,山上满树的花,落英浮于厚雪,美极。可整座山都浸润在无形封印之中,只有一个大大敞开的山口,明晃晃地显着一条山路。 可那山口触之即死,血气浮上,能看到一柄淡雪色剑影悬于此处,剑柄上刻着深红的字迹。 众人冥冥之中有了感应,这山中必有机缘! 活则一步登天,死则烟消云散,他们手脚麻木,他们热血沸腾,永生的答案就在眼前,不能再等了—— 众人齐齐点头,布好最后一道破阵之法,灵力剑气五光十色聚在一起,以滔天之力轰向淡色结界,势同裂空! 可惜,连一丝风声都没换回来。 只有十二柄长剑从山口化形而出,无声无息地朝飞来。彼时众人正合掌欲再度摆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轻轻倒在了雪里。 山色静谧,那柄剑回到了原位,依旧静静悬立,周围春光正好。 这山不进生人,却不管死物。寻仙者的血气慢慢流入空中,入了山,敲响了山顶寺里的钟。 古老的钟声响起,悠远的十二下,天地都静默了,为他们十二人哀鸣。又像是警告。 此为禁地,擅闯者,死。 * 若是真有人进的了结界,沿着铺满落花的古道向上,破了沿途九九八十一道无边杀阵,侥幸还剩了个能动的脑子和没有全瞎的眼睛的话,会发现这座春山的顶上,竟然有一座庙。 第2章 小庙的乌檐朱漆已经陈旧,旧蒲团落絮,点香烛长熄,石阶上落满了灰。烛台上溅着大团大团的污血,只有壁画上的金粉画像熠熠生辉,画的全是妖。 这佛寺里半分菩萨气儿也没有,反而妖气冲天,连天的梅种在这里,也少了几分孤高,反倒艳得很。 滴答, 不知道是哪来的水声。 一尊纯金笑佛像被放在高堂之上,他面带和笑,手捏着木佛珠,珠子上的颗颗“卍”字红得滴血,好似在镇妖。 笑佛前放着个蒲团,蒲团上盘腿坐着个和尚。他披着一身没有半点褶皱的僧袍,阖着双眼,双唇翕动,一颗一颗拨着佛珠。 “大师,又有人来送死了。”从寺角落阴影里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他的手腕被重锁紧锁固定,瘫坐在湿冷的地面上。黑发四处散乱,皮肤苍白如纸,依稀能分辨出身上曾穿的红衣,如今被新旧的血染了,红得不甚均匀,有些地方已被污成了黑。 明明是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的模样,他却还是像个被人深深忌惮着的恶鬼,身上贴着许许多多的黄纸。 那人低低垂着头,好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只可惜连脖子都被粗重的黑铁圈禁锢着,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形销骨立,细若枯骨,和清风晓月的僧人相比,他连个活人都不像。 滴答,水声的来源终于找到了。 原用来取酒的竹管,被突兀地插在他头顶掉灰的墙上,极寒的水珠由灵力控制着,一滴滴不间断地从中落下,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铛—— 厚重的钟声将时间无限拉长。 “一、二……十二。十二条人命,你真狠心。”柳闲朝地上刚数完数目的蚂蚁道了声永别,抬腿换了个坐姿。和尚闭着眼,不说话,连呼吸都没有声音,和死了没区别,只有水滴声回应他。 他锲而不舍地问:“我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 “一百零七年。”绛尘终于睁开了眼。 “被那群没良心的派来这破庙守了我这么多年,你真亏。”柳闲惋惜地叹了声:“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一百零七年。” 他撇了撇嘴:“我这种好人被你们关了这么久,也是真委屈。” 绛尘微蹙眉盯着手中发烫的念珠,心中莫名不安,除罪的经文越念越快,他道:“上仙无须自谦。” “自谦?” 柳闲不解地问:“你是在尊我为谦和仁爱的上仙,还是在骂我是罪该万死的魔头?” 他不解地抬起了头,看着寺外满树的山花。 他卷着一丝比东风还缱绻的笑,抬眸的那一刻,满堂的金印、呼啸的卷云、垂露的春光,骤然都失了颜色。 人间只剩了他一个焦点,倒不是因为他美得太夺目,而是因为太诡异了。 他像一个恐怖的绝色人偶,被抽了魂似的,除了眼角几条将干未干的妖冶血痕,其余什么都没有,只有木然的灰。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山石草木,眉眼弯弯却没什么笑意,瘦削沾血的脸上嵌着两颗无光的瞳孔,光都被吸了进去。 想到因闯山死了的那么多人,他问:“大师,对无辜之人的生死视而不见,佛不会怪你吗?” “那是他们的命数,贫僧管不了。” 闻言,柳闲不可置信地笑了许久:“那你还管我?少讲冷笑话。” “上仙,您犯下重罪,心有恶念,不能放您出世。贫僧身微力薄,守着您,已经尽到了最大的责任。” 钟声停止后,绛尘站起身,手上的念珠却突然断掉,周围的乌鸦开始频繁嘶叫,他的眉头已经蹙成了两道锋,迟疑片刻后他竖起手掌,朝着笑佛福了最后一礼,往庙门外走去。 柳闲知道,他是又要下山给人超度了,在别人送死时不阻止,反等人死了之后念经,还真是人模狗样,心理变态。 他白了眼这秃驴:“大师,为我摘一枝花回来吧。花开正好,魔头也想看看。” “好。” 那和尚端端正正走了,又沉沉稳稳回来。雷打不动地在山下待了一个时辰,他超度了那十二具残尸,盘了百年的佛珠在去时碎了一地,如今仅仅拿着一枝梅花。 白袍僧人行着单掌礼,躬身递给柳闲红梅。他面色冷然,紧闭着眼,口中默念着清心咒,看着是个仙风道骨的高僧,可惜在柳闲也接触到这花枝的时候,他手一僵,瞬间沉了脸色。 有人笑着:“不敢看我?已经晚了。一百零七年了,绛尘,你还是这么笨。” 浓郁的梅香袭来,沉沉地包裹住了绛尘。大脑里一片混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破败得快要死了的人,轻松打开了由千年寒铁制成的锁。 柳闲一片一片揭下身上贴满的符纸,数位大能费尽心血画成的镇仙符咒,经他手轻轻一弹便化成了飞烟。 绛尘的四肢百骸大叫着恐惧,全身的血液就快要沸腾,他不受控制地瘫了下来,柳闲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帮他持住了平衡,轻笑道: “你们机关算尽想要镇我,却在这种小事上犯懒,用我的剑守山,亏你们想得出来。” 他沉思片刻,又点点头:“也对,毕竟你们都是废物,只有我的剑才能挡住所有闯山的人。可我是魔头,剑上沾染的血气能滋养我的身体,感谢你们为我疗了百年的伤,今日我要走了。” 第3章 绛尘模模糊糊地听着他的话,那声音清冽如山泉一般抚慰人心,手上的力道却强迫他偏着头,就快将他的下颌骨捏碎! 柳闲看着他颤动的双目,笑得好像簌簌开放的山花,他问:“现在天不生的宗主是谁?” 绛尘只觉得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灵心之中古弦断,乱石崩,他只能循着心迹如实开口:“是顾宗主……他还好好活着。” “好。”柳闲满意地说,他手上力道突然一松,绛尘重重坠地。 “大师,今日就要分别,你送我一枝梅花,我不杀你,还你一场大梦,如何?” 眼前的破烂瞎子正在说话,僧人诡异地合上了眼,形如礼佛,不过这次他沉入了溺死人的梦境,竟然笑了。 “等你醒过来了,大可去找你的师父道友们,顺带帮我捎句话,就说——” “来日方长,在下柳兰亭,先见过各位了。” 第002章 谢小将军 许多年不起身走走,柳闲觉得腿好麻脚好酸。他认真敲了敲腿,掸了掸身上烂絮一样的袍子,又东翻西找,终于从腰间扯下了一块不那么脏的布条,随手打个结,将就地蒙住了眼睛。 寺庙壁画上用金尘玉粉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三千年上古凶兽们伴着九千张倒画镇妖符—— 用之镇仙,镇天下唯一的仙。 “……真丑。”他拧眉端详了片刻,也不知道蒙着眼该怎么看清这纷杂的画。 用梅花枝尾割开手掌,他轻抚上壁画,让鲜血顺着金玉纹路流散,逐渐长成一棵参天血树,顺着血迹一路的妖兽逐渐活跃起来,壁画沸腾,金光大盛! 倒画的镇妖符镇仙不镇妖,此时妖邪受了仙的血,突然重获自由,叽喳笑着十分吵闹,在万妖图中腾跃奔走,马上就要破壁而出! “大家放松些。” 很轻的一句话后,四周静了。 星尘滚地,白光漫洒,他于其中岿然,倏地阵破。 暴动的妖兽终于破坏了所有阵法,五脏六腑的紧压逐渐消散,柳闲满意地看着那些实在算不上可爱的东西,轻拍了拍墙,嘴角勾起一抹甜丝丝的笑:“真好。” 妖兽也小心翼翼地笑,示意在他们墙外的同类割开墙,放他们出来。 柳闲回之以笑,“虽然我最厌恶妖兽,但你们对我有恩,我便亲手送你们无忧的一程。” 在凶兽密密麻麻的注视下,他最后瞧了眼倒在地上浑身洁白的绛尘,笑着走了出去。金殿外的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袖,他没有回头,背过身朝着万里梅林走去。 而在他踏出门后,庙内无名风起,千万股剑意从他割破的掌心奔腾而出,汇成九柄血色大剑,带着山崩地裂之势,从四面八方朝佛寺直直插去,片息不留! 樯橹灰飞烟灭。什么壁画,什么山寺,这里从来没有过,只余一片残灰。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1]” 沿着古道下山,他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小调,赤脚踩在湿润的焦土上,步履轻快,没留下半点脚印。 自他走后,方才还殷红的花林已全然衰败,同漠漠天地一色。山猫不要命地奔窜入高树,惊起树梢上的黑鸦苦叫着扑棱飞走,空中浮落几片鸦羽。柳闲抬手接下其中一片,合上掌心再打开,就只剩一抔黑沙了。 他眼上蒙着白绸,身后长长的丝带飘扬,终于见了出口。那柄淡色长剑仍然立在山口,剑气化作一道浮光跃金的帘,将他与山外无边的风雪隔绝起来。 柳闲抬手握上剑柄,那虚影霎时有了实体,化作一道通体莹白的长剑。 他抚着剑身轻叹:“不周。” 而后长剑嗡嗡,他瘪了唇角,心疼地抱着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么多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吧哭吧,我伤心死了。” 骨色长剑也跟着颤动了好久,仿佛在和他亲昵交流。 “我?”柳闲指了指自己,毫不在意地反问:“我怎么可能有事?” 百年来这把剑杀了不少人,剑身血气滔天,他却不嫌不畏,仔仔细细地用衣袖擦去剑上的尘土血迹,拿着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对了! 之前剑柄上还挂了一枚他很喜欢的剑穗,如今却不知道丢哪去了。于是他拿出唯一一根没有化成灰的鸦羽,低头挂在了剑尾。 他轻拍了拍剑身,眉眼弯弯道:“我们回家。” 他用剑尖缓缓地挑起了那道隔绝春山和冰原的帘。外头狂风呼啸,寒霜等不及地想要灌进来,在靠近他时却又好似风月旖旎,温柔得仿佛不是可摧折一切的风雪。 柳闲刚踏出腿去,雪便停了,冰原里万籁俱静。 天地一色,光线颇有些刺眼,他打了个呵欠,手上转着从笑佛手中取下来的桃木念珠,抬头见着冰原天上无日无月,脚下传来咔咔的声音,应当是谁人的尸骨。 他学着绛尘行了一个合掌礼,便踩着脚下那一大堆骨头离开了。 咔擦——咔擦——,雪上多了点点红梅,他一下也没低头。 * 冰原东边最外层有一座边陲小镇,近日过节,很是热闹。 “掌柜的,你看看我这串珠子,能值多少钱?”典当行门口突然跳出来一张鬼脸,吓了李福一跳。 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乞丐,烂衣血絮上落满了雪,在铺子外头抖了好久的雪才进来。眼睛上绑个破布条,乱糟糟的乌发四散挡住了大半张脸,活似个来追命的恶阎王。 第4章 这乞丐见缝插针地把手上的念珠递了过来,李福没理。被这人吓出短暂的心悸之后,他把那双手拍开,低头拨着算盘。 “我在算账,可别拿小玩意来骗我。”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总有几个缺钱的傻子,去坟场渣斗里掏了几天几夜,捡一些没人要的垃圾回来,想找到当铺换几个钱,他早见怪不怪了。 柳闲看着掌柜手下的金镶翡翠算盘,心中赞叹,他这是找对人了。 “这可不是什么小玩意。掌柜的,听过极北冰原最中间那座春山吗?这串念珠,就是我从那山顶寺庙的金笑佛手上取下来的。” 李福把他的话当得比浮云还轻。他开当铺多少年,连东海独一无二的镇海之宝都见过上百个,还个个不重样,这些人把他当冤大头,为了骗他的钱,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他觉得这人背挺颈直,仪态上好,莫名其妙有种世外高人、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呸呸呸,这不是把自己当狗吗。 “谁不知道那座山啊,我可是听说,去那求仙的那些大爷仙修,一个都没回来!咋地,你能耐那么大,不仅去了,还捞着了宝贝?” 现在没客人,李福心情也不错,不过是个落魄疯了的瞎子,和他闲唠几句也不会出错。 “我救不了他们,可我的珠子真是好东西。”柳闲无言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在山上,有个秃……了的得道高僧对着它念了整整一百零七年的经。” “哪位高僧啊?若是绛尘大师……”李福正无所谓地信口开河,没想到面前的瞎子真就诚恳地点了点头,顿时无语了。 “连你这都知道?就是他。”柳闲点头如捣蒜,没想到绛小驴还挺有名的,“此物驱邪有奇效,我瞧你家有人挺需要的,便宜卖你如何?” 疯子扯谎话都不过脑子,都碰瓷到大师身上了。绛尘僧人常年坐于明镜台上,解世事问苍生,哪来的功夫和他闲扯淡。 “我好得很,少来咒我。”李福冷声,抬头瞥了一眼眼前人。虽然这瞎子周身全是血污,看不大清,但听声音也像个年轻人,身高腿长的,怎么就傻成这样了呢。 “你既然这么愁钱,有本事把金笑佛手上的手串抢过来,干嘛不直接把金佛搬过来?” “阿弥陀佛。施主,你这是对神佛的大不敬!”这乞丐扬了扬下巴,一副不可说的模样,随即又懊恼地瘪了瘪嘴:“我当时太得意忘形,不小心给忘了。” 淅淅沥沥,微雨画屋檐。 李福看到他昂头时露出一段清隽的下巴,连风都眷顾他,为他拂开几缕发,露出白绫遮眼,身后丝带飘飞,瘦脱了相的身子,竟把这破布烂衣穿出了兰玉风骨,如在画中。 突然他有些好奇,这样的人,若是没有瞎,该是有怎样一双眼睛呢? 算了,也是个可怜人。 他叹息一声,接下念珠,细细端详了起来。桃木质,粗粝干硬,上面半分灵气也无,歪扭雕着的“卍”符已经生了裂痕。寻常人家都能拥有,应当是从犄角旮旯里捡到的小物件。 “行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了几两碎银放在桌上,语重心长地劝诫道:“我只能给你这个数,够你拿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之后找个地方做做活安顿下来,别再干这些事了。” “我知道啦!”那瞎子把串珠放下,准确快速近乎抢地夺走了案上的碎银,生怕人反悔似的,笑着掂了掂就往外走,提醒道;“记得把它交给你的女儿,让她戴在左手腕上。” 即使隔着布条,李福似乎也看到了他满眼得意的模样,一个瞎子是怎么看到钱放哪的?他又是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女儿的?我女儿又怎么了?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又有一人进了典当行。 后来经年已久,柳闲依旧记得和谢玉折痴缠伊始的这第一面。 屋外细雨若散丝,这人收了伞走进来。少年比他矮了半个头,擦肩而过之时,连带起来的风吹的浑身湿透了的他一激灵,他微侧头瞧了一眼。 来人约莫十七八岁,头戴额带,一身玄青色劲装,行走时暗纹浮动,工艺不凡。他已经初初长成,眉若锋聚,目似点星,神色却淡得很,像初冬将落未落的细雪,却是柳闲待的春山下冰原飘的那一类,冷厉得像是能杀人的刀。 好在腰上有个小巧的铃铛响动着,为他冲淡了不少肃杀气。 “掌柜,赎物。”少年打开一张叠得比宫苑瓦片还工整的当票,纸已泛黄,其上墨迹都淡得不明显了,显然是多年前的东西。 “谢小将军,您来了!”李福见了他,登时眉开眼笑,脸上惊喜地皱出了层层褶子:“哎,您军务繁忙,想拿走什么东西,差人知会我一声,我给您送来就是了,何必劳您大驾呢?” “不必了。”这位谢小将军却并不领情,从钱袋里取了几块闪得烫眼的金子,直接放在了桌上。 李福很眼熟他,他叫谢玉折,是和雍国大将军的独子。百姓称他父亲为谢将军,称他为谢小将军。不过他能得这样一个名头,并非单单靠家世。和京中其他公子少爷不同,他十二岁就随父入了军营,如今已经五年。 小小年纪已经战功赫赫,初具猛虎之势,如此少年英雄,李福当然欣赏,也早听说他是个不好惹的主。不过也是,若没有这股狠劲,如何杀得敌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呢? 第5章 他本不会和权贵有交集,可他有个救命恩人,恩人曾来找过他两次,第一次存了一个锦盒在他这儿,第二次给了他一张画像,说终有一日,画像上这人会来取走这个锦盒。 那时他就发了毒誓,不论发生什么,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会保管好这个盒子。 一直没见着画上眉清目秀的小玉郎来找他,李福心里着急的不得了。可前几日他又准备盯着瞎琢磨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不就是最近领兵灭了外敌的谢小将军谢玉折吗! 大军凯旋时正值隆冬,谢玉折一人踏马在前,身后领着泱泱大军。他的脊背直挺,黑发高高束起,腰佩镶玉长剑,银铠反射着猎猎寒光。大雪落在轻铠之上,又随着千里马的脚步,碰出簌簌响,雪一点一点被抖落下去,踩进泥里。 行至城门口他一拉缰绳,翻身下马,对着那漆红大开的巍峨城门深深行了一抱拳揖礼,朗声道: “臣谢玉折,幸不辱命。愿陛下万岁,百姓长安,天下太平。” 第003章 假瞎子 将军府有位小公子,面比冠玉俊,眉目胜雪寒。胆大的姑娘想同平日里那样朝如意郎君身上扔帕扔花,却又因他周身凛凛的气度消了念头。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隔绝了一切好意,再热烈的花也抛不到他身前。他是和雍国新开锋的、沾满鲜血的利刃。 那日小将军从城门踏马巡游直到了皇宫,从此上京无人不知谢玉折。 当然,得排除被关在寺庙里,与世隔绝一百零七年的柳大仙。 屋外下着小雨,而柳闲没有伞,正愁着,听掌柜的语气像是来了个大人物,好奇心起,便折返了身,撑在柜台上支着头,笑眯眯地侧身看向眼前人。 “谢小将军?”柳闲叫道,十分和悦:“久仰大名了。” 其实他压根没机会听说,只是见这人衣袍银纹暗涌,连黑绸额带上都绣着鎏金麒麟,想必身世不凡,先认识认识,或许小将军大手一挥,就能解了他没钱买伞的燃眉之急。 更重要的是他未来有个死敌也姓谢,等了上千年都没出生,眼前这位说不定就是他的祖先。把死敌的老祖宗扼杀在摇篮里,死敌还生得下来吗? 柳闲一手捻着银子,不轻不重地琢磨着。 可在李福眼中,一个半疯的脏瞎子,用缠着破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当朝小将军,这画面别说友好,也忒瘆人了。听这懒丝丝的挑衅意味,瞎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也不知道小将军脾气好不好,反正这乞丐看着就是个刺头儿。希望他们俩不要在店里打起来,他还要用自家招牌吃饭呢。 可在李福为瞎子的残命和自家店铺的名声扼腕叹息之际,谢玉折竟然没有无视瞎子,反而浅淡地“嗯”了一声,李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玉折仍盯着桌案,语调刻意得像死水一般:“你没有伞。” “我?”柳闲朝四周转头,疑惑地指着自己,一时不知道这富贵公子在对谁说话。 谢玉折问:“衣服都被淋湿了,不冷吗?” 柳闲竟然从少年冷淡的一句话里听出了责备的意味。 李福打开重锁取出一个锦盒,正不知该不该递给谢玉折,闻言差点崴了脚。 连一个陌生乞丐的冷暖都要关心,谢小将军果然如传言一样心忧子民,是我朝大幸,我朝大幸啊。 只见那乞丐点点头又摇摇头,抛高手上的碎银又接住,笑道:“冷啊,可买伞换衣都要钱,没钱神仙也没办法。” 谢玉折微蜷了下手却没说话,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福趁机把东西和金子一齐推了出去:“小将军您亲自前来,小铺已经蓬荜生辉了,您保家卫国的恩情,小民终身难以报答,怎么能要您的钱呢!” “遵照典当行规定,赎回此物当付黄金二两。”小将军重新递过金子,他的声音清朗有力,还夹杂着几分变声期特有的低哑,一副不容拒绝的语气。 在他打开钱袋子的那一瞬间,柳闲趁机朝里头定睛一看,表情都快裂开了。这小孩装钱的东西,竟然是芥子袋!芥子袋外观和普通布袋相差无几,但内里却别有洞天,它几乎能完全不受限制的放置死物,但一般只有修士才能用灵力打开。 可谢玉折手上的却像是特制的,凡人也能使用。 柳闲一时不知道该把重点放在这个袋子上还是二两黄金上了。他背过手,藏起躺在自己手上和半根手指差不多大的碎银,想着芥子袋中不知还会有多高多沉的金子,心里酸得很,他连买伞的钱都没有呢。 李福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能要!这是当年我的大恩人不要报答,又不忍心看我良心不安,所以才让我存了个东西,等着未来交给您。” “我等了好多年了,却一直没见着人,还以为只是恩人留给我的念想罢了,没想到今天真等来了!” 李福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辗转百年,人间沧海桑田,他从一个差点死在妖兽口中的上修界小器修,等到如今精明市侩的下修界老商人。他的脸随着岁月渐生沟壑,只有这个锦盒封于玄铁中永远不变,仍静静守在原地,而今日终于等到了。 “好多年?”谢玉折微微蹙了眉。 其实他来时也看到了当票百年前的日期,可在真正见到寄存的东西之前,他从未想过这竟是真的。 第6章 今晨他一直戴着的长生玉无缘无故地碎了,当票便是从碎玉中发现的,上写着“切记,玉碎即取”。他问了府上老管家,管家说这玉是他的生辰礼,是母亲亲手为他戴上的。 谁知道里面原来还有一张当票! 李福把那副画像也递给了谢小将军,疑惑道:“是啊,还有一副您的画像呢,也不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真真是分毫不差。” 拆下封绳,展开画卷,谢玉折的呼吸凝住了。 宣纸仍旧崭新,半点不百年前的物件。其上笔触生动,画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 少年用玉冠高高束着马尾,笑得极明朗灿烂,眼睛都弯成了两个月牙。他头上还别着一朵五瓣花,花瓣本由墨汁绘制,却艳得很,其上洇染着一大片乌红。 探过头看看画像,又侧着看一眼谢玉折,一直在安静看热闹的柳闲惊叹道:“你们二位长得一模一样。” 他抿抿唇,竟还比较了起来,“不过他更活泼可爱些。” 谢玉折没有搭理他,只默然地看着这幅画。画卷青年和他长得完全一样,就连鼻梁骨上的那颗小痣都在相同的位置。像他,却又不是他,他可从来不这样笑。是谁、如何画出来的? “要画出来很简单,”那瞎子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指着画开了口:“看着那个人的脸,有几分画工,再拿笔比着画出来不就好了。” “可我拿到这画的时候小将军还没出生呢,从哪能看到他的脸呢?”李福再次叹了口气,果然不能奢望轻易理解这位瞎子——不,都能亲眼看到画了,根本没瞎,是骗子的脑回路。 瞎子还在异想天开:“那就让那些所谓的大师算一卦,用法术控笔,笔自己沾墨自己画呗,多简单的事儿。” 若说前头那个猜想还有实现的可能,这句话就纯属瞎扯淡了。 “这世界上哪有仙修有如此通天本领?”他不着调又很笃定的语气,李福差点就要以为预言一个人的长相是一件很轻松平常的事情了,果然不能轻易理解瞎子的脑回路。 柳闲哈哈笑着,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应该是有人会的。只不过怀璧其罪,不愿意告诉旁人而已。” 李福没怎么听进去,因为仔细看了眼这瞎子后,他已经怔住了。这些年他走南闯北遇到了不少人,却从未遇到这样一个特别的人。 明明他身上穿着破布烂衣,明明他嘴角总是卷着微笑,明明他在懒丝丝地和你打趣,却仍像是浮于远隔云端的圣山之上,带着不可触摸的神性。 可他浑身的血迹,又彰显着他如今身在地狱。 “当然,这仅仅是我瞎猜的。但我可以肯定柳兰亭做不到,毕竟他不懂玄学,只是个破练剑的。” 瞎子清冽的声音冷得他一激灵,李福尴尬地拨了拨算盘,努力移开视线,侧头望向窗外,雨停了,空气中迷迷蒙蒙地浮出一片雾来。 而后他反应过来,怒不可遏道:“你竟敢直呼上仙大名,毫无尊崇之意!而且你又不是上仙,怎么能随意诋毁他?” “他不也是人,谁又比谁高贵。”柳闲不屑地轻哼一声,“还有,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是柳兰亭?” 李福噎住了:“……你!” 不敢和这不要命的骗子一起妄议上仙,他战战兢兢地看向默不作声的谢小将军。纵使谢玉折少年老成,总归也只有十七岁,藏不住心事。 他垂着眼眸,嘴唇紧抿着,手里紧握那个锦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说把天聊死了,但柳闲才不会管旁人所想,也不愿耗在这里,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挥手告别:“雨停了,我走了。” 他刚抬腿出店门,却见谢玉折也收起了锦盒,留下桌上大块的金子,竟也跟着走了。只留的李福一人傻眼看着桌上突如其来的一笔巨款,和那串破破烂烂的旧念珠。 瞎子说要让女儿戴上它,虽然他似乎是个骗子,但李福仍决定照做。反正又不会见鬼,女儿平日也喜欢戴这些东西,瞎子是个怪人,万一误打误撞,它真能挡灾呢? 柳闲正想着姓谢的太晦气,最好还是别见面了,可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扯住了手腕。那人的手心温热,磨出了粗粝的茧,明显是是常年习武之人。柳闲皱着眉回头,不耐烦地问:“有什么事?” 虽说已有刻意压制,他话语中残存的威压仍让谢玉折的神经突然一紧,可他仍不放手,死死地盯着柳闲,冷声反问道:“旁人我不知道,国师大人自己,不正是有如此通天本领的仙修吗?” “什么?”柳闲听不懂。 谢玉折腰佩的铃铛叮铃随风响:“国师大人,我永远不会认错您。即使您伪装成这副模样,也不会。” 第004章 天下第一 烦人精。 柳闲用一个白眼狠狠地疼爱这位小将军,可惜谢玉折只能看到那人沾了血的白绫随风飘飞,听他薄唇轻启,慢悠悠问道:“小将军,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谢玉折冷了脸,他还有三年就要弱冠,侪辈也多已娶妻,他显然已经不小了。 “十七?”柳闲抬了半边眉,十分骄傲:“我蹲大牢的时间,都是你年龄的六倍。” 谢玉折仍死死地牵着他,深黑的瞳孔里写满了“我不信”,很冒犯地把他认成了另一个人,不放他走:“国师,我与您相识多年,您不必在和我伪装。” 第7章 “……没骗你。”柳闲把手臂上的破布掀开,指着其上新旧深浅的道道伤痕问道:“这都是黑心狱卒给我打出来的,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谢玉折看着那道道让人毛骨悚然的伤疤,见国师身上的伤比他的衣服还破,他沉默了。他抬起手,蜷曲的手指似乎是想碰碰那些疤痕,却被柳闲完全避开。 “这些伤……疼吗?” 柳闲惋惜地叹了口气,趁机往一旁快走一大步,头也不回地说: “疼啊。而且你这样怀疑我,害我又想起了从前的牢狱生活。小将军,即使是无心之人,被揭伤疤时,也会伤心的。后会无期,我要独自伤怀去了。” 谢玉折仍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跟着。 柳闲默念了好几句“我素质好”后,长舒一口气问道:“你到底要干嘛?” “国师大人,我从未认错人。”谢玉折口中尊称着“大人”,右手却已经抚上剑柄,好似蓄势待发。 柳闲被这一根倔筋气笑了,他道:“爱信不信。你别跟着我了,我脾气不好,喜欢一个人闲逛,不喜欢姓谢的。” 我还神通广大,有一百零八种方法让你找不到我,另有八百零一种方法让你之后不敢再跟着我。 “好。”谢玉折却并不畏惧,点头淡淡道:“我原是看你手头拮据,想帮你。” 这个人的脸被头发和血污遮住,就算和国师再相似,那双最标致的眼睛也被绸缎蒙住看不到了。单凭身姿声音也不足以确定一个人的身份,他还需要再多观察。 “真的?”柳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抖抖身上的烂絮道,“要知道,我是个泼皮无赖。” 谢玉折点头:“一切都是我自愿赠予你。” 哇哦。 柳闲看了眼他腰间不知装了多少财宝的芥子袋,变脸比变天还快,眉眼明媚弯着,一手搭在谢玉折肩上:“小将军早说嘛,咱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他身上全是血污,谢玉折却硬生生忍着没有退开,只冷声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可柳闲并不想叫他的名字,虽然这是个要给他花钱的冤大头,但他是实打实不喜欢姓谢的。 他颇嫌弃地往旁边跨了一步,踏着雨后湿润的青石板路,雨水溅起,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啊,那你叫什么?” 那个人说:“谢玉折。” “兰摧玉折的玉折?” 谢玉折明显不喜欢这个说法,但他仍没有否认:“是。” …… 无名风起,柳闲打了一个寒战。 “谢玉折。” 缓了一会儿后,他轻声复述了这个名字,唇角卷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们有了能说上话的缘分,你猜猜用了多少年?” 原只是想遇到个死敌的祖宗,没想到遇到了他本人。 谢玉折这三个字,早已在柳闲心中描摹了上千年。 上仙有个秘密,他其实是穿书来的。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苦逼的开始。 穿书前他身份证上的名字还叫柳闲,某年柳家家宴,他还站在树荫下悠闲地等人来,晴空中竟然无雨落雷,直直劈向他,这一劈就把他劈去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电子音在他脑袋里棒读道:“柳上仙,我等你许久了。” “谁……?这是哪?”他眼前一片漆黑,正在琢磨自己是被雷劈瞎了还是地府里没有通电,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他想吃奶奶做的鲜花饼很久了,结果饼没吃到,就莫名其妙被雷劈。没被劈死就算了,还到了个乌漆嘛黑的地方,他心情非常糟糕。 “你是人工智能?柳尚贤又是谁?”这ai竟然还有口音,柳闲大为惊叹。 电子音咯咯笑着:“此即是书中世界,你即是书中人。” 话音落下他脑袋便闪过一道白光,他想起了自己先前失眠时看的那本烂俗小说。就着系统的提示音,他发现自己好像穿书了。 互联网飞速发展,柳闲见多了现实世界的怪事,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事情到还是能够接受,权当是寻个刺激,不就是穿书吗?拥有光辉灿烂的一生,做完任务之后再回去不就好了。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穿成主角,反而成了书中一个小小的炮灰。他的角色在文中只有寥寥一句的笔墨:“彼时上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谢玉折飞升为仙。” 意思就是,谢玉折才是这本书的主角,他只是个帮主角成仙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垫脚石。 “这本书里的世界出现了故事线紊乱,主角有99%的可能收到污染,导致世界毁灭,生灵涂炭,引起读者不满,为了避免这种可能,c51790找来了您来纠正故事线。” “那你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成为上仙,遏制恶性结局发生就好。” 柳闲听到了“成仙”这两个字,几乎是立即两眼放光地兴奋问:“成仙?难吗?这个世界有几个仙?你会给我什么金手指吗?事成之后有什么奖励吗?遏制怎样的结局?” 系统的回答含糊却又肯定:“一切靠您自己,成为天下第一位仙,然后阻止主角成仙,并杀死他。” 彼时柳闲皱了皱眉: “杀死主角?小说都要烂尾了,你们还要让主角死?” 系统讳莫如深地看着他:“您只需要完成这个任务,不需要了解别的信息,在您完成任务后,系统会安排好一切。” 第8章 系统十分通人情:“此任务难度极大,若您最后没有完成,系统并不会对您做出处罚,只是书中结局未能改写,您作为柳上仙,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 原文里对柳上仙的着墨虽不多,但也能看出和主角有仇,最后被他几剑戳死……光是想想就让柳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系统用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朝他卖萌:“总之,您现在是一颗种子,快快发芽开花,快快修炼升仙,亲手杀死主角之后,一切都能结束了哦!” 它还强调:“外来者才能破除命运,您一定要亲自动手。” 穿进书里杀主角,不成还要反被杀,柳闲还第一次见这么离谱又恐怖的任务。他顿时没了和黑心资本家交流的兴趣,反抗道:“我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你让我杀人?不干,放我回去。” 系统无辜地说:“抱歉,送您回家不在系统的权能之内,书中的律法也和现代不同,您只需要完成任务,系统会为您善后。但在此期间,现实时间并不会停滞,c51790在此为您加油。” 柳闲从它一堆的无辜中,听出了几缕幸灾乐祸。从一颗种子到天下第一位仙,怕是还没能等他它完成任务,地球上还有没有姓柳的人都值得商榷了吧。 他想挣脱束缚,却发现完全动不了,他真的成了一颗被埋在土里的种子。 反抗不得,只好努力做任务。他每日吸收日月精华,却毫无进展。 漫长春秋过去,种子柳依旧没有发芽。在深黑湿润的泥土里,他什么也看不到,视野里唯一的色彩,只有系统不时给他转播的柳家现状。 家人两鬓斑白,相继离世,他的离开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半分影响。 他质问系统,系统答:“您目前的进展太慢,系统只好抹去了你存在的痕迹,避免让您的亲友伤心。” 只好?听起来这一切竟然还变成他的错了。 系统说在他回家时一切便能复原,时间能倒带吗?死人能复活吗? 柳闲不知道,系统的回答也模棱两可。他想深情问候系统,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一堆被屏蔽的星号。好智能的弱智系统,他鄙夷着,终于发了芽。 等到最后一个记得柳闲的人也死去之后,他此行的目的也就变了。 无牵无挂便可随心所欲,居然为了让一本小说不烂尾而强制抹去了活生生的我,我不高兴了。 仙,当然要做,要做天下第一仙。 要名满天下,要万寿无疆。这破书爱坏不坏,只要他逍遥。 于是千年春秋里,无人不知柳上仙。 可命运的齿轮转呀转。今日终究还是转到了这来。他听到滴滴的警报声,好像是被早被他砍废了的系统突然爬起来了:“恭喜!恭喜!您已与本书主角相遇,开启故事线,走上回家的道路了!恭喜!恭喜!” 柳闲兴致缺缺地看着眼前俊俏的少年,果然和书中描述的一样,芝兰玉树,身绕祥云,不过如此。 既然遇到了,那就做做任务,拯救拯救世界吧。 他按着自己的无名指节,压制住了心中的强烈杀意,这是系统刻在他身体里最原始的本能。他道:“我觉得还是叫你小将军,才能体现我的敬佩。” “那你呢?”风又止,谢玉折反问他,“国师的真名是什么?” 和雍国的国师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了数年权柄,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与样貌,只尊称一声“国师大人”。他行踪不定,一步三喘,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所以不常行动,常常以木轮椅代步。 有时他会坐在小溪边赏落花,几乎没人敢靠近,只听得小溪头低低的咳嗽声。 当然,谢玉折知道,那人看着无边的温柔与脆弱之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第一,我不是你口中的国师;第二,我不乐意告诉你我的名字。” 眼前这个人,一是个瞎子,二受了满身的伤,三身上没有半分灵气,却笑眯眯地狂妄说道: “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别再把我认成别人啦。” 第005章 钱包 天下第一? “哦。” 青年答得很敷衍,但柳闲只管说,才不管他信不信。 他攥着新赚来的碎银和新认识的钱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云裳阁。 在这个人间,没有灵脉的是凡人,有则是修士。凡人驻扎之地为下修界,没什么灵气,怨气自然也淡;修士聚集之地为上修界,灵气深,相应的怨气也深。 云裳阁是一位修士开在下修界的衣裳铺子,量体裁衣仅需一刻钟,偏偏做出来的效果极好,深受名门贵族喜爱,价格也极其昂贵。 “客官,不是咱不想要你进,”店小二为难地看了柳半瞎飘絮的血衣:“只是你身上这些血……太多了,用清洁咒都洗不干净,我怕会弄脏店里的布啊。” 柳闲自知理亏,只能可怜兮兮地朝谢玉折眨眨眼。 小二正想拦住乞丐,却被他一旁矜贵挺拔的青年按下了他的手,他冷淡道:“弄脏了我赔。” “你真好。”柳闲看着他,崇拜的星星眼连绸缎都遮不住了。 ??? 这两人天下地下,怎么是是一路的? 衣绣麒麟,尊贵非常的谢小将军,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既然小将军有钱赔,那当然是布料脏得越多越好,他赶紧把这两个财神放进去了。 第9章 仗着有谢大钱包撑腰,柳闲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店。他信手挑了一块锦葵红布制衣,银带束腰,选了块绸布一半做成芥子袋,另一裁成一块金纹暗绣的绸带遮眼,连小指都选了个羊脂玉戒。 “给他准备一盆刚熬好的药浴和新制的里衣。”谢玉折抱剑而立,低声对小二道。 小二不解地提醒:“小将军,方才我们已经用符咒为那位公子清洁好了。” “天寒,他淋了雨,恐身上旧疾再发,需要热药汤沐浴。”谢玉折看了一眼不远处兴冲冲选购着的柳闲,不容置否地加了钱。 “……是。” 像是生怕被人看到什么似的,柳闲扯下遮眼绸带时特意背过了身去。谢玉折独独看到了他窄腰长腿,一身红衣衬得他白得病态。 谢玉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踌躇地握紧了片刻,而后又松开。 像,又不像。万一真的不是国师呢?不可……滥杀无辜。 少年心事未息,柳闲却朝他扬了扬头,侧过身说了个肯定句:“好看吧。” 好看吗?此刻柳闲浑身洁净,宽大的衣袍也遮了些他瘦削的身体,的确要比初见时顺眼不少。谢玉折默然不答,一旁的小二已经热切地招呼了起来:“公子,您的药浴已经备好了!” “谁?”柳闲看着小二挥着的手,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 “对对对,快来吧,我们服侍您!” “什么?”他眯上眼警惕地盯着谢玉折,即使隔着眼绸别人什么都看不到。 谢玉折移开看着他服饰的双眼,平淡道:“近日店里的活动,买新衣送药浴。” 柳闲转头看向小二:“还有这种好事?” “啊?我们没……”小二还没说完,一道锋利的眼光便刺了过来,他连忙改口:“对对对,您、您是贵宾,当然!” “这么好,谢谢啦。” 柳闲百年没碰到热水,又淋了一天雨雪,身上发冷,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沾了自家死敌的金光,屏退在一旁服侍的人,独自泡了药浴,穿上好看的新衣,全身都舒畅了许多。 出来时谢玉折竟然还在等他,临走前他对小二竖了个大拇指:“你们店里的活动还真不错。” 店小二拿着手里沉甸甸的一锭金子,脸都笑变形了:“欢迎二位公子下次再来!” 出云裳阁时已入夜,外头正在放天灯,黑天上缀出星星点点。街上明灯如昼,花影游龙,各式各样的小摊位占满了街道两边,听路人说,今夜是和雍国传统的团圆夜。 “小将军,你怎么还跟着我啊?”柳闲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笑问:“如你所见,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你想要什么都给不起。” 谢玉折没理他,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上的绸缎。 “难道是你少年心动,看上了我貌美如花?”柳闲恶劣心起,拍了小将军的肩,语重心长道:“十七八岁的小孩血气正猛,一下就遇到了我这般绝色之人,情窦初开很正常,况且我也不歧视断袖,你不必害臊,也不必担忧。” 谢玉折冷声道:“你想太多。” 他又补充道:“你我无亲无故,只是相逢一场。” “好吧。”柳闲耸耸肩,“那能否给相逢一场的我看看,你赎走的那个锦盒里装了什么?” 谢玉折半点没犹豫,直接把盒子递给了他,柳闲掂量掂量,表情怪异地打开了盒子。 一连开合了空空如也的盒子好几次,他叹气道:“你怎么这么见外,我只是好奇什么东西值得存那么久,又不会明抢。” “它本就是空的,我也不知道缘由。”谢玉折说得自然,不像是在骗人。他问:“不过,原来你能视物?” “我神通广大。”柳闲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垂下来的眼绸,回答得极其轻松,心中却仍在想那个空盒子。 “那为什么要将眼睛遮住?” 柳闲叹了一口气:“眼睛太好看了也是一种烦恼,怕你喜欢。” 谢玉折哪被人开过这种毫不害臊的玩笑,他愠怒道:“不要胡言乱语。” 柳闲没接话,摸了摸被冷风吹红了的鼻子,突然看到某处摊位上有两串红豆珠子,和他这身衣服挺配的。 店主是个明朗的姑娘,她扬声问:“公子,要看看吗?这是南疆来的相思豆。” 乞丐翻身做公子,柳闲很是受用,索性在这家小摊停了下来。 “您成婚了吗?有心上人吗?”摊主姑娘见的人多了,怪事见怪不怪,也知道不可肆意打听客人的隐秘,蒙上眼能看到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赚钱才是上策。瞧柳闲对这手串很感兴趣,又像是适婚的年纪,她笑道: “此物最是有情。若是买上一对,一串自己带着,另一串送与心上人,一表心意,二表相思,三表长久不分离,您的心上人收到了一定会高兴呢!” “哇。” “这些珠子产自南疆,受了巫女九九八十一天的颂,”姑娘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玄之又玄道:“若是她不喜欢您,也能渐渐和您两情相悦哦!” 这话术典当行李福掌柜熟啊,刚有个瞎子像和这姑娘上过同一个培训班似的,刚这么说着给了他一条被高僧开光一百年的手串。 谢玉折抱剑隐在阴影中,闻言皱了皱眉。南疆有没有这种本事他不知道,但这两串平平无奇的红豆珠子是断然没有的。谁教这位姑娘这么骗人的? 第10章 这样一听就是胡编的话,真的有人会上当? 然后他发现真的有人。 柳闲弯腰仔仔细细地听完了相思豆的功效,而后惊异地“哇”了两声说:“那可真是好东西。” 红衣公子笑如春风细雨,虽然蒙着眼,姑娘却觉得他眼中有万丈秋水,突然觉得自己红鸾星动,可惜这人就是有点瘦脱相了—— 没关系,她做的一手好菜,一定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她向来是一个大方活泼的人,正想开口问问公子何方人士,姓甚名谁,可有婚配,可与她有眼缘。 没想到公子慢悠悠地把其中一红手串套上了手腕,端详片刻后他说:“若我还能为亡妻亲手戴上手串,她也会高兴吧。” ……亡妻??? 谢玉折手中的剑差点抖到地上,他瞳孔微张,心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国师身边连个女子都不会出现,何来亡妻? “您……” 姑娘未问出口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虽然有些惋惜,但在团圆夜思念亡妻的情谊让她更加感动。她红了眼道:“传说北海仙境有片三生石林,上刻着的夫妻名字有生生世世的缘分。公子您和夫人伉俪情深,一定有转世情缘的。” “今夜正是团圆夜,想必夫人一定也在思念您呢。” 柳闲倒也没再接话,只是轻巧道:“这个我要了。” 而后他朝谢玉折晃晃手上的手串,毫不脸红地花着别人的钱:“付钱吧。” 姑娘这才看到,阴影处还有一位抱剑而立的黑衣青年,他的面容依旧青涩,气度却不凡。这二位想必是兄弟,衣着富贵,佩玉罕见,恐怕是皇城中、乃至上修界的人。 谢玉折无言地递过银两,她又惊又喜:“多谢公子,多谢小公子。” 柳闲笑弯了眼,支手给他看那串红豆手串,刻意地咬着字音:“小公子,好看吧。” 盈盈灯火投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左手腕内侧的一点红痣格外动人。 谢玉折眸光一凛。 柳闲还想再戏弄两句,瞧瞧主角动怒是什么模样呢,一束寒光就已经映在了眼底。 他脖子抵着一把锋利的剑,再靠近一分便会割破他的喉咙,而剑柄正紧握在谢玉折手中。 危情陡生,一旁嬉笑叽喳的百姓骤然躲得远远的,那姑娘也拿起银子跑开了。这弟弟先还在爽快付钱呢,怎么突然就和他哥反目了? 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小铺,瞬间没了声音。 风又起,剑尖抵着的红衣美人笑了,他垂眸瞥了下这剑,好奇问:“怎么生气了?” 第006章 公子如玉 无缘无故就想当街杀人,好冲动的主角。 柳闲问:“街上这么多人,你对我这种弱者动手,若是风言风语传到了皇城,那可怎么办?” “让我取国师性命,这是圣旨。”暖意灯火映在谢玉折身上,他的眼神却冷得发黑。 他本来还心存侥幸想再多等等,可直到看到这颗熟悉的红痣,总算是梦醒了。 嚯,原来还是合法的。 柳闲嘴角向下,无奈辩解道:“可你真的认错人了。” 他避开要害把皮肉往剑上轻轻一蹭,装模作样地抹上脖子,摸了一手湿哒哒的血,朝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抖着手递过去,对着空气颤声道:“好疼。您好,请问,这是血吗?是我弟弟用什么东西划伤了我吗?” 他侧边正好站了个未曾退后的女子。李探微一身黑衣英姿飒爽,还没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异动,见眼前清瘦的盲眼青年脖子上流着血,不可置信道:“这是剑伤?是你弟弟伤的?” 柳闲自责地抿了抿唇:“我知道自己是个扫把星,病弱身体差,可又有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不过,我这种孱弱的身体没有用,他对我失望,气不过也正常,或许我真的该离开了,免得让家人心烦,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这地方是下修界,从来都遇不上两个仙修;李探微曾在江湖做了多年行侠仗义的侠客,向来仗义。 她细看此人,肤色比纸白,腕细若枯骨,瘦弱之躯,腕上无意间露出一手的伤,还坏了一双眼睛,浑身颤抖,明显怕到了极致,她怎么可能冷眼旁观!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李探微长刀出鞘,和持剑的谢玉折对峙,厉声劝诫道:“小兄弟,我看你们都出生在好人家,一家人,今天还是团圆日,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能拿剑对着兄长呢?” 柳闲极应景地抽泣一声。 谢玉折睁大了眼,哪见过人这样胡言乱语颠倒黑白的?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却并没有收手,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指着自己的弯刀,语速极快问:“难道蒙住了眼睛就能指鹿为马?” 那语气甚至还有点委屈。 李探微有些生气。 哪见过好人这样揭别人伤疤的? 她曾见过盲人眼珠的模样,实在是看着就心酸,蒙住它,也算是蒙住了一段伤心事。 而这个青年虽然看着锦衣玉食,却连基本的道德涵养都没有,她怒道:“做人当顶天立地,无愧忠孝道义,取笑欺凌弱者,算得上什么人?” 谢玉折瞪大了眼,他未曾受过如此污蔑,霎时没反应过来。 柳闲被李探微护在身后点头如捣蒜——虽说他原意只是想趁机溜走与谢玉折老死不再相见,却没想到自己遇到了个热心肠的女侠,瞧自己未来死敌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心情好极了。 第11章 宿敌不愧是宿敌,刚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呢,居然就想杀他。 众目昭彰之下,刺向谢玉折的冷眼越来越多,柳闲缩着下巴躲在一边,也迟迟不开口。谢玉折僵持不下,“歘”的一声,他紧绷着手收起了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哥。” 柳闲抽了抽鼻子,没应。 谢玉折长吸一口气道:“哥哥,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这声低声下气的哥哥……柳闲听得眼皮都抽抽了下,他耳朵疼。 谢玉折扯住他的衣袖:“哥哥,刚才是剑太快了,不是小玉本意。我们回家疗伤吧。” 柳闲伸出手比了个“你不要再说了”的手势,做戏也藏不住他表情里的嫌弃,他骑虎难下,只能答应了:“走吧。” 李探微转过头,看着柳闲面色痛苦,担忧问:“你放心和他一起走吗?” 柳闲沉默了很久,最终轻声道:“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我只是家里吃白饭的,他想怎么对我,我都认了……” “走吧,小玉。”他朝谢玉折强颜欢笑地招了招手。 谢玉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在周身石化之时他却看到,柳闲手上哪有什么红痣,只有一道一指宽的红痕。 难道真的是他气血上涌,一时看错,错怪了柳闲,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了他? 他咬紧牙关道:“哥哥,我们回家。” “好呀,回去给我包扎伤口。”背过身后,柳闲亲昵地捏起谢玉折的手腕,笑勾着唇,哪还剩了什么伤心色? 可惜他早已转过了身,李探微看不到他满脸的笑意。 等二人一左一右地走了,她翻到包里多出来的几两碎银后,才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几两塞口袋缝都不够的银子被红布精心包裹起来,像它的原主人全部身家都只有这点似的,而且她莫名其妙地觉得,这钱和她手上爹让戴着的手串有几分关系。 * 人间情重,最多情处当属酒楼醉梦长。 戏台上的歌女舞姿绰约,声色嫣然,吱呀呀地唱着江南小调,婉婉水袖荡起了满室春水,吴侬软语吹落了一地闲愁。 她唱道: “都道是大雪来时遇新年,怨只怨凡尘与君不相见。君劝我莫生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随云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耶。” 此时正值夜晚,人间第一大酒楼里已经熙熙攘攘。 柳闲已经又换了一身松玉白袍,隐纹繁复,沈腰潘鬓,黑发仅以一只简单的木簪松松束起,白绸遮眼,仅有一边耳朵上挂着红流苏耳坠。 他身旁还有个青衣公子,手摇水墨折扇,眼中神采温润。 当然,再在他们身旁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黑衣的俊秀青年,看起来较他们二人青涩年少些。说来话长,此人正是谢玉折,他像块甩不开的狗皮膏药似的,一直跟着他心中的疑似国师。 他想杀柳闲却连柳闲的头发丝儿都斩不断,柳闲听了一百零七年佛经已学会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于是两人竟然一路僵持到了坐一起听戏,不过谢玉折只能站着。 醉里看花好梦长,日进黄金有万两。 柳闲有一富商旧友名叫杨徵舟,其名下万千产业之一,便是这醉梦长。所以他此番越狱后,正蹭着这层持续百年的关系,在这销金窟里头免费享乐。 谢玉折虽然不缺听戏的钱,但他跟着两人,柳闲不允许他坐,杨老板也不发话,小厮还把雅间里所有有个平面的东西都搬走了,说是“小将军您坐不了,杨老板说过如果柳公子不乐意就算陛下来了也没用”,他只好一脸黑地站着,还被二人视为空气。 “吴侬软语,你能听懂吗?”杨徵舟问柳闲。 柳闲正垂着眼皮,手边控着柄一指长的剑影,很浪费地在用它剥葡萄:“听不听得懂有什么所谓,好听就行。” “也是。” 他揉了揉耳朵:“你是不知道,我在那山上,整天被一臭和尚开光,耳朵都快磨出血了,那才是要了人命。” 在只有水声和梵文的寺庙里,但凡有一条狗在他面前狂吠,也算是人间仙乐了,更何况是这种酥到骨子里的曲儿。 “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柳公子,往后都可以潇洒度日,实现你做个风流纨绔的心愿了。” “我百年前的愿望,你还记得。”柳闲轻笑一声,余光瞥见雅座外身披狐裘的其他富家子弟,再怪异地看一眼正在摇扇的杨家老板,问:“外头正下雪呢,你很热?” “摇扇乃风雅之事。”杨徵舟适时扇了扇,用“你不懂”的眼神看着柳闲,问:“出来之后,你还有别的事想做吗?” 出来这个词……难不成柳闲真下过大狱?谢玉折脸色一变。 柳闲手上正好剥完一颗葡萄,精准地把它投进嘴里,说:“还能做什么,跟着你混吃等死呗。” 说罢他又朝身后之人翻了个白眼,道:“不过这还有个认错人的傻帽想杀我呢。” 杨徵舟看了一眼他被绸缎蒙上的眼睛,嘴唇抽动,无奈道:“看来我还得多勤恳几年,不然日后连你的衣服钱都付不起了。” 柳闲找到杨徵舟时,这人像是早知道他会越狱似的,已经给他备好了纹绣形制不同的十套衣服,梨花一般清丽的白,红色的只留了几只耳坠。柳闲挣扎了很久,最终还是妥协穿上,白衣在他这妖孽身上,像个踏尽红尘的谪仙,有种欲盖弥彰的动人。 第12章 不过杨老板出手太大方了,这哪是什么白衣服,这就是把闪得晃眼的金子穿身上了啊! “他给我买的那一身也很好看。”柳闲用大拇指指了指谢玉折,“我喜欢红色,你又不许我穿。” 杨徵舟不赞同地说:“为了不再做柳兰亭而舍弃一些喜好,完全值得。” 世人都知道上仙柳兰亭,此人常常红衣拂身,用无常遮面,无意间笑时便可斩破乾坤,年年岁岁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老人家正在不周山上无悲殿里俯瞰人间呢,殊不知柳闲在春山寺待了一百零七年,至今才出来。 他过去行事本就招摇,若还穿那一身红衣,指不定怎么惹眼。杨徵舟只能庆幸,还好柳闲从前总戴着面具,没几个人见过这张祸国殃民的脸。 杨徵舟道:“等你想死的那天再穿吧,我会冒死为你收尸的。” “反正我也没想多活。”柳闲轻点着下颌,沉思道:“给我收尸的时候,记得先用大红干麻布口袋裹着我,再用小火把我熬成细灰,我比较喜欢这样。之后随便丢哪都行,先谢谢你了。” 他耸肩道:“但若你实在不愿意这样的话我也没辙,毕竟我都断气儿了。” 第007章 巢里斗 这还是谢玉折第一次见有年轻人这么随意又大方地给自己安排后事。可想到这人是柳闲,他又觉得好像也不奇怪了。 歌女一曲唱毕,翩然谢礼,台下人纷纷喝彩,柳闲放下手中饱满的紫葡萄,也跟着鼓了鼓掌,指着戏台对谢玉折道:“你瞧,竟然又有人看上我了。” 看着一美艳女子娉娉袅袅朝柳闲走来,谢玉折脸色一黑,冷声道:“你四处沾花惹草,与我何干?” “无关,”柳闲诚实地摇头:“我只是想说给你听。接下来,你可要看好了。”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堂上突然尖叫声四起! 只见歌女迅速褪下了一层人皮,婉约水袖被黏腻的黑血快速浸湿,美娇娘的皮与肉蒸进空气燃为黑烟,其中白骨露出,散出森森阴冷气! 与他们一同观戏的人作鸟兽慌乱四散,柳闲慢捻着指节,懒倚在雕花窗旁,盯着地上那张脱落的人皮看。 那歌女原是个鬼骷髅,靠吸人生魂活命的东西,还专爱挑软柿子捏。 而这位玩意不知是眼光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出了问题,居然挥着利爪,“嗬嗬”地朝柳闲疾步爬来,半点没管旁人—— 着实好眼光。 !!! 谢玉折的佩剑已拔出一半,却被杨徵舟止住了,他挣脱不开,急声道:“它要伤他!” 杨徵舟说:“他要是真那么容易受伤,你又怎么会跟到这里来;你要是真那么想要他死,又何必出手相助。” 可是这一路也没看到柳闲出手,他只是一直在耍无赖啊…… 剑仍未入鞘,谢玉折却被强硬按住,杨老板看着温柔实则有无穷的力气,他不容回绝地说:“别动。” 谢玉折只好收了手,问:“杨老板,柳闲真的不是和雍国国师吗?为什么不让他穿红衣?” “他真是被……限制了挺多年,应该没空去当国师吧。他身体本就残缺,红色又招邪气,撞鬼了不就更容易死了吗。” 杨徵舟仍儒雅笑着,像春日拂过山泉的风,他十分真诚,不像是在忽悠人,看着比柳闲靠谱多了。 谢玉折无言,低头看向楼下的那一人一鬼,面无表情地问:“那这算撞鬼吗?” 鬼骷髅的姿势怪异但又异常迅速,迈步时骨架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开裂的嘴里流出阵阵黑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馋美味时流出的涎液,落在地上时又瞬间蒸干! 柳闲跳下窗,走近鬼骷髅,他信手拿起一个茶杯盖在桌上碰碎,裂出个碎片来轻轻一挡,只一瞬,伸向他眼前绸带的那一只苍白利爪就化为了齑粉。 鬼骷髅是感受不到痛楚的,但它仍愣了一下。如此脆弱香甜的一个魂,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拿一个破瓷杯,竟然敢反抗他,竟然能反抗他? 他怒极发狂,牙齿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黑气云卷环绕,那团齑粉刹那间便重新凝成手臂,可惜还没等到它行动,柳闲已经信步移到了三尺之外。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好似圣山上最圣洁也最傲慢的那一支花。 而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着那扇雕花窗,笑眯眯地对上了谢玉折的视线。 谢玉折看他对着他做了个口型,似乎在说“我厉害吧”。他不想和这个连眼睛都看不见的人对视,只好面无表情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只是几个身法而已,许多普通修士都能做到,算不上厉害。 而后他愕然地意识到,自己和国师相识多年,竟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修士,还是凡人。 就在谢玉折别过眼的那一刻,原先还被柳闲夹于二指之间的陶瓷片破空而出! 那瓷片被剑风割成极锋利的十二片,朝那骷髅骨的众命门精准一刺,直直地打散了它的骨架! 柳闲掐诀施法,一道有灵银索聚成,迅速缠住了鬼骷髅,将它收进了芥子袋里。 只见电光石火,风波已歇。 杨徵舟目不转睛地盯着柳闲,想找到属于这一百零七年、他只字不提的蛛丝马迹。 可他什么都没找到。 第13章 不过他们相识日久,目睹上仙出剑的次数屈指可数。柳闲从不佩剑,世间多数人都不值得不周出鞘,他常常只是操控几柄剑意凝成的小剑。 见不周即见无常,一剑乍破寒霜,比那万金难求,除掉一个小小的鬼骷髅罢了,他费不了他半分力气。 柳闲不知道这二人的心思,给从一开始就忧心忡忡的杨徵舟露一手后,他心满意足地踱步回来喝了口茶,把一根绳子放在桌上道:“杨老板的缚灵锁就是好用,就算是凡人遇上了这妖邪,也能毫不费力地收了它。” 杨徵舟无语。还好,这人还是老样子,能用法器,就绝不自己出手。 原来只是个厉害的法器。谢玉折盯了眼他腰挂的芥子袋,皱眉问:“你为什么要把那种妖邪收起来?” 柳闲耸耸肩:“卖钱。” 家财万贯的杨富商在侧,谢玉折问:“你缺钱?” “你们一个是前程似锦的小将军,另一个是富可敌国的大老板,我只是一个刚刚越狱的囚犯,你们怎么会懂我的不易。” 柳闲边控诉边盘算,这只有意识还能自我修复的鬼骷髅还算罕见,若是高价卖给迷花岛那个药疯子,肯定能赚不少银子。 他摇摇头道:“我好惨的。” 另两人沉默了。杨徵舟扶额,把腰挂的芥子袋取下来放在桌上,示意他拿走。其中放着黄金、符箓,有他的楼主令,可号令他楼内的人。 可柳闲没理,他推开袋子,只看着谢玉折,嘴角卷起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轻点了点谢玉折身前的桌案:“不过你和我惨得不相上下。” 谢玉折眸色沉沉地看着他。 “你和你心心念念的国师大人只能活一个,很难选吧?” 突然被发问,谢小将军呼吸重了片刻,他哑着嗓子道:“不是的。” “不是什么?”柳闲凑近了,佯装无知地问:“不是心心念念的、不是只能活一个、还是不难选?” 他嘴角上翘,笑得十分刻薄。 这句话如利刃戳入谢玉折的心脏,心事被洞悉后,他紧攥剑柄的手已经生出了层层冷汗,沉眸不说话了。 柳闲酒量差,这座酒楼里几乎没有他喝得过的人,却也没有他问不出的消息。这几天,他靠着几杯茶水,在酒桌上把该打听的、不该打听的,全都听了个遍。 比如说,和雍国的国师和谢玉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出身实在是显赫。 和万千玛丽苏小说里的男主相似,他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母亲是当朝皇帝的亲姐姐。 可惜他小时候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出征,亲族又不在,无人照看不能自理的他,只能被接到后宫之中,由妃嫔抚养。 然而不久后当朝国师就向皇帝请旨,言“不可不顾小公子,或令将寒心,军纪难勤。臣愿代养之,为君分忧”。 皇帝竟也同意了,让一介权臣代养武将嫡子。 而后国师就将仅四岁的谢玉折领回了府,这一养就养了八年,直到谢玉折随父进军营。 谢玉折走后不久,国师就失踪了。他本就来去无踪,还深得皇帝信任,起初无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可直到谢小将军凯旋,他依旧没有出现,天下却传起了“国师与谢氏共灭雍”的预言。 皇帝这才在朝堂之上,亲自宣读了国师的七十二条重罪,以谢玉折知其情为由,要他领命诛杀养父。 众臣之前,谢玉折朗声领旨。 柳闲笑得蛊惑:“你不回答,因为这就是事实。不过是一国之君,你又何必乖乖听他的话呢?倒不如……” 柳闲还未说完,就已被打断,谢玉折铿锵道:“效忠天子是臣民之责。” “好吧。可我听说那国师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实则有翻天覆地之能,而你不过区区凡人,这么多天了连我都杀不死。你的天子舅舅令你杀了国师,且先不说你该如何找到他,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动手?到头来你都是担不了这份责的。” 谢玉折如何不知,他根本做不到。他在国师府里住了七年,见多了那人弱柳残身下藏着的沁血獠牙。 这人心狠,手段也多,居然惑得皇帝对他数年深信,让他手握着滔天权柄谈笑风生,从未受过半点责罚,与其说是一人之下,可更像是皇帝在忌惮他。 让权臣抚养将军的嫡长子,若是文武勾结,权柄必然旁落。这样荒唐的事,国师提起当日,皇帝竟就答应了。 直到谣言四起皇帝才如梦初醒,想到谢家功高盖主,又觉得未归的国师有无边的威胁,于是想了这样一个法子。 一文一武之间,总得灭一个。 不想落得舌根,那便找个由头,让其巢里斗。若是他能杀了国师,谢家还能多活几年,若是不能,那就让谢家断了传承。 柳闲指尖轻点桌面,问:“可你真的想杀了他吗?还是想和团圆夜那日对我那般,激怒他对你动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他手中,用你一个人的命免了谢家之难再助他脱身,报答他八年养育之恩?” 谢玉折手掌紧攥得疼,太阳穴上的青筋鼓鼓跳动,却见柳闲收了笑意,隔着白绸看向他,神色极其认真。 醉梦长里的人早已逃了个干净,杨徵舟也不知去了哪,外头下起了彻白的雪,天地都静了。 他说:“不如跟了我,我保你不死,保你无限风光。” 第14章 第008章 宿敌 杨徵舟携着几枝梅花回来之时,谢玉折已经不在了。 柳闲正趴着,遮眼的两条白绸长长地垂在桌上,就着桌上殷红的落梅,石林上霜而不寒的雪。 刚才主角被他惹恼,可他正直善良,执剑相对时又怕真伤了他,他蹭上去划断了衣袖,谢玉折怒得还没骂他就走了。 柳闲一下一下地戳着那块整齐断裂的布,心想不愧是皇族,真是把好剑,割出来的破洞都丝毫不印象衣服的美观。 他叹气问:“唉,你说他回京后死了怎么办?” 杨徵舟正控着寒泉清洗那几枝灵梅,以备后续酿茶用,闻言道:“过客而已,生死何妨。” 柳闲手支着头撑在桌上,鄙夷地往后仰:“你好冷血,那可是一条人命。” 没人吭声,显然懒得理他。 柳闲继续:“我不想他死。” 杨徵舟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你死。可你瘦了很多,往后留在楼里养身体吧。” 柳闲顿了顿:“我想杀了他。” “……你不想他死,但你想杀了他?”杨徵舟语调怪异地复述。虽然他能猜出来柳闲没安好心,但没想到竟是这种奇怪的想法。 他为花剪枝:“你为什么要杀了他?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哈?我明明看他很不顺眼。” 杨徵舟怜悯地摇摇头:“他只是一个凡人。” 柳闲冷笑:“和我要他的命不冲突。” 杨徵舟很少见到柳闲对一个人有这么坚定的杀意,他好奇问:“为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不杀了他,他以后就会杀了我。”柳闲扯了扯自己被斩断一截的袖子,淡声道: “多少人花万金都找不到法子见我,他也快死了,让他跟着我,我护着他,这人居然还不乐意,太匪夷所思了。” 杨徵舟不清楚其中玄机,只道好像跟着柳闲等死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 可怜谢玉折刚还想拔剑救他,可怜可怜。他摇摇折扇,在脑海里臆想了一番这两人未来为何会你死我活。 不应该是过路人吗?可一个是连上修界都去不了的凡人,下修界的战功再赫赫又有什么用? 难道是夺宝?柳闲不缺啊。 世仇?可柳闲祖辈只有他一人一世……啊有可能,毕竟柳闲手下那么多条人命,万一有几条是谢家祖宗的呢。 情仇?可柳闲被关了一百多年,也不至于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做情敌;难道……他看了一眼柳闲这张常年不见光,白得病态的脸。 这张脸曾妖孽得天妒人怨,如今蒙住了那双最标致的眼睛,反倒成了一副写意的水墨画。 不会吧? 柳闲无情道心大成,未曾听说过他喜欢过谁,虽然现在袖子断了,但应该不是断袖吧。 难道谢玉折未来是,然后因爱生恨? 哟,看不出来。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杨徵舟问:“死在京城也是死,不是正合你意吗?” 对一个古代土著解释自己穿书的苦逼经历也太复杂了些,柳闲言简意赅地无奈道:“必须我亲自动手,不然他还能因为各种丧尽天良的理由复活,然后让我倒连续的霉。” 他本想与主角死生不见,书中剧情不进展,也就没有烂尾一说。可如今他们不仅碰了面,主角还千方百计守他身边只为了取他性命,要不是他把人气走,还不知道要被烦多久。 既然因果已经种下,那便只能阻我者诛之了。 察觉到杨徵舟还要提问,柳闲率先开口:“别问我为什么不现在动手,问就是时候未到。” 杨徵舟被猜中,扬扬眉,合上了嘴。 柳闲在心中怒骂。 难道是他不想动手吗?可谢玉折这个“凡人”身上,怎么会有个还没结契的同心护身咒?这不是上古秘术,天下只有几个人会吗?哪位道友给这个凡人下的咒?! 要是在一百零七年前,他早已把这位高人揪出来打一架了;可现在是一百零七年后,他只是个崴了脚都要哭一哭的公子哥。 那夜团圆夜告别李女侠后,他强忍着恶心,捏着谢死敌的手腕走遍了半个上京,翻来覆去观察他手上法咒,明摆着就是同心护身咒。 结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 谢玉折身上是还没结契的同心护身咒。意思就是,倘若他要是把谢玉折打成重伤,他就会和他结契,再想动手,就是共赴黄泉。 所以结契之后,他不但杀不了,还要为了自己不死,尽心尽力保护弱小的谢玉折。 这种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干;他要解咒,他不干。 柳闲叹了一口时运不济的气,打开杨徵舟给的芥子袋,在里面翻翻找找,从中取出来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红绳,把袋子推回去说道:“这个我拿了,其他都不要。” 杨徵舟定睛一看,问:“那你还要找他吗?” 柳闲施施然把红绳系在左手腕,为自己沏了一杯茶,随口回道:“谢小将军被我气回了上京,估计过几周坟头就开始长草了。你找他干嘛?想研究怎么泡坟头草茶?” 杨徵舟无语凝噎:“不是谢玉折,是十七。” “十七?”柳闲斜靠在玉椅软红之上,懒洋洋地拢着茶盏,他纳闷的尾音拖得很长:“这条绳子是我的,十七也没出现,你怎么突然想起他?” 第15章 瑟瑟飘雪,因际疏离,看着柳闲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杨徵舟知道是他失言了。再温顺的龙都有逆鳞,更何况是与温顺毫不沾边的这个人。 十七,记得上一次在柳闲——柳兰亭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人,当场就胸口就透风了。 但他不得不说:“当年……” 柳闲打断了他,不解皱眉道:“往事不可追,你何必为了和自己完全无关事情自责这么多年?” “那你呢?你劝我不在意,可你却为了他三番两次都差点丢了命!我做的是经商的行当,不是给人收尸!” 听着柳闲自欺欺人的话术,杨徵舟强按下心中怒火,沉声道:“刚才还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大红麻袋、小火慢炖,收尸又不是做菜,我又不是厨子。” “那叫骨灰……我家乡人都是死后都那样……如果你嫌麻烦,在我死之后随意给上修界长老们捎个信,他们之间总有一个发誓过要把我挫骨扬灰。” 其实说话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谢玉折,柳闲低低地笑了一声:“都是正道人士,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可杨徵舟面无喜色,反而不悦地盯着他,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看你不高兴,想讲个冷笑话。上仙与天同寿,杨老板放宽心。” 他穿书成了一个原必死的炮灰,自有一套有活法。书上说我没用,剧情定我必死,仇人巴不得我死,我就偏要好好活着,让所有人难受。 就好像那天团圆夜,灯火在宿敌的眼里跃动,他一见,便知道他们是棋盘两方,楚河汉界,各为将帅,破局之法,必死其一。 而且汉军只剩了他一名孤帅,谢玉折却是气运之子如有神助,那他便以己为棋,胜天半子。 不就是你死我活吗,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没那么难。 预料到诲人不倦的杨徵舟又要对着他一顿教育了,为了避免旧耳朵长新茧子,还想去迷花岛卖掉鬼骷髅,柳闲起身:“外边下雪了,我想去看看。等你制好了茶,再把我叫回来喝吧。” 看来柳闲是想找个生硬的借口离开了。杨徵舟早知道他不会好好待着,却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快。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凝视着柳闲单薄的背影,最终只说了一句:“先药宗主周在颐已仙逝了。” “……哦。”柳闲停了脚步,他背对着杨徵舟随意算了下,漫不经心道:“他能活四百岁,已是上上好。迷花岛新任宗主是哪位英才?” “容恙,”这两字脱口而出,又怕柳闲不记得这个人,杨徵舟补充道:“先宗主的亲传弟子,周容恙。” 醉梦长里亭台楼阁,淙淙流水绕过花团锦簇,楼外却天地一色,落了许久的雪,不由得叫人从心底生出一抹冷意。 杨徵舟制茶向来需要月余,而柳闲已经撑起了一把伞,融进了那片白里,不知他要去哪,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回过头,隔着万千风雪朝杨徵舟微微一笑:“是你的好友,我知道他。” 第009章 祈平之镇 上修界宗门盘踞,原有剑药器三大宗。自从柳兰亭以剑升仙后,彼时的剑宗天不生为了避剑仙的讳,渐渐地便不再以剑宗自称,反倒称他一声剑宗,隆重得柳闲不想也得应,于是这三大宗便变成了剑宗柳兰亭、药宗迷花岛和器宗百炼谷。 柳闲一个人和俩大宗排在一起,颇有种以一当万的意味,这让他这个身上连半个子儿都没有的小剑修颇有压力。 还好药宗宗主周在颐是个实验狂人,号称各类怪物皆可入药,各城内外的布告栏上,都贴满了来自巨富之宗迷花岛的悬赏单。 天下药源皆迷花,那个长了脚似的小岛便是药宗的落脚处。外人只知道他如天外楼阁浮于绿水之上,通常却见不着他的身影。 可只要手上有稀奇的物件,揭下悬赏单,单子就会化作神行玉令落在手里,直接连人带东西送入岛内。 周在颐的座右铭是:您愿意卖,我开高价钱买;您不愿意,我请您绕岛环游。 遇到这么良心的买家,搁谁都卖了。 难道神行令不要钱吗?柳闲第一次尝试这东西的时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果然不论在哪,搞医药的都很有钱啊。 他原想牵着新抓的小妖怪,狠狠敲周药疯子一笔,可既然定了这条规矩的周在颐死了,新宗主不发话,这也就没用了。 活人是不能从死人兜里掏出金银的,原想去岛内小坐一番的柳闲,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意走走,最后他决定先去见一个……“故人”。 他走到和雍国的边陲小镇,掉漆的镇门头上挂着一块古朴生朽的匾额,其上写着游云惊龙的三个字——祈平镇。 这儿正在落雪,却并不冷,但雪也没有融化,压在翠绿的枝条上,怪异又好看。 宅子高低错落,像极了他很多年前在手机上玩“我是市长”小游戏时,把最初荒芜的小镇逐步建设而成的模样,不过这地方可比游戏里的奇怪多了。 怎么路上一个年轻女子也没有?男人也有,小孩也有,老婆婆也有,就是没有二八年华的姑娘,且走在路上的人实在是少,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愁云惨淡之中,和雪中生机勃勃的绿意截然相反。 柳闲正纳闷着,忽然一位半老徐娘拄着木杖,身后跟着条汪汪叫的狗,哭得梨花带雨,一瘸一拐地朝他袭来。 第16章 ??? 我只是觉得人少了,没有要他们朝我涌过来的意思啊! “大娘,您先冷静!”柳闲急忙侧开一步,同时用手虚虚挡住了大娘想要扯住他衣袖的手,避开了想咬住他衣摆往前拖的狗嘴。 大娘用僵在原地的手执起拐杖重重捶地,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喊:“上仙您大恩大德,求您救救我家小女!” 想必是这大娘的女儿遇到了麻烦,柳闲点头,正想迈步去日行一善时,猛地顿下脚步,他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位大娘为什么能在见到他第一眼,就精确地叫出“上仙”这个称谓?他已经一百零七年没见过除了秃驴之外的人了啊。 柳闲狐疑片刻,拱拱手,惶恐不安地否认了这个称呼:“大娘您认错人了,在下不过是一闲云野鹤,何德何能同上仙相提并论?” 远方银铃声动,清脆又明显。 大娘细细打量着柳闲的脸,惹得他摸了摸自己眼上的绸缎,没掉啊。 而大娘哭得更伤心了,她吼:“上仙,我怎么可能认错您?虽然您以前戴着面具,现在蒙着眼睛,但您的身姿,您的声音,我杜云娥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啊!” 我被关在鬼玩意儿山上的日子可能是你年龄的两三倍,你确定你真的见过我? 柳闲正想琢磨着如今年岁几何的大娘才会认识从前戴着面具的他,大娘又道:“上仙维护小镇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又怎么敢认错呢?” 银铃声越发近了,像是正朝他的方向走近。 大娘的恳切言辞夸得柳闲面红耳热,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娘,上仙正在水云身吃好喝好,和我这个没饭吃的散修可不同。您可别抬举我,要是被上仙知道了,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上修界有座仙山叫不周,不周山上建了个宗门叫天不生,山腰上一处大殿叫无悲殿,山顶一处仙宅叫水云身。 不周山是上仙飞升之地,无悲殿是大能集会之处,水云身是上仙栖身之所。很少人能见到他本尊,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位超脱生死的第一仙还活着,上修界就有足够的底气俯瞰凡尘。 因此,多数人只知道,上仙在水云身静修百年,未曾露面,但其实柳闲是下了一百年大狱,每天的活动范围连个被栓了绳的狗都比不上。 所以他又怎么在这些年可能来过祈平镇? “可是,前些年您还在还在——” 女人显然是认定了他就是柳兰亭,想要继续说,却被柳闲一拍脑袋给打断了:“不过我虽然不是上仙,但也会几分皮毛本事,或许您带我去看看令爱,我试试能不能帮到您?” 他自谦:“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称我一声柳仙君就好。” 上仙名叫柳兰亭,所以才是柳仙君嘛。原来他是想微服私访,她眼中无所不能、无善不作、无人可比的上仙虽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上仙,却依旧怀有上仙的美好品质! 杜云娥了然点头:“柳上、仙君,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拜托您看看小女了!” 不告诉别人……难道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吗? 见到杜云娥浮出“我都懂”的眼神,被“柳上仙君”这种奇奇怪怪的称呼着的柳闲无可辩解地跟着飘走了。 不过在到了一处转角,银铃声如小泉击石,在他不到三尺处响起。 柳闲又被一柄剑给抵住了。 他垂眸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剑尖,鄙夷道:“这就是你们和雍国人和朋友打招呼的方式?看来你我家乡的文化差异还挺大的。” 而且谢玉折刺杀一个人,居然不把身上的铃铛摘下来?没穿书的时候,哪次体检医生不夸他耳聪目明,他这是想侮辱强大的现代科学吗? 柳闲懒得理他,正想轻轻弹开那柄剑,谁曾想身旁的大娘却生气了。 杜云娥把手上的拐杖用力一扔,一把抹掉脸上泪痕,双眼被泪水蒙糊还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已精准地避开剑尖把柳闲扯到自己身后,厉声质问来人:“你要做什么?你想伤害仙君?” “我告诉你,没门!只要老妇我在这里,就算我死十次,都不会让你碰到他的一根寒毛!” 为我死十次! 柳闲心头一震,那一瞬间柳闲感动得鼻子都怨酸了,一旁的破铃铛声也终于停了。仔仔细细地在脑袋里检索自己什么时候做了多大的好事,居然积了这样一个德,有人愿为他死十次?? 自信心起,他躲在大娘身后对谢玉折做了个鬼脸,用口型骄傲道:“我有靠山,你伤不到我,嘻嘻。” 谢玉折皱眉看着他,难道这人又在招摇撞骗?在远处还隐约听到他自称“上仙”,不过好在杜大娘还是叫他“仙君”,看来是没忽悠成功。 也说,上仙遥遥如月,怎么可能出现在下修界的边陲小镇? 而柳仙君站得笔挺,义正词严道:“谢小将军请回吧,请你不要误事,妨碍在下济世救人。” 大娘闻言,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向前朝谢玉折看去,半晌没出声。 而后她“啊”了一声,略惊恐地说:“上仙,这是谢小将军?” 杜云娥隔着泪花看向眼前人。 谢玉折朝她点点头,抱拳道:“杜大娘。” 杜云娥睁眼,看到麒麟银纹黑额带,寒光轻铠,腰佩玉剑,可不就是他! 第17章 她不可置信道:“小将军,你也回来了啊?” 谢玉折说:“京中无事,我便提前回来了。” 柳闲冷笑。没事?小骗子。 你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跟着我,再把我——这个你自以为的国师杀了。 而且,谢玉折怎么会出现在这种不见外人的镇子里?是哪个没开天眼的把祈平镇的入镇令给了他的毕生死敌? 柳闲问:“没事不如在家待着,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澄澈的瞳孔里竟罕见地有几分晦涩,他未曾放下剑,一字一句说:“大人行迹难测,臣,奉皇命而来。” 第010章 阿兰 “皇命?”柳闲无语地扶着额:“你对你的皇帝舅舅忠心耿耿,你知道他要怎么对你吗?想听我告诉你吗?” 谢玉折淡淡地摇了摇头,依旧固执地说着那句相同的话:“效忠天子,是——” “少担你的责了。小骗子,你要是真想杀我,早动手了。”柳闲施施然打断了他的话,半点没因谢玉折刻意的挑衅动怒。 祈平镇地处边关,无战事之时,和雍国的将士们常常来这里歇脚,淳朴之人总是很容易拿到入镇令。他们帮邻里百姓做做工,百姓也会拿出好酒好菜,热情招待这些无计归家之人。 杜云娥也一样,她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更别说这位骁勇又没人疼的小将军了。 她刚才救女心切,被泪水蒙了眼,突然撞见上仙又太过激动,竟没注意到眼前人是谢玉折。 “柳仙君,小将军,你们怎么了?”她惊疑不定地问。 谢玉折两岁没了娘,常年见不到爹,从小寄人篱下,稍大一点就去打仗,吃了太多苦,还半点没架子。下地帮忙耕地除草,爬树上帮小孩摘风筝,下河替人捞碗盆,都是他常做之事。 上仙的恩情更是绵延百载,几日几夜都讲不完。唉,两人于她都有恩有情,刚才真是太冲动没想出个好措辞,冲动了,冲动了。 “误会而已,你说呢?” 柳闲侧低下头盯着谢玉折,盯着直到谢玉折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拨开宿敌横在中间的手:“大娘,事不宜迟,我们先走吧。” 还没到见故人的时候,在那之前,顺手帮这好心大娘一个忙也未尝不可。 杜云娥鼻头一酸,抖声说:“好,我这就带仙君去。” 柳闲跟着她往前,斜睨着跟在一旁的黑色额带,质疑道:“小将军事务繁忙,跟着我们做什么?” “京、中、无、事。”谢玉折把这四个字咬得很紧,复述一通。 柳闲隔着绸缎给了他一记眼刀。 杀了我或被我杀是你家活命的唯一门路,跟着我的确是最优解。使劲作吧,作得只留一条残命,死在我手上就好。 他无所谓道:“那就辛苦小玉了。” 听到这个称呼,谢玉折的脚步微微一顿,转瞬又恢复了平常。 空气静默良久,柳闲终于闲不住,他好奇地凑近谢玉折,小声问:“谁给你的入镇令?” 胸口的令牌在躁动,谢玉折偏过头看着柳闲微翘的唇角,灼灼目光中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笃定道:“是你给的。你的呢?” “怎么可能是我!?”柳闲大惊失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扯着嗓子道:“我可没有这种东西,我想去哪儿,才不需要别人批准。” 二人耳语之间,大娘终于一瘸一拐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气派的府邸。进内向东走有一间偏房,开门前她提醒道:“阿兰生了怪病,放在别处都会淌一地水,只有在柴房才好些,可能屋里的味道有些呛鼻。” “无妨。” 杜云娥轻轻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阴潮味和刺鼻的腐臭腥味便交杂着扑面而来,刺得谢玉折直想咳嗽,他往身旁一看,却见柳闲面不改色,一片轻松。 他只好咬紧牙关,小口呼吸着,免得成了他的笑话。 角落竖着大大小小许多根木头,靠窗的地方铺着一张草席,其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全身浮肿,四肢全都腐烂肿起,像变成了个巨人似的,撑得比柳闲还长了一个头,应该是在水里泡了许久。长发胡乱缠在一起,皮肤却没有溃烂,只是青黑发紫,味道刺鼻,惨不忍睹,上面好像还有鳞片的微痕。 谢玉折终究也只是个在下修界活了十七年的凡人,他离这古怪尸体最近,心中陡然升起不适感,他紧握着剑柄,眉心蹙起,却并没有后退。 柳闲被他挡住了视线,他绕过谢玉折探头一看,只见躺在这里的没有半分人气,它根本不是个人,幻术而已。 食指按上谢玉折的眉心,他在上面蜻蜓点水般点了一下,谢玉折不明所以地想要阻止他,却被柳闲按住了手腕。 那人凑到他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都叫你别跟来了。” 等到再睁眼时,原先那具骇人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个安眠的普通人,柳闲竟改变了他眼里的画面。谢玉折干巴巴地说:“多谢,但……你不必如此。” 柳闲笑说:“不必也得给我受着。” 要是你被吓得崩溃了,大娘和我无辜遭殃怎么办? 不再理会谢玉折,他用手轻轻按了下尸体手臂,皮肉软腻如泥,青紫在按压后并未消散。柳闲思索片刻,拍拍谢玉折不知为何微微耷拉着的肩头说:“替我去镇东的青衣河里打桶水来。” 第18章 谢玉折应声出门,杜大娘连喊“我来就好”,却被柳闲叫住:“您留在这里,讲讲发生了什么事。” “好,好。”杜云娥别过头,强行避开了自己惨不忍睹的“女儿”,说着自己的猜测:“柳仙君,阿兰她变成这样好久了哇!我最后一次见她,那时候她正要去河边浣纱,之后消失了好久,再从河里出来就是这副模样,怎么都喊不醒。我听说过水鬼娶亲的故事,你说,她那时候是不是被水鬼看上抓走了?” 柳闲迟疑了:“这……” “而且不止她,那段时间去河边浣纱的姑娘一个都没回来……于是有人自告奋勇扮作了女装,另派几个壮汉在暗处守着他,果然,刚一个人在河边待了没多久,就有一双黑爪子就伸了出来,要把她拖下水!” 杜云娥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痛苦地捂着胸口:“我家阿兰她从小便清和孝顺,秀丽端正,如今变成这样,我怎么能不心疼!” 越听下去,柳闲的表情就越怪异,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完全不敢相信地扬声问:“阿兰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 “她命不好啊!她那日乐呵呵地说想去河边走走,可一去就没回来!兵爷们怎么都捞不着,过了好几天才自己浮起来!” “他们都说她早就死了,可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等着吃我亲手做的玉米羹呢。仙君,您无所不能,能救救她么?” 柳闲伸出二指探了探姑娘的额头,片刻后道:“溺水而不腐,灵存而神散,的确还有活气儿,但……” 他本想说这不是阿兰,可看到涕泗横流的杜云娥后,又卡了壳。 女儿变成这样和无故失踪,哪一种情况对她来说要好些呢?他脑袋里缺根筋,想不出答案。 谢玉折恰好打了水跑回来,他稳稳地把木桶放到了柳闲脚边。见水来了。柳闲轻松化出一柄玲珑小剑,沾了一点河中水,问大娘:“能委屈一下阿兰吗?” 看着浮在空中的锋利小剑,谢玉折的身形晃了晃。 他无端联想到,国师从来不用剑,他对此没有兴趣,好像在他的生活里,从来没出现过“剑”这个字。 国师身体好弱,他压根连剑都拿不起。而柳闲虽然身形气质和他相似,看着却吊儿郎当了很多,好像还有许多本事傍身。更何况,前些年国师一直和他在一起,根本不会如柳闲所说那样,下百年大狱。 难道我真的认错了吗?谢玉折剑柄上的花纹都印进了他的手心里。 “仙君,您……这是要做什么?”看着上仙闪着寒光的剑尖,杜云娥犹疑问。 “划开她的一点皮肉,就这儿。”柳闲在“阿兰”的手腕上比划出半指长,温声补充道:“阿兰不会疼的。” 谢玉折没预料到柳闲也会安慰别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明明是具连形状都全变了质的尸体,他也会想让她不疼么? 看着他一身月白如清风明月,眼上锦缎随风飘飞,谢玉折慢慢放松了下来。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即使雨大了再大的危险,只要看到这个人在身边,也就无需挂怀了。 这种感觉他只在一个人身边感受到过,柳闲方才还叫了我的小名,即使有些变化,可他和国师……哥哥,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杜云娥当然不会怀疑上仙的能力,只要阿兰不疼,她的担心便少了一半,连声道:“好好。您想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救阿兰,都好。” 剑划在肉上肯定是疼的,柳闲没什么道德,他只是为了安抚杜大娘随口一说。反正受他一剑、躺在草席上的这东西并不是阿兰,他可没骗人。 他手上掐诀,仅仅片刻,小剑就毫无预兆地插进了尸体的烂肉里;与此同时,屋里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柳闲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 第011章 叽喳雏鸟 谢玉折霎时拔出剑,戒备地持剑而立,已是一副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将邪祟一击毙命的模样;只是让幻术显个形而已,不该出现尖叫声,连柳闲都警觉起来,却没发现任何邪祟。 此时几近傍晚,木门忽地被吱呀呀推开了。落日余晖斜斜地洒进柴房,又被那个壮实的人影割出了一片黑。一个中年大汉走了进来,卸下了肩上沉重的背篓,手里掐着只伤痕累累的鸡,他手上一用力,鸡就尖叫起来,正是刚才的声音! ……你叫得好像人啊。 心中觉得不对劲,但柳闲仍面不改色地继续着手上画符的动作。 进屋里后,壮汉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想往柴房里放东西,却被杜云娥扯住了手。 “钱秉义,你又不长记性了!?你怎么把柴火卸在这儿?”被自家媳妇硬扯出门,他心生不快正想发作,却又看到屋子里有外人,只好黑着脸扯起背篓,撞上门框,发出哐啷一声重响。 “仙君、小将军见谅,他就是这样性格。他心忧阿兰,总是心烦气躁的。” 柳闲侧头,望着那个还没来得及进屋就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后摇摇头,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 化形咒已成,他掀开姑娘宽大粘湿的袖口,拔出了小剑。霎时那道伤口裂开,阿兰的身体如泄洪般哗啦啦地流出大量的黑水来!黑水顺着柳闲的剑气流向木桶,同木桶中的河水混在一起时瞬间失了颜色,把另两人吓了一跳。 谢玉折见过人头落地,见过断肢残躯,却从没见过这种怪事。那个肿胀的女子以肉眼难以追逐的速度迅速缩小,像是没有骨架和血肉似的,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黑色小鱼,在草席上扑腾扑腾挣扎了片刻,而后便没了声息。 第19章 “仙、仙君,阿兰这是怎么了?阿兰怎么变成一条鱼了?” “不是阿兰变成小鱼了,是小鱼变成阿兰了。” 柳闲耐心解释道:“它不是阿兰。” 杜云娥差点昏厥,嘶哑道:“这、这不是阿兰?那它是谁?阿兰又去哪了?” 柳闲用小剑拨弄了下草席上已经命丧黄泉的小黑鱼,问:“她是在青衣河里被找到的吗?” 谢玉折插不上话,但他驻守边陲几年,对祈平镇有几分了解。 青衣河在镇内,围着整个镇子绕了一圈,镇民们可以随意出入,但出镇时得先走过一道长长的吊桥,才能到达镇门;可若是外人想要进来,就需得要镇民分来的入镇令。 如此传承千年,和桃花源没两样。 看来柳闲也很熟悉这个地方。他来这里做什么呢?倘若当真被囚多年…… 谢玉折并不愿相信那个庞大的数字。他听闻高修一生也终是不过三百年,又怎么会、怎么敢有人犯下何种滔天大罪,被囚一百零七年、却不杀? “是是是,无论是水鬼还是妖邪,仙君神通广大,劳烦您帮老妇找回女儿啊!”杜云娥连连点头,她腿脚不便,站得太久,阿兰的失踪又像一块大石压在她身上,此时她双腿发软站不太住,差点坐到地上。 谢玉折忙接住了她,她挣扎着想再度起身,柳闲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您好好休息,我们去河边看看。” 杜云娥像是被施了法,话音刚落便合上了眼,慢悠悠地躺倒在了草垛上。而柳闲则跟个没事人似的,他的步伐总是很快,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门,一身雪白,站在高高的屋檐之下。 他抬头看着屋角,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只留下一个柔和的背影,好似画中神仙。不过他一开口便破坏了朦胧的仙气,遥遥地扯着嗓子,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对谢玉折喊:“你在等什么,不是说要帮我的忙吗?” 谢玉折这才反应过来,他一路小跑过去。 见状,柳闲抬手挪了挪眼上白绸的位置,笑问:“怎么愣神了,被我的魅力给折服了?那要不要跟着本仙君混?” 活像个想强抢民女还提前发个告示的山大王——还是一身妖孽气的那种。 …… 谢玉折无言,心道果然温润有礼都是假的,这才像他。 在经过屋檐下时,谢玉折也抬头看了一眼,屋檐角筑着一个鸟巢,其中有几只新生的小雀,正张着嘴叽叽喳喳地叫着,柳闲方才看的竟是这副画面。 柳闲没有等他,已经抬脚出了李宅,他快步跟上,问:“你现在是要去除水鬼?” 柳闲表情奇怪地反问:“你见过水鬼吗?” 谢玉折生活在下修界,不常接触灵异神怪之事,但也偶有听闻。他说得有理有据:“书上说,如果死在水里的人怨气太重,会化成水鬼。他们终日泡在水底,若是河边来了过路人,就会白天引诱,晚上强拖,这样找到替死鬼后,他们才能转世投胎。” 可惜柳闲没听他说话,只微蹙着眉,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不知为何叹息了一声:“小将军,别人问什么,你就乖乖地回答什么啊。” 脸上传来冰凉奇怪的感觉,谢玉折吸了一口气,不自然地撇开脸道:“你不是在问水鬼么。” 柳闲看着他突然发红的耳根,心中很惋惜地再次确认,眼前这位就是活生生的主角:正直善良,心如赤子,像只刚出生、对外头险恶之事一概不知的小鸟。 手指上仍有余温,他轻轻搓了搓指尖:“祈平镇这种没有灵气的地方,连点怨灵都长不大,哪来的水鬼呢?我一直觉得,那些水鬼把人拖下河的鬼故事,只是有些小孩子太淘气,大人为了阻止他们离河岸太近才编出来的而已。” “而且你既然来过祈平镇,应该听说过青衣河里有个镇守的河神吧。如果他在,河里就不会有脏东西。” 柳闲笃定的语气让谢玉折心生疑惑,他问:“倘若那河里没有邪祟,又是什么让阿兰姑娘消失的?” “那天你取的盒子里,真的没有东西吗?”柳闲突然转移了话题,他显然更关心这件事。 又是这个问题,谢玉折沉下了脸,明显不想再回答。 柳闲凑近他耳边问:“我们等价交换,你给我看那盒子里的东西,我告诉你天下第一仙的今日行踪,童叟无欺,绝不骗人,如何?” “那是个空盒子,我没有骗你,也不关心上仙的行踪。”谢玉折皱眉,他对柳闲好不容易的改观又改了回去。 这个人就是个惯骗,一会儿说他被关了一百多年,一会又说自己还年轻,不就是逗他玩吗?他明白了,柳闲口坠天花,他嘴里的话,十句里只能信半句。而且若是这话是对一个名叫“谢玉折”的人说的,可能连半句都不能信了。 他冷眼将手放在剑柄上,剑已出鞘两寸。柳闲伸手半安抚半强制地把他的剑按了回去,歉意敛眉道:“别别,是我错怪你。那作为赔罪,我帮你看看病吧?” 他指了指谢玉折的手臂:“你右手腕上好像有东西。” 柳闲的关注点已经从水鬼莫名其妙地转到了盒子,现在又突然说要帮他看病,思维实在是跳转得太快了,谢玉折完全不明所以。 可他依旧掀起了衣袖,条件反射似的把手伸出去。 第20章 他瞬间就后悔了。 我明明很厌恶他无赖的性格,为什么要按照他说的做? 明明还未确定他的真实身份,可他发现自己仍对柳闲有一种不知何而起的信任,这样不理智的情感让谢玉折觉得烦躁,却又深自灵魂无法改变。 他想收回手,可是为时已晚。 柳闲的神色如同那日在春山寺哄骗万千妖兽时无异,他钳住谢玉折的手腕,面上挂着平常浅淡的笑。 突然,谢玉折感觉自己被定住了,四肢像是被人挂上了重锁,他不能挪动自己的身体。 他眼睁睁看着柳闲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他的右手腕上涂画着他看不懂的字符,他画得很快,像是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了一般。 在最后一笔落下时,血迹变成淡金色向上浮起,最终消散在空中,只剩下他手腕突然显出的一道小金印,而柳闲一贯的笑容也明显凝固住了。 指着突然出现在手臂上的繁复花纹,谢玉折问:“这是什么?” 第012章 青衣河 同心护身咒。 这咒早在千年前就被列为禁术,天底下会的人寥寥无几;极耗心血,不仅要倾注大量修为,还需要下咒者自身的一缕神魂,几乎无人愿意使用。 柳闲不禁好奇,主角究竟遇到了何方神圣,又是为何让他愿意为了让这个凡人好好活着下血本? 他看着这金印抽了抽嘴角,终是没有多说别的。 谢玉折手腕上突然多了个没见过的东西,可非但没有不适,郁结的心反倒舒畅了几分,他顺着柳闲的话问:“我有什么病?” “你好得很。”柳闲道:“首先,我要向你解释清楚。我知道你已经记住了我刚才画的咒,等你拜入仙宗后,便会发现,那只是个显形咒,没有任何别的功效,日后就不能用诸如‘坏蛋柳闲给我下蛊!’的理由向我寻仇了。” 谢玉折神色平静:“我出生在下修界,没有仙缘,与你非亲非故无怨无仇,不会向你寻仇。” “我不信”三个大字明晃晃写在柳闲脸上,他诚恳地摇了摇手指:“衷心地祝愿三年后的你还记得这句话。” 柳闲轻轻巧巧地笑,他按着谢玉折的手腕说:“我和你有没有仇不重要,不过你可以好好感恩给你下咒之人。这金印是好东西,你能活到现在,全靠它。” 他所言为真,要不是有这个护身咒,团圆夜时谢玉折就已经死在他手下了。 但他没说的是,即使是这东西,也护不了他太久了。 柳闲只是个被逼穿书来的炮灰,本职工作就是做个反派,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即使不择手段。 既然都是个卑鄙的炮灰了,他在谢玉折身上用的,是显性咒,却并非简单的显形咒,只是除他之外没人能看出来而已。 是主角又如何?谢玉折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而在他面前的是天下地上唯一的仙。云与泥的差别,想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悄悄做手脚,对柳闲来说未免太容易了些。 下咒者虽强,可他这个仙也不是吃白饭的,至多三个月,谢玉折身上的护身咒就会破了。 到那时,那时。 眼前人是他等了千年终于等到的人,柳闲的心情不能不激荡,他手指相捏一用力,不小心加深了刚咬破的伤口,血滴在地上,绽开点点红花。 谢玉折听不懂他无头无尾的话,便也当做没听见。他只从芥子袋中取出了一小块纱布,指了指柳闲的手指:“你这儿流血了,包扎下吧。” 他伸手时衣袖半揽,手臂上金印乍现,柳闲想到正是这东西让他不能当即斩杀宿敌,还要提心吊胆过一阵子,紧咬着牙笑道:“你真好,再不包扎伤口就要愈合了,可我不……” 谢玉折浅淡地“嗯”了一声,直接拉过他的手,在柳闲“你胆大包天”的震惊眼神中,把随身携带的治伤秘药细细涂了上去。 他弯下腰,手指与柳闲手上的薄茧相互摩擦,指尖勾扯,动作比春水温柔。 柳闲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规整的银绣额带和高高束起的发冠,有些懵。 他在心里写了几万字的深刻检讨,反思了自己竟想杀害当代优秀青年的恶毒心理——当然,仅仅是想想。 这人未来为了飞升,可是会杀了和他无冤无仇的我,甚至那系统说,还会毁灭世界似的? 他凉丝丝问:“你不是要杀我吗,怎么又好心给我包扎?” 原以为主角会说出些感天动地乐于助人的理由,没想到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只愣了一秒,下一句便是:“我不想让别人的血沾在我身上。” 柳闲微笑着呵呵两声:“我喜欢红衣,如果你也喜欢的话,现在就能给你做一件。” 谢玉折正在给布条打结的手突然一用力,惹得柳闲一吃痛,正要叫唤,却发现垂着头的谢玉折有些落寞。 他抬眸用明亮如星的眼睛看着他,其中竟带着少年人稚嫩的悲哀。 他语气一软,低声道:“您穿红衣才好看。” 明明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般,直勾勾地看着天道的弃子。 这是又触到你哪根痛弦了? 突然被那样澄净的眼神颓然盯着,柳闲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表情怪异地抽出了手。 谢玉折这才如梦方醒,他僵硬地垂下手:“抱歉,你也可以自己为自己包扎,是我逾越了。” 第21章 原来我在你心里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柳闲耸了耸肩,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刚才你不是问我是怎么了解水鬼的吗?” 为了不给这人拒绝的机会,他嘴皮都不带停地说:“我从前也很好奇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所以下好多片不同的水抓了好多好多只把他们一个一个拿出来比对着研究了好久,这才发现根本没有水鬼,只不过是一些脏东西躲进水里作恶害人而已,所以传说里的水鬼娶亲根本就是瞎诹的嘛,害我失望了好久。” 说完这一长段话后他吸了一大口凉气。简单来说,就是神仙的日子实在太长,“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水鬼”是他在闲得发慌时研究的问题,答案是没有。 方才暗香浮动的一切恍若幻影破灭,谢玉折找回一身冷硬傲骨,佩剑又蠢蠢欲动了。他问的压根不是这个问题,但柳闲就是这样蛮不讲理。他好像有很多秘密,总是笑着打个哈哈,就想把一切搪塞过去。 蒙上眼也能视物,他是如何做到的?倘若双目无大碍,又缘何蒙上眼睛? 他没有接话,柳闲也还在缓气儿,寂静之中他们已走到了一片绿水旁,这就是青衣河。 大概是受水鬼传闻的影响,此时河边渺无人烟,只偶尔有孤雁的惨叫。 此处不种花,也没有雪,只有大片大片的树,长长的枝条随风微动。柳闲就着手上残存的血,向河水里滴了一滴去,无事发生。 他又探头叫了几声“小黑”,画了几个咒,可河面仍风平浪静,了无生机。 怪事。柳闲紧了眉心,当机立断对谢玉折说:“我要离开片刻,拜托你守着我。倘若一个时辰后我仍未苏醒,你就给这条手链沾沾河水,但不要靠近我,明白吗?” 他把左手的红绳取下来,放在在一无所知的谢玉折手心里,毫不掩饰道:“你可要保护好它,要是没了它,我活不了,你也会死。” 谢玉折看着静静躺在自己手里的那根褪了色的红绳,听得云里雾里,离开?苏醒?难道这条绳子碰了水就能叫醒他?上修界之事果真包罗万象。 他相信自己能保管好这条手链,因此忽略了“会死”的这种可能性,直接点头道好,在柳闲离开半步后又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柳闲道:“救人啊,顺道带你见见世面。” 分明是调笑的话,可谢玉折没从他卷起的嘴角看出半分真切笑意。 柳闲走到河边,在和谢玉折保持了足够安全的距离后,他嘴唇翕动听不清话语,利落地合二指像掐诀布阵,眼上白绸长长地随风飘飞。 突然四周剑光暴起,有遮云蔽日之像!不知从哪凝出了九柄宝光流转的长剑,剑柄上刻着血色“卐”字。片刻后光华消散,它们齐齐温顺地悬在柳闲身旁。 草木具恸,同剑风铮铮作响。 谢玉折被尘埃迷了眼睛,狂风卷过他,他却并未想预料的那般被击退,反而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地,手上红绳温热,盈盈地闪着光,在他身旁凝了个淡红的结界。 这刹那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片段,却像万千雪花一般片分都抓不着。 到最后他只剩了一感,好像参透了这剑风,就能拨开某人满身的云雾。 柳闲手腕翻飞,掐着他看不懂的诀。而后他盘腿而坐,九柄长剑围在一起,剑尖斜着朝外,众星拱月地将他聚于中心! 像净世的莲台宝座十二品,而神明就端坐其上,翻云覆雨,信手拨弄人间烟尘。 剑风巧妙地避开了这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风渐息,四周归于宁静,只多了静守莲台的神灵一尊。 谢玉折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此刻他只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于是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柳闲的劝告,紧攥着那条红绳,步履不停地走向剑心。 冰冷的剑意地将他全身包裹,却又没有伤害他半分,甚至还有几分纵容。 他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在离柳闲半尺处停下来脚步。差半分就会被朝外的剑尖割破皮肉,他隔着剑座,看到正合眼盘坐于九剑灵心之中的柳闲。 柳闲眼上的白绸被剑风割了个粉碎,额间露出一道寸长朱砂红痕,像地狱爬出的艳鬼附身于谪仙姿容,破了他周身高悬的神性,就着那张妖孽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又分外和谐。 这个人就是这样,矛盾而又自适;他和他之间,隔着千年的雪。 心中有一道声音叫谢玉折更走进了些,如霜似月之人就在他眼前。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了手,想要抚摸那道红痕。 就快碰到那人瓷白的皮肤,他却突然被强盛的剑意连连击退,灵台正中的那位开了口,他没有抬眸,只是垂着眼温声道:“你僭越了。” 声音带来无数的罡风。 第013章 离魂入水 我僭越了。 谢玉折的眼皮被千斤顶压迫,他眼前全是断断续续看不清的画面,脑海里铮鸣不断,从心底澎湃出大片挡不住的死意。 他双膝一软,面朝莲座,直接双膝跪地,颈椎像被人折断了一样,以臣服的姿态,深深垂着头。 方才还温柔包裹着他的剑意突然变得格外冷厉,像冰原上直捣灵魂的冰棱,割得他灵肉俱痛,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静默等死! 他手攥的红绳月华已散,红得浮起血雾,如毒虫一般从他的灵魂深处直逼而上,可他却丝毫不敢松开。 第22章 “你可要保护好它,要是没了它,我活不了。”刚才柳闲这样说。 万卷罡风从谢玉折身上呼啸而过,可直至他再也撑不住,灵台宝座上的人也未曾抬眸看他一眼。他的神情和他的剑气一样,是空的,空得令人恐惧。 祈平镇无端卷起的风雪迷了他的眼,他终于倒了下去。 * 柳闲的灵魂回体之时,身侧长剑也跟着收了回去,他一睁眼,便欣赏到了春意正浓的的青衣河美景,和倒在岸边不省人事的谢玉折。 怎么让他站个岗也能晕过去?罪魁祸首疑惑地蹲了下来,把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可怜孩子拨来拨去。 可四周并没有外人来过的迹象,谢玉折除了呼吸微弱了些,似乎也没受别的伤。 他看少年仍较真地紧攥着红绳,扑哧一声笑出来。弯腰将谢玉折的碎发拂至耳后,柳闲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轻摇了摇他道:“小将军,醒醒。” 可谢玉折仍然没反应。 “喂?” 好吧,那只好这样了。只见柳闲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得罪”,而后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了一个壶,就这么去了河边。 谢玉折觉得自己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可醒来时身上半点水迹也没有,反而暖烘烘的。他不明所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眼缠白绸的柳闲,他弯着腰脸同他凑得很近,不知道在看他什么。 那条白绸就在他的眼前,怔愣片刻后他脑袋里警铃大作,好像有什么画面要破土而出,却终是一片白茫茫,万物抓不住。 心中无端升起恐惧,好像眼前人身上有无边危险,他本能地撑着手往后移了半步。 柳闲操控着一柄小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笑嘻嘻问他:“怎么,睡觉做噩梦,我把你吃了?” “没有,我只是……”谢玉折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的确骨子都僵了,只好干巴巴说:“这个还你。” “多谢。”柳闲用剑尖挑走了他递来的红绳,信手系在在左手腕上。日久褪色的小绳在他瓷白的手腕上,反衬得矜贵了不少。 他像是好玩似的覆去翻来瞧了片刻,最后垂下了手,将它隐在了宽大的袖口里,垂眸盯着,淡声问:“说说吧,刚才看见了什么?” 柳闲不笑敛眉时,身上就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谢玉折平缓了下呼吸,皱着眉回想:“你让我拿着这个绳子,去河边后便不说话了,之后……之后我晕了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闲看着谢玉折的那双眼睛,深黑澈亮得像明镜台上供着的颗颗葡萄,不像是在撒谎。 再者,他是这本书的主角,浑身真善美的正道之光,怎么可能会点亮骗人的技能,这样假恶丑的事只有炮灰才会做的。 “那是神识离体之术,全天下就我一个人会。”他若有所思道:“可能是你见我太强,受了刺激,短暂失忆了。” 熟悉的卖瓜语气让谢玉折镇静了下来,他只道柳闲又在借机扯皮,无心应付,面无表情道:“是吗?那你真的好厉害。”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参透这门密法的吗?”柳闲自然接受了夸奖,心情颇好道:“因为我养了一条鱼,叫小黑。” 然后呢?谢玉折头正疼,不求生死地瘫在地上,正准备听柳闲继续废话。然后呢? 然后他就不继续说了??? 在谢玉折又一次告诫自己往后不必再将他的话当真之时,却看到柳闲拧着眉,似乎真的在用力回忆。 过了很久,他终于用手比划了出来:“最初大概就这么大,一条黑色的小鱼。那时候有人说它丑嫌弃我眼光差,可我觉得它挺可爱的,像是一条有潜力的鱼,配得上我,所以就把它养在我家门口的小河里了。” 落叶有根,人该有家,谢玉折的家在将军府,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柳闲提起他的家。谢玉折问:“你家在哪里?” 原以为神秘如柳闲又会缄口不言,没想到他说:“我家在一座山上,风景很好,还是我自己开的荒呢。” 谢玉折看到柳闲的嘴角浅淡地勾起了些许,即使隔着一层锦缎,谢玉折也觉得此时这人眼里应该是住着漫天星辰的,他好像很开心。 “但离这里太远,很久没回去了。不过我之后会抽空回去,可以带你一起。” “嗯。”谢玉折应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只知道金龙殿里的那位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他最初找到柳闲是因为圣命,可他至今都没敢确认柳闲就是国师。走在柳闲身旁时,他自己也糊涂了: 我为什么同他蹉跎? 他沉沉闭上眼,听柳闲继续娓娓而谈,此刻他的声音平和清冽,却比扬声轻笑时更放松些,仿佛这才是他招摇壳子下藏着的灵魂。 柳闲道:“不过后来他长势喜人,家门口的小溪装不下,我只好丢来这条河里,毕竟养了他好多年,有感情了,有时也挺想见个面。但他在水底,我又没有潜水艇,那个时候我就琢磨该怎么办才好呢?最后想出来了这招,让我的灵魂下水去见他就好了。” 柳闲穿书日久,有时也觉得其实修仙挺爽的。虽然没了现代的一些高科技,但修仙界永无上限,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他被关在春山的时候还在琢磨怎么研发一款电话出来,就连名字都剽窃好了。 第23章 以灵力催动的小型通讯设备,称之为小灵通。 潜水艇是什么?谢玉折没听说过,应当也是上修界特有的入水工具吧。他问:“你的小黑是在青衣河里?” 柳闲瞧了眼平静的河面,点点头道:“从前都在。” 这条河里是不会有水鬼的。柳闲敢这么笃定,就是因为他养的鱼在这里。 听到杜大娘提及水鬼时,柳闲还以为是数年不见,这条鱼也受了情伤,学着别人黑化作祟了。没想到入了水,却发现河水深处一片平静,连那么大块头的小黑栖息过的痕迹都快微不可见了。只有水藻浮动,一片绿意,上面还挂着几小块有些刺眼的红布。 那几块布像极了从喜服身上撕裂下来的碎片,难道当真有水鬼敢在他的河里娶妻?小黑显然已经离开许久,它又去哪了呢? 想到这个世界可能真的存在水鬼,曾苦寻多次无果的柳闲感知到了自己明显因兴奋而加速的心跳,不过他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神识不被□□所缚,此为离魂。活人碰不着,死人害不了,作为你方才帮了我的回报,我教你,想学吗?” 可当谢玉折看到清澈见底的河水,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柳闲说的话,特别是对他说的话,特别是讲话本故事的这种,不能信。 脖颈隐隐作痛,像是被人打过一般,他坚定道:“不想。” 离魂之术?谢玉折觉得,这种术法应当相当难而隐秘,或许非但学不会,还会折寿。 他淡淡瞥了眼柳闲,觉得比起玄之又玄的术法,还是这人趁他不备把他打昏了,然后再说胡话来诓他的几率大些。 如果柳闲听到了他的心声,他一定会认真思索片刻这法咒的副作用,而后点头答道:“是有点折寿,不过没关系。” 毕竟他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嘛,早已忘记了蜉蝣朝生暮死是怎样的日子。 毕竟你是气运之子本书主角嘛,全天下人都死了也会换你活着。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柳闲“哎”地一声,大咧咧盘腿坐在了河边。 谢玉折垂眸,正看到柳闲一下一下地揪着软泥里的草玩,他不解问:“你不是还要找小黑吗?怎么又坐下来了。” 柳闲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些,冷冽的呼吸拂过谢玉折耳侧,惹得他心怦怦跳。 “腿疼,我有风湿病。”他轻声说:“所以你要好好爱惜身体。” 原以为能了解重要信息的谢玉折:“……” 我身体还不错。 柳闲抿唇委屈道:“刚下了水,现在回来都站不住了。” 他嘴上叫苦连天,可谢玉折只看到了他左手微微用力,缓而轻地把整株花连根拔起,最后半点泥土也没有沾,只连带着雪白而毫无损坏的根茎,用剑意凝出的巧力。 眼前人云淡风轻闲情雅致,谢玉折实在看不出他疼在哪了,半蹲下来指着他的手道:“风湿病发作时关节会很疼,若是你真的身体不适,那就先让你的手闲下来,再去医馆看病。”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柳闲看着手里这株完美的花,不禁纳了闷,为什么现代没人修仙呢?要是他能带着如今这身通天本事回去,必定为国奉献几千年,正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要是想回去,他和谢玉折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先死透了。 “这种顽疾,医师可治不了。”他像饿狼看兔子一样盯着眼前人。 第014章 内人 柳闲上上下下转着眼睛,把谢玉折身上每一处都打量了个遍—— 这具身体放在凡人堆里的确能算上乘,可若随意找个刚筑基的修士来,三招之内也能定胜负;今年已快十八,早已错过了结丹的最佳年纪,天资再高,想要胜我也难于上青天。 他身上最危险的就是只有那一身好气运,难道他真能凭这些,仅凭这些,就能在短短几年内成功杀了我? 天道不公,柳闲不信,但要说他不嫉妒,那也是假的。 柳闲发着愣,隔着一块绸缎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一手捏着花,一手揉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是疼得不行了。 谢玉折漆黑的瞳孔里有几分忧虑,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朝柳闲伸出手,缓声问:“很疼吗?我背你去医馆。” 听着死敌口中不掺杂质的担忧,柳闲敛下心中杀意,他笑得轻松:“不疼。” 他只是许久不执剑,又和死敌待在一起,手腕骨痒了,想杀个人而已。 他把右手慢慢悠悠地搭上了谢玉折伸来的手臂,沉心默念着清心咒,每一瞬,都在竭力克制着骨子里剧烈的躁动。 他浑身的筋脉都在叫嚣着要用眼前人的鲜血作润泽,蓬勃跳动的太阳穴里藏着欲望,柳闲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那破系统在被他砍废之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种进他灵魂深处的东西。 只要谢玉折在他身边一天,它就在提醒他—— 杀了他。 杀了谢玉折。 柳闲的手指骨节分明好看,动作却扭捏得极尽肉麻,让谢玉折忍不住皱了好几次眉,鸡皮疙瘩都生出来了。 他无奈道:“柳闲,你再这样我就松手了。” “不行。”勉勉强强抑制了冲动,柳闲勾了半边唇,右手猛地一紧圈住谢玉折的手,强行让他虚握成拳,中间留出一个小孔。 第24章 他把刚拔下来的花插在里面,手再一用力,包裹着他的手,强迫他捏紧拳头。花枝上的皮刺着谢玉折手心,有些疼又有些痒,却又反抗不了柳闲手上的那股蛮力,只能紧紧握住。 柳闲信手弹了弹花瓣,像个没事人似的:“多谢小将军好意,在下无以为报,送你一枝花啦。” 趁谢玉折愣神,他又笑携着一颗丹药轻按在谢玉折唇上:“还有一颗药。” 柳闲左手包裹着他的手,右手轻轻划过他的唇,细腻而冰凉的皮肤包裹了谢玉折整片心脏,弄得他呼吸一颤,心里突然无缘由涌出的惶恐和不安让他毛骨悚然。 这颗药很危险。 如金玉相击般的清越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柳闲竟然在为他找想:“你气息紊乱,想必在我离魂时受了不小的惊。这药能解心悸疏经脉,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他慢条斯理地问:“敢吃吗?如果怕它是毒,那便算了。” 谢玉折毫无防备,还没开口回答,那双在他眼前青筋隐现的手已经用力一按,强行把药给他入了口!柳闲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他一嘴,事实上半点没征求他的意见。 药在炙热的口腔里迅速化为甜水,又被柳闲紧紧封住嘴唇,谢玉折猛地滚了滚喉结,猝不及防地全咽了下去,所有疑虑不安都在这个动作之后烟消云散,毕竟已经事成定局了。 柳闲嘴角勾着一抹嘲弄的浅笑:“你还真敢咽,万一我告诉你,其实这是蛊毒呢。” 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谢玉折薄而透的唇瓣,他垂眸看着谢玉折,似乎有些落寞。他说了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却又像阎罗殿的判官拿着生死簿,提前宣告了一个人的死亡: “谢玉折,中了无人可解的蛊毒后,就只有死这一条路最轻松了。” “你怕死吗?”柳判官问。 思绪仍像生了重影一般混乱,藏在背后的掌心差点被掐得渗出血来,谢玉折凝神道:“我觉得你不会下毒。” 而且明明是你强行塞进来的,他已经无话可说。 他不自然地往后退,后知后觉想要抽出相握的手,却不小心叫那白花落下一瓣,正好飘落在二人双手交握之处,皆为至纯之色。 花瓣落在手心发痒,柳闲迅速松开了手,白花随之坠地,他拂走了脸上并不存在的飞虫,不解地问:“我什么时候给了你这种错觉?” 头脑竟然真的有几分发昏刺痛,好像真的有蛊虫在里头蚕食生根,应是方才昏倒的后遗症。谢玉折并未说出或感恩戴德或信任欣赏的话,他只是强打起精神,冷静地分析着:“你想我死的话,完全不用大费周章。” 杀你当然容易,可要除掉你身上那个拉人同归于尽的咒难啊。 河边水声潺潺,听着青年天真的话,柳闲挑了挑眉,他故作诧异地指着远方,结束了这个话题:“你看,那是阿兰吗?” 从一种怪异的迷茫中挣扎而出,谢玉折双目闭而复睁,心跳终于复位,他看到了。 柳闲刚盘腿坐着的河岸,忽然立了一名女子。 点绛唇、戴珠钗,她脸颊上的胭脂将花未花,嘴角扯着一抹温婉的笑,风吹得银钗脆响。 她弯腰看着平静的河面,照着水镜抚平了微乱的鬓角,轻轻地用手帕擦去了眼角的水痕,最后将手帕挂在几尺外的树枝上,娉娉袅袅走回河岸。 他瞳孔微缩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这是还拥有着康健之躯的阿兰。 她不是消失了吗,怎么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他转头,却见柳闲靠近了那根树枝,取下了阿兰刚挂上的手帕,翻来覆去细细看了半晌,最后还神色专注地闻了闻。 谢玉折眉头紧皱地盯着他竹骨般的手指,疾声问:“你在做什么?” 手帕是阿兰的私密之物,你怎可行这般……冒犯之事。 柳闲兴致缺缺地耸了耸肩,指间晃荡着一方手帕:“既然是破案,我得勘察现场啊。” “你怎么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不去上细查阿兰之景?喏,不过看看就行,不用动。” “哦……好的。” 原来是他多想。谢玉折僵硬地顺着柳闲手指的方向转头,只见阿兰的一只脚试探地伸出了河岸,他立即疾跑而去! “不用动”之意自然是最好别动,但动了我也不会管。柳闲好整以暇抱手地等在一旁,何必插手呢? 他觉得自己没做错过,可是这没见识的总对他抱有偏见。要是他拉住他,待会儿事情发生。说不定他又会觉得柳闲是个混蛋,逼着他也做了冷眼旁观的坏人。 毕竟这人刚刚还怀疑他是个变态。 “别去!”谢玉折试图抓住阿兰,双手却直直地从她身上穿过,只抓了一团空气,青衣河早已风平浪静,连鸟叫都听不到,阿兰的身影消失在清澈的水里。 谢玉折僵在原地,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我明明抓住了……” “我都说了不用动,”想到自己极低的可信度,柳闲轻叹一声:“这只是给你的那朵花见证的回忆,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谢玉折微眯着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可你为什么能碰到那张手帕?” 柳闲的手上已经空空如也,那张手帕应该也同记忆片段的结束而消散了,不过刚刚却真的被他握在手里。 虽说隔着纱,谢玉折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他知道柳闲此时正斜挑着眸子睨他。 第25章 方才的片刻缠绵只是个错觉,柳闲话里带着无边的轻蔑:“相识数日,还没能给小将军正式自我介绍一番。在下和你不一样,名闲,又名兰亭,免贵姓柳。” 柳兰亭……谢玉折仔细想了想,人间还有哪个柳兰亭? 言外之意即是,你不过区区一凡人,怎么敢和神仙相提并论? 面对此生最大的隐患,柳闲从来懒得好脾气。往来过客最后仇敌而已,最终都是要拔剑相向的。心情好时便逗逗,心情不好时便揍揍,反正他发现自己无论做了什么,这人的反应都是无关紧要的有趣。 于是他刚在谢玉折心中树立起的一蚂蚁高的伟岸形象又骤然坍塌。 于血气方刚的少年而言,被人低看是一件十分不悦的事。可谢玉折总是莫名其妙地拿柳闲没办法,好歹又同行一场,心道柳闲只是把他当朋友,只是在他面前开个玩笑罢了。 他轻咳了声,提醒道:“这个镇里的人,都很崇敬上仙,他们不会允许有人冒充他。即使上仙可能不会理会这些小事,但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难免用它刁难你。” 柳闲无所谓地打了个呵欠,毫无波澜道:“我好无聊,求他们快来刁难我。” 谢玉折麻木地看着他,机械地扯了扯嘴角,不死心地强调道:“柳闲,以后在外人面前,你还是别冒称上仙了。” 柳闲扬声复述:“外人?” 他一字一句琢磨着:“不能在外人面前提,但却能在你面前提,原来在谢小将军眼里,你我关系已经这么好了我们是内人?” 他面色为难,扭捏道:“这……我们没这么熟吧。” 第015章 红衣 “你……!” 谢玉折转头就走,风都被他的衣袖撕裂出破空响。 柳闲后知后觉其意,想到谢玉折正直纯净,肯定对断袖之癖不齿至极。从小被众星捧着的小月亮身上没沾过半点灰尘,如今却被他这种地痞流氓调戏龙阳之好,鸡皮疙瘩估计都掉了一地! 看着谢玉折有好几次同手同脚,他在他背后笑弯了腰,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就是挺想让这人讨厌他的,越是这样,他越高兴。 谢玉折越走越远,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把垂落胸间的白绸拂去身后,柳闲抿抿唇勉强止住了笑意,给脑后打了个更稳定的结,小跑至他身边。 他拱拱手赔了个不是,低声下气,却连个腰都没弯:“我错了,别生我的气。我在庙山上待了一百多年,没人和我说话,现在还没失语已是天赋异禀了,脑袋转不过弯,一时间只知内外相对,却忘了内人的意思。” 谢玉折极快地侧眸看了眼他,又极快地目视前方。他冷哼一声似是不满,脚步却放慢了。 他说:“普通人一生都不过百年。” 柳闲捏起两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作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我比常人活得久了一点点。” 即使没人理他,柳闲依旧滔滔不绝地说:“作为赔礼,我告诉你刚才我为什么能碰到手帕——其实我真的会一些术法。” 谢玉折指着自己:“下修界的常人能看出来。” 柳闲凑近他的肩膀,笑问:“那你想学吗?其实你根骨奇佳,有滔天气运傍身,若是做了剑修,一定大有作为,没骗你。” 谢玉折没有答复,他不愿。 上下修界之间本就隔了个天堑,他还是将军之子,帝王是凡人,他就不能是修士,否则会被疑有不臣之心,整个谢家遭受牵连。 柳闲却没那么多顾虑,君臣间的那点小矛盾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轻描淡写地打了个哈欠,给足了谢玉折耐心。 他记得清清楚楚,按照那破书离谱的剧情,帝王昏庸,谢玉折一旦回京,不久便是满门抄斩,而他捡回了半条命后,随便走走都有机缘,一路高歌猛进,拜入天不生内门,成为宗主顾长明的心头肉。 他不知道经他一番搅和后剧情是否改变,但把他绑在身边,随便放养着,护身咒解后再杀了他,总比让他带着一身好运到处乱跑遇贵人来的好。 他要活下去,谢玉折就不能脱离他的掌控。他要为他栓上铁链,不得挣脱,不得逃离。 谢玉折迟疑地看了眼柳闲。他在想,柳闲说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却薄得像一片纸,当真拎得动剑吗? 国师大人亦是,他体弱,常年坐在溪边看落花,从来不舞刀弄剑。 谢玉折就像没听过那个提议一样,并没回答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如果刚才那段回忆为真,阿兰坠河那日便只有一人在场,根本不存在水鬼,她是主动跳下去的。” “那方手帕上也没有奇怪的香粉和法咒,只有一段为上仙和河神祈福的经文。” 自己明明没干过什么好事,镇里人却总是狂热地尊崇着他。柳闲嘟囔道:“是这里的习俗,他们总喜欢做这种事。” 想到自己对他的误解,谢玉折耳热片刻,又猛地想起多年以前,杜大娘曾笃定地告诉他:青衣河永远安全,因为河神大人就住在里面,一旦有了危险,祂总能相助。他们还把想对他说的话写在手绢上,运气好时说不定能收到答复。” 柳闲的唇角委屈地往下撇:“人不见了,我的小黑也无缘无故丢了,小玉,你说怎么办啊?” 第26章 “你既然和我不熟,为什么要叫我的小名?”谢玉折冷声问。 柳闲讪讪地住了嘴:“突然顺口了,以后不叫了。” 谢玉折却说:“无妨。” 柳闲觉得这孩子好像又别扭又有病。 如果传说为真,只有镇守一方的河神消失,阿兰才会遭遇不测。谢玉折不禁有了个荒诞的想法,如今河神消失,柳闲的鱼也不见了,该不会,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个“人”吧…… 他几乎从未接触过灵异神怪之事,满腹的兵书在鬼神面前无计可施,他只能说:“一家之言不足以明真相,不如多问问几个镇民,兴许有别的人知道。” 柳闲随口答应:“走吧。” 虽然,他并不认为有别人会对外人讲自己镇里的丑事,但试试也不错。 不过他忘了,只要有主角的金手指还在,炮灰的一切顾虑都属于多虑,只要跟着主角走准是没错。 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因为他再度回头的时候,谢玉折已经没了。 柳闲痛苦地揉了揉自己跳动的太阳穴。难道主角在平地也能掉悬崖,挂树上被救下,得到高人传承的秘籍? * 雪色空明,啼云点月,谢玉折摔落时被风雪迷了眼,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视野中一片白茫茫,唯一能看到的只有不远处漆黑的山洞,像一张大开的口。进去和妖物搏斗求生总比直接被埋在厚雪堆里好,谢玉折抬手护住眼睛,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路后,他小心翼翼地山洞走去。 突然看到一人一身红衣猎猎翻飞,正也往山洞走。霜雪打在谢玉折脸上,他眯着眼努力认清那个人,那是个非常熟悉的轻佻背影。 这样吊儿郎当的气儿,除了柳闲,还能有谁?可杨老板不是说红衣会招鬼,不让他穿,刚才他还穿着白衣,怎么现在又突然换上了?虽心有疑惑,但他仍多了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感动,拖着步子就往那人身旁跑,可一声“柳闲”还没喊出来,就被人迅速扼杀在了喉咙里。 有人扯住了他的腰带,将快要行个趔趄的他拦腰入怀,双唇被一双冰冷的手封住,那人压低着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别出声。” 冰雪冻人,呼吸却是灼热的。 耳根被吹得发了痒,鼻尖萦绕着沁人灵魂的冷香,谢玉折很不自在地被禁锢着,这个人贴得太近了。 好在他闭嘴后,那人就像被烫到一般松开了手。谢玉折戒备地转过头,没看到凶神恶煞的歹徒,反倒是个梅姿玉骨的白衣神仙。 他再一看发现自己看错了,这哪是什么神仙?这是柳闲。 只要一开口说话,柳闲就能完完全全地破坏了自己周身的仙气儿。 他屈起手指给了谢玉折一个猝不及防的脑瓜蹦儿,气喘吁吁道:“你怎么一下就飞到这儿来了?害得我找了你好久,累死了。” 谢玉折吃痛地皱了皱眉,说出了一般人都不会相信的事实:“抱歉,让你担心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突然踩空后,再睁眼就是这个地方。” “……” 柳闲沉默良久,一言难尽地补充道:“我并没有担心你。” 他尤其疑惑地问:“那你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还没死,是被高人救下来了吗?” 谢玉折很诚实地摇头:“我只遇到了你。”如果不算上那个一闪而过的背影的话。 柳闲淡定地把谢玉折的头掰正,逼他上下点了点头:“那你运气好,我就是高人,高得不能再高了。” 谢主角说话连一点语气都没有,他道:“哦。” “无论如何,我刚刚实打实救了你一命。” “那个人,”柳闲指了指方才红衣人飘过的地方,在漫天风雪中笑出了声:“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玉折没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定定地看着他纤细的手腕和其上露出半截的红绳,目光如净水般坦诚:“我以为那是你,才想过去。” 那个人的侧影和柳闲一模一样,他不会认错人。 “他已经走远了,而我就站在这里,你猜他是不是我?” 柳闲撇了撇嘴角,取出一件大氅披在身上,紧裹了裹,头也不回地对谢玉折说:“不过来都来了,进去看看,这外面太冷了。” 谢玉折很不赞同地拉住:“这里很危险,我们该先出去。” “我不认识危险这两个字。”柳闲斜挑着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但你这么弱,得跟紧我,小心死了。” 突然被一股蛮力带着,谢玉折被迫地小跑追了上去,两条腿像是在转圈般速度越来越快,他完全反抗不了,但步伐却比先前轻松了不少,他和柳闲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这里虽然下着大雪,却并不会让人感到寒冷。他问:“我听说上修界的人都以灵力护身,入极地都如入暖春,你为什么会怕冷?” 一柄小剑出现在离他脖颈二指远的地方,威慑性地闪着骇人的寒光,柳闲转过头来,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昂了昂头,理直气壮地反问道:“灵力不要钱?” 谢玉折平淡地说:“不要钱。” “你又没修炼过,怎么知道?” “要是灵力要钱,这柄剑就不会出现。”谢玉折指了指眼前危险的无实体小剑,言辞凿凿地说:“你身上连碎银都没有,要不起。” 第016章 石林仙境 第27章 或许是因为有人同行,谢玉折安心了不少。雪很厚,走每一步时小腿都会埋进去里,他绷着全身的肌肉,用尽全力让自己不再踩空。 而身旁的柳闲显然轻松不少,他稳稳坐在一把未开刃的长剑上,两手放松地撑在背后,笑看着谢玉折负重前行。虽然他并未仙风道骨地站立,但书上仍称这种画面为“御剑飞行”。 柳闲慢悠悠地飞,谢玉折慢吞吞地走,都没说话。 雪化为水沾湿了鞋靴衣袍,越走到后面身上的负重越大,没一会儿,谢玉折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微喘着气,却仍紧紧地跟着那把刃尖泛红的剑,未曾停下脚步。 柳闲一直在等,他在等谢玉折开口求他,可这人是个嘴硬的驴。 而后谢玉折突然感觉到有只劲瘦的手伸向了他,他还没来得及防备,就已经被人捞了起来。 那双手拢着他的腰身轻轻向上一拉,有人在他耳边无奈地笑叹:“真拿你没办法。”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了剑身之上,而后那柄剑像是得了令,越飞越高,越来越快,就好像之前一直慢悠悠的速度其实是在迁就他似的。 只有真正地上了剑,才知道御剑飞行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谢玉折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放在了飞行中的剑上,随着长剑细微的抖动而摇晃,跳下去也不是,站着也站不稳,他拼尽了谢家的尊严维持平衡,发现其实这样比先前在雪地里走还要累几倍! 而柳闲看着却像是春日出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拿出了两根糖葫芦,惬意地坐着,自己拿着根咬了一口,伸长了手把另一根递给满身狼狈的他,抬头笑问道:“很甜,吃吗?” 仙剑越飞越高,眼底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却又黑乎乎得如临深渊。谢玉折本来想感谢柳闲带他上剑,但他现在自顾不暇,紧咬着牙连指尖都在用力,更不想对正在幸灾乐祸看笑话的柳闲说什么了。 把他的硬骨头和逞强尽收眼底,柳闲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话:“你还是怕高啊。” 而后一阵罡风直击谢玉折的膝盖,谢玉折猛地跌落,在慌乱即将坠地之际,仙剑又向下飞将他接住,让他恰到好处地坐了下来! 谢玉折头昏眼花,他微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紧抓着柳闲衣袖的手心已经湿了。 他惊魂未定地闭着眼,想告诉柳闲他很难受,但最终仰着头只滚了滚喉结。 他感觉自身在缓慢下落,剑身已经回到了离地很近的地方。柳闲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脊背,声音好听得像在唱摇篮曲,却不是阳间爱听的那种,他轻轻开口:“我没料到你会这么怕,是我有错……现在没事了。” 谢玉折半眯了眼很久,在深呼吸好几次最终确定自己不在高空中时,终于缓慢地睁开了眼,再度看到柳闲递给他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柳闲盈盈笑着,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谢玉折刚受了刺激,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柳闲没说话,毫不犹豫地把糖葫芦扔了。 眼睁睁地看着柳闲随意的动作,谢玉折愣神问:“你不是说它很甜吗,为什么又扔掉了?” 那人脸上浮现出一抹不解的笑,他清越而残忍地反问:“再甜也没人吃,还会生虫变质,为什么要留着?” “我……” 谢玉折的声音掩埋在风雪里,而那串糖葫芦还没落地就已在空中被凌厉的剑意逼成了飞烟,不剩半分颜色。 在同一柄剑上,柳闲惬意地晃着腿,谢玉折则正襟危坐,生怕自己掉了下去。好在离山洞的距离不算远,只沉默了少许,便已经来到了洞口处。 这是个晦暗逼仄的小山洞。冷汽渗进黑沉的石壁,流连地留下一抹湿。水流划过,又在快触及地面时,奇异地向上蒸发,由此循环往复。 眼前只有空落落的一片黑,完全没有通往其他地方的路,刚才那位酷似柳闲的人去了哪儿?难道他会换影遁地之术? 谢玉折转过头正想开口问,却看到柳闲微仰着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高大的石壁。 他也顺着目光看去,只看到石壁上坑坑洼洼,其上有大段大段的陌生文字,鬼画桃符就像是用利爪抓出来的,他一个字都读不懂。 读不懂便不看了,柳闲若是能读懂,也并没有义务给他解释。 柳闲看了很久,他便等了很久。他听着耳边一滴滴水珠坠落,等数到第一百二十六颗,柳闲终于平淡地开了口:“前人在上面留下了进到墙内的方法。” 谢玉折问:“需要什么方法?” 柳闲指着石壁一处,滔滔不绝地念着:“只需要绝缨龙骨一根、岁寒蜈蚣十只、碎玉绿断草五株,再用蓬莱镇山石研磨成粉,以极恶之人的鲜血为引,用地府黄泉水浸泡十日,再撒到墙面上就好。” “只需要。”谢玉折定定地重复了次这三个字。就算他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听名字也知道这几样里没一个能轻松获得,其中某些是否存在还存疑。 不过再看了眼不着调的柳闲,他荒唐地生了一个想法:他好像有找到他们的能力。 于是他问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在这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柳闲诚实地摇了摇头。 第28章 “这些东西听起来很珍贵,你有吗?” 柳闲摇了摇头。 “那你能找到这些东西吗?” 柳闲摇头。 谢玉折转身说: “那我们回去吧。” 柳闲仍旧摇了摇头,他浅淡地勾着唇角,并没有退步,只道:“稍等。” 而后他抬手覆上石壁,手背用力微凸起筋络,修长指节只轻轻向下一按! 轰隆隆!墙壁猛然坍塌破裂为石块,大块大块的玄石碰撞发出动地震天的巨响—— 却又在落地之时隐入尘烟。 在一大片的光怪陆离之中,柳闲拂去了手上残灰,笑得轻蔑:“高人自然有高人的办法,虽然粗鲁,但是有用。” 石灰死死地粘在地上,不敢有半分扑腾,眼前就像从没出现过这块石壁一般,景象格外清晰,一条暖黄的光由缝隙逐步扩大,最后充斥了二人的视野。 花木葱茏,云雾缭绕,飞鸟穿梭,啼鸣不息。彩云梯浮上虹光月,三青鸟徜于桃林中,青山绿影,怪石嶙峋,大小玄石上皆浮着淡金色的古文字,似有规章,却又似无度。 好似入了九天真仙境,可谢玉折还没来得及被眼前美景震撼,突然无力地瘫软了骨节,他不知所措,只能强咬着牙继续走。 心间生出刺痛,像是爬满了啃食血肉的食人蚁。他越往前走,不适感就越明显,直到看向尽头,那里有一棵半蔫的小树。 只是一棵普通到没有光泽,叶片上已经生了薄灰的小树,为什么会让我难过? 衣衫本就半湿,可他心中好奇,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经几近疯狂,漆黑的瞳孔里血色流转,难以按耐住狂跳的心脏,像着了魔一样步履不停! 他已经闻到了那棵树的香味,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等他终于要碰到那枚青翠欲滴的叶子时,有一柄小剑用力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疼痛让他短暂清醒,他转头,看到柳闲抱臂而立,只露出个食指来操控他身旁的小剑,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却满带着警告:“别碰它。 而后他才看到谢玉折眼底的猩红,皱眉问:“你中了魇?” “……魇?”谢玉折嘶哑着找回了声音,这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词。 “意志薄弱之人才容易中魇,我没想到你也是。只是让我更意想不到的是,你居然会被他吸引。”柳闲嘲弄地顿了顿声,不可思议道:“这棵树上的魇……是最弱小的。” 第017章 窥伺者 我听到的这个声音,来自于一个弱小的魇? 谢玉折茫然了:“可我总觉得他在叫我。” 闻言,柳闲快步走进抓住谢玉折的手臂,一贯懒散的声音变得急促:“你听到了别的声音?是谁?” 谢玉折感觉自己溺在深水中,所有声音都和泡影一样迷迷蒙蒙。他努力倾听,最终说:“我听到了。” 柳闲紧攥着他的手指骤然收紧,短而平整的指甲嵌进谢玉折的皮肉,可二人都浑然不觉。 他问:“听到了什么?” 谢玉折答得诚实:“我听到了你在笑,语气好差地说等人好烦。” “……” “那你还是别听了,我压根没说。”柳闲扯着嘴角冷静下来,一言难尽地扶了扶额,“还以为你醒了,没想到还梦着。” 居然会被弱魇影响这么久,主角心智,也不过尔尔嘛。 谢玉折坚定地摇了摇头:“可在来这之前,我也听见你的声音了。” 那时候他眼前突然一片黑,只有柳闲的声音在指示他方向,他跟着走,这才掉进了这个地方。 柳闲了然:“你知不知道魇能影响一个人的心智,以你的潜意识为基础制造幻觉?不过我的确很讨厌等人,你的潜意识没说错。” 他怜悯又惋惜地长叹一声:“没想到短短几瞬你已经病入膏肓,这种事情在老人身上都很少见。” 柳闲怪异地嗤笑一声,仗着比谢玉折高了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高高束起的发顶:“也没看到白头发啊。” 人老了难免生白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葆青春的好,好奇地看着未来要升仙的主角:“谢玉折,你想成仙吗?真仙能长生不老,长生不死,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我不想。” 谢玉折答得极快,像是压根没思考似的,所以柳闲不信。 这的确只是谢玉折下意识的回答,他此时自顾不暇,无心多想,只重重地扯了扯衣襟,抬眸与神游天外的柳闲对视,一字一顿地发问: “柳闲……中魇的感觉,这么难受吗?” 难受?有多难受?柳闲这才给了他一个细看的眼神。 一向端正自持的谢玉折被魇所困,眼尾泛红,澄澈乌黑的双眸里难得地露出不耐。呼吸不畅只能轻喘着,胸膛精实的肌肉随着呼吸不安地上下浮动,头上的麒麟额带也歪了。 他半眯着眼,一颗小痣被红眼尾映得更加轻薄,为一张冷淡的脸添了几分含混的迷离。 柳闲挑着眉:“我意志顽强,早就不记得中魇是什么感觉了,不过……” 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谢玉折,认真地抿着唇,试图掩盖自己的笑意,再用小剑剑柄拍了拍谢玉折脖间裸露的肌肤,勾唇道:“小将军,你现在好狼狈啊。” 第29章 冰凉的触感刺得本就难受的谢玉折一激灵,骨意发痒,这种感觉在看到眼前人缱绻的笑意后更甚,他只希望柳闲不要再动了。 他想也没想直接握住了那柄不听话的剑,鲜血顺着剑身滴落,他既没有叫疼,也没有松手。 他神色晦暗地握着那把剑,眼也不眨地平视着弯腰看他笑话的柳闲。 这样奇怪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无声躁动。在这无数个漫长的瞬间中,斑驳的走马灯在谢玉折的脑海里转呀转。 朝臣齐贺的百日宴上觥筹交错,父母在主位上抱着沉睡的他,推杯换盏,飞花投壶,携礼赞“小公子天赐石麟”。 …… 母亲用白瓷一样的手为他戴上长生玉,她笑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流动着悄然的挽留声,她闭眼时静默的挽留声不约而同地从嗓子里迸发出来,变质成穿心裂肺的哭喊声。 …… 他在一棵花开正好的梅树下舞刀弄枪,起风了,家仆为他送来披风,他摇头婉拒,擦掉额头的汗珠后,又执起了兵刀。 …… 吹角连营,士兵用粗粝的手执起兵戈与他同战沙场,凯旋后他小心又骄傲地领了陛下的封赏,欣喜打马回了家,却又在推开门的那一刻黑了神色。 可是,这虽是他的经历,却不是他的视角。更像有一个窥伺在侧的旁观者,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中。 就好像有一双眼尾上挑至轻佻的眼睛藏于数年的光阴之后,用和他现在看着柳闲一般的眼神,平静而默然地注视着他。 谢玉折醒悟这种陌生的痛苦来自何处了,是欲望。 来自这个眼神的欲望。 欲他一帆风顺,不欲他幼失怙恃;欲他战无不胜,不欲他树高招风;欲一切握于手中,又不欲将他囚于死水。 可再看眼前,他似乎能直接从布条遮掩下看到柳闲弯弯的眼睛,以及瞳孔里万物不入的冷色,这让他被架在烈火上燎烤的大脑好受了些。 谢玉折从来不相信无所根据的事情,譬如虚无的直觉,但他现在用直觉笃定了这样一件事。 外貌相同尚可易容,但刻在骨子里的感觉不会骗人。 他对国师的感觉,国师给他的感觉。 熟悉纵容,冷淡嚣张,一模一样的声形与癖性,柳闲不可能不是国师。 迹象如此明显,难道他从前没发现吗?并非。 只是他不断地想找出两人不同的地方,由此自欺欺人道柳闲不是国师,就好像如此他们就能像现在这样,逃避即将发生的一切,一直好好活下去。 但现在这种感觉太明显,他如何都骗不了自己了。 谢玉折滚了滚喉结,又闭上眼掐着自己受了伤的手心,低哑着嗓子解释道:“柳闲……我现在很难受,你不要碰我,我怕我会伤害你。” 他手臂肌肉上盘踞的青筋随着动作有力跳动,深黑的瞳孔可以是葡萄也可以是深渊,鬓角的发丝被吹得凌乱,柳闲从来都忽视眼前人早已不是个十一二岁小孩的事实,此刻才看出五年军旅在谢玉折身上留下的痕迹。 柳闲很少被那种富有侵略性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不自在地收回了剑,毫不占理地嫌弃道:“不碰就不碰,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满手都是血,吓我一跳。” 中魇后的感觉因人而异,所以他并不清楚谢玉折现在经历何种痛苦。 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么弱小的魇也能成功伤害他,他反应还这么大,可是反应都这么大了,谢玉折还能镇定地让自己远离他。 大爷的,这小子的意志力怎么又顽强又薄弱的。 他脑袋里不会是装了个弹簧吧,那什么“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主角光环好不合理啊。 见谢玉折强忍着闷哼,柳闲只好拿出一卷草药和自制纱布,一边给他包扎,一边没好气儿地再度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笑话你。你也别难过,你中魇并非因为意志薄弱,你是被他看上,直接主动找上门了。” 他本想一个手刀直接劈昏已处于崩溃边缘的谢玉折,但看着这人隐忍到双眸泛红的可怜模样,终究没下得去狠手。 他再凝出一把小剑,无奈道:“你先睡几分钟,我来处理。” 好在谢玉折此时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小孩,看着锋利剑尖忽的出现在眼前,只颤了颤长睫却没躲,柳闲一次性地成功点了他的睡穴。 而后谢玉折像死了一样立即闭上眼,柳闲轻扒拉了下他的头,确认不是被他戳死而是真的睡着了之后,嘟囔道:“主角的配置果然是好,连觉都睡得这么快。” 在抚平了谢玉折紧皱的眉头之后,他顺势渡入一丝剑意灭了他脑袋里的魇,而后站起身,垂下眼帘,盯了半晌这棵蒙了尘的、方才他不让谢玉折触碰的小树。 柳闲叹了一口气,拿出一方上好的丝绢,擦拭起树上泛黄的叶片。 他不说话时举手投足间都是上位者的贵气,像是坐在二十八人抬的金轿辇里的君主,又像在御花园里闲逛着赏牡丹的王爷,好似并非乞丐,反倒做了多年掌权者。 他手上不停,突然开口,轻声问风:“你躲在这里,不觉得晦气?” 风无言,只有簌簌的摇叶响。 细细擦净了一片片树叶,叶片也像是被赋予了生机一般支棱了许多,柳闲信手扯下一片捻为飞烟: 第30章 “藏着做什么,他都睡着了,出来见个面啊。” 第018章 群殴 在他弄坏一片树叶后,风终于回应他,懒洋洋的语调里有些不可置信:“你到底在干什么?” 柳闲看着小树细而孱弱的枝条:“我在想,该怎么用这个枝条,给谢小将军编个花环戴。” 他又扯下一片树叶:“刚冒犯了他,要送礼赔罪啊。” 风冷静了些,吹过树叶沙沙响:“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柳闲,你才不会这么弄坏这棵树。” 柳闲被逗乐了,右手已经掐住了树干,下一秒就能将其连根拔起,他猛地用力握紧:“你确定?” 风并未把他的动作放在心上,说话时都能想象出他正无所谓摆着手:“算了算了,上仙息怒。您与我许久不见,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柳闲松开手,撇了眼熟睡的谢玉折,问:“明明是你把他骗过来,我来救他而已。我还想问你呢,找上门来令他中魇,在他耳边说胡话,图什么?图我早死还是你早死?” 风适时的吹散了谢玉折的鬓发,他似乎品了一口酒,语调比桃酿还缱绻:“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谢玉折一贯装的冷淡,中魇后耐不住的模样很……” 他话到嘴边又换了个措辞:“很好看,想多看几眼而已。你也这么觉得吧?明明能即刻帮他除魇,不还是看了很久热闹?而且,吸引他的那棵小树最初是用什么浇灌了之后才生出根,你明明记得。” 柳闲漫不经心道:“我是个修无情道的瞎子,看不见,不记得。” 风咯咯笑了:“那可真可惜。都看到了他和那魇惺惺相惜,你打昏他的时候还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好不念旧情。” “认识几天,哪来的旧情。” “这样啊。”风没有反驳,只是笑得更猖狂了。 柳闲懒得再搭理这个满腹坏水的人,他在芥子袋中翻翻找找,找出了十几个个形状各异的面具出来,盯着沉思了很久。 最后他依依不舍地从中挑出了市面上最容易买到的那款,挂在树枝上,对风说: “我不管你想看谁想干什么,但以后出去,都要把这个戴上。” 面具被打落在地,风问:“为什么?” 柳闲道:“刚刚在山洞口,谢玉折看到你了。要不是我及时把他拦住,你就被发现了。” 那风吹得人醉醺醺的:“一张脸而已,发现了又怎样?难道你怕自己做的这些事被他看见?” “亲手在祈平镇里打造这种地方,看着像仙境似的,其实是每种一棵树都是为了养出蛊虫,这里积攒的血气怨气都能生出魇了,费了这么多心力,你到底是想给谁下蛊?” “与你无关。”柳闲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似的,无奈地耸了耸肩:“因为我也不知道你被他发现了会怎样,所以才让你好好戴着面具,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风半点不在意,还在慢条斯理地反问他:“死就死了,又怎么样?你又不会杀我,我巴不得谢玉折对我动手。” 柳闲强压着心中怒火,笑得咬紧牙关:“柳二,你问题还真不少啊,怎么没穿越去现代写十万个为什么新编呢?留在这地方挺屈才啊。” 柳二又疑惑了:“十万个为什么是什么?” 柳闲自觉不该和这个没文化的酒鬼白费口舌,他反问:“我们死后是要下地狱的。那里面过不了好日子,那些鬼长得也千奇百怪,你舍得去死?” 柳二反驳他:“你死了会下地狱,我只是个灵体,我不会。” 柳闲手轻轻一勾,地上的面具又飞起来稳稳落在手心里,淡声道:“不要算了,我还舍不得给呢。前几天还想着要不要给这地方多添置点东西,弄点好吃好玩的,建个新房子,送点好酒好菜,送点泥巴给柳二种花,看来现在是不行了。” 风急了:“不能喝酒!?不能种花!?” 他郑重其事地恭敬道:“不是的,柳二很需要,多谢上仙。”而后疾风骤起想把东西卷走,可他口袋里并没有出现面具。 “祈平镇出事,你失了职,还要我来收拾烂摊子。”柳闲挑衅地挥了挥手上的面具,淡声道:“先把我们弄进镇子里出现的无为天里,我再给你。” 风冷哼一声说:“我又不关心他们,是你不要脸让我呆在这里。” 话虽是这么说,但仙境里突然有一阵和风拂过,柳闲眼前的画面如光幕般阵阵碎裂,显露出了另一番画面。柳闲把面具挂在树枝上,笑说:“多谢相助啦。” * 被人拍醒后,谢玉折懵懵懂懂睁开眼,看到有一张陌生的脸近在咫尺,上下转着眼珠子打量他。 他戒备地往后挪又同时把那人推开,那人也真顺着他的力道飘飘然往另一边倒去,像个完全没力气的流浪鬼。 谢玉折以剑防身,警惕问:“你是谁?刚才和我在一起的人呢?” 那人温声问:“小公子,你想找谁?” 谢玉折环顾四周,都是些未曾见过的陌生小楼,显然他从未来过此地。身上已经没有了中魇的不适感,看来柳闲已经帮他除去,可他现在不在身边,是去哪儿了? 他不是喜欢依赖别人的人,可此时在这种陌生又古怪的地方,他很想见到柳闲。 找人要紧,刚刚苏醒身边只剩了个看着不像好人的人,神经紧张的谢玉折并没有意识到眼前人有熟悉的声音,他思索道:“一个身穿白衣的仙君,他蒙着眼睛,高挑清俊,很喜欢笑,看起来仙气飘飘的,手上有一根红绳,你见过吗?” 第31章 “我见过。” 那人一拍脑袋,谢玉折登时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多谢,他在哪?” 可他只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满意道:“原来我在你心中这样美好。” “你?”谢玉折眉头皱得很深,直到有一柄熟悉的小剑在他眼前晃啊晃啊,他才无言地扯了扯嘴角。 柳闲收起了恼人的玩笑,用同样的话术解释道:“你睡醒后我带着你走,不小心又踩空了,缓过神来就是在这里,我一番探查之后,发现是过去的祈平镇。” 真的踩空过一次的谢玉折不疑有他,他皱眉道:“过去和现在的模样大相径庭。” 柳闲点头:“大约是一百年前的了,当然不一样。” 谢玉折敏锐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里有人,我有嘴,我会问。”易容后没了眼绸的遮掩,柳闲终于能朝谢玉折翻一个完美的白眼,他继续道: “其实,这是记录下某一段时间某个地方故事的幻境,名叫无为天。和那朵花上的回忆不同,花承载的记忆太少,而这里有怨气加持,还原度很高,我们甚至能在这里和过去的人接触。可能会遇到熟人,为了避免麻烦,我便给我们俩都易了容。” 柳闲召出一柄小剑,将光滑莹亮的剑身对着谢玉折,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容貌。 谢玉折被剑上的寒光闪了眼睛,眯眼看到了易容后的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谢。” 他本已经做好了看到两团唱戏一样的腮红、中毒快死了的黑嘴、五官没一个在它该待的位置上甚至是男扮女装的准备,没想到他五官端正好看,还少了军营里养出来的肃杀气,还真像个富家白净的小公子。 再看柳闲,清秀儒雅,眉似远山,少了几分病态的邪气,更像个教书先生,只是眼睛有些无神。不过许多饱读诗书的先生们都因为刻苦伤了眼睛,这样反倒更加合理。 不过柳闲一开口便破了这种如在画中的气氛,他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鄙夷笑道:“你很失望?没想到你的审美那么特殊……不过我可以满足你。” 说着他就朝谢玉折的脸伸去了双手,谢玉折侧过头去,他冰凉的手指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留下一点炙热。 谢玉折往后颤了颤,黑着脸说:“这样已是极好,多谢你。” 时值初春,寒风仍冽,日暮已近。如今的柳闲负手走在故去的土地上,万事于他都十分新奇。变了调的吆喝声、灭了迹的小虫子,东游西荡了好一会,他走到小巷深处看青苔蔓延,却听到了吵人的打斗辱骂声,这在如今的祈平镇里可不常见。 小巷尽头人影晃动,有个少年倒在地上,周围围了一圈,如寒蝉发出嘈杂的叫声。 拳脚厚实地落在少年身上,他却一声不吭,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护着头,脸上好多血,可他的嘴唇却被咬到发白。 柳闲探出头,大张着嘴惊叹道:“群殴?” 他立即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朝正在泄愤的几人背后一人一棍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恢复了风度翩翩,慢理衣袖道: “你们真没素质。” 几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击搞得发懵,回过头看到是一个举着根破棍子的弱柳书生,顿时气上心头。 其中一人满脸鼠相,恶狠狠抬腿就想给柳闲一脚,怒道:“这小子敢污蔑上仙,我们替天行道,惩罚惩罚他而已,和你有什么关系?” 柳闲眯着眼:“?” 第019章 敛明珠 这个人鼻梁扭曲得像是被人打过,他转了转后颈,上下打量着柳闲和谢玉折,用刺耳的声音轻蔑道:“还是说,你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少爷,想用根破棍子和我们打?可惜力度太轻了,连挠痒痒都不够啊。” 柳闲停了手,握着木棍的手垂下来,不明所以地歪头问:“污蔑上仙?” 他再问:“他怎么污蔑的?” “他……”那人从骨子里突然生出几分害怕,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指着地上的公子说:“他、他还能说什么?他说上仙是个坏蛋!我们怎么能忍,所以就把他的腿打折了!” 那人突然嚎叫一声,他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抵在自己小腿骨上的那根木棍,剧痛传来,他顿时失去重心跪坐了下去:“老子的腿!骨折了!” 他散乱的眉毛皱成“川”子,伸出食指用力地朝柳闲指了好指,目眦尽裂:“你用邪术断了我的腿?!识相点给老……给我赔钱,我还能既往不咎,就这放过你!” 柳闲无辜地晃了晃手上的棍子:“别讹我,这只是一根普通的破棍子,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也只是个有钱的草包。明明是你的腿太脆弱了,一碰就碎。” 他把棍子丢给谢玉折,谢玉折心领神会地轻松把它折断,用行动证明了,这真的只是一根没用的小木棍。 鼠人想吆喝兄弟们为他报仇,可怎么都站不起来,连同伴也全都被定在原地。 难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想到祈平镇没有人物能大过上仙,鼠人不良于行于是以理服人:“他说上仙无缘无故杀了他爹,你在祈平镇呆着,听到有人说上仙的坏话不出手,是不是有不臣之心?” “柳兰亭被说坏话关我什么事?”柳闲迅速扫了眼躺在地上的俊俏少年,表情怪异道: 第32章 “难道他靠名声活着?还是靠什么‘臣之心’活着?他是神仙,你怎么不说他吃香火喝许愿池水?” 鼠人怒级发狂,一拳想要砸到柳闲身上却又被他身旁人的长剑拦下,那人冷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要靠近,他只好用力哀嚎:“他是神仙,你又不是,你怎么知道他不靠香火!?” 柳闲颇有闲心了,他站在谢玉折身后慢悠悠理论:“既然如此,那你就去给他造个神像,天天上供,看他会谢你还是烦你。别以为我没听到你们刚才是在骂这小孩穿得珠光宝气,就是看不惯人家有钱嘛,我也没钱我懂的,别把黑锅推到你所敬爱的上仙身上。” 他耸肩总结:“爱他,就不要让他得佝偻病。” 鼠人前进时一把撞在了谢玉折坚硬的拳头上,他吃痛道:“上仙要是*知道你这贱*在这里颠倒还白,八百条命都*不够给他玩——” 他噼里啪啦还想骂,谢玉折已强硬地封了他的嘴。柳闲乐悠悠听着,只是脏字实在有损上仙的素养,他揉揉耳朵道:“小玉,送他们走吧。” 谢玉折收紧了束缚那人的手,他常年练武从军,当然能轻松赶走这些地痞无赖,本就懒得和这些恃强凌弱人多说,正要行动,又被柳闲拦住了。 “稍等,书生我再给诸位挠挠痒。” 他又提起地上的半根棍子给众人一闷棍,看着这四个人像多米诺骨牌样一个个倒下,不好意思地对谢玉折微笑:“现在……只能拜托你把他们拖走了。” 最终那群人爬的爬拖的拖,只留了一些残留的血迹和伤者咬牙抱头的身影,以及柳闲“他们真会找理由”的暗骂声以及眸色不虞的谢玉折。 谢玉折已把少年扶起身,那人稳了稳身形后,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咒和修复咒,一声不吭地抚平了衣袍的褶皱。 身上的污秽全被洗去,衣物也全然被修复,二人这才看清这是怎样一个少年郎。 他一身鹅黄,袖间拢纱,玉白色的腰封上绣着龙戏珠,身上多处都吊着几颗小珍珠,脚踏着金丝履,手戴叮铃千金环,明明是穿金戴银的俗气样,被他穿着,却为唇红齿白的小玉郎更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咿呀呀的日光洒在身上,他用明珠冠高扎着一束头发,余下的长发如活水一般披落下来,加上两鬓边的刘海,活脱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 只不过,他身上刚被人暴力围殴产生的伤口,有点太吓人了。 整理好衣冠后,真明珠朝救下他的二人抱拳作揖,虽然受了满身的伤,但他并没有半分颓然,笑时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但那牙齿上都有血迹,他说:“在下真明珠,多谢诸位相助。” 柳闲道:“你好呀,我叫柳闲。” “在下谢玉折。”看着真明珠手上微亮的灵力,谢玉折问:“你是仙修。刚才围殴你的人只是些凡人,为什么不反抗?” 真明珠大大方方地答:“我灵力微弱,只会一些简单无用的术法,武力更弱,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被打几下也就过去了,要是反抗,或许会伤得更重。” 他还跛着一条腿,搓了搓刚被打出鼻血的鼻子:“还好遇到了你们。” 谢玉折摇了摇头:“路遇不平之事,本该相助。” 柳闲回过神来,他想了想措辞问真家的小公子:“他们为什么会说你对……上仙不敬?” 似乎与上仙结怨已深,少年明亮的眼神里突然浮了黑云,他双手紧握成拳,牙关紧咬道:“何等不孝子才会敬仰杀父仇人?我父亲一生仁厚行善,却因为他的独断专权暴毙荒野,我如何不恨!” “原来如此,那他的确可恨。” 柳闲了然点头,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被恨到骨子里的人是他自己,反倒像个局外人。 谢玉折却问:“听闻上仙执掌生杀,素来赏罚分明,怎会如此?” 真明珠是个自来熟,他攀上谢玉折的肩,面色凝重道:“谢兄,传闻是最不可信的。要是他真的秉公无私,不与人结仇,近些年的天不生又何必风声鹤唳,处处增设阵法守卫?还不是怕人寻仇。” 真明珠没说错,柳闲赞同地点了点头:“毕竟柳兰亭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他们就是太怕了。” 即使他实打实被关在春山寺的这些年,天不生也草木皆兵,费了好大的人力物力在防卫守山上,的确是怕人寻仇。 不过真明珠说反了,不是天不生的柳兰亭怕被别人寻仇,是天不生的别人怕被柳兰亭寻仇。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用“他们”指代柳兰亭,但真明珠并未细想,他像看到知己一样,眼中流露出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情谊:“柳闲兄,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啊!自由如此珍贵,要不是结仇太多,上仙又怎么会避世不出?” 柳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今天太谢谢你们了,送钱财太伤人心,我想想……这样吧,这是我家的令牌,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去宿明找真家,一定能找到我。” 真明珠直接塞给他们一人一块通透的玉令,走动时身上宝珠相撞十分好听,被围殴的经历就像从未发生过,他步履沉重,跛着脚一高一低地往前走,竟然走出了几分轻快的意味,他朝二人挥挥手:“柳兄,谢兄,我要奋进,先去找我朋友治治身上的伤口,要先走一步了!” 两人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他们惊讶于这人身心极佳的恢复能力和乐观精神,以及对两个陌生人强大的信任感。 第33章 好在这东西不过是幻境造物,他们带不走,别人也带不走,不会对现实生活造成影响。 柳闲晃悠悠也带着谢玉折离开,他仔细比对着突然到手的两枚玉令,自我安慰道:“材质极佳,一模一样,应该只是家里有钱批发来的吧?小将军,真小公子对陌生人应该没那么没防备吧?” 毕竟爹都被人仇杀了,他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吧? 谢玉折迟疑地应了一声,他身上沾了点别人的血,正想擦擦,却在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时,突然挪不动脚步了,他浑身的鲜血都僵硬起来! 黄昏下,浅薄的日光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挡住,世界是橘红色的,他的视野却沉入黑暗。 来人一步步朝他走来,谢玉折抬眸看着他,双唇微颤,有话欲言,心却似石沉水底,松了的手巾飘呀飘好半晌才落地,可他仍没想起怎么该怎么用喉咙发声,只在瞳孔里盛着千言万语。 而柳闲似乎早有预料,他不紧不慢地收起玉令,两枚相碰发出了清脆的锵金鸣玉之声。他眉眼弯弯,朝来人点了点下颌,轻松道:“你来了,还真是屈尊大驾。” 那人红衣翩跹,笑鬼面具遮脸。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 雷击顶盖,谢玉折心中万潮乍生,千万个字堵在喉咙里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涩着嗓音,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国师……大人。” 第020章 上仙 明明已经习惯了和柳闲相处,明明已经确定了他国师的身份,可当听到柳闲叫他小名时,谢玉折还是会微微一晃;可当与过去的国师再遇之时,他仍只能呆站在原地,任由街上人来人往。 “国师”完全无视了他的局促,负手而来。漆红面具上大咧开的嘴森然笑着,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刚刚听他叫你,谢玉折?” 这是祈平镇一百多年前的画面,看来国师——不,此时柳闲应该还没做国师,并不认识他。谢玉折不由得好奇,这人究竟在人间行走了多少年,他又为什么会在一百年前,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 他不禁想起重逢那日,柳闲说自己被囚了一百零七年,那时他并不相信,可是…… 他侧过头,看到柳闲懒洋洋抱臂而立,只是看戏,一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在国师府里的那几年,他真的忘了吗?还是他假装忘记了呢?他怎么能忘记呢。 国师的表情被面具挡了个完完全全,可谢玉折还是能透过薄薄的壳感受到他兴奋到燃起冷焰的眼睛,全身浓烈的杀气都快把他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不明白这股杀意从何而起,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具,纵是有千言万语,也只道欲说还休。 如今的柳闲忘了他,过去的柳闲想杀了他,这个人还真是……无情。 谢玉折难得轻笑了声,他说:“我是。” 刹那后腰上宝剑被国师信手取走,谢玉折看着抵在他脖颈上溢满寒光的长剑。这柄剑在柳闲手中比在他手中要锋利得多,就好比上仙有着天下第一的剑,不是因为那柄剑造得天下第一好,而是因为天下第一的他拿着那柄剑。 国师用冰冷的剑尖挑起他的下颌,逼着他仰头直视:“你让我好等。” 不消片刻,谢玉折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已被强烈的剑气入侵!他完全喘不过气来,朦胧间他看到眼前完全相同的二人什么表情动作都没有,剑意却如沉重的铡刀要将他腰斩! 他的意识混乱,在精神全线崩盘的前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张人影。 父母师友,君臣将敌,还有一抹清隽的月。 被国师杀死原在他的计划之中,可将死之时,他怎么又有些惋惜呢? 长剑就快割破他的喉咙,国师打量的眼神把他穿了个透:“没有灵脉,乏于气力,长得也只能算是小有姿色,全不是书上写的那么惊艳。” 他不解地蹙眉嘟囔着:“这种废物主角,也妄图蚍蜉撼树?” 可刹那间他就凝滞了手上动作。 剑身回退,“国师”黑着脸执起谢玉折无力垂下的右手,看着其上一道金印浮起,他嘲讽道:“难怪,金手指可真够大的。” 凡人堆里谢玉折身姿矫健别人一般杀不了;修士认得出他手上的同心护身咒一般都不敢杀,主角身上,有个无敌buff啊! 看戏一般看着进退两难过去的自己,柳闲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那人听见他放肆的笑声,像丢垃圾一样丢下了谢玉折,轻松用灵力搅乱了他的灵海,让谢玉折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他对柳闲说:“你好呀。我路过时听到那个小孩叫你‘柳兄’,真巧,我也姓柳。” 柳闲说:“还好吧。” 面具下那双眼睛闪着骇人的光,“国师“笑叹带起的微风似乎都能吹断人的头骨,他指着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的谢玉折:“姓柳的人不该和姓谢的人在一起,不吉利,特别是这个谢。” 听到过去的自己不带好意的关心,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柳闲道:“上仙,我不信这些,不必担心。” 只有他知道,这并非是谢玉折以为的国师,而是百年前来到祈平镇的他,彼时是仙。 上仙惊讶地扬了扬眉,他端详柳闲良久,似乎是在检索原书里是否出现过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怪人,而他的结局又是什么。注意力转移到柳闲身上,身上的威压随之收敛,他仁慈地给快断气的谢玉折一个喘息的机会。 第34章 “我还以为你和这个乱叫我的人一样笨,没想到你知道我是谁。” 他指着姿色平平的谢玉折问:“我还以为是书上的笔墨有误呢……原来是你给你们都易容了?我竟然看不穿。” 柳闲谦逊地笑着。 “所以你是……啊,这里竟然是无为天,现在的我已经变成了一段回忆。”自己抵着主角的剑被另一柄带着同源剑气的小剑硬生生逼走,上仙眯眼看着那把玲珑小剑,骤然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我练成了心剑,真厉害。”他敷衍一夸,嫌弃地打量着柳闲:“不过想到自己未来会变成这样,都有点不想活下去了。” 柳闲严词制止了他:“我可还没活够。” 上仙轻笑:“那便祝你万寿无疆咯。” 他不过是过去柳闲的投影,二人实为一人,他们满心的愿望自然也只有相同的一个:活下去。 他好奇地问:“可你怎么会和主角在一起?他身上的同心护身咒也不是说解就能解的,你找到方法了吗?”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上仙虽然笑着,身上气压却很低。他面具上的鬼笑越咧越开,根本没等柳闲答复,手上长剑就闪着寒芒直直朝谢玉折的下半身刺去,没有片刻犹豫! 他一眼也没看谢玉折,只死死盯着柳闲,轻柔问: “但是,折断主角两条腿后关进地牢,再悉心研究几天,管他什么咒都解了,不是吗?” 柳闲面色有些不虞,电光石火之间他已轻松击碎了这人毫不留情的长剑,看向过去的眼里多了几分怜悯。叹了一声无人察觉的气后,他轻声道:“冷静点。” 谢玉折浑浑噩噩地,浑身像被笼罩在迷雾之中,眼前二人的话如流水无痕,他没一个字能听懂。剑尖抵在他小腿骨上的时候他都打不起精神抵抗,好在柳闲及时为他挡住,才免了和先前那鼠人一个下场。 过去柳闲对他的敌意竟然如此之高,他不免有些可悲。 和宿敌狭路相逢、还被自己出手阻挡,上仙的眉心烦躁地跳动着。 柳闲趁机抽走他手中的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信手插回谢玉折腰佩的剑鞘之中。 暖黄的夕阳将他一半的脸隐入黑暗,投射出高挺的鼻梁,柳闲道:“你明知道自己成功不了,也不会杀我们任何一人,何必做做样子呢。” “我知道又怎样。”上仙气极反笑,他突然抬手钳住柳闲的脖子,唇角向上凉薄地卷起:“你呢?你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带着谢玉折过来,你和我,有什么不同?” 柳闲像喝水一般轻松受着血管快要爆裂的强压,细细咀嚼着自己念“谢玉折”三个字的味道,他素日觉得膈应,几乎从不说这三个字,此时也觉得别有韵味。 虽然听不清二人谈话,谢玉折却清楚看到柳闲被人钳制。过去的他竟然会对他动手?他果然无论何时都非常狠心。 谢玉折撑起步子踉跄向前,想逼退上仙却被他手一挥就拍飞,重重坠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上仙未曾正眼瞧他一次,他道:“谢玉折,我没给过你插手的权力。” 声音凉得让人汗毛倒竖。 “柳闲!!!” 身上有千金压顶,谢玉折再也直不起腿,只能不安看着生命垂危的柳闲,找尽了法子想要站起身来,着急到攥着石头支撑身体的双手都被割破渗出血来。 可没想到柳闲却直接轻松地从禁锢中挣脱,视上仙若未见,朝他步步走进,让他身上的重压也越来越轻,每一步都在让他解脱! 最后柳闲走在他身前,弯下腰朝他伸出手,笑盈盈道:“起来吧。” 谢玉折怔愣地看着他的笑,把手放在他冰冷的手心。柳闲的手臂清瘦却有力,稳稳地把他拉了起来。柳闲轻轻抚去了他身上的血污,喂给他一颗药,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转了转,笑说:“别理他,他最近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这儿有问题。你想救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仅仅是失态片刻,上仙并不愿和柳闲硬碰硬,他眯眼看着这滑稽场景,对这不知是真想兄友弟恭还是口蜜腹剑的伪君子说:“柳闲,虽然你变强了半分,可我舍不得看自己这么落魄。一只眼睛没了,另一只眼睛瞎了,只能换两颗没光的球安在眼眶里,是谁害的你?” 他轻飘飘地笑:“提几个人名吧,我回去之后,顺手就杀了。” 他们都很清楚,世界上唯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少过了百年的波涛,在柳闲眼中上仙和小孩无异,他揉了揉刚放松的脖颈说:“那你自戕吧。” 上仙指着自己的脸,像个小孩似的,不解地眨了眨眼:“我、你?” “你把我动人的双眼拿去干什么了?当宝石珠子镶嵌起来了?” “……”柳闲白了他一眼。 “在这蹉跎不如早点回家,十七要死了。”柳闲久违地蹙起眉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身旁满身狼狈、仍在大喘着气的谢玉折:“想再见面,会很难。” 闻言,上仙也苦恼地皱起了眉,用力按着食指指节,不可置信道:“我没把他救回来?可惜了。” 他心疼地抽了抽嘴角,幽幽道:“这么看,他浪费了我好多仙药啊。” 柳闲安慰着他:“没关系,那些药以后也用不上,放久了反而会变质。” 第35章 毕竟算着日子,我马上就要去坐牢了,一坐还就是一百零七年。 这是谢玉折第二次听他提到“回家”,十七又是谁?眼前人若是过去的柳闲,为什么会这么戒备敌视他?他喉间腥甜,强行忍住了咳嗽的冲动。 “行吧,小叛徒十七就要死了,念在过去的情谊,我会回去看看。” 上仙笑了笑,又朝谢玉折弯下腰,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凑近他耳边,危险地说:“下次见面,希望你变成了一抔黄土。我会好好安葬你,谢玉折。” 第021章 唯我独尊 空气中浓郁的杀气骤然散去,谢玉折终于不用再滞涩着呼吸,那身红衣拂袖而去,很快就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面镜子里。柳闲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而后他便盘腿坐下,一直闭着眼,好似在感受什么,最后却失望地站起了身。 他原只是想着,上仙及时回了水云身,和过去他的选择不同,会不会对他的记忆造成改变,可显然没有,这终究只是一个结局不会改变的幻境罢了。 起身后,他对谢玉折说:“谢玉折,你又欠了我一条命诶。” 谢玉折迷糊问:“又?” “我有很多次想杀你都没杀。” “多谢你。”谢玉折诚恳地谢过。 山洞口那个和柳闲极相似的背影,这个“国师”,和柳闲,他已经完全理不清他们三个的关系了。 不过治伤要紧,他刚才一直像个无意识的观众在看台上戏,此时终于能够动弹,他指着自己的脖子问柳闲:“你这里疼吗?伤得重吗?” 柳闲笑着摇摇头:“他要打断的是你的腿,我怎么可能有事?他只是气不过我和你在一起,做做样子威胁我而已。” 谢玉折皱着眉:“可那个人对你也很有敌意。如果他真的想要杀你,你能胜吗?” 他突然懊恼自己的弱小,他不能说出“我能胜之”的话,只能问柳闲是否能胜。他于柳闲不过是个连好看功效都没有的拖油瓶。 柳闲收敛了笑意,答得认真:“既然没发生这种如果,那我就不知道答案。” 这段记忆里的他正是强盛时期,若是他们真的动起手来,谁输谁赢并未可知,还有可能造成无为天的坍塌。为了和过去一较高下而陷身虚无,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柳闲都没那么傻。 但是,他怎么可能杀掉自己? 瞳孔里浮现百年前的雨夜,他道:“你也不用害怕,他只是过去某人在这的留影而已,不会对现在造成影响,他改变不了你什么。” 他无所谓地拍了拍谢玉折的肩膀:“而且他和我一样,马上就要去坐牢了。” 谢玉折放下了心,他问:“这个人看着身手不凡,长居高位,他是谁?” 他原以为那人就是柳闲,可看见那人对柳闲的态度后又否认这件猜想,毕竟看不见脸,或许那个人只是和柳闲身形相似的别人。 “他呀,”柳闲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说: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要我说他就是我呢?” 即使易了容,柳闲脸上也总带着轻松的笑意。从前杀意不掩的上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淬毒冷刃,如今看着却更像是一把毫无危害的生锈刀鞘。 没人能看清里面装的什么。 “开玩笑的。”柳闲拿出一瓶清水,垂着头,慢慢拨开谢玉折受伤的手,让水流细细清洗着他的伤口,洗去了上面的石头渣子和血迹,而后又拿出一瓶药膏,为他轻轻地涂抹了上去。 他一边认真地给谢玉折处理着伤口,一边轻声安抚他:“别担心,别害怕。其实那个人那时候根本不想杀你,他只是心情很差,见谁都想踢两脚罢了。” 柳闲很清楚,那时候他还没把“杀谢玉折”这个任务当做自己要做的事,上仙只是稍微有些担心自己未来是否会死在主角的手下。而刚刚的一切只是他为了试探现在自己的态度,同时……心情真的很差,才做出来的举动。 从前他恣意张扬,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做事情的确冲动了点,但本质上并没有害主角的心思。 而现在的他,才是打定了主意,要谢玉折死的人。 风吹动谢玉折身上银铃叮叮响,代替默然的他做出了回答。他信吗?还是不信呢? 只不过柳闲冰凉的指尖沾着药膏轻拂过他的手掌,他觉得自己手心好烫,连带着心跳都变得灼热起来。 柳闲再度朝他发出邀请:“不过,我说了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这个没骗你。要不要跟我学剑?” 谢玉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此番出行,只是奉了皇命,寻到国师,别无他求。” 这些波谲云诡之事于他毫无关联,他知道自己只是被柳闲带进了一场不属于他的绮梦,在这场梦里他没能力出演任何角色。梦破开后,他就又会回到灰白的下修界和雍国里,下修界无仙。 “好吧。”柳闲回过身,悠悠游游地往前飘:“那你应该回不去了。” 这么大一个人间,如果消失了的国师真的本事滔天,除非他自己想出现,否则谢玉折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他。 脖子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掐紫,颈椎快断了一样的痛感让柳闲嘶了好几声,他艰难地转头骂道:“对自己都下手那么重,疯子。” 摸出一块破碎的镜子片,他心疼地端详着自己的脖颈,同时又不甘心地问:“跟了我怎么委屈你了?” 第36章 那姿态,那语气,谢玉折觉得自己好像花楼里舞动京城的名伶,拒绝了纨绔的赎身…… “你看,你要是不和我待在一起,能遇到刚才那样强悍的人吗?” 谢玉折回忆起那人杀气腾腾的模样,冷静道:“可是他想杀我。” “死到临头才能激发潜力,而且你不是没死么。”柳闲认真说,可谢玉折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由他瞎诌。 他搬出另一张牌:“杨徵舟能助你一臂之力,他很有钱哦。” 谢玉折摇头:“杨老板产业遍天下,事务繁忙,更何况我与他只是相逢一场,不好用如此琐事打扰他。” “迷花岛周家和我关系匪浅,要是你受伤了之后找他们拿药——应该会贵上好几倍,激发你赚钱的动力。如何?” “……我内在的动力已经足够。” 柳闲又为自己脖颈上的淤青涂上药膏,拿出一条舒适的布条缠上脖颈,一边打结,一边无奈叹道:“好好好,那就以后再说。” 同心护身咒未解,他也不急于这一时,权当与过客一同消磨时间。反正再过几日谢家倒了台,谢玉折无依无靠又想报仇,他再出现,阻碍他前往上修界大比群青宴的路,入不了仙宗,他只能跟着自己。 思及此,柳闲手上的动作激动得越来越乱了。 瞧着他绕到背后打结的笨拙动作,谢玉折试探地伸出了手:“我可以帮你。” 柳闲无所谓地说:“那来吧。” 谢玉折闻言看去,看到柳闲左歪着头,手里松松握着一根冰丝绸带,露出一节白皙如玉却有斑驳血点的修长脖颈,连带着流畅的脊背线条若隐若现。 柳闲垂着眸,薄唇轻咬着绸带一边,指节泛白的手指翻动,却许久都没能自己成功打个好看的结。 更加显眼的喉结随着轻言微动,柳闲歪着头,把绸带另一边放到他的手心里,口齿不清道:“结放在正面太丑了,帮我系在背后去。” “丑吗?”谢玉折的问题脱口而出。 在他身上怎么会丑呢? 他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不知所措地看着柳闲。 碰到柳闲冰凉的手指时,他的心跳漏了半拍,不知不觉地紧攥了那段与他相连的绸缎,连带着禁锢住柳闲的指节,依赖上面透着冷气的体温。 柳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皱眉抽出了手,在谢玉折眼前挥了挥:“怎么傻了?” 前一个瞬间的柳闲像夜半被雾沾湿了的竹里梦,直到被熟悉的戏谑浇了一盆冷水,谢玉折才大梦初醒,他点头道好。 柳闲似乎不太会束发,此时他随意扎着个马尾,有几丝黑发没束上,便散落在了颈间。 若是直接这样系结难免会扯到他的头发,谢玉折伸手拂起这几缕发,想为柳闲重新束发,可又想到柳闲或许不喜欢别人管他的闲事,最终没开口。 指尖碰到柳闲微凉的皮肤,他手指勾扯几下,一个精巧的蝴蝶结便出现在了柳闲颈后。 他的身体总是这么凉,和……活人不太一样,而且他好像非常地怕冷。 柳闲满意赞道:“小将军如此熟练,看来不少为心上人系过结。” 谢玉折茫然得好似堕入云雾之中,他摇头道:“我未曾有过心上人,但似乎的确为你梳过妆。” “咳咳咳!” 柳闲突然被呛了好几声,哑着干巴巴的嗓子道:“你、你这话说的……其实,下次你可以把这两句话分开说。” 他发现,谢玉折脑袋有问题,总是能不经意间地认真说出把他大牙都能惊掉的话。 谢玉折却不避讳,只目光炯炯,眼神快把他刺破:“可是是真的。刚才那个人走后,我突然多出来了一段在竹屋里我为你束发的记忆,你记得吗?” “你记错了。”柳闲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们现在所在的回忆,是怨鬼堕落之后,他们浓厚的怨气将记忆铸成的幻境,凡人在这种虚无之境待久了,很容易受到污染,你会出现错乱的记忆也很正常,等出了无为天,渐渐就会恢复了。” 谢玉折悟了,他敛下神色,话尾竟然有些失望:“所以这段凭空出现的记忆是假的。” 柳闲打了个响指:“bingo!所以我带你去除妖。” 谢玉折常常听说上修界的仙君降妖除魔,却从未亲眼见过。他眼中微光闪烁,迟疑很久后,低声道:“可我不会法术,只会拖累你,我不愿如此。” 柳闲微微弯腰,侧头看着满面落寞的谢玉折,歪头问:“谁说的?仙君我貌美体弱又怕脏,当然需要一个不怕脏累的好帮手。” 我们在一起福煞中和,我不在就怕你捡机缘,你最好不要离开我,哪怕是一秒都不要。 没给谢玉折拒绝的机会,恰巧路过一家食肆,他摸了摸肚子,停步道:“我饿了,你呢?” 谢玉折后知后觉感到饥饿,他抬头看着眼前平地而起的高楼,问:“幻境里的虚无之物也能吃么?” 他又看向柳闲,想问已经辟谷之人也会感受到饿么? 柳闲想说,是不会的,他只是怕谢玉折饿了又没长嘴,直接就饿死在原地了。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他扯着谢玉折腰身挂着的芥子袋,强硬地把他拉了进去,而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位……有缘得不得了的人。 第022章 容恙 第37章 无为天里的食肆看着倒是和外面的没有不同,不知是人是鬼是灵是怨的小二谄笑着走过来,谢玉折无可奈何地点了几道菜。 菜端上来后,他挣扎许久终于拿起筷子,却又被柳闲抽走。柳闲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放进一个精致小鼎,片刻后香气四溢,他把加热好的饼递了过来:“那只是做做样子,还是吃这个好。” 谢玉折讶然看着他腰挂的百宝箱,把饼掰下来一大半:“你不吃吗?” “未雨绸缪罢了。” 做这种饼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柳闲辟谷之前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他修为低下,为了成仙四处奔波,有时候没空吃饭、找不到地方吃饭、或者被石头压着妖怪抓住吃不了饭的时候,就会用饼垫垫肚子,直到现在,他都得做几个放在包里,才有自己不会饿死的安全感。但他过去遇到以上三种情况实在太多,这饼光是看一眼就想吐了,于是柳闲坚决地摆手拒绝道:“我早已辟谷。” 辟谷的人……都需要嗑这么多……瓜子吗?谢玉折无言地看着对面桌上的两个小山包。 柳闲笑执一颗,目光却看向别处:“喏,看戏如何少得了茶酒瓜?” 只见一旁的小桌上坐着一黄一蓝的两个人,白天被打了之后还神采奕奕的真明珠喝得烂醉,双颊酡红,他放下酒樽,掀起衣袖,指着身上片片青紫的伤痕对身旁人哭诉:“今天,又被人打了!” 身旁人像是已有预料,他拿出一个细腻白釉盒,温声提醒道:“新制的完颜膏,早晚各涂一次,不日就会完好如初。” 这少年身穿淡蓝云缎,低束长发,肤白胜雪,眉眼病倦,柳闲很眼熟。 他定睛一看—— 这不是杨徵舟的好朋友、如今新任的药宗主周容恙吗?百年前竟有这么多大人物来过祈平镇,他甚感蓬荜生辉。 真明珠掀开药盖子,抖着手给自己涂药。他哭得鼻尖通红,脸颊嫩红像个令人垂涎的苹果,狠咬了咬唇止住哭腔,严肃道:“杀父之仇,明珠必报!” 周容恙叹了一口气:“潜龙勿用,以后还是别把一直这件事挂在嘴上的好。” “可那些人也总是说我爹被杀是活该!”想起父亲爽朗的笑,真明珠失落地敛了眉:“他愿我像明珠一样闪闪发亮,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周容恙脾气好,也不嫌有个喇叭在耳边吧啦吧啦,他喝口茶润润嗓,声音像一汪澄净的山泉,他点头说:“你的名字的确很好,和你很配。” “一点也不配,”真明珠再饮一杯,哭丧着脸道:“我辜负了这个名字,我不是明珠,我连装珠子的椟都不是。” 真明珠用两只手撑起他沉沉欲坠的头,头发乱蓬蓬的,他醉醺醺地掰起手指盘算起来:“你、杨徵舟、我一同长大,你行医制毒,杨徵舟行商弄剑,我只会做几盏灯,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若与柳兰亭对战,你能用毒,杨徵舟能——算了他不能,而我更惨,只能挨柳兰亭的打。” 周容恙缓声纠正:“阿舟并非不能,他是不会。” “是啊,他连剑术都是柳兰亭教的,怎么会对他动手?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他的好上仙什么。” 周容恙又摇了摇头:“阿舟向来是非分明,他知上仙嗜杀是错、无故杀人是错,即使你和他明说,他也不会因此与你生龃龉。” “知道啦知道啦,阿舟是世界上最好最明事理的,才不会那种人被带坏。”被周容恙的百般维护逗乐,真明珠抹干眼泪,挑眉和他碰了杯,一饮而尽后又义愤填膺道: “苍天啊,给我一副无能的身体,又给我一个强悍的仇敌,还让我的好友生错了地,被养在仇敌麾下。苍天啊,你不公啊!” 周容恙为他添满了酒,温声道:“明珠,我自拜入迷花内门后,从未停下对灵脉重塑药物的研究,不久后便会取得最终成果。” 真明珠睁大了眼,横着手背抹掉眼睛里的水花,第一时间想到的却并非自己的病:“周容恙,你真不愧是药宗直系弟子!你就是天生来做药宗主,不,医仙的料!有这么个天才药修,迷花岛复何求?你爹先前居然还嫌——”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似的,突然停住了嘴。 “勤能补拙罢了,爹只是看我体弱,有些气不过。”周容恙并不在意,笑着摇了摇头:“你的灵脉先天有损,等修复后,便能无拘无束,想修什么修什么了。” 真明珠眼睛亮晶晶的,他握拳给自己加油:“那到时候我就找到柳兰亭,亲自找他要个说法!” 他笑捏起桌上一个桂花酥,又成了那个不愁风吹浪打的乐天派,津津有味道: “今天要不是遇到两个好人,我身上的伤还会更重了。更巧的是,那两人里有一位也姓柳!要我说,同样都姓柳,那位仙君虽然籍籍无名,但单论脾性品格就比柳兰亭好了千百倍,又善良又大度,又正直又善良。” 本来都偷听得好好的,可听到这人夸自己比柳兰亭好上千百倍,一直云淡风轻的柳闲喝水都喝得一噎。 他盘算着以后千万不能让真明珠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名字,他挺怕这么神采飞扬的少年受打击的,这可是上修界未来的栋梁。 谢玉折听完了二人的抱怨,小声问他:“他们口中的杨徵舟,是与你交好的那位杨老板吗?” 第38章 柳闲默默擦去了嘴角的水渍:“或许是吧。” 真谢二人穿戴矜贵,顾盼神飞,是杨徵舟的好友,三人看起来都来自上修界的大世家。而前些天坐在茶楼里与柳闲言笑晏晏的杨老板,竟然会剑术,还是上仙教的。虽然他和远在云端的上仙隔了八千里远,可不知怎的,谢玉折心里竟然生了几分浓稠的酸涩。 柳闲做过和雍国的国师,和杨徵舟交情匪浅,和柳兰亭姓氏相同,谢玉折愕然地对他的身份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他是上仙的远亲?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柳闲就是上仙的这种可能。 可是上仙在传闻里杀伐果断,钢筋铁骨,生得绝色清雅引得好多人垂涎,却因为手段凶悍无比,没人敢当面觊觎,其威势甚至达到提名就可止小孩夜哭的程度。 兰亭上仙执长剑,千年长生见千年好,不周一剑平不周事。 而柳闲随性散漫,遮了眼的容貌仍旧妖孽,实在是不能说像,更何况,上仙五感俱全,身康体健。 听了那两人的对话后,谢玉折的面色有些不虞,他皱着眉对上仙远亲说:“我听到的传言里,上仙不会做出这种事。” 柳闲答:“传闻不能说明柳兰亭的脾性,只能说明给你传谣言的人很爱护你的心理。” “不只是传闻。”谢玉折平静地摇头:“若上仙真和他们说的一样,他就不会建祈平镇收留难民,镇民们也不会那么爱戴他。我在祈平镇里住过一段时间,从来听到的都只是上仙的好话。” 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想,柳闲问:“要是他其实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你说的那些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呢?” 谢玉折道:“论迹不论心,即便如此,他也一直守护着那一方净土,直到他闭关,镇里才生了祸乱。” 过去自己并未给主角许过好处,可他却如此坚定地维护自己,柳闲感动得都要和真明珠一起掉下水豆子了。可这样维护他的谢玉折,这么正直的谢小将军,未来竟然会因为想成仙要杀了他。果然是人心易变啊。 柳闲问:“那你觉得镇里为什么会出问题?” 谢玉折一字一句道:“必是有人暗中作乱。” 柳闲放松地笑了:“镇子出事的症结或许在此,可是,柳兰亭真的杀了真小公子的爹。” 已入春山寺不做柳兰亭一百零七年,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平淡得像是相隔了一万八千里的外人。 一直以来,柳闲都对自己是某人的杀父仇人这件事没有任何看法,毕竟他可能是很多人的各类仇人。 他只会在别人来寻仇的时候停下脚步,歪头想上片刻,而后浅淡地说:“啊,我们竟然有仇。所以呢?” 而那些有志之士的慷慨陈词,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就又谁也挡不住地,又走掉了。 柳闲像是知道内情的人,他这样说,谢玉折无话可反驳了。从小接受君子之道的他本来可以有很多答复,或批判或中立,可他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本心竟然想说“他不会想伤害别人,一定是有难言之隐”。 这是他从灵魂起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他好像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打上了烙印,生来就要做个无供奉之神极端的信徒。 不想虚伪地中立或是违心地批判,他竟想为上仙奉上绝对的信任和坚定的选择,而且,他能感觉到他对这个人的相信,绝非仅靠传闻而得。他好像,认识他很久了似的。 谢玉折看着眼前人,双目微微失神。 这样想极其不理智,可他竟荒唐地有些贪恋,就好像有了这点脱轨的想法,他就不是个只顾破敌的冷厉将士,而是个能同眼前人一起,笑弯双眼的平凡之人。 像那张锦盒里的画像一般,柳闲更喜欢的模样。 从恍然中脱身,他话锋一转,问柳闲:“你怎么会知道上仙的事?” 第023章 引香寻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柳闲懒丝丝地打了个呵欠:“我就是柳兰亭。只不过,我不太喜欢那个名字,所以让你知道我另一个名字而已。” 谢玉折“嗯”了一声明显不信,柳闲也懒得再反驳,二人只好继续很不君子地偷听别人讲话。 真明珠撇嘴看着周容恙,泪眼朦胧道:“说来我也不该和你走在一路。若非周宗主强硬要指了你大哥和明姝的婚事,她又怎么会躲进祈平镇,至今下落不明。” 他苦笑了声:“一边说要为父报仇,一边亲生妹妹又在仇人建立的庇护所中苟活,如此是否也能算作恩怨相抵,前尘不论?” 提到自己的父亲,周容恙也哑了口:“父亲他……说一不二,我也不敢忤逆。” 他只好转移了话题:“我们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大哥不敢违抗父亲的意志,只能顺从他的安排,明姝妹妹却实在是有骨气,她做的事,我不敢做。那你呢?别忘了,你也有婚约在身。” 真明珠沉沉摇头:“真家不能再有一个不守信约的人了。既然已经定了婚约,我当然会信守诺言,尽力做个良人——不过,先要婉音姐愿意。我根本……配不上那样好的姐姐。” 当然只有婉音姐愿意,婚约才能继续。杨婉音做了多年杨家家主,带领族人蒸蒸日上;而真家自真乐章死后,一直是母亲当家,灵脉残缺的真明珠一直没有话语权。 第39章 这是前人定的婚约,如今若是杨婉音不想,他们也不会拖沓,和气取消了就是;倘若杨婉音还看得上他们,那他也会尽全力地维护新的家庭。 不过,他们小时候一起爬树抓鱼天天疯玩,真要结亲,以后以夫妻相称……真明珠心里总觉得很奇怪。 他恶寒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比杨徵舟大两岁,让他叫声哥都不肯,成天‘宝珠’‘宝珠’地叫,难不成他以后真的要叫我姐夫?” 柳闲记得,杨徵舟和周容恙同岁,真明珠看着年轻,却是三人中最大的那个。 他越狱之后,听闻杨家以强势的幻术自成一派,还背靠着杨徵舟谁也不可与之相比的泼天富贵,风头正盛;而迷花岛的先宗主虽然死了,他的亲儿子周容恙却是个炼药天才,迷花岛仍稳坐三宗之位;可却从没有听人提起过真家,真明珠在做什么呢?他们出现在了这段怨灵的记录里,难道也和祈平镇的“水鬼”有关? 柳闲走过去,笑着与二人问好:“真小公子,我们又遇到了。” 看见他时,真明珠的双眸骤然一亮,笑咧了嘴,激动地拍着周容恙的肩:“二位兄长叫我明珠就好啦。周周周容恙,这就是今天救了我的两位恩人!这是柳兄,这是谢兄!” 周容恙眼里盛着一汪清泉,不愧是杨徵舟常夸的温润之人,他微笑一礼:“在下周容恙,明珠的好友。多谢今日二位对明珠出手相助。” 真明珠脸上泪痕还未干,柳闲递过去一张崭新的手帕,关切问道:“明珠,你为何如此伤心?” 酒后吐真言,本就是个直肠子的真明珠想也不想地说:“我想念我失踪的妹妹了,我想找到她。” 柳闲道:“寻人?我刚好学过一些术法,或许能帮上忙。” “真的吗?”真明珠的眼睛里已经跳出了小星星:“我见柳兄第一面就觉得恍如旧识,原来你是我的天降大恩人!你真的好厉害啊!” “不敢当……”杀父仇人柳闲干笑着摆摆手。 咱们哪是恍若旧识啊,我来过你家好几次。 他决定在帮真明珠找到妹妹之后就和这个人断绝来往,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了。 他装作一概不知,例行公事地问:“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 “明姝,明明如玉,静女其姝。” 柳闲伸手:“给我一个她常用的物件吧。” 真明珠迅速地取出一把木梳,双手递给柳闲:“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把梳子,爹送她的生辰礼物。” 柳闲接过这把精巧的木梳,状似不经意地问:“既然是父亲相送,敢问令尊姓名?” 真明珠落寞了些,他垂眸道:“先父名为真乐章。” 真乐章。 在空荡的脑海里搜寻了很久,柳闲想起一个笑容可掬的魁梧男子。 真乐章,天下十绝之一,大乘期圆满的第一刀修,但其实主业是做赎灯的。他额角有一条长长的刀疤,据说是从前和人生死决斗后留下来的,吓人得很。 不过他虽然长得凶神恶煞,却总是满面笑容,冲淡了周遭不少让人冒冷汗的肃杀气——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更衬得他像个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了。 真乐章看着五大三粗,其实是个爱吟诗唱歌的雅士。在某次筵席上他高歌一曲引人惊叹,彼时柳闲在一旁静静听着,还想着这人“人如其名,吟诗如乐章”。 养出了这样一双儿女,他应该很欢喜吧。 柳闲把那块木梳还给真明珠,温声道:“引香会毁掉使用的东西,随意给个明姝用过的物件就好。这样珍贵的木梳,不如好好保存着。” 真明珠点点头,收回手,又拿出一支发簪来。 柳闲把发簪平放在桌上,走到食肆神龛前道了声叨扰,从财神爷面前的碗里取出一杆香,就着火星子往发簪上点了三点。 而后玉质的发簪竟然无火自燃,冷光阵阵烧玉成灰,留出一条朝四方无规则扭动的余烬来! 静数九个数后,他低呵:“歧路休贻误,燃香解失途,引!” 法咒逼得灰烬聚成一个小圆珠,柳闲割破自己的手指,朝圆珠中心滴了滴血。 血灰相融,剑意将它切成一条细红线,他挑着那条长线,对谢玉折道:“小玉,为我指路吧。” 他一边忘了我,一边叫我的小名,谢玉折下意识地点点头。 而后红线一端像是欢喜地得了令,歪歪扭扭好似无天赋却热爱舞蹈之人的第一支舞,它重重环绕盘上了谢玉折的小指,迅速地打了一个死结。 红线的另一端,则温顺地则连在柳闲的小指上。 柳闲笑着勾了勾两人小指间的红线,轻声对谢玉折耳语:“这叫引香,寻人极好用,以后有机会教你。” 这也是偏门邪道大师柳闲自创的技法之一,不过此术只在寻活人的时候好用。死人身上或多或少的怨气会干预魂香的判断,效果会大打折扣,多半是不能判断位置的。 与他的指尖以红线相连,谢玉折陡生了些被小猫挠心的奇异之感。而更神奇的是,他像变成了个人形司南似的,竟然真的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个特别的位置,对他尤为有吸引力。 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下,他仅闭眼感受了几瞬,就迈出了店门,坚定地指着南方的小路道:“她离我们并不远,先走这边。” 第40章 既然能找到位置,看来真明姝还活着啊。柳闲舒了口气。 他捏着指尖温凉的红线,对真、周二人请道:“跟着他走,不久便能找到明姝了。” 应是受了引香的影响,谢玉折打了鸡血似的步履不停,三人赶紧跟上。 柳闲慢悠悠飘在他身旁,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在分岔路口的选择,手中红线越来越烫,便能感知到这是正确的路。 一路走得柳闲腿都酸了,却还没到达目的地。没想到这个怨灵的力量如此强大,竟然可以生动地还原出这么大的场景、这么多的人物。 看来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忙了,竟然没注意到镇里生了这种东西。 无为天是长期驻留的怨气所化,它能记录下一段时间内部分的人和事,其中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因为已经既定的过去无法改变,所以在无为天,无论何种努力也不能改变其中一草一木的结局,不过,能知道那时发生的事。 因此,为了避免可能的机密泄露,上修界空前团结,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发现无为天幻境诞生,只封境除魔,绝不踏入半步。 众仙宗相互掣肘,一直相安无事。 可任上修界那群人怎么找,也不会把手伸到下修界的一个小镇来——即使这小镇和上仙有关,但也终究是个没有灵力没有怨气的普通小镇,发现奇景竟诞生于此。 也正因如此无人插足,柳闲才能成功逼柳二打开了无为天的门。直觉告诉他,这个一百年前的强大怨灵,和如今祈平镇的“水鬼”有关。 从这里,能回到百年前的天不生吗?柳闲禁不住想。 他回头望北方,云间寒山不见,总算死了心。毕竟,天不生的神奇之处其一就在于,无论地处何方,只要朝北方看去,总能看到最远处的白云间浮着一个剑形的琉璃小点,像个海市蜃楼,而这里完全看不见。 也是,就算是他堕了鬼,怨气也做不到还原出几万里外的场景啊! 还是安心找人吧,他低下头。 此时已经入夜,寒鸦苦叫,月淡无星,谢玉折终于停了下来:“到了。” 被打瘸了脚的真明珠也不要人扶,强撑着一根拐杖一路走来,怎么也不明白会停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他为难问道:“明姝是在这里吗?可是我没看到她。” 他聚拢手掌喊了几声:“明姝!明姝?” 周容恙生有先天弱症,幼时家人怕他外出染病,很少带他见光。幸好迷花岛有吃不完的灵丹妙药,他虽然苍白,但也算不上面无人色。 可此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褪去,皱眉上前一步,提前立在真明珠身后。 柳闲叹了口气:“在你的脚下。” 第024章 烂漫香 “脚下?”真明姝不解地嘟囔着。 “脚下可是泥巴诶,这里面怎么可能有人?你们别哄我了啦,我妹妹她又不会遁……”真明珠踏了踏脚,嘴角下撇,瞪眼低头,看到自己脚下唯一一块没有绿意的泥地,这里明显被翻过土,原先生长着的小草全都被铲光了,像是有人埋了什么东西。 “啊,在地里!?”真明珠的胸口突然刺痛无比,他头重脚轻得就要倒地上去,还好周容恙早已在他身后曲着手,稳稳将他扶住。 真明珠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脖子,咽了好几次口水,脚尖在泥巴地上打颤,他倒抽气问:“明姝遁地了?不是,她钻进……她被埋在地下了?” 他拄起竹竿从周容恙支着他的手臂上跳起来,完全不顾泥泞一下子坐到地上,用手指使劲地扒着地上软粘的湿土,衣袖上缩露出肌肤上刚被打出来的偏偏淤青,这双本来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双手,连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泥泞。 真明珠抖着声音问:“明姝!?” 柳闲看了周容恙一眼,示意他把他搀扶起来。 周容恙的身体看着孱弱,竟然也有几分力气,他强行把真明珠扶了起来,劝告他“先冷静一点,明珠”。 真明珠起身后,垂着头,侧边的一缕刘海垂下来挡住了他晦涩的眼神,他紧攥着手指,连指甲盖都快被折断了。 柳闲无心安慰他,丢下一大壶清水给他清洗,他合二指手腕翻转,衣袖飘飞如松下风,轻声唤道: “剑来。” 呼呼呼—— 而后天光乍破,周围树木无风自动,四柄重剑凭空出现,闪着寒光却不带半分戾气,乖顺地悬在它的主人身侧。 柳闲手一指地上泥泞,垂眸时轻而狠道:“挖开它。” 人因不安、惧怖、恭敬而垂眸,柳闲却否。他发号施令时总会垂眸,敛眉时上挑的眼尾瞧不见,眼中的明暗瞧不见,只瞧得见轻巧开合的薄唇,像天上的神佛看到婆娑众生时,眼尾只留了慈悲和怜悯,但神佛亦是无情的。 他的剑总是有灵性,得了令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行动起来,一下下非常迅速地朝深处挖着地。 泥里埋的是还“活着”的真明姝,但很可能不只是真明姝。柳闲正要开口嘱托众人,却没想到其中一把剑突然发出震颤像是在警告,他心有所感一把扯过谢玉折到身前,紧紧按住他的口鼻,急声朝四周喝道:“别呼吸!” 可惜为时已晚,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剑下突然爆开一团猩红粉末,黑色光阵浮起,夹杂着血味的浓郁花香顺着风迅速扑面而来! 第41章 风里有毒。 这点毒素对柳闲毫无影响,可另外三个人呢?一个是药罐子泡大的病秧子,一个是先天灵脉损坏的小公子,还有一个是未来才会可期的弱小兵蛋子,任谁也扛不住这股夹杂着浓烈毒气的风。 谢玉折被他捂着嘴情况还好些,但也撑不了几分钟,而真周二人被刺激得吸了一大口,浑身脱力,直接扑腾地倒了地,差点溅了他满身的泥水。 “着了道了,这是烂漫香。”柳闲手一松,谢玉折也跟着倒了。他单手揉了揉烦躁跳动的太阳穴,无奈摊手道:“诸君,祈祷梦里能相见吧。” 他扫视了眼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很不雅观衣服还都变得脏兮兮的三人,食指轻点下唇思索片刻,最终从芥子袋里拿出一张小床,铺好被单后,规矩地睡了上去,又给自己拉好了被子,设下结界,一手抱着腹,一手握着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变出来的古朴长剑,安然地闭上了眼。 这柄剑和他先前召出来的所有剑都不同,他用剑意凝成的心剑像冰一样透明寒冷,而这柄剑是骨色,和他刚从春山上下来时取走的是同一柄,想必这就是仙剑不周的真身了。 谢玉折原本已经神志不清,可突然看到自己身旁多了一张床,床边围满了晶莹的小剑,从剑身的缝隙里还能看到一个已经闭上眼、好好地盖着被子、像在家里睡午觉的柳闲……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吃了毒蘑菇了。 或者柳闲刚刚悄悄吃了。 柳闲朝他身上用力丢了一个麻袋,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呢。” 谢玉折强打着最后一丝精神气,诧异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 “救人啊。”柳闲瞥了眼中了幻毒后的谢玉折,提醒道:“你现在还有心思问问题,昏过去之后去的可是真能要命的地方。我们本来就在无为天,现在就要沉入无为天里的梦境,梦中之梦,要是醒不过来,你这辈子都完了。相逢一场,我友好提醒你一句,要是不想变成痴呆,待会遇到了可疑的人,直接杀了就好。” 谢玉折疑惑又惊悚地看着他。 待会儿要去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若实在不会辨别梦里人的好坏,只要不是我,皆可杀之。”柳闲微勾起唇角,浅笑道:“不过你也杀不了我就是了。” 谢玉折眸光闪烁时,周正冷淡的眉眼就少了不少疏离。看他嘴唇翕动还想开口,柳闲业已嘱托完了,没时间等他,便一个剑柄下去把这人劈昏了。 主角不愧是主角,灵海被花妖蚕食,另两人都昏了好半天,做了好久美梦了,他却还有力气想闲事。 柳闲躺在床上,细致地朝四周探出剑意。再一次确定了周围设下的隔绝结界起效之后,他卸下了经脉里的护身屏障,缓慢而长久地吸入清甜诱人的烂漫迷香。 直到身体变软好似棉花,视野黑斑点点直到无物可见,他仍在后悔自己挖人坟的莽撞,暗骂自己真是欠了这几个祖宗的,还要主动中毒去救人,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确欠了人祖宗的。 真乐章,难道是你吗? 是你在怨当年事,恨我杀了你,让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或者说在十八层地狱下受尽苦楚吗? 不应该啊,真伤脑筋。 地北东兰湖里有一种花名为烂漫,艳丽无方,却因为生在水之中无人能观赏,孤芳自赏太久,怨怼丛生。执念驱使他们幻化为妖,上岸以香惑人,只为让人沉入长满了烂漫花的幻境中。 而后有人入水摘花,提取花瓣精华制程烂漫迷香,辅之以法咒制成美梦,让人长睡不醒。 活了上千年,柳闲知道自己名不副实,慈悲善良正义都不是他所拥有的美好品质,那是上修界吹出来的柳上仙。作为一个合格的炮灰,任务还是杀主角的这种,他没什么美好品质,独独有一颗锤打了上千年的钢铁雄心。 他的意志极强,灵海达到了几乎没有外物能入侵的极端稳定。因此,迷香奈何不了他,救人的重任自然担在了他肩上。 等到再次有力气睁眼时,他已经沉入了烂漫花的梦乡中,四周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三个小祖宗也各自去了自己的梦中之地,不见了踪影。 好在他早在解谢玉折的同心护身咒时,顺手给他装了个追踪咒,一路寻去,还没走多久就看到了一处气派的宅邸。 府门宽广,匾额上书“国师府”三字,龙筋铁骨,赫然显眼。府院由高墙围起,红墙绿瓦,方方正正;两只双目炯炯有神的石狮子立在大门两侧,威严到了不可侵犯的程度,而谢玉折竟就在里面。 他是梦见了这座府吗?这里就是和雍国国师的居所? 柳闲推开朱漆暗红的府门,进门则见游廊,灯笼一路高悬。廊外小溪淙淙,转角处陈设雅致,假山环抱其侧。 国师品味挺好。 他一路向里,飞燕画廊,主厅嵌着大颗大颗的夜明珠,明灯璀璨,借光可见,屋外空地上有一人在练剑。 谢玉折身姿挺拔,手执长剑,身上衣服已和入梦前已不同。他穿的并非黑色劲装,而是宽松的棉袍,像是为了在家中练剑特意穿上的衣服,这样穿能更好地伸展筋骨。 吸入烂漫香之人会忘了现世之景,只把美梦当真实,沉溺于温柔乡中,最后灵魂被食尽而死。只有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场镜花水月,杀了梦境中的妖邪,才有可能从梦里脱离。 第42章 谢玉折此时应该就错以为,自己还是活在国师庇荫下的小公子了。 他小时候无父无母,一直被养在国师府,和养父在一起,而后拜别国师去了高压的军营,回京后国师不见了,他又要应对蝇营狗苟和帝王施压,怕不是这十七年中最轻松的时光都在国师府了。 羁鸟恋旧林,谢玉折的美梦在这里,其实不难预料。 他会梦见什么呢? 柳闲起了好奇心,便立在远处回廊之下,颇有兴致地窥视着他。 谢玉折神色专注,有力迈步,长剑一挥,疾风破空劈断木桩,地上的石子也被踏得沙沙作响。 风起,额上汗珠滴落,他收起剑锋喘了喘气,喝了口身旁的武童递来的茶水,用布帕擦干了身上的汗水。武童劝他,说“小公子入夜天凉了该早些休息”,拿了一件披风就要为他披上,想让他回到自己的卧房。 谢玉折淡声推回了披风,往左看了一眼,就要继续挥剑。 武童心领神会,可他并未行动,反倒再度把披风递去,为难道:“三喜问过主人了,主人说他冷暖自知,叫咱们不用担心,吩咐照顾您就好。” 谢玉折皱着眉,终于开了口。他不赞同地说:“今夜风这么大,他向来怕冷,穿得那样薄,还坐在外边风口上,也叫冷暖自知?” “这……”武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非常地为难。 “小玉,我不冷。”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接了话。 第025章 杀父 瘦梅绿枝下布着一张石桌, 石凳上坐着个俊美无俦的男子,方才说话的正是他。他的面容苍白如纸,修长的指节都能冒出青气来, 仿佛再走近些,就能闻到身上的药苦味。 他一头乌发仅用根梅枝随意盘起,柳闲隐在远方的阴影下, 看着那张被散落的黑发挡了些许的眉眼—— 他想,这就是和雍国名动京城的国师大人了。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惊恐地盯着这人。 “天资既足,技巧也会,又何必急于一时功力?”国师白衣如雪,他一手支着头,一手轻点着盛放糖糕的血玉碟:“不如先坐下来休息片刻,小心着凉了。” “好。”谢玉折听话地收了剑走去,和体弱无力只能散漫坐着的国师不同, 他坐得极其端正,双手接过国师递来的碗,似乎想将里面氤氲着热气的姜汤一饮而尽。 可喝第一口时,他又因为太着急呛到了嗓子里,轻咳了一声后便紧咬着牙,强行咽下了咳嗽的冲动,双目忍得通红带泪, 终是没有咳出来。 那碗姜汤随着他的动作洒了大半,终究全没入口, 谢玉折强忍着咳意,泪眼婆娑地看着国师, 喉咙发痒,歉疚得半晌说不出话。 国师身披雪白厚狐裘, 见此拢了拢手上的汤婆子,温声问:“你是觉得咳嗽声会吓到我,还是觉得会影响到你的美誉英姿?” 忍得太狠了,谢玉折失神了良久,眼角最终划出一行泪来。他终于轻咳了好几声,哑着嗓子道:“对不起,哥哥。是我太心急想把它喝完,没想到反而费了这碗汤。” 他接过国师递来的手帕擦掉了脸上汗与泪,垂着眸,低声问:“可今日是十五,从前每月此日您都在宫中,这次怎么回来了?” 许是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国师短促地“啊”了一声,看着天上圆月高悬:“陛下怜我,特批了我一天假,让我回家陪义子过过中秋,也算体恤谢将军。” 国师将谢玉折养大,二人的关系的确称得上是义父子。 屋角有寒鸦飞过,谢玉折闭了闭眼,眉心跳了跳,像是在挣扎什么,他道:“陛下大恩,玉折没齿难忘。” 国师身怀不治之苦,如画的眉目间总拢着一层灰,此时映着月亮幽幽的光,更显得深邃。他笑说:“好不容易能陪小玉过个中秋,怎么能荒废掉呢?” 他朝谢玉折伸出手:“把你的佩剑给我吧。总是看你舞剑,今日我也为你舞一支。” 呛得太狠了,谢玉折站起身时微晃了晃,他拔出佩剑,盯着云雾般单薄缥缈的国师,三指抵着冰冷的石桌,用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手提长剑走向国师,剑尖明暗显隐万千,他的每一步都很稳。 国师笑得轻松,舒展着苍白修长的指节,做好了接剑的势头。 而后草木随风动窸窣作响,剑光映着月色,“歘”的一声,携着如虹之势竟然直直穿过了国师的胸膛,腥红的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风声盖不住利刃破空刺入心脏的闷响,那抹白像终于有了重量似的,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后谢玉折又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带血的剑,他默然地盯着那具笑意未消的尸体,连风都停止了呼吸,只有殷红的雪顺着铁剑剑身,一滴一滴跌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了朵朵妖花。 国师的心口破出了一个洞,汩汩地往外流血,雪白的狐裘被血染成了深黑色。 而后长剑哐啷一声坠地响,谢玉折脱了力,双手死撑在石桌上,深深垂着头,脸在阴影中看不出半分神情,脊背却不住地颤抖! 看着谢玉折突如其来的灭亲之举,原本还想阻止他递剑的柳闲缓了脚步,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他悄然坐到先前国师坐着的石凳上,脚边的国师流了一身黑血,逐渐腐化发出滋滋的烤焦声。柳闲嫌恶地把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踢开,朝濒临崩溃谢玉折递了一颗糖。 第43章 柳闲无所事事地捏起碟里糖糕,捻捻又放下,弯腰探头看了眼谢玉折的表情,见他双目泛红,试探性地眨了眨眼。 他见谢玉折双眸有片刻的茫然,那颗糖掉在地上,而后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那双坚实的手臂用力禁锢着他,连呼吸都不畅,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之中! 他见他在抖,声音被棉柔的衣料封了个含糊不清,柳闲不解问:“谢玉折,你在害怕吗?” 谢玉折的声音从头上不真切地传来:“是。” 柳闲的声音清越好听:“你在怕什么?” 谢玉折不答。 鼻尖紧蹭着他身上的薄棉服,柳闲能清楚地感受到谢玉折身上精实肌肉的轮廓。只有几丝光能透过布料缝隙照入他的眼睛,被清冽的松香环绕,绕是大咧咧如柳闲,也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罢了,刚亲手杀了自己义父,崩溃点也正常,为了保证主角死前的心理健康,就让你抱吧抱吧。 他大发慈悲地允许谢玉折任性地搂着他,侧着耳朵,新奇地听着谢玉折怦然有力却紊乱无比的心跳声,他跟随着他心跳声眨眼,心道这一切真是新鲜极了。 居然有人刚杀了人就去找别人求安慰,而这个被找的对象竟然还是他,他还和被杀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还以为真善美的主角会想到别的方法破开梦境,没想到他直接一剑杀了自己义父,是果断还是无情?总之是让人刮目相看。 许久后谢玉折终于松开了紧箍着他的手,扶着他薄薄的双肩上下打量,紧张的神情渐渐缓了来,他红着眼眶,连声音都在打颤: “柳闲,我刚刚很害怕,我怕真的是你死了。” “怕我死?”柳闲皱着眉问。 竟然不是因为杀了国师而伤心,而是害怕我死?很少有人对我说这种话,他为什么会这样? 有人曾对他说“上仙慈悲”,说“请上仙开恩助我”,说“求上仙与之一战”,那些人希望他能拼劲全力抛头洒血,人之常情,柳闲能理解。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怕你死”,不由得匪夷所思。而这样的一句话,是那个代号为“国师”之人留给他的。 那片刻柳闲的灵海竟然有点空,他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谢玉折凌厉的下巴,漠然道:“如果你是把我当成国师了,请不要这样,既然我没有他的记忆,就不是他。” 谢玉折有些落寞,不忍地道了声“好”。 其实他只是从根源上不想让眼前这个人死去而已,不论他是谁,可柳闲不明白。他本想开口解释,却看到柳闲冰一样的眼神深处,愕然发现,这人似乎缺少了一些东西,一些能让他理解这些的东西。 “不废话了,先去把那两位找回来吧。” 谢玉折胡思乱想时,柳闲却毫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拍了拍他紧绷着的后背示意出发,惬意地往前飘。 谢玉折跟上去,柳闲又好奇问他:“你是怎么清醒过来的?难道你根本没有忘记?” 主角这样的话,也不奇怪。 谢玉折却摇了摇头:“刚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的确以为这就是我的生活。” 他本以为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去他本就在日日国师府练武。他沉浸在能放松一切的美梦中,可当看到瘦梅下坐着那个人时,他立即就清醒了。 他敛眉道:“国师从来不看我习武。” 虽说他从小和他同住,可国师总是很忙,能见上一面已是极好,体弱到连走路都需代步的他,又怎会于风中树下观剑、甚至为他执剑一舞? 从看到他在树下的那一刻起,谢玉折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依着他的意愿的旖旎春梦,他必须清醒过来,去找真正的柳闲。 所以他连国师递来的姜汤都没入口,借着咳嗽的理由全洒了,而后就动了剑。 “人家披的可是国师的皮。刚与故人重逢,就算他是假的,只是想为你舞剑而已,你就舍得穿了他的心,不多看几眼?” 谢玉折定定地看着他:“国师从不看我习武,更不可能为我舞剑。见可疑之人便杀之,这是你教我的道理。” 这句话的确是他说的,柳闲哑了口。原只是他颇恶劣的一句提醒,没想到谢玉折竟执行得如此好,真不知该说他听话还是心狠了。 能毫不犹豫地杀死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义父”,他突然发现,主角似乎不只是书中描写的那类正道之光。 未来他想杀自己的时候,眼里也会有方才那团浓郁的黑吗? 片刻后他笑道:“的确。这花妖杀人十分讲理,不会杀不自愿去死的人。但在他们心中,你答应了他的请求,就是同意了他杀你,你把剑给他,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谢玉折了然:“这是我的梦境,又该去何处找另外两位前辈呢?” 柳闲道:“烂漫迷境通常是梦境之主为自己打造的美梦。但想要使用花妖的力量,就要为他们献上鲜活的灵魂,供它们吸食。所以在附近吸入了迷香的我们,都被拉了进来。” “所以在梦主为自己制造的梦境之中,我们都各自有着自己的美梦,目的是让里面的妖邪杀了我们?” 柳闲点头:“杀了妖邪会让你们的梦境破碎;而梦主是钥匙,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能回去了。” “这是由所有人的梦境拼凑起来的地方……”也不知道谢玉折听懂了几分,他抬眸时目光灼灼地问:“既然你已经醒了,那你梦到了谁?” 第44章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希望我梦见谁?你?”盯着他澄澈的双眸,柳闲笑说: “可惜了……我从来不做梦。” 第026章 “美梦” 我并非想让他梦见我, 我仅仅是想知道他的梦境而已。 可是,原来柳闲不会梦到别人吗? 谢玉折闷闷地发出“嗯”的鼻音,可回过神时余光又瞧见柳闲略诧异的眉头, 急忙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闲浅勾了勾唇:“哦。那走吧。” 谢玉折无声点头,垂眸跟在柳闲身后, 连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失落。 踏出府后,柳闲站在石狮子旁回头,最后瞧了眼这座恢弘的国师府,这是他越狱后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座府,不过,只是个幻象。 若非上面悬着浓郁的妖气,一切都真得让人挑不出错,国师赏花, 少年舞剑,这里就不冷清了。 可梦破后,红砖砌的高墙就连同着其中一切,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乌有。每往前一步,眼前的光景都毫无规律地变化着,晃得人眼睛疼,正是在踏入其他人的梦境。 大约走了五十尺后, 周围环境才稳定了下来。 天色昏黑,黑云都快沉到地面, 空气中厚重的尘埃清晰可见,只能听到惊雷的哀鸣。 枯树被蹂.躏在地, 空气黏腻到好像有长长带刺的舌头在舔舐来者的身体,腥臭的水雾就要落在身上, 好在柳闲早已要剑意将二人围成一个球,将污物隔绝在外。 看着眼前的永夜之景,他惊异道:“这可不像是个美梦啊。” 他没有梦,谢玉折的梦已经破了,那这个可怖的梦究竟来自真明珠还是周容恙? 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潜意识里竟然会把这样的地方当做美梦。 要想进入真正的迷境里,首先要从这个小梦里出去。可这地方连个活物都看不到,去哪找那两人? 谢玉折戒备地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一个黝黑地道:“或许有人在里面。” 他们疾行而入,地下石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坍塌。 入地洞如黑夜入水,隐约有窸窣人声,附有烟草点燃的焦甜香,似乎都能想象到有人在里头执着杆烟枪,黑暗中仅有火星子亮。 可惜他们还没走近,洞内已白光大盛,地面剧烈晃动,巨石裂开从顶上坠落,谢玉折一下往左把柳闲扑到了地上。 他道:“小心!” “等……”柳闲制止他动作的手还没伸出来。 原被剑意支着稳稳站立的他猛地倒地,差点被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吐出一口老血。巨石还没有落到身上就已经随着白光一起消散了,他被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委屈说:“你站不稳就站不稳,把我扑倒干嘛啊……” 谢玉折原以为这石头会砸到人身上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张了半晌的嘴都吐不出半句话。最终,他面不改色地支起身,拍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抿着唇给自己找补,薄红的耳垂却暴露了一切:“是我下盘不稳,不是故意的。” 勉强从混乱的大脑挣脱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口不择言。 下盘不稳……柳闲大咧咧张臂躺在地上,拧着一双好看的眉眼,联想到从前他听周在颐给人看病所说的话,“下盘不稳,多为肾中精血亏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难怪其他的技能点那么高,原来是在这方面被削减了。 难怪他看了一半都不记得主角的感情戏,原来是因为他养胃。 “无妨。”他怜悯地摇了摇头,肃穆道:“都是男人,我懂。这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虽然现在治不了,但未来或许有的治。” “我没有。”听了柳闲明显在借题发挥的一通废话,谢玉折微瞪大了眼睛,硬着嗓子道:“我不是、我……” 后面的几个字他把嘴唇咬破了都说不出来。 不过谢小将军言出必行,绝不是空口说大话的人,总有一天能找到机会,身体力行地有力证明“我不是”这三个字。 炮灰只顾着笑话主角,却没意识到其实在自作孽。 见谢玉折又急又恼眼眶都红了,柳闲咬牙收了笑意,可眼睛仍是弯弯的,他朝他伸出手:“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拉我起来。” 谢玉折别着脸不看他,有力的手臂却乖乖伸了过来。 柳闲顺势起身之后,永夜已经完全消失,视野开阔明亮,这个梦已经破了。 这就意味着,真周二人之一,没有答应亲近之人的要求,还让他们死在了眼前。 地道深处发生了什么?二人不知,也不感兴趣。虽说身份天差地别,可他们对待无关紧要之人的态度总是出奇的统一。既然破梦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用再分心于此。 梦破的速度比想象得快得多,果然还是和聪明人在一起才最舒心。过去柳闲也曾进入过烂漫梦境,那一次他同样想救人,可那群人没一个发现不对劲,全都甘心溺死于温柔乡,让他费了好大的劲。 而这几个人年纪虽不大,却能靠自己醒过来,毫不犹豫地杀了日思夜梦的人,真是……后生可畏。 现在只需要破掉最后一个人的梦,再一剑捅了境主就好。 四周一片青绿,柳闲给谢玉折贴了张匿形符,悄然走入树林,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两人。 第45章 小筑梨花开了满春,东风吹过,玉雨飘香。 青石板路上有个拎着小竹篮的少女,她穿着嫩鹅黄裙,鬓角别着朵泛了黄的小梨花。柔顺的马尾带有些微卷,发梢随着她的欢快的小跳步,一下下点在白皙的脖颈上。 石凳上坐着个织绣的成年女子,她衣着素雅,仅用一根竹筷盘起及腰长发。见少女回来,她把针线搁在手旁,温婉笑问:“阿姝,今日带了什么回来?” 少女拿起竹篮,兴奋地把收集起来的宝贝一个个摆在桌上:“王伯伯捏的糖人、李老道画的护身符、路上小娃娃塞给我的铃铛……” 女子宁静听着,不时点点头以作回应。最后少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地推到她面前,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师父,这些都是送给你的!” 少女注意到被她的礼物挤到一边的刺绣,拿起来左瞧右瞧,惊讶道:“我今天路过一家贴囍字的人家,那个姐姐的喜服上也有这个花纹,原来师父也会绣!真好看!” 女子眉眼温柔:“只是近日偷懒,得了闲就把玩下针线。” 她伸出青葱手指,把少女鬓边快坠下来的蔫花取下,又随手折了枝树上棠梨,剥去扎人的尖枝,别在她的发上。 洁白的花粒兜在少女长翘的睫毛上,几下扇动后又消失不见。 她脸颊泛出一点浅淡的红,低头看着脚尖:“师父,我听他们说,出嫁那天女子会给心上人送自己绣的手帕,可我还从来没有碰过针线。” 她希冀抬眸,对上女子清丽的眉眼:“您能教教我吗?我还能学会吗?” “当然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四处疯玩,如今还不是被徒弟围着夸赞?” 女子笑着摸摸她,艳羡道:“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公子,能收到我们阿姝一针一线绣的花。” 少女一把扑进她怀中,往温暖的臂弯里蹭了蹭:“在我心中师父都是永远排在第一位!” 二人言笑晏晏,像在一场不会停滞的美梦。 而柳闲立在院门之外,身边气压低到连草木都憋住了呼吸。他问身旁人:“你知道她们是谁吗?” 谢玉折的答案脱口而出:“她们身上衣袍用的是上修界一百年前的服制,那位姑娘和明珠前辈的衣襟上都绣有繁复的棠棣,应该是明姝前辈。” 他顿了顿:“但另一位前辈的身份,我不知道。” 年纪稍大一些的那名女子,一身朴素,看起来只是个民间普通温婉的绣娘。 女子清凌凌的眉眼就在不远处,柳闲避开她的眼神,脸庞隐在昏暗中半明半灭,影子被光拉的很长。 “穿针做骨,巧戏无常。” 他缓声自答,可朝着那女子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又像是在叫她:“方霁月。” 眼中流动昼夜,他歇了浑身的风流劲儿,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讲着故人: “数百年难一遇的炼器天才,百炼谷第四代宗主,大乘巅峰,天下十绝,方霁月。” 第027章 境主 一宗之主, 十绝大能。 无论是她身上的哪一个名头,都值得让方霁月这三个字被永恒烙印在上修界的玉典之中,可有关她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只知道她出生极显赫, 是先器宗宗主的独女,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 可百炼谷宗主并非世袭可得,而是优胜劣汰, 能者居之。谷内汇聚器修大能,群星漫天之中,方霁月从不会被星光淹没。 她是其中最闪耀的月,用淬毒弯刀伪装起来的弦月。 器修以器为兵,炼机关、炼刀剑、炼符咒,而她剑走偏锋,以器炼“人”,用针线制成傀儡。 青葱指尖上用细丝悬挂木头小人, 丝线连通关节,她用傀儡术操纵小人时,身负杀器的大型人偶就会跟着行动,无痛无惧、绝对服从,人形兵器,谓之兵偶,令人闻风丧胆。 也有人其实说她的傀儡并非木偶, 而是被她种了丝的活人。据说有人曾见她在战场上起死尸控活人,意志不坚之人稍微失了防备, 就有可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沦为杀器。 指尖青葱引红线, 信手铸成傀儡军。刀光剑影之中,她只需闲坐亭中, 静静操控几根悬丝。 不过她从未被人抓到用活人炼器的证据,也从来没有对别人造成过伤害。疑罪从无,大家同样都是炼器,只是她喜欢把器做成人的模样罢了,即使有些不人道,但也更好控制了,不是吗? 因此她不曾被当做邪修通缉追杀,反倒凭着强悍的实力,在一次次角逐中,成了百炼谷千年来的第四任谷主。 谢玉折原以为她会是个和名声一样的冷面修罗,今日一见,却发现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婉约如月华。 他不禁怀疑,究竟是传言太不可信,还是她本就菩萨面、狠心肠? 他不由得又想到久负盛名的柳兰亭,真实的、不是活在别人口中的上仙又是什么样的呢?毕竟人不可能只有那一面的。 他有些苦恼地发现,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太过关心上仙了。 骤见故人,柳闲用冷淡压制了刻骨的烦躁,问谢玉折:“你知不知道方宗主如今在哪儿?这个,只是在一百年前的梦境中的她。” 难得听到柳闲对一个人毫不作假的敬重,甚至于可以说是忌惮,谢玉折诧异答道:“听闻是常年坐镇山中,非要事不出,并没有别的消息。” 第46章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柳闲舒了口气,还转移了话题问:“这地方可真奇怪,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小公子?” 谢玉折蹲下身,捡起嵌在泥里的一颗圆润的珍珠,擦净后递给柳闲。 他指着身旁那丛杂乱的花说:“这里有被人压过的痕迹,泥土的颜色也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像是被重物摩擦过。” 柳闲用二指捏着那颗价值不菲的珍珠,缓声称赞道:“我发现,你的眼睛总是很好用。” 那轻飘飘的语气飘进谢玉折耳朵里让他头皮发麻,好像下一秒他的眼珠子就不会在眼眶里好好待着,而是变成两颗珍珠被柳闲握在掌心把玩似的。 柳闲却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神恶煞。他看着梦境中心的小屋,淡然问:“看来真小公子被打昏关进那里面了。刚才那两个人里,你觉得谁是镜主?” “我猜不出来。”谢玉折摇摇头,眉间不解:“还有一个人的梦没有破,我们怎么会进入真正的梦境,遇到镜主?” 柳闲答得理所当然:“万一那个人也不喜欢做梦呢。” “境主造梦时从未想过会活着醒来,他们的愿望就是永远梦黄粱。只要一直有活人吸入迷香,灵魂被蚕食,美梦就能一直持续。” 这是种自私而残忍的邪术,如果放任不管,只会害更多的无辜之人葬身于此,沦为花的养料,必须捣毁。 柳闲补充道:“也因此只有先让误入之人从自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最终才能够回到现实世界。” 不过他很也清楚,所在之地是境中境,所谓现实世界也不过是一场百年前的无为天,就算在这里救了真明珠和周容恙,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顶多变了变过程。 可他今天和这东西杠上了,就算是无用功也要把这两个人弄出去,而那位真善美化身的想法,更是不必问。 柳闲想起他在那个地洞里闻到了熟悉的烟味。他记得,杨徵舟总是喜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拎一杆烟枪,懒卧美人塌。 而杨和这两人是好友,在刚刚那个诡异的梦里死去的人,或许就是他。 他们一行四人,他无梦,破了两梦,既然在这里发现了真明珠遗落下的珠子,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落在了真正的梦中,被境主察觉抓走。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犹如地狱的梦就是周容恙的,境主则是这两名女子之一。 现世的真明姝不知所踪,方霁月又杳如黄鹤,要真从这两人中认定一个境主,很难。 柳闲施施然走向小屋:“在这儿的每一秒灵魂都在被花妖蚕食,再逗留下去你也要变成傻子了,走吧,先去把真小公子叫醒。” 混乱的梦境很难察觉出气息的波动,一旁的境主又沉浸在师徒之乐中,匿形的两人很快就摸进了小木屋中。 不出所料,真明珠果然没声地躺在木席上,可出了所料的是,他旁边还躺着个周容恙。而本该浑身沾满了泥的真明珠,身上仍旧干干净净的。他们身上见不着一丝狼狈,都安宁地合着眼,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怎么会都在? 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太弱,又没有谢玉折这种主角光环,连生成梦的能力都没有,花妖吃不饱就撑不住,梦境错乱,才出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这种说法挺扯的。 还有一个说法讲也得通,那就是躺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在装。 第二个梦境成而又破,不可能没有主人。在现实世界,迷香炸开的那一瞬间,柳闲就已经给四周布了结界,绝不可能蔓延到别的地方,因此主人只有可能是这两人之一。 那个人在破了自己的梦境后,匆匆赶到小屋里躺着,装出和那片死地无关的模样,是在试图掩盖什么?梦里的“杨徵舟”又是怎么死去的? 从那种地方出来,污物可以用清洁咒消掉,受的伤却好不了。可这两个人,一个挨打都不还手,另一个先天体弱,是怎么从那种梦里安然出来,又怎么避开境主的探查的? 想不出来就懒得想了,此刻柳闲只想把这三个小祖宗带出去。 他用食指抵着二人的手腕,渡入一丝冰凉的剑气刺激其醒来,不消片刻,就对上了两双齐齐迷茫的眼神。 真明珠大喇喇从席上蹦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惊恐问:“我不是在找明姝吗,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 而周容恙安静许多,他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端坐在原地,眉头微微蹙起,眼底藏着几丝疑惑和茫然,似乎在试图想清楚来龙去脉。 显然,都不像演的。 柳闲觉得还是自己想太多。百年前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哪有这么多歪心思?小概率事件也有可能发生,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弱了,连形成梦境的精神力都没有,因此也死不了,加重了梦境的负荷,就生成了一些奇奇怪怪地东西。 毕竟哪有人的美梦是长那样子的? 轻轻松松就找回了三个金贵的小公子,在场最不值钱的炮灰笑弯了眼:“诸君都到齐了,那便只剩最后一步了。” 念及这地方太过脆弱,他怕它直接塌了,便只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把极普通的铁剑。 他一手提着剑,垂眸朝屋外走去,铁质剑身冷冷地反射着屋外的棠梨,好像把上古神剑。 谢玉折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第47章 “那两人里一个是妖邪,另一个是境主,死了谁都不会出错。” 木门吱呀呀地一声后,柳闲与正好推开房门的少女擦肩而过,他侧头笑道:“而且,她不是都来了吗。” 第028章 天落红梅 真明姝手里还拿着个捣药罐, 正一边走一边笃笃捣药,见屋里突然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她举起手臂挡住自己, 戒备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妹妹,真明珠骤然亮了眼睛,他冲上前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却被她手上的捣药罐给挡住了。 他只好缩回手,轻轻地拍拍妹妹的肩膀,笑说:“明姝,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真明姝睁大了杏眼,讶然嘟起红唇:“哥……?” 真明珠笑得很开心:“是我。” “我好想你!”真明姝激动地给了哥哥一个大大的拥抱,眼里闪烁的却是沉郁的泪花,“还以为, 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明珠担忧问:“你过得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和师父一起生活在这里,过得很好呀。” 真明姝视线一转,把手上的药罐药杵递给明珠,笑颜如花地做了个捣药的动作:“师父身体不好,我正在为她捣药,很有趣,你要试试吗?” 真明珠正要接过, 却被人抬手用剑鞘挡住了,谢玉折冷声道:“不能帮她。” “为什么?”真明珠不解。 要在这种时刻向他做出解释无疑很困难, 谢玉折言简意赅地开了口:“这里是幻境,再待不久我们就会死在这里;她极有可能是境主, 要想出去,得杀了她。” 柳闲原以为谢玉折说不出这种让兄弑妹的话, 没想到他比想象中决绝多了。她用剑挑走了真明姝手中的捣药罐,将它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执起了剑。 柳闲的剑锋指着真明姝,真明珠愕然地看着他,却也好脾气地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冒犯而动怒,只问:“我们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为什么要让好不容易重逢的明姝死去?” 柳闲懒得解释,刚想直接下手,可灵海突然剧痛起来! 少女嘻嘻笑着:“对呀,仙君您好狠的心,为什么要我死呢?” 他的视野里浮起黑点,头颅像被插了一根钢筋,脑花被搅得天旋地转,灵魂正一片一片被撕离躯壳,他腿软得站不住,绷直了双腿才只是微微晃荡。 他眉头紧皱,执剑的手还没来得及刺入就已经软趴趴地垂落下来,幸好谢玉折在他要重重坠地时朝他退了一步,让他大半个身子都支在他身上。 柳闲模模糊糊地看到真明珠接了那个捣药杵,喉间涌出一抹腥甜,他咬牙低呵:“真明珠,快躲开!” 与之同时他强召出小剑刺向真明姝,却只见少年胸口已经被一双手穿了个大洞,那双手十分秀气,指间青葱,上面全是淋淋的鲜血。 而后那手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霎时鲜血喷溅,真明珠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妹妹最后一眼,已经站不住地向后倒去,碰倒了捣药罐,发出厚重的一声响。 倘若不是境主,于梦境中身死之人,则于现世中魂破。柳闲作为唯一一个有能力阻止境主的人,却因一时懒散松懈没能成功,让真明珠落得个回到现实世界只能做植物人的下场,他用力地咬了咬唇,差点磨出血印子来。 灵海里有一道缥缈于远方的声音轻叹轻叹:“救己而救人,你尚不能救己,何以救人?连灵魂都稳定不了,下场终是如此。” 只有柳闲听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空灵之声,可他竟没有半分不满,反倒用尽最后一丝气在心中恭敬回道:“老师,我仅是行我所欲之事,并未妄想救人。” “老师”没再开口。 灵魂仍在撕扯,柳闲无力地弯腰趴在谢玉折肩上,凑近他耳边,微喘着气轻笑道:“原还想救个人积积徳,没想到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无论何时都脊背挺直的柳闲,此时却弱似无骨地扒拉着他。谢玉折怕他倒下,一手紧紧地抓着他圈着自己脖颈的手,另一手支撑着他的脊背。 耳垂感受他慢慢变凉的呼吸,他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治疗他突发的恶疾。 不料眼前光景如破镜化尘,柳闲探出手,想要拿起药罐,却只穿透了一片轻盈的空气。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他惊异道:“谢玉折,梦……破了?” 天地晃动,谢玉折将他拉得更紧,两人已肌肤紧贴。他还以为是柳闲气血亏空后看不清东西,侧过头解释道:“嗯。明姝前辈就是镜主,她已死,梦境已破。真周两位前辈无碍。” 柳闲愕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真明姝,而亲眼目睹妹妹被杀的真明珠惊慌失措地瘫倒在地,由周容恙喂了两颗丹药。 怎么会和他看到的画面截然相反? 他后知后觉刚才那一幕不过是他的臆想,那时他头昏眼花压根看不见东西。 不是真明珠被洞穿,而是他的剑已经在真明姝举起利爪时将她击杀,是他灵魂不稳,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好。”他暗自舒了一口气,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刺痛已渐渐不在,他大半个身子都藏在被子里,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发愣。 地面仍在轰鸣,他的意识很想动,可他的身体却拒绝了。灵魂好轻,身体更沉,他决定,以后像他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炮灰,再也不能让灵魂脱离身体了。 第48章 真明珠把自己干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这双手刚才搂着妹妹,沾满了她鲜血,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妹妹的身影了。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闲,目眦尽裂,眼白通红。 不过事实上柳闲没有杀人,境主和花妖是合作关系。她为花妖提供别人的灵魂作为养分,花妖用妖力构造她想要的梦境。就算梦境坍塌,也只是解除双方约定,境主不会真死。 只可惜如今虽然梦破了,现实的真明姝一直被埋在地下,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柳闲无奈地叹了口气,警惕地给谢玉折周身围了十二柄盈盈小剑做结界,郑重地牵起谢玉折的手,往他手心里按了一堆特制符咒:“把这些埋进之前挖的坑里,快。” 而后一声刺耳嘶鸣破空,异变破土而生,正是真明姝! 真明姝的外形依旧可爱明朗,可清澈的眼白已经全然消失,留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暗涌着猩红的血液。 她依旧笑着,嘴唇上弯到了惊悚的高度,浑身笼罩着压抑的气息。 真明珠奔向妹妹时高喊她的小名,但她只茫然地歪了歪头,顿了很久后青涩向他压了压嘴角,露出一个费力的笑,明明是在示好,却又像被恶鬼追随似的骤然赤脚朝前疯跑! 她已非常人,前进速度如同鬼魅,柳闲虚脱地无力控剑,在场其他人也不过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擒住她。 谢玉折追着她一路向西,看到她在此行终点一跃而下,这地方熟悉得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 原路返回后,柳闲仍坐在床上,用极温暖的料子盖住了自己的腿,他问:“她去哪儿了?” 谢玉折答:“青衣河。” 柳闲却并不惊讶,他掀被起身,慢慢朝前走,手腕翻动似乎在做什么。 真明珠腿脚一软,沿着高树滑下,身上的宝珠被蹭落了几颗。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此时心似刀绞,面如土色,抬头死死地盯着柳闲,他指着那方向的手微微发抖,大声嘶哑问:“柳兄,明姝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怎么能……” 你是个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对她动手? 他原以为这个主动提起要帮她找妹妹的好恩人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愿意听,也愿意相信,可没想到这个人并未在他身前驻足一刻,只与他擦肩而过。 他扯住柳闲垂地的长袍,这人的脚步有片刻停滞,却只是为了召出剑意粉碎那块碍事的布。 “我找了明姝三年,才见她一瞬,她就永远离开了。”他落下的眼泪也像珍珠,哭着说:“柳兄?!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柳闲终于施舍了他一个垂眸,漠然道: “让开。” 人间至冷至疏离,那人空落落的眼中万物不入,只为他脸上拂过一缕梅的冷香。 谢玉折拧眉看了眼柳闲孑然的身影,他按下了担忧的心,蹲下身正要对真明珠解释原委,对他说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真明姝造的梦,柳闲动手其实是一片好心,让他不要误会。 可他却发现,随着柳闲的脚步,四周开始变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扭曲听不清,有东西正在消散。 不见云的天上突然飘下大片大片的红。 血梅携着冷溶溶的风落下,落下时所触及之物皆被融化,化作晶莹的云烟弥散在空中。而后空气中却突然多了浓烈的焦烟味,像是有人扔了一把大火,正在将整个祈平镇燃烧殆尽! 现实和记忆的边界逐渐消失,天落红梅也逐渐变得透明,原本活生生的真周二人不见后,无为天也破了。 不过它本还没有表现出丝毫要消失的异常迹象,更像是被人强行关闭的。 直到一百年前的祈平镇的最后一棵草木也从视野里消退,先前从山洞口进去种着小树的石林仙境再现,砰的一声,柳闲倒了下去。 第029章 邪修 还没从漫天的迷离中缓过神, 谢玉折已经拔腿跑去,伸长了手却没能接住他。 “柳闲!!!” 他瞪大眼看着柳闲紧闭的双眸,心脏狂跳, 这些天从没有一刻有这么无措。 这里到底是哪儿?该怎么出去?他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边迅速地扛起柳闲的手臂,想把这个人扶在肩头, 背去医馆。 而柳闲此时已经睁了眼,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谢玉折的动作,警告道:“别在这乱动。” 他虚弱地笑着:“这里到处都是杀阵,你会死的。” 看他还费力气笑,谢玉折的面色更不虞了,说话时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责备:“你都昏倒了!” 我昏倒比你要死更可怕吗?柳闲想不通。 谢玉折用直觉肯定了柳闲身上的绝非是小病。连上修界都未曾入过的凡人,只能急切地问无所不知的病患:“怎么带你出去?” 出去之后找到杨徵舟,他和药宗主交好, 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他唾弃自己的弱小。 柳闲察觉了他的想法,挣脱下来说:“不要把我送去其他地方,我只是……没力气了,休息一下就好。” 谢玉折冷眼看着他,他回报以“让我死也不见别人”的坚决眼神。 谢玉折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只好盘腿坐在湿冷的地上,再扶柳闲枕上他的大腿, 面色沉沉。柳闲却餍足得像在晒太阳,谢玉折无话可说, 只好轻轻擦去他额间的薄汗。 第49章 “那就睡一会儿吧。” 柳闲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连觉都不用睡,他说:“那段无为天的时间用尽后, 我们就出来了。” 谢玉折听着他一句话喘三次,低头看他面色苍白, 卡着壳试探道:“你有治病的丹药吗?” 柳闲来了气,他抬手一把捏住谢玉折的下巴晃来晃去:“你小子不听我讲话啊!” 明明都昏了,还要想别的。谢玉折比了个昏倒的手势提醒道:“可你刚刚扑腾一下,就昏了。” 柳闲没力气时翻白眼也温柔,冷着嗓子道:“我比你惜命,有没有事我自己不知道?” 谢玉折无奈地看着他。这人脸上仍然是书生样的易容,好在终于能看见他的眼睛,即使黯淡无光,也能顾盼生辉。 大腿被柳闲乱蹭得传来阵阵痒意,心间除了担忧还有别的奇异感觉,他不敢再做多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炙热的东西破冰而生。谢玉折的眼神暗了暗,甚至想伸出手按住柳闲的头让他不要乱动,但他现在做不到,只好正襟危坐,一动也不动板着脸:“我在听,你继续说吧。” 这个人总是这样别扭,戴面具、蒙绸缎、做易容,用厚厚的壳把自己包住,比帝王将军还缺乏安全感,好像被人窥探到一丝真实和脆弱就会遭遇不测似的。 其实柳闲根本不用在他面前逞强,但既然他还有力气逞强,那便安好就好,作为晚辈,他只能认了。 柳闲若有所思继续道:“他们在无为天里的结局,就是那段故事真实的结尾。” 谢玉折附和:“就算没有遇到我们,也会有别人让那两位前辈亲眼目睹,堕妖后的明姝前辈跳河的画面?” 柳闲不可置否。 “你是怎么知道真明姝是境主?” 谢玉折目光闪烁地看着他,原以为能听到一些有理有据的分析,没想到柳闲耸了耸肩道:“我只是觉得方宗主不会做这些事而已。” 柳闲不了解真明姝,但在她小的时候,曾见过她几面。 那时他早已知道了两个事实:他不戴面具的时候太貌美了,一般没事都不敢靠近别人;他戴面具的时候太渗人了,一般人没事都不敢靠近他。 所以那天他去真府的时候,照例戴着个白皮鬼面,煞气得很,方圆百里的鬼都不敢靠近,而真家小姑娘一身鹅黄,怯生生地躲在同样颜色的炉鼎背后,好奇地看着他。 至于为什么记性极差的他还记得这件小事,是因为当时真明姝手上拿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他只需要一眼,就知道那东西肯定酸甜可口。 且他太闲了一直盯着发呆,真明姝就害怕地走过来问他是不是想吃,明明想哭又不敢出声,把糖葫芦塞到他手中,两行眼泪簌簌不断地划下来:“给你,妖怪大大,我以后都会很听话的。我不好吃。” 事后柳闲赶紧去找了真乐章,捏着这根快化了的糖葫芦,面无表情却十分委屈地说“你女儿被我吓哭了”,真乐章又赶紧去找了真明姝,好说歹说地哄了大半天,说那不是妖怪,是上仙柳祖……爷……叔叔啦。 最后他勒令柳闲赔了自己女儿一罐子糖,真明姝才意识到这个脸抹石灰一样的妖怪不是妖怪,是会送糖的好神仙! 他当时想着罢了,当神仙总比当祖爷叔叔好。 从此柳闲每次看到真明姝,她总会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希冀地叫他“好神仙大大”,惹得一向被别人避如蛇蝎的柳上仙反倒对这个小女孩避之不及了。 毕竟就算是神仙,每次都给买糖也很费钱。 所以,连看到个假面具都会害怕的真明姝,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模样?柳闲突然想到谢玉折先前说的“必是有人作乱”。 是谁? 无为天距今已有百年,但和祈平镇的密切联系却能让柳闲能感受到,跃入青衣河的真明姝,和近日在镇里作祟的“水鬼”有关。 而且,他从芥子袋中拿出那张被自己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 这手帕的一角,正挂着和真家兄妹身上相同的珍珠,他当时只以为这是阿兰别出心裁的设计而已。 又在眼皮子底下见到了那方引人误会的手帕,谢玉折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他问:“阿兰的手帕不是随着记忆消散了吗?” 柳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那天在河底捡的,忘了告诉你。” 一祈平镇未曾出过事,偏偏这几年……难不成真的和杜云娥说的那样,和他所谓的“仙力”有关? 只躺了会儿柳闲就已经恢复大好,他起身走到在无为天里埋着真明姝的那片土地,谢玉折挡不住他,只能紧紧跟上。 一向毫无顾虑的柳闲学了乖—— 毕竟身边还跟着个拖油瓶。 这次他给拖油瓶身上布下了密不透风的护身结界,确保不会再出差错。 他本想在无为天里时就扒拉下这块地,可最后那段时间他再多一秒都撑不下去,脚步似刀割,一个长句子都说不出来,只好赶在变成植物人之前强行破了无为天。 倒地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灵魂缺了一块。灵魂不稳,他不能在幻境里久留,否则会死。 谢玉折拿起了地上一块斑驳生孔的石头:“这种石头一般只存在于地下三尺,可此地却不过几毫。” 有人在这里动过土,挖了个坑,埋了个东西,再把土盖上时,下面有些土便翻到了上头。 第50章 柳闲扯了扯唇角:“这么深,埋棺材呢。” 重剑挖开土地,其下没有任何东西。 “符纸。”谢玉折捻了捻手上湿土,柳闲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一小点黄,是符纸的碎屑,上面残存了镇妖灵力。 看来真明姝堕妖之后被镇压在青衣河边,而他挖地时破了她和花香的封印,这才让她跑了出来。 都已经是个被镇压的堕妖了,还想要做美梦,这事儿太稀奇,柳闲不信。 所以,是有人在借着她的梦杀人。 死在梦里的人是灵魂湮灭,身体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反倒处于一片愉悦之中,是完整而上乘的躯壳。 但做境主也有永不苏醒的风险,所以总有邪修用别人的意识造梦,再收集死人的尸体,那个人也是这样吗? 而收集别人的躯壳,无非两用,一是血引修炼,而是剥壳取皮。 柳闲的灵魂仍旧不稳,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天旋地转,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地上休息。 而谢玉折手上捻着泥,眼神却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弄得他怪恶心的。 他抬手把谢玉折的脑袋掰向另一边,解了二人的易容并迅速戴上了眼绸,懒散道:“别看了,再看脸皮都被你看破了。” 谢玉折却倔强地又转了过来,指着他的脑袋说:“可是你的头发乱了。” 柳闲拿出一小块镜子碎片照了照,才发现刚才扑腾那一倒后,他的发冠已经挂在了肩上,头发乱糟糟地翘了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很没好气儿地把发冠取下来,又抬手笨拙地束了个,很蹩脚影响美观的那种发。 谢玉折为难搓了搓手上的脏泥,不熟练地乖巧笑着:“这里没有水。明珠前辈所用的清洁咒,你会吗?如果会的话……” 如果会的话就帮我洗一下手上的泥,这样我就可以帮你束发了。 柳闲想也不想:“不会。” 谢玉折冷了声音:“哦。” 他垂眸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指,心道以后一定要学会清洁咒。擦净后他看着柳闲一次又一次惨不忍睹的尝试,耐不住问:“柳闲,你之前都是怎么束发的?” 怎么会这么不熟练。 柳闲嘴咬着发圈,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脑后翻动,他掀起眼皮子斜睨了谢玉折一眼:“我已经有一百年多年没做过这些事了。” 谢玉折无言地敛了眉,他感觉自己好像问错问题了。重逢那日,柳闲的确是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那时是他刚才狱中出来吗?他曾被关在哪儿?又怎么会进那种地方呢。 他看着他的眼神里隐着不忍,柳闲却无所谓地解释说:“我出来之后就遇到了你,你带我去云裳阁,他们用术法给我梳了头,之后我便常去找会这种术法的人束发,真是太麻烦了。” 柳闲没有灵力吗?为什么不自己学会这个术法呢。那术法不过是应急时用,怎比得上亲手为之。谢玉折的一颗心像被泡在酸药里般,又苦又涩。 他兀自伸出手,握住柳闲在脑后瞎捣鼓的双手,将它们取下,安分地垂了下来。 “不麻烦的,我来。” 第030章 为君梳头 为他束发, 谢玉折想这样做许久了。 他轻柔地将柳闲额间一小缕碎发捋至耳后,指尖在他眼绸的结上停留了片刻,却最终只是拂过, 指上薄茧略过了他冰凉的耳垂,柳闲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并没有抗拒他的动作。 那面镜子还浮在他们面前, 谢玉折一只手握住柳闲柔顺的黑发,另一只手松松放在他肩上,弯下腰靠近他耳侧,同柳闲一起平视着那块铜镜碎片,温声道: “你若是觉得麻烦,我以后都帮你束发。”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那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圆润的肩头被谢玉折灼热的手掌握着, 隔着薄薄的衣襟,柳闲能感受到他长期习武练出来的茧子。 他本就头晕,此时更是感觉自己的脑花被他的僭越搅成了一团浆糊。 即使是穿书来的他也知道,给人束发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更多只在闺房玩乐之间,甚至只有成婚后的男子,才能为他的妻子梳头。 这么多年从未有别人碰过他的头发, 更别说为他束发,这种暧昧……又挑逗的事情。谢玉折, 你怎么就突然疯了呢? 差点忘了,烂漫香有温情的效用, 而两人深受其害。 谢玉折握着他的头发就像握住了他的心,柳闲头皮发麻, 被他手掌把控住的根根发丝都叫嚣着痒意,肌肤差点就要相贴,他暗了暗神色。 这小子以下犯上,似有不臣之心啊。 可主角纯净善良,又常在军营,应该并不会想那么多,仅仅是真的想要为他重新梳个整齐的头发而已,而柳闲发现他自己却思想污秽,总是多想,罪恶滔天。 面对如此诚恳又纯良的小将军,他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闻着谢玉折身上清冽的味道,却像闻了比烂漫香更惑人的迷香,呼吸都急了几分,想把他推开却被迷香魇住,只能失神地看着铜镜里的画面。 昏黄的镜面上,映着缠绵缱绻的两人。 谢玉折弯腰握着他的长发,唇角似有笑意;他长发如瀑都成了那人掌中之物,眼上的白绸,挡住了其下的恍然。 谢玉折偏过头看着他,呼吸炙热而绵长地洒在他耳后,握在肩上的手正在收紧用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却不知是否故意为之,弄得他肩膀发痒,大片裸露的脖颈上,喉结悄然滚动。 第51章 风吹过,光阴似乎停滞在了此刻,恍若举案齐眉,懒起梳妆画眉。 一秒、两秒,柳闲心若擂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打破这片寂静的方法。 历时千年,他处理过不少恶事。计罪量功,听者善;不听者罚。 可这该是什么罪?以下犯上之罪? 军营里常年厮杀的将士只会更豪放,谢玉折习惯了而已,只是他自己在着别扭,能治他什么罪? 所以他只在心里默默地骂谢玉折大逆不道,骂自己修的哪是无情道,分明就是某一路的歪门邪道。竟然会抵挡不住区区迷香,仅仅因为这点小小的动作,可耻地……有了反应。 白绸下藏着红了的眼尾,眼睛里藏着藏不住的情。欲。 他不禁怀疑起谢玉折的年龄,这个自称十七岁的人,总是恍若不自觉般对他做出这些暧昧的动作,熟练得像是身经百战一样。 柳闲一脸哀怨地侧眸,余光看到身旁毫无波澜的谢玉折,哭丧着发现原来只是自己太欲求不满了。 连这个凡人都没受到影响,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在这受煎熬! 典籍上也没说,该不会他这无情道修岔了之后就会一路偏到合欢宗去吧?太可怕了,可现在改行好像也来不及了。 自打从春山寺出来,他总不时会有一些奇怪的情绪,那些年绛尘在寺里到底念的是什么歪经?他只好把矛头转向绛尘。 但其实谢玉折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凡人。 他昏了头,突然意识到这画面有多暧昧,自己有多僭越。他自以为是个克己复礼的人,却总是在柳闲面前失了分寸,还没得到他的允许,就已经头脑一热地散了他的头发,握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脖颈,闻着他身上的冷梅香,柳闲的衣襟松散微乱,有一小片脊背裸露在外,再深,再深…… 他全然不敢往深处看去。 他的手指插进了柳闲的头发,面若平湖心似却擂鼓,牙齿咬着舌肉都已经出了血,喉咙紧绷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和他的距离是如此近,呼吸炽热交缠,他再偏一些就能碰到柳闲白皙修长的脖颈,近到他怕柳闲会听到他紊乱无比的心跳声。 他佯作镇定,一贯无波澜的嗓音都带了几分哑意,看着柳闲的侧颜,有一只红尾耳坠挂在他同样通红的耳垂上。 见此,谢玉折明明紧张却仍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笑,他在柳闲耳边问:“好吗?” “呃……啊?”柳闲还没回神,用轻软的鼻音“嗯”了一声。 双燕盘旋风似醉,二人在无言之中束好了发。 柳闲连这成果看都不敢看了,他如临大赦般直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只想和这个乱了他道心的人分道扬镳。 他走,谢玉折就跟在他身旁,听他嘴里振振有词,却听不清内容。 他懊恼地看着柳闲一步步往离他更远的地方挪,委屈地皱了皱眉,问:“你在说什么?” 柳闲没好气儿道:“我在念经。” 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二人一路无言,沉默地要了两间房,又不约而同地都冲了冷水澡,谢玉折冲了两次,冲到连骨头都发冷了,他才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干瞪眼,可血肉仍然是热的,大腿间和手掌还残存着柳闲发丝柔顺的触感,比烈酒更烫的热切。 他灭了烛火,关上窗,沉溺在无风的房里。大脑全被同一个人充满,他气息混乱地眯着眼,头上额带早就在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或狂热或战栗,一阵阵暖流早就冲碎了理智,脑袋一次又一次闪过白光,轻飘飘又难承受,直至天光大亮。 粗重的呼吸声里藏着两个字:“柳闲……” 脑袋里有个恶劣的想法,他的手不该指止步于他的头发。应该沿着他的发丝下滑,缓慢辗转他的耳边,用力摩挲他的嘴唇直至红肿,进入他湿热的口腔,看他和自己一起堕入天堂的欢愉模样。 他知道,想象出的画面,是远不及亲眼看到的。 白日他为柳闲梳头,频频心猿意马,入夜他知闺房之乐,更有甚于画眉者。 后来他还知道,那时柳闲口中念的,并非是什么复杂的经文,而是他每每在面对柳闲时,都想学会的清心咒。 * 第二天一大早,柳闲起床洗漱之时,懵懵懂懂间在河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背影。他歪着步子飘过去,揉眼一看,是谢玉折。 晨起时他的声音仍有几分沙哑,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问:“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谢玉折的声音比昨天更冷,他面无表情道:“浣衣。” “洗衣服?这么一大早的,你起来洗衣服?”柳闲不可思议地探出头,上下打量着谢玉折,怪异问:“这衣服你昨天刚换,今天就洗?” 谢玉折背身藏住自己的衣服,点点头,顿了顿说:“家族习惯。” 柳闲微张了嘴,嫌弃道:“你们家可习惯真……好,我受不了。” 他用一种“你有病且无可救药了”的眼神看着谢玉折,又缓缓飘走,给他留了个叹息着扬扬手的背影,无所谓道:“洗吧洗吧。” 他回过头睨了眼神色不自然的谢玉折:“洗完之后记得换身配得上我的,还要出门呢。” 谢玉折僵硬道:“好。” 似乎是受了昨日的影响,吃早饭时,二人一直无话。不过柳闲是个没心肝的,早已把那点小事忘去了九霄云外,毕竟那只是他头昏又中迷香后控制不了脑子,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而已。 第52章 他辟谷已久,不馋嘴的时候也不用吃什么,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粥,无聊地看着对面的人。他瞧谢玉折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一贯澄澈的眼睛也不太清醒,随口问:“昨晚没睡好?” “咳咳咳咳咳!”谢玉折刚喝了一口粥,闻言突然开始不住地咳嗽,拿着勺子的右手不可见地抖了抖。他脸色黑沉地接过柳闲递来的手帕,好半晌才缓过来。 柳闲不明白自己突然戳到他哪根筋了,反应这么大,他皱眉说:“小心点,呛进气管会死人的。” 清醒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逆不道的事情,谢玉折完全不敢直视对此一无所知的柳闲,内心翻涌着剧烈的心虚和愧疚,他掩住咳得湿漉漉的眼睛,垂眸道:“好。” 今天他醒来,看到床下脏污的衣物,才知道自己昨晚他一时不自持,犯了多疯狂的错,他竟然对养大他的人生了这么龌龊的想法。他甚至想立即回到谢府的祠堂前跪三天,向列祖列宗陈述自己的罪孽,可心里或许也不会更好受,他已经是这么一个悖德之人了。 柳闲怕自己再开口把谢玉折害得呛死,也不再说话,闲的没事干只看着他吃早饭,以一种很直白很冒昧的眼神。 谢玉折起得比他早,早餐便是他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菜。柳闲赞许地看了眼桌上菜肴,心道他不愧是国师养出来的娃,口味都和他这么像。 吃完饭后了柳闲就想去打听消息,可走在青衣河岸边,他总觉得和谢玉折中间的空气像被冰凝固了,好别扭。 昨日他那么失态他都好端端的,今天是怎么了?柳闲不明白,他正想问“你是不是生病了”,一声长鸣清啸打破了河岸的宁静。 一直忸怩着的谢玉折机械地跟着他,不敢多看他一眼,听到这声鸟鸣后反倒放松了不少,他霎时握紧了剑朝天看。 一只威猛鹰隼划破晴空,收起长翅,利爪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肩。 虽没见过,但柳闲认识这东西。如今天下太平,这却是战时用以传信的隼。它锋利的喙能把眼珠啄烂,柳闲早在它飞来之前,紧捂住脸往后退了几大步。 谢玉折问:“你怕它?” 柳闲声音从远方铿锵刺来:“我不怕,只是不喜欢。不过面对这种生物,我有一套很完善的防御机制。” 他僵硬着微笑:“所以请不要让它靠近我。” 天不怕地不怕的柳闲竟然怕鸟,谢玉折余光瞧见他都快缩进泥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隔了老远和他解释道:“这是军养的隼,不会伤你,不要怕。” 第031章 我才不怕 “我没怕……啊啊啊!” 柳闲话音未落, 那只隼已张开双翅,往他的方向蹬腿借力,就要腾飞而起! 他猛地蹲下身, 身上骤然暴起好几层花花绿绿的荧光色。 谢玉折紧抓住隼,强制它歇在自己肩头,低声警告:“别动, 他怕你。” 蹲着的柳闲身上已经套了三层护身结界,闻言,他右手拿着根小树枝继续在地上设咒,左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谢玉折腿上扔,看都没看他一眼:“都说了我不怕,倒是你,能不能管好你的鸟?” 就不能养点好看的没尖嘴的东西来传信吗?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踏入军营了。 “我以后注意的。”谢玉折有些自责地敛了眉,可心里却隐隐有种奇妙的愉悦, 这样的柳闲,比往日更有人气儿。 他把隼腿上绑着的字条打开,其上只有四个字:“五日内归。” 几字刚劲不容反抗,句尾还有两个漆红小朱印,上方是和雍国天子令,紧随其后的是将军令。 柳闲用余光瞥着他,看到他面色凝重, 而丑鸟完成了自己送信的使命,终于要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可它一步三收翅,远没有来时那般迅速。可他竟觉得它长得还挺亲切, 似乎都能想象出喂它吃肉的模样了。 好恐怖的想法…… 他起身,怀着一股风轻云淡走近谢玉折:“写的什么?” “诏我回京。” 柳闲毫不意外, 毕竟按照剧情进展,马上就是将军府灭门的时候了。他为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问:“小将军,你离开皇城多少天了?” 谢玉折早已习惯柳闲不叫他的大名,可“小将军”三个字,此时却像是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剜进了他的心里:“已有月余。” “他召你,你就要乖乖听话?” 他点点头:“皇命不可违。” 忠、孝、仁、义,从他懂事那一刻起,父亲就这样教他。 领旨杀佞臣,他早已找到国师,却迟迟完不成皇命。手心紧攥着那张密诏,差点攥出血。 浮世偷闲的二人被打回现实,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柳闲看着河岸边回廊里娉娉袅袅的石子路,问:“倘若我告诉你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呢,你还是要走?” 作为一个穿书而来的现代青年,柳闲向来对皇城那些腌臜事鄙夷透了,无非为了争权夺利;可他猛地又意识到,自己和那陛下没区别,反正都是要谢玉折死,而他口蜜腹剑,还要更恶劣些。 谢玉折回头望着镇门口:“若是谢家能保全,我一个人的命,算不了什么。” 瞧着他的眼神,柳闲知道这人倔脾气又上来了。他隔着那条隐去一切尘烟的锦缎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第53章 谢玉折不明所以问:“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他认真道:“我在等。” 看不见他的眼神,谢玉折却觉得这人能把他拆分入腹,他连眼睛都忘了眨,滚了滚喉结问:“等什么?” “我在给你机会。”柳闲微笑道:“在你下一次眨眼的时候,我要绑架你。” 柳不要脸语出惊人,他想,既然软的不听,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当然,如果这人能一直不眨眼,他也无话可说。 有件事谢玉折已疑惑许久了,为何这人闲散自在,却总想要留他在身边?他不是会给人带来幸运的人。 此时皇上召他,回京或许还有转机;不回便是抗旨不尊,谢家只会落得个更凄惨的下场。 他果真没眨眼,眼眶通红道:“我食言了,不能再帮你,抱歉。” 话音未落,柳闲已踏着清风拂袖而去,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脑海里出现似曾相识的刺痛,谢玉折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血痕,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抱着剑正要打马回京,却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难道你不眨眼,我就不绑架你?这话我可没说过。” * 柳闲坐在酒肆里,点了一杯茶。茶香氤氲而上,虚虚挡住了他的脸,他正神游天外,身旁倒着个谢玉折。 隔壁桌的壮汉喝了一杯又一杯,身上都能蒸出酒水来了,还给小二招呼说要再来一桶。 小二轻声提醒了他,他大吼一声,扔下的金元宝把木桌子硬生生砸出了个洞。 柳闲弱弱地问:“大哥今天这么高兴?” 那壮汉见搭话的是个细不伶仃的瞎书生,酒醉兴起,走过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那瞎子胆怯地抖了两抖,他哈哈一笑:“老子天天都高兴,当然——” 他仰头打了个酒嗝,闻到那味儿,柳闲当真是抖了下。 “这个月最高兴。” 眼前的大哥衣着名贵,崭新得无半丝褶皱,手背却像松树皮般皲裂,细看还有镰刀划伤的旧疤,面色黝黑应是曾被暴晒,可新鞋上没沾过半点田间的湿泥,活脱脱是个暴发户。 只趁着捧杯时斜眸看了一眼这男人,柳闲便叹了口羡慕的气儿:“哎,人为财死,在下有钱的时候才高兴。” 大哥笑说:“谁不是!” 柳闲指了指身侧:“正想带着小弟去祭拜河神,保佑我来年多挣点银子,要是能和大哥一样豪气大方就好了。” 那壮汉原还想聊些香车宝马,名画美人,闻言却微不可见地抖了抖。可当看见这瞎书生指着一团空气,反方向的空气里才躺着着他弟弟,他又有些不知滋味了。 这瞎子倒大霉,现在可不是拜那条河的好时候。他轻拍了拍柳闲的肩,酒也不喝了,拎刀就走,只剩那枚金子硬生生卡在桌里。 “年轻人,风水轮流转,总有转到你的那天。酒我喝够了,先走一步。” 柳闲点头:“再会。” 日落时分,他支着头,慢悠悠地喝完了一壶茶。 红日悄悄地敛起辉光,直到客人走得零零落落,他才心满意足地把谢玉折对折扛在肩上,走到店面门口,把一锭银子摸索着放在桌上,赞道:“宋姐姐,青衣河的河水配上您制的茶叶,简直美极了。” 他现在踏足的这间茶铺已传承百年,而这个被他称为“宋姐姐”的女子,就是茶铺的不知第几十代传人宋明香。她南来北往,能听见不少稀奇事。 在镇民口中,青衣河是河神恩赐之甘露,千百年的都以此为生,泡茶也用的河中水。 最初听到这些玄之又玄的说法时,柳闲下巴都要惊掉了。 那天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想了一晚上也没明白:哪个骗子编的?哪个傻子在信?哪个地头蛇比他高了一级,做了河神? 白绸蒙眼也蒙不住青年一身的风流,反而为他添了份勾人的破碎感。一阵梅香拂过,宋明香掂了掂手上银子的重量,摆摆手道:“你倒是吃茶舒服了,怎么来祸害我呢!” 柳闲不解:“大家都知道您的手艺,我实话实说,怎么能叫祸害?” 宋明香捂着手绢笑:“不是不是。我家的手艺谁会说不好?只是我早就不去青衣河打水了,出了那些事儿,现在谁敢呀?要是被看到了,邻里背地里说闲话的嘴皮都要为我给磨烂了!” 柳闲不相信地皱了皱眉:“上仙庇佑的地方,出了什么事?” 抓着新鲜绑架来的谢玉折,他又是个新面孔,若是直接打听消息,难免会让人心生戒备,说不定会直接把他赶出去;但镇民们都对某位柳姓人士极端信仰,也就是说—— 只要你真心实意想要上仙好,我们就是好朋友! 柳闲自己都万万想不到,他们会迷信成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却总觉得是上仙庇佑。 “前几个月小弟说想要出镇子看看,我便依着他走了,今日刚回来,就赶着来喝您的茶。”他解释道,轻拍了拍谢玉折的背给他顺气,唇勾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小玉,你刚才还说要去河边拜神,以求来年好运,现在昏睡过去,都不作数了。” 不省人事的谢玉折突然觉得自己头皮一麻。 自家传承多年的好茶艺被返乡之人惦念,而眼前人身上又香又干净,出手又爽快又阔绰,说话又好听又顺耳,做人又温柔又残疾,还不忘上仙,十分讨宋明香的喜。 第54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绕开柜台靠近柳闲,压低声音成了气声:“过去大家也喜欢去那踏青,但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还是别去了。” “这几年没见到上仙,怪事越来越多,怕就怕他已经……” 宋明香紧皱着眉头,双手止不住地绞乱了手帕,而柳闲站在她身前,疑惑不解。 这几年?难道他前几年来过? “上仙好着呢,”他摆摆手:“我和小弟曾住在天下第一大酒楼,席间还听到有人说他耳聪目明,身康体健,不用担心。” 宋明香道:“肯定是那些仙宗编的假消息!他们那群人高高在上的,你也接触不到,谁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上仙过得好不好,我们都能亲眼看见!” “他喜草木,不喜严寒,祈平镇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 柳闲适时地没有插嘴,而在宋明香眼中,这名青年正与她同悲,她苦涩道:“可最近土里花蔫蔫的,草蔫蔫的,就连石头都没有之前亮了,播下去的种子发不了芽,雪风真的刺起骨来,可不让人害怕吗?” 柳闲问:“今年的冬天的确比过去冷了,但是,这和上仙有什么关系?” 宋明香越说越愤懑:“我在这镇子待了好多年,比你的年纪都长好久,姐告诉你,那关系大了去了!” 柳闲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们怎么都找不到法子挽救,只有青衣河仍和过去一样。” 柳闲提问:“难道是因为有河神大人镇着?” 提起河神还有些惭愧,他告诉谢玉折小黑被他丢在在青衣河里,却没告诉他,这条鱼后来跟风参加了什么鲤鱼跃龙门,没想到一走运真成功跳过去了,从一条丑鱼变成了一条龙,还被人叫做河神。 不过他主人并不承认。 神仙神仙,神为上,仙为下,凭什么他努力了千年只是个仙,自己养的鱼反而被当做神? 宋明香一拍巴掌肯定道:“对呢,所以我们就打算去问问他。” “所……”刚侃出一个字,柳闲就察觉到了身上人的异常。 年轻人的身体真有这么好,被他打昏了也能这么快醒? 第032章 受制于人 “唔……” 少年特有的青涩而沙哑的闷哼响起, 他被人对折架在肩上,刚一睁眼,鼻尖上顶着的就是那人身上冰冰凉凉的玉石腰带。 他整个躯干都被人死死压制, 是谁,想做什么?只有垂下的手还能动弹几分,他当机立断地抬手击上, 想要挣脱下来! 绑匪腰腹紧实,一碰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受了刺激后更悄然收紧,呼吸却仍平稳地像一潭死水,身体连晃都没晃一下。 且那人张开手掌,温柔地包裹制止了他的手。 肌肤冰凉,手腕内壁白皙得病态,其上明晃晃一个勾人小痣, 朱砂红。他手腕上带着褪了色的红绳,和他付钱给买的朱砂串。 鼻尖钻进清淡梅香,刚清醒过来的懵懂让他下意识地吐了真言,放松身体道:“……哥哥。” 他不合时宜的苏醒打断了宋明香的倾诉,柳闲抱歉地朝她比了个打扰的手势,把他轻轻稳稳地放到地面:“小玉,你醒了。” 谢玉折脑袋早断了片, 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 看到了个笑眯眯的蒙眼瞎子。 皎皎如月的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手腕的朱砂痣其实是道浅淡的疤,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和过去完全不一样,柳闲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一瞬间谢玉折心中竟生了无边的惶恐。 还没等他再开口,柳闲已经捏碎了手上把玩的小草,朝他投去了一个“再敢开口打岔这就是你的下场”的其实别人根本看不见的柔情目光,并用强硬的手段将其唇舌皆封。 压制一个气运之子,或许很难;但压制一个凡人,洒洒水啦。 “小玉,喝醉了之后脑袋总是昏的,你再睡一会。”他揉了揉自己被狗掐了一把的腰,又皮笑肉不笑地对小狗用力掐了回去。 谢玉折吃痛,却又发不出声音,有苦不能言。 他一落地就径自靠在柜台上借力,黑瞳里盈满了抗拒,不让人碰他,柳闲虽乐得清闲,但也不能让他们的兄友弟恭被破坏,便用无形的蛮力强让他靠近。 于是谢玉折被这人硬搂在臂弯里,鼻腔里不得反抗地钻来缕缕香,这味道清淡又好闻,好闻到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想直接屏住呼吸。 最终,他选择僵硬到化身铁块,生无可恋地挂在柳闲身上。明明隔着几层衣袍,柳闲搂着他的手一收紧,骨头就硌得他肉疼,他太清瘦了。 安抚好一切后,柳闲拿出杜云娥给的令牌,转头对宋明香道:“刚才我路过杜府,杜大娘也找上我,说阿兰生病了,让我想个方法。” 下修界车马很慢,大多数人是一棵树,一辈子扎根在一个地方。但杜云娥把自己做成了一叶舟,她不怕苦累,四海行商,从远方带回来了很多新鲜东西,当然也积攒了大量财富。 后来她又把自己变回了一棵树,种在家乡的沃土里,枝叶伸长,不少人受过她的好。 宋明香信得过杜云娥,而既然她找到这个青年,她也能对他多信三分。虽然是个生面孔,但是他能进镇就说明人不坏,更何况自己莫名对他有种亲切感。 一番权衡之后,她决定说出来,反正人尽皆知,也不必秘而不宣。 第55章 好友的遭遇让她唏嘘:“可怜云娘,好不容易把那孩子养大养乖,又遭了这等罪,真是老天不长眼。” “那几日们像平日一样把所想写上手帕,挂上树枝后,却怎么都等不来河神的回音。” 原来把写了字的手帕挂在树上能得到回音?看来阿兰做的就是这件事,可她的手帕上没有文字,只有一颗珠子。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想到那种荒唐的法子!三个交好的姑娘像疯了似的,竟然……”宋明香口中的话越来越模糊,正说到关键之处,她突然一扭脖颈,刹那就住了嘴。 她的热情已经熄了,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桌板: “喝完了茶,就请客人离开吧。” 柳闲不明所以地问:“宋姐姐,您话还没说完啊?” 宋明香极快速地半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色木然至诡异,左眼角无规律地收缩了好几次,最终机械地从喉咙里卡出一个字:“走。” 吐出这个字后,她僵硬地向右转过头,可眼神仍死死地钉在柳闲身上,诡异极了。 她瞳孔黑似沉水,嘴角一左一右地缓费力地向上扯,最终扯出一个冷漠的微笑:“酉时过半,茶铺打烊,须送客。” 刚才还好好的大活人,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是突发恶疾,还是有人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 柳闲低叹一声,把谢玉折丢到一边,擒住宋明香的手腕,合二指探经脉,取一剑明蛊毒。 无病无痛,无蛊无毒,一概正常。 可在他想探上眉心灵海之时,宋明香机械抬起整个手肘,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她的额上血管随着柳闲的动作不时暴起,其间冷汗涔涔,虽然刻意控制去面无表情,眼睑却微小地上缩。 她已没了先前昂扬的精神气,舌头朝各个方向撕扯:“我没事,只是这里……不欢迎没用的外人,快走吧。” 看来是我在这里,她才这么痛苦。柳闲看懂了她眼里藏着的劝诫,迅速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好好休息,而后示意谢玉折一起离开。 可迟迟没见人影,他回头一看,见正道之光正在把两张桌子合拢,把茶老板转移到上面躺着,盖上了一件柜面前挂着的布袄。 若是一直这样直挺挺躺着也会难受,但这茶铺连本书都没有,谢玉折找不到别的东西代替枕头,立在原地犯了难,真是个大好人。 刚被镇民说是没用的外人,现在有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被这种连睡觉都要担心人不舒服的好人杀死,柳闲心生郁结,从芥子袋拿出一个还没用过的枕头,摇摇头递给他:“唉。” 接过枕头时,谢玉折对他抿唇一笑,应是在表达感谢,恶得柳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发完善心了没,能走了吗?” “都好了。”谢玉折刚醒,又亲眼目睹了这种诡异画面,差点都忘了自己刚被绑架了。 柳闲又试图去问其他的镇民,可结果无一不和宋明香一样。不提青衣河时人还是人,一旦提到就变成了抽了魂的鬼偶,动作见好像灵魂在奋力地挣脱控制要脱壳而出,明显是被人控制了。 他们只好无功而返,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奔波过后难免疲惫,便要回到客栈。 路过一处年岁已久的布告栏,上面钉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柳闲驻足细看许久,找到半张旧得发黄的破纸,上面的字依稀可见,写的是“药宗宗主重金悬赏,不可错过!”,其下落款的“周在颐”三字被撕去了一半,这个人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他半蹲下来,取下头上冷艳的红梅,用力插进松散的雪里,对空气说:“药疯子,别人墓前种松柏,我现在没那么好的条件,送你一枝梅花,或许来年就长成树了。” 正当他在给梅枝调一个好看的角度,余光看到谢玉折抱剑而立,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柳闲笑着把枝旁雪拍紧,让它稳稳地插在原地,不至于被风吹歪,问:“你有什么高见?” 谢玉折指了指他头上的木板:“此处不宜种树,要是长起来,会遮挡告示的内容。” 他是真觉得这玩意儿能长多高,还是说刚被他打了心情不好所以故意刺他? “你说的很有道理。”柳闲也指了指镇门口匾额上他亲自写的“祈平镇”三个大字:“可这镇子在四方独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下修界都管不着。” 更何况是你。 他话里带刺,谢玉折没恼,反问:“你曾来过这里?” “神仙想进哪儿就进哪儿。” 谢玉折果然是个偏听偏信书本知识的死板之辈,他看了眼柳闲瘪瘪的钱袋,有理有据道:“可书上说,上仙有变出金银的能力,你不必假装是他。” 这人总是找假证据否认真相,就好像承认了“柳闲就是柳兰亭”这个事实就他会死了似的,柳闲懒得理他,进了客栈。 临进房前他懒散道:“睡了,晚安。” 可谢玉折不自然地念道:“柳闲。” 他收起刚要跨过门槛的左脚,回头问:“怎么了?” 谢玉折小声说:“没事……只是今天遇到的那些人太过恐怖,我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之前杀义父都杀得那么果断,现在心理素质又降低了?柳闲才不信。 他狐疑地看过去,只见谢玉折乖顺地敛下眉,长翘的睫毛颤动扑闪,看着还真是我见犹怜。 第56章 不过,这人在边疆待了真么多年,怎么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明明在别人口中是什么杀伐果断、铁骨铮铮的小将军,怎么老喜欢在我面前装可怜? 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吃这一套,甚至想抬起手摸摸可怜小孩的头,但最终还是没行动,只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他嘴角卷起半边春风笑,一只脚跨入屋内道:“你不用担心这些,好好睡觉。” 谢玉折的眉眼更落寞了。但他知道,柳闲弄昏他只是想阻止他回京,所以他并不怪他。 不过,每个人都有必须做的事情,柳闲有,他也一样。 “还有,”他叫住柳闲,“你太瘦了,以后多吃一点吧。” 柳闲没有回答他,身影单薄得像一柄长剑,闻言竟突然重心不稳,踉跄一步,差点跌倒在门槛上。 见他匆匆合上门后,谢玉折轻声道:“晚安。” 他没有开口说分别,因为这是总会发生的事情。 可他不知道,有个人正拼尽全力让它只发生在未来,那是,三个月后。 第033章 你骗我 但其实柳闲的心情并不算好。 入房后, 他瘫在坐凳上,揉了揉自己方才不小心撞上门槛的小腿,无声地歇了许久。 而后他打了个哈欠, 招呼来路过的店小二,要了一壶再普通不过的煮果酒,一杯下肚, 他就觉得自己醉了。他双颊酡红,浑身难受,又要了桶热腾腾的水泡澡,脱掉外衣就踏了进去。 双臂懒洋洋地垂在木桶边沿,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喉结上下滚动,从皮肉到筋骨的舒爽惹得几声轻叹。 他已经放松了身体,视野一片漆黑, 可在一片片的水雾氤氲中,分明有一个人影,对他盈盈笑。 上修界堆金积玉,但天下第一仙的居所里不设夜明珠。 水云身的小竹屋里烛火摇曳,风吹铃动,溪坠石响。 “哥哥,灯太暗了, 写字会弄坏眼睛的。” 彼时他的眼睛还没有绑上那块碍事的布,被门前突然出现的光亮刺了眼, 他侧目过去,一身劲装的少年提了盏琉璃水灯, 敛眉朝他走来。 柳闲轻笑:“你太小瞧我了。” 眼中万丈秋水,眉间一点朱砂。他笑时眼波流转, 跃动的烛火被那样一张惊鸿面照得破碎。即使常常相见,十七进门时看到这样一张脸,仍不由得呼吸一滞。 柳闲有一手练了千年的字,极好看、极遒劲。他手握着抽龙骨做成的笔,光照得他肌肤胜过白瓷,其中青筋隐现,好似雪中修竹。 少年乖巧地为他掌灯,又见他提笔蘸墨,不免好奇地凑过头来。而后他恍然“唔”了声,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我曾听过这首词。” 没想到在这个虚构出的世界,也有人知道这首词,还真是不合常理。不过,从一开始他的穿书就已经很不合常理了。 柳闲有些诧异地点头,少年随着他的肯定亮了眼睛:“哥哥,那您听过乐师唱的它吗?” 他问:“没有听过,你会唱?” 少年点头笑:“嗯!” “那唱给我听听。”柳闲随口敷衍着,少年用力点头时手上的灯也跟着微晃,让他非常烦躁,“还有,以后记得改口叫师尊。” “哦,好的,师尊哥哥。” 柳闲叹气:“是师尊,不是师尊哥哥。按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你太爷爷的祖宗了。” “好吧……师尊。”十七的眼眸被烛火映得暗了些,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气,对自己抿抿唇点点头,微笑道:“那我开始唱了。” 柳闲虽注视着笔下龙舞字迹,余光却能看见少年的小动作。这样抿唇笑,是在我眼前太紧张,所以要先给自己打打气吗?既害怕我,又何必来找我。他无声地嘲讽。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1]” 十七有些江南的口音,青涩的声音为夜色冲淡了不少凉意,唱曲的本事让他讶然,还挺好听。 来煎人寿。 纸上多了龙筋玉骨的四个大字,十七的气息却乱了。他斜眸看去,看到少年的眼角莫名多了一行泪。 柳闲搁下笔,打断歌声,不解问:“为什么哭?” 像是大梦初醒,十七愣愣地擦掉自己脸颊的泪痕,摇头道:“师尊,我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这首曲子听起来很伤心。” 他在乡野里长大,没读过多少书,文采匮乏,只知道用“伤心”来形容自己心里交杂的情绪。 柳闲好奇了:“十多岁的人,也知道伤心吗?” “嗯。”十七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尊,可能是想起了您上月廿四夜晚给我讲的故事,那个书生尝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一个好结果,就觉得很难过。” 上月廿四?柳闲一点都想不起这个故事了,想必只是随口一说,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一个编来的故事而已,不是真——”话说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想到自己未来也是要给那个名叫谢玉折的主角作配,他笑了一声:“不过,你可以穿书去帮他。” 少年问:“穿书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觉得那个人很惨吗,穿书就是穿进了他那本书的世界,去帮他改变命运。” 少年恍然大悟:“师尊,您就是穿书来的!” 第57章 轻松的空气突然凝固了,柳闲半凝神色,垂落的手心里已经凝出了一把小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您救了我,帮了我,还改变了我的命运。”少年的表情虔诚而敬仰:“要是没有遇见您,十七现在已经去黄泉路上排队了。” 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呢……掌心小剑消散为光,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世界上没有人会穿书,那只是一个假想。” “啊?”小孩面露疑惑,“可您就是这样的人啊。” 柳闲不说话了,看着这个对他百般信服的少年,想到自己刚才毫不迟疑的恶毒杀意,不由得有些心虚。 他避开十七满怀希冀的双眼,过了良久,挠挠自己的脸,干巴巴道:“或许吧。” “是真的!” 少年一下子放下手中灯,柳闲毫无防备地被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年抱了个满怀。成为上仙之后再也没人敢近他的身,此时莫名和人亲密接触,他的鸡皮疙瘩立即升起,又迅速掉了一地。 少年用力地环抱着他,像一只挂在树上的树袋熊,他担忧的嗓音从柳闲胸口闷闷传来: “师尊,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我早已辟谷,松……”柳闲抬起被十七隔在身后的手,正想把这个僭越之人驱逐开,“手”字还没说出口,身前人突然仰头看着他。 十七眼上长睫扇动,双颊泪痕未干,他慢慢地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对,但是……哥哥,你真的太好了。” 行吧。 柳闲只好用抬起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而后迅速脱身,往后退了半步:“上次敢这样碰我的人已经死了,但看在你说了好话的份上,原谅你一次。” 少年笑咧了嘴,水灯的光映在他眼中星星闪动,他明媚地提了声调:“那下次说了好话也能抱一抱吗?” 柳闲拎起桌上蘸了墨汁的笔,不轻不重地扔向十七,他笑骂:“少得寸进尺,杨徵舟教你的?让他教你术法,怎么学了这些?看来本仙要好好和他谈一次了。” 十七也不躲,墨汁洒在他的一身白衣上,化作一枝墨梅。他坦然摇头:“与杨仙君无关,只是我喜欢您而已。” 柳闲冷哼着挥手道:“你倒是胆大包天。算了,我困了,你早些回杨府吧,明天就要出发去迷花岛了。” 少年轻快地朝他躬身一礼:“师尊晚安,十七先告退了,明天见!” 月明星稀,清风凉爽,是个睡懒觉的好时节。可十七走后,柳闲并未躺下,反而练了许久的字。 他的确是穿书而来的,可惜却不是为了救十七,而是为了死在这本书主角的手下。 自己和十七之间浅薄的交集,只是他曲折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交点,用来打发漫长人生的一点乐趣,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看着这个人像过去千千万万人一样,成长、离别、老去,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 因为害怕木桶漏水渗入地板,店小二一般会在半个时辰后,从客房收回浴桶,但在敲天字一号房的门时,他连敲了三次,客人都一直不应。 可此时不过戌时,客人应还没入眠才对,难道是出了事? 他一时慌了神,想推门而入,转眼又想到这位客人衣饰富贵,蒙眼都用的是他全部身家买不起的锦缎,整个人就是块闪闪发光的大金子; 而和他同行的另一位小公子虽然看着低调许多,可腰间玉佩成色极通透,上面刻的古文字他一个都看不懂,一眼便知出身不凡。 要不要管这件事呢? 他要是管,万一客人只是睡着了,被他打搅了好梦,怒而去老板那里投诉,扣他工钱怎么办?他要是不管,万一木桶里的水渗下去把地板弄湿发泡了,被老板发现,扣他工钱怎么办? 哇,横竖都是要扣工钱的。 那他还是管管吧,反正都是扣,客人真的有生命危险就不好了。于是他心一横,正要推门而入之时,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位身世不凡的小公子抱剑而立,满眼戒备问:“怎么了?” 小二被他汹汹的气势吓了一跳,虔诚地默念了声“上仙保佑”,道:“小公子,我是来收浴桶的,可我敲门这位客人不应,您和他是一起来的,您看看能不能……” 谢玉折一直觉得,柳闲招摇的性格应该挺招人恨的,所以在听见屋外的声响时,他恍惚间以为是有仇人找上他了。闻言他舒了口气,点头道:“好,我来看看。” 他把佩剑挂回腰上,轻叩房门几次。屋内果然没有回音。 “柳闲,你在里面吗?” 心中不安,他道声得罪推门而入,却看到房间正中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坐着个睡得正香的柳闲,他唇角勾着一抹浅淡的笑,眉头却微微蹙着,好像在做梦。 第034章 我帮你(二更) 见此, 谢玉折赶紧把他从冷水中捞了起来。 明明是在一个人沐浴,柳闲身上仍裹着一层里衣,眼绸也未曾取下, 水珠顺着脖颈流下,隐入湿透了的衣领。 他醉了酒,脸上笑与愁两相映照, 像圣山上一朵一颦一笑,动人心魄的冷艳梅花。 谢玉折本就知道他高挑清隽,但直到把这个人抱在怀里,他才发现,即使穿着一件浸满了水的里衣,这个人仍轻得像一阵握不住的风。 第58章 明明那样轻,他却知道自己握不住。 抱着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柳闲,他也湿透了上身, 与人衣襟粘连,他紧绷着脸问:“店里有新的换洗衣物吗?” 小二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来。” 小二走后,他把柳闲安稳地放在床上,拿起挂在架上干爽的帕子,正准备解开他的腰带,为他擦干身体, 却被人紧扣住了手腕。 柳闲醒了。隔着绸缎,他看不见他的眼神, 却能察觉那双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更何况一柄锋利小剑已经抵上了他的喉咙。 可片刻后柳闲的手就放松了下来, 紧逼他命脉的刺骨剑意也消失了。柳闲轻拍去他的手,放松笑道:“是你啊。” 原来他刚刚那样做, 只是因为把我当作外人了,有防备心是好事,谢玉折放下心,点头说:“是我。” 柳闲侧卧着,打了个呵欠道:“这么晚了,不回府好好睡觉,又来找我干什么?别忘了明天要去迷花岛。” 谢玉折突然又听不懂他的话了,疑惑问:“去迷花岛?” 他突然定的行程吗? 只见柳闲弓着腰笑,双肩并起,脸埋在颈窝里:“药疯子连我都敢烦,要是你落在他手里,可不止会掉两三层皮。杨徵舟才不会帮你,而我全力支持周在颐,你还是早早睡觉,自求多福吧。” 柳闲平时说话都捏着一股冷漠的气,这还是谢玉折第一次听到他笑得这么开怀,终于像个能靠近的活人了。 柳闲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皱眉问:“十七,你叫我多吃一点,我真的又瘦了吗?可我辟谷好多年了,不应该啊。” 谢玉折当即顿悟,他听不懂这些话,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对他说的。 自称从不做梦的柳闲,做了一个梦。而此刻他半梦半醒,把他错认成了另一个人,那人名为十七。 杨徵舟是醉梦长的老板,他的好友;周在颐是药宗迷花岛的先宗主,如今已故;可十七是谁呢? 好奇怪的名字,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只因我今天和他说了同样的话,你就把我错认成他了吗? 握住柳闲右肩的手不自觉用力,谢玉折说话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冷厉:“柳闲,你认错人了。” 他明显感觉到了柳闲的怔楞,身边温情的气压骤然变低了。 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沐浴时睡着了,受了湿冷,先起来擦干身体,再换身衣服。要是你身体不适,我可以帮你。” 柳闲眉头紧蹙,试图看清他是谁。过了好半晌后,他僵硬道:“不用了,多谢。” 先前突如其来的柔情果然只是个借别人名头偷来的错觉,谢玉折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头。 本也只是萍水相逢终将散,可此刻,他心里却有陌生的东西在发酸,这种酸正在腐蚀他的筋骨,他却不会将其剔除的仙术。 他再没有留在别人房间的理由,点头道好,招来人搬走了木桶。 他走后,柳闲坐起身来,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故事,故去之事。梦到那么久远的事也就罢了,居然还糊涂到把活人当死人,这无疑对双方都是一种侮辱。 浑身湿漉漉的,此刻他难受得不行,完全没意识到梦里的十七有多异常——他根本没有脸。 迅速把黏在身上的里衣脱了下来,他用工整叠在一旁的毛巾擦干了身体,打开芥子袋精挑细选着衣衫。 然后他就要骂人了。 一个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声音在门口说:“柳闲,掌柜让我来给你送衣服。” 那人故作礼貌地敲了敲门,他还没答应,门就被打开了。 好没礼貌! 其实谢玉折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柳闲今晚恹恹得实在不像生活能自理的模样,所以在推门而入时,他并未想太多,只以为柳闲仍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可他却盘着腿,还赤裸着上身,正在认真搭配新衣。 于是他便看到了那人衣袍下的身体。 千疮百孔,沟壑纵横。 白皙劲瘦的脊背上,遍布的疤痕深深浅浅,好在都已愈合。 谢玉折常在军中,行军打仗之人身上也难免有多处的伤,所以在看到这画面时,他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告诉自己就算勉强也要习惯。 即使是丑陋的伤疤,在他身上也像一副破得美丽的画。 可在柳闲的蝴蝶骨之间,竟有一道诡异的长痕!那不是疤痕,反倒像被拉长了的古文字,仿佛有人用朱砂在其上勾勒,邈若河汉。 像是突然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那个瞬间被拉得很长。 谢玉折步步走近,但一把挂着鸦羽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他不能再向前,疼痛后知后觉,却仍盯着那道恢诡谲怪的红痕,恍若勾魂。 一道又一道,他肯定很疼啊。 谢玉折张了张嘴,没再开口,别过头,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递给柳闲。 “我不需要你帮忙。”再转过头来时,柳闲已经穿上了衣服。 “你背上的那一道……是怎么来的?” “伤。” 谢玉折无言。 柳闲问:“吓到了?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逍遥剑客,身上怎么会没有点伤呢。” 床上的被单已经湿透,谢玉折原想为他换一间房,此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了,他的手臂正流着血,背过身欲走。 第59章 “还没让你走,”柳闲又叫住了他,“你也知道你快死了吧。这里离上京很远,车马再快也要奔波十三日,但我带你御剑,仅需一日。” “我要先见一个人,一天之后就陪你回去,天子发难,我让你活着,让谢家活着。” 柳闲身上的衣服穿得着急,衣衫半解,连缠眼的白绸都不那么紧实,懒懒散散地散落在他胸口。被人窥视后的怒意消得很快,他像一支九曲弥雾的溪水,更加看不破。 今夜谢玉折总有些落寞,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总想要我活着?” 柳闲倒也不遮掩,直截了当道:“你大可不必视我为良善之辈。我要利用你,所以才帮你。” 谢玉折总是选择性忽视某些字眼,喃喃问:“帮我?” 柳闲认真地看着他,他想避开视线偏过头,柳闲却不许,手指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凑近盯着他的眼睛,呼吸交织,恶兽近在咫尺。 “嗯,我帮你。”大拇指重重按着谢玉折的嘴唇,不许他说出半个“否”字,柳闲慢条斯理道: “你要帝王之命,我取来送你;你想取而代之,我也能抵百万精兵。” 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谢玉折的心跳都涩了,杂乱地跳了很久,柳闲却从容。 好像人间万难,于他都不过尔尔。 “不过,未来你总归要踏足上修界的,要是真的谋朝篡位,也当不了几年皇帝,离开之时还会留下一个烂摊子,有亏阴德;所以我更建议弑君,我让那位天子陛下看不出任何异常地死去。” “君主死得蹊跷,太子想要在动荡之中安然登基,需要谢将军手中虎符的支持。他先全力协助太子,再逐步归还兵权,大动乱平息后,便自请解甲归田。” “彼时新帝根基不稳,或许还会央求将军留下,当然不答应。为显皇恩,你们回老家的路会格外通畅。再等到他大权在握,谢将军已经勤勤恳恳收割了好几轮麦子了。” 听柳闲娓娓道来,谢玉折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口中的方法大胆到异想天开,除非他真有以一敌数万的能力,否则绝不可能实现。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看到柳闲垂着眸,修长手指慢理衣袖,唇角笑得温柔,言语却极其残忍:“天子死在我手上,也没人会有异议;我杀了人,不会影响你名垂青史。当朝太子比他爹贤能数倍,阵痛几年后,也能独当一面。” 信口讲出闲盘算好的一切,他一字一句问:“很轻松两个选择。谢玉折,你怎么选?” 把诛九族之大罪说得如拈花煮酒般清雅,全天下也只有眼前这一人了。柳闲一身白衣,锦缎长长垂下,看不见他的眼睛,低头时便多了几分佛性。 他好像真的能轻松做到别人苦求一生的一切,毫不相干之人的性命于他也当真毫不在乎。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并非无赖,也并非无心,而只是百般人事都入不了他的心。 可那样一颗空旷的心,也会做梦,梦到一个长久不见之人,还在梦中真切地笑。 他转身,沉默地拉开了门。 “所以你是都不选了?好忠义。”柳闲自觉无趣,又躺了下去,翻身背着门口,把眼睛上的绸缎取下来,就这么捏在手里,闭上了眼。 在踏出房门前,谢玉折转过身,对他行了三次拱手礼:“柳闲,我明白你的好。可在其位行其事,我身为将士,要守护的不止谢姓人家。帝王之怒,流血漂橹;弑君篡位,战乱横生。若为了谢家人让天下人无辜受累,此非玉折心愿;您的好意,玉折再拜感激。” 第035章 欲念 话说得真好听。 谢玉折太贪心了, 可人间若真有双全之法,又该从何而得呢? 像这种倔驴,言语劝阻是毫无用处的, 只有在亲口尝了恶果,被打碎了脊梁毒哑了嗓子之后,才分得清是非。 柳闲再也懒得再管, 反正主角命大,作死也有好机缘,他只想睡个好觉。 这晚,客栈某间天子号房门□□叉着悬两柄封条似的利剑,剑尖之间挂了个横幅,上写着九个凌厉大字:“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杀气腾腾得能吓死个人。 别说姓谢的了,百家姓来了都不敢进。 翌日柳闲睡到自然醒, 下楼时后厨已经在准备午膳了。店小二对他说小公子已先行离开,并有话转达:“人各有命,不必挂怀。” 他毫不惊讶地道了声谢,转眼便兴致勃勃地拿起菜单,点了几样看名字就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毕竟谢玉折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为表感谢,他也要多长点力气, 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人太宽容了,要是在平时, 他只会直接把人打晕了绑着,打包送到谢府门口, 之后的事情全都顺理成章。 谢玉折非自己回京,他拦不住, 好在还有追踪符,他只愿在他们见面前,谢玉折能不死在别人手里。 据说很多人的祈福都是向上仙祈祷,希望神仙显灵;他这个上仙想要效法,就只能在自己心里大声默念三次:谢玉折别死、谢玉折别死、谢玉折不要死! 他会显灵的。 * 慢悠悠吃完饭后柳闲就离开了客栈。和沿途和遇到的镇民挨个问好,手捏着红光一路向北,四周空气越来越热,最后骤然一黑,眼前的景象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60章 焦黑石块残骸四散,地面干裂,像一块被磨坏的旧牛皮。烟臭刺鼻,似乎还能听到风吹瓦砾的声音和火舌滚动的声响。街头巷尾不生草木,没有生息,房屋被黑烟笼罩,曾经或许熙熙攘攘,如今只是一座灰烬构成的城。 踩着石块走过了不少弯弯绕绕,他终于在一片废墟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一个人。 这人一袭红衣,趴在唯一一张完好的石桌上,桌上摆满了酒壶,正是谢玉折远远看到的那个背影。 那人显然知道他来了,却自顾自品酒,风流极了。柳闲眯着眼轻跃而上,而那人的手上也突然凝起了一股寒光,剑拔弩张,灰烬腾起! 然后那股寒光变成了又一个酒壶! 再然后那人猛喝了一口壶中酒! “不!是!吧!大哥!”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狂摇着柳二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扯着嗓子: “我被关了一百零七年活得想死,你在这喝了一百零七年的酒比神仙还快活?” 柳二被他晃得左摇右摆,还不忘晃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壶:“不止。” “那你还做了什么?”他企图听出一句好话来。 柳二脸颊微红,勾起了一抹缱绻浅笑,在柳闲割断他脖子之前,他道:“不是还放你和那孩子进了无为天吗?” 他抬头时,便露出了一张绝色的脸。 眉长入鬓,眼尾上挑,薄唇洇成一朵桃花,额间一抹朱砂细痕,眼波里荡着春日黑水。 看着柳二用和他相同的那张脸笑得那么恶心,柳闲不禁反思,难道我平时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深呼吸了好几次后,他真诚道:“我特别想一剑捅死你。” 柳二又从空气里变出来一个酒罐子,扬手痛饮一口,他道:“请。” “听绛尘老师念了这么久的经,我现在信佛,不杀生了。” 柳二终于掀起了眼皮子,病恹恹地上下打量他:“你最好是。” 柳闲问:“祈平镇出的那些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庸人而已,我不关心。” “要是小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 柳二仰起头把脖子横出来,无所谓道:“请。” “我舍不得你死。”柳闲圈着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把桌上的酒杯弹了下去,白瓷杯子碎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话说得十分关切:“饮酒伤身。” 柳二手上凝起白光,却无论如何都再变不出酒来,他怒而炸毛:“让你杀我,你又不杀,总是毁了我的宝贝算几个意思?” “要挟你的意思。” “我只知道那些,在无为天你都看到了,别的任何你都问不出来,我只能渡你点灵力。” 柳闲笑着说:“你真是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 二人间的温情如观花品酒,柳二道:“非也。要是没有我,你连这点灵力都不会有,有我是你的荣幸。” “上仙,我对您很了解。祈平镇死了几个人、那些小鱼小虾还在不在,您根本不在乎吧?您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我生气,只是人间太无聊了。” 柳闲没有反驳,只轻声提醒:“柳二,仗势凌人也要有度。” 身上威压骤然减少,柳二贪婪地攫取着氧气,指着断壁角落里的燃烧的红烛和其上一张被烟熏黑了看不清脸的画像:“所以我日日都为他上香,感谢有他在呀。” 他说话时眼里黑水流转,赶在柳闲拔剑之前抢道:“息怒吧,我把灵力渡给您。” 柳闲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很特别,比如说,身为修士的他,其实是没有灵力的。所以许多要靠灵力施展的法术咒语他一概不能用,但他凭着一身磅礴的剑气,研究了不少只有剑气能施展的法术咒语,也过得十分滋润。 但有些事只有灵力能办到,他不得不接受。 两人相对而坐,皆是一等一的绝色,只是没蒙眼的那人身上更多了恶劣的风情。 灵力地流入柳闲的眉心,细小又寒冷的水流差点侵蚀他的筋脉,他念咒为它们指路,终于汇聚于丹田。 确认灵力能够使用之后,他点了点头就要走,提醒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祈平镇再出事。” 只剩了柳二趴在桌上,虚脱笑着:“又要我帮你做事,又收了灵力就不认人。没情意的白眼狼,我凭什么帮你?” 他还想继续骂,眼前已经出现三个酒壶,顿时大喜地直起身子:“你说什么我都干,这镇子一定会和从前一样好好的。”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壶盖,咕咚咽了一口之后,“噗——”得一口全喷了出来! 他怒吼:“你大爷的给了我喝的什么?” 柳闲的声音远远飘来:“怕你纵欲过度,下盘不稳,喝点中药补补。” 话音刚落,柳二挑挑眉,哼了一声:“您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你身边那个小孩,他心里想的事情,把我都吓了一跳。” 柳闲摇头晃脑地模仿他:“庸人而已,我不关心。” “真的不关心吗?” “可我日日歇在这里,脑袋里想得也无非只有那几件事,那几个人,杀人放火,刹那长生,除此之外,大多都和谢玉折有关。” 柳闲淡然问:“你想着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二放下了酒壶,低低地笑了许久,抬眼时略有些诧异地问:“上仙,是我们分别太久,还是您贵人多忘事,我的来历,您已经不记得了?” 第61章 柳闲蜷曲的手指微动了动,他冷声道:“别以为借着我的脸有了一张人皮,你就能有恃无恐了。” 可柳二虽然乖顺地点了点头,却没半点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缓声道: “当年你二十三岁,想要成仙。可是你太年轻了,身边灵气不足,又全都是些连丹都结不了的普通人,连修炼都全靠自己瞎摸索,天下也没别人飞升过,您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您拼命教书接悬赏攒钱,钱攒够了,又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辞行离家,四处寻方。逛民间书铺,去宗门藏书阁,潜入邪修密阁,翻遍了有关的典籍甚至话本,差点被追杀的人打断腿,最终发现,或许修无情道就是成仙的最快法门。可人皆有七情六欲,多数人都修不成功此道,只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可你一心只有成仙,所以用禁术一劳永逸,直接把我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设重阵封印于此。” 柳二轻叹一声:“这种只剩了个传说的残忍秘法,天下从来没有一个有人成功的传言。可你还没在别人身上试过,就敢直接对自己下手。是笃定了自己能行,还是觉得不行就死了算了?对自己狠心又大胆。 你飞升那日,天下人都在惊奇怎么是个无名之辈,我却半点不觉得奇怪。” “虽然每次你学会了更高阶的锁灵术,都会来此地加固我的封印;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缕感觉,一踏出这个地方就会消散,你是怕我守不住戒。你还造了个仙境陪我玩,不过我更喜欢呆在这里。可既然我和你表里相依,我的想法,又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呢?” 柳闲额上青筋突突跳,他涩着嗓子开口:“别说了,我都记得。” “有什么说不得的?” 柳二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有着和从前的柳闲一模一样的眼睛。 单单是被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轻轻瞥了一眼,就许了人一条万劫不复的黄泉路。 他笑说:“上仙,我可是,您的欲念啊。” 第036章 救人 从那个被大火焚毁的城里出来时, 谢玉折身上的追踪咒已经微弱了,这说明他的气血已经不足以滋养咒法,就要死了。 不和我一起走, 还要我去救,这人真烦。 情况紧急,普通御剑已经不能赶到, 柳闲不得不换个速度更快的方法。他唤道:“不周。” 像是早有准备,一道三尺青锋便迅速破空而来。不周剑身骨白细腻,悬停于空时敛了寒芒。柳闲合并两指掐着一张黄符,修长手指掐诀念咒,符纸无火自燃。 余烬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而碎光乱影之中,长剑竟纷然破碎,化作棱镜千万道! 白光点点凝成水镜一扇, 他踏入其中。 眼前之景瞬息万变,从飘雪卖花的祈平镇到横尸遍野的乱葬岗,他循着追踪咒的指引,终于在其中一块棱镜前驻足。 泥土皲裂,草木荒凉,灌木丛枯藤缠绕,有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个焦黑的草垛, 面色为难。 他轻快而往,携起一缕清风打到那几人的脸上, 众护法却一概不察,只奇怪地摸了摸自己被风打疼了的脸。 四人围成半个圈, 柳闲绕于其后,从两人间隙中探出头, 好奇地左打右量,笑嘻嘻问: “诸君在此抛尸?” 他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那草垛里的确躺了个死人,衣物被利器割得破破烂烂,身上有浓重的血腥气,血沁入黑袍中,濡湿了一大片,明显刚受伤没多久。 死人面朝下扒在草丛上,他看不清脸,但白骨却隐约从伤疤中透出来,可怜极了。 正苦恼着的四人被突然飘进耳朵里的声音吓一颤,有个长相阴柔的男人不耐道:“咱们做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走开。” 这人眉毛断了半截,半戴黑帽,蓄着一头锃亮的白发,操着一口标准的念诏太监嗓,手上还捏着根掉毛的沁血拂尘,用脚都能猜出来他是干啥的。 你穿黑袍不是为了匿形,只是觉得自己穿上好看吧? 四人一齐转过头,危险盯着横插在他们中间的这个胆大妄为之人。柳闲当然懂礼貌,他从左到右依次给每一个人挥挥手笑一下,解释说:“我来看看又不犯法,难不成你们几个把这块地买下来了?” 没料到柳闲的回答,又有些因他如临乐园的气度不安,太监跳了跳右眼皮:“没买又怎样?” “那不就对了。” 于是柳闲在四人的虎视眈眈之下,理直气壮地走上前去,在离尸体只有半步的地方半蹲下身。 “快点滚开,咱家不爱杀生。”太监气势汹汹地一甩拂尘正要动手,他脑袋上精心养护的白毛却被突然出现的一柄小剑割得稀里糊涂。 他瞪大了眼朝柳闲一指:“咱家的秀发!你、你!咱家要把你碎——” 在看清割断他头发的那把剑后,他突然没了声音,双腿一软,猛地咽了咽口水。 而罪魁祸首浑然不觉,他从地上捡了根枯枝,好奇地戳了好几下地上的横尸。 他手边又出现几柄小剑,帮他将尸体翻身朝上。 另四人干看着,用力搓手上残留的血,想要把他们全部擦净。 倒不是他们不想阻止他,也并非有人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身为帝王护法,他们亦有绝技傍身。可他们却全都不约而同地缩着身体,悄悄拢紧身上的黑衣,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为负数,要是能变成透明人就好了。 第62章 只因为那把剑。 普天之下,千剑傍身,剑柄刻六字血咒者,仅有一位。 他们不敢惊扰那个人,连呼吸都极尽轻柔。 上仙柳兰亭。 他长居水云身,事务繁忙,肯定不是闲着路过此地。难道他是来救谢玉折的?那他们开始准备明年今天过忌日了;难道他是来杀他的?万一他觉得谢玉折已经重伤,他杀得太轻松,不满意怎么办?那他们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皇帝许了他们重金追杀谢玉折,他们原以为这是个轻松的活儿,皆回禀“常人之命,我一人便可取”,可他还是坚持让四人同行。 找到了谢玉折后,却发现他身上有个同心护身咒——上古禁术,不会解;谁要杀他,谁就会死。所以他们只能折磨他,试图逼他自行了断。 可没想到谢玉折现在还硬着一口气,而那位浮在山上的大仙却跑了过来,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圣上英明。 不过,四个人一起担惊受怕,总比一个人吓尿裤子好多了。 柳闲完全忽视了他们,看到熟悉的黑麒麟额带沾了血,意想不到地张了张嘴:“哟,这不是谢玉折吗,这么落魄了。” 多次拒绝他的邀请,甚至曾一怒之下拔剑划断他衣袖的天之骄子,此时竟受了重伤,气息奄奄地倒着不省人事,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不饶人啊。 柳闲翻正尸体的右手腕,滴血画符,一道金印缓慢显出。 虽然和他想的一样,但他还是非常惋惜地叹了口气。 谢玉折遍体鳞伤地倒在这里,伤口深浅不一,应该是这几个人怕和他结咒,想逼他受不了痛苦,而后自杀。 他指着谢玉折满身的伤,偏过头向后仰,问呆若木鸡的四位:“你们伤的?” 他仰头时日光铺落,脸上没有悲喜。 众人摇头化身拨浪鼓,空气烫成熔岩,连摇头都能费力得能掉出颗颗汗珠。 柳闲为难地“啊”了一声,他说:“那你们就是想留他一命?我与谢玉折有血海深仇,原以为诸位是友非敌,没想到错想了。” 他手里多了一把凭空出现的弯刀,娴熟地转了转,再问:“所以,是谁伤的?” 外头的闲谈果然不假,柳兰亭绝非和正史一般伟正,反倒是个闲谈间能取了人卿卿性命的疯子。四人忙不迭地举手点头:“大人,是我们、就是我们!刚刚我们只是被您的威风震慑住了,这才说了糊涂话!” “我就说嘛。”柳闲舒了一口气,轻声道:“说详细些吧,我想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谁弄的。比如他小腿上缺的那块肉,伤口上有细纹,应该是你的拂尘扫的。对吗?” “是是是。”太监见他十分和善,知道他也恨谢玉折,不由得欢喜起来,放松多了。 谢小将军,你怎么连这个人都招惹上了?你命该绝啊。 他们祈祷柳兰亭直接动手,这两位同归于尽之后,他们四人就能回去交差,从此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挚友了。 柳闲执起谢玉折掩在焦土下的左手,轻碰一碰,手指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四处晃:“这个呢?” 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朝他行礼,很有条理地说:“是小生,用的虎钳。” 柳闲没说什么,只了然点头,听完四人一个一个指着谢玉折身上破败的伤口邀功。 末了他捏了捏眉心,笑问:“他和你们有什么仇?” 四人连忙答道:“无仇无怨,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柳闲道:“我看他被你们折磨得不成人样,还以为他杀了你们全家,抛了你们祖坟。” 荒原静默良久。 太监应是四人之首,他面色紫红,连连摆手,小心翼翼地发问:“那……大人,我们也说完了,能走了吗?他留给您,任您处置。” “还要等一会,你们先把自己的衣袖撩开。”眼后锦缎随风翻飞,柳闲抬手把它系紧,认真地摇了摇头。 众人总觉得口气亲和的他更加危险。他们双手狂颤又不敢忤逆,一连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掀开衣袖。 柳闲咬字清晰,如风吹铃响,却令人无端联想到风刃。它能悄无声息地割了人的手脚,又在剧痛袭来之时,化成一阵清风说:“忍忍就好了。” 他用那把弯刀沾了些谢玉折的血,从左到右依次用刀在四人的手上画着奇怪的画,虽然划破了皮肉,但还好并不疼,众人稍稍安了心,或许只是上仙的恶趣味呢。 可听得柳兰亭一边画,一边小声嘟囔:“我只是晚到了一日,你们就把他变成这样。” “我听闻谢家出忠良,辈辈战死边疆,谢玉折从小没爹娘养,只能寄人篱下,稍微长了几岁就又去打仗;而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因为想尝试国外的一种甜点,立马派人上了私人飞机。” 私人飞机是什么?太监听不懂,他心里一紧,又料想柳兰亭和他们目的一致,没有理由加害,哈着腰解释:“可功高震主,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绕开护身咒最好的方法就是逼人自杀,我也知道。” 柳闲手不停笔:“可我这么想让他死,都舍不得这么对他;你们生在和雍,是怎么狠得下心的?为了钱财?以你们金丹期的修为,在哪不都能有大作为,何必拘泥于此。” “我想他死,可他要是就这样死了,也太侮辱我了。直接救活重伤之人太难,想把他从黄泉路上拦下来,我只能把他的伤还给你们了。” 第63章 他环顾四人,明媚一笑:“兰亭牌加强版移伤咒,画好了哦。” 第037章 移伤 漫长人生中, 柳闲闲不住,倒腾了不少禁术,其中之一便是移伤术, 能把一个人受的伤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而加强版,顾名思义,则是转移过去的伤势还会加重。 其实他的初衷只是想简单地转移伤痛而已, 并非是研究出这么恶毒的术法,可他第一次弄出来的就是这一版,还没来得及改良,就已经被关去鬼玩意山了。 “虽然我已经很努力画相同了,可到底是不常画,有些不一样也很正常。” 柳闲大致扫了眼四人左手腕上形状完全相异的符咒,笑出了声:“看来它在你们身上的效力会大不相同了。” 他敛了笑意,扬扬手后, 几人脑海里突然有东西撤去,筋骨一乱,疼痛如万潮乍生!瞳孔剧烈收缩就要脱眶而出,方才在谢玉折身上邀的功,随着浑身上下的骨头错位重组,从筋骨生长到皮肉,全都一个不落地原路返回, 甚至严重了数倍! 书生看到同伴痛苦倒地,不成人形, 自己却仍好端端地立着。 柳闲仰头对他说:“靠近我一些,蹲下来。” 书生听话地半蹲下来, 行动间颇有文人风骨,如棋士对弈般先行一礼。 明明裤子都湿了, 还这么风度翩翩呢。柳闲缩着鼻子问:“是你折碎了谢玉折的手指?” 书生道:“正是。大人可是还有别的吩咐?小生定当全力以赴。”他隐隐有些高兴,连开口都带了几分自傲。走来时他就在想,上仙仅留了他一个人,难道是对他青眼相看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有才的人。 柳闲百无聊赖地用刀尖戳着泥地:“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移伤咒移不了骨头的伤,所以我要断了你一只手。” “什……?”书生蹲在地上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牙尖打颤,语无伦次地说:“既转移不能,那受这伤我也没用啊!” “有用啊。” 书生恐惧又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用? “我看着有趣。”柳闲问:“所以你常用哪只手?” 疯子!这人就是个疯子!!现在符咒画好已经反抗不了,他刚刚就不该屈服于他的淫威,直接和这个疯子拼了! 书生联想到柳兰亭睚眦必报的传闻,知道他一定会对自己常用的手下刀,忙不迭道:“左、左手。” 柳闲怜悯地看着他:“没想到你还是个左利手。谢玉折是右利手,还好你只伤了他的左手,所以我也不会伤你常用的手。” 而后他一把钳住了书生的手腕,把他的右手死死按在地上,用沾满泥的弯刀毫不留情地戳了下去,书生的手被当做刀靶钉在地上,刀柄在血肉里转动一圈后,又迅速地拔了出来,鲜血喷溅! 柳闲悬着刀,血流顺着刀尖一点一点,滴在应翰池右手的中指上,他笑着拍了拍道:“原来你不常用的手上,都有这么厚的茧子。” 因为这他娘就是我常用的手,狗娘养的就知道假惺惺! 听着书生嘶哑泣血的尖叫,柳闲轻声说:“应翰池,其实我见过你,不过是好多年前了。” “那天晚上在乱葬岗,你挖坑埋尸的动静太大,我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你。我听见你骂那具尸体,你说‘明明做点皮肉生意就能赚钱供我赶考,偏要在恩客面前假清高!贱蹄子,还编什么因为卖绣品眼睛看不到了,没见识的东西白吃饭,没血缘的东西果然是个白眼狼,想死就死了算了!’” 柳闲绘声绘色地复述着,最后慢条斯理问:“我看到你杀了你的养姐,可最后还是没考上吧?还走上了邪路。” 应翰池无力回答他,他的声带已经因为剧烈的尖叫破损了。 柳闲道:“姿态做得足,却为了几两钱杀亲人害忠良,我猜你也考不上。修邪术修到金丹期,文质彬彬,却食人肉,你好吓人啊。” 众人这才明白,柳兰亭并非需要他们邀功,而是要听他们的认罪状。而移伤的时间太长,柳闲无聊,这四个人又不搭理他,他只能不停地自言自语。 尖叫声实在是太难听了,他揉了揉耳朵。而后天地俱静,四人身边的空气被抽剩了个稀薄,连血都被寒厉的剑气瞬间凝固,他们只能发出阵阵听不见的怪笑! 而柳闲一身雪白,盘腿坐于尸体身旁。 他垂眸看着谢玉折,东风拂过他的衣摆,恬静得像一幅画。 那把刀原本很粗糙劣质,可当他的食指拂过刀锋,就为它添了神兵的风采。 “很疼?不过以我对谢玉折的了解,刚才的他应该一声没吭,全都咬牙忍住了。而你们太吵了。” 他叹气说:“其实你们并没有做错,只是运气不好,伤了我的人。” “安静受着吧,若是太疼,弃车保帅才是良策。” 众人看他把刀随手扔到他们脚下,眼睛瞪大到都快落出来,这难道不是让他们自己砍了自己手脚来止疼的意思? “我要同小将军一起面圣了,诸位有话要转达的吗?”临走前,他松了威压。 一人吐出一口血沫:“柳兰亭你个狗娘养的疯子!看老子之后不把你挫骨扬灰!” 太监说:“咱家好心待你,不过是伤了一个凡人,你就这样回报?咱家告诉你,你这样早晚要玩完,死得早咯。” 第64章 柳闲笑听着。 应翰池冷笑:“眼睛是半夜睡觉的时候被人戳烂了才蒙上的吧?小心过几天耳朵鼻子也都——啊!!!” 无风无雪之冬,书生瞬间没了眼睛。 四人五官横飞眼白通红地盯着柳闲,他却恍若未见:“想报仇,你们做不到。去求天不生的宗主顾长明吧,让他来杀我——” “如果他还敢见我的话。” 说罢,他弯下腰,把昏迷不醒的谢玉折从地上捞起来。 不周再度化成寒镜,他刚要踏入,又回过头拎起瞎书生的衣襟,把他因痛苦佝偻的脊背捋直,温声道:“一天之内,愿应秀才平安赶到皇宫,在下先走一步。” 应翰池目眦尽裂,却突然感到身上一轻,疼痛减轻一半。他正打算在这疯子走后就逃跑,没想到人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柳闲对自己的恶毒手段很是歉意: “你骨头里被我埋了剑意,它能镇痛,但一天内要是不由我亲自取出来,它会碎成细针,你的死相会很难看。” 他从容离开,只有一声轻笑回荡在连风都没有的荒野间:“而且仙的剑意会带入轮回。” * 谢玉折脑袋一片混沌,只模模糊糊听到有个声音说什么“我让你活着不是让……”然后,然后他似乎悬空了? 在路上他被人追杀,那几人却不给他个了断,反倒一刀一剑地折磨他。他凭着一口气硬扛着,直接被痛晕厥,可现在身上的伤口居然全没了。 四肢百骸仍叫嚣着幻痛,大脑还因为剧烈的刺激变得一团浆糊,可身边似乎还有别人,一个不会让他戒备,反倒放松的人。 谢玉折艰难地往上看去,对上了一双沉睡的眼眸。那人睫毛浓密,眉间有一道朱砂痕。 和他面对面的,是一张薄情又多情的脸,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 “柳……”他干涩着嗓子开口,那人已经迅速把他的头扭了回去,他疼得闷哼一声。柳闲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了一块陶瓷碎片,尖刺抵上了他的喉咙,冷声说:“别动。” 他像一只受伤后被蛇捡回巢穴的雏鸟,柳闲是蜷在他巢穴树枝上的毒蛇,即使危险,却陪在他身侧。 残存的疼痛让他重重咳嗽着,紧绷的心弦却放松了,强忍了许久的疲惫和痛苦在看到柳闲时如暴风雪卷土重来,愈演愈烈他不可挡,谢玉折哽咽道:“柳闲,我好疼。” 瓷片落在地板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听他喊疼,柳闲很没好气地说:“乖乖受着,长个记性,谁叫你不听话。” 要是柳闲能像小时候一样,哄哄他就好了。谢玉折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小声问:“能不能摸一摸我?柳闲,我真的……好疼啊。” 柳闲低头看着他泪光朦胧的双眸,和因痛苦皱起的眉心,神色复杂地抽了抽嘴角:“不能。” 好吧。 谢玉折觉得身上更疼了。 他再看过去时,那双眼睛又被蒙上了。柳闲斜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身旁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刻他觉得这块布无比碍事,生了想要把它扯下来的念头。 但他不能惹他生气,柳闲光是坐在这里,已经让无数个瞬间变得安心。谢玉折懵懂地说:“原来人死后就能回到家中。” 此时他无心无力,视野被血溶成一片秾丽的红,针刺灼烧之际,还好,身旁有一道冷溶溶的月。 柳闲闭着眼,并不想搭理这个弱智的问题。 “柳闲,可是你怎么也死了。”谢玉折的声音断续又虚弱,低喘了好几口气后,他落寞地说:“我……不想你死。” 柳闲怪异地盯了他一眼,叹了口惋惜的气:“恩将仇报,小白眼狼。没想到我好心救活了个咒我死的傻子,心酸啊。” “?” 这样轻佻狂妄,皎皎月色一下消散了,变成了刺眼的日光。不过都很亮,倒也没什么区别。 原来他救了我。谢玉折艰难地说:“多谢你,以后我一定会报答。” 柳闲脸上写满了“我不信”,他压根不在乎地说:“你身上的外伤没剩多少,可气血却实打实没了。好好睡一觉,别不小心死掉了。” 他站起身,谢玉折想抓住他的衣袖,终究只是无力地拂过。他的语调温软而祈求:“能不能别走。” “我没说要走啊。”捋顺自己的衣服下摆后,柳闲又坐下来,不解问:“所以你是还想要我做什么?有报酬,我就做。” 其实他起身的时候是真的要走,可谢玉折这副模样……罢了,那就多坐一会儿,直到他睡着吧。 谢玉折却以为是自己又错想了柳闲,他尴尬地转移了话题:“没什么……你知道,谢府如今怎么样了?” 柳闲指了指床:“是你爹让我把你抛尸于此。” 谢玉折长舒一口气,原来他真的回家了。 柳闲取出手中金瓶子的药塞进他嘴里,钳住下巴让他强行咽下去,如此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后,他轻轻抚摸着谢玉折散落的长发,笑问:“你说以后要怎么报答?” 吃下这颗药后,谢玉折奇异地发现,自己突然就感觉不到身上的剧痛了。 不知道是药能镇痛,还是柳闲手掌下锋利的温柔。 他知道,要不是柳闲及时赶到,他现在指不定已经命丧黄泉,就算活下来也是个残废,现在却都大好,肯定也是柳闲用了秘法将他治愈,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损耗他的身体。 第65章 大恩难报,他坚定道:“用我的命。” 柳闲大喜过望,把手紧攥着的新换下的洇血眼绸藏进衣袖里,答应得斩钉截铁:“那太好了,我愿意。” 第038章 面圣 翌日, 一向起得比鸡早的谢玉折破天荒睡到了正午才醒,却怎么都没见着柳闲的身影。 他拖着病体问遍了全府上下,没一个人知道柳闲的行踪。午膳时, 满桌久违的家乡菜,他夹了一口清蒸鱼,身上一点痛意也不剩, 他却食不知味,鱼肉比银针还难下咽。 正艰难吃着,将军府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谢玉折立马抬头,结果只是个端着树苗的小厮。他撂下筷子,皱眉对左手拎一把树苗右手提一袋黑鱼苗的青年说:“宗武,府上不需要这些。” 说完这句话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没缘由地发脾气。 宗武开还没来得及解释, 一道清越人声从门外而来:“是我要种,是我要养,不可以吗?”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1]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高大骏马跨进门槛,马背上的柳闲眼绸飘飞。他今日换了一身青衣,单手握缰绳, 高挑的身形随着有力的马步微微摇晃,独一档的风流俊俏。 柳闲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识礼数的人, 他才不管“主人府上需下马”的规矩,直接纵马入了将军府。 他骑着马慢悠悠踱到谢玉折身旁, 垂眸看到一桌子好菜,顿时亮了眼睛, 一拉缰绳翻身下马。 “一回来就能吃饭了?” 谢玉折“嗯”了声,把早已备好的另一份碗筷递给他,柳闲拿起筷子后好不害臊地直击清蒸鱼,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好吃?谢玉折有些不可置信,于是又夹了一块,鱼肉细嫩鲜香,的确美味,原来是他刚才的味觉出了短暂的问题。 二人一起吃着午饭,等桌上再也找不到一块肉的时候,柳闲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多谢款待,我有回礼。” 谢玉折早早地就放下了筷子,正饮茶漱口,闻言他不解地歪了歪头:“?” 柳闲言简意赅道;“待会儿我带你去找沈高峯。” 沈高峯……好耳熟的名字,是谁来着? “咳咳咳咳咳!”反应过来的谢玉折差点被这口茶呛散架,他脸上都憋出了红晕,说不出话来他只好迅速伸手硬拉住柳闲的衣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弑君是千古罪名。” 柳闲斜睨着他:“只是见见他而已。在你心里,我是成天要打要杀的莽夫吗?” “知道你受了伤走不动路,我连马都找来了。”他招呼了声正低头吃草的“汗血宝马”: “这是我刚在集市里牵回来的马,好看吧?” 谢玉折摇头:“皇宫内不可骑马。” 柳闲微笑说:“我要骑。” 谢玉折迅速妥协了,他知道柳闲想做的事情他拦不住。 “你买马的钱是从……?”他明明记得他身上没有钱。 “随便从兜里翻出来了个仙器,正好就换了。” “浪费。”谢玉折斩钉截铁地答。这么多年他见过不少好马,却连仙器的声都没听过,而柳闲却为了一匹集市上的马,用了一个仙器! 此刻马贩子已经早早收了摊,跑到客栈里直接要了个天字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骨伞,打开合上试了许多次,满脸都是亢奋的笑意。 那傻大个儿给了他一个仙器!他这辈子都不用再卖马了。 可又想到柳闲是他遇到过最奇异的人,谢玉折试探性地问:“你有很多仙器吗?” 柳闲笑着伸出食指摇了摇,语调上下摇摆像是在哼歌一样:“只~有~那~一~个~哦~” “咳咳咳咳!” 刚含进嘴的一口茶又被谢玉折咳了出来,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喘了好半晌。 这里可是将军府啊!或许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马! 而柳闲把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宝贝拿去换了一匹马? 他面无表情地抹去了嘴角的水渍,一面擦干了心里刚滴出来的血,冷声道:“下次要买东西,带着我的钱袋去。” 柳闲十分为难地说:“可是你与我非亲非故,只是相逢一场,我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呢。” “……”谢玉折记得,这句话是他在刚遇到柳闲时对他说的,他无法反驳,只能回之以沉默。 思索片刻后,他灵光乍现:“可先前团圆夜时,在集市上,你说你是我的兄长。” 他痛心疾首地给柳闲倒了杯茶,抬眸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下次买东西的时候,带着我的钱袋子去吧。” 换柳闲沉默了。 * 二人打马入了皇宫,在皇城门口,两个守卫修士掐着诀将他们拦住:“来者何人?宫内不得骑马!” “臣谢玉折……”谢玉折正试图下马走近,出示自己的通行令,但他气血虚弱腿软无力,还没下来,却发现那两人连看都没看他。 而柳闲还不紧不慢地高坐在马上,手里晃悠着一张他只在画上见过的令牌。 宫门口数人的眼神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张造型奇特的令牌上,他们想跪地却被一道力轻轻托住,只好朗声道:“参见陛下。” 宫门开了。 “不必对我行礼。” 柳闲笑说着,双腿一夹马肚子就往前跑了老远,回头挑衅地朝谢玉折晃了晃手上的令牌,谢玉折忙不迭追赶,可他现在就像被雷劈了似的,嘴角难以自持地微颤。 第66章 柳闲手上的令牌叫御行令,见此物如见天子,去任何地方都通行无阻。 宫内石柱高耸,日光被红墙绿瓦吸收,二人在宫里驰骋,却没有人妨碍他们。 即使在这种森严冷酷的地方,柳闲也闲适得很。他缓下步伐,闻香看花,谢玉折找准机会问:“御行令多年来从无人受封,为什么你会有?” 众所周知这只是个挂在鱼钩上吃不到的饵,可柳闲竟然有! 柳闲正欣赏方正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回答得敷衍却诚恳:“沈高峯想给我啊。” 青衣打马过,柳闲领着他一路走到了御书房。 马身很高,谢玉折想下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柳闲已经翻身跨下。 他站定后拂去了青衣上的褶皱,仰头看着马背上的他。冬日鲜少的日辉恰巧落在了柳闲的脸上,他伸手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笑盈盈道: “请小将军下马。” 谢玉折知道有很多种从马背上下来的方法:跨下来、跳下来、被打下来、掉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能被一双有力的手有力稳稳牵下来。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却顿悟了莲塘动人的清乐。 门口的小太监早已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突然闻到陌生的血腥气,谢玉折才发现一直有个浑身是伤的男人跟着他们。 不过这个男人没有发出恼人的声音,看起来没有敌意,甚至对他们有些避之不及,所以他一直没在意。 是柳闲带来的人吗?他带他做什么? 这个人眼角还有未干涸的血痕,右手用纱布缠成了一个粽子,面目全非不成人样,谢玉折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其实这就是钳断他的手的人。 应翰池小心翼翼地跟在柳兰亭身后,连棵草都不敢踩,生怕发出了吵人的声音。 在野外坏了眼珠,他只好蒙住眼睛,视野里明明只剩了一片模糊的黑,但却又能看清外物,只是这样的感知非常奇怪。 一定又是柳兰亭搞的鬼!又要弄瞎他又要让他能看见,难道是弱者的恐惧会让他很爽吗?他愤恨地想,但已经不敢再开口了,毕竟那个人下手是完全只凭好恶的。 进房门后,经过一个拐角,便能看到正在文书的天子。谢玉折撩起衣袍正欲行大礼,一股气却强硬地托住了他的膝盖,他不解地看着柳闲。 柳闲没理会他的眼神,只静静地等着什么。 刚拟好旨意的天子迅速合上召书,对身边的婢女太监道;“你们都先下去。” 突然看见这个人,沈高峯差点把手上的狼毫笔捏碎,他艰难地撑着扶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对柳闲拱手一礼道: “上仙,许久不见,你一切皆好。” 上仙,上、仙。 这句话在谢玉折心里炸起了一百道天雷,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柳闲会有御行令。 原来御行令不是御赐之物,因为他没有这块令牌也能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相反,御行令是赐御之物,这是他赐给和雍国帝王的脸面。 毕竟一个外人没有由头地横行于皇宫,有损天威。 如此他也能猜出来柳闲在等什么了。他等的就是让皇帝屏退下人,不至于在别人面前难堪,同时消了皇帝在他们走后迁怒于别人的念头。 谢玉折紧攥着手指,短而整洁的指甲全嵌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上仙。 传闻上仙的不周剑拥有万千虚影,他早发现柳闲的剑正是如此。他随手就能召出各异的银光利剑,其中只有骨白的那一柄有真正的实感。 过去被他坚定否认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但他不听不认不信,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他心乱如麻,像海底缠在一起的水藻,想要解开,却连硬割都割不断。 他怎么能是柳兰亭!? 比起震惊,谢玉折心中更多的,其实是落寞。毕竟明月的盈缺从来和地上的人无关,仰月之人永远碰不到真正的月亮,只能在水中,碰一碰它的影子,而影子又会因为触碰而破碎。 他是人间千年来唯一的仙,而我不过凡尘中籍籍无名的那一个。仙和凡之间差的从来都不只是一个名谓,差的是超越千年的寿数,能改天换地的修为,经年数千的故人;天堑的两端,隔着柳兰亭和谢玉折。 等到我垂垂老矣,满鬓斑白时,柳闲仍能神采奕奕地,意气策马与新友同游,漫长的岁月里他能认识的人太多了,他可能会叫另一个人小名,会接他回家,会教他写字,会救他性命,会做更多没有和他做过的事。 谢玉折用力攥紧了手,他不想和柳闲如此,即使只能如此。 他不甘心。 向来只受人跪拜的皇帝朝柳闲行礼,柳闲却没出声,直接走到了书案前。 见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上仙不出声,身为罪魁祸首的沈高峯也不敢起身,他悄悄抬眸,看到柳闲手上握着自己刚盖了章的旨意,还没打开。 柳闲打量着御书房的装潢,环顾一圈,却没有看他半眼,也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沈高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片没有营养的空气。 怎么你今天是心情不好,非要在我面前摆这个架子吗!?他一口好牙都快咬碎,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绷着脸补了个三拜九叩,再恭敬着大声道:“沈高峯拜见上仙!” 第67章 谢玉折就站在柳闲身旁,肯定当不起自家舅舅行的大礼,可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腿脚完全动不了,又想到舅舅派了四个修士折辱他,只能苦涩地偏过了头。 大礼过后,柳闲这才分了他一个眼神,他轻点下颌,淡然问好:“罗儿,好久不见。” 应翰池早知道柳兰亭是瞧不起天下人的贱脾气,他对皇帝恭敬了才是怪事;但谢玉折这一路上,从柳闲拿出御行令在宫内横行起,他的灵魂已经被炮轰无数次,紧绷的肌肉就没松下来过。 罗儿这个小名,他只听太后叫过,叫的正是他的舅舅,当朝国君,沈高峯。 他总听闻上仙唯我独尊,却一直想象不出来那是种什么场面,此刻倒是亲眼所见。大为震撼的同时,他明知道柳闲是为了他才来到这里,为他才做这些,心中却溢满了浓郁的酸涩。 他是仙啊…… 沈高峯的额头已经冒了血,他讪笑着问:“上仙您今日屈尊来到和雍国,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吗?我一定全力相助。” “没什么。”柳闲摆了摆手:“只是小徒被歹人所伤,想来找陛下讨个公道。” 第039章 君无戏言 这话说的柳闲自己都吓了一跳。 主角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当然得护着;可让谢家其他人活着又有什么用?完全没用,可他还是为这件事来和雍国了。 为了让谢玉折好好活着,他伤也移了, 缩地成寸也缩了,寿也折了,眼睛也流过血了, 为了让此行师出有名,他还自称谢玉折是他的徒弟。 柳闲不禁开始怀疑,谢玉折这辈子最大的金手指,它的名字是不是就叫柳兰亭? 想到自己在为宿敌鞠躬尽瘁,柳闲黑着脸示意应翰池上前。这人眼手并废,轻轻一推便倒在了书案之上,新冒出来血顺着皮肉同奏折粘连。 柳闲委屈道:“就是他,折断了小徒几根手指。” 他话锋一转问:“他说他是当朝举人, 才情颇高,你认识吗?” 沈高峯看了应翰池老半晌,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并非每一个地方官我都认识,这位……我实在是不认识。” 应翰池冷笑:“我帮你做了那么多腌臜活,你现在装不认识我了?” 沈高峯怒道:“血口喷人!来人,把他——” “不必。”柳闲拦住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 却也没说别的。沈高峯也随着心颤了颤,他连忙问: “敢问上仙的徒弟又是哪位?” 柳闲伸手指了指身后脸色煞白的谢玉折。 沈高峯像是这才看到他似的, 一脸担忧地上前扶住他的肩,想要晃两下又被柳闲压制住, 只好口头道:“玉折,你伤到哪儿了!” 颤悠悠拎起自己的小拇指, 谢玉折尴尬地抿了抿唇。昨日被逼着自杀的遭遇同梦一起早散了,断裂的手指养几个月应该也能恢复,而派人杀自己的人顶着额头上一个大血包,还对着他一脸关切,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沈高峯道:“不周山路途遥远,二位不如暂住皇宫修养,我一定安排最好的人手来服侍。” 柳闲摇头:“不用了,我只是来要你一个担保。” 他凑近了皇帝耳边,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应翰池谋害忠良,他犯了错,所以我废了他的右手和眼睛;陛下以后千万不要同他一样,再犯错了。” 沈高峯眸色一灰,他嘴角向下,猛的咽了咽口水,恐惧如杂草疯长。看样子柳兰亭已经全知道了,谢玉折外出这一趟,还真是给自己找个了好靠山,他怎么就没直接死在外边? 这群没用的东西。 而后柳闲恢复了正常的声音大小,盯着皇帝的眼睛,笑问应翰池:“他害了人,所以走路摔了跤,把眼睛和右手给摔废了,陛下,你说是不是恶有恶报?以后要当好人,做好事。” 终于提到了自己,应翰池抖如筛糠,哑着嗓子连连附和:“我我我以前的确做过太多坏事,明日我便辞官归家,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帮助别人!” 沈高峯赞同:“是是,要学会日行一善。” 柳闲抬手取出了应翰池骨头里埋着的阵痛剑意:“回头是岸,你这句话有陛下作保,我也就放心了。” 沈高峯额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明白柳兰亭要他作保的意思,便是如果应翰池再作恶伤人,遭罪的就是他。 想到应翰池靠生吃人肉提升修为,还强抢民女,杀人无数,他迅速判断了他剩余的价值,当机立断地在心里给他判了死刑。等这煞星走了,他就让这个不成器的废物去死。 应翰池却以为柳闲是要放他一马,大喜过望想要以头抢地,却被柳闲制止。 奏折被他弄成一团烂血纸,可剑意取出之后,剧痛又涌了上来!他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是想活还是想死了。 沈高峯无暇顾及满纸的血,因为他还没缓出上一口的气,就眼睁睁地看着柳兰亭拿起了那道旨意,好奇问着:“对了,陛下刚才在忙着写什么?” “写、写……” 在沈高峯迟疑不知该如何作答之时,柳闲已经打开了圣旨,他一字一句念着: “谢镇南妄说妖言,干朕家事,有悖伦常;朋党比周,将害宗社,朕不能容。不除大患,国心不安,故谢氏直亲斩首,其余亲眷发配充军,以儆效尤。” 第68章 听着柳闲毫无停顿地念完圣旨,谢玉折不觉得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在给皇帝面子了,或许他只是觉得那样比较有趣而已;同时,他也听到了谢家人的结局。 念完了这一长串,柳闲又合上了卷轴,问:“你写这个干什么?” “写、写……”沈高峯欲哭无泪,谁来教教他该怎么回答啊! “我知道,这不是你写的。” 沈高峯急忙接住了上仙施舍来的台阶,他连连点头,“我只是被梦魇住,妖邪附身了!” 柳闲把卷好的卷轴悬在烛火上,任火舌吞噬御用的布帛,逐渐化作残灰。 他捻过噼啪跳动的火星子,道:“小徒生于谢府,我自然是爱屋及乌。如今天下太平,谢将军也说他力不从心,今日便告老还乡,挖地种菜,由我来管;若有人越俎代庖,杀无赦。” 他起身,朝沈高峯拱手请旨:“陛下,拟旨吧。” * 从御书房骑马回到谢府的每一步,谢玉折都像被抽离了灵魂一样,眼神空洞,没有神采。 他早有走狗烹的准备,可没想到沈高峯要赶尽杀绝。 其余亲眷皆充军。 他心似明镜,知道戴罪之人充军的意义,不过是沦为最下等的、供人取乐的兵。 男子做苦活,女子……女子,他不敢想。 柳闲腰上插了个墨还没干圣旨,没有说话,只晃悠悠牵着马。 半晌后谢玉折才找到了发声的地方,磕磕绊绊道:“柳……上仙,今日多谢您,从前我质疑您的身份,多有冒犯。”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多说些什么。 那个书生在他们踏出门槛前撕破了儒雅的皮,直接破口大骂:“柳兰亭,为了给个废物出气虐待我们四个,说你两句就把老子眼睛和手废了,干你娘的你就是个贱——”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谢玉折已经折返回去,他手握着佩剑已经穿过应翰池的骨头将他钉在地上,想让他住口! “一个废物,也想让我闭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应翰池即使身受重伤,也是个金丹期的修士。他的血汩汩往外流,谢玉折给他造成的伤却并不能让他住口。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眼珠子癫狂一翻,咯咯地邪笑起来,“别人不知道老子可知道,你被那顾长明关在春山寺天天受水刑,上仙的一身全都变成破烂啦!眼睛流脓的臭——”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一柄剑割断了他的舌头。 谢玉折嫌恶地把那根血淋淋的东西丢到一边,而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在听到这个人骂柳闲的时候,骨子里的烦躁几乎是一涌而上,他下马逼近,却又想听到柳闲被关的时候经历了什么,而后就想也没想地割断了他的舌头。看着自己满剑的血,一向纯良的小将军有些惶恐,却并不后悔。 这种不会说话的舌头,没必要留下。 同时他又庆幸,还好柳闲背对着他,不知道他刚才突然做了什么。可他不知道,高修是不止用眼睛看四周的。 应翰池泣血似的一口气吼完了这一串话,而后才是天子震怒,发命酷刑伺候。 沈高峯的呵斥姗姗来迟:“这人御前失仪,还不快拖下去斩了!” 柳闲静静听完,抬脚便走了。 谢玉折琢磨着刚才听到的一切。原来当时暗杀他的那四个人,都被柳闲……报复了,书生被他废了眼睛。 他说了柳闲什么?和他的眼睛有关吗? 若应翰池所言为真,那他说的柳闲受过百年滴水酷刑,是否也是真的? 纵使和雍也会用酷刑,可水滴刑仍因为过于残忍而被废除。而柳闲被关了百年,还曾遭受那样非人的折磨。 一定很难过吧。 不消片刻谢玉折已经恢复了乖巧的模样,他的手晃了晃,突然想给柳闲一个拥抱,可想到不能对上仙僭越,又放下了手。 他看过信徒为柳兰亭的金像,他们对上仙三拜九叩,纯金的神像打造了一尊又一尊,没有一尊和他认识的柳闲一样。 谢玉折不知所措,只好揣摩着其他人对柳兰亭的态度,正欲叩拜,却看到柳闲嘲弄地勾起了嘴角。 “以前不是一口一个柳闲叫得挺欢的吗?还是说,你觉得面上尊敬地给我磕个头,我就会护你一辈子?” 谢玉折没料想到刚逼皇帝磕了头的柳闲会有这种反应,他一时愣了神,柳闲却提醒道: “如果你的膝盖骨是软的,就在里面插根竹竿。” “我明白了。”谢玉折微微蹙着眉:“可是刚刚跟着你的那个人身上有很多伤。” 柳闲问:“所以呢?你不高兴?” 既然应翰池是被他押来的,伤痕的来源就一目了然。 谢玉折点了点头,他从芥子袋中拿出了一张崭新的手帕,放在柳闲温热的手心里:“你碰他的时候,手上沾了他的血,很脏。” “……”柳闲无话可说。 “他都要死了,你竟在嫌弃人家的血。”斜睨了佩剑挺立的谢小将军一眼,想到前一刻这个人还连马都下不下来,后一刻就跳下来割断了别人的舌头,柳闲笑出声道:“谢玉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玉折抬头用干净的眼神看他,道:“你救了我两次,我以后都会站在你身边。” 第69章 柳闲转身,他凑到谢玉折耳边,抬手把少年散落的一缕发捋至耳后,轻声道:“君无戏言。” * 回到将军府时,府内是少有的热火朝天,其中最大声的,就属谢·大将军·虎符曾有者·主角他爹·镇南所有。 谢玉折隔了半条街道都听见他爹在吆喝:“这个拿上!”“这不要!”“这是啥?”“拿开拿开!” 柳闲赞赏道:“大将军血气方刚。” 等谢玉折一脸黑线地拉开谢府大门,一个小木桩子直直朝他脸上飞来,还好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暗器袭击,迅速往身侧一弯,躲过了这个木桩子。 但身旁的青衣人却吃痛地“唔”了一声。柳闲刚被人用木桩子结结实实砸了一道,他微笑着揉了揉自己明日可能会出现淤青的锁骨。 谢玉折的心脏随着那声闷哼一跳,他一脸担忧地看着柳闲:“父亲可能觉得你会躲过去,抱歉。” “无妨。”柳闲赞赏道:“大将军用兵如神。” 今日柳闲脾气好得奇怪,他好像很高兴似的。谢玉折僵硬地转过头,又看到一个糙汉子眉开眼笑地跑了过来:“你回来了!” “是的,父……”谢玉折正抱拳给他爹行礼,可他爹直接和他擦肩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瞧见他警告劝阻的眼神,伸手重重拍了拍上仙的肩膀,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柳闲,这一趟辛苦你了,你果然手眼通天。” 柳闲很臭屁地挥挥手,不咸不淡道:“都是小事。” 招呼身后人端来一个小盆,谢镇南道:“等你好久了。你眼光好,来看看,这是我新养的水仙花,怎么样?” 柳闲抿了唇,他弯腰凑近了许多,终于盯到了那一小点嫩芽,他点点头:“前途无量。” 然后他把自己的衣袖施施然撩开,问:“新买的红珊瑚手串,怎么样?” 谢镇南皱着眉看了好久:“我个粗人,欣赏不来,不过还是挺好看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谢镇南粗犷的声音都低了一个度:“但不如我以前给阿商买的好看。” 听到了已逝母亲的名字,谢玉折落寞地朝红手串投了个眼神。 他又看到了柳闲左手腕上不知究竟是红痣还是红痕还是幻觉的东西,但他心中已毫无波澜——毕竟有些事情只有柳闲忘了而已。 现在他只抱怨自己面前立着两只孔雀,这两只孔雀只顾着互相开屏和吹捧,完全没看见他。 “就你有老婆,我没有。”柳闲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我有徒弟,你没有。” 他挑衅地摇了摇手,珊瑚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动,洋洋得意道:“这是你儿子用你的家当给我买的。” 谢镇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什么!?” 他这才看到被自己挤在一边,脸色很难看的谢玉折,他大笑着揉乱了儿子一丝不苟的头发:“你小子给他买手串,亏啊!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过生辰的时候,他空着手就来了?他说—— ‘我送小公子两袖清风,便已足够’。” 第040章 拜师礼成 送什么礼?两袖清风? 柳闲认真回忆了下十七年前自己在做春山寺干嘛, 而后诚实否认:“谢小将军出生的时候,我应该还在地上玩数蚂蚁玩泥巴,别说在生辰宴送礼了, 我来都来不了。” 谢镇南不以为然,促狭地拍了拍他的背:“少装年轻了,你其实比我小不了几岁吧?以前有传言说宫内某位娘娘特意托人找你要永葆青春的方法, 我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你还真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以后谢玉折想给你养老都不行。” 谢家父子都一个样,总把他当国师。柳闲直截了当问:“为什么要他给我养老?你是不是在托孤?” “被你发现了。可是没办法,”谢镇南呵呵一笑:“人生动乱犹如尾生抱柱,自死方休啊。”[1] 柳闲往后躲,并不承他的意:“我下雨知道打伞,饿了知道吃饭, 生活自理自强,永葆青春活泼,不需要别人来养老;而且我又老又弱又病又残,将军您的托付,我担当不起。” 他转头对谢玉折进行眼神鼓励与支持:“好好活着,说不定不到没几年就能有个孙子玩了。” 被人点拨,谢镇南恍然大悟, 脸上写着“你说得对”,也对谢玉折进行了眼神鼓励与支持:“儿啊, 以后你成了家,有了个可爱的孩子……” 柳闲欣慰地着着谢玉折, 点了点头。 谢镇南继续说:“你就让柳闲养小孩玩。” 柳闲一下子就冷了脸:“?” 突然被两个长辈点名,谢玉折无奈道:“父亲……玉折不能做到修己, 怎可成家;你们喜乐安康,我心才能安。” 他如今无才无能,连保全家人都要借柳闲之手,又怎么能谈情说爱?他从未有过这些想法,若真的有与他成婚之人,反倒会被他耽误一辈子。更何况……算了,不必想多的。 “凭什么他生的孩子是我来养???” 柳闲震怒。 他脑袋里面突然出现了以后主角膝下子孙环绕含饴弄孙,而他坟头杂草三丈高都没人打扫的之景,万分凄凄惨惨戚戚,别提有多心酸了。 谢镇南诧异地问:“你不是很喜欢养小孩吗?当年你……” 柳闲面无表情地捂住了耳朵。 按照书中剧情,他记得谢玉折是有一个心上人的,可惜她最后被剧情杀,变成了他的白月光,谢玉折从此战神一个,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杀杀杀杀! 第70章 那可怜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柳闲暂时想不起来了。 不过既然谢镇南说了,那等以后遇到了,可以给提前给谢玉折介绍介绍,在死前恩爱欢愉几日,也并无不好。 毕竟他必须完成杀他的任务,也算亏欠他,给死人养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行。柳闲又否认了这个念头。 在这世道,守活寡的女子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他不能祸害了这位姑娘。以后要是真遇到她了,必须绕着她的道走,他不想一祸害就嚯嚯两个人。 谢镇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知后觉问他:“我听人说,谢玉折是你的徒弟?” 柳闲瞧了面色沉重的谢玉折一眼:“只是我对沈高峯的说辞而已,他不愿意。” 谢镇南朝紧紧挨着柳闲的谢玉折挤眼睛:“是吗?靠这么近,我怎么不觉得?” 谢玉折的脸黑里透红。 管家突然上前和谢镇南耳语,他大笑一声,好像很放松似的。而后他从怀里掏出两封书信和一个盒子塞进柳闲的怀里:“有别的事需要我,不能陪你们了,你们好好玩。” 他收了笑意,万分肃穆地对柳闲行礼:“末将代谢府上下,拜别恩人。” 是军中最高礼节。 * 谢镇南走后,留了谢柳两人面面相觑。 晨起时,谢玉折就听说了昨晚他父亲和柳闲在书房里坐谈一夜,而今日,柳闲便已轻而易举地抬走了悬在谢府头上的闸刀,没有见一滴血。 十三年前的柳闲也是这样,亲手把举目无亲的他从深宫里接了出来。 那时还是隆冬,寅时鸡还未鸣,大雪纷纷落,国师大人的乌发上松松斜斜地插着枝野梅,披了一身红狐裘,推开了后宫里,他所居小宫殿的门。 来时他拎着盏暖黄的灯,体弱到笑时都会微微喘气,朝缩在角落里发抖的他伸出手,轻声道: “小玉,我来接你了。” 已是深夜,国师府又从来没有下人,上京的车夫不敢进宫,他没有轿子可乘。国师是一个人走来的,矜贵的衣摆都被雪水润湿,一向不染凡尘的鞋履上沾了污泥。 从上京东街的国师府走进后宫,绝不是一条轻松的路。柳闲明明薄得能被风撕碎,却半点难受也没有说。回家时,他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他。 年幼的他抬头看了看和明月同行的国师,伸出两只手紧握他冰凉的手掌,试图捂热它。可他太莽撞,行动间带起的风刺得国师咳嗽了许久,他也不恼,只笑着用手帕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而后国师拿出一件和他身上同样形制的小红狐裘,蹲下身披到他身上,揉乱了他的头发,轻咳两声后,眉眼弯弯道:“小玉跟我回了家,就是我的亲人了。我会尽力让你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平安长大,快乐吉祥。” 身上的披风很暖和,他们相握着走了一路,柳闲的手终于回暖了些,回府后柳闲彻夜未眠,只为了给他治伤。 后来住在国师府中的八年,冬日都点够了碳火,夏天都铺足了冰。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他欠柳闲的用一条命还不完。 毕竟在柳闲朝遍体鳞伤的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就已经下了要为他赴死的决心。 柳闲挑眉问他:“小将军,您终于纡尊降贵,打算跟着我了?” 谢玉折紧攥着腰间佩剑,看着眼前这个信手戏弄天光之人。柳闲救下了谢府每一个人,给了他们祈平镇的入镇令。不知道柳闲做了什么,那个镇子已经再也没有邪祟作祟,他们可以在祈平镇中安然一生。 但父亲戎马一生已足够辛苦,上仙的恩赐并非时时能有,要救自必须自救。 更何况无论是国师、上仙还是柳闲,都不需要弱者的报恩,他必须成为和他并肩之人。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柳闲轻佻道:“叫声师尊听听。” “……师尊。”骤然要这样称呼他,谢玉折耳根通红,却毫不犹豫地朝后远离了柳闲一大步,撩起衣袍朝地上直直一跪,他沉着青涩的嗓音,再拜三次: “师尊在上,弟子祝您—— 鸿运当头,功业千秋。” 柳闲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谢玉折,晦暗的眼神被绸缎遮掩,他静默了良久。 他在计算,炮灰被主角这么一跪,要折几年的寿??? 一定只有两三年吧……算了,算了,不计较。 他半蹲下身,伸手把谢玉折的黑麒麟额带扶正,无奈地笑了一声:“爱徒,你的额带歪了。” 谢玉折看着那颗红痣近在咫尺,不由得呼吸一滞。 而后柳闲合二指抵上他的眉心,有一缕清凉的灵力淌入,让他的筋脉舒畅。可当灵力停留在他断裂的手指时,又突然碎成细针扎进骨头里,剧痛连心,他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黑血,却突然发现心中少了好多郁结。 那人用另一只手抚去了他嘴角的血迹,唇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的声音温柔而蛊惑,他说:“拜师礼已成,以后你不用跪任何人,也没人配得上你一跪。” 他不想再有别人被折寿了,这有亏阴德! 谢玉折道:“恭敬父母师长,天经地义。” 看着谢玉折无力垂下的手指,柳闲笑得开怀:“好吧。作为回报,我带你去把手医好。” 第71章 “多西……”谢字还没出口,他已经被打横抱起,他有些惊疑不定,挽住柳闲的脖颈,由此牵动了内伤,急急喘了好几口气。 少年声音从他胸膛处闷闷传来:“多谢,但手指过几个月就好了,不必麻烦你,柳……国……上……师尊。 柳闲偏了偏头,想把自己被谢玉折压住的长发扯出来,不由分说道:“我人如其名,闲。” 手指上落了几分这人如绸的黑发,谢玉折不好意思地挪了挪自己勾着他脖颈的双手,他觉得这个姿势很别扭。 柳闲轻蹙着眉说:“谢玉折,其实,你把我圈得太紧了,我有点喘不过气。” “抱七……”谢玉折煞白的脸上骤然多了几分血色,手忙脚乱地又移了移。 歉字还没出口,柳闲已经按住了他的手:“别乱动,这样很好,我怕你待会儿会被吹跑。” 谢玉折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只能对着柳闲精致的下巴点点头。 他听到柳闲在低低吟唱,宛如千年前的古乐曲。而后狂风四起,他再也无法强撑,全身上下只余了一个支点,他只能死死靠着柳闲的肩颈!四周空气被剧烈压缩,谢玉折只觉得自己踏入了洸汪水镜,全身悬溺其中。 耳边本充斥着深水的垂死之音,可身旁人不悲不喜,又凝起磅礴的剑意,将残破的他被护于其中。 柳闲像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背,他说:“我在呢,别怕。” 那声音轻而缓,好像幼时他被罚跪在书房之外时,偶然听到房内皇舅母给公主表妹唱的摇篮曲,柳闲也曾这样为小时候的他讲过睡前故事。 可反观现在,谢玉折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柳闲的温柔太过娴熟,更像是在他的理智在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判断出这样做能够更好地应付他一样,柔情却无情,和从前不一样。 瞬息之后水中幻境消散,眼前是一片竹林。月色从掌间逝去,柳闲把他靠在竹子旁坐着,提醒道:“你别乱走,小心碰到了杀阵,等我背你。” 谢玉折乖巧端坐,看柳闲从芥子袋里翻找出一盏八方灯。而后柳闲一手背起他,一手拎着灯,又召出把没开刃的长剑,支撑着他的脊背。 循着旧时记忆,踩着弯弯的青石板路,沿着其上泛湿的青苔,柳闲背着小累赘,慢慢悠悠走了约莫一刻钟。 柳闲太瘦了,骨头硌得谢玉折脑袋疼,可这反倒让他更放松地趴了上去。 肩上突然多了几分重量,柳闲的温柔比雪化得还快,他皱眉嫌弃道:“你吃什么长大的?” 谢玉折答:“我常常自己生火做饭。” “你还会做饭?”柳闲不相信地侧过头,正巧看到谢玉折展颜一笑,双眼化作两轮轻巧的弯月,连眉梢都带着暖意。 竟然笑得这么开心。柳闲觉得自己好像在别人身上见过相同的笑,可记忆却是模糊的,所以他一直看着谢玉折,试图就此辨认清楚。 他道:“难怪你重死了。” 谢玉折摇摇头,眼里跃动着小溪流:“柳……国……师尊,是你太瘦了。以后我和你在一起,都为你做饭吧。”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就后悔了,他明显感觉到柳闲又僵硬了一瞬,柳闲总是会因为这一句话反应异常。谢玉折有些落寞,因为他这样特殊的情绪来自别人。只是因为过去曾有个人对柳闲说过这句话,柳闲又把这句话烙进了他被冰壳子罩住的心里。 而后风慢歇,柳闲已面色如常,嫌弃道:“柳国师尊是什么鬼东西,姓柳前职务是国师现职务是谢玉折的师尊的人?嫌别扭就别叫了,你每次一叫,我都会掉一地鸡皮疙瘩。” 谢玉折诚恳地叫了自己最顺口的称呼:“哥哥,对不起,我只是心绪有些乱,还没能改变习惯。” 哥哥又是什么鬼玩意?已经是老祖宗的柳闲又被恶寒得一颤,他觉得还是柳国师尊比较好,至少他清楚他在干嘛。他转眼又想算了,都是小事,随便他吧。 眼前出现了许久不见之景,他把谢玉折稳稳放在地上,道:“到了。” 这是一个有些年头了的小院子。尖翘琢檐,红漆绿瓦,檀门紧闭,都掉了漆。一副流云形状的匾额俏棱棱地硬插在门口的青石板上,一半没入碎石之中,另一半刻着三个古文字游云惊龙,扎人心口的俊逸。 鸟雀被他们的到来扰得叽喳乱叫,惊得谢玉折胸中冒出丝丝绞痛,他连咳了好几声,问:“师尊,这是哪儿?” “这里啊……”柳闲抬脚略过着插在地上的匾额,拉开红漆斑驳的木门,门内落着大雪:“就是我的家。” “不周山巅,水云身。” 第041章 淡墨素笺 不周山。 它并非是人间最高的山, 却是最高不可攀的一座山。 谢玉折幼时曾有幸见识过上修界的风土人情,但不周山,他只在传说里听到过。 不只是他, 这天下多数人都只能听说它。 传闻中,上仙便是在不周山上飞升的。 一千年前还没有上下修界之分,有无仙缘的人都扎根在一处, 剑药器刀等宗派的分别也没那么明显。 闲时练练药给邻居治病,习习剑锻炼身体,都是大家常做的事情,没有人想要成仙,人和人之间没有那么森严的差距。 而某日不周山拔地而起,浮云同山齐。此山初诞时,苍翠峭拔,钟灵毓秀, 是个踏青的好去处。可物极必反,人喜欢的地方魔物也喜欢,他们逐杀两脚的异类,盘踞于此,划此山为妖山。 第72章 吃灵果,喝灵泉,本就强悍的妖兽更加实力大增, 加之它们群居夜行,为害四方, 百姓叫苦不迭,却又奈何不得。 彼时的柳兰亭, 也只是千万人中籍籍无名的一个,住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小镇里, 平日里在私塾里做个教书先生,换了些银钱之后便外出游历四方,花光了钱后又回到镇子,教书时会顺道给身边的小孩讲此行的趣事。 可惜这镇子恰巧在不周山脚,妖物横生之后,恬静的生活惨遭剧变。 于是某日,上仙在小镇上吃了道饯别宴,在百姓欢送之下,提着根破破烂烂的木剑,上了妖山。 七十七日斩妖降魔,他凭着凡胎□□,从不周山脚,一步一步,杀上了山巅。妖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被各色的血染成了黑,遮天蔽日的黑云最终被狂风吹散,春晖洒落,黑水弥散,只有一缕带着寒梅清香的风拂过人间。 上仙立于山巅,因缘际会,悟了大道。 云销雨霁不过片刻,天道降下神罚,滚滚黑云低低覆着整个西北,割天碎日的巨雷齐齐劈向山顶上的凡人之躯! 一百八十一道,道道致命,片刻不息,可直到最后劈下的雷已经没了声响,柳兰亭仍好端端地直着脊背,雷云这才无可奈何,怏怏散去。 而后落花为雨,万兽齐歌,一位红衣神君伴着敲金击玉之声,缓缓踏着花玉梯,飞升了。 同时凡间至宝的天命簿上多了一条“柳兰亭于某年某月某日位列仙班”。 众人才知,原来那是天道的考验,人间有了第一位仙。 柳上仙下山之时,手上持的已经不是去时的那把木剑,而是一把骨玉似的长剑。凡人感激他的大恩,朝他再拜感谢。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人间再无强悍的妖魔肆虐,上仙飞升后也留在了人间。他安家在不周山巅,和曾经在小镇里做私塾先生时一样,闲时便四处教习剑术,让更多人有了自保的能力。 后来在不周山腰之上,剑道仙宗由当世数位由他教导的大能成立,上仙被奉为座上宾,并为其取名—— 天不生。 谢玉折怔愣地看着水云身终年不化的雪。今夜,柳闲为了给他疗伤,带他来到了这个在梦中都不敢踏足的地方。 不周山巅,他的家。 虽然已经知道了柳闲的身份,可他仍然很想回到水镜之中,至少在那里他真心实意地认为能和他一直走下去,而不是来到仙山之巅,看不见别山,看不见活水,只能看见永远散不去的云雾,漫天的大雪、和一道看不见两岸的鸿沟。 见谢玉折盯着屋前落了厚雪的桌子发愣,柳闲抿了抿唇道:“这地方一百多年没人打理,小公子就算嫌弃,也只能将就了。” 他用剑意拂去雪,猝不及防地被风呛得咳嗽了几声:“原说要带你来看看只是个客套话,没想到你这一要死了,天上地下,还是这个恨了我多年的地方最好。” 恨? “这里是你的家,为什么会恨你?”谢玉折问。 柳闲浅淡地笑了一下:“有人不想我回来。” 谢玉折直觉柳闲被囚和这座山里的人有关,他问:“那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我还怕他们不知道呢。” 柳闲竹骨玉姿,剑术卓绝,天下第一,谢玉折总是不愿相信,他被囚了一百年的事实。犹豫许久后,他问:“是他们……把你关起来的吗?” 柳闲反问:“上修界原有剑药器三大宗鼎立,剑宗天不生,药宗迷花岛,器宗百炼谷。你知道为什么天不生要把自己摘出来,尊我为剑宗吗?” 谢玉折摇头,他对上修界的了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顾长明想独霸上修界,创立仙盟当盟主,连名谓都要和别人不同。” 谢玉折点头道:“不周山有上仙坐镇,天不生地处于此,位置得天独厚,的确更有优势。” 柳闲笑了:“他们怕我,又不能不依靠我。” 许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那些人于柳闲而言怎么算得上是风? 他拿出一套被褥,拍了拍手上的剑说:“不周,帮我铺铺床吧,我累了。” 剑身震动发出嗡鸣,似是在不满这样的安排,但最终它还是敛了自己的锋芒,乖乖铺床去了。 和素日看到雪透的分影不同,这柄通人性的剑有骨白的实体,应该就是仙剑不周的真身。 柳闲坐在石凳上,惬意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种的,小黑以前就在那条河里。” 看着门口结冰的河,谢玉折恍然大悟:“小黑就是青衣河的黑龙?” 柳闲点头。 想到那日的不告而别,谢玉折赧然问道:“我离开后,你找到祈平镇的祸源了吗?” “没有,但一时半会也不会出事了,等你的手好了,我带你一起回去。” “可……”可断指基本对我的行动不会造成影响。 柳闲说:“不可。手很重要。” 雪压竹响,万事万物都被一层厚厚的白覆盖住,分不出什么差别。柳闲从院内红梅上掐下来一枝,随意地别在乌发上。脑后白绸飘飞,倒是同这隆冬美如一色。 “今天探你的灵海的时候,我脑袋觉得似曾相识,还多了一些奇怪的记忆。” 谢玉折抬起的眼眸里带了几分希冀:“什么?” 柳闲的坏脾气让他养成了反问的习惯:“你最初笃定我是国师,想杀我,怎么认出来的?” 第73章 谢玉折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我本来也不是真心要杀你……” “可我怎么可能做国师?绛尘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我又怎么可能认错你。 谢玉折正想肯定他,但柳闲这时候又换了个姿势趴着,连声道“算了算了是与不是都不重要”,而后从怀里抽出一封书信:“你爹给你的。” 过几日谢府就要搬去祈平镇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想到刚才父亲离开时的郑重模样,谢玉折狐疑地接过轻飘飘的那张纸。 信纸上正反两面都有字迹,他先看了没被涂抹的正面。 上面的字工工整整,虽然不好看,但也能看出写信之人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玉折,今当久别,我写此笺,叮嘱你要事国师如事君。 当年我冲动离家,领兵出征,留你一人,实在羞愧。国师听闻你在宫中遭遇,先斩后奏将你接回,又使了非凡手段,逼陛下下旨应允。此后,他便一天不落地向太医院讨药吃,又代行父责将你养大,我每每看到他,都自惭形秽。 此番重逢,虽然他已失忆,你却不能忘了他的大恩。他曾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天骄,我也知我儿是知恩图报的君子。 自从阿商死后,我就已风烛残年;如今谢家顺遂,我心终能大安。阿商等我多年,她与我共同的心愿已了,思念至极便再难苟活,愿柳闲与你皆安好,我不能再留她苦等了。 阿商从前一直嫌我肚里没墨水,前些日子在家,想到马上要见她,我便读了不少书,给你写两笔。 我儿玉折: 愿你在战争中光荣牺牲。 愿你死于守护非亲之时。 谢镇南” 这是什么意思?去见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谢玉折颤抖着手翻到背面,无力的断指却不小心松开了信纸。信纸被风吹到树梢上,他急匆匆跑过去,被风雪迷了眼睛,小腿不小心撞到石头上跌破了膝盖,血肉被地上横生的枝丫划破。 即使用了再大的力气也爬不起来,他惊恐地看着那张越飘越远的纸,嘶哑道:“爹……!” 而一阵恰好的风,把那张信纸吹回了他手中。 第042章 为君取名 谢玉折用力地抓住这张纸, 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不在身边的父亲,但这张纸太薄,已经被他的手指戳破了。 他牙齿战栗, 一手抹掉睫毛上的雪花,看向背面。 背面的文字被一道钢叉划去,好在并不影响阅读:“儿子, 我要高高兴兴去见阿商咯,也不知道该嘱托你什么。原本想提提阿商,可你应该也对她没什么印象了。她的事情我写不完,用笔墨也写不了,但你必须记着,她对你比我这个不称职的爹好得多得多。 你要好好活着,我和阿商在一起会很幸福,不用你担心, 这一直是我最大的心愿。你呢,就好好跟着柳闲干,他想做啥你就跟着做啥,这是你欠他该还的。他一直身体不好,瘦不伶仃,你要帮他好好养养;要是有人敢砍他,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被砍到, 再砍几刀回去,否则, 你就等着我和阿商给你托梦吧。 还有,等他想起来我是谁, 让他亲自来给我赔礼道歉!” 如此几笔叮嘱,未尽的风把谢镇南最后的一句话也卷走了。 谢家小公子身穿麒麟锦衣, 眉间暗绣额带,一身的黑,掩住了半身的血。漏尽更阑,在寒风灌得他喘不上最后一口气时,谢玉折趴地上,看着水云身昏暗的天,心道这个人间于他是再无一念了。 然后一道白光刺眼,逼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见谢玉折急急颤动的肩膀,柳闲把他扶了起来:“你爹叫什么名字?” “谢镇南。” “信上写什么了?” “他说他要去找我娘了。” “……哦。” 想到谢镇南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柳闲拆开,只见上写短短一行字:“经年久别,君已不识,我仍不悔,想必阿商亦然。” 看着这十八个陌生又熟悉的丑字,柳闲气极反笑,冷声道:“我堂堂一个无情剑修,怎么老是帮别人干带孩子的勾当。” 见过太多生死,他早已不会因为无关之人的逝去而波动,毕竟只有谢玉折的命和他有关。但此时受了脑袋里突然多出来的那段记忆的影响,他现在心里竟然有点不舒服。 但他不免还又有些隐秘的兴奋。原书里的剧情里,谢府的结局和帝王的密诏一字不差,如今却只有谢镇南一人死了。这是否意味着,未来他和谢玉折的对峙也会被改变? 在书法大师柳闲的眼里,这短短十八个字中,只有“阿商”两个字稍微能看得过去一点。他似乎曾见过无数次,五大三粗的谢镇南别扭地坐在书案边,一次又一次临摹着他花重金向国师求来的“沈素商”“阿商”的这五个示范的字帖。 “阿商是谁?”柳闲工整地叠起了那张纸。 “我的母亲。” “啊,”一些细细碎碎的片段闪了出来,柳闲捏了捏跳动的眉心,问谢玉折:“那你还记得她吗?” 谢玉折眼角划出一行泪,他看着柳闲,指着自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我什么都不记得。柳闲,我自以为过目不忘,却连母亲的容貌都不知道。” “她死的时候你还那么小,不记得也正常。” 柳闲坐在门槛上,用小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地上的雪,谢玉折坐在他身旁,听他说完这句话后天地都静了,但柳闲在落雪声中,听到了水珠着地的声音。 第74章 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此刻坐在他身旁怀念他们。他要安慰他吗?他要怎么安慰呢?他不懂。 谢玉折问:“柳闲,若你曾来过和雍国,那你……认识她吗?” 如此静默了良久。 终于,柳闲把树枝折断,轻叹一声道:“认识的。” “阿商,沈素商,我记得她的名字。谢玉折,我好像想起来了。我……的确做过你口中的国师,也见过你的父母。” 其实,又何止是见过呢。 那天触碰了谢玉折的灵海后,他脑海里有把锁被打开了,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陌生又熟悉无比的记忆,即使曾被他遗忘,也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他是个病殃殃的朝臣,不常出门,在外总是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因为身体不好,沈高峯特批他不用行礼,给了他最高的礼遇,让他住在京城最豪华的府邸,专门为他算命,为他算国运。 那时他同谢镇南熟识,常拜访将军府,算是与之交好。后来沈素商病逝,谢镇南领兵出征,年仅四岁的谢玉折没人养,那时他就向皇上请了旨意。 他先去御书房找了沈高峯,陛下委婉拒绝了他:“朕以为将谢小公子接进后宫之中,有皇子公主,侪辈作伴更好,朕会让皇后好好的教养关爱他,国师体弱,不必劳烦。” 在来时柳闲已预料到了皇帝的拒绝,本来也只是按惯例问问,没打算听他的。可听到皇帝这样说后,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毕竟谢玉折和同龄小孩在一起,总比和他这个病秧子呆一块好,于是他也没了异议。 可三个月后,出于某些原因,他又私自把谢玉折接了出来。皇帝知道这件事后并未声张,也不下旨让谢小公子有个名正言顺回家的名头,而柳闲虽说是先斩后奏,但其实只斩了,懒得奏,于是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所以,大家都以为还在后宫的谢小公子,其实早在国师府了。 可单纯的谢玉折却以为,天子并不知道是国师把他“偷”了回来。他怕被发现,怕国师因此受罚,就天天藏在府里,踏青不去,看花灯不去,执拗极了,柳闲怕他在家里呆久了生霉,只好去找了皇帝。 那几年他只算算卦,从不杀人放火,因此沈高峯以为他只是个能带来巨大利益的算命先生,还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看着就要病死了的那种,对他虽有优待,但还是把他当做他的臣民。 于是御书房面圣之时,帝王大怒,骂他欺君,说了一长串言下之意无非是“要不是你很有用朕才不会对你这么宽容,现在这件事别人还不知道,把谢玉折悄悄还回来朕就当一切没发生过,还像从前那样待你”,当时他苍白着一张脸咳嗽了几声,只“嗯”了声后,就拖着单薄的病体飘走了。 不过他也没把沈高峯的话听进去,只是奇怪这人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会这么恨一个小孩?而后一个月,皇帝歇在哪儿,哪儿就闹鬼出事,闭上眼就是血淋淋的爆汁眼珠子,沈高峯夜不能寐,人都瘦脱像了。 于是某日早朝他又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再度请旨,声音很轻,却又诚恳至极: “沈将军薨后,谢将军带兵出征,府中独留谢小公子一人。他年仅四岁,孤苦伶仃,若薄待之,或令将军寒心,军纪难勤。陛下宵衣旰食,娘娘誉重椒闱,若将其养于后宫,更添琐事,于龙凤贵体无益。臣常年备位充数,难登大雅,忝居高位而心不安,愿代养之,为君分忧。” 听国师如此冠冕堂皇又冒犯天威地喘着气说完了一大段,殿下众臣瞠目结舌。当时皇上大张旗鼓地把谢小公子接入宫,国师现在委婉地说他被薄待,要把他接出来,不是在当面打天子的脸吗?国师虽然受宠,可这种命也是能求的?他太狂妄了。 没想到的是,皇帝当即力排众议答应了国师:“爱卿与将军交好,又看着小公子长大,由卿养育,再好不过。小公子能平安成人,也算了了朕的一桩心事。” 一时间国师风头无两,众人皆道他或许是想取而代之了,都在紧张地观望他的下一步动作。可国师把谢小将军领回家后,又成了那个从来不出现在朝堂上的闲散人,探子回禀的消息也全都是说国师今日又带着小公子去哪玩了,直到听完国师和小公子把整个上京都玩遍了的最后一条消息,他们终于收下了心。 不过,他们也听说宫里再也没闹过鬼。 柳闲把谢玉折从四岁养到十二岁,八年。 在春山寺里被囚了一百零七年,其中居然有至少八年在和雍国。 记忆里的他病弱体虚,常常喘不上气,声音轻而温,动作缓而柔。明明是和现在别无二致的长相和态度,却因为怕把自己作死,连咳嗽都压着一股气,所以看起来却温柔了不少。到后来,出行时都以轮椅代步,也不常说话了。 难怪谢玉折看长相觉得他是国师,看人品又否定了,最后都不说要杀他了呢。 至于沈素商,柳闲其实很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他不该给谢玉折提这个人。若问起她,他该半蒙半骗还是实话实说?若某天谢玉折知道了真相,又会怎样? 听柳闲谈起母亲,泪水和希望混在一起,谢玉折可怜兮兮地看着柳闲,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他紧着嗓子问:“阿商……她是个怎样的人?” 大半夜还坐在这儿安慰主角,我还真是个合格的垫脚石。 第75章 柳闲支起脑袋想了很久,硬着头皮道:“长公主沈素商,金枝玉叶,清扬婉兮,不爱女红爱战马,柔情之下,铁骨铮铮。” 谢玉折的眼里旧日浮动:“父亲说,他第一次见母亲,就是在练兵场,看到了女扮男装悄悄溜进去的她。” 柳闲笑叹了一口气,“我同她也有过一段来往,沈将军令我十分佩服。” 他穿书来到这个架空的时代,一向是对某些事十分不赞同的。比如说,在这个人间,大多数女子生来只有个小名,从出生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而嫁到夫家之后便连小名都不再有,而是以丈夫和父亲的姓合称,如“赵钱氏”“孙李氏”。 而就算生在皇家,沈素商也只能悄悄进练武场,而后又取得了一番傲人的功绩,还有天子做靠山,这才能不用再遮掩自己的女儿身,被人尊一声“巾帼英雄沈将军”。 他还记得一次宴后,谢镇南邀他小聚,在书房搂着一位清丽女子笑说:“柳闲,你终于来了!” 柳闲没理他,朝盈盈笑着的沈素商问好:“沈将军,在下柳闲。” 沈素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她回礼道:“柳大人好。众人都只知道大人是国师,我能知晓大人名姓,见您真容,是我的幸事了。” 哪是他想的?柳闲一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和长相。只是某日他和谢镇南一同入宫,皇帝迟迟不来,他等睡着了,之后在梦话里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被贼兮兮的谢镇南偷听了!而后他本也嫌戴面具烦人,便懒得在这两人面前遮掩什么了。 他顺水推舟回了几句,不好拂了眼前这在心上人面前开屏的孔雀的面子。 谢镇南被忽视,横插一嘴打断了他们的话,柳闲忍住了朝他翻眼皮子的冲动:“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素日不苟言笑的大将军表情一变,眼里的欣喜都快溢出来了:“阿商已有身孕,这不想请您给我家孩子取个名嘛。” 柳闲微微蹙眉:“让一国之师为大臣之子取名,这是否有些不合礼法?” “朝堂上你我臣子,自然如此。可你我私下挚交,柳闲会不愿意给自己可爱听话的义子女取个名吗?” 我看你俩生出来的不会太听话。 柳闲扯了扯嘴角:“是男是女还不知道,现在取名也太心急了。” 谢镇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能有什么差?取个中性的名字,反正都是我和阿商的孩子。有这么厉害的义父赐名,这孩子以后一定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只有这点追求?” “我只是粗人一个,不懂别的,再说了,能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难道你不觉得吗?” “是,当然。”柳闲诚恳地点了点头:“但是沈高峯每来找我一次,都会带上黄金百两,宝玉无数。” “百两黄金!?”谢镇南大惊失色,瞪着眼睛想了很久。 而后他一脸鄙夷地看着柳闲:“难怪国库亏空,原来是你这佞臣!” 柳闲又道:“我每算一次卦,你就能少打半场仗。” “你好贤良啊,你完全值得。”谢镇南笑着,脸上棱角分明如刀刻,他讨好地搓了搓手:“那就拜托你给我家宝贝取个名字了。” 沈素商在一旁无奈地笑看着他们。 柳闲拗不过他,只好应了下来,在她面前站定:“沈将军,得罪了。” 越靠近沈素商,越有种诡异的气压在柳闲身上,虽然只是取个名,但他莫名有种在赴死的感觉。 他伸出病态到透明的手指,轻点上女子的眉心。刚碰到沈素商的皮肤,一身的病骨便如千蚊叮咬,痒痛灼心。 他一度想收回手,但又不想负了好友的希冀。不过是帮人取个名而已,连路边上带黑眼镜的假道士都能做,能颠倒乾坤的真国师怎么不行? 他稳了稳自己探查沈素商灵海的手。 第043章 沈素商 后来他终于明白疼痛因何而存在。 指尖碰到灼热的火苗时, 若没有刻意控制,人会瞬间本能地抬起手,让自己远离危险。可人间大多的伤害都不是能够简单靠反射逃离的火苗, 大脑无法预测和判断,有些人站在山崖边,却还以为自己在游乐园。 很多感官迟钝的人听不见风声, 只有在感受到疼痛后,才知道刚才背后有人朝他砍了一刀,此时想要躲开却已为时已晚了。 所以习惯痛觉和没有痛觉的人才最可怜,因为他们不能感受到那刀伤有多深有多致命,不知道要及时去找人医治,也不知道硬抗下来那一刀其实是救不了的。 此刻就有把无形的利刃抵在柳闲心口,在他探出灵力一路向前时已经毫不留情地戳了进去,但疼痛后知后觉, 那时的他不知道。 大脑的污泥里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心脏猝不及防地宕机了。 “啊。”柳闲轻呼了一声。 他本只用了一丝灵力探魂,可沈素商腹里的胎儿却用巧劲撬开了他的灵脉,如贪吃的饕餮一般源源不断地吸取他的灵力,他连忙抽回手,灵力却已经被吸走了好些,身体骤然亏空, 他一下子就虚脱了。 强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血,柳闲忍住呼吸, 憋咳嗽憋到眼角泛泪,费了好大劲才稳住身形, 余光瞧着一旁满眼希冀的谢大将军和沈素商。 他向来身体不好,一直病恹恹的, 脸色再白也不会比现在更严重了,这两人应该看不出来问题。 第76章 他松开手,捂嘴忍着只轻咳了一声,笑道:“你们还真是好福气。” 打开手心时上面有一团黑血,他毫不在意地悄声施了个清洁咒,笑眯眯道:“此子根骨不凡,天道降福,身负鸿运,将来定会平步青云,直至天下第一。” “未来是个全天下都惹不起的人物,兴许还能成仙呢。” 他轻松说着,可越是细想,越是心惊。他说了这人通天的青云梯,却没有说这小孩身上化不开的灾煞,黑团团地把前路全部挡住,其中有些甚至和他有关,但他算不了自己,看不清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捡些好的说吧。 他如此夸耀了半天,另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黑,柳闲不解地问:“家里要出个神仙,光宗耀祖的事情,你们怎么不高兴呢?” “我虽然只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不是会吃很多的苦啊!”谢将军一双凌厉的眼睛里此时已经有了泪花。 沈素商也紧皱着眉,安抚自己腹中突然躁动起来的孩子。 柳闲温声道:“不克劫无以登仙。不过他命中有贵人,不用太过担心。” 那两人这才浅浅地松了口气。 哪有什么贵人?反倒有个死敌。此子命中全是煞,虽然组合在一起时变成了个天下独绝的神仙好命,可第一仙的身旁又怎会有第二个人。 谢镇南问:“柳闲,给他取什么名字最好?那种成不了仙,只能一辈子当个普通人的那种。” “……要这样?我想想。” 柳闲搓了搓自己冰凉的手指,这地方像幻觉一样有点疼,好像刚被小狼咬了一口,留下了他看不见也消不去的疤痕。 “他命数太异,耀若金玉,必须破之。我多年不读诗书,只能取个直白的名字,就叫——” 他冥思良久,将军内院梨花簌簌飞落,其中一小瓣恰巧吹到他肩上。他抬手拂下梨花,微微用力将它捏碎,从容道: “谢玉折吧。” 一阵雪风刮脸,把柳闲猛地从已故的回忆中扯了出来。他迅速跳起来,像见了鬼一样指着躺倒在地的谢玉折,身后眼绸的飘带乱飞: “你、你你!谢玉折,你这名字居然是我给你起的!” 他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已经口不择言:“我有病吧!” 怎么会这样?十多年前的我竟然还从春山寺逃出来了一次,去当了这个国师,还给自己的死敌取了名字? 疯了,都疯了。 此时柳闲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寥寥数万字的书了,这是一个完整到让人恐惧的世界,他亲历着的世界,不能简单当做一本剧情既定的书。 他不知自己过去从何学得了算天命,彼时手眼通天的国师也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此情此景。 谢玉折这三个字,竟然会出自我口,一切竟都有迹可循。 原来这个我清醒时时刻不敢忘的名字,是失忆时的我为他起的。 我早知他与我如河海支流聚又散,可是,原来。 若是我当初没有伸出手,没有被小兔崽子吞了灵力,书中的剧情是不是就不会进展下去,我就不会为了一句“废仙身死”提心吊胆? 这段记忆里的人分明就是我,可是我之前为什么会想不起,自己坐牢的时候还抽空越狱去下修界过了把做病弱权臣算命子的瘾? 从春山寺走到和雍国,绝不是一段轻松的路。 他走过。 那时却没想过这已是第二次。 柳闲拔剑四顾心茫然,呆呆地站了许久,真不知道是该骂绛尘看管不利,还是骂自己名闲却闲不住了。 安安静静坐牢不好吗,为什么要去和主角搭上关系? 最后他选择骂自己给谢玉折取的这个名字没用。 都克得这么厉害了,怎么你还是活得好好的? 谢玉折原正怅惘着,身上骤然少了支撑差点一下子磕在地上,好在他核心力量极强,稳着身体一下子哽在原地。 他惝恍迷离,不可置信道:“你……为我取的。” 柳闲神色复杂扶额:“你爹娘要我给你取一个……寓意好点的名字。” 寓意好? 谢玉折微微蹙了眉,他有些不解。玉折,兰摧玉折,为何会是寓意好呢? 不过他相信,柳闲自然有他的道理,因此也并未深究,只讶异地想,我的名字,竟然是他取的。 大惊失色只有那片刻,柳闲虽然心里仍无法接受,表面却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他把自己沾湿在鬓角的碎发捋到一旁,看着谢玉折一向冷然的眼里湿漉漉的,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转移话题道: “其实我第一次撞见她,也是在练兵场,那时候她还没有和谢镇南成婚,我便叫她长公主。” “没想到她看着温婉,却很有力地朝我抱拳一礼,她说,练兵场上,不分男女,不分身份,不能偏私,当以职责相称,我觉得甚有道理。” 即使后来这两人成了婚,柳闲也没有叫沈素商“谢夫人”,谢镇南也不喜欢这个叫法。 一个人首先是他自己,至于谁谁之妻,谁谁之母,只该是由她们自行选择的身份之一而已,而且非必选。 柳闲嫌恶地张了张嘴:“你是不知道,你爹当时那个笑得有多恶心。那两颗眼珠子,就像是被蜂蜜腌过了一样,看得我浑身发麻。” 第77章 “他是见了我这种快散架的人都想捶两拳的,没想到对沈素商浓情蜜意,轻轻碰一碰都怕弄疼她,可沈将军哪是这种人?所以她每次都会骂他。” 想起谢镇南后来一把年纪了还为沈素商到处惹祸闹事,柳闲真不理解他是怎么当上将军的,拧眉道:“还好我修的无情道。” 谢玉折想象不出那样据说那样温柔的母亲怎么骂人,不过他也根本就想象不出母亲的容貌就是了。 他紧抿着唇,突然撞进柳闲怀里,把柳闲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怎么又突然要抱抱了?柳闲眨了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骤变的这一幕,觉得好怪异。 谢玉折卸下了一身的防备,带着哭腔,万分艳羡道:“可是,阿商,我也好想见见她,我也好想对她好啊……” 他的母亲死得早,后来他竟也完全想不起来了。母亲对他唱的摇篮曲,她手上叮当作响的小铃铛,她手上百步穿杨的长弓箭,他全都忘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是有一个小名的。 若非从前国师大人常常叫着,若非国师大人在他腰上系了一个铃铛,他连这个小名都快忘了。 第一次见谢玉折如此失态,柳闲忍了很久终于忍住了把他推开的心思,右手在空中僵了良久,最终强忍着厌恶轻放在了谢玉折背上,像哄小孩入睡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顺着气。 “沈素商生下你那天,要不是怕烦到他心尖上的阿商,将军府门口的石狮子估计都会被你爹的哭声镇碎。当时他一边连沈素商的手都不敢碰,生怕让她再痛一点儿;一边又怒又喜地看着刚出生就把阿商弄疼的你,你又突然笑了,他哭得更起劲了。” 想到杀敌毫不手软的谢大将军倒在塌前涕泗横流的滑稽模样,柳闲语调嘲讽,可想着十九年前的秋,他的心竟柔软了些。 谢镇南也哭,谢玉折也哭,哈。 他缓和了脸色:“后来我去将军府,看你爹娘逗你玩,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挺好。” 夫妻比翼连枝、好友常登家门,肯定比后来鳏夫弃子出征、佞臣不告而别好得多。 想到了另一件事,柳闲津津有味道:“你以前差点姓沈。” 谢玉折抬头时露出通红的眼眶,里面蓄满了没掉下来的泪:“为什么?” 看着这张脸,柳闲终于想起那个熟悉的笑是谁的了——正是沈素商。她把她弯月一样的笑容带给了谢玉折,柳闲曾和她很熟识。 他哈哈一笑:“我不告诉你。” 谢玉折差点改名叫沈玉折。 某日他惯例去御书房见皇帝,却看见谢镇南恭敬地跪在地上,头用力顶在湿冷的大理石板上,像是在乞求什么。 从御书房出来后,谢镇南头顶着一个大包。说话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明白了,改姓又有什么用呢?用一个姓来怀念一个人,有用吗?” 身穿重铠的糙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鼻涕眼泪流了满脸:“阿商已经不在了啊!” 而后他又赶紧拿出手帕擦干净了脸:“我不能哭,你会嫌弃我的。” 朝空荡荡的屋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问:“阿商,是吗?” 柳闲从旁边飘过,这才明白,他是在求皇帝允许让谢玉折改姓沈。 他惊叹于谢将军的直白与胆量,这件事就算不问沈高峯,也该知道改不了。 或许谢镇南也知道吧。 谢家本就手握军权,先夫人又有层长公主的身份,要是谢玉折是女儿身,或许此事还可商量;可他是男儿身,现在敢改皇姓,以后说不定就敢翻皇天。 将军之子,怎么可以姓沈? 世代从军的铁面谢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大情种? 眼见着谢镇南一天天疯魔,不死不休地扎在军营里,屡屡破敌,风头盛到了让人忌惮的程度,彼时的他扼腕叹息。 不过,其实后来他提出要代养小公子的时候,也是知道沈高峯不会允许的,不过于他而言对他的看法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如何最终陛下还是答应了,即使是因为他使了一点不光彩的小手段。毕竟他浮萍一个,无牵无挂,没有谢府那一大家子,就不用考虑自己心意之外的事情。 虽然那时他不记得自己是个仙,但也足够狂妄,不过是得罪个皇帝而已。 柳闲瘪瘪嘴说:“谢玉折,明天你请我去吃甜丸子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冷风吹了过来,吹得他的鼻头酸了酸,他连忙抬头,远远地看着天上弯弯的月亮。 谢玉折揉了揉眼睛,明明很难过,却还是不解地问他:“你不是喜欢酸甜味的零嘴,不喜欢只尝甜味吗?” 他还记得柳闲曾经的喜好,他一直嫌弃只有甜味的东西太腻。 “嗯,但我想带你去吃呀。”柳闲低下头,朝他盈盈一笑,“沈将军说她怀你的时候,经常一边吃这甜丸子,一边和你爹念叨你。她还说,以后如果你想起她,就去上京东街的张记点心铺,坐在最右边靠近街道的那张桌子上,吃一份甜丸子。” “而且我家乡的人研究过,吃甜的会让人很开心,你们小孩应该都很喜欢吧。” 他这样慢悠悠地说着,可谢玉折已经没了回应,他支开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小孩呼吸平稳,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哎,明明他才是最惨的,这辈子都逃不过哄孩子的命。 第78章 今日勉强纵容你一回吧。 柳闲垂下眸,细细端详着谢玉折那双和他母亲肖似的眼睛,用拇指轻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痕。而后他抬头望月,右手撑在身后,突然想起那日沈素商不戴珠钗,披头散发地跑到国师府时的模样。 府内无人,大门不开。 她的脚步急促而狼狈,垂地的衣摆拖在泥里,满身的泥水,跌跌撞撞见到他时,双腿已经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那个夜晚,才他佩服沈素商的根源。 你的生辰,我何止送你两袖清风。柳闲停了为人助眠的法术,缓慢咽下涌上喉咙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月色正好,他搂着怀里沉睡的谢玉折,看了一整夜的雪。 水落无声,凝结成冰。 第044章 梁上君子 谢玉折昨天突逢巨变, 心情震荡,胀鼓鼓的大脑痛得就要裂开,明明一点睡意都没有, 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翌日醒来时,他已经好端端地躺在温暖的床上, 除了心情仍然沉郁,他已经身舒气顺,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一觉了。 他抬起左手朝脸上晃了晃,那两根手指被老虎钳夹得粉碎,软趴趴地随着动作晃荡,一点力都使不上。 他十七岁,已经是半个残废了。 可是他忘了!他刚拜的师尊是谁? 那是天底下最硬的背景,他如今可是天底下背景最硬的人。 “醒了?”他一偏头就看到柳闲在给自己的眼绸打结。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 他竟然在上仙的居所里睡了一晚。 不仅如此,身上似乎还有他怀抱的余温,昨夜柳闲为了安慰他,给他讲了母亲的故事。 任谁都知道这是天大的殊荣,可谢玉折却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大碗酸梅。 他不希望这是“殊荣”。 昨晚他像被人下咒了一样,睡得很死,此时刚醒, 刚接二连三遭逢重创的脑子极度不清醒,做什么都只能依照着本能, 只能迷茫又朦胧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柳闲。 上一次他被救下时也是这样,柳闲就坐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一直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闻言,他落寞地搓了搓藏在被子里的完好的右手:“哥哥……师尊, 昨日多谢您。” “……你这称呼。”柳闲抽了抽嘴角:“没睡醒就继续躺着,我要走了。” “走?” 看着刚才还病恹恹的谢玉折猛地从被子里跳出来,宽大的里衣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露出大片其下精实的肌肉,柳闲挑着眉看了一眼,摇摇头,叹口气。 真是世风日下,民风不古,没眼看啊,没眼看。 而后他又挑眉看了一眼,觉得这人的身材……蛮不错。 谢玉折还在因为柳闲要离开而紧张,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促狭的神色,他迅速跑到柳闲身边,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他抬眸看着柳闲,瞳孔因慌张微微颤动,像受了惊的小动物,半点不敢让亲近的人离开。 这哪是什么骁勇冷面的小将军?分明就是个我见犹怜的小白花。柳闲觉得好奇怪,要不是谢玉折身上还有初识那天他下的追踪咒的痕迹,他都要怀疑这人被掉包了。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大大敞开的衣领,刚想捂住,柳闲修长白皙的手指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笑着为他整理好了衣襟: “别着急。水云身很冷,你内伤未愈,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 谢玉折松了一口气。胸膛上传来阵阵痒意,是柳闲的手指划过,他只能呆滞地点点头,听柳闲补充道: “不会消失的。” 那声音温柔又蛊惑,梅香近在咫尺,谢玉折的头更昏了,连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急了几分:“多谢师尊,我……” 而柳闲已经背过身,推开房门,院子里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他说:“我去找顾长明要个宝贝给你治手。” 顾长明,天不生宗主,修为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在上仙避世不出——实际上是被囚深山后,他就是上修界拥有绝对话语权的人。 谢玉折被这光刺得眼睛一疼,他滚了滚喉结问:“可是,他会给吗?” 柳闲理直气壮地答:“当然不会。” “那要怎么才能拿到?……抢?” “我是个君子。” 谢玉折有些诧异,难道还有君子手段能让仇人心甘情愿交出法宝的吗? 只见柳闲一本正经地转了转手腕,回过头对他眨了眨眼:“梁上君子也是君子,我去偷过来,等着我哦,爱徒。” 谢玉折:“……” 柳闲已经走出去了半步,他突然遥遥问道:“师尊,那日明珠前辈说杨仙君的剑术是您教的,真的吗?” 柳闲驻足想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在问什么,随口答了声“是”。 谢玉折无言地立在原地,没再开口。 也是那一日,柳闲对他说,他从不做梦。可他后来分明听见了,他在梦里开怀地笑着,梦里有杨徵舟、有周在颐、还有个十七。可自柳闲说他越狱后的几乎每一天,他们都在一起,从未遇到过“十七”。 这个人,即使长久不见,也会入他的梦吗? 第79章 柳闲活得太长,遇到太多人,早就不是一颗亟待挖掘的明珠了。 或许他对他做过的事情早有别人对他做过,他和他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早有别人陪他经历过。他是他的师尊,他也可以是别人的师尊;父亲要他为柳闲挡刀,但或许早有人为他挡过刀,甚至有人为他而死,他也为别人受过伤。 柳闲于他唯一无二,他于柳闲普通至极,他遇见他太晚了。 谢玉折发现自己心里生了几根附满怨恨的尖刺。他竟怨自己生得太晚,怨柳闲总是用一团雾将自己罩住,从不让他窥见内里半分。 谢玉折盯着柳闲瘦削如月的背影,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浑然不觉断指的伤痛。 虽然看不到柳闲的眼神,但多数时候他都能感受到,柳闲对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真情实感,而是经验。 他只是用经验判断出这种行为能够快速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他的根本里缺乏了理解这些的东西。 柳闲是个熟透了的长生之人,能轻而易举看破他所有手段,并且轻松地运用过去的经验来应付他。而现在的他太弱小,连做的饭都难以下咽,掀不起半分风浪,只能安分地躺在床上,争取不做他的累赘。 谢玉折的心比他的断指还要无力。 其实,他非常想回家见父亲,但柳闲没开口,他就不能擅自离开,直觉告诉他,柳闲不愿提起这件事。 在谢玉折十二岁前的人生中,前四年还没记事,后八年跟着国师,是缺失了“爹”这个词的。 之后的五年在军营,在与久别重逢的父亲熟悉成父子之前,就在严肃的军规下变成了将与兵,若非讨论如何用兵,他常常见不到大将军。 因此他与血亲之间的关联实在太少,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共处,爹又离开了。他相信父亲爱他,可也能感受到他每每见到自己的怅然,有时,他甚至觉得父亲不愿意见他。 也是,毕竟他听人说过,母亲的身体,在生下他后就江河日下了。 * 柳闲是个没心没肺的流氓,哪想得到谢玉折会有这么多心思,一心只想着去把菩萨鼎偷来。 说是去偷,可他偷得毫无顾虑,甚至有点太招摇了。 他随意在脸上罩了个面具,大摇大摆地进了好久不见的天不生,像在自家后花园一样瞎晃荡。 路过的两位小弟子看到他是从山上下来,脸上还戴着面具,联想到传说,脑袋都宕机了,当场就想大喊,这这这不是—— 柳闲笑盈盈比了个“嘘”的手势,风轻云淡地问:“我闭关日久,一直很想念顾宗主。今日出关,想立即与他见一面,他在哪儿呢?” 想到和自己见面的可是大人物,小弟子又胆怯又激动,他抖着声音又铿锵有力地答:“上仙,宗主此旬外出赴会了,不在山里,要下月初十才回来!” 柳闲微得差点不可闻但仍可闻地叹了口气,惋惜道:“甚是不巧。” 小弟子说:“上仙,但是元修师兄还在山中!” 赵元修,顾长明的亲传弟子。 在不为人见的面具底下,柳闲浅淡地勾起唇角,拿出个小珠子放到弟子手中,“那待会与我分别后,你把这个交给他。” 弟子问:“上仙,请问这是?” 柳闲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我给他的留音珠,内有要事,务必只让他听见。” 留音珠,顾名思义,和录音笔差不多,里面存有录制的声音。 而柳闲托人交付的这珠子其实也没大用,里面只存着他闲着无聊时亲口录的鬼故事大全而已。他在上面留了一丝剑意,能让留音珠碰到赵元修后就化开,粘在他身上,丢都丢不掉,只能乖乖听鬼讲鬼故事。 赵元修本来就胆小,而他的声音本身就比鬼故事还吓人,元修仙君指不定会被吓死。 柳闲又给这两名小弟子塞了几瓶丹药:“这是报酬。” “多谢上仙!”弟子们喜上眉梢连声道谢,殷切问:“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柳闲微微昂着头,露出一小截清隽的下巴,衣袂随风飘飞,一派仙风道骨,路过的弟子被他浑身的仙气迷得不分东西。 他道:“领我去千机堂吧。” 小弟子火急火燎地正要走,却突然反应过来,是去千机堂??他又刹住脚步,为难地说:“可宗主走时说了,不许别人进千机堂……” 闻言,柳闲也很为难地“啊”了一声:“难道你是觉得这个‘别人’里也包括我吗?” 小弟子:“……” 天不生都是靠着上仙建的,他哪敢说是,这不是在明说宗主要造反吗?他急忙摇头,大声道:“弟子这就给您带路!” 天不生里像是没有一个能人坐镇似的,几人这一路都畅通无阻。柳闲有些惊讶,像他这种罪人竟能嚣张地走去禁地,非但没有半个长老阻拦,还受了一路敬仰的注目礼。 还能有什么原因?正是因为长老们平日里没事干,就喜欢给他这个上修界门面的脸上贴金!他的名望高到受众人仰视,他好感恩。 不过,赵元修既然在门内,也该有耳目告诉他我回来了,怎么还不来见个面呢? 到了千机堂后,柳闲拧眉看着眼前这寒铁造成的大玩意儿,只觉得腰酸背痛手抽筋,毅然决然地对小跟班们手一挥:“帮我把这个搬去水云身吧,多谢。” 第80章 “呃……这搬走?这是千机堂的……”搬走不太好吧? 在被上仙淡淡扫了一眼之后,他们又字正腔圆道:“弟子遵命!” 几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踏上了回水云身的小路。 两名小弟子一左一右搬着菩萨鼎,原以为这鼎会很难搬,没想到上仙召了柄剑支撑着它,他们手上就像没有东西一样轻。他们不明白,上仙既然能用剑,为什么要叫上他们? 其中一人斗胆问:“上仙,要不您给弟子们留个信物?万一宗主问起菩萨鼎的下落,我们空口无凭,他不信我们的话,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啊。” 而且刚刚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上仙搭话,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回去怎么和同门交代? 柳闲早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亲切地笑着:“我给你们罩了层结界,没人看到了你们,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亲自来取走了鼎,别担心。” “而且这本就是某年百炼谷方宗主送我的生辰礼,只不过我闭关后,长明便主动提出帮忙照看,将它安置在千机堂。如今我既然已经出关,下山拿回菩萨鼎,他一定明白的。” 弟子们第一次听说这座镇殿之宝的真实来历,原来并非两宗的交易,而是器宗宗主的贺礼。他们感叹上仙地位好崇高,竟然能收到这样的生辰礼;又惊讶方宗主出手好阔绰,这种能让仙宗争得头破血流的无价之宝,也是能直接送人的吗? 又看到上仙递来两个小瓶子:“我见你们有天资,这是能助你们成功突破元婴期的药,未来能用上。” 这是高阶除滞丸???这丹药相当于保了一个人成功突破元婴,要知道,有多少金丹巅峰的修士在突破时丢了命!这药多少仙门都拿不出来一颗,可他们只是帮上仙毫不费力地搬了一段路的鼎,就拿到了…… 我们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外门小弟子……他却说我们有天资……能及元婴…… 这句话比仙药更让人发狂,他们头重脚轻颤巍地接过了药瓶,隔着面具都好像看到了上仙青睐有加的眼神,心都要跳炸了。 上仙说我们能及元婴……上仙夸我……元婴…… 不过,我们现在不过是筑基期,和元婴期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想不浪费上仙的好心,还得先勤加修炼,先突破金丹,再摸到元婴的门槛,才能用到这药啊!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抬着菩萨鼎的手更加用力,发誓绝对会护送它安然送达,然后努力修炼突破元婴,毕竟上仙都说他们能做到,他们一定要做到!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 但他们也不敢真正踏入水云身,据说这地方处处都是杀阵,就算大乘期修士误入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刚走到门口就想恭敬告退,没想到上仙却为他们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我们……能进吗?”他们胆怯问。 柳闲神秘莫测地答:“此刻我在,你们不会受到危险。” 此刻?看来传言是真的,上仙的居所真的遍布杀阵。 他们惶恐又好奇地踏入小院,本来以为这里除了冷了点,和别的小院没什么区别,可又突然看到院内石凳上坐着一个只着里衣的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左脚绊右脚,差点一踉跄,狠咬了下舌头确认自己没看错,而后什么也没说,把鼎放桌上,默默退下了。 于是一向风平浪静的天不生,今天多了几条大新闻: 1.上仙出关啦! 2.上仙今天在山上到处跑! 3.上仙久不入客的水云身里,住着一个绝色美人! 4.上仙失去了元阳,无情道心破~啦~ 并且在这几条消息传遍了天不生之后,几大热议话题也被掀起: 1.痴情之人嗟叹,我是失去了和上仙结亲的机会了吗? 2.勇敢之人琢磨,美人在左,美男在右,三个人的家庭也不拥挤吧? 2.上进之人思索,无情道虽然是热门专业,但行业巨头都转行不干了,我学这个,还有前途吗? 第045章 请君吃药 但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柳闲昨夜为了让谢玉折好好睡一觉, 给他下了安眠的咒,导致一直闻鸡起舞的谢玉折愣是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做什么都昏昏沉沉的, 又想到柳闲要回来了,于是发也没束,衣服也没换, 直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要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没想到这一吹就吹回来了三个人。 谢玉折平日总是穿戴整齐,高高束着发,黑额带也端正系着,冷着一张俊脸,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不好惹;可彼时他背对着众人,迷茫地发着呆,全身松弛, 乌黑长发散落于肩,又穿着雪白宽大的袍子,刚受了伤气色也不好,又有哪个小弟子哪敢一直盯着上仙的人看?晃一眼便觉得是个病弱的美人。 这可是上仙房里的人!他们哪能按耐住八卦的心?于是一下山就悄悄找到好友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水云身里有个白衣病弱之人”; 白衣?你说得隐晦,但我能明白。于是好友又这样传给好友:“上仙院子里有个不穿衣服的病弱美人”; 不穿衣服?我懂我懂。所以再到“上仙在水云身里不穿衣服, 还和一个娇弱的美人宿在一起”; 可是肯定有人看见了,才会传出这样的消息啊!于是又变成了:“上仙和他的娇弱小美人大早上都没穿衣服, 也没关门,被路过的小弟子看见了面红耳赤的激烈战况, 都弄生病了!” 第81章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几天后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个事实: 上仙闭关是为了金屋藏娇, 他本人已经隐婚好多年,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大早上起来还在和老婆酱酱酿酿,被人撞见时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以上为全年龄向的总结版,不过另一种五千多字的版本,在成人社会里流传得要广得多,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们看了都面红耳赤,啧啧称奇,没想到杀伐决断的上仙,竟然好的是娇弱这一口。 也有敏锐的人察觉到,无情道,真的修不得了。 刚从床上起来懵懵懂懂的谢玉折,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坐观风,给人间带来了多大的动荡。 他只是在那两个小弟子告退后,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仙气的鼎:“这个很重。” 柳闲点头:“所以我威逼利诱了两个帮手。” 想到刚才两人的话,谢玉折问:“他们知道你是上仙?” “嗯。”柳闲心情大好,指着自己脸上的面具,笑嘻嘻道:“我戴着这个,下去看了一圈风景。” 从水云身跑到天不生看风景的面具人,天底下除了柳兰亭之外,还有谁敢?谢玉折这才意识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含蓄的确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品质。 再一次被刷新了眼界,他目光呆滞道:“好。” 你开心,对我来说就好。 不过他还是担忧地追问:“那些人知道你回来了,找上门来怎么办?” 倘若真的出事了,他完全不能帮到柳闲。 “你说的是个问题……毕竟我现在没空陪他们。” 想象出赵家兄弟风声鹤唳的颤抖模样,柳闲笑得满足。他并不怕那些人,相反,他享受他们的恐惧。 他骄傲地一指门外:“你信不信,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埋伏在外面,想监视我们了?” “……” 谢玉折当即一脸肃杀地站了起来,完好的右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他虽弱小,仍可挡之。 柳闲却握住他的手,让他松开剑后,坐在凳子上,一边捣鼓那个菩萨鼎一边说:“别担心,过去老东西们把我吹得太厉害,这么多年死了一辈又一辈人,这些小辈不明真相,全都相信了。那些人生怕水云身有什么他们发现不了的杀器,没一个敢进来。” 柳闲早早地拿捏了这些人的心态,所以水云身连结界都懒得花力气设,多少年都睡得好好的。 众人探查不到,便觉得更加恐怖。 毕竟,无形之阵,才是最危险的啊! 明明听柳闲的语气很轻松,谢玉折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看着院子里生了灰的陈旧摆设问:“这里一直没有别人来吗?” 柳闲耸耸肩答:“嗯。” “以后……”他正揣摩着该怎么说,可柳闲没给他机会,已经试好了菩萨鼎,执起他的左手放了进去,提醒道:“手放松。” 谢玉折瞧着黢黑的鼎,像一个长着锯齿的深渊巨口,能一下子把人的手咬断,这应该就是柳闲取来为他治伤的宝物了,他想也不想地听了柳闲的话。 我明明不能帮他做到任何,他却总是这样对我好。 而早已下定决心要主角的命的柳闲指尖流出一道淡色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鼎内,看了看散着微光的鼎口,再看看一声不吭的谢玉折,蹙眉问:“疼吗?” 十指连心,重塑指骨的过程疼得让谢玉折觉得好像连肉带魂都在被凌迟,这比当时受伤还要痛得多得多。可他不能让柳闲担心,仍紧抿着唇,努力从牙尖吐出两个正常的字:“还好。” 柳闲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疼?” “不疼的话就是没效果啊,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来试试……”柳闲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伸出手正要放进鼎里,谢玉折连忙用藏在身后已经攥成拳头的右手把他推开,额间滴下一滴汗,紧声道:“疼。” 为了避免柳闲真下手进来,他指着自己落在地上开成花的汗,再次强调:“特、别、疼。” “那就好。”柳闲收回了手,狐疑地看了眼谢玉折:“疼五个时辰,骨头就长回来了,这点痛,你撑得住吧?” 谢玉折神色凛然地点了点头。 见谢玉折视死如归的严肃模样,就好像死之后埋哪都想好了似的,柳闲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知道菩萨鼎是个什么东西,虽然有生骨肉枝的大好处,但带来的剧痛也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 他在芥子袋中翻翻找找,最终找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丹药,抵在谢玉折温凉的唇上。 柳闲直视着他,勾唇道:“刚才那两位小弟子,帮我搬了一路的重鼎,最后收了我两瓶除滞的药丸,就开心得不得了。” 他的手只是轻轻抵着谢玉折,还没用力,谢玉折已经主动张嘴将丹药咽了进去,微合唇时,牙齿磕到了他冰凉的指尖,喉结上下滚动。 “避世不出的上仙,整日为了你抛头露面,舍不得你疼,连小小的止疼药都会亲自喂进你嘴里,” 柳闲抽出泛痒的手,看着谢玉折轻轻笑了,他笑时连身后的梅花都多了几分勾人的味道,他把手搭在谢玉折肩上,凑到他耳边问: “谢玉折,怎么不见你像他们一样高兴呢?” 咽下这药后,谢玉折奇异地发现手上的疼痛逐渐消失了,相应的,心里的悸动也就更加明显了。 第82章 他的心在狂跳,全身的气血疯狂涌动,垂下的眼帘里藏着几丝躁动。 谢玉折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柳闲面前频频冲动了。或许是因为柳闲缺少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因为柳闲从来都只把他当小孩,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授受不亲的想法,可他已经渐渐长成了个血气方刚的人,此时是个面对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男人。 他将要长大时,不告而别的柳闲不在身边只存心中,即使记忆再好多年不见柳闲的影像也会渐渐模糊,他只能靠自己频繁加工想象才不会忘记,如今心理已经因此变得扭曲不堪,肖想尊长,他是这样伪善的一个人。 他的心理经历了五年毫无管控的发酵,直到彻底变质,柳闲才回来;可此时他已经违背了柳闲的祝愿,没做成骁勇纯良的小将军,长成了个负义背德的非人之人。 你总是这样,我不高兴…… 你对别人也这样吗?对那个十七也这样吗?对你亲手教了剑术的杨徵舟也这样吗? 谢玉折闭了闭眼,品尝着口腔里残存的药味,再睁眼时乌黑的瞳孔里一片澄澈,他乖巧笑道:“师尊大恩,小玉心里很高兴,来日必定报答。” 柳闲是个没心肝的无情剑修,在他心中,十七八岁的勤奋小孩,还能想什么?无非吃喝玩乐,勤学苦练,我要成仙。 “好啊,”他看着谢玉折明亮的双眼,眼神澄净到好像是个圣子,心道主角还真是纯善:“既然如此,那等治好了你的手,我就带你回去见谢镇南。” 柳闲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嗑瓜子。他白皙的指尖因为剥了太多壳而泛起红晕,谢玉折见了,伸出右手拿了个瓜子,单手剥开了它。 他听到柳闲提及父亲,一直尽力掩盖住的哀痛不断涌上,又被他压制在内。他把这颗小巧的瓜瓤递给柳闲,嘴角扬起一抹不太熟练的笑,问:“见了父亲之后,您能教教我该如何修炼,如何练剑吗?” 他看着柳闲被绸缎遮住的眼睛,垂眸时眼尾漏出几分哀伤:“我也想变得更强大,才能够帮到你,师尊……哥哥。” 或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谢玉折四岁读诗,也曾想一剑霜寒十四州,可长大后却只做了个普通的士兵,在战马上挥动兵戈。 可现在他又想学剑,理由也变了。要想和柳闲并肩,他必须走一段很远的路。 至于为什么选择修剑?因为天下最好的剑修,在他身边,在他心里。 柳闲往谢玉折的方向微探了探身子,修长指间撩起半边挡人的侧落长发,低头非常自然地用嘴唇含走了谢玉折手上的瓜子,唇瓣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舌头卷着五香味瓜子,直到感受到谢玉折明显僵硬的身体,抬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无措时,柳闲意识到这画面有多暧昧。 他只是尊师重道,剥一个瓜子递给爱护他的师尊,我怎么……我怎么鬼使神差地当他在喂我,这么自然地做了这么轻浮的事? 谢玉折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柳闲正俯着身子,看不见。 风都凝固了,嘴唇麻木到不敢多动,柳闲急忙起身正襟危坐,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话时完全没了先前懒散的风度,轻咳一声道:“可以……是可以。” “但以后不要乱叫人。师尊就是师尊,哥哥就是哥哥,按我的年纪,已经可以做你太太爷爷的祖宗了。” 柳闲笑说:“难道是想给自己升升辈分?少得寸进尺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猛地一怔,突然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对着不同的人,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谢玉折的食指上还有柳闲温软唇瓣的触感,看到这人弯腰时,他精致的侧颜唾手可得。柳闲的嘴唇在他手上流连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倒流了,那刹那很多肮脏的念头破土而出,他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 看向柳闲的目光有些晦涩,嘴上他却很委屈:“可是,使您在做国师的时候,说叫别的太显老,要我叫您哥哥。” 柳闲原是想说忘了就好,可终是没开口,只是瘪瘪嘴:“那随你。” 而后二人无言。 柳闲处理情绪的速度总是极快,只怅然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开始琢磨该怎么教谢玉折剑术了。 和传言一样,他从前为了赚钱,做过私塾先生;最初升仙时,也曾在闲时像学校教广播体操时那样,立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下面站着乌央乌央拿着小木剑的人,他一剑一剑地教,他们一剑一剑地学,欲为强身健体。 资质较好的那群人,后来甚至成立了天不生。 他有过很多学生,谢玉折是其中最危险的那一个;因此,他可以对所有人倾囊相授,独独除他。 与别人结仇也无妨,柳闲相信,即使这些人和他走一模一样的路,也永远威胁不了他;可面对谢玉折,他总会想到那句话:“彼时废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 主角身负鸿运,与其放他出去四处遇机缘,他更愿意将他困在身边,干脆给他几本入门书籍,不出错就好了,三个月后护身咒解,一切都不用费心。 他自知这样对不起谢玉折的一片真心,可穿书过来这么多年,他表现得云淡风轻,骨子里其实是怕的。 他怕死。 可活了这么多年,他什么都经历过,早该活够了,究竟是真的怕死,还是咽不下这口被人所杀的气,还是说,只是怕死在谢玉折的手中? 第83章 毕竟这个人对他而言,太特别了。 柳闲也不明白。 第046章 长揖三次 这两日柳闲次次早起, 现在已经困得不成人样。怕自己睡回笼觉时谢玉折走动不方便,他便想把鼎固定在他手上,可发现要这样行动也太考验谢玉折的臂力了, 于是乎又召出一柄小剑帮他托着。 谢玉折问:“既然你能用剑托住,为什么要让那两位仙君替你搬上来?” 柳闲眨眨眼:“好不容易出关一次,当然要让别人知道了。” 他转身回房:“宗主们都是聪明人, 他们宽宏大度,会容忍我这点小脾气的,放心,睡了。” 等柳闲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出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在树下练剑的谢玉折。 银白似刃辉的日光落在谢玉折身上,他左手挂着厚重的鼎,眉心微蹙, 凝视剑尖,剑势紧凑有力,额间有密密的汗珠未擦,显然已经练了很久。 柳闲懒散地倚在门框边,看着这人习剑。 主角可真用功,那他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懈怠。于是他很没安好心地把帮谢玉折负重的小剑取走, 笑嘻嘻地看谢玉折手上突然一沉,膝盖因突然增加的重量弯了弯, 却仍没往他的方向看,神色更加凝重, 努力挥动沉重的手臂,剑尖破空落痕。 谢玉折练了多久, 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实在再没有力气拎剑,谢玉折才喘喘气,看着他问:“师尊,您怎么来这儿了?” 柳闲喝了口茶润润嗓:“先前不是怪我没看过你练剑吗?今天心情好,满足你一次。” 这人上次在无为天的时候可委屈了,说是因为国师从来没看过他练剑,他才能快速认出来那个妖怪不是真的他。 哎,真冤枉,其实是见过的。做国师的时候,有时他虽然借口离家,其实却还在府中某间小屋里。实在无聊时,他就会偷看小孩的练剑解闷,他的剑术蹩脚又好笑。 那时他就想,倘若谢玉折的剑术能永远这么青涩,他会送他一把好剑,但是,那最好是一柄从来不用出鞘的剑。 记忆断断续续回巢,他才发现,有些苦果分明就是自己喂到自己嘴里的,还真是怪不了别人。 “您觉得我练得怎么样?”谢玉折心脏怦怦跳,亮闪闪的眼里满是希冀,似乎想从天下第一剑嘴里听到鼓励的词语。 柳闲摇了摇头:“毫无章法。” 谢玉折的双眼迅速暗了下去,他捏紧了剑说:“我会努力的。” 柳闲却扣起了他的头,他说:“毫无章法的同时也无匠气,我可没说是不好。” 谢玉折没人教就能练成这样,的确有着无人能及的天资。他的剑术自成一派,和从小在仙宗训练长大的剑修学的不同,能在别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取敌性命。 柳闲意识到,或许谢玉折根本不用他教,只要结了灵丹,就能青云直上了。 谢玉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柳闲还没来得及面色凝重,就又被他迅速的变脸逗笑了,他的眼神一会明一会暗,就像个白炽灯,而开关握在他手里一样。 “过来歇会儿。” 他坐下拍拍自己身旁的小凳,谢玉折乖乖坐下,将他被放在鼎里的左手取了出来。只见谢玉折原本被碎成渣滓的骨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修长而有力,宛如新生。 柳闲把他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不愧是方宗主亲自炼出来的鼎,效果真好。” 谢玉折也完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宝物。 柳闲起身说:“既然都好了,那就回去见你爹吧,给他看看,你的手已经医好了。” “……好。”谢玉折再也逃避不了了。 柳闲原本计划着先拜见顾长明,再亲自从他手里借来菩萨鼎的。可不赶巧的是,顾长明这旬压根不在这里。 赵元修意倒是在,可他却不主动来找他叙旧,他也没把他当回事儿,反正之后总会见的。 见不到思念之故人,他留在这山上也无事可做,于是又带着气运之子缩地回去,见谢镇南了。 将军府死了将军,和雍国却还没人发现,一如平常,街上叫卖的叫卖,唱歌的唱歌,连府内都是一派其乐融融,捏着国师送来的入镇令,兴奋地给自己打包行李准备搬家。 谢家是在疆场上传承下来的家族,万事自理自足,不习惯被人服侍;而女主人早已离开,父子俩又常年不在,恢宏的将军府里,其实只有一个老一辈就在的管家,和几个看家洒扫的仆人。 谢家人战死无数,人丁稀少,只留了谢镇南这一根残枝。他待人极亲切,没有半点主人的架子,平日得闲便和他们聚在一起,比起主仆,倒不如说是和乐美满的一家人。 他在风雨飘摇中做了半辈子谢家的主心骨,此番归家,谢家又平安,众人都高兴极了。 柳闲探头往府里看了眼,回首对谢玉折说:“谢将军不在这里。” 死盯着家人脸上绽放的笑颜,谢玉折眼神失了焦,有一种近乎喧闹的痛苦吞噬了他的大脑,每一步向前都在撕扯他的心脏,他是个几乎从没有感受过父母亲情的人。 “师尊,我们不进去了吧。”他僵硬地伸出手,扯住了柳闲的衣袖。 在水云身里费劲全力装来的平淡,顷刻间被柳闲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全然击垮。他轻轻低下头,眼前逐渐模糊,沉闷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第84章 “走吧。” 他带着柳闲入了一座山,弯弯绕绕好久,暮色将沉之时,终于在虬劲松柏下,看到了一座墓“上面没有或大将或爱妻或慈母之称,只简单刻着“沈素商之墓”,虽然刻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来极其认真,每一个笔触都是抖的。 另一边挖了一个坑,坑里摆了个长条形的棺材,谢镇南被抹了脖子,唇角带笑地躺在里面,身上衣服被浸湿成深红。 他左手握着柄沾满血的锋利小刀,右手捏着个将掉未掉的纸条,柳闲打开一看,上面的字粗狂到颤抖,好像写的人当时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似的:“你来了。帮我盖上棺材板吧,这是欠你的最后一件事了,可惜,只能下辈子再还。” 柳闲的脸色很黑。 “这写的什么丑字……” 他用力将这张纸紧攥成球,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大,最后他猛的踢上横在地上的棺盖,已经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盯着谢镇南,冷笑道:“死得真利落。” 他垂着眸,下巴却是微微抬起来的,以一种极轻蔑的姿态,在原地无声地站了许久。 鸟鸣山幽,听不见他牙关紧咬的摩擦声;日照景散,看不到他眼眶上的白绸洇出的淡血迹。 而后他缓慢蹲下身,躬起了鲜少弯下的脊背,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深深地喘了好几次气。他清越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听不清,模糊得像溺在深海里无助的呼喊声。 “你们总是这样……” 所有人都在前进在老去,背叛他背弃他抛下他,只有他永远停滞在二十三岁,吊着一口必须杀了主角逆天改命的气,硬生生活到现在,给太多人送过终,给太多人立过冢。 其实他觉得,人间挺好的,花好月圆,草绿水清。 可不老不死的上仙身边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却从未有一个人为他坚定驻足。 长生是个诅咒。 谢玉折落寞地在柳闲脚边跪下,失神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死去的父亲,和他悲伤的……哥哥。 父亲穿着据说是旧时母亲最喜欢的那套旧衣服,笑得开怀却听不到粗狂的笑声。他端正跪着一步一步挪过身去,拿走了棺材里沾满父亲鲜血的刀,小心地用布包裹着随身携带,抖着手把父亲斜着的身体摆正,瞪着双湿润通红的眼睛,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谢玉折,退后。” 柳闲站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漠然。 他扬起手时很轻松地隔空抬起了横在一旁的棺材板,先前还是一副愠怒的模样,此时却看着云淡风轻。他下压时用力很重就像要把棺盖拍碎,可真正落地时其实很轻,棺材被安稳地合上了。 尘土被不轻不重地激起,他被呛得咳了好久,抬手抹去了自己咳出的眼泪。 他看着墓前的两壶酒和新鲜的三碟菜,把谢镇南挖出来的土也堆了回去。连棺材和酒菜都给自己准备好了,他计划这一天有多久了? 十五年前沈素商死后,谢镇南浑浑噩噩了很久,走在路上念念叨叨地跟鬼附身了似的。 而某一天后他又打了鸡血,边关战乱之时自请领兵灭敌寇,百战百胜,骁勇异常,忘乎所以到家都不回,连他和沈素商的孩子,自己口中的“宝贝”都不管不顾了。 如今天下太平,谢家无恙,所以他就想丢下一切,去找他老婆了? 从前把谢玉折丢给他养,现在又把谢玉折丢给他养,这对恩爱夫妻俩还真是……夫妻相。 柳闲止不住心中的鄙夷。 地上铺满了淡黄色的松针和落叶,谢玉折跪在地上,对着不常联络的父亲和毫无印象的母亲,抵着坚硬的石子,用力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他长跪不起,脸上血迹和风沙交融。 柳闲立在他身旁,也随着谢玉折咚的三声磕地,弯下腰朝夫妻二人的墓,长揖三次。 他们二人一立一跪,无言而共拜,心里都吹过怆然的风声。 柳闲反手在地上洒了半壶酒,单独走到沈素商的墓前,半跪在地上,用手在她的墓碑旁挖了一个小坑,将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物件埋了进去,声音轻到旁人听不见: “沈将军,今日能和他到此,兰亭也算不辱使命。” 而后他对着沈素商之墓再揖了三次,极尽肃然。 谢玉折被他反常的举动吸引,顶着头上一个大包,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柳闲把那地方的土用力拍实,轻描淡写道:“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一束她的头发而已。” 谢玉折如水中抱浮木,抬眸问:“她的头发?” “嗯。”柳闲答得敷衍又诚实:“她来找过我,让我照顾你。” 为什么需要一缕头发?见柳闲没有要细致解释的意思,谢玉折虽然不解,也不多问了,柳闲不是一个喜欢别人多管闲事的人,现在并非他知道这些事情的正确时机。 父亲自知字写得不够好看,所以总会像小孩一样写大字,看着会更工整些。谢玉折低头时看到被柳闲揉碎的纸片,依稀能看出几句“欠你”那几个字。 和柳闲有关的谜团太多,他窥不破,那便只用做好一件事。 两岁母亲身死,四岁父亲远征,柳闲提着灯,从昏暗深宫中接他回家; 十七岁父亲自刎,柳闲又出现在他身旁,免去了他本该的孑然。 第85章 每当快要陷进泥淖时,他总会适时地出现,对他伸出手。那双手明明纤细,却有世间最稳固的怀抱。 谢玉折暗自发誓,自己一定会不负父亲的嘱托,拼命地、对这个人好。 所以,首先要将欲加害他之人一一铲除,寸根不留。 第047章 青衣公子 现在好了, 谢玉折娘没了爹死了,浮萍一个,只能依附着他。柳闲最初的愿望实现了, 却并没有多高兴,他更想一个人待着。 毕竟,两个人在一起的话睡哪儿啊!天天睡客栈? 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倒地就睡, 两个人就不行。人家前日子还那么崇拜上仙,每个字都维护得不得了,要是天神一样的柳兰亭带着他睡桥洞,少年的美梦都碎完了。 他先考虑了水云身。 这地方在山巅上,高处不胜寒,院子里还像老天爷施了法似的,天天下雪,给本来就低的气温雪上加霜, 门口的小池子都全结冰了。 柳闲用手戳了戳门槛边差点把它滑到的薄冰,问谢玉折:“你觉得这地方冷不冷?” 谢玉折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哆嗦,却严肃道:“师尊,这里虽然很冷,但在这里苦修有益于磨砺……” “为师舍不得看你吃苦。”柳闲赶紧地打断了他,他才不要让谢玉折抓住好机会。 谢玉折摇了摇头:“梅花香自苦寒来。”[1] 柳闲拍了拍他的头,尽力地柔情似水:“其实你不用强迫自己变强, 为师会护着你。” 谢玉折坚定又感动地看着他:“没有强迫。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我想成为你的同伴。” “……你能这样想自然也是极好的。”柳闲痛心疾首地扶了额。 你之前还一口一个我不修剑, 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我收他为徒只是想找个正当理由拴着他,他怎么还当真了?弄巧成拙, 自挖自埋,我要掉小珍珠了。 于是柳闲决定找个温暖如春的地方住, 又考虑了祈平镇。 可对于这个地方,他总有些近乡情怯。虽然有柳二守着,镇里已经恢复了安宁,可害人的真凶仍没找到,从前的失者也无法挽回。而且他还答应了要找回阿兰,可到现在除了一张还没还给人家的手帕,别的什么都没发现。 引香也没用,那么大个活人去哪儿了呢?一大堆悬而未决的事压在心上,柳闲叹了口哀怨的气,他不能当个甩手掌柜啊。 他很郁闷地在路上飘,远远地就看到有个东西珠光闪闪,丧丧地探头一看,布告栏上有块玉透的大板子,抬头几个银白大字清清丽丽地写着:“第一百三十四届群青宴——镜湖玉宴即将开始。” 竟然是群青宴的牌子? 在春山里待着的时候柳闲的时间观念总是混乱的,没想到竟然能这么巧,自己刚越狱没多久,就能赶上镜湖玉宴。 群青宴虽名为宴会,却不是饮酒作乐的地方,其实际上却是上修界四年一度的比武大会,每届均由上修界剑药器三大宗主办,富商赞助,届时群英荟萃,共聚一堂,只为榜上有名。 三宗轮流举办群青宴,每一届的名字也不尽相同。举办上一届的时候,柳闲被关着呢,完全不了解;但名为镜湖玉宴的这一届,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原书中的主角就是在这场大宴中势如破竹,名扬天下,而后大小宗门都殷勤地伸来金灿灿的橄榄枝,最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拜入天不生,还被该宗宗主顾长明所接纳,成了他的亲传弟子。 如今的谢玉折不过是个小有姿色武力平平的凡人,弱小的身体里连灵丹都没凝成;可在三月之后的群青宴上,已经可以剑气纵横,势如破竹了。 这就是真·主角光环。 而且要是柳闲没记错的话,谢玉折还会在那时候遇到自己未来的媳妇儿。据说他那未来老婆温柔体贴好迷人,善良漂亮软心肠,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2],一双烟波暗渡的双眼让多少人如痴如死,跳得一首掌上舞能刹那间得到多少人送来的赤色红花。 而且二人佳偶天成果真相见即欢,情意如藕丝难杀愈缠愈乱,而后动弹不得沉醉似死,夫妻爱侣情投意合,羡煞多少旁人? 可这时候他老婆明明只和他刚见面没多久,只因为不忍见到英杰自弃,便在决赛中,在主角不敌背景和实力俱强悍对手之时,独自发声鼓励他。在一大片的嘘声和对敌人的吹捧之中,心上的佳人仍然在侧呐喊助威,主角怎么能不感动?于是他又凭着金手指怀着满腔热血再次站了起来,奇迹般地登了云霄。 这就是真·爱情魔力。 柳闲一向爱听八卦管闲事,其实他一想到本书女主角有这样夸张而夸张的描述,就很想亲眼见见这位未来神仙的老婆。 不过,他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让谢玉折成功参加群青宴。 原因有三: 第一,他不想走书中原剧情,不然按剧情线走着走着,真就把自己走死了怎么办? 第二,他不想让主角出名,更不会让他拜入天不生,自己养着的人跑去跟那个顾什么称徒言友,这难道不必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第三,他不能让主角遇到官配,不然某日他杀了主角,这么好的姑娘不是被他祸害了吗? 谢玉折还在一字一句认真读着:“魁首奖品:菩萨针或上三宗内门弟子名额或长老测试资格,三者其一。” 第86章 柳闲当机立断道:“我决定参加这个比赛。” 能略略见到柳闲微挑的眉头,谢玉折想此时他被遮住的眼睛应当是熠熠生辉的。不过他仍面无表情地指着中间一段:“骨龄限制:十六到一百二十岁。” “有什么问题?”柳闲笑,以一种让他头骨都酥了的语气说:“我今年刚好十六,准备带我出发去上修界报名吧,玉折哥哥。” 谢玉折心里像过电一样奇异的麻,脑袋懵懵地点了点头:“……好。” 而后他又面色古怪地问:“你想做他们的长老?” “才没有。”脑海里浮现那种前拥后簇的画面,柳闲打了个寒战:“我只想要那个菩萨针。上次给你治手的是菩萨鼎,能够重塑人的骨骼;菩萨针能重塑人的筋脉。” “它们都出自百炼谷方宗主之手,是人间仅有一件的好东西。为了吸引俊杰,群青宴的奖赏向来丰厚,可没想到她竟然舍得出这么多血。” 原书里可没提到有这好东西。 和菩萨针相比,后两个奖赏毫无竞争力,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 百炼谷出手阔绰到诡异,但既然他们说了要给,那柳闲就定了要拿。 和小辈玩玩过家家而已,他下手一向很轻的。 于是,未来可期的上仙带着前程似锦的小拖油瓶,看着路过川流不息的马车,摩拳擦掌地问:“你喜欢那一辆?” 拖油瓶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借一辆马车而已。”上仙蹙了蹙眉,像朵滴着水的小花,他委屈道:“缩地成寸太累了,我不想用。可上修界在天那边,路途如此遥远,我们还是个穷光蛋,你舍得让我徒步而行吗?” 谢玉折的嘴唇抽了抽,而后将一个五彩斑斓的袋子递到了他面前。 柳闲兴致缺缺地盯着这旧袋子,“这是什么?” 往里看装着闪瞎眼的金子,他大惊失色地捧了上去:“这是什么!大将军不是说自己很清廉吗,怎么藏了这么多钱?” 谢玉折冷漠道:“不是他的。你又忘了。” 那眼神里全是责备和不忿,可他却仍弯下了身,细致地把袋子挂上了柳闲的腰,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柳闲嫌弃说:“忘?我又忘什……” 垂眸看了很久袋子上眼熟而蹩脚的绣线,再看看谢玉折的头顶,柳闲终于从脑袋里挖出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恍然大悟道:“本国师果然深谋远虑。” 还在做国师的时候,出于某些很特别的个人原因,沈高峯和他从来不是君臣关系,而更像是合作。 沈高峯每求他办一件事,都会给他大量的报酬,当然,陛下取得的回报只会更高。 这些金银财宝,可不能大咧咧放在家里!倒不是怕被偷,毕竟无论在哪,柳招摇的家都有个特点,就是没别人敢进去;所以其实是钱太多了,放家里占位置。 于是他就给自己做了个超大容量的芥子袋,剩下的边角料顺带给谢玉折也做了个。 柳闲转头一看,原来他还一直挂身上呢。 皇恩浩荡,某日晌午,尚衣局的绣娘来为二人量体裁衣,十岁的小谢玉折突然来了兴趣,找绣娘学了个火柴人的绣法,并用绚丽的色彩为其绣上了头发、服装和背景,这一切的悲剧很不幸地发生在了柳闲新制的袋子上。 他满心希冀地把这丑玩意递给柳闲,原还想让绣娘帮忙纹花绣鸟的柳闲痛心疾首,又怕伤到小孩的心,只咬牙说了句:“小玉,你真棒。” 这是他辛辛苦苦从黑市里才淘来的天价布啊…… 而且这玩意实在是丑得太不忍直视了,他只好找了个“小玉帮我存存钱”的理由,让谢玉折自己把这袋子收好。 毕竟,权势滔天的国师腰上挂一个绣着两个黑眼圈红脸蛋笑似鬼脸一高一矮如唱戏般小火柴人的袋子,成何体统! 柳闲掂了掂自己的钱袋,眼睛里映满了金山银山,有种继承了自己遗产的恍惚感。 沈高峯对他这么好,他当时不该那么吓他的。 于是柳暴发户当场就拿着自己的遗产去上京最好的拍卖行,要直接咬牙把最好的坐骑一口价拿下。 可那一口价实在是太硬了……他得把牙齿咬碎才舍得付。 于是爱惜牙齿的柳闲还是选择坐在贵宾vvvvvip席位上,进行了一场拍卖,财大气粗地拿下了一辆好马车;原以为会是一场顺利的交易,可进里屋付钱时,浓重的人血味却刺得他直犯恶心,他在门口止住了脚步。 “阁主,已经查清此贼所做之事件件不假,属下赶往之时,恰巧撞见了他与天照坊之人泄密,如今两人接已擒来,只待阁主发落。” 而后是良久的寂静,有清甜的烟香弥散而来。 “尚嗣。阁里本不该留背信弃义之人,可你过去有过几分功劳……” 一个温润似水的声音终于开了口,他不轻不重地说着: “那便挑了双手,贬为奴籍,以施小惩吧。” 谢玉折惊异地听着这位公子的话。 奴籍和人家里的丫鬟小厮可大不相同,那连三教九流中的最末流都算不上。奴籍是人人都能践踏的玩物,不是个人。 通常只有人犯了重罪,而又有人存心要折磨他时,罪人才会被贬为奴籍。而且,各国有各国的律法,有权利定夺别人身份的,除了帝王,就只有与各国相独立、或是约定好互不干扰的几大势力之首了。 第87章 而这个听起来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人双手的去留,将他打入奴籍,仅为“小惩”。 他平静地就像在和好友说“我吃过了”似的。 “属下会派人守着。此人又该如何处置?”一人用软剑比着尚嗣身旁的男子,恭敬地问。 “此人不属于我阁,不能用我阁的规矩处置,任凭你们心意。”似是思考了一会儿后,公子又谦和地笑说: “不过,之后要把他送还给天照坊,毕竟这是他们的人。去的时候带上别的礼物,最近寻得那么辛苦,总得有个献殷勤的用处。再附上我的名帖,就说‘不才徵舟敬上’。” “属下明白,一定会将礼物尽数完整地送入天照坊内。” “拖下去吧。”坐在主位上的青衣公子平淡地朝堂下挥了挥手:“走得隐蔽些,别脏了贵客的眼睛。” “属下告退。” 柳闲一抬眸,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杨徵舟衣衫微敞,胸膛浅露,斜仰头于太师椅上阖眸假寐,手执着一根雕花精致的烟枪,长烟袅袅浮上,半掩白皙裸露的肌肤,衬得他放纵又多情。 而后他笑踏进屋,衔香带风,与他擦肩而过的,是两个被押解离开,连五官都再难分出具体位置的,血淋淋的“人”。 第048章 碧玉湖 领着二人去付钱的是个艳若桃李的美人, 步伐婀娜,引得一众贵客侧目。 可在听到里屋传来的人声时,还没等柳闲开口, 她就已经抢先挡在了他面前,对二人微微一欠身。她生着一身毫不下流的媚骨,自责时双目含露, 惹人怜惜:“瞧妾身今日头昏得,竟然将您二位公子带来了这条路,该死该死。” 她用一只葱白的手轻扇了自己两巴掌:“妾的哥哥有个收藏古董的爱好,近日得了个好宝贝,妾待会儿一并送到二位公子的车上来赔罪,能在大人的车上做个装饰,也是它毕生的荣幸了。” 耳朵里落进杨徵舟比泉水还要温和舒缓的声音,他似乎是在处罚谁。柳闲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伸手将她扶起身:“美人一笑值千金,再名贵的宝物,又怎么比得了您赠我一笑。” 这姑娘的面色看着轻松,手却在微微发抖。她明显是不想再走这条路。是怕客人看到脏东西不满,还是怕主人知道她误入后发怒? 柳闲笑着对她点点头,微微蹙起的眉彰显了对美人垂泪的心疼,可动作却半点没有回绝的余地, 他从容地抬脚向前道:“在下过去曾来过此地几次,知道这就是最近的路了。姑娘, 继续走吧。” “可是,这屋里——”美人很焦急地喊了声, 可是柳闲已经抢先一步踏进了房门,擦肩而过两个血肉模糊的残废。 “别害怕, 我和屋里的大人物关系还不错。” “是,是吗?那妾先行一步,为您通传一声。” 公子,我们阁主正在屋里生气呢,你这玩笑……我希望您这不是玩笑。知道杨徵舟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在他抽烟和处置人的时候打扰他,美人只好迅速跑上前,把二人甩了老远,而后恭敬福身,颤抖着嗓子对太师椅上的人道:“阁主。” 杨徵舟用手将烟杆子在椅臂上轻敲了敲,微皱着眉头说:“有客人?怎么领到这里来了。” 他拿起烟枪慢抽了一口,微微坐直了身子,柔顺的衣袖和微卷的长发一起脆弱地垂下,他的语调仍是温和的:“罢了,请进吧。” 美人低下了她的头颅,泫然欲泣:“明瑛实在腹痛难忍,让我来替班,属下外出刚归,不知道阁主您来这里了,带贵客到此,请您责罚!” 杨徵舟嘴角噙着如玉的笑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瑛一直尽忠职守,想必今日定是不适极了。既然如此,你便回去照顾她,我来迎客吧。” “多谢阁主,属下先去医坊为她拿一副药熬!”美人如沐春风,又恭敬地对杨徵舟补充了句“这位客人说是您的好友”,而后告退了。 “好友?” 烟雾朦胧间,杨徵舟直直望天发了很久的神,也想不出来自己目前会有哪一个好友来这地方买东西,这里卖的又没有好东西。而后他听到有些熟悉的银铃声,是有别人进屋了。这铃铛声像是柳闲前些日子所说那个死敌身上挂的,他慢慢地挪了个眼神一瞥—— 他眼前就出现了一张妖孽的脸。 这张脸用白绸蒙着双眼,双唇薄红洇染,唇角微微卷起,明明生得很好看,规规矩矩地立在堂下,却差点把他从椅子上吓跳起来。 来人长长的眼绸被风吹到了眼前,挡住了一半视线,他很为难地晃了晃头,却发现它纹丝不动,只好伸手将它捋至耳后,再对他很高兴地打了声招呼:“你好呀,杨徵舟。” 惊错还是第一次见阁主这么惊慌。 她本来以为按照自家阁主的性格,就算上仙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来了,他也会先不慌不忙抽口烟,再很轻柔地说一句“上仙,您今日邀在下同游,荣幸之至”的。 可现在只是看到两位拍了匹马的客人,她就有种阁主微微颤抖的手指其实是在挖地缝的感觉。 可这两位客人身上半分灵力也没有,或许只是某国贵族的两位公子哥而已,更何况其中一位还盲了眼,压根看不见他,所以,他为什么这么慌乱? 难道说,是今年第一场拍卖的得主对我们阁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吗? 第88章 直到这一刻,惊错真正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接下来的画面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可能入土的那天都要拿出来在心底念叨两句。 只见杨徵舟完全没了先前的气度,想也不想地迅速把手伸到背后,手一松,烟杆子就掉在地上了。那是个品质绝佳的孤品,落地时发出哐当一声重响,响得惊错的心肝抽抽疼。就这么一下,得费掉多少钱啊! 她一边痛心,一边很有眼力见地给整间屋子和阁主都施了个去味道的清洁咒。 因为她发现,阁主好像是在怕被这位客人逮住抽烟的行径,就跟她隔壁邻居家喜欢往坑里放火炮的小孩似的。 杨徵舟迅速站起身,右手从胸口划过时悄悄理好了自己散乱的衣襟,轻咳两声:“柳闲,你怎么来了?” 柳闲嘴角僵硬地看完了他毫不流畅的一系列动作,向被扔在地上的烟枪投去了个“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他在,只是想尽量友好地和他打个招呼,不知道他看见我反应这么大,也心疼你”的复杂眼神。 他无言良久,最终反问:“你又怎么在这儿?” 杨徵舟指着头顶“裕业有孚”四个烫金大字,答得极快,生怕他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我的产业,今日无事,恰巧又是今年第一场拍卖,我来坐坐。” 柳闲散步似的绕着杨徵舟这一大间奢华的屋子转了转,东看细看,最终赞赏地点了点头:“杨老板产业遍天下,业务繁忙,住这么好,好羡慕。” 一百多年没见过世面的柳山人是真心在夸,杨徵舟却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件事,还以为他是在冷嘲热讽,毕竟他对那两个人的处置可不算轻。 “这是你喜欢喝的,你一边喝,一边听我解释。”他为柳闲倒了杯清茶,茶香袅袅,他很遗憾地说: “刚才那个人叫尚嗣,我们一直对他很好,可他却和坏人暗中勾结,蝇营狗苟,如果只有我吃一些亏也就罢了,可他给阁中其他人也带来了好大的损失,有些人差点因为他丧命。” 他越说越哀戚,双眸秋水流转:“我们都是家人,对家人下手的白眼狼,怎么能不重罚呢?” 柳闲兴致缺缺地听完了他这一段有情有义的发言,边听边打哈欠,最后十分诧异地问:“你处置你的人,和我解释干什么?” “……” 你不是也没打断我吗? 也是,把这些当琐事,毫不在乎,柳闲的性格。 杨徵舟试图打破此刻的寂静,再问:“所以你为什么来这儿?” 柳闲晃了晃手上的钱袋子和手上中拍的银签:“你不是都迎我做客人了么?我拍了辆马车,是来付钱的。” 杨徵舟从没想过今年在这个拍卖行遇到的第一位客人,会是柳闲。他诧异问:“你向来御剑出行,为何又要马车?” 柳闲言简意赅地答:“因为要出趟远门,但有个同行的拖油瓶恐高。” 一直被人当空气谢玉折有些自责地敛了眉,但他却是一个内心深处十分欢喜的空气,特别是在听到杨徵舟这句话后。 毕竟,一直御剑的师尊,为我买了辆马车。 杨徵舟无奈道:“你若是想要,直接找我就好,何必麻烦来此。” 他偏头看了眼跟在柳闲身后的青年,对谢玉折微微一笑后,又大大方方地收回了眼神,在这礼貌性的对视之时,他已经暗中把谢玉折打量了个仔仔细细。 临走那天柳闲说要亲手杀了谢小将军,看上去恨他恨得牙痒痒差点就要千刀万剐了,怎么现在反倒来为了他买马车? 谢玉折怎么还没死? 果然未来有情仇,他还是没猜错。 余光看到谢玉折焦点一直不变的目光,杨徵舟暂时收起了摇扇看戏的念头,转头问身后的黑衣女子:“惊错,青鸾车在哪儿?” 惊错毅然道,心里仍是瞠目结舌的:“正在别院,我去为您取来。” 杨徵舟制止了她,站在二人之间,隔开谢玉折问柳闲:“我有一辆青鸾车,可日行万里,飞天如履平地,外景设有杨家亲自打造的幻境,可任意转换为想看到的景象,恐高之人也在上面不会害怕,陪你去取那一辆吧?” 柳闲连忙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一听就很贵。” 杨徵舟很失望地耷拉了肩:“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找你要钱?” 柳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把钱袋子放在桌上,语重心长道:“自食其力是美德,我是这样告诉谢玉折的。” 十七岁的谢玉折现在觉得自己耳边有十八只喜鹊在唱歌,当然是高高兴兴地顺着自家师尊的话说。 杨徵舟无可奈何道:“惊错,陪这二位贵客将他们拍的马车取来,多添置些用得上的物件和鲜艳的装饰。” 柳闲对他一笑:“你还是记得我的喜好,多谢。” 惊错领命后带着两人走了,于是柳大富带着谢小瓶,如愿坐上了用遗产购入的马车。这车华美浮夸极符合他的审美,也的确配得上价格表上的那一长串数字。 独留杨徵舟一人在这件屋子里,他弯下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长烟枪,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浮尘后,端坐在太师椅上,捏着烟杆砸到桌角后磕出来的一个浅坑。 从什么时候开始,柳闲就再也不愿意承他半点的好了? 就连上次那十套于他们而言都微不足道的衣服,他后来都用等价值的东西送还了回来,刻意到了极致,像是在和他赌气一样。 第89章 可上仙真的会和他这样的人赌气吗? 而且,从前柳闲发现他抽烟的时候,都会微笑着却很强硬地把他的烟杆子拍开,说一些他听不懂的“尼古丁”“焦烟”伤肺会上瘾之内的话,他也就戒了。 可是在烟雾中他才能够放松片刻,而柳闲不在。 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回来,却已经对此时毫不在意了。刚才他那么狼狈,换作从前的柳闲看见了一定会和他玩笑两句,可他……太礼貌就是疏离了。 杨徵舟的手轻轻一捏,名贵坚硬的烟杆便化作了粉碎。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混杂着烟味消不掉,他微仰头看着作着一副典雅好画的天花板,瞳仁中的黑渐渐褪去,透青色的双眸显现,就像一对蓄着碧玉湖的宝珠,和微卷的长发相称,他好像个优雅的妖。 杨家世代修幻术,唯有他受上仙教导,剑术也会几分,身体也较旁人更强健些。可他现在行商坐贾,万事有人领命代做,日日有人暗中保护,柳闲教他的那一身制敌技艺大多数时间都已经没用了。 不过他早该预料到如今和柳闲的这般情形,毕竟报应不爽,背叛无法改变,就算他再只手遮天,一句话就能把一个人的心剖出来,一施法就能蛊惑一个活人的思想,可他永远也遮蔽不了一个无情道修的心。 和柳闲的关系变成这样,他难过,但并不后悔。 第049章 镜湖玉宴 在杨徵舟独坐愣神的时候, 柳闲已经兴致勃勃地上了车,谢玉折环绕车身检查了两圈,确认没有危险后, 也紧随其后。 这辆马车在外看着普通,其中别有洞天,内饰银绸绣有仙鹤, 毛绒坐垫极其舒适,头上挂有细长彩羽,四周摆满了各类杨徵舟送来的仙器装饰,宽敞到在能坐下七八个人的同时,正中间还放着一把七弦琴。 柳闲逮着这把琴,笑嘻嘻问:“为师还记得你之前一步一步跟着我学弹琴的日子。五年过去,学得如何了?” 谢玉折一直都是个很诚实的人:“略有进展。” 柳闲大咧咧地躺了下来:“为我弹一曲吧。” 谢玉折看着那把熟悉又陌生的琴,为难地抬了眸:“真的要听吗?略有进展, 但仍不堪入耳。” “很无聊啊,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柳闲侧卧着身子,一手支头,打了个呵欠问:“难道你想听我讲鬼故事吗?” 谢玉折浅笑着点点头。 柳闲微笑着拒绝:“我不会讲。为你师尊弹一首吧,弹什么都听。” “……”谢玉折有些不知所措。 柳闲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轻飘飘地送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难听也听,请奏, 爱徒。” 谢玉折紧抿着唇,看着已经将两手交叠放在脑袋后的柳闲, 他平躺着,曲起半边腿, 已经很悠游地闭上了眼。 他挣扎很久,终是盘腿坐在琴前, 双手悬于琴弦上很久,直到每一根弦都经历了他“要好好响”的眼神鼓励和威胁后,他终于下手拨弦,动作时紧皱着眉,感觉弹琴比杀人难一百倍。 “呃……”惬意躺着的柳闲差点被自己的一口气给呛死。 谢玉折这琴弹的,能看出来,的确用心练过几年。要手法有手法,要乐感有手法,要好听有手法,手法实在是专业啊! 公子人如玉,琴声百鸟惊,其刺耳如刽子手刀锋所至,其难听如重病之兽嘶鸣,其倒胃口如夏日放置三十天的冷油饭,其骇人如地狱恶鬼的飕飕哀嚎。 柳闲忍无可忍地坐起了身,不可置信道:“别弹了,你弹的什么啊?杀猪呢?” 谢玉折沉浸在琴音带来的悲伤之中,没意识到柳闲是在骂他,只以为他在问自己弹的是哪首曲,很无辜地歪了歪头:“师尊,《杀猪》是什么曲子?” 柳闲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他很久,最终很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小玉,要不在去百炼谷之前,我们先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您的身体不适?”谢玉折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不是,你,算了……我只是觉得你弹琴的手法很棒,想知道是什么曲子。” 在柳闲“君有脑疾否”的打量眼神下,谢玉折用清澈的眼神回望他:“我弹的是《苦昼短》。” 柳闲又迅速躺下去了,他用手遮住刺向眼睛的光,闷声道:“我不喜欢这个,很不喜欢。” 谢玉折迟疑了片刻,最终道:“以后……我不会弹了。” “你喜欢听什么,我们换?” 话音刚落,柳闲就立即把手边的花枝丢到了他身上。 谢玉折稳当地接下,他握着这朵娇艳欲滴的花,浅浅地笑了。和雍国人只会给自己喜欢的人送花,柳闲是觉得我有进步吗?这些年忙里偷闲练琴,努力果然没有白费。 没想到下一秒柳闲补充道:“别,我怕我做噩梦。” “?” 谢玉折用力掐着自己的指关节,连带着花枝都差点被掐断。 难道他不喜欢这首曲子了吗?可这分明就是他教给我的。 他第一次听到这首词,是在五岁。 国师府的小亭子旁开满了铃兰,树上的喜鹊叽喳叫,葱绿盘旋的藤蔓上点缀着朵朵小花,柳闲坐在亭中石凳上,他坐在柳闲怀中。 桌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副笔墨纸砚,柳闲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柳闲的字无疑是极好看的,他好像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极致的好。 第90章 在落笔之前,柳闲问他:“小玉,你想先学写什么字?” 他说:“哥哥,我想学写你的名字。” 可那时候他连国师的真名都不知道,国师也只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并没有拒绝他,可右手却写下三个字,一个一个地指着,对他说:“这是你的名字,谢、玉、折。” 可我明明想知道的是您的名字。 他学得很快,不明白柳闲的回避,不开心地撅着嘴,低落道:“哥哥,大家都知道您是国师,我也只知道您是国师,可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可柳闲没听,他自顾自写自己的字。 柳闲硬起心肠来火都烧不软,他只好又吵嚷着要他教自己正在写的这些难字,柳闲说:“这叫《苦昼短》,是我那个世界的古人写的词。” 他不懂为什么还有几个世界的分别,懵懂地看着他,却又倔强地坚持要学,柳闲无可奈何只好接受,每一笔落下时,他都会念出那个字,教他读。 可还没写到一半,柳闲便停了笔,皱眉看着他问:“谢玉折,你为什么哭?” 谢玉折怔怔地感受着自己脸颊上滑下的水痕,一字一顿道:“哥哥,这首词,我好像听过。” 那一刻柳闲的眼神是空的,白茫茫的一片让人心生恐惧,他还以为他说错话了。可转瞬后他又被柳闲拉进里屋,他对他弹了这首曲,说:“这是从前几位乐师谱的曲,很好听,我教你。” 国师的身体不好,可弹琴的时候从不咳嗽,他的琴和他的字与人一样好。 在马车上,谢玉折认真盯着仿佛在睡觉的柳闲,长睫低垂,有些落寞。 他教我的,他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不过看柳闲的反应,他已经忘了吧。 毕竟他的人生那么长,有更多更值得记住的事。 * 这辆车用一小点灵力就能驱动,刚好柳闲从柳二身上抢来的灵力还剩一大半,二人就此踏上了去器宗的路。 柳闲睡了一会儿,又在谢玉折“这又是什么厉害的特殊功法”的震撼星星眼下,打了一整套很标准的太极。 这是他在穿书前的大一时,在一个被好心学长忽悠进去的太极比赛中学到的。 而谢玉折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练剑,最初还想弹弹琴,不过被柳闲严令禁止了。 如此十日过后,便到了镜湖玉宴的报名处。 这儿立着两个人,一人收报名费,费用低到比不过一碗菜钱;另一人身旁放着个岁寒石,以测人骨龄。 从前天不生也有这东西,柳闲每每测出来都是他剥离欲念修无情道时的年纪,二十三岁。 他的身体永远停滞在了那年,所以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发现其实自己是个老不死。 可他忽略了这一百年,其实科技一直在革新! 此时他一把手放上岁寒石,那石头就直接白光暴起,数字从一开始加到一零二四,在一零二四卡了半天,最后直接爆炸了。 两位弟子是测骨龄的老手,第一次见这种情况,眼睛都看直了。 女子宽慰地说了声“仙君,没关系”,而后又拿出备用的另一块,结果又炸了,又一块,一零二四,又炸了。 如此砰砰四次,动静不小,场上人频频朝柳闲投来打量的目光。 “宗主嘱托过我们,要是遇到了特殊情况便告知她,她能处理,仙君可与我一同前去。” 柳闲跟上脚步,喃喃道:“宗主……” 女弟子点头,朝不远处投去憧憬的眼神:“此次宗主提前出关,亲自主持群青宴。” 柳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两顶厚重香炉间,有个流水神仙般的女子立在烟雾缭绕中,芊芊素手上绕着根缀铃细线,她婉然笑着,正在同身旁的白胡子老人交谈。 他后知后觉,大惊失色道:“宗主!?” 而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二人的目光,她对老人点点头后,就款步朝他们走来。 柳闲追悔莫及,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方霁月会在这里。 弟子朝女子行礼:“宗主。” 银线灵动扶她起身,方霁月没说别的,反倒对一直往后钻的柳闲行了盈盈一礼,对突然的重逢毫不诧异,谈吐间落落大方,仿佛只是在花园里遇到了个熟识的好友。 她说:“亭,今日花开正好。” 这称呼…… 谢玉折有点站不稳,身体微微晃动,他垂眸看了看地面,好像是地震了。 柳闲不过脑地点头附和:“天气也很好。” 方霁月抬手半遮眼睛,抬头看着冬日暖阳,吐气如兰,全然不像外界所传的女魔头模样:“是啊,若能不被琐事缠身,与好友外出踏青,就再好不过了。” 柳闲道:“方宗主好友遍天下,若是想,自然可以约上三两好友。” 俨然是把自己从“好友”那栏撇了个干净。 风吹过炉香阵阵,四周静默,只闻得方霁月手上铃清脆作响,她并不介意柳闲的疏远,笑问女弟子:“阿沧,是为了什么事找我?” 被叫做阿沧的女弟子看了眼面色不佳的柳闲,沉声中带了一丝不可置信:“岁寒石测不出这位仙君的骨龄,裂了四颗。” 这可是门内长老亲手制作的岁寒石,竟然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方霁月了然点头,柔声道:“无妨,我与这位仙君熟识,他年仅二十三,无需再测,拿名帖来吧。” 第91章 这话说的……竟也没太大问题,柳闲跳着眉心,一时无言。 被当做空气一般忽视了的谢玉折有些纳闷。 百炼谷方宗主向来以温婉外表下的铁血手腕闻名,从不偏袒任何人,她叫柳闲“亭”,知道他的身份,居然会包庇他? 他觉得自己口腔里涩涩的,像喝了一口陈醋,干燥又不适。 近日的吃食出了问题,以后不能去王婆那家买调料了。 一心公正的阿沧却不知道自家宗主在她面前给人开后门,她只是有些惊讶,宗主闭关都不止二十三年,真的会认识仅有二十三岁的朋友吗?太神奇了。 不过她全然相信宗主的公正,双手递上一张未署名的名帖。 方霁月用无常雀丝将它浮着,玉手提笔就要往上写“柳闲”二字,却被柳闲“且慢”二字打断。 她抬眸,看着柳闲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把谢玉折往前推了推,缱绻笑道:“方宗主,刚刚弄错了,不是我要参加,是他。” 方霁月仿佛这才注意到这一身黑的小辈,她眼波流转,诧异地打量了眼谢玉折,又收回眼神,只说了一个字:“他?” 阿沧明白宗主的意思,她替她冷声开口:“可这位公子并未结灵丹,参加群英会之人,最低需是筑基后期。” “阿沧。”方霁月的语调沉了些,她纠正道:“我瞧这位仙君身姿不凡,许只是不便显山露水。” 柳闲讳莫如深道:“就是他。多谢方宗主,我也相信他。” 阿沧试探地看了眼方霁月,没等来宗主的指令,却看到她亲自拿出一块岁寒石,对谢玉折道:“小仙君,请你覆手上来。” 连丹都没凝的谢玉折从没想过会被赶鸭子上架,他侧头看到柳闲“靠你了”的手势,机械地模仿了他先前的动作,把手放上了第五块岁寒石。 这次石头终于没炸开了,只是闪了许久霞光。阿沧死死盯着七彩流转的岁寒石,捂紧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石头袋子,直到它最后停留在“十七”这个数上,她才舒了口气。 菩萨针这种宝贝,柳闲如何都舍不得放手予人,但如果比武台下有方霁月这种旧交看着,他也腆不下这脸上台欺负小辈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给谢玉折交了报名钱,面如土色地在方霁月递来的名帖上写上了三个字。 方霁月认真看着他动笔,赞道:“多年不见,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字,这般好看,别人写不出来。” 笔锋一收,柳闲递交了名单:“多谢方宗主夸奖,只是活得久,练的时间比别人长太多,自然就好看了。” “亭,真的不与我多言吗?” 她接过名单,看着上面“谢玉折”三个凌厉字迹,侧头对这个名字的主人,笑说:“还有这位小仙君,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讲。” 谢玉折直面着这笑,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害怕地颤抖,转瞬却又好像被春风拂过。 柳闲上前一步将谢玉折护在身后,轻声问道:“方宗主,有一事我有些不明白,百炼谷是否能收外姓徒?” 方霁月浅笑道:“此为大忌,违者绞死。” 柳闲的声音低到听不出情绪:“可你我旧识,我愿您一切皆好。” “看来很多话只有下次见面才能说了。”方霁月轻柔地看了谢玉折一眼,而后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独留柳闲立在原地犯了难。 现在还能怎样拿到菩萨针呢? 明夺暗抢?可他不愿器宗名誉有损,不想砸了故人的场子。 谢玉折……?这破剧情还是走下去了。 柳闲转过头哀怨道:“明日起教你练剑。” 第050章 我们的家 虽然不知道方宗主为什么要提到他, 但谢玉折向来都只是一个别人不主动提,他就不会好奇的人—— 虽然在柳闲的印象里,他的问题尤其的多。 他正如捧长生仙药般捧着柳闲为他争取来的大赛资格, 大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锋利的“谢玉折”三个烫金小字,口腔里的不适感一下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甜甜的味道。 “练剑?”他有些不可置信。 柳闲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补充道:“刚才那个人是百炼谷的方宗主,无常雀方霁月。倘若她日后约你私下相见,不要去。” 谢玉折眼睛亮闪闪地,抬眸看着满脸悲戚的柳闲,很坚定地说:“我会好好练剑,不会见别人的。” 方才柳闲在外人面前直言了对他的信任,他当然要尽力在大比上表现优异,不能在外人面前辱没了柳闲的名声, 哪还分的了心见别人。 一个连灵丹都没有的人这样想。 说是教谢玉折,柳闲也有足够的教学经验,可真要他亲自培养死敌变强,他做不到。 可在揪心这样一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件事悬而未决:住在哪? 最终柳闲拿着自己的遗产,东挑西选,在乡野置办了一间带院子的小竹屋。在给自家房产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罩之时, 他非常遗憾地说:“为什么还没有人来追杀我呢?他们不会真当我接受了大师改造,金盆洗手了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 自己这个月的确安分守己,除了去天不生拿了个菩萨鼎之外, 别的什么都没做。 没人追杀难道不是好事吗……谢玉折一踏进门就听到柳闲纳闷的自言自语,差点被门槛绊倒。 第92章 “师尊。” 他左手提着几大袋瓜子, 右手拎着一大包肉干,牙咬着一袋柳闲钦点的花草种子,头上晃悠悠顶着个鹦鹉笼子,看着惬意坐在小院石凳上数花瓣的柳闲,狼狈地扯了扯嘴角。 还好他在军营里曾受过不少训练,不然根本搬不回来这一大堆东西。 见他回来,柳闲立即捂着手嗷嗷叫,说这儿那儿特别特别疼,真是辛苦徒弟跑这三趟了,这是历练啊历练! 而后他放下被掰得只剩了几个蕊的花枝,余光看到连牙齿都没空的谢玉折,忍俊不禁道:“你去杂耍团进修了,想回来给我表演一下?” 他抬手取下了谢玉折牙咬着的种子袋。 谢玉折还没来得及把手上东西放在桌上,头上鹦鹉突然瞎扑棱差点把笼子滑到地上,他连忙跟着往反方向偏头。柳闲见这鸟要弹到他脸上了,条件反射似的蹦了三丈高,却还是笑嘻嘻的。 沉下脸看着快要笑岔气的柳闲,谢玉折反问:“对,好看吗?” 柳闲揉去笑出来的眼泪,努力咬唇时嘴角依旧止不住地翘起:“谢小公子芳龄十七,生得如此俊俏,当然是赏心悦目,好看至极的。” 脑袋上的鸟扑棱得更厉害了,谢玉折再也稳不住,又怕把柳闲吓到,连忙把它取下来抱在怀里。 “我越狱的第一天可就听人说了,”柳闲避开鹦鹉,掐着嗓子模仿说书先生:“那谢家的小公子是传奇人物啊!年幼时失……是由另一个传奇人物的国师养大,后面国师消失了爹又恰好回来巴拉巴拉,战功赫赫,更重要的是——还是上京人集体票选出来的绝色榜榜首!” 柳闲走进一步,弯腰提了提谢玉折怀中的鸟笼,活似个纨绔。他笑了一笑,对谢玉折说:“绝色榜上全是各家的闺秀美人,多数人都对他们趋之若鹜,可有你喜欢的?” 谢玉折一丝不苟地纠正了他的说法:“师尊,不止闺秀,您也榜上有名。” “你……”柳闲顿时噎住了。 其实他对这个排名非常不屑。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在上面排第六。为此,国师大人还曾询问过身边的宫女,宫女很诚实地说,本来第六连都没有的。 国师大惊。宫女连忙补充:“大人呀,绝色榜是按脸排名,您不露脸,本来压根没在参赛列表。” “然后呢?” “然后听说是编榜的人被人威胁了,说必须把您的名字加进参赛名单中,那时候全民投票只剩一天了。虽然大家没有见过您的长相,却见过您的好,知道您梅姿玉骨,于是票数蹭蹭蹭上涨,仅用一天就涨到了第六名。” 小宫女坐在他身旁玩,双手合成花支着下巴,笑咧了嘴,满眼都是小星星,宫里的很多奴才没事的时候都喜欢待在国师身边,她也不例外。 “哦。”柳闲点头,把手上的《绝色榜大全》交给她:“我没拿过榜首之外的名次,败坏名声,烧了。” 末了,他又笑着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被谁威胁了吗?” 宫女接过纸张,抬眸看到眼含杀意的国师,嘴角抽了抽:“未曾听说,许只是仰慕您风姿的人……” 即使听说了,她也觉得还是救人一命比较好。 直到今天,柳闲仍然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最后一天了非要把他的名字加上去,而谢玉折竟然还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斜睨了谢玉折一眼:“我的名字,你加的?” 谢玉折用澄净的眼神直视着他,没回答。 柳闲只好继续说着自己的:“十七岁,按你们那儿也该成婚了。你长得不错,家世又好,鼎鼎大名,应该不少人去将军府找过你爹,想和他结儿女亲家吧。” 谢玉折冷声道:“父亲与我常年身在边关,只念破敌除寇,教我带兵打仗,我受他的教导,更是一心念敌,心里再无其他。” 身为主角未来死敌的柳闲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他语重心长道:“不要老是念叨着远方的敌人,他们又不会分你钱;近在咫尺的美好才最重要,至少能让你开心。” 谢玉折放下手上腰挂的东西,淡声到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似的:“谨遵师尊教诲。” 他又指着鹦鹉问:“您不是怕鸟吗?为什么要买它?” 柳闲忍着恶心凑近了鸟笼一步:“我只是不喜欢。我在培养自己对他的喜欢。” 谢玉折道:“国师府里,也曾养过一只这种鸟,它会学人说话。” “还真能说话?”柳闲有些诧异:“可我不想见它,你又不懂科学喂养,把人家喂得胖得飞不动,后来你走了,我也走了,它飞不动,我猜已经它死很久了。这次一定好好养。” 谢玉折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怕鸟,但是他想克服,以前没成功,这次一定。 而后他把怀里的竹笼轻放在桌上,突然握住柳闲不停逗鸟的苍白手腕,认真盯着他被蒙住的眼睛,问出了那个朝思暮想的问题:“所以您当年为什么消失?” 谢玉折四岁时第一次进国师府,其中雕梁画栋,流觞曲水,却没有一点人气儿。国师不需要奴仆,偌大的宅邸里没有别人,只有后来为他收留了几个“家人”。 他像是有做不完的事,来去无踪,常常只在前日嘱托几句,或是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诉他要离开,归期大多不定,让他照顾好自己,不必等他。 第93章 于是他没日没夜地练剑,直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坐下来时,才能看到柳闲轻轻推门而入,身披一身月色。他再为他端出温好的夜宵,如此每一天。 出征前他明明说会等他回京,可他凯旋时国师府已经彻底荒芜,天子要他领命杀之,他才知道这个人已经消失许久了。 谢玉折的手劲极大,柳闲想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抓住,冰凉的皮肤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被那双锋利的眼神盯着,柳闲真不知该怎么说,泄气地摊了摊手:“我忘了。” 他指着自己的手腕,轻嘶了一声:“无论为什么,现在不是都回来了吗?可你快把我给捏废了,我一废就想死,死了就回不来了。” 谢玉折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用力,松手时柳闲雪白的肌肤已经泛起了红,他歉疚地低头道;“师尊,是我冒犯了。” 再度抬眸时,他眼眶已经红了一圈:“如今已经很好,我们能一直这样吗?” “……” 柳闲说不出能与不能,他能感受到谢玉折目光的重量,想到或许自己曾经的不告而别,的确给他带来了不少委屈。 于是他揉乱了谢玉折的头发,笑着反问:“我不是还要你在群青宴上夺魁吗?还有三个月呢。” 这次搬新家,他们置办了不少家当,谢玉折还带回来了不少小玩意儿,他就坐着玩花,看谢玉折来来回回跑了几趟,觉得有个跑腿工也挺好。 看着铺满桌的零食,听着谢玉折微喘的呼吸,柳闲指着桌上的物件和身边的人,心满意足地拍手说:“瓜子、花生、谢玉折和小丑鸟,修炼所需要的东西都备齐了!” 谢玉折被他清越的声音带了回了神,他恍然大雾,原来柳闲勒令他买的东西,其实是为了帮助他修炼? 柳闲变戏法似的塞给他一本书:“喏,学学结丹。” 原来结丹也要从书本教学开始。揉了揉眼睛后,谢玉折便开始翻看这本破旧的蓝皮书,虽然看得一头雾水,却仍极其认真。 柳闲嗑瓜子嗑得不亦乐乎,看着谢玉折指着小字一字一句读着,有些纳闷。身为主角,这么简单的书难道不该一目十行吗? 他问:“读得懂吗?” 谢玉折皱着眉说:“略有疑惑。” 还有疑惑?《写给少儿的结丹好方法》这本书在上修界可是畅销书,号称下至三岁上至三百三十三岁的人都能无障碍阅读,主角怎么回事? 不过他不能一开始就打击学生的自信心。 柳闲按耐住了心中的不解与鄙夷:“第一次读有关的书,有疑惑是正常的。虽说俗语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你既然有我这么个好师尊,如果读了三次还读不懂,就直接问我好了,不用害羞。” 谢玉折点了点头,庄重说:“师尊,我已经把这本书都背下来了。” 柳闲称赞:“这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愧是主角,边看边背,过目不忘! 谢玉折很苦恼地说:“可我还是不太懂。” “问吧。” 而后柳闲看到他的嘴唇开了又闭,再到紧紧抿起,如此循环往复好几次后,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面色为难地问:“师尊,我不懂为什么姬公子结丹时,要这样对他敬爱的师尊,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吗?” “怎样对待了?” 谢玉折僵硬地一字一句念着,很开不了口地略过了几个关键词:“苏为只能趴在床上,嗓子因为……红肿而过度嘶哑,他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深红……疼得发狠,满身的……几天都消不掉,可……无疑又是……” 柳闲边听边走神,听了个大概,也没太明白。 他略一迟疑问:“这是书上举的案例么?” 谢玉折轻咳了声,把书前后翻了翻:“应该是吧,我看着整本书都在讲这个。” 柳闲对着答案讲思路:“或许是作者举了个特例,有些人体质比较特殊,在结丹的时候就会很痛苦,之后体虚,需要休息好几天,作者怕你们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害怕,所以写了进去吧。” 谢玉折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奇怪的疑虑。 思索片刻后,柳闲说了个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案例:“我亲眼见证杨徵舟结丹,他之后就体虚,在床上躺了好半个月,应该就和书上写得差不多。” “杨徵舟!?”谢玉折这时候忘了礼义廉耻叫仙君了,他突然想起杨徵舟的剑术是柳闲教的,睁大着眼急声问:“您和杨徵舟还做过这种事???” 不就结个丹吗,你跟我急什么?柳闲不解地递给谢玉折一颗剥好的花生,打了个呵欠说:“没啊,我以前哪来的闲心帮人结丹?要不是看他还没辟谷会被饿死,连饭都不会给他送。教人结丹,你还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多多感恩吧。” “啊,那就好,没有就好。”看他明显舒了一口气的动作,柳闲觉得很莫名其妙。 谢玉折口不择言道:“杨老板是个好仙君,我很感恩。” “是吧。” 谢玉折没再接他的话,抿唇看着中间那一大段刺眼的描述,又像是看到脏东西似的迅速移开了眼,难以启齿地看着柳闲,耳朵上泛起了薄红: “不过,原来结丹……还要和师尊做这些事么。” “不止。”柳闲很嫌弃很无奈很痛心地摇了摇头:“你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我还要帮你舒缓经脉,没有书上写得那么容易。” 第94章 “还要更不容易!?”谢玉折紧皱着眉,近乎吼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是很一惊一乍。 柳闲轻描淡写道:“无妨,我相信你可以。” 谢玉折却沉默了,他神色肃穆,把书合了又关,关了又开,应该是经历了极大的思想斗争,最后他认真地说:“师尊,我同姬公子敬爱他师尊一样敬爱着您,可若是结丹会让您这么痛苦,我不会这样做。” 他可怜兮兮地问:“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能结丹吗?” 柳闲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拧眉问:“你结丹,我为什么会痛苦?” 实在是羞于启齿,谢玉折脸色通红道:“这书上姬公子和他的师尊……这样那样了之后,他的师尊就非常痛苦,可我舍不得让您难受。” “哪样哪样了?说清楚点啊。”柳闲不耐烦地探过头去,看了看好像在谢玉折手上非常烫手的书,饶是自诩是君子风范的他,也不免精准地发出一声:“操。” 草草草草草草草草草! 这是什么书?我精挑细选的《写给幼儿的结丹好方法》呢?被谁掉包成《论压倒美强惨师尊的一百零八式[1v1主攻]》了??? 第051章 有爱才做 这是什么?这些字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刚刚谢玉折一本正经读的、还说背下来了的, 就是这东西? 《论压倒美强惨师尊的一百零八式[1v1主攻]》? 我擦,他难道背的时候没觉得不对劲吗? 因为他探着身子,他徒弟炙热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柳闲看不到谢玉折的瞳孔,只能听他试探地问:“师尊?” 映入眼帘的是一长串不堪入目的粗俗词汇以及花翻天的各种play,柳闲脑袋里正狂风骤雨, 他僵硬身体横俯良久,终于想起来这本书的来历。 今天他下午去书铺为谢玉折挑选挑结丹教学书本的时候,老板说有买一送一的活动,让他再挑一本。他懒得选,就随手拿了最旧的那一本,预备日后拜读——这本书的封面都泛黄破皮了,一看就被很多人读过,必定是经典。 而当时那老板夸他识货, 现在想来,那表情的确值得深思。 这本书已经不能再经典了,可真要看也就瞎看看得了,为什么要被谢玉折拿在手里啊!? 他现在应该怎么办?是告诉谢玉折他拿错书了还是就将错就错?如果谢玉折问他这本书怎么来的他该怎么说?说是不是我买的我没兴趣是好心老板送的他会相信吗? 柳闲仔细回忆并分析了下谢玉折刚才的反应。这人应该是没看懂吧?他学会了吗?没学会吧?他年纪还没我零头大呢,不然刚刚也不会好意思说自己像“姬公子敬爱他师尊一样敬爱着我”吧!?可是他把这本书都背下来了,以后想起来怎么办!?活人应该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吧?! 这都写的是什么跟什么啊,大庭广众下公然出售, 要素齐全,有伤风化, 污秽不已,影响恶劣, 就该全部烧掉! 自古穿书徒弟黑化多,他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徒弟, 不能让他被这些歪书教废了。 于是柳闲伸手抓住谢玉折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地镇定道:“这本书是我给你看的反面教材,用作警醒你,我的好徒弟。” “弟子不明白。”谢玉折不解地望着他,歪了歪头,不解到连眼神都变空,瞳仁都更黑了。 柳闲振振有词道:“嘴上说的是最不可信的,给人的真实感受才是最可靠的。这个姬雪风嘴上说的敬爱他师父,可处处都让他师父难受,难道不正是大逆不道的表现?天下所有的好徒弟都应该唾弃他!” 他严肃地说着,殊不知他弯着腰,一手撑在桌上,衣服松松垮垮,正好能露出一截白皙精瘦的腰肢,用这样的姿势说话实在没有说服力。但他哪管得了这些?第一天教导就让徒弟背了一本小黄书,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四肢完全不听使唤,都要崩溃了。 谢玉折沉思着没点头,他又指着接下来的一处和他探讨起来,万分认真地说:“师尊,可我仍然认为姬前辈很敬爱他的师尊。在军队时,同营的兄长曾教过我,书上写的这种事情,只有和爱的人才能做。” “你……这……他……” 好不容易能动弹的柳闲又被他这句话击得满头天雷滚滚,他迅速抽走了这本让他三观俱裂的书,直起身子看着面色固执的谢玉折,却听到咔嚓一声,心里直道不妙。 他捂着自己的腰,颤颤巍巍坐下来,唇角动了又动,无语凝噎良久,最终扶额道:“你……忘了你那同营的兄长吧……他说的,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敬爱敬爱,和爱怎么能是一个意思? 谢玉折觉得他兄长的话并没有大问题,可还没来得及回柳闲的话,却见他表情不对劲,他急忙起身问:“师尊,你怎么了?” 柳闲哽咽着:“为师,腰闪了。” 谢玉折骤然联想到书上内容,书里的师尊因为腰部扭伤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他举一反三后顿时心疼极了,抄起衣袖就要把柳闲抱回房间,轻声道:“师尊,我抱您回房睡觉。” “别!”柳闲心中警铃大作,他差点弹起来,转眼又看到谢玉折无辜的眼神,只好痛不欲生道: “我……我没到那种程度……” 谢玉折依依不舍地又坐下了,只有担忧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连:“师尊,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要我帮忙按按吗?我会很轻柔很小心的。” 第95章 柳闲想封住他的嘴又做不到,生无可恋地捂着脸:“这种话……以后少说……” “为何?弟子……”谢玉折仍直勾勾地看着他。 柳闲努力坐直身体,很柔情地拍了拍谢玉折的头,打断了他的话:“总之,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能做到吧?” 此时他反倒放松了,因为这一系列的行为只能证明谢玉折什么都不懂。 温柔似刀,发上传来痒意,呼吸又重了三分,谢玉折微仰起头看着他,哑声道:“我能。” 柳闲立即郑重道:“首先把刚才背下来的那本书忘掉。” 谢玉折有点为难:“背下来的东西,弟子轻易忘不了。” “要我帮你吗?”柳闲修长的手指握起了一柄利剑,可耳垂仍是薄红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剑的寒光让人降温,谢玉折紧抿起唇,喉结滚动:“我……尽力。” 不过柳闲忘了,在这个时代,谢玉折许多同龄人的孩子都能下地了,而且他还常年待在全是汉子的军营中,夜夜在燥热的篝火旁,听人聊的无非就是这样那样的事。 而谢玉折说的也全是肺腑之言,他对师尊的敬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又敬、又爱。 谓之敬爱。 不过,总之,二人一致决定,这丹,还是推到明天再结吧。 * 第二天难得起了一大早,柳闲飘去洗漱时,又看到谢玉折打了一盆水,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洗衣服。 他见怪不怪地打了声招呼:“早。你的家族习惯又犯了?” 谢玉折握着湿衣服的右手颤了颤,他背对着柳闲用鼻音“嗯”了一声。 柳闲昨天不小心给人灌输了一整本少儿不宜的污秽读物,污染了主角纯洁的心灵,心中仍有愧疚,于是他走过去,弯下腰友好问:“要我帮忙吗?我能用清洁咒了。” 谢玉折转过头来,唇角擦过柳闲的衣服下摆,他应激性向后仰,不容拒绝道:“多谢师尊,但师尊身负重任,弟子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麻烦您。” 我有什么重任在身?柳闲解释:“用清洁咒一下就干净了。” 谢玉折严词拒绝,紧攥着自己的衣服:“这也是苦修的一种。” “好吧。”柳闲幽幽飘走,自言自语道:“都熬出黑眼圈了还能一大早就起来洗衣服,以前怎么不知道谢镇南还有这种奇怪的习惯……” 谢玉折全身僵硬,给自己扑了一脸的冷水。 虽然那本败俗读物已经被柳闲收了起来,但为了从根源上杜绝勾起不好的回忆,这一天,他也没用上自己精心挑选的正版《写给少儿的结丹好方法》。 清晨,他直接就地打起坐来,言传身教:“结丹,讲究得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地利你都不用担心,这地方我看过,灵气盎然,风水特别好。只要你找准方法凝丹,最多七日便能成功。” 谢玉折边听边点头,连头昂起的角度都和他一模一样。 柳闲扫了眼一举一动都跟着他认真模仿着他、眼下却泛着点点乌青的谢玉折,不满问:“可是你昨晚没好好睡觉?失眠,还是熬夜?” 谢玉折嘴角抽了抽,卡壳了很久后道:“昨夜在冥思该如何结丹。” 在原书中,谢玉折就有个“昼乾夕惕”的判词,如今一见,柳闲便真的体会到了,主角真的好努力啊。 “你的体力还不错,愿意用心也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不赞同地说:“但你还没真正领悟,盲目用功一辈子不休息都没用。好好睡觉,贪一时之功只会事倍功半。” 谢玉折的表情很难看:“师尊,我明白了。” 不过柳闲倒是没担心过他会失败,这可是主角啊!他就算濒死,也一定能成功,能否能一下子飞跃几个修炼的槛,也未可知。 手指抵在谢玉折的眉心,一缕灵力凝在指尖,柳闲道:“这里是你的灵海。” 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有两处。 一处是脖颈,折之则命断;一处是灵海,毁之则人疯。而且灵海里储存着一个人几乎全部的记忆,是最不能被别人窥视的地方。因此许多人都会用命护着那个地方,甚至有人一旦灵海不保,便与之玉石俱焚。 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柳闲从容道:“定人生死的时候,直接问人要答复是最无聊的方法。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有几分可信?只有这里不会骗人。” 柳闲笑道:“只要我朝这儿渡入一丝灵力,你的秘密就在我面前□□了。” 谢玉折并未如意料中一般紧张,反倒极放松地垂着手,他的眼神澄澈:“我没有秘密。” “真的?” “那我可就要试试……” “等等!”谢玉折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兀地急躁起来,握住了柳闲蠢蠢欲动的手指,让它远离自己眉心三分,目光闪过一丝慌乱:“不行,师尊,我有。” 柳闲诧异地扬了眉,他本就只想唬唬谢玉折,对强行探入他灵海而后被迫绑上同心护身咒这种事毫无兴趣,没想到还真诈出来主角有个惊天大秘密。 谢玉折,根正苗红,一身正气,马上十八,八年在国师府,五年在军营,脑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本来没兴趣,但他现在有些好奇了。 他挑眉道:“那我不看。” 渡入灵力时,他明显感觉到谢玉折脊背紧绷,连呼吸都不敢重一点,像是对他有可能的窥视怕极了。柳闲使坏地让灵力蹭着他的灵海边擦过去,听谢玉折心跳声骤然变乱,可他却又什么都不做,只是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向下,最后汇聚在丹田。 第96章 他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体内流转着温凉柔和的灵力,谢玉折的急躁被熄了火,他随着灵力的流动深呼吸,痴迷地微微仰着头:“师尊,我感觉很放松,很安心,很舒服。” 柳闲有种立刻松手走人的冲动,他无语道:“……我问的不是你的这种感觉。” 能不舒服?你在沈素商肚子里的时候就吃掉了我的灵力,一定觉得很可口吧。他恶狠狠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想要让他疼痛,却发现谢玉折没有丝毫不适,眼神反倒……迷离了。 双眸像是蒙了一层浸湿人衣襟的雾,谢玉折眨了眨眼,似乎在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让人相信他,他拖长了声音说:“真的。师尊……我好喜欢。” 看着柳闲恶狠狠就要发作的表情,他又急忙避开柳闲的剑,沉下眸深思,补充道:“我感觉到您在引导我吸收空气中的灵力,最后汇集在丹田。” 话音刚落,柳闲像怕被人吸精气似的迅速抽回手,很敷衍地赞道:“没错。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现在就开始结丹吧!” 有了一点微末感受,就能结丹了吗……?谢玉折的瞳孔里闪过一瞬迷茫,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可反观神采奕奕、满口坚信的柳闲,他不能寒了他的心。 他悟了,有了这些感受之后就能结丹,或许天下所有修士结是这样的流程,那他更不能落后。 看着当真煞有介事行动起来的谢玉折,柳闲半边眉毛都在抽搐。让一无所知之人直接结丹,比在浑水中捞月亮还难,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谢玉折有板有眼地行动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他还是太小瞧主角了。 别人结丹只会出现微弱的单色灵力,谢玉折却跟个霓虹灯似的,刚盘腿坐下没多久,身上就已经五彩斑斓! 原书主角,恐怖如斯—— 不过比我当年,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给满头是汗的谢玉折嘴里塞了一颗稳定灵海的丹药后,柳闲蹲在院子里刚开垦出来的泥地上,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强忍着掉鸡皮疙瘩的冲动,听不会说人话的小鹦鹉在一旁叽叽喳喳——他已决心要进行脱敏治疗。 想修无情道所以直接剔除了欲念,要克服恐惧所以让恐惧常驻身边,他一向偏爱这种简单却有效的手段。 他把谢玉折咬回来的种子树苗按着规划洒进了坑里,又给它们浇了水:“好好长,明年开大花。” 等人结完丹要好几天,他百无聊赖,炮灰嘛,没事做,就是嫌。 柳闲毕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少爷,可当他知道别的纨绔好精舍好美婢,每日梨园赏曲,而他好瓜子好花生好种地,每天混吃还不等死时,他发现自己原来首先从欣赏水平上就实现不了这个梦想了。 桌上摆着昨天买来的书,他悄悄看了眼谢玉折。很好,正双目紧闭,无暇看他。 而后他把一百零八式扔在一边,翻看另一本全年龄向的幼儿启蒙教学正版书。书上大字写着: 引导少儿结丹第一条,吸引他的自主动手能力。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刚才做到了。 还没看到第二页,天空中猛地无雨落雷,手腕骨传来阵阵痒意,他发下手中瓜子,突然笑了。 这种痒意来自于哪儿他清楚得很,它并非身体不适,而是在察觉到外在敌意时,他那双被鲜血滋养生长的手上,抑制不住、喧嚣直上的杀意。 而他更清楚,自己真正的毕生死敌,并非谢玉折。 柳闲抬头,看着被重重白云掩住的天。 阴天里,云层上,只见一道刺眼到让人骨软的白光正在万里高空之上蓄势,直直要朝小院劈来! 第052章 师尊,晚安 若问这千年时光走, 柳闲心里有什么东西亘古不变,那就是对雷电的深恶痛绝。 毕竟他这辈子所有坏事都和打雷有关。 可此时骤然雷声大作,电闪雷鸣, 一道几尺宽的闪电就要劈进小院来! 他仰头看着这道刺眼的光,微抿的唇角流露出几分惋惜。 天气这么好,怎么会突然打雷呢。 他稳当当放下瓜子, 一柄骨白长剑召出,他握住剑,乘风凌空向上,离日空越来越近,用恢宏剑意控着不周以山崩地裂之势反劈向还没来得及落下的闪电! 柳闲很喜欢自己新买的这个小房子。 这里温暖清新,周边人多,有水有田,是个很适合种花草耕地, 看热闹下棋的好地方。 他听人说过,和别人同住一条街道时,一个好的邻里关系尤为必要,而他有点想在这个地方养老。所以他不允许这雷劈下来打扰了邻居,更不允许自己的剑劈烂了别人的家当。 于是不周剑意没有半分外泄,全部压向雷电,它收敛了剑锋可威慑丝毫不减, 半点不怯地抵抗着蕴满天道威压的巨雷,硬逼得白光还未劈至人间就已迅速化尘消散, 翩翩然如无事发生过,只剩了刹那间让人想要臣服的凛凛寒光。 那是属于剑道至尊的剑意。 从雷电聚起, 还未落下,再被他信手劈散, 其实不过瞬息。事了拂衣去,化解了天雷,柳闲怜惜地拍了拍自己的爱剑,正要将它收回,这雷却卷土重来。 他拧着眉一击一抗一驳,原本明亮的天空已经极尽昏沉,只剩了他身旁白光一点,凌厉的剑意在高空化不开,遽然爆发后变成一道道锋利的冰晶,久悬不下! 第97章 柳闲拎着剑,鬓角微乱,稳稳浮于猎猎狂风之中,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袍翻动发出破空响,遮眼白绸的长尾飞得尤其高。 他单手系紧了眼绸略微松垮的结,抬眸时轻蔑地笑了: “有本事,再来啊。” 而后话音刚落,如他所愿,雷电一波又一波接着赶来,黑云压地,比先前凶了好几倍! 柳闲不可置信地抬头扯着嗓子问天:“大爷,我手都酸了,只是觉得这样说很炫而已,你还真信了?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好吗?” 这么听话,还要不要人活了? 一声轻巧的雷声传来,像是在和他开玩笑,但劈下来的雷电却半点不含糊地想要人命。 “……我有点累了。”见此,柳闲蹙眉叹了口气。 可低头时,他的嘴角却悄然地半卷起来。他哪有什么疲惫的样子?化解雷电的手法越来越自在,他像是在游乐场做游戏的小孩,一遍又一遍,毫不厌烦,那副将松未松的眼绸下,藏着一双兴奋到快要流出火焰的眼睛: “不过能活动活动,倒也不……” 可随后他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已跑得空无一人的街道,大惊失色道:“不行!要是拖得太久太吵,邻居会对我们的印象会很差。” 他双手指节交叉施法:“不玩了。” 而后天上突然出现数柄玲珑剔透的长剑,整整齐齐地悬在他身边,柳闲立在剑心之中,随着他的手势,万剑齐发。 而他垂眸凝视着在低处五彩斑斓的谢玉折,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你这个主角……怎么天道对你比对我还小气,连结个丹都不准。还是说,其实它是怕我趁机对你动手,想借此让我自顾不暇,没心思害你? 可是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对一个身上有同心护身咒的人动手? 我是炮灰,不是傻子,不求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想和人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远处有修士看到几十道闪电齐齐劈向同一个地方,不由得警铃大作:何方道友在此渡劫?天下难道要有第二个仙? 他驻足细看,那除了雷声吵得人耳朵痛之外,那地方什么都看不清,只好又咂咂嘴走了。 好在之后也没听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能只是那一片太倒霉,天公不作美而已。 * 没过几个时辰谢玉折就已经凝出了灵丹,一次长长的吐息后,他神清气爽地站起身,正想给此时应当在打太极的师尊报喜,没想到看到的却是无力趴在桌上的柳闲。 他的脸骤然煞白,脚步飞快地跑去,慌张地想要拍醒柳闲,动作却又轻得生怕将他揉碎:“你怎么了!?” 终于有个活物能碰碰,累极了的柳闲偏过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手扒着谢玉折的腰带把他往前扯,另一手抓住他无措的右手,紧紧贴着谢玉折的身体寻找支撑,试图让接触的地方更多些,他保持坐姿用的力气就能更少些。 谢玉折小心翼翼地握着柳闲的手,将变成粘人虚弱八爪鱼的师尊全身都搂住。 浑身上下只剩了这一个支点,柳闲靠在谢玉折身上,气喘吁吁道:“你小子结个丹,像是要把世界毁灭了似的。” 他浑身虚脱,弓着腰,只能贴着谢玉折,下巴抵在他精实的腰腹上,借力抬起头,与垂眸看他的谢玉折对视。 谢玉折的眼神里满是担忧,他问:“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我一点都不好。”玩脱力的柳闲怒骂时都是柔弱的:“我帮你挡了几十道雷!你这还算……”主角吗! 成功结丹的喜悦已荡然无存,谢玉折反手紧握住他冰凉的手,苦恼又沮丧地说:“师尊,对不起,我背您去医馆。” “不去,我只是累了。”柳闲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他,恨得咬牙切齿:“扶我进去睡觉。” “可……”谢玉折原还不赞同地想去找医师,可又看到一柄坑坑洼洼的小剑打着颤朝他飘过来,杀气腾腾的却飞都飞不稳,几次都差点要掉到地上。 他抿了抿唇,用手握住这柄弱到没什么实感的剑,把它的剑柄放回柳闲手中,无奈道:“师尊,弟子都依你。” 他谨慎又迅速地将柳闲拦腰抱起。这人薄得像张纸片,他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手拖住他的膝盖窝,柳闲散落的长发拂过他的手臂,虚弱到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就像一只素日乖张的猛虎,此时柔弱地栖在了他的怀中。 庆幸地看着柳闲平稳起伏的胸膛和仍有血色的双唇,谢玉折稳步朝房内走去,可一颗心仍然是紧紧提起的。 要是知道柳闲会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结丹。 而且那本书上的内容也并非全无依据,他身为弟子,就让师尊受苦了。 而那本书里的描写…… 谢玉折低头看着柳闲,看他遮眼的白绸长长垂落,如水纹一样柔顺撩人,透红湿润的双唇随着上下颠簸微微地开合,白皙修长的双手正无力地勾着他的肩颈,丝□□人的梅香从鼻腔钻进心里,他搂着柳闲的脚步都滞了三分。 柳闲乖顺到连发梢都脆弱地蜷曲着,他微仰着头,修长的脖颈随之裸露在外,喉结不时颤动,不自知地轻哼着,漂亮又易碎,他的师尊在他怀里。 谢玉折连落在柳闲身上的目光都是轻的。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抬头直视前方,琢磨着该如何让虚脱了的柳闲好受一些。 第98章 此时他的确有点神志不清,却不是因为别的。美人在怀,他脑袋里却半分旖旎的欲望也没有,一颗心里只充斥着一种极度的恐慌: 师尊受伤了。 他因为我,变成这样。 我追悔莫及。 他宁愿柳闲是一缕自在的风,即使他永远都留不住;也不要他虚弱不堪,变成一滩任人搅动踏入的死水,一只能由人肆意抚摸的小猫。 柳闲是他的师尊,却不是他的柳闲。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柳闲能开怀地笑,在家里,在市井,在任何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可以任他摆弄,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反抗。 他宁愿他永远高高在上,而他跪地臣服,期待垂怜。 冬日天冷,新房内还没安置暖炉。他将柳闲轻放在卧床上,为他盖上棉被,合上门窗,跪坐在床沿旁,想用刚结成的灵丹,从二人紧紧相贴的手心一路向上,为他全身送去暖烘烘的灵力。 大多数修士都只会护住灵海,毕竟放开灵脉的利远大于弊。比如现在,只有柳闲放松灵脉,他才能输送灵力进去。 可柳闲的灵脉却被层层封锁,像是个枕下放刀的多疑将军,将他全身密不透风地护着,根本不让别人涉足半分! 谢玉折完全想不到,看着如此恣意随性的柳闲,竟然会戒备到如此地步,连触碰的机会都不给别人。 见他将自己和所有的别人隔绝,谢玉折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被一双大手用力揉捏,却并没有打消渡灵的念头。 他很害怕,他总觉得,柳闲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他怕某天他被某个东西轻轻一碰,就碎了。 柳闲的身体亏空太多,他必须为他补足,否则旧疾治不好,还会落下新的病根。 所以他必须想个办法,让意识不清的柳闲知道他不会伤害他,可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他剥出了自己的一块灵魂。 柳闲给了他很多书,让他好好读读补补知识,于是他在练武之余,于深夜挑着灯,一五一十地看完了。 剥魂之术,就是他在一本破旧的血字书上看到的,应是早被封禁了的邪术,柳闲手里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是邪是正都无所谓,于他而言,有用就好。 生疏的手法让本就痛苦的剥魂过程更加难耐,谢玉折面不改色地掐着手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咽下喉咙里大量溢出的血,他咬舌逼自己不要昏头犯错,只够化作钝刀的稀薄灵力在灵魂上一下又一下艰难地割着,断痕参差不齐。 来不及擦去自己额间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轻轻把柳闲垂落在脸上的发丝捋至耳后,笑了笑,而后将自己的这块破魂夹杂在灵力之间,小心翼翼地渡给了他。 他近日学到,若是把自己的灵魂渡入别人的灵脉之中,那人就能决定这缕魂的来去生灭。 灵魂出体几日不归便会消散,而灵魂缺失的人,从精神衰微到疯癫致死,无一幸免。 所以,他把自己的一块灵魂送给柳闲当把柄。 而后果然他就能探入他的灵脉了。 十指相扣时紧贴着的肌肤更多些,送入的灵力也更多些。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柳闲空虚的身体索求,谢玉折不允许自己力不能支,无师自通地从周围攫取灵力,将它们转化得柔和些,源源不断地送进柳闲体内,填补他的身体。 这个人的灵脉像久不逢雨的枯草,干涸到好似能一碰就碎,灵力一进去就会被完全吸收。持续很久之后,它才稍微滋润了些。 床上人明明已经昏厥失神,却还紧绷着精神,安静的屋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来他下意识的警觉。此时的谢玉折和他灵脉相连,几乎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柳闲因为一点小动静,而瞬间凭本能戒备起来的身体。 他平日里,也是这样吗? 可他又发现,自己大胆进入柳闲体内的灵魂非但没有遇到危险,反而被温凉的剑意包裹保护着,在他的身体里欢欣雀跃地乱窜,东跑西跑,东看西看,没受到半分阻挠。 一如他小时候任性地提要求时,这个人春风般的笑意,和对他无边的纵容。 这也是他的本能吗? 柳闲好像感应到了些什么,没睁眼,喃喃叫他:“……谢玉折?” “是我。”谢玉折半跪在床沿,双手紧握住柳闲冰凉的手指,话说得很刻意,尽力藏住自己因伤痛而沙哑的嗓音。 柳闲很少叫他的名字,他似乎不太喜欢。 而上次他意识不清的时候,他叫了他,却叫的是别人的名字。 如今他终于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样一声。 虽然柳闲的神色没有改变,可或许是因为有一部分灵魂在他体内,谢玉折感受到了他慢慢放松下来的脊背,听他迷迷糊糊地说:“那雷特别吵,我们家招来的……现在太晚了,明早你出去买些……之后我们就去给赔礼道歉……不然还没住几天,就招人嫌了……” 谢玉折没想到,柳闲用最后的力气,竟然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灵魂割裂的伤口痛得他浑身发软,可有块灵魂在柳闲体内,他的剑意为他消解了不少疼痛。柳闲的潜意识似乎还在操控着他所剩无几的力量,试图修补他破烂的灵魂,让它回去。 而他还听到,柳闲说,我们家。 第99章 他想在这里长住,连邻居都进了他的考虑范围,就像在对待一个真正的家。 柳闲,所以你也把这个我们一起挑选装饰的小院子,当成我们的家了吗?所以你也觉得,我们一直就这样过下去,也很不错吗? 把柳闲的被角掖好,谢玉折恭敬地答复,语气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师尊,您好好休息,明日清晨我就去珍宝阁选礼物,我还存着些和雍国的特产,可以一并送上。” “嗯。”像是放下了心,柳闲用鼻音应了他最后一声,终于睡着了。 “师尊,晚安。” 保持着两手相握的姿势,谢玉折仍在渡灵,片息不停。 他抬起另一只手,抚平了床上人微皱的眉心,而后撑在床上,轻轻支着头,唇角有着浅淡却无法忽视的笑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熟睡的人,他的义父,哥哥,师尊…… 柳闲。 眼中有比天上星更亮的星星。 由此一夜。 第053章 当年事 昨日昏得太早, 天刚蒙蒙亮时,柳闲醒过一次。 天色沉沉,屋里没点灯, 大脑混沌的他真真切切亲身经历了一场鬼故事,差点要从床上跳起来。 竟然有个人趴在他床边,他的手还被这个人牢牢牵着, 甚至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十指相扣! 一柄闪着微光的小剑已经悄然被柳闲捏在手中,他到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妄为的放浪之徒? 视野一片漆黑,剑光不足以让迟钝的柳半瞎认出眼前人是谁,他纳闷地想: 那位天赋异禀的主角不是已经结好丹了吗,现在在哪?怎么还放别人进房间了? 他竟然非常自然地没有意识到,现在该是各睡各床的时间,而谢玉折和他不睡一起。 他只是脑袋短路, 下意识就想到了他。 而后柳闲想使个巧劲,把被人握住的手取出来,可这人还挺机敏,竟然察觉了,隐隐有醒来的迹象,还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了两声,像是被碰一碰就疼到了似的。 而这声音……很耳熟。 为避免打草惊蛇, 柳闲决定按兵不动。他凑近一看—— 谢玉折啊。 他有床不睡,趴我床边干嘛?折磨自己? 他脑袋乱七八糟的。 光线实在太暗, 柳闲控着剑悬在一边,表情怪异地盯着谢玉折。他的双眸用力眯起, 隐约能从一片漆黑里分辨出谢玉折紧拧的眉心和微翘的嘴角,又像是不舒服, 又像在做美梦。 昨日他为了赶走不知是针对他还是针对他的滚滚天雷,用剑和天道对劈,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毁天灭地,越到最后他越兴奋。 结果到最后天雷劈不动了,他也把身上的灵力挥霍一空。 久不动武,身体太差,就落了个纵欲过度、连站都站不稳,生活不能自理,只能扒拉在谢玉折身上的下场。 此时他身上仅穿着月白色的里衣,身旁一排放的是清水、熬好的药和被一颗一颗取下来放在盘里的糖葫芦,想来是谢玉折为他脱靴盖被,又去找医师开了药。 回忆起闭眼前看到的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柳闲有些不解。 难道他是怕我一不小心死掉,不能再助他修炼,所以才一直守我到现在吗? 唉,何必呢。 我又没有打算真心教你。 昼夜交界之时,微明的天空上只剩了点点星星。 直到谢玉折地在睡梦中闷闷地笑了一声,连带着柳闲也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他才意识到,有地方不对劲。 他的身体里有别人的灵力。 可他自知全身都被化作铜墙铁壁的剑意护着,就算有人拿刀都撬不开他的灵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入侵,谢玉折是怎么渡灵进来的? 柳闲闭上眼让灵识在体内四探,终于探到个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小半块魂。这小魂熊抱着由他剑意凝成的一柄未开刃的小剑,躺在他的灵脉上呼呼大睡,好像玩累了后一闭眼就睡着了的小孩。 小魂在他体内,牵动着他的喜怒,因此谢玉折笑时,他便笑了。 柳闲看着那缕睡得香甜的魂,感到深深的无语。 传言里,死在上仙手下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 敢把魂渡给我,谢玉折有点胆量。 他缓慢挪动着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悄然操纵着体内的剑意,在熟睡的小魂旁比划了许久,试图找出个捏碎它的最好时机。 不过他很遗憾地没找到,片刻后就把魂渡还给了谢玉折,见它有醒来的迹象,连忙轻轻安抚它了一小会儿,又拍又摸,就差唱首世上只有妈妈好了。 毕竟他不想弄醒谢玉折和他的魂,这个人全身上下都烦人。 施咒让他的灵魂融合的时候,柳闲盘腿而坐,静静看着趴在他身边的青年。 和谢玉折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能想起来的记忆也就越多。 小院里雪压竹响,他用眼神细细描摹这个人清冽的眉眼。 谢玉折刚出生的时候跟个小鸡崽一样,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死了,他第一眼看到时,不住地为将军夫妇的优良基因感到惋惜。在他们提议要让谢玉折拜自己为义父时还犹豫了一小会,不过最终还是忍痛答应了。 好在夫妇精心养着自家小孩,谢玉折百天时已经白白胖胖,瞳孔圆溜溜亮晶晶像两颗刚融化的冰冻葡萄,粉雕玉琢,看着讨喜得很。 第100章 可这个对谁都笑的可爱小孩,只要一看见他,总能精确地放声大哭,就像见了瘟神! 柳闲看久了这小孩也看顺眼了,就自己为自己这叛逆义子找了个不伤感情的好理由。 嗯,是小孩都爱哭,绝不是不喜欢他。 毕竟是好友之子,爱屋及乌,而且还是他的义子,人难免都有私心,觉得自己家的要可爱一点。 因此,在谢玉折的百日宴上,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本来准备以国师之尊大摇大摆地赴宴,给义子家长长脸面,顺道给他戴上自己亲手雕的小长命锁。没想到在他把这计划告知谢镇南后,被他严厉禁止了。 因为谢玉折一见他就哭得停不下来,那哭声大得能把房顶掀翻!晕。 所以他只能提前把长命锁塞进谢镇南手里,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还算他义父吗??你儿子把我当仇人呢?他知道他连名字都是我取的吗!?逆子啊,干爹的心都被伤透了!” 谢镇南一边讪笑,一边再次叮嘱他还是不要出现在宴席上了,若被同僚发现小孩一看到国师就哭,总归对国师的名誉有损,更怕有心之人造谣生事,说他身上带灾。 因此,在谢小公子的百日宴上,有要事都不出的国师果然没赴宴。 相反,传言有个浑身黑不溜秋的蒙面人坐在角落,用拳头抓着筷子,一下下用力把猪肘子戳得稀烂,眼色阴沉得能吓死人,方圆几里都没人敢朝他搭话,也不知道是谢将军请的何方神圣。 还好谢玉折后来终于长了脑子,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柳闲总算不用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避着他了。 三岁时谢玉折腰上挂剑,剑身是他自己费好大劲才掰来的小树枝,剑鞘是柳闲为义子砍的小竹筒。其实一根树枝根本不需要剑鞘,但谢玉折羡慕别人有,他也想要,恰好柳闲无聊,就顺手做了一个。 小孩拔剑而出,右脚朝前一踩,腾起一脚灰,满脸都是正气,脸上嫩肉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呀颤,铿锵道: “宝剑锋从抹泥粗,梅花香寄哭喊耐!” 小孩嘴里咬不清楚的字和极其严肃的神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在一旁看热闹的柳闲只能蹲着捂着肚子背过身子藏起脸憋笑,又在谢玉折屁颠屁颠跑来一脸担忧问“哥哥你怎么了”的时候,强咬着嘴皮,摸摸他柔顺的短发道:“我只是被你的凛然正气给震撼了,小玉,你未来会是个出类拔萃的将军呀。” 四岁时谢玉折在后宫,那群所谓天潢贵胄们不知受了谁的意,日日排挤虐待他。 谢玉折娘死了,爹走了,柳闲原以为他会在皇帝舅舅的庇护下过得不错,这才没有反驳沈高峯要接他进宫的提议。可他竟敢默许人欺负大将之子,是他意想不到的蠢笨。 听闻此事后,他当夜便拎了一盏灯,无视了皇宫重重宵禁制度,于雪夜走入深宫,推开掉漆宫门后,看到了躲在幽暗湿冷的深宫角落,蜷腿埋膝,缩成一小团的谢玉折。破宫殿里残弱的烛火拉扯下,他瘦成了个变了形的糯米团子。 谢玉折听到脚步声后就害怕地瑟缩了起来,可在看到是他时,眼睛突然亮了。他已经很久不会在看见他时哭泣,那时还笑出了两个弯弯的月牙。 而柳闲却看到,曾经爹疼娘爱的小孩,连擦破点皮都有人难受的小孩,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想飞上去摘的小孩,在隆冬的大雪下,穿着薄薄单衣,鞋袜都已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泡得皮肤皱起。他还那么小,身边却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甚至那破蜡烛,都完全照不清东西,只会弄瞎人的眼睛。 柳闲回之以笑。 倘若在这个人间身份真有那么重要,可在他们心中谢玉折公主之子的身份不值一提,那只能怪天子的眼线太少,谢镇南怕被人说结党营私瞒得太好,怪这本书的作者写书时压根没管逻辑,这些人的脑袋太糊涂,竟然忘了谢玉折是他的义子,外出征战的谢镇南,拥的不止一支兵。 那时他身体弱,抱不动小孩,便让弯下腰对还不及他腿长的谢玉折道:“小玉,回家路太远了,外面在下雪。你先在这里等等我,我去让你舅舅安排一抬轿子来。” 他原想去金龙殿把沈高峯从被窝里扯出来,上奏说“陛下,请您亲自为我儿抬轿”,谢玉折却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他问:“不坐轿子吗?” 谢玉折点头:“哥哥,我想和您一起走回去……可以吗?” “小玉想怎样就怎样。”为谢玉折披上早已备好的小披风,看到他稚嫩的皮肤上斑驳的伤痕,柳闲轻轻拿起他的手,开口时声色冷得自己都没察觉:“这些是谁弄出来的?三皇子?” 谢玉折急忙把手抽走藏到身后,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摔的!” 哪有人会在手臂上摔出指甲印和咬痕的?一直纯净的四岁小孩,已经被人欺负到学会撒谎了。柳闲蹲下身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得决绝:“小玉,你不用骗我,也不要怕任何人。” “无论你爹娘或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不必害怕任何人。可以躲在角落流眼泪,但在这之前,要让他们不敢再对你动手,否则你只能边哭边躲,哭一辈子。” 他抬手捏了捏谢玉折已经瘦到陷下去许多的包子脸,笑说:“而且,我现在在你身边呢。” 第101章 谢玉折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鼻尖哭得通红,双眼泪汪汪的,却并没说出“我不会再被人欺负”“我要变强”“谁谁谁欺负我”之类慷慨激昂或是找靠山告状的陈词。 他只是又强行抑制了抽泣,哭腔让幼稚的声音完全不成调子。他连一个拥抱都不敢要,只扯住柳闲的小腿衣料,小心翼翼地哽咽着问: “哥哥,那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 见柳闲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他好像在怕自己说错话似的连连摆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浓重的鼻音解释道:“小玉不是因为怕被别人欺负才这样说,小玉只是……” 他抬眸看着比他高一大截的柳闲,明月映在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挣扎许久后的这句话说得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万分的委屈: “小玉只是,太想您了。” 柳闲的脚步乱了片刻,而后他擦去谢玉折的眼泪,点了点头说:“好。” “我陪着你。” 他不常在府中,连个轿子都没有。 可自从住进来了个多事的小孩,他便买了辆舒适宽敞的马车。某日他得了空,领小孩去郊外看皇城里没有的春景,可在大路上,一向不多事的谢玉折却问他,能不能让马车停下。 看着街上走走停停的人,柳闲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想做什么?” 六岁的谢玉折撩开帘子,指着窗外的雏菊说:“路边的花很好看……” “所以呢?” “想摘下一朵送给您。” 他丢给谢玉折了一柄小木剑,嘱托他要坚持强身健体——其实只是怕他乱跑会跑出事;又怕小孩太孤单会得心病,找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善良人,待在家里陪他,其中有一起玩的活泼同龄人,母亲般温暖的长辈…… 他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让谢玉折觉得好像真在自己家一样。不过那只是沈高峯送他的一所宅子,他并不常住,几乎日日夜不归宿。 可某夜月上柳梢头,他有事回府,却看到谢玉折正在树下扎马步,见他回来,又起身擦净身上的汗,端出了几盘热腾腾的饭菜,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低声说:“夜深水凉,哥哥能不能不要出去了。” 菜很好吃,睡得也香,于是柳闲又养成了无论在外如何,总要回家睡觉的习惯。 再后来……再后来。 自古入夜闲愁多,今夜小院仍落雪,和他接谢玉折出宫那日一样,只是月亮被云遮住了。 累极了的谢玉折就趴在他身侧,相握的双手里还泛着微光,他睡梦中还在下意识地为他渡灵,柳闲早已干枯的身体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充盈。 离开时谢玉折十二岁,五年过去,他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了大半,眉眼也更加周正清冽,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光。可惜,本该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在这种好时光遇到了他。 无声瞧着这个自己陪着长大的少年,他还记得他从前的模样。柳闲眉间拢纱,其上浮着几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小玉。” 抬手抚上谢玉折温凉的脸颊,柳闲俯下身,在这人微乱的发顶落下轻轻一吻,声音轻得已被落雪掩盖: “怎么就是你呢……” 他抬手将谢玉折的碎发拂至耳后,并无轻佻,没有戏谑,只有些别的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又后知后觉自己突然毫无缘由的冲动,起身时面色已经恢复了淡漠。 做国师时的他远没有现在这般铁石心肠。于是那时的承诺对于现在来说毫无用处,他不喜欢许诺,也不是一个总会信守承诺的君子。 [1]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他不会陪他走下去。 白夜寂静如死,无人听得一声飘渺叹息,不忍,怜悯,却又决绝得无可奈何。 屋内五指不见,柳闲的眼神本就不好,自然看不见身下人缓缓睁开的眼睛;外头的风声又很大,那人怦若擂鼓的紊乱心跳,也一起被全然掩埋。 第054章 人格分裂 此时柳闲已经没了虚脱之感, 身体被温热的灵流包裹,比当初柳二给他的还要多得多。而谢玉折和他紧紧相贴的手掌心间,隐隐显露着微光, 是他渡来的灵。 为了给我渡灵,给了我一片灵魂。 心中波澜只存了片刻,他直起了身, 把被紧握的左手抽了出来,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星星。 身体经历了一夜大落又大起,他现在的状态和宿醉差不多。以至于和那双明亮的眼睛对视之时,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易容, 没有绸缎,只有他空落落的瞳孔。 昨天谢玉折高强度地使用了自己刚结出来的灵丹,即使睡下也很不安稳,总留了一息在柳闲身上,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也因此察觉到了他的醒来。 夜还长,他不愿惊扰到初初苏醒的柳闲, 便佯装熟睡。 而后他听到柳闲坐起身,有一道平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 独属于那个人的冷梅香携着一缕清风离他越来越近,最后, 发上传来轻柔浅淡的触感,那是……一个吻。 被清冽的冷香包裹, 他浑身的热血霎时齐齐向上涌动,头脑里像有人在炸烟花一样昏得不行,大脑宕机后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知所措地睁开眼,眸色滚烫地看着眼前人,心疯狂乱跳好像下一刻就要爆炸! 第102章 他是干净至极的,仙人将我养育长大,从小教导我八年。我该有扇枕温衾的感恩,可我想做的却是为他暖床穿衣。我总会对他生出污秽的想法,想要为他熬粥对弈,闲谈嬉戏……妄图亵渎神灵。 我不止一次地唾弃过自己对他的肮脏欲望,而他刚刚给了我一个吻。 那是一个吻吗? 是…… 谢玉折狠狠地咽了咽口水,那一刻心中有无数的压抑许久的冲动破土而出,可他还没来得及辨别反应,手心就已猝不及防地空了,被剥离的那缕灵魂也慢慢归了位,他慌了神,一切逾矩的想法都在害怕再次失去这个人时消失殆尽,他连忙起身寻找柳闲的身影。 跪坐一整晚的腿脚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猛起身时一不留神,他双腿一软,朝前倒了下去,砸到了个很香的东西。 身下传来一声闷哼,有个熟悉的声音冷幽幽道:“谢玉折,你是想刺杀本仙吗……” 谢玉折大惊失色,可他腿上完全用不了力,如同有蚂蚁在啃食一样密密麻麻的不适,只能迅速凭着过人的臂力,一手撑在床头支着自己,另一只手用灵力燃起一团照明的火,无措的眼神快把柳闲全身看破,他急着嗓子问: “疼吗?” 他又口不择言地解释:“师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腿麻摔倒了,你有没有伤到?” 他以为柳闲仍旧动弹不得,柳闲也真变成个薄纸片任由他拨动。等他细细检查了好半晌后,心上一颗大石落了地,终于敢直视柳闲的眼睛,懊恼道:“柳闲……我怎么总是让你受苦。” 他正自责自己的无能与莽撞,却忽地发现,自己竟然和柳闲对视了。 没有隔着一层碍眼到他时刻想扯下来的破布,不会看不见柳闲眼里真正的神色,这是自从当铺和柳闲重逢的那一刻起,自己头一次,真正地撞进了他的眼睛。 这双消失五年,他要日思夜想,要提笔画下,才不会因为长久不见,而在记忆中消散的眼睛。 这双眼睛睫长浓密,桃花眼尾微勾起一池春水,眉间朱砂,宛若一双含情目,可惜眼中无光,冷溶溶雾蒙蒙的,天地溶不进去,风花溶不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冷意到绝情,绝情到了无生机。 可是…… 他……好看。 谢玉折的呼吸都滞了,胸膛随着柳闲的睫毛不自觉的颤动而起伏,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日在青衣河边他昏倒后忘记的是什么——九剑灵心,菩萨低眉,天仙坐莲。 手上微光映在柳闲空洞的瞳孔里,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柳闲几番遮掩的眼睛,他一时不知道该把目光聚焦在哪儿。 可柳闲上挑的眼尾不住出现在他的余光中,他被他引诱,却又知道不该看,只好盯着柳闲眉心那道艳红痕迹,死死盯着,连眼珠子都不敢转。 柳闲用力一把推开他,很嫌弃地问:“谢玉折,你没事儿斗鸡眼干嘛?” 和他面面相觑很久,谢玉折终于找回了呼吸,他张了张嘴,僵硬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眼睛上的绸缎不见了。” “……” 柳闲沉默地摸上自己的眼睛,那上面果然什么都没有。 他从床上捞起自己刚趴过的枕头,一下用力砸到谢玉折身上,瞪大了眼睛说:“现在才告诉我,你怎么敢的!?” “逆子!!!” 呆楞地被柳闲丢来的枕头砸到了头,闻到上面浅淡的冷梅香,谢玉折终于有了直视他的勇气。 他心里暗自泛起一丝不可告人的喜悦,他高兴自己终于没有看着看不透的白布,被人骂了也不恼,嘴角反倒漾起一抹浅笑,腼腆道: “师尊,因为你的眼睛太好看,弟子看呆了。” “好看?开玩笑呢。” 柳闲扬着声音问。他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瞳孔却像两个磨砂的小球。听着谢玉折有力的话语,看着他仅被一点微光照射就能熠熠生辉的眼睛,柳闲的眼珠颤了颤。 他身上的外袍在睡觉之前都被谢玉折脱了下来,碰不到芥子袋,拿不出绸缎,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没好气道:“丑死了。” “好看。”谢玉折上前一步,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将它轻轻地放了下来,坚定道:“没有人会觉得不好看。” 他甚至想,倘若有人敢在柳闲面前这样说,那这个没眼光的人也不必再说话了。 被这双眼睛注视时,谢玉折的心总是怦怦跳,连胆子都被勾得大了些,他问:“师尊想听听我的想法吗?您知道,弟子不会骗人。” 他终于能亲眼看到柳闲狐疑地掀起眼皮,皱眉说:“讲。” 沉吟片刻后,“沉默寡言”的谢小将军把自己这辈子知道的形容词都用上了,他坑坑巴巴却又坚定不移地说着:“师尊蒙着眼睛的时候,薄唇挺鼻,姿容胜雪,世间公子无双……您露出眼睛的时候,弯月眼,柳梢眉,色如春晓,人间第一绝色。” “你还挺会说。那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柳闲被这一长串马屁逗乐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放在床头的刀,抵在谢玉折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说:“我觉得我该把你的眼睛剜了。” 谢玉折并没有躲,反倒歪头朝冰凉的利器上蹭了蹭:“您用的是刀背,不会伤我。” 柳闲笑着点点头:“为师的确还舍不得。不过,花言巧语也没用,为师爱听,可惜从来不信。” 第103章 他们面对面立着,谢玉折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更大了些,他的身体微微朝前倾,眼也不眨地直视着柳闲:“我很认真。” “你的意思是我遮不遮眼睛都好看?” 谢玉折沉沉点头。 柳闲瞟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那我更想遮住了。把我的芥子袋放哪了?取过来。” 谢玉折叹了一口气:“柳闲。” 柳闲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总是直呼长辈的名字。” “我……”谢玉折原想解释,却发现的确如此。或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或是柳闲的好太有迷惑性,他差点忘了,站在他身边的人还有一个名字。 天下第一仙,他是没有资格和他并肩的。 “现在、立刻、马上还我。”柳闲用一只手指指着地面,恶狠狠地威胁道:“别以为你是我的谁,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抱歉,师尊。”谢玉折敛了眉,他把自己贴身携带的袋子递给柳闲,委屈道:“可我说的都是实话。您明明冠世风流,为什么要怕露出自己的眼睛呢?” 怕……? 柳闲愣了片刻,而后缓缓道:“谢玉折。” 谢玉折泪眼朦朦地看着他,却并不应他的话,只把眸光定定地印在他身上,眼神虽然湿润,其中的倔强和坚定却很清楚。 “小玉……”这人在战场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的脑袋,却总在他面前惨兮兮地装可怜。可柳闲心冷似铁,想到未来他死在自己手下的凄惨模样,无悲无喜地给他打着预防针: “有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虽然用在我们两个之间不太恰当,但也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双眼睛差不多废了,你现在觉得它好看,是因为在你记忆中,国师的眼睛也差不多长这样。他对你好,你喜欢他,连带着喜欢他的眼睛。” “可我活了很久,国师只是其中失了忆的寥寥数年,只是我上千岁中的一部分,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不是我。人有雏鸟情节,国师养大了你,所以你现在才会因为过去的记忆,依赖曾为他的我。但我不会对你那么好,先前的一切于我而言也不过都是举手之劳,你最好不要把我当成他。” 谢玉折不知道,可柳闲自己却很清楚,曾经的国师和现在的他,从根本上就有很大的差别。 国师有情,他没有。 在想到那几年的经历时,他感受不到那时所有的快乐或伤悲,就像是个旁观者,冷冰冰地看着局内人的喜怒哀乐。 可是…… 可要是他果真无情,刚才那一吻的冲动又该如何解释? 有一瞬间柳闲发现自己好像不是在对谢玉折说这些话,他是在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申:不要也不该把自己当成国师。 哈,迟早把自己逼成一个人格分裂的疯子。 谢玉折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的嘴唇开合好几次,却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柳闲知道他无话反驳,毕竟真相就是这样。 曾经的国师皎皎如明月,那个人很好,所以谢玉折凭着对过去的怀念忍受现在的我。 可这种情感又能撑多久? 他面色平静地说:“谢玉折,不要用记忆美化我。” 如今我戏弄你、利用你,未来还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一直自甘陷于泥淖的上仙,从不需要被人奉做真神明。 此刻柳闲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伤感。或许是小睡浓愁,平日微不足道的情绪趁虚而入了吧。 “不是这样的!” 谢玉折急切地否认了他,他抓起柳闲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双目楚楚近乎哀求:“柳闲,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没有眼绸后才能真正看清柳闲的神色,才知道原来他笑时也是毫无情绪的。谢玉折看着他,一颗心骤然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就像渴水的人掉进冰窖,脱掉衣服捂了半天,却发现那冰是假的,根本化不开一样。 柳闲这些话割在身上远比被钝刀子凌迟疼。 谢玉折对他说话的语气里头一次带了质问的意味,他盯着柳闲,哑着嗓子问:“在你心里,你自己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这样说到底是想提醒我,还是提醒你自己?柳闲,你为什么总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好?” 谢玉折发现,柳闲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和过去分割开,想让自己和“好”这个字不沾边,总是说狠话,想把自己用凶狠的壳子包装起来,让人都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可有难时他又第一个挡在人前,心软得连让一个幻境造物难受都不愿。 他不敢直视柳闲,低垂着眸说:“和国师分开的时候我十二岁,什么都不懂,只简单地依赖敬爱着身边唯一对我好的人。可是柳闲,又有好几年过去,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多□□夕相处,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喜欢你……绝非因为你曾是国师。” 第055章 祭魂飞升 哈?喜欢??我???柳闲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暗流涌动的空气也奇怪起来,他的眼睛都快惊掉出来,指着自己问:“你再说一次?” 你我辈分差这么大, 这不好吧…… “我喜欢您的一切。”柳闲的右手正攥着长长的一条眼绸,谢玉折微微低头,落于其上一抹虔诚的吻:“您救我性命, 授我衣食,传我诗书,我一直敬爱着您;而您本来就有人间最好看的眼睛,并非花言巧语,所以弟子觉得不需要蒙上。” 第104章 敬爱啊…… 尊重长辈是主角的必要品德,很正常。 “那好啊,”手背上温软的触觉让柳闲心脏一颤。他抽出手,打开修长五指, 手中的月白锦缎如鹅毛翩然坠落,他勾唇一笑:“既然小玉喜欢,那我以后在家就不蒙了。” 谢玉折的眼睛笑弯成月牙,他道:“好。” 可他的心却在为柳闲极快转变的而悲哀。这说明刚才的一切,柳闲压根觉得无所谓,他随口陈述想法,他其实毫不在乎;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为什么柳闲能毫无顾忌地, 做到没有丝毫感情?他是真的这样漠然,还是只是在伪装? 大脑不理智的另一边, 他又快高兴得飞到天上去,他从柳闲信口说出的话里过度解读出了三点: 1、他叫我小名, 他亲近我; 2、他把我们一起布置的宅子当作家,他信赖我; 3、他只给我一个人看他的眼睛吗?倘若是这样, 他……偏爱我。 他因他的垂怜而雀跃,却不甘心只有他的垂怜。 他的心被砍成两半,一半在痛苦,另一半却还对柳闲抱有侥幸和希冀,阴暗的角落如被春风吹过,杂草迎风疯长,溢满了恶劣的欢喜。 看见谢玉折因为一句话就又变得喜悦,柳闲实在是对他的固执束手无措,叹了一口气,好心说:“不要太相信别人。” 想到这样纯良的主角会被他谋杀,他有些惋惜:“世间多数人同你一样,都是冥想结丹。我几乎从来不用灵力,但我也有灵丹。你猜猜那是怎么来的?” 知道谢玉折猜不到,他也没等他开口,直接道:“以杀止杀,以血结丹。” “一千年前我还没有飞升的时候,住的小镇名也叫祈平。传说里,我上不周山前吃了道只有自己的践行宴,其实那是真的。” 柳闲嘴角卷起半边浅笑,喉结微动好似在回忆那日的抵死缠绵:“因为那里的所有人,都被我杀了。除了怨鬼,没人能和我一起吃饭。” “尸堆很臭,我坐在旁边,喝了半杯酒,另半杯倒在地上祭奠亡灵,血气飘进我的身体,随后我就有了灵丹;而后我上了不周山,那山上全是看不出形状的东西,流出来的血五颜六色,混在一起,把我的白衣服都染黑了。” 那时累吗?其实他没觉得,相反,他在鲜血里找到了安全感,只觉得尸堆比他的房子亲切,就好像他生来就属于这里。 那时候他想,在剧情里一定是主角想为民除害,才把他杀了的吧。 他原以为正道之光会惊愕会震怒,却没想到谢玉折居然颤了颤瞳孔,落寞地说:“您一定很辛苦。” 柳闲问:“重点是这个吗?那么多人死了!” 为什么主角会有这种脑回路? 谢玉折油盐不进:“要是那时候我在,能帮帮您就好了。” 柳闲用一种“少年,你没救了”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他。他有点心虚,现在主角有了个这种不讲法制道德的脑袋,该不会被他养歪了吧…… 谢玉折很坦然地说:“师尊,这并非是对您的偏信。只是我曾在书上看过,当时你住的小镇在不周山脚,妖山瘴气密布,普通人很容易被污染,失去人性,堕为妖邪。而要是不除妖,毒气还会很快蔓延到别的地方,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未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静默良久之后,柳闲点了点头:“你猜得很对。” 那几天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四处游玩后,他背着一口带的各地土特产,回到了家乡。可当他欢天喜地踏进小镇门口时,却没看到熟识的长辈小孩朝他招手,只看到糖人化成血水,竹签变成利器,人人相食、掏心挖肺的血腥画面。 作为镇子里最见多识广的夫子,他认识每一位镇民,和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话。而那天他们全变了样,有些面貌狰狞,朝旧日好友挥动异变出的利爪;有些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是男是女都辨别不了;有些甚至只剩了七零八碎的骨头,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而他一身清雅白衣,立于“祈平镇”三字匾额之下,据说这是很多年前镇里的某位书生写的。 柳闲虽然没有结灵丹,却把剑意用的炉火纯青。他几乎没有分毫犹豫,走入镇内,亲手解决了其中的每一个“人”。 等镇里连鸟雀的声音都不剩之后,他饿了。好在妖邪厌恶蔬菜的味道,客栈后厨还算得上干净,他便安安静静地为自己做了一席饯别宴,一口一口地吃完后,又点了一把大火,浓云滚滚,将一切燃烧殆尽,旧日的祈平镇从此化作飞烟了。 而后他要阻止瘴气再往外散,又马不停蹄地上了不周山。 一开始踏上妖山软腻的黑泥时,柳闲已经做好了被妖兽撕碎的准备,毕竟寡不敌众,他没有强到有和一群妖兽硬碰硬的能力。 可他的身体虽无恙,心却早已和镇里的旁人一般被瘴气污染了。他隐隐约约地会因为鲜血兴奋,并且知道这种东西种进骨子里就再也取不出来了。 最后他凭着这股杀意,又念着自己素未谋面的主角,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潦草结束,于是硬生生地拖着步子,爬上了山顶。 视野之内,不见妖邪,妖兽的血气化作为升修的灵丹妙药,结成灵丹的数十日后,他就飞升了。 柳闲夸大其词地讲着,尤其强调了有可能会把人吓到或是让他对自己产生恐惧恶心和厌恶的部分,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笑等着看谢玉折越来越黑的神色。 第105章 谁曾想谢玉折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残泪。 * 谢玉折皱着眉听他讲完了这个残忍的故事。 那时的柳闲还不是无所不能的上仙,只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书生。可归家时家已被毁,乡亲自相残杀,他只能亲手结束一切,又为了别人提剑上山。 一个教书的先生,竟在山上杀了七十七日,举目无亲之时,突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仙。站在山巅之人受万众仰望,每个人都伸长了手为他欢呼,其中该多的是人想抓住他的衣摆,将他拉下山崖、堕入万劫不复。 看着柳闲眼尾的一点水光,谢玉折只觉得心上插进了数根尖利的竹签,鬼使神差地,他上前一步,放肆地吻上了他的眼尾,那里蓄着咸涩的眼泪,差点灼烧了他的嘴唇。 他用力环住柳闲的腰,一只手抚着他的长发,声音轻到近乎于哄人入睡,像是在安慰受了伤的孩子,可颤抖的分明是他自己的脊背:“没事了,没事了。” 垂眸看着谢玉折泫然欲泣的模样,抬手摸到自己湿润的眼尾,柳闲只觉得茫然而又新奇。 他为什么没有被吓到,反倒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我身体并无病痛,又为什么会掉眼泪? 是他在难过,还是他以为我在难过? 而且被他吻过的这里,现在好烫。 柳闲绞尽脑汁地思考,却苦恼地发现,他想不明白。 或许是因为比常人少了欲念吧,过去他从来没有在意过它的副作用,如今却突然体会到了。 不过他也没有说话,弯腰把头放松地耷拉在谢玉折肩上,靠着他温热的脸颊,一双眼眨也不眨,闻着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香味,竟有些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但一会儿之后他的脖子就酸了,而且谢玉折的手臂用力到快把他的千年老腰折断,他有点喘不过气,只好又站起身,看着风轻云淡的,心里却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应付谢玉折。 安慰他?可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好像是以为我难过,才难过的。 他只好拍了拍谢玉折的背,这是他哄小孩的惯用伎俩和经验之谈,打了个呵欠来掩盖自己的迷茫:“你累了一晚上,回房好好休息,有事睡一觉起来再想,明天还要修炼。” 谢玉折也想理顺自己乱絮一样的心,他正要告退,却突然想起那日无为天消散前,天下红梅雨,熔了整座小镇,而后浓烟味袭来,柳闲倒了下去。 柳闲说,无为天的最后,就是过去那个片段的结局。梅落烟起而后境破,如果梅花代表了柳闲,那么这个画面的含义,是否和他放火烧镇相同? 可被火烧的明明是千年前那个镇,现存的祈平镇和不周山相距很远,乃是上仙数百年前亲手划地而建,除了名字相同之外,两者完全不同。 他记得,倘若在祈平镇朝一个方向一直走,走到尽头时,就会发现一个透明的大壳子将整个镇罩住了。虽然能透过它看见更远处的景色,却完全不能从这些地方出去,镇子只有大门口的吊桥能进出。对于这个问题,镇民们从来没觉得不对劲,而谢玉折几年前问过在树林里摘蘑菇的小孩—— 不对! 上月柳闲在布告栏下埋梅枝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小女孩蹲在一旁地上捏泥巴小人,一脸稚气,半点没长大! 谢玉折细细回想,发现这么多年过去,祈平镇里的许多人都未曾改变,这根本不是能在活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 倘若这个祈平镇和千年前无关,它还存在着,就不可能有个被火烧的结局。 而那天在茶馆,茶老板说,祈平镇的境况和上仙密切相关,他身体不好,花就蔫了。 难道这个新镇的一切,都是假的? 谢玉折昨日看书是学到了幻境,他不由得想,难道是柳闲以过去的废墟为引,用仙力制造起来的新幻境? 可那些镇民都表现得有血有肉,即使和大多数人都只相处过寥寥几次,他也不能把他们简单看做幻境造物,而是同样的人。 于是他大胆地问:“师尊,祈平镇是您造的幻境吗?那些乡亲,都不是真实的人吗?” 柳闲明显被他突如其来而的问题问愣住了,他惊异谢玉折今夜怎么一猜就中,诧异道:“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反正谢玉折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柳闲觉得但说无妨:“曾经只是。不过那个位置得天独厚,有灵气滋养,渐渐也有了实体,我放进去的人偶也有了思想。除了容貌不会随时间改变之外,他们也会生病死亡,和寻常的人没有太多不同。” 最初他怕外来之人被这个时间停滞的小镇吓到,所以设了入镇令,让镇民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带某个人进来。而那个人进来后,又成了新的镇民。由此一天天过去,祈平镇变成了真实的小镇,只不过里面有永葆青春的人偶,也有他们渐渐老去的亲友。 “讲完了,可以去睡了吧?” 谢玉折看着他的眼睛。 柳闲说他建镇有自己的目的,可要维持一座城的存在,必定会耗费不少力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双眼睛只有在蓄泪时才会盈盈发亮,谢玉折看它内里暗淡无光,看眉间红痕一道,琢磨它应当受过伤。 他不敢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能先努力变强,成为一个能帮到他的人。但那是会让柳闲受挫的人和事,倘若他仅仅成为了一个普通的高修,真的能够应付吗?而且以他现在的实力,成为高修都太费时间。 第106章 主角心生落寞但从不放弃,他决定把一个宏伟的目标分成小小的任务逐个突破,暗暗下定决心,首先,要拿下镜湖玉宴魁首。 他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主动为柳闲掀开了被子,再把一脸茫然的柳闲轻推上床,问:“您能给我一些有关修炼的书籍吗?” 修炼之事刻不容缓,今日就要开始了! 柳闲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芥子袋里掏出几本崭新的书递过去,谢玉折一看,分别是:《三岁幼儿必读的修炼教程》《写给小孩的剑术攻略(柳尚贤亲自指导,童叟无欺!)》《如何手把手教您家孩子快速升修(非做梦版)》。 他挑挑眉说:“前几日我亲自挑的。” 他当然不会说这其实是和那本伤风败俗的一百零八式一起购入的。 谢玉折全部欣然收起,又为他掖好被角,问:“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柳闲把刚被徒弟放进被窝里的双手又伸了出来,侧躺着攥着柔软的被子,懒洋洋道:“明天早上不起,不吃,中午我要吃鱼香茄子和宫保鸡丁,谢谢你。” 谢玉折点头,他捧着沉甸甸的幼儿修炼教程,朝柳闲一鞠躬,恭敬又轻快道:“师尊晚安,弟子先退下了。” 他高兴柳闲为教他去书铺精挑细选买了几本书,更高兴柳闲想吃的菜他刚好都会做。 在柳闲与周公约会时,谢玉折没睡。他坐在柳闲布置在他书桌上的夜明珠旁,看了一整夜书,直到将它们背得滚熟后,才趴在桌上睡了一个时辰。 卯时他准时醒了,换好衣服翻身下床,小心翼翼推开门,盘腿坐在离柳闲屋子较远的院子角落,开始运行人生第一次的小周天。 第056章 鞭子伺候 柳闲记得, 在原书剧情的这个时间段,谢家刚被满门抄斩,府内血流成河, 只有寥寥几个人活了下来,其中包括一身主角光环的谢玉折,为他们求情的人也没一个有好下场。 躲开追杀后他去了母亲坟前, 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像是早已备好却没装人的棺材,在一坟一棺前跪了三天三夜。 书上说:“谢玉折只愿自己身死换全家平安,从未想过反倒是自己苟活,还让许多无辜之人受牵连。自责、愧疚与恨意交织,他竟然凭着怨气凝了灵丹,下定决心要报仇。可天子身边不乏高修护法,仅凭他浅薄的修为远远不够,他便想拜入仙山。” 而后谢玉折开挂的一生就开始了。落魄时他路过了镜湖玉宴的海报, 报名后又偶遇了自己未来的挚爱,最后歪打正着地凭着三个月的修炼,加之心上人的鼓励,成功夺了魁。 对于他能否拿到菩萨针的这件事,柳闲原本是不担心的。 可书中剧情已经被他搅和得一团糟,谢玉折现在不需要找谁报仇,也没有要拜入仙山的决心, 就连那日报名大比,都只是迫于他的淫威。 这么认真一对比后, 柳闲突然发现,自从谢玉折跟着他, 非但没被他杀,反倒比原书剧情过得舒坦多了…… 那么, 谢玉折现在不用打仗、没有仇恨、不必决心、就连心上人都没遇到,未来不用修炼也能过得很好,他会不会就此懈怠,扛不住天道给的一身好气运,就此一蹶不振,泯然众人? 毕竟,只有能接住金手指的主角才叫主角,空有一身好气运而不付诸行动,接不住用不了的,那叫废物。 俗称就是,被他养废了。 不可以! 第二天,柳闲便是在这般忧心忡忡中醒过来,他决定从今天起,做一个凶猛的严师。 他原想睡到日上三竿,过分的思虑却让他提前醒了。他记得谢玉折小时候,无论风吹雨打,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在卯时准时起床练武,又怕吵到睡梦中的人,总是跑到远远的地方去。但他睡眠很浅,耳朵灵敏,常常听到院子里的利刃破空之声。 可今日他没听到。 柳闲急匆匆推开房门,果然没看到谢玉折,而且他的房门依旧紧闭,里面半点声音都没有。 不会吧?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1] 他是义父也是师尊,一日为师又终身为父,他这个父的平方必须要好好管教谢玉折。怎么教呢?柳闲想起一句古话,叫“棍棒底下出好人”。 打一顿就好了。 于是冬日的温暖小院里,有个严师一脸沉痛地从枯树上摘下一根长长的枝条,在空中用力挥动了几下,想着该怎样教育徒弟富贵不能淫。 而后有个声音在他背后诧异道:“师尊?” 柳闲转过身去,看到穿戴整齐,脸颊和脖颈都微微泛红的谢玉折,他手里正端着个木盘,盘上放了个敞口带盖的彩瓷罐。 见柳闲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地站在风口,他上前一步,将手上木盘平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件保暖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不知从何时起,谢玉折也开始在芥子袋里放各种各样的杂物了。如今结丹后有了灵力更更好,他的袋子有了保鲜的能力,有时路上遇到糖葫芦,即使路途再远,回家的时候也保持着最佳的口感。 柳闲的睡相不好,睡一晚上起来,又走得心急没来得及整理仪容,此时衣领都滑到胸口处,露出其下白皙斑驳的皮肤。 谢玉折一边为他收拢披风,避免再有风灌进来,一边别开眼不看他的胸膛,为他在颈间系紧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问:“不是说要多睡一会儿吗?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第107章 看着早早醒来的谢玉折行云流水的一整套动作,柳闲尴尬地颤了颤自己拿着小藤条的手,看着高挂在天上的太阳问:“很早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卯时?” 谢玉折摇了摇头道:“巳时快过。” 柳闲“呃”了一声:“这,很早吗……” 难道在这个坚持每天六点半起床的人眼里,十一点算早吗?可听谢玉折不像作假的语气,柳闲发现他好像真的在纳闷自己这一次反常的早起。 “从前你说不吃早饭时,从来没有在正午前起来过,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谢玉折掀开罐盖,热气腾腾的粥香氤氲出来,他看着柳闲,话家常似的问:“刚热好的粥,要吃吗?” 这个点了还有早饭吃?柳闲好奇地探头过去,看到罐子里盈白软糯的瘦肉粥和几盘清淡的小菜,问谢玉折:“这些都是你做的?” 谢玉折点头:“我卯时起床练剑,想到你有可能会起床吃饭,就趁着休息时做了。” 原来他还是初心不改啊。柳闲悄无声息地把刚精挑细选的小藤条藏到背后,讪笑道:“好,好,好徒弟,努力就好。” 他又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会起来?” 谢玉折平常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刚做好第二份,想端过来放着,就看到你了。” 柳闲大为震惊,扯着嗓子重复:“第二份???” “如果只做一份,一直放到师尊起床,可能口感会变得不好。” “……你不嫌麻烦吗?” 因为担心一个说过不吃早饭的人吃不上好吃的早饭,为了一个极低的可能,他竟然做了两次早饭。 “不麻烦的。”谢玉折腼腆地笑了,话语间似有餍足:“师尊,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柳闲欲哭无泪地看着他,孩子,浪费可耻啊…… 谢玉折却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为他布好碗筷时说:“不麻烦的。我的厨艺不佳,多做几次,就当作练习了。若你不吃,我就吃掉,练武很饿呢,不会浪费的。” 他偏过头,看着柳闲背着的手上紧握的枯藤问:“所以师尊手上的是什么?” 柳闲刹那反应过来,他“啊”来“啊”去啊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已经按承诺不戴眼绸,谢玉折安静地看着他因为找不到借口而眨了又眨的双眼,他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在等他开口。 柳闲一拍脑袋,轻扯了扯藤条道:“看你这么努力,为师十分欣慰,想为你编一个花环。” 他低头看着自己特意挑选的不粗不细、预计打在身上会有有点疼痛、能让人长记性、却又不至于让人真的受伤的早已干枯压根没长花的枝条,很尴尬地意识到了自己这说法多荒唐。 他猛地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做不到在谢玉折面前丝毫不顾良心地耍无赖了。 谢玉折却好像不疑有他,微微睁大了澄亮的双眼,满面欢喜地对着枯枝道:“谢谢师尊,我一定会很喜欢您编的花环。” 他把瓷罐的盖子打开,对柳闲笑道:“不过粥凉得很快,要不要吃了之后再继续编?我觉得今日的粥还不错。”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柳闲幽幽道:“不吃了,我先……”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谢玉折的眼睛里有一抹失望转瞬即逝。 “我吃。”柳闲义正词严的点了点头。 于是他偶尔的一次早起的日程便被迫安排好了:坐在树下,吃个好吃的早餐,编个没花的花环,眼睛还得不时看一下仍旧精力充沛的谢玉折地练剑,还总是对视。 仙修一旦突破了元婴期,便能吸收天地灵气,不再需要进食五谷,最后连食欲也没了,是谓辟谷。 而柳闲呢,是最觉得人间唯美食美景与美人不可辜负的人。可他已经飞升多年,要被迫成为自己不喜欢的那类人,他不干,于是天天嗑瓜子,每日必做之大事就是趴在桌上嗑瓜子,才能在历时数百年后,仍保持着一根能品尝美味的舌头。 他和谢玉折一人一边坐在小石桌上,冷风吹过,吹得饭菜都差点凉了。谢玉折不知从哪学来了隔绝之术,蹩脚地在他们周围布了个奇形怪状的结界,隔绝了冬风。 他把布置精巧的菜摆出来,又在为柳闲盛了一碗粥后,才走到树下练剑。明明没有人教,拿到的教程也都是小孩用的,可他的剑术又精进了很多,这次还自己学会了将灵力运用于剑锋,能将人一击毙命。 柳闲敛眉坐在凳子上,看着谢玉折腕转剑飞。他左手捧着温暖的碗壁,右手拿着吃粥的木勺,小口小口吃着瘦肉粥,像是个含着麦芽糖的小孩。 谢玉折是个诚实的人,他的厨艺和他说的一样差,碗筷也只是他们一起路过小摊时随手挑回来的,即使有进步,这也仍是一碗普通到差劲的粥。 可从前做神仙时,柳闲尝过四海的珍馐美馔,舌头觉得它们比这碗齁咸的粥好吃了很多,心却不这么觉得。 活了上千年,他遇过千千万万的人,一路上鲜衣怒马、醉生梦死、穷途末路都曾有过,却鲜少有人问他冷暖,哄他添衣,为他温粥,明知道听到的是他瞎扯的谎,却依旧为此高兴不已。 这一刻,上仙动了恻隐之心。 却分不清,这是否是第一次。 他盯着这碗精心熬制的粥发了呆,雾气向上氤氲,住进他的眼睛里,而后那双眼睛有了光。他本来就不是需要睡眠的人,昨夜谢玉折走后,他关于“谢玉折为什么难过”“我为什么流泪”这两件事思考了一夜,好像懂了点什么;今日喝了这碗粥,他又基于这点理解,有了别的想法。 第108章 他想,倘若没有将要发生的种种,谢玉折不是终成大道的主角,他不是人间唯一的上仙,他们没有你死我活的未来,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义父子、好师徒,住在一花一木都由自己亲手栽种的小院子里,不用再天天嗑瓜子,而是用鲜活的味蕾亲自见证谢玉折越来越好的厨艺,一日三餐都有不同的期待,最后谢玉折长大、他也跟着老去,他们尝遍世间千般好,历经平凡苦,活够了之后再相继离开,这样的日子好像也挺不错。 他看着神色专注的谢玉折,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希望他只是空有一身好剑术,从不用派上用场。 可谢玉折练剑是为了成仙,成仙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杀了他。 而他又必须完成系统的任务,杀了谢玉折。 真矛盾啊。 要是没有这本书就好了,可若是真的没有,他们也不会相遇,这是个死局,他们命中注定只能斗到死的。 柳闲知道,谢玉折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是生机勃勃的少年,以为从此拎一把剑,身伴一人,就能潇潇洒洒过一辈子。 而他在上不周山之前,也曾在最初的祈平镇的泥地上,稚嫩而生涩地舞剑。 谢玉折设的结界实在劣质,外头的冷气钻进来,柳闲还没咽下几口,这粥就已发冷了。 不过他并不在乎,指尖和碗壁一个温度,他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差点被颗颗饱满的米粒呛到,咳了好久才缓过气儿来。 眼帘被咳的一派湿润,谢玉折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他身旁为他轻轻拍着背,柳闲仰头看着他,耳边嗡鸣视野模糊,他只能看到一大团不甚清晰的影子。脊背如蚁蚀般蠢蠢欲动,用手帕擦去附在嘴边的米粒时,他悄然咬破了舌尖,舔舐着属于自己的血腥味,抑制自己突如其来的滔天杀意。 柳闲知道,这是被他砍废的那个系统,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它要他杀了主角。 他拂开谢玉折的手臂,面上没什么悲喜:“我没事,继续练剑吧。” 斯人退去,长剑破空。 柳闲以为,眼前一切不过是南山烛火,半明半昧,经不住冬天的风。 风一吹,摇晃几下,火就灭了。 但谢玉折是个天才,他正一刻不停地摸索着去精进自己,包括他的结界之术。 护住一碗粥,护住一个人。 第057章 灯灭珠磨 柳闲向来擅长整理心情, 前日的心事于今日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翌日他早早起床,已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他身上衣服绣着红牡丹, 耳挂单只红玉坠,走起路来晃悠悠,活脱脱一个富家贵公子, 风流又轻佻。 他施施然迈步到家门口,路过惯例练剑的谢玉折时,寻常道:“为师要出去一趟。” 谢玉折的身体明显朝他倾了一些,他正想收起剑却被柳闲召出的小剑制止,小剑身上盈盈的光亮很邪门地夺去了他的注意。 回过神来再一看,哪还有柳闲的身影? 他握紧了拳,剑柄的花纹印在他的手心。 而柳闲呢,则是去找杨徵舟了。 或许是生意场上的人都有敏锐的观察力, 又或许是杨徵舟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往他身上放了能让人认出身份的东西,总之,他越狱后明明只去过一次醉梦长,可上达禁地下到地牢,这里的守卫都对他的身影视而不见,任由他四处乱窜,还真是信得过他。 此刻柳闲顺顺利利进入了杨徵舟的书房, 杨老板不在,手下已去通传, 他便百无聊赖地坐着玩手指。 过了好一会杨徵舟才握着把折扇姗姗来迟,他甚至没把手上的扇子打开摇一摇, 额间还冒着水气,像是刚处理完要事, 连休息都来不及就马不停蹄来赴会了似的。 柳闲却并不感动于他的诚挚,他眉头稍稍皱起,嫌弃问:“你杀人了?有人血味。” 闻言,杨徵舟有些意外。他掀起衣袖闻了下,无奈地说:“还是瞒不过你。” “楼里有几位贵客打了起来,我出面调停,他们受了伤,我不免沾上一些血。”他温声解释着。方才他身上沾了血,来前细细沐浴了三次,还特意佩了香味更浓郁的香囊,却还是被他察觉了。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夸柳闲的嗅觉太敏锐,还是怕他对人血味太熟悉了。 他适时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四下环顾却又不见另一个人影,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位小将军没和你一起了?” 杨徵舟想柳闲此次从春山寺出来后能自在快活,因此,最初看到他和雍国那位正直骁勇的小将军一起出现时,他很高兴。 可柳闲说谢玉折会杀了他,这样一个凡人,竟然能让他忧心,从此他看向谢玉折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他原以为柳闲不会对隐患心慈手软,可得到的情报却说,上仙救了谢家、给小将军爹娘扫墓,还在天不生以上仙的身份招摇,只为了取来一个菩萨鼎给谢玉折治病,现在甚至同居了。 杨徵舟想不通他的目的,难道不是仇人早死才对他有利吗? 他的诸多行径,真是荒唐又……分外荒唐。 “他在练剑呢。”想到正为群青会魁首而努力的谢玉折,柳闲说:“这次的镜湖玉宴,我去了。” 杨徵舟毫不在意地摇着折扇:“这种小比,你怎么突然感兴趣了?” 第109章 他倒也不是真觉得上修界四年一度的群青宴事小,毕竟每一届都是难寻的盛会,可这些凡人间的比武,对上仙而言总是不足挂齿。 他突然想到魁首之礼,恍然大悟问:“所以你想要菩萨针?” 看柳闲不予置否地耸了耸肩,杨徵舟微微一笑:“不必忧心,我早已派人去取。” 柳闲倏然朝他面前倾,表情怪异地看着他:“取?你怎么取?” 面对着奢侈无度的杨徵舟,他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方案。 杨徵舟谈吐间如春风和煦,说出来的话却如五雷轰顶。他坐直了身子,自信道:“我派了四个元婴巅峰,两个化神初期参宴,等他们中一人拿了魁首,便把菩萨针交予你。” “……”柳闲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修仙是条极其依赖天赋的路。若无药物辅助,上修界十万个人中,有五千个能凝出灵丹,七百个突破到筑基期,而这就是其中六百八十多个人这一生的终点了。 剩下的十多人能突破金丹,此时已是佼佼者,只要四处不惹事,这辈子都能活得舒舒坦坦;再往上有两三人能突破元婴,有了成立一方小宗门的资格,受人追捧,风光无限;若是运气好的话,有极低的可能其中有小半个人能突破化神;至于大乘期,便不是数字能衡量,许多也不是能靠正常修炼上去的了。 或许百年出不了一个,又或许天时地利人和,一下冒出来一窝,全看天数。 可即便再天资卓绝,大多数天才也只能停留在大乘初期。人间千千万万人,处于大乘巅峰境之人只有十个,被称为人间十绝,如今死的死没的没,还有消息的不过三四个,都是坐镇一方,手握生杀大权之尊。 渡劫期仅有一人,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此人擅剑,剑名枯荣,寿数不详,十绝之首,百年前已突破渡劫,真正的上仙之下、人间第一。他曾蒙受上仙恩惠,也成为最接近他的人,或许受了雷劫,就能飞升。 再往上,成仙,想都不敢想。 几千年只出了一个,那人的名字直接被刻在了天命书上,是超脱一切的存在。 而至于每个阶段没能突破的那些人,也不是个个都能活着。好的是就此滞涩一辈子,坏的就是强求突破,走火入魔,疯了傻了死了。而境界越高,后者的可能性越大。 能到元婴已是极难,而群青宴限制参会者的年龄在一百岁二十岁以下,在这个年龄突破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因此绝大多数参赛者都是金丹期,最多也只有几个元婴初期。 可杨徵舟光是为了个群青宴,就派了四个年纪小于一百二十岁的元婴巅峰和两个化神初期。 他去哪找的这些人?哪找的??? 他手下还真是……人才济济。 柳闲惊得合不拢嘴,声音变了调:“……丧心病狂。” 杨徵舟不以为意地说:“我想着你或许会需要,就让他们去了。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也许够了报酬,所以你不必担心出差错。” 柳闲欲哭无泪地扶着额,一手直直伸向眼前富埒天下之人,哆哆嗦嗦比了个制止的手势:“可我已经给谢玉折报名了,还天天鼓励他,让他努力夺魁,你这样……” 轻轻“啊”了一声后杨徵舟收了折扇,他清咳两声,面露难色问:“他结丹了?” 柳闲点头,又颤颤巍巍地比了个数字“三”的手势,垮着嗓子说道:“三日筑基。” 这无疑是个震撼的数字。 杨徵舟手上动作一滞,眸色深深。 多少人几年乃至一辈子都筑不了基,他年少时,三年筑基,如今已是十绝之一,修为在千万人之上,而谢玉折只用了三日。 三日。 虽说一直都有着对柳闲的绝对信赖,可他还是不自觉地开始重新审视起柳闲说“谢玉折要杀我”的这句话来。 他身上少了几丝风轻云淡,沉了声音道:“天纵之才,无人可比,实在恐怖。” “可即便如此,三月后就能夺魁?” “能。”柳闲快速回答了他的问题,见杨徵舟狐疑的目光,他道:“不过你最好把你找的那些变态撤走。我瞧谢玉折有拼尽全力的势头,倘若你的人不退,届时他不甘心,突然爆发了,你的人讨不到好,而他必定是魁首。“ 他说得十分笃定,一方面是熟悉了穿书的套路,觉得既然谢玉折还没ooc,天资与勤奋共存,剧情就不会有大变动,他还是会成功夺魁。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即使自己把故事情节搅得稀烂,故事也仍旧稳稳当当地在朝那个方向走; 另一方面,他则是怕那些人和谢玉折对战时,不小心和他结了同心护身咒,牵连了无辜之人; 还有一方面,就是他想让这些人各回各家,对手的实力弱些,谢玉折比武的阻力小些,就能……少受一点伤。 虽然最终都会死,但不必要的伤,无需让他受。 杨徵舟想不通谢天才凭什么能夺魁,更想不通柳闲为什么这么护着他。沉思良久仍不得法,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他们去做别的事。” 柳闲“嗯”了一声:“我还在群青宴看到了两个自称姓真的人,身上的衣服却没有真家最标志的那几朵鹅黄的花,他们现在不用花了?” 闻言,杨徵舟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吐出四个字:“真家散了。” 第110章 他的声音轻得浮上了数年前的河流,却又化作鹅卵石缓慢而无法避免地沉入水底。 “你入山后不久,一直不见踪影的明姝回来了,之后整整三年都没再出去。明珠说,她生了病,要卧床调养。我曾去探望过她,她的确非常虚弱,好在神志依旧清醒,容恙说能治好她。” 无为天是过去回忆的留影,其中一切都可能被误入之人打乱,但其本质结局不会变。在那里真周二人目睹了发狂跳水的真明姝,杨徵舟却不在,因此他不知道其实真明姝并非生病,而是堕妖了。 而现实中的她,后来竟然还回到家,恢复了理智,身体被周容恙治好了? “而自从真……”杨徵舟迟疑了,可已出口的话收不回,还好余光里柳闲悠游面色不改,他道:“伯父死后,伯母心力交猝,不久也撒手人寰。明姝病愈后说要济世救人,离家闲游;明珠独自一人,无心管家,给门中弟子散了钱财,让他们离开,自立门户了。” 柳闲问:“那他自己呢?你们两家的婚约又怎么样了?” “真家家底绝非看着那么浅,明珠还有绝技傍身,比我们潇洒过得多了。而我姐姐一心扑在族务上,誓要辉煌杨家,哪会分心想这些事?婚约虽没取消,却也形同虚设,只不过明珠常常来家里帮忙,他活泼话多,姐姐倒也没让他走。” 真家从不炼杀器,门下弟子也大多身弱力薄,因此从未在各类大比中显露威名,却依旧闻名天下。 他们所炼法宝,名为赎灯。赎灯最不值得一提的能力是稳人心神,较好的能逢凶化吉,祛邪驱鬼,多的是说不尽的妙处,上下修界多少人磕破头皮都想求得一盏。 而其中最顶尖的,当属真家先家主真乐章做的莲绣八方灯,据说甚至能有让人鸿运加身,心想事成的效用。他不仅是个凶悍刀修,灯更是做得极好,十万两黄金买不到,他只送有缘人,换几分小人情;而他在死前又把这项技艺传给了血亲,也不知兄妹俩学到几分。 这样地位特殊的家族,居然散了。 想来也是,真家人怀璧其罪,又大多纯良,先前还能有真乐章刀修十绝的威势撑着,可虽没听说他犯过什么大错,却长得凶神恶煞,还真真切切被上仙诛杀,流言蜚语免不了,说他是十恶不赦才经历天罚,他死后小辈又没培养起来,树倒猢狲散,枝叶衰落,渐渐势微也正常。 想着想着,柳闲突然痛心疾首地扶上了额。 因为他尴尬地发现:这家人被霍霍成这样,怎么又是我的原因!?? 而倘若真明姝真的恢复理智离开了,那或许在青衣河里作祟真是他的鱼,消失的小黑了。 在此期间杨徵舟一直欲言又止地盯着他,最终涩着嗓子问:“听闻方宗主于五日前出关,亲自操持此次群英会,将其定名为镜湖玉宴,你去了百炼谷,可曾见到她?” 想到那日和方霁月的寒暄,柳闲咬牙道:“刚好就偶遇了……” 杨徵舟几乎是想也没想:“她怎么样?” 柳闲皱眉地看着他:“你不是给群青宴投了钱吗,连她都没见?” “我当日带着名帖拜访百炼谷,可只有她的弟子出来回话,说她近日操劳大比,无力待客,让我早点回去。” 杨老板落寞地叹了口气,他如风似月从不会在人前如此,眼眶微红:“可我又听说她日日都和外客相谈甚欢。” “她只是不愿意见我。” 杨徵舟的心比黄连还苦涩。 甘心历经苦痛生下我的母亲,却不愿意见我一面。她和我都风风光光地活在人间,都是名声大噪之人,同样有着十绝之一的名头,每日都能听到对方的消息,我们同样站在山之巅,却不曾见一面。 不过片刻后他便轻松地放下了茶水,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算了。从未见过的人,也没必要见面。” 第058章 游必有方 回家时, 柳闲脚步轻快,手上拿着根开满小花的枝条,估摸着谢玉折的脑袋大小, 想给他做个花环——昨天答应过他。 暮色将沉,往日此时谢玉折已经坐在桌边等他吃饭了,可今日推开房门, 柳闲却没看见他的身影。 厨房里静悄悄的,未曾烧灯点烛,碗盆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锅壁干燥泛冷,手一碰,没有半点烧过的余温。 是练剑太累了,在休息吗?他又去谢玉折的房门口,敲敲门, 没人应,几次后他推门而入,只看到了叠好的被子,放在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上。 “哎?” 一直以来柳闲都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懒散心态,别人要去哪儿于他而言毫无意义,此时只是一小会儿没见到人而已,他居然动了要用追踪咒找到谢玉折的心思。 “谢玉折?” 谢玉折多数时候只有采买才出门, 而那时候柳闲大多还在梦里和周公对弈,等他醒来, 他又已经回来了。 无论他去了哪儿,只要回家, 第一眼永远能看到正在忙着忙那的谢玉折。那含笑的一句“师尊,你回来了”已经听顺了耳, 今天没听到,他心里竟然有些隐约的焦虑不安,如同山雨欲来,暴雪将至。 “小玉……” 柳闲立在原地,皱着眉头,指尖成诀正要施法寻人,木门却吱呀呀地被推开了,小铃铛随风清脆作响。 眼前人一袭玄衣,左臂上用暗银线绣着长叶纹,应该是急匆匆跑回来的,满身风尘仆仆,裤脚都没发觉地卷了起来。 第111章 柳闲收了手,开口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怨念和委屈:“你去哪儿了?” 谢玉折将手上的牛皮纸袋递给他:“方才我在集市买了你爱吃的。” 闻言他才松了口气,不自觉加快的心跳缓了下来,可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怕这样的日子从此不复么?可强求来的东西又能存留几时;还是在怕又一个人的离开,从此死生不见——拔剑相向吗? 牛皮纸袋里都是他爱吃的零嘴,他眉眼弯弯地接过,却又在感知谢玉折衣袖翻起的风后,微不可见地凝了笑意,一双眼里暗有微雨酝酿,又在顷刻之间平息。 柳闲卷起唇角,眼也不抬,只是咬了一颗糖葫芦,细细品尝着在炙热的口腔里迅速化开的糖水,酸甜可口,他很喜欢。 而后他朝谢玉折走近了一步,凑近他的右肩,敛下眼帘看着他泛红的耳垂,绵长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离谢玉折越近,那股独特的木香越明显。 谢玉折身上泛着红,好像在回来前沐浴过,可就算他把皮都洗掉,柳闲也能瞬间认出这股熟悉的味道。 这香料极其珍贵难寻,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天底下用得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这味道又非常怪异,喜欢熏这种香的贵人少之又少,而好巧不巧,他刚好就认识一个—— 爱养生的天不生宗主,顾长明。 若是仅仅如此,他还可以说只是谢玉折偶遇了一个和顾长明一样品味奇怪的有钱养生人;可偏偏不仅如此,他身上还有残留的剑意。 虽然谢玉折身上充斥着各种杂乱无章的气息,有被人刻意掩埋过的痕迹,但只要还剩了一丝剑意,柳闲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 这是顾长明的枯荣剑。 一直以来,顾长明的剑意都和他本人一样死板冷硬。可留在谢玉折身上的这丝,非但没有半分敌意,反倒温和得像是在给亲儿子挠痒痒,就算是在为他的亲传弟子授课的时候,柳闲也没见顾长明有过这种柔和的剑意。 谢玉折反常地被他凑近的动作惊到,右脚难以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毫,他歉疚地垂着头:“师尊,对不起。” 竟然还会认错?主角果然是个不会骗人的真善美啊。柳闲心情颇好,故作疑惑问:“对不起?怎么了?” 谢玉折垂着眸,涩着嗓子道:“回来的时候我路过了一家书铺,看了一本书,不小心太过痴迷,所以忘了回家的时间。” “啊……”柳闲有片刻没反应过来的呆愣,随即又笑叹一声,轻描淡写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辟谷这么久了,又不会饿,每天白白吃你做的饭,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更何况,爱看书也是好事。” 谢玉折做了多年光明磊落的小将军,初次骗人,甚不熟练。今日他不敢靠近的足尖,心虚颤动的瞳孔,全都被柳闲看在眼里。可他并没有问谢玉折看的那本书讲了什么,如果这个人决定了要骗他,必然已经编了个完美的说法,笃定了他不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谢玉折诚诚恳恳给他道歉,说他以后一定会牢记时间,按时回家,和师尊一起吃热腾腾的晚饭,他说他很珍惜这段时间。 柳闲轻巧地笑,脸色并未有半点不虞,抬手为谢玉折理好了微乱的衣襟,嫌弃道:“你想快点回来也不用这么慌吧,去集市走一趟,怎么还换了一套衣服?” 他承认自己只是想再让谢玉折回答一次。倘若他肯在这时候说实话,他不会介怀。 可谢玉折只是歉意地解释说:“路过的小孩踩水坑,不小心溅了我一身泥,很难看,就找了间客栈换掉了。” 柳闲认真地点了点头,每凑近谢玉折半分,他身上那缕两人其乐融融的剑意就更清晰,重重叠叠的刻意掩盖下,散发着熏人的气息。 枯荣的剑意又柔又粘,让他觉得嘴里的糖腻得他恶心,恶心到全身发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却掉不下来,胃里翻江倒海,止不住地想干呕,好在嘴里酸涩的山楂止住了这种冲动。 谢玉折用余光观察着他,询问道:“师尊,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去做晚饭了。” 柳闲应声后,他便如临大赦般,直直进了厨房。 如常微笑下藏着些微的轻蔑,柳闲坐得笔直,面色并不恼,双眸像永冻的湖水,安静地看着谢玉折挺拔的背影,其中没泛起任何涟漪。 我都没见到的人,被你遇上了。 他明知道你是我的人,却没对你下半点狠手,你反倒精进了几分修为,天不生的宗主的确比我会教学生。 所以其实你和他,相见恨晚,相谈甚欢? 他们一直没动静,难道是知道世间庸人太多,独你有与我一战的能力,打算策反你?他们总是干这种事,我不奇怪,可你要是真的答应了…… 我好像会伤心啊。 我早除自我情.欲,千年无心岁月中,做国师的寥寥几年有了情感,空荡的心里多了别的东西,那时都同你在一起。 所以我能无视你的过错,把它视作小孩的玩闹,我能为你挡下千难万险,想履行我十三年前的承诺。我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平安长大,快乐吉祥。 你结丹那天我甚至在想,除了杀了你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我在这座小院子里刚种下花的种子,想等到来年,看看它到底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第112章 可是,你为什么要为他骗我呢? 柳闲紧攥了手,从前即使他再嫌弃死敌,也从未怀疑过他,因为他相信正道之光绝对不会撒谎;可而今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全心相信的人了。 他因为二人的接触感到恶心,但也没有因为这点就下谢玉折要做什么的定论,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的人也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人。 他想起原书里,那个主角夺魁后,便接下了顾长明伸来的橄榄枝,成了他的亲传弟子。而后他对师父毕恭毕敬,顾长明也对他倾囊相授,慈师孝徒,羡煞旁人。 回过神来时,谢玉折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许久,漫天红霞给整个小屋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黄金,几颗碎星就快要显露身形,只等夜的到来。 最后谢玉折端出了两碗清汤挂面,自责道:“师尊,今日来不及做别的了。” 柳闲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辛苦你了。” 看着谢玉折一前一后放在桌上的两碗面,他很任性地把它们做了个交换,道:“我要你这碗。” 谢玉折知道柳闲喜欢吃肉,便把这个碗里本来就是为柳闲多加的肉片又夹给了他,无奈地笑道:“你想要什么都行。” 柳闲却并未像往日一般兴致勃勃地动筷子,他问:“你现在的佩剑,还是几年前皇帝送你的那一柄?” 谢玉折点头。 “你需要换一柄剑。原来那柄太普通,没有灵性,受不住你。”太阳穴正在烦躁地跳,柳闲自顾自说着。 他给了谢玉折两个选择:“你是想我去天不生的兵器库里为你拿一柄好剑,还想是去新开的遗冢寻剑?前者很轻松,后者没那么容易,不但会流血受伤,还有可能落空。” 谢玉折的眼神明亮了几分,他坚定道:“我想和您一起外出历练。” 他没能参与到柳闲的前半生,便想从此和他一起的经历再多些,再特别些,就算以后再和别人经历同样的件事,柳闲也会想起“这是我和谢玉折一起做过的”,梦里也会像梦到十七那样梦到他——不行,十七和柳闲分开了,柳闲才梦到他,但他不想和柳闲分开。 有关这个名叫“十七”的人,谢玉折早想通了。就算从前他和柳闲再经历过什么,这个人现在也已经不在柳闲身边了,难道不是吗? 今日他从天不生回来时,听到说书先生说“梦见了谁,就是在遗忘谁”;又看到书上说“多梦的人睡不好”,所以他不想让柳闲梦见他了。 他更想为他唱支歌谣,哄他安然入睡,不要梦到别人,不做梦上上好,只要睡个好觉。 而且,柳闲还是少去天不生为好。 他和顾长明的事不能让柳闲知道。 “好。”柳闲放下筷子,打了个呵欠,轻描淡写道:“我很困,明天早起,睡了。” 他不能表现异常,他要装作不知道,他要在暗中探查二人的目的。 故作不知,这才是最理智又正确的做法。 谢玉折盯着那碗半点没被动过的挂面发了愣。平时柳闲再怎么会尝两口,再借机调侃他两句,今天是怎么了? 柳闲抬脚往自己的卧房走,衣袍翩然,施施然携起一阵清风。走到门口时他却没有踏进去,反倒停了脚步,右手握着门框,静默地站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后他无意义地笑了一声,“嘭”地一声关上刚推开的房门,崭新的木门有要散架的气势,他转身疾步折返方向,走回谢玉折身边,用蛮力扣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 “所以你今天去见顾长明干什么?” 第059章 绝不叛逃 谢玉折长翘的睫毛不停颤动, 下颌骨痛得就像要被捏碎,他没有和柳闲对视,只垂下眼帘恭敬道:“原来您已经发现了, ” 柳闲见不得他这副装乖模样,他弯下腰,手往上一用力, 圆润的指甲就用嵌进谢玉折的脸颊里,逼得他在离他不到三寸的地方抬起头来,面对面眼对眼地看着他。 他死死地盯着谢玉折发颤的瞳孔,左手信手从瓷碗边割下一片白瓷,将锋利的瓷片抵在他的脖颈,那地方脆弱得再深一毫就能见血。 他嘴角卷着温和的笑意,拖长声音说:“不知是因为他长久不见我,还是因为我对你太过好, 你们竟都忘了,即使如今,我也是人间第一的剑修。” “这些手段,瞒不过我。” 温热的呼吸缓慢地洒在谢玉折脸上,冷香将他包裹,属于仙的威压让他只能勉强地保持坐姿,可身体虽然很痛苦, 心里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天不生回来之后他一直提心吊胆,想要尽力藏起一切可能被发现的蛛丝马脚, 明明已经在家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却仍迟迟不愿推开门, 现在真的被柳闲发现,他反倒不用再藏了。 他艰难地仰着头, 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师尊,对不起。” 柳闲睨了他一眼,面色更冷,手上力道却松了些,把他从断气的边缘拉了回来,冷笑着看谢玉折的胸膛急促起伏,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看着柳闲近在咫尺的手背上青筋挑起,看着他不戴眼绸而危险半眯的双眼,除开自责的同时,谢玉折的心里甚至有些古怪的欣喜—— 难道我也有了,搅动这个人喜怒的能力吗? 他强咽下了咳嗽的冲动,双眸因此变得湿漉漉的,像在大雨中淋了个湿透,那副模样我见犹怜,为他的说辞添了不少可信度: 第113章 “回来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解释,最终决定还是瞒着你。我欺瞒了你,你现在一定对我很失望,对不起,但小玉没有……” 柳闲却并不为他的废话动容,也摸清了这人对他惯用的伎俩就是扮可怜。他不耐地打断了他:“你见他做什么?” 谢玉折缓慢却用力地往前倾,肌肤被抵着的瓷片割破流血,他的话听着情真意切:“柳闲,我的确去天不生见了顾宗主,但……你不要多想。” 他的血顺着瓷片流下,直到沾上柳闲苍白的指尖时,瓷片才被收了回去。 谢玉折连顾长明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可这样的敬称进柳闲的耳朵里却变了味。 “这里受的伤再深一点,阎王都救不回你。”他似乎很关切似的,可却伸出了大拇指,按上谢玉折的伤口,听他因为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的力道半点没收,不为所动道:“他给了你什么东西,难道我给不了?秘籍?法宝?还是说……” 他的表情变得极其怪异,紧拧着眉说:“你敬爱他那种师尊?” “不是!”差点因为混乱失去语言能力的谢玉折迅速开口,打断了柳闲就要继续下去的发散思维,他的眉头低落地蹙着,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急躁,低落道:“我怎么会。” “你是世间上上好,没人能比得上。”谢玉折敛了眉:“是我不好,让你失望了。” 而后又想到什么似的,他突然又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注视着柳闲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随着激动的话语而闪烁,他问柳闲:“师尊,在你心里,我是一个重要的人吗?” 骤然听到他无厘头的提问,柳闲的面色没有半分改变,他漠然地握着手中的瓷片,显然是不会回应了。 见此,谢玉折的神色并没有黯淡,相反,他微笑了笑,摇摇头,又说了一句毫无缘由的话:“可是柳闲,比起让你失望,我更舍不得看你难过。” 围绕在柳闲身边的空气都静止了,他下一句带刺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此时他庆幸自己双目沉滞,如此谢玉折便看不清他空茫茫的神色。 他在说什么?奇怪。 活了千年,经历无数,他总是喜欢用经验来解决问题。有人想寻仇就把他打趴;有人想追随就让他害怕;小孩要哭就揉揉他,弯下腰对他说几句好话。 可有时他却又发现,自己积攒的经验有时竟会在谢玉折面前失效。譬如,此时他该做的是立即拂袖而去,或者戳他一剑而后拂袖而去。另找一个同谋者,杨徵舟也好,别人也好,只要能帮他拿到菩萨针,就都一样。 他的理智是这样说的。 可他现在居然还立在这里,想要从这个人的嘴里,听到能让他既往不咎的解释。 而这个人,从前说怕他死,现在又说他是大好人,不想他难过。糖衣炮弹果真有些威力,竟连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世界上多的是人敬仰他、厌恶他、欲他降世、想他早死,可多数人都把他当上仙,不知道他也是柳闲。 而少数知道他是柳闲的人,也知道他的真实脾性,从不会这样形容他。 他说:“花言巧语,避重就轻。” 柳闲有些想笑,因为他看不懂谢玉折,他不明白,这个人究竟在筹划什么,而且原来谢玉折也会撒谎,他已经不能再用表象揣测这个人了。 猜忌多疑,或许常年独居高处的人都有这样的缺点,柳闲也免不了。无论眼前这个人话说得有多诚挚,没到他真的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的那一天,他是不会信,也不敢信的。 谢玉折这三个字无疑是他漫长人生中最特别的三个字。 由他亲口取得,由他亲手爱护,又由他时刻戒备。 在他惋惜发愣的那一秒,谢玉折大胆伸出手,轻抚上了他眉心那道艳丽的红痕。自从柳闲在自己面前不戴眼绸后,每每他看向他的第一眼,总是看到它。 这道红印邪气重得像是被泡在血水里,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国师是没有的。它的存在衬得柳闲无光的眼睛更加暗淡,只要他每多看一眼,心脏就多插进一根锋利的竹签。 本是绝色,本该风流。 或许是唯一的顾虑已经被人发现,此时谢玉折格外胆大和主动,兀自取过柳闲手中的瓷片,割破自己的手掌,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鲜血汩汩向外冒: “这是在边关时同营的兄长们教给我的,他们歃血为盟,点血连心,死誓约成,发誓自己一定会比另一个人先战死沙场,绝不后退,绝不叛逃。” 他伸出二指抚上自己的伤口,又牵起柳闲的手,将留在指间的血,点在他的冰凉的手心,画了一个简单却又看着很神圣的符号。 他无比虔诚地说:“柳闲,我发誓我会战死在你之前,绝不后退,绝不叛逃。” 掌心竟然真的传来灼烧的感觉,柳闲盯着手心的鲜血,却看不出那上面有任何咒法,看着只是个军中将士自创的符号罢了,他愣了片刻。 “哦,点血连心,话说得好听。”他指了指谢玉折手上沾血的瓷片,挑眉问:“连心连心,所以这个誓约想要起效,还需要我的血了?” 谢玉折合上柳闲的手掌,摇摇头道:“这是我对你的誓言,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柳闲垂着眸,无悲无喜地对上他的眼神,却也没有反抗他的动作,任由自己掌心握着一滴别人的血。 第114章 谢玉折手上的血滴他的脚边,绽开一朵再一朵梅花。他眸色恳切,说的话却毫无回环余地:“但我必须去找顾宗主。” 柳闲的语调微微上扬,他复述道:“必须?” 谢玉折平静又固执地看着他。 早发现谢玉折是个把嘴撬开都不会发出半点别的声音的倔驴,想到他目前的价值和微弱的威胁,柳闲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他拍开谢玉折的手,笑道:“算了。” 他不明白,听谢玉折郑重的语气,就好像在计划什么能让上修界抖三抖的大事似的。以一个筑基期修士的能力?少开玩笑了。 他只道马上他想做的事都能做到,千年尘埃终将落定,懒得再和他多言。 于是柳闲说:“如果以后还想着要回来,就把自己处理得干净点,我嫌晦气。我不高兴了,也不会让你舒心到哪儿去。” 谢玉折的睫毛扇了扇,他咬着唇,低软着声音问:“那您能……暂时原谅我吗?我不会让您不高兴的。” 柳闲无所谓地哼了一声,道:“你想去哪,我管不着。” 谢玉折的双眸亮得发烫,他点头说:“我一定会为您拿到菩萨针的。” 他这是默许已经我去天不生了。他藏起心中一闪而过的刺痛,他原以为,被柳闲发现的那天,他的反应会更大一些,会更生气一些,没想到只有这样寥寥几句话。 他发现自己好别扭,一边希望师尊永远只快乐,一边又因为师尊就这样坦然接受他的背叛而悲哀。 他不自然地笑问:“师尊,那我们明日还要早起去找剑吗?” “当然要去。”柳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朝谢玉折的脑袋顶上一拍,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怒道:“不然你一个筑基小修,拿什么和别人元婴期打?拿那把我轻轻一碰就能碎掉的花瓶剑?” 谢玉折连连点头。而后他又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十二岁时和国师见了最后一次面,之后便一直生活在军营,十五岁时虽然还没到真正上战场的年纪,却因为提出了一个成功制敌的点子,凯旋后皇帝夸他“少年英才,日后定大有作为”,赏了他许多财宝和一柄镶玉宝剑。那时他回国师府报喜,推开门却已是一片荒芜,他们说,国师已经消失很久了。 可倘若柳闲当属不在上京,又怎么会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难道那时候他在我身边吗?谢玉折不得其解:我们分别那日,他还说要等我凯旋,可如果回京那时他看见了我,又为什么不和我再见一面? 于是他直接开口问了。 柳闲压根没理他,冷笑道:“你见顾长明,和我说了吗?没有。所以我也没必要和你多说。” 谢玉折哑口无言了。 而后柳闲随意地打了个呵欠,看着无所谓,脑袋却在沉思,他发现,他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和国师有关的经历总是格外邪门,毕竟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在绛尘的眼皮子底下跑去做国师,又是为什么去的。从春山寺到和雍国的路,实在太远了。 柳闲便坚定了“人全身上下只有灵海这一处不会骗人”的这个固有观点,若不是他今日看破了谢玉折的谎,说不定这人会一直瞒着他直到事发之日。先前那些话说不定只是早已准备好用来哄他放松警惕的甜言,他不该为其所动。 谢玉折没被他的冷嘲扫了兴致:“好,那我们明天见。” 他正要告退,手里突然多了一卷崭新特殊的布,上面还有草药香。他知道,这是柳闲自制来包扎伤口的纱布。 “脖颈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不要把它暴露给别人,很危险。而且,”柳闲指着自己的脖颈和手掌给谢玉折示意,扯了扯嘴角,冷声道:“不要自残。” 说完这句话后,他低头张开右手,谢玉折立誓时滴在手心的血迹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这同营的兄长怎么老是教你奇怪的东西……” 久在军中,谢玉折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别人。 但柳闲于他不是别人,这也是他第一次为人立誓,为一个死在他手中就如同死得其所的人立誓。 他紧攥着这卷纱布,单单是握着它,他就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它是良药,柳闲给的。 临走前,谢玉折回过身,拿起柳闲的手腕,让他的手掌紧紧贴着自己的脖颈,这动作就像是柳闲掐住了他的命脉似的:“师尊,我一定不会违背誓言,否则,就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吧。” 柳闲随意勾起了半边唇角,兴致缺缺地看着他这番表忠心的无聊举动。而后他抽出手,施了个清洁咒除去他身上沾的点点血迹,回房时留下轻飘飘的一句:“乐意之至。” 第060章 出发 翌日清晨, 各有目的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昨日之事,吃饭喝茶, 一如平常。只不过,两人都顶着一双大黑眼圈,也像约好了似的。 谢玉折几乎是瞬间就被柳闲眼下的乌青揪住了心脏, 他急声问:“师尊,你昨晚没休息好?” 柳闲斜挑着眸子,看着他反问:“你睡得好?” “我……”谢玉折失了声。 昨夜他一闭上眼就是柳闲冷漠的模样,心像是在被一双大掌狠狠蹂.躏。柳闲心冷似铁,他无法坦白,他们之间的信任裂缝找不到方法弥补,他怎么睡得着? 第115章 他想去柳闲的房间,坐在他的床边陪着他, 想看到他放下防备、安然入睡的模样才安心,于是也就说干就干,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柳闲的门前。 可柳闲却给他的门下了禁制,骨白色的不周悬在门侧,静静闪着寒光,明显是不见外客的模样,就像从前他在客栈门口挂的那张“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一样, 估计他一进屋,长剑就会见血了。 他不敢敲门惊扰柳闲, 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融化的雪水打湿全身, 全身都麻木到不能动弹,才拖着步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日还要去遗冢, 他必须保持有充沛的精力。 谢玉折诚实道:“我担心师尊,睡不着。” 柳闲揉了揉自己困顿的双眼,惊讶又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巧啊,我也在担心我自己。” “昨晚我一直在担心,有心怀不轨的小狼在侧,该怎样才能不在睡着的时候就暴毙化尸。” 他琢磨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后来便也不想了。毕竟毒可解,伤可救,就算谢玉折真的有要杀他的心,他也还没有能做成的能力。 而现下想要他夺魁,第一步,就是给他找柄好剑。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拿根稻草也能当利剑。 更何况谢玉折现在的修为实在太低,就算拿着柄上古神剑,也就像拿了个小孩玩具,对他毫无威胁。 谢玉折一边把收拾好的行囊一五一十地放进腰上旧得泛白的芥子袋里,一边笃定道:“你多虑了,师尊。请相信我,以后我一定会向你坦白一切,只是现在还不行。” “那怎么办?”柳闲很为难地看着他:“我从来都相信不了任何人。” 谢玉折沉默了,他不再接话,只一丝不苟地收拾着行李,而柳闲也觉得这个话题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于是无聊地看着他的动作。 看着看着他发现,谢玉折不像是去历练,更像是要去绝地求生。去趟秘境而已,他在装什么装这么多?护身法器?救命灵丹?他哪来的那么多好东西,他那好师尊顾宗主给的?去这些地方,难道不是带个人走带点干粮就行了吗? 他定睛一看,顿时抽了抽嘴角。 呃……他确信这和顾长明无关。 因为这放的都是各种味道的吃食,肉干果脯,其中他最喜欢的五香味瓜子,这人还多放了两袋。 谢玉折察觉到他的眼神,指着摆满了一大堆零食的桌子,语调轻快得仿佛带有邀功的意味:“我就准备了这一些,你还有想要的吗?我去拿来。如果家里没有,我就去外面买回来。” 桌子都放不下了,袋子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原来这个只有我年龄零头的青年,是反过来把我当做贪吃的小孩子了吗? 柳闲干笑一声:“够了够了,我们又不是去度假……而且你怎么不带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后知后觉“家”这个字眼,心里难免有些恍惚,余光看着装饰朴素的小木屋,无声笑了。 这个家现在看着的确不错,也的确只是现在,也的确只是看着。 谢玉折点头:“我都带了。” 柳闲狐疑:“都带了?” 他拿过谢玉折打开展示的芥子袋翻了翻,越看脸越黑,谢玉折在芥子袋里装垃圾呢? 大壶大壶的水,大袋大袋的瓜子,好几十根糖葫芦,各种各样的衣服,甚至连他平常只是随手从布料上扯下来蒙眼睛的布,这人都给各种不同颜色不同长度的准备了好几块! 他问谢玉折:“原来你转行搞批发了?” 谢玉折眨眨眼,平静又疑惑地看着他。 这一大片金光闪闪又土气腾腾的玩意儿刺得柳闲眼睛疼,另一边的小角落反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里放的是一些属于过去的东西。 他第一次给谢玉折砍枝削成的剑。这柄小木剑已坑坑洼洼,又经过缝缝补补,显然主人已经用了很多次,很多年。 他第一次教谢玉折写字时的纸。这张纸上写了无数个谢玉折,是两种相似的字迹,只是一个如玉如竹,十分俊逸,另一个却要稚嫩很多,还没有自己的风格,只是在简单地模仿另一个。 他第一次送给谢玉折弹的七弦琴。多年之后,它的弦已经涩得完全变了调,上面的漆也斑驳得一块一块色泽不均,破旧的琴身好像一碰就碎,谢玉折小时候就是在这上面发出噪音的,很难听。 还有一件小小的红裘,一盏破破的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老古董了,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甚至连个装蛐蛐儿的旧罐子,都装在这寸土寸金的芥子袋里。 在国师府那八年的物件被按着时间次序放着,都已陈旧;而在它们旁边,整齐放着三道圣旨,柳闲没见过,许是很重要吧。 只有谢玉折自己知道,其中一封是让他领兵,另一封是赐他封赏,还有一封……是命他诛杀国师。 柳闲看着这个袋子,觉得要不是它空间大还能随身携带,那么谢玉折其实就是装了满身的废品,背折断了,他也背不动这些破烂。 所以第一天相遇在当铺,他就是从这样一个能拿去卖废品的袋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十二两黄金? 满袋子的金银在这些奇怪东西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啊。 柳闲生无可恋地合上了这个袋子,扶着额问:“没刀没枪,没毒没药,你说你都带了,带了什么?这袋子里没几个是必须的,好像还全都……” 第116章 和我有关。 谢玉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一日你昏迷后,我放了很多药毒和吃食在你的芥子袋里,只要师尊在,我就不会遇到危险。” 柳闲问:“所以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还得和你寸步不离?就不怕我毒死你?” “嗯。这样一来,我需要的就都带上了;不用被装进袋子里的人,他也就在我的身边。” 谢玉折没有否认,上翘的嘴角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得意,他说:“师尊要是真的想要我死,我肯定活不到现在。” 他腼腆地笑,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害臊:“柳闲,虽然可能从外表看不太出来,但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心花怒放了。我并不想成仙,自始至终想要的也只有你一个。你想要我夺魁,所以我努力修炼,我想依着你的心愿生活,和你一直在一起。” 柳闲被他这话雷得如雷公电母朝头劈,他僵直在原地,总算是恍然大悟,发现主角最擅长做什么了—— 毫无波澜地说出一些很直白很雷人的话。 他活了上千年,说“我要你”的次数虽然也很多,但那是在有一定语境的基础上的,譬如说“你的命我要了”“我只是想要威胁你”“我要等你死了才高兴”,诸如此类不算太……友善的话。 而谢玉折脱口而出的这些,就好像是在给心上人表白似的。 在柳闲心中这人就是个小孩。他感叹此人童言无忌,谢玉折自己肯定意识不到,他刚才的这段话一说出口,能把别人肉麻得骨头都在颤;而谢玉折此时又表现得特别天真了,竟然以为他还没死是因为自己不想杀他。 柳闲无语凝噎,他觉得谢玉折变成这样有他这个养父疏于管教的一大半的责任,沉声提醒说:“谢玉折,以后这些话,不要给别人说。” 我怕别人不了解你就是这么个爱乱说话的性格,误会……你心悦他,这就很麻烦了。 谢玉折很识时务地点头:“当然,我只对你说。” 这七个字把柳闲的心都炸焦,他很坚定地婉拒了,同时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段话:“也别对我说。给长辈说这种话太奇怪了。你年纪小,还不懂,诸如此类的话,其实最好只给自己喜欢的姑娘说,她会喜欢,但长辈不会,很不适合。而且我们有代沟,还不是普通的代沟。要是按三年一个来算,我们是有几百个的那种,沟都宽得像个银河了。” 谢玉折手一僵,转过头用微微睁大的眼睛看了柳闲一眼,脸一下子就黑了,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快速又别扭地说了声“我没有喜欢的姑娘”,就又倔强地打包起零食来。 最后他把桌子上准备好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语调没有波动,唇角却微微下撇,他面无表情说:“走吧。” 其实好像看着还挺不开心似的。 明明自己只是好心提醒,柳闲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惹到这个人了,自己养出来的祖宗啊,真是难伺候—— 转眼他又想到自己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人白饭、连行李都被人早早打包好,就差没人暖床的模样,又尴尬地笑了笑。 他挑眉看着这个往前步履不停、步子却悄悄越变越慢的倔强背影。 眼看着谢玉折越走越远,想停下又拉不下面子停下的模样,柳闲赶紧小跑到他身侧,扯住他的衣袖问:“我们可是要去遗冢找剑,那地方离这里八千里远,你离了我,难道是想自己走着去?” “我没有要离开你。” 谢玉折阖了阖眼,青涩的嗓音里竟略带了些委屈:“师尊,以后您想和我说什么都好,但不要再提起并不存在的别人了,好不好?” 连听到这种话都不高兴? 谢玉折连听别人谈情说爱都不愿意,不愧是一个事业型结局独美男主,一切以修炼为先,自律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去找顾长明也是因为天不生能给他更好更适合修炼的待遇吗? “好的。”柳闲了然,毫无波澜地握了握拳,对他棒读道:“你一心修炼,我明白,加油加油,我特别期待你夺魁的那一天,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谢玉折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他,脸色更差了。他看到柳闲原本明亮清澈的双眸不知为何早已成了两颗粗粝的黑石,里面没有光,即使和他离了这么近,上面也丝毫映不出自己的身影,就像他的心一样,他蓬勃又冰凉的血肉里,完全融不进某种情绪。 他明明比自己多活了上千年,却什么也不懂。 你分明什么都没明白。 谢玉折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没说别的。 在他满心凄凄惨惨戚戚时,柳闲已经坐上了自家拍卖来的马车,掀起帘子探出个头,问:“所以还走不走了?” 柳闲的剑不是用正常方法得到的,所以其实他也没见过遗冢。 但他觉得那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有群人发现了有个死人死的时候掉在地上的玩意儿,都想把它捡起来变成自己的罢了,而他对别人的遗产没兴趣。 那的确是个能找到不少宝贝的好地方,也的确是个走一步就能踩到一根骨头的好地方。 其现世时天地色变、伥啼虎饥,繁茂仙草之下,埋的全是失路之人的血肉白骨;清澈河水之中,藏的全是吃饱了的食人小鱼。 柳闲三日前便得了消息,有一小队修士在山崖旁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位渡劫期大能陨落后留下来的遗冢。 第117章 这个世界上除了天不生宗主之外,数年前竟然还有另一位到了渡劫期的高修? 按理说这个人的名声该无人不知,可并没有记载里提到他,他的遗冢也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只知道此人修剑,人无名,剑亦无名。 不过人死都死了,究竟姓甚名谁,其实根本没有人关心。 只知道渡劫期剑修遗落的宝物,何等让人垂涎,而他渡劫期的身份,又给意图突破的大能修士打了一针强心剂! 先辈高修,肉身虽死,灵力却不散于天地,残存于一方遗冢之中,给人以历练,再从中挑选青睐之人,继承自己的衣钵。 因此这遗冢也不是人人都能进,也不是谁进了都能活下来的地方。在乌央乌央的这一大群人里,最终至多只有几个人能得到宝物。 有人肆意出入安然无恙,刚进去就一脚踩到宝贝,从此一飞冲天;也有人一进去就被毒蛇吞吃入腹,成了仙草养分,命丧黄泉。 能不能尽兴而归,全靠上辈子积的造化和这辈子学的本事,全看机缘。 所以上修界从不干预别人进入遗冢,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东西。相反,为了更方便修士的探索,他们还会提前派人清理遗冢外头的魔物,至于要不要进去,全看自己的选择。 而柳闲造化没有,本事滔天; 谢玉折本事没有,造化滔天。 两人一互补,这神剑,是拿定了。 第061章 我只听见 遗冢将要开启, 纵使随心所欲如柳闲,今日也去了个一大早。 此时天刚蒙蒙亮,灰蓝的天上碎星点点, 连村子里的野狗都还趴在泥巴地上做着酣梦,遗冢的入口却已经围了大片大片的修士,或低声私语, 或大声吵嚷。 入口刚被清扫完一批新鲜的邪祟,脚边还堆着乌黑糜烂的残尸,可地上的人却对这股恶臭浓厚的血腥气浑然不觉,嘴上正和同伴交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入口眨也不眨,里面全是难耐的精光。 一百多年不见人,此时立在入口的这些小辈,柳闲大多都不认识。 他有些烦躁地打了个呵欠, 却又在余光瞟到一人时舒缓了神色,他眼前一亮,指着那个人和谢玉折悄悄咬耳朵:“你看那两个人。” 呼吸拂过耳廓,谢玉折抿着唇,顺着柳闲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两个人格外突出,一人身材高大, 冷若冰霜,光看着就知道是个狠角色;另一人却仙气飘飘得好像身处于云雾缭绕之中, 美若天仙,两人都月亮似的被里三圈外三圈的星星围在中心。 “怎么了?”谢玉折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眼神, 不解地看着柳闲。 柳闲问:“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亲切?” 谢玉折又勉强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一脸冷淡道:“不觉得。” 柳闲指着自己, 眨眨眼问:“那我看着亲切吗?” 谢玉折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风声太大,他便凑近柳闲的面颊,温声说:“别人不能你比。” 他突然的凑近,突如其来的情深,让柳闲的心都漏了一拍,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惊异地挑起了半边眉。 即使朝夕相伴,他还是习惯不了谢玉折这些……不经脑子的瞎话啊。 可他又想起这人只要一面对别人就冷着一张脸,变成个让人碰都不敢碰的冰窖,而又看到他对着自己那副百依百顺装弱装乖的模样,就止不住发笑。 他仅僵硬了片刻就恢复常态,朝本就近的谢玉折更倾了身,微勾起的唇角蹭着这人的鬓发而过,声音轻到了缱绻的地步,他缓声问: “怎么突然凑这么近,是怕我听不到吗?” 保持这个角度,谢玉折垂眸时刚好能看见他精致的下颌,往下是大片露出的雪白脖颈,再往下被衣料包裹……光照不到的地方,藏着最深的渴求。 他不敢再看。 柳闲温热的鼻息绵长地拂过他的耳畔,轻笑声如人鱼曲一般荡人心神,谢玉折连喉结都紧得动不了,明明是自己先凑近的,此时却因上仙不自知的撩拨一败涂地。 他不经意地侧过头,唇瓣差点碰到柳闲的脸颊,无奈地伸出手将柳闲散落的鬓发捋至耳后。 他脸上不改温顺笑意,对柳闲摇摇头,尾音上扬道:“师尊当然听得见,我只是想,这样你能听得更清楚些。” 他敛眉说:“我想让你更清楚地知道,在我心里,那些人配不上和你比。” 他的师尊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却总以为自己很差劲。怎么办呢? 他想要一次一次地告诉柳闲,不论他是什么样,不论他在隐藏着什么,虽然谢玉折不能控制别人的想法,但至少在他这个人心里,柳闲一直是最美好的那个。 柳闲状似从容地退后半步,耳尖却已染上了一层薄粉,他不自然地反问:“多少人听见我的名字都吓得发抖,你却像是把我当个什么似的,怎么想的?” 谢玉折双眸内水光流转,他眉眼弯弯的时候好像眼里住进了两轮小月亮: “因为我和他们也不一样。” “都是凡人,有什么不一样?”柳闲抱臂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玉折,耳廓和脸颊上余火的灼烧却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多荒唐的事。 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去故意撩拨了自己养大的小孩,还因为他的反应心脏怦怦跳。失控后的暧昧萦绕于心,他发现自己的无情道心越发的偏了。 第118章 真的偏了吗? 他相信,即使自己的道心再偏,也不会因为一点些微的摇晃而有所改变。 更何况眼前人是个骗子,而他只是逗逗他玩。 “当然不一样了,柳闲。” 谢玉折的语调很淡,聊家常似的,仿佛一切都是比喝温水还轻松的理所当然: “他们的名字不是柳闲取的,他们没有牵过柳闲的手,他们没有被柳闲喂过药,他们不能看到柳闲绝色的眼睛,他们和柳闲没有一个家,而比这更多更多的事,我都和柳闲做过;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事,我将和柳闲一起做。” 他直视着柳闲,弯了半分唇角,笑道: “他们只知道你是柳兰亭而不知道柳闲。所以在柳闲心里,那些人和我也不能比,哥哥,对吗?” “你……” 柳闲被他这一长串话炮轰地头都晕乎乎的了,这个人总是乱说话,哥哥师尊柳闲轮番叫个遍,就像这样能彰显他的什么似的。 而至于谢玉折在自己心中的地位?记得昨日他也这样问了,他似乎很看重别人对他的看法。而一向对别人的示好拒之千里的他,实话实说,竟然不反感这人越发无下限的逾越和亲近。 明明只是个让人伤心的骗子啊。 但柳闲转眼又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资格怪他,毕竟自己对他的杀心没有一天掉下去。和谢玉折这场所谓的师徒之情,不过是一场你瞒我瞒的游戏。只不过他瞒得好,谢玉折不知道其实他要杀他;而谢玉折太生涩,还以为弄点花香就能掩盖身上外人的气息。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为什么要…… 可话虽如此,他却很不理智地忽略了谢玉折正在和顾长明私相授受的事实,像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的发生似的。 他的脑袋一定是出问题了。 柳闲打算过几日抽个空回祈平镇,去探望探望柳二,他该不会已经是死了吧!? 他的脸颊红得似火烧,口干舌燥得想把自己泡进冰窖,脑袋短路半天,最后瘪着唇,偏过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毕竟我领了皇命要养你,又承谢镇南的情要教你。” 谢玉折并不因为他答非所问的话而郁闷,相反,他的眉眼肉眼可见的更舒展了。因为一向直来直去的柳闲,并没有否认他,也没有生气,反倒还有点……那是害羞吗? 素日总看不出真实情绪的师尊,脸红起来,格外好看。 鼻腔里溢满了柳闲身上的冷梅香,谢玉折悄然地攫取着,他看着柳闲殷红的唇瓣,有东西想要冲破理智破体而出。 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摩挲着衣袖,好像这样就能安抚他脆弱又疯狂的欲望似的。 他好想靠近,再近一些,却只能紧咬住自己的舌尖,直到尝出血味才勉强止住了沸腾的灵魂。 以下犯上想入非非,于蝼蚁而言不过是白日做梦。若他想一直留在柳闲身边,必须做柳闲记忆里的那个,乖顺又听话的小玉。 不过他的心愿很简单,只要能在他身边,就是极乐。 他的声音都清越了好一个度,眨眼间又恢复了乖乖弟子的模样:“所以师尊为什么要让我看那个人?” 柳闲仍别着头不看他,没好气儿道:“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就是你那好顾宗主的亲传弟子,赵元修。顾宗主的弟子,就是你的师兄,难道不亲切?不过,未来在镜湖玉宴上,你的头号劲敌也是他。” 谢玉折收敛了笑意,他的面上没什么喜怒,语气却没那么轻快了:“我知道他。可他是天不生的首席弟子,不该来参加这类散修大比,这有损宗门名誉。” “我也不清楚你那好顾宗主在想什么,但他就是来了。” “……师尊。”谢玉折沉默良久,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是‘我那好顾宗主’,我没有这种东西。” 他一字一句解释说:“他们的身份再特别,也和我毫不相干。我心中唯一所想,只是为你拿到菩萨针。” 听着谢玉折毅然决然的话,柳闲没有回应,但他不由得纳闷起来。 倘若顾长明已经发现谢玉折身上巨大的潜力,想收他为徒,在谢玉折在群青宴上夺奖后,名正言顺地让他拜入门下就是了,又为什么让他已是元婴巅峰的弟子,参加这种毫无益处的小比? 原书里也是这样,镜湖玉宴的决赛,就是谢玉折对赵元修,谢玉折胜。 顾长明心思极多,不可能没有别的打算。群青盛会举世瞩目,届时决赛结果会被四处小报宣扬,他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谢玉折胜了赵元修,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做了他多年的弟子,一个是他未来的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天不生的宗主大人何必要打一个人的脸给另一个人增光? 柳闲想不通,而原书作者又是个鸽子精,好多地方挖坑不填,他看书又只为了打发时间并不仔细,因此他穿书前也没看到具体的缘由。 正当他思索之时,天色骤沉,野狗狂吠,鸡鸣不止,遗冢将开,他便收了心思,领着谢玉折向前。 一时间各路灵力流光溢彩,仙器宝物齐齐上阵,众人一拥而上焦急不已欲冲入遗冢,空气沸腾而灼热,身上不同颜色形质的灵力将阴沉的黑天映得透亮! 而人流中的柳闲却和四周格格不入。 他好像在春日看花似的,于奔涌的人潮中如鱼在水,左右偏身,步履轻快得好似在跳一支翩然的舞。身边人捱三顶四,却无一人碰到了他的衣角,只有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轻轻掠过他的唇角。 第119章 人群泱泱,可众人前行的轨迹无一例外地与他相隔,好像空气中压根没有这个人,又好像他们都在避开他,他是这千千万万人中最干净的一抹白,唯一明亮的焦点。 谢玉折听到空气中有人悠扬道:“跟紧我,别剑还没找到,人就走丢了。” 往前没过片刻,轰隆一声后,天上突然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可这只是遗冢现世的普通异象而已,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他们急于寻宝,盯着那扇诡绮的雕花迷雾之门,脚步不停地赶着路。 而柳闲站在唯一洁白光亮的地方,乌黑的长发上已经多了数朵小小的白花。他似有所感,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天,天上有冬日,也有小雪。 他出了片刻神,抬手接起几粒雪花,低下头,仔细地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 而后他回过头,把融有雪水的手心递了过去,笑靥如花地对谢玉折道:“你看,下雪了。” 谢玉折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柳闲的脚步,一直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看到柳闲回眸对他明媚的笑时,他脚上一踉跄,差点被人流撞倒。 身边人不住地用力推搡他,骂骂咧咧地气他挡路,有心急火气大的人已经因为争抢第一个进遗冢的机会而打了起来,刀枪碰撞的惨烈声音不断,而他只立在原地,隔着点点纯白的雪花,怔怔看着不远处柳闲轻快的身影,这个地方离遗冢的入口还很远很远。 头上栖着未化的雪,谢玉折无措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好半晌之后,他仍旧觉得,这里……跳得好快。 柳闲,我看到了。 我这一生,同你相比本是短暂若蜉蝣。可与你同淋雪的这一刻,这一个瞬间被无限拉长。人生能有几个这一瞬?雪粒簌声我听不见,剑击哀鸣我听不见,世上一切都融上了一层皑皑的雾,我们被包裹在这冷绝的混沌中,我看不清别的,只听到你说:“你看,下雪了。” 第062章 别靠近我 天上雪哪似发上雪, 人间月哪比得上心间月。 和柳闲于人潮中相隔,谢玉折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白是清晰的,穷山尽海里好像只有那一片白是有光的。这一刻, 谢玉折看着他,柳闲噙着一抹如画的笑,朝他伸手, 就好像执着一支细软的笔,在他的心头作画,仅远远地望着他,他就已痴了。 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地,谢玉折立即用他蹩脚的术法,迅速朝头上施了个低温的咒,想让洁白的雪粒在他的头上多停留一些。 我不能与他共白头,今日却与他同淋雪, 幸也。 而在他大脑空空只顾得上做出下意识的举动时,柳闲已经收回了手。他回转过头,继续悠悠然往前飘。只不过谢玉折看着他,总觉得他的步伐似乎没有先前那么自然流畅了。 他没有柳闲那样强大的实力和诡谲的身法,又怕掉队之后找不到师尊,只好又把眼神死死地粘在柳闲身上,小心翼翼又用尽全力走到他身后。 与此同时, 柳闲与那个冷硬的男子擦肩而过。 他的手毫无顾忌地直接指着近在咫尺的那人,眼神却是看着他, 朝他微微抬起下颌,用只有他们能看到的口型对他说:“喏, 这就是赵元修,为师可能不太喜欢。” 他蹙眉垂目, 笑得却轻佻又嚣张: “所以之后遇上了,往死里打。” 赵元修正接受者后辈同僚们的簇拥,突然被人挑衅地一指,众人都愣了半秒。余光瞧见身旁人眼角流露的震惊,他抬手止住了身边卷起衣袖想为他打抱不平的师弟,冷声说:“让他们去。” 众人再看这两人,一个只是十七八岁的筑基少年,另一个是连灵气都没有的瞎子,要不是长得好看了点,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这两个人,都不会多给半个眼神。 漂亮皮囊草包心,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竟然这样轻浮地指着师兄?好在师兄心胸宽广,不和这没见识的弱者计较。 赵元修丝毫没有因为冒犯而动怒,板着一张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小麦色的皮肤让骤然苍白的面色变得不甚明显,眼睑地不自觉狂跳,宽袍下的手指已经嵌进肉里,鲜血一滴一滴就快从指缝流下! 他脸上的表情像被放在冰棺里一样僵硬,紧张得呼吸都沉沉地憋在喉咙里。 是那个人!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那我就要—— 那个人一定是认出我了,才指着我说话!他在说要怎么对付我吗? 赵元修紧咬着后槽牙,看到跟在柳兰亭身边的青年在他身侧站定后,好半晌后,他微微仰头,气度仍在,问:“有什么事?” 谢玉折和他面对面站着,似乎压根没听到他的问题,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静默地给了他一个细致打量的眼神。 毕竟在吃人的战场上活了五年,在看无关紧要之人时,他的眼神也是淡漠冷厉的冰刃,站在比他大百岁的高修面前,竟也毫不逊色。 赵元修被忽视,气得想发狂,身边的蠢货却还用星星眼看着自己,只是不知道是在心里夸他宽以待人,还是惺惺作态。 他还没来得及再发问,只见青年转过头,眼神没在他身上有半分留恋,对身旁那人乖顺地笑着,点头说:“师尊,我记住了。” 柳闲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头,而后很做作地惊呼了一声:“爱徒,你的头顶怎么这么凉?落满了雪花,全都没融化。” 第120章 不是,谢玉折在自己脑袋上施这种咒干什么啊???脑袋有问题,要冰一冰才能好? 谢玉折解释说:“师尊,这是我近日学会的低温咒,想试验一下罢了,不冷。” 柳闲无所谓地耸耸肩,良久后才注意到身边面色铁青的赵元修。 他行礼赔了个不是,笑着解释:“元修仙君不要生气。天下少年修士都以您为榜样,小徒也一样。我只是想给他指指,让他也瞻仰瞻仰,向您学习。遗冢之门已开,这是小徒初次出门历练,耽误不得,诸位仙君,在下先行一步。” 还没等二人答复,他便已斜睨赵家兄弟一眼,勾了勾唇,晃悠悠地往前走,对谢玉折随口道:“既然已经记住了,那便走吧,爱徒。” 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紧,极尽嚣张,却又尽了礼数,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赵元修沉着眸色看他。 声音不同,眼睛坏了,不,这个人不是柳兰亭。 柳兰亭行事乖张,从来都戴着面具出行,千年来只精挑细选地只有百年前收了一个徒弟。鲜少人受得了他那狂妄自大的脾气,绝不会刚从春山寺出来一个月就又收了个,还对他如此恭敬。 他真是杯弓蛇影了,竟然会因为一点相似的感觉就把人认错。 况且柳兰亭已经是个废人了,他怎能怕? “师兄怎么能受这两人如此侮辱!”有人见他们挑衅的举动,欲为同门师兄打抱不平怒而奋起,却又被立在赵元修身侧冰清玉洁的一个男子轻轻压下。 这人笑着,他生得极尽清丽,好似春苑梨花。他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声音也像风铃一样清脆,好奇地问道:“师兄,我似乎从未见过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说话?” 赵元修思来想去,最终放下心来,面不改色道:“应当是认错人了,不必放在心上。遗冢已开,我们先走。” 他看着赵纸意秋水流转的双眼,笃定说:“纸意,我们一定要拿到那柄剑。” 赵纸意点头,笑若棠梨,他拍了拍赵元修的肩以示安抚:“这是自然,师兄无需担心。” 天不生宗主座下有两名亲传弟子,这是世人皆知的一段佳话。 顾长明在下山除妖之时,路过某荒凉赵府,在野草丛里瞥见了两个面黄肌瘦的小娃娃。宗主解囊相助,把这两个快饿死了的小娃娃带回宗门,给他们取了名字,据说是找得道高僧取的,大的叫赵元修,小的叫赵纸意。 从此赵氏兄弟再也不用担心饥寒,后来更是显露出了卓然的修炼天赋,顺理成章地拜入顾长明门下。 顾长明膝下无子,待两兄弟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师徒衣钵相传,倾尽所有,两人也不负所望,傲视群雄。 赵元修一直感激师尊,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上仙“出关”。 之前他一直怀疑,柳兰亭真的从庙里逃出来了吗?他那种破烂的身体,怎么可能从万张符篆手下活着出来? 而其实柳兰亭下山取走了菩萨鼎的那日,他也正在山中。他完全不敢相信,柳兰亭竟然活着走了出来;可他也不敢外出一步,和上仙相见。 直到柳兰亭走后他才舒了一口气,以为这人不会找他的麻烦了,可没想到没一会儿就收到了他送来的传音丹。 他战战兢兢地打开,却没想到里面……录满了鬼故事。又低级又幼稚,和长辈来吓小孩时讲的那种没两样,却是上仙的声音。 传音丹里的上仙一边笑一边讲着“鬼故事”,那故事像冷笑话一样低劣,他却连续七日抱着剑入眠,怎么都睡不着。直到师尊外出归来,心中大石才落了地。 可师尊听说此事后,竟然只说了声“我已知道”,就又匆匆离开了。 再相见,就是师尊要他参加镜湖玉宴。 他是天不生宗主的亲传弟子,根本不用参加这种任意一个修士都能横插一脚的比武,这种他随手一挥就能把对手打下台的比武,有什么参加的必要? 可宗主的命令不容回绝,他虽然不乐意,却也只能听从。好在能拿个菩萨针回来,倒也不亏。 而现在师尊又要他们前来遗冢,从来不强求结果的他,竟要他们尽力拿到其中的剑。 要知道天不生从不缺好剑。 赵元修很明显的感觉到,自从柳兰亭再度现世,有什么东西在变了,而他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他踟蹰的这几刻,柳谢二人已经进了遗冢,根本没在意他。 站在柳闲身边,看他如画的眉眼,谢玉折又失起了神,他捏了捏手心,对柳闲喃喃道:“师尊,刚刚下雪了。”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所以才叫你看。你有发现什么异常吗?”柳闲仰头看天,微诧异地点了点下巴:“明明刚刚还日光明媚的,遗冢门一开就下雪了,怪事情。” “哦,没有。”谢玉折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刚刚的浪漫和悸动一下子就没了,他就不该再在柳闲面前提这一嘴!雪又冷融化的时候又脏,一点都不好看!没有盐好看!他的头被冻得好痛! “真傻。”柳闲看了他半晌,弯唇笑了,而后他抬起手,轻轻把谢玉折头上的雪花拍落:“一直这样会冻坏的。” 他的手上好像有什么特别的咒法,手掌温暖,谢玉折一被碰到的那一刻,耳垂灼热,身边冰雪好似已消融。 第121章 * 遗冢之内一片青绿,处处灵气盎然,似有天机眷顾,进入之人无一不觉得灵脉通透,浑身放空一般的轻松。不愧是渡劫期大能的遗冢,身躯消散后留下的灵力余威,都能让人受益匪浅。 众人惊异。 要知道,过去大部分的遗冢主人对继承者的要求都极其高。若不是某人受到了非常的青睐,大多得到宝物的人都在遗冢里被磨掉了好几层皮。 有舍才有得,他们已经做好了应对万难甚至殒身于此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这地方安宁得就像是谁人的后花园,前辈温凉的灵力像春风一样抚慰着他们的灵脉。 而柳闲漫步其中,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这个地方太奇怪了。 倒不是因为这里看着舒适实则暗藏杀机,相反,这里实在太安宁,即使是对潜在危险无比敏感的他,也察觉不出半点敌意。 比起试炼来者,这个遗冢的主人,更像是在欢迎他们。清风吹过片片花草,草木摇晃好像在跳舞,沁香被吹入来者的鼻腔,遗冢主人好像在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雀跃。 可要是半点试炼都没有,又该如何选择继承者呢?难道这个遗冢内压根就没有神兵? 见惯了危机四伏之地,这样平静的地方反倒让人恐慌。而柳闲虽然不害怕,却满身恶寒,因为他总觉得有看不见的东西包裹了他的全身上下,让他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转头问认真看路的谢玉折:“你觉不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们?” 好像有很多双眼睛藏在暗处,无声又无休止地看着他。 谢玉折四下环顾,点头道:“的确。有很多人在看我们。” 刚才他们挑衅的举动明显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此时还有很多人一边前行,一边好奇地打量他们。 “……不是说他们。”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一点默契都没有。” 谢玉折不解又委屈。 活人的目光当然能被轻而易举地发现,也能被毫不在意地忽略,可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并非来自活人,似乎也不是死物,更像是,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每一株花草。 这样的感觉让柳闲头皮发麻。 可这眼神也没有敌意,好像还挺高兴似的,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微蹙着眉地对空气说:“你在看我。” “你是谁?” 修士死后残存的灵力形成了遗冢,这个眼神或许和遗冢的主人有很大关系。可是几百年前真的还有一位渡劫期的修士吗?如果真的有,他早该名扬天下了,可柳闲竟然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也压根不认识他。 柳闲能感受到,他话音未落,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已沉了几分。 他温声安抚道:“这位仙君,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知道你是谁。不然一无所知的我就这样被你看来看去,也太亏了。” “你想看到什么?”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到,可是没有人能够回应他,也没有东西回答他。 而后风更大,遗冢里的气温明显升高,许多人身上都起了一层薄汗,只有他们在的地方还如春光正好,一切不变。 没人理会,柳闲有些失望,却突然发现谢玉折弯了脊背。 谢玉折捂住自己的心脏,衣服被他的五指紧紧抓起,就好像在承受着撕裂的剧痛一样,他眉头紧锁,齿间泻出难以抑制的痛哼,额间迅速滴下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怎么回事?怎么你突然出问题了? 这遗冢好像也不太友好啊? “手给我。” 柳闲迅速抓起谢玉折的右手,另一只手抵上他的眉心,剑意顺着灵脉往里探去,却发现他的身体无病无恙,看不出任何异常,可表现出的巨痛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谢玉折本来还好好的,也没感受到柳闲所说的非人视线,却突然间好像被人戳了一剑。 而后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被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捅着,戳出了漏风的窟窿,一点活气都不剩,痛得让他想被一剑封喉。 刚拼起来的灵魂撕破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躁动得好像是在想要脱离皮囊。 他把柳闲推开,对他厉声吼道:“别过来!” 柳闲诧异地说:“我只是想看看你出了什么问题,又不会害你。” 谢玉折的双目已然猩红,他想要镇定,用力揪着自己的长发道:“我没事……你别过来。” 他颤抖着手将柳闲抵住,柳闲无可奈何,只好放手看着他,听他不知所云又万分坚定地重复着一句话:“不要……靠近我。” 第063章 哭唧唧 谢玉折半点不让人近身, 好像别人碰到他一下,他都会被人活啃掉一块肉似的。 这么疼的话,干脆打晕算了。 于是在他的挣扎没那么剧烈的时候, 柳闲找到机会靠近劈了他一个手刀。 不过没用。 谢玉折仍然死死地睁着眼睛,眨也不眨,痛苦地咬着牙, 指节因为紧握而泛白,皮肉已经被掐出了重重的血痕,瞳孔如死水般没有生机,半点也没有先前那样明耀。 可他依旧不让柳闲靠近半步。 “师尊,别过来!你再靠近,我只能……” 柳闲轻声安抚着躁动的他:“吃颗药吧,吃了就不疼了。” 谢玉折挣扎着拒绝了他:“我不要,师尊, 不要过来,我不想让你难受……” 第122章 一颗止痛药掐在手心里无处使用,柳闲神色凝重看着谢玉折突如其来的异常。明明身处桃源之境,他却突然仿佛在被人千刀万剐,那副模样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他微敛了眉头,隔得远远地用剑拖着药,把它稳稳地递到了谢玉折手边。 他缓声说着, 声音低落得让人心头一紧:“小玉,可是看见你这么疼, 我也会难受啊。” 他也会……难受? “难……受?”谢玉折低着头,喃喃道。 柳闲“嗯”了一声, 话说得缓慢而笃定:“我也是一个人,看见亲近之人痛苦, 也会难受。所以,你能吃药吗?” 谢玉折的身体不自控地晃了晃,他怔怔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满目哀伤的人,大梦初醒一般,沙哑说道:“……好。” “我吃。”他像是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理智,伸手咽下了那颗药。 柳闲眼睁睁看着他吃下药,表情放松下来,心中十分得意。果然还是感情牌最好用。只需要说两句好话就能把主角哄好,他可不想看人在这种地方被痛到发疯。 随着药效发作,感觉到心口被人戳了一剑的幻痛之后,谢玉折身上突然产生的剧痛总算开始消散了,可他仍然回不过神来。 模模糊糊间能看到柳闲微蹙的眉头,他只觉得浑身的剧痛又卷土重来,蹒跚着上前一步靠近柳闲,双手蠢蠢欲动,想要抱住这个人,可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他仅仅站在离柳闲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微微仰起脸庞,薄唇惨白,乌黑的眸子仍是湿润的,他看着柳闲,哽咽道:“哥哥,对不起,小玉又让你担心了。” 看到谢玉折至少能说出一些别的话了,柳闲这才舒了一口气,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满嘴跑火车,行云流水且极其深情地回答道:“见你这样为师心疼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而后他发现谢玉折的眼眶更红了,他的瞳孔闪着水光,像春日蝴蝶停在红花之上那般颤抖着。谢玉折应激似的迅速上前了一步,抬手时却又只轻轻地抱了抱他,又后退了去,长睫掩住了眼底的神色。 胸腔深处还残存着被粗针刺入一阵一阵的尖锐疼痛,他似乎有话想问,可几番挣扎后,只说:“已经不疼了。” 他这样一副又亲又疏的举动让柳闲奇怪极了。这人不是一直都挺冒犯的吗,怎么突然礼貌起来了? 满身脆弱的主角像一片薄薄的蝴蝶,颤动的时候好像精致的翅膀都要被折碎。 “还走得动吗?”柳闲问。 “还走得……”谢玉折依着话往前走了一步,脚踝却因为无力突然一崴,幸好在重重砸到柳闲身上之前已经被他揽住了,听他手上一用力,轻笑道:“你走不动。” 谢玉折点头,羞恼地抿了抿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没事,别怕。可能只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灵气太重,身体不适应,又和遗冢主人犯冲,受刺激了。”柳闲长身玉立,支撑着谢玉折靠着他的身体,安抚地摸了摸他散乱的长发。 谢玉折用鼻音“嗯”了一声,犹疑片刻后,终于还是把头放在了柳闲肩上,这样他能听到柳闲的心跳声。 柳闲一贯稳定的心跳声,是紊乱的。 柳闲的状态似乎也不太好,蹙起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薄唇紧紧抿起好似一柄利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谢玉折很愧疚,明明已经吃了药,可他还是哭唧唧地去找柳闲要安慰,又让他担心了。他想要再开口说出些“我没事”之类的话,可喉咙只能发出无力的呜咽声。 他知道这样很任性,可他刚才真的好疼,真的好想……好想让柳闲再多抱抱他。巨痛时脑袋里频频闪过的碎片让他不敢再靠近柳闲,可他却主动朝他伸出了手。 即使只是柳闲因为他要跌倒而拥住他,那一瞬的欣喜也能让他雀跃好几日了,他要做一个知足的人。 可他想就一直这样。 就这样一直在他的怀里,闻他身上的香。 柳闲任由谢玉折无力地趴在自己身上,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怎么会突发恶疾。 谢玉折紧绷着身子,惴惴不安地对他说:“其实,刚才我好害怕,我好怕你离开我……” 他话说得极尽可怜,手上却一直在用力,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柳闲明明还什么都没察觉到,就已经被紧紧地揽住了腰。 他原还想把这个人放在地上坐着休息呢,现在没机会了。 刚才还死都不让人靠近,现在怎么又贴这么近了?谢玉折被夺舍了似的,一上一下的反常举动让柳闲完全摸不着头脑。 小孩脾气,他摸不准,只好像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谢玉折发抖的脊背,伸出另一只手找到谢玉折不断冒出冷汗的手,刚一握住,谢玉折就反手用力将他紧握,力道大得像是能骨头折断。可他并没有收回去,忍着疼痛和他相握,好像在给哭闹的孩子唱摇篮曲,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你刚刚吃的药,是我亲自炼的,用尽心思只炼出来十颗,效果很好,很快就不会疼了,别怕。” 谢玉折抬起头,用玉石沾水一般含情的双眸看着他,一字一顿,哑着嗓子说:“你对我这么好,小玉总是无以为报。” 他终于把这具压在心底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第123章 说完这句话后,他竟红了鼻尖,眼角滑落两行真切的泪。 见柳闲没什么反应,他缓缓垂下眸,连眉角都透露出一股哀怨和委屈:“我是个无能的废物,连进入这个遗冢都讨不得喜欢,大家都没事,就我一个人变成这样。哥哥,你会因此……弃我而去吗?” 柳闲垂下双肩,看着沾湿自己衣襟的那滴泪,面无表情,心中怒号:这该是一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男人对别人做出来的动作和表情吗?这些话,是一个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小将军该给大他一千岁的长辈说的吗?他怎么总是问他这种问题?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原书主角能对他这个炮灰做出来的举动吗? 写进书里都会有读者骂作者脑残崩文ooc的程度。 而眼前这幅光景,他怎么觉得,这么像新娘子哭哭啼啼,受了欺负之后给他夫君告状的样子…… 与其说是要人撑腰,更不如说是调情。 “……”他沉默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是他现在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 我的天,我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的想法是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吗!这难道不是,不是……吗?! 不用垂眸都能感受到自己正和谢玉折紧紧相贴,柳闲环顾四周,全是人,全在往这边看。 于是片刻后他沉默地给自己和谢玉折周围下了一道隐形咒。 他发现有些时候,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奇怪了。譬如刚才在遗冢门口,他看到天上突然下雪,虽然首先想到的仍是天气的反常,可当他转头看到站在小雪里的谢玉折,却忘了提醒他要小心提防的话,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毫无意义的下雪了。 四周人声鼎沸,我们隔着雪花,我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一句歪诗。 可倘若一起淋淋雪就能共白头,人间哪还会有那么多的不可说和求不得。 主角只是不满于自己现在的弱小,想要变强而已,而他这破脑袋一天到晚什么都记不住,净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 变成现在这样,要怪还是得怪……杨徵舟!这人行商坐贾,腰包里什么玩意儿都有,某年某月听说上仙无聊,给了他好多话本看,他为了打发时间一本一本地看完后,脑袋里多了好多又没用又荒诞的故事情节,总是喜欢联想。 但眼前这个人不仅是他名义上的徒弟,还是他未来真真正正的死敌啊!他难道不是,连联想都不该有吗? 于是柳闲打定了一个好师尊的做派,斩钉截铁道:“自结灵丹,三日筑基,谁敢说你是废物?若你都是,人间没有天才。” “至于这个遗冢的主人,一个死了的渡劫期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只不过……” “你在,我就不怕。”谢玉折眨巴了下眼睛,不解地等着柳闲继续说:“只不过什么?” 柳闲抽了抽嘴角,没有再说下去。 只不过,我们这样授受不亲,好像有点悖伦常啊。此时他浑身不自在,想着要和谢玉折保持距离,可这个人只是看着凄凄惨惨,手上的力道可丝毫不轻,像是要和他骨血交融似的,他连呼吸都快上不来了。 谢玉折这双眼睛太有迷惑性了,即使日夜相对,柳闲还是会在他低垂欲泣时被蛊惑,忘了他曾是年纪轻轻就让人不敢接近的谢小将军。 力气这么大,还敢说自己难受呢?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即使知道这个人已经是半个骗子了,看不出他此刻的痛楚与委屈究竟是真情或是假意,可自己却仍常常忽略这个事实,此刻听着谢玉折刻意压抑的呜咽,竟然真的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抬手拂去了谢玉折的眼泪,感受他的睫毛和身体都在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而颤动着。柳闲手上动作一僵,问他:“刚才你为什么不要我靠近?说我会难受,难不成你犯病的时候能把我吃了?” 谢玉折洒落在他身上的呼吸停了几刻,而后他缓慢又低落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抗拒。” 脑袋转不了,柳闲就脑海里仔细打量了谢玉折的全身上下,想到这人比他矮半个头,认真道:“你也吃不下。” 谢玉折闷闷不乐地补充着:“就好像你靠近我之后,我就会失去你一样。” “不过你现在还在,真是太好了。”谢玉折的头趴在他肩上,肌肤亲昵地贴着他的脖颈,他额带上的绣纹繁复,不自觉地蹭在柳闲的皮肤上,弄得他直泛痒。 “我……你……” 算了。想到谢玉折刚才那副凄惨模样,柳闲也不好意思推开他了,只能满身鸡皮疙瘩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意欲转移这让人骨酸肉麻的话题,于是对空气开了口:“这位仙君,是我想和你说话。你若是看我不顺眼,和我谈就好,为什么要欺负他?未免也太不厚道了些。” 你瞧瞧你现在把我搞得多尴尬,那么多人呢,要不是我神通广大会隐身,他们就都会知道——都以为我和我徒弟有什么不清不楚不伦不类的关系了。 遗冢里不过残存着已故修士的一小部分意识和灵力,当然没有人能够回应他。 只有谢玉折在咳嗽了好几声之后,断断续续地说:“师尊,我没有看你不顺眼,也没有欺负……我很喜欢你,这是送你的礼物。” 柳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没有和你说话。” 第124章 “……对哦,好吧。” 瞧,谢玉折都被疼傻了。 第064章 明珠再现 送佛送到西, 好师尊做到底,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直到柳闲腰酸背痛的时候,他才满脸关怀地问了谢玉折一句:“还疼吗?” 谢玉折贪恋地趴在他肩上, 声音闷闷地从耳朵下面传来,他的长睫扑闪扑闪:“吃了您给的药之后,我好多了。” 侧耳能听到你的心跳声, 于我而言更是良药。 柳闲不想再看到他这幅表情,偏过头,鬓角的发丝却掩不住他耳垂的薄红。他不容反抗地把谢玉折推开:“那就动身,免得待会儿剑的尾巴都没摸到,光在这儿搂搂抱抱,白来一趟了。” “……好的。”谢玉折听话地站直了身体,依依不舍地感受着那股淡冽好闻的梅香从鼻腔钻了出去。 可是,这遗冢主人对他们这么不待见, 刚进来就给了人一个下马威,这剑,还能拿到吗? 为拿到这柄剑,柳闲用了些寻宝物的小伎俩,可没有丝毫反应,完全看不出这地方有任何好东西的存在。 不过他也坚信,找不到, 只是因为是他这个炮灰在找而已。现在在他身边的人可是主角,这个天道之子, 鸿运加身之人,哪位前辈会看不上呢?说不定刚才的疼痛就是对他的考验。 于是他看着眼前的一模一样的两条岔路, 一脸认真地问:“爱徒,我们现在该走哪边?” “啊?我……”谢玉折还苍白着一张脸, 有些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随后他镇定下来,沉吟片刻后,指着其中一个方向说:“走这边。” 柳闲一下子瞪大了眼,惊叹道:“竟然真能分辨出来?我只是随口说说啊。” 谢玉折腼腆又虚弱地笑了笑:“师尊,其实我是猜的。” “你肯定会猜很准,爱徒。”柳闲很浮夸地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走。” 而后的事实证明,其实主角连猜都不需要,他带着柳闲走上的,是第三条路。 他选择了哪一边,哪一边就是正确的、别人永远找不到的,第三条路。 只不过对主角有益的这条路,对主角死敌而言,就没那么友好了。 与他们同行的人中,有些人觉得这个遗冢平和到诡异,已经选择了退出;而剩下的人就和他们一样,一些选了左边,另一些选了右边。 在二人跟着踏入小路之前,还能看到众人在路上或争吵打斗、或神情紧张、或风轻云淡的模样。 可就在他们跟上脚步之时,却发现这条路上,一个别人都没剩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 柳闲不禁怀疑,是否这两条路本来就没有孰优孰劣之分,因为别人再怎么走也不过是普通的路,而主角走上的道路,自动变成了隐藏款? 不过,特殊也不代表更好。这个遗冢的主人刚刚还莫名其妙让谢玉折痛得要生要死,现在把他们送入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究竟是想让他们不受别人的打扰,还是想要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诛杀? 可柳闲探查不到一丁点属于这里的危险和敌意,相反,遗冢里残存的灵力好像在同他游戏,浑身的舒适犹如置身乐园。 踩入这条路不过片刻,二人就置身于了一片葱绿的树林中。树影婆娑,光从枝叶的间隙中泻下,溪涧上绿叶和小石子一起流淌,偶尔有斑斓的鱼,从下面悄悄地滑过去,而后消失不见。 若非在遗冢之中,这里一定会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可在遗冢之中,每片叶子都有可能是杀人的刀。 为了避免前辈的遗冢变成主角的新坟,柳闲隔空拨开拦路的藤蔓,提醒谢玉折:“别乱碰,走我身前来,我看着你。” 可他本会听到的乖巧答复却迟迟没听见。 柳闲回头一看—— 好耶,主角又不见啦。 果然,都主角了,还用炮灰担心什么。以后没事干的时候他也不会担心主角的安危了,毕竟这个人……一秒消失,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所以现在又该怎么去找他? 修为越高,对周围的风吹草动越敏感,毫无疑问,柳闲是人间修为最高的那一批人,可就算上仙再有高招,也终究只是一个人的手段,高不过天道给主角降下的鸿运,也就是原书给他的金手指。 谢玉折就这么被偷走了,在他这个一根毛掉在地上都能察觉到的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召出设在谢玉折身上的追踪咒,却发现术法已经失灵,这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身体又被那股强烈的视线黏住,他皱眉问:“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能从这个地方一瞬间消失,除了是遗冢主人的手笔外,柳闲想不出任何别的原因;就像上次谢玉折掉进山洞,其实也是柳二招来的他。 柳闲弯腰捶了捶腿,埋怨道:“走这么久,剑没找到,人没了,腿还疼,一路糟心。” 他话音刚落,树林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数根粗细不一的枝条从树上垂落下来,盘盘绕绕,最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下,竟然缠绕成了一个吊在树上秋千似的小圆椅! 藤条带动椅子蹭了蹭他的衣角,柳闲目瞪口呆地指着问:“你想让我坐上去?休息?” 树叶沙沙作响,有几片轻轻拂过他的脸,弄得他直泛痒,就像在催促他快些坐上去。 “我不。”柳闲抬手拨开挡眼睛的叶片,没好气道:“这位仙君,我可没忘了你刚才是怎么对我徒弟的,现在献殷勤,没用啦。” 第125章 柳闲才不坐,看他对谢玉折的手段,这个遗冢主人的意识是敌比是友的概率要大得多,他还是第一次见有意识的植物,谁知道这一坐上去是被吊死还是被分尸? 树叶静默了片刻,而后又蹭了蹭他,这次更为用力。 柳闲无所谓地哼了一声,绕过这个小圆椅就往前走,可下一步他就已经抬不动腿,有一个婴儿手臂粗的藤蔓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小腿,将他牢牢圈住! 而后风吹尘起,小小的树林突然就变成了看不见边际的森林,漫天的藤蔓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拔地而起,柳闲完全来不及反应,全身就已被枝叶层层包裹! 藤蔓只让他露出了眼睛和鼻子,他的嘴更是被树叶牢牢封住,让他再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好在他早已练就心剑,身体被束缚并不会对他的剑术造成太多影响。可纵使他的应对已经极快,竟然没来得及及时召剑砍藤,一股失重感就已经陡然从丹田处升起,眼前光景天旋地转,万物被撕扯拉长,混沌一片,好像在踏入一个与真实世界相隔离的另一个世界! 可除了那一瞬间的失重感之外,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分毫不适,就连枝条将他禁锢的时候,也柔软得像是被一团棉花包裹,好闻的花香充斥鼻腔,耳边还有清脆的鸟叫,他甚至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这位仙君,快醒醒快醒醒!”他还没睁眼,就已经有个聒噪的声音在那儿叽叽喳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下的,而身旁人半蹲在地,弯着腰,一直在摇他的肩膀,像是生怕他死在这里似的,那动作激烈得能把他摇脱水。 被摇得天旋地转的柳闲一把摁住来人的手,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 而后他定睛一看,此人全身穿金戴银,头戴宝珠,金袍莲绣,贵气逼人,拎着一盏小灯,看起来不到弱冠,脸皮嫩得能掐出水来。 真明珠。 他不是已经和人成婚很多年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天真无邪? 见他睁眼,真明珠立即凑了上来,他的灯也随之更加明亮,他问柳闲:“仙君仙君,你有没有事?” 柳闲快速地扫了眼他手上的灯,此即为真家秘宝,名为赎灯,不同形制的灯有着不同的功能。此时这盏灯的淡蓝光华落在柳闲身上,他不清楚它有什么用,却已经在体内凝起了一层不可见的剑意护住自己。 可真明珠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防备,他拎起灯,解释道:“仙君,你别担心,这是稳人心神的灯,我们家里人睡不着的时候常用,对人无害。方才我见你突然出现又晕倒,这才把它拿了出来。” 纵然打心底觉得他的状态很奇怪,但想到此时他和真明珠并不相识——上次在无为天里的经历完全不会影响到现世,柳闲便支起了身,咳嗽两声说:“多谢你,在下感激不尽。” 真明珠朝他友好地笑笑。 柳闲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地问:“不过,这里是哪儿?” 那树杈子把我送哪来了?不会是让沾主角的光,体验一次落悬崖捡秘籍的快乐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爹听说有一位大能的遗冢被发现了,让我来看看。”真明珠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吸进了这里。” 他爹叫他来的?柳闲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无为天是百年前的记录,那时候真明珠都念着要找上仙报杀父之仇,怎么现在又说他爹要他来遗冢历练了? 早在柳闲进春山寺之前,真乐章就被他亲手杀了,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也还记得真乐章死在他眼前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明珠怎么可能听得到他爹说话? 而眼前的真明珠看着不过十七八岁,难不成是过去的他?可过去的他,怎么可能来到现在的世界? 震撼又奇怪。 不过这遗冢主人的意识都强大到能让人巨痛,冢内的树杈子都学会让人强制传送了,他都穿书了,别的也没什么好震惊了。 柳闲抿抿唇问:“令尊?” 真明珠笑咧了嘴,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手:“我是宿明真家的老二真明珠,我爹叫真乐章。他说虽然我天生灵脉有损,家里又是做灯的,根本用不上遗冢里的东西,但又让我必须来,我只好听话了。” 听真明珠提起他爹的时候,柳闲总有些心虚。他站起了身,对真明珠微微一笑:“在下柳闲。秘境历练总能有所提升,令尊也是一番好意。” 要是真乐章真还活着,柳闲都能想象出来他说那些话的神态,真明珠说话还是太收敛了。 他爹的原意应该不是说他用不上遗冢里的东西,而应该是:咱们有赎灯在手,别的东西配得咱们吗?配不上!儿啊,你去看看,长长见识就得了哟。 “柳……闲?”真明珠喃喃地叫了一声。 柳闲应了声。 真明珠沉吟片刻,而后不解地挠了挠头:“柳兄,说来奇怪,我总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好像曾见过很多面,以前也是好朋友似的。” 柳闲搓了搓自己过去沾着真乐章血迹的手指,干笑了声:“或许以前真见过呢。” 其实并非倾盖如故,只是因为他们的确见过很多面。不过最常见面的那些时候,真家兄妹都还只是个没他腿长的小不点儿,而他戴着面具,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第126章 真明珠跳到他身边,好奇地问:“柳兄,听说这是个渡劫期大能的遗冢,其中有一柄无主的剑。你是为这柄剑来的吗?你也是剑修?” 柳闲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真明珠握着拳,坚毅地给他打了打气:“柳兄你白衣蒙眼,我看那些话本里,这样打扮的都是超级厉害的剑客,我看好你,你肯定能拿到。” 柳闲谦和道:“不才不……” “可是柳兄,你现在没有佩剑吗?我见过的剑修都是剑不离身,你出门没有带上自己的剑吗?” “我……” “不过,我听说上仙也从来都不佩剑。”他还没说完,真明珠睁大了眼,捂着自己的嘴,不可置信地说:“你该不会是——” 柳闲盯着他。 “练成心剑了吧!” 柳闲:“?” 第065章 又要死了 柳闲也瞪大了眼睛, 还以为真明珠会猜对他的身份,没想到他却很跳跃思维地猜对了另一件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满眼夸赞:明珠兄,你好会猜啊! 真明珠看他那一幅震惊的模样和清瘦的身板, 摇摇头自行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我听说心剑只是一个传说,没人真的会, 就连上仙也不会。” 他的关注点又跳到了另一件事上,戳了戳柳闲的手肘问:“诶,你猜上仙到底有多厉害?” 见他还要开口,柳闲很无知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小时候见过他,那叫一个仙姿玉骨,道骨仙风,长得好看还那么厉害,路过的狗都会被他的威势惊艳到。” 柳闲纳闷了:“你见过他长什么样?不是说他总戴着面具吗。” 真明珠笃定道:“他的面具青面獠牙, 三头六臂,太俊俏了。连面具都那么好看了,他的长相岂不是呲牙咧嘴,金刚怒目,好看极了?” “呲……算了。照你这样说,或许,可能, 他的确挺……好看的吧。” 想到上仙的英姿俊容,真明珠满眼艳羡地摇头晃脑, 一拍脑袋道:“我爹和他的关系还不错,我从他嘴里听说过好多上仙的故事, 可以给你分享一些。柳兄,你想知道吗?” 看着真明珠眼里不像作假的光, 听着他这一堆张口就来的夸赞词语,要不是刻意紧抿着唇,柳闲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的表情奇怪到了肃穆得到程度,严肃道:“洗耳恭听。” 真明珠眯起了眼,朝柳闲比了个数字“十”的手势说,神秘兮兮地附在他耳旁:“别看上仙长得文质彬彬清瘦高挑,其实一顿能吃十头牛!” 柳闲蒙眼的绸带都要掉在地上,他惊叹:“十头?” 真明珠神秘莫测地点了点头:“他的胃就像是个无底洞,牛直接从里面蒸发了,据说很多大能都是这样,只有如此才能和每次出剑时耗费的灵力相抵,所以上仙最厉害,吃得也最多,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吧?” “你们剑修都这样吃吗?你一顿吃多少?” 还没等柳闲回答,真明珠又继续道: “对了还有药修,据说他们每天都泡在药浴里吃饭睡觉,早午晚饭前都要喝三十大碗的药,如此能够充分熟悉药物,不然连当个好医师的资格都没有!” 柳闲微笑着问:“这都是你爹教你的吗?” “是他。”真明珠诚实地点了点头,他很心疼地说:“吃肉好腻,吃药好苦,你们修剑和修药都好辛苦;不像我们器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唉,其实我一直都很心疼你们。” 原来真乐章在家里就是这样宣传其他专业的啊。 柳闲把自己的手指节掰得咯嘣响,腼腆地说:“明珠兄,我连剑都没有,碰不到那些大能的境界,连会不会死在这里都不知道,更吃不下十头牛。” “没关系,柳兄。”真明珠看着他深沉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拍了拍自己的灯,笑着宽慰道:“我的灯虽然不能反击,但护住我们俩还是绰绰有余的。柳兄,你想听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灯吗?它是在上个月我自学学明白了……” 柳闲非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拔腿就走,他好想一个人待着。 真明珠毫不犹豫地跟上他,很自然地问:“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 “柳兄,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不知道。” “去哪儿干什么?” 柳闲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找人。” 眼见着真明珠又要开口,他立即补充道:“找我徒弟,刚刚他和我一起进来,却因为没走在我前面被我亲自看着,就没了。我进遗冢就是来为他找剑的,好剑认主,要是不带上他找到了剑也没用。但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去哪儿找,不知道怎么找,所以只有先随意走走,碰碰运气。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他运气特别好,就算他马上要死了,在他死之前我们一定能找到他,因为天需要一个人出现去救他的命。” 他说完每一小句的时候真明珠都动了动自己的嘴皮,可他想要问的问题又被柳闲的下一句话回答了,而后柳闲将他的所有可能的问题回答完毕,真明珠认真地听完并且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柳兄,自从我得了怪病之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话,进了这个遗冢之后就一直都是一个人。还好遇见了你,你不嫌弃我,你真好。” 第127章 “我……”费了好些口舌后的柳闲原想立即消失,闻声后却欲言又止,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缓下脚步,等到真明珠赶上他的步伐后,改口道: “我也一个人,你也一个人,那就一起走吧。” “好呀!”真明珠的眉毛和嘴角顿时一并扬了起来,同时他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被塞进来的符篆,好奇问:“柳兄,这是什么?” “和我一路可能会遇到危险,这东西能帮你挡一点伤。”柳闲挑眸看了眉眼带笑的真明珠一眼,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跳跃性的话语,从表面上哪看得出真明珠有任何异常? 真家这对兄妹怎么老是出事。柳闲轻声问:“你的病严重吗?” “我的好友说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怎么治。他是药宗最好的医师,已经帮我治好了灵脉,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应该是治不好了。” 真明珠回答得毫无波澜,他的病对他而言,似乎远不如上仙一顿饭吃十头牛来得重要。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反问柳闲:“柳兄,你从前可曾受过什么伤?刚才我看到你的灵魂缺了一块。” 柳闲道:“你看错了。” “柳兄,赎灯最初的作用就是安魂。真家子弟有一双望断眼,看魂从不出错。”真明珠面色严肃地盯着他,瞳孔里有金线流转,好像正在用它观察柳闲的灵魂。 细致地看了柳闲很久后,他吃惊地说:“不过柳兄你的情况很是奇怪,你的灵魂有损,可压根没剩下任何伤痕,只是边缘没有平常人那样光滑,像是伤口愈合很多年之后的形状,可灵魂有损是重伤,按理来说……” 真明珠沮丧地住了口,满眼都是不忍心。 柳闲晃悠悠地往前走着,意味不明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位小公子现在看着满目愁容,像是真的在担心他一样。 他笑着补充了他的话:“按理来说我早该死了。” 真明珠迟疑地点了点头:“不死也残,若是别人能这样活着,要么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最好的情况也已经痴傻了。” 柳闲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道:“难怪我会失忆,原来是这个原因,还能治吗?” 真明珠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轻轻摇了摇。不过他又把手上的灯递给柳闲,笃定道:“这盏灯是我亲手做的,虽然没有我爹做的那么神,但也些安魂的效用。” “已经这么多年你的伤都没有发作,或许它早就没事了,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嘛。”真明珠灵光乍现道:“或许你的灵魂本来就长那样,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柳闲不收别人的好,推开真明珠的灯时他却收起了笑脸,郑重地对他说:“真家人从不欠账,你给了我符篆,就必须收下我的灯。” 他把这盏灯强硬地推还给了柳闲。 柳闲捏着灯杆就像在捏自己的脑门,他拎着这个沉甸甸的灯,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头好痛。” 真明珠的手在灯上动了两下,灯光的颜色又变成了浅绿。他朝柳闲示意:“这盏灯还能缓解头痛哦。” 柳闲的头更痛了。头顶被清凉无比的绿灯光包裹,他觉得好像有人在他头皮上浇了一盆风油精,他生无可恋地问:“那你的灯能寻人吗?” 真明珠很遗憾地说:“柳兄,我还没有那个能力,不能帮你找到徒弟。” 问完这句话之后,柳闲才发现自己早已知道答案是否。不然在无为天的时候,真明珠不会为找妹妹束手无措。 可如果他的灯和他刚才说的一样能够自保,在无为天被打时候他怎么没有拿出来? 也对,无为天里的人只是一段记忆中的留影,没有真本事才正常。比如,因为现实世界被打的时候只是用灯自保而不还手,而无为天中的留影的灯没有这种本事,所以只能默默被打不还手。 而刚才他提到要帮他治灵脉的医师好友,应该就是周容恙—— 真父死的时候真明珠早已弱冠,无为天里的他应当是二十五六,周容恙比他小三岁,二十二岁的他已经拜入迷花岛内门,说声好医师的确不为过。 柳闲问:“明珠兄,你今年几岁了?” 真明珠答:“十六。” 既然他十六岁,这个时候真乐章的确没死,可他认识的那个周容恙,就该只有十三岁。 可真实的情况是,十三岁周容恙还在下修界做打杂洒扫的脏活,可能连迷花岛的名字都没听过。 稍微有点经验的修士都能轻松分辨出无为天和现实世界,这个遗冢内的空间明显不是前者,这个真明珠,真实存在。 真实的真明珠,明明已经成家娶妻,不过这个他看着仅有十六岁,心里也把自己当十六岁,却知道周容恙是个好医师? 理不清的事情比春天的柳絮还多,柳闲觉得还是先把那位走在哪条路上哪条路带坑的未来大人物找到,才是正经事。 “没关系,明珠兄,已经不用找了。”他打了个呵欠,朝着某个方向的杂草堆说:“我说过,他要死的时候,我们准能看见他。” 这画面,柳闲甚至觉得太眼熟了。 “啊……!”真明珠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到了个躺在地上的尸体。他急忙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问尸体:“这位仙君你还好吗?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柳兄,这就是你的徒弟吗?” 第128章 尸体正面朝上,静静地趴在地上,压根不理他。 柳闲无所谓地“嗯”了声,不慌不忙地踱步而去,走到草丛旁的时候,他居高临下地问尸体:“又要死了?” 这具俊俏的尸体仍旧不说话,只有他剑锋般的眉头好像因为声音的打扰而柔弱地蹙了蹙,鬓角的碎发被微风吹起,散在他的脸庞上,唇角残存的血迹还新鲜着,更添了几分无助和脆弱。 在一旁焦急观察的真明珠捕捉到了他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惊喜地指着他对柳闲说:“他还有意识!” 柳闲怜惜地摇了摇头:“明珠兄,我看到了。” 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个一言不合就消失,一消失就蹭一身伤的骗子过多交流。本来想置之不理,可又怕谢玉折不小心死掉让他前功尽弃,柳闲只好慢悠悠地蹲了下来。 真明珠问:“柳兄,能把灯再借我用一下吗?” 终于能把这个烫手山芋还回去,柳闲迅速地交给了他,并没有问他要用这个干什么。 “你的徒弟伤势有些重,可能是因为失神昏倒,用赎灯能唤回一些神志。”他接过灯,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我只做出来了这一盏,只能借你的。用完了,就还给你!” “一盏?你……”因为几句话就获得了真家至宝的柳闲不由得目瞪口呆,他正想找个理由把这个“真小公子第一盏”还给他,又被真明珠突然的一声惊呼给止住了。 他问:“怎么了?” 真明珠看了看自己毫发无伤的手指,迟疑说:“唔,可能是幻觉。” 刚才他碰到柳兄徒弟的时候,他好像被一柄刀给割了下,可手上又没有伤,怎么回事? 柳闲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抵在谢玉折眉心,指尖由内流入几丝灵力,沉吟片刻后,他毫不在乎地笑着:“明珠,不用治了。他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好得很。” 真明珠看了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谢玉折,很不赞同地抿着唇。 柳闲补充道:“还有几根骨头差点断了而已。” “断骨……是小事吗?” “不是还没断吗?” 真明珠干笑了笑,神色仍有担心,他正要探上尸体的脉搏,尸体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刚好偏离了他的手指,他的手僵在原地,只好讪讪地收了回来。 其实吧,他总有一种,其实柳兄徒弟精神抖擞,刚才那道刀伤的感觉其实也是真的,而柳兄徒弟的咳嗽只是为了避开他的手,一切并非巧合的感觉…… “咳咳咳……”谢玉折虚弱地轻咳着,他缓缓地睁开眼,第一眼,就把落寞的眼神投向了柳闲。 柳闲早有经验,知道这人无论被怎么折腾都死不了,看都不看他一眼,风轻云淡地蹲着看四周的风景,甚至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只有真明珠扬声叫他:“柳兄你徒弟醒了!” 第066章 所遇非人 听着真明珠满口“柳兄徒弟”“你徒弟”, 柳闲怎么听怎么别扭,他介绍了下:“他叫谢玉折。” 一直在旁边奄奄一息的谢玉折终于有了动静,他忍下了咳嗽, 哑着嗓子叫他:“师尊……你终于来了。” 柳闲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身上不知道又被谁添的满身的伤,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用力弹了下:“和我分开一刻钟, 你又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很享受受伤吗?还是享受我救你?” “疼……”谢玉折抬手揉了揉自己被泛红的眉心,很委屈地小声说:“师尊,和你分开之后,弟子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一个很黑的地方,然后就有看不见的东西打我,我敌不过,负伤了,现在全身都好疼, 还好你来了。” 柳闲微笑道:“骨头都要断了,当然疼。” 可他的冷嘲热讽还没说完,谢玉折已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里骤然就凝起了水雾,他抬起伤口纵横的手臂,问柳闲:“师尊,我好疼, 能不能给弟子吹一吹?” 虽然他微蹙着眉头,眼中带泪, 唇角下弯,可柳闲看着这么清澈的眼泪蓄在他漆黑的瞳孔里, 总有种不妙的感觉,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这双眼睛像能把人吸进去的黑水漩涡, 不像清泉。 “吹?你脑袋出问题了???”他不可置信地咧着半边嘴,探了探谢玉折的额头:“没发烧啊。” 没想到谢玉折一下子擒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背到身后,手上力道完全让人无法反抗,一股强硬的力逼得柳闲挺起了腰,谢玉折的速度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垂下了头,和他额头相抵。 柳闲盯着眼前和自己毫无距离的俊俏脸庞,谢玉折弯着腰,和他额心相抵,温热的呼吸洒在脸上,让他的皮肤都泛起了红。 他一把推开谢玉折,皱眉问:“这是想做什么?” 谢玉折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声音比从前更具有迷惑性,呼吸已然轻作游丝,可总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他说:“师尊,您不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发热吗?这样才最准确。” “没大没小,无法无天。”柳闲白了他一眼,而后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方才他全部的心思都在谢玉折的伤身上,竟然没发现,此时他往谢玉折面前一站,平视时,视野正中央是他薄薄的嘴唇,他的眉眼更加成熟锋利了,唇角似乎还勾着点浅淡的笑意。 柳闲问:“你怎么突然长高了?” 第129章 “师尊,我一醒来就是这样了。”谢玉折蹙眉想了许久,而后他恍然大悟地微张着嘴:“会不会是这个遗冢的主人……?” “有可能是他把你变成这样。”柳闲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谢玉折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一边无辜地张开双臂,任由柳闲怎么打量,一边看向真明珠,很友好地问:“这位是明珠兄?” 真明珠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师徒二人。你们平日也是这样相处的吗?他没有拜过师,原来正常师徒之间会这么亲密吗? 察觉到柳兄徒弟落在自己身上不轻不重的眼神,他没了之前面对柳闲的那股活泼气儿。只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真明珠。” 他不太喜欢这个人,他的灯也不喜欢,因此他并没有和柳兄徒弟多说话的打算。 太过完美的东西就像假的一样,而这个人的瞳仁太黑,眼神太澄澈了。干净到似乎一无所有又好像吞噬外物,光看着就让他胆寒,就好像是这个人摧毁了妄图入侵自己的一切,和深水漩涡别无二致。 可谢玉折对他没有半点敌意,他很友好地弯了弯唇角:“明珠兄,在下姓谢。” 而后他看了眼真明珠手上拎着的灯,问:“这是你的灯吗?好漂亮的赎灯。” 随着谢玉折的眼神轻飘飘落下,真明珠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灯在发抖,它很害怕。 此灯有灵而无惧,能让它害怕……柳闲的徒弟谢玉折,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丝毫不露怯地回之以笑,把灯塞回柳闲手里,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是柳兄的灯,我已经送给他了。” 手里突然又钻进一盏灯,柳闲掂了掂,疑惑问:“它怎么在抖?” “抖?”闻言,谢玉折也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灯杆,不解道:“师尊,弟子没有感受到。” 柳闲仔细感受着灯杆的变化,可却又没再感觉到方才它细密又慌乱的颤抖,一切就像突如其来的幻觉一般。他沉吟道:“或许此地有危险,还需观察,多加小心。” 谢玉折垂眸看着他,轻颤的瞳孔里全是担忧与不忍。他取走柳闲手里的灯,殷切道:“师尊或许是累了,产生了幻觉。这灯有些沉,弟子替您拿着就好。您能来到这里……”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啼血般的鸟雀惨叫,一直等到刺耳惊心的嘶鸣消失时,他才继续道:“已经赐予了弟子,莫大的荣耀。” 谢玉折总是爱用一些非常郑重的语气在他面前说一些奇怪的话,好像在对天下的神明发誓似的,柳闲早已见怪不怪。他随口“嗯”了声,便松了拿着灯的手没管他,没想再理这个因为书读的太多了而满口胡言乱语的呆子。 他往前走着,却发现这人并没有跟上来。 回头时,成熟不少的谢玉折正在寒风中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他的脚步很慢,却很稳。他的步伐一直朝着他的方向,未曾有变。 见他回眸,谢玉折还朝他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小腿,委屈地皱了皱眉,而后勾唇笑着说:“师尊,等等我。” 眉眼冷峭,笑若弦月,长身玉立,君子如风,如琢如磨,看着谢玉折这副想象中也不会存在的模样,柳闲有些出了神。 未来看不到的景象,今日瞧见了。 有那样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就算得不到好剑,未来他拿不到菩萨针,此行也依旧无憾了。 原来,若能平安一生的谢玉折,几年后他长大,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吗? 柳闲静静地立在原地,直到谢玉折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走到和他并肩的地方。 “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被绑架到了哪个地方,你现在这副模样……”他后退了半步,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挑眉道:“用你长大后的模样,再叫声师尊听听。” 谢玉折有片刻愣神,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柳闲一眼,而后乖乖应了:“师尊。” “嗯。”柳闲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却又带了些虚无缥缈的惋惜。 谢玉折继续道:“师尊,哥哥,柳闲,义父,你还想听什么?你想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还会……” 谢玉折眼里那一瞬的怅然消失后,他便似笑非笑的,声音低醇,尾音勾笑,似是在刻意咬着字音,带了些引诱的意味。 明明是柳闲自己想要打趣他,此刻他大脑却像过电一般,很想把谢玉折的嘴堵住。他连连摆手道:“停!还是师尊好。” 谢玉折一下子惊喜地弯了眉眼,柳闲似乎都能看到他不停摇晃的尾巴了,他餍足地说:“我也更喜欢叫你师尊,这个称谓从来都属于我。” 此刻,柳闲已经不能再在垂眸时用余光看着他,相反,他要撩起眼皮,才能和他对视。他把早已捏在手心里的半块镜子递给谢玉折:“想看看自己以后的模样吗?用这个。” 谢玉折似乎对他的提议并不感兴趣,他没有理会柳闲,反倒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凑近了些。他用大拇指摩挲着柳闲的眼角,眸光闪烁,有些惋惜地说:“要是师尊现在用的是自己的眼睛就好了。” “你的容貌,和我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的眼睛……柳闲欲发问可嘴却不受控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谢玉折揉出泪来。他眯着眼,水光之中,谢玉折恰好能借此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满意地笑了。 第130章 而后他取走柳闲手中的镜子片,随手丢进草丛,低声道:“师尊,死物无情,可我们有。我想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的模样,而不是从一片冷冰冰的石头里。” 余光瞥到一旁已经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满嘴“我什么都没看到”的真明珠,柳闲浑身却像骨头软了一样无法行动,只能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谢玉折对他的警告浑然不觉,他垂眸看着柳闲,在长睫垂下的阴翳里,他又问:“那你喜欢吗?” 明明只是脸比从前更成熟了一点,可自从谢玉折出现的那一秒起,柳闲浑身的鸡皮疙瘩就没停过,谢玉折凑得越近,五官就越像是被蒙在一层雾里,他看不清,他的身体很恐惧眼前的人,本能地想要远离。 可又不知为何,他的大脑像是被泡在了让人迟缓松懈的药汤里,被人蛊惑似的,明明很排斥这副模样,却非但没有反抗的意思,反倒顺着谢玉折的话问:“喜欢什么?” 谢玉折用双手捧起他的手,牵着柳闲的手指一路向上,细细描摹自己的脸。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颌,喉结…… “我。”他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问柳闲:“长相如此的我,你喜欢吗?” 被谢玉折牵着,抚过他的容貌时,柳闲的手一直在不能自控地颤抖着,他的灵魂像是要脱壳而出一般震颤,如同真明珠送他的那盏灯,他本能地在害怕。 见状,谢玉折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蹙眉,委屈地问:“师尊,为什么你在发抖,是不喜欢弟子吗?” 柳闲又一次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不止容貌,今天的谢玉折比往日更加特别。 他被那样复杂的眼神引得一愣,沉沉地盯了很久就快被吸进去,如此沉浸良久。 谢玉折的瞳孔黑而深邃,像一片独属于他的湖泊。一点光落在这双眼睛里,就变成了月亮落在湖面上,摇摇晃晃又动人心弦的倒影。 如此澄澈美好,美好到在不停地引诱人跳下去,然后那轮月化作刀。 柳闲发现,明明是面对的是和从前一样朝夕相对着的人,他却看不出来,这双漆黑的眼睛里到底贮藏着多少心思和情绪。 水渊则黑。 他想抽出手却动不了,一口气儿都快吊不上来:“我是你师尊,不是你的谁。你长什么样,和我喜不喜欢有关系吗?出门在外,说话要讲分寸。” 谢玉折并不因为他无力的咒骂而伤怀,相反,他微微侧了侧头,用脸颊很缱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睨了眼身旁的真明珠,用一种不轻不重,但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弟子明白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尊是想要和我回家。弟子会等的,那便等我们一起回到了家中,我再问。” 自己脑袋糊涂了给自己挖坑,柳闲气急败坏地咬着牙,死死盯着谢玉折那张脸。 怎么才分开一会儿,谢玉折就变成了这么一个口无遮拦的不要脸? 可是他又发现,虽然自己的手正在被这个人紧紧握着,被迫触碰着他的脸颊,可他竟然半点要挣脱的意思都没有,连一句“真明珠在旁边看着”都说不出口。 不是不想,是不能。 而谢玉折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笑了一声:“师尊,其实……他在旁边也没关系,无论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没关系。”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炙热,气息肆无忌惮地喷洒在柳闲的耳后,低沉的声音流入耳朵,弄得他头皮发麻,腿一软,差点就要站不住,而谢玉折似乎早有预料,一直稳稳地托着他。 头晕目眩的间隙,柳闲总觉得,有头虎视眈眈的恶狼已经悄无声息地把利爪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只需要微微一用力,利爪就会刺破他的皮肤,割断他的血管,让他瞬间丧命。 “师尊。”谢玉折眷恋地搂着他,用手一簇一簇地把玩着他的头发,像是觉得好玩似的又叫了他几声: “哥哥,哥哥。” 柳闲不理他,他便继续自顾自说着:“柳闲,其实不用问我都知道,你很喜欢我的长相,因为这是谢玉折的长相。” 先前谢玉折弯着腰,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一秒钟也没从他身上离开。他看着他的眼神专注而笃定,还带着些微不可见的侵略性,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挖出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 可说这句话的时候,谢玉折的目光却从他的脸颊旁擦了过去,没再注视着柳闲,而是看向他身后被山雾笼罩着的一草一木,更像是在躲避他,不欲看到他的神情。 他嗤笑道:“因为是谢玉折,不是别的谁,所以无论长什么样,只要在国师府里的那八年没有被抹去,你都会喜欢,对吗?” 柳闲轻喘着气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谢玉折机械勾起的唇角里没有半分情绪,转眼他又指着自己的伤口,可怜兮兮地说:“师尊,只是我刚刚受了好重的伤,肩膀好疼好疼,你能抱抱我吗?” 他话说得很慢很轻,话尾竟然带了几分乞求的意味,卑微又可怜,像是一条冰天雪地里找不到家的狗。 柳闲白了他一眼:“我抱了你,你的伤口也不会不疼。就算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也不会有半点好转。” 第131章 “至少心里会好受很多。”谢玉折朝他张开双臂,吃力地笑了:“要是被划了这么多道刀,还得不到你的一个拥抱,我也太不划算了。” 柳闲扯了扯嘴角,看见谢玉折固执的眼神,上前一步,意图回应他的拥抱。 谢玉折的臂弯已经大大张开,他笑盈盈地,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虽然没什么体温,却会很温暖的怀抱。 可片刻之后变故陡生,尘灰腾起,眼前银光刺眼,寒芒乍现! 兵刃相接之时,谢玉折稳稳站立,他信手握着一盏赎灯,昂贵的灯面已经被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穿碎,不过他并不在乎,仅缓缓垂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抵在自己命门的十数柄剑。 而后他的目光在小剑上停留许久,眉头微微皱起,声音已经没了先前刻意压抑出来的轻柔,这是柳闲第一次听到谢玉折对他冷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悦的声音,他毫不畏惧地用手拨了拨锋利的剑尖,捻了捻破皮流血的指尖,垂眸地盯着柳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问: “心脏、脖颈、眉心、灵海……师尊,你召出心剑指着弟子这几处,是想要做什么?” 柳闲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第067章 谁是谁非 “我不是他……?” “谢玉折”直接捏碎了被他把玩着的那柄小剑, 在他往前倾了半步之后,柳闲指向他的所有剑竟然全都化为光影,同尘湮灭!轻风激不起地上的尘土, 可他仍伸手为师尊拂了拂衣襟,反问他:“我不是谁?” 在他风轻云淡的问询之后,柳闲的五脏六腑都在冒血。从这个人苏醒的那一刻起, 他的思维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影响控制,面对这样异常的谢玉折,竟然有些不想反抗。 好在他精神力极强,仍存着一丝理智,想找到时机突破禁锢,可这个人对他话说的亲昵,暗中的警惕却半点不停。 只有方才,他身上的掣肘终于放松了些——在眼前人说想要一个来自柳闲的拥抱的时候。 他明明可以直接操纵自己去拥抱他的, 这个人应该很清楚,他反抗不了,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于是柳闲抓住这个间隙凝聚全力,强行突破了压制,往后撤半步,稳了稳自己摇晃的身形,喉咙管里涌出一大口血, 还来不及咽下,脊背突然被人重重一拍, 猝不及防地咳了出来! 白衣沾血,柳闲一下子站不住, 他双腿一弯,骤然跪倒在地, 手肘支撑在湿冷的地上,像被下了软骨散一般,连小半个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仰着头,用力抬手,擦净脸庞。 “谢玉折”见他这副模样,垂眸凝视良久,最终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 他让柳闲完全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用大拇指擦去了他嘴边再度溢出来的血,温柔地抚着他的背,眸色心疼,就好像刚才那一下能要了人命的重击不是他干的一样。 他一手揽着柳闲清瘦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顺着气,并没有回答“你是谁”的问题,垂下眼帘,温和地看着柳闲,似乎在为自己先前的恶行解释:“师尊,淤血吐要出来才好。” 柳闲被他毫不费力地钳制着,想要站起身却只能贴着他的身体,鼻尖钻进独属于眼前人的清冽香气,这味道和真正的谢玉折不同。 他抬眸望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人,面色并无波澜,只哑着嗓子嘲讽:“是吗?你倒是挺在乎我。” 西贝人点了点头,颇为惊喜,睁大了微红的眼眶:“师尊要是能一直记住这一点,弟子此生也无憾了。” 柳闲看着眼前这个不知真实身份的人,冷嗖嗖打了个寒战:“别装了,我没有你这种徒弟。” 谢玉折按着他的脊背,慢条斯理地为他顺气:“师尊,听你这样说,弟子好难过。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您就不承认弟子的身份了。” 垂眸对上柳闲眼里的淡漠,他笑了笑,并无半分怨言,只揽着他,手上动作轻柔却半点不吝啬力气,而后二人听到身后突然有骨头爆裂的声音! “师尊方才是想要和明珠前辈同行吗?”他朝柳闲身后惋惜地叹了口气,手上圈抱他的力道更紧:“可是,他要杀你。” “不过你似乎也动不了了。”他没再牵着柳闲的手,反倒拎起先前真明珠送给柳闲的灯。他的指节穿透了灯面名贵的布帛,指着灯上已经变成破烂的不同部件,问:“师尊以为这是什么?” 柳闲被他按在怀中,视线被他的身体完全遮住,就连灵力的探测都被完全阻挡。此时他像是摸黑一般,不能感知半分真明珠的状况,只知道方才还话多到让他想要自戳双耳的真小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再说出第二句话了。 他没有打理谢玉折,简洁反问:“你把真明珠怎么了?” 谢玉折像是早已料到这个局面似的,并不觉得自讨没趣,眉眼笑意未减:“这叫阴灵灯,明珠兄骗了你,它才不是赎灯。二者外形相同。赎灯护人,而此灯害人。” 柳闲吃力地斜睨着他:“真家的灯从不伤人。” “师尊错了。真家人揣着那么恐怖的能力,若是当真没有一点手段,凭什么多年屹立不倒?凭先家主那把除他之外没人挥得动的刀?” 他用手拿着那盏灯,仿佛是想让柳闲看的更清楚点似的,朝他拨来拨去,细细道来: “外人不知道阴灵灯,可弟子有幸了解过。这盏灯做工精细,品质上乘,咒法特殊,落款乐章,并非明珠兄所做的第一盏灯,实则出自他已故的父亲,刀修第一,天下十绝真乐章之手。灯面用的是忧愁谷里毒蝉濒死前吐血化作的丝线,碰之则化作细针刺入肌肤,上面浸满了药宗宗主私藏的剧毒九曲丹,能在瞬息之间让人暴毙。” 第132章 “已经如此狠毒了,明珠前辈还觉得不够。”随着谢玉折温和而低沉的话音落下,他每再多说一个字,面上的笑意就更浓烈,眼中说不明的情意也更缱绻。 而后他合二指用力朝破烂的灯面一按——绣着仙鹤振翅的灯里淡蓝光晕突然大盛,还不过片刻柳闲身上就已冷汗岑岑! 刹那间犹如万蚁噬骨,柳闲已经没有了一点独自站立的能力,若非谢玉折加重了搂他腰腹的力气,他早已倒了下去。他牙关紧咬,用唯一的一丝力气,将痛苦的呻吟咽入喉咙里,不欲显露出半分狼狈。 他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生理上的剧痛,一切起源于那盏被唤醒的灯! 可“谢玉折”仅把灯拎在手上,另一只手好整以暇地揽着他,星眸微转在他的脸上流连,将他的难堪尽收眼底。柳闲两鬓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沾湿,他无力地仰着头,双唇微张,轻轻喘息着,双目已经朦胧到见谁都分不清。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梦呓一般,属于上仙的威压在这个人的面前竟然半点作用也不起,一贯狠厉的言语如同小猫呢喃:“不想死……就放开我。” 恍惚间他看到那个人在笑,谢玉折依旧同他问牛答马,他为他轻轻拭去了额角的汗:“师尊已经感受到了吧。明珠前辈在这盏灯上滴了你的血,烧过你的头发,只要你离这盏灯不过五十步,他就能控制光亮,把握你的痛觉,直到你痛昏,痛死。” 他目光炯炯地问柳闲:“细针刺坏筋脉,剧毒入侵骨髓,肝肠寸断,灯灭人焚,明珠兄总有方法让你暴毙而亡。他都如此对你了,你为何还要念着他的处境?” 柳闲失了精神,声音越来越低:“倘若他事先知道我是谁,准备这些来杀我,也不奇怪。” 他吃力地直起腰,把下巴抵在西贝人肩上,问他身后已经废了一只手的真明珠:“毕竟是我害你家破人亡。是吗,明珠兄?” 一旁的真明珠全身都凝住了,被定在原地,脚背像是挂着千斤顶,完全挪不动脚步。 而“谢玉折”没有给他任何一个眼神,春日和风过,下一秒他的右手骨头就已经爆开化作了碎片,稀拉拉地散布在血肉中! 可此时的真明珠看不出一点痛苦,他仅垂眸站在一侧,唇角微翘,身姿矜贵,断肢哗啦啦地流着假血,多了个漏风的洞于他而言就像少穿了件外衣一样轻松。他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精致娃娃,再无对人动手的能力。 而在被叫到名字时,他抬眸对上了柳闲的眼神,歪了歪头,空洞的眼神好像在说:“我听不懂。” 柳闲朝他弯了弯唇角,即使无力,他也永远像是与友醉酒同游一般惬意。浸在沸水里也能嬉皮笑脸,他好像生来就是如此。 “弟子不会让别人碰到您,师尊。”谢玉折抬起他的手强硬他环住自己的脖子,扬声道:“真明珠意图不轨,我替您处置了。” 柳闲的易容早已被人消了个干净,露出其下秀丽的一双眼睛。谢玉折话说得好崇敬,可他仍需要承受五脏六腑巨大的威压,苍白的脸颊上爬着两行乌血。 而谢玉折揽着他,一同侧过身,别过他的头,为他擦去眼里的泪花,逼他和自己看向同一个地方。 他的手指就像操控着挂在真明珠身上关节的丝线似的,随意动几下,真明珠的动作就跟着变,诡状殊形,形态可怖,看着比天下最好的术士变得戏法还要可怖惊疑。 片刻后真明珠的关节开始错位,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骨头纷纷朝反方向扭曲,而后咔嚓一声就此折断,孤零零吊在皮肉里,他充血红肿的眼珠都要掉落下来! “恶心。” 不知是从哪个地方摸出一条红线黑缎的眼绸,谢玉折把它蒙上柳闲的眼睛,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的动作慢条斯理而又熟稔无比,好似曾如此做过无数次。 而后他抬起柳闲的脸,端详片刻,许是满意了,又亲自为他捂住了耳朵,俯在他耳边,很害怕他被吓到似的,心疼道:“师尊别看。” 他似乎一心一意都放在柳闲身上,半点没有做出别的举动,可真明珠的痛苦也一点都没少,旁人竟看不出半点他所使的招式! 柳闲完全动弹不得。 即使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他还是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听到谢玉折对他柔情似水的嘲讽: “师尊,心软下来要和真明珠同行的时候,想过他其实要对你下这种死手吗?” 柳闲被他身体投下的阴影斜斜遮住,光影明灭中能隐约看到他清冽冷淡的眉眼,他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断断续续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有人做到了吗?” 谢玉折不以为然,唇角的笑意里含着别样的情绪,他说:“柳闲,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念你。我想见你,原以为你风华绝代、天下第一,可没想到今日一见,你竟然这么落魄迟钝,差点死了都不知道。” “人又不能一辈子都十七八岁。要是一直只有我出风头,那群修仙的就太没用了。”柳闲将他的话当耳旁风,也不看他,只盯着真明珠手腕上糜烂的洞口发呆:“他要杀我的时候,我还回去就是了。” 他的确太迟钝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真明珠不是活人。 若非此刻看到他身上狰狞的伤口,闻到他身上和真人血不同的味道,他都没察觉这个明朗却奇怪的少年其实是个人偶。 第133章 “你做不到。”谢玉折摩挲着他的眼睛,搅乱了他脸上的血痕:“你是可怜他,所以你杀不了他。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得有多狠,下手就有多轻。吃了那么多亏还不长教训,非要等到被人卖了的那天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那样做。” “这么多年?”柳闲扬了扬眉,“你这么了解我,我倒是不知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谢玉折”似乎生气了,他的五指扣进柳闲的发根,扯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厉声质问: “那个和我长相相似的小孩丢了,你就着急要去找。被藤蔓缠来这里,明知道奇怪,可遇到独自在此还完好无损的真明珠,见他装个傻子,说几句可怜话,你就同情起来了?”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可他说话的声调却越来越急切:“揽一堆深仇烂恩在身上,以为是在发善心,到头来其实是在给自己掘墓地,谁会感念你的好?活了这么多年,那样的人,你遇到过吗?告诉我,他还活着吗?” 在柳闲吃痛的吸气声和止不住的咳嗽下,他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轻声道:“师尊,你可怜别人,谁可怜你啊。” “当年真乐章发狂把刀子朝向自己全家的时候,你重伤了也强行出关让他解脱,为了真家清誉死不开口。结果现在呢?他儿子用这种手段杀你。刚才若不是我拿着这盏灯,你现在就和它一样。” 谢玉折瞥了眼倒在地上的真明珠,渐渐缓下了声音:“我拿到这盏灯就能操纵你的一切,当然,没有它也可以。但我舍不得这样做。”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似的,他一松手,阴灵灯就像烂絮一般缓缓飘落,还没来得及落地,就已化作了飞烟,柳闲身上的疼痛也就全然消失。 “谢玉折”酸涩地合了合眼,嗓音略微沙哑,目光却是阴寒的:“弟子舍不得让你死,此刻身受重伤,还时时挂念着你的安危,想要你一个真切的拥抱,你却不愿意给。” “我的徒弟丢了,我自然要找;看真明珠可怜,我就帮帮他。而你对我而言只是个来路不明必须警惕的人,你还说你……” 阴灵灯灯毁光灭,急急喘息好几口气后,柳闲终于拾回了一点自己的力气。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笑着复述道:“舍不得……你舍不得。” 他主动环住眼前人的脖颈,摸上他颈后的骨头,冰凉的手指于其上点了点,勾起的唇角流露出清淡的疑惑和嘲讽:“那你的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第068章 好心哥哥 柳闲冰凉的手指触碰着那人的脖颈后方。 眼前人眸光一沉, 良久后无奈地笑了笑,他笑起来也是同谢玉折同样的月亮,他怜惜而歉疚地看着柳闲, 解释说:“这是仙骨。” “仙骨?这东西我都没有,仙尊好能耐。”柳闲清冷冷笑了,他直直看着“谢玉折”, 上挑的眉眼间带着几率轻蔑,反唇相讥: “仙尊,你说你舍不得我死,可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仙引,生仙骨成真仙,得杀了我才行啊。” 作为人间唯一的上仙,柳闲脖颈处同样的地方也有这样一块骨头。 要想成仙必须有这块骨头,想要有这块骨头必须杀了他, 他原以为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知道。 “嗯,在我们的那个世界里,你的确被我杀了。”眼前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沉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我原想先将你安葬,之后来地府陪你。可没想到,师尊,你连片衣服都没留给弟子, 转眼就来到这个地方和另一个人言笑晏晏。” “那个世界?”柳闲皱了皱眉。 倘若眼前人所言为真,他真的在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被人杀了, 现在立在这里的人又是谁?这么一想,可怕得很啊! 不过柳闲也只是想想, 他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没人能听见。 眼前人还在诉他的衷肠:“你都忘了。师尊穿越来到这个世界, 我也是,我们不属于这里,你明明早该死了,是弟子亲手把你的尸骨抱进血棺里。” 柳闲嫌弃地盯了疯子一眼:“所以你纡尊降贵来到这里,费心力打造遗冢,还折磨我的徒弟,把他掳走后又伪装成他,是想再杀我一次?” “谢玉折”默然片刻,唇角笑意里多了几分做作的委屈:“你不该这样想我。你只想着真明珠随意送灯没心眼,却不知我暗中为你提防解毒保你不死,却没发现,我从未承认过自己是谢玉折,也从未对你下过死手。” “你下手是挺轻,可能我也就差点骨折了吧。”柳闲揉了揉自己刚受重击的脊背,身上还残留着灯影带来的疼痛,尝着嘴里未曾消散的血腥味,他煞有介事地笑了笑。 “方才弟子的确不高兴。”这人想顺势为他揉肩,可却被他不轻不重地避开了。于是他强行扯来柳闲,轻声道: “我仅仅是略施伪装,师尊就错把我认成另一个人,把我当做长大了的他,怎么能让我开心得起来?” 话音落下之时,眼前人的面容变换,露出其下一张俊美无俦却阴寒冷漠的脸,这张脸与谢玉折有五分像,可又大不相同。 谢玉折是两轮纯洁的弦月,他是两把沾满黑血的弯刀,柳闲仅一看,就笃定他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治不好的那种疯病,平时他在路上遇到这种人,都是就算翻跟斗也要翻去八百里外的。 第134章 “略施伪装?你的修为在我之上,都易容成和谢玉折一模一样了还要我认出来,你……算了,你有病啊。” 他被人钳制着,动也动不得,眼前人说话又始终不着重点,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说着就想强行挣脱离开:“既然你不是谢玉折,那就不要叫我师尊了,收仙作徒,我也担待不起。” 对上柳闲烦躁又空洞的眼神时,赝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酸涩的气:“你只是忘了。” “无妨,弟子会让你想起来的。” 他抬起手,手腕翻转后,掌心出现苍白色的火焰,他翻转掌心用力往下一按——漫天大火突然腾起,冰冷却并不刺骨的熊熊烈火将二人包围,在死气沉沉的火舌跳动之中,摇曳的大火成了斑斓的形。 …… 冥昭瞢暗,月如银盘,月下红衣青年拎着盏冷溶溶的灯,哼着小调,走在漆黑的乡野小道上,突然被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拉住了衣袖。 他回头,只见那少年伸着手,指着一个方向问:“大哥哥,请问去祈平镇永安街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不知道,但应该不是。”青年顺着这小孩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他在小孩撞墙之前拦住了他还想往前飘的脚步,提醒道:“这是一块大石头。不过要是你们鬼能穿墙,当我没说。” 青年一路上遇到的小怨鬼多的数不清,鬼食人魂,那群小鬼们仗着一张玲珑可爱的脸,总是引诱路过的凡人和他们同行,而后将人吃掉。在他们行骗时,问路是再常见不过的法子了。 他夜晚在这荒郊野岭走了这么一趟,手上的灯就不知装了多少亡魂小鬼,正打算趁晚上去地府一并超度再送入轮回呢。 “不好意思!可,可我是一个好鬼,不伤人,真的!不要怕不要怕我!”小鬼魂先是惊异自己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身份,而后见眼前人看他如看一团空气的模样,便羞恼地挠了挠头,指着自己的眼睛说: “大哥哥,我看不见,不是故意想撞石头害人的。” 青年正要束魂收鬼的手指蜷了蜷,他微一垂眸,手上银白的灯火照到小鬼魂脸上,他才看清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少年紧闭着双眼,本该红润的唇色惨白,面颊也微微有些发黄下陷;能留在人间的鬼都是和活人一样实体,这样才能成功伪装成活人,可他的下半身却隐隐约约得像一团雾,像没吃过几天饱饭似的。 青年秀丽的双目里多了几分诧异。这小孩看着干净又澄澈,像一瓣洁白的花,可他死后还能行走于人世,又说明其实他怨气很胜。 他半蹲下来,平视着少年问:“你说的祈平镇在哪一国?或许我可以领着你过去。” 少年皱着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像是回想时用力得不行,良久后他苦恼地摇了摇头:“我好像忘记了。对不起,大哥哥,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早有预料,青年勾了勾唇,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那你身上有镇民常用的物件吗?我能用那个把他们找到。” 多少怨鬼连神志都没有了,这个少年仅仅是失去了一点记忆而已,已经是极好不过了。 果然,小鬼魂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赶紧把从怀中摸索出一样用粗布重重包裹住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递了过去:“这是我奶奶的东西。” 他把这个包裹保护得极好,里面像是放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似的,青年一看,是一口小锅,两张破碗,一杆秤,已经用了半卷的针线和一把破蒲扇。 端详片刻后,青年拿起了灯,扯着嗓子神秘兮兮地威胁小鬼:“离远一点,这灯专杀鬼。” “嗯!”早已感受到这盏灯里有大把大把怨鬼的气息,可少年并没有害怕眼前的人,反而坚定又充满希冀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后脑勺撞到了石头上。 他吃痛地咬了咬牙,却又按下了想要揉揉伤口的手,生怕半点动作惊扰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哥哥。 而后他见那灯中火焰突然燃猛了,光焰明亮却不刺眼,且一向只能出现在夜晚的他,竟然没有因为这种专收鬼的灯产生半分不适。 他看着青年谨慎却又轻松的动作,想到在上修界似乎有捉鬼换钱的说法,抿唇道:“好心哥哥,等我找到了祈平镇,你就捉了我吧。” “锅、碗、称、针线和蒲扇,你舍得不要哪一样?”青年似乎没听见,一样一样地拨动着手中的粗布口袋。 “我……”少年迟疑了,其实他都舍不得。 而后他别开脸,坚定说:“都可以。” 见小鬼那副憋屈不舍的模样,青年轻声笑了,他又把粗布袋子打包好,塞回少年手里,割下他身上百家衣摆的一小块布,抬手朝少年晃了晃,挑眉道: “这难道不是镇里那些大人给你的吗?总不会是你自己织的布吧。” 少年骄傲道:“我是奶奶收养的孩子,这是镇里的其他叔叔姨母给我缝的。” “那用它就够了。” 青年借着灯火,把这一小块粗糙却洁净的布燃尽,剩下一小块灰浮在半空中,他掐诀施法: “歧路休贻……” 咒法仍未念完,那块原还在无规律动着的灰就已经失去了活力。小鬼虽然瞎了眼睛,但青年能明显感受到,如果他的眼神仍旧明亮,那它一定满怀希冀。 第135章 “歧路……” 这回余烬都消失了,连点灰都没留下。 几次尝试之后,青年的神色变得凝重,他低呵:“引香,起!” 最后一次强启寻人之术后,他执灯的手顿了顿:“找不到。” 少年微不可见地低下了头,他有些发愣,魂魄摇摇晃晃,强忍住了哽咽,可眼角点点乌黑的血迹却不会骗人:“谢谢大哥哥!找不到也没关系的,我只要一直走,以后一定能找到!” “你走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是在一块小溪中央的一块石头上醒来的,那溪水上流的全是一些特别好看的吃食,我上辈子好像没见过呢!当时周围的人都穿得好奇怪,身上都是金灿灿绿油油的大石头,座位旁边摆满了红色的树,绿色的白菜——那菜好像透明的石头,根本吃不了。他们说是在给当今丞相祝寿,可过生辰,不是应该坐在村门口的大树旁,其他人围着绕一圈,然后一人送一捆能吃的菜吗?” 少年腼腆地笑了笑:“我就是那时候开始有了意识的,然后只想回家。好在他们都在看那些深眼窝戴面纱的女子跳舞,我才从小石头上悄悄爬起来,走出去之后,就一直在找回家的路了。” 金银加身,胡姬斟酒,小鬼魂生前没见过这些,只能用生涩粗糙的话语描述。闻言,青年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镇子在哪一国了,走吧。” 他虽还未曾踏足南国,可早有听闻那个国家的富庶奢靡,每年丞相都有不同的法子过生辰,曲水流觞宴,座下美人舞,这是他四年前玩的花样。 少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疑惑问:“走?” “大哥哥,我是恶鬼,要是被别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你没有镇压我,那些人会打你的。” 眼睁睁看着这张人畜无害的小包子脸说出“我是恶鬼”这四个字时,青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煞有介事地晃了晃灯,赞同道: “怨鬼食人魂,能活四年的可不多见。你甚至还能有神志,这四年恐怕吃了不少,的确该压。” “我我我我没有!” 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其中眼球破碎空洞,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会吓到别人,他又感觉闭上了,连连摆手,焦急得人差点就要飞起来: “哥哥我虽然是恶鬼但我不吃人的!我我每次饿了都会回地府休息休息,那里有阴气,我进去吸吸再回来,就不饿了。” “难怪这么瘦。”青年瞧了眼他,撇撇嘴道:“你们恶鬼去地府那种地方,不会被抓吗?而且你有神志,还不吃东西,其他恶鬼应该也挺排挤你的吧。” 少年把头摇得像个小巧的拨浪鼓:“我会躲一躲,而且鬼被打又不会疼。” 青年伸出食指在少年眉心点了点,被他温热指腹触碰的地方生出一点朱砂痣来,他说:“既然你是个好恶鬼,那现在你是人形了。” 少年飘忽的灵体下身居然真真切切地立在了地上!他往地上用力地跺了好几次脚,惊讶地捂着嘴,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道:“我能走路了……谢谢哥哥!您这么厉害,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吗?” “我是凡人一个,不过的确挺想成仙的,借你吉言啦。”青年咧嘴笑得开怀了许多,眼见着小鬼又要乱窜撞上石头,他只好牵起他的手,将他攥了回来,无奈地握得更紧了些: “既然能走了,那就去南国,找你家。 少年用恍若新生的双腿在原地蹦蹦跶跶,用四年没使用过的双腿走起路来滑稽又可爱。 青年随手为他砍下来了一根笔直的竹竿做拐杖,他便一瘸一拐地边走边跳,看着好生动,就差围着那杆子跳舞了。他在快要崴脚的时候又被青年拉了一把,开心问道:“好心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十七!” 青年斜睨了他一眼,轻笑道:“名字这种东西,不就是个称呼罢了,没必要知道。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 “……我知道了。好心哥哥,那你已经知道该往哪儿走了吗?”少年兴奋的眼神明显落寞了很多。 “不知道。”青年耸了耸肩:“但我会问路。走吧,小恶鬼。” 第069章 祈平旧事 烈火中的画面再一转, 一大一小,两个人,那个高的美人有着比日光下溪水还明亮动人的双眸, 另一个矮的少年紧闭双眼,是个瞎子。 瞎子少年扯着美人的衣袖,二人乘御剑风, 闲卧香车,日月交替,斗转星移,如此几日。 为他们驾马车的车夫回头道:“公子,这儿应该就是您二位口中的祈平镇了!别怪我说话晦气,您进去可真得小心点,这儿凶得很,四年前里头的人可全都死完了!” “死了?” “都死了!”车夫重重点头。 这镇子一眼看去便知已经荒凉了好几载, 但许是因为挂得高,匾额上“祈平”仍是干干净净的,可木门已经被不知什么利器砍断了一半,露出密密麻麻的木刺来。 “那年邻国的蛮子害人,这地方离荒漠最近,最先遭到那帮人的毒手,痛啊!实在是死太多人了, 那么大个地儿,大家后来也没人敢继续搬进去住。听说还没到晚上的时候这里面就又是嚎叫又是马蹄声又是哭的, 谁敢进去啊?也就几个胆大的说要进去探个险,可从哪里面出来之后谁没有病个好几天?” 第136章 光从车夫狰狞的表情里都能看出当初那场景有多让人发怵, 他对青年摇摇头说:“今日我要不是看二位公子气宇轩昂,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或许来到这里有什么要事呢?要换做平常人我才不会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哩,害人害己,多冒险呀!您看我这也这么……” “老伯,多谢你了。”青年打断了他,拿出一袋钱放进他不停比划的手中。 感受到手机沉甸甸的银钱时,车夫连声道了好几次谢,甚至迟疑了好一会儿,紧锁的眉头中全是不可置信。而后他抢先站在二人和镇门之前,试图让他们再考虑一段时间。 他干笑了两声,担忧道:“二位公子,你们是真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要知道,这座镇子和外头本来是没有石墙隔开的,四年前外面的贼人跑进来杀了几百口人,实在是太凶太可怜了,官府的才请大师来修门把他们超度了,凶得很!您二位的车马也不需要人力,我只是为您指了个路就拿了这么多钱,怎么好意思再眼睁睁看你们进去冒险呢!要不,再考虑一下?” “老伯,多谢你费心,我们不会出事,日头正盛,您先回吧。”青年拍了拍车夫的肩,低头问小鬼:“是这里吗?” 少年明明早就瞎了,可他却像是认出了这个地方,笃定地点了点头,道:“我想进去看看。” “好心哥哥,我一个人……一只鬼进去就好,您已经陪我找了这么久,我却无以为报。我是恶鬼,能感受到里面有很浓重的怨气,对活人有很不好的影响,而且还可能有其他怨鬼,很危险,您不要进去了。”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 怨鬼经年不散多因心中执念,或情或恨,执念不散,怨气不散。想来这小鬼能在人间残喘四年,也就是为了回这个镇子一趟了。 “你觉得哪种鬼能威胁到我?” 青年推开了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后,他笑着再问: “还有,如果那里头的怨鬼是大凶,你觉得没有我在,你这样一个异类能活多久?” “……”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 他发现,在他心里,眼前人的确无所不能,似乎再凶的鬼于他而言也不过尔尔;而倘若里面真有厉鬼,逮住了他这个不食人魂还留人神智的恶鬼,他或许下一秒就被吃掉了。 虽然马上就能抵挡梦寐以求的地方,他觉得被吃掉也没关系,可是,在他那片浅薄的私心里,他的确还想和这个好心哥哥再同行一段路。 眼前的这个哥哥竟然说自己不是神仙。可倘若他不是神仙,人间又有谁会是呢? 他生前是做了多大的好事,才能让上天派下这么好一个人,来帮他这一路呢? 要知道他好鬼恐惧他,恶鬼厌恶他,凡人总会找仙君来收服他,他一路独自一鬼走来,只遇到这一个真心愿意和他同行的人。 在再度撞上木桩子之前,他主动牵起了身旁高挑男子的手,嘴角用力向上,他浅淡地笑着:“大哥哥,我们一起,那就要麻烦您为我引路了。” 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笑过了,他的嘴角弯得一上一下,僵硬又难看,非常不熟悉。 告别车夫后,二人就进了这旁人口中的“煞城”。 眼前的景象,瞎子少年看不到,可青年有着一双完好又明亮的眼睛,他看得清清楚楚。 虽已没有残尸断躯,可小楼半焦,乌血飞溅,野草漫天,兵戈横乱,仍可见当年之触目惊心。 他牵着小鬼,尽力走在唯一平坦的小半条路上,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年青涩又轻快的声音打破了死城的寂静,他满面欢喜地给哥哥介绍着自己家乡的一切:“哥哥,你看到一块比我还高的石头了吗?石头旁边有一个蔬菜摊,它后面的木屋,就是我和奶奶住的地方。” “有一块大石头的蔬菜摊……”青年走走停停,寻觅许久,最终目光终于落到了一块斑驳沾血的大石头上:“找到了,这里还有一个小推车。” 小鬼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这是我们的车!大哥哥,以前奶奶和我就在这里卖菜,她种地,我浇水,她摘菜,我挑担,她算账,我吆喝,乡亲们都喜欢来我们这儿买东西!” “小时候,我坐在上面,奶奶就慢悠悠地推着我,一起去田里摘菜,在田间,有时还会遇到别的叔叔伯母。我好像有一点想他们。可他们都,他们全都被……” 言及此他身上的怨气突然大盛,黑乎乎地笼罩了整个身体! 好在青年手中早已聚起一道白光,压制住了他的怨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舒缓着少年身上的黑气,见它越来越弱,最后听他说:“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是……这里本来不是煞城,那些恶鬼。都是我的亲人。” 手掌不停摩挲着曾经的小推车,小鬼迅速低落了下去,而后他吸吸鼻子,揉揉双眼,试图换个话题,转移自己悲伤的情绪,可抬头看着青年的神色更可怜了,他问:“小推车旁的石头缝里还有一株花,你看到了吗?” 青年的声音有些干涩:“看到了。” 人死时是什么模样,堕鬼时就是什么模样,这小鬼的眼球是破碎的,想来是死前受了很重的伤,被人活活戳瞎也不奇怪。 四年前这边陲小镇被铁骑践踏无一幸免,却让一个死前被残忍手段弄瞎了的小孩在京都丞相的奢靡生辰宴上苏醒……阎王爷真无情。 第137章 “它还在?” 少年才没有那么多想法,他惊喜地拔高了声音,用残留的哭腔宽慰道: “当时有头大狗想要吃掉它,还是奶奶和我一起把它打跑的呢。奶奶说,它是她收养我的那一天出现在石头缝里的,我们要好好保护它。我从前能看到它的花苞,它能在那种坏地方里长这么久,一定会开出很漂亮的花。” 青年悄悄地合起二指,非常配合地扬起嗓子说:“哇,还真的开了!” 少年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露出里面空洞的色彩。他朝各个方向漫无目的地看着,像是试图就这样看到那朵花似的,一边寻找一边急切问道:“什么颜色?” “这是它的花瓣,你摸摸。”青年笑得像幽谷里叮咚的泉水,他带着小鬼一起蹲下身,拉着他的手一同触碰花瓣:“红色的,我觉得挺好看。” 手上传来花瓣细腻的触感,少年说:“大哥哥,这是我养的花,没有客人买菜、奶奶也不在的时候,我就和它说话,它和我是好多年的朋友。” 许是怕把花瓣碰碎,他仅碰了碰就收回了手,眉头喜悦扬起,上弯的嘴角里全是满足和欣喜。 “我觉得它是天下最神奇的花,从我出生开始,它身边的花花草草全都凋零再生了,只有它一直有个没有开的花骨朵!我们已经一起成长好多年了,每天都在等它开花呢!” 青年蹲在他身旁,又看到他渐渐向下的嘴角,听他的话语中有些失落:“可惜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也闻不到它的香味了。这是我的花,我真想亲眼看看它。” “你想亲眼看到它?”青年沉吟良久,像是在脑袋里把所有会的法术都模拟了一次,他收敛了笑意,抿唇时带着少年看不到的自责:“抱歉……我还做不到。” “能摸到它已经很幸福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少年连忙捂住他的嘴,使劲摇了摇头,转眼间又翘起嘴角:“不用看我也知道,它一定很好看很香。” “你的想象也没错。”青年随口应了声,又碰了碰其实是自己用灵力幻化出来的假花。 他的实力还不够强,法术还不够精湛,幻化出来的花也就只能骗骗这种没心眼的小鬼了。 处处是断壁残垣,血迹未消,所谓的小推车被砍成好几节,石头缝里浓重的血腥味他现在都还能闻到。这地方光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哪还能活下来什么花? 还好这小鬼看不见,不然,又得伤心了。 可要是他的法术再好一些,有一个更漂亮还不会被认出来的假花,同时小鬼也能看见就好了。 青年低头看到小鬼紧闭的双眼,决定要研究出一个让瞎子也能看到外物的方法。 少年一边走一边蹦跶,高兴得转起了圈圈:“大哥哥,谢谢你,要不是遇到你,我可能在消失之前都回不来了。” 可他有些不明白,进镇之前他感受到的那些怨鬼们去哪儿了?这一路畅通无阻,比传闻中皇帝的后花园还要惬意,压根没遇到别人。 于此同时,青年正操控着手中的灯,他悄无声息地超度着从四方源源不断涌来的恶灵,这里头又多了好些早已没有人性的鬼。 又在曾经小屋里坐了坐,围着小镇转了好几圈之后,少年侧过头,悄悄地打量起眼前人。 可转眼他又苦恼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好心哥哥,会是怎样的人呢? 他的容貌,他的名字,好想知道啊。 “走的时候到我身前来,我怕你走丢了。” 离开时,青年看不见他,便扬声提醒着身后人,却迟迟没有人应声。 他诧异地回过头,发现小鬼已经站定,他似乎很紧张,双眸紧闭,睫毛如蝶翼颤动,咬唇道:“哥哥,我是恶鬼,怨念很重。你把我收进那盏灯里吧,我会乖乖的,一定不反抗。” 青年摇头,顺势灭了灯火,动作天衣无缝,少年毫无察觉:“执念已了,你的怨念正在消散,不需要我收魂,也能转世投胎。” 可少年竟然强撑着一口气,身上的怨气竟然硬生生的一丝没少!他身上涌出一团黑气,却又被他强行吸了回去,他好像在维持自己的怨鬼身份: “可我听其他鬼说过,修士捉了怨鬼,可以拿去卖很多钱,那是卖一辈子菜也赚不到的钱;有了钱,之后就能实现很多愿望。” “你觉得我缺钱?”青年慢悠悠把小鬼脑袋上的黑云全都拍散,懒洋洋说:“要说我现在的心愿—— 你去投胎吧。” 他牵着少年的手抚过镇里的一草一木,诚挚地像是在立下誓言:“倘若来年你投了胎,再来到这里,会看到这儿的小推车和红花的。” 闻言,少年突然万分激动抬起头看着他,睁大了自己破碎的双眸。四年执念了了后他的怨气本就消散的非常快,此时青年在他身上的法术已经不起作用,他不能再用双足站立,又变成了下半个身子隐在雾里的魂。 他的声线也不稳定了起来,他强撑着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问:“哥哥,那我投胎之后,还能遇到你吗?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青年想揉揉他的头,可纵使小鬼有意维持着自己浑身的怨气,他的身体也在逐渐地飘忽消散了。 “我叫……” 他还没说完,右手只穿过了一片空气,声音回荡于悠远的竹林,他敛了神色,轻声说:“嗯,或许吧。” 第138章 他感觉到有人正抱着自己哭,毕竟他本来艳红的衣袍上,现在多了好多乌黑的、不属于人的血迹。 * 大火渐熄,斑驳了了,一切归于平静。 柳闲立在原地,感受着手上虚无的触感。 那个假货同他一起看完了整段记录,问他:“师尊,你想起来了吗?” 闻言,柳闲微微垂首,粲然笑道:“我的记性比你想象的好,这些事,不用你提醒,我也都记得。可那个青年是我,那个小鬼却不是你。 所以身为局外人的你,不是想要我想起你吗?给我看这个有什么用?是想要提醒我,当年还有人在暗处,窥视我和别人的生活吗?” 第070章 真假徒弟 “窥视?弟子对师尊的关心, 怎么能用这么脏的字形容?” 柳闲轻轻“嗯”了一声,随口应道:“那便是吧。” 刹那间二人四周冷意翩飞,西贝人被挑衅后眯着的双眸里满是愠怒, 却见柳闲摸着自己被遮住的眼睛,慢悠悠地感慨道: “当年未卜先知,想让瞎子也能看外物, 琢磨了好久才想出法子,也算是一劳永逸,受益匪浅了。” 他说话时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儿,总让人舍不得打断他,仿佛轻轻一碰他就会碎掉似的。就连那西贝人也只是将他脸上的眼绸扯得更紧了些,让柳闲本就受过重伤的眼睛疼了好许,接话冷笑道: “师尊,何止如此。后来南国丞相不知为何下令重建祈平镇, 你在里头莳花弄草,住了进去,可这镇子受不住这样的好命,不周山妖邪肆虐,祈平再灭,这次你长了记性,除妖后索性用灵力和人偶幻化了个假的出来。那陌生小孩的花对你而言就如此重要吗?” 柳闲打量着他, 反问:“所以呢?你心疼累着我了?” 西贝人的声音近乎嘶吼:“你做这么多,就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怨鬼?他凭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而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柳闲心平气和地强调道:“仙尊,明明今日才初见, 我与你才是萍水相逢,可他和我不是, 你要先分清楚主次,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赝品和他就像在两个位面,互不交流,问牛答马,他还在像失了神志似的质问:“你费尽心思维持那片假象,有意义吗?” 柳闲恹恹地打着呵欠,懒得再和这个说话没头没尾的疯子多言。 “柳闲,你真是冥顽不灵。” 那疯子擒着他手一挥,眼前风云变色,转眼便来到了一座漆黑血腥的宫殿里头。 琥珀酒,玄铁樽,人骨造的扶椅,血滴子做的挂灯,仙泣血的壁画,长明的鲛人泪,远方的靡靡之音,不知何地的鬼哭狼嚎,诡异之物斑驳奇异地糅合在一起,显得晦暗扭曲,又阴森庄重。 大殿最上头有一把骷髅堆成的宝座,至高无上,睥睨着空旷的殿堂,柳闲浑身软得像融化了一般,毫无挣扎地被扣了上去。 可他的神情仍旧太轻松,就好像其实他压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似的。 疯子站立俯视着他,为他的手和脚都锁上了牢固的镣铐:“这是我们的位置。” 柳闲动了动自己被锁住不能动弹的手,诧异地歪着头问:“你家习俗是给自己位置装刑具吗?” 自己所有的威胁和愤怒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柳闲像踏青一样的自在让疯子的眼睛都红得能渗出血了,他掐着柳闲的脖子,笑得疯狂又狰狞: “我家?我没有家。还忘了给师尊正式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嗯。” 柳闲好整以暇地听着他要讲出怎样个鼎鼎大名,殊不知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干柴上的火,身体那般狼狈,神情却那般轻松,他马上就要点燃西贝人身上每一块皮肉,燃起的应该是极度自卑和自负相融的火焰。 “此墓无名,我亦无名。师尊,这是我的遗冢,我在这里头,修了一间独属于你的宫殿。” 他一边掐得柳闲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边缱绻地贴近他的身体,眸子里全是含情脉脉的水色: “我没有那小鬼那么好的运气,没人收养我,没人给我取名字。不过在我流浪的时候,有人送了我一件衣服。他送我衣衫蔽体的恩情,我此生心怀谢意,就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谢衣。”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原还百无聊赖的柳闲终于多了几分精神,他扯了扯嘴角,饶有兴致听这个叫谢衣的人倾诉他多年来的苦楚。 明明被人囚禁着,可他那太过轻松的表情和长年身处上位的气度,却让他更像是掌控一切的人,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他亲身出演的戏。 “当时天寒地冻,无依无靠,拿到那件衣服的时候,弟子高兴极了,恨不得当场把头割下来送给恩人!” 心心念念多年的恩人就在眼前,谢衣指指着柳闲,手指狂颤,动作狰狞到了癫狂的地步: “可我没想到,你给我那件衣服,是想杀了我!” 柳闲耷拉着头,身上的威压越来越重,他咳嗽了很久之后,没有解释,只转了转脖子,松了松自己的筋骨。 在春山寺里被铁链锁着,一出来先被过去的自己掐,又被不知道打哪来的疯子掐,你跟着我真是受苦了。 柳闲在自己心里头对他的脖子道歉。 “那件衣服上施有法术,我穿上它,就被你点上了仙的印迹,从此被各路人鬼追杀,他们总以为我是什么香饽饽。” 第139章 柳闲疑惑了:“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一件衣服?你疯了,都开始臆想了。” 谢衣的脊背紧绷,指甲嵌进肉里滴答答掉出血来: “我心心念念的人,陪在另一个人身边,把我完全忘记,而且那个人分明和我差不多,却只是运气好了点出生在了更好的地方,就能够得到他的陪伴和祝福。留我一个人摸爬滚打,吃尽苦头,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有了找到恩人的能力,却发现他在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我在一起。谢玉折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拥有你八年的养育,那八年我还睡在狗洞里,而后几年他去打个仗而已你就心疼得不行,那几年我每天都在地下室里被人鞭笞,不断几根骨头掉几块皮那些达官贵人们都不罢休,我为了见你一直吊着一口气,而你却连我是谁都未曾放在心上,竟还说我是臆想。我变成了一个大笑话,怎么能不疯?” 今日的柳闲冷静到了毫无感情的程度,他话说得像是一个旁观者,却不知为何仍会时不时地回应,虽身处不利,可他却像是在引导谢衣: “所以你后来把你心心念念的师尊杀了。” “是。然后你来到了这里。”谢衣伸手钳住他的下巴,手上的力道像是觉得他但凡移动半分都会马上逃跑消失似的,可目光居然是久违含情的: “柳闲,我后悔了,你还能和我回去吗?” 他小声地问,好像当真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在我身边,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我知道你和谢玉折的经历,也知道你对他并非真心……” 谢衣说这句话时,将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像是在对自己说。 良久后,他继续道,声音又轻又柔,温良到了蛊惑的地步: “我知道你的所有,知道你正在谋划的一切。在我身边,你不需要任何的伪装和隐瞒,你可以活得很轻松,同心护身咒奈何不了你,你可以直接杀了谢玉折,我可以把天命给他的好处全部转移到你的身上,你完全不用再在乎任何他的威胁。” 柳闲的脑袋随着这人激烈的动作磕在了骷髅头上,他吃痛地嘶了一声,却又抬不起手揉揉自己的后脑勺,便把头别向另一边,恨铁不成钢道: “谢衣,你对我诉衷肠究竟有什么用呢?都说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个人,你说的这些,也全都是自己的臆想。” 谢衣完全不听劝:“罢了,师尊没有情欲,再过一千年你也理解不了我的话,我们直接成亲为好。” “成亲……”柳闲如水镜一般平淡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 “啊?” “你说成亲??” 谢玉折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我有点不想等了啊?! “嗯,成亲。我做夫君,你便是我的妻。” 柳闲大惊失色,拒绝道:“我们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 “我已经命人着手布置许久了,三日之后,便举行大典。” 柳闲面如死灰地看着眼前这个变卦比变脸还快的人。白白净净一张脸黑了个彻底,手指微不可见的蜷缩了几下,终究还是松了开来。 柳闲微笑着用口型道:“成你大爷呢。” “在那之后,只要不离开我身边,你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许是猜出来了,许是没猜出来,谢衣显然并没在意他的话,仍在自说自的:“师尊,说来惭愧,你受水滴之刑的那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没来救你,是弟子的失职。不过弟子也有一点好奇,” 他自责地摇了摇头,却毫不留情地把柳闲按在宽敞的宝座上,让他背对着他,脊背深深下沉,他用剑挑破了柳闲的眼绸,用手比了一个数字,问柳闲: “这是几?” 极端的侮辱。 柳闲一直闭着眼睛,并不答复。 “我知道你看得到,这件事弟子已经好奇很久了。”谢衣问:“你明明早就瞎了,到底用什么看清东西的?” 柳闲轻飘飘地问:“想学吗?” 谢衣沉默了片刻。 “你会教我?” “不会。” 而后仍保持着这个屈辱的姿势,柳闲身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可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突然吃力地偏过头,睁开眼,见宫殿恢弘紧闭的寒铁门被缓缓推开,漆黑的大殿上突然透出一束光,晃人又刺眼,其中有一个挺拔的人影。 柳闲面朝着直透进来的那束光,那个人影朝他奔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对他盈盈一笑,愉悦道: “小玉,你来了。” “师尊!” 疾步跑去的路上,谢玉折一直盯着柳闲。 他看到,柳闲被囚着。 柳闲的身上有铁链。 柳闲眼睛上的绸缎碎了。 他明明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睛。 柳闲现在的姿势,是极恶之人被放在铡刀下时的姿势。 谢玉折气得发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折辱柳闲的人,瞪大的眼眶都要裂开。他想也不想地拔出佩剑刺向谢衣,愤怒得都不自觉地破了音,血气涌上他的脸,眼里的红血丝里有无法遏制的愤怒,他厉声喝道: “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谢衣躲开剑锋的动作都有些迟钝,可他仍轻松捏碎了谢玉折的佩剑,眸光深深,紧锁眉头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我?你什么时候有资格质问本座了?” 第140章 他比谢玉折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质询他,可惜,谢玉折压根没有再理他,料理他的重要程度和他师尊相比连一根毛都算不上。 他一把推开谢衣来到柳闲身旁,胸膛因不安而剧烈地起伏,连忙把柳闲扶直身子,左看右看检查着他的身体,生怕看到他身上有半点伤。 “谢玉折,你在担心他?你是真心的?你知不知道其实他接近你的真实目的?只要……” 竟然被人无视,谢衣往前更凑近了半步,他摸上柳闲的肩膀,想要再度擒住他,却反被人用力拍掉了。 谢玉折回头看着他,手中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一把铁剑,剑尖已经抵在了谢衣的喉咙上,再深一寸就能让他血溅四方。双眸里冷冰冰的恨意藏都不藏,发狠的瞳色能化作将人千刀万剐的刀,他道:“别碰他。” “再碰他一下,我就杀了你。” 第071章 血色红花 谢衣竟然当真停住了脚步。 谢玉折没再看他, 急忙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瞧了柳闲好多遍,在确定他身上没有致命伤之后才稍稍喘过气来。可他仍心有余悸,连素日拿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狂颤,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安慰自己: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怕伤到柳闲,他不敢贸然劈开他身上的锁扣, 只能先扶他坐直身子。可柳闲突然发病,身上疼痛剧烈,他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久,鲜血不住地往喉咙外涌。 “柳闲???” 谢玉折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让他靠进自己怀中,抚着他的脊背,将自己的灵力渡进去,安抚他的经脉, 而后又拿出手帕,擦去他半脸的血。 谢玉折满身风尘仆仆,就像来时非常着急。而柳闲一直在咳,咳到谢玉折本就已经沾了好多灰泥污血的白衣上,倒是融为一体了。 柳闲抬眸直视着他,愣了愣。他的手腕仍被扣在坐骑上,双手一动也不能动, 只能小幅度地抬起手指,遥遥指着谢玉折的脸示意, 问:“你又哭了?” 谢玉折有小孩脾气,怎么天天哭呀。 谢玉折颤抖得手连眼泪都擦不掉, 他仍马不停蹄地为柳闲输送着灵力,这一次他不再需要渡魂就能进入柳闲的灵脉, 可他并不来得及欣喜,脆弱地软了嗓子: “师尊,每一次见你如此,我都好害怕。” 谢玉折知道自己总是怕。 我怕你离开,又怕你因为我不自由。我想要在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时陪在你身边,可我在你身边却总是会让你受苦。 “要不是为了给我找剑,你根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自责地低着头,又满是敌意地瞧了谢衣一眼,直言道:“也不会遇到这种人。” 见谢玉折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柳闲指了指站在他们身旁动弹不得的谢衣,低哑着嗓子,用所以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解释:“别担心……我只是被他用力拍了一掌,吐、瘀、血而已。” 他虚弱的笑非常标准:“虽然这个人想杀我,但那一下他还没有下死手,不过这地方倒是又冷又湿。” 谢玉折一边从芥子袋取出和师尊衣饰颜色相配的绸缎,为他轻轻蒙上眼,一边用灵力温暖柳闲的整个身体。他拿出一套被褥铺在冷硬的骷髅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盖在柳闲身上,深呼吸了好几次。 “师尊,您先好好休息,我都知道了。” 这个看着就倒胃口的人折辱柳闲,还想要杀了柳闲,他都看到了。 谢玉折此刻竟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底气,就好像他能料理这把锁,料理那个人似的。 柳闲见他还乖乖地替自己掖好被角,再看看近处谢衣臭到能变成碳的脸,在两人都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手掌微微一动,手腕脚踝的锁链都轻巧地打开了。 他裹着被子,左滚滚右滚滚把自己裹成一个春卷,半点都不像是一个要被谁杀了的人。 “还是这里面暖和。”他止不住地咯咯笑,抬手一拍谢玉折脑门,撇撇嘴说: “可他动动手指就能把你头砍了,你还有心思给我盖被子。” 谢玉折看着他的眼神也一滞,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 他完全没有反驳的底气。 因为他的确是把旁边那个人当空气了啊。 而谢衣此时也不再僵硬,他勃然盛怒,身上泛起压制力极强的神光!他想冲去柳闲身旁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柳闲和他之间隔着一条银白的光幕,他手上无论怎么行动都无法再操控柳闲的身体。 他问:“你破了锁,还压制了我。怎么可能?” 方才他当然不是傻愣愣地立在一旁看两人……谈情说爱,只是他正要动手除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碍眼鬼时,他就动不了了。 他只能立在原地,痛苦到浑身青筋暴起也无法挣脱将他定身的压制,直到现在才重新获得了行动的能力。 压制他的那股力量非常特别,不像是柳闲,却又不可能不是柳闲。 “仙尊,你亲手把能控制我的那一盏灯毁掉了,自然失去了控制我的能力,” 柳闲用和他之前相同的句式诚恳答道:“当然,其实有它你也控制不了我。” 这人不是喜欢偷看我吗,怎么没看到我从春山寺出来那时候的炫酷模样?那群人用来镇我的东西能要了所谓仙人十条命,可这个人竟然只把小时候和朋友过家家的玩具拿出来,就想把我锁住了。 第141章 柳闲话说得狂妄又自大,他嫌弃地“噫”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捂嘴道:“等人无聊,我就想和你聊聊。可你竟然要我、要我和你……” 莫名其妙地,他侧头盯了眼一旁满脸关切的谢玉折,咬咬唇耸耸肩,竟然没再说下去。 谢玉折的眼眶仍是红的,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问可那副表情又像含着千言万语,殊不知他放在身侧的手已经紧握出指甲印了。 谢衣瞥了眼碎一地的锁链,冷笑道:“原来你一直在同我做戏。” 柳闲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我的确在演,可刚才你动不了并不是因为我。” 见谢衣没有回音,柳闲侧头看着自己身旁的青年,目光里多了几分探寻的意味。 方才进殿的那几瞬,谢玉折身上的灵力变了。 那不是该属于一个筑基修士的灵力。 “他?”谢衣紧皱着眉,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他的行动受限,的确是从这个碍事鬼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的…… “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实力?”他手指着谢玉折,瞳孔却大张地盯着柳闲,质问他:“你怕他被我杀死,所以又帮他了?” 柳闲正要否认,却又被谢衣的连声质问打断:“你不是对谁都能发善心吗?我不一样吗?” “他和我那么像,你帮了他,却选择杀了我……不对,不对。” 谢衣抱着自己的头不停摇晃,企图找出他和谢玉折之间的差别,良久之后他终于停下了疯癫的动作,双目猩红地连连点着头,他指着两人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为他曾经也是个瞎子,让你觉得同病相怜了,是吗?” 他笑得恶毒,拿起刀就想往自己眼睛上戳:“我要是瞎了,你也会这样怜惜我吗?”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个疯子。这人癫狂到连和谢玉折有五分相似的俊俏的脸都逊色了半分,连面部表情无法自控的精神病真让人避之不及。 柳闲隐了隐自己满脸的嫌弃,毫无波澜道:“你大可以试试。” 谢衣手上毫不犹豫地一用力,刀就戳进了左眼睛里,他咧嘴问:“弟子试了,然后呢?” 柳闲指着自己的左眼示意,看着那人哗哗流血的眼眶,非常恐慌地张大张着嘴,而后又迅速收起了浮夸的表情,很看热闹不怕事大地问谢衣:“然后?” 他满眼都是因人顺从而来的满意,抬手时地上锁链的铁屑也聚拢浮了起来,在空气中熔化成透亮的赤色,而后竟然缓缓凝成一把剑! 他对谢玉折说:“他的真身虽为仙,可在你眼前的不过只是个坏了眼睛的分影;你虽是筑基小修,但此时你实力暴涨,已经有了和他一战的能力。” 一把粗糙的铁剑在他手中熠熠生辉,柳闲把这把剑丢给谢玉折,笑着示意道: “爱徒,练了这么多天,也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了。” “弟子明白。” 谢玉折稳稳接过那把剑,并未多言,只朝谢衣微微拱手一礼,而后不得回应就已经行动了起来,像是已经想象了无数次这个画面! 他刺向谢衣的每一剑都直抵命门,剑剑想击要害,这是柳闲第一次见谢玉折如此要下死手的模样。 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面对已做了多年仙尊的对手,竟然在过了好几招之后仍然没有落下风,有好几次还当真就要伤到谢衣的要害! 柳闲高坐在骷髅头座上,自在得就好像他曾在这样的位置上坐过好多年。他挑眉看着谢玉折,破碎的瞳孔里多了几分欣赏。 两人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人,柳闲一边百无聊赖地欣赏二人过招,一边对谢衣道:“我说过我记性极好,其实见你第一眼,我就想起你了。当年上修界出了点小问题,空间紊乱,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被复制去了空间碎片,你就是那个时候诞生的。” “碎片里资源稀少,邪祟纵横,有人让我过去修补漏洞,我是在抓邪祟的时候看到了你。我看到你说冷,有个人给你披了一件衣服。” 当年上修界的大能们想要成仙却迟迟不得法,最终凝聚全力强启天门,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那时候已经被柳闲劈成灰的系统居然活了过来,它说这碎片不弄干净会出大问题,又把柳闲送过去收拾烂摊子,他这才能知道其中原委。 “给你衣服、向你嘘寒问暖的,是碎片里的上仙,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只可惜,” 柳闲点了点自己的后颈,很恶劣地笑着:“他现在只剩一个长在你脖子后面的骨头了。” 谢衣仍旧冥顽不灵:“别否认了。而后你又重生到了这个地方。” 柳闲一贯淡漠的语调里竟然多了几分忿忿:“他真心怕你受冻才给你披衣服,而你之后被人追杀,难道丝毫没有想过是自己的原因吗?控诉没人救你的时候,没想过自己做了什么吗?” 谢衣答得风清月明:“我自幼就遭受天道的不公,所作所为只是想凭自己过得好一些,未曾做错过任何事。” 听他冠冕堂皇地讲,柳闲甚至打了个呵欠。在谢衣越来越冷的眼神注视下,他缓缓说道: “你自小嫌爹娘管教碍事,不满将其毒杀,此为不孝;而后流落街头,独占和挚友协力获得的救命药做自己修炼的引,此为不义;被官差抓住下狱,你又杀人越狱,将衙门官差虐杀殆尽,此为不仁。” 第142章 “浩瀚宇宙里,只有在那个世界里满心慈悲的上仙相信人性本善,想要救你,还曾找到我想要我度化你。他收你为徒,几番扭转时空想将你救回又几番失败,最后你发现剥了他的骨头就能助你成仙,便叛离师门,戮尸取骨,他彻彻底底活不过来了,此为不忠。弑父弑师弑亲弑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仙尊,您全忘啦?” 柳闲说着说着就想笑,他竟然在想,这样的人在他眼前,能拿什么把自己和谢玉折比呢? 倒不如和柳闲比一比。 “你说我忘了你,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不过我倒是常常琢磨该怎么彻底除掉你。而你满口敬爱师尊,却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外表蒙了眼睛,竟然连我不是他都认不出来——” 柳闲挣脱锁链,手上朝脸一挥,易容随手解开,方才展现在谢衣眼前的那张脸皮不过是一张谢衣记忆中那位上仙的模样,此刻显露的才是真正属于柳闲的脸! 刹那间谢衣身上暴起黑气,他反反复复地确认了柳闲此时用的真容,眯着地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所以那是你的易容……他真的已经死了?” “所以你不能再献祭他一次了。” “柳闲,你如此了解我,无用之人知晓如此秘密,留不得。” 诡计被人无情戳穿,不用再假惺惺黏腻腻地扮演慈师孝徒,谢衣眼底的赤色已经蔓延进了瞳仁,他怒不可遏地持剑刺向柳闲,却被谢玉折一个巧劲松了气力! 心乱的人难胜,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刚坏了眼睛的分影。 他盯着谢玉折冷笑:“你这么护着他,他心里只有个千年前就认识的怨鬼。你在他心里分文不值,将来他要你命,你也要主动递刀子?” 谢玉折没有开口,只是仍死死地挡在柳闲身前。 “你说我偏心一个萍水相逢的怨鬼,”柳闲笑了笑,张开掌心,灵力汇聚成一朵艳丽的红花: “那你肯定不知道,他养的那朵花,其实就是我吧。” 听师尊仅仅提起别人,谢玉折拿着剑的手又被剑柄花纹磨得更痛了几分,他紧抿着唇,看向谢衣的眼神能化作冷厉的刀子。 谁是谁的花? 谢玉折觉得好像有一根粗壮的棍子在他的脑海里搅动,所有记忆混在一起,孰真孰假,他分辨不了半分。 可记忆深处好像有一朵很好看、很香的花。 花……花,哥哥,那就是花吗? 谢衣的分影已经摇摇晃晃了起来,可他的真身到底是个仙,已经迅速稳定了情绪。他的瞳孔漆黑,叹着气问柳闲:“既然你不是他,又何必同我走这一遭,于你于我都毫无益处。” 柳闲身上的骨头与他而言也有用处,可他来时没想到柳闲的实力仍旧如此强劲,一个分影制不住他,下不了手。 柳闲点头说:“很有益处。你这种稍有不当就疑神疑鬼的自大狂,我也是,我很了解。若我不当真受点苦让你放松警惕,谢玉折能及时遇到你?我此行正是为了给他找一把好剑呢。” 柳闲松了手,手心里那朵血色红花就飘进谢玉折手中,消散成赤色的烟,附着在他执着的铁剑上。他轻盈一跃躲去远方,蹙着一双好看的眉眼,施施然哼着小调,眺望着大殿之外的模样。他和外头花红柳绿的遗冢风光极其相配,清越的声音就这样传进谢玉折的耳朵: “他的分影附在灵剑之上,你在这人间再也找不到第二柄比它好的剑了,让他去死,这柄剑就是你的。” 第072章 剑出 谢衣已无心在此无益之处逗留, 手中剑上的红光依稀,谢玉折如有神助,出招渐渐竟也能压制对手, 百招之后,终于将他击倒在地。 他的额头已经冒出层层薄汗,面颊微红, 剑指着半跪在地的谢衣,却在下手之前,先迟疑地看了柳闲一眼。 柳闲疑惑地回望他,似乎没有明白他想做什么。 可在他停手的这片刻,已经落败无力的谢衣竟然站起了身,手上聚起了好一团黑雾! 刹那间柳闲抽走谢玉折手中的剑,将他扯至身后,反手舞出一个剑花, 刺向谢衣剑尖点穴,想将他五脏六腑全都紧封,可谢衣已做好准备出手极快,柳闲要想护住谢玉折就来不及躲避,那一掌已经重重拍上了他的胸口! 柳闲闷哼一声,双腿一软,双手用力扶着一个骷髅头, 尽全力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倒下去。 “好了。”他忍下痛苦的低咽,目光涣散地看着谢玉折:“你可以动手了吗?” 看到他痛苦的反应, 谢衣似乎愣了。他明明前一瞬还在敏捷地下狠手偷袭,可此刻竟只是站在原地, 翻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后他歪头盯着柳闲,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柳闲背在身后微微发着亮光的手。他捏着眉心,思索良久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奈笑道: “柳闲,你还真是……” “那便成全你吧。” 他叹了口莫名其妙的气,转眼间就放下了全部防备,摊着手,闭上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而后向他刺来的便是谢玉折的剑。 谢衣消失了。 冰冷的地板上多了柄冷色的剑。 与此同时,立在二人身后的柳闲,最后盯了眼方才谢衣消失的位置,迅速隐去了手上的光。 控人之术,不止真家的灯会,也不止谢衣一个人会。 第143章 “师尊,你……” “我没事。” 眼绸遮挡了他复杂的神色,他推开谢玉折,平静问他:“你刚才在等什么?” 谢玉折面有愧色,紧抿着唇,自责道:“弟子知错。” 方才他笃定自己已经制服了谢衣,所以在见到柳闲复杂的神色后,想再等他开口,听他是否还有话要说。 可没想到谢衣根本没有脱力,还留了一记重击,而正因他的迟疑,这一击柳闲替他受了! 虽说当他的灵力探去时,柳闲身上没有半点的伤,但柳闲总是有能力做到他想不到的事,而他替他受的那一击却是真真切切的。 柳闲冷声道:“你刚才又欠了地府一条命。” 很多时候他都想好好教谢玉折。 谢玉折太过依赖、太过信任他,他想让他知道,不要轻易把别人看成好人,这样才能好好活下去,只有死了的死敌才不会造成危险,可是…… 谢玉折低落地答:“师尊,对不起……我不会再犯了。” 他又欠了柳闲一条命,要是柳闲今日因他受了重伤,他把心剖出来也于事无补。 不能期望每一次被偷袭都能有今日的好运,下一次,他不会再给敌人留喘息的机会了。 柳闲说:“我没事,你和它结契吧。” 此时原被谢衣分影附身的剑已经浮了起来,它稳稳悬在谢玉折眼前,等待着和认可之人结契。 随心而动,谢玉折抬手握住它,剑柄相接的地方就泛起红光,渐渐流淌于其繁复的花纹之上。 这是一柄绝好的剑。 可一向看到好剑就挪不开眼,想要细细欣赏的柳剑痴,竟然没有半分兴奋,仿佛是见到了相识已久的故人,轻缓的嗓音里冻结着多年的冬色,他死死盯着那柄剑,嘲讽地笑了一声: “鸠占鹊巢的废物,也配讲成全。” 谢玉折听过他的戏谑冷嘲,却从未听过他用如此生冷的调子说话,像是在唾弃路边肮脏的死老鼠,这是他和柳闲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直白裸露的厌恶。 可随后柳闲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他道:“遗冢里的剑,大多都有名字。但这把不一样,它完完全全地属于你,为它取一个名字吧。” 柳闲记得,在谢玉折只有他腿长的时候,他们去茶馆听说书,听不周一剑镇九州,枯荣怒光驱永夜,柔然软骨缚苍龙,便吵着闹着说,他也想要一柄属于自己的、有灵性的剑,今日便让他如愿了。 谢玉折僵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在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披荆斩棘最后仍旧空手而归的准备,而现在骤然握着一柄剑,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他方才是如何得到这柄剑的? 他和柳闲一起走树森林里,突然被藤蔓缠走,就掉进了一片漆黑之中。四周俱是害人的妖邪,他一路前进一路清理,迷失方向之时,曾被柳闲画过符的右手隐隐发热,冥冥之中像是在指引他正确的方向。 他随着走,而后便看到一座大殿,推开殿门,是柳闲。 他后知后觉,是柳闲在用咒法指引他。 他身上被妖邪和谢衣割破的数道伤口还在滴答答落血,却浑然不觉,像是压根没有痛感似的,只懵懵懂懂地问柳闲:“师尊,遗冢的主人认可我了吗?” 他只是和人过了几招,受伤的是柳闲,他就得到认可了吗? 柳闲微微有些想笑,他摇摇头,咧嘴道:“不是。只是这柄剑喜欢你罢了。” 听到他模棱两可的话,谢玉折更加茫然了。可是当他拿到手中的剑时,却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血脉相连的感觉,剑身泛着冷光,覆盖他的全身,他身上处处的伤口竟然在悄然地愈合! 他如常地挥着剑,却比从前行云流水了好些,好像他生来就该握住这柄剑。而后笼罩他的白光越来越盛,手臂金色脉络浮现,他竟然一举突破到了金丹期! 此时谢玉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坐火箭一般的修炼速度,他仅仅惊异于自己与这柄剑极端的契合,目光灼灼地看着柳闲,郑重道:“师尊,我一定会好好使用这柄剑。” 柳闲叹了一口气:“能轻松拿到这么好的一柄剑,我都羡慕你的好机缘了。” 谢玉折也说:“弟子的确有好机缘。” 柳闲惊讶地捂着嘴:“你终于意识到了?” “嗯。”谢玉折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你。” “我?” “倘若我没有好机缘,遇不到你,已经死了。” 柳闲:“。。。” 他无语凝噎良久,而后扶额说:“没有我你照样能得到它,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了。” 谢玉折倔强又感动的眼神里写满了“我不信”。 柳闲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话,却还是摆摆手算了算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转念谢玉折又问:“师尊,您当时是怎么得到不周的?” 这个问题,天底下一代一代,有好多人已经好奇很久了。 有关上仙飞升的传说已经传了一代又一代。 他在不周山上浴血斩妖,领悟大道,渡了雷劫,而后飞升成仙,这是不识字的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可他手中那柄突然出现的剑,关于他的来路,却从来没有个确切的说法。 他能在那妖山上捡回一条命,和那柄剑绝对脱不了干系。有人说这是神赐,有人说他以万妖之血铸铁炼剑,甚至还有自诩慧眼之人说,那柄剑压根和铁器宝玉无关,而是一根骨头。 第144章 毕竟神赐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头,且山上哪来的条件炼剑,而不周山钟灵毓秀,汇集天地灵气,要说他剥了哪个日日待在上面的大妖王的骨头,将它幻化成剑的形状,还稍稍说得过去一些,毕竟天底下以兽骨炼剑之人并非少数。 毕竟他上山之前,手里拿的仅仅是跟木棍啊。 “不周?”突然提到自己,柳闲有些诧异,而后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很自在地说着离奇的话:“那么多年前的事,有些不记得了。可能是像其他人一样,扒了谁的骨头,施点法术化个型,再沾点妖气灵气,最后再跟着我被劈了几道雷,就成了吧。” “然后呢,我觉得用着还挺趁手,就一直带着了。”柳闲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奇怪道:“怎么又说起我了?所以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谢玉折一寸一寸触碰着这柄新获得的剑,眸光微动:“师尊,我觉得它似乎不想要一个名字。” “它说,叫它剑就好。”谢玉折讷讷了下,疑惑道:“它还说,其实我们都没有特别的名字,我是一个无名的人,它是一把无名的剑,不然,就要乱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懂。 柳闲抬手一拍谢玉折脑袋,嗤笑道:“这种久不见人的剑就是奇奇怪怪疯疯癫癫的。你要是没有名字,‘谢玉折’又是什么?别听它的。” 谢玉折点了点头,笑弯了眼道:“嗯。我的名字还是你为我取的。” “……剑也拿到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柳闲抬脚就要走,而后他又收回了脚,召出一柄长剑影,站在上面信手一拉就把谢玉折扯了上去,扬着声音大笑道: “你怕高吧!” 他的剑一上一下肆意掠过空气,虽然很稳,可对于谢玉折这种十多年都生活在无仙无灵的下修界里的人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新奇了。 谢玉折紧攥着手,仰头望着天,半点都不敢往下看,紧抿的唇角里全是我要坚强。 柳闲慢慢降下了浮空的高度,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并未再笑,只戳了戳浑身僵硬的谢玉折,嘟囔说:“要是你不怕高就好了。” 狂风呼啸而过,话语散在空茫的四周便散得听不清了,谢玉折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柳闲身侧挪过去,侧过头,想要更真切地听到他的话。 柳闲转头看着他,不知何时他眼上的绸缎已经被风吹散,谢玉折离他很近,能从中看到自己在其中破碎模糊的倒影。 “白云城的月梯,沧州浮空石上的雪,雨后的凤凰台,流光漫天的沉星岛……人间有好多好多好地方,你都没有去过,我都可以带你去。” “可这些地方太远啦。”剑停无风,柳闲的衣袂也不动了,他掐手算了算,略微有些遗憾地说:“倘若不御剑,就算是再好的车马,想要把这些地方都去一次,光是在路上的日子,就要小半年了。” “师尊,我会慢慢克服的。”似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话,谢玉折当即往地上看了一眼,可仅仅是这么高,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他只好又道: “倘若弟子做不到……我也会一直守在您身边,这些地方,未来我们都可以去,去很多次,很多年。” 第073章 吃饺子 料峭春寒过, 掰着手指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终于到了二月底。 今日是二月廿九,再过四天, 上修界盛会,镜湖玉宴便开始了。 和主角住一起三个月,这三个月里, 谢玉折负责努力修炼、做饭洗衣,柳闲负责莳花弄草,招花惹草,总算是要结束了。 谢玉折不愧是主角,仅仅靠着三个月的修炼和过去十七年的积累,已经拥有了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剑术。只不过有些时候他总是会鬼鬼祟祟地出门去,并不说明缘由,也不知道究竟在外面干什么了。 又去找顾长明了吗? 其实柳闲并不愿意想起这个人, 时至今日他仍旧不知道谢玉折究竟为何要和他联络,好在就要四月初四了,这场蜉蝣的梦马上就要醒过来,早就不必在乎这点小事了。 今天他回来得早,此时谢玉折正在灶台前忙活,轻飘飘过去,看到他在包饺子。 已经擀好的饺子皮又薄又圆, 齐齐整整地垒在一起,小鱼形状和弯月形状的饺子各放一边, 结实又漂亮。 谢玉折有一双中看不中用,做什么饭菜都很难吃的手。可此时这双笨拙的手沾满了面粉, 灵巧地翻动几下,一个精致的饺子竟然就诞生了。 他包饺子就和练剑一样认真, 在案上整齐排列的不像饺子,反倒像正由他排兵布阵的部下。 柳闲好奇地探过头,啧啧称奇:“怎么今天想吃饺子了?你包得真好看。” 见他来,谢玉折手上的动作放缓了些,他笑时比饺子更像弯弯的月亮,双眸比游鱼翕动的泉水更清澈:“在军中时,我们逢年聚在一起便会吃馄饨,以求勠力同心,早见太平。兄长们教了我馄饨的包法,后来我又帮杜大娘包饺子,包得多了,就熟练了。” 柳闲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谢玉折,在我的家乡里,每一年除夕也都会吃饺子,寓意更岁交子,吉祥如意。” 他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小块银子压扁,用剑把它划成小圆的形状,一边在上面画花一边道:“我们还会在其中一个饺子馅里加上硬币,据说谁吃到了,新的一年就会有神仙赐福。” 第145章 谢玉折一副“我受教了”的表情。 柳闲晃了晃手上的硬币,示意谢玉折给施个清洁咒,而后把硬币带着肉馅包进新擀好的饺子皮里,“今日为师做一个,看看我们谁能吃到?” 等看着柳闲把这个饺子郑重地混进饺子堆里后,谢玉折点点头,指着案上还剩的那些饺子皮,道:“还有这么多皮没有包。师尊在外累了一天,不妨先去休息,我来就好了。” 柳懒人当然同意,不过随后他又折返过来,强调道:“你包好之后记得让我来煮。” 我命由我不由天,吃不吃得到硬币我自己说了算。 这一次,他特意给那份有硬币的饺子做了记号,谢玉折气运再好又有什么用?事在人为,他直接把这枚饺子捞进自己碗里。 谢玉折包饺子用了好长时间,柳闲都等得快打起瞌睡来了,他才终于如约让他去煮饺子。 此行柳闲势在必得,可没想到盛碗的时候,他竟然找不到了它??? 他的记号呢? 怎么所有饺子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死气沉沉端了两碗白嫩鲜香的饺子出来,连筷子都懒得拿起,面如土色地盯着谢玉折吃得高兴,看他第一口咬下去,咬不动,取出来,正是一块银灿灿的、象征着好运的硬币。 谢玉折给它施了个清洁咒,仔细看了看:“这是……” 这硬币上写着两个字,正面写着谢,反面写着柳,笔法凌厉,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他惊喜地眨了眨眼睛。 “嗯?”柳闲皱着眼睛凑过去看,而后怒吼:“为!什!么!还!是!在!你!碗!里!” 饺子是他亲手煮的,在下水前他还特意确认了下自己能一眼分辨出它的不同,可煮着煮着,他精心制作的记号就消失了。 谢玉折笑得眼睛亮闪闪的,无疑刺痛了柳闲的心。正当他要强行抢夺的时候,谢玉折把硬币放捧在手心里,眼也不眨地盯着它看。 看完一面,又看另一面,他就像是想要用眼神给银子烫个孔似的。 柳闲冷着脸说:“拿到一枚硬币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谢玉折说:“这是师尊给的好运,我很开心。” “呵。” 他话说得好听,柳闲找不到理由发火,窝在心里的火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他泄了气,已经刻意到了这种程度可却仍然连个饺子都得不到,原来求不得之时真的只能怪天命。果然,煞星和天骄凑在一起吃饭,煞星怎么可能得到好东西。 他气鼓鼓地瘪着嘴,耷拉着肩膀,手支着头,恶狠狠盯着满心欢喜的谢玉折,身上冒出来的怨念要是有形,整个屋子都得被染黑了。 谢玉折注意到他的死灰样的表情,指了指他的碗,轻快地笑着问:“师尊还没有吃,怎么知道自己没有?” 柳闲哼了一声,在谢玉折炯炯的注视下迫不得已地咬了一口,骤然眯起了眼睛。 硬的,圆的,有花纹的。 “这是什——” 谢玉折抢先答道:“这是我想要送给柳闲的好运。师尊,你说天不帮你,又说我是气运之子,所以方才我包饺子的时候,便祈祷着把自己所有的运气都包进去,这样它们都属于你了。” 饺子热气腾腾,氤氲的雾气钻了满室,柳闲撇了撇嘴,说:“本仙才不需要。” 而后又夹起了第二个饺子。 其中有一枚硬币。 两枚。 三枚。 四枚。 …… 十枚。 谢玉折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吃一个就咬不动的口感让柳闲止不住地想笑,吃到最后一枚硬币,他哈哈地捧腹笑了好久,笑眯眯地揉了揉眼睛,把桌上堆了小山高的硬币推给谢玉折: “一、二、三……你到底包了多少?” 谁家好人一整碗饺子里都有硬币啊!? “师尊那一整碗都有。” 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握着刻有柳谢二字的硬币,这是柳闲亲自刻的唯一一枚: “我本来给加了硬币的饺子做了记号,这样就能按着记号全部盛进你碗里,可由你来盛,为了保险,我便在所有馅里都放了一枚。” 另一只手像是生怕再沾染到一丁点自己的好运似的,他把自己的一整碗饺子都推开了去:“这一碗我不会吃了。师尊,就算天不爱你,我也永远……” 他顿许久,似乎是没有想到好的措辞,最后道:“支持你。” 柳闲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用不了清洁术,便蹲在流水旁,仔仔细细地将硬币洗净,将它们整整齐齐,一颗一颗按顺序地摆在手边。 谢玉折做的硬币上图画千奇百怪,全是一大一小的两个火柴人,他似乎没什么艺术天赋,笔触难看,画也滑稽。十多枚看下来,那大的一直没变,小的倒是从一个米粒越长越高,从襁褓里受人祝福的婴儿,到被人牵着手的小孩,再到和人并肩同行的青年,他慢慢抽条长大,唯一不变的,便是两个小火柴始终在一起。 柳闲瞧着一幅又一幅的丑图,微怔了神,而后笑骂道:“包这么多硬币,让人怎么吃?咬一口就咬不动。” 谢玉折歉意地说:“我怕一枚硬币不够诚心,天神不愿意帮我,也怕一枚硬币不足以承载我全部的运气,所以我给所有饺子都加了硬币。” 柳闲白了他一眼:“糖衣炮弹,花言巧语,我才不吃这套。” 第146章 却见谢玉折凑近过来,伸手轻轻拂去了他眼角不知道何时凝聚的水光,柔声道:“柳闲,不要哭。” “……” 柳闲惊异地抚上自己的眼睛,不小心碰到谢玉折尚未离开的手指,赶紧慌乱弹开,反驳道:“我没有。” “是饺子太烫了。” “舌头要熟了。”他一边否认一边别开脸,用手朝自己扇了好久的风,又打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呵欠。 他的心酸酸涩涩,感受到自己被烫麻木的舌头,笃定了这个原因。 不然我堂堂天下第一仙,无情道大成,吃遍天下美食,怎么会因为一碗饺子流泪? 谢玉折低顺着眉眼:“师尊吃得太心急了。” “我只是饿了。”柳闲看着他的眼神能把人千刀万剐。 谢玉折很听话地赞同了他: “嗯。都怪弟子,没有早早做好饭,让师尊饿了。” 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好吧,刚刚的确有一点点感动。” “我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小事了。师尊,未来我会做到更好的。” 谢玉折无奈地笑,前倾身体,把早已藏在身后的小袋子和信笺递给柳闲: “柳闲,生辰吉乐。” “谢谢你啊。”听他乖乖揽了责任,柳闲顺势应了一声,而后又突然僵住了手,筷子落在地上:“你说什么?” “生……咳咳咳咳咳!” 他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一字一句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生,什么辰吉乐?” “生辰,吉乐。” 谢玉折纠正了他错误的断句,他有些忸怩地说:“这是生辰礼。师尊……等回房了再看。” 他的礼物简陋又滑稽,做个这种小玩意儿都要费这么多心力,完全配不上比瑶台神仙还清贵的柳闲,所以,他不敢看到柳闲拆开礼物时的模样,只好任性地提了个要求。 “呃……好。” 慌乱地应了一声后,柳闲再也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了,场面变得有些尴尬。 纠结许久后,他问:“你你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其实穿书过来这么多年,他大多数时间都不过生辰,连自己都早忘了,怎么谢玉折知道? “从前你说过,你说你的生日是二月廿九。” 原来是我又忘了,柳闲干笑了两声,或许是做国师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吧。 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对谢玉折说:“在我们家,寿星过生日的那一日要吃饺子,以求平安幸福。” 所以他今日突然兴致勃勃地做饺子,不是因为自己想吃,而是因为,是我的生日? 柳闲连个谢谢都不敢多说,浑浑噩噩吃完晚饭,在谢玉折满怀希冀的眼神下收好他送的一大串硬币后,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走入门槛时他差点被绊倒,而后便背靠着门,先拆开纸条,上写着: 师尊,生辰吉乐。 愿山色不尽,生生逢春。 弟子谢玉折敬上。 春字后头又加了几个字,墨迹颜色与前面的字不相同,显然不是同一个时间写下的。字的主人许是纠结了许久才加上这四个小字,写着“岁岁相见”,字迹小心翼翼,却又十分有力。 另一张牛皮纸上画着精密的兵器图,应当是精心学习设计过,谢玉折在旁边批注说,他打了一柄短刀,很粗糙,望师尊不要嫌弃;而他的另一份礼物菩萨针,几日后再交付给他,在这些批注旁边还画了一个丑乎乎的小笑脸,柳闲都能想象出这笑脸在谢玉折脸上时的模样。 而袋子里便装了他的第一件礼物,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刀鞘均为银制,上雕满了盛放艳丽的红花,柄中镶嵌着比玻璃球还剔透的玉石,玉中有婉转如舞的红丝,七枚相合,凑成了一根柳条的形状。神兵有名,这柄刀的刀柄上刻着两个凌厉的字迹,这字和柳闲的有五分像,上写的是:玉折。 刀柄上的玉有镇魂却邪之妙用,是个极稀罕极难得到的物件,柳闲拿到手上便觉得全身都舒坦了不少,躁动的血脉都宁静了。 他原以为谢玉折身上处处的伤是先前还没好全遗留下来的,毕竟他和谢衣的那一战绝不轻松—— 只是谢玉折自己不提。 他总是这样,自己身上的伤,能全盘忍下便一声不吭,因此很多时候若非柳闲亲眼所见,上手探查,绝不知道他到底伤多重。 譬如上次和谢衣一战后,柳闲总觉得他的行动变奇怪了。 他问,谢玉折说:“我没事。” 于是他强行把他拖去医师那里诊治身体,才知道:嗯,肋骨断了三根,小腿骨折,几处刀伤有五厘米深,有块肉差点被削掉,这就是这人口中的“我没事”。 他从来没教过谢玉折逞强,可他却学了个彻底。 他分明不用打败谢衣,毕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帮他一击,他总能稳稳当当地拿到那柄剑。 可他却像没有半点压力似的一字不发,击败了比自己强几倍的对手,让分影消散,让柳闲再一次惊叹于他的潜力。他名正言顺地获得了剑,就连后来那场偷袭,也不过是出自柳闲之手的小把戏。 而这刀柄上的玉极其难寻,找的时候要么钱包减重要么人掉皮,就连杨徵舟手里头都没多少,而他竟然找到了七颗。或许谢玉折近日的风尘仆仆,不知缘由的消失,身上不知怎么添的新伤,就和它有关了。 第147章 柳闲曾爱好收集神兵利剑,天不生库里有他的无数宝剑,今日第一次有了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 送给他刀的人为它取了名字,叫玉折。 这是谢玉折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至于第二份,现在还只是纸上的一幅画。 谢玉折没有亲眼见过菩萨针,他估计是用了书中所学和自己的猜想画出了个和实际模样完全不同的菩萨针出来。 人有贪欲,多的是人为了菩萨针参加大比。可谢玉折不知道菩萨针的外形,不知道它的用处,为什么想要得到它呢? 为了我吗? 他不该为了我。 他对我如此,我还怎么对他下手呢? 柳闲用力将信纸捏皱,回过神来后,又慢吞吞地将它摊平,用手指着,一字一句地读着纸上和他有好几分相似的短短三行字迹。 愿山色不尽,生生逢春,岁岁相见。 今天竟然久违地过了一次生日。 他有些不知所措,握着门框,无力地顺着房门,慢慢滑了下去。他抱膝坐地,脸颊埋进布料里,肩膀耸动,他紧紧捧着怀里的刀,竭力地压抑着声音,嚎啕的资格不属于他这样的人。他没有眼泪,无声的呜咽比熔岩还烫,灼烧得他整个人都像被放在火上烤。 夕阳夕照,屋内没有点烛,光线逐渐变弱,柳闲抬起头,透过门缝看到满是哀意的落日残影。他的头有些昏,眼前的光景乍隐乍现,有时视野会变成一片全黑,有时又像被强光照射一般变成全白,他笑自己连夕阳都看不到,迟早又会变成一个瞎子。虚无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蹿,有些像是滑进了嘴里,口腔又咸又涩,朦胧之中他想起谢玉折说的话:“师尊,不要哭。” 三月初四群青宴,只有四天了。 第074章 小师弟 日子像在飞奔一样地过, 三月初四那日天气格外晴朗,谢玉折通往魁首的路也格外通畅。 镜湖玉宴是上修界盛会,参加比试的大半都是仙门子弟, 不过也有散修能达到报名的条件。这些什么宗什么谷什么岛的内外门弟子们,或有家族宗门传承,或从小食金饮玉, 或有名师指点,或勤学苦练,大多修为不俗,也常常外出历练,见多识广。 但更多时候他们只在自家的比武场和侪辈比武,知道那只是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出门在外有尊长带队,遇到危险也不必担心。没有性命之忧便难以拼尽全力,每次比试都留了一手, 放松太久,久而久之,未曾发掘过的潜力都不知从何寻起了。 而谢玉折不一样。 他在战场上同时和无数人比无数场输了就会死的武,时刻警惕,出手迅捷,再加之自从拿到那柄剑后便如同血脉觉醒记忆复苏了一般突飞猛进的剑术,除了极个别难缠的对手之外, 他并未费多少心力,亦或是说, 即使疲惫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凭借着仅十七岁却不知从何而得的强大精神力一路百战百胜, 高歌猛进,直奔决赛。 如此好几日。 镜湖玉宴突然跑出来一匹从前未曾知名的黑马, 不知他师从何人,修为仅仅是金丹期,拿着一柄看不出成色的剑,就胜了或力微或强劲的对手。 平日柳闲没空亦或是懒得去看他比武,毕竟结局都是同样的胜利,不过这一日已是决赛,他这个当师父的也该露个面了。不然小孩努力半个月都没被他师尊看到,得不到点夸奖,得多伤心啊。 于是没有请帖的他也混进了群青宴,他穿着一身死白,做了个肤白肉嫩的小公子易容,混迹在一片同样死白死白的小孩里头。 这片小孩都是天不生的小弟子,经过几日的观察,柳闲发现先剑宗新收的这一批小孩里,大多有几个相同的特性:话少、沉默、爱干净。 主要优点是干净。 天不生的要求严苛到了变态的地步,似乎对弟子装的颜色都有了限定。弟子装本就死白得像抹墙的白灰,粘上一丁点不是白色的东西都明显得不得了。而他们的长辈还要求要时时整理仪容,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操行分制度。 衣服发黄了会扣分,沾灰了会扣分,碰到脏东西更是大忌,要是你不第一时间把衣服弄干净,等着回寝房整改吧,要是分扣没了,你还是老老实实下山去帮人修铁锹吧。 此时这些小白点都安安分分地坐在自己搬的小板凳上,清净又好闻,柳闲正适合和这群呆子待在一起。见他们似乎连每个人坐的位置都有讲究,柳闲也给自己腰上挂了个天不生的弟子牌——他上次去天不生顺手拿的,搬了一个同样大小的小板凳来,坐在他们队伍最后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 自从日日都吃谢玉折做的饭之后,他再也不需要嗑瓜子了,此时便和身旁人同样优雅地端坐着。他和一群又安静又白的人坐在一起,同他们一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台上的人。 纵然是匹黑马,谢玉折的关注度也远没有早已成名的赵元修高,毕竟他是天下唯一一位渡劫期大能的弟子,翘楚多年,而谢玉折仅是异军突起,实力战绩皆不及赵元修,身上唯一让人更看好的点也就只有那张更嫩的脸皮了。 当然柳闲不一样,在天不生弟子都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的大师兄时,他则盯着闭眼冥思准备比赛的谢玉折发呆。 他正百无聊赖之时,身旁那个白豆子竟然主动找他搭话:“你是这一届新来的师弟?” 第148章 柳闲茫然地眨眨眼,点点头:“师兄好。” 师兄欣喜一拍柳闲的大腿,压低了声音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会违规违纪的人,总算是让我找到人说话了!” 柳闲面不改色。 却见师兄悄悄把自己的板凳往他那边挪了挪,艳羡道:“大师兄每一场都胜得好轻松,这次的魁首一定是他了。” 柳闲耸了耸肩。 “就连那右边押宝的人,也几乎全都押了大师兄。” “什么??还能押钱???”柳闲一下子大张着嘴就要蹿起来。 那个人急忙扯住他的手臂,制止道:“门内禁赌钱,要是被抓到了,我与你同罪!” 柳闲环顾四周,悄悄小声地问他:“长老不在。师兄,你想不想赚钱?” 师兄很明事理地摇了摇头:“这种必赢的局,赚不了几块。” 柳闲说:“今天多赚一块,未来还钱的压力就少一块。” 于是一分钟后他便带着师兄递来的好几锭银子,鬼鬼祟祟地跑去跑回了。 见他平安归来,师兄舒了一口气,定睛一看:“师弟,你的芥子袋呢?” 柳闲很平静地说:“押了啊。” “押、你全押了!?”师兄瞪大了眼睛,不过转念一想又摇了摇头:“也对,毕竟这是一场必赢的比试,压多压少无所谓,玩玩而已。” 柳闲抱着手臂,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谢玉折必赢。” 刚才他看到那桌子上属于谢玉折的一边只有几张废纸,顿时心中为弟子不平,所以把身上这个芥子袋里所有宝贝包括那个袋子都掏出来放在那边了。 于是出现了震撼的一幕。 押宝的桌子上,一边放满了金银财宝,而另一边,放的则是一些世间几乎没有人见过的东西。 堆成山的丹丸盒子,冒着黑气的笼子,一团寒气能把桌子冰冻的水球,吐着信子蠕动的带刺长鞭,各色各样奇形怪状不知能通向哪里的令牌,照不出人型的镜子,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碗……千奇百怪的物件被人大大咧咧地累在一起,堆得比人还高。 这人从哪得到的这些东西? 一旁的守卫都识货,见柳闲从芥子袋中取出这些东西时他的双眼越整越大都快掉到地上了,赶紧又往赵元修那一方多加了点钱。 等赵元修赢了,他能分到这些东西其中之一的千分之一也赚大了啊! “谁?”师兄优雅的仪态一下子就乱了,他转过头怒吼:“你把我的饭钱,拿去押了谢、谢、谢玉折!?” 宁静的天不生弟子方队,突然响起了某个人痛苦的哀嚎,就好像未来一个月他都不能再吃饭了一样。 “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叛徒,我要和你决一死战!!!” 于是在这样平静的一天,柳闲平生第不知多少次,被人约战了。 他应下来了。 虽说他早已不再需要睡眠,可近日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不用操心谢玉折的战况,他便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 他正在小鸡啄米,大腿突然被人拍得啪啪的响,他弹起来,双眼通红地转头盯着师兄:“……师兄,怎么了?” 天不生的师兄仍然正襟危坐,可小声的声音却激动到颤抖;“你没听见吗?赵师兄发起了决战!” “决战?”柳闲动了动耳朵,听到那块比冰还冷的人还在说: “你我都是剑修,这场决赛,谁输了,便把自己的剑交给赢家。谢小仙君,你要应吗?我并非强求。” 柳闲揉了揉模糊的眼睛,看到此时台上谢玉折眉心低压,双目沉沉,紧握着手中的剑,沉吟未决。 师兄感叹道:“这好像是大师兄第一次主动和人决战!我刚听他们说了,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大师兄曾被那个人和他的师父挑衅过,所以才这样。” 赵元修这么记仇呢,柳闲轻巧巧地笑着。 师兄无奈地摊了摊手:“虽然有时候大师兄的确严苛了点,可总归心是善的。可当时在遗冢,谢玉折不过是个筑基期,他师父甚至连灵力都没有,何必去挑衅他呢?应了丢剑,不应丢面儿,我都有些心疼谢仙君了。” 他转头看着柳闲,鄙夷道:“师弟,其实你身上的灵力气息也很微弱,近日没好好练功吧?小心长老罚你。” 柳闲回想了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好像……的确有好多天没有修炼了。” 得有一百多年了。 虽然和人说这话,但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正如师兄所言,谢玉折此时应当很难做决定。毕竟他能胜赵元修正如同小猫咪会轻功,而一旦输了,就会失去自己刚获得的剑。 想起谢玉折见到自己种一根树条,都会担心它未来长高会遮挡告示板,柳闲摇头道:“他不会应的。” “要我也不会,一时的脸面哪有自己的爱剑重要?更何况他只是金丹期,和大师兄修为差距这么多,不应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他,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敢应。” 二人已经下了定论,却没想到谢玉折突然抬头环顾四周,目光从观众席上的众人流连而过。 师兄问:“他在找谁?” 柳闲早有预料,高深莫测地说:“他在找他的心上人。” 谢玉折的眼神最终也没能停止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见他似乎有些失望,柳闲又抚着下巴思索道:“但她还没出现,等下一场就出现了。” 第149章 而后谢玉折收回眼神,平稳上前一步,沉声道:“好,我应了。” 赵元修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刀锋,颇有傲气地说:“那便开始。” 师兄大惊失色,眼里的震惊半点不假:“他应了,他竟然应了!” “师兄,我能听见。”柳闲发现某些天不生弟子远没有外表那般安静。 而后他看向台上挺拔的青年,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乱来。” 明明是嘲讽,可他那笑的尾音却是无比纵容的。 而后决赛开始,柳闲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视了身旁人的怨念,脑袋左转转右转转,始终在东张西望。 那个正在担心自己未来一个月是喝风还是吃土的师兄咬着牙提醒他:“比武开始了,你还在乱看什么!?要是被长老看到,少不了你一顿罚!下个月我还指望你还我钱呢!” 柳闲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师兄,很快你就不愁吃穿了,怕什么?快帮我找找,哪里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他想着,按照一般小说的设定来看,女主角一定是超凡脱俗,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大美人。 “你连芥子袋都亏没了,还有心思找这些?”师兄恨铁不成钢地动着嘴皮子,而后痛苦地低吼:“谢玉折——他倒在地上了啊!” 柳闲转而看向比武台,只见谢玉折长剑撑地,嘴角残血,鬓发凌乱,而赵元修冷硬着脸,头也不回地下了场。 第一场,谢玉折败。 柳闲一抬手,制止了眼前师兄就要把他大腿掐青的手,自如道:“师兄莫慌,他本就会输一场。等那位仙女出现,鼓励鼓励他,就能夺魁了。” 师兄的心态已经变了。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柳闲,像在看一个固执的傻子:“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过几日,随我一同捉妖卖钱吧,我多分你一点。” 柳闲摇摇头,笑眯眯地等。 他有的是耐心等。 等啊等。 可直到长香燃尽,第二场比武开始,谢玉折命中注定的女主角还是没有出现。 柳闲转而盯着谢玉折,眉头微蹙,比先前少了几分悠游轻松。 群青宴决赛,讲究的是三局两胜,点到为止,一场比武过后,双方的身体都不会太过吃力。 可谢玉折现在的状态明显不对劲。他的脚步一轻一重,像是畏光一般深深眯着眼,上台时歪歪扭扭,虽被他刻意纠正不甚明显,但柳闲能看出他连一条直线都走不出来。 而后鼓响金鸣,赵元修迅速袭来,谢玉折眸色一定,执起长剑就要格挡,可他的反应已经慢了半拍,没能挡下,连连后退三步,靴子在地上划出两道痕迹来! 同神采轩昂的对手相比,他更像是在负隅顽抗。 柳闲刚从天不生人堆里捡来的师兄痛心疾首地咬着手指,凄凉地对他说:“输定了,好在我还有些赚钱的门路。师弟,这是我的传音石,等回到天不生,你就联系我,我们夜晚捉妖,白日捡垃圾吧。” 他把自己的传音石塞进自己不知道哪路来的臭味相投的师弟手中,正想躲开长老的巡视和他抱头痛哭,却发现身旁人已经嗖的一下蹿没影了,他的小凳子上只剩了一团空气。 “慢着。”有一人的声音回响。 他那便宜师弟现在站在比武台正中间,隔绝着谢赵二人,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两人的招式不知为何竟真的瞬间便停了。千人瞩目之下,师弟没有丝毫怯意,他面朝席间长老拱手一礼,温声道: “诸位仙君,关于上一场比试,在下有异议。” 第075章 谁中毒了 群青宴鱼龙混杂, 见有人打岔,坐在最右席的长老有些不耐烦了,他例行公事, 居高临下地问柳闲:“你有何异议?” 台下有人坐不住了,他们现在比任何一个选手都想目睹这场单方面酣畅淋漓的碾压,想看谢玉折手上那柄剑落在赵元修手上的结局。 柳闲正要继续说, 身上突然有个东西突然滋啦滋啦地发出噪音,他腰间竟然有人在嘶吼:“师弟,你跑上台干什么!你有什么异议!快下来!长老已经看见你闹事,要是现在不下来,你可能就要被逐出师门了!” 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柳闲缓缓低下头去,看到腰上有一个鲤鱼形状的小石头在盈盈闪光。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1],一百年过去, 上修界竟当真把小灵通做了出来。 柳古董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师兄的声音一直在吵吵,他不知道怎么关,只好拿起自己被人硬塞在身上的传音石,很小声地安抚道: “师兄莫慌,比武时提出异议,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权利,不算闹事, 长老找不到理由罚我们。公众场合,你先别说话了, 你说话太大声了。” 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比武场上回荡,台下的师兄脸都绿了——他这颗新做好的石头, 怎么忘记关外放了啊! 现在好了,他要收拾东西和师弟一起下山了。 在外头干什么比较赚钱?他心如死灰地看着还在比武台上逞强的师弟。 柳闲道:“上一场比武, 我见元修仙……”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有人打断了他:“你身上连灵力都没有,能看出来什么?难不成你比在座的诸位大能们更具慧眼?” 柳闲继续道:“元修仙君身上……” 第150章 又有人说:“肆意打断论武,大名鼎鼎的天不生,就是这样教弟子规矩的?快下来,别浪费大家时间!” 柳闲沉默了。 他握着那枚鲤鱼石头,感受到有个人刀锋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无声地皱了皱眉,目光掠过四周人群,正巧看到了一旁的谢玉折。 谢玉折紧咬牙关,长剑撑地,同他目光碰撞,眼神在他身上闪烁良久,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而柳闲的目光未曾为他停留,余光见到谢玉折阖了阖眸,肩膀微垂,他也未曾多说半个字,神色平静地等待长老开尊口。 看他强行搅乱比武后甚至传了个音,如此嚣张的举动,长老抬起手时一道蓝色的光笼罩了柳闲,探查片刻后道:“群青宴名额紧缺,仅有修士能够参加,你未结灵丹,应当没有资格在此。” 柳闲没想过自己上台打个假都能被这么多人拦,他不解地问:“资格?你们上修界,如今连提出质疑都需要资格了?” 长老点了个头,解释说:“若是不作限制,闹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无要事,请您下场吧。” 正当他唤来弟子将这个乱来的人请下场时—— “好好好。”那人胡乱地点着头,无可奈何地应了声。 铮—— 突然场上尘风四起,威压大胜,一众人动也动不得,时间好像被人用蛮力静止了,只得见一柄银透光寒的长剑斜斜悬在比武台中间! 那柄不知从何而来,剑通身雪白,尾缀细长黑鸦羽,柄上刻着六字血咒,将比武台两方以一道恢弘的剑气隔绝,好似无人能够撼动的神仙秘宝!而那个人立于其旁,仅仅站在台上就好似凌驾高空,他的剑随着他的话语发出铮的响声,平淡说出的话语却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 “那我现在有资格了吗?” 场下一时静了,连风声都不复存在。 这剑,这剑是—— 这剑在史书上被不同的画师经手画过三千遍,上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柄上古文字无人能够复刻,这是柳兰亭的剑! 神剑有灵,只认一主。 那眼前这个细皮嫩肉身着死白腰上还挂着个天不生弟子牌的小公子,便是柳兰亭了。 上仙长生千年久不出世,外头掌事的人早已换了一代又一代,众人只识顾长明而不识柳兰亭,新生的青年们都以为那个名字只是远在山巅碰不到的传说了,而此刻骤然看到他和他的剑,一行人慌不择路,却又赶忙抱拳躬腰,声音响彻寰宇—— 绵长而神圣的四个字回荡在百炼山谷之中:“恭迎——上仙!” “在下尚无灵丹,如何当得起诸君大礼。”官大一级压死人,柳闲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这名头的大用处,这一干人等现在恨不得把全身精力都用在听他说话上,就好像一个字听不清就会掉脑袋似的。 柳闲隐去了心中一瞬的烦躁,笑了笑,示意众人起身。 方才还说柳闲没有资格的那一位长老颤了颤,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认错,坐在最上方的那两位之一已经开了口,他的神态同他的徒弟一样倨傲,却在下了台阶之后的那一刻撩袍半跪在地,铿锵道: “天不生代掌门顾长明,恭迎上仙出关。” 代掌门…… 顾长明自称代掌门,那谁又是真正的掌门? 看到从高台之上缓缓走下的英挺男子,再看到他匍匐的姿态,柳闲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唇角上卷,朝此人和一旁的方霁月点头问好,带着春风拂面般的笑意: “顾宗主,方宗主,见到你们,我很高兴。” 他没有朝顾长明往前半步,反倒是不周动了起来,它剑尖指地,示意顾长明撑着它起身。 看到那柄曾被自己利用来守春山的剑时,顾长明也没有表露出半分异样,他神色如常地握剑起身,道了谢。 柳闲觉得这一套你请安来我回礼的排场无聊透了,他的话打断了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大礼: “我本不遇打搅诸位雅兴,也知道诸君深谋远虑,只是想在台下看看热闹而已。只是群青宴讲究公正,参赛弟子只能用自身兵器,不得用药用毒,可我见元修仙君眼尾发黑,应当是中毒之兆,不免插手。” “毒?” 赵元修竟然中毒了?场下一片哗然。 顾长明面无波澜道:“上仙,谢玉折用剑,赵元修也用剑,不会有毒。” 柳闲赞同地点了点头:“理论如此,我也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可难免有阴险小人从中作梗,纵使赵小仙君所向披靡,中毒之事依旧不得大意,长明,请个精通毒理的药师来为他诊治,我们都安心。” 在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道赵元修好命,竟然同时有两位大能为他操心身体健康的时候,阴凉处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有个一身天青色宽袍的瘦削男子走了出来,他长发低束,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不知容恙可否担此重任。” 这是周容恙! 上仙柳兰亭,天不生掌门顾长明,百炼谷谷主方霁月,迷花岛岛主周容恙,竟然会同时出现在此处?要知道,过去群青宴决赛,只有承办宗的宗主会出面,其他宗派个长老前来,而这一次,台上坐两个,台下藏两个,上修界三大宗宗主和唯一的那个仙,竟然都到齐了! “能有药宗主相助,结果自然更加令人信服。” 第151章 柳闲的话语并非询问而是要求,周容恙迅速的出面更让人无法回绝,比武台上挂起了暂停的牌子,顾长明冷冷地点了点头后,周容恙道:“既是为了公正,容恙便为两位小仙君都检查一番。” 他依次走到二人身旁,诊脉探灵,取血问病,在看到谢玉折时,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他又召来另一位身着药宗服制的白胡子,同他探讨了许久。 他本就看着体虚,低声说话时更像风中摇摇欲坠的婆婆丁:“上仙,宗主,赵小仙君的确中了毒,只是此毒名为……断续散。” “断续散是何物?”见他如此遮掩,甚至用灵力隔绝了声音,只让几人听到,柳闲便好奇地问。 周容恙耐心解释说:“此毒性烈且无药可解,病患毒发三日后便会虚弱无比,需要一月才能自愈;而要想自愈还需时时运用灵力,毒素附着于其上排出。只不过在排毒之时,身侧无人为好,不然……” “若是被旁人吸纳了已经受人体的灵力,那人便会立刻毒发。”一连说了这么长一串话,他急急喘了好几口气,脆弱得连发梢都随之颤动:“谢小仙君便已受了此毒影响。” 柳闲沉吟了许久,像真是在认真思考:“也就是说,中毒的是赵元修,此刻毒发的却是谢玉折?这种奇毒我闻所未闻,谁会有,又谁会用?” 问出这个问题之时,他明显感受到身旁人眼神落冰刃割到了自己身上,但他不理睬。 没人再说话,空气都静了。良久后,便听得顾长明回答了柳闲的后一个问题:“赵元修从不侮辱宗门,不是他。上仙,天不生势必找出下毒之人,严惩不贷。” 柳闲蹙眉“嗯”了一声。 这药谁会有?这药曾是柳闲收藏的,不过后来留在了天不生。 谁会用? 听顾长明笃定的语气,看来无论下毒之人是谁,这个罪名都不会被摊到赵元修身上了。 方霁月手中红丝止住了顾长明的行动,她淡淡一笑,道: “此时正当论武,紧要关头,既然下毒者不是元修,那便不急于立即揪出那人。” 她竟然朝柳闲颔了颔首:“只是苦了谢小仙君,他同元修本就修为悬殊,此时带毒上场还一无所知,对他颇不公平了些。” 柳闲面色凝重,垂头思索许久,唇角的笑意差点压不住:“的确如此。所以顾宗主还有断续散吗?让他也吃一颗,与元修过上几招,两人都带毒,便可两两相抵了。” 顾长明率先否认了:“我没有给过赵元修断续散,上仙不必用还字。” “哦。” 医师总是更关怀人的康健,周容恙担忧道:“可是此毒无药可解,小仙君毒发之后,将会虚弱许久……” 柳闲微笑着说:“无妨。” 别人的身体,岂可由你用两个字肆意定夺? 周容恙欲言又止,可迫于上仙的权威,又不得不应了下来。 与此同时长老宣布,赵元修和谢玉折两人皆中了毒,或轻或重,原因未知,好在可解,服下解药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便可继续比武了。 也不知道之后哪个倒霉蛋会被推出来顶罪,柳闲叹了口气。 他走到两名弟子身侧,把断续散递给谢玉折,神情微冷而疏离:“谢小仙君,你的解药。” 谢玉折接过解药时连眼都不敢抬。 在上修界一众外人面前,身为上仙的师尊,待他同待这群外人没什么两样。 柳闲几乎从未告诉过别人,他有一个徒弟叫谢玉折,但正史里的小字都有记载,他曾有个亲传弟子名为十七。 也是,方才他败了。 战无不胜的柳兰亭,有个在论武第一场就败了的弟子,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师尊不认他才是最好,否则有辱门楣。 他双手接下这瓶药,垂下双手时力道打得就快把药瓶捏碎,长翘的睫毛挡住了落寞的神色,漆黑的瞳孔竟泛着红光,他闷声道:“多谢……上仙。” 他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可以多求什么的身份,可心中的滞涩却是一两句自我宽慰纾解不了的。 柳闲又将同样的小瓶子放进同在身侧的赵元修手中:“元修,你的剑术又精进了不少,已初现长明旧日风采。” 他叫得亲昵,赵元修手臂一滞,冷面应下:“元修驽钝,不敢同师尊相比。” 柳闲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笑得开怀,很自在地说:“有什么不敢的?倘若不久后你师尊撒手人寰了,由你来做天不生掌——代掌门,难道不合算吗?” 见没人吱声,他又亲近地拍了拍顾长明的肩:“长明,你说是吗?” 第076章 他担心我 哪有人会直接当着师父面问徒弟你师父死了要继承遗产的?柳闲就问了, 自在得像是个在给好友分享糖葫芦的小孩。 在明知道顾长明日日养生是为了不老不死的情况下。 听他不带恶意地说人要死,方霁月仍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她似乎不在意别人的任何言语。 莲步柔荑, 蛾眉皓齿,她永远笑盈盈的,手腕指节处缠绕着精巧的红绳, 旁人见一眼她,便想到了江南淅淅沥沥,洒在青石板上的小雨。 见迟迟没有人开口,周容恙只好惋惜又艳羡地摇了摇头:“我们苦求一生,不过是想求得半分天泽。可惜终是凡俗之人,如何都做不到如上仙一般长生,总会死去。收徒教学,本也是为了将一身本事传承下去, 造福后人。” 第152章 他与杨徵舟同岁,和另两位宗主并非一辈人,却坐上了和他们相同的位置,实在是天纵英才。 他面色是不正常的白,身上泛着淡淡的苦药味,看向顾长明的眼中全是歆羡:“不过,容恙见顾前辈如今身康体健, 容光焕发,看来未来数百年, 天不生有您坐镇,药宗都是难望项背了。” 气氛僵持, 他费尽心力地打着圆场,可身旁几位前辈压根懒得听——柳兰亭没烟了, 顾长明冷哼走了,只有方霁月还在一旁,婉约笑着,好似在听,又好似在放空。 她真的不在乎别人说的任何话。 周容恙立在原地,默默深呼吸了两次,对她道:“方前辈,既已无事,容恙还有药熬在炉中,先行告退了。” “嗯。”闻言,方霁月笑了笑,也款款离开。 而柳闲已经悄悄回到了自己地处最后一排的小凳子上,这一排只有师兄和他,别的天不生弟子目不斜视,看不见他。 师兄警惕地拿起他的凳子,问:“你是谁?” 柳闲差点一下坐到地上,他伸手递过自己腰上的鲤鱼石头,心塞道:“师兄,你方才还和我传音呢。” “师弟???真的是你??”师兄在噌的一下站起身前被按住了肩,他魂不附体地指着柳闲:“你你你你你是柳兰亭?” 柳闲没有否认,无可奈何地解释说:“师兄,你也看到了,若我不那样做,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正当他以为师兄也会对他退避三舍,能讨个清净的时候,师兄竟然一把扑了过来,被他轻松避开。 师兄哭丧着脸说:“师弟……啊不上仙啊,你也是天不生的,坐我旁边,不会是来巡查纪律的吧?” “不是。” 柳闲看着台上,随口应了声,把师兄的手从自己身上拨开,自动忽略了这像蜜蜂一样的喇叭,只无声看着谢玉折。 方才的无知只是恶心人的戏码,他很清楚断续散的效用。此物极其珍贵,鲜少人知,对服用者而言其实是药非毒,药效发作前与常人无碍,发作后虽会变得虚弱,但却能排浊养气,不破不立,清润灵脉,修炼速度加快许多;只有在服用者附近吸收了他灵力的人,才是毫无益处的中毒。 当年他游历得到几颗断续散,在还不知道自己会入狱一百年之前,他都把这药放在了天不生的秘库里。一直没空取回,今日倒是逼得顾长明给了谢玉折一颗。 可虽说断续散对人无害,不过到底是药,服用时不可大意,比如,万一谢玉折过敏呢? 因此柳闲压根没有心思搭理师兄,认真地观察着台上谢玉折的一举一动,好在并未看到他有何异常。 见人不理他,师兄哭得更伤心了,他往前一蹭眼泪就要糊在柳闲身上,吓得柳闲赶紧斜起身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师兄满眼都是乞求:“师弟,刚刚我押宝的事,你会告诉管事长老吗?十年修得同船渡,我们相遇即是缘,不告诉他好不好?我只是想押这种稳赢的局,赚点饭钱……师弟哇,要是我下山乞讨,就养不活一家人了!” 柳闲被吵得耳朵疼,凉飕飕道:“你现在这样,不怕被长老逮到?” 师兄愣了愣:“长老早就不管我了。” “那你怕什么?” “对哦。”师兄后知后觉,又放松起来,回想起方才震撼的一幕,迅速地转换了心情:“师弟,刚才见你出剑我才知道,画师画不出神仙的风采,而且你看着竟然比我弟弟还年轻!那柄剑也是绝了!” “易容术罢了。”柳闲召了个小剑递给师兄,笑说:“这就是我的剑。” 他的笑意已经快维持不住,好在师兄的注意力霎时就被剑吸引。 只听得长剑在师兄手中嗡鸣两声,他在心中给剑影道了个歉。知道他身份后还不远离他的人少之又少,这师兄大大咧咧的,也算是个稀罕人物,也因此他坐在这里,远比其他地方舒坦的多。 天不生作为上修界第一大宗,所在位置离比武台很近。 谢玉折低垂眉眼,耳朵听到柳闲离开时细微的脚步。他们相隔很远,连他走时扬起的风都没有吹到他身上来。等柳闲下场后许久,他才抬头,便看到了近处柳闲正和一个姿容姣好的青年言笑晏晏。 这位天不生的师兄生得好看,有一双笑眼,像飞鸟一样无拘无束,开朗又自然,是他这种冷脸多年,笑得丑陋又不自然的人比不了的。 再一回神,便看到青年抚上了柳闲的衣袍,柳闲也覆手而上。 啊,好在师尊是把他拨开了。 柳闲召出了小剑—— 怎么边笑边给了那个人!!!于他而言柳闲的一切都像冰做的宝物,他不敢玷污只敢将其高高隔空捧起,柳闲也未曾让他过多接触,那个人怎么能? 还有这个人——长老宣布比武马上开始,谢玉折收回眼神,神色冷淡地看着赵元修。 元修,元修,剑术精进,可见风采。 他无时无刻信任着柳闲。从前,柳闲的无情和多情都表现得太随意,即使日夜相对,他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满盘落空。 可如今他总觉得,他能从柳闲有时颤动的眼里,看到特别的东西了。 那种能让他的心跳漏半拍,也能让它狂跳的东西。 谢玉折转念一想,方才师尊不理会他,是否有他自己的打算? 第153章 他想起那一日在遗冢入口,柳闲对他说过的话。他一定很讨厌赵元修这个人。 我的对手是他讨厌的人。 谢玉折闭眼调息良久,心脏的跳动放缓,黑瞳里微光流转,面对赵元修,回忆上一场论武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模拟了赵元修所有可能的弱点和错处,执剑稳稳而立,一心只剩了一件事—— 让他倒下! 脑海里莫名其妙冒出了一个坚定的欲望,好似是这柄剑在叫他的名字,在对他说:好些年了,好多次了,你不能再做错了。 于是论武开始,当柳闲正在为谢玉折该如何打败赵元修发愁时,便看到他的剑风越来越凌厉,手中剑身竟然环绕着一道道水流似的银线,区区金丹期,他的剑意竟已凝成实质! 谢玉折出招狠厉而准确,招招中人弱点,剑风成熟稳定,若非亲眼所见,绝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十七岁半路出家的少年之手,反倒像是个专攻多年的剑修! 没人注意到,在谢玉折握住剑柄的右手虎口处,有一枚赤红的印记转瞬即逝,像花瓣。 于是这后两场比试,在柳闲还没想明白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影响到谢玉折心上人的出现时,原本被单方面碾压的局势已经反转。 赵元修的眉头锁成川字,神色凝重。他自恃修为比谢玉折高,原以为可以像先前那般将他轻松击败,可这人却突然像是被夺了舍一般老练,他竟也要打起千般精神来对抗。 二人都服了药中了毒,战线拉得太长,谢玉折的力气源源不断,而他耐力不足竟招架不住,渐渐落了下风,最终只能用剑撑在地上,再也无力。 他看到有一瞬谢玉折的眼神冷得像冰,里面蕴藏着绝不作假的杀意,持剑朝他走近时,盯得他的骨头都在发凉。 可在长老宣布论武结束之后,那人又停下脚步,恢复了平静,方才似乎只是他看错了。 谢玉折,胜! 谢玉折一步一步走上宗主们所在的浮空台,躬身接下方霁月递来的玉牌——这是镜湖玉宴魁首的象征。 柳闲抬起头,看到少年手执宝剑,在云台之上熠熠生辉。 而后他看到少年垂下眸,似乎在寻找谁,仅一眼,就同他两两相望。谢玉折唇角弯弯,眼睛也随之变成了两轮在水中晃悠悠动人的月亮。 真好看啊。 浮空台上特别用了灵力扩音,即使是在高处说话,地上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柳闲正想听听谢玉折的获奖感言,可再一眼,却见他身形一动就要倒下去。 谢玉折本就因沾染了赵元修的灵气而虚弱,自身药效也在逐渐发作,完全凭着一身精神力撑到现在,拿到玉牌便心愿了了,再也动不了一步。 倒下的那一刻,他想,还好柳闲没有告诉别人他是他的徒弟,不然他现在在浮空台上昏倒,太丢脸了。 可正当他迷迷糊糊闭上眼时,却落入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怀抱里。那个人从遥远的台下飞上来是浑身都带着云端的冷气,他抱着他似乎想要离开,却又不知被什么拦住了脚步。 四周都是人,他们太吵了,他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听清这个人说话。 哐啷一声,似乎有名贵器物被击落坠地的声音,然后他听见那个抱起他的人说: “不必代掌门费心,本仙弟子的安危,还轮不到天不生插手。” 啊,是师尊。 柳闲原想的是,坐在原地看谢玉折风风光光地从浮空台上领奖走下来就好,他不该露面,不该让旁人知道他和谢玉折的关系。 毕竟一旦和他扯上联系,谢玉折此时所取得的一切成绩便和他自己无关了,而是因为,他的师尊是上仙。从此,他要做出很大的功绩才能拥有自己的名字,否则只能是“上仙的徒弟”。那些人会以为倘若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师尊,就能做的比谢玉折还好。 可只有小院头上的月色、屋里长明的烛火、和他三者知道,谢玉折鸡鸣而起,孜孜矻矻,朝读书来夕练剑,天赋与勤勉交加,自四岁起十多年如一日,未曾喊苦,未曾有变,而且他不仅活…… 故去之事,不提也罢。 他没有帮到谢玉折太多,就连那柄剑也本就属于他,没有柳闲他照样能够得到,他唯一做的不过是替谢玉折扛了几道雷而已,而这几道雷说不定也压根不需要他扛。 他不希望谢玉折变成“上仙的弟子”,更希望闪闪发光的是“谢玉折”这三个字,余下几日,能在人间多留下一点哪怕微末的痕迹也好。 可是这小子中了毒,还服了近似毒的药,旁边有个狗视眈眈的顾长明——柳闲心里清楚,那毒和顾长明绝对脱不了干系。 他本想装作过路人,可谢玉折倒地上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什么都不剩了,一颗心竟提到了嗓子眼,只有出自本能地行动,他想也不想就上了台,顾长明阻拦他,说谢玉折中毒他们也有责任,想要留他在天不生养病,他便打掉了他的剑。 空落落的大脑里只有一个想法—— 不能把谢玉折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柳闲紧张的心跳还没恢复,身为当事人的谢玉折,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浮空台上人说的话,台下人都能听见。 现在好了……他羞愧地想,大家都知道,上仙的弟子比武刚结束就昏倒了……想到此时群英荟萃,一路上都有人看着他,他难为情地侧过了头,鼻尖却不小心触碰到了柳闲的衣袍,好闻的冷梅香萦绕,他的脸蹭得一下红透了。 第154章 耳边听到砰砰的声音,他稀里糊涂地说:“师尊,你的心跳好快。” 柳闲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冲动,自暴自弃地回答:“我刚刚以为你要死了。” 师尊担心我。谢玉折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心口,虚弱道:“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柳闲道:“闭嘴。” 谢玉折又无力地闭上眼,小声说给自己听:“我就知道,师尊不会不要我。” “……你成天在想什么?”趁他闭着眼睛,柳闲当着所有人的面冷睨了顾长明一眼,垂眸对他说:“我还在家给你煎了药,你必须和我回去。” “好,我们回家。”谢玉折甜丝丝笑着,眉眼弯弯,脸颊仍是红的。 第077章 她的遗物 没多久谢玉折便说要下地了, 柳闲见他明明浑身都是软的却仍嘴硬,只好把他放下来,满脸鄙夷地牵着他。 他一边搀着谢玉折, 一边悄悄,掀起一阵微风,吹动他腰挂的小铃铛, 问:“你为什么要戴着它?很容易暴露自己。” 谢玉折想了想:“他们说,母亲在世时曾为我戴上长命锁,可后来锁坏了,只剩了这个铃铛,所以我一直带着它。但从前为了不被敌人发现,大多数时候我都把它放在芥子袋里,不会取出来。” 哦?现在舍得放出来了?现在不怕被发现不怕死了? 柳闲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随口道:“长命锁, 长生玉,就连额带上都绣着长生的仙兽,他们真疼你。” 他们……应当是很疼我的。 想到自己毫无印象的母亲和常年不见最后自刎而死的父亲,谢玉折沉默了好半晌;而柳闲在看着那铃铛胡思乱想,琢磨着他那把长命锁好像是我给他打的吧。 就是那把在谢玉折满月宴上,他亲手打来,谢镇南却不要他亲自送上的那一把。 寂静许久后, 却见赵元修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 “我的剑。”他把腰间佩剑取下递给谢玉折,直着身体, 嘴角都快冷成一座硬拱桥。 谢玉折转而看向柳闲,看到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 他没有接下这柄通体纯黑的剑, 不失礼数地朝赵元修行了一礼:“仙君,你不必给我。” 他没有拿走别人剑的想法, 他手上和柳闲一同在遗冢得到的剑才是珍贵无比。答应决战时他只是想,若不能打败赵元修,便不能夺魁,不能夺魁,便拿不到菩萨针。他修剑就是为了达到柳闲的心愿,柳闲的心愿是拿到菩萨针,要是连这都不能实现,他还有什么留着剑的必要?更何况柳闲讨厌的人他也讨厌,不如破釜沉舟,全力一搏。 虽说不愿做懦夫亦不欲做莽夫,从不信直觉的他又一次依赖着自己的直觉。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并非毫无胜算,而后他胜了。 想到自己竟然被眼前这个青年威慑打败,自作自受地失了脸面,赵元修的脸更臭了,明显是不服气地说:“愿赌服输。” 柳闲道:“可我们家不需要切菜的刀。” 而后他又像没说过先前那句话似的,语重心长地说:“元修仙君,剑修的剑比人还重要,你的剑筑着你的道心,倘若失了道心,沦为残废都是轻的,而且实在显得太谨慎,下次用命也比用剑好;还有,身体大事不可儿戏,仙君,以后不要也乱吃断续散了。” 虽然不知道赵元修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要决战拿到谢玉折的剑,也不能确认究竟是谁让他吃了那一粒断续散,但顾长明对这场比试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赵元修半边脸上明晃晃的一道血红的巴掌印。 顷刻间赵元修如鲠在喉,可他无法反驳,阴沉的脸色如同置身冰窖:“我不认为自己面对谢玉折需要吃那种东西,主动服药,有辱宗门颜面。” “不是你?”柳闲飞速地接了话:“那便是清水芙蓉般的纸意仙君不小心把药加进了你的饭食里。” 赵元修顿时怒了:“我和纸意一同长大,受礼义教导,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那便是吧。” 伪君子最爱讲仁义礼智信,柳闲觉得自己多费一点口舌都是对光阴的极大浪费,他宁愿坐在地上数蚂蚁也不愿再和这种人说半句话,便牵着谢玉折,召出不周,化成寒镜,走进去之后蹭的一下就没影了,留赵元修一个人兄弟情深,还在原地为弟弟辩驳。 出了比武台,一旁便停着他们的马车。而方霁月撑着把油纸伞,亭亭玉立,见他们来此,便道:“兰亭。” 我只是想回个家,怎么一路上老是遇到人? 柳闲诧异地说:“方宗主,若我没有记错,您现在还应该在浮空台上。” 方霁月将垂落的红线绕着纤细的手指缠了好几圈,指节上下活动时,其上的红丝仿佛就牵动着无数人的喜怒哀乐:“白日短短,我不愿浪费在既定的事上。若在那高台上的不是人偶,那我此刻也无法等到你们了。” 刚才在镜湖玉宴比武场上操持一切的人,竟然只是一个人偶?她和方霁月完全一致,柳闲都没有看出半分差池。 方霁月是个聪明到危险的人,柳闲总觉得她比自己这个提前看过剧本的人知道的事情还要多。既然她说既定之事……难道她知道今日谢玉折能够夺魁? 方霁月手中一根细线缠上他的指尖,刺破他的手指后沾上了血,细线像有了生命一般骤然变得赤红。那红丝像是和方霁月血脉相连,她感受片刻,说话时都像在唱一首咏莲的曲,她不带偏颇地评价道:“用本命武器做赌注,那小弟子的确道心不坚。可是,兰亭,我的无情道心如今也快比你的坚定了。” 第155章 柳闲没想到旧友等他良久,却是来对他说这些的。他反问:“方宗主若是无情,为何不见他们姐弟?杨徵舟说他日日求见,百炼谷都闭门谢客,我看着实在可怜。” 方霁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如今要守护的,有比我自己的情感更重要的东西,知道他们安好,对我而言就足够,我们不必联系,我也无须旁人的理解。而你却犯了大忌。” “是因为他吗?”她指着立在柳闲身后的俊郎青年,以一种堪比东风般和煦的神色,淡淡笑着,打量了谢玉折很久。 她说:“方才我见他笑起来和他母亲一个样,多漂亮的孩子。” 母亲?谢玉折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 方霁月笑着问他:“阿商一直是一个我很喜欢的人,你和她很像。谢玉折你想见见——” “方宗主。”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柳闲扬声打断:“如今群青宴已然结束,你我皆空闲。前几日您说想约上几位好友共游春色,不知此刻可否赏我个光,一同走走?” “若能和你一起赏花,一定会是我十年来最高兴的事情。不过我话还没说完,你打断我,有些无礼了。”倒也不是当真怪罪的语气,但却莫名带有几分压迫感,方霁月无视了柳闲所有微表情可能传递的含义,继续笑着问谢玉折: “所以你想见见她吗,谢玉折?” 谢玉折的瞳孔骤然震颤,他当然想见!可愣了几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母亲早就死去了,落寞地垂眸道:“我常去扫母亲的墓。” “扫墓?一个土堆下面埋着个木头盒子,有什么好扫的?我是说——”她说到关键处时拖长了语调,手上的丝线灵巧地跳动,转眸扫了柳闲一眼,眼中秋水盈盈。 柳闲冷了眉眼:“方霁月。” 方霁月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丝线编出了一个方块,牵过谢玉折的手,将它放在了他的手心。她拍了拍谢玉折的头:“这个给你。这是阿商最喜欢的东西。” “多谢方宗主。”知道见母亲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谢玉折敛眉收下了这个丝线方块,盯了良久,而后疑惑地问:“只是晚辈不知道,这是什么?” 方霁月捂嘴笑了:“这是冰块,阿商喜欢不会融化的冰块。” 而后她又用丝线编出一把刀:“当然,她也喜欢冰做的刻刀。” 她把这把刀交到柳闲手里,说话如喝温水一样平静至极:“兰亭,我想说的,只是我这里有很多阿商的遗物,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看看而已,你想到什么了?” “同我游春就不必了,我认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个黑屋子多念念经书吧,你的道心乱了,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你方才自己说过了。” 方霁月踏着莲步款款离去,身上的香风沁人骨髓,留下的话里竟然带了几分哀怨: “而且你从前再生气,都不会叫我的名字。” 方霁月走后,谢玉折急声问柳闲:“师尊,你的道心——” 柳闲的手蜷曲又张开,他不耐地打断了谢玉折的话:“坚定得很。方家人又不出剑修,你信她还是信我?” 方家是一个传承非常奇怪的家族。 最初,这个家族的祖先其实是修剑的,方家第一任家主是鼎鼎有名的一代剑道大能,当时修仙界的传奇人物。 结果这位宗师的子女挥不动剑。有人说是因为宗师的天赋太高,耗尽了子孙的所有福泽,后辈凋零,难以传承,于是方家迅速崛起又迅速落寞,像朵昙花。 可那位宗师子女甚多,身康体健,家族虽然落寞,却一直传到了第九代。在这第九代,突然,有个人就点亮了炼器的技能,名声大振,成立器宗百炼谷,由此传承至今,再也没有衰落过。 听柳闲笃定又轻佻的语气,谢玉折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真正准确的答案了,柳闲活了太久,身上有太多谜团,那些他不想说的、不能说的,他完全参不透,他知道自己只该念着能踏实陪在他身边就好,可心中难免酸涩。 柳闲无言地盯了方霁月窈窕的身影很久,微张了张嘴唇,似乎在想着恰当的措辞:“方宗主不常露面,自称大乘期,外人不常能听到她的名声。但我见过她动真格,是我见到最恐怖的法术。她能把天下人化作傀儡,我未必招架得住,要从她手下护住你更是希望渺茫。” 他按着谢玉折的肩,面色凝重又认真,朝他一字一句复述着多日前曾说过的那句话:“她和沈素商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倘若她私下约见你,不要去。” 谢玉折有半晌没能反应过来,一时没有回应。 他想,刚才方宗主几度想说却被柳闲严词打断的,到底是什么?她要给我看的当真只是母亲的遗物吗? 谢玉折不知道,但看到柳闲极其难看的脸色,那应该是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总觉得方宗主意有所指,但又似乎并非真的想要告诉他,反倒仅仅是想借此试探柳闲的态度。所以,在探知到柳闲的想法之后,她目的达成,就换了个措辞收尾,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若是方宗主和母亲没有关系,她为什么又会有母亲的……那是遗物? 师尊,您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这次没有直接道“好”,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在厨房里翻翻找找。 柳闲问他:“你在找什么?” 第156章 “药罐。”他乖巧地笑着:“师尊不是为我熬了药吗?可是我还没有找到。” 我和你说的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你却在这里着急一副养生的汤药。 柳闲无语片刻,眨眨眼不好意思地道了个歉:“小玉啊,其实我只是帮你配好了药。” 他把一个装满药材的布袋子和一张写着医师名字的药单扔给谢玉折: “药这种东西,还是自己熬着安心。” 第078章 菩萨有剑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翻看着手上的药单, 字迹凌厉似剑,一看便知出自柳闲之手。其上写着每一味药的名字和计量,涂涂改改画了许多的黑叉, 仿佛下笔者曾思考了无数次;上面还工工整整地写着拿药的医馆地址,像是要随时以备核对似的。 见他眼里的茫然太明显,柳闲轻咳两声, 难为情地捋了捋鬓角的碎发:“为师只是觉得你这半个月辛苦,弄了点……养生的药,我有不帮人熬药的习惯,你自己熬吧。这是药单,你可以看看,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应当?谢玉折抚过纸上有力的字迹,记录得详细又严谨,柳闲似乎不允许这副药有任何一点的问题, 这要是还能出错,那正确的条件也太严苛了点。 这像是柳闲自己写的药方,他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呢?仅仅是一副养生的药,为何还需要纠结这么多次呢?谢玉折不通药理,陌生的药材组合在一起,他看不明白。 他站在比武台上半个月,日日往下看, 除去今日之外,没有一日在台下看到柳闲。 每日他早早醒来去比武场, 柳闲的卧房仍房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还在梦乡之中;傍晚归家时, 柳闲已经不在家中,只有被子还散在床上, 烛蜡未变,一点余温都没有,家中一切还仍维持着他去百炼谷前的模样。见如此便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柳闲一顿热饭都没有吃过,每天一睁眼,就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了。 谢玉折轻轻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些责备的意味:“师尊,您最近都没有好好吃饭。” 他知道柳闲是神仙,早就没有凡人的需求,根本不用吃饭睡觉。可或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即使明知如此,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在他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是天上无情无欲无悲无喜的高高在上的神仙,可柳闲虽然是神仙,却也是一个生机勃勃,且顾盼生辉的活人。 先前他白日还在家的时候,柳闲就算起的晚了些,一日三餐也同他一起,从不落下。 他有许许多多自己的小癖好,他爱吃烤得微焦的肉,爱喝微烫的茶;他爱吃辣但不能太辣,因为一被辣就止不住眼泪,他说这样有损他的威严;他不爱吃糖但喜欢糖葫芦,他说有“科学研究”表明酸甜的味道会让人心情很好;他闻到苦的东西都会皱眉,说自己好脆弱,一点苦都吃不了。 他会在院子里种不知名的花,和他一起扫院门口的雪,用胡萝卜和旧衣服堆丑丑的雪人,给雪人画上笑脸,再在它手上插两根带花的枝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头里买小吃,明明怕辣却仍要尝试,而后红着眼眶一边朝自己扇风一边流眼泪,一边吵着谢玉折快给我递杯水;平日里连清洁咒都不会用,他会蹲在河边浣衣,和浣纱男女一起唱悠远的歌谣;他会每日站在铜镜之前把自己穿得五彩缤纷,特意挑一条和自己衣服相配的眼绸;明明轻功炉火纯青,可他仍旧选择攀高爬树上房顶,只为了看一会儿天上的星星,还会爬上梯子,帮邻家的奶奶修漏水的房顶;捻捻手指就能生出火焰,可他却仍用柴火烧水,用火折子点烛,下雨了和他一起收衣服,出太阳和他一起去郊游…… 这是他们这三个月的生活。 柳闲的确是人间唯一的上仙,可这样的他,不可能不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食三餐过四季。所以他不在身边的这半个月,他究竟在忙什么,才会昼夜颠倒,连饭都来不及吃了? 他忙了半个月,没有来看我比武,就是为了亲自给我开一副养生的药吗?谢玉折心头一酸,使劲咬了咬唇,眼眶差点都红了。 看到他不赞同的神色,柳闲解释道:“我最近很忙,几乎不在家里。” 谢玉折诚挚地捧着手里的药袋子,满眼感激地说:“我的身体,哪有您的重要。”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眼里除了担忧之外,雀跃也是藏不住的。 柳闲非常自然地摇了摇头:“我和杨徵舟在一起,有空的时候他就请我吃饭喝酒看花灯,一点都不累。” “……原来您是和他在一起。”话说出口都是苦的,谢玉折捏紧了自己的右手,锦盒在手中握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片刻后他又松开,努力放松身体,把盒子换到了另一只手里。 “我去了很多地方,风景很美,杨徵——” “师尊,我拿到它了。” 柳闲兴致勃勃地正要讲下去,却被谢玉折横插一句打断,他捧出一个盒子,抿唇笑着递给他。 谢玉折知道无礼之人才会打断别人的话,更别提眼前人是他师尊,但他不想再听柳闲说下去了。 “什么?” 柳闲疑惑地问。而后他垂眸一看,一个模样熟悉的锦盒就呈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有片刻凝固了,打开锦盒的那一刻,周围空气里的水雾都瞬间凝成了冰晶,迅速坠落下来,三根半指宽的针静静地躺在其中,剔透玉质,散发着彻骨的寒气。 第157章 菩萨针。 诡谲古怪之极针。 他还记得—— 菩萨针做成的那一日正是大好春光,日头明媚,却突然听得轰隆一声,而后天地色变,晴空骤然漆黑如死墨,只有三道凌凌的白光悬在高空之上,形如三柄宏大到能将人间夷为平地的剑! 彼时众人都以为那只是又一个天降异象,毕竟能修仙的世界怪事多一些也实属正常,只需驻足片刻惊叹两句,便可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了。此时有新事忙活的无非是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小木屋里写话本为生的穷书生,和上修界那群永远都见不到人、只有名头阵阵作响的大能。 只有柳闲立在无人踏足的高山之上,在漆黑的洞口之外,看方霁月踱步而出。她仅随意用了一根木钗束起散乱的头发,没有身着平日喜好穿的鹅黄衣裙,反倒一身宽大白袍白袖,上印黑色符印,一贯柔情的眼神比剑还锋利,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她对他勾起了唇角: “兰亭!此针名为菩萨针,我为你而做——” 她手一抬,天上轰轰隆隆响起激雷,狂风卷起树干,天上突然下起暴雪迅速覆盖了地面,在天上纷纷乱乱好像谁人无情的眼泪,耳边传来猛兽的吼叫,黑云中庞大的剑影迅速缩紧汇聚朝山顶刺来,长剑云影破空来到方霁月张开的手心,渐渐缩小,汇聚成三根有实体的利器! 而后她仰天一笑,每吐出一字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她说: “菩萨有神剑,我借一缕化为针,斩千年痴妄,断一切长生!” “上仙,敬请笑纳——”话音未落,她手中的剑形针已经划破了她手臂的肌肤,血液如线般流淌汇聚成一条条红线缠绕在她的指尖,末端控着那三根针,每一击都带着决绝的狠劲,想要将其刺入柳闲的身体! 柳闲召出剑来与之对抗,剑针却带着天威逼得他连连后退三步,他以剑气御风浮空,斩红线破山河,与之僵持不下,直至三日之后! 人间有三日的永夜。 最后,方霁月面色苍白,手中红线赤色褪去已经变成薄粉,在永夜的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之前,她问他:“柳闲,长生是个诅咒,你为何执意如此?” 柳闲收剑敛锋,胸口因喘气而大大起伏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像是有预料,方霁月将手中的剑针收进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之中,往其上画了好多道符咒。她又恢复了拈花盈盈笑的模样,朝柳闲叠手躬身一礼: “上仙大义。菩萨针,霁月便就此封存了,只待来日,再为君开。” 针收之后,辉光尽敛,只是两位当世大能身上剑气与灵力的余威尚在,天色仍暗,又过十日才天光破晓。而传言里对此事并无记载,只写着天不生宗主顾长明手持枯荣剑劈开了永夜,凛凛寒光冠绝了人间十八大洲。 柳闲常常吐槽,凭什么明明是我和方霁月累得要死要活,最终却给顾长明做了嫁衣裳?也不知道顾宗主那一身功夫和名头,到底有多少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而一直到镜湖玉宴开始筹划的那一日,百炼谷才透露出宗门有个名为“菩萨针”的至宝的风声。介绍说它的功效与菩萨鼎相似,甚至更胜一筹,能接骨治伤续筋脉。但只有方柳二人才知道,它被做出来那日,真正的功效。 谢玉折在身侧满眼希冀地忘着他,柳闲摩挲着盒内软布,怅然地叹了口气。 当时与人战了三天三夜差点死在泥潭里也要推拒的东西,如今竟也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了,世事无常并非说说而已。他再一次感叹方霁月的全知全能,她知道的太多,才会在这个关头,让菩萨针重新现世,万幸的是,她似乎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 百炼谷将此宝物作为群青宴魁首奖品,于是他报了名。 柳闲抬头一看,天色渐晚。朝思暮想许久的东西正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多兴奋,平日里损人夸人的话能说个不带停的,此时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只接过了锦盒,哑口无言良久,最终对谢玉折道:“多谢你,今日太晚了,你也早些回房吧。” 谢玉折原以为,在看到菩萨针的那一刻,柳闲会很高兴,可此时他的反应也太奇怪了些。他身上连一丝被掩藏住的欣喜都见不到,倒不如说……有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可既然柳闲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再在待在这儿让他心烦,便按捺住心中的疑虑,点头告退了。 可在他离开的前一刻,柳闲又叫住了他,问:“谢玉折,你相信我吗?” 谢玉折回头道:“信。” “好。”只是听了这一个字,柳闲便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根针,谢玉折连反应都来不及,刚抬起手,就见柳闲已经把针直直扎进了自己的眉心! 脑袋里好像有寒冰正在被他的体温融化,冰凉到让大脑麻木的触感让柳闲咬紧了牙关。 他嘶了一声,双眼不适眯起,他往前倒了半步,张开双臂抱住谢玉折,弯着腰,把头搭在他的肩上,身体因寒冷轻轻地颤抖着,笑着说:“果然有点冷。” “现在不冷了。”像是抱了一下就感受到了谢玉折的体温似的,他又掀起一阵风把谢玉折推出门外,将门关上后设了碰都碰不得的禁制,独留下一句温柔的言语: “晚安,小玉。” 今夜有间卧房内灯火不熄。 第158章 翌日清晨,天将蒙蒙亮,屋舍外连鸟叫都听不得一声,柳闲就已经醒了过来。他挺直脊背靠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比天光黯淡的夜明珠,眸中一片清明,唯有冷色。 他在一件一件物品,一个一个角落,细细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碧色的枕头,白蓝的青花瓷,苍白的手指,红棕的门框…… 如此良久,他终于眨了眨眼,抬手束起散落的长发,换了身常服,拢起宽大的衣襟,起身踏出了卧房。 果然无论何时谢玉折都会比他起得早,他脚还没踏出房门,就看到谢玉折在仅距他门口两步的地方打坐。他挑眉问:“已经夺魁了,怎么还这么勤苦?” 像是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似的,谢玉折立即睁开了眼,他站起身来绕了柳闲好几圈,焦急地反问道:“师尊,身体还有不适吗?” “怎么可能有?”柳闲骄傲地摇了摇头,闲庭信步而去,从树上摘下一枝花已谢的梅枝: “春天都到了,我还没有给你看过,我真正的剑法。” 耳朵仍在听柳闲说话,可谢玉折已然愣了。这是重逢后的头一次,他从柳闲的眼睛里真真切切看到自己的倒影。他的瞳孔不再无光破碎,反倒微波晃荡,眉间朱砂,眼尾上挑,勾着一池粼粼的春水。 他差点被在柳闲眼中荡漾的秋水吸进去,而柳闲已经侧过身去,对他说:“看好了——” 善剑者无需执好剑,善舞者原地亦起舞,话音刚落,仅仅是挥动着一截梅枝,刺骨寒意铺天盖地从柳闲手下涌出!柳闲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专注,磅礴的灵力与剑意交融,小院里草木萧瑟,晓色苍白,狂风呼啸,晨露都快凝成坚冰,却半点吹不起他身上松散的衣饰,他斩断了一切的风声。 卸月点星,天地尽碎; 惊鸿霜天,万剑破春。 冷厉,绝情,不可挡。 这就是柳兰亭的剑。 明明是好霸道的剑气,收锋入鞘时却又恰到好处,敛然若静水,没有任何一片叶子受到他的影响,蚂蚁仍在地上搬来搬去,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剑令心静。 第079章 借我一书 收锋之后, 柳闲手上的梅枝已经没了先前那般摧山破石的威力,静悄悄地,恢复了普通小木条的模样。 他轻巧地摇了摇木枝, 像在摇拨浪鼓似的,新奇地微蹙着眉,自言自语道:“我很久没有正经用过剑了。” 昨夜仅仅是在灵海处插了根针, 又调息了半夜而已,如今便双目清明,灵脉充沛,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菩萨针果真有说不完的妙处,方霁月当年费尽心力炼出来这三根针只为了给他,若是他单单用在自己身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他用梅枝点了点谢玉折的头, 嬉笑问他:“还在发什么愣?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曾经说是为我才想习武夺魁,如今已经拿到菩萨针了,你还想练剑吗?” 谢玉折点头:“想。” “为什么?”他歪着头问。 “……” 剑气已经被柳闲迅速地收敛了,可其余威还在谢玉折的心里如同宏伟的钟声搬震荡,他沉默良久,而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还不够。” 他想要留在柳闲身边,和他并肩, 而不是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之下,接受他的垂怜。 “还有更远大的志向?”柳闲做作地惊叹了两声, 拾起谢玉折的手,把梅枝放进去, 又拢着他的手将其合拢,欣慰地拍了拍, 随即就坐了下来,支着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他用修长白皙的食指在石桌上叩出节奏:“来吧,先让我看看,谢小仙君如今练的如何了。” 谢玉折紧握着手中的枝条,站在平日站过无数次、每一个角落都曾被他的脚步划过的地方。明明和往常无甚差别,可此时被柳闲看着,他竟然紧张了起来,血脉喷张,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着。比起小时候在皇宫中,连话都说不清楚,皇帝让他跟着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公主们一同学习,夫子抽问他回答不上来就会被体罚的时候,还要紧张个千百倍。 虽说同样是因为怕人失望而紧张,可这两种紧张又是完全不同的。 夫子抽问的时候,他满心都是害怕,怕被打,怕入夜太冷,自己的被子又会被人抢了去,夫子不要把他放在心上,将他视作无物才最好; 而此时却是希望自己能表现地更好、更好,好到能让柳闲的灵海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一个他。 谢玉折连忙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次,转了个方向,让自己只有余光才能看到柳闲。而后他沉气定心,细细回忆着方才柳闲时的一举一动,依葫芦画瓢地模仿了起来。 好剑!在悄悄对着谢玉折那一系列紧张的小动作发笑之后,柳闲暗暗称赞。 虽然其剑威力还远远不够,但已经初具威势。且他并非死板的模仿别人,而是有增删进益,柳闲的剑是冷的,而他的不是,多了几分独属于谢玉折的风采。 他高深莫测地笑道:“我早说过你很有天赋。” 要知道,多年万千次的行剑之后,他已练成心剑,完全随心而动,剑术毫无章法,旁人大多捉摸不透其中规律,更别提将它记下来。 谢玉折想了想,否认道:“不是天赋,只是我好像……曾经学过。” 第159章 柳闲表情古怪地撇着嘴,连声反驳了他:“哪有什么好像曾经?你才十七岁,又没活过好几辈子,哪来的曾经?天赋超群就是这样,提起剑就得心应手,根本不用教。” 谁人会怀疑主角的天赋?即使谢玉折明日就一跃到了大乘期,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风轻日暖,白云薄淡,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刚刚好,谢玉折仍哼哧哼哧地在树下舞剑,柳闲则坐在一旁边发呆边打瞌睡。 下巴啄米好几次之后,他打了个哈欠,抬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眯起一只眼,眼角的泪花波光粼粼,惹人心动:“能给我一本你的书吗?” 谢玉折以为他对书籍文墨起了兴趣,放下剑,去卧房里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拿出来,郑重地递给了柳闲。那眼神,就像放在人手心里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他的命根子似的。 见此,柳闲憋着笑点了点头,双手接上,作为回报轻擦去了他额间渗出的水汽,也坚毅地沉声回答:“多谢。” 而后他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树,留谢玉折一个人拎着那根小梅枝,不明所以地立在原地。他摸了摸自己还有冰凉余温的额头,又缓缓抬头看向树梢—— 柳闲正懒洋洋地卧在树干上,一条腿弯着睡觉呢。 而他所珍视的那本孤本,正随意翻开了一页,被他大喇喇地盖在脸上。 谢玉折回过神来,怔怔问:“师尊,你找我要书,就是为了遮太阳?” “对呀。”柳闲心安理得道:“今日阳光甚好,照在身上十分舒服,但着实有些刺眼了。我见你的书厚薄均匀,搭在脸上不重,能刚刚好挡住阳光,还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十分助眠,所以借用一下。” 谢玉折低下头,有些沮丧:“先前,我在醉梦长里打了十天的下手,杨老板才允许我将这孤本借走……” 柳闲回答得很快:“那你去问问杨徵舟愿不愿意把它拿来给我遮太阳咯。” 谢玉折似乎因为见着自己的宝贝被人随意对待而气得不轻,剑气破空之声越来越尖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突然窜出来的杀气,只听到这人的声音又从树下闷闷地传来: “他那么在意你,带你纵酒泛花了半个月,当然什么都愿意给你。”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柳闲悄悄探个头往树下看去时,这人的侧脸已经隐进了阴影里,垂落着双手,细看有种不明不白的落寞: “可这本书是我从他手中借走的,我不能弄坏它。” 原来是怕弄坏了书惹杨徵舟生气啊,柳闲了然地收回了头。 也对,据说杨家有天下最多的藏书,要是惹他生了气,谢玉折以后不就借不到自己想看的书了么?柳闲暗叹了一口气,同时对谢玉折认为自己会弄坏书这件事表示非常不爽。难道在谢玉折心里,他是那种莽撞的人吗? 他收了刚想下树的心思,操着一柄小剑,让那本珍贵的破书迅速地下跌就像要落地,可最终又安安稳稳地放回了谢玉折手上。 他困意十足地闭上眼,只说了个“行”便懒得再搭理别人。 树下一时没有声音了。 柳闲用手挡着眼睛,辗转反侧了好几次,来回翻身,怎么睡怎么觉得不舒服。这个树也突然晃晃悠悠的,摇得人心慌,一片叶子甚至很不长眼地飘到了他脸上,被他食指一动,直接用灵力割碎了。 无端心烦,他猛的一下坐起来,正好和刚爬上树的谢玉折打了个照面。 “啊?”他扯着嘴角惊呼。 两人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相对着眨了好几次眼,一时都懵了。 和那股清冽又青涩的香味离得太近,发烫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柳闲手撑在身后,下意识地使劲往后仰;谢玉折手足无措地一时握不住树干,差点打滑摔下去,他只好又伸出一只手来把人稳住,无奈道:“不好好连您的剑,上我这破树来做什么?” 柳闲的手冰冰凉凉的,刺得刚因练剑而练得体热的谢玉折一激灵,他垂眸咬着唇,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也是一本书,和那孤本厚薄差不多,上面也有一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柳闲侧过头,并不接下过,只鄙夷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人想要做什么。 谢玉折说:“给你挡光。” 和杨徵舟对视的第一眼,谢玉折还没觉得这人有什么问题。可随后的每一次打照面,他都觉得,这位富商对他的敌意在逐渐加深。 明明是待人温润的公子,有时看他的眼神却像是被夺了领地的狮子。所以,他不能被杨徵舟抓到出差错的把柄,从根源上消除被人落井下石的可能,就好像…… 就好像但凡被人找了个不是,柳闲就会厚此薄彼似的。 就像这一次他参加镜湖玉宴,明明在他心中是这么大的一件事,他每日都忐忑而兴奋地等待它的到来,而这半个月柳闲都没露面,竟然跑去和杨徵舟喝茶了! 说不在乎都是假的,只要一想到这个人,谢玉折就浑身难受得像是有蚂蚁在乱爬,肺里闷闷得就好像要鼓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师尊和杨徵舟去喝茶,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不来看我一眼,就一眼…… 随后他又在心里使劲摇晃自己的脑袋:我明明只是想学个剑,怎么和争宠似的?师尊最后一日不是来看了我,还救了我吗? 第160章 谢玉折啊谢玉折,你真该多读点书,如今竟然头脑简单到连君子之道都忘了个干净,竟然如此小肚鸡肠! 不过话虽这么说,在在回房拿自己的书的路上,他翻了翻自己手上从杨家借来的书,仍下定决心把它们全都还回去,他不会再借了,更不想再让柳闲碰到杨徵舟的东西了! 见柳闲不相信的眼神,谢玉折收起了自己的小人心思,定定地补充道:“这是我的书,损坏了也无妨。” 枝上绿影镶金,微风吹过发出阵阵簌响,不知是哪里的鸟儿婉转地啼了一声,冬日过去了,如今春光正好。 “好吧。”柳闲看了看自己手里有明显多次翻阅痕迹、却仍保存完好的书籍,他记得谢玉折很喜欢这本书,当初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 他微扬了扬下颌,压住差点翘起的嘴角,“为师屈尊用一用。” 谢玉折点了点头,又摸索着慢慢跳下树了。 柳闲用书半挡着脸,虚着另一只眼睛看着树上被风吹动的叶子,想象着谢玉折不会轻功还恐高,一定是小心翼翼往树上爬的那副模样,一时眉眼弯弯,笑咧了嘴。 难怪刚才树晃得那么厉害呢。 “你在笑什么?”谢玉折昂头问。 气运之子,怎么现在看着还是柔柔弱弱的呢?总是忘记谢玉折在面对敌人有多冷漠凶猛,只记得他乖巧又纯善的柳闲想不通,他笑道:“我在想,过几日找个大夫问问,怎么能治治你那——” 算了。 他眼神一黯,顿时收了声。如今日子当然轻松舒坦,可书中原定的未来呢?谢玉折拜入仙山,同他拔剑相向,一剑穿心。 帮敌人就是害自己,猪油蒙心,才会养狼为患。 掰指头算了算,明天正是个好日子,潇洒了这么久,他也该动身了。 云层随风而动,太阳被遮掩了一半,日光变得黯淡起来,不再刺眼,便也无须遮挡。柳闲把那本书挂在树枝上,眼帘半合,看着深绿无风的枝条,枝叶晃晃荡荡,他的眼皮随之一扇一扇,没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再一睁眼时,谢玉折已经不在树下,而他身上多了一层被子。 * 翌日,谢玉折一如既往的早起,要先给他那便宜师父做早饭吃。他昨日新学了一道好菜,已经实践了两次,觉得味道还不错,步履轻快地端在桌子上,正想让柳闲赶紧起床尝一尝。 端着木盘立在柳闲房门口,他朗声道:“师尊,起来吃早饭了。”他眼睛亮亮的,瞧了瞧手中卖相颇好的羹,语调是自己压制不住的欣喜上扬。 和意料中的不同,不用敏捷闪身躲过突然砸来的枕头,也不会被沙哑的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怒骂,木门也不会诡异地自动打开然后或狂风或钝剑朝他袭来,房内一片安静。 难道柳闲现在穿衣服,不方便开口? 谢玉折说:“师尊,昨日习完剑后,我去后厨学了个新菜品——” 很好吃的。他想这么说,但终究改口:“比之前的好吃一些。你穿好了衣服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便端正地坐在石凳上,脊背挺拔,看着雾气氤氲,看着雾气浅淡,看着羹汤发凉,他又去厨房热了两碗。 如是往复,柳闲仍未应声,仍未出现。 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起身推开那扇紧闭不开的门,顿在了原地。 屋里哪还有人?像来松散散开的被子已经被折成了方块,没有一点温度,显然房中主人早已离开。正中的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其上没有交代任何事,只随意写着五个字:“书你拿回吧。” 一旁正放着他完好无损的书,甚至没有柳闲触碰过的痕迹,柳闲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 谢玉折没有碰那本书,捏起那张纸条攥成团,回身把刚热好的羹饭倒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080章 天不生 三月十九, 镜湖玉宴落幕第一日,又一届魁首诞生的第一日,醉梦长里就单来了个不速之客。 眼前的少年平日里就爱绷着一张脸, 此刻面色更是黑到极致,杨徵舟温柔地笑问:“小仙君,此时你不是该跟着柳闲学剑吗, 怎么来我这酒楼了?” 谢玉折却不答,他急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徵舟微微昂头,用折扇柄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特别的日子吗?我想想……楼上小雀筑巢的第四天,邻居王家的小狗怀孕正好第三周,” “不是这些。”谢玉折冷声断了他的胡扯:“和柳闲有关的日子。” 这不是柳闲第一次突然消失,但冥冥之中谢玉折知道,这一定是和平日不同的一次。 天下第一的仙,曾经被囚禁上百年, 身缠无数谜团,满口调笑却从不低头的人,能同他这种凡人说笑一时便罢了,怎么可能当真白费时间? 一个见过无数珍宝的上仙为什么把菩萨针看得如此重要,近日又为什么表现种种反常,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早该察觉到的。 “三月十九……”杨徵舟的脸骤然变得煞白, 手上扇骨已经快要被捏碎:“他是不是不见了?” 他在心里狠骂了自己一句大逆不道而后猛地站起身,疾步离开, 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青鸾车。 提防了百年,仅仅安生了这几个月, 他竟然就忘了忘了! “你跟来做什么?”看着同样掀起青鸾车珠帘的谢玉折,杨徵舟皱眉问。 第161章 “我也要找他。”谢玉折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车, 行云流水地合上了围帘。 情况紧急,二人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此时更是不想过多交流,杨徵舟只好不管他。 “我们要去哪里找他?”在一大片的沉默中,谢玉折按耐不住,终于开口。 杨徵舟敛着眸,谢玉折却觉得他在望云端,他道:“去天不生。” “天不生?”心中的不安被这三个字放到最大,谢玉折苦着脸道:“他说他厌恶天不生,先前已经回去过一次,拿走了需要的东西。” 这句话,他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可嘴上虽然怀疑,心中的恐惧却半点不假,他似乎能猜到柳闲在做什么,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柳闲一次不在家中,而着急到了找杨徵舟的程度。 “与此无关,”杨徵舟神色复杂,微卷柔顺的长发都在跟着打颤,他道: “……是去寻仇的。” 青鸾车速度很快,不久便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拔地千里的山,半山腰就已经插在云雾之中,山尖更是只在想象之中的渺远,柳闲就曾住在那个地方。山门的牌楼角檐上翘,挂琉璃灯,玉阶七千浮于山门之内,叫人望不到头。 而一块冷透匾额高悬于顶,玉底赤书,其上镌着三个大字—— “天不生”。 * 这一次回先剑宗,柳闲没有直接潜去水云身,而是用缩地成寸之术迅速到了大门口,原想打算大摇大摆地从这儿晃悠进去,却不曾想看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眼前人凤眸狭长,削鼻薄唇,身上衣袍是由孔雀翎制成,原本华美又灿烂,如今却已经陈旧,打满了各色补丁,袖口都被磨出了洞,像是失意后的戏子,身上仍穿着十年前金陵公子所送的锦衣。 可他身上半点风尘气也没有,不沾浮尘,破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是仙人的宝物,散发着清淡的光彩。这人光是站在那里,所有的日光就全都透过他的身体,照得他有些透明,不像这个人间的人。 明明是个有些刻薄的长相,穿的也是浮夸又诡异,他淡灰色的眼中却尽是温和的光,为数不多的神色里尽数是怜悯。 他像是浮在万里高空之上,空灵而尽显慈悲,他唤他:“兰亭。” “……” 柳闲的背影在原地停了良久,感受到身后有一一道淡然的目光注视着他。 而后他收敛了浪荡的脚步,合腿站定,转过身时已经换上了恰到好处的笑脸,弯腰抱拳,恭敬地朝那人行了一礼:“夫子,好久不见。” 见眼前人依旧无言,他继续沉着声音道:“兰亭不知您今日远游归来,与您如此纷乱繁杂之地相见,实在有愧。” 那人对他说:“兰亭,你不该去。” “斯人已逝,旧事不提,此行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得不到想要的结果。” 他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的笃定,而柳闲全然没看见,他只含蓄地笑着:“我心中本就没有任何期望。” 今日结果究竟如何,柳闲并没有十足把握。 只不过,他今日要做的事在原书里是没有的,他柳闲活了这么久,终于做了件自己也不知道结果的事。 “我并非想要劝阻你,只是想来看看你。”那人轻轻笑了,他摇摇头,看着柳闲刚刚恢复的眼睛,言语间有些明珠落尘的惋惜:“你本该是世间最天骄,何必同一群活不过三百年的蝼蚁置气。” 柳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抬手时不周真身已握于手中,熠熠地闪着寒光。他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捧着剑身,明明是臣服的姿态,却带着一触即发的危险,他道:“山上有我未尽之事,这么多年了,总该找个机会了结,兰亭先告退了。” “罢了。我曾去过你原来的世界,见有些人把家养的狗当做至亲之人,狗死了,主人能哭三天。虽然我不理解,但想必你的心情也是如此。”那被柳闲叫做先生的人不解地垂了垂眉眼:“虽然你养的东西已经死了上百年了,不过,既然这是你的心愿,那也能再同他们玩玩。等此事了了,我再来寻你。” 似是于心不忍,临走时他再道:“你我和谢玉折不一样,对我们而言,情是负累。我看着你成长,不愿见你为之烦忧。” 话音还未落,这人的身影业已完全消失,而柳闲还是进了无悲殿,没惹起半点风声。 三月十九,春光明媚,天不生下雪了。 每年的这个日子都会下雪,弟子们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天下唯一的仙都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能算得着怪事儿呢? 只不过,来此晨会的大能修士们却隐隐觉得,今日的雪同往日不同。这雪已经下了一百多次,其中原因,他们心知肚明。只是,往年的雪都是散落如絮,柔柔弱弱一吹即散,像是春日柳絮的幻影,构不成半分威胁;今日却有些不同。 三月十九,天不生的雪依旧温温柔柔,落在人的肩上,化作一小滴一小滴雪水。能在这样特别的日子来到这个地方,他们早就不惧风雪,纵然这雪和……有关,那人也受尽折磨,被囚百年,早不剩什么本事。 即使镜湖玉宴里他为了他徒弟露了个面,他们也只是为了在群众之前维护“上仙”这个名头的威严,才表现出了对他的顺从。 柳兰亭如今的身体比下修界的凡人还不如。凡人一辈子都没有灵根,而上仙是得而又失,这对身体的损伤不可估量,更何况他最神的那一双眼睛已经废了很多年了。即使上次相见他易了容,那双眼睛里也是全无神采的,而菩萨针救不了他。 第162章 白云苍狗,物换星移,连仙都能被废,飞雪而已,有何不可变的呢? 无事可惧,自然不遮风雪。 无悲殿最上头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一百多年,可这群人仍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在其恢弘而冷清的殿门口,齐刷刷排成两列,如下修界早朝的臣子一般,依序进殿。 这是必要的礼节,这是对上仙的敬爱,他们愿终身像臣子捧起人皇一般,捧起他们唯一的仙。 没有既定的排序规则,那自然是按照资历大小排。这群在修仙界清修多年如同在官场纵横数年的仙修们,自然是不乏一番辞让推举,修为深厚,声音便洪亮而富有穿透力,“您先”“您在前”“您请”差点响彻云霄。 好不容易等他们排好了队,辰时已过了两刻。为首的叫门童将门推开,迈着稳健的步伐,领着一干宗主长老们入殿商议要事。 不知从某年伊始,每年今日,他们都会来此集会,共议他们仰慕已久却莫名消失了的仙——当然,上仙失踪的这件事,只有他们几位知道。 虽说已经不必畏惧柳兰亭,可他能从春山寺里逃走,还张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可缺了防备之心,恰好今日他们同往常一样推却了自己的行程,所有人都在,正好能想出个对付他的法子。 可惜门童还没行动,殿门已经缓缓打开了。清晨,殿内并不明亮,原嵌着一颗颗夜明珠的穹顶只剩了个金贵的凹槽,殿内昏昏暗暗,只有高台上的红烛燃烧,明亮地往下滴血。 身后突然卷起风声,方才他们站着列队的地方噼里啪啦不知道有什么掉了下来,他们却连头发丝儿没能跳一下,一齐停在了大殿门口。 此刻倒是没有人谦让了,有的如老僧入定般僵在原地,有人畏畏缩缩想往人背后钻,脊梁骨却像是被数柄小剑抵着,倘若稍加后退一步,就会被粉身碎骨,蚕食殆尽! 他们抬头望去—— 一人倚坐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之上,银冠束发,一袭红衣,同烛火相衬。他侧着头,食指正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火焰,脸上黑绸遮眼,光映不进来。 虽蒙着眼,可他感官极好,察觉到旧相识进来,嘴角卷出一抹春风笑。 他松松地正过了身,白皙如玉的手指轻点烛台,轻点下颌道: “诸君,请上前来。” 第081章 重返先剑宗 诸君, 请上前来。 大殿正中坐着的人好像红衣的鬼,于听者耳中,他口中的这六个字如同魔咒, 又宛如天籁。 敢在上修界至巅,大能云集之处如此狂妄的人,除了柳兰亭, 没有第二个。在认清他逃脱禁锢许久,甚至狂妄地回到天不生的事实后,在场所有人都有了精神,不过各怀心思。 是柳兰亭来了啊。 其实从他回天不生一借一还菩萨鼎那一日,他们就已经知道上仙逃脱山阵的消息,但并没有人在意,也不必在意。柳兰亭被锁了百年灵脉,修为尽废, 如今不过废人一个,只是威名仍存,在外人面前要护着他的面子罢了。 为首的顾长明仍如常地冷着一张冰块脸,他率先上前一步,身姿挺拔如高山:“我倒不知你会回来。” 柳闲垂眸扫了眼堂下,目光落在一紧闭双眼,着僧袍执手串的秃头身上, 诧异地说:“我临走时托绛尘大师为我带话,还以为他告诉你们了。” 绛尘的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 他竖着一掌,并不答复他。 柳闲似笑非笑道:“他没有转达我的话, 或许是怕你们发现,是他帮我逃出来的吧。” 顾长明冷硬面色未变, 话语却格外宽宏:“绛尘只是心太慈了,不怪他。” 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叽喳响起:“柳兰亭,若非当时你对绛尘用了邪术,他又怎么会一睁眼就是鬼怪肆虐?折磨得他不得不一直闭着眼睛,否则就会邪气攻心,走火入魔!你非要把其他人也弄成瞎子吗?” “啪”得一声那人被横着打飞到雕龙的玉柱之上,“哇”得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柳闲轻飘飘地问他:“我只是想报恩,让他能亲眼看到自己心中所想,圆了大师的梦罢了。我又不知他满心邪祟,我何错之有?” 他恶毒地笑着:“我这个瞎子还想像你讨教一下,你最初也只是个哑巴,后来怎么就能说话了?又是吃了谁人的什么?” 那人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柳闲的手不断颤抖,他边咳血边说:“残暴冷血,一派……胡言!” 堂下有些骚动,有人去搀扶伤者。柳闲不再理睬他们,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枝已经凋零的梅枝,走下堂去,将它递到绛尘竖起的手心旁: “若非那日大师赠我一枝梅,我绝不可能从寺中完整出来。兰亭心存感激,因此一直好好保存着它,如今还给你。” 绛尘的手往一旁偏了偏,避开梅枝。他嘴里念念有词,另一只手拨佛珠的动作越来越快。 “收下……”话还没说完,柳闲手握着的梅枝突然被一阵炽热的风打了下去,顾长明背着一柄剑,剑身闪着赤色的光,他冷眼看着柳闲道:“上仙,不要胡闹。” 柳闲愣了愣,又弯下腰将梅枝捡了起来,对绛尘说:“收下它,你就再也不会看到那些东西了。” 绛尘再避,只是这一次动作迟缓了很多,他断断续续地问:“当……真?” “一定。” 第163章 顾长明怒喝:“绛尘,不可!” 绛尘停了动作,迟滞良久:“上仙,小僧已不堪其扰。” “只要碰一碰就好了,就像最初那样。”柳闲把梅枝往前伸了伸,语调轻盈而缥缈,好像带着哄骗的意味。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上次就是因为碰了他给的花才变成这样,难道你还要听信一次他的话吗?谁知道他还会什么邪术?” “你打断过他的骨头,就不怕这一碰,他把你全身都废了!?” 可他们言语虽在劝告,可除了顾长明那一剑之后,再也没有人出手阻拦,顾长明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 有两派的声音在绛尘脑袋里来回打转,他转身环顾四周,对四方之人都鞠了一躬,佛性的脸上多了几分痛苦,他道:“师父、师叔,小僧已经……不堪其扰。” 话音刚落,只见他迅速点了自己全身好几处穴位,全身浮现一层清淡的金光,变成一层金刚盔甲将他笼罩。“阿弥陀佛”好几声后,他伸出手接下了已经枯萎的梅枝。 见他手上金光尤甚,都快凝成实体,像是随时准备好了隔绝一切危害的模样,柳闲只是轻松地笑了笑:“大师,你可以睁眼了。” 已经再度和柳兰亭隔着梅枝相握,可绛尘却迟迟没有感受到刻骨钻心的疼痛。相反,早已被极寒邪气肆虐许久的灵海却像是拨云见日了一般,透进一丝把鬼怪身上烤出滋滋响的光来。 他睁开眼,视野里终于不再是血色粘稠的河,阴风阵阵的宅院,看不清面容的黑影和赤色青色白色的鬼,而是一双蒙着绸缎的眼睛,和一张薄情又动人的嘴。 柳兰亭竟然真的让他恢复了。 三个月没睁眼,如今绛尘双目猩红,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原先竖起的单掌已经攥了起来,隐藏在宽大的袖袍里,他哑着声音道:“多谢上仙。” 柳闲笑着扬扬手,对周围或满面怒火或担忧焦急的人道:“我都说了不是害他。” 他环顾四周,看着众人一列一列,像在私塾的小朋友春游一般站得整齐。 一个、两个、三个……他站在大殿最前方,被绸缎遮挡的眼神掠过大能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地数着。 顾长明背上的剑已经虚虚地悬在了他身旁,他身上迸发出让人胆寒的威压,泰然道:“当年我们十四人敬仰你,爱戴你,是你自作孽,才不得已将你镇压。若你今日是来寻仇,与我一战即可,何必故弄玄虚。” 十四个,都到齐了。柳闲心满意足地笑了,并不在乎他的解释: “在下今日拜访仙宗,并未恶意,更无意伤人,只为了三件小事。” “第一,来看看诸位旧友。” “第二,拿走敛息石一用。” “第三,”他伸出三根手指,轻巧地晃了晃,“一百年前你们从小徒身上取走的长生骨,也该还回来了。” 他说的俏皮又轻松,好像这真的只是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顾长明下颌微抬,沉静地听完了他的要求。久居高位让他言谈间不怒自威:“有劳上仙挂怀,我们身康体健,并无不好。但敛息石是我宗秘宝,未免被有心之人用作邪术,不可外借;至于上仙提到的长生骨,我未曾见过此物,恕难从命。” 被他冠冕堂皇地回绝,柳闲好无奈地摊了摊手,他瘪了瘪嘴:“那天镜湖玉宴,你又是跪又是迎,还自称代掌门,我以为你没有忘;现在没外人了,你就把我当外人?长明,我心里好苦。” 顾长明就像是天生的钢铁,他的脸色想被冻在冰里一样没有丁点改变,自始至终都是臭的:“上仙,不要玩笑。如果没有别的事,离开此地,今日我可当你没来过。” 柳闲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十八岁的时候我救下,可怜兮兮的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恩人地叫,求我教你剑法。后来你要成立剑宗,邀我坐镇,求我赐名,又说要立下门规,永生永世尊我为掌门,而你和你未来的徒弟永远都是代行其职。长明,那时候你笑得比春花还灿烂,现在是脑袋被人挖了点什么吗,怎么都不见你笑了?” 突然“噗嗤”一声,不知道是谁不小心笑了出来,众人目光焦点转向他,只见他翘起的嘴角都还没有压下去,连忙笑着摸了把自己的胡子,慈眉善目道: “不才第一次听说二位前辈的往事,心中颇有感触,对大道的领悟又深了几分。” 另一人为难道:“我虽然不知道天不生的门规,但那天顾总主就是叫自己代掌门,上仙没骗人啊!顾总主,我砍柴长大的没啥文化,但也知道人要讲信用,要不你还是借给上仙用一用吧!” 这十四个人虽为当年的同谋者,可都是来自几个不同的宗门,大多还都修的是剑,早盼着这个问鼎许久的先剑宗垮台。面齐心不齐,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这一开口,天不生的宝贝当然是越少越好。 “诸位仙长,我曾授他诗、书、剑,这里还存着他当时写的字据呢。” 听罢柳闲就掀开自己的芥子袋翻翻找找,似乎当真要找出来个东西的时候,顾长明屈尊伸手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长明昏了头。” 他掐了一段唤物的诀,而后一个粗糙的圆石头就出现在他手中,他怫然递到柳闲手中:“请掌门收下。不知您如今住在何处,长明送您回家。” 第164章 有别人在旁边,顾长明为了守着道义不留下话柄,绝对不会做第一个对他动手的人,可独处就不同了,柳闲自然不听。 不过他也听话,高高兴兴地把石头收了起来,用相同的句式对四座人说:“把长生骨交出来,过去的所有我都当没发生过——包括赵纸意给他哥下断续散,想要谢玉折死的这件事。” 方才笑出声的那位长老又恍然大悟了:“群青宴是上修界为数不多的大比,最忌讳毒药暗器,违者永不入仙门。可若那天的毒是断续散……” 他瑟缩又极带有指示性地瞟了顾长明一眼,剩下十四个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旁人不懂断续散,他们还不知道吗?这药,可是损人害己,还只有顾长明才有啊! 绕是顾长明也扬了声音,他先否认了自己:“此毒我的确有,但我早已交付给纸意,而他生性纯良,应当不会做这种事,此事我已经在派人调查,一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长生骨,我们也没有。” 他咬紧了“我们”二字,目光凛凛地落下,旁的长老都不敢开口了。 几番好言都被人回绝,柳闲看着那个自称砍柴为生的人,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无悲无喜得好像在说局外人的故事: “我徒弟被你摘掉长生骨的那天死了。” “我本只是来了结旧事,不想引起争端,可你们总是装傻,我不讲道义,只讲一命换一命,拿不到长生骨,顾长明的大弟子也只能死。” 砍柴的迅速垂下了眼,脊背被狠厉的剑意压得欲断,却又在崩溃的前沿收了回来,他痛苦地折着腰,那是属于天下第一仙的、恰到好处的威压! 连灵脉都残缺眼睛都瞎了的废人,怎么会有这么大威力!顾长明的身形都微不可见的晃了晃,稳住后仍镇定道: “我拿不出来。” 柳闲问:“你不在乎大弟子的死活?” 在顾长明的一声冷哼后,柳闲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他的命在你心中如此不值得吗?那我的命应该更不值半分钱了。” 沉吟片刻后,他又给出了另一个提议: “那谢玉折呢?你想要拥有的最锋利的刀刃,他和我在一起,吃了不少我的药。我告诉他那药可以提高修为,实则里面添了几味极毒的料,区区断续散绝不能够比拟,七日不服一粒便会身死。且这毒也只有我有。顾长明,要是我说你不把长生骨给我,他就会死呢?你给还是不给?” 顾长明显然多了顾虑,他怒道:“柳兰亭,他万般仰慕你,恨不得把你供到天上去,你就这样回报?!” 柳闲迅速反问:“难道赵元修不是这么对你?” 顾长明倨傲地说:“我养他这么久,他该听从我的处置,即使我让他去死。” “……” 柳闲无言许久,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元修,出来吧。” 第082章 看够了吗 从大殿漆黑的角落里缓步地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束着发,连衣角也没有丝毫褶皱,浑身板正又冷厉的模样, 正是顾长明的亲传大弟子,赵元修。 众人这才发觉,他一直藏在这个地方! 看来方才他一直躲在角落里, 听完了他们的话。 不免有人胆战心惊又跃跃欲试地瞟着顾长明,想看他在说出刚才一番话后,该如何对自己多年的养子作何解释。 赵元修受顾长明教导,本来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霜气质,如今却大睁着眼,满面疑虑地盯着自己的好师尊,嘴唇翻动好几次,却没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既然他被下了噤声咒, 不能主动开口,那便是柳兰亭把他绑架过来的了。 绑人过来,不夺走其武器,不锁住其手足,仅让他不能发出声音,随意站在一个的地方也不知究竟怕不怕被旁人看到,上仙果然艺高人胆大。 柳闲满目怜悯地开了口, 出口的话比海妖的歌还要动人:“顾宗主说一不二,他方才所说, 你也都听见了。这么多年,你对他唯命是从, 将他视作最尊敬的人,为他做了多少自己不乐意做的事情, 可他怎么对你?他选了谢玉折。” “你甚至不如一个他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他根本不在乎你,他只比较价值。而你这样一个天骄,在他心里,现在只剩为他去死的价值了。” 他洋洋洒洒地说完了这一大串,转头一看顾长明,他合着眼,仿佛压根没听见他的话,而是在静修冥思似的。 赵元修的嘴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他拼命地晃着头,似乎想要说话,却只能看到翻动的嘴皮,却并不能听见他的言语。 柳闲为他解开了噤声咒,他呜呜呜了好几声才找回说话的方式,而后不可置信地瞪着顾长明问:“师尊,他说的是真的吗?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冷漠。 一人上前拉住赵元修:“元修仙君,一切好说,一切好说,都是误会。” 顾长明非常会找时机地说:“我已无话可说。” “当真?” 赵元修双目赤红,喊破了喉咙:“我为你赴汤蹈火,原来你想要我死!?” 顾长明的神色里连疏离都没有,赵元修已经持剑朝他刺来,他只一如平常地直视着前方的空气,轻松地后撤了半步,而后枯荣刺破了来着的手掌,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第165章 剑尖一亮,赵元修全身的筋脉也跟着迅速发光,紧接着就是他痛苦的一声嘶鸣,浑身爆起细密泛红的血点子来! “断续散乃是我宗禁药,仅存两颗。先天不生大弟子赵元修,偷窃禁药,触犯大忌,害人匪浅,还隐瞒罪责,令宗门蒙羞,损失巨大,当逐出师门,同时违背群青宴规则,暗中用毒,数罪同罚,赵元修非死不得再入上修界。”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朝旁人颔首:“今日我按律废了他的灵脉,诸位长老在此,便是见证,明日天不生便会将此处置昭告天下。” 位高权重者有多无情,前一刻还说在派人明查,现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定了一个人的大罪。 顾长明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插入地下几寸的剑,威压又逼得连喷出来的血都溅不到他身上,离开赵元修身侧的时候,只不轻不重地留下一句话: “他几句挑拨就让你动干戈,看来你对我积怨已久。赵氏长子,我对你很失望。” “赵氏长子……赵氏长子……”赵元修细细咀嚼着他的称呼,久违地癫狂笑着: “所以我现在又成了路边没人要的弃子,连名字都被收回了?” 可顾长明已经背身离开,只有身后的枯荣剑还在赫赫发亮,赵元修光是看着,就感觉有神明正怒目圆睁,瞪着他举起了铡刀。 他拖着自己被戳出个洞的手往顾长明身边蹭,惊慌失措道:“师尊,不是我,是他挑拨离间!我一心都是向着天不生,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您也早知道柳兰亭是个会害人家破人亡的灾——” 他指着柳闲,却说不完这段话了。顾长明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手臂却是抬起,竟隔空捏着他的脖子,硬生生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三月是净心月,修士都该洗手净心,不得随意杀生。我不想破戒,所以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 被人掐住了脖子,赵元修呼吸不畅,脸涨红得像浸了猪血一样,不停地摆动着下半身。 柳闲随手找了块石头丢过去,顾长明的手腕被击中,猝不及防地一松手,他才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久,咳出来满地的血。 而顾长明已经离去,平淡道:“若天下人知道你曾残害上仙,群青宴上又加害其弟子,不知该作何感想。” 赵元修喝道:“我是你的亲传弟子,到时候他们都会觉得这是我受天不生指示做出来的恶事!” 顾长明淡然地否认了他的假设:“天不生受蒙骗已久,查明之后舍亲除害,将你灵脉废弃,逐出师门。” 跟在顾长明身边这么多年,赵元修当然知道他轻松就能做到混淆是非,他想不通自己到底为何被丢弃,怒不可遏道: “我只是替你卖命,别忘了你对柳兰亭做过什么!” “是吗?”顾长明久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笑意,他轻轻地扬声问:“我对他做什么了?” 赵元修哑口无言了,他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而后便有人把他拖了下去。 贼喊捉贼,真是搞笑,柳闲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人交流。见顾长明踱步而来,他赶紧跳到他身侧,鼻子里钻进熟悉的讨人厌养生熏香味,他惊愕地捂着嘴道:“长明,你下手真狠。” “你……呵。” 顾长明擦拭着自己沾血的剑,挑眸盯了他一眼,冷笑着说:“我少年时就跟着上仙,上仙授我诗、书、剑,上仙的脾气手段我自然也学到了点。” 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他清清嗓子,轻松地提问就像是在和人聊家常:“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不听完他骂我的话。我受的屈辱越多,你不是越高兴吗?” 顾长明没有否认,只是道:“天不生是清修之地,不可口出污秽之语。上仙,入门第一天,我就教过他,他不听。” 这是不能讲脏话,但能随意虐待人的意思了。柳闲了然地点点头,摊开手掌道:“既然如此,知道我也教过你,就把长生骨还来。” “还?”顾长明皱着眉头:“即使它就在我手中,可那本就不是你的东西,上仙为何要用还字?” 柳闲嬉笑的面色凝固了片刻,他掐着手心说:“那是我徒弟的骨头,他死了。” “长明只知,上仙那日称谢玉折为自己的弟子,”顾长明的目光转动,他顿了顿:“而他还好好活着。” 柳闲笑着说:“顾宗主一身正气,也学会颠倒黑白了。” 顾长明气都不带喘地说:“上仙教得好。” “嗯。”柳闲轻巧地点了点头,在众人眼都还没来得及眨的时候,一柄晶莹至极的剑已经直指顾长明,离他眉间不过一指宽! “可要是我拿不回来,他和你都会死。” “不可伤害顾宗主!”先前那偷笑的长老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连忙提剑朝柳闲劈来,却只吹落了他眼睛上深黑的绸缎! 眼上的绸缎被剑风挑下,有一幅天香国色写意水墨画在众人面前骤然展开,而后狂吠吹过长明灯灭,那美人竟然不是个瞎子—— 反倒双眸荡漾,似晴日下粼粼的春水。 顾长明无悲无喜,没有丝毫诧异地说:“你竟然不瞎了。” 柳闲打掉四面八方刺来的剑:“托你几位爱徒的福。” 他生着一副昳丽的眉眼,双目比往日更加明亮,其中杀意露骨,没有半分回环余地,环顾四周道:“我凭剑登仙,你们列座多数人,一身剑法都来自于我,却又不及我,所以不必做出多余的举动。” 第166章 一瞬间所有人手中的利器都被罡风压迫在地,柳闲指着顾长明的剑尖再往前刺半寸,他冷丝丝地凑近了问:“我只问顾宗主,长生骨何在?” 顾长明的脊背依旧挺直,眉眼间却有煞气,他闭着眼,问:“谢玉折真的被你下了毒?” 柳闲道:“其实是蛊。” 顾长明冷笑道:“论狠心,我不及上仙半分。” 听到柳闲绝不作假的回答,再看到他微光流转的双眸和差一点就要刺破自己皮肤的剑,他似乎终于妥协了,不容置否地对另外十四人说:“诸位先回去。” 众人当然只能听从,大殿内鸦雀无声之后,他示意柳闲带着剑同他前去,一直走到了个咕噜咕噜冒泡的青瓷瓶旁。 而后他手指动了动,淡紫色的灵力混着他指尖的血,绘作一道复杂难懂的咒法,瓶里的气泡也越来越大。 在最后一笔画上之前,他说: “长生骨和解药,一换一。” “谢玉折在你心里地位真高。”柳闲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个小盒子来:“既然早要给我,赵元修又何必遭罪。” 顾长明面冷如石:“我倒感谢你。” 柳闲好奇地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把他赶走?” 顾长明高高在上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波澜不惊:“这是顾某的家事,上仙还是不必挂怀了。” “先前在镜湖玉宴,你又跪又迎,自称代掌——”柳外人摇头晃脑地还没说完,这人已经把一个质地古朴的小骨头递到了他手中,取走解药,从牙缝里冷冰冰地挤出两个字: “不送。” 和多年的仇敌相见竟然能谈笑两句,还用一瓶药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柳闲摩挲着手上的骨头,差点都没缓过劲来。 他没骗顾长明,谢玉折的确被他下了蛊,只是蛊也分药毒,不知顾长明爱护未来小徒弟的心太切,还是他把自己想的太凶残,竟然当真为了这瓶药,直接给出了长生骨。 要知道,他苦研多年,就是为了求得长生,而天底下除了他这个上仙之外,离长生最近的,就是这枚骨头了。 所以谢玉折究竟是个什么宝贝疙瘩,让顾长明舍得花这么大价钱去救? 在踏出无悲殿之前,柳闲再度回头看了眼这座空旷又威严的大殿,犹记此间曾经立满了人,觥筹交错,朗朗书声,刀声剑气药香器响,都曾有过,而现在只剩了个阴森森的壳子。 世事短如春梦「1」,世人都念长生,长生有什么不好呢?他想。 由他摩挲几下之后,长生骨竟发起烫,渐渐褪去了其上粘连着的尘土,露出玉般晶莹的内里来。 一小缕红线在骨玉之中流转不息,这活线红得极纯粹,却远不及人刚喷溅出来的鲜血半分红。 少年被剜骨的那个凌晨,柳闲不在。不过他能猜到,那时他应该是闭着双眼,一声也没吭。 可再能忍又有什么用呢,失去长生骨的长生之人,还没到九个时辰就死了。 “我把这殿内的三十四颗夜明珠全都撬了下来,打包放在了椅背后面,这些东西能卖不少钱,亦或者把它放在你的书房里照明也好。” 柳闲面朝着滚滚云海,身后是黢黑的无悲大殿,突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没有回头,却又像是在对身后某处的角落说: “谢玉折,如果你看够了这场戏,记得带走。” 而后他踏出殿去。 第083章 当年一诺 即使没有回头, 柳闲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个人从一处冰冷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正如方才赵元修的出现。 风在动, 他能感受到那人有些发抖,可眨了好几次眼之后,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方才他对赵元修说的话何尝不适用于谢玉折呢? 而顾长明对赵元修无话可说, 他亦无须任何解释。 手握着百年前的长生骨,那玉骨闪着微光,其中的红线越来越灵动,竟然让他头晕目眩,脚往前一步都好似挂了千斤顶,有看不见却惹人烦的东西在他脑袋里蹿。 柳闲抬手撑在粗壮的树干上,其枝叶茂密,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他抬头紧眯着眼, 视线有些恍惚,只见到被日光照得发亮的绿叶。 他想,该拿的东西都拿到了,现在该回家了,因此又收起手,吃力地想往回走。可被侵染的大脑一片混沌,听不清, 也看不见,走在平路上都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踏上天不生的七千玉阶, 按照他如今的步子,一定会从最上头开始就滚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 转头望向大殿正中央,脑袋里出现了从前他坐在上面的景象。 完了, 这具身体总是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和他对着干。 在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之前,柳闲已经预料到自己今天要交代在这地方了。 他忆起,自己上一次提起收徒,是在上修界一年一度的集会之日,也就是百年前的今天。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倚坐在大殿正中的血玉座上,看着堂下立着的那名少年,懒懒问道:“小将军,你找来这里,有什么事?” 他穿着一袭红衣,乌发未扎,散开一片如瀑如绸,不似殿下其他人的正襟危坐,而是肆意地支着头,面上戴着无常面具,妖异又神秘,像疆场上浇血而生的病梅。 第167章 世人皆知,上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摘下了面具,其下的脸也是千变万化。他总是笑眯眯的,周身没有一丁点威压,却光说个名头就能让人无端害怕,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出现把人一剑穿心似的。 柳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时,连连大喊冤枉。 他看着散漫只是因为他真的懒,常笑只是因为喜欢笑,至于面具……其实许多年前他并不戴。 最初只是节日人太多,路过小摊时买了一张,不仅依了花灯节的风俗,还能遮住这张惹眼的脸,少了麻烦,但也不太方便;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人都说看到上仙脸的人会被雷劈,一见他就躲,他只好戴上了。 他压根没把心思放在殿内吵吵嚷嚷的人身上,正琢磨着这种不着边际的谣言究竟是谁编的,却听到有个青涩的声音说: “哥哥,您能收我为徒吗?” 哥哥……? 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再看看其他牙都要咬碎了的宗主们,诧异指着自己问:“我?” 少年用力点头。 “小仙君,长幼有序,你该尊称一声上仙。” 有人这么提醒,但少年并没有理他。 柳闲的精神歇了大半,兴致缺缺地说:“我不收徒,你请回吧。” 在来的路上,他听说这小孩已经在天不生扫了一个月的马厩,他一天干六个时辰的活,却一点工钱不要,只说吃两个馒头,住一张草席,一点辛苦都不喊,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中好奇缘由,恰巧少年闯入无悲殿,便这样一问。只可惜原来他和别人没两样,只是想做上仙的徒弟而已。 那小将军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您救了我的命,我想尽了办法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只能一直刷宗门的马厩,可刷一辈子也还不完您的恩情。” 这人的确是前些日子自己路过,从妖兽嘴里救下来的。所以他刷天不生的马厩,是为了报我这份恩?他被逗笑了,问:“所以呢?” 十七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我想报恩,想保护您,但我不精于武功,您能教教我吗?” 柳闲突然想到,几天前杨徵舟说少年去找他,问他怎样修剑最快,他答复说“救你的那位是剑仙”。 杨徵舟说那时候少年皱了很久的眉,像是觉得事情很难办似的,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告谢离开了。 柳闲盯了杨徵舟一眼,见他放下了手里摇着的扇子,和善地扯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你觉得我需要旁人保护?”他嘲弄道,余光扫过因他冷硬的态度而放松的同僚们,他们不希望他有徒弟。 少年的眼神清透有光,他并不因此感到难堪,认真的语气仿佛早就经过深思熟虑:“您当然不必由我保护,但我的愿望是想让您轻松一些。这几日我跟着书上学剑,已有了一些感悟,但若能有您指点,我能学得更快。” 这样冒犯又直白的一段话后,大殿上良久再没人说话。 柳闲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好啊。” “那你先为我舞一剑吧。” 少年行了一礼,拔出腰间的铁剑,这柄剑非常朴素,像是用拙劣的技巧随手敲了块路边捡到的铁。 可下一秒剑意升起,剑气带着如练月色清透入海,剑身染上了几分冷光,出锋时又掀起一道疾风,翩翩如游龙,皎皎若寒月,绝不像是个初练了几天的少年。 柳闲慢慢收敛了面具下的笑容,就这么看着他。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方才几剑了,因为这和他的剑术,如出一辙。 “你的剑打造得很粗糙。”他随口说了一句,没有下文。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少年也并未表露出失望,他抱拳道:“哥哥,我仍会坚守诺言,十七先告退——” “倘若万宗大比时你能夺得魁首,我就收你为徒,送你一柄好剑。” 这句话落下后,殿内嘈杂了起来。有人出言出言阻拦道:“上仙一言九鼎,怎可轻易和人做如此约定?” “上仙,不可啊!” 柳闲当然明白他们着急的缘由。 在他们心里,虽然柳兰亭脾气古怪无常,但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位的仙,有北斗之尊、翻天之能。哪怕只能从他身上学到一点呢?那也是泰山之势。 他们一边听故事害怕他,一边讲故事让旁人也害怕他,一边想认识他、结交他,一边想颠覆他、替代他。而上仙的弟子之位,他们没得到,别人也不能要。 柳闲淡淡地扫了堂下一眼:“我当然一言九鼎。三月后他若夺了魁首,我便替他盛邀诸君,莅临拜师礼。” 十七惊喜地扬头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里有千般欢喜,他道:“哥哥,我们一言为定!” 柳闲一指堂下一位青袍竹纹青年,仍然带笑:“他有钱,你先跟着他活三个月。” 见少年乖乖走到杨徵舟身边后,他便离开了无悲殿,只有宝座上落了一片血色的花。 “要是三个月后拿不到魁首,就自寻出路吧。” 万剑大比不过仅余三月,而他只是个刚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凡人,身上还受着伤。天资聪颖又如何,参加大比的人中不乏俊杰,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柳闲只有这样说,旁人才安心,而剩下的只能看这小孩的造化了。 他早就坐不住想回家了,和一堆老头互相端着面面相觑,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第168章 不周山腰建了个无悲殿,仙盟在此间集会——其实也就是几百个人挤在一起吃大锅饭,每次都会邀请他。第一次赴宴是大殿最初落成时,他怀着新鲜感接了邀请,而被拥着坐到上座之时,他已悔不当初。天知道他多想和堂下人换一个位置。他一个人坐在那块极尽奢华的软垫之上,被那么多双眼睛齐齐看着,非常不自在。 可看见殿内众人看到他后骤然发亮的眼神,同他们射箭对弈欢欣雀跃,喝到他们因为自己不善饮酒而备好的茶,听到喝醉后“上仙”“柳仙君”“柳闲柳闲”的一通乱叫,又觉得也还不错。 有大娘甚至亲热地叫着“小伙子”,问他可有婚配,想把家里的闺女介绍给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是修无情道的呀。 不周山颠落着个水云身。这是许多年前的仙盟盟主建了送他的。他左拦又拦,又说如此奢侈无度,又说这般劳民伤财,就差把剑架在盟主脖子上了都没拦下。那人信誓旦旦说“此为民心所向”,上仙行踪不定,大家都想给上仙建一个在山上的居所,供他歇脚,而山巅是风景最美的地方。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后来仙盟解散,大殿荒废,又过几年天不生问世,最后一个知道柳闲是谁的凡人死去,这原本用来吃饭的地方就真变成了议事之所。 他们让他高坐于宝殿之上俯瞰众生,入席时对他行三拜九叩之礼,他便很长时间没再来过这个地方。 直到叩拜换成作揖,柳闲才偶尔出现几次。 冬色明媚,一路残雪。他正想回到水云身清静清静,可方才那名大言不惭的少年却从无悲殿里飞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向他,朝他喊:“哥哥等等我!” “还有事吗?”柳闲身旁是一树的盛着雪的梅花。 少年在他面前站定,高马尾抖了抖,他带着几分羞惭地问:“哥哥,我叫十七,你叫什么名字?” 他跑得急,双颊微微泛红,柳闲看看他,再看看花,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摸了摸十七的头:“我叫柳……兰亭。” 脑袋里全是恼人的画面,柳闲用力地屈起中指敲自己的太阳穴,好几次敲得头骨都麻了的时候,他才勉强从回忆里脱身,视野里终于分得清黑白色彩。 还没缓过神来,他就听到风声越来越大竟似长剑破空之声,树叶被吹动得越来越快就像有人在弹入阵曲,他眼前骤然一黑,倾着身子往前踉跄好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皮肤黏腻发腥,粘连着身上的衣袍。 是血。 疼痛让他终于恢复了意识,灵海清明,他听到有人噔噔跑来的声音。 “谢玉折……”他呆愣地垂下头,拔出插进自己肋骨的剑,细细地端详着,其剑柄后头挂着一条细长的红尾羽毛,是他先前无聊时亲手挂上去的。 剑柄上没有刻字,这是一柄无名之剑。 柳闲拎起自己被血黏在骨肉上的衣料,因痛轻轻地嘶了一声,皱眉道:“我被你的剑偷袭了。” 伤口离心脏不过两寸,他腿一软跌坐下来,紧皱着一张漂亮的眉眼,抬起头,看到已经越长越高的少年,立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少年并没有多余的举动,身姿依旧挺拔,只是低头看着他,眼里没有多余的神采。 柳闲手里紧紧攥着拇指大的长生骨,剑身的血流入手心,手心的血又沾上骨玉,好在他今日穿的红衣,什么都看不明显。 他看到昔日好友负手走来,那人不怒自威,身上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气。 而后他在少年身旁停了下来。 他看到顾长明递给少年一个丹药瓶,正是方才同他用长生骨换来的那瓶解药。 顾长明的面色终于了好许:“玉折,吃下能解你身上的毒,以后就不再用受他掣肘了。” 他看到谢玉折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出双手,万般恭敬地接过了药。 柳闲看着这幅画面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明明教过谢玉折,不用跪任何人。 他像是个闹脾气的调皮小孩瘫坐在地上,又像是个失血过多的傻子,定定地点着头,似乎在琢磨比天还大的大事似的,捂着自己被戳断一半的肋骨道:“好像有点疼啊。” 第084章 走向未来 天不生落座于仙山之上, 地势极高,滚滚的云层遮了半山腰。没有人知道多年前上仙为其取名时究竟想着什么,但在说书先生口中, 它这个名字的寓意,从那巍峨的七千阶浮梯之中,就可窥见一斑。 那是设宗百年后的某一日, 彼时的宗主下令将它从山脚搬到山腰处后,为了上下通行而建成的。白玉梯始于不周山脚,终于天不生恢弘的石门,从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丝毫不差地共七千阶,这是通往仙宗的、唯一一条能用脚实打实踩上去的道路。 但若想要走完七千阶玉梯而后造访仙宗,仅凭两条腿何其困难?而往来的至少都是已经小有所成的修士,那梯子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实际的用途, 御剑上山才是常态。 据说,此即为天下第一大宗对来者的第一道考验——无用之人,勿入。 此时柳闲就在这七千阶玉梯之上,虽然神志昏昏,虽然断了几根挨着心脏的肋骨,虽然伤口好痛,虽然双眼痒得想把它们抠掉, 但他觉得自己应当先回家去,回家去。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脑袋缺根弦的人, 许多时候一个地方怎么去,他要走很多很多次才能明了。往日有谢玉折在身边, 他都总东一晃西一荡地无所事事,反正那人总能带着他一起到想去的地方。 第169章 有些路走得多了, 其实他也记下来了,可此时他一个人站在不周山上,还没到其下四通八达的路口中心,竟然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还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他忘了好多事,但依稀还笑自己刚出了丑,神志不清的时候在那两人面前差点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那时候谢玉折在乖乖吃下顾长明递给他的药。 顾长明要他把长生骨还回去,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持剑相对,但或许是主角的剑气正好克他这条炮灰的命,或许又是因为点别的原因,他明明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但没有哪一次觉得,自己离死这么近! 连剑都召不出来,那两人却离他越逼越近,他往反方向奔去,双脚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浑身像是要上天堂了一般的轻盈,灵魂像是在和肉.体并排行走,而后听得几声玉碎般清脆的鸟鸣之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晕厥了。 再度醒来之时,他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细腻柔软的锦缎,床头放着他的芥子袋,他打开一看拍拍自己的胸脯舒了口气,还好还好,长生骨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 空气里是上等紫檀木的香气和他不喜欢的苦中药味,每一块看不出材质的地砖都雕花精美,青石的墙壁上四处都是流转着灵气的水痕。 光影虚虚实实地透过窗棂,庭院里错落有致地设着溪石、盆栽和花草,还有几只雪白的小团子狐狸,正躺在草坪上嬉笑打闹。再往近处看,即是双目好似碧色宝珠的杨老板,床头上放着一碗棕黑的药。 见杨徵舟一脸郁色地盯着他,柳闲别过脸不看那碗一见就让他泛呕的药,说:“每次要死了都会有人救我,我的气运也不赖嘛。” 一向温润的杨仙君似乎有些生气,他收起手中的折扇往床沿一拍,语调依旧轻柔却嘲讽:“我本来以为,上仙都这么主动求死了,我此行一定是来为他收尸,连他要求的粗麻布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他仅仅是昏迷了六天而已。” 他把仅仅和而已二字咬得格外重,明明是比碧玉湖还有清透的双眼,此时却因为血丝泛着点红,许是很久没合眼了。 “我只是不想活了,但也没到想死的程度,”刚醒过来柳闲又有了说废话的力气,可他又难以忍受地重重咳了好几声,歉疚地说:“只是害你和我一起浪费时间,也不知道你……”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杨徵舟并不言语,眼里特别的青渐渐变黑。柳闲看着他已经如常的瞳孔,低声说:“这一次,多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你还能和我说话,我就没有损失了。” 杨徵舟递给他一杯温水,眉眼里藏不住自责:“柳闲,我有错,是我把他带上天不生。” 他百年没回天不生,只知道山门早就被厚厚的阵法笼罩,却忘了要使用宗门里特制的通行令才能进去,若是强行闯入,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没有通行令,正想着该如何用幻术伪造出一个,却见谢玉折却莫名其妙拿了一个出来,说他可以先行一步。 前些日子,他打听过不少柳闲的消息,知道他们师徒正活得有滋有味,便对谢玉折多了几分信任,不疑有他地同意了他的提议,让他只身先入了山。没想到等他到了无悲殿的时候,却看到柳闲跌跌撞撞地就要滚下阶梯,而谢玉折和顾长明一动不动地冷眼旁观! 他想起柳闲曾经说过,他不杀谢玉折,谢玉折便会杀了他。 柳闲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把这种祸害留到反噬的这一天? 柳闲竟然还这样问他:“谢玉折在哪儿?” 杨徵舟半点温柔都没有了:“上仙大病未愈,何须在意那种人的生死。” 像是不解气似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柳闲的反应:“他在地牢里,被我锁了灵力,伤不了你了。” 那日救下柳闲后,他用了点小手段,把谢玉折也掳了回来,给他扣上缚灵锁,丢进了一个别人暂时找不到的地牢里。当然即使是顾长明找来了也无妨,渡劫期又如何?仍只是个凡人。 他原以为按柳闲的性格,若他还有精气神,一定会对谢玉折怎么出现在他手上这件事很感兴趣,没想到柳闲吃力地坐直了身体后,只问他:“能让我见见他吗?” 杨徵舟原本半分都不愿再提这个人,却见柳闲漂亮动人的眉眼里,疲惫掩都掩不住了。他何曾见过柳闲这副模样,仅仅是被拒绝了一次,他就以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自己,捂着自己刚受过重伤的心口,像是再也没有应付被拒绝的力气了一般,轻声说:“让我见见他吧。” 他沉默了许久后才说:“……好。” 柳闲手撑着床想站起来,却又吃痛一下坐了下来,无奈地苍白一笑,望了望春光灿烂的庭院,对他说:“外面花开正好,小狐狸也很可爱,能扶我出去坐坐吗?” “好。” “拜托你让他也来这里了。” 时隔六日终于见到柳闲,谢玉折看到他身着月白里衣,未曾束起长发,眉若远山,目似灵泉,面容苍白如纸,双唇只有被咬破的那一点仍有血色。柳闲双手半拢在宽大的衣袖中,正抬着头,无言看着满树的花,静得像一幅画。 谢玉折腾的一声跪了下来,深深地低垂着头,说话低而轻,不知是因为底气不足,还是因为自责愧疚:“师尊,我错了。” 第170章 柳闲的声音也好虚弱:“站起来吧,不必跪我。” 谢玉折依言站起了身,抬起手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如在画中的白衣仙人相隔千里,无力放下手后,他问:“师尊,您的身体还好吗?” 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柳闲,柳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双澄澈的眼睛骗过无数次,此时倒无所谓了,他笑着说:“我死不了。” 谢玉折想象过他们再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或许柳闲会责罚他,会不再理会他,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这样的反应比其他任何情况都更加可怕,谢玉折急忙解释:“师尊,那天我——” 而后他张嘴好几次都再说不出一句字来,心中充盈着深深的无力感,因为他猛地意识到,那一剑是事实、柳闲受伤时他正视而不见、背叛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实啊。 柳闲摇了摇头,声音比微风还要轻:“我想见你,不是因为想听你的解释,我不在乎那件事,你也不必多想。” 地上的两只小狐狸正在嬉笑打滚,他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张开双臂,笑着对谢玉折示意。 来时因为太过慌乱,谢玉折没有系紧额带,此时已经脱落坠到了地上,四周没有风,他身上的铃铛也不响了。 他看着柳闲弯弯的双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他喜欢看着柳闲的眼睛,当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心里那样高兴,可是如今他虽然在柳闲的眼里,可他却觉得那是别的意味。 面对柳闲突如其来的动作,他有些不明所以,却仍走上前去,弯腰回应了他的拥抱。熟悉的冷梅香里夹杂了好浓的药味,他已经不太能分辨的清,柳闲的骨头好硌皮肤好冷,他有好多话想说,可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只蜻蜓点水地抱了一下,柳闲便放开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惋惜:“其实你以后能长得比我还高,但你未来的样子,你没看到。” 他身上半分张扬的气都没有了,明明是弱冠之年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垂垂老矣,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仿佛这才是他漂亮皮囊里藏着的活了千年的老旧灵魂。 谢玉折道:“师尊,未来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完全僵住了身体。不知道何时已经有十多柄小剑在他身后蓄势待发,在松开手暴露出自己全部弱点的刹那间便点了他的穴,将他牢牢地定住身。他全身上下只剩瞳孔能动,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柳闲。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闲的动作太快了,又好像是他曾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 他手撑着桌面,缓慢站起身后,强行掰直了谢玉折的手臂,明明是十分虚弱的模样,可手上发狠的力道一丝都没有省,他撩开了谢玉折右手的衣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把锋利弯刀,朝他的手腕轻划下半指长的痕迹。 谢玉折能看到他手拿的刀柄上有他曾彻夜不眠亲手雕篆的花纹,上刻的是“玉折”二字,镶的是他苦寻来的宝玉七颗; 柳闲垂着眸,没有了眼绸的遮挡,他能看到那双比桃花还艳丽的眼睛里却全是他未曾见过的死寂和疯狂,而柳闲用这样的眼睛对他弯唇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但是这次我不能再出差错了,用你本人的血画符,我能看得更准确一些。小玉,别害怕。” 第085章 你必须死 柳闲一边画着显形咒, 一边慢慢说着:“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从前不在这个地方。刚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带来这里, 要我必须成仙。那时候我和千百万个小孩一样,看多了武侠话本子,觉得剑修天下第一帅, 于是我修了剑。” “后来我修成了。我有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就在水云身的小溪头坐着,往山下看,看好多人走过不周山脚,看山上的花开花落,看凡人长大老去又变成云泥,可新奇的是, 我永远是这副模样。” 此时他用手沾了血在谢玉折的手臂上画符,一如当时初见,只不同的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金印浮现。 看着柳闲脸上缓慢绽放的真切笑意,那一瞬间谢玉折的骨头都在发抖,他的手臂肌肉也正因为那道狭长的划痕而痛苦跳动,自灵魂本能而起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觉得眼前人好陌生, 可又比从前看到的他更真实,就像是收了别人打点钱的刽子手, 在安抚铡刀下的死刑犯,赏他断头前的最后一丝温柔。 “其实我也看到过你。” “我看着你很多次, 很多年。冰原的山上只有春天,我是个瞎子, 每天只能用皮肤和心剑的触感数蚂蚁、数死人,用耳朵听乌鸦叫、听人念经,用鼻子闻梅花、香烛和血的香气。这长达八十七年的春天,我什么都看不到,全都看着你。我看着你出生,活不过十八岁就死去,又看着你再一次出生。我看你春耕、夏弈、秋猎、冬狩,看你身边的四季美景,看你意气风发却又悲惨结局。” “后来我就想,我来陪陪你吧,这个给了我八十七个春夏秋冬的人。” 一秒,两秒……一百一十九秒,风都静了,谢玉折完全不能动弹,而柳闲地垂眸看着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话说的深情又动人,可看向他的眼神平静得连看陌生人都比不上。 第171章 谢玉折怀疑其实柳闲只是在盯着他面前的那团空气而已。至少他看别人的时候眼里还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排斥和疏离,而此时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被风呛地咳嗽了两声,连鬓角的碎发都在脆弱地颤动着,此时的这副模样倒是同从前和雍国里坐在木椅上的那个人完全重合了。许是因为重伤未愈,许是这几天吃了太多的药,他笑时眉眼间都氤氲着苦药味: “所以在你出生三年前我去了和雍国,后来你遇到了国师。” 同心护身咒一般最多只要三秒就会出现,此刻柳闲给够了耐心等待,可已经两分钟了,依旧没有丝毫要出现的意思,于是他才放开谢玉折的手,低声唤道:“不周。” 像是早已等在原地,话音未落,一柄骨色长剑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柳闲不佩剑,没人想得通他手上的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没了双眼还能视物一般。 他的声音绵长又轻柔,对谢玉折娓娓道来:“我还没有给你讲过我是从哪里来。从这里一路向西,最西边封着片冰原,冰原正中有一座开遍梅花的春山。很多人都以为这种奇观里面全是机缘,进去了就能找到法子飞升。但其实那里头只有座庙,庙里住了个和尚,关了个我。” 他执着剑,眼睛却看着谢玉折:“而所有对此一无所知的寻仙者,他们想成仙,就带着自己全部的身家去那地方历练,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我的剑下。而你未来也会成仙。” “师尊,所以……你要杀了我?”谢玉折本来还在因为柳闲长长一段的他听不懂的话而失神,如今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指着自己的剑尖的意味。 “你一直以为是有人加害于我,我才被囚春山百年,因此觉得我和那群人有天大的仇。顾长明有没有告诉过你真相?” 柳闲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话,自顾自说着,宽大的衣袖随风微动,他缱绻地笑了:“其实是我杀孽太重,自请入山,我不是你心中那么好的人。” 谢玉折深呼吸了好几次,尝试让自己镇定下来:“师尊,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只想从你口中听到你的故事,而不是从别人的嘴里。你口中的杀孽,我根本不在乎,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从没有受过从前的苦。而我只看得见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柳闲,仅此而已。” 良久之后再无人出声,听到柳闲沉默的肯定,谢玉折释然地缓了口气,他吃力地张开双臂: “但如果杀了我对师尊有用的话,我愿意。” 小院里的风实在太冷了,他的眼眶却在发热。柳闲还没动手,风吹过时他宽大的衣襟也有些散开,能看到他缠绕着绷带的心口,谢玉折抬起手,隔着空气远远抚上,歉疚地问:“师尊,还疼吗?” 柳闲终于开了口,他笑道:“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想刺我的剑疼不疼。” 谢玉折急忙否认:“难道师尊是因为这件事要我死吗?那天的剑不是我的本心,我好像在做梦,完全控制不了——” 就算他疯了也绝对不会持剑指着柳闲!那时以为自己在战场上,眼前是慌不择路的逃兵。战场之上谁人能逃?军律在前,逃兵一律问斩,所以他刺了过去。而后又以为自己凯旋,在宫里叩拜谢了帝王的赏赐。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了一大滩没有干的血,不远处是青鸾的鸣叫,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大的荒唐事,片刻后又倒在了杨家地牢里,在里面跪了六天今日终于能和柳闲见一面。 剑尖离他越来越近,谢玉折素日冷淡的脸上痛苦难掩:“师尊,我明明是和杨仙君一起进的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自己一个人出现在了无悲殿,我——” 他也有私心,他愿意为柳闲去死,但并不想因为这个原因死去。 人死了就再也无法相见了,而他想陪在柳闲身边,所以他拼命地想要解释,可他的话说出来就像笑话一样蹊跷,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又怎么能希望别人相信呢? 还是他太过弱小,才会出现这些自己不可控的事情。他这一身寻常的武功在修仙者的面前,就如杂耍一般不值一提,或许影响控制他的心智,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柳闲抵住了他话还没说完的双唇,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今日格外地有耐心,说话比春天流淌在石头上的小溪还要温柔:“和那没关系。我只是一直想要你死,而今天时机正好。” “一、直……?” “一直。” 谢玉折难以抑制地晃了晃,他好像突然被这两个字抽走了灵魂,双肩无力地低垂,虽然仍然直立着但却再也没了先前那样挺拔。睁开眼时,他的眼眶通红一片,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里滚落,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有血从牙印下溢出来。 他想质问柳闲,哽咽的哭腔却让他那副模样变得十分滑稽:“师尊,要是你从一开始想杀了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下手?过去的那三个月算什么呢……是因为需要我拿到菩萨针,所以还要再等三个月吗?” 柳闲安静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谢玉折的脸庞。 “母亲死后父亲也离开了我,我年幼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他们,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十三年前若不是你把我接出来,我早就死在里面了;后来要不是你,谢家人全都成了亡魂。你救了我好多次,我的命本来就属于你,我随时都做好了为你献出他的准备。哪怕是现在,你要我为你而死,我拔剑时也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只会想着还要和你道个别。” 第172章 他说话时连牙齿都在颤抖: “可是,原来在我因你开心的那些日子里,你想的,都是要杀了我吗?” 柳闲没有否认,只是别开了脸,不去看他狼狈的模样。 “师尊,你要杀我,只是因为想要我死,而不是别的原因吗?” 他愣愣地看着柳闲,眼里溢满了不可置信的泪水,只听眼前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有别的原因了。” 谢玉折从来没有哪一天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像是突然被人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失去了支撑,深深佝偻着脊背,肩膀随着抽泣而耸动,素日整齐矜贵的黑麒麟额带掉落在身旁,好像一只大雨中没人要的长毛狗。 他的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要杀我何必救我?那八年、这三个月,在你心里算什么?在你心里,我到底又算个什么呢……” 他原以为他和柳闲之间是有几分感情的,又或者说,甚至直到此刻他还有所希冀,认为柳闲要他的命是因为有用,而之前不对他动手,是因为舍不得,是因为想要看他再高兴几天,是迟迟不忍心,对他下不了手。 至少要是知道如此,他也能死得好受些。 没想到柳闲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他悲哀的控诉,半蹲下身,把他的手腕执了起来,无辜地指着说:“我只是在等它。它还在你身上,我就不能杀你,所以我等了三个月,现在它没有了。” 谢玉折手腕上的伤口却还在流血,柳闲拿出芥子袋里自制的最后一卷纱布,低垂着眉眼为他止血包扎,神情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温和。 他见谢玉折的手腕已经看不出法咒的印记,便打开了他的手掌,用冰凉的指尖一笔一笔,在他的手心里把符箓画了出来,他说: “这叫同心护身咒,早就被禁了八百年,寻常手段很难学到。若日后你成了顾长明的继任者,他准许你进天不生的禁地,且他还没有扔掉,或许第五间从上往下数第四格里还装有我的手稿。当年我在研究的时候详细做了记录,应该能帮你了解到不少。” “结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也就是说,要是我提前杀了你,我也会死。”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在杀人的时候废话的人,因为他知道,剑只有在戳穿别人的心脏时,一切才是尘埃落定,才最安全。 可看着谢玉折这张曾因日夜相对而无比熟悉的脸,他又不受控制地多说了几句,毕竟他这一剑捅进去之后身为主角的谢玉折就永远不存在了。 “原来在祈平镇的那天,你看的是这个;原来那时候你说没有它我就会死,是这个意思;原来在那个时候,你就已经……” 谢玉折死死地盯着他,喉咙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千根带毒的针,发不出一点完整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经握住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尖,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血流划过,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上的缚灵锁和腰间的铃铛都在不停地发出恼人的响动。 柳闲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说:“算了,这辈子你没机会了。下辈子吧,谢玉折,要是下辈子转世你和我能相见,而且你不恨我,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好师尊,到时候亲自教你。” “恨我的话,我也等你来寻仇。” “不过那都是下辈子的事,这一辈子——”柳闲的剑上寒光隐现,它想饮血: “你必须死。” 那一天在遗冢里,谢玉折告诉他,认他为主的那柄剑说,他和它没有特别的名字。 他笑着说怎么可能,可其实他知道为什么。 若是每一世皆不得善终,百转轮回,每一世相同的灵魂都有不同的名字,却连十八岁都不能活过,生死簿上没有记录,自然是个没有特别的名字的人。 而他的剑,跟着换了一个又一个名字的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倘若此时一死还有转世,他就会被阴差押过鬼门关,走上开满红花的黄泉路,在三生石上划掉谢玉折三个字,在望乡台上最后看一眼不存在的亲人,然后喝几碗孟婆汤,忘掉前尘后走过奈何桥,变成万千凡人中的一个。 转世何其玄妙,或许他会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或许他会是个名扬天下的高修,又或许他在田野间干了几十年农活,在私塾里做了一辈子教人读书写字的先生,也有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死胎。他可能变得很好或很坏,他会成家立业,有亲朋好友,仇人冤家,但他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和柳闲一样的人,不会再有人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他。 “哔——离线检测到当前任务进度为99%,系统将自动开机。” 在柳闲神飞天外的时候,突然有个刺耳的夹着电流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请稍等,系统数据恢复中。” …… “数据恢复完毕。” …… “我是c51790号服务系统,宿主,好久不见。” 第086章 心想事成 “你怎么死而复生了?”柳闲问它。 他明明记得, 在很早以前,这个聒噪没用的破系统就已经被他报废了。 c51790号系统说:“虽然系统处于关机状态,但总部程序已经提前将我维修完善, 并时刻关心记录着您的动向。离线检测到当前您的任务进度达到99%后,为了保护您的权益和安全,总部立即将c51790号重启, 负责在任务完成后将您迅速送回地球。” 第173章 任务…… 啊,是这样。 要不是系统突然出现的提醒,柳闲差点忘了,最初杀谢玉折只不过是他完不成就会死的任务,压根不是为了拯救世界的伟大举措,只是个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完成、却又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穿书早了多少年而难以预知的任务而已。 他原还想着,等到谢玉折下辈子来找他寻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没想到马上这一剑把谢玉折戳断气了之后, 他任务完成就会立刻回到地球,这个他活了千年的人间里再也不会有柳闲了。 不周剑锋仍抵着谢玉折的心脏,柳闲仍旧看着谢玉折,看他的嘴唇、鼻梁、耳朵,最后落在他的眼里。他一字一句开口,像是在初见时做了个自我介绍: “谢玉折,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十八岁, 你马上就是这个年龄;其实柳闲才是我的名字,是我爷爷愿我一生安闲, 为我取的名,兰亭则是来到这里后一位先生对我的称呼, 只不过后来所有人都那样叫我。我很挑剔,不喜欢吃甜食, 不喜欢吃苦菜,其实也不喜欢嗑瓜子;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睡觉,喜欢练剑,也喜欢……看你练剑。” 自顾自地说了一大段话后,他竟然放下了剑,拎着朝谢玉折向前了一步。那双眼睛微光闪烁,他把谢玉折从地上扶了起来,看着他,用剑柄帮他支撑住身体,拿出一顶缀着红花绿叶的柳枝环,戴在谢玉折头上。 他把花环扶正戴好,拍了拍谢玉折在地牢多天沾满了尘土的头顶:“好久之前说要做给你,可惜这个天气没什么好看的花了,我就用百炼谷特制的布给你折了几朵花别在枝条上了,这个花叫铃铛花,送给你。” “晚安。” 能和谢玉折说这么多话已经是对这些年相识相知的仁至义尽,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剑就已经往前刺去,可剑身竟然不自主地一歪,只插进了谢玉折身旁的石块里! 两只小狐狸受了惊,已经吱呀慌乱地跑开。随着石头破碎的那一声响起的,是一个空灵却波澜不惊的声音,像是正在凑他耳旁说话一般:“兰亭,你冲动了。” 柳闲绕到谢玉折的身后,膝盖一顶,谢玉折便无力地只能瘫在他身上,而后他抬眸看向来人,对为首的那位行了个礼。 “夫子。”谢玉折听见他说。 在他的印象里,柳闲可以是随心所欲的,是喜笑颜开的,是正经的,是坚定的,却独独不该是这般—— 恭敬而顺从的。 他微扬的下颌可以在调戏人时垂下,可以为靠近他说话而垂下,可以在拈花弄酒时垂下,却绝不该是—— 卑躬屈膝地立在另一个男人对面,恭敬地垂下。 总自诩天下第一的柳闲,怎么能对别人弯腰? 来人身后还有个和尚:“上仙,贫僧有礼。” 柳闲道:“我竟没想过你们两位会走到一起。” 他没有给步千秋身后那和尚任何一个眼神,只在和尚对他行了个单掌礼后,轻飘飘道: “大师,这是你重新找的靠山吗?很有眼光。” 绛尘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却又被步千秋安抚了下来,沉声道:“放走您是小僧失职,但小僧与千秋仙君同行,并无他意。” “千秋仙君……”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柳闲笑着问被这样称呼的人: “你不让我杀了他?” 步千秋今日又换了一幅模样,他有一头银白的长发和淡灰色的瞳孔,神圣的不像这个人间的人:“兰亭,你累了。我要带你回去,好好休息。”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柳闲的视野就骤然变得漆黑,他踉跄了一步,突然陷入的黑暗让他难以行动,只能站在原地维持平衡。他仍旧让谢玉折支撑在自己的身体上,垂头俯在他耳边道: “谢玉折,总有人要救你。” “但我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拦——不管是谁。” 话音落下不过眨眼之间,他们竟已不在杨家的小院,反而齐齐立在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柳闲抬起手,刹那之间四周爆起让人目眩的冷光,以他为中心的五尺之外团团围着上千柄长剑,形成一个屏障将他和谢玉折牢牢围住,而步千秋和绛尘身前更是或直或斜地插着五柄似寒冰做成的大剑,大地震动,碎石横飞,他们无法再向前! “强弩之末能做到如此,很好。”步千秋平淡面色不改,他止住绛尘向前的脚步,静静看着剑阵中心的两人:“他用剑心做成的剑阵,我们破不开,不必徒劳。” 一向是没有语气的电子音的c51790今日就像是在过赛博春节一样喜悦,它说话时连背景音都放着《常回地球看看》,每一个字的语气也都像是被程序设定好了一般的喜庆上扬。它一边在小小的电子屏幕上播放地球的优美风景,一边念有关重返地球的温馨提示,可柳闲没有听。 他垂着眸,看着其实并不能看到的谢玉折,声音又低又轻,好像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 “谢玉折,好遗憾啊。我刚刚发现,下辈子你见不到我了。” 即使谢玉折为了寻仇,不喝孟婆汤,跳进忘川河,被蛇蝎撕咬千年,换一条路进入轮回,下辈子也再也不能遇到他了。 “一个叫柳闲的人,你能记住吗?” 他这样发问,却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因为谢玉折早被他下了噤声咒,无论如何都再不能说出半句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好似诀别的一举一动,连挣扎都做不到。 第174章 “记不住最好。” 柳闲笑了笑,合起双手朝谢玉折拜别道:“此行将别,柳闲祝你后世福禄欢喜,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儿孙满堂。” 他捧起谢玉折的脸,小心又虔诚地、在他鬓角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而后嗤的一声,长剑刺了进去。 谢玉折倒在地上的时候发出砰的一声重响,自从把剑刺入之后,柳闲就再也没看他一眼。 周围庞大的剑阵摇摇欲坠,有些已经呈现了半透明的状态。他没看气息奄奄的谢玉折,只背过身,蹲在他身边,一片一片捡起了被自己剑意割碎的掉落在地的额带,又拿出那柄嵌有七颗宝珠的小刀,割断了谢玉折的一小束长发。 他又割下自己的一束,笨手笨脚地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才歪歪扭扭地系好一个牢固的结,把额带和发结放进同一个红布袋里,贴身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往前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也没再看那两人的行动,只是仰头看着天上刺眼的太阳,低低地唱着悠远又不成调的曲子: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1」 天空正中间的太阳照得他像个没有影子的鬼,鬼跌跌撞撞地差点要倒在地上,长长的曲子里夹杂着短短的一句话:“我不会忘了你。” 系统欢快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检测到宿主已完成任务关键步骤,重新计算进度中!正在加载当前任务进度:99%,99.2%,99.4%……返程项目已开始加载!恭喜宿主,您即将重返家园,c51790已经检测到了您的喜悦之情!本次任务时间跨度广,难度高,当前即将完成,时空管理局会对您做出奖励,回到地球后,保留您的长生体质!” 柳闲皱着眉道:“你这检测系统……” 而后他问了系统那个他一直觉得很好笑的问题:“地球上还有姓柳的人吗?” “宿主,系统检测到您在这个地方也没有亲人。” “你还真是懂人性关怀。” 系统的波澜不惊的声音里隐隐约约藏着几分骄傲:“宿主选择关闭系统后,c51790一直在时空管理局观察您。经过总部程序对大量的数据进行分析后,系统认为,过去您的生活条件并不优越,部分经历违反人道,对此我们深表痛惜。出自对人性的关怀和爱护,系统认为离开这里会更加安全。因此,c51790衷心地建议您,回到地球。” 柳闲问:“这个世界除了主角之外,其他人有轮回吗?” c51790停滞了片刻:“这超出了系统的计算范围,无法得到准确结果。” “不准确的结果是?” “宿主,普通人很可能没有。” 柳闲问:“那你能让我变回普通人吗?” “宿主,生命美好而珍贵,您……”c51790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一柄滴着血的剑抵住了,它很通情理地住了口。 而后它屏幕上的进度条变为了100%,它说:“恭喜宿主,系统检测到任务已完成!恭喜宿主!” 所谓任务的进度,不过是谢玉折咽气的程度罢了。 所以现在谢玉折死了。 “任务已完成,您可以选择关闭‘难得长生’的增益效果,失去不老不死的身体,获得普通人的体质,您会伴随年龄增长老去,也有概率因为各种突发事件死亡。但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关闭该体质后将不能再重新开启,请您谨慎选择。” “生命美好而珍贵,青春美好而珍贵,c51790不建议您选择关闭。” 柳闲没有犹豫地说:“我选择关——” 正当此时竟有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梨花飘了下来,他抬起手将它接住,洁白的花瓣上沾了血,一半红、一半白。他将它握紧,正要捏碎却又松了开来,而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算了,以后再说吧。” 他往前走,走到荒原边上时,有一条大河。大河旁有一颗高高的树,树干上吊了个秋千,秋千上有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这样汹涌的河流在她脚下就像一条山上的小溪,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秋千,双脚划过河面,逗起浅浅的水花。 她手绕的红线和散开的长发一起随风飘动,笑得像一首动听的琴曲,转过头对柳闲道: “兰亭,一切都是你想要的模样,何故如此丧气?” 秋千旁摆着一张石桌和石凳,柳闲坐了上去,长剑落在地上,他将早已放在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看着宽广的河流,虽然没有说话,嘴角却噙着淡到几不可见的笑意。 他又倒了一杯酒,将它慢慢洒到地上,笑着问: “心想事成,我怎么会丧气?” 女子在荡秋千,他在一旁饮酒,他拿出那两缕长发,抛给不远处的方霁月,她手中的红线不断地在那两缕头发间翻动。二人无言之时,有刺耳的声音响起: “警报!警报!警报!” “任务记录失效,程序运行失败,系统数据紊乱,疑似故障!疑似故障!” 他在心头缓缓地说:“你想要我回去,是因为按总部的规定,任务完成后系统必须离开宿主的身体,你不能再控制我。可你又忌惮我的实力,怕我留在这个地方做出危害你利益的事情。” 第175章 系统说:“过去c51790判定宿主有足够的能力,认为无需插手您的行动,并非漠视您的安危。” 柳闲笑得荒唐: “我吃尽苦头才走到今天,这千年你们只在一旁偷窥我之外,什么都没有做。我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人,结果就因为你的一个任务被埋在土里几十年、几百次走过鬼门关、全身没有一处骨头筋脉没断过、没有一种毒没尝过、眼睛变成了两颗透不了光的珠子只能用剑气感知一切,我拼尽全力只为了活下去,你们告诉我只是无、需、插、手?” “长生不死是我自己凭本事得到的东西,就算我不想要了,有或无的掌控权也不在你手里。既然你决断我的事无需插手,那我要不要回去,也全凭自己心意了吧。” 他听到系统的电子音已经在他心中发了狂,屏幕上多了一整串无意识的乱码,滋滋的电流声吵的他耳朵疼。 方霁月指尖凝起火光将结发烧成灰烬,柳闲屏蔽了一切只听到: “滴,滴——系统检测任务进度中。” “您当前的任务进度为:1%。” 任务进度之后跟着的那个数字一直在无规则的跳动,正数、负数、甚至是各种字符,伴着发出爆破声的系统电子音,这进度条显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方宗主,今日春光正好,能与您一同踏青,是兰亭之幸。” 他看着眼前漠漠荒原,笑着和方霁月对饮一杯,而后雪花屏显示的上最后一行字便是: “当前已强制关闭返程地球的程序。” 第087章 神仙日记(看作话) 我自以为算尽了未来事, 那一日也早知道谢玉折在殿内藏着,却不知道他竟然是为了等着对我动手。 倘若他是听了顾长明的话想要杀我,这样的理由当然说得过去, 顾长明教了他、对他好,他刺我一剑以作回报也未尝不可; 倘若他那一日是如他所说受了幻象影响,而彼时他身旁立着的那位渡劫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普天之下能把幻术精通至此的只有杨家的两位姐弟了,但杨徵舟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不会追究这件事,只是心脏每跳动一次都会刺刺的疼,彼时的剑尖离心脏只差一寸,谢玉折的剑烫得像一块赤红的烙铁,烫得我额间的符印都像烧焦了一般,红得吓人。我的血液正在流失,可我却知道, 有东西正在随着它回到我的灵魂。 那一剑后我昏了六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沈素商抱着个圆嘟嘟的小孩,忧心忡忡地对我说:“阿闲,今日我和镇南抱着小玉去西山踏青,路过的道长突然停下来嚎啕,边哭边说这孩子命途坎坷,苦苦百世, 可怜可怜。虽然只是听他随口一句,可我……也有些担心。” 我知道这道士没说错, 也不欲将沈将军蒙在鼓里,便点了点头:“这孩子的确生而带两劫。” 沈素商拿着拨浪鼓逗小孩的手瞬间停滞了, 她急切地问我:“是哪两劫?” 我说:“短命、仇杀。” “那该怎么办?那位道长给了我一把刀,说要为他放血换骨, 破除他的灾厄……他说要是我们下不去手,就和他结缘,结缘后他和小玉之间有了灵魂媒介,他会为他开坛做法,小玉就不用受苦了。我虽觉得他的话信不得,可还是想来问问你。” 沈素商从怀里拿出一把早就生锈了的刀,我瞧那把刀和我从坟堆里掏出来的差不多:“等你答应了结缘他就会索要你的传家宝,他只是想骗你的钱。” 母忧儿女难,绕是沈将军也慌了神,她问:“可连你都说他有两劫……是不是还需要为他算一算,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算。” 我打断了沈素商焦急的询问,将那柄青铜刀碎为齑粉:“不用听别人的话,也不用担心。” 我抬手想捏捏熟睡小孩的脸庞,又怕他被弄醒后又对着自己哭,于是作罢,只伸出食指摇了摇他手上戴着的长命锁,下缀着的铃铛清凌凌地响。我把手拢进衣袖里,笑着说:“劫煞而已,我能克之。” …… 丙丑年二月初一,赌气走了九年的谢大将军终于回京了,走的时候,顺手接走了只有十二岁的谢玉折,要带着他从此去边关常住。 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其实不该去战场的,我拦住谢镇南,他却很无奈又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盔甲:“是谢玉折自己求的皇命,我哪敢抗旨不尊。” 当时我连手炉都拿不稳了,嘴角抽抽着问他:“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谢镇南又爱又恨地看着我:“这要问他义父咯。”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很莫名其妙。 搬出国师府的时候,谢玉折没有掉眼泪,他眼眶通红地看着我,好像两颗糖葫芦,带着哭腔对我说:“哥哥,我要走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叹口气:“我知道。” 结果谢玉折一直立在门口不走,我原以为是这个小孩后悔了,会说出想留下来的话,所以已经想好了面圣的说辞,准备让皇帝收回成命,让谢镇南这种糙汉出去吃苦就行了。 没想到这小孩只是丢下行囊冲过来抱住我,我这副弱骨头差点被他碰垮,我扶着腰,看他抿着嘴唇,满脸严肃地对我发誓: “哥哥,我一定会像您说的那样,成为一个骁勇的小将军。我会打很多场胜仗,击败很多敌人,守卫和雍的领土,守护四海的百姓,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再领着陛下的赏赐,回来见您。” 第176章 ……原来那天谢镇南是这个意思。 谢玉折的声音随着他的哽咽抖动,我差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被我养得又白又嫩的脸上有一双澄澈的眼睛,里面蓄满了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他迅速抬手一抹眼泪,未干的水光便洒在他半张脸上。眼神认真到我都不敢对视,他郑重地问我:“你会等我回来吗?” 我想了想在其他家庭里,家里的小公子出门之后,那些大人是怎么做的。 于是我为他披上小披风,说:“当然呀。” 谢玉折离京之日,春寒料峭,晨光熹微,这里没有暖气,我的身体畏寒,初春仍要披着狐裘,双手拢进温暖的手拢里,和皇帝一起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上,垂眸看着大军出征。 微风吹过的时候,我的喉咙就发痒,不时抬起手咳嗽两声,有些煞风景。 更可怕的是,我一咳嗽,周围的太监侍女就像看到我血溅当场了一样慌乱,急急忙忙地在我身边围成一圈,严丝密封地围成个人墙替我挡风,还整齐划一地说:“国师大人,您先进殿吧,今儿天凉风大!” “我很好,你们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担心我。”我尽量笑得轻松好看了点,想让他们放松些,今日该是喜庆的日子,而且他们这样站着……我明明是来送别人的,却只能看到他们的背了。 沈高峯也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担忧道:“国师,你身体不好,就先进去吧,有朕在这里,就已经足够。” 任由帝王俯瞰的城墙上不该出现第二个人,他希望我这个风一吹能被刮三里远的浑身冒药香的神棍能自觉离开,我知道。 我就不走。 我说:“今日我朝出征除寇,我身为国师,却身虚体弱,无以塞责,只能目送心祈,施以微薄之力,惟愿大军凯旋,将士平安。” 为了让所有人听清楚,我说得又慢又稳,说这句话时轻轻喘了好几口气,还不停地眯眼、掐指节,他们以为国师大人在做法呢,可要人命的战争哪是我这种在府邸里养尊处优的人能轻易左右的。其实我只是在用力看一个人。 谢玉折年纪尚小,却仍独自驾着一匹马出了城门,他的马在往前,他却回头遥望着城门上。他一直在朝这方向用力挥手上的鞭子,我眯上眼是想很认真地看他不停开合的嘴唇,可惜还是距离太远了,看不见更听不清。 天冷风寒,我这具身体不好用,明明没站太久,中途就几度头晕目眩,差点昏过去。不过送行就要送到底,身为义父更要有家人的责任心,于是等到谢玉折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军队的尾巴也消失在视野中时,我才回去。 希望小将军能平安吧。 …… 我在路边喝茶的时候听说,每每谢小将军率兵返京,都有万人空巷,满楼红袖招之盛景。这一次大军凯旋,我特意寻了个空闲时间去看热闹。小将军英姿挺拔,果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我瞧路边的大叔大婶好些都想要这样一个小儿子,不过呢,他是我养大的。可一算十六岁也快过,他又长开了些,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 圆月当空,我在军营帐篷外头,听到有人艳羡地说,谢小将军上次凯旋,皇帝给了他一柄宝剑做赏。我依言新奇地看向营帐内,谢玉折身着轻铠,正襟危坐,桌案上摆了一把镶了玉的剑,那柄剑虽然没有灵气,但在下修界已经算得上至宝之物,这一次皇帝估计对侄儿的战术满意极了,才会送他这样的东西。 我也挺高兴的,可惜受赏的本人看着却不太高兴。他手握着狼毫笔大开大合地写着字,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 我站的位置离他有点远,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我不懂带兵打仗。 他是在琢磨未来的战略,还是在给见不到面的小姑娘写情书? …… 一支暗箭射入了谢玉折的小腿,直接扎进了他的骨头里,他的马没了力气,还摔断了两条腿,只能趴在一旁等死。这条山路蜿蜒复杂,暗中投敌的亲信害了他整支军队,谢玉折落了单,重重敌兵将他紧紧围住,明明都要死了,他居然还不投降,太倔。他满身都是血,和困兽没两样,却还在徒劳抵抗,可惜敌人已经挥舞兵戈冲了上来。 必死之局啊。 不过我再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下着小雨。我刚从春山寺里出来,去给李家当铺的小女儿送手串辟邪,就见他收伞进了来。他浑身上下都是完完整整的,我又刚出狱心中一高兴,便和他聊了几句。 他眉眼锋利,眼神冷得像冰,笑也不笑,边关的风霜把他催的一点都没有从前的活泼样了。他腰上挂着从前长命锁下缀着的铃铛,拿着沈素商当年给他塞在长生玉里的当票,从李福那儿赎走了一个空盒子。 临走时他拉住我,叫我国师,我不认,他就不走,还告诉我他叫谢玉折。 我没办法,穿上他给买的好看衣服,泡了次明显是他刻意安排的澡,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后来莫名其妙……又把他收为了徒。 …… 谢玉折去了群青宴之后,我终于找到机会出去走了几圈。杨徵舟是个见多识广收藏丰厚的老狐狸,那十天我帮了他几个忙,换了他几株灵草做蛊。 很早以前,我就给谢玉折下了蛊。 在青衣河边,我离魂归来说他昏倒给他喂药稳住灵魂,是第一次;后来他被追杀重伤,为他止痛又是一次,许许多多次,每一次他伤痕累累回来,我为他疗伤,都会给他一颗药,药里皆有蛊。 第177章 那一日群青宴终赛,我去看他,我说为了比武公正,谢玉折也需要吃下一颗断续散。 但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吃顾长明给的药?顾长明一向是会在药里装奇异毒虫的人,更何况断续散揠苗助长,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所以我把那颗药掉了包。那是最后一味蛊,谢玉折吃掉它之后,除了死就再也没办法解开蛊毒了。 我怕别人对他动手脚,自己却在给他动手脚。我告诉谢玉折我不是好人,或许并非提醒他当心的意思,只是想慰藉我仅剩的良知罢了。 我原有的所有断续散都在顾长明手里,因此那日的药里并无半分能让他变强的东西,我相信他能赢,赢不了也没关系。 其实不用他在镜湖玉宴夺魁我也能拿到菩萨针,但我仍用这样一个理由让他去了。我和方霁月送他上修界最大盛会的入场券,他自凭本事得到和实力相称的席位。于是他让天下人都知道世界上还有谢玉折这一号人物,让宗主长老们看到这个人的确富有才能。 谢玉折就快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多就要弱冠,正是春风无限的好年纪。而顾长明虽然人有病,但却是个看到天才就走不动道的疯子。那天谢玉折昏倒后,他眼里的焦急不像作假,之后甚至废了赵元修,我想,他不会害他,而是在为谢玉折清理位置了。 他比我更适合做老师,既然他欣赏他、有意栽培他,谢玉折也的确该跟着他,成为他的徒弟,凭着他的天资和努力高歌猛进,名满天下,剑术卓绝,最后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也不无可能。 谢玉折进步太快了,等到顾长明反应过来这个人会威胁他的地位之时,他已经来不及对他下手了了。 我知道,如今名为“谢玉折”的这个灵魂,已经轮回很多次了。我是长生之人,看着他没有一次活过了十八岁,但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被我杀死之后,他不再是某一本书的主角,他的一生不再是既定的剧情,没有长生护身咒也能好好活下去,他和他的剑从此都可以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天下无双的人,总有一日他会和我并肩甚至超过我。他和我不同,他的剑上不会沾无辜之人的血,他会斩除妖邪、替天行道,会为一人也会为天下人拔剑,还有,他修的不是无情道。 他伺候着我过了三个月舒坦日子,我陪他找到了他从前用过的剑,他夺魁帮我拿到了菩萨针,然后我杀了他,我的任务完成了,这个世界不会再崩坏,从此我逍遥他自在,我们的交集到此就要结束了。 这场名为轮回的旋涡,我带你出来。 第088章 两地分居 “大大该起床哒!大大该起床哒!” 脸上毛茸茸的触感痒得让柳闲想笑, 他朦朦胧胧睁开眼,是一只小松鼠正坐在枕头旁边,用蓬松的尾巴为他扇风, 这声音就好像是从它嘴里传出来的。 辞别方霁月后他明明回祈平镇的废墟里待了很久以避风头,现在这又是在哪儿? 此时他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树干茅草盖着的小屋四面透风, 风吹过他额间的薄汗时就掀起一股凉意,柳闲顿时戒备起来,刚要护住自己,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别碰这里,我在为你治病。” 眼前的女子用木簪端庄盘起一头黑发,穿着一身西子绿宽袖袍,正垂着淡灰色的眸子看桌上掀开的医书。她的手也没闲下来,一只手握着柳闲的手腕, 另一只手从他脸上取下毫针,像个出自名门的可靠女医。 女子行医姿势未变,随口道:“小松,他醒了,让他喝水。” 柳闲停滞了呼吸,直到看到小松鼠用尾巴给他送来一碗清水,他才闭上眼舒了口气, 饮尽后道:“夫子……是你啊。” 每一次和步千秋相见,他都和上一次的长相不同。或许是他总是爱易容, 亦或这些都是他的替身,总之, 这么多年,柳闲从来没有见过他连续用一张脸超过两周。他不知道这人的真实容貌, 不知道他究竟是男还是女,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人,或许千变万化才是步千秋的本质。 每一次改变外貌时,他的服饰、姿态和声音都会随之改变,只有那双淡灰色的瞳孔里永远留存有悲悯的光。别说灵力了,他周身一丝特别的气都没有,走在路上不会发出丝毫响动,就好像他本身是团空气,一旦从视野里消失就再也不能找到他,而遇上了,也只能通过眼睛大致分辨他。 步千秋一边看着医书上的图画,一边悬着执针的手,像话家常一般对柳闲说: “谢玉折死了。” 柳闲毫不意外地“啊”了一声:“我那一剑没有省力气,他活不下来。” 步千秋捏着针,隔空在柳闲脸上比划了好几下之后,才慢悠悠地扎进他的皮肤:“你明知道他轮回了这么多次,终于攒够这辈子的气运,却又让他再次不得善终,难道不怕他以后知道真相,怪你吗?” 柳闲理直气壮地说:“恨我的死人不止他一个。” 步千秋问:“你是这样想的吗?我原本以为,无情道有大爱,他死了你仍会难过,没想到你却像压根不知道此事一样。” “他的死是我动的手,要是我还伤心,未免太有病了。” 比起被遥远且压根看不见的人怪罪,比起为一个被自己杀了的人伤心,现在柳闲更担心的是他的脸—— 第178章 虽然他眼睛不好使,但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步千秋手上拿的书,是《零基础也能学针灸(小白入门无忧)》! 步千秋察觉了他的视线,坦荡地点了点书封:“今日对针灸起了兴趣,随意买了本书看看,应该能学。” 柳闲用喉咙闷闷地“嗯”了一声,脸上却连一丝肌肉都不敢动了。 神通广大的夫子啊,零基础当然能学针灸了,但不一定能直接往活人脸上扎啊! 步千秋仍旧给他扎着针,很平常地说:“我熟悉你的容貌,若是扎坏了你的脸,会为你找一张和你完美契合的皮,画上你原来的脸,再为你装上这张皮,你和从前不会有丝毫变化。” 柳闲沉默了。所以你先前那么多不重样的脸,都是画皮吗? “……属于经外奇穴,可医头痛、目疾、面瘫。针不宜过长过粗,点刺出血或至多半寸,若用力过猛,易致人头晕昏迷,大量出血……” 步千秋拿着一根长针抵在柳闲的太阳穴口,认真地念着书上洇着墨的字迹,他分心对柳闲说:“而且我不止熟悉你的容貌,所以你不用对我伪装。你走之后,我很惋惜地去为少年英才收尸,可是他的尸体消失了。告诉我,谢玉折活过来了,你让他金蝉脱壳,对吗?” 柳闲敛下眸子,余光见眼前人掠过千万云烟的灰眸注视着他,避无可避,他只好轻轻地“嗯”了一声:“那时你阻止了我。难道你也牵扯其中吗?” “啊……没有的事。”步千秋放松地笑了笑,他把医书一合,像是全部学懂了似的,手上微微一用力,毫针刺入了柳闲的皮肉:“我不关心别人的生死,那天只是想看看你近来是否有进益;让小松把你带回来,也只是想为你治病。” 此时他用的声音成熟又稳重,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是个可靠的医师,可若光顾着他的动作和话语,不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作风,旁人总会觉得,这不是在给柳闲治病,而是在对他用刑似的。 对了,治病!? 柳闲急急忙忙地问:“我的什么病?”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病? “你往灵海融了一根菩萨针,眼睛清明了几天,看似实力大增,实际上透支了身体。要是还不真正恢复,你迟早会完全失去视物的能力。不过,我已经为你找到了疗法。” “不必劳烦——”柳闲婉拒的话只说了四个字,已经听得那人平淡道: “刚才你喝了药,我给你扎了针,你睡的床上也画有定身的阵法,等着它生效吧。” 步千秋向来说一不二,柳闲偏头看到桌上的空碗,碗里残留着黑绸的药汁。 “药……?”不说不知道,这一说,他突然发现自己满嘴都是浓浓的苦药味! 步千秋说:“方才小松给它施了障眼法,让它和清水没两样。若是我不这样做,你不会喝。” 柳闲愣了愣,旋即痛苦地皱起了一整张脸,反射性地捂着胃干呕了好几次,不过药汁已经浸入了他的灵脉,他什么都呕不出来,好在身体并无不适感。 方才叫他起床的那只松鼠就是小松,它抱着自己的尾巴,正高兴地来回转圈圈,呜呜地叫道:“哒哒哒哒,是我我我!” 那碗黑乎乎冒泡的不明液体残留物还在眼前,已经喝下肚的柳闲只能无力地别过头去,丧气地开口:“多谢夫子大恩,兰亭一定任您差遣,万死不辞。” 步千秋摇头说:“这百年我在学习医术,只是想再试一下这个药方对人体的副作用,没有让你帮我做事的意思。我有把握它能医好你,且副作用不会对你造成过多影响,我自己已经试过了。” 柳闲问:“会有什么副作用?” 步千秋拎起小松鼠的后颈,把它放在柳闲怀里:“几年前,我看到小松的右眼里插着一支箭,巢穴里全是血,我见它可怜,于心不忍,就把它捡了回来。那时候他的一只脚比你整个人还大,由于太过凶恶,妖林里人和兽都不敢靠近他。” “然后呢?” 柳闲僵硬地给他怀中“一只脚比我还大的凶兽”小松顺了顺毛,心里多了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听见步千秋继续说:“不过喝了我的药之后,它就变成这样了。” 小松鼠舒舒服服地在他怀里打了个滚,高兴道:“哒哒哒哒,我是小松哒!” *另一边。 欻—— 美人如镜花照月,荒草在风中呢喃,如同新婚夫妻洞房花烛时的羞涩低语,却遮不住剑刃破空,刺入心脏的闷响。 “师尊!” 天刚刚亮,谢玉折就惊醒了。 他蜷在锦被里,额头冒着冷汗,脑袋里仍混沌着自己死时在望乡台眺望到的空茫景象,心口仍存着被一剑贯心的靡靡幻梦,他吃力地坐起身,将放了一夜的冷水一饮而尽,屈着腿愣了良久。 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让他讨厌了呢?师尊哪怕是骗我,说杀了我对他有益都好,怎么能说只是单纯想要我死呢? 倘若有苦难言,可又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说呢?只要他开口,有什么事我不能为他去做呢? 他实在想不通。 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门外人温声道:“师弟,宗主请你在日课前去藏书阁外茶室一聚。” “好。”谢玉折松开自己疤痕狰狞的心口,右手放在床头一丝不苟叠放着的天不生弟子服上,生茧的手指蜷缩了好几下又张开,他最终还是穿上了这身死白的衣服。这不是师尊喜欢的颜色。 第179章 那一天过去已有三个月了。 他和柳闲在一起的那三个月,师尊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每一天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可如今又是三个月过去了,这些天究竟做了什么他竟一点都记不清,浑浑噩噩的好像压根没活过一样。 他只知道自己明明都死了,正在奈何桥头排队领孟婆汤喝,睁眼的时候却在天不生的床上睡着。为他送药的仙君说,那时他身受重伤出现在天不生大门口,巡逻的弟子发现了他,交给门内的医师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也成为了传言里的人物。 有人说他运气好,都要死了还能遇着贵人;有人说他本就在群青宴上大放异彩,被宗主青睐的人当然要尽力救活;还有人说,倘若他那时候真的要死了,天不生七千阶玉梯,他又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到茶室的时候,顾长明正在下棋,对他朝对座一指:“来。” 谢玉折依言和他对弈,一炷香后白子就快被吃了个干净。顾长明皱着眉说:“你的状态不佳。昨夜又做噩梦了?” “嗯。” “梦见了谁?” 谢玉折死死地攥着手里的白子,力道大到差点要把它捏碎:“柳……兰亭。” “又梦见他杀你了?” 谢玉折诚实道:“宗主,我忘不掉。” “我很少见他执剑。但那天不周贯穿了你的心脏,你本来该死了。” 谢玉折掐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心,迅速接了话:“宗主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此生难忘,弟子愿为您赴汤蹈火,偿还恩情。” “你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他知道我想栽培你,又决意要你死,兴许找我要回长生骨,都是怕我救你。不过你做得很好。那日你趁他不备刺他一剑,他神志不清,我才能掉包长生骨,有它你才能活下来。一个弑徒,一个叛师,你们才是绝配。” 所以那一天被柳闲拿回的是假的长生骨?可他那日的昏沉,当真和我有关吗? 谢玉折还记得,顾长明喜欢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他曾让他刺伤柳闲以表忠心,毕竟那一剑之后谢玉折和柳闲就是河两岸的人,而后来他竟当真失控这样做了。 他恭敬道:“那一日,我只是想完成宗主您的嘱托,并未有他想。” 顾长明随口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吗?” 心脏怦怦跳的时候,谢玉折就觉得心口好痛。 他掐着自己的掌心,闷闷地想,原来那天我刺向师尊的那一剑,也让他这样疼了吗? 不过片刻他就回过了神,顾长明正满意地看着他,他眉眼低垂道: “我不知道。我原以为,拜他为师、服侍他,他就能提点我,可他只是差使我,连入群青宴也是为了替他拿到菩萨针,甚至最后要杀了我。虽然我背叛了他,可他对也我根本……不是真心。” “天命书上写着,你不死,他就会死,他看过那本书。” 顾长明冷冷地笑了声:“他惜命,会抓住一切能活下去的机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不过我早提醒过你,在修无情道的人心里,人和花草没两样。他开心时能赏你几句好话,没趣了也能赏你两个巴掌,可你不信。” 谢玉折放下最后一粒白子,道:“是弟子醒悟得太晚了。” 顾长明道:“不算晚。他不惜才,我却可以收你为亲传弟子。” 并未见得谢玉折有多高兴,他凝重地摇头道:“宗主,先前我在镜湖玉宴昏倒时,他称我为他的弟子。天下人都以为你们是好友,上修界规定一人一师,要是他未曾说明,我又拜您为师,或许会对您名誉有损。” 顾长明点了点头,收起棋子时轻描淡写地说: “他曾被我重伤,双目尽废,囚于山寺懈怠百年,又据你所说剑心成阵,如今一定身负重荷,近些年都不会再露面了。而他不开口,你的确不能拜入我门下。不过,上仙是天不生掌门,你身为他的弟子,便是天不生的弟子,如今他外出游历,自然该由我代为教导。” 桌上是苦苦挣扎多次却仍烂透了的败局,看着输了满盘的棋局,谢玉折又黑又深的瞳孔里藏不住浓烈的偏执,他紧握着腰上的无名剑,低声道:“弟子都明白。” 顾长明拿出一张令牌交给他:“你在天不生学剑,比在他手下要好的多。这是藏书阁四层之上的通行令,只有亲传弟子能活得,我交给你。等你学成出师,如何不能还当日的耻辱?” 谢玉折接过令牌,拜谢道:“多谢宗主。我一定会勤学苦练,不负师恩,以报当日之仇。” 第089章 前往北原 今日是在天不生修学的第一天, 谢玉折如往常一般早早地起了床。 往日在小院的时候,他会先煮一碗热茶,做一锅热气腾腾的早餐, 先吃一些填饱肚子,再温一些等着不知道多久会起床的柳闲,解下围裙后, 就能带着新一天的满足开始读书练剑了。 小院里没有仙器宝物,只有个光秃秃的泥巴地和一棵勉勉强强能遮挡阳光的树,在那样小的一个地方从早到晚,他竟然也没有觉得枯燥乏味过,每一个夜晚都好期盼下一个白天。 可如今在陈设恢宏的天不生,即使昨日已经有师姐为他介绍这里的衣食住行,可他依旧有些无所适从。 第180章 此时天色尚早,朝阳才悄悄从云层里冒出一个角, 他走进天不生的膳堂,里头竟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刚出炉的饭菜正冒着热气,高山上的膳堂不似其他地方那么冷,白衣弟子们都仪表工整,姿态端正,除了碰面时的示好之外,连偶尔的交流都极其小声。 明明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这里却静雅得像琴室一般,要是军营里有这么多人, 喝酒调笑的声音早就能把房顶掀翻了。 天下第一宗的厨子似乎都是顶尖的,明明只是个早餐, 堂上却花样百出,摆满了各式各样精致的美味。 谢玉折为自己打了一碗粥, 两个馒头,昨夜有些失眠,此时他的大脑仍是空空的,正懵懵懂懂地想要找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却突然有人叫他:“谢师弟晨安。” 他双眼聚焦看去,是一个没见过的人,便礼貌地点了点头道:“师兄好。” 又一人:“谢师弟晨安。” “师姐好。” “谢师弟早啊。” “师……”竟有些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他道:“前辈早。” 前辈认真地朝他点点头:“原来你长这样。哈,的确好看,但没想到他们喜欢这种冷淡的。” 好看?喜欢?冷淡? 谢玉折径直地侧身走开了。 旁边人往他身边越走越近,轻轻一碰,若非他手稳,差点撞翻了他盘里的粥。 “你们看,那就是谢玉折,名簿上只有十七岁,居然能夺魁,人不可貌相啊!” 有人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说:“上仙都露面说那是他弟子了,就算他没那个实力夺魁,也总有方法。夺魁便罢了,上仙有事外出,他就能和纸意师兄一起在宗主门下修学,十七岁,能羡慕死十八个我了呀。” 一个带着怯意的女声弱弱开口:“终赛那天我在场,看到了他们的对局……虽然第一场他就输了,但可能是那时候还没有进入状态,第二场就和赵师……元修不相上下,最后赢得也很艰难,而且我见他是有实力的……” 谢玉折路过这桌人,找了个空无一人的角落坐下,琢磨着吃完饭后,在早课开始前的两刻钟,还能念念新从藏书阁里借来的书。 感受到一堆人的视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耳力因为柳闲三个月的使唤折磨变得很好,即使那群人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无可避免地能听清他们的话,有点吵了。 “第二场颇搞笑了,上仙亲自递给他一颗药,谁知道那是什么?那颗药之后就能扭转劣势,以金丹之身胜了元婴,保不齐——” 男子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地说:“这种事也不少见。” “可是,我们不该这样说他。万一他是隐匿实力的高手呢?毕竟那可是上仙唯二亲口承认的徒弟,据说十七师兄当年也……” 女弟子还没说完就被人用法术封了嘴,同伴言谈间的嬉笑荡然无存,低喝道: “不想死就别提那个人!” 小弟子连连点头,同伴放松身体,明明在继续调笑,却多了些刻意转移话题的意味: “那可是天下唯一的神仙和第一宗的宗主!之前不是有人说在水云身里看到了上仙娘子吗,也不知道他师娘是个什么身份,肯定不会差。人家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都够他潇洒一辈子的了,要是讨得了他们的欢心,送他一个魁首玩玩,也不是大事。” “不过,人能被收买,妖物不会。宗主说他要和我们一起去猎妖,到时候就能见真章了。” 赵宁非起着哄,忽见自己的小师妹像是瞧见恶兽般小声清了清嗓,头垂得很低。 “欣妹,你怎么了?”他转过头去,却瞧见—— 一位身穿银光劲装,头戴玄冠,腰佩石青带的青年微抿着唇,立在他们身后。他身姿挺拔,垂眸扫过这围成一圈讲闲话的人,问:“晨光正好,你们吃完了早饭不去练剑,在此议论的是何要事,竟需要如此排场?不若让我也一同探讨探讨?” “纸、纸意师兄!”几人齐齐起身,恭敬地朝来人揖了一礼,别说顶撞了,连头都不敢抬。 背后说人坏话被赵纸意抓包,他们完蛋了。 天不生内门本就头角峥嵘,赵纸意天资聪颖,还身为宗主两位亲传弟子之一,更是在其中独占鳌头。如今他的哥哥赵元修被扫地出门,身为血亲,宗主对他的优待竟没受到丝毫影响,甚至更上一层楼,实在是受尽偏爱的天之骄子。 但他赏公私分明,对旁人关爱有加,所以他们并不会不服气,想得更多的是,被师兄瞧见不好的一面了。 赵纸意不轻不重地说:“门规其三,‘事非亲历,不可臆断’,今日你们妄议同门,罚抄门规十次,明日此时交。此事下不为例,去吧。” 谢玉折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啃自己的馒头,没想到竟然又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他只看到这人的衣角时就想条件反射似的说一句“师兄师姐好”,却听见那人带着笑意,用清铃般的声音问他: “师弟,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他抬起头,见刚处置完人的赵纸意端着几盘精致的小菜和粥站在他身侧,与这人一同前来的,是数双带着不同情绪的眼睛。 他有片刻捏紧了自己手中的玉筷,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赵师兄好。” 许是亲传弟子的衣料本就不同,亦或是死白的服饰穿在美人身上也会熠熠生辉,赵纸意穿弟子服时如兰花一般清雅,周身像蒙了层雾气一般的美。 第181章 他坐下来说:“昨日看到新张的榜,我才知道你来了。早就听说了你在镜湖玉宴的风采,我一直想与你见一面,没想到这么巧,这时候就遇见了。” “师兄言重了。” 赵纸意清秀的脸上满是自责,他道:“那些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们只是看元修走了,心中郁闷,把气撒在了你身上。总有人不明事理,把毫无干系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以为师尊是为了给你铺路,才借故把赵元修撵出去。可我虽然是元修的手足兄弟,也知道他犯了大错,怎么能偷窃禁药,还让你中毒?我要是提前知道,一定会阻止他。” 他敛下眉眼,“玉折,我替他向你道歉。” 沉默地听完这样一大段话后,谢玉折迅速学着友善地抬了抬嘴角,摇头说:“我刚才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也并不怪元修师兄,多谢师兄挂怀。” 赵纸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好上仙慧眼,你及时吃了解药,赵元修才能不至于酿下大错。身体一切都好吗?” 解药?谢玉折及时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那天他藏在无悲殿角落里时,柳闲说是赵纸意给他兄长下了断续散。后来他用顾长明给的令牌,去天不生藏书阁的第七层看到了介绍这种药的书,知道此药无解。因此,倘若为了公平公正,那天他吃下去的可能是另一颗断续散,但绝不可能是解药。 赵纸意是顾长明的亲传弟子,也有进入第七层的权限。如果他敢给赵元修用此物,说明他对这东西的了解应该不浅,如今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而且断续散服用几日后就会气虚体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我为什么没有这些症状? 谢玉折适时地皱了皱眉,答复说:“有时会觉得体弱无力,但练武时总要克服。” “上仙不在,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以后一同听学练剑,很快就能熟络起来,遇到了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们。” 赵纸意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而且我们就要一齐启程去北原了。” “北原?” 赵纸意耐心地为他讲述着: “据说北原里有一座山,名叫.春山,曾经梅花终年盛放不败,山巅处还有一座天钟,常常无人而鸣。因此很多人觉得山中有仙,为了寻仙便想闯入,可惜环境恶劣,大多都丧命了。而半年前北原上空突然成了永夜,流出的雪水全都受了瘴气污染,师尊怀疑那座山出了妖邪,要带几名弟子一同前往除妖。” 春山有仙?谢玉折猛的想到,他和柳闲在当铺里初次重逢,彼时他就听到柳闲拿着串佛珠,说是从北原山上的笑佛手上扒下来的,而那时正是半年前! 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和……柳闲有关吗? 赵纸意轻松地笑说:“可是大家都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位仙,他在逍遥远游,春山那样恶劣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再有一位呢,你说是吗?” 怎么可能再有一位呢? 像是被人挖心焚骨一般,谢玉折碎成万千块的心突然不住地抽痛,牙齿已经开始打颤,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强迫自己表现正常,可却连半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赵纸意并不觉得扫兴,继续问他:“听说你曾是下修界和雍国的小将军,可曾去过那儿的第一大酒楼,醉梦长?” “……去过。” “上仙是否教过你御剑?” 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站在剑上的狼狈情景,谢玉折差点被空气一噎,他缓慢地说:“……教过。” 赵纸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那便好办多了。去北原会路过和雍国,醉梦长的杨老板邀请我们一聚,我们先御剑三个时辰去那里落脚,休息一夜后,再去春山。” 谢玉折脸色一变:“杨老板?” 赵纸意说:“你应该知道他吧,他叫杨徵舟,曾经也在上修界,天下顶尖十位大能之一,后来退隐行商,是上仙的多年好友了。” “……见过。” 我不止去过醉梦长,我不止见过酒楼的老板,我还去过他的书房,我还被他押去过第一大酒楼酒楼下层的第一大地牢里,全身镣铐,跪了六天。 谢玉折小时候和柳闲在一起,一起吃饭时都是说说笑笑,从来没有接受过大家族里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但现在他决定以后在外吃饭,都要坚持这个规矩了。 他不想再听到赵钱孙李的那位师兄师姐对他提到那些字眼了。现在,因为赵纸意这几句友好善意的提醒,他手里松软的馒头就像变成了数颗粗粝的石子,咀嚼时都像是已经给他划了满嘴的伤口。 春山之上,怎么会再有一位仙? 身为弑徒之人的弑师之徒,我该怎样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我能在那个地方,遇见柳闲吗? 赵纸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吃完饭就回去收拾行李吧,一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 第090章 阁主有请 和宗主一同下山历练的资格极其珍贵, 更何况此行是去往穷凶极恶的北原春山,不是去往某家某地的赏景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命丧当场, 因此,最终顾长明只带了赵纸意和谢玉折两个人前往。 还没下山,光是站在天不生门口, 隔着脚下厚重的云层往下看巍峨的、不见底的七千阶玉梯,谢玉折就已经觉得触目惊心了。 我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 第182章 不周直接从我的心口穿透出了脊背,比冰还刺骨的剑意让我的心化作了看不见的碎烟,那一剑之后我才知道带着高帽的黑白无常不是编造出来的传说。 白无常喜笑颜开地对我说“你可来了”,黑无常满面肃然地为我套上缉魂锁,阎王爷准许他们将我押解到望乡台前望望血亲,我第一次看到三岁时就离我而去的母亲的模样。 他确信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为什么他醒来时会在七千阶上的天不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已经在阴曹地府里走过一遭的死人, 只以为他是重伤被救了? 都说人死时脑袋里会闪过走马灯,那现在的一切,只是我弥留之际时做的一个梦吗? 可为什么梦里没有想见的人? 没有太多时间琢磨,谢玉折迅速回过神,立在顾长明身旁,召出自己的剑,正为难地想着该如何御剑而下, 却听见顾长明莫名其妙地提了一句:“柳闲很爱剑。” 柳……闲? 总是听顾长明上仙上仙地叫,他原以为这个人不知道柳兰亭的另一个名字。 “他恨不得和自己的剑睡在一起, 去哪儿都御剑而行,从来不屑于乘车, 他觉得这样很……” 顾长明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回忆那个陌生的、只从红衣青年口中听到过的又粗鄙又张狂的说法:“逊。” 竟然像是在缅怀似的, 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但和你住一起之后,他为你买了一辆马车。他太宠爱你了。而你还怨他。当年他力排众议也要留下的十七也是这样,他总是遇不对人。” “他……”谢玉折垂着头,低声不甘道: “他为我买了一辆马车,就想换走我的命,宗主,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你知道要干什么就好。” 看着云雾缭绕的脚下就像在俯瞰众生,顾长明棱角分明的脸上噙着一抹淡漠的笑,他话音一转道: “你们二人御剑下山,两个时辰后,醉梦长见。” 说罢他面前出现一条裂缝,他踏足进去,身影便消失在了天不生雪冷的空气中,独留赵纸意和谢玉折二人面面相觑。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赵纸意关怀道:“师弟,若你恐高,我可以带你下山。” 谢玉折摇了摇头,无名剑放平,他踏了上去。 忽略原来平日和柳闲待在一起一直被监视着,连买了辆马车都有人知道的事实,顾长明其实没说错。 如果他想修剑,却连御剑都不敢,何其好笑?先前不用怕死、不担心有做不到的事,所以练了这么久连御剑都不行,他在柳闲的庇护之下安逸太久了。 柳闲怕鸟,所以他给自己养了一只。 他怕高,也必须站在高处去。 按照寻常御剑的速度算来,从天不生到醉梦长,需要至少三个时辰,不仅需要御剑,还不得不加快速度。 在高空之上毫无支撑的感觉让他恐慌,谢玉折闭着眼,听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可腰间的铃铛声盖过了一切,还在清脆作响,是他浑身僵硬时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明明是求长生的铃,此时却变得无比蛊惑,却又分外让人安心。 从剑上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磕磕绊绊,多了好几处青红的肿包,鬓角的碎发已经被冷汗打湿又风干,谢玉折攥着小铃铛,觉得自己这一路上已经死过无数次。但逐渐加快的剑速之下,狂风好像席卷了他的整个灵魂,灵海完全放空,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好像一只鸟一样的自在。 柳闲爱御剑,会因为这个原因吗? 到到达醉梦长富丽的雕花门口时,顾长明和赵纸意都不在。谢玉折跌跌撞撞地,还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正要走进去,就又有两把刀横叉在他身前,眼前两人各捏着一块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石头,他一靠近,那块石头就不停地闪光,许是用于认人的物件。 两人一个眼睛笑弯成了刀似的缝,另一个嘴角下撇也像柄淬毒的刀,那模样和他先前看到的黑白无常好相像。 但他不能死。 长剑出鞘两寸,却见这两人收起了发光的石头,对他躬身道:“这位客人,阁主有请。” “阁主?” 明明是邀请的语气,可两柄带着铜锈的弯刀却仍是悬在他眼前的,一人说:“听闻天不生弟子下山,旅途舟车劳顿,杨老板已设宴相邀,派我等在此恭候一整日,请这位小仙君随我前去。” 念着或许顾赵两人已经进去了,谢玉折跟上了这位白无常似的人。越往里走,多种香料混杂的浓郁香味就越重,但许是材料足够好,混在一起竟也不刺鼻,可他仍能闻到,这其中有和一众名香格格不入的细微铁锈味。 直到尽头转角的雅间里,他看到了杨徵舟。 “阁主,客人带来了。”笑眼无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退了出去,连带着合上了门。 杨徵舟长发微卷,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说话,可从他身后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个劲装黑衣人,将刚入门的谢玉折擒倒在地! 杨徵舟手执烟斗,往兔毫茶盏里抖了抖灰,眼也不抬地问他:“冒充上仙弟子进入天不生,你有什么目的?” 被人死死扣住脖颈,谢玉折的双眼迅速充血通红,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奢侈,他不停地咳嗽,不明所以地哑着嗓子复述:“冒充?” 杨徵舟再问:“知道他死了,还会如此高超易容术的人不多。你是谁?” 第183章 “我是……谢玉折。” 谢玉折断断续续地说着,将他控住的人却突然僵硬了下。他找准时机翻过身去,将那人点穴定身,站起身来,迅速拔剑抵着他的喉咙,携着他一步一步朝门口退去,门却从里打不开! “谢玉折已经死了。” 杨徵舟并不急躁,他放下烟斗后,又变成了那副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把玩起了一柄字画飘逸的折扇。 可谢玉折分明看到,他的瞳孔竟然悄然变成了湖水一般的碧色!他在宫中见过瞳孔异色的西域人,可怎么会有人能在瞬息之间,从黑变成青色!? “我没有冒充。” 折扇被人用力地往桌上一拍:“他已经死了!” 失态片刻后杨徵舟又缓下了脾气,可他的胸口仍在不停的起伏着,周身的铁锈味越来越浓,他对着那把扇子歉疚道: “你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我不得不杀了你。名叫谢玉折的人只能死,若我错杀,向你道歉。” 话音刚落,谢玉折便僵硬地松开了要挟人的手。他如行尸傀儡般缓慢地往前走着,拔出了墙上挂着的剑,所有行动都像被人控制了一般,一丁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觉得自己还在军营之中,是个辱了皇命该当自刎谢罪的叛徒,正举着剑锋要朝着自己脖子抹去,门外却突然“扣扣”两声,有人高声通传: “百炼谷谷主方霁月求见。” 谢玉折突然失了力气,手中的剑哐啷一声坠落在地,杨徵舟喃喃问:“谁?” 笑眼为他呈上刚递来用红线绣着花的名帖,重复道:“百炼谷谷主,方霁月。” “方……霁月?” 这是惊错第二次见自家阁主如此慌张,上一次是有个拍了马车的瞎子进屋撞见他抽烟,这一次是百炼谷谷主时机不巧撞见他杀人。 只见杨徵舟双目的青色迅速褪去,他整理好衣衫,收起烟斗,亲自站起身来开了门,自责地对来人笑了笑:“不知方宗主前来,杨某有失远迎。” 而谢玉折早已被迫坐了下来,双唇被紧锁说不出话,他用力握着茶台,右手的青筋暴起,杨徵舟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在他的身上,可他却没有多做行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与人谈笑风生的杨徵舟,细细品味着身体里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知道在天不生的那天是谁害他刺柳闲一剑了—— 完全一致的滋味,绝不会有错! 若是完全靠单打独斗,背后没有半点武力支撑,想要豢养一群忠心的手下,还要在鱼龙混杂的商界屹立不倒,谈何容易? 他从上修界世家记里读到过,杨家传承千年,幻术卓绝无人可比拟,而杨徵舟便姓杨。 “母……” 方霁月的声音依旧如流水般动人,细看时便能发现杨徵舟竟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温柔,她盈盈地福了个回礼,打断了杨徵舟的话:“杨老板好。” 她走到谢玉折身边,数根红线从手中冒出,拨开了他已经被锋利茶台割破出血的手心,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略有些不悦地轻声道: “你十七岁时,还成日在家中锦衣玉食,谢玉折连个亲人都没有,如何招惹你了?” 杨徵舟辩解道:“是他心怀不轨,冒充上仙弟子潜入天不生。” 方霁月捂嘴笑了:“杨老板,他压根没有易容。” 杨徵舟的语调彻底冷了下来:“方宗主有所不知,我知道上百种不用易容就让人变得和另一个完全一样的方法。” “那你们杨家人更能看出来,他就是货真价实的谢玉折了。” “我来,是因为恰巧路过此地,听说兰亭的小徒弟在此,想来送个礼物。” 方霁月轻轻拍了拍谢玉折的肩,红线缠绕着他受伤的手心,似乎想让他放松下来:“是上次就想给你,却被你师尊打断了的那一份。” 只见方才被谢玉折反击的黑衣人突然走了过来,他身着能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夜行衣,整张脸都被黑纱蒙住,明明浑身都是黑色,却在走到谢玉折身旁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梨花白的苏绣手帕。 那人抚上谢玉折的脸,为他拭去额间冷汗,又莫名其妙地把桌上现成带茶叶均匀铺在他的伤口上,像在敷草药似的。他尖利的指甲一勾这方手帕就变成了块布条,但一连笨拙地试了好几次之后,才终于成功地把谢玉折的伤口完全覆盖住,打了个丑陋却稳固的、甚至勒得有些疼人的结。 明明是个陌生人略微有些痴傻的触碰,可谢玉折没有抽回手。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人。 心脏快速跳动得就好像要蹦出来,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都在灼烧,血液一股脑地冲上天灵盖,他紧攥着裹在自己手心的布条,抬起手隔空想触碰到这人脸上的黑纱却又出于礼节放下,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人黑纱之下的面容! 方霁月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转过头笑了笑,说:“阿商,不如让他看看你。” 第091章 兵人 杨徵舟看着黑衣人意义不明的举动, 不解道:“惊错,今天怎么了?若是身体不适,休息便好, 何必坚持过来。” 可他身后却突然有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小心翼翼道: “阁主, 我在这儿啊……” “所以那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杨徵舟猛的站起身,看向谢玉折身旁黑衣人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折扇迅速打过去想要让他放下手,可惜只被他轻松避开。 第184章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举措都来不及,那个人已经依言轻轻地撩开了蒙面的黑纱。 谢玉折倏然怔住,定定地凝视着那个人。 他吞咽了几下,木然地说:“阿……阿、商?” 方霁月施施然坐下来, 精致的点翠耳坠依旧稳稳不动,她笑着点点头:“嗯,阿商。” 纵使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杨徵舟依旧忍不住地低喝:“你什么时候把她安插进来的?” 明明他命令了惊错去拿下谢玉折,可为什么刚才并不在场的方霁月能瞒过所有人,让另一个人代替了惊错? 方霁月端庄大方地端起了放在桌上的茶盏,放在鼻下闻了闻, 坦然道: “我只是想让可怜的孩子高兴一些,让他见见自己毫无记忆的母亲。” “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方霁月轻松面色不改, 将满是血腥异味的茶盏放下,反问道:“杨徵舟, 虽然你此刻怨恨我——或许平日里也怨恨我,但在刚才听到我要拜访你的那一刻, 你心中不高兴吗?” “好,好。” 杨徵舟明明立着,在坐着的温婉女子面前却如同蝼蚁般平凡,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好”,而后“啪”的一声茶盏被摔碎在方霁月的脚边,茶水溅了她满腿,杨徵舟冷冷笑道: “方宗主好记性,居然还知道您有一双儿女……但那都是小事,你知道自己不该把她带出来。” 方霁月笑而不语,她左手轻轻支着头,青葱指尖翻动几下,红线就活了起来,散落一地的碎片竟然重新凝聚,恢复成了原来古朴茶盏的模样,而后她又好玩似的轻轻一碰,茶盏又顺着原有的裂痕猝然崩塌。 满地的水渍和瓷片让原本装潢华美的屋子变得不堪,可无法阻挡的另一边,被黑衣人掀起的面纱之下,窗外的光透过缝隙拂到她脸上,似乎连光都怜惜她,不忍心多用半分力气。 那人缓缓抬眸—— 莲步柔荑,蛾眉皓齿,她眼里绣着天上莹莹的星宿,一汪泓泓的月。 阿商。 雄踞下修界的和雍国的皇帝亲姐姐,曾手握重兵的长公主,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将军,过去的上京第一美人,沈素商。 “阿商……” 谢玉折的双腿骤然一僵,手撑着桌角让自己不至于倒下,颤颤巍巍地捧起自己戴了十多年的芥子袋,想从里面拿出自己碎掉的长生玉。 当年您送给孩儿的东西我现在还好好带在身上,他想让母亲知道。可惜手太抖太无力,他一连尝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把它拿出来,芥子袋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其实他一直都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时间过得太久了,三岁的时候记性太差了,与小时候日日依赖着的母亲常年不见,后来在午夜梦回的幻想之中,也只能将她假想成一团雾气了。 但好在他死时阎王爷开恩让他见了血亲一面,他在那时看到了病倒在床上,浑身萦绕着药气的沈素商,浓重的药气把整个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仅仅那一眼,他看到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的画面,灵魂空缺的某处就悄然被填了个大半,他把母亲带给他的感觉永久地刻进了骨髓里。 于是此时看到沈素商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狂喜更是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完全忘了沈素商早就死了十四年! 谢玉折双目都亮盈盈的,他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最后终于从目睹别人和母亲相处时的模样学会了那个字的念法,干涩着嗓子道:“……娘。” 他躬身跪在母亲面前,像乞求母亲怜爱的孩童一般低低地垂着头,却迟迟没等到女子的回应。 “娘,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女子仍呆呆地立在原地,双眼如同木偶一般无神。听到谢玉折的呼喊,她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更像是一座美丽的雕像。 谢玉折抬起头,再次试探叫道:“母亲?” 万籁俱寂之时,风吹过沈素商的衣袖,他才看到她藏在黑衣之下,关节处处缝着的、不知终点连去何方的红线,她整个身体里只有红线在动。 “您怎么动不了了?” 沈素商依旧纹丝不动地立着,而当谢玉折伸出手拨动她手腕上的红线时,她才像活了一般,手指关节跟着灵活行动! 春日的光半明半昧,把谢玉折的半张脸藏进黢黑的阴影中。一碰到红线就像被烫伤了般迅速抽回手,如同大梦初醒般,他看着自己剧烈颤动的手,瞪大了眼睛质问:“她已经死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对她做了什么?” 方霁月说:“她只是一个人偶,没有我的指示,她不会动。” 百炼谷强者为主,其中方霁月是千载难逢的炼器天才,其资质本事令无数人望尘莫及,连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坐立时仪态万千。这样的一个女子,仰慕她的人本该很多,但在民间所传的小道消息里,她有一样怪癖,令人人闻风而逃—— 别人炼兵器,她炼兵人。 手中的细红线绝不是仅仅用来看着优雅的装饰,那是她操控人偶的傀儡丝。 她的傀儡太多了。“他”可能是个天真的孩童,可能是能歌善舞的名伶,可能是走路拄拐的老人,甚至可能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旁人永远不知道,身边混在人堆草谷里的谁人谁物,究竟哪一位,是随时可能跪倒在她膝下为她赴火海的人偶。 第185章 在方霁月还未曾成名,别人以为她只是个被养在深闺中的娇气小姐之时,她绕着几根看着普通、却被她取名为“无常雀”的红线,上仙山立下战帖,以千年至宝为注,要和上修界九位高手比武。 九位当世大能迎战,方霁月九胜而无一败。 方霁月名声大噪又惹人猜忌,找不到她用活人炼器的证据,又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变态的魔女,流言抨击她做人形兵器大失人道,诸位世家找上门来声讨她时,她正悠哉悠哉地荡着秋千,傀儡挡在她身前,无一人能进她的身,逼退所有人之前她答道:“世事是一场大棋,人皆为子,我从不用亲身参与其中,兵人而已。” 兵人,即以人为兵。 而后她坐上了器宗宗主之位,没过数年又迅速退隐,操持镜湖玉宴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露面的一次。 谢玉折问:“你把她炼成了兵人?” 方霁月摇了摇头,否认道:“这只是一副未经打磨的人偶。沈将军的威名,边疆蛮夷十三族无人不知,策一匹马握一杆枪便能直取敌将首级,怎么可能是个手上连茧都没有的弱女子?” 对,对,母亲已经死了十四年了。眼前这个女子虽然和她模样相同,但他猜测,这应该是母亲还在宫中做公主时的模样。 “她怎么会——”谢玉折的声音不解到近乎癫狂的地步,可随后他又泄了气,低声道: “你怎么能用她的模样,去做一个毫无感情的杀器呢。” 方霁月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她没有解释,正偏着头,好像在细致地打量酒楼里的装潢,她像她当年所说的话一般,永远置身事外。 没有她的指示,名为“沈素商”的人偶依旧保持着原来僵直的姿势,谢玉折心中刺痛,牙齿紧咬到出了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拨动她身上的红线,让她换了个舒适的坐姿。 “啊……”突然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意识到到这个声音的来源,谢玉折猛地转过头,看到“沈素商”竟然动了动自己的关节,她抬起自己僵硬的手腕,没有温度的手掌在谢玉折的脸侧驻留良久,却并不知为何没有真正挨上。她笑的时候,虽然肌肉移动得极其缓慢,可双目仍悄然地化作了两轮弯弯的月亮。 她说:“小玉长大了呀。” “沈素商”似乎从来没有用过自己的声带,她的声音嘶哑到像是天生就不会说话,每一个字都破碎到好似蜂振翅乱糟糟,但谢玉折仍旧听清了。 他激动地跪着往前走了两步,用力握住沈素商冰沁的手,抚上自己的脸,连连点头道:“是我,是小玉,我马上十八岁了,娘,小玉已经长这么大了,你看看我……” 可惜沈素商再也没有说半个字、做半个动作,若不是盈盈如月的笑意还残留在脸上,谢玉折还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幻觉。 他的声音随着脊背的弯下而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了微弱无助的呜咽。 看着谢玉折涕泗横流又喜又悲的可怜模样,杨徵舟转头盯着方霁月,皱眉问:“你操控的?方宗主,她最好只是个人偶。要是被人发现你用活人炼器,没人救得了你。” 方霁月摊开两只手心,其中红线一动不动,动作坦然地说明自己与此事无关。可她的目光却注视着刚才突然行动起来的人偶,缓声道:“那是她。” “沈素商死后,我用引魂幡聚齐了她的魂魄,在人偶中安养,想送她去轮回。但我等了十四年,她的三魂六魄依旧散乱。所以我带她来见你。让你见见她,也想试一试,能不能治好她。” 谢玉折低低地复述:“这么多年……她还没有入轮回?” 一根红线探入沈素商的眉心,方霁月道:“或许是见了你高兴,刚才她有了短暂的意识,魂魄重聚,可以入地府了。我为她的灵魂打了个不会被磨灭的印记,无论她下辈子投胎去了哪儿,我都会寻着那个印记,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 谢玉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哑声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似乎是为了避免被追问,方霁月笃定道:“救命之恩。” “她是怎么死的?” “重病而死,小仙君。” “什么病?” “……”方霁月不说话了。 “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活在不知道多少个弥天大谎里。无论是杨徵舟、顾长明、方霁月还是已经别离的柳闲,他们全都在他面前扯谎。 柳闲为什么要杀他?杨徵舟为什么又执意要他死?他们为什么要隐瞒母亲的死因?顾长明肯教导他,当真只是因为惜才吗? 眼前是浓厚的迷雾,这群当世大能不允许他窥见半分的真相,只是将他被迫裹挟在阴谋阳算的洪流里,将他笼罩在他们庞大漆黑的影子中,无法做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 “骗你?” 方霁月淡声反问道:“听闻将军府上老管家办事细致得力,想必十四年前的账本仍能从库中找到。小仙君,若你不信,大可去翻阅看看,当年你爹为了救沈素商的病,花了多少真金白银。” 谢玉折站起身,双目沉沉:“我查过。那年将军府花了大笔钱购入药材,数张不同的药方,治了肺痨、伤寒、风疾。” “那便以此为证。” 第186章 “不,你们都骗我。” 谢玉折双目通红,哀切道:“伪造保存一个十四年前无可对证的账本,并不是难事。可凡人的灵魂极其坚韧,只可能被灵力或邪术刻意损伤,生老病死不过是人生常态,压根不会对灵魂造成影响。倘若她真是得了这些病死去,又怎么会魂魄俱散!?” 第092章 醉里梦长 听到他的反驳, 方霁月讶然地用丝帕捂起了嘴: “啊呀,这是天不生教学课本之一《修行基础入门》里的知识点吗?那是我百年前写的书,的确没有说错。我原本只是念着世间母子情深, 想要让你们在永别之前见一面,没想到只多解释了一句话,就被你抓到了破绽。” 谢玉折迟疑着问:“我看到母亲咽气的时候, 柳闲隐匿在房间的最角落里,手上泛着光。方宗主,他和她的死也有关吗?” 这个中魇之后看到的画面,他记了许久了。不远处病床上躺着友人,低头能看到自己手间浮动的咒印,手腕上的红痣被光映得若隐若现,这分明就是柳闲的视角。 方霁月思索了片刻:“沈素商病死的时候他还在做国师,晓天知地, 智算若神,连皇帝祭祀时都要他在一旁做法,他和你们家交往多年,或许他那时候只是在为将死的好友祈祷,希望能治好她的病而已。” 不,不是的。 谢玉折能大致感受到那一天柳闲的想法,一面是惋惜, 另一面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好像早就期盼着沈素商的死。 “上仙千般阻止我见你, 就是怕我太过随心放纵,多说错了话。这次我带你见沈素商, 过后都要亲自去向他请罪;要是我还对你说了什么,不用等他对我动手, 我都会立马自戕。” 她能见到柳闲吗? 谢玉折曾回过和柳闲一起住过的乡野小院,那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并没有柳闲回去过的痕迹。他想见柳闲,但也没有问方霁月柳闲在何处,他不想见自己,即使知道了在哪儿也没用。 方霁月温和地勾了勾唇,旋即又收起了笑意:“小仙君,你要是不再执迷于这些已故的事里,未来会有顺风顺水的一辈子,何必深究呢?我要带阿商走了,再会。” 母亲一直都在下修界生活,为什么会和这群人扯上关系?为什么她的死隐秘到稍加泄露就会让一宗之主自戕? 早有预料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谢玉折走到沈素商身边,虚虚地环抱住了她,不敢碰到她的半片皮肤,不敢用半点力,生怕会把这具盛着母亲灵魂的人偶碰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问: “她能离开了吗?” “某日你会遇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或许那就是她。” “方宗主的恩情,玉折记下了。” 诚挚地拜别了两位女子,谢玉折留恋的目光迟迟不能从沈素商身上移开,垂下眼帘,轻声唤了最后一句:“娘。” 而后他站起来,背过了身去。他的出生已经害得母亲吃了苦,他不能再耽误她新的一生。 见方霁月手上红线动了动就要带人离开,杨徵舟面上没什么悲喜:“方宗主仅仅是来这么一趟吗?” 可那人没有回应,已经款款出了门,雅座里的猫却突然发出了人声,不过仍是对谢玉折说的:“我怕到死还欠沈素商的情,所以才要在自己入土前送她无忧的一生,而她骨肉的安危和我无关,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今后好自为之。” 最后这一句话,在场两个人都听清了。 之前入地府看到的景象果然不是个梦,谢玉折笃定自己是死而复生,而并非重伤被救! 而这句话听在杨徵舟耳中,他喝了口茶,看着谢玉折,右眼有一抹流光闪过,沉思了一会儿后,嘴角竟然浮现了清淡的笑意。 和顾长明两个时辰的约定已过,雅座的门窗自从被方霁月打开之后就又被封锁,应是有结界笼罩,怎么破都破不开。空间并不宽敞,面对心情奇差还要他死的杨徵舟,谢玉折反手握着一把弯刀,冷声道:“放我出去。” 杨徵舟怡然问他:“为什么不等顾宗主来找你呢?能跟着两位大能,谢小仙君上辈子救了国,这辈子才有这样的好福气。可你的运气差了些,摊上这身命格的人必须死。” “放我走。” 杨徵舟在泡茶,并不理会他。 虽然眼眶仍是微红的,可谢玉折身上的气势丝毫不弱,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听到熟悉的“你必须死”四个字时扯了扯唇角: “你只有青瞳时才能用幻术,却并未把我视为对手,现在仍是黑瞳。如果不放我出去,在你的眼睛完全变色控制我的心神之前,我的刀已经插进了你的骨头里。” 只见刚才被他握在手上的刀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杨徵舟突然感受到的、抵在自己背后毫无间隙的利刃! 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杨徵舟叹了口气,双目依旧是普通人的模样,他问:“难道等你出了这扇门,灵力不足以维持刀身,我就不能对你动手了吗?” 谢玉折道:“正如你所说,出了这扇门我就有了顾宗主的保护,你杀不了我。” “很聪明,但依旧天真。大多数修士只会用修炼的等阶来比较修士的强弱,可金丹期的你打过了元婴器的赵元修,更何况同为十绝的我和顾长明。十绝十人各怀隐秘本领,实力无法比较,你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要你看到的。倘若我想杀你,顾长明救不了。” 第187章 “我知道。” 谢玉折当然知道,且不说顾长明救不救得了他,他根本不会救他。 身为天下唯一的渡劫期,顾长明的探查能力不可能弱。从前连上仙都能监视,如今想知道他这个没有按照规定时间出现的小弟子的行踪,也轻而易举。 或许他正在隔壁的雅座里喝养生茶,或许在和赵纸意听平日遇不到的评书,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将他带走。在酒楼里出面救下弟子,这在他心中是不符合他身份的事。 谢玉折右手合二指捏出一张不知用处的符咒,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受伤后符纸沾上血会自燃,醉梦长会爆炸。” “?” 杨徵舟云淡风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皱眉道:“血却符?这么珍贵的符纸,你怎么得到的?” “柳闲给的。”谢玉折说:“他给了我一大箩筐。”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一旦有必要,可以把这个符提前贴在路上。” 一旦有必要,就要引爆整座楼吗?杨徵舟扶着额想。 果然惹谁不能惹疯子……疯子教出来的小疯子也不行。 好在小疯子只是拿出来晃了晃,他又收起了符纸:“但你不杀我了,待会儿离开的时候,我会沿途一个一个把它们取下来。” 谢玉折把符纸拿出来只是想多一层保险做做样子,他当然不会用一整个酒楼里的人命换自己,他知道杨徵舟没杀心了。 今日醉梦长里好浓的血腥气,素日皆是翩翩公子的杨徵舟都浮躁得不行,暴露了许多情绪。 比如,一开始要杀他时的决绝狠心,方霁月出现后的紧张以及听到她的话后缓慢涌上的轻松。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他死,但杨徵舟显然只是想要一个“谢玉折死过”的结果,并不在乎别的,而他迟迟不动手,显然已经得到了。 杨徵舟笑着摇了摇折扇,点头道:“我放你走。” “多谢。” 谢玉折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回廊转角处,而仍在尽头处摇扇的杨徵舟,双目赫然呈现着至青之色。 * “上来。” 果然一回到酒楼大堂就收到了顾长明的传音,谢玉折抬头向上看,潺潺流水上的亭台里,有双纤白的手撩开了雅座的薄纱,一张比海棠还秀丽的脸探出来,对他的方向笑了笑,又迅速地放下了白纱,遮住了亭台的内景。 不过仅那一眼,就惹得堂下一众人的惊呼。 能坐在醉梦长流水亭台里的人,绝对身份非凡。看那人贵气十足,究竟是哪家的小姐,竟生的如此美丽? 那当然是赵纸意,他在给谢玉折示意他们的位置。 亭台是醉梦长少数贵客专有的位置,就连去往那儿的路都与别处不同。 它建在清澈游鱼的流水之上,奇花异草环抱其间,要想上楼,先要踩过小溪上铺着的块块青石。溪水如明镜,谢玉折沿途走过,可以从中看到自己苍白无趣的倒影。 都快要入夏的时节,这地方也压根没有花树,可天上突然飘起雪与花,冰雪落在皮肤上渐渐融化不见,花瓣落进溪石里,随着流水飘啊飘,没过多久也都像溶入水中了一般,再也找不见,只有不知何处的鸟兽一直婉转啼鸣着。 为他领路的小厮喜笑颜开,为他解释道:“公子呀,您果然贵人有福气,这‘芳华落晓,舒雀啼春’可是咱们楼里人人想一观的奇景!” “奇景?” 小厮连声道:“对对对!这可不是咱们醉梦长弄出来的,都是自己从天上飘下来,几月才能遇着一次,多少人慕名来观,但谁都不知道究竟怎么形成的哩!就说这景,还有个传说,当年这地方住着位娘子,乐善好施,蕙质兰心,鸟儿喜欢她,她出行时都为她衔来花瓣,天上的神仙喜欢她,思念的泪水落下来就变成了雪花,后来娘子飞升了,她的灵力留在这个地方化作……” 小厮抬头,见谢玉折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的模样,便讪讪地住了嘴,拿出随时都准备着的玉骨伞,关切道:“不过景虽美,贵客的身体更加重要,需要我为您打伞吗?” 谢玉折没有回答,他出神地看着在几块石头之外,一会儿跳来跳去接花瓣,一会又蹲下来逗弄游鱼的小孩。 小孩笑嘻嘻地合上手掌:“诶咻,抓住啦!” 他往前走几步后,小孩察觉到有人要过路,停下了自己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走到路边,为他让了路。 凝云纷飞茫茫恍然不似人间,谢玉折没有走,他取走小厮手里的伞,抬手撑起来,为小孩挡住了雪,二人一同立在伞下。 那小孩抬起头看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用稚嫩的嗓音问:“大哥哥,怎么了? 谢玉折没有回答。 “你不开心吗?” 小孩张开手往前伸了伸,数朵漂亮的花瓣正躺在其中:“我刚刚好辛苦才抓到的好看花瓣,都送给你,你会高兴一点吗?” 谢玉折低头,目光并未落到花瓣之上,反倒看着小孩抹满了颜料的脸,那上面五彩缤纷,连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 可他握着伞柄的手却越来越用力,青筋凸起好似握剑之时! 他蹲下身,激动地握着小孩的肩膀,还没想好措辞,只见小孩的眼眶顿时红了,他的双眼水汪汪的,用力一挣扎把自己的肩抽出来,噔噔噔淌过溪水,手上花瓣撒了一地,他跑到一处花卉盆景后躲着,只悄悄地探出一个头,气呼呼地说:“你把我弄疼了!” 第188章 “我……对不起。” 谢玉折的手还悬在空中,他咽下想说的话,僵了片刻便垂下手,捡起还未溶入水中的花瓣,歉意地拿出一串新鲜的糖葫芦,平稳呼吸道:“给你,谢谢你的花。” “这是什么?”小孩问。 “糖葫芦。你没有吃过吗?” “没有见过。” “酸酸甜甜的。” 小孩顿时亮了眼睛,似乎有些蠢蠢欲动,却最终只是乖巧地摇头道:“妈妈说了,我没有见过的食物,都不健康,不能吃。” 而后他又转头见四周都没人,羞赧地对了对手指,咬唇道:“不过她现在不在,我可以……悄悄地尝一下吗?” 妈妈? 谢玉折把糖葫芦串递出去,用力摩挲着伞柄,问小孩:“你的家人呢?” 小孩的脑袋里不记事,拿到了大人赔来的礼,他的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一边乐滋滋地咬下一颗糖葫芦,一边摇头晃脑地回答:“我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没有家人。” 而后他又像咬到坏山楂了般脸色一变,却又在下一刻转为晴天,谢玉折问:“吃到坏的了?” “没有。”小孩摆了摆手:“刚才突然想到书上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食物,但我觉得哥哥你是好人,所以没关系啦。” 谢玉折后知后觉自己的问题,提醒道:“以后还是不要吃了,谁都有可能是坏人。” “我知道了!”小孩答的迅速又敷衍。 “……” 谢玉折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让他不要对别人这么轻信,没想到他已经惊喜地大睁着眼,又急急忙忙地咬下一颗,口齿不清地指着已经没了大半的糖葫芦串说:“这个好好好好吃啊!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而后他转过身子,踮起脚,抱着谢玉折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高兴地转着圈圈:“谢谢大哥哥!” “慢点吃,我还能……”“再给你买”四个字还没出口,谢玉折已经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肌肉不停抽动,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刚才被亲过的地方。 啊……这是……怎么回事。 第093章 听不懂 雪不下了, 花不落了,鸟也不叫了,连奇景都好像静止了。 见谢玉折的手停留在他自己的脸颊上不动, 小孩吃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跟着戳了戳自己的脸,不解地问:“大哥哥, 你怎么了?” “没事。” 雪花落在谢玉折薄红的耳廓上,冰凉又沁人,冷得他一激灵。 虽然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但说到底不过是被个高兴的总角孩童亲了一口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也没什么好虽然的。 他舒了一口气,余光看到小孩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小滩水印的脚,蹙着眉道:“我带你去换鞋袜吧。” 小孩抗拒道:“不去, 我还没有玩够呢。” “你刚才淌了水,鞋袜都打湿了。这里下雪天冷,要是不及时更换,很容易得病。” 谢玉折尽力地温声解释着,小孩也认真听着,但他能很明显地从他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看出来,他根本没听懂亦, 或是压根不在乎。 于是他想了想,补充道: “之后就不能吃糖葫芦, 要吃药了。” 小孩像炸毛了似的蹦起来,惊恐道:“药!?” “嗯。” 小孩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做成防御的姿势, 坚决有力地拒绝道:“我不吃!” 谢玉折道:“那就听话。” “好吧。”小孩依依不舍地环顾着四周,低落道:“可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神奇的地方, 我想多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扯着谢玉折的衣角摇了摇,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没有鞋袜可以换了。” “……” 看着他微红可怜的眼睛和柔顺的丸子头,谢玉折差点猛的咬到舌头。他抿了抿唇,抬起手又放下,最终只虚虚握住拳头,屏住呼吸道:“在这里等我。” “好哇好哇!” 说罢他便去找了醉梦长的小厮,要了一双崭新的孩童鞋袜,问:“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小厮瞥了眼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孩,怜爱笑着:“他呀,挺可爱一孩子,又不惹事,又不吵闹,就是不知道爹娘哪去了,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他口中的妈妈不在身边吗? 谢玉折取出一锭银子放在小厮手中:“那他住在哪儿?” 小厮收下赏银,满面欢喜道:“我们阁主心善,安排他住在醉梦长最上等的卧房里了!” “最上等?” 商人求利,醉梦长天子号最上等的卧房一日能赚不少银两,就算杨徵舟要做好事给人提供居所,又何必做到如此程度? 小厮侧着手掌,挡住嘴悄悄地对他说:“公子,您不知道,这孩子在的这几天,醉梦长里都下了花雪。那么多人涌进来观景,我都不敢想阁主这几天赚了多少钱!他嘱托我们要好好照顾他,我们当然明白。别说照顾了,近几日拿的赏银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还要多,这种招财还可爱的小福星,我们巴不得求他留下呢!” 谢玉折又塞银子,问:“他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还真有。这么讨喜的一个小崽子,和我家妮儿一样乖,可惜就是……”小厮伸出食指指着太阳穴画圈圈,为难道:“好像这儿有点问题。” 第189章 “我原本想着他总是一个人会很闷,就想着下了工之后逗他玩玩。没想到我每一次去找他,他都在和捡到的花瓣说话,还要转述给我听。他总说什么‘殿试看到……首级’?记不太清了,我也没几次能听懂。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要是被有心人曲解上报了,说不定还会被治罪哩。” 谢玉折沉思了会儿:“我知道了。” 正当小厮欢天喜地以为客人要走了,没想到他拿出了一锭更大的、能保他全家人这辈子衣食无忧的金子,嘱咐他道:“他的家人不在,拜托您多多照顾。” “大、大人,这这这我不能收啊!”小厮连忙推脱:“我怎么能靠一个小孩收这么大笔钱呢?” 谢玉折弯了弯唇角,想要让自己看着更亲切一些:“小孩没见过的很多,不用太费心,有空时买些好吃好玩的给他就好。多出来的银两是我的谢礼,随您安排。” “这太多——” 小厮还没说完,客人又拿出一块玉佩,他定睛一看,惶恐得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这可是皇亲国戚才会有的玉佩,要是他说的哪些话做的哪些事不合大人的心意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他迅速收下黄金说:“哦,好,好。” 客人微笑道:“有劳了。” 小厮不由得开始猜测这小孩的身份。 值得皇家用这么多钱来嘱托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二,他该不会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真太子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必须要负起责任来啊。 等谢玉折回到石潭边时,小孩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脚在流水上来回晃。他的丸子头上插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红彤彤金灿灿的,像是戴了个小花园在头上。 “你回来啦。”小孩瞧见了他,一手撑着石头,另一只手远远地朝他打招呼。 谢玉折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把他的身体扶正道:“坐稳一些。” 小孩端正了身体,不解问:“做什么?” 只见这人已经撩起衣袍,半跪在他身旁,为他脱下沾满了泥水的靴履,用干净的帕子擦拭着他沁了满脚的水。 小孩急忙收起腿道:“好脏,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脏。”谢玉折一边细致动手,一边补充道:“别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 “……噢。” 稍不注意碰到小孩的皮肤时,便会被他冰凉的体温惊到,谢玉折问:“不冷吗?” 小孩应景地打了个喷嚏,抖着声音咯咯笑:“冷呀。” 谢玉折将暖烘烘的灵力聚于手掌,虚虚握着和小孩的脚踝,试图让他的身体暖和几分,他歉疚地敛着眉:“是我一时失礼,吓到你了。” “刚才你为什么那么激动呀?” “……出现幻觉了。” 即使只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小孩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道:“真的好疼。” 他垂下头,新奇地看着谢玉折的一举一动,咧嘴笑道:“不过你对我这么好,我原谅你啦。” 心像被针刺了几下,谢玉折纠正道:“我只是做了件小事。” 小孩瘪了瘪嘴:“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人管过我了。” 他抬手接下一片雪花,低头看着它迅速融化:“阿姨说,爸爸在各地出差赚钱,没空回来;妈妈在实验室里研究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回来。小学入学之后,我就没有和他们一起吃过饭了。我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身体不好,还好有阿姨照顾她。” 小孩嘴里有很多他没有听过的名词,谢玉折很仔细地听着,也只能猜出个大概的意思:他父母不在,一直和体弱的奶奶相依为命,还有个……阿姨?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很笨,只能无言又小心地为小孩换好靴履。 小孩并不沮丧,他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有趣的:“我第一次在夏天看见下雪。” “这是醉梦长的奇景,叫‘芳华落晓,舒雀啼春’。” 想着小厮当时的话,谢玉折依照着讲了一次花娘子的传说。 听完之后,小孩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吗?” “有。” “神仙那么厉害,是不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都能一下子学会了?” “……是吧。” “我好想做神仙呀。” 谢玉折彻底沉默了。 见他不接话了,小孩转移了话题:“这些雪堆起来,我们能一起打雪仗吗?” 谢玉折没意识到自己在残忍地扫兴:“小雪落到水里就融化了,堆不起来。” 小孩耷拉下肩,明显低落了很多:“噢。” “你喜欢雪吗?” “不喜欢。”小孩说:“我家在北方,一年要下很多很多次雪。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阿姨都会说‘雪落人心静’,让家里的老师多教我几个小时兴趣班。” “兴趣班?” 小孩用一种“你不知道也正常”的眼神看着他掰着指头说:“我要学很多东西,书法画画,拉琴下棋,滑雪骑马。” 谢玉折用一种“你一定很辛苦吧”的语气低声问:“累吗?” 没想到小孩竟然否认了:“不累。” 他认真地摇了摇头:“既然是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爸爸说,北城每年都会下很多次雪,要是有一次玩的太开心,以后每一次下雪的时候都会想起来,可能会影响那一天的学习。” 第190章 绕是在军营里经历过铁血训练的谢玉折也没听过这种说法,他问:“所以你不会在下雪天出去玩?” 小孩极其自然地点头道:“不会。” 这是什么一刀切的理?哈,谢玉折都有点无语。 不过这种风格的做法,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天不生的那两个人还在,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谢玉折知道自己能逗留的时间不多了,他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后再来找你。” “我……” 小孩还没答,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急匆匆跑走,谢玉折身后的衣料被人扯了扯,“有个好凶的叔叔走过来了!” 好凶叔叔? 说曹操曹操到,只见顾长明已经从流水亭台上一步步朝他走来,冷不丁地问:“停留这么久,你在做什么?” “宗主,并无要事。” 谢玉折把小孩挡至身后,恭敬地拱手道:“只是遇到了一个找不到家人的孩童,为他换下了湿鞋袜。” “是吗?我和赵纸意在听救人的戏,没想到你更有闲情雅致,直接就地演了一出。” 顾长明朝小孩抬了抬手:“过来,让我看看。” 小孩全身都藏在谢玉折身后,连张脸都没探出来,只露出一只手指着自己,不敢相信地问:“我?” 顾长明冷淡地点了点头:“你。” 小孩道:“我不去。” 雪好像下的大了,顾长明再道:“过来。” 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谢玉折还没来得及说话,小腿突然被人环抱住,小孩全身都挂在上面,哭声响彻天地,他边哭边吼:“我不去!!!” 整座楼的人都好像安静了。 顾长明嗤笑了声,眯眼问:“你怕我?” 小孩横过头没不理他,谢玉折却能听到他在小声地嘟囔: “我才没有怕他呢,我只是不喜欢他。” 谢玉折安抚性地捏了捏握着他的手,把小孩往自己身后微拨了拨,侧过头用口型道:“我知道。不想去就不去了。” 小孩明媚地笑着回应他,躲得更深了些,连一点边边角角都没有漏出来。 顾长明毫不在意地问:“不在爹娘身边的孩子最可怜,他爹娘呢?” 谢玉折道:“宗主,我正要带他去和亲人团聚。” 小孩的声音也闷闷地传出来:“叔叔你安心去听戏吧,不用担心我!” “叔叔?”顾长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语调竟有几分嘲讽。 谢玉折急忙解释:“宗主,他年纪小,常年生活在下修界,不清楚您的……”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他猝然被甩了个响亮的耳光,麻木的嘴唇扯不出半个字来,止住了还未说出口的解释。 顾长明收起手,无悲无喜道:“浪费时间。” 火辣辣的红掌痕迅速浮现在谢玉折脸上,右耳好像被十辆八匹马拉着的车碾过一样发出嗡嗡声,他的嘴角缓慢流出两道血迹,半边脸颊麻得好像不属于自己,即使已经用力保持平衡了,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晃了下。 凝固死寂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顾长明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命令他: “让他过来。” 第094章 带你走 “你怎么能打他?”小孩压着眉头, 瞬间拔出了腰间的小刀指着顾长明。 大脑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视野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点,谢玉折踉跄了几步, 强行按下小孩手中的刀:“不得对顾宗主无礼,他是我们要敬重的长辈。” 这个小孩连灵丹都没有,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稚子, 自然不知道自己用刀指着的人是谁。 小孩怀疑又不赞同地看着他,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般挣扎,可惜好几下之后都不得动弹。 顾不上自己眼前已经变得猩红一片,谢玉折一边按着小孩的刀,一边迅速解释道:“宗主,他身上沾满了颜料和泥,还爱撒泼打滚,恐怕会弄脏您的白衣服。” “你用起刀来了?”顾长明并不理会他, 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孩紧紧握着的木刀,淡声道:“可惜粗制滥造。” 而后脊背突然被狠力一压,谢玉折能清晰地听到“咔”的一声,那是他某处骨头被蛮力折断的声音,他原先还直立着的膝盖顿时着了地。 顾长明连个锋利的眼神都未曾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很紧张。你究竟是在为我考虑,还是在担心别的?” “为您……宗主, 我在为您……”谢玉折吃力地用一只手撑在地上,深深地躬着脊背, 痛苦地咳出来好几口血。抖着手用大拇指抹去了自己嘴边的血痕,他看不清眼前的红到底是他眼睛里的血, 还是他咳在地上的血。 顾长明自然道:“与虎谋皮,你早该有觉悟。我至少不会说遍甜言蜜语之后取走你的性命, 不是吗?” 他根本不在乎谢玉折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谢玉折的行动符合他的心意,能大放异彩但又一人之下,活在他的掌控之中,就像曾经的赵元修一样,可惜后来那孩子的反心都表现出来了。 谢玉折就做得很好,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弟子明白”,不过依旧护着那个小孩。 突然天上红花被无形的剑气割散为碎屑千瓣,混进粒粒雪花之中,好像下起了血,一片极尽秾艳糜丽之景! 第191章 眼前景象变得肃杀又朦胧,一半是生机勃勃的初夏,生灵兴旺,另一半是死气沉沉的寒冬,草木凋敝,整座楼都像被蒙上了半枯半荣的雾气。 顾长明背后的剑鞘正在赫赫闪光,他不再前进半步,寥寥几个字便对小孩下了最后通牒: “在我毁了这个地方之前,过来。” 被冷冽的杀气笼罩,小孩死瞪着双眼,却只能乖乖地走过去。 而谢玉折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跪在地上,连头不能抬起来半点,除了那两人越来越近的脚尖之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顾长明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角,他用力捏着小孩的下巴,弄得他整张圆嘟嘟的脸都聚了起来。 他周身一点威压都没有,可森冷的眼神却让人在温暖的暮春也不寒而栗。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丝毫不怯地和他对视着,他说:“我没有名字。” “没有?”顾长明不在意地说:“那便没有吧。” 谢玉折只能无力地听着。他浑身都在发抖,双颊通红,一半是被打出来的,另一半是气血上涌来的,可他的唇色却苍白无比,只有被自己无意识咬破的地方流着殷红的血。 他是个无能之人。 连旁观的资格都要靠别人施舍的人。 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并非隐忍,而是无能为力的屈服,他对小孩接下来可能遭遇的危险心知肚明,可却只能无法反抗地做一个旁观者。 他不由得想,要是柳闲是他,现在又会怎么做呢? 而后他转而发现,柳闲压根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有着大多数修士连一招都接不下来的绝对实力,他的脸上绝不会出现别人的巴掌;他自己就是仙,却连神佛都不信,从不在庙前跪拜,更不用说因为个凡人跪在地上。 他教了我好多次,教我尊严可贵,可我为了一步步爬上去,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连选择跪下去的权利都未曾获得。 愿我如星君如月……哈,愿我如星君如月。 我想他是众星捧月的那轮月,我是他身旁上下浮沉的一粒灰。 谢玉折整张脸都隐藏在暗处,他像失去了灵魂一般,不再撑着力气,额头重重地落在地上,青筋从上暴起。手脚都动不了,他轻舔了舔自己铁锈味浓重的嘴角,漆黑的瞳孔里微光忽明忽暗,比夜色浓稠。 另一边,顾长明掀开小孩的衣袖,合二指抵于其上。他和上仙的法术一脉相承,灵力极寒刺骨,此时将它毫无预兆地大股注入他的筋脉,小孩的嘴唇都冷得乌黑发紫了起来。 探了片刻后他就停了手,轻蔑道:“灵脉钝结,缺乏资质,毫无还手之力。” 而后他手一抬,攫了一股石潭里的雪水,大力揉到小孩脸上,试图抹掉了他脸上七彩的花纹。 溶化的颜料滑稽地在小孩脸上流成几行,兴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丝毫不掩饰凝视着顾长明的眼里的怒火,却也无法反抗,只能被左右掰动着脸,看人厌恶地皱着眉,听顾长明说:“好脏的——” “嘭!!!” 顾长明脚下的水潭突然炸开,溅了他满身的水花,他浑身被淋了个湿透,猝不及防地闷哼了声。 他侧过头去,只见谢玉折竟然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 “不许……碰他。”谢玉折断了根骨头,仍旧只能弯着腰,碎发沾着薄汗黏在额头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而另一只手赫然捏着张的符篆,像个从黑夜里爬出来的鬼! 赭黄色的符篆上沾满了血,谢玉折手一抬将它抛至高空中,符篆随风飘动,竟无火自燃,烧尽后连半点灰烬都没有留下,而后以顾长明为中心的石潭由里到外一层又一层地炸开了让人目眩的水花! “走!”谢玉折捏爆了手心攥着的石头,想也不想地扯起小孩的手往外飞奔。 * 一路躲躲藏藏,他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不知道要走往哪里去,由双脚到御剑,天色渐沉之时,他们终于停在了一个荒郊野岭里。 谢玉折先跳了下来,朝仍在剑上的小孩伸出双臂:“下来吧。” 小孩熟稔地跳下来,谨慎地环顾四周问:“那个坏蛋跟过来了吗?” 谢玉折才想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怕高,他收起手,闻着漫山遍野的腐臭味,轻喘着气道: “我用了几颗匿行石,他暂时找不到这里。” 他把随身携带的干草被褥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透支了,要是再多走一步,他都怕自己刚活过来的心脏再度爆掉。 小孩也乖乖地坐了下来,他拿出木刀拔出鞘三分,递给谢玉折,愧疚地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被打,对不起。” 谢玉折的心脏突然像是在被一束满是扎人签子的竹片来回搅动,他指着木刀问:“这个是怎么来的?” 小孩自责道:“这是酒楼的老板送给我的。他说我给他带来了好生意,这是回赠我的礼物,一旦我遇上了危险,就把它拔出来,他会出现来保护我。” “我想救我们,刚刚就把它拔了出来,可是他没出现,还害那个宗主生气,把你打成这样……对不起。” 原来先前在醉梦长时突然而来的剧痛来自这里!疼痛难以忍受,谢玉折紧蜷着的手指抓了满手背后的泥,他合起小孩的手掌把刀合上:“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位置。” 第192章 当时是杨徵舟让他刺了柳闲一剑,还不清楚他的目的,这个人不得不防。 正当因痛苦而幻觉残留之时,感受到自己炙热脸颊上突然扇过来的凉风,谢玉折问:“你在做什么?” “奶奶说,吹一吹就不疼了。” 小孩没有停下为他扇风的手掌,诚实道:“我知道没有效果,但我也不能做到别的事情了,对不起。” 谢玉折定定地看着小孩,他稚嫩的脸都被自己的眼睛玷污,蒙上了一层肮脏的血雾,也不似方才那般活泼爱笑了,满脸都是忧色。 他使劲地揉了好半晌自己的眼睛,却怎么都擦不掉斑斑的血迹。好像有千言万语卡在他的喉咙里,但最终只剩了轻轻的三个字:“不疼了。” 小孩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伤口,嘴角下弯道:“我认识一个医师姐姐,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侠,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在哪儿,我们去找她为你疗伤吧。” 谢玉折踉跄着站起身,点头道:“好,我们去。” “不过她看病不收药钱,她喜欢我的字,给你治过伤后,我必须和她一起出门行医,帮她做几天记录,不能陪着你了。” 小孩拉起他的手,正往前走,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拉动身后的人。 大哥哥立在原地不动,慢慢地对他说:“那就再等等吧。” “等什么?”他不懂。 “等明天……再去医馆。” “可是你的耳朵都裂开了,脸也肿了,” 看着败絮似的谢玉折,小孩眼泪哗地流下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惧道:“我不想你死啊!” 谢玉折抬手抹去他的眼泪,温声道:“我不会死,只是一点皮肉伤,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小孩悲伤地吸了吸鼻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带着浓厚的鼻音问:“真的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了。”谢玉折低低地说:“和我多说会儿话,我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小孩抹掉眼泪,一边依旧为他扇着风,另一边强扯出抹笑意转移了话题:“大哥哥,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招数呀,居然能带着我一起逃出来……你不知道,今天好像有一层罩子把我罩住,我怎么都出不去酒楼。” 谢玉折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大捆整齐摞着的符篆,放到他手上说:“这叫血却符,去到危险的地方时,可以先把子符贴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当母符上沾了很多主人的血时,子符就会爆炸。” 他拿出一顶长长的斗篷套在自己身上:“这是匿形衣。你从外边看,现在是不是看不到我了?” 小孩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慌张问:“看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大哥哥动了动便显露了身形,见此,小孩捂着自己的心口,悄悄舒了一口气。 谢玉折又拿出几颗石头放地上:“匿形衣只有静止的时候才有效,所以匿形石更有用些。捏碎一个能用几个时辰,虽说只能隐藏灵力踪迹,但已经够用了。” 小孩认真地听完了他的介绍,惊讶道:“你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玉折的神色落寞了几分,他说:“都是师尊给我的,它们都很珍贵。” “那你的师尊一定是个好人,把这么多珍贵的东西给了你。” “嗯。”谢玉折把大半沓符篆石头和匿形衣拨到小孩身边,他说:“这些给你。” 小孩蹦了起来:“我怎么能要?” 谢玉折说:“帮我收着。” 小孩了然地点点头,将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小袋子里:“那分开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拿回去哦。” “……好。” 林中寂静许久,如练月色照到小孩脸上,见大哥哥不再说话,他咬了咬唇,想了许久新的话题。 而后他指着自己流满了颜料的脸道:“这些是醉梦长的杨老板给我画上去的,他说这是特殊的颜料,只要不被擦掉,谁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你的宗主也是,他问我的名字,还想看到我的样貌……”他转过身子面对着谢玉折,问他:“大哥哥,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第095章 他的亲爹?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这句话如魔咒一般萦绕在谢玉折的脑海。 说着, 小孩往衣袖上沾了雨水,抬手覆到脸上,想要把满脸的颜料擦拭干净。 “我不想。”谢玉折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让别人知道。”他闭上眼, 重重地强调道:“无论是谁。” “你也不行吗?” “不行。” 谢玉折并不能担保自己未来不会变成一个坏人,不确定以后他会不会和小孩反目成仇,甚至不知道今天过后他和这小孩是否天各一方。 而且或许是逃避心理作祟, 他只想让猜测保持为猜测,而不是被证实、亦或是被推翻。 小孩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你叫我小花就好啦,大家都这样叫我。” 小花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谢玉折:“我听马房的伯伯说过,天那边的仙宗要来三个大人物。一个是威势逼人的顾宗主,一个是秀丽动人的赵仙君,还有一个是谢玉折。大哥哥, 你就是谢玉折吧?” 谢玉折倏地一愣,不顾浑身的疲惫,他瞳孔微张,怔忡地看着小孩。 第193章 而后他反应过来眼前人只是个至纯懵懂的总角孩童,并不是别的谁,于是模仿着他的语气,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嗯, 我就是谢玉折呀。” “我果然没猜错。” 帮小花把蓬乱的丸子头散开,又为他理顺梳了梳, 谢玉折叹了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既不威势逼人, 也不秀丽动人吗?”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小花咬唇想了想, 大大张开双臂后,又随即放了下来,解释道: “我是因为找不出词语形容你,刚好伯伯也没有用词形容谢玉折,所以才觉得你叫这个名字。 见谢玉折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小花难为情地后退了半步,真诚道:“阿姨说,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本来想抱抱你,可你受了伤,要是被别人碰到一定会很疼。所以你别伤心,虽然说不出原因,但我莫名其妙地最喜欢你啦!” “是吗?” “是的!” 谢玉折笑了笑,朝他缓缓伸出双手,将他揽进紧实有力的双臂中,动作却轻柔得好像在对待一件宝物,他慢慢地说: “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离得近了,小花能闻到他满身的血腥味,他的下巴轻轻靠在谢玉折肩上,懵懂地眨巴着眼:“被自己敬仰的人打了,你难过吗?” “不。拥抱的力道大了些,谢玉折放松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我现在比过去好多天都高兴。” “我听说他们说,你是山巅巅宗门里的弟子,可今天你没有听你的宗主的话,还让他淋了满身的水,他一定很生气。之后你回到宗门,会被他责罚吗?” 谢玉折摇头:“我不会回去了。” 十七岁,跪了十七年,先跪的是派人追杀他的皇帝舅舅,后来跪的是把活人视作刍狗的宗主大人,按着别人的意愿恭恭敬敬活了这么多天,违抗顾长明的意愿把小花从醉梦长里救出来,是谢玉折此生第一次离经叛道的选择。 先前在醉梦长听小厮讲奇景传说的时候,谢玉折就已经注意到了小花。 而当他抬头向上看时,顾长明正立在流水亭台之上,冰冷的视线同样落在小花身上。 早在他看到小花之前,顾长明就已经发现了他,负手立于高处俯瞰这个小孩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和渡劫期正面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谢玉折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只能在找小厮的沿途,悄悄贴满了血却符。 小花说今天自己怎么都不能从醉梦长出去,明显是有人对他设了防。是一直让他住在这里的杨徵舟,还是早已发现他的顾长明? 面对小花时顾长明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掩,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按进水潭中溺死。 所以他要带他走。 小花“啊”了一声,问:“这算是书上写的叛出师门吗?” 谢玉折说:“我不是天不生的弟子,我的师尊不喜欢那个宗门。” 小花非常感同身受地连点着头,一想起顾长明他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嫌弃地拧着眉:“那宗主就是一个又强又别扭的坏蛋,我也不喜欢。” “三天前我迷路了,杨老板在路边遇到我,好心让我住在醉梦长里。可是今天我怎么都出不了酒楼的门,要不是你把我带出来,说不定我爹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了。” 小孩掰着手指,思考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杨老板一直任我随意走动,他说我随时想离开都可以,所以是不是那个坏蛋不想让我走?他掐我的脸都好难受,你一定非常痛……玉折哥哥,要不我们还是现在去看医生吧?” 谢玉折却没像听到别的话似的,他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身体,满脑子只剩一个字,颤着声音复述:“爹?” “你爹……是谁?” 小花说: “他是一个超级厉害的人,他说是个神仙还是什么,所以如果之后坏宗主找人追杀你也不用怕,他一定会保护你的!” 谢玉折问:“神、仙、亲……爹?” 没反应过来他反常的动作,小花不明所以地反问:“啊?” 这天下唯一的神仙,不就是…… 谢玉折沉痛地闭上眼,再问:“小花,你几岁了?” 小花用手指比出了个“四”:“小花四岁啦。” 谢玉折突然又放松地舒了口气,这一瞬间他脑袋里乱如牛毛,连他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小孩举手投足都让他太熟悉了,甚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心脏还不受控制地抽痛着,那分明是剑意的余威和它主人的共鸣。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认错,以为小花会是变小了的柳闲,可是柳闲的……亲爹,真的还活着吗? 不过听了小花的解释之后,他的心里好受多了。 他庆幸地想:还好小花四岁。 算了,不管这孩子究竟是谁了。 只要不是柳闲的孩子就好。 其实他是这样想的。 毕竟四年前柳闲还是一个体弱的国师,应该……不能……吧。 谢玉折突然反应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有多恶劣,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 他宁愿相信世界上有第二个神仙,也不要相信柳闲有一个孩子。 他真是越来越没道德了。 把小花放到干净的毯子上,再为他盖上被单,谢玉折也跟着躺了下来,轻声道:“现在太晚了,先休息吧。” 第194章 “嗯嗯!”小花侧起身子,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谢玉折没有闭眼,他也侧过身,一边注意着周围可能的异样,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 可是他们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啊…… 他干巴巴地睁了一夜的眼。 * 第二日,谢玉折在小花的带领下,去到了一处偏远市井里的小医馆。 女医师身着藕荷直裾,扎着高高的马尾,正英姿飒爽地……在给一个病人针灸。听到木门被吱呀推开,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先坐着等会儿。” 谢玉折看到,这女医师的手腕处,戴着一串破破烂烂的旧念珠,他总觉得很熟悉。 而小花捂着自己的眼睛。 谢玉折问:“你怎么了?” 小花仍捂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用下巴指着不远处正在被扎的人,凑近谢玉折耳边小声说:“这么长的针戳进去,捻几下,又取出来,一看就好痛,我以后一定不能生和他一样的病。” 小花也怕疼怕苦啊。 医师没说话,他和小花就一直坐在医馆小院子里的藤椅上,小花闭着眼,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像极了在私塾里读书的小朋友,而谢玉折在琢磨一个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端正坐着,也不偏头,也不说话,连呼吸都很轻。 寂静地等了许久,前一个病人终于起了身,他连身对医师道谢,最后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店门。 小花急忙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对医师挥手:“探微姐姐!” 李探微用清水洗净了手,擦干双手后把帕子搭在肩膀上,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问:“要给谁看病?” “他他他!”小花连忙把谢玉折推到前面,指着他的脸。 李探微抬起头,盯着谢玉折看了两秒,迅速挥了挥手:“送客,不看。” 小花问:“为什么?” “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李探微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义”字大招牌,把小花扯到自己身边,低头嘱咐说:“小花,你不要和这种人一起玩。” 小花说:“玉折哥哥是好人,不会做不忠孝仁义友爱善良的事。”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走向。 见他仍是一脸不解的模样,李探微拿起手中的扫把,往他脚边扫了扫,颇好心地提醒道;“小公子,你哥哥现在身体怎么样?忘了你对他做的事了?” 小花不可置信地问:“玉折哥哥,你哥哥怎么了?” 我哥哥?谢玉折绞尽脑汁地回想这到底是个怎么一回事,而后他紧咬着牙,扶额道:“李郎中,那并非在下本意……” 难怪这个女医师如此眼熟,原来是上一次团圆夜他和柳闲遇到的那一位女侠。 那天他和柳闲第一次遇见,他还有追杀国师的皇命在身。 柳闲买了个红珊瑚手串,被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痣,他拔剑想与国师战上一场然后被国师杀死,结果柳闲一点波澜都没有,反倒主动蹭上剑破了自己脖颈的皮,然后朝身旁的人控诉了他“欺负哥哥”的行径。 那个身旁的人,就是李探微。 一晃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彼时他还是下修界和雍国的小将军,现在一跃成了上修界至高的亲传弟子,任谁说都是顺风顺水的一生。 至于医师手上那串眼熟的念珠……那天当铺的老板收起来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他还嘟囔着说:“小瞎子说什么能春山下来的东西能辟邪,还让我拿去给女儿戴?什么玩意儿啊。” 李探微狐疑问:“是误会?” “姐姐,我相信他,他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因为刚刚有坏人要把我抓走,想要保护我呢!” “真的?” “比钻石还真。” 小花也信任我。 “我信小花的话。”李探微指了指眼前的长凳,对谢玉折说:“坐下。” “你这些伤……”仔仔细细地为谢玉折检查了伤势之后,李探微皱着眉说:“脸上的皮肉伤都是小事,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不像是和普通人打斗而得,而是由内而外,被灵力逼出来的伤,看来你们遇到了一个不简单的狠角色。” 她愤怒地一拍桌,责备道:“这明显不是新受的伤。伤的这么重,昨天怎么不来治?” 另两人都抿着唇不说话了。 李探微气不过,对一直在旁边学习的徒弟说:“去取一盆清水来。” 徒弟噔噔噔跑出去,又噔噔噔跑回来,手上端了一大盆清水。 她开了副药方交到徒弟手中:“把他的伤口清理干净之后,用竹夹板把他的骨头和耳朵固定住,用这副药捣碎给他敷在伤口上。” 她又抓了一副药,恨铁不成钢地交到谢玉折手中:“伤你的人修为太高,我只能让你好个皮肉伤,医不了你内里的灵脉紊乱。要想好好活命,你得吃上修界的那些好药,或者找个修为高一点的人给你疏通灵脉,不然这种阴冷的灵力在你的灵脉里横冲直撞,你迟早——” 她头“咔”地一偏做了个断气的动作,又恢复正常戴上把自己整张脸都挡住的戴纱斗笠,上楼说:“这些事我徒弟已经很熟练了,他来做就好。楼上还有个得了肺痨的病人,我要去照顾他。” “多谢您。” 谢玉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李探微的徒弟按在了凳子上:“不要动了。” 第195章 徒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完了药,以雷霆万钧之势为他安上夹板,又唰唰几下给他敷上了草药并包扎。 小花问:“这位……郎中哥哥,你能不能轻一点?” “不能。” 小花讪讪地闭上了嘴:“好吧……” 柳闲给我吃止痛药,小花也不想让我疼,他们还都喜欢吃糖葫芦。 如果小花真有一个神仙亲爹…… 谢玉折觉得自己的心比伤更痛。 小花心惊胆战地看着徒弟这一连串的动作,看着谢玉折紧攥着的手心和紧咬着的牙齿,在又安静又忐忑地等待治疗完成时,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朝医馆门口招了招手:“爹,你来了!” 谢玉折机敏地望向来人,因为动作太快,没忍住疼痛,不由得痛哼了一声。 第096章 灰瞳 小花迅速跑到被他叫做爹的人面前, 朝他和他身后说:“你们来了。” 来人一席粗布衣,满脸的沟壑更为显凄苦,他粗糙的手指上全是老茧, 身后却跟着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他蹲下来,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小花,问:“这几天不见, 你没有事吧?” 小花摇头说:“我玩得很开心。” 他给他爹指了指谢玉折坐着的方向,“还遇到了这个哥哥。” 小花的爹感激又淳朴地感谢道:“他一定给你添麻烦了。” 谢玉折笑着说:“没有。” 今天他发现了一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知道的超级密辛—— 这个世界上果然不止有一个神仙啊。 小花问:“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你可以为他疗伤吗?” 他爹在衣服上擦净了双手:“当然可以!” 高手在民间,果不其然,小花他爹就是个难遇的高手。谢玉折见过不少人的灵力,有的炙热,有的冰冷,有的如风拂, 有的似刀割,各有千秋,但都能被感受到。 可这个人不一样。 灵脉十分脆弱,任何一点不对劲都有可能对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抚平灵脉时更要小心,二人得盘腿而坐,他人灵力自背部缓慢流入身体中, 半点马虎不得。 可这人仅仅是隔着衣服碰了会儿他的手腕,他连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他就说:“好了。” 朝内里一探,他躁动紊乱的灵流不仅恢复了, 还比之前还要光滑灵动。 小花年纪还小,走丢了这么多天, 他爹却看着一点都不着急,反倒像只是送他出去郊游了,他自己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的娘呢? 李探微下了楼,正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施清洁咒,她说:“哟,小仙君这么快就找到了个高手。” 小花爹腼腆道:“哪有哪有,我叫屠汉,就是一个莽夫,天天杀猪种地,哪是什么高手。” 见到他的正面,李探微诧异问:“你的眼睛很特别,我第一次见。是天生的?” 屠汉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干净地闪烁着,和他蛮横的外形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的双眼似乎没有真正的聚焦之处,像落满了满天的碎星。 那双眼里满是悲悯,此刻谢玉折对一件事深信不疑—— 这是神佛的眼睛,他见过。 他家乡的人格外信神,富人家尤其。他在街边时,常常看见他们派小厮抬了几大箱几大箱金银,几大箱几大箱新鲜贡品,旁的人说这些东西是要李员外要上供给神仙的。 没有店家要瘦不伶仃的小孩帮工,坟头渣斗里也不是次次都能翻到能吃的,于是某次他躲进了庙堂,趁着夜深无人出来时,看到神仙面前的馒头都没人动。 他不敢冒犯神佛,据说那会永沉苦海,但他真的饿极了。 水乡多雨,今日刚下过。地面湿冷,冻得他的整根小腿都在发痛,他看过别人拜佛,知道可以跪在蒲团上,但他的衣服太脏了。而且神仙面前摆着十个大馒头,这馒头于他正如东海夜明珠于王公贵族,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在坚硬的石板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伤口,不过他不觉得疼。 胃里有灼烧的感觉,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死了。 即将要在神灵面前冒犯神灵,他不敢与之对视,只微微抬头看到了神仙被一大半鬼怪面具遮住的脸,腰间挂了柄剑。 它和别的神像都不一样,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宝相庄严还是慈眉善目,只能看见神仙高束马尾,身姿清隽。 学着旁人的模样,他双手合十跪在水滩上,这正是离神像正面最近的地方,他卑劣地许着愿:“神仙,您能保佑我今夜不死吗?” 风吹过他衣袖垂着的烂絮,一连吹了好几下。 顾不得神仙有没有回应了,他心里胡乱念着“神仙赎罪”“菩萨赎罪”“多谢神仙”诸如此类的话,左顾右盼一番后迅速拿起了块馒头,随意嚼了两下就马上咽进喉咙里,噎得不行的时候就跑到门外喝许愿池的池水,他一边磕头一边干呕,生怕神仙来抓。 他真的快饿死了。 他偷了两块馒头。 人间美味。 路过偏殿时,他看到中间盘腿坐着两个和尚,正笑容满面地清点金银,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煮酒,长明烛火在桌上无声无息地流泪。 他也想要这样一盏灯,不必这么明亮,只要能有一点光,让他夜晚爬去私塾偷看典籍的时候眼睛不那么疼就好。 第196章 结果走到院墙下时,在角落里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吓了他一大跳。他双手护着头已经做好了被拳打脚踢的准备,没想到那个人端着一整盘新鲜水果和猪肘子,疑惑问他:“你怎么不吃这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我死了吗?” 那人反问:“你还饿吗?死人就不会饿了。” 可这个人腰佩宝剑,头戴面具,他要是没有死的话,为什么会看到神仙? 他问:“我偷吃了贡品,您是来带我去苦海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神仙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我是觉得,你太瘦了,该多吃一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光吃几个馒头有什么用?这些也拿去。” 看着仙人递来的一大盘喷香的食物,他推开说:“谢谢神仙,但我不能再拿您的东西了。” 神仙气得跺脚,他很不满意地说:“我的?我就没说过我要。他们就是欺负我不会托梦,现在才能下一次凡,还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有苦都说不出来。” 他在一旁胆战心惊,整个人都不动,化作一尊冰雕,心想,原来神仙也会烦恼啊。 “他们想讨好我都抓不住重点,我是修仙修成功了的神仙,怎么需要吃东西?糟蹋粮食。” 寂静的空气中多了“咕噜”一声,神仙挑眉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盘子塞给他:“我的法术不稳定,只能下来一小会儿,还不能走远,做不到别的。和尚不一定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他们只会觉得是闹鬼。饿的话就吃吧,你不要的话,就拿去给别人分了。” 他和神仙一齐坐在屋檐下,他又拿起一块馒头,余光悄悄瞥了眼看不见神色的神仙,别扭地咬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吃下去,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就如常地开始狼吞虎咽,只是这一次不好意思再去喝水,他嗓子干的差点喉咙都爆掉。 “天黑了,这样会暖和一点。哎你慢点吃,别呛死了啊!”那戴着妖邪面具的神仙拎出一盏橙黄色的灯,还用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法术,为他温了一杯热水。 “庙里东南方向的角落有一个洞,不会被发现。洞里比较干燥温暖,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那个地方歇脚。” 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明明是饮进喉咙里的温热,可他却觉得全身的疼痛都消了,原来水变热了,就会比冷水多那么多功效。 他握着手里被咬了一半的馒头,连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些:“我没有吃过这么好是馒头和热水,谢谢神仙。” 神仙戳了戳他怀里的盘子:“这些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你不尝尝?” “我想留起来,分给他们。”他很少和人交流,又没什么文化,想了许久措辞终于能开口给神仙道谢,没想到却来了个灰瞳锦衣的人,神仙看见他,迅速地站起来了。 他笑嘻嘻地,却仍不失礼数地拱手道:“夫子,你怎么来了?不会又换了个人设,要我装你儿子吧。” 来人的灰瞳里好像有很多颗碎掉的馒头,他摇头说:“我来带你走。你刚飞升,不能在下修界用法术,不能插手世事,重则不入轮回灰飞烟灭,你都忘了?” “我知道,可是……” “你该走了。” “好吧。” 神仙朝来人跑过去,把灯放在原地,四周死气沉沉,可他依旧生机勃勃的,临走时朝他笑着挥手说:“洞里存了很多书,把灯挂在石壁上也挺亮,它上面有法术,不会熄。你可以带别人来,但要是再饿了,想吃贡品,得先读个半天书,我会在天上看着,送不听话的小孩去苦海哦。” 他问他:“神仙,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 神仙的声音遥遥传来:“好好读书,等你成仙了,我们能天天见。” 他一手握着手中的灯杆,一手碰着温热的瓷杯,看着两人骤然消失在云雾里的身影,出了半天的神。 他本来无处可去,是在茫茫人海漂泊的一棵浮萍。 可今天他重逢了一盏亘古不息的长明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三分。今夜神仙实现了他两个愿望,这叫连续两次“心想事成”,他发现原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他从屋檐下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被法术加热过如同刚出炉的美食,一路朝贫民窟里狂奔。 头顶的雨越来越小了。 春天好像要到了啊。 从灰瞳里令人目眩的碎光里走出来,谢玉折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屠汉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别人见我这种长相,都说我是怪物。” 李探微一拍桌子,怒道:“怪物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受过伤,没钱治病,就变成这样了,要是能早点遇到李大夫就好了啊!” 抚着手上的破串子,李探微怅然地说:“早年我也没行医。那时候以前以为自己会一点武功,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到最后才发现,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太多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几天都帮不了一个人,有一次差点死了,还是这串珠子给我挡了灾。” “我除不了几个妖邪,可百姓大多都会生病,药钱太贵,很多人都负担不起。我就收了心,回来开了这间医馆,反而能救更多的人。” 李探微转头看着谢玉折,问:“对了,你哥哥呢?我新研究了一个方子,给你,或许能治瞎病。” 第197章 谢玉折突然激动起来,而后又垂着肩,落寞道:“应该不……李郎中,我会按时为他熬药的。” 李探微再次拍了自己身旁大大的“义”字招牌:“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所以在我这里治好了病后,要为我打工。” “你走,小花留下,帮我记账。” * 北原。 屠汉说,他要杀猪,没时间教孩子,已经给小花约好了教书先生,帮李探微记完账之后,就要上私塾了。从此他要好好读书,未来考取功名,争取报效家国。 所以谢玉折和他们道了别,不再逗留,从偏僻的城镇,来到了这个地方。 站在一座落英漫天的青山之下,周围是皑皑的冰雪,他抬头摇摇往上看,山上种了满树的花,这应当就是北原正中间的春山了。 外面是冰河大雪,可过了一个分界线之后,却突然多了湿泥、花草和鸟雀,整座山和冰原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完整地搬过来了这座山,又用厚厚的屏障将这座山和外面的冰原阻隔住,二者互不干扰,这像是两个世界的景观。 据说曾来到此地的寻仙者从无一人生还,半年前突然衰败凋敝,寸草不生,可这座山分明不是传说的那副模样,反而万物复苏,寒梅盛放。 踏入山中小路时,谢玉折听见,山顶传来了一声悠扬的钟声。 可他仍很顺畅地登上了山顶,这里有一座庙。 刚刷上的朱漆,栩栩如生的脊兽,绣金线的新蒲团,长燃的香烛,不惹一丝尘埃的台阶,金碧辉煌的大殿,千万种妖物静止着的壁画,和笑眯眯的金身佛,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崭新的。 “我来了。”谢玉折说。 第097章 小灵通 意识恢复的时候, 柳闲觉得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真是糟糕透了。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身边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问:“夫子,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步千秋春风满面, 笑得满脸沟壑纵横,拍着他的背说:“小花,快叫婆婆!” “小花?”柳闲目瞪口呆地指着自己。 那婆婆笑着拍手, 打趣道:“屠汉,这真的是你亲儿子?” 步千秋很害臊地挠了挠脑袋。 “他娘呢?你长得这么磕碜,哪来的福气能娶到生出这种乖娃的媳妇?” “爹?”柳闲不可置信地指着步千秋。 步千秋满身的横肉让人见了就怕,硬邦邦的肌肉像是能把人拦腰折断,可他此刻还在那儿害臊。 柳闲迅速地叫了声“婆婆好”,又说“婆婆再见,我要回房读书了”,而后转头就走, 用灵力给步千秋传音问:“我当你儿子多少年了?” 步千秋跟人道了别,悠哉悠哉地跟上他的步子,惋惜道:“你不该清醒过来的。” 柳闲问:“怎么?” 难道他几千岁的人了,还喜欢玩你当爸爸我当儿子的过家家? 啊对,变化身份,游戏人生,步千秋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步千秋说:“我现在的身份, 是你彻底变小失智的那天捏的,已经用了八年了。我享受现在的生活, 也能一直养着你这个儿子,你不该醒过来。” “夫子, 您别开玩笑……”柳闲无法控制的面部表情里,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崩溃。 我已经失去意识八年了?还被唯从来不把凡人当人的、至今不知身份的、唯一一个长辈当儿子养?这个一周就要换个身份的人, 竟然已经做了八年的“屠汉”? “我给你说过假话吗?”步千秋还是那副屠夫形象,粗眉厚唇,身上的围裙沾着猪血,不说话时看着非常渗人,可细看时他的灰瞳一闪一闪,又为他添了几分与之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他说: “人间百态,体味万般,若都能无忧无虑,当凡人实在比神仙有趣。要是所有孩子都和你一样,虽然变小了,但还是神仙之体,除了智力略有残缺之外,不用吃饭睡觉,不会哭闹撒泼,还会说话,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受伤,还总是能被大人找到,人间多美好。我喜欢这种孩子,可惜只有你一个,而你已经醒了。” 不吃不喝不睡觉,没哭没闹还乱跑,原来我这八年是这样一边当傻子一边捱过来的啊。 柳闲惭愧地婉拒了:“以兰亭的资质,完全不够做您的孩子。” 他没有说的是,他认为步千秋和方霁月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一个喜欢木偶一样的人,另一个喜欢做人一样的木偶,一个做,一个买,要是合作,就是双赢。 步千秋还在怀念:“小松变成了他小时候的模样,你也是。若不是这一次,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小时候会是这种模样。现在性格大变了啊。” 柳闲无所谓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了。” 别说千年之前了,他连自己这八年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步千秋所说,应该只是平淡渡过了。 和步千秋一起走在田埂上,一路上都有人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柳闲才知道这位屠汉有多受欢迎,他好像已经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村居生活,连说话的风格都和从前不同了。 步千秋拉着他和各路人打招呼,终于走到他卖肉的小摊上时,他塞给他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又咔咔地磨着砍肉刀:“我没想到你身体这么虚弱,治好眼睛竟然要用八年。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是给小花准备的传音石,你可以用它联系我。” 第198章 传音石?看着这块里头淡金色灵力流转的石头,柳闲不禁想起群青宴上突然大声在台上外放的、师兄塞给他的第一块传音石。 当年那玩意跟个劣质对讲机似的,可现在在他手里的这一块却明显经过细致打磨,润泽细腻,八年过后上修界的科技果然进步了不少,把他曾经想发明的小灵通都发明出来了。 步千秋告诉他:“如果你想要联系的人也有传音石,往石头左边注入一丝灵力,就能和他实时联络;往右边注入,就能给他写信或是录音留言,就和你那个世界的手机一样,很简单,你应该知道该怎么使用。” 柳闲说:“我没有灵力。” “我知道。”看向小花时,“屠汉”饱经风霜的眼里里满是慈爱:“我早给你的传音石里装满了充足的灵力,一直用到它坏也不会缺。” “姑娘你买肉吗?新鲜的猪肉猪肝猪排骨哟!”步千秋推开他:“一边玩去吧,我要赚钱了。” “……谢谢你,夫子。”看着步千秋熟练的一整套吆喝,柳闲目瞪口呆地收下传音石,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直到走上街头,柳闲才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路上的人都叫他小花,有人送他包子,有人送他花,只是经过了酒楼的大门就有哥哥姐姐接他进去玩,于是他分文未花,已经左手夹着三根糖葫芦,脑袋戴大花环,坐在空位上,准备听人声情并茂地说书了。 若能无忧无虑,当人的确比当神仙好,这个人间真是幸福极了啊。只不过这群人都喜欢揉他的脸,他现在脸包子生疼。 他从糖水中看到了自己变小后的脸,又白嫩又红润,步千秋应该用他诡奇的术法帮他易容过,半点都看不出他其实是柳闲。遂更加放心,他已经舒舒服服地、做好了后半生就这样安逸养老的准备。 他的眼睛好像真的完全恢复了,额头上的红印也已经消去,从此他的一切都和正常人全无差别,只不过……当他刚想用小剑剥瓜子壳时,他召不出剑了。 无论他怎么做,心剑都再也不能被召出来,这怎么能行? 若无剑,毋宁死! 于是还没等到说书先生刚站上台,柳闲早已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赴往妖林之路。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扯着嗓子说:“上回书我们说到,自三年前上修界几大宗合力成立檀宫后,这宫主大位便被那人握于手中,借此铲除异己,玩弄权术,弄得上修界民心惶惶,人人枕下藏刀……” * 偌大的妖林里今日鸦雀无声,只有正中央湖泊旁立着的青年在苦恼:“我剑呢?” 屈腿坐在两个战战兢兢的长毛兽身旁,柳闲沮丧地拿起了新获得的传音石。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没有步千秋说的那么简单,石头里的灵力不属于他,他不能灵活操控,而且圆成个球的石头也压根没有左右之分,他找不到“左侧”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在生疏地捣鼓了半天之后,柳闲才终于引了丝灵力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打算和步千秋传音问问。 不过修仙界电话虽然难用,但接通的速度实在是快,对面冷冰冰地问他:“何人?” “我啊。” 柳闲捡了根小木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欲哭无泪地问:“夫子,您到底扎了我哪处大穴?人变小也就算了,我怎么连剑都召不出来了?” “……” 对面迟迟不出声,似有什么硬物被折断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某种生物的惨叫。 看来步千秋真的对屠汉的人设乐在其中,还真去杀猪了。 不过,传音石里的声音失好像了真,他听到步千秋的声音很怪,猪的惨叫也很怪,且那惨叫声戛然而止,若不是耳朵被刺得疼了下,柳闲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应该是妖林瘴气太浓,灵力受到影响,声音难以传播吧。 回想起刚才撕心裂肺的惨叫,想象到那边场面有多血腥多少儿不宜,再加之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剧烈嘈杂,整块石头都要爆炸了一般,柳闲惊恐地呲了呲牙:“夫子,你这猪杀得比杀人还恐怖。算了……这里信号不好,不打扰您忙了。” 他放下石头,不解地嘟囔着:“是不是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我把召剑的方式搞错了?” 于是他又转而面对两头凶神恶煞的妖兽说: “你们对我下手狠一点,让我有危机感,潜力大爆发,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两只凶兽惴惴不安地颤抖着,连爪子都没离开地面半分。 柳闲本来以为,如今毫无战斗力的他连妖林最外层都进不去,没想到一路上他连半只凶兽的声音都没听见,就畅通无阻地进了正中央。所有凶兽都在躲他,就像他会把它们都剥皮抽筋似的,可他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我很可怕吗?”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这两只妖兽是腿太短跑得慢被他逮到的,它们可怜地呜咽着,提心吊胆地抬起手,又在看了眼他的脸色后放下。柳闲站起身,用小木枝戳了戳它们的膝盖窝,无辜地问:“你们一条腿就比小花高了,为什么要怕小花?” “吼吼……” 见那两大只抖得都像在筛糠了,柳闲急忙弯唇甜笑,安抚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召剑,只要召出来了,你们先前杀人放火掳小孩的事,我都一笔勾销,好不好?” 第199章 “吼吼?” 柳闲笑着点头,他摊开双手:“我不骗人,来吧。” “吼。吼!” 两头庞然巨物的吼叫震得妖林大地抖动,异鸟惊慌地从树梢中窜出来,用力磨动尖牙的声音像在刺挠人的骨头,巨兽挥动着利爪,后腿一用力,猛的朝柳闲扑过来! 生死攸关之时,柳闲往后退半步,正默念着自己几百年前用剑时就不再需要的法咒,可还没念到一半—— “当心。” 视野突然被黑暗笼罩,紧闷得柳闲连气都喘不过来。口中的法咒被人骤然打断,还吃了当小孩的矮子亏,他又艰难又烦躁地抬头往上看了过去。 一句“你谁啊”卡在喉咙中,他手一僵,握着的小木枝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泥地里。 第098章 无家可归 在这种地方都能遇到最不想见的人, 人生果然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趁着上仙被掳走的机会,两头妖兽拔腿就跑,却又突然嗷嚎两声, 双双倒了地。 不想被泥沙呛喉,柳闲提前屏住了呼吸,可应该是被人刻意压制了, 两个大块头倒在血泊里时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更别提激起一点尘土了。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谢玉折。 八年之后他沉稳了很多,穿着一身矜贵的黑,头戴黑麒麟额带,马尾高束着银玉冠,腰上挂着个满月形的血沁白玉环,连脚踩的黑面靴履都绣着银线。 他剑眉微扬,鼻梁骨上有一颗小痣, 走起路来铃铛清响,不像悦耳的音,反倒像步步紧逼来催魂的铃。 仅看了这么一眼,柳闲就非常知好歹非常迅速地低下了头,他此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群妖兽看到他时的心情。 除了跑路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好了。”这人松开他。 好什么了?我剑还没召出来,这俩都被弄死了, 好什么了? 柳闲暗戳戳地白了他一眼。 来人的眉眼周正冷淡,手执的剑还在滴血, 他垂下眸,薄唇轻抿, 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柳闲当机立断地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哇哇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谢谢哥哥救我,刚刚小花好害怕啊,呜呜呜……” 他悄悄地透过手指缝观察来人的动向,可那人对他的哭闹不为所动,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后,视线便落到了他身侧。 那里丢着他刚才捣鼓了半天的传音石。 注意到他的目光,柳闲边哭边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走到传音石前边,状似不经意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虽然信号不好,但这是他唯一一个能用来和外界联系的东西了。 谢玉折面色不改,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好巧不巧地微垂下眸,擦净了自己剑上的血。 八年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他仅仅是站在那里,骨子里就透着刺骨的寒意。 顾长明真会教人,之前在对谢衣动手前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的谢玉折,现在变成这副手一抬就杀了两头大妖兽,漠然到好似下一秒就能掐断人脖子的模样,可谓是突飞猛进。 没被人搭理,柳闲尴尬地咬了咬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啜泣着,同时注意着谢玉折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该怎么不被他发现自己是谋他财害他命的柳兰亭? 我是来找自己的剑的,不是来找和自己有仇的人犯贱的,今天真是撞了大运了。 柳闲后怕地盯了眼直接被断了头的妖兽,就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情不自禁地往它们的方向挪了挪,难堪地对了对手指,随即就想往后撤:“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但凡谢玉折晚来一刻,他成功刺激出了自己的心剑,在后续撞见谢玉折时都会连一个表情都不留下就会潇洒离开;可他现在只是一个爱吃爱喝爱睡觉,没钱没势没人养的几岁小孩,谢冷漠随便动动就能手撕了他。 这种事情不行啊!!! 谢玉折手一挥剑就入了鞘,可骨节分明的手指仍松松地握着剑柄,一道狰狞可怖的疤在他的左手手背上,直接从食指指节处肆意凶横地蔓延到了手腕,其上青筋凸起。 八年后的他身形高大,体态颀长,连树林阴翳下投下的一点微末的影子都能把柳小花完全罩住,让他无路可退。 他孤身而立,眼帘微垂,唤他:“小花?” 柳闲只好止住脚步,一抹自己滑了满脸的眼泪,以一个自己觉得最惹人怜爱的姿势点了点头。 从前谢玉折生得也好看,即使在人人相杀的战场上当了多年的小将军,但终究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再加之他们那时比较亲近,谢玉折有什么情绪,大多都藏不住,直接显露在了澄澈的眉眼里。 那时他会茫然,会大笑,会流泪,会因为随口的一句话脸红半天,可如今那双蓄着清泉的双眼已被冰封,风吹过,激不起半分涟漪。 整整八年的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见此,柳闲的心里不可以不说五味杂陈。 但在感慨之前,他要先有命活下去! 趁着没人注意,柳闲迅速地捏起包里的传音石,用刚学会的方式想联系步千秋,以灵力无声地给他留言道:“妖林,急救!爹!” 可惜,步千秋可能正坐田埂上和人唠嗑,或者他又去杀猪了,总之并没有回音。 第200章 柳闲的心都凉了半截。 更诡异的是,谢玉折竟然笑了。 他问:“小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撒谎的时候柳闲的脸丝毫不带热的,他双眼泛着泪花,指着地上两只流着黑血的巨兽尸体,怯生生答道:“是它们……它们把我掳过来的。要不是哥哥你,我刚刚一定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美貌亦是一种武器,不过是撒娇卖萌装个可怜罢了,为了活命一切都没关系! 谢玉折环顾四周,轻点下颌,语调里似有赞同,他陈述道:“它们会把一个小孩掳进妖林正中。” 柳闲的目光比宣誓还坚定,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它们怎么可能把一个小孩掳进这里,妖林的最核心之处? 但除了这个说法,还有别的可以解释他一个没大人腿长的小孩突破层层封锁,一路直抵中心湖的理由吗? 说他是从天而降被神仙扔下来的?说他被爸妈弃养在这里了?说他是被妖王邀请进来喝茶听音乐的?还是说他眼一黑脚一踩空就跑这来了? 这最后一个理由,谢玉折说不定还真会信。 谢玉折仍毫不在意地盯着他面前的空气,他整个人都很平淡。他不开口,柳闲也不说话,两个人根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最终柳闲僵持不下去了,他摊了摊手,装也不装,自暴自弃道:“好吧,我是自己好奇才走进来的。” 坦白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我先走了,哥你自己玩自己的吧。” 柳闲正在心里怒骂谢玉折让他功亏一篑,把他好不容易逮到的两只小熊给杀了,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突然被人揽了起来,站在一柄高悬着的剑上。 八年没御剑,柳闲连忙伸长双臂维持平衡,骂骂咧咧地问:“你干什么?” 谢玉折的心情似乎突然就好起来了,连眉头都舒展了些,他把自己身前刚站上剑还摇摇晃晃的人扶稳,脚下的速度越来越轻快,风声中,他轻轻笑着:“小花,我带你出去。” 啊? “我自己走就好了,今天动物们都休息了,没有危险。”柳闲作势就想跳下去,却被人按住了肩,谢玉折说:“我的任务就是杀了那两头妖兽,已经完成了。” “……行吧。” 闻着近在咫尺的冷香,柳闲突然醒悟到找妖兽打他是没用的,毕竟刚才那两大只一副要生吃了他的凶样,也没有抬头看到谢玉折一丝下颌角时来的半分恐怖。 他脑袋里瞬间冒出来了几百条能逃跑能隐身能攻击的法咒,可惜他没灵力没剑意,一个都用不了。 好在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虽说柳闲仍一波又一波地起着鸡皮疙瘩。 心情不复杂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不会被埋死的那种。 直到两脚着了地,柳闲迅速地往旁边蹦了三丈远,隔着几排人朝他挥手:“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见。” 可谢玉折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还立在原地,对他说:“我无家可归了。” 柳闲极其准确的第六感在大叫危险,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后迅速装作什么隔太远他都没听见的模样,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在路上狂奔了起来,右手还在朝背后狂挥告别。 可惜谢玉折是修仙者,他施施然两步就赶上了他。 柳闲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两只手撑着膝盖,他视死如归地问:“干什么?” 谢玉折敛下眉,连气都没带喘地复述了一次:“小花,我无家可归了。” 这位仙君,你没有地方去可我有,对我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几岁小孩说这些有什么用?而且您不是天不生宗主的掌中宝吗,难道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柳闲愿想问一声“所以呢”,可他又想到小孩纯善天真,乐于助人,不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于是他略带愁容,尽量同情地问:“为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之前我和我师尊一起住,但他不要我了。” “……?” 柳闲微微有些意外,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被顾长明甩了啊。 我明明都把他送天不生门口了,他居然还能被顾长明甩了? 柳闲心中鄙夷,但仍装模作样地问:“师尊?难道你就是话本里写的,上修界大宗门里的那些厉害弟子吗?” 谢玉折想了想,说:“我只是一个小弟子。” 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柳闲问:“那你犯了什么事,让他这样对你?” 谢玉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柳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除了外形的变化,谢玉折身上还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变质了,他能感受到,但他还分不清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但那个森冷的眼神过后,谢玉折不再开口,柳闲便知道这不是他这个外人该打听的事了。 他瘪了瘪嘴角,没多说话,可心里仍不免多了几分明珠蒙尘的惋惜。 当了八年小弟子,还被自己师尊扫地出门,气运之子怎么会混这么惨啊。 不过他转念一想—— 我心疼他谁心疼我啊? 我现在是真的有可能会死! 第099章 禁书阁 谢玉折问他:“小花, 我可以在你家暂住几日吗?” 第201章 柳闲的感官非常灵敏,稍微和谢玉折凑近一点,他就能闻到他身上的新鲜人血味, 而且还不少。他来这里之前半个时辰就像杀过人似的,沾上了大量的人血。可奇怪的是,他刻意用香料掩盖了这股味道。 现在变成普通人的柳闲感知不出他的境界, 刚才听他说杀妖兽是他的任务,难道被顾长明抛弃之后,谢玉折改行当上修界雇佣兵了? 好可怕内。 面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雇佣兵的请求,柳长寿牢记保命第一条,绝不能引狼入室。 “不行哦。”他伸出食指摇了摇,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谢玉折:“大哥哥,我爹说过,不能随意让陌生人进家门, 所以不能让你来借宿啦。” 事实上,虽然他嘴上说的回自己家,但那只是柳闲为及时离开找的幌子而已。其实他除了被步千秋领去卖猪肉的地方看了看,压根不知道他们平时住在哪里啊! 而且即使去了一次猪肉摊子,柳路痴也做不到原路返回了。 更何况他现在万事皆休,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开心的要诀之一就是没人管。 步千秋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长辈, 柳闲很尊敬他,但每一次相见时, 他总会联想起在现代因为各种纪律问题罚了他八百次的班主任。 试问,和班主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哪个正常人开心的起来? 还不如和谢玉折一起呢,那至少刺激。 谢玉折被他拒绝了也不恼, 只是问:“你和你爹住在一起?” “我这么小,当然要和爹娘一起住了。”柳闲回赠了他一个“你懂不懂”的鄙夷眼神,却见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突然亮了,可他只是微皱了皱眉,并不理会。 柳闲指着那块石头,乖巧地提醒道:“大哥哥,有人给你传音了。” 今日扮可怜之辱不可忘,他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去禁书阁里学学,到底怎么才能让他既变成大人,又恢复剑意,哪来的时间和别人死缠烂打? 趁着有人和谢玉折打电话,他可以迅速挤进人流里逃跑,再跑进小巷子里,路线他都想好了! 可谢玉折却无所谓地说:“我可以不听。” 要不是为了跑路,谁管你听不听? 柳闲无聊地打了个呵欠,一手攥着谢玉折的衣角用力扯了扯,满脸都是稚嫩的担忧,他问:“万一有急事找你怎么办?对面一直在呼叫你,都不停呢。” 谢玉折腰间的传音石的确在一直闪烁。 柳闲一直抬头用湿漉漉的小鹿眼注视着他。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声,拿起传音石,问:“何事?” 传音石以灵力为媒介,只有石头的主人能听到对面的声音,所以柳闲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 他只知道对面应该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因为谢玉折迟迟没有出声,而等到他要给出答复的时候,他竟然先垂下眸瞥了自己一眼,然后背过身过去,柳闲甚至连他说话的表情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背影! 哈??? 我都要跑路了,谁稀罕听你和别人在说啥? 柳闲当机立断地跑了。 给他传音石时,步千秋说好的“以后能用这个联系我”,可除了一开始那声秒接通的伴随着惨叫的奇怪的“何人”之外,步千秋再也没理会过他的传音,看来是压根没打算再像从前关爱听话可爱的小花一样关爱他了。 于是柳闲凭着可爱的皮囊一路打听,路边卖花的爷爷告诉他,从妖林乘马车到天不生大约需要两个半时辰,等到了地方就已是深夜了;茶馆听戏的修士姐姐告诉他,天不生的宗主顾长明,已经外出除妖许久了。 很好。 毕竟他要干的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能干的事,而天不生最大的威胁恰好不在山中,一切都在往欣欣向荣的方向走。 变小人后身体也变差了,在马车上颠簸五小时,双脚着地的时候柳闲感觉自己浑身都要废了。 好在掌门令还能用,他挑了个守门弟子换班的时机入山,一路上凭着它,轻松躲过了天不生所有的守山机关,连禁书阁的大门都未曾阻拦他。 柳闲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明明和顾长明反目上百年了,天不生的景都已天翻地覆,可那年顾长明半跪在他脚边发誓“此生皆为上仙代职”时给他的掌门令,还是有在如今所有禁地中畅通无阻的权力。 过去他总喜欢翻看禁术古籍,捣鼓些奇怪的东西,进禁地比回自己家还亲切。可现在连大门都不敢踏,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敢钻进去,真的是落魄了啊。 还好,禁书阁里没人—— 毕竟本来就只是掌门和代掌门能进的地方。 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柳闲冷静地思考了起来。 起因,是他的眼睛瞎了。 而后,步千秋连他变瞎的原因都不知道,就为了实验他自己的药方,把他定在病床上,强制性地为他治了病,然后就造成了这种情况。 他好像在一本手稿里看到过相同的情况,于是想往禁书阁第六间走,那里放着他们从前收集的医药病理书籍。 他记得自己离开天不生时,禁书阁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如今那些见不得光的书却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顾长明竟然还有如此雅兴。 啊啊啊啊,脚边有光!! 竟然有人!!! 第202章 不安的氛围扩到最大,顾长明不在山中,竟然有个敢在如此禁地里点灯的高手,千般戒备之下,柳闲悄然拿出护身符,贴上自己的四肢脑门,尽力在不引起风吹草动的情况下隐蔽身形,他一颗心已经戒备到了极点! 绝不能被发现! 此地四处都是珍贵的藏书,他左手握起一柄锋利小刀,谨慎地探出头观察,却见满地泄着皎洁的光,一个低束长发的高挑身影正趴在书案上。 非常可怕的是,去第六间的路必须经过这个趴着人的桌案。 更加可怕的是,在这里盘腿坐着的人,怎么又是谢、玉、折? 早上碰见一次,凌晨又碰见一次? 桌案上摆满了书籍,砚台里的墨汁未干,谢玉折好像已经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累了,正隔着手趴在上面休息,连平日里高高扎起从不松懈的马尾都披在肩上,只是随意地用绳低低地束了个结。 禁书阁内从不见光,和外头的晚秋一样寒,可他仅仅穿了件单薄的单衣,身上披了层宽大垂地的外袍。 他身旁那颗夜明珠硕大无比,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柔和如月的光洒在他脸上,长睫的影子垂落,他越发冷冽的脸被分割成了明昧两半。他好像很累,连睡觉都不安生,疤痕狰狞的左手还握着书页,连眉心都微微蹙起。 做了噩梦吗? 而且他这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怎么敢进禁书阁,还坐在主位上,累了就地而睡的? 柳闲心里觉得奇怪,不过他没空多想。 好在谢玉折侧头背对着他,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走廊,没磕没碰,顺利地进了第六间。 还好变小了敏捷性还在,柳闲悄悄舒了口气,长长地抚顺了自己的呼吸。 第六间第八层的第十一格里装着先药宗周在颐的祖宗周药师的手稿,柳闲用他刚被治好的新鲜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 可问题是,即使他踮起脚伸长手也依旧够不到第八层啊? 根本难不倒他。 千年来收集宝物无数的人自有他的做法,柳闲琢磨着自己现在这副小孩模样应该挺轻,遂财大气粗地从包里掏出来了九张悬浮符,左脚贴两张,右脚两张,左手两张,右手两张,脑门上再一张,直接颤颤巍巍地浮了起来。 不过由于他从前能用轻功悬浮,画了之后一直没用过它们,符咒放得太久好像受潮发霉效果变了。他浮是成功浮起来了,只是姿势微微有点太……奇怪了。 而且他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一手扒拉着书架,另一手抬高了想摸到手稿的书脊,却由于符纸法力不够,总是差了一点儿。他使不上力,颤颤巍巍地浮在空气中,在空中想蹦跶一下都不行,而后有双炙热修长的手将他扣住—— 他握着他的手背一路向上,终于碰到了手稿,身后人的声音很低,他说:“小花,我帮你拿。” 本来就冷的空气直接凝固了。 柳闲把书拿起抱在怀里,很沉默。 他的心跳都停了,惊恐地打了个寒颤,一点一点僵硬地回过头:“你!” 谢玉折长身玉立,另一只手还提着盏温暖的灯,他单手把他轻轻搂着放在了地上,解下身上的长袍,蹲下身披在他身上,系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他似乎刚刚醒来,眼尾都还闪着懵懂的水光,哑着嗓子说:“这里很冷,你会着凉的。” 被有死仇的人碰到皮肤的时候柳闲的心都在打颤,他决定装出事先不知道他在此的模样,于是惊慌地朝谢玉折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问:“这是禁地,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何不能——” 谢玉折止住了话头,低声笑道:“我是偷偷跑进来的。” “你呢?” “我也是偷偷——” 柳闲话还没说完,谢玉折已经瞥了眼他腰间,执起其上挂着的令牌,前后翻看着问: “小花,天不生的掌门是上仙。你怎么会有属于他的掌门令?” 一个连灵丹都未结的小孩怎么会有已隐退的上仙的掌门令? 如果他是捡到的,知道是令牌还用它私闯禁地,明知故犯,按律当驱逐; 如果是从上仙手里偷来的,废之; 抢来的,杀无赦; 只有一条路好走些,上仙赠予。 毕竟人老人家都超脱轮回了,送个掌门令给朋友就像送个玩具一样无所谓。 于是柳闲从口袋里倒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掌门令,解释道:“这是上仙送我的令牌,他给了我很多呢。” 谢玉折恍然大悟,很哀怨地说:“我是上仙唯一的亲传弟子,他和我一起住了三个月,也未曾送我这种东西。” 言外之意即是,难道你和他的关系比我和他还要亲近吗? 明显是完全不信的意思。 他怜悯地说:“守门的师兄就在外面,要是我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他知道有人擅长禁地,一定会立即传音禀告顾宗主,到时候他回来,你就跑不掉了。” 柳闲反问:“你不是也一样?” “他抓不了我。”谢玉折提着灯,坦然地环顾着四周,笑着问他:“小花,所以你的令牌是怎么来的?”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柳闲自暴自弃地说:“其实我就是上仙……” 第203章 谢玉折欣然笑了。 “的亲生儿子。” 第100章 死脑筋 “其实我叫柳喜花。”柳闲就这样给自己加了一辈。 反正他自己就是柳兰亭, 多了个儿子,也没人能给他打假。 “柳喜花?”谢玉折皱起眉头,似是不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柳闲眨眨眼道:“你师尊喜欢花, 就给我取名叫喜花。” 谢玉折笑了声,他问:“你几岁了?” 柳闲笃定地说:“七岁了。” “七岁……”谢玉折沉吟片刻,道:“正好。” 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每一个字都在往心虚胡扯的柳闲心里插刀。 “原来师尊无缘无故消失八年,是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还生了个孩子。” 谢玉折轻点下颌,了然道:“小花,先前你说要回家和爹娘一起住,想必就是和师尊师娘。他们一定对你很好……” 他信手将柳闲手上的刀抽出刀鞘,刀身如镜似玉,寒光里映着一双锋利的眉眼, 他抚着刀柄上的“玉折”二字,不疑有他地轻叹道:“毕竟,师尊把这个也给你了。” 柳闲心中暗道不妙。 这把刀是谢玉折多年前送给他的生辰礼,小巧锋利,正适合在狭小的空间里偷袭用,因此他一直带在身上,完全没想过会被谢玉折看到。 知道杀了自己的师尊把刀送给他的亲生儿子的此刻, 他会想什么呢? “小花,你为什么来这里?”问话时, 谢玉折的神色轻松却又很怪异,他说话时, 每一个清缓的字里都像克制着着万千暗潮。 “我……我来帮你师尊拿本书。你知道,他就喜欢差事别人做事。” 谢玉折瞥了眼柳闲怀里已经发黄卷边的书, 书脊处挂着块小竹片,上面是柳闲的字迹,从前的他在上面标注着《周药师百病注》。 于是他问:“师尊,眼睛好了吗?” 明明是在问他的师尊,可谢玉折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恍惚间柳闲还以为自己不是小孩之身,还以为谢玉折在问他自己。 但任谁也不会相信,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上仙,会变成个连剑都召不出来的废物小孩。更何况人变小本来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没人能想到。 可他就是在问我啊。 柳闲道:“他好了。” 谢玉折在一个架子上取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只是“嗯”了一声。 气氛有些尴尬,柳闲硬着头皮说:“为了不暴露身份,我一路上都是用令牌悄悄进来的。所以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他好不容易过上清闲的日子,和人举案齐眉,最好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举案齐眉……?小花,你年龄还小,却也懂得举案齐眉四个字了。”刀插入鞘,其声萧萧,谢玉折的脸色并不好,他一字一顿地复述着,冷寂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你不想我说出去,我便不提。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柳闲能感知到他每一个字里散发出的危险信号,可目前的他和修士的实力差距太大,身上带的法器还大多都是有毁山之能的破坏性武器,不想毁坏书籍,无奈之下他只能屈服,小心地问:“什么请求?” “弟子不孝,与师尊分别八年。八年想念,寤寐思服,日日难以安眠。” 谢玉折的眸光暗了暗,他道:“八年时间,我去了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却未曾寻到师尊的踪迹,连他喜得贵子之事,都不曾知晓。你能带我见见他吗?” 他直勾勾地盯着柳闲,八方莲灯的光浸进他的瞳孔里,其中有水色荡漾。 柳闲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为难地咬着唇,问:“你想见他?” 谢玉折点了点头,他垂落的长发也跟着颤动,影子被灯火拖得很长很单薄。 “那走吧。”柳闲回答地很干脆。 每一句话都建立在子虚乌有的谎言之上,他是,他知道谢玉折也是。 妖林中心,几乎没有活人能进去。 他从前扒过几任妖王的骨头,妖兽再不敢立王掠夺,把对他的恐惧代代相传,再加之他做了千年上仙的威望,所以他能去。 而谢玉折呢? 倘若他真的只是个被逐出门的小弟子,早在进妖林的时候就被撕成肉沫了,哪还有沐浴焚香,掩盖血腥气的机会? 所以他是靠什么轻松进入妖林的?又是凭什么点着灯,坐在禁书阁的主位上的? 这些天他未曾打听到顾长明除了“数月前外出除妖”之外的半点消息,顾长明好权势,不可能长久销声匿迹,且他的两位徒弟也没了声息。 他们的去处,想必眼前人最清楚。 这是一场拙劣的猜瞒游戏,他们心照不宣地把对方当傻瓜,随意编几个脆弱不堪的谎言把不想被人触碰的地方掩盖过去,不过两人都如此便反倒没关系,如此裹着真实的梦幻泡泡便不会被戳破了。 但柳闲不想再耗下去,无论对谁,他一贯是从不拖泥带水的人。 禁书阁里珍贵藏书甚多,不好施展拳脚,先答应谢玉折去见他师尊,再在出去后立即隐匿身形离开,他已经盘算好了。 见他应了,谢玉折弯唇一笑,八年后他冷淡了不少,可此刻他好像很高兴,双眼毫不掩饰地弯成了两轮月亮。 第204章 “小花,先等等我。”他快步走向自己先前趴着的桌案,并不阻拦柳闲跟随的脚步。 走得近了,柳闲垂眸一看,这桌上一半放的是案牍公文,一半放的是医术古籍。翻开的公文上写了几行批注,最后一个字仅写了一半,沾了墨的狼毫笔被随意搁置,沁了纸张大团未干的墨汁,仿佛字的主人刚才遇到了万急之事,好像是谢玉折的字,只是更沉稳了些。 他刚才醒了,察觉到有外人进来,所以很着急嘛? 在等谢玉折收拾不知道什么金银细软,柳闲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禁书阁里的新布局。而后他看到角落的书页里插着朵精致的雕花,不由自主地赞叹道:“这朵花雕的真好看。” 或许因为自己曾是一颗用了很多年才开花的种子,花对柳闲有致命的吸引力,他本能地抚了上去。 “别碰这个——” 这还是重逢后柳闲第一次从谢玉折这张淡漠的脸上看到几丝慌乱和难堪。谢玉折迅速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地禁锢着他想让他不要触碰,可惜他的手指已经触碰到花瓣,一切为时已晚,谢玉折的表情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嗯? 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光? 难道是夹着它的书有问题吗? 半夜写的日记,偷师学来的门派秘籍,还是伙同天不生弟子造反计划? 既然碰都碰上了,柳闲破罐子破摔地低下头—— “啊啊啊啊!” 他一个劲地来回甩着浮现金色咒印的手指,惊恐地瞪大了眼,口不择言地说:“这是什么啊啊啊谢玉折!!!” 谢玉折也怔住了,沉默良久后,他别过眼去:“这是……tsxbvz。” 像是心虚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快,柳闲完全听不清,他皱着眉问:“你再说一次?” “……从生符。” “子与母异体同心,同生从死,同喜同悲,谓之从生。” 柳闲执起谢玉折垂落在身侧的手,用力把他紧攥着的五指掰开,看着他食指上略有不同的金色咒印,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不可置信地问: “你、和我?” 谢玉折沉重地点了点头。 柳闲不停地搓着手指,妄图这样就能把刻入灵魂的符咒揉干净,不可置信地问:“那朵花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苍天啊,你待我不薄。 我费尽心力才躲过了同心护身咒,怎么就这么巧合,赏个花就能被结个别的咒呢? 难道是祸真的躲不过? 谢玉折低垂下头,像个不小心打碎了玻璃的小孩,无措地朝他道歉:“师……小花,这些年我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除了今日你来,没有其他人来过。师尊临走前告诉过我一个特别的咒法,我想把它研究彻底,看了许多不同的书,想知道它有无不同的效果,所以除了在符纸上,在其他地方也画了不少,没想过会被别人碰到。” “然后呢?然后我碰一下就被沾上了?从生,还是和你?” 谢玉折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闲仔仔细细地观察手指上的符咒,很陌生新颖的笔法,他未曾见过,不知该作何解。 同喜同悲……那他现在心里这股浓烈的不安,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谢玉折? “我第一次见碰一下就结成的咒,你这符画的真有水平。”冷嘲一声后,柳闲长长地缓了口气,平静下来问:“怎么解?” “我还没有得出别的解法。但书里有一解——” 再度拔出柳闲腰上的刀,谢玉折想也不想地说:“你身上的是母符,我的是子符,我们的悲喜相连,但性命不是。我的生命和你相连,你死了我就会死,我死了你却不会。” 他坦然地说:“只要我濒临死亡,气血不足以维持符咒,我们身上的从生咒就会自行解开了。” 柳闲抽了抽嘴角,无言地凝视了一会儿谢玉折。 而后他爬上书桌,站在数本堆叠的书上,和他平视着。他不可置信地问谢玉折:“你的命不值钱?” “只有这一个解法了。小花,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我性命相连,会有很多人想害你,以防万一,立即解开为好。” “谢玉折,八年不见,原来你能耐了,还招惹了这么多仇人啊。” 此时柳闲气极反笑,他点着头赞同道: “大哥哥仇敌无数,还想着救我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孩,真是善心可嘉。” “想杀我的人很多。小花,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可若他们知道你我有从生咒,为了让我死,会想方法地杀了你。你如今没有灵力,也用不了剑,处境非常危险,而且你我感官相连,要是抓住了你,他们还可能会先虐待……” 谢玉折还在状似冷静地给他解释,可柳闲分明感受到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和恐惧。但他并不与之共情,冷笑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大、爷、的,谢玉折。” “濒临死亡?你是胆子大了没事可做净想着去冒险吗?” “想杀你的人很多?所以你想用死来保护我?少开玩笑了,我被上修界群起攻之的时候你还在喝孟婆汤呢,没灵力没剑意的日子我不是第一天过了,来追杀我的人却一天都没落下,你看我现在死了吗?天上大罗金仙下来三千个,我柳闲也死不了!而你呢?绑了个这种小咒就要冒险去死,舍己为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会挺感动的?还是说,你就是想死,而我已经背了你一条命了,你想让我再背一条?我告诉你,就算在你心里你的命一文不值,我为了救你花的力气你也一辈子都还不完,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说要去死?你、怎、么、好、意、思?” 第205章 “既然被人知道了才会出事,那不让人发现不就好了?不被抓住不就好了!?” 噼里啪啦一口气不停地骂了一长串后,柳闲地拿出两双手套,一双小的戴在自己手上,又用蛮力扯过谢玉折的手臂,抢过拿把精致的刀丢在地上,很粗鲁地为他戴上了大的那双,气急败坏地白了他一眼,用着依旧青涩的小孩嗓音,却半点没了故作的小孩模样,他已经丝毫不顾自己的人设,大声嘲讽道: “只长身高不长智商,死脑筋。” 第101章 败露 “我——”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鬼话的柳闲顿时住了嘴, 他变成了个石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堆叠的厚书上,此时他站的位置比谢玉折还高, 连声的斥责还在自己耳边回荡。 谢玉折眼睛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抚着自己刚被戴上的手套,嘴角噙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时, 光落在身上,凶横的长疤便在青筋凸起的大掌上更加明显。他用这只手捧起柳闲的后脑,收紧手臂,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看着他这副轻松的模样,柳闲总有种自己刚才被忽悠了的感觉,他恨不得马上从这个世界消失。 “师尊,八年前,有个叫小花的孩子告诉我, ‘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记下来了。” 宁静地保持着拥抱的动作,脑袋里是柳闲的一颦一笑,谢玉折慢慢说着,却是心猿意马,在想着别的事情。 昏黄的灯光,寂静的寒夜, 没有别人能闯进的暗室,只有两个人的禁书阁, 还是久别重逢的两个人。他和柳闲的心脏离得最近,连心跳声都能被清晰听到, 隔着衣服柳闲脸颊上的温度都烫到他的皮肤了,一切都刚刚好。 谢玉折想, 拥抱的确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 但我该和他在这里接吻。 禁书阁里本来就放的是见不得光的邪术古籍,这里阴暗干冷,没有外头的规则干预,他心里那点有悖伦常的念头生来就属于这里。 他压根不担心从生咒的存在,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威胁,其实他心中很欢喜;知道柳闲如此在乎他的性命,更让他高兴到想要发狂。 有了这个咒,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师尊……”他哑着嗓子唤他。 但当他垂下眸,看到不是高挑清隽,一举一动都像携着春风的柳闲,反而只是个不及他腿长、已经莫名其妙变小八年,只能垫一堆书在脚下,还在同他瞒来瞒去的“柳喜花”,他有些苦恼地闭上了眼睛。 能再见面已是极好,我在多思什么?越来越贪心了。 看着柳闲自觉失言后木讷到僵硬的模样,谢玉折笑着叹了口气。 柳闲像被五百二十道天雷轰了顶,还好他脑袋被人捂着,他乖乖地任由谢玉折动作,眼前一片漆黑,他掩耳盗铃般地想着:只要看不到那就是没发生。 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我柳闲都不会xxxx”,他恨不得发动回溯时间的超能力,拿人送他的红线把自己这张破嘴缝上,或者现在天上突然砸下来一块不大不小的陨石也好,给他砸一块洞出来,刚好只够他一个人藏进去的哪一种。 没关系的,柳闲!他在心里焦急地给自己打气。一辈子那么短,易易容搬个家还能好好活! 他悄悄瞥了眼谢玉折,绞尽脑汁地为自己找补:“刚刚的话,是你师尊让我转告给你的。夺舍,是上修界常常发生的事。” 谢玉折的下巴虚虚地抵在他的头顶上,说话时胸腔的震颤震得他头皮发麻。不掺半点杂念,他认真地说:“我知道,师尊都是为我好。生命很珍贵,以后我不会再轻易说去死的话。” 他的呼吸很慢,很轻,他的话也是。明明是轻柔到仿佛生怕惊扰到林中仙子的语气,可他拥抱的力道却丝毫不轻,紧箍着柳闲就像要把他嵌进怀里。 他郑重的承诺里带着几分患得患失的焦躁:“只要你不再离开我,无论怎样,我都会一直守护你。” 不是保护,而是守护。 没有我你也能好好活下去,但有我在你能活得更轻松。 结了从生咒后,二人有了相连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自己曾亲手剥除情.欲,柳闲个人的感情很淡薄,但也因此,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心里多了个人的情感,正常人所拥有的浓烈情感。 一颗心被喜悦溢满,其中还混杂着些奇怪到让人骚动的狂热,那种感觉让柳闲的骨头都开始发痒,可在蠢蠢欲动的烦躁之后,伴随着的是求之不得的遗憾。 为什么看到我,这个疑似杀了他的仇人,他会这么高兴呢?为什么我明明万分努力地想要遮掩自己的身份,可当真被他知道之后,我的心也像慢了半拍似的,其实并不觉得功亏一篑呢? 但我们的确该保持距离了。 柳闲一把推开谢玉折,咬着牙,非常冷硬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柳闲,我是柳闲的儿子。刚刚的话不是我说的,是他控制了我之后让我转述给你的。” “我知道,你不是柳闲。” 谢玉折很平常地答复了他:“小花,刚才的拥抱,也麻烦你帮我转达给他。” 人在写给自己的日记里都会撒谎,再动听的话语靠的也只是重复几次上下嘴唇一碰一翻的简单动作,柳闲非常清楚,所以他告诉自己不要信别人的甜言蜜语。 第206章 但是平日里不为人知的、心里的情感,也会骗人吗? 倘若他现在心里感受到的炙热的情感来自谢玉折……像是突然有一大盆雪水从头到脚泼满了柳闲全身。 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人要天各一方才最安全。 这是神仙都不能违逆的禁制,无论如何。 “八年了,你何必再想着他?” 怒火和赧然都不再,他推开谢玉折,空茫茫的双眼掩住了其下的惶恐,他尽力平静地说:“说书先生说,其实上仙和他弟子已经反目成仇,他害了你,你也背叛了他,你们会老死不相往来。” 路过酒楼时顺道听了这个故事,柳闲惊叹于这群讲书人的想象力。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他们到底是怎么编出了个大差不差的事的?果真高手在民间,说不定还真能从说书人口中听到些禁忌秘闻来。 “那不是真的。任旁人如何编排……” 谢玉折急切地否认了他,眼里心里的痛苦和眷恋太明显,他说:“我心永知。” 柳闲一点也没有心软:“可自我记事开始,从没有听他提起过你。他说他修无情道,对凡人天生没有感情,每天只喜欢在他的小花园里浇水赏花,压根不会在乎别的。” 想起自己杀了谢玉折之后又把他曝尸荒野的恶行,柳闲一下子就想通了。 一个有情感的正常人,被搅进这些烂事,怎么可能会不恨他,怎么可能不会想着要报仇呢?所以他那么想找到我。 他道:“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忘掉从前,你能有顺风顺水的一辈子。” “连你也这么说?” 又是熟悉的话术,顺风顺水四个字进入耳朵里被用针百次扎穿耳膜还让人疼,谢玉折痴痴地笑了声,转瞬即逝的癫狂之后,他拖长了声音否认,声音像淬了毒一般森然:“不,你说的不对。” 和先前故作的小弟子模样截然不同,他死死地盯着柳闲,像是能把他内外看透一般,扬声反问:“既然无情道修有大爱,那缘何不能多爱一人?” “那当然可……啊?” 柳喜花清秀可爱的小脸顿时皱成了一个苦瓜,他缩着整个身体,胆战心惊地提醒谢玉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觉得,现在谢玉折脑袋里想的,和他设想的正常人思想不太一样? 谢玉折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郁,他道:“没有别的意思。” 柳闲本来以为他会像从前那样说出“是敬爱”之类解释的话,没想到谢玉折只是笑了笑,他往前近了一步,意味不明地说了声: “如果你不是这样就好了。” 他们在这个地方面对面时,耳朵不该用来听让人伤心的话,嘴唇不该用来争执,他不想再听这个人说这些了。 八年之后谢玉折好像变了好多,从前他什么想法都会表现在脸上,如今却几乎什么都看不出了。 不过有从生咒在,柳闲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他浑身都是刻骨的烦躁,满腔都是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他从前想要抓住一只美丽的蝴蝶,却怎么都抓不到,浓烈却之求不得的欲望逗弄得他骨头痒到发痛,这种痛痒感深自灵魂,就连把四肢砍断都没用。 同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有东西在身体里逐渐交融,大脑一阵刺痛之后,腾地一下,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真的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先前,柳喜花为了让自己骂人更有气势,爬上了高高的书堆。 可他现在猝不及防地恢复成青年模样,站在这块小小的高处,马上就要维持不了平衡,摇摇欲坠地就要一整个落到地上! “师尊?”突然接住坠落的柳闲,与他身体紧紧相贴,周围都是冷梅的香气,谢玉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时慌乱就真落了下来,时隔八年还适应不了这具身体,柳闲站不稳,正无助地弯着腰,扶着谢玉折结实有力的双臂,重重地喘着气。 感受到自己鼻尖抵在谢玉折胸上,这个人已经到了被人称作男人的年纪,鼻腔里满是他的味道,柳闲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谢玉折先前的披风已经穿在了他的身上,如今他仅穿着件薄薄的单衣,甚至当他的呼吸吹过时,都能吹动那块柔滑的锦缎,其下硬邦邦的肌肉若隐若现。 这个姿势……很不师徒。 全身的不适更加明显了,在一整片静谧中,柳闲很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此刻他大脑乱成一团缠丝,只能庆幸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特制款,能自由变换大小。 谢玉折呼吸微乱,他的手心触碰着微凉的皮肤,像是心愿了了一般,他低低地笑着,再次轻声唤道:“师尊啊。” 他好心肠地把柳闲扶起来,一边低头为他束好散落的腰带,一边刻意咬着字音:“你终于变回来了。” “好吧。我骗了你。”再也找不出任何即便离谱的理由来圆谎,柳闲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就是柳闲。” “师尊啊……” 微乱的鬓发被暖光打下细碎的影子,谢玉折凑近他耳边,仿佛在邀功似的,轻声说:“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就认出你了。” 耳边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柳闲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已经被人反抓住了手,他只能警惕地问:“怎么知道的?” 谢玉折反问:“有人告诉过你,传音石的真正用法吗?” 第207章 “渡入灵力之时,心里要想着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事先允许接受你的传音,那时他的石头就会亮,他可以选择是否同意。倘若他同意了,你就能和他的联络。” “而我几乎不用我的石头。”他把自己的传音石拿出来摆弄,像是在对待功臣一般:“除了你之外,我只允许几个人和我传音,除非有非常要紧的事,他们不会找我。” 平时半个月收不到一个的传音,竟然会在他好不容易撞见柳闲的时候出现,还是他不得不离开的事情,谢玉折说着竟有几分气恼。 看柳闲的脸色慢慢变白,他心想要是能自己也能感受到他的情感就好了,可惜柳闲缺失了这东西。 他轻拍了拍柳闲的背,继续说:“在白天我们相遇之前,有个人找上我。虽然他并非在对我说话,但我很熟悉这个语气,我能听出来那是你,你在叫别人‘夫子’。” “可是那位夫子没有收到传音,反而是我。这说明,那时候你想着我。所以我就放下自己的事情,来找你了。” 谢玉折信誓旦旦地分析着:“师尊,八年未见了……在和别人传音时,你都想着我啊。” 眸光瞧着柳闲,谢玉折一只手缓缓地揉着他后脑的头发,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往前一用力,柳闲就跌进了他的怀里。凑的太近了,牙齿不经意咬上他通红的耳垂,炙热的呼吸全都洒在柳闲的脖颈里,轻轻咬了下之后,他松开牙齿,笑着问出了自己潜藏已久的欲念:“师尊,所以我可以吻你吗?” “什么???”柳闲完全站不稳。 “我说——” “柳闲,我想吻你。” 第102章 克制无能 某小酒楼中, 柳闲丧气坐着。 和人结了从生咒,还一晚上没睡着,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而且……他用力握了握自己比豆腐还白嫩的小手, 痛苦地扶着额。 苍天啊,我怎么变来变去,又变成小孩了! 凌晨时谢玉折差点对他做成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成功拒绝后急匆匆跑下了山。可那个逆徒说什么都要跟着他,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还说“有我在的话,别的师尊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无能为力,只好把他当做一团无色无味的大型热空气,不再管他,自己要了间客栈住了下来。 然后他明白了谢玉折那句话的含义。他的确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因为全都一门心思地想这个人去了。 他完全不能忽视谢玉折,即使不见面,他也一直想着他。 全都是因为那个从生咒! 谢玉折不知道想着什么兴奋了一夜,他在他隔壁房间里,因为这个破咒,睁了一晚上的眼睛,怎么都闭不上! 等到天都快亮了, 是从前谢玉折每日惯例起床的时间时,谢玉折才冷静了小半, 柳闲才抽空睡了会儿。醒来时太阳已经跑到了正空上,谢玉折的房里没动静, 应该已经离开了。 很好,只要他之后能保持冷静, 不影响我的情绪,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就好。 可是为什么他的唇角还是一直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柳闲正满心怨气地出神,可嘴角却比死仇的剑还难压。 姓谢的那厮到底在哪干什么这么高兴??? 柳小花气冲冲地从雅座的高凳子上跳下来,刚要去找那个消失不见的逆徒,逆徒却自己出现了。 谢玉折一手端着菜一手提着饭,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你要去哪儿?” 柳闲咬牙笑说:“我在找你。” “找我?师尊,我只是去做我们的午饭了,不会离开你。”谢玉折平常地说着不平常的话。 柳闲说:“我一直在想你。” 谢玉折盘里的虾差点滑在地上,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迟疑地问:“真的吗?” 柳闲勾起唇,双目里秋水浮动,他甜丝丝地笑着说:“吃饭的时候我会想你,睡觉的时候会想你,就连沐浴的时候,我都想着你。” “师尊……” 谢玉折的眸光瞬间松动了,他想离柳闲更近一步,却被直直推开。 眼前人是真的高兴了一整天,柳闲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努力压下嘴角,凉嗖嗖地质问:“所以昨晚你在干什么?” 谢玉折坐下来,在桌上摆好手中精美的餐盘,大脑里闪过千百种可能,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师尊,我错了。” 感受到他突然的无措,柳闲没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好奇地问:“错在哪儿了?” 谢玉折很诚实地说:“我还在想。” 看来是完全不知道。 柳闲拈起桌上的折扇,捏着合起的扇面,把它重重地往自己手臂上一拍,他用了很大的力,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玉折的眉头也跟着皱了皱。 “感受到疼了吗?我也能这样感受到你的心情。”两人的双臂同时浮现一小片红,柳闲指着这块红印问:“谢玉折,你昨晚在偷偷听人讲笑话吗,为什么我想睡觉的时候,感觉你傻乐了一晚?” “师尊,我哪儿也没去。”谢玉折解释说:“弟子只是有点高兴。” “高兴?有点?” “和想念的人重聚,所以高兴。” 柳闲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住了,他无奈地说:“我是你的仇人。你没救了。” 谢玉折不以为意地附和了他:“嗯。医书里说喜欢上自己的仇人是一种心理疾病,柳闲,我病得不轻。” 第208章 “我们是……” “师徒,我知道。” “你……我们都是男人。” “嗯。” “罢了,你从小和我在一起,对我有雏鸟情节也正常,过几年就……” “我很认真。” 柳闲深呼吸了一口气,夹了个虾丢进谢玉折碗里,很没好气地说:“脸还疼着呢就乱说话,你还是多吃点饭吧。” 谢玉折无辜地笑着说:“师尊下手轻,弟子不疼,只是有些划不来。” 他的脸颊上微微泛着红,细看能看到上面浅淡新鲜的巴掌印,但他并没有遮掩,大大咧咧地展示着,好像脸上的伤不是伤痕,而是傲人的勋章似的。 柳闲气得想拔剑,咬牙切齿地说:“不许再提昨天的事了。” 划不来是什么意思?没亲上,所以划不来?柳闲不禁深思,很懊悔地攥紧了拳头。 天哪。 这个人真的是我乖乖的徒弟吗。 谢玉折现在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讲莫名其妙的话,全怪凌晨他太心慈手软了。 严师出高徒,每当他看到谢玉折的脸,他总会忘记这五个字。 昨晚谢玉折蹭上来的时候,他就应该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而不是心绪凌乱,推开他时只威胁似地举起了巴掌,让谢玉折非但敢不躲,反倒主动受了这一下,之后还笑起来,看着心情更加明媚了! 变态的人,变态的癖好,这八年天天在外面跟着别人瞎学,我可没教过他这些。 恼怒地咬着唇,柳闲暗戳戳地戳了碗里的虾仁好几下。 “师尊想和我说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什么都告诉你。” 想到自己近日听的传闻,柳闲说:“其实你早就不是天不生的弟子了吧。” 柳闲第一句话就揭穿了他的谎言,谢玉折的笑意顿了顿,说:“嗯。” 柳闲一针见血地问:“檀宫宫主,是不是你?” 台上人正在讲檀宫宫主的传奇人生,可并未提及他的名字,只用“那人”代替。据说,檀宫是因由“神谕”建立的中立组织,独立于所有宗门之外,司刑罚,管生杀,宫主权能深不可测,执掌刑印,残酷无情,多位大能隐退,上修界人人自危,连他的名字都不敢直呼。 八年而已,上修界就出了这种可怕人物,除了谢玉折外,柳闲想不出别的人。 可仅仅是八年而已。即使仍面若朗月的谢玉折,浑身的血气也太浓厚,无论怎样都掩盖不住了。他也要染上杀孽了吗?这味道闻得柳闲鼻子发酸。 做个普通人多好,一生顺风顺水,修炼一两百年后,也能成为数一数二的高修。这是他父母的心愿、我的心愿,却好像不是他的心愿。 谢玉折做了什么,才会从一个谁都能欺负的金丹小修,变成这副模样?这个神谕降下的宫主,又是什么? 仅仅八年,急于求成……为谢玉折建造檀宫的“神”,一定会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 谢玉折并未往台上看过一眼,他只专注着手上剥虾壳的动作,把鲜嫩的虾仁剥好放进柳闲面前的盘里后,他施了个保鲜的咒法,擦净双手,摇头道:“我没有听说过这些故事。” 柳闲捂着自己的胸口,粗略地感受片刻后,翻了个白眼:“问牛答马。骗我的时候一点心虚都没有,狗崽子。” “出来也不易个容,别人看见宫主被人扇了一巴掌,又有新故事听了。” 谢玉折并没有否认对他的称呼,平淡地说:“没人会议论我们。” 他似乎不想再提这件事:“师尊,清晨我回了山,找到了让你变回原样的方法。” 提及此,柳闲正襟危坐,很严肃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知道了。” 谢玉折闭上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柳闲说:“只要我的情绪变得激动了,我就能变大。” “可是你不会有太大的情感波动。”谢玉折很明了地接了话。柳闲的心里缺了一块,那是一道宽深的裂谷,将他们彻底隔绝。 “有方法。”柳闲轻松道:“你在我们周围布个隔绝视线的阵法。” “嗯?”虽然不明所以,但谢玉折还是照着做了。 如今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布下阵仅片刻之后,周围的人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而后柳闲站起身,柳闲走向他,柳闲对他说“谢玉折,弯腰”,柳闲踮起脚,柳闲的唇印在了他泛红印的右脸颊上。 柳闲认真地说:“只要你一激动,那种情绪通过从生咒传递到我的身上,我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谢玉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听话弯下的腰都僵硬了。 “看吧。”坐回原位时,柳闲果然已经变成了大人模样。他指着自己,若无其事地摊了摊手:“这就是证据。” 谢玉折缓慢地坐直了身体,他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感受到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倒流,柳闲捂住自己通红的脸,瞪着他说:“我只是做个试验,你能不能别兴奋了!一点自控力都没有吗?” 谢玉折别过头,捏着自己薄红的耳垂,很为难地说:“你这样,我控制不住。” 他也不想的…… 可是猝不及防被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亲了一口,哪个人能把持住? 第209章 谢玉折委屈地说:“明明都怪师尊。” 话本上的男主角,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他也想这样。可有这个咒在,即使他面上再冷淡,他的所有心情柳闲都能感受到,所有反应都能被他一览无余。 话本里太过热情的人都只是男二号,为了不变成男二号,谢玉折闭上眼,谁也不看,默念了一百遍清心咒,在心里想了好几遍不同的剑术,舌头都咬出了血,可他的心还是跳得越来越快了。 谁编的清心咒?根本没有用啊。 柳闲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很不负责任地没再说话。 场面很沉寂,他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后悔。 好像在小孩身体里时他会更小孩子心性些,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他合四指对天发誓,刚才真的只是试验一下自己的思考成果,然后一时冲动了。 “也不是小孩了,碰一碰脸就脸红心跳成这样,昨晚还说想亲我……” 斜睨着谢玉折那副隐忍模样,柳闲嘟囔着为自己找补:“要是我真亲上去了,那你不得心脏爆炸而亡啊。” “我听师尊的话,已经在周围布下了障眼法,没人看得见我们。” 谢玉折依旧闭着眼,他掐着自己手心,笑说:“师尊大可试试,我会不会死。” “想得美。”受了谢玉折情绪的影响,柳闲轻喘着气,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微红的耳垂,他道:“这么激动,难道长这么大没亲过人?” “没有。” 柳闲扬了扬半边眉毛,很嫌弃地说:“原来没有啊。” 谢玉折睁开眼,用漆黑的眼睛望向他,那双眼睛亮到发烫,一丝暗色流动,光是看着就好像要让人溺死进去。他反问:“师尊呢?” 柳闲仰头想了很久,像是在认真数似的,笑弯了眼道:“百八十个吧。毕竟你也知道本人风流英俊,惹人遐思,想要和我……” 谢玉折突然凑了上来,柳闲这才知道,原来他长得如此快,这狗崽子已经比他高了半个脑袋。 他住了口,一步步被逼到雅座角落里,谢玉折的手从他的脊柱一路往下,最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一点一点用力掰开他的手指,直到和他十指相扣。柳闲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力气也长得如此快,他如今没了剑气,竟然挣脱不开。 “百八十个?” 谢玉折复述着问。他垂眸看着他,半分不克制,眼里仿佛有狂潮汹涌。平视时,柳闲的视线正好落在他挺翘的鼻梁上,又落在他薄透的嘴唇上,不明白他突然是想做什么。 他唇齿微张,一句“想要和我春宵一度是再正常不过的”还没说完,话就已经被人吃进了肚子里。 谢玉折擒着他的手,沿着背后的古董架子一路向上,最后用一只手将他的双手高扣在头顶,另一只手捧着他的后脑勺和墙壁相隔。柳闲被人紧扣着手腕,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只手就已经骤然束紧,那人低头,疾风暴雨般的吻朝他扑面而来,强势得让他喘息都来不及。 热烈的吻像失控了一般在他的唇上肆虐,柳闲仰着头,失神地半眯双眼,高高抬着手臂,被人完全桎梏着,谢玉折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撬开他的牙齿,和他唇舌交融。这人像是发了疯,尖牙在他的唇上啃咬,让他头晕目眩,滚烫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柳闲浑身都灼烧起来,湿漉漉的双眸什么都看不清,分不清激烈的心跳究竟属于谢玉折还是他自己,谢玉折腰间的银铃声格外清脆。 恍惚间,谢玉折低声唤他,他含糊不清地说: “师尊……不要再说了。” 沉重急促的呼吸格外明显,“师尊”二字像警铃一般打醒了柳闲。 他清醒过来,狠狠地反咬了口谢玉折,趁他吃痛的间隙将他猛地推开,大拇指擦去自己嘴边的血迹,双腿有些发软,他不可置信地颤抖着,怒道:“谢玉折,你干什么?” 第103章 带我走 谢玉折的手僵在原地, 他没说话,只是垂下头,睫毛颤动得好像脆弱的蝴蝶。 柳闲的下嘴唇破了皮, 余光看着他红肿湿润的嘴唇,他一面是歉疚,另一面却恶劣地欢喜着。 这是柳闲身上, 独属于谢玉折的印记。 唇齿间全是冷梅的香气,谢玉折悄然滚了滚喉结。师尊的味道,好香。 他伸手抚上柳闲嘴上被他刻意咬出来的伤口,却又被人打下了手腕,只能恳求地说:“我错了,师尊。” 他知错,在吻他之前就已知其大错,但他不后悔。 这不是一时冲动, 每一次听到柳闲说伤心的话他都想这么做,今日终于知道其实这么无情的一张嘴也是软的。 柳闲的从前……怎样都好,无论是百八十个还是千五百个,无论他会被骂恬不知耻还是得寸进尺,要是以后只有他就好了。 可是好难办啊。 他们差了辈分,他只是个弟子,就算某日柳闲拉着一名女子对他说“认识一下, 这是你的师娘”,他也只能笑意盈盈地送上“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的祝福,送上自己亲手准备的贺礼, 未来还可能要和他的孩子称兄道弟,他没有半点插手的能力, 只能一个人藏在暗处,看他和别人恩爱和乐,阴郁地做个外人。 怎么可以? 光是想到这些,谢玉折骨子里的不安就让他想要发狂。他内在的根已经病态了,要是这个场景真的发生,他一定会忍不住把那些人—— 第210章 不过,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师尊一定会笑得很开心吧。 那我也会开心的。算了吧。 还在缓神的柳闲完全不知道,身为心性坚如磐石无情道大成的剑仙,在自己徒弟心里,已经连未来小孩的模样都想出来了。 被人润泽过后的嘴唇还泛着光,他微喘着,声音断断续续,还带着几分喑哑,泛红的眼尾让人浮想联翩,他哂笑了声,问:“明知故犯?” 谢玉折眸光微转,没有否认:“嗯。” 柳闲撑着太阳穴,非常苦恼地闭上眼,强打着理智说:“我让你设咒,不是想和你做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怕别人看见我突然变大被吓到。” 谢玉折扶正头上乱了的额带,丝毫不掩饰地说:“和有没有法咒无关,是我有对你僭越的念头。” 柳闲握着的桌角顷刻间被攥到碎开,面上的潮红还没褪去,他脑袋里“嗡”的一下犹如落冰窖,话语已经冷了下来: “你是司刑罚的宫主,应该很清楚上修界秉持至纯至洁之道,师徒相通、断袖之癖都是腌臜大忌,一念之差我们就会被施以雷鞭。难道你想触及死线?” 柳闲的斥责如风般从他耳里穿过,猩浓的血液淌在他的嘴角,谢玉折舔了舔。 有梅花香。 他没有听进去柳闲的话,只是在暗自琢磨,这是柳闲的血,还是互相混杂的他们? 传闻里,曾有个姿容昳丽、万众渴求却求不得的美人打扮的花枝招展,深夜主动来到了上仙房中,邀请上仙共枕而眠。 上仙不应,当夜便邀请他决战,把他打得爬下了山。 后来,又有个素丽淡雅如莲的美人邀他共浴,上仙当即用法术抽干了自己家院子里的水,连一滴都没有留下。 再后来,院子里的礼物不断,提亲的媒婆站了一排又一排,上仙一道剑风把它们全都送回原处,连夜搬离了自己不知怎么总是暴露位置的家,住进了不染尘的水云身。 而我身为男子、他的徒弟,犯上作乱,重逆无道,我吻了他,他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推开我,反倒只是坐下来斥责了我两句。 且他骂的并非是我对他的心思,而是告诫我这份心思将会带来的苦果。 师尊待我是特别的,只是他意识不到,我会引导他,让他明白。谢玉折悄然地勾了勾嘴角,眼里的不甘平息了不少。 师尊教过他,“下定决心并且付出决绝的努力,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他记得。如今他是个靠幻想抚慰自己的人,但他绝不会止步于幻想。 面前的人一言不发,可方才还觉得周围阴风阵阵的柳闲,突然觉得好似有春风拂过,谢玉折突然变得比之前还要高兴了。 “罢了,此事是我错在先,我的行为太越界了,不该……” 柳闲仔细地想着措辞,最后心一横,快速道:“不该撩拨一个正当热血的青年。” 谢玉折微微惊异地看着他,用力按住了自己上扬的嘴角。 柳闲拿出一个小药瓶,隔空指着谢玉折不断淌血的嘴角,他满面薄红,很没眼看地别过了头,一长串话像是在对谢玉折说但又更像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刚才很抱歉。但我当真只是想试试我会不会变大,冲动了才做出这种事。你才二十多岁,气血方刚的人突然被亲一口情绪激动也正常,虽然反过来那样突然……亲我一下不太正常,但我念在多年师徒情上就只当你是想试试自己究竟会不会死了。反正我们都是男人,刚好我亲你一下你亲我一下,你咬了我我也咬了你,我们就算两两相抵了。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收起那些不可能的心思,此事就此揭过,等解了咒我们就分道扬镳。” “噢……”谢玉折闷闷地说。 他他暗自想,还有这种相抵之法吗? 师尊好可爱。慌乱的样子也可爱。 “你怎么那副表情?”突然看到这狗崽子的脸,柳闲不可置信地问。 谢玉折的声音嘶哑到好像蒙了层灰,他说:“师尊,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我想了八年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试试。” “我错了。师尊,我只是太难过了,才会做出以上犯下的举措。从前你怎样都好,但不用再告诉我了。” 谢玉折抿着唇,好像连额带上的黑麒麟都在呜呜流泪,他很悲伤地说:“虽然我没有干涉你生活的权力,但是听到师尊提及这些,还是会很伤心。” 柳闲心里也跟着他涌起一股巨大的伤感,眼泪就要跟着涌上来,他完全没明白,带着哭腔问:“哪些事?” 我费劲口舌说了一大堆,连台阶都找好了,他刚才在说什么?完全没听?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破咒?高兴就算了,还要强行拉着我一起伤心!? 谢玉折强调道:“百八十个。” 他竟然还在纠结这件事。 柳闲又酸涩又痛苦地说:“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 谢玉折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相信师尊的每一句话。” 柳闲的内心已经几近崩溃,眼看着谢玉折越来越伤心,为了防止自己当场痛哭,他吸了吸鼻子,一边瘪着嘴掉眼泪,一边无可奈何地轻声安慰他:“那只是我胡诌的,我也没和别人亲过,你捡大便宜了。谢玉折,你别哭了,你这哭起来……” 他抹掉了自己滑落的眼泪,哭笑不得地说:“我也会跟着你掉眼泪啊。” 第211章 像是受了巨大打击一般,狗崽子眼眶通红,瞳孔脆弱不堪地颤动着,他捧起柳闲的脸,不轻不重地揉着他泛红的嘴角,和他四目相对,凑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那这八年你和心上人举案齐眉,还有了一个孩子的事,是真的吗?” 柳闲急忙否认了他:“都不是,都不是。” “噢。”谢玉折点点头。 柳闲突然不自主地勾起了嘴角,愣了片刻后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巴掌打落谢玉折的手,怒不可遏道:“好啊你,卖乖装哭,现在又在心里偷偷乐是吧!?” 谢玉折眼睛仍红着,却已经轻轻笑起来,眼尾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连欢喜地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弟子喜欢你呀。” “师尊,你和我有从生咒,情绪不能作假,你全都能感受到。刚才你那么残忍地说要和我分道扬镳,弟子真的很难过,但知道喜欢的人只和自己接过吻,就是很开心呀。” “而且有从生咒在,弟子能把自己的喜悦分师尊一半,就更开心了。” 柳闲直接上手捂着他的嘴,两团绯色在他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他压低了声音警告:“以后说这些话,能不能不要自称弟子!” 都做出了这种欺师之事,原来他还时刻不忘自己是弟子啊? 谢玉折,好没道德。一边非常顺口地尊称他为师尊,自称为弟子,一边很不害臊地说着只有情人间才会说的情话,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这是段为世俗所不容的关系,稍有不慎他们就将共同沉沦到地狱里,可他还乐在其中。 柳闲满脸黑线地坐了下来,他开始反思自己前几年哪一环的教育出了问题。 谢玉折的眼里有几分遗憾:“师尊,要是你也喜欢我的话,现在应该也会高兴,弟子也是第一次和别人接吻。” 柳闲斜睨了他一眼:“看着不像。” 谢玉折诚挚地说: “弟子一心向月,从来守身待君。师尊不信的话,可以再试试。” “不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柳闲无语至极地问:“什么向不向守不守的,难不成你还想要我负责?” 谢玉折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那以后能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吗?” “我们只是师徒。” “师徒不会接吻。” 他能不能别提……接吻这两个字了。 柳闲好想现在就遁地离开,他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悲痛地说:“我是被迫的。” “你没有抗拒我。” “泼皮无赖,一派胡言。”柳闲的心在乱跳,他抓了把黑葡萄丢过去:“谁教你的?” “一直克己复礼的话,你就会像从前那样离开我了。” 谢玉折准确无误地接下颗颗葡萄,剥了皮,将碧玉的果实放到他手心里,言之有物地分析道: “师尊,你并不抗拒我,你是在害怕。你怕和我交往太深,你害怕暴露。师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地送给你,我会保护好自己来陪伴你。雷刑绝不是你会怕的东西,师尊,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柳闲逃避了他的目光,泄了气地说:“我那是……你不会明白。” 谢玉折的语气郑重了许多:“柳闲,就是因为你永远把我当小孩,认为我不明白,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打开柳闲给他的药瓶,谢玉折朝里伸了两根手指,抠挖了些透明的药膏出来,牵过柳闲的手,均匀涂在了他手臂刚才用折扇给自己打出的伤口上。 伤口处的感觉又痒又麻,柳闲想抽出手,却被谢玉折按住,炙热的指腹还在他的伤口上细细游走。 “我一直很努力,现在的我比你想的要强很多,我能够帮到你。你提出问题,我们合力解决;而不是把问题埋在心里,用它沉默地拒绝我。” 谢玉折发现,人声鼎沸时,师尊身边总是簇拥着许许多多的人。 他受着他们的应承,同他们说笑。可人潮散去后,总是只剩了一抹清隽的背影。他身边没有旁人,背上有决绝的秘密,千年的洪流,它们太重了,可他依旧站在花下,身姿挺拔。 谢玉折说:“柳闲,把我当做你的一部分,带着我一起走吧。”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涂抹在灼热刺痛的伤口上,柳闲趴在桌上,丝丝长发散落着,手臂的热度从下至上一直蔓延到脸颊,他揪着自己的衣袖,把大半张脸藏进曲起的手臂里,不让人看见脸上绯色的红晕,只露出一双水盈盈不停颤动的眼睛。 活了上千年,经历过的大事不算少,他有一颗比铁还硬的心脏,可就在这么一个微小的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 最初,他是一个怎么都发不了芽的种子。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任务,他硬生生扛了上千年。 而后他完成了任务。 走出无尽的循环之后,他一个人坐在雪山巅上静了许久,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他的睫毛上凝满了雪珠,风雪也压不死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战无不胜,神威通天,单枪匹马即可解决一切困难,可现在,这个曾被他杀死的仇人却说了这么些话。 为什么我就要经历这些烂事,为什么我不能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呢? 我真的好委屈啊。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措地快要掉出属于自己的眼泪了,用手掌遮住眼睛,他低声说: 第212章 “你怎么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 “不要再说了,小玉。” “好。”谢玉折用掌心包裹着他冰凉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是八年前的师徒。 他如常地笑着,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柳闲:“这是刚才路过小摊时给你买的。师尊,弟子打听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柳闲摇了摇头,收敛了情绪:“再过不久我又要变成小花了。小孩之躯太不方便,为了彻底变正常,我要先去见一个鬼。” 谢玉折自然地接话:“那也要一起。” 柳闲不想反抗了,他当即站起身:“那走吧,去鬼域。” 没想到谢玉折竟然拒绝了他:“师尊,现在还不行。在动身之前,弟子要先回房处理一个小问题。” 柳闲眨了眨眼,不解地问:“做什么?你要回你的檀宫?” 之前不都挺闲的吗,怎么现在又要走了。 “我不会离开你,只是——”谢玉折好像看着很为难,他的耳根也是红的,柳闲只觉得他的手好烫好烫,好像有团一直被压抑着的烈火突然腾起,烧空了他的理智,带来失态的悸动。 “师尊,你很清楚我喜欢你,所以你用你的吻来让我兴奋,让你变回原来的模样。可是,你知道吗,” 谢玉折轻喘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弟子现在……兴奋得不行啊。” 第104章 鬼王宫 兴、奋? 看着谢玉折完全不正常的神色, 柳闲心有所感地往某处看去,双眼一颤后迅速地抬起了眸。 谢玉折疯了。 这都能……? 他真不知道该夸谢玉折年轻气盛,还是骂他毫无自制力了。 谢玉折好像很难耐,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却又应是怕被柳闲当成变态,垂下头, 谨慎地解释道:“师尊,我不对别人这样。” 他再次沉声强调道:“真的。” “闭嘴。” 柳闲的脸色已经黑成了一滩至纯的墨汁,但肌肤却旖旎地泛着薄红。 他紧紧攥着手心,力道大得整个手臂都在不停颤动,拳头撑在桌上,恨不得就这么一拳把谢玉折打飞回他的檀宫。 身边的气压很低,情绪仿佛都凝成一团黑气笼罩在他周围,柳闲只从齿间逼出了冷厉的两个字, 而后便一言不发,心里却如同经过万马奔腾一样的凌乱,他在心里咆哮: 啊啊啊啊啊你说你不对别人这样的意思难道是只对我这样吗?难道你只对把你养大的师尊、一个男人产生这样那样的反应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难道还要我夸你吗?? 长歪了,主角长歪了,都怪我……不,不怪我……不,就怪我, 肯定是我当年不小心拿错了给他的那本《压倒师尊的108式[1v1主攻]》把他带歪了!破书!! 谢玉折疯了,我也要疯了。 柳闲好像被滚滚天雷劈过般僵在原地, 谢玉折将他扶直了身体,右手轻柔地抚起他鬓边散落的碎发。他的呼吸沉沉, 指腹不小心蹭过柳闲的耳垂,无意识地喟叹了声:“我很热。师尊竟然也很热。” 谢玉折的手上生着厚厚的茧, 每一次轻缓的触摸,柳闲的脊背都会涌起酥酥麻麻的电流,他和谢玉折因咒共感,拥有了双倍的感官后,一阵一阵难以启齿的快。感朝他袭来,心跳得好刺激,血液猛地倒流,这种他二十三岁后剥离了欲念后再也没出现过的陌生感觉让他双腿发软,柳闲完全招架不住地咬着唇,唇齿间血液的腥味和残留的自己弟子的味道更让他抓狂。 他唤他:“谢玉折。” 谢玉折应了:“师尊。” 他咬牙切齿地说:“再多嘴一句,你死定了。” 谢玉折抿起唇,小声道:“师尊,我不说了。” 被一双幽深的眼直勾勾盯着,柳闲像被岩浆烫了一般迅速后退一步,背过身去,气急败坏却又底气不足地说:“别和我废话,要做就快点,我要走了,过时不候。” 谢玉折愣了愣,他笑了声,然后点头说:“师尊,其实弟子能就这样离开,但有从生咒在,弟子怕影响到你的身体。就一小会儿,师尊。我去泡个冷水澡,然后……” 柳闲背对着他,丝毫不敢回头。他坐下来,扶着桌子,面色已经潮红到不正常,恨不得拿水泥把谢玉折这张丝毫不懂得害臊的嘴封住。他脑袋昏的不行,开口时还会不小心泄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只能用力地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连怒斥的声音都虚弱了不少:“我不想听你要做什么!!!” 谢玉折终于走了,临走时还很不放心地留下一句:“师尊,一定要等我,一起去鬼域。” “快滚吧。” …… 处理好一切后,谢玉折换了身新衣服,心情明媚地从房里出来,却不见柳闲的人影。 “师尊?”他扬声唤道。 柳闲有磅礴的修为傍身,若他仍在此地,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无人回应。 他敲响了柳闲的房门,没人为他开门,隔着一堵墙,他都能感受到里头的死寂。 谢玉折有片刻曲了脊背,侧脸隐入阴影里,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周身的气压沉寂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指着先前的雅座,问小二:“午时坐在那里的人去哪儿了?” 第213章 先前看着还很友善的人,怎么突然这么吓人了。小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您说的是和您同行的那位年轻公子吗?我看他好像有些身体不适,回自己房里去了。” “多谢。”谢玉折转身就走。 “师尊,你在里面吗。”他好似陈述地问。 再度立在房门口,谢玉折再度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听到想听的声音,这里头好似连呼吸声都没有。 长剑在腰间不停震颤,他轻轻拍了拍,安抚性地说了声“我们能找到他”,垂落的手心却已经无意识紧握,根根青筋明显。 “弟子进来了。” 说罢后,他把手放在门栓上,轻轻一拧,便打开了天字号用仙法严格加固过的房门。 装潢精美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床上的被褥凌乱摆着,柳闲的外袍也被随意地扔在一旁,仿佛他才从床上醒来。谢玉折把手伸进被窝里,的确留有余温。桌上的茶壶仍温热适口,杯盏边沿还有未干的水渍,房里有淡淡的梅花香,一切新鲜的痕迹都说明,柳闲前不久还在这里。 可床边没有他的鞋履,杯中茶只喝了一半,柳闲似乎已经很着急地离开了。 不可能。 师尊一定念着和我一起走,他不会丢下我,谢玉折对自己催眠。 怀揣着这个信念,他静下心来,闭上眼,无形的灵识如细密蛛丝朝四周蔓延。 他小心翼翼地探查着房里每一处,每一处的正常都让他的心更跌落冰点。 用灵识探查又危险又耗力,半炷香后谢玉折已经满面苍白,分不清究竟是气力消耗殆尽,还是过于绝望,他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中。 柳闲不会丢下我。 他不会丢下我吗? 可他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他一直很狠心。 谢玉折的大脑里疼痛剧烈地就好像要裂开,他缓了探查,腾出手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 师尊,弟子无能,总是找不到你。 他坐下来,看到床上还剩了件柳闲的外袍,想把它叠好收进芥子袋里,可衣角却被床下的物件勾住,为了不损坏柳闲的衣裳,他轻轻地挪动了整张床。 然后他发现,这下面竟然有个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被法术刻意掩盖过的阵眼! 在那一瞬间除了对柳闲处境的极度担忧之外,他心中阴暗的角落里却在狂喜! 像是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谢玉折跌跌撞撞跑去桌边捏碎了茶盏,拿起一片碎瓷片插进阵中,像是插进了千年冻尸的皮肉中,乌黑腐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又迅速凝固,空中水汽凝结成霜花,整张床铺顷刻间就被乌血冰冻覆盖! 诡谲寒厉,阴气森森,上有扭曲竖线的古文字,这是鬼族的阵啊。 * 檀宫冷清,不闻鸟雀。 一众修士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活,却突然看到素来不见的宫主,遥遥出现在了高空之中。 他们眼前一亮,正齐刷刷地想给宫主行礼,宫主却并未多言,直接略过了他们,御剑直到了檀宫成立时第一个修建、却又一直没起过作用的高台上。 谢玉折环着一身凌寒戾气走来,他眉目点寒星,手握着不知名字的剑,往其中渡满了灵气,剑光大盛逼得在场人全都屈下膝来,他直直地提剑从高台朝地下一劈! 剑意带来的风声呼啸狂吼,天上彤云密布,阴霾四起,凄啸阵阵,高台直直从云顶开裂到最下间,裂出的巨石竟在大坑处自行拼凑出一扇石门来,从中透来刺耳的尖笑声、哭嚎声、血滴声,门后竟像是书中所绘的鬼域之景! 谢玉折沿着崎岖石梯而下,旁的杂音戛然而止,那道门竟直接打开,他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血水之后。 “原来传说是真的……只要找对了方法,人真的能去鬼域……”有人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 只不过这方法忒有难度忒暴力、忒有难度了点。 黄泉血水咕噜咕噜地向上冒泡,两岸阴柳条缓缓飘飞,漫天阴云笼罩着一座高大诡异的宫殿。 宫墙通身以血为漆,以人骨为瓦,人皮灯的嘴已经笑咧到了耳朵边,幽幽蓝火从其中吐出,墙上挂满了各类五官作为装饰,似乎都是新鲜获得的,正一点点地向下滴血。浑身惨白的士兵们正持骨器在殿外巡视,红门上高挂了一块白骨堆成的的匾,上面写着血淋淋的三个字:“鬼王宫”。 鬼王宫外银铃叮铃,谢玉折不停向前走,一众阴兵却低着头,就像是压根没有看见他。 这时,一个身穿丧服的管家焦急地推开了宫门,他全身都涂着厚重的白泥,伴着脸颊上鲜红的胭脂,戴齐全了九窍玉,滑稽又富贵,像极了丧葬时用的纸人。 鬼王宫显然是不见外客的模样,管家透过宫门被推开的一小道缝隙,朝他笑着弯腰弓背,包含歉疚地说:“仙君呀,您来的不巧,我家主子今日不在,不能好好的招待您了,请您先回吧。” 谢玉折问:“他不出来?” 那管家面露难色,像是怕透露机密一般支支吾吾地开口:“这……主子不在宫里呀。近日天象有变,异人作怪,冤魂比平时翻了好几倍,鬼域新来了不少鬼,主子他去找孟婆商议该怎么处置这件事了。” 周遭的风都凝住了,谢玉折像是半点没在意他的言语,只透过门缝,掀起眼皮打量了下鬼王宫诡异的内院,又问:“好啊。上仙在哪?” 第214章 那鬼管家天生阴寒,竟在鬼生第二次感受到了冷。 第一次……他不愿再回忆了。 他的脸皱在一起,白灰簌簌地掉了一地,俨然一幅十分担心的样子,惊异问道:“上仙他老人家的行踪,我们小辈怎么知道呢?难道他来了鬼域?他对我们鬼域有管教的恩情,要是早知道他回来,我们主子就是再困难,也会大设宴席来招待他呀!” 谢玉折没再说话,连看都没再多看他一眼,但管家已经惊恐地大叫起来。 因为这不速之客竟抬手一覆,如注灵力直直劈向鬼王宫高楼,厚重的骨门连渣都不剩,连远方那铜墙铁壁都硬生生地被劈了个四分五裂! “让开。”他对它说。 而后谢玉折轻松地踏入了鬼王宫内,他腰间挂剑,扫过四方妖冶的建筑,瞳孔黑得让人毛骨悚然。 “咳、咳咳,是谁敢在此放肆?” 一个衣不蔽体的青面鬼从废墟里爬了出来,他的冠冕垂落在腰上,堪堪被散乱的发丝勾着,上面的翡翠珠子被砌墙的妖骨压碎了大半。他身后还跟着各式各样的美艳鬼,一群鬼挤在小小的角落里,不敢朝前进一步。 “鬼王大人……”谢玉折冷笑一声,往角落走进,用灵力从废墟里控起一把翡翠宝剑,剑光寒芒直抵鬼王脖颈,黑色的血珠一点一点从鬼王被刺破的伤口里流出来,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他用剑拎起鬼王的衣领,将它直直提了起来,谢玉折面色黑得可怕,双眼被血光映得猩红,他冷声问:“上仙在哪?” 第105章 鬼太子 本来还以为有外敌作乱, 鬼王的眸光慌乱地闪烁着,在定睛一看来人又镇定了不少。 每隔几个月就会见到谢玉折,这人总是想从他手里拿走引魂幡, 又每次都空手而归,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被人提拎着,虽然垂着头但眼皮却仍上抬, 眸里露出大量凄厉的眼白,趾高气昂地和谢玉折四眼相对,恶劣地笑着:“我当是谁这么不识好歹来搅人清梦呢,原来是惩恶扬善的谢仙君。不知檀宫宫主大驾光临,小王有失远迎啊。” 谢玉折没有应他满带嘲讽的奉承,只道:“告诉我上仙的位置。” 鬼王阴恻恻笑着:“管家不是告诉您了吗?我们这种小角色,哪配知道上仙的行踪?别白费力气了,仙君。鬼既不会疼, 在鬼域里也不可能被你们活人杀死,你用剑威胁本王,起不到丝毫作用。就像引魂幡,我也不会给你。” 谢玉折满身戾气,土堆里陪葬用的翡翠剑快要承受不住强大的灵流已经开始脆裂,他一边控着剑让鬼王升到高空之中,一边口中默念着法咒, 像是想就这样找到一个凭空消失的人似的。 鬼王朝他身后望了望,哈哈大笑, 咧出了獠牙:“小仙君,不必劳烦您亲自去找。本王已经把上仙请来, 送到您身后了。” 谢玉折控剑的力道一松,青面鬼冷不丁地被人从高处丢下, 落地时发出咔嚓一声响,他的头已经错位,被扭曲地折到了背后。不慌不忙地爬起来后,他自如地用手把头了回去,笑看着管家把上仙劫持而来。 谢玉折依言转过头,只见柳闲又变成了柳喜花的小人模样,他好像昏了过去,无力地耷拉着身体。管家尖利弯曲的长指直直地挨着他的皮肉,只差一毫,肮脏的利爪就会刺入他的心口。 看向他时,谢玉折眼里有微不可见的安心,他又悄然地将它收起。 有从生咒在,他比谁都更清楚柳闲的境遇。柳闲受的伤会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此时他毫发无损,柳闲自然也没有受伤。 “上仙如花似玉,比鬼域之前掳来的那个有天下绝色噱头的那谁要好看多了,本王瞧着甚是喜欢。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把他抓过来,在废了他之前,还想要尝尝滋味。” 鬼王眯起了狭长的双眼,满意地长吸了口气,他饶有兴致地问谢玉折:“你知道吗?上仙前身是朵花。他身上的花香,混着血的香气,我都快忍不住了。” 鬼域的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血月,月光恰好洒在柳闲白皙的脸上。 鬼王看着这张动人的脸,自言自语道:“不过抓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了小孩模样?不过也没关系……抽出灵魂,炼成恶鬼,就恢复了。” 民间传说,鬼生性恶劣,总有些恐怖的癖好,而这位万鬼之王更甚。 无论男女种族,他喜欢从各处搜罗美人,而后凌迟车裂断肢取骨,无所不用其极,用残忍血腥的手段将其折磨得不成人样,却又用秘法吊着人一口气,受了再重的伤也不至于断气。 有时他下手会不小心过于狠了,美人含恨而死,他就会用鬼族至宝引魂幡把四散的灵魂收集起来,炼化成鬼,由是再杀,怨气再凝,周而复始,极恶厉鬼诞生。 此时在王宫废墟里仅着寸缕放肆大躺着、双目无神却又满身怨气的美人,想必就是经他手炼化出的艳鬼了。 谢玉折手上掐着团霜色的灵力,其中雾白点点,看似好像蒸起的水珠,其实全是灵力凝结而成的锋利剑冰! 手中咒法已蓄势待发,他说:“你在鬼域中不会死,但魂魄彻底散开之后,需要吸收数年的怨气才能重聚。” “你还真是上仙的徒弟……连说的话都和他一样。” 鬼王还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快感中,脖子却突然一吃痛,流下的污血竟然能将翡翠腐蚀。他没想到自己真会受伤,从牙齿缝里逼出来冷嗖嗖的话语:“柳兰亭在我手里,你还敢伤我?他身上被我插着鬼刃,但凡我被你削掉了半根头发,他都活不下去!” 第215章 “不知礼数的小辈,该给点教训。”他朝管家挥挥手。 管家的指尖想往柳闲的皮肉里更刺半分,却在划破皮囊前断了手腕,那是谢玉折的灵力! 它的断肢上笼罩着一团黑气,正在缓慢地重新凝聚着,在怨气滔天的鬼域里,人压根不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鬼王对眼前之景也压根不在乎: “听说你曾是上仙的弟子,后来和他反目成仇,自立了门户。我还以为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没想到他刚一消失,你就找过来了。” 他扬声说着,手一抬,变小了的上仙便转移到了他手里。他勒着柳兰亭的手猛地一紧,心满意足地给谢玉折抛出了个选择: “谢宫主,您公正无私、救人济困的美誉我早有耳闻,但你从前救的都是人。那这个非人之物的性命,你是救,还是不救?” 谢玉折没有开口,他蜷了蜷手指,好似在犹疑。 “听人说你天纵奇才,资质千年难遇,仅仅八年就有了深不可测的实力,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的灵脉和常人有区别吗?” 见他一副默然的模样,鬼王赤红的嘴都咧到了耳根后头,他蛊惑似的说道:“若是想救他……把你的灵脉挖出来给我,还了他欠我的血债,一切都好说。” 谢玉折终于开了口,他不为所动地反问:“血债?若他和我有仇,我为何要帮他还你的债?” “果然,每一个正常的活人,都不会和这种非人之物有情。” 鬼王早有预料地叹了口气,又想到故去之事,他咬牙切齿,好似失去了理智地不停道: “当年我不过带走了他身边一个凡人的命,他进鬼域追着我杀了整整一年。他和你不一样,要做的事从来不只是空口说说,把我的每一片鬼魂钉在不同的角落,一百多年过去了,我都还没找全自己的魂魄,让我出不去鬼域,日日窝在这个宫殿,炼不出新艳鬼,只能和这群看腻了的货色待在一起。” 转瞬间他又志得意满了起来:“他留在鬼域里,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还说要见我一次把我打散一次。可惜,多行不义必自毙,刚找到那凡人,他就遭了天谴,被关进了春山寺里。” “不可一世的上仙,被关进那种地方受酷刑,平时把他当做天神的人没一个来救他,他救起的那个凡人也对他不闻不问。为了活下去,他落魄到献祭了一只眼睛,又因为常年不见光瞎了另一只眼,残破又疯狂的美,多让人喜欢啊!” 谢玉折皱起眉说:“原来他的眼睛是这样坏的。” 只刹那! 无形的威压骤然如雪崩海啸般散开,时间就像被人用蛮力静止,鬼王宫里的所有活物都僵在了原地! “你只是听了些老一辈人尽皆知的秘密而已。本以为没人会在乎这种满嘴跑火车的冷血货色呢,原来还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狗腿子,套了我的话,你还想动手?” 鬼王全身上下只有嘴皮子能动弹,但他仍不畏惧:“本王这些年片刻没闲着,用你这辈子也得不到的引魂幡,炼化了不少恶鬼。” “他们和引魂幡一样,只听我鬼族王室的话,如今正在外头守着,你若是想强攻,不仅杀不了我,还会遭到邪祟反噬,被他们吞吃的灵魂永生堕入地狱不得轮回,你是这样,上仙也一样。”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越说越有底气:“邪祟之气的祸处,想必仙君比我更清楚,你好好想想,究竟是抽出经脉,还是和你师尊一起万劫不复?” “我很清楚。”沉吟片刻后,谢玉折抬手一挥,鬼王宫的门缓缓打开,他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所以我觉得,鬼域是时候换一位王了。” “傀祸。”他朝寂静的鬼王宫外叫道。 随后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入一位皮包骨的“人”,他身着败絮,头发蓬乱,脸上抹满了黑色的碳灰,都分不清究竟是人是鬼,是男是女了,腰间却仍别着一支润泽的白玉箫,十分格格不入。 来人像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地朝他一礼:“来吃了点。宫主大人,我没坏事吧?” 谢玉折点点头,说:“你来得太晚了。” “我的子民太久没见鬼太子,对我太热情了,我在路上被几个小鬼缠住,好一会儿才脱身。” 傀祸大摇大摆地跨入鬼王宫,一看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麻烦主。 原本还颇有底气的鬼王突然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想逃走却腿上灌了千斤重,只能万分惊恐道:“怎么是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傀祸遥遥地朝他走来,高声道:“他杀不了你,但我是鬼,我能;我还是王室,能操控你炼化的厉鬼。他明明可以直接把你打散再带回他师尊,可为了彻底把你置于死地,耐着性子等了我这么久。兄君,你离死期不远了啊。” “你?你把他放出来的?你怎么会去修罗观?”鬼王怕到发抖,怒目圆睁,厉声质问谢玉折。 谢玉折却垂着眸不说话,丝毫不见他满眼通红目眦尽裂的模样,他只看着已经回到他身边的柳闲。 此时的柳闲没有意识地昏睡着,浑身像被下了软骨散一样无力。他站得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会头点地,谢玉折便用抱小孩的姿势,将他平稳地抱了起来。 他微侧过头,正好能看见柳闲轻靠在自己肩头的脸,他们离得很近,他甚至能看到他垂落成一片阴影的长睫,听到他虚弱的呼吸声。 第216章 师尊明明没受伤,怎么会变成这样? 见柳闲蹙眉,似是有些不舒服,他抬手把他的眉头舒展开,朝他的经脉里渡了几分灵力,试图抚平他不适的身体,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从他身边走过时,傀祸不怀好意地啧啧赞叹:“我还以为你对谁都像个死尸呢,原来你哄小孩这么有一套,看着多温柔。” 他好奇地朝柳闲探了探头:“这就是你天天念叨的那个师尊?变小了也这么可爱啊。” “做你自己的事。” 谢玉折警告地盯了傀祸一眼,灵力劈掉他蠢蠢欲动就要碰到柳闲的手,虚虚捂住柳闲的脸,背过身去,换了个别人看不见的方向站着。 “真小气,看一眼都不行,亏我本来还想帮你师尊解鬼刃。” 谢玉折这才转过身,露出柳闲的脸,沉声道:“多谢。” “互相利用而已。”傀祸砸吧了下嘴,黑指尖在柳闲眉心点了点就收起了手,在谢玉折拿剑把他戳瞎之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怀里的小孩一眼,眼里有明显的惊异,但他并没有多言。 靠近鬼王时,他笑得很开心,全身的骨架随着笑抖动好似要散开,露出被散乱长发挡住的一小段瘦削的下颌,那上面有一道长疤。 他蹲下身看着一身狼狈的鬼王,手指轻轻地点着地,颌了颌首以示礼节,道:“喂,许久不见,傀祸问您贵安。” “你,你!”像是被脏东西靠近,鬼王一个劲地想往后跑,却完全不能动弹。 “傀祸在修罗观里住了几十年,有一个问题至今都没能想明白,既然今日终于得以和您见面,就在这里问问吧。” 傀祸面露疑惑,问道:“我想知道,如今我出来了,是该您叫我一声太子,还是我该叫您一声兄君?” “你,你先起开……”鬼王此时是真的怕了,他想伸出手阻止那个疯子靠近,却被谢玉折的剑气死死压着,半分不能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傀祸笑得肆意,看着他慢悠悠取下腰间玉箫,再看着他把那支箫直直插进了他的锁骨里! “啊!!” 同时,谢玉折解开了对他的压制,身体还没从美人温柔乡里完全恢复的鬼王猛地惨叫一声,惊得天边乌鸦乱叫,他没了外力的支撑,顿时跪趴在了地上,却又因为胡乱扭动,那支箫进入得更深,直接在他的血肉里搅动! “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合起伙来折辱我!”他咳出一大口血,颤抖着指着这两人,而傀祸无所谓地笑着,谢玉折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刚才那把翡翠剑只是沾到了一些鬼王的污血,就迅速地被腐蚀为飞烟,而这支箫直接深插在他的血肉里,却没有收到半分影响,反而像是得到了润泽,身上血色纹路更亮了,一见便觉得能吹出名动京城的曲儿。 傀祸又破了鬼王身上的禁制,找了个幡,连带着一个装着黑气的瓶子高高抛给谢玉折: “你把我从修罗观带出来,我破禁制帮你拿到引魂幡,拿去。瓶子里存的我的鬼气只够用它一次,用完了要把幡还我,慎重点。” 谢玉折没有直接接下,他忽视了这兄弟二人之间血海深仇味,也不愿闻鬼王周身的淫靡血臭,屏息对着落在地上的引魂幡掐了好几道清洁咒,等到那幡都洁白无瑕、洁得快没色了,这才用剑挑起它,将它们收了起来。 傀祸的手还在鬼王腐烂的皮肉里搅动,他眼也不眨地对谢玉折说: “我来的晚了点,兄长嘴毒,说话难听,宫主大人刚才一定忍着受了不少气。我做弟弟的,应该替他向你道歉。宫主,你想他变成什么模样?” “任你处置。” 把柳闲轻轻地搂进怀中,谢玉折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临出门时瞥了瘫倒在地底管家,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先拔了他的舌头。” “人间百口称赞的宫主,其实这么狠心……”傀祸咯咯笑着,嘴上虽不赞同,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他把手伸进鬼王的口腔,轻轻松松地把一长条血淋淋的舌头拔了出来晃了晃:“干脆丢进黄泉水里吧。要是被里头的怨灵吃了,我兄君再转世上百次,也只能是个哑巴了。” 谢玉折已经出了门,他一手抱着柳闲,另一只手执着引魂幡,漫无目的地走在黄泉河边,血水里的阴气顺着太子的鬼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幡中,夹杂着血气的风吹得他身上银铃叮铃,十分好听。 终于,幡上的鬼画符逐渐变为深黑色,他顺势把其上浮起的咒印在柳闲眉心上,他已经等这一天很久了。 可惜引魂咒还没有彻底结下,原本无意识昏睡的柳闲突然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戒备问道: “你在做什么?” 第106章 欲念回潮 “师尊, 你醒了。” 谢玉折压根不像是被人撞破了干坏事的模样,见柳闲醒来,他仍旧自如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柳小花刚刚睡醒, 头趴在他的肩上,懵懂还没从圆溜溜的眼睛里褪去,戒备就已升起, 他警觉得像夜晚感知到半分风吹草动也会竖起耳朵的大猫。 方才还漠然着的谢玉折突然沮丧起来。 我和他相伴不止八年了,可他连昏睡时都留了个心眼防备我。这样的举措,究竟是柳闲经历多年动荡生活之后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还是他本来就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第217章 我……他的确不能相信我。 八年前,师尊曾经很相信我,他相信我不会说谎,我却辜负了久居崖边之人来之不易的信任, 背着他和顾长明联络,最后还在顾长明的身旁毫无预兆地刺了他一剑,师尊现在还能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已经是他天大的气度了。 不过,他后来也刺了我一剑。 “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就算相抵了。”柳闲是这样说的, 有时候他的思想和常人很不一样。 所以,难道他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站在我身边, 是因为我刺他一剑,他刺我一剑, 已经相抵了吗? 谢玉折没表露出自己的沮丧,温声解释着自己先斩后奏的行为:“弟子曾找过真家的医师, 那人说,你的灵魂缺了一块,我想用引魂幡把你治好。” 柳闲抬眸看着离自己已经不到半寸的引魂咒,往后缩了缩脑袋,尽可能地增大和咒的距离,眯着眼问:“引魂幡仅有鬼族王室可控,你怎么用得了的?我的弟子其实是只鬼?” “王室为我解开了禁制,借了我一瓶他的鬼气。” “那你把它倒掉吧,没用。” 眼前人和不爱吃药的小孩没什么不同,谢玉折耐心解释着:“灵魂不可长久有缺,用引魂幡找到四散的魂魄,融合后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四散?”柳闲嗤笑了一声,那副嘲讽的笑容在他团子般可爱的脸上,仿佛只是个淘气小孩又在想新的鬼点子: “我说没用的意思,不是我不想找回来,而是我缺失的魂魄已经大半湮灭了。” “不过,”他看向黄泉河岸对面,泄气似的嘟起嘴说:“我宁愿你招魂一趟白费力气,也不想在鬼域里碰见这个麻烦精。” 顺着他的眼神,谢玉折抬眸看去,看到河对岸款款飘着个红衣的身影。 他记得这个身影。曾经他在祈平镇的山洞外,他把他当做柳闲了,想要与他相认时却被真正的柳闲拦了下来。 那道身影已经察觉了他们的存在,竟然在急速地朝他们赶来! 柳小花抬起手,双手环绕紧紧地搂住谢玉折的脖子,稳稳地坐在他的手臂上不至于掉下来,他提醒道:“来者不善,多加小心。” “带着徒弟来这种地方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片刻双方就打了照面,来人语调不悦,他偏过头,手上还拎着只活狐狸,戏谑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柳闲上—— 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人间绝色之貌,他竟和柳闲长得一模一样!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曾被关过一百多年,柳闲的皮肤要比他苍白很多,也比他更瘦些,而他瞧着正是恣意张扬的大好模样,连肌肤都泛着健康的血色。不过不知为何,他也更多了妖孽气,面无表情时浑身都散发着暧昧旖旎的味道,唇不勾而笑,他不像个人,反倒像引起欲望的精怪。 柳闲反问:“你不好好待在镇子里,来这里干什么?” 看着这张脸,再看看怀里的柳小花,连谢玉折都突然恍惚了片刻,往后退了半分。 见状,柳二满意地勾起嘴角,上挑的眼尾更让人失魂:“我来找一个人。” “你离开祈平镇就会消失,怎么会到这里来?” “所以我是在报恩,帮别人找人。”明明还好好地说这话,可柳二的手指里已经夹着几支飞镖,他已经蓄势待发地抬起了手! 谢玉折迅速把柳闲放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把他护在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数把玄镖直接从他手中破空而出,直直朝谢玉折刺去,柳二满脸都是喜悦,似乎很高兴遇到两人,他甜丝丝地笑着说: “既然已经遇到了,那就顺手送你们去死吧。” 他咯咯笑着好像鬼魅,玄镖破空而出,直直刺向谢玉折心口的位置! 那镖上像是经过多次淬毒,一次又一次后连镖身都被染成了黑色,仿佛活人碰一下就会被腐蚀出一个洞。只不过它只是看着声势浩阔,谢玉折一侧身,便轻松地把他避开了。 但这几支镖的最终目标压根就不是他,毒镖有灵,它没有命中谢玉折,竟然转了个弯,把尖头朝向了他身后的柳闲! 谢玉折猛的凝起灵力把飞镖碎了,长剑已经握在手中,他掀起一阵剑风把柳二击退在地,寒光化为实质把鬼域里昏黄的空气分为几层,夹杂着恶鬼尖啸的风里都夹杂着恐惧,剑尖下一秒就要刺进柳二的喉咙里! 见他满身的戾气,柳二丝毫不怯地笑了,缱绻的声音带来一阵粘腻的风。他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注视着谢玉折,柔声问: “小玉,你舍得杀我吗?” 那双眼眸于眼前的剑身之上流转晃动,美得像是个光影交杂的错觉。 但谢玉折毫不动容。 他垂下手,轻轻地揉了揉柳闲的头,无悲无喜地:“你只是和他用了同一张皮而已。” “师徒情深啊……”柳二笑眯眯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连带着对我也有三分爱怜呢。” 不再听他的废话,谢玉折的剑正要往前再进三分,霎时柳闲却擒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摇头说:“不要杀他。” 谢玉折不赞同地说:“他想害你。” “他这不还没成功……没必要杀他。” “好。”谢玉折听话地收起了剑。 第218章 他正念着法咒想把柳二禁锢在地,和师尊就此离开,没想到柳闲突然拍起他的大腿,指着前面慌乱道:“喂喂喂他偷袭啊偷袭啊!” 谢玉折再度碎了从柳二手中飞出的银镖,并没有再近一步的动作。 见他手下留情,柳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柳二迅速地挥手,生怕他在这里多逗留一刻:“快走吧,这里太多怨鬼,你一个灵体,容易受污染。” “伤口上好像有毒,我们得快点出鬼域找医师看看。”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被蹭破的皮,找了个理由,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谢玉折离开。 谢玉折拧着眉,似乎非常不敢相信,他问:“你受伤了?” 柳闲讪讪地“嗯”了声。银镖的数量太多,他只是个不能蹦跳的小孩,做不到完全躲开。 一直一言不发的柳二吭了声,他像是完全不怕死似的,笑嘻嘻地眯上眼:“那不是好像有毒,是有巨毒,一日后还没拿到解药,他就会死。” “不要动他!”他话音刚落柳闲就直接大叫起来,不过不是对柳二,反而是对谢玉折喊的。 他赶紧扯着谢玉折的手臂想要阻拦他,可惜一切为时已晚,谢玉折手中的剑已经毫不犹豫地从柳二的肩胛骨穿了过去,他把柳二钉在地上,冷眼朝那张和柳闲一模一样的脸: “给我解药。” 剑刃破风斩尘,惹得万籁俱寂,只剩了柳二扑腾倒地之声。柳闲面色扭曲地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柳二。他夹在这两个人中间,一个一心求死怎么都救不回来,一个虽然听话但也不完全听话,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他的世界可能要完蛋了。 谢玉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无辜地问:“师尊,他要杀你。为什么不能动他?” 没有时间给他解释,柳闲跑过去想治伤员,却只被柳二身上一股强硬的灵力击倒,他只能颤颤巍巍地倒给谢玉折几大瓶药,嘱托道:“不是致命伤,还能救,一定要救起来,谢玉折,他不能死。” 柳二放松着双手,猝不及防得咳出一口黑血来,声音却飘渺在花香里,像是醉人的钩子,缓缓劝着人和他同堕地狱: “谢玉折,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我死吗?” 谢玉折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剑光抵在他的喉咙上,重述道:“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柳二半点都不像被威胁了的模样,他张开双臂,暴露出自己全部的弱点,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怕死。我是你师尊的秘密,我是他的欲念。杀了我吧,你会很开心。” “欲念?”谢玉折的动作顿住了。 “对啊,欲念。”流了一地的血,柳二面上没有半分狼狈和慌张,他竟然躺在地上玩起了自己的几缕头发:“你难道没觉得他缺了什么吗?缺了我啊。” “他亲手把我从灵魂里剥离出来,没有了我,他很难对人产生情感,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对你有半点特别的念头。” “近日我不在祈平镇,感受不到他的情况。”柳二好奇地问:“你们亲过了?上过床吗?没有吧?心悦他这么久,你连自渎的时候想着他都觉得是在玷污他,应该连他的手都没碰到过几次吧?” “你……”谢玉折从齿缝里逼出来这个字,余下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了一般,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我说的不对吗?”柳二轻巧巧地笑着:“没用的东西。” 红血丝爬上谢玉折的双眼,他执着剑的手都在抖。肮脏的念头被豁然揭穿,他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偏过头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柳闲的表情。 “放心,我用灵力给你单独传的音,他听不见。” 他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似黑水的瞳孔里泛着引诱的光:“杀了我,他的欲念会重新凝聚,你想做的事,兴许就全都能做到了。” “我不是人,别的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到你的欲念。”他说:“你装得光风霁月,孝顺听话,对你师尊百依百顺,心里想的还不是脱光他的衣服。” “你在檀宫建了个只有你一个人能进去的禁地,嘴上对他说‘师尊想做什么都好’,其实却想的是要把他关进去,你幻想他兴奋的眼泪,幻想在重重的铁门之后,把他按在床上*烂,这辈子都没力气再一声不吭地跑。” “承认吧,谢玉折,你没那么好。” 见谢玉折的剑不受控制地朝他又近了半分,柳二握住剑身朝自己喉咙顶,手上的鲜血哗啦啦地往下流,他蛊惑地笑着: “他不想我死,是因为他太固执太偏激了,他觉得欲念是个害人的东西。但我根本不会害他,谁会害自己的本源?我只是觉得失去了千年的欲念,他活得太无聊了。” “他不要你杀我,既然你还想做他的乖孩子,那就装作不经意地杀了我。只有你和他身上的气运能让我真正死去而不是湮灭,但他不杀我,只剩了你。只要你这一剑戳进去,柳闲的欲念就会重新凝聚,万一他答应你了呢?你想想,多划算的一个选择啊。” 是啊,要是师尊有情感,说不定他也会…… 谢玉折已经闭上了眼,他骨子里都在叫嚣,全身都在抖,握着剑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心一横,抽出被柳二握着的剑,向下一用力,就要刺上去! 柳闲什么都听不到,他被逼退在一旁急得跳脚,眼见着他最不想发生的事就要发生了,而他的欲念已经笑着闭上了眼,等待着迎接死亡。 第219章 可惜没有血液四溅,只有哐啷一声,谢玉折手中的剑已经坠到了地上。那柄剑孤零零地落着,柳二还活生生躺着,谢玉折不管不顾,失魂落魄地走回到了柳闲身边。 柳闲看两人打了好久的哑谜,看谢玉折突然一副就要崩溃的模样,他弯下腰帮谢玉折捡起剑,不明所以地问:“你怎么了?” 谢玉折满眼通红,他一把紧紧抱住柳闲,颤抖着声音说:“师尊,对不起,刚刚我差点就……” 他差点就把自己肮脏的欲望强加到了柳闲的头上。 “算了,果然指望不上你。天下人多数都对柳闲卑躬屈膝,你要是也这样,这辈子都只能做他的徒弟,做不了特别的谁。” 闻言谢玉折好失态,他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可他只能怀揣着恶念愧疚地蹲在柳闲身边,说不出半个斥责的话来。 柳二没死成,低低地笑了好久,不知为何他的瞳孔都成了一条竖线,他话锋一转,声音尖细嚎道: “不要再在柳闲身上用傀祸给的引魂幡了,他和你师尊关系可不简单。千年前是他教会柳闲剥除欲念的法子,后来他又拿走了柳闲的眼睛。鬼族无心,有心也黑,刚才他不过是装作不认识柳闲,你就信了,还敢给柳闲用经过他手的东西?” “先鬼王一众儿女里,傀祸是他最喜欢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是下一任鬼王的事实,可后来为什么是他哥哥当了鬼王,他被关进修罗观底,谢玉折,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看着已经变成个小不点的柳闲,身为欲念的柳二恶劣地笑了:“无情之人,最懂得如何毫不愧疚地利用别人的感情,再在榨干别人最后一丝价值之后,毫不犹豫的将人丢弃,傀祸就是这么个可怜人。因为柳闲无情,所以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背叛,也不在乎别人的背叛。” “傀祸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你给他用经他手的引魂幡,难道你不怕柳闲受报复吗?” 柳二从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他挑衅地看着柳闲,每多说一个字,俊美的脸上都会更狰狞一份: “上仙,刚才在鬼王宫里,你装昏倒,不就是不想和傀祸见面吗?” “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被痛斥了一番,柳闲并不恼,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叹了口气。 他拿走谢玉折的剑,剑很沉,他拖着步子,慢吞吞走到柳二身边:“或许你我都很辛苦。既然如今你能先解脱,我应该,也不是一个需要靠剥除欲念才能修道的人了。” “我把你剥出来受苦,我送你走吧。” 他高高地抬起剑,把它插进柳二的心口,柳二躺在地上,朝他真切笑着。他抬起手,似乎是想碰碰柳闲,可惜还没碰上,他的双手已经变得透明,最终全身都化作了一团白烟,飘进了柳闲的身体里,他的最后一句话消散在了空气中:“那镖上……没有毒。” “师尊,你和傀祸相识?”谢玉折一边给他再不包扎就要愈合了的伤口上疮药,一边问。 柳闲避开了他的视线,用适当的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然后他问谢玉折:“你想成仙吗?” 谢玉折说:“想。” 某年某月某日,他的心里不小心被种进来了一颗名叫柳闲的婆婆丁,他不敢动,不敢碰,只愿把它藏在有日照却无风的角落里。 可又是某年某月某日,柳闲走了,在他心间吹了一阵以他为名的风。 现在好了,那阵风只是从他心头吹过,但婆婆丁的种子却洒落了他全身,生根发芽,肆意增长。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如今他的心里爬满了柳闲。 但他的欲望野心随着心性的成熟越来越扭曲,他已经不会因为吃个从未见过的水果而惶恐,他的书房各处都镶嵌满了夜明珠,如今他缺失的东西已经不多。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谢玉折,他可以毫无怯意地和修士大能并肩,不会被任何人质疑地走在柳闲身后,他相信走到他身边的路会很长但很坚定,如今他下定决心要和柳闲同行,就像身为“十七”颠沛流离之时曾经想要一盏长明的灯。 分隔八年,谢玉折什么都想起来了。 从“十七”到“谢玉折”,他轮回了好多世,换了好多个名字。 从前他因为师尊认识太多别人而怨怼,此时他已经没了那种心情,只是觉得,飞升成仙是非常有必要的。 只有他和他一样都能永生不死,他才有可能永远地占用柳闲的每一天,如果他不能成仙,日后他会渐渐老去,没了曾被师尊夸赞过的容颜,没了灵活的筋骨,还没了充沛的体力和健壮的身体,整个人垂垂老矣,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而柳闲却永远都可以是那一副最好的模样,他只能坐在自己的墓上,怨恨地看着他和新人言笑晏晏。 成仙是非常有必要的,他想。 所以他去了春山寺,在春山的地下千里处,有个修罗观,他在那里待了六年,他在那里想起了很多事。 这地方奇怪,上面是春山,下面是地牢,不过两个都是关人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也就是那时候,结识了在鬼族被兄长陷害而关入其中的傀祸,他们做了个交易,傀祸给他引魂幡,他把他从观里救出来。 谢玉折虔诚地说:“师尊是仙,只要我也成了仙,就能和你永远不分开了。” 第220章 柳闲却摇了摇头:“从前,我绝不可能让你成仙。” 决心要杀了谢玉折那天,他已经穿书来到这个人间九百零一年。 他仗着人们信奉的神仙身份,在人间苟活了这么多年,人没护住几个,听从天命书的指示,手上沾满了有异心的修士的血,而他从来漠然视之。 那天镇子里正在下暴雨,他遇到一个小孩。大旱之后又是大雨,庄家收成不好,这孩子无父无母,饿死在街边上。他从旁边路过,认出来了这小孩的脸。他蹲下身,捧着小孩全身小小的一片,突然觉得浑身潮湿,酸痛不已,就好像骨骼被蚂蚁啃噬殆尽,又在地狱中转而复生。 是风湿病犯了吗。 他深深躬着腰,把脸埋在小孩的枯骨上,闻到好浓的泥土和青草混杂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被泡在一口狭窄的古井里,井内一片漆黑不见十指,而突然有个小孩站在井口,为他吊着一盏白炽灯。那灯很温柔,透过光,他看见头顶井外原来有一棵树,树上的海棠开的正艳,原来正是春光好。有这盏灯在,冰沁的井水也变得温热了起来。 可后来小孩拿了根绳子把灯吊住,他不知为何走了,所以他在井底等他。 温暖过后很难再次适应严寒的,还好小孩又回来了。这次他拿着一根更粗的绳子,朝他招手,似乎在叫他顺着绳子爬上来。他突然觉得一直习惯了的井水冷刺得不行,他已经忍不了了,于是想要用力向上爬,可是小孩出尔反尔,又把绳子割断了。白炽灯裂开,井口失去光亮,眼前再次一片漆黑,对他来说睁眼和闭眼都一样。 明明瞪太久眼睛时会条件反射地流出生理性盐水,可闭上眼睛的时候也会,狭窄的井让人浑身酸痛,关节变形,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人反着折了起来,皮囊、血肉、骨骼、灵魂,都开始了此生最漫长的潮湿。 有人把他从井里捞出来,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叹道:“兰亭,你是人间唯一的仙,有千千万万人需要由你救于水火。这场洪涝因你而起,你不愿听天道的指令除掉异端,阻止了气运之子的成仙路,天罚就会降下。杀几个人对你来说很轻松,若是能用你们几个人的痛苦,换来所有人的幸福,何尝不好呢?” 在暴雨中享受浑身的慢而烈的疼,柳闲看到了小孩的尸体,这孩子竟然也死了。他把小孩的衣服片放下,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人间的洪涝死了好多人,天道在和人开玩笑。 他看着阴霾沉沉的天,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力轰响高空,暴风雨在消失前更加猖狂,却连带着柳闲口中最后一声嘶吼,雨霁云销! 在一刹那的地震山摇后,人间的大雨竟然停了,有多少人在欢呼。 柳闲身上的衣物已被蒸干,脸上的水也已经干了,血管里的血也要被烫没了。骨骼里的潮湿还在,应该是会伴随他一辈子,不过还好,日子久了就会习惯。他虚拍掉了身上的灰,笑着望了望天,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有新的心愿了。 其实,他曾经在一处秘境里,看到过未来“气运之子谢玉折”飞升当日的场景。 柳上仙提剑来战,不敌谢玉折,他穿了他的心,飞升成仙。 彼时的谢玉折的身体已经被一个名为“谢衣”的灵魂侵占,谢衣野心不改,想要变得更强,便疯狂地从四周攫取灵气。 花草树木、人兽妖鬼、甚至是别的世界,四海因此生灵涂炭,而那时候他以为这一切都是镜子的幻象,并不相信。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还未发生的可能,去要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命?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于是什么都发生了,遂了天道的恶趣味。 于是,在谢衣飞升前夜,天下有仙音缭绕,万兽齐歌的美乐吗? 他听到的是兵戈争鸣,人兽哀嚎的苦叫。 天下有万兽齐歌,仙人扶顶的美景吗? 他看到的血肉纵横,横尸遍野的惨像。 或许这就是系统让他穿书,让他杀了谢玉折的原因。气运之子的身体被歹人侵占,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柳上仙”被造出来,做主角成仙的垫脚石。所以,想要阻止人间的惨像,将他自己抹除是做不到的。 而是要—— 废了天道。 他并不傻,也不高尚。什么牺牲自己换别人幸福就会快乐,他才不要。天道让因为系统而拥有了不死之身的他背负重罪,在借他的手、借人间的苦难寻乐,他只想从根源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终止这场闹剧,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先杀了气运之子。 神仙超脱时空,有改天换地之能,所以他在洪水里找到彼时还没有死的鬼太子傀祸,献出了自己身为神仙的一只眼睛,倒转时间,回到谢玉折被污染、飞升成仙之前,准备在他成为修士那年杀死他。 可时间回到谢玉折出生之前,那时候的他已经因为血孽太重,自请入了春山潜心悔改,所以他要找办法出去。 二十七年前,数位寻仙者闯山,依旧无一生还。而在绛尘照例下山超度亡灵的那两个时辰,他突破了锁仙链的封锁,用离魂之术逼出自己的一部分神魂,附在殿内一朵梅花上面,飘下了山。没有剑意傍身,不能缩地成寸,他就沿着雪原向外飘,一路走到头。 第221章 神魂撕破是内伤,除了看着半死不活、偶尔会咳出几口血来之外,并没有被半分异常。绛高僧的眼睛里见不得他这种未来的大祸害,又怕他使阴招,所以从来不会近他的身;同时他对集上修界大能之力打造出的锁仙链、镇仙符等法宝万分相信,再加之上仙本来就成天睡觉,所以在看到他总是倒地昏睡、无精打采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成功攥着这片神魂去了祈平镇,在那里见到了小黑。小黑在水底找了一株仙草为他塑肉身,他又附在这个肉身上,去了和雍国。病恹恹的身体没有别的用处,好在他是从未来而来,知道和雍国将要发生的所有事,假装自己是个会问天命的厉害道士,在沈高峯满眼精光的惊喜下,成了天子的入幕之宾。 来到和雍后,他一直和谢府的人十分亲近,两年后谢家小公子出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哇哇大哭,像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夺他命的仇人了一般。 在对谢玉折动手那天,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失忆了。 因为,名为“国师”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普通人稍微碎了一点灵魂,代价都非常的大;而他不仅让它碎魂离体出窍,还附在一株断了根的仙草生活,能活七天都是奇迹,但他活了十多年。 只有等谢玉折变成修士、气运加身之后杀了他才有效,但谢玉折小时候,一直没人养,总是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模样,所以他很无奈地担起了养父的责任,想要把他养大。 在包括谢玉折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国师行踪不定是因为他神通广大,要上通天下达地的时候,其实他只是歇在了一处不为人知的山洞里,或是歇在国师府紧闭的房间里,让意识和神魂回到春山寺,一面不让绛尘起疑,一面在虽然残破但总比国师这具身体好一些的地方温养自己的神魂,让他不至于即刻消散。 他原本的肉身被剥除了欲念,身为国师的那缕魂却在仙草做成的躯体中,并不受那些的影响。那时候他虽是抱病之体,可好友在侧,膝伴义子,喝的是三两清酒,看的是满城落花,醉酒后不必担心失态,他差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但他知道将要到来的别离,所以比起日日相处,更多的时间,他都躲在暗处,一边养魂,一边做着窥视者。 所以他曾透过门缝悄悄看谢玉折练剑。 所以在谢玉折出征后,他也曾在营帐外看过他。 所以在谢玉折被敌人围剿的时候,他将他救下。 可悲的是,他明明是来杀他的,可却三番两次救了他,好不容易为人的那些日子,竟然全都和谢家,更和谢玉折有关。 那时把昏迷不醒的谢玉折送回了军营后,他又想回到春山寺养伤,可意识虽然回了笼,回山的路却实在太远,那片神魂却在路上消散了,上面承载的记忆也随之消散了。 而谢玉折的同心护身咒上,竟然有一片他的灵魂!所以在咒解那天,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可他的咒,怎么会是我下的呢。 我怎么会不想让他死呢。 此时柳二死去,欲念回潮,柳闲怔怔地看着谢玉折,目光明明空洞却又好像包裹着一切,那双总是无情的眼睛欲语还休。他早已干燥的喉咙在下意识地吞咽着,身体紧紧绷起,一声“小玉”卡在喉咙里,他垂眸盯着自己被灼烧着的手心,好半晌没有呼吸。 八年前谢玉折对他立下血誓,发誓永不叛逃,这里滴落了一滴他的血。 拿起国师金印已是数十年前,先前历经他百次轮回,柳闲压抑了千年的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他浑身都在颤抖,把谢玉折惊得不行。他连忙握住师尊的双手,动作笨拙而慌乱,不停道:“弟子错了,我不会再有这些念头,以后也绝对不会问师尊别的事,弟子不会了……” 可柳闲只是抬起通红的眼睛,他放松笑着,极尽温柔: “已经没事了。现在,无论你想不想成仙,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全都没关系了。” “小玉,你还在,真好啊。” 第107章 罪魁祸首 在亲手了结了一直被简单称作“柳二”的灵体之后, 柳闲身体里缺失了千年的一部分正在重新凝聚。分别属于有情的国师和无情的上仙的记忆在他的大脑里融合,他看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外人。 但他没有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满足地笑着。 柳闲一贯爱笑, 他开心时会笑,难过时会笑,就连生气时都会不小心笑出声来, 以前有人暗讽他是个不会看眼色的疯子,并且大多数人都觉得无情道上仙空落落的心里不会出现任何烦恼。 躺在地上的柳二已经如愿消失了,谢玉折的剑也像未曾出鞘似的,没剩下一丝血迹,黄泉里的血水也因为磅礴的剑气平息了好些,两个人都没说话,鬼域安静得连千里外又死了人的惨叫都听得见。 或许是因为重凝了自己的欲念,或许是因为此时他情绪激动, 总之,柳闲又变回了大人模样,可这副模样诡异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说完“真好啊”三个字后,他好像突然就被人抽了魂,唇角机械地上钩着,瞳孔上翻一动不动,露出大量的眼白, 只是木然地盯着谢玉折,连眼皮都不颤动一下, 明明是重新凝聚了情与欲,成为了大半个正常人, 可他反倒更像个没有魂的绝色人偶了。 第222章 而有从生咒在,谢玉折知道柳闲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伤痕, 他只是心绪不佳。 和师尊结上咒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里出现了不属于自己的酸涩,他突然觉得自己心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发烫,手腕上曾结有同心护身咒的地方也在发烫,就像有人在呼唤它们似的。 师尊,你现在在想什么? 看着柳闲茫然无措的模样,谢玉折脸色苍白,嘴巴张开又合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灵力渡给柳闲,试图安抚他不安的心,动作笨拙而慌乱。 “我在,我一直在。师尊,你不要难过,小玉一直都在。”他对此完全束手无措,柳闲呆滞的笑化作钝刀子在他的心上乱割。 柳闲依旧静得像他世界里的时间被暂停了一般。 “师尊?” 谢玉折搂着他颤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极温柔极紊乱地拍着,口不择言道:“哥哥,小玉错了,我不该什么都不给你说就自作主张招魂,不该和刚才那个人多说话,小玉这就带你出去,弟子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抽我吧,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可柳闲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我,我……柳闲,我错了……”谢玉折彻底慌了神,他宁愿柳闲打骂他,折辱他,也不要他用这样……木然的眼神看着他。 柳闲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被动颤动着,但他自己其实依旧没有动,只是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好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眼里竟然闪着惊恐的光芒,从中划下了一道苍白的眼泪。 柳闲像一只从森林踩空掉进岩浆里受了惊的鹰;而他就是被他藏在身下一无所知的雏鸟。心被他的眼泪烫出了破洞,谢玉折自责到想要剖心而出给他看,看他的一片真心,他想挽回他,让他不要再难过,可他又不想独自死去。 而后柳闲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他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般不停地眨着眼,缓过神来后,垂头看到正深埋在自己胸口呜呜哭着的谢玉折,他惊疑不定地抽了抽嘴角。 此刻谢玉折跪在地上,他被他横着抱在怀里,保持这个悲情的姿势,柳闲无端联想到那些be的情爱小说里,主角为了最后一场大战的胜利牺牲,再也救不回来了的时候,他的爱人就会这样搂着他,与他互诉衷情。 好浪漫。柳闲欣慰地摇了摇头。 可是现在搂着我的是我徒弟诶。 他瞬间惊觉起来。 这逆徒,总是让为师想歪。 于是他抬起手,用食指戳了戳谢玉折脸上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为了不因为诈尸吓到谢玉折,他尽量地轻柔道:“那个……我还没死,你不用表现得这么……惨吧。” 谢玉折倏地看向他,他什么话也没说,眼里却闪烁着热烈的光芒,弯下腰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的整张脸埋进他的肩头,勒得柳闲快喘不过气来,像一只受了惊吓之后亟待主人顺毛的大型犬。 “好啦,我没事。”柳闲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嘟囔,谢玉折从小也没有娇生惯养啊,怎么心里这么脆弱,人还没死就慌成这样?也没见他对别人动手的时候有多心软啊? 谢玉折满面忧色地看着他,他连鼻尖都是红的:“可是,师尊你刚刚都——” 刚才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差点以为柳闲的灵魂被这地方的恶鬼吃了。 柳闲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担忧,耐心解释道: “刚刚我只是和欲念重凝得太突然,身体没反应过来,脑袋卡壳了,眼睛有点痛,脖子还抽筋,瞳孔太紧张,所以才有点奇怪,不是大事。” 听完他的话后,谢玉折满面的忧色更是达到巅峰,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肃然道:“太严重了。这是大事,我们要去看医师。” 柳闲拒绝了他:“医师活得还没我久呢,看不了。” 谢玉折的语气很严峻:“你今天身体很烫,回房后还被鬼王掳走,我很担心你。” “呵,下流。”斜睨着谢玉折,柳闲冷笑了一声,这狗崽子竟然还敢提这件事。 谢玉折完全不明所以,为什么师尊突然说了“下流”这两个字?难道他是在想那个吻吗?我的确冲动了。 柳闲朝他摊开手掌,不容置否地命令道:“先给我渡点灵力。” “好。”谢玉折温暖的双手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灵力畅通无阻地灌进柳闲的身体,他长久干涸的灵脉久违地传来滋润之感,不经意间,他仰着头,脆弱的脖颈完全显露,他齿间泄出了一声轻喘,又连忙咬住了牙。 这具身体越来越奇怪了,是不是该学步千秋那样换一具?他瞎琢磨着。 谢玉折一边当灵力用不完似的朝他源源不断地渡灵,一边嘴也没闲着地问:“师尊,为什么你没有灵力?” “因为我没有。” “嗯?” 柳闲非常骄傲地微抬起了下颌:“我天生就修炼不出来,我一直都只用剑气,天下独一档的用法,所以别人从来抓不住我的弱点。” “噢,那就好。”谢玉折的睫毛扑闪扑闪。 “怎么好了?”柳闲总是理解不了他的想法。 “没什么。只是上修界有一种酷刑,能在不剥除修士灵脉的同时用细沙石阻塞他的灵脉,让其终身经历全身滞涩的痛苦之感,修为越高的人,经历此刑越痛苦,每一次想动用灵力,灵脉各处都如同千柄小刀划过,又痒又痛,他们最后大多都自戕了。我怕……但既然没有,那便不用担心了。” 第223章 我拿他当前任徒弟,他拿我当潜在的死刑犯。 柳闲惊恐地看着他,抖着声音问:“司刑罚的檀宫宫主谢大人,原来你这么懂啊?你对别人用过吗?” 谢玉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竟然垂下眸,只专注着手上渡灵的动作,不说话了。 “谢大人,所以你这几天不在自己的岗位上,真的好吗?” “无妨。那晚在禁书阁,我提前处理了不少事情。” “原来你半夜去那里,是为了这个。檀宫究竟是个什么?你是怎么成为宫主的?” “……” 见他不说话,柳闲眯着眼,嫌弃道:“谢大人又一言不发了。” “我……”被他这样称呼着,谢玉折竟有些不好意思,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起来,他别过头不看柳闲的眼睛:“我不想再欺骗你。” 不想骗我,又不想告诉我,所以干脆不开口了吗?那我不问就是了。 反正迟早有一天我能打听到。 “师尊,你要灵力做什么?弟子可以帮你,什么都可以帮你。”谢玉折还想转移话题,突然意识到柳闲依旧泛红的脸,他的手探上他的额头,皱了皱眉:“你还在发烧。是因为融合吗?” “我那是因为……我这是因为……” 被罪魁祸首关心着,柳闲撩起拳头打在他身上,却像是棉花拳头一样无力。先前在鬼王宫他的昏倒才不是假的,他是真的意识昏沉,只不过在听到傀祸的声音之后惊醒了,那之后才是装的。而且他浑身软弱无力,连柄剑都拿得很吃力,像是纵欲过度了似的。 嗯,其实就是。 而这个始作俑者谢玉折,他竟然还好意思问!? 柳闲冷嗖嗖地从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要不是你,我不会被鬼王掳走。” 谢玉折自责地敛着眉:“弟子该一直陪在师尊身边。” 柳闲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也不要!” 谢玉折的表情更落寞了。 关于上仙大人为什么会被一个自己碾压多年的弱小鬼王掳走这件事,由于太丢人,柳闲决定待会儿出去之后找个方法把自己脑子洗一下,失去有关这件事的记忆。 事情是这样的,正午的时候,谢玉折恬不知耻地说他很兴奋,还很不害臊地说要回房处理私人问题。好,年轻人,他忍了,既然答应了要等他,那也就想着要等他。他就坐在雅座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一边吃酸酸甜甜的葡萄,一边哼着歌等他。 结果,原来结了从生咒的两个人,无论是什么感觉,都会和另一个人共享啊!!! 整整一个下午,谢玉折都在干什么?在此事刚发生,他发现自己怎么脊梁骨麻麻的还脸红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对劲,迅速丢下手里的葡萄皮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想给自己往胃里灌点水让身体的温度降下来点,结果那壶里的水滚烫也就罢了,里面还加的是红茶、桂皮、小豆蔻等乱七八糟的玩意,怎么,我一个人住,店家还这么贴心地给我放一壶催情的茶? 于是他半杯都没喝到就把茶全喷出来撩到一边了,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鞋都没脱就倒了下去,想用睡觉熬过这段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没想到他清醒到连眼睛都闭不上,谢玉折做的什么下流事,他全都感受到了。而他什么都没做,居然会隔着好几堵墙,被迫地和他一起…… 从二十三岁剥除欲念那天开始,已经千年再也没有过的滋味像汹涌的潮水般一股股朝他扑来,他矜持多年的身体完全招架不住,还只能丝毫不能反抗地承受着这种滔天的,快感。 我是无情道大成的剑修啊。 于是,故事的最后,柳闲用最后一丝精力泡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而后又不愿面对现实,直接狠狠地劈了自己一个手刀,让自己陷入深度昏迷,再醒来的时候,没见着谢玉折,他已经被个满脸白灰的纸人挟持着,还又变成了个小人。 浑身的不适感还在,大脑昏昏沉沉,他连鬼王和管家商量该怎么把他生吞活剥的恐怖发言都没听见,上仙一心求死,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当时他想的是,自己死前一定要拉着谢大祸害垫背!! 柳闲的道德感在这个下午受到了剧烈地冲击。 这个咒,必须解。 太下流,太伤身了。 人太闲了才会白日宣淫,于是在用从谢玉折那儿抢来的灵力给自己全部身心再次施了好几次清洁咒之后,他命令谢玉折说:“从今天起,每天都要修炼十一个半时辰,修不满不能和我说话,不能睡觉,不能干别的事情。” “十一个半……”谢玉折有点为难地蹙了蹙眉:“师尊,这是否有些过多了?” “多?”柳闲转过头,冷哼一声:“那你连那半个时辰都见不到我了。” 谢玉折并没有答应他,他眸光微闪,双眼一眨不眨、诚恳到好像半分私心都没有地说着自己的建议:“师尊和我一起修炼吧。如今你的剑气还没有恢复,身体的大小也似乎还不能自控,若是同我回到檀宫,一起修炼,兴许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当然—— 不行。”柳闲说。 他虽然依旧拒绝着,可他突然觉得故事好像没有再按他希望的走向走了。 我明明想的是马上解开咒,从此和谢玉折各过各的,可为什么现在都和他商量起一天见几个小时面了? 第224章 不好不好。 谢玉折拨开柳闲的手掌,生着厚茧的大拇指按在柳闲的手心处,他语气沉沉地请求道:“师尊,从前是我有错,但那些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我当年的血誓,永远都有效果。不会有人再横插一脚,我们再来一次,好吗?” 既然落子有悔,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可是重来,该如何重来?互刺的两剑非假,互相的背叛是真,他耗费他的眼睛侥幸重来了一次,那只眼睛彻底废掉后至今都一片模糊,所以回忆怎么重来?人生该如何倒带? 感受到自己的手心越来越烫,柳闲朝手心盯了许久,上面竟然浮现了一个小小的金印。 他紧锁着眉戳了戳这一小块金印,发现居然真是个不能违背的血誓,他没有回答谢玉折的问题,只是心情复杂地说:“不知道真实效用的奇怪东西,没事不要多学,也不要乱用。现在好了,八年前立下来的血誓居然真的能成,你想收回都收不回去。” 柳闲还记得这个咒。 当年他戳破谢玉折和顾长明私相授受的事之后,谢小正经中二病发作,莫名其妙地给他发誓说要什么战死在他之前不后退不叛逃,他原以为就是谢玉折说着玩玩,怎么还真能起效?那岂不是以后万一我要死了,谢玉折还得死在我之前? 十七岁的时候还是个正经孩子,可现在……噫。 “它能起效才是好。”谢玉折说:“柳闲,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 柳闲抬手硬生生把他靠近的脑袋用力推走,笑眯眯地说:“当然了,我是不死之身,死了谁都不会死了我呀。” 谢玉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落寞,他牵起碰到柳闲冰凉的手指,倔强地说:“你答应过让我以后都为你做饭。” 柳闲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嗯?什么时候?” “君子无戏言,所以你不能反悔了。”谢玉折,眼笑如月,可月亮里却有水光:“哥哥,等我们回了家,再之后去做什么呢?平日就住在从前的宅子里,我会找方法治好你的灵魂,你养花护草,我烧菜砍柴,再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你之前告诉我有很多很美的地方,我一个都还没去过。” 他想说:“师尊,弟子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您,这几年,我一直在等着您回来,亲自带着我去。” 但他只是执起柳闲的手腕,略有失望地说:“之前为师尊买了一个红豆手串,师尊都不戴了。” 手串……柳闲想起来,他们刚遇见的时候,自己坑了谢玉折一笔手串钱。那手串的确好看,他一直戴着,只不过后来被他杀他的剑气割碎了。 当时卖他手串的姑娘还说它有奇异的功效,是什么来着? 却见谢玉折从怀里取出一条新手串:“这是弟子新从岭南求来的红豆,问那边女子学来的手绳编法,为师尊戴上。” 柳闲眼前突然浮现了一副滑稽的画面。 外传冷酷无情的宫主,坐在小石板上,拿着两根绳子和一包红豆,苦恼地尝试了好几次之后,皱眉一脸严肃地问摊主“这个该怎么编”,又在被人演示了一次后,乖乖地坐回原处,用剑气小心翼翼地在数颗红豆心上打了孔,找了个好看样式的编法,一颗一颗串进绳里去。 “你不是很瞧不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吗?” “从前是如此。” 谢玉折垂下眼帘,执起他的手臂,双唇轻轻碰了碰在那上面的红痣,随后触之即离。他又抬起头,可身体仍是微微弯着,仿佛是乞求的模样,他盯着柳闲的眼睛,说:“可是弟子所念之事太难,希冀微薄,求之于天,聊以慰藉。” “我真是……”被吻过后的手腕痒得柳闲腿都在发酸,随后他一巴掌把谢玉折拍飞了。 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揉揉自己刚被亲过的地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拍归拍,路还是要走。谢玉折听了柳二的话,傀祸之事暂且不议,他已经搁置了给柳闲招魂的打算。并且鬼域里的怨气极其浓厚,人在鬼域里待久了,心智很容易受到影响,柳闲此时无物护身,刚才还表现得非常怪异,必须先离开鬼域。 二人一同离开黄泉水边,走到一片荒无人烟的空地里,柳闲刚说完一句“我们回去吧”,还没来得及动作,却见谢玉折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剑,就要往天上劈去! 柳闲连忙按住他的手,问:“你要做什么?” “劈开鬼门。”谢玉折平常地说,就像他曾这样做过无数次。 “蛮劲。” 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拿出传音石敲了敲,对面迅速接听了他的传音,他立即微微扬着声惊异道:“鬼王大人,您竟然会理会我的传音,在下受宠若惊。” 他竟然给刚绑架了他、还正在被弟弟寻仇的人传音。 谢玉折习惯了。 鬼王似乎很虚弱,他刺耳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颤抖着:“上仙,是您吗?” “你现在有空吗?能打开鬼门让我和……”柳闲想了想该怎么称呼自己身边的这位,遂道:“檀宫的宫主谢玉折谢大人出去一下吗?” “这……可是我今日……没……”鬼王的答复断断续续,他神经兮兮地惨叫着,像是在经受剧烈的痛苦一般。 “您没空啊,那太可惜了。所以您能抽空开一下吗?”柳闲笑嘻嘻地问。 第225章 “我……” 话音刚落,四周突然漫起迷雾,鬼域的血月突然被雾笼罩,风啸阵阵,天上裂开一条大缝,无数凄厉的哀嚎击打着柳闲的耳膜,鬼门竟然以一种很温和的方式被打开了。 他和谢玉折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随后正要踏着阶梯上去—— 有个人突然扯住了他的头发。柳闲没站稳,一吃痛地往后仰,看清了这个不速之客的容貌。 傀祸一手散漫地转着手上的花,一手扯着他高高束起的马尾,用力往下扯,逼得柳闲连连后退朝他靠近了好几步,只能仰着头和他对视。 而他只垂眸盯着他,勾唇问:“明明我与上仙相识千年更加亲近,我也有打开鬼门的权力,上仙方才也知道了我在此地。可上仙想出鬼域,不找我,反倒去找那种烂人做什么?” 第108章 想吻你 “放开。” 柳闲还没开口, 谢玉折率先冷了眉眼,他的剑柄端击向傀祸的肩膀,想要让其松手, 可惜只是被傀祸一个侧身,不轻不重地避了开来。 若是眼神能杀人,谢玉折已经将他千刀万剐, 可让傀祸惊讶的是,这人眼里的杀意都藏不住了,竟然都还没让他身上见血,奇怪。 不过,在手腕真正被废之前,他很识趣地松开了手,对谢玉折说:“我当方才宫主大人怀里的小孩是谁呢,竟生得如此可爱, 谁曾想原来是我的老相——” 他用比蛇还阴戾的眼神瞧了柳闲一眼,见柳闲依旧一言不发,神色平淡,便拖着嗓子调笑道:“老相识了。” 即使没有从生咒,柳闲都能感受到,自己身旁那位檀宫宫主谢大人的心情已经降到了冰点。 他知道傀祸刻意的停顿是个什么意思,他想说的分明不是“老相识”, 而是“老相好”,显然谢玉折也听出来了他的言外之音, 此时他的心跳被动地谢玉折同步,都砰砰跳得越来越快了。 于是他抢先站在谢玉折身前将他挡住, 右手仍放在背后握住谢玉折已经青筋突起的手腕,大拇指在上面轻轻按压着, 是以安抚的姿态。 他连唇都懒得勾,眼里尽是疏离,没有一丝波澜地否认道:“鬼太子,你不要胡言乱语。” 傀祸,你自己想死,何必拉我垫背? 柳闲摸不清谢玉折如今脾气怎样,但他知道此时谢玉折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 也不知道他这八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即使面对他的大部分时候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只是身体变大了一号而已,可柳闲能感受到,谢玉折的心理已经变得有点扭曲,没有从前那样根正苗红了。 可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在鬼域里发疯,隔绝着鬼域和人间的那道鬼门的状态极其不稳定,万一谁人的灵力剑气影响了它,门打不开,他们这辈子都出不去的话,那就真的只能在鬼域里被怨气污染,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切完蛋了。 然后傀祸又不怕死地模糊应道:“上仙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听到他这番模棱两可的话,柳闲气极反笑,他冷丝丝地咬着牙:“太子殿下,我们虽然认识了一千年,但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吧。” 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谢玉折的精神似乎放松了些。他并未言语,突然反手用力紧握住柳闲的手,炙热的手心将他的手完全包裹。 他从柳闲身后走出来,站在了他的身旁,疤痕狰狞的左手按剑不发。 傀祸讶然地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他挑着眉问:“上修界师徒私通是罪,你们二人都将受雷刑,檀宫的宫主,会对自己施刑吗?” 本来已经习惯了、还没觉得有什么的柳闲,听到他的话之后,突然也觉得怪异了起来。他明明是想按住谢玉折的手不让他乱来,怎么几秒钟还没过,他们双手的动作就变成非常怪异的十指相扣了? “要不要告发你们呢?我很为难啊。” 傀祸歪了歪头,感激地说:“虽然那只是个交易,但依旧是谢宫主把我从苦难里救了出来,我敬他。” 这几百年来他在修罗观底这等无边地狱里吃尽了苦头,盼白星盼血月,都没盼来一个活人,最后竟然是一个自请进观的小仙修把他捞了出来,多新鲜啊。 但其实傀祸一点也不感动,也并不想报恩,他只是忌惮。 这个看着清风明月的檀宫宫主,刚进修罗观中陪他的时候,只是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 春山是属于上仙一个人的牢笼,他走后,山便没了防卫,谢玉折轻而易举地进去了,若说他是来赏花看风景还说得过去,可他却一路向下到了修罗观,这是属于怨鬼的无间地狱。 想来上修界之人真是心狠,把春山建在修罗观上,让修道的上仙在怨气极浓的地方待了一百多年,还可以趁机用他的仙气来镇观,柳闲不变成疯子就怪了。 谢玉折来时青稚,傀祸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以为没过几天就会像个虫子一样被灾祸轻而易举地碾死了。 可修罗观非常大,他三天两头见不到谢玉折。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观哪里经历了什么,后来每一次和他相见,谢玉折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好像死过一次。重伤之后他才会安安生生地在观中心打几天坐,不过也跟着闷葫芦似的,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等伤稍微好了一丁点,他又不见了,过几天又拖着一身血回来。 第226章 可几年时间如此重复了千百次,这人竟然都还没真死。 进观之人从无一人能活着出去,傀祸虽然能勉强吊着一口气,却也早已失去了出去的念想。而某日谢玉折像是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似的,竟然找到了出观的方法,还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之后我会想方法带你出去,作为交易,你为我拿到引魂幡。” 而后谢玉折毫发无损地多次进出杀人不眨眼的修罗观底,轻而易举地破了观中结界,把他这个十恶不赦、恶烙缠身的鬼族罪人从中救出来,半点不像是个清高仙修该有的样子,傀祸不得不忌惮。 不过,他本以为这种人强大、无情、心狠,是个无懈可击的厉害角色,没想到在柳兰亭面前,他却像个小孩似的。 装的吧。他鄙夷地想。 傀祸继续道:“宫主把我从观里救了出来,我心存感恩,所以我不想告发他。但上仙不一样,上一次双目完好的上仙找到我,我见他心口——” 柳闲冷声打断了他的话:“傀祸,揭我伤疤的人都死了。” 闻言,傀祸瞪大了双眼,咬牙切齿地问:“那当年你害我——” 片刻的失态之后,他完全不在意地笑了笑:“罢了,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单独解决得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个废物,你的威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是吗?”柳闲挑眉看着他,又仰起头看着身旁的人,像是看到从自家寒门考出的高考状元似的,扯着谢玉折的衣袖给傀祸介绍:“可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谢玉折啊。” 听到柳闲突然这样说,原本生怕师尊受伤,已经严阵以待的谢玉折,心跳都宕机了好一会儿。 他无法插嘴师尊的过去,因此他只是立在一旁,安静地守护着他的现在。 只要师尊不开口,他就不会动手;只要师尊没危险,他就不会反击;只要师尊不告诉他……他就当做没听见。 喜欢着一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谢玉折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他在等。他等柳闲愿意亲口对他讲的那一天,而柳闲现在这样说。 他有我。 傀祸笑得很轻蔑:“难道他不想听到真相?好不容易能听到自己师尊一直隐瞒着的过去,他会舍得杀了我?” 柳闲自如地点了点头,语调里竟有几分俏皮:“虽然我很不齿于这样说,但我必须承认,无论你现在把我和你的关系描述得有多亲密多神秘,只要我多说一句话,他腰上挂的剑就变成砍断你腰的剑了啊。” 谢玉折的脸依旧冷若冰霜,可他已经拔剑出鞘,好似在附和柳闲。 柳闲早已摸清了他的想法。 这个人除了总是死不悔改地说“喜欢师尊”之外,已经无可救药地对他百依百顺了。而他知道如此,竟然内心并不反感,反倒……乐在其中。 傀祸暗讽地打量着谢玉折:“原来宫主大人这么高尚。” 鬼使神差地,柳闲说:“他和别人不一样。” 许多人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缝住嘴,就不会停止探究他的过去。而谢玉折不一样,他知道,他想听他亲口所讲。 我和别人不一样。 风吹过,谢玉折差点都站不稳了。 傀祸冷笑了一声:“本来还想找您叙叙旧,结果打扰了你们师徒恩爱,是我来的不巧。不过,我们之间的债还没还清,上仙,小王以后还会来找你。” “恭候您大驾,休息日别来。”柳闲无所谓地说。 活了上千年,他从来不在乎自己又被人以什么原因寻仇,就算是误会,他也懒得解释,春光正好,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对无关之人用口舌上。 而谢玉折这种偏心鬼,显然一门心思都向着他,完全不在乎他和别人做了什么——当然,前提是和情感问题无关。 所以刚才否认和傀祸的关系时,柳闲否认得比被尖嘴的老鹰追还快还冷漠,他半点都不想和别人沾上边。 其实,本来他很怀疑谢玉折的真心。 但有从生咒在,他发现,在胸膛里火热跳动的,就是谢玉折的一片赤诚真心。 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能被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不理智地把从前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他竟然,觉得有些小幸福。 心里久违的雀跃,就是柳二之死带给他的副作用吗? 傀祸慢悠悠地往后退,却又用灵力给他传了音:“上仙,你和他可是互有杀身之仇啊。当年谢玉折想成仙,成仙需要你身上的仙骨,他要杀你,你心口被他戳出来一个大洞,最后拖着残躯来找我疗伤。虽然没能找回您的仙骨,但小王仅要了你一颗眼珠,就帮你扭转了几十年的时空,让你回到了风风光光的过去。而你现在又反过来杀了他一次,竟然还想和他混在一起?你是想用所谓的情感,拴住他,让他未来不找你报仇吗?” “情爱比湿纸还易断,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承别人的情。”柳闲懒懒散散地仰着头,看着鬼域上空无边无际的血月:“再来一次,我照杀不误。” 即使我问心有愧,即使他本心怨我。 但我绝不会后悔,绝不会留情。 “而你——” 柳闲斜睨了他一眼,嫌弃道:“有臆想症就去治治吧,影响自己的生活就算了,你都影响到我们了。” 第227章 “上仙英明。”傀祸咯咯咯地笑着。 他说,我们。 谢玉折捂起了自己的心脏,这里的旧伤好痛,但又好痒。 柳闲都懒得再理傀祸,他直接扒拉上谢玉折的肩头,旁若无人地笑着问他:“谢玉折,从前我说过要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你带我轻功飞走,我给你指引方向,我们去一条黄泉水的分支转转,那里的水可神奇了,等看了那条河我们再回人间,你去不去?” 谢玉折当然去。 他二话不说,搂着师尊的手一收紧,仅一小会便去了柳闲所说的支流处,可这里除了一个鬼魂都没有之外,和黄泉别的地方并无不同。 而柳闲也不多说话了,他只是安静地垂着头,在河边一边走,一边把小石子踢到河里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玉折手提着一盏暖黄的灯,与他同行,驱走了四周的怨气。 即使风景甚差,气味难闻,但能和柳闲这样走在一起,已是极美,梅花很香。 “谢玉折。”过了好久之后,柳闲突然叫他。 谢玉折总是能迅速又坚定地回应他:“嗯。师尊,怎么了?” 柳闲又拖长了声音,像在模仿鬼哭似的:“谢玉折~~~” 谢玉折笑着点点头:“我在。 他扬声叫了一声:“谢玉折?” 谢玉折有些不解他此番举措的意味,但还是乖乖应了:“嗯。” 他的语气肉麻到让人起鸡皮疙瘩:“谢玉折耶——” “柳闲。”谢玉折反过来叫他,他看着他,眉眼舒展而缱绻。 明明是在黄泉水边,却好像在桃花树下。 柳闲从地上捡起一块不知道是骨头还是石子的玩意,撵在手心里摩梭了好久,他微微蹙着眉,可却并不是愁容,反倒是在纠结什么的模样。 他一次又一次叫着他的名字,那人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他,谢玉折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开口,不厌其烦地配合着他,即使这儿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即使他的呼唤没有任何意义。 柳闲在石子路上瞎蹦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没什么啦,我只是突然想叫叫你的名字,看看你会不会嫌我烦。” “噢——”谢玉折跟着他新奇地把嘴张成了个圆形,眉眼弯弯地说:“无论师尊叫我多少次,我都会应的,我很开心。” 不用你说,我都感受到了,傻子。 柳闲悄无声息地咬了咬唇,想要抑制住自己不知究竟是因为谢玉折还是就是由自己而来的激烈心跳,一直低头盯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好半晌没开口,谢玉折也跟着他垂下了头,同他一起仔细看着非常普通的地面。 我只是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哪才看地上,你这傻子又在看什么啊! 柳闲很想把他的脑袋掰回去,但感受到身旁人开花了一样的心情,他最终还是没把想法付诸于行动。 空气里全是谢玉折身上冒出来的粉红泡泡,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茶味道,柳闲小声地说:“逆徒天天就想着和我谈恋爱。” 他的声音都细若蚊吟了,可还是被耳朵灵敏的谢玉折听到了。不过不知道他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谢玉折不解地问:“谈恋爱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没什么意思。” “噢。” 又是一片的沉默。 而后谢玉折突然问他:“师尊,你真的是无情道修吗?” 柳闲嘟囔道:“当然是,我修了一千年了。” “噢。” 又是一大片的沉默。 终于,谢玉折耐不住,苦恼地问他:“师尊是无情剑修,那要是你和我……谈恋爱,会影响你的道心,让你的身体和修为受损吗?” 果然,他还是听懂了啊! 不过,我可是天下第一的无情道修! 柳闲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表情严峻到好像在发表《论如何独自一人拯救世界》的研究报告,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道心,坚不可摧。” “这样啊。”谢玉折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听完后,竟然羞涩地垂了垂头,唇角没抑制住地上扬了下。他不好意思地抿着唇,抬头对自己师尊眨眨眼,满脸都是诡异的娇羞与喜悦,他缓缓地开口,言语中罕见地竟然用上了语气词,他说:“我知道啦。” “?” 柳闲的表情顿时黑下来。 我只是想强调一下自己有多强,可这逆徒的表情……不像是在往我说的那边想啊!?他又瞎知道什么了? 谢玉折知道他用他低沉的嗓音说出“啦”这个语气词的时候,有多肉麻吗! 此刻这逆徒的表情,很像许多少女漫画里,可爱内敛那种类型的女主角被男主角表白的表情,那么羞涩、那么期待、那么的…… 大爷的,谢玉折现在又在偷偷笑了。 谢玉折刻意藏起了自己的笑,可有从生咒在,柳闲又没掩饰,嘴角直接不自控地扬了起来。 他心里真的好甜蜜哦,我都感受到了。 柳闲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我想表达的,仅仅是我道心坚定,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谢玉折非常用力地回答了他:“我知道,我也没有别的念头。” 两个人被同感的咒连着,就这样睁着眼来回互相骗。 “傀祸说,是你在修罗观底把他救出来的。修罗观在当年我待的春山之下,有四十四层。你去了最底层。”念及此,柳闲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责备。 第228章 而谢大人又一言不发了。 “生命很珍贵,以后不要去那种地方了。” “好。” “不过,我今天发现,对我来说,你比别人要特别一丁点,别人去送死,我都懒得提醒。”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柳闲话锋一转,转着转着却发现自己转进了个死胡同里,越说越没底气。 谢玉折深邃的眉眼都睁大了,其中微光闪烁,鸦羽般的长睫颤动,好似连鼻梁骨的那颗小痣都泛着薄红,他有些迟疑地说:“嗯?” 柳闲的心又在不自觉狂跳了,有种欲望在他的骨子里横冲直撞,那属于谢玉折。 柳闲想起,在这个架空历史的世界,虽然和真正的封建社会有一丁点不同,但基本的婚姻观念是没什么差别的。 突然就找到了让谢玉折死心的理由,他灵光一现,沾沾自喜道:“但是我们不能越界。原因有三:第一,我们是师徒,乱。伦遭雷劈;第二,我们都是男子,龙阳之好上不得台面,更何况嫁娶嫁娶,女嫁男娶,我们谁嫁谁娶?第三,我们没有婚约,没有父母命媒妁言,在一起了就属于无媒苟合。所以,你不要再对我动感情了。” 他嘴上说我们是师徒,心里却都开始想着和我成亲了。 谢玉折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笑容里竟然有几分傲然,他自信的眼神仿佛在说“师尊,这有什么难办的”,开口道:“想摆脱师徒关系,弟子出师就是了,若还不行,我改个名也能行了,虽然弟子有些舍不得师尊取的名字,不过师尊再为我取一个就好了;嫁娶……” 眼看着谢玉折更加幸福了,他双眼都弯成了月亮:“师尊也不用担心,弟子早就打定了主意嫁给你;至于婚约,师尊的爹娘还在世吗?” 柳闲被他寥寥几句话击得如五雷轰顶,他连思考都来不及,直接被谢玉折的问题带进了沟里,竟然没反驳地回答了他:“不在。” 谢玉折笑咧了嘴,连两排洁白的牙齿都清晰可见,他说:“弟子也无父无母。师尊知道,小玉从小就是由您养大的,柳闲的话我全都乖乖听了,柳闲的嘱托我全都一字不落地照做了,所以我一定是您最喜欢的模样,对吗?既然我们都没有血亲在世,我喜欢柳闲,柳闲也喜欢我,那便不用论‘父母之命’,只需要‘媒妁之言’了。此事好办,弟子去找一个媒人,师尊带着她来向我提亲,然后我答应你,师尊派个花轿来娶了我就是了。所以,还有何难的?” 久违地说了一大段话后,谢玉折完全收敛不了脸上溺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他往柳闲身侧越走越近,就围着他转圈圈了,他欢欣道:“师尊,我好高兴。” 虽然知道柳闲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拒绝他,但至少他愿意向他提出困难所在了。 慢慢来,我们会有很长时间。 “你说的很有道理。”谢玉折说得振振有词,但其实柳闲压根没听清楚几个字,他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那我也有想说的话,”把石头塞进谢玉折手里,柳闲微微踮起了脚,凑近他耳边,笑嘻嘻地说: “其实,我叫你来这个并不好看的地方,只是因为这里没人……” “而我刚刚突然想吻你。” 第109章 离经叛道 谢玉折前进的脚步凝固了。 他偏过头, 直视着身旁的人,并没有别的行动,他只是一字一句地问:“柳闲, 你说什么?” 胸膛里并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是空荡荡的,像是一片空白。 原来他不想啊。 柳闲狡黠地晃了晃脑袋, 他看着眼前好像在装傻充愣的人弯唇一笑,想要掩饰了自己头一回主动,却没得到回应的狼狈。他往旁边挪了挪,和谢玉折拉开距离,尴尬得脚趾都抽筋了,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天堂里去:“没什么。没听到的话,那就算——” “唔!” 突然被人拦腰一揽,他猝不及防地往前踉跄了一步, 余下的话被温凉的双唇封住,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那人渴望的唇舌同他若即若离,柳闲已经做好了被这狗崽子再咬一口的准备,可谢玉折只是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将一个湿润又克制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 谢玉折捧着他的脸颊, 低声道:“我听到了。我只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在这样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后, 他便缓缓地放开了他。 柳闲有些惊讶。 明明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乱七八糟的地方流,心跳得像打鼓一样, 神经在兴奋地狂颤,可是, 就这么,结束了??? 他表情复杂,欲言又止,最后问:“你不……” 他该问什么?你不想和我亲?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你养胃了? 任哪一个说法,问出来都很烫嘴啊。 像是看懂了他表情里的意味,谢玉折否认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我怕师尊只是想想,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再多用力的话,你就不要我了。” 我过去到底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心理创伤啊。 柳闲耸了耸肩,“怎么可能”四个字刚说出一半,就被谢玉折惊天动地的下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那就娶了我吧……”谢玉折漆黑的瞳孔闪着幽光,他硬生生地忍下了刻骨的强烈冲动,定定地盯着柳闲。 他思索了良久,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与我拜天地,饮交杯,入洞房,度春宵,娶我为妻。” 第229章 “娶、你、为……妻?”还有度春什么玩意? 谢玉折认真地点了点头,“嗯,你为夫,我为妻。” 人间有嫁娶,男娶女嫁,鲜少有两个男子成婚的案例,因此到底该如何称呼,总是个难事。不过关于这个问题,谢玉折只思考过一小会儿,就没有再纠结了。 于他而言,柳闲是世间最最尊贵最圣洁至高之人。 他是众星拱月的那轮月,我是他身旁上下浮沉的一粒灰。此身若能由我揽在怀里已是莫大的殊荣,自然是该我来扮作女儿身。 不,不是……你的关注点错了吧。我质疑的是谁夫谁妻的事情吗,我想问的是,我们什么时候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柳闲瞪大了眼,惶恐地盯着眼前这个异想天开的青年。 “我们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就要结婚了?” “也对。” 谢玉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从今天起,我们谈恋爱吧。” 其实谢玉折压根没听说过谈恋爱这个词,关于这个词的意思,他是猜的。 谈恋爱,与心上恋人谈情说爱,一定是这个意思。 “呃,这个,还有待商榷。”进展实在太快太迷糊,柳闲整个心尖都在颤。 青年读懂了他心中所想,执起他的手,俯下身亲了亲他修长苍白的指节,惹得柳闲一个战栗,他猛地把手一抽,却抽不走。 他一时脑袋懵圈不知道该说什么,讪讪道:“你力气还挺大的……” “师尊难道觉得力气大不好吗?”察觉到他的反抗,谢玉折并不恼,反倒借势将他往怀里轻轻一牵,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他禁锢在怀里,掐着委屈的腔调: “小时候师尊教我练剑,说我力气不够挥不动好剑,我便日日在腿上腕间挂石头,好累好累,但就是那样长此以往,我才有了如今的力气。难不成到头来我一直都练错了,师尊觉得力气大不好吗?” “好,好得很哪。你浑身都是宝,我何曾说过你哪不好了?”柳闲在他怀里汗毛倒竖却又挣脱不得,眼见着又一口黑锅就要砸到他脑袋上,连忙开口辩解。 “浑身是宝?”谢玉折轻笑了一声,把头轻轻搭在柳闲的肩膀上,侧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问:“师尊还觉得弟子有什么好的吗?” “你吧,性格坚强,学习用功,力气大,有天赋……”柳闲绞尽脑汁地想着。 还有什么能好好夸人的词语吗? 谢玉折眼中亮闪闪的光渐渐熄了下去,他蹭了蹭柳闲的脸,问:“没有别的了吗?” 柳闲眨巴着眼,没想出别的。 总不能说你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吧!?多不合适,那有师父这么夸弟子的。 虽然他们现在这个姿势也挺不师徒,倒是像他从前看的不正经小说里的不正经师徒关、呸,他柳闲才不会做那种有悖伦常的事情,虽然他刚刚才胡作非为地索吻——而且居然还失败了。 柳闲幽幽地发闹骚。 遥想千年来花重金想求得我一面的人都能组成一座城了,多少人连我的头发丝都碰不到,而刚才我主动去……谢玉折竟然无动于衷! 他勾引我。他又不负责。 柳闲撅起嘴,忿忿道:“谢小狐狸。” 谢玉折敛了眸,柳闲余光中终于看不见他发亮的黑瞳,以为他要放手了,正想放松。 可其实谢玉折只是在看他微红的耳根。他的耳朵和他本人一样玲珑白皙,此时因为羞意染上了薄粉,像酸甜可口的樱桃。 “志怪故事里,狐狸最爱吸的就是书生的精气。听闻师尊在修剑之前,曾是故去小镇里的教书先生,我们之间,又相配了一点。” 谢玉折闷闷地笑了一声,凑近他耳边道:“我身上别的好处,师尊还不知道呢。” 你在说什么跟什么啊……撇开自己心中那个肮脏的念头,又想到是什么让他直到现在还发着低烧,柳闲实在是不知道是自己活得太久了还是歪书看多了,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想少了还是想得歪了。 总之,他脸红了。 “娶了我吧。”谢玉折炙热的呼吸轻飘飘地朝他凑近,二人呼吸交缠时却让柳闲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了。 他想站起身来却不得行动,背过手去推身后的人也推不动,只好取下策转过了身去,想要面对面地训斥这位大逆不道的孽徒。 “你……!”一别数年,或许是主角光环,不知不觉谢玉折已经比他高许多了。离得太近了,近到清茶气息和梅花香交融,柳闲才知道自己脑袋糊涂地选了个下下下策。 但做人做仙最不能做的就是怂,他要和谢玉折面对着面、眼对着眼训斥他,于是执拗地昂起了头,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他不想再看那双炙热的眼睛了。 却又不想没面子地低头。 从重逢那天起他就一直避着谢玉折的眼睛,就好像其中有会令他深陷的沼泽,如今一看,的确是如此。 这双眼睛里盛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常年累月的情愫在漆黑的深潭里发酵,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都在里头滋生了。其中有山雨欲来之势,明明是在无风的河边,柳闲却觉得狂风暴雨要把他全身的理智都给吹落。 他无声吞咽了几下,微仰头时,薄薄喉结的滚动便清晰可见。 瞧着谢玉折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已然碰着了鼻尖,柳闲以为这逆徒又要做出背德却让他无法反抗的事情来,已经提前闭上了眼迎接狂风骤雨,但却只迎来了极缥缈的一声叹息。 第230章 谢玉折没有笑,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他抵着他的额头,只是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柳闲。 他日思夜想、肖想多年的柳闲。 必定会、和他生生世世的柳闲。 他收紧了手臂,拥抱紧而炽热,像是要把柳闲整个人揉进骨血里,却不掺杂半分欲念。 闻着这人身上冷溶溶的香,柳闲心乱如麻,他没有开口,抬起手而后又悬在空中,最终还是轻拍了拍他的背,似乎想安慰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 只要不乱说话,他总是做不到推开他,就好像怕他伤心似的。 谢玉折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贪婪地留恋着柳闲的怀抱,声音像被蒙在一层软烟罗里,他说:“师尊又瘦了。” “最近吃的少了一些……”柳闲狡辩。 可神仙是早就辟了谷,吸收天地灵气就已足够,吃食根本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影响。 一定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柳闲又做了逞强的事情,损害了自己的身体。 除了上仙之外,谢玉折从来不信神佛,从来不许愿。他要的是“自己一定会达到的目的”而非“想要神仙帮忙实现的愿望”。此刻,在无星无月的深夜,他向暗中自己的月亮承诺: 师尊,终有一天,我会实现你心中所想。 他要把柳闲变得白白胖胖,这人间千千万万人,柳闲成为最幸福的那一个。 “娶了我吧。”谢玉折的眼睛里已经没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眼神前所未有的澄澈,他看着柳闲说: “这些年,师尊喜欢的吃食,我都会做了;师尊未来喜欢的,我也都会学;师尊喜欢看的那些话本,我也看了不少。师尊娶了我,我就能天天做你想吃的东西,给你讲好听的故事,陪你见好看的风景,好吗?” 打趣的话卡在喉咙里,柳闲放下了手。他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力气,将谢玉折狠狠推开。 他哽塞了片刻,起身背过身去,掩饰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双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松了又握,良久后他终于开口,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你我是师徒,怎么能做出违背伦常之事?岂不是会被天下人唾弃。” 先前还甜蜜着的一颗心瞬间跌落谷底,谢玉折明白他的意思了。 柳闲总说“行藏在我”,他做事随本心,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想法?可此刻却找出这么个理由来搪塞他。 明明无风无雨,明明身上穿着千万金都求不来的锦缎,坐拥着无边的权力和富贵,谢玉折却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雨中无处可去的狗。 柳闲又转过身来,决绝地看着他,谢玉折嘴唇开合好几次,看不懂柳闲眼里的意味,他都不知该说什么话。 “不过,克己复礼这么多年,我当然可以放纵一次,不然也太过无趣了。醒又何妨,醉又何妨?离经叛道而已,我们抛开一切,站在死线之上,就像现在这样——” 用力扯住谢玉折的衣领,柳闲把他往自己身前一带,两人的小腹紧贴,缠绵的吻覆上,声音被模模糊糊地封在了紧密相贴的双唇上,他从唇缝中轻轻泻出一声笑: “你只有一次机会。” 第110章 身下怀刀? 就像是痴傻了似的, 美人在怀,谢玉折半晌没有行动。 柳闲把气势做得极足,舔舐他双唇的动作却笨拙又生涩, 和那张风流又多情的脸相称,谢玉折觉得自己快爆掉了。 比单腿立在四面是悬崖的针尖上,还让人兴奋千百倍啊。 可此时他倒没那么大胆了, 即使浑身血液倒流,他也只迟滞地松开了禁锢着柳闲的手臂,那人挑逗的吻也跟着缓下来,柳闲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迷离看着他,眼里装着潮湿的星星。 带着泛红的眼尾,微哑的嗓音像是清泉划过砂石一样勾人,柳闲问他:“你怎么了?” 先前还那么放肆, 我回应一次,就又犯病了? 谢玉折心跳若擂鼓,认真地直视着他,纤长垂落的睫毛微颤:“师尊,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 他的双目晦暗不明,眼里映着的灯中暖光却像是能把人吞噬的黑洞, 他呼吸粗重,沉沉又依恋地说:“如果你后悔了, 或者你只是想说来逗我玩,现在告诉我那只是玩笑话, 我还能……当做没听见。” 柳闲因缺氧而微微地喘着气,他仰着头, 笑得张扬又恣意:“别那么害怕。本来就这么辛苦了,要是在这种小事上还不能随心所欲一回,那也太操蛋了,我会忍不住造反的。” 柳闲总是会安慰别人,在身边人惊疑不定之时,他总会用清越却又包含着无限力量的声音安抚那个人:“别害怕。” 受伤经历剧痛时、经历变故时,柳闲总会安抚他,就连持剑要杀了他时那样做,此刻也一样。 “我明白了。”看着眼前清隽的一抹白,谢玉折喃喃地说:“好像在做梦啊。” 柳闲,是真的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还是,只是刚找回了自己的情感,如同醉了酒一般,冲动地抓了个人试上一试?即使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都无妨。 谢玉折把自己的神志放松地溺死在没有一丝实感的梅花香海里,他不问。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想,好像还从来看过师尊喝酒。 柳闲毫不心疼地用力扭了下谢玉折紧实手臂上的肌肉:“疼吗?” 第231章 谢玉折握住了他胡来的手,微蹙眉心,眉眼涟涟地眨巴着眼:“好疼好疼。” “那就不是梦咯。” 我刚刚特别用力吗?柳闲迟疑地捏了捏自己的指腹,下一次轻点儿。 他有些缺氧,小口小口地攫取着氧气,半眯眼看着谢玉折手臂上的红印,调笑着问:“做梦的话,你还能看到我吗?” “能。” 澄澈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张绯红桃花面,谢玉折定定地说:“我日日都能看到你。我们住在那间小木屋里,我为你梳头,你为我疗伤,院子里的花开得好漂亮,你坐在花下,我为你舞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 师尊为何要用还字呢?明明只有梦里能相见。 而且梦里其实也会疼,他梦到过师尊持剑杀他好多次,好疼好疼。 师尊对我一直都那么好,怎么可能和我拔剑相向。可为什么心脏的痛感会如此真实,就连现在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那明明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谢玉折眼神空洞,他有些迷茫地想不通。 “别说了……”柳闲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整张脸红得像山上烂漫的花。 谢玉折微勾着唇,不再言语。反正这些事情以后他们都会再做很多很多次,说不说都无妨,反正他会做;就算柳闲只是头脑发热才这么说也无妨,反正他不能再走了。 “师尊,那你的境界突破了吗?”像是想起来大事似的,他指尖一边绕着柳闲的几缕长发,一边问他。 柳闲没听懂,他侧过头,不解地问:“什么境界?” 谢玉折的表情突然黑了,但那鼓阴戾躁动很快被掩盖了下来。刚才那副不悦模样仿佛只是幻觉,他眸光闪烁,轻柔地搂着柳闲,委屈地哽咽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他没有回答柳闲的疑问,自顾自地难过着,把几年积攒的委屈都轻声地说了出来: “还好师尊临走前告诉我,你是去闭关突破境界,需要离开几年,让我一边努力修炼,一边等你,之后还会回来见我。不然这八年,弟子一直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了。” “还好师尊信守诺言,修炼了几年就出关了。” 谢玉折的眼睛里还当真划出来几行清凌凌的眼泪,他眼眶里蓄着满满的泪花,声音越来越低: “这八年,我都好郁闷啊。” 柳闲越听越迷糊,他扯着嗓子问:“我什么时候闭过——” 感受到他身边突然转瞬即逝的阴寒戾气,柳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小点,他惊恐地打了个寒战,却又怕被人发现异常,强行地勾起了一抹笑容:“有一些进展了。” 谢玉折凝视着他,指腹抹掉咸涩的眼泪,他轻轻笑了:“师尊好厉害。师尊永远是我最仰慕的人。” 柳闲僵硬着脖颈,滞涩地转回头盯着地面,半晌没说话,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却在不停发抖。 临走前。 上一次分别,是我刺了他一剑后,将他曝尸荒野,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在谢玉折心中,我是为了突破闭关修炼,临走前还告诉了他,让他好好修炼。 可我早就成了仙,哪还需要突破什么境界? 那是谢玉折的臆想啊。他记忆里在美化我,自己骗自己。 谢玉折的眼尾红红的,唇角也沮丧地向下撇,明明是比他高了半个头的个子,低头俯在他的脖颈间,那副可怜的模样我见犹怜。 他专注地看着柳闲,灼热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烧成灰烬,声音却是温柔又缱绻地:“下一次要离开,带上我一起吧。上修界没有不许师徒一同闭关的道理,无情道也没有,而且我们不止是师徒了,是吗?” 他问得柔情,可话里却带着不确定的尾音。 掐着自己小指的玉扳指,指节用力到发白,柳闲努力维持着自己语调的平稳,笑着说:“好啊。” 或许是因为常年眼睛不好,他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所有感官都异常灵敏。 方才那一瞬的恶寒绝不是错觉,现在立在他身旁的绝不再是从前那个谢小将军,反倒像是一头稍有不慎就要用尖牙咬断人动脉的恶狼。 就好像刚才他但凡说错一个字,脖子就会被这个人捏断一样。 “师尊,我相信你。所有你说的话,我都会相信。”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谢玉折再次强调。 柳闲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尽全力地放松着自己紧绷的身体:“知道啦,知道啦。我现在不是正在你旁边吗,又没走。” 不过也只能许诺个现在来安抚他了,未来之事,谁又能知呢? “我记住了。” 突然应激似的,谢玉眉眼弯弯地凑过去,咬住了他的脖颈,尖牙在柳闲轻薄白皙的肌肤上摩挲,他一口咬下去,在上面不轻不重地留下了一个牙印,低声道: “柳闲,你要是再离开我……我会陪你去死。” 柳闲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而后谢玉折才如大梦初醒般缓过神来,眼中的扎人的阴霾散去,他眨了眨漆黑清澈的双眼,解释道:“师尊,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我们怎么可能死。”心已落入冰窖,柳闲用双臂紧拥住谢玉折,借此避开他的表情,他连牙齿都不停地打战颤抖。 谢玉折放松地笑着:“嗯。我们会一起好好活着。” 第232章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离开前我安排好了一切,我送他去上修界最大的盛会,他凭本事得了第一有了顾长明的青睐,有方霁月在暗处为他保驾护航,他明明该不卑不亢、像挺拔的青竹一样茁壮生长,成为最正直最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小仙君,可现在这么看,我怎么总觉得自己有哪一步棋子下到了错处呢? 舟车劳顿之时,还想下车为哥哥摘一朵野花、听闻某家的老狗病倒都会哭上三天三夜、我用了无数心血珍惜呵护着的、如松如柏仁义知礼的谢玉折,光亮纯净到我见了都得笑着闭上眼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师尊,你在想什么?”谢玉折似乎察觉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语气里多了几分慌乱。 柳闲用虎牙咬着自己口腔内的软肉,咬破出了血,才勉强冷静下来。 他问:“修罗观还在吗?” 谢玉折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回答了:“在。” “知道了。”柳闲回答得很平淡,筋骨却在发痒。 他要去一趟。那种地方不该存在了。 可是我的剑心,还没有回来啊!!柳闲咬着牙,差点气笑了。 瞧见柳闲的表情,感受到咒法传来的那人心中的杀意和躁动,谢玉折不安地说:“师尊,你也觉得我疯了吗?不要害怕我,我不是故意的,弟子只是太……” “谁怕了?什么叫也?故意的又怎样?” 接连的反问打断了他自责的话语,柳闲勾着唇,捧住谢玉折的脸,轻快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以前看过一个人说,一个恋爱时相当于喝了8斤白酒。所以,如果你……喜欢我,精神不正常,是可以理解的。” 大疯子养出来一个小疯子,谁又能嫌弃谁呢?只要有人欣赏,扭曲的树也有独一档的美…… 而且他只不过是怕我离开而已。 “所以没事了,没事了。”柳闲缓慢而用力地抱住谢玉折,艰难地说:“以后的路我会陪着你,别担心。” 话刚说出口柳闲就住了嘴,他身体微晃,只觉得现在去死比呼吸还轻松。 又许了一个不能实现的承诺,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太轻浮,他好像信口就错说了一句天大的话,一句已经安静地把二人推进深渊的话。 罢了,尽力吧,只是好多事都要我尽力。 而谢玉折没想那么多,他大睁着眼,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勾起一抹明媚的笑:“好呀。” “师尊永远都对我这么好。以后不要劳累自己,你做你想做的事,我跟在你旁——” 谢玉折还没说完,缠绵的粉红泡泡突然被嗷嗷的惊叫声戳破了。 “什么东西?” 柳闲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似乎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低下了头。谢玉折再次憋下自己苦憋八年的提议,也跟着一起看下去,只见有一只白白的狐狸正叼着柳闲的裤腿往外扯,它的身体灰扑扑脏兮兮的,好像长途跋涉而来。 “这不是先前柳二抱在怀里的那一只吗?他养这个做什么。” 柳闲弯下腰,盯着白狐碧绿的双眸,皱起了眉。 竟然是青色的眼睛,只不过里头带着几分流转的杂质,只是低阶的妖兽。 可青色双眸的狐狸,他不止见过这一只。 能让青眼狐狸这么着急,看来先前柳二寻的人不一般啊。 “别着急,慢慢说。”柳闲蹲下身,揉了揉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你要我跟你走?” 小狐狸连连点着头,嘴里还在吱呀叫着,就要扯着柳闲的裤腿往前走。 “我们去找谁?” “你不清出那微大仁的明字……好吧。”这只狐狸应该刚通人性不久,说话的口音稚嫩,好多他都听不清。 柳闲说:“左右会说吗?你累了吧。你为我引路,我们御剑去,这样更快。” 小狐狸围着它的腿转了个圈,他把它从地上拎起来,小心地抱着圆滚滚的它。谢玉折行云流水地召出剑,柳闲虽然没了剑心,仍能凭着过去御剑的肌肉记忆稳稳立着,二人一狐御剑而行。 “师尊能和动物说话?” “当然——” 柳闲像是又要说“不行了”这三个字,谢玉折已经准备好了再看一次师尊的白眼,没想到他却说:“我还真会一点。” “不过仅限于狐狸,我能听懂一部分。” 谢玉折满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他睁大了眼:“好厉害。” “是以前听一只刚化人形的狐狸和同伴说话听不懂,央他教我的。” 谢玉折眼睛里的星星逃跑了:“哦。” 又是别人,不想听了。 上了剑后,柳闲松开被人握住的手,给小白狐狸顺了顺毛,听狐狸一边嘤咛一边给他指路,发自肺腑地说:“还挺可爱。” “师尊,把它给我吧。”谢玉折面无表情道。 柳闲很疑惑:“怎么了?” “它很沉,一直抱着它你会累。” “沉……?”柳闲迟疑地把还没自己一个巴掌大的小小一只拎起来,想了半晌,再看看谢玉折不算好的神色,恍然大悟地眯着眼,眼里满是戏谑:“你是喜欢它,看它在我怀里这么可爱所以眼馋了吧?不给。” 有一瞬间谢玉折的表情变得很莫名其妙,他差点没吊上一口气来。 有时师尊的想法,很…… 第233章 而后他指尖微颤,薄薄的皮肤变得苍白,无力地收回了手,难过地抿着唇:“弟子没用,现在连这点忙都不能帮到师尊了。” 柳闲很没眼看地叹了口气,直接把小狐狸给他递了过去:“真的好沉啊……小玉,帮帮我吧。” “嗯!”谢玉折把狐狸放在自己单手臂弯里,周身像是有阳光普照。可那只狐狸却仿佛被冰冻了般一动都不动了,连指路的叫声都变得非常机械,就像正在经历死亡的威胁似的。 看着谢玉折稳稳地御剑飞行,柳闲新奇地问:“向左走。你现在不恐高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在低空平稳前进的剑突然加了速。谢玉折的剑向左转后,越飞越快,越飞越高,邪门极了。 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越来越大,谢玉折指着自己的耳朵,不解问:“师尊,你刚才说什么?” 柳闲笑嘻嘻地复述了一次:“直走就好。你现在不怕高了?” 谢玉折仍没听见,对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剑却在直行。 既然风太大了你听不见,难道你不会让剑飞慢点儿吗!? 柳闲无奈地往前走两步,凑近谢玉折,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我说——” 谢玉折突然转了头,唇角从柳闲的脸颊上轻轻擦过,他并不打算把这当做一个意外。他往前触碰到柳闲的薄唇,让他与自己唇齿相依,又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加重了这个吻。他轻咬着柳闲的唇瓣,将他尚未说尽的几个字吞入腹中。 他的声音嘶哑而带着些喘:“师尊……刚才,我欠你一个回吻。” 柳闲紧紧闭着眼,根本不敢看他,他“唔唔唔”三声不知是在问“怎么了”还是在说“放开我”,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这时候剑反倒飞得很慢了,四周连一点细微的风声都没有,静得柳闲能听到自己快跳出胸腔的紊乱心跳声,还能……听到他和谢玉折唇舌缠绕的水渍声音。 感受着从柳闲脸上传过来的热气,谢玉折餍足地笑着,轻咬了咬柳闲的舌尖仿佛是在提醒,他含糊不清地说:“师尊,你忘了呼吸。” 柳闲一把推开他,却又在谢玉折摇摇欲坠仿佛要跌下剑时很不情愿地又将他抓住。他后知后觉地大口喘着气,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他的脸颊已经红得能滴血,嘴唇也殷红,怒目嗔视着趁人之危的谢玉折。 谢玉折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其实我都听见了,弟子只是觉得师尊离我太远了,想要你靠近我一点而已。” “小心前面的石头——都说了,你做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不叫师尊!?” 柳闲的脑袋晕乎乎的,怒目嗔视着谢玉折。却不知道自己泛着水光的桃花眼有多勾人,他质问谢玉折:“故意的吧。这么无赖,你跟谁学的?” 谢玉折只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炙热情感,想把人完全占有的浓烈欲望和想要永远屈膝臣服的崇敬在里头打架,他不答。 他别过眼去,用粗粝的手指轻轻拂去柳闲眼角的水痕,无奈地叹了一声,委屈道:“师尊,你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了。我会难受。” “我的眼神又不是刀,你难受个什——”柳闲转过身,正想骂回去,却又在感受到抵在自己身后的硬物后,碰了好几下,不解地问:“这是什么?也不至于直接拿刀抵着我吧……是热的,大小也不太像啊。” 而且为什么我的身体会传来异样的痒意,那种感觉还越来越浓,好像小虫子在咬骨头? “嗯……”谢玉折闷哼一声,他反手紧握住柳闲的手腕,把他拉开,哑声警告:“别动。” “什么啊,反应这么大。”柳闲无所谓地转回来,直视着谢玉折,看到了谢玉折满脸的潮红。他心有所感地往下面一看,手差点都被烫融化了。 啊啊啊啊啊啊!那是什么?我刚刚碰到了什么?这是什么? 他口不择言地慌乱解释:“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反应过来,真的不是,我不知道那是你的……啊!” 谢玉折用一双泛着水雾的双眸,深深地看着他,他的呼吸仍是急促的:“我知道……师尊。没关系。” 柳闲迅速转过身去,心尖一颤,尴尬地捋了捋头发,小声嘟囔道:“我才没教过你这些。” 谢玉折也很苦恼,他后退了一步,和柳闲拉开距离,掐着清心咒,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别开视线,低顺着眉眼:“弟子情难自已。” 他又低声讲了起来:“不过,其实我知道的东西大多都是师尊教会的。当年师尊亲手交给我一本书,让我好好学习其中精髓,那本书名的内容我都还记得,书名叫《压……” 他还没说完,柳闲就已经急匆匆地捂住了他的嘴唇:“往右转。那是失误!” 早知道拿错一本书能被人叨叨这么多年,柳闲真想再去找傀祸把剩下的一只眼睛挖了穿越回去把那本破书给烧了,同系列的全部,讲师徒的全部,都一起烧了! 不过他们现在似乎也不是正经的师徒关系了。天啊,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柳闲的头都昏了。 谢玉折紧抿着唇:“师尊,不要再碰我了。” “对对对。”柳闲像被烫到了似的弹开手。 他用手仔细地给谢玉折扇冷风,又给自己脸上扇扇,卡壳了很久,而后下定决心似的,抬头望着天,坑坑巴巴地说:“那个,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第234章 谢玉折听不明白,他好像很不舒服,闷闷地憋出来一个字:“嗯?” 柳闲死一样地闭上了眼,指着谢玉折的某处说:“这里。憋着。” “……” 谢玉折泛红的眼里多了几分难耐的请求:“师尊……不要再提了。” “我们就当做……没发生过,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好好忍着。” 柳二说的完全没错,此时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是对柳闲的玷污。 鼻腔里全是梅花清新的冷气,谢玉折屏住呼吸,将脚下的剑变长了一倍。而他已经退到了剑柄之处,和柳闲保持着遥远的距离。他低软着声音,好像走投无路了一般着急:“我们站远一点吧,不然……清心咒都没有用了。” 他这副表情时少了周身的肃杀气,唇角还泛着点点水光,柳闲最看不得这东西。因为这是他、、他,根本不知道是他还是谢玉折留下的东西。 柳闲连忙转过身,只留给谢玉折一个单薄又挺拔的背影,二人沉默了很久,空气都凝固了。柳闲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悄然地用大拇指蹭了蹭自己的唇角,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现在到底怕不怕高?” 谢玉眯眼朝地下看去,又皱着眉头收回了眼神,再看一眼柳闲后,眉头又放松地舒展开来。他的声音遥遥传给柳闲:“还是怕。但如果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 还是很尴尬,鬼域本来就偏僻的角落里,只剩了小狐狸的叫声和柳闲翻译过来的指路之声。 小狐狸吱呀乱叫着,机灵地从谢玉折手中跳下,跳回柳闲的怀里。它碧绿的瞳孔亮得惊人,柳闲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急忙指示谢玉折:“好了好了,到地方了,我们下去。” “这里?”谢玉折皱着眉。 “小白说已经到了。” “它竟然也有师尊取的名字了。”谢玉折不悦盯了眼手里被自己勒令不准撒娇的小狐狸。 “哎呀,叫着比较顺口嘛。”柳闲也给他顺了顺毛:“哪有谢玉折三个字用心好听?” 谢玉折的双眸弯成了两道醉人的弦月,他很受用地眯了眯眼: “我也觉得。” 二人一跃下剑,左顾右盼了片刻,柳闲突然就忘了先前的一切,朝一个方向拔腿跑去,朝不远处浑身是伤的人惊呼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第111章 从前之乱 柳闲奔走过去, 却连个幻影都没见着,而那只被他叫做小白的狐狸也极速跑了过来,不停地嘶叫。 在方才好似出现过谁的地方环顾几次, 谢玉折不解地问:“师尊,刚才你看见了谁吗?” “我……”柳闲的回答哽住了,他敛下眉, 低语道:“可能是看错了。” 忽然风吹铃响,好似有鬼怪降临,谢玉折站至他身前,拔剑出鞘护着他全身,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个娉娉袅袅的女子。 死后怨气过盛,不入轮回者堕为怨鬼,执念罪恶未消之前,永久滞留于鬼域之中, 不得踏出半步。因此,无论现在出现的“人”看着有多小家碧玉,也掩盖不了她就是个怨气冲天的鬼。 柳闲率先叫道:“阿兰?” 谢玉折收起了剑和抬起的手臂。 “你是……”阿兰的脚步停滞住了。 柳闲从芥子袋中拿出当年杜云娥给的令牌,对她说:“我是你娘的朋友。” “娘?”阿兰惑然反问,就像压根不知道有这个人似的。 “杜云娥。” 阿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娘亲啊。” “八年前,她让我寻你。” 原以为怨鬼的情绪都很激烈,尤其是听见从前依偎着的亲人名字时。可阿兰语气平平, 只是多了几分哀伤和惋惜的意味:“小女名为杜若兰,倘若二位是受了娘亲的委托来寻我, 请不要告诉她我的去处。若是永远都找不到我的下落,她心中有了念头, 或许心情还会好些。” 柳闲答应了她,而后开门见山地问:“阿兰,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 眼见着两人已经说上了话,谢玉折想了好久,才回想起这女子是谁。 若非柳闲叫出了她的名字,他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个女子,会是八年前在祈平镇里那具从水中捞起来的肿胀“浮尸”。 八年前,他奉诛杀国师之命,随着柳闲去了祈平镇。结果他没死在柳闲剑下,反而同他一起走了一遭,彼时遇到的怪事,时至今日都没找到它们发生的原因。而无故消失后难以找寻的、被一条小鱼代替了的阿兰,如今看起来已经在鬼域里轻车熟路,像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一样。 仅仅是这样见过一面的“尸体”,柳闲竟然能在见到她原本的模样时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还能拿出八年前一个普通人给他的令牌,仍旧牵挂着当年的事情。 柳闲说:“杜大娘说你坠了水,我入了水,没看到你;祈平镇出了个无为天,可我进去,发现它的怨气来自另一只鬼。” 阿兰挠着自己的脸颊挠了很久,像是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似的,羞歉地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我也想过很久。” “是因为我死得很莫名其妙吗?按理说,我死时不到二十岁,应该不会自然死亡,且若是那样我也不会变成怨鬼,至今入不了轮回。难道是因为我的死因太痛苦,所以忘掉了?可我在山清水秀的镇子里活了十多年,大家都很和乐,谁会杀我呢?” 第235章 “你身上的气息和普通人不同,那种气息还和祈平镇一样熟悉,你是上仙吧?” 杜若兰嘟着嘴沉吟着,十分认真地回忆,最后摇了摇头,朝柳闲释怀地笑笑:“没关系啦,上仙,我在鬼域也能生活得很好,不在乎这些事了。” 阿兰垂下眸,目光落在了柳闲被衣袖半遮的纤白手腕上,那上面有条死气沉沉的红绳。 她说:“当年听说上仙有难,我们也想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河神和他是好友,我们像从前那样在手帕上写字挂在河边树上,求他去帮帮上仙,可无论如何都没有回音。于是有人想到水神娶亲、庇佑一方的传说,就想跳入河中,献祭自己。” 疯子一样的想法。 听到她平静又恐怖的描述,柳闲的嘴角不停抽抽:“你也是为了……救上仙?” 可他当时没有听说除了阿兰之外,祈平镇究竟还有谁死在了水中。 而且,这群人明明过着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为了救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虚无缥缈的“仙”,冒险牺牲自己的生命? 从前他在镇里,和镇民们像朋友,为什么只是去坐了一百多年的牢——虽然后来做国师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他和他们就变成了神明和信徒,这群人开始了对他的极端信仰? 非常奇怪。 这种感觉,就像镇民都被传销头子洗脑了似的。 一定是。 阿兰摇了摇头:“河神和传说里的那种坏神仙不一样,他把我们所有的祭品都送回了岸边,还送了我们很多书籍、兵器、药品、食物。他说,如果我们好好读书,好好锻炼,等到祈平镇民靠自己百花齐放,在远方的上仙一定会感应到,他一定会高兴,以后一定会回来。” 小黑的确是这样善良的鱼鱼,柳闲有些欣慰。 “可能是因为我爹常常被人说是倒插门,再加之我虽然不是我娘的亲生女儿,却改了母姓,他对此不满,又不通技艺,舍不得在我娘家里的优渥生活,就想要拿钱跑路。他给我安排了亲事,我娘不允,我想像她说的那样跟着她学经商,婚事没说成,他没拿到钱;后来看河神送给献祭女子那么多财宝,他动了心,就用我娘的命威胁我,逼我穿嫁衣跳下去。” 阿兰叹了口气:“可惜我跳下去之后,河神没把我送回来,也没给我爹财宝。之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虽然想不起来,但能让一个活人变怨鬼,肯定不是好事情。 柳闲想了想,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他问:“阿兰姑娘,可在人间还有执念?在下一定尽到微薄之力,也是偿还当年没能及时找到你的过错。” “我没有执念,也没有怨谁……”阿兰想了想,明媚地笑着:“或许也有。我和我的邻居是好朋友,他也没有入轮回,有时我还能看到娘亲的近况。要是转世了,可能我再也不会遇到他们了。不如一直在这里,有山有水,风景也不差。” 闻言,柳闲环顾了下四周。 山……不知道是人还是妖的骨头堆起的尸山。 水……可能汇聚着整张元素周期表的黄泉水。 好朋友…… 柳闲正琢磨着这地方哪来的第二个正常鬼,突然适时地听见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光听声音,都觉得那人好像是蹦蹦跳跳过来的:“杜若兰!在和谁聊天?来新鬼了!?” 阿兰遥遥地扯着嗓子,二人仿佛在对唱山歌似的:“是上仙和谢小将军来了!真明珠,你打上修界来的,认识不!?” “上仙?”那个鹅黄衣袍的声音顿了顿。 她的好友原来是…… “明珠啊。”柳闲脸上温柔的笑意凝固了。 又见到了他。 和真明珠有关的事,总是那样奇怪。 从祈平镇无为天里吵嚷着要找他报仇,到后来再寻剑幻境里遇到要提灯杀他,先前的每一次遇见,都不在现实的环境里,但仇恨不假。不过柳闲从来不把那几次遇到的他当做真明珠,相反,那几次遇见的他更像是梦魇,是永远握不到手中、他杀不死也杀不死他、只能和他互相折磨的虚影。 而此时柳闲突然多了一感,好像此时飘在鬼域血水边半透明的鬼魂,才是真正的真明珠。 “上仙?” 真明珠收起了疑惑,从骨头砌的屋子里走出来,在柳谢二人面前站定,笑着颔首道:“上仙,小将军,在下真明珠。” 他的衣饰比在人间看到时朴素了很多,没了穿金戴银的条件,用骨头球球代替了原来的珍珠,走起路来碰在一起,再也不会发出叮铃的轻响。 “明珠。” 垂眸看到他衣摆绣着的棠梨,柳闲收回视线,与他平视,眼帘却有些下敛,他竟然说:“对不起,明珠。” 真明珠微微睁大了眼,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已经死了,上仙没有对不起我的事。” “我……” 余下话被堵在嗓子里,柳闲的下眼睑竟在不停抽搐。他试探着问:“你死前,筋脉的伤治好了吗?” “伤?”真明珠摇头晃脑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那个呀。我的筋脉先天不足,先前周容恙还研究过,但还是差了一点。但它从前也没好过,所以治不好对我也没有影响,反倒不用担心因为突然变好出什么差错。” 真明珠将手中的玉令塞进他手中:“上仙,这是宿明真家的玉令,是我手里的最后一块了。” 第236章 “玉令?” 真明珠怎么还是喜欢给别人能出入自家的令牌,柳闲朝着这块玉令眨眨眼。 而且真家已经散了,这块玉令除了能拿去卖几两钱外,已经没了丝毫的价值。 “用这块玉令能让真家人做一件事,求上仙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明珠有一事相求。”真明珠诚恳地问他,连头上大颗的宝珠都静止不动: “您能救救杨徵舟吗?” 看来他压根不知道真家的现状,可杨徵舟从前说,真明珠自己把真家散了啊。 柳闲问:“……他怎么了?” “我在这里遇见了他的一片魂魄。那上面全是伤,他好像有生命危险,别的我也不清楚。我是怨鬼,法力不足,不能从鬼域里出去,上仙,拜托您去看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 未化形的青眼狐狸最怕人,几乎很少出现在活人视野里,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咬住连活人都怕的仙的裤腿,而后带他来的地方,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让他和两人叙旧。 而且,刚才从剑上下来的时候,他明明亲眼看到了杨徵舟的身影,所以柳闲才跑过去,可是转瞬他就消失不见了,像是个一闪而过的留念幻影。 柳闲抬头望向已经半点缝隙没剩的鬼门,把瘫倒在地伤心欲绝的小白从地上捞起来,沉甸甸地说:“我会去找他。” “好了,小玉。”他拍了拍一直沉默着,好似变成了贴身保镖一样的谢玉折:“现在你可以把鬼门劈开了。” * “天呐,这就是鬼域和人间之间间隔的那道门吗?深不见底啊!” “这哪是?这是宫主刚才劈出来的裂缝,门在最最最下头,早就已经关了。要是它还开着,没有大能修士坐镇,我们早被钻出来的恶鬼吃干净了。” “也对哦。那它还是别开了吧。” “不对!要是不开,宫主怎么出来?” “蠢货,宫主当然能再劈开一次。” “你们看,宫主用剑劈开的缝隙刚刚好和这个台子一样高!该不会他当初提出要建它的目的,就是为了劈鬼门吧!” “劈鬼门?劈开了有什么用。里面的鬼一直和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的,宫主又没必要插手管他们。” “说什么傻话呢。这是用来祭祀的台子,一块一块全是美玉堆上去的,越高,意味着离天更近,天上的神仙更能听到我们祈福的心愿。” “原来是这样。可宫主不是上仙的弟子吗,他直接给上仙说一声,难道不比站在石头墩子上做法来的快?” “你懂什么,上仙早闭关了,宫主也见不到。” “哇,他从来不提起,我都快忘了,他是上仙的徒弟啊。我还以为上仙只是个编出来的传说,没想到宫主竟然是他的徒弟。和那么虚无的一个人一起修炼,好好奇他们平时的生活。” “有什么好好奇的,上仙是我修无情道的榜样,平时肯定是‘没事别找,有事自学’的状态,压根不带理人的。” “嘁……胡说。你也修的无情道,天天炸炸哇哇地,怎么不是那种状态?无情道只是一种大爱的道而已,谁说不能有点私情了?” “不过,宫主去鬼域干什么?” “不是说宫主这些年一直在找人吗,万一他是想去鬼域找呢?” “那他之前怎么不劈?偏偏今天劈?” “你问题真多,你怎么不去问宫主?” 一群白点子弟子正一边探头朝鬼门上深不见底的裂谷看来看去,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宫主劈门的原因,却突然直直地对上了一双锋利的眼眸,大睁的双眼突然亮了,他们大声道:“宫主回来了!” 长剑不知何时已被收起,谢玉折长身玉立,手提着个暖融融的古灯,像在弯月下闲庭信步,是从无边血色中走出的一抹白。 而这抹白身边,还有个眉含朱砂的高挑美人。 “宫主,你回来了,你没事吧!?”那些人明显很担心他的安危。 谢玉折淡淡地“嗯”了声,摇头说:“我没事。” “小玉,我要走去找——”柳闲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从这里出来,刚没想到谢玉折看起来和这群人的关系还不错。被一群人激动的大嗓门吵得耳朵疼,而且他总觉得自己现在不是能见人的样子,紧赶慢赶地就想跑开,正在和谢玉折道别,却突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谢玉折抿唇看着他,眉间有微微的不悦和委屈: “哥哥,刚才说好了,我们一起走的。” 周围许许多多的白点子突然朝柳闲投来意味深长的探寻眼神,这眼神不是责备、不是嫌弃,而是好奇和……一种很让人脸红的暧昧。 柳闲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探寻视线,他想也不想地应了:“那,那你和我去见杨徵舟吧。” “各位仙君美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请让一让让一让啊。”柳闲往人堆外面跑。一手抬起手臂用袖口挡住了自己的整张脸,生怕被别人看到半块皮肤似的,另一只手抓住谢玉折的手腕,直接拔腿暴走。 “那个人……好好看。我脑子受冲击,反应不过来了。” “喂,看到了吧,我就说宫主是进去找人的。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带来了那么美的一个男人……” “宫主好福气。只不过为什么他会在鬼域里啊?难道他是鬼?” 第237章 “普通人,连灵力都没有。” “难道你们刚刚都没听到宫主在撒娇吗?他叫哥哥了啊!!” “哇。真是。” 另一边,柳闲已经不顾所有风险舆论,卷人跑走了。 他跑得很快,谢玉折屁颠屁颠地追,一边思考一边问他:“师尊也不能叫,哥哥也不能叫,柳闲还想我怎么叫你?我父亲叫我母亲阿商,我叫你阿闲?亭?我们没有成婚,总不能……总不能那样叫吧。不过师尊要是想要我叫那个,我也不是不可以。” 他用着一副娇羞新娘子的表情。 从眼神可以看出,谢玉折真的在很认真地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呢?柳闲。” “别叫名字——”柳闲觉得谢玉折在某些事上格外固执较真,话和心思都格外多。他往前跑,一把从袋子里不知道抓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气急败坏地往身后一砸,被谢玉折信手接下来。他气鼓鼓地说:“其他随你吧。” 明明柳和闲都是普通的字,千年来有好些人叫过他的名字,可这两个字从谢玉折的嘴里说出来,总是不同。谢玉折的嘴就像被施了魔法,每一次的呼喊都像是击中了在他陈旧的皮囊中滞涩了千年的破烂灵魂,谢玉折的声音在他灵魂不规律的旧伤之上缝缝补补。 伤患处总会发痒痛苦,人会忍不住地用指甲去挠,但那是将要痊愈的表现,倘若一挠,反倒有可能加重伤痕。以至于每一次柳闲听到谢玉折叫他普通至极的名字时,他都本能地抗拒,却又难以违抗地沉溺。 柳闲恼羞成怒的斥责声从前方传来:“你怎么不把纠结这些的心思用在重要的事上?” 被他扯着手腕一路跑,谢玉折高高的马尾都在随风飘荡。他笑出了声,盯着眼前人清隽劲瘦的背影,看着他轻晃着的发冠,自然又随意地问:“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吗?” 柳闲跑得更快了,呼呼的风声打得他脸疼,好像都把他的脸和耳朵给打红了。 这檀宫是个什么地形结构,怎么还没看到大门? “师尊,不用再跑了。”持续这个动作很久之后,谢玉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人总是喜欢做出小孩子似的举动,什么咬嘴唇扯衣袖,可怜巴巴地眼中含泪,就好像我天天都在欺负他似的。柳闲无言腹诽,却还是依言停住了脚步。 谢玉折沉吟道:“虽然我也很想和师尊一起走下去,但是——” “?” 柳闲的眼神已经能化作刮骨的刀。 所以我们就此分开? 行吧,我还不想呆在这里呢! 他已经松开了谢玉折的手腕,却见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个又气派又雅致的马车,车前被几个七彩的毛绒绒团子拉着!非常可爱。 谢玉折撩开门帘,弯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抬眸对他弯唇一笑: “但是去想去的地方,坐车,应该比用腿更快吧?” 第112章 人情易散 也不知道拉着车的究竟是什么生物, 总之它们很可爱很活泼,很符合柳闲爱花哨的审美;总之它们的前进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快到达杨徵舟的府邸。 在马车上, 柳闲问:“这几年杨徵舟在做什么?” 谢玉折沉声道:“每每上修界有召集的宴会,杨老板有时会赴宴,有时又会抱病推辞, 近几年请辞的次数多了很多,偶尔出现时,也能看出来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我只在那种时候见过他,除此之外,我也未曾听说过别的行踪。” 说着,他翻开一张金粉彩绘的信纸: “某身体欠安,实在难赴雅宴。贵意难却,某愧疚之至, 望来日病愈之时,再与诸君重逢,共享盛宴之喜。 杨家家主之弟徵舟敬上” 信纸上兰竹之姿的字迹,和端正的漆红小印,无不彰显着这就是杨徵舟的亲笔字迹。 首先关注让柳闲关注到的,并非他是抱病,而是他竟会请辞。他诧异地问:“杨徵舟回上修界了?” 要知道, 自从决定永居下修界后,杨徵舟再也没有在修士聚集的地方上出现过。当年在上修界, 仅凭着自己的一双眼睛,让但凡持着能反射光亮的物件的人都被“惊鸿一舞镜中仙”深深折服的幻术天才, 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从此销声匿迹了。 谢玉折说:“他有时会出现, 但总是会早早地离开。” 柳闲惊讶极了。 对于一个自诩已经早死的人,杨徵舟从来都不赴宴,怎么现在还写起偶尔去不了之时的道歉信了? 到了目的地,马车平平稳稳地停了下来,柳闲撩开门帘下了车,叩响了清雅的宅邸大门。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从门后探出了一个头,问:“公子,您找谁?” 柳闲不失礼数地递上了名帖:“我找杨老板,他可是住在这里?” 老人了然了,他转身离开,应该是去给屋子的主人通传消息了。二人在门外耐心等着,不一会儿后,大门便被拉开,老人带领他们进入了府中。 刚踏进门,便看到了如画的风景。 “杨老板,周宗主。” 杨徵舟身披大氅,一身写意墨色,正拢着一个暖炉,连脑袋都戴上了一个保暖的白绒帽,像一只在雪地里打滚的狐狸。他望着远方,半分不急地坐在屋檐下,眉目温和,好似平江岸上的山,山上垂下长长的藤蔓枝丫。 第238章 而在他身旁的软垫上,盘腿坐着周容恙。他低束马尾,身着霁蓝,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片阴影,抬手抚琴,琴音铮铮。二人相伴,高山流水,公子如玉。 周容恙专心在琴音之上,并没有抬头,而杨徵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他好像已经无力抬动身体的其他地方,便让整个身体都往前倾了倾,微微笑着,可看着连笑都很吃力:“柳闲,玉折,你们来了。” 对二人的突然造访,他面上并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早有预料似的,温声为周容恙对客人的不理睬的举动解释着:“容恙在为我弹琴治病,他说想要治好我,琴声不能出现分毫差错,此时正是关键的地方,他不能分神招呼你们,我代他向你们问好。” 柳闲不在意地点点头,他看了眼杨徵舟异常的穿着,又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遥遥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勾着唇诧异问道:“之前下雪的时候,杨老板说摇扇子是风度;现在是三伏天,你怎么又穿起貂了?” 杨徵舟轻轻地笑着,双眼都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此时他看着非常高兴:“那种小事你都还记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发现,那压根不是风度,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啊。” 柳闲立即问:“什么病?” “容恙说,那似乎是什么热症……让我的感知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了。不过我不通医术,不太清楚。” 杨徵舟坐姿端正,慰然地看了眼在身边为他抚琴治病的好友:“容恙是药宗的宗主,我相信他能治好我。他如今放下了药宗的事物,日复一日陪在我身边,为我炼药,为我弹琴,我的状态比先前好了很多,你们不必担心。现在是正午,我虽然会觉得阳光下温暖一些,但也能想到,你们普通人站在烈日下肯定很热,你们先回去吧。” 柳闲上前的脚步顿了顿,他的眉心压低,诧异地复述:“回去?” 他千里迢迢而来,还没在里头走上十步,就要回去了? “回去吧。这里病气太重,柳闲,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我怕我会传染给你,以后你……还是不要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低下了头,开始翻阅手中的书籍,明显是不想再见外客的模样,而周容恙依旧无言地弹着琴,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地抚琴,他的指尖已经渗出了血迹,眉头也丝毫不放松地低压着。 气派的府阁之中,杨周二人坐在屋檐之下,一个弹琴,一个读书;柳闲站在他们对面,与之相顾,却并无言语。 “回去吧。” “好。”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柳闲,又头也不回地离开,快步钻回了车里。 离开时,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一路上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谢玉折也只是安静地跟着他。 等到和那两人相隔八千里后,他终于一字一顿地开口: “有问题。” “杨徵舟从小就对客人非常客气,即使场面再难看,我也没有见过他这么直接地要客人离开。” 两百年多前,柳闲还在上修界当上仙时,有一日艳阳高照,消失了十多年的方霁月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说,她最近过得很快乐,要找他叙旧,分享自己的快乐。 彼时她还说,她发现上仙总是一个人,好孤单,她觉得他不该这样,未来想带自己的小孩来陪他玩。 当时柳闲坐在树底下,手上的鹅卵石都扑腾一下坠进了溪水里,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在不停颤动,惊讶地复述道:“你的、小孩?” 方霁月说,这十五年,她和杨家家主在一起,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们坐在烛火旁,方霁月给他讲了一整晚,从“我用傀儡丝操纵了一个做的很精良人偶,那个超仿真人偶竟然是杨家家主幻境里的幻象,我向他发出挑战比武夺偶”开始的,两个拥有变态能力和爱好之人的魔幻爱情故事。 那天,方霁月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平日总是装着人偶数据的眼里,笑意亮闪闪的。她骄傲地给柳闲介绍她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个叫杨婉音,一个叫杨徵舟,她说,这两个孩子完美地综合了他们夫妻俩的所有优点,每天晚上光是想到他们,她就高兴地睡不着觉。 她还告诉了柳闲这两个小孩名字的来历。 杨婉音出生时就没有哭,等到后来同龄幼儿都开始学习叫“娘亲”的时候,她还不能发出哪怕断断续续的音节。为了治好她的哑病,他们去药宗找周在颐,尝遍了百味药,四处拜访名医隐士,就连姑娘的名字都为了寻吉利改为了“婉音”,只是希望她能发出哪怕一个短短的音节。 后来终于找到方法,她苦研人偶术,她化用自己平时让人偶发音的方法,她的丈夫用幻境进行引导治疗,他们治好了自己的女儿。 第二个孩子来的突然,那段日子一家人被频频追杀,总是苦于找不到渡河的船,常常身陷险境。他们想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便为他取名为五音之中的“徵”,既有了和姐姐“音”的关联,亦音同“止”,止了一家四口漂泊的舟。 那时候方霁月还年轻,从前的数十年都只醉心于木头关节,完全不是现在这副好相处的温柔模样。她和多数人交流都只有“哦”“嗯”“啊”三个字节,碰坏她半根红线就要做好被追杀三天三夜的准备,因为手上拿着能取人性命的红线,她甚至还被人戏称为比黑白无常更高一个等级的“红无常”。可那时的她讲起家人来,却满眼都是星星,这样的情形,叫柳闲看了好新奇。 第239章 方霁月经常来和他讲新的故事,幸福到水云身的花都要流泪了。可某一天过后,他便很久都没再看到她,他原以为,她一定和家人在一起很开心。但是,柳闲也一直没有听到过二人的婚讯,就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上修界两个大家族的家主已经婚育了。 后来,杨家的家主找到他。 这个人不常露面,他突然出现时,柳闲正在洗衣服,差点没认出来来人是谁。 先家主面色不好,看着郁郁寡欢,左手牵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右手牵着个没他腿长的小男孩,出现在连半个结界都没有、平时压根没人来的水云身里,把毫无防备的柳闲吓一跳,手一抖,衣服都顺着水流飘走了。 两人夫妻相,都喜欢挑他待在水边的时候出现。 这个人说,他要死了,孩子还小,听霁月总是夸上仙人好,所以想请上仙帮他带俩娃,求上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两个孩子的身世。 说着说着,他差点跪了下来,哭着把身上的狐令递给柳闲,说用这个能号令杨家所有的人,还能听懂狐狸的语言,和所有的狐狸进行基本的交流,虽然功能不多,但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 那时候柳闲才知道,杨家强盛的幻术为什么会传不了外人。 因为他们都是一群青色眼睛的狐狸,血脉最纯净的这一支,和山海经里写的一样,有九条尾巴。 柳闲问:“方霁月呢?” 那人答:“霁月离开了。” 不久后杨家家主果然死了。 而过往的日子就像烟云梦境,方霁月竟然早已离开了家,回到百炼谷做回了宗主,无论两个孩子怎么找她,甚至埋怨起了“抛夫弃子的母亲,她都避之不见。 柳闲问过她。 她沉稳了很多。她说:“兰亭,我有比待在他们身边,比养育他们之外,更加重要的选择,肩负起我不仅是个母亲的责任。” 她眼神冷淡地就像前些日子那个乐滋滋描述自己孩子的人不是她一样。 不过,虽然这两个孩子就这么留在了柳闲身边,但好在她的大女儿婉音足够独立,虽然由于先天的疾病,她十岁才能好好地开口说话,可心智却比别人早熟太多。那时她才十五岁,年纪轻轻就能支撑起整个家业,让杨家经逢重创之后,仍能在风雨飘摇的上修界中屹立不倒,年仅七岁的杨徵舟,也在她的庇护之下好好地活了下来。 一年复一年,正因为有这个举世瞩目的杨家新任婉音家主在,被托了孤的柳闲才得以继续偷懒,除了偶尔去新建的杨家“视察”几番,教两姐弟一点剑术之外,倒也没做过别的什么事。 有良好的基因、姐姐的引领,杨徵舟也长成了一位唇红齿白的温润少年,芝兰玉树四个字,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或许是从小没有父母,还过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养成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习惯,从来不会像刚才那样,生硬地赶走客人。 而现在他的面色红得不正常,虽然坐姿端正但筋骨已经少了很多支撑的力度,实在是有皮无骨,看着虚弱得很,除了脸之外,浑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实,就像是生怕被别人看到半点皮肤。更严重的事,他们还在鬼域里遇到了他的几缕魂魄。要知道,那是怨鬼才能进的地方——当然,还有他和谢玉折这种不要命的变态。 回忆起刚才杨徵舟的表现和言语,柳闲说: “他和周容恙,有问题。” 谢玉折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药宗主如他所说,已经很久不……” 后面短话柳闲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因为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十分空灵又缥缈,却蛮横地霸占了他的全部思绪。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亲切的笑意问他:“兰亭,你觉得这两位小仙君,出了什么问题?” 第113章 代价 问题?还能有什么问题。 穿到这本烂了尾的烂俗小说里, 烂作者还没给每个角色设定完全就坑文了,如今整个世界的“问题”全都不出意外的俗套,免不了和爱、恨、情、仇、欲五个字有关。 没吃过猪肉这一千多年还看过猪跑呢, 寻宝的死在其实是镇仙的妖山里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求仙的死于汞含量超标的仙丹里还以为自己飘飘欲飞升,喜欢上了无情道修的傻子以为自己能像小说里一样避开被真爱“杀妻证道”的路结果新婚之日就被一剑戳死, 修成了无情道的人某日还是会流下不知道是出自真情还是鳄鱼的眼泪,世道本就是这样,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也不是柳闲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多的是人穷极一生最后求的求不得,柳闲一直以为兰因絮果是个好成语,毕竟还有个美好的开头呢。 再看周容恙和杨徵舟,他们俩那种状态, 还能出什么问题? 杨徵舟这只高贵的青眼狐狸,他爹是据说由天地化成的九尾狐半仙,他娘天赋高得三岁就从自己穿的保暖小棉袄里抽出了杀人的红线,他身上一半一半,流着这两个变态的血,九尾狐半仙就有九条命,在他还小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柳闲路过时粗略地瞟了一眼,杨徵舟可是不止有五条尾巴, 那就是不止有五条命啊! 他曾亲眼看到过杨徵舟用下一条命,杨老板死时依旧优雅无方, 像从婆婆丁上面飘下来的白絮,他好像不会痛苦也不会失落, 只是张开掌心想要接住这场小雪。然后他闭上比湖水还要清澈透绿的双眼,沉睡小半个月,青眼的狐狸就又满血复活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美好。 第240章 人只有一条命,用完一条就永远没有了,所以那叫死;而杨徵舟有大于五条,所以柳闲从来不把他曾经的“死”叫做“死”,而是叫做“用下一条命”。 结果在刚才那个地方,他亲眼看到杨徵舟要死了。他已经不分冷热,全身的皮肤都被挡住只露出一双青色浑浊的眼睛,明明上一次见的时候那双眼睛还在盈盈发亮,这一次却布满了红血丝、曾经透绿的瞳孔如今像糊了两团脏脏的橡皮泥。要知道眼睛对他们青眼的狐狸好重要,他们引以为傲的幻术就是以此为媒介。遗传了他父亲变态思想的工作狂周容恙为了他不理事务,这算是传说中的“从此君王不早朝”吗?可惜他不是为了看贵妃醉酒,而是为了救自己的好友,为他拨弦拨到手指头都烂了。 柳闲以前想,大能修士一条命能活三百多年,杨徵舟可是有大于五条命的半仙,三百年乘以五,他难道不该有上千年的寿命?所以按道理来说他现在才正值年少呢,所以他这个老不死的和杨徵舟这个小不死的才能凑到一起做“好朋友”。 可是后来他猛的想到,杨徵舟的爹有九条尾巴,看起来比杨徵舟还要多几条,结果还不是连娃都没养大就死了?是命数太多,所以就没有普通人那么珍惜吗? 此时柳闲知道,这一次杨徵舟用不了下一条命了,他是真的要死了。他不知道这那个人来说,究竟是死了好还是没死好,但对他自己的私心来说,这是他仅剩在人间为数不多能称作“朋友”的人,而且,难道要让远在百炼谷的方宗主、他的另一个朋友“白发人”送黑发人吗?哇,丧夫后被迫离家,独自住在阴冷山洞里还要被子女埋怨已经够痛了吧。 方霁月毫无回报地和他同谋这么多年,他还欠她一个人情呢;杨徵舟还没和自己心心念念的母亲说上几句温情的话,应该也不想死吧。 所以柳闲回答了侵入他内心、朝他发问的那个人,毕竟即使他不回答,这个人也能猜到他的想法:“杨徵舟要死了,我想救救他。” 在鬼域看到了杨徵舟的魂魄,他和有变态体质的上仙不同,要是魂魄碎散了一部分,结局总是会走向死亡,苟延残喘也是活不了的,为了弹琴把两只手废掉也是活不了的。 一双灰瞳在黑天中闪闪烁烁:“他命已绝,你不该插手。” 柳闲说:“他的命未绝。谢玉折从鬼王手里取走了引魂幡,只要用上那个鬼族圣物,杨徵舟就能救。” “傀祸只给了他能用一次引魂幡的血,那上面还有侵染你身体的血噬。你用它来救杨徵舟,难道不怕成为鬼太子的奴仆么?你背信弃义,他恨了你几百年啊。” 柳闲低眉顺眼地解释着:“我少了几片魂魄还是活到了现在,傀祸要是有杀我的能力我早就死了,夫子所说的这些!对我的身体都没有太多影响。既然我能做到,那我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步千秋从山石垂下的碧波绿绦下走出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新绿,姿容姣好白嫩,比皇家的小王爷都还要逍遥。他折下一根枝木,笑了笑,那根连花苞都没有的断木便顿时开满了米白的小花。 他把这束花递给柳闲,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就像素日威严的父兄在私下里看自己宠爱的小儿子:“兰亭,神仙不能插手世事,我能让你留在人间,已经是对你非常大的宽容了。你想要不老不死的仙人之躯,又想要像一个凡人一样活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柳闲的声音沉寂了片刻,而后他恭敬地点了点头,及时地掉转了话头:“夫子说得对,兰亭不会忘本。” 他要伏小做低,才不能和这个人硬碰硬。 却见步千秋满意地笑着,他往柳闲的方向走了一步,腰挂的长鞭簌簌作响,上面挂着一张小布条,上面写着千年前的象形文字,柳闲悄然地看去—— “谢”! 顿时毛骨悚然。 他收敛眼神,抬起头,已经换了一副表情,拖长了语调说:“不过……宽容?” 他接过花枝,看着小花在他手中逐渐萧索直到灰飞烟灭,突然笑出了声,懒丝丝地抬了声音,戏谑地说:“时间过去太久了,夫子您就忘了。” “我从来都不是主动留下来的。当年我从不周山上下来,被雷劈了一百八十一道,生出了长生骨。我的头发被劈成了炭块,衣服全都薄脆如废纸,刚一下山我就忍着全身的电流沐浴焚香,换了新衣,拿出我新获得的剑,满心欢喜地找到您向您诉说这个喜讯,您笑着说‘真好啊,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然后您把它从我的身上挖了出来。您说,这样我才能留在人间,才能对您有所帮助,偿还您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有点楞,但我还是说,我愿意,毕竟人间多美好。于是我后背脊梁处的皮肤到死都会有一条永不消散的赤色疤痕,于是我的手上永远都沾满了擦破皮都洗不干净的脏血!” 柳闲的怒吼已经歇斯底里,他疯狂地来回揉搓自己的手掌就像长了疹子一样痒得不行:“因为您,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啊……因为您完不成就会死更多人的命令,我到底杀了多少人,我自己都不知道!” 步千秋的表情并未因他的斥责出现半分变化,他平静地说:“我不在你身边的时间太久,谢玉折陪着你刚找回情感,你就忘了要尊师重道,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 第241章 “情感?” “夫子了解我,那您当真觉得,欲念回潮这种事,对我有丝毫的影响吗?”柳闲瞪着眼睛反问。 步千秋表情淡淡,他浮动眼珠看了眼谢玉折,眼神仿佛流水,唇角勾着神圣的笑意,他握着柳闲的手腕骨比磐石还要稳定,问句也说得好像陈述句:“对你没有影响。对别人呢?” 柳闲疑惑地问,笑得残忍又纯真:“对别人的影响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起了兴趣,大发慈悲想救条命而已,我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因为别人的命令。但到底来说他们都只是活不过四百年的东西。” 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步千秋意味不明地说:“是啊,你不在乎别的。” “柳闲,人都有任性的时候,小小的脾气也是枯燥生活的一种调剂,小孩都爱闹脾气,所以我一直都很纵容你。” 握着他腕骨的手掌越来越用力,灰瞳的仙人仍旧平静地说着:“可是,有些错犯一次就该足够长教训了,你犯了两次,如今还想犯第三次。‘事不过三’,你原先世界春秋时期的论战典故,难道离开太久,你已经忘记了许多年前做个普通人的生活了吗?” “我本来是想来此处置别人,还以为是谢玉折的缘故,没想到原来问题的本源出现在你身上。你不满我,所以变得任性。你想自由,想做这么多出格的事,可我多希望你还是那个事事听话的小花。” 咔嚓—— 没有人说话,豆大的汗珠“啪!”一颗颗落在地上。柳闲仍直立着,他仰头往天。 代价啊,这就是任性的代价。 发了狂的谢玉折在他一旁拼了命地向靠近步千秋,可连他的身都近不了一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步千秋身上笼罩的是上仙都破不了的护身结界,那不是灵力也不是剑意,而是天地灵气对他们造物主的永恒守护。 “柳闲!!” 谢玉折大吼着。他目眦尽裂,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手上的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剑意已经化作实质在空气中迸发,剑光如波动的水流一般飘然,他口中念着低沉繁复的古文字,直直朝步千秋刺去! 那是献祭灵魂的禁术,燃烧着天道之子的灵魂,他的剑竟然真能破开结界一寸,马上就要砍掉步千秋那双僭越的手掌! 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强悍到如此地步,步千秋及时地往后退了半步,做出防御的姿态,皱着眉提醒他说:“一段再亲近的关系里,两个人也很有可能吵架。我和你师尊相识上千年,有过不少分歧,最后他都认错了。而你只是个局外人,现在就看了这么点,竟然就想对我动手?” “你想杀我……亦或者说你已经想我死很久了。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当年我接小花回家的时候么?哎,有这么一双灰色的眼睛,有时的确很难办啊。” 他笑吟吟地看着柳闲:“可是,你的师尊,好像舍不得我死呢。” 柳闲冷脸看着谢玉折,他满脸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嘴角苍白到只有沁出的血有颜色,他命令道:“退开,这件事和你无关。” 谢玉折身上的气焰被那双冷漠的眼睛浇灭了三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柳闲肋骨的折扇:“师尊,可是您……” “谢玉折!” 柳闲的表情已经黑到极致,他猛的一脚踢向谢玉折的膝盖骨,咔嚓一声后青年倒在地上,他跟着蹲下来,一拳砸向青年曾被他戳穿的心口,冷眼看着谢玉折痛苦地喷出一口血,他用完好的左手腕拎着谢玉折的衣襟,素日清越的声音仿佛都因为难以遏制的厌恶和怒意颤抖起来: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反抗的权力?” 这一拳一脚完全伤不到他的根骨,却比当年一剑还要痛千百倍。 柳闲眼里的凶光刺得谢玉折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像被插入了千百根针,这是他第一次听师尊这样和他说话。 谢玉折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动着,他刚想开口,却见柳闲手中已经握起了那柄他亲手打造的弯刀,利刃抵在他的脸颊上已经划破薄薄的皮肉,流下了鲜红的血: “再多说一句讨人嫌的话,我就用它割了你的嘴。” 第114章 灰瞳长鞭 分不清究竟是从心脏哪传来的剧痛让谢玉折愣在原地,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要摇头。 柳闲是在生气么?柳闲在气什么呢?他该说点什么好呢?还是听柳闲的话,顾着自己的嘴,什么都不说呢? 谢玉折的大脑空空荡荡, 他什么都想不通,巨大的恐惧与悲伤却将他的整个身心充斥,像有人在他变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敲丧钟, 钟声响不起来,但他能感受到致命的危险。 恐惧与悲伤一半一半,一半出自于他看向柳闲的眼睛,另一半出自于柳闲。 柳闲步步紧逼地把他逼得抵在山石上,沉声威胁着他,浑身像八风不动一般地稳定,但越是这样,谢玉折越是能感受到, 他莹莹若桃花般的双眼里,闪烁着恐惧。 是什么让他突然变成了这样?那个灰瞳的男人可是折断了他的手腕骨啊!一个剑修的手腕骨!!那是柳闲的手腕骨! 同心护身咒为他的心里传来千刀万剐般的刺痛,谢玉折素日挺拔的身躯戒备地弓起,在柳闲如千剑割身的威势之下,他乖乖地闭上了嘴,闭上了沉郁得仿佛蕴含着暴风雪的双眼,低眉顺眼的表情彰显着他已经不会再做出任何反抗或者僭越的举动, 拳头却紧紧攥着。 第242章 杀了他。 步千秋。 这个世界上不该存在能威胁到柳闲,亦或者说会让柳闲感到恐惧害怕的人。 我一定要杀了他。 而此时见他不再言语, 柳闲已经冷着脸回到了步千秋身边。 他立在在那个身边连风都激不起半分的灰瞳男人身后,微微垂着头, 恭顺道: “夫子,谢玉折不懂事犯了错, 是我管教不严,我会好好责罚他。” 烦得要死,柳闲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被打翻的柴米油盐、缠成一团只能剪开的丝线、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实验用鸡鸭被路人抓走煮着吃了……大概就是这样一种苦恼的心情。 谢玉折啊谢玉折,你何必为了我出这个风头呢? 只是断一根骨头而已,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不就是说无论身上断了什么地方,都是一百天就好了吗?有这种好消息在,谢玉折为什么还要那么大的反应呢? 何必和人硬碰硬,一个百天就能好的骨头,这能有自己的一条命重要吗? 要知道步千秋身上带着鞭子啊。 柳闲亲眼也就寥寥几次看见步千秋持鞭,这幅画面稀罕得光用一只手都能数出来。 步千秋有好强的控制欲,不喜欢不听他话的人,而面对讨厌的人,他从不亲自动手。 万灵的造物主,总有各种方法给自己的子民降下神罚,仅仅是极稀少的几次,情况比较棘手的时候,他才亲自地执了施刑的鞭子。 到那时,步千秋的腰上就会挂一根银色的长鞭,鞭子把手上绑着一张布条,布条上写着那个可怜将死之人的名字。这张布条并非是他亲自手写的,而是他对谁有了杀意,那上面就会出现那个人的名字,神灵身上的东西总是那么神奇。 而后一个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丑或美,或不凡或平庸的不同模样的人,就会出现在这个可怜人的身边。壳子不同,灵魂却不会变。他的眼睛是灰色,手执着光滑到好似没有一丝摩擦力、却能如同巨蟒一样能把猎物牢牢束缚窒息甚至最终如烟尘灭散的长鞭。 柳闲知道,本来步千秋只是对他要救杨徵舟有些生气。因为在他心里,杨杨徵舟必死无疑,而这个名为“柳兰亭”的他的后辈,完全不该费力气去强求让他活着,那是为别人的没意义的逆天改命。 但这天柳闲就是要逆啊,这命柳闲就是要改啊!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啊!他就是要救杨徵舟啊!他本来就不想欠别人人情,刚好趁这个机会还了方霁月的情啊! 而且真是奇了怪了,我要做什么事,耗的是我的心力,和步千秋有什么关系? 在刚才经过了刚才那一番之后,特别在他的骨头被掰断、而谢玉折为他一怒破了护身结界之后,步千秋腰挂的鞭子上的布条上出现了“谢玉折”这三个字。 那是千年前使用的古文字,柳闲好歹是从那个时候就穿书过来了的人,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他的记性并不差,他还隐隐约约地能认出来一点儿。 同样灰色的三个字,就像战斗游戏gameover角色倒下之后屏幕变成灰色然后角色除了复活之外再也不能行动只是倒在地上一样,灰色的“谢、玉、折”。 但谢玉折又不是游戏里的角色,也不再是作者随意写两笔就能改变命运的npc,他是能死的活人,活人是不会有复—— 曾经有一次复活的机会,被柳闲给用掉了。 步千秋的灰瞳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他垂眸笑看着满脸是血的谢玉折,眼里满是慈悲。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完全没有看着柳闲,只是用银灰色的双眼怜悯地看着弯腰支撑着膝盖的谢玉折,话语却是说给身后毕恭毕敬地柳兰亭。 他缓缓道,仿佛很有经验似的:“无妨。小家伙被宠坏了,就会是这副模样,我知道,你也知道就好。” “若是主人一味地宠爱,纵容猫在家中胡来,渐渐的,猫就会把自己当成和主人同样地位的人,以为自己能好好吃饭睡觉都是理所应当,殊不知那全是主人给它提供的优越条件。而此时娇生惯养的猫已经退化了,失去了太多捕食的能力,连老鼠都不抓了——甚至有的猫还会害怕老鼠,他们不知道自己一旦离开主人出去流浪,多数都熬不过那个百草凋零的寒冬。” 柳闲点了点头,轻声说:“兰亭知道。” 知道归知道了,可是,能这么类比吗? 如果谢玉折是他口中的“被宠坏了的宠物猫”, 而按照谢小年轻现在的实力……他从修罗观底活着回来了。他甚至还带了一个烙印缠身缠了千年的重罪之人回来。 因此他绝不是活不过寒冬只会喵喵叫的“被宠坏了的小猫”,他已经是人间强者,有着让绝大多数人经历寒冬或是暖春的能力。 而他唯一显得弱势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在我身边伏小做低而已。 谢玉折本来已经走上了前途无量的道路,柳闲很清楚。 而未来会无限风光高立山巅之上的人,滞留在他这么一个早已停滞不前的人身边,才是自行从顺水千流的宽广大海上的巨型游轮里走出来,跳进身处狭窄激流里的他为自己一个人打造的破烂浸水小木舟里,自断了前路。 步千秋今天的话尤其的多,他这么温柔又无所谓的人,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自己好吃好喝养着的小猫,若是还敢抓挠对他好的主人,难道不该打吗?未经我们的允许,他就敢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它都敢把自己当主人,爬到真正的主人头上了,若这时候还不给点教训,迟早它会因为想吃活肉,一口咬断你的脖子,再把你苦心经营多年得到的家搅得一塌糊涂。古来宠宦娈童妄图摄政也是如此,一味放纵地宠爱只是自掘坟墓。” 第243章 柳闲眨巴着双眼,抿着唇说:“兰亭知道。” 哈,照他的意思来说,谢玉折是“猫”,他就是谢玉折这只猫的“主人”。 再反观刚才的情景,是被宠坏了的小猫想要咬死主人吗?是小猫想要蛮硬地插手主人和别人的事情吗?还是他把自己当成主人了,想要把真正主人的家搅乱吗? 搅乱……噫,我和步千秋哪来的家。 我家在下修界,和雍国边边上的小乡野里,那里面有我亲手种的花草和忍着恶心买来的鸟呢,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什么宠臣娈童,难听。 如果非要用这样的比喻,那明明是平日里被放养的小猫、还曾经无缘无故被主人丢弃了的小猫在再次遇到主人之后,还屁颠屁颠跟在狠心的主人身后,在看到主人被坏人搞受伤了之后为他打抱不平、想要在巨人手中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救下主人而已,何错之有?又有何娇纵可言? 君子论迹不论心嘛,不论谢玉折心里想的什么,至少他真的这么做了。柳闲的想法很随意。 步千秋还在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你倒也不必责罚谢玉折了,他终究只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凡人。这么多年,从春山寺里出来这么久,你也该认识新的人了。” 柳闲说:“我知道了。” 步千秋说:“那走吧。” “走?”柳闲脸上出现了几瞬的空洞,本来他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嘴上应应而已,可现在及时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答应不了。 步千秋反问他:“你不是已经玩够了吗?” “可是……”柳闲迟疑了,他咽下嘴边溢出来的血液,垂下手,断掉的手腕随着摇晃。 走哪去?这个人又想带着他走哪去?柳闲哪都不想和他一起去,即使单单是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 要走吗? 这就是一番任性后事情做过了火的代价呢。 挖了上仙的一只眼睛才做成的事情已经够违背常理了,一向追求顺应规则、常言“身为神仙不得插手人间世务”的步千秋没找他追究,已是极好。 而他竟然还敢在谢玉折这个当事人身边逗留这么久,和他绑了同心护身咒,还和他接吻拥抱,还答应了他……和他试一试。 虽然他并没有感受到他们现在的关系和平时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其他人在……谈恋爱的时候会做什么呢?一起去逛游乐园坐摩天轮,在激流勇进被泼一身水时护住对方,深夜瑟瑟发抖地卧在对方怀里看鬼片,夜更深情到浓时的时候呢? 可是他和谢玉折呢?师徒师徒,也就亲了几下,其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啊。这个世界虽然能修仙,但没有通电,娱乐活动实在是少了太多,而被泼一身水之后他可以直接用内力把身上的水花蒸干;至于鬼片,他见过比鬼恐怖的东西多了去了,那些东西个个都会匍匐在他脚边,反过来怕他还差不多,因此以上这些情景,在他身上压根不会出现。 他和谢玉折所做的事,就是你救我我救你,我要死了你活过来,诸如此类大开大合波澜起伏的日子,没什么平淡美啊。 柳闲微微蹙着眉,他没意识到自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是几分遗憾。 而且为什么在夫子心中,他在人间做的那些事就不算插手世事,而我就是犯了大错呢? 哎,*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力强一寸榨干魂啊,柳闲轻轻地叹了口无声的气,惋惜地摇了摇头。 掺杂着恐惧的热血不要命地涌上大脑,柳闲心中更多的是棋逢对手时的激动热切,天地造物主的化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仙步千秋,通晓万事万物之圣灵,您现在的实力究竟到什么地步了?兰亭真想试一试啊! 前所未有的害怕爬满了柳闲全身,面对的是力量空前强大又一无所知的敌人,将死的快感充斥了柳闲整个大脑! 此剑一出,便只有你死我活! “铮——” 寒厉长剑显影而出,柳闲笑着指向步千秋,身后成片的长剑暴起,透白的光带着凛凛寒气刺亮了整片天空,千万柄长剑齐发不带一丝留念地刺向灰瞳的男人,他咧着嘴,疑惑地问:“夫子,我为什么要走呢?” 第115章 方女侠 上仙甚少出剑, 不周剑出光耀四方,引得天地俱动! 在这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炫白剑气之中,谢玉折撑着剑直起身, 他看不见灰瞳男人的行动,只能看见柳闲的身影。 柳闲执起了剑,那他更不能袖手旁—— 却见一块小石子突然不轻不重地击中了他的指节, 随后像打水漂似的朝西南方向越弹越远,伴随而来的是一句仙力传来的私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步千秋不会对我动手但他是真会杀你你现在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让我走?大敌当前,我如何能退缩?谢玉折不赞同地忽视了这句话。剑已出鞘,却已被击飞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青鸾车接住了他,转眼前身边的光景已经变成了空旷的车内,他身旁有一只小狐狸。 猛的撞进一辆马车让谢玉折头昏眼花,意识就像进入了幻境一般虚无。手腕软得拿不起剑,他看见窗外柳闲收剑侧身, 凝重庄严地朝步千秋行了一礼,好似是站在比武台上的魁首仰起头,朝高坐宝座上的大能的邀请。 第244章 即使离得那样远,他好像也能听见柳闲轻悠悠的声音,说:“夫子,多年不见,兰亭想与您比试一场。” 剑拔弩张之时, 他这样说。 虽说已经炼成了心剑,可他到底也是刚刚被折了手腕骨的人, 如此挑衅那个深不可测的“夫子”,柳闲又有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计策? 无暇多思, 谢玉折立即起身往外冲去想要回到原地,却在撩开马车门帘时愣住了。眼前哪还有外景的踪迹? 这辆马车之外连通着的, 是与它装饰相同的另一辆马车! 重重叠叠,不见来处。 他被石子砸过的指节再次传来一股刺痛,那只小狐狸咬了他一口。他低下头,肉乎乎的爪子递给他了一枚传音石,石头一亮,呼呼的剑风之声便击打着他的耳膜。 风声只传来了几个字:“不必担心我,护好自己。” 柳闲是个倔脾气,一旦下决心要一个人做的事,就好像生怕被别人捡了便宜似的,绝不会让别人插手,谢玉折了解。可是一般他抢着要做的那些事,有哪件是真的为他自己好的呢?多的是谢别人避之不及的大祸害。谢玉折瞥了眼如镜对镜一般延伸千里的门帘,沉默了少许。但他并没有停止动作,随后剑柄紧握,内息凝聚,他欲以此破除幻境! “我已经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望着你的背影的小玉了。”屏息念咒时,谢玉折轻声说,像是说给远方将他逼走的人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不要丢下我。 我已经有了不再袖手旁观的权利,绝不会让柳闲只身犯险,一个人逞强。 传音石的声音响得好及时,那人就像读懂了他的心声: “并非是我逞强,这只是我权衡利弊之后做出来的选择而已。他此行是来杀你的。” 谢玉折原先还以为柳闲会笑眯眯地朝他叹一口气,说些什么“这只是我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而已”,就像以前那样打个哈哈就把他搪塞过去,没曾想此时他已如临大敌一般凝重认真,半点调笑轻松的意思都没有。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明白了,不过,明白了不代表会照着做,毕竟每一次对柳闲所作所为的顺从,换来的都是他又一次对自己的伤害。柳闲爱护着别人,却从来不爱惜自己。 谢玉折往下瞥了一眼,脚边躺着的狐狸嘤咛着,它有着一双青色眼睛。天下集幻术之大成者,无非就是杨家几人,而其中又属直系血脉的杨家姐弟最为精通。 时至今日,谢玉折已是实力天下卓绝的佼佼者,精神世界达到了非常稳定的状态,旁的东西很难入侵他的灵海,因此多数的幻术对他来说都没有用。而现在他却偏偏在刚受伤后防备心极强之时,轻易地被困在了这无边无际的马车里。放眼未隐世之幻术大能,能叫得出名字的几位,不就只剩了问鼎多年依旧活跃着的杨家姐弟了吗? 将顾长明架空,成为檀宫宫主之后,谢玉折倏地发现权势是个多好用的东西。从前费尽心思和人虚与委蛇想要打听到的各路消息,如今只需要一句话,就有各路人马前仆后继地想要为他帮上这个忙,哪怕只是在他面前刷个脸熟都好。也难怪顾长明当初会那样热衷。 于是乎,他终于知晓了柳闲与杨家非比寻常的关系。 在谢玉折爷爷的爷爷还没出生的时候,也就是方霁月年轻时,她还是个狂妄不羁的女侠。她和彼时的同样恣意妄为的柳闲志同道合——其实野史里更常用的说法是“臭味相同”,他们都是会惹不少大麻烦的主,关系并不赖。好在两人有身份技艺傍身,一直肆无忌惮。 而有次她外出“闲游”,刚好遇上了平日在风风光光的上修界没见过的新玩意——野兽状、浑身长满粗粝狮毛的兔兽人身兽,据说是由兔子变异而来。她觉得新鲜得很,驻足围观了半天,在拍卖行里花大价钱把十五只兔狮买了下来想要研究研究,彼时天下人都在好奇这位易着容的大方公子是谁,又财大气粗又变态。 而后方霁月销声匿迹了许久。两个月后,上京十五位消失的乞儿全都被找到了,不过已是兔狮的模样,只能依稀从眉眼和身材辨认出几分,方霁月手上缠着厚厚的红线,紧抱着这群兔狮哭得泪流满面,说“是我学艺不精真的救不了你们”。 再之后上修界便传出了炼兽李家的丑闻——以人炼兽。李家被发现做此残忍之事的契机,便是某日在乡里人安葬兔狮的坟墓前,看到了其家主李和裕修为被废,像个傀儡一般无力,身缠红线直直跪倒着,那有生命力的红线,一看便是方家大小姐的无常雀。 方霁月亲自出面押送李和裕,在审决会间清清楚楚地列出自己搜罗的李家百桩罪状,一举把李家相关人士送入了牢狱,解救了其后院锁着的数百名无亲乞儿。顿时她声名鹊起,天底下无人不歌颂她的勇敢、善良和大义。 可凡事都有代价。那时候年仅二十岁的方霁月不知道,炼兽大宗这样草率突然地倒台之后,会带来如此多的连环效应。 首先,是李家亲族的仇视。两家人本就有些不对付,这件事一出,李家的人更加认为是方家故意来砸他们的招牌,更何况还让他们蒙受了宗主下狱的奇耻大辱。而依附于李家的各族各宗也全都失了方寸,造成了惨重的损失,一环扣一环,怨恨丛生。于是,他们把所有矛头都归结到了“造成一切”的方霁月身上。李家衰落后人人喊打,没有了赔偿损失的资本,于是那群人找到方霁月,说是她害了李宗主,害他们落得如此下场,要求她给予补偿。 第245章 “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那群乞儿又没用,拿来做个试验,反倒是他们的价值!” 方霁月言一人作事一人当,自请脱离百炼谷,与之断绝关系,炼器换钱,满手丝线割伤,可即便如此也填补不了众人口中的空缺。李家人所炼之术阴狠,再加之平日就对百炼谷虎视眈眈的各大宗门,面对着滔天的债务和不知谁人雇来的许多杀手和随时可能出现的邪术,即使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也回身乏术。 流言蜚语四起,仇恨欲演欲烈,最后方霁月甚至逃了一段时间的难,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侣和孩子。 后来上仙出关,可为她平复冤屈时,她却已经大变模样。她性格大变,不再坚持,抛夫弃子,回到了百炼谷,又引得阵阵嘲讽。 随后不知为何,仇杀者销声匿迹,故事被全部封锁,一切就像未曾发生过一般,没有人再敢提起。沧海桑田,如今已是一百多年后,“不知轻重”的方女侠成了清风晓月一般的方宗主,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盈盈淑女的香风。 她不再插手外务,四处都是赞歌,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儿当年捅破天之后依旧大笑着说“不悔”的模样。而这件说出来没人相信会是她干出来的事,除了几个大宗的禁阁小记里可能记载着之外,再无别人知道。 而当初同他一起过了几年苦日子,随后又被他抛下、再也不见不到一面的孩子们,就是杨家的姐弟,杨婉音和杨徵舟。在他们连事都还记不清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即使听得到消息也跟死了没区别;而父亲许是因为郁结于心,几年后也病逝了,在病重之前,逾矩将他俩托付给了柳兰亭,上仙竟然也接受了。 谢玉折终于明白,为什么杨老板的剑术会是柳闲教的。如果是小时候就相识,他们亲近一些,愿意帮上一些忙,实属正常。 可如今杨家的姐姐,杨家家主杨婉音,正在天衡山上参加五年一度的上修界万宗讲学大会。她作为主要的负责长老,路途遥远,抽不开身来干涉别的事;而此地虽然离刚才和杨周二人见面之地不远,可杨老板那种状态,哪里还是有精力去管他的模样呢? 不过无论是怎样,无论青眼小狐狸的到来是突然出现,还是柳闲早已做好的谋划,都不能阻止他。谢玉折沉心静气,开始寻找无边境的破解之法。 在这个世界里,当发现梦境中的事物并非真实、只是由大脑想象出来的画面时,就会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梦境之中;这种出不去的无边境有着相似的道理。当境中人找到了这无边无际的虚幻世界里属于现实的一部分时,或许就能找到破解幻境,回到现实的法子。 暂时出不去幻境,在担忧柳闲的安危之余,谢玉折非常感谢丛生咒的存在,至少这东西能让他知道柳闲此刻心境平稳,身体也没受什么伤害。 有个悠远的女声如同袅娜的香烟,款款浮上他的心头:“小仙君,如果你还担心着他的安危,那就听从他的话。刚才那个灰瞳的男人……不,只能叫做灰瞳的人,在仙还不是仙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柳闲的长辈了。柳兰亭这个名字,便是他取的。他腰间的纸条上写了你的名字,此行目的即为杀你,他是实力莫测之人,鲜少出手,但从未失手过。只有柳闲了解他些,所以,他既要护你,你就不要再回到有界山脚下给他添乱了。那里的泉水,即使是上仙喝,也有可能会失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玉折已经很久没听到过别人叫他小仙君了。而这个舒缓沁人的声音的主人,恐怕是……方霁月。是了,即使那两个人不在,方霁月和杨家牵扯那么深,她又本来就是个天才,掌握了幻术也不奇怪。 他记得,从前柳闲变小的时候,步千秋把小花照顾得很好。而且后来他还知道柳闲变小,正是因为步千秋想为他医好眼睛。步千秋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柳闲的父亲,想要精心的照顾他。 可诡异的是,如果他真的对柳闲很好,为何柳闲会如此忌惮他呢?他早觉得其中有问题。后来他查到,所谓步千秋的“好”有多病态。他在一些小事上对柳闲好,在触及到根本利益时,他又对他毫不留情。柳闲本能超脱俗世,他取走他的仙骨,逼他留在人间,他身后脊梁上赤色的疤痕就是拜他所赐。步千秋从前好像有能够控制柳闲的能力,让他成为了他最锋利的刀刃,做了许多脏事。果不其然,从方才他亲手折断了他的手腕骨来看,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但他已经对柳闲那么心狠了,可现在柳闲这样挑衅他,他都没有动他分毫。谢玉折总是想不通。柳闲把他的世界围了起来,秘密、阴谋、轨迹全都被掩盖在嘻嘻哈哈的玩笑话之中,他窥探不了他。他就好像是被笼罩在棚子里逐渐长大的小芽,活在人造的天空之下,永远会见不了世界的真相。 这些年他查了很多有关的古籍,有关上仙的从前。深浅笔墨里讲述着人们歌颂他斩妖除魔、桃李天下的恩德;忌惮他挥手便有令天地变色的无边仙力;当然,除了对在世大能的景仰之外,他也有不少仇家。 据说在上仙飞升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消声匿迹了。回来以后,他掌握的人间刑罚的权柄,按照天命书上突然出现律法处置人的罪孽。 当虽说是处置恶棍,可仍有许多人觉得此法蛮不讲理,可在对神仙和天命的恐惧之下,多数人都敢怒不敢言。 第246章 因为这种处置毫无根据,难道一个人的性命不该有专门的知府衙门去判决,而仅仅凭藉一本被称为“天命”的书上出现的字迹,就可以决定他的生死吗?这样不妥,他相信柳闲也是这样想的。 柳闲曾说,自己不是真仙,而他会成为真仙。那时候谢玉折总是不理解,他已经不老不死,有着能搅动天地的实力,难道还算不上是仙么?天底下除了神仙之外,难道还有那个凡人能做到这种事吗?顾长明是凡人届中公认的最强者,不论实力单论气场,他的气仍比柳闲低下一级,能被他稳稳压制。 但柳闲的气又和步千秋的不同。 此刻谢玉折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属于地上唯一的仙,上仙柳兰亭的仙骨,在他刚飞升时,就被他的夫子步千秋蒙骗,被他挖了。 方前辈的嘱托太诚挚,谢玉折知道其中不含欺骗,也知道利害关系。但他真正爱着一个人,其中种种,对柳闲的种种,并不是要用利益来权衡的,那便不是真心,而是交易了。他苦寻多年想要找回柳闲,想要陪在他身边,虽然他的私心想要柳闲的爱,但他并非是在向柳闲索取爱,也不是想要用自己的爱,压得柳闲喘不过气。他只是希望柳闲能把他当做同阶的人,而非活在他守护下的小辈。 他希望对他多一些心意,哪怕只是一分也好,而后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他会很开心……而不是这样,每到生死攸关之时,逼走他,而后独自一人面对风暴。 我们携手看尽满城落花,也该齐心迎接随之而来的风雷。 即使周围有再多的阻碍,谢玉折已经不是十七岁的那个人,他在春山之下待的那么多时日,就是为了能说出一句“柳闲,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要和你一起。”眼前无边境桌案上放着的再坚硬的刀刃,由他轻轻一捏,也会化为齑粉。 剑刃? 谢玉折粉碎了这把寒刀。 他松了紧握着青筋暴起的双拳,朝看不见的远方认真地鞠了一躬:“前辈,我明白了,多谢您的指点,玉折一定不负所托,安危与共。” 和悦的女声浅浅笑了:“我只是让你不要去。” 刀碎之后,眼前的重重相对的镜面果然一层又一层的消散了。方霁月借用杨家的力量做出来的幻境,其实是杨老板曾经载他坐过的青鸾车。当时他所见到的这辆车装饰华美,虽然在外看着空间小,进入里面却别有洞天,什么稀罕物件都有。除开做生意的时候,杨徵舟常年生活在上京的郊县处,看着倒是低调,不过可能光是那一辆车,就能在皇城买下十套大宅院了。 而此时不知道是何缘故,这辆幻境做成的车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掉落在地上的一把短刀。空空如也的内饰里,唯独出现这样一柄粗糙生锈格格不入的小刀,就差把“是我是我,我不属于这个地方!”写在脸上了。所以造物主并没有真正用心去捏造这个幻境,亦或者方霁月并没有进入过那辆车,于是车内唯一存在而境中车内并没有的短刀,就只可能是它了。 方霁月想要他去寻柳闲。 “他太孤单了。你是个好孩子。”那个女声最后说。 她方才提到了灵泉。 听闻有界山上有一灵泉,泉水清透蕴灵,却不似旁的山泉一般沁凉,温热的清泉引得来访的修士大为好奇,有胆大的修士舍身尝了几口,修为顿时提升了不少,惹得无数人艳羡。灵泉的增益迅速传遍了各地,名气愈盛后便被称为神赐,伴随而来的是大小宗门散修的踏足。最后灵池损,灵泉干,尝过灵泉的人遭到水中慢性毒的反噬,渐渐灵力散尽,谁都没讨到好,此番惨案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那个地方。有人说,那的确是神赐,不过不是祝福—— 而是诅咒。 * 有界山,灵泉。 穿着绿褂长裙的女子在山间漫步。她用一支瘦梅簪随意挽起满头的长发,有几缕散落在鬓边,随着莲步微动,在山间氤氲的雾气中,她好像随风微晃的病美人。 在她身后略退一步同行着的另一人,鸦羽剑穗在腰间扫来扫去,红绸白衣,右手腕像没有骨头似的,手掌也随之微微晃动。 病美人用手帕摘了一片山上经年不败的绿枝,轻轻吹了口气,枝叶便枯萎了。她抬起手,已经干枯的枝条便接回了断裂的原处,千绿一枯,格格不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叮铃,问身后人:“小花,你为了他,已经决意到拔剑朝我了吗?” 小花……呃。 小花的脚步一滞,差点感觉自己也要和那个树枝一起枯掉了。 千柄剑已经收回心头,柳闲一摇一摆地走着:“不只是为了他。不然的话,您也不会帮我了。” 方才两人对峙之时,四周气压低的就好像马上就会开始一场能令山崩地裂的大战,可此时病美人能够轻松压制第一仙的气势已经消失,身上只有一双灰瞳依旧,而两位仿佛有着血海深仇的仇家又想没事人似的,清闲无事,走在山里春游。 “你要做的事,我没做过,也没见别人做过,我觉得新鲜,只是想推你一把,加速看看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柳闲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小石子叮咚一声坠入了溪水中,他嘟囔道:“应该不赖吧,毕竟我都这样了。” 步千秋随口一说:“无论我换了多少张皮,做了多少功夫,领悟画皮之术几千年了,我还没找到不用外物就改变双目的方法。眼睛变不了,个性应该很难改变吧,你还是和我当初瞧上你的模样一样,倔。” 第247章 用左手二指扒开自己的眼皮,抬起右手腕用断掌指着自己的瞳孔,柳闲晃了晃手掌,说:“兰亭竟在这方面略胜了夫子一成。” “原来个性也会变。原先一被别人提到眼睛,你就脆弱得让我都差点会心疼了,现在也会拿自己的残缺来取悦人。我一时间都判断不了自己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步千秋乐吟吟地弯起了唇:“不过就算我不笑,你对我的恨也不会少,所以我随心所欲了。” 柳闲无语了,他反驳不了步千秋。 他既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恩人。 在21世纪时,还有很多人对柳闲说“你命真好啊”“好羡慕你”,柳闲自也知道曾经在投胎这事上,他的技术登峰造极。最初他是个富得流油的漂亮少爷,除了家庭关系不太和睦之外,过得都很潇洒,从家庭缺失的快乐,他大多都用钱从其他地方买到了。 爸爸常年出差全球跑,妈妈做实验几年不回家?不怕——先去网吧包夜看各机关媒体公开的父母影像! 亲生哥哥不喜欢他,让管家把他丢进垃圾桶?不怕——去网吧包夜看一晚上小说! 家里有钱被绑匪绑架了没人来赎身?不怕——因为小时候被哥哥暴打的阴影努力健了身,我能自己逃,先去网吧藏个身! 于是,在别的小伙伴都在奋战lol的时候,柳闲在看小说;别人勇闯地下城的时候,柳闲在网吧看小说;别人坐牢团队本的时候,柳闲在网吧看小说;别人开起变声器网恋的时候,柳闲还在网吧看小说,还都是特别烂俗,一眼能猜到结局的那种无脑文学,比如他穿进来的这本。 柳闲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去网吧,还是偏远郊区里最便宜的那种。在那里,把兜帽一戴,找网管冲十五块钱网费,就能呆一晚上,旁边坐着趴着的各类人也是各玩各的,除了偶尔找他搭个话借点东西,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没人管他看小说。 我这脑子就是看小说看坏的,柳闲后知后觉。 他的世界也是因为小说崩塌的。因为这本该幸福的一生,都在那天晴空树下等爷爷吃饭,而后被雷劈到小说里才有的异世界之后,结束了。 系统给他的人生安排了目标:成为上仙,杀死主角。 然后呢,系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为了磨炼什么都不懂的二公子,给他批了条最烂的命,要完成任务,没有金手指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是从人开始,而是从一颗种子开始。 可他不负所望,数年后发了芽,他的芽青翠乖巧,刚好他还被播种在一家盲眼婆婆的门前,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只有他一点孱弱的绿色,于是那家好人婆婆收养的小孩注意到了他。 闲坐望天时,柳闲有时会想,这个世界真小呀。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没有变成人的时候,就已经和谢玉折的灵魂相识了,那个时候,他还叫十七。 这些往事,谢玉折会想起来吗? 第116章 死剑大成 谢玉折是个蛮可怜的小孩。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 他便被打上了气运之子的光荣烙印,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他即使混得再差, 也至少会小有成就。这是个幸运的命格,若是旁人知道还有此命格,多少人争着抢着都想得到。 可实际上, 这份庞大的气运并非一个才初次来到人间的幼童能够承受的,稍有不慎,都会全线崩盘。 因此,天道又为他安排了无数次的轮回,一次又一次地打磨他的灵魂,增强他的心志。而在此间,由于不能让命格起效,导致过早的觉醒让谢玉折灵魂消亡, 每一次轮回,他都活不过十八岁。 夭折、病痛、毒杀、溺水、绞死、坠崖、重伤而死…… 他早已体验过了数十次的死法,数十次短暂的人生。 不可胜数的痛苦经历,家破人亡,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的悲惨人生,如坍塌的巨石一般随着一次一次的轮回层层压在他的身上。每一次上奈何桥,几大碗孟婆汤准管够, 效果绝对立竿见影,忘个一干二净。毕竟若是一直让他保留着痛苦记忆, 恐怕在他真正攒够了福德的那一世之前,早就成了一个满脑子毁天灭地报复社会的精神变态, 而当不了什么正道之光了。而这样做的后果无法估量,毕竟比疯子更可怕的是, 一个能力超群、经验丰富的疯子。 那些轮回的很多世,他短生苦命,大多无亲无友,没人为他取名字,总是被人随意叫上一个代号,譬如十七。只有攒够了福德的最后这一世,才出现了一个好心人,受其父母所托几番卜卦,最终为他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为“谢玉折”。 而其实在他轮回的开始,灵魂诞生的第一世,柳闲遇到过他。 据说,这小孩出生后没多久就被弃养,小鸡仔似的裹在襁褓里,最后被出门买菜的盲眼婆婆捡到。因为那天是四月十七,所以镇上的人就叫他十七。祈平镇里的人虽然没什么银钱,好在心好,婆婆生活不便,种田卖菜,有时很难照顾他,所以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镇上多数都是老年人,没什么孩子,十七在正是淘气的年纪,找不到人陪和他玩、和他说话,有些寂寞。而后他瞧见了家门口一株长得格外青翠却又弱小的芽,又看到周围肆意生长破天高的其余花草,许是心生怜惜,又或是心有不甘,他对这苗草要格外照顾些,有时还会对着它说话,“小芽小芽,你快点长高呀。” 第248章 他总是关注着小芽的长势,蹲在地上和它说话,给柳闲解了不少闷,偶尔也会蜷蜷叶片,以作回应。看到小芽如此通人性,十七更惊喜了,后来搬了个小板凳放在其旁,全当看风景。别人好奇十七的举动,疑惑一颗草有什么好玩的,伸出手来想摸摸,他又会把小芽挡住,透过指缝,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普通绿芽了。 从一开始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缘就是荒谬又错误的。 作为一颗被系统“赐福”过的草,柳小芽长得很慢,看着好像千百年都完不成自己的任务。可镇上天气好,空气也好,没有需要操心的事,有时他甚至觉得,如果实在变不回人了,做一颗草也能接受。他不变成人形,整日和十七在一起,就不会遇到谢玉折这个人,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所谓的使命和剧情就不会有进展,难不成男主角还会特意来镇子里把他一脚踩蔫不成? 现实里他存在过的痕迹已经被抹去了,曾经相识的大家无论是仇是友都不记得他了,都随着岁月一个一个死掉了,即使系统能够恢复有关他的记忆,也找不到恢复记忆的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柳闲了。 再努力又能怎样呢?回去的生活也没什么好。往日的仇怨就这么算了吧,在祈平镇当草这几年,他已经长出了花骨朵,十七好奇它会开出什么花,他也想知道。他只是一株草呀,他只想做一株草呀。 但是天怎么会遂炮灰愿? 有天深夜,一双灰蒙蒙闪烁的眼睛给柳闲托梦,说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棵草,但他上辈子攒有功德福报,是一棵根骨奇特有仙缘的草,要是能开出花来,说不定就能化身成人,最后成为天下卓绝、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正因为他不是寻常草木,这片土里的寻常养料连供他正常生长都不够,所以他长得奇慢;也因此,这些营养滋养他开花更是不够,想要开花,他海需要别样的机缘。 “我欣赏你,愿意帮你一把。”那人笑眯着眼,言语中的青睐不假。 天下之势,动荡不安。做草的那几年,从周围人的言语和十七对他的闲谈中,柳闲知道天下和平太久,朝廷腐败,贵族沉溺酒色,帝王暴毙于温床之间,武将拥兵自重,藩王争相动乱,内乱之外,更有蛮夷虎视眈眈,想要一口邻国肥沃的国土,战乱起了。 活在小镇里的小十七说,他要长高长壮,等到了年龄就参军护国。于是他就在柳小芽一旁自己家门口唯一的空地,拿着一根小棍子,日日练剑。 这柄“剑”,最初是在地上捡的小木棍,这是身为现代人的柳闲,第一次亲眼看见古装人的“剑术”——粗劣无方犹如杂耍,但如今细细回想,其实亦可见天赋。 后来他用上了自己削的木剑,再后来是铁匠叔叔用边角料打的小剑,十七跟着工具一起,越学越有模样。练剑的时候,他不像小孩,虽然剑法拙劣,但出剑却一次比一次沉稳,柳闲安静看着,久而久之,就把每个动作都记在了心里。在土里无聊的时候,他会从记忆里,把这些无力又幼稚的剑术拖出来想想。十七是他的剑术启蒙老师。 终日看别人练武,听别人念书,镇子偏远和平,将士的热血浇不到他这棵草上,沙场的哀嚎传不到静谧的小镇,看着看着,柳闲就把灰瞳托的梦忘了。 但时来运转,好运来了人挡都挡不住,滔天战火终究是烧到了祈平镇,那个小地方被烧杀抢掠,非死即残,十七只是个拎得起小剑的孩子,纵使再有天赋未来天骄,此刻怎么挡得住? 可怖的杂兵气势汹汹地就来屠城,却见他家无存粮,又无美眷,十分无趣,原本想着灭了这对老幼就换下一个地方,谁曾想这瞎个差不多的老太婆也会像其他老辈一样护崽。刀枪戳在老太婆身上溅出血花的时候,平时走路都要拄拐的她竟然突然神仙附身,变得力大无穷,硬生生护着这面黄肌瘦的小孩一直到喘不上气,谁都掰不开她那双沟壑纵横的手。 那天十七被紧紧裹着,一双眼睛正好对着柳闲。 他怎么都不能从奶奶的守护中挣脱,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嘶吼,身上抖个不停,牙齿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瞳孔缩小,小孩额头上逼出了青筋。奶奶的血溅在他的眼眶里,顺着干瘪的脸颊流下,滴落到地上,有些沾在了小芽的叶片上。 好烫。 活了那么多年,柳闲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这老太婆都瞎了还这么碍事,何必护你这小玩意?瘦不拉几的,拉去干活都嫌占地头。”他们把老太婆推到一边,一杆红缨枪肆意地拍着十七的脸。 “老子浴……喂,”他浑身的酒气,腰间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细看有珍珠在闪烁。他用粗粝的手肘重重地戳了戳身旁同行的兵士:“头儿说的那个词叫啥来着?” “哦,对对对,想起来了,浴血奋战!结果被你们国家那群不肯投降的狗东西戳瞎了一只眼睛,老太婆没眼睛,刀剑也没长眼睛,现在打起仗来了,你们多过了这么久好日子,难道还想留着你的眼睛?” 随后十七被扯到另一边去,噗嗤两声,成了和奶奶一样的瞎子,倒在了他的花骨朵旁边。 在这个视角,柳闲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觉得十七应该没有哭。只是喷溅出来的鲜血浇了他满身,十七身上被人扎穿了几个洞,他惊慌地到处伸手,哑声呼唤着:“奶奶!奶奶!” 第249章 刚刚失去双眼,他找不到方向,摸不到盲眼婆婆皴裂的手,只不小心拂过了茁壮滋润的小芽。 “是……小花吗?” “你长高了好多。” 十七的动作凝滞了,他摸了摸草尖初绽的花骨朵,最后望着天,眨了眨空洞的眼。可能是因为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他葡萄似的两颗黑眼睛也渐渐萎靡成了两条缝,他喘着气,语调起伏,磕磕绊绊地问: “奶奶在你旁边吗?我摸不到她在哪儿了。” “我又忘了,你也不会说话。”从始至终,十七都没把他当一棵草,而总是觉得他是个有思想的活物。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太孤独了,而他有时恰巧表现得有些生机吧。 “她在,她在!她看着你——” 柳闲嘶吼着。 可他终究不是人形,除了亲眼目睹惨案之外,发不出声音,无能为力。 “看不到你开出来的花,好可惜的。”十七的双眼厚重地闭上了,“不过如果奶奶在你旁边,那十七现在肯定是陪着她的,这样也很好啦。” 好烫。 好烫好烫。 人血怎么会比滚水还烫。 柳闲想说话,想回应他,但他是棵没有喉咙管的草。 血液滚烫刺人,枝叶被看不见的火剧烈灼烧,极度的烧伤感让柳闲疼了好几天,过去他辛苦多年才长出来的根被全部烧坏,好在赤色泥土掩盖了它蔫蔫的根,从外表看不出丝毫颓势。甚至它的枝叶极速蔓延,以一种夸张的速度向外伸展,地上尸横遍野,花苞绽放,花瓣洁白,却因沾血而艳红近妖,泥里根须全坏。 “机缘已至,未来你可成仙。”一片漆黑中灰瞳闪闪烁烁。 成仙……成仙…… 成仙? 想起来了,他穿书后的真实身份不是棵草,而是个炮灰,是会成为上仙、实力强劲、风光一时直到最后时刻才不敌主角的厉害炮灰。 若是他能早早成人,然后勤加修炼,这场惨不忍睹的屠杀是否会有一丁点转机?是否就不会看到他们难过? 哪怕是早一刻呢? 要是他能早些当个修士——不,边成一个普通的成年人就好,难道没有救出哪怕一个人的可能性吗?说不定他更强一点,早些时候,还能治好婆婆的眼疾呢! 可是柳闲不敢往深处想。 他骤然想起灰瞳的话,他怕他能成人的机缘,是十七的死,是镇上别人的死;他怕他要开花缺少的养料,是别人无辜的血。 万一归根结底是他害了这些人呢? 开花那夜,系统恭喜他终得善果,随即他就恢复了人形,身上还不知从何处来颇有人性地披着一层白纱,月色下衬得他圣洁如神子。在十七完全咽气的那一刻,柳闲终于能用自己新生的声带发出第一个音节。 “啊……”他颤抖着。 当了这么多年草,他已经不会人的动作了,只是搂着十七,空荡荡地低了好半晌的头。满月高悬,鸟雀清鸣,天气正好,有个人走到他身边。 袖有朱雀纹,玉带钩束腰,走在满是淤泥的道路上却没有留下半点脚印,双目浅灰,微光灵动。 他对柳闲伸出手,笑着对他说:“恭喜你啊。” 终于走上了仙人之路。 柳闲,恭喜你啊。 * 的确是一件好大的喜事。 柳闲想笑上一笑,却因为刚刚化人,太久没有做过面部表情,反应迟钝,笑得比硬挤出来笑容的僵尸还难看。笑不出来,他吃力地转了转眼珠,看着身侧这一只为他悬停的手。 “恭喜你得道成人,此后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 这只手在月华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与夜光已融为一体,闪闪烁烁的是静谧的仙气。 这是一只陌生的手,柳闲在泥里待了这么多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了。 婆婆老了,双手沟壑里夹杂着洗不掉的泥土痕迹;十七年少,指腹的茧不属于学堂而来源于田间,这样的人在祈平镇很多。 而现在朝向他的这一只手,主人身着华美,手饰却素净,其上一无所有,而他莹白纤长的指节,却又让人觉得这双手中无所不有,至少是锦衣玉食,毫无忧虑的一生。 肤白细腻,身坠叮当,看起来就像连手都不用动,就能拥有别人八辈子都浪费不完的财富。简而言之,就是有钱有闲,肤质才会那么白皙柔滑,犹如仙宫娘娘最爱用的瓷器。 “已历化人之喜,祝日后无往不利。初次相见,步千秋。” 他微微弯着腰,朝柳闲伸着手。可即使低下了姿态,他浑身也披着一层神仙似的微光;即使敛下了双眸,他也总让人高不可攀。 有时候,谢玉折回想起这个人,倏地发现,步千秋的确影响了柳闲许多,譬如这副仙子降世般超凡的姿态。可柳闲与这个丝毫无情无念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步千秋的语调简练,温和却不谦逊,让人觉得这世间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米粟,任他差遣使用的工具。和工具产生交流,并非是为了和工具产生感情,而是为了熟悉工具的使用方式,更顺利地对工具下达命令。而人是比凡物更智慧的生物,能完成他更复杂的要求,更何况是柳闲这样顺手聪慧的人。 这有钱先生从月夜中走出来,祝贺了我一件大喜事—— 第250章 这是当时柳闲对步千秋的第一印象。 他没说错,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变成了人,以后不再是一棵只能随风荡来荡去,靠汲取泥巴和雨水营养的草,而是一个四肢健全,能跑能跳的大活人。他看起来身康体健,还和多年前一个长相,好似和变成草前没差的模样,这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可在地下活了这么多年,连字都忘了该怎么写的柳闲,内里早就是一大团泥巴了。 这么件惊喜降落了,这先生看着他却好像还在看一棵烂草。步千秋灰色的瞳孔明亮而澄澈,眼神轻轻掠过柳闲,随后闭上眼,仿佛在感受湿润空气中森中精怪的呼唤。即使没看着他,嘴上仍不忘夸他:“果然,此地脏污也难掩姿容。” 听着却不像是在夸赞容貌。 而后他又唇角下弯,就像身边的血迹和尸体都不存在,始终只看着柳闲。 柳闲转头,却因失去度量轻重远近的能力,与他的手距离太近,初生的双眸差点被人指尖割破,而那先生也没收回手,好在只是轻轻划过。 但眼球这种脆弱得一戳就破的东西陡然被硬物划过,还是很痛,更何况这个人是当了多年草,全身神经都像新生一样敏感的柳闲。不过他全然无心顾及别的,就连正常人该有的反射性的躲避都没有,痴儿一般,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这个有钱先生。 突然挪动的脖颈发出嘎嘣响,很久没用过的声带也钝了,眼眶瞪大就像不要里面两颗珠子了一般,他惊愕地一动不动,在心里重复着一个状似不可能的猜想。 这先生不经意地为他解了惑:“既然是总要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也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柳闲颤抖着指着自己身旁不堪多看一眼的残躯。 那人点头:“我不愿再等了。我用了些小手段,让它提前了。” 愣了许久之后,柳闲才意识到,这刚才还闹哄哄的地方如今静谧得过头了。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除了这一个仙子似的人蒙着满身的月华朝他款款走来以外,所有的生灵都停住了手上的凡尘俗事,连满地的血腥气都侵染不过来。 若非是步千秋主动提起,若非怀里残躯的体温在逐渐随着风被吹散去,他都快忘了这里有过一场撕心裂肺的惨案。可如今风清月明,仿佛屠杀没来过,喧嚣没来过,死亡从未降临,今夜和风微凉,云也不遮,适合与好友举杯对酌,共赏月色。 可眼前之人无异于死神。 因为他说:“我不想让你等,所以才插了手,但你不必担心。” 他把话说的严谨又随意,不是“你不想等”,而是“我不想让你等”。所有他做的事只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并非慷他人之慨,也并未推脱罪责,公正严明。他丝毫不顾忌他人的想法,掌控又漠视一切,好像道德律法于他的束缚如同空气,为完成目的视人如视蝼蚁,可怖。 短短几个字,让柳闲蕴满了愤恨与痛苦的烫血被全然熄灭。外界的声音一概听不见,只有尖锐的耳鸣如晴天霹雳。 如果真的是他……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为了催化了一切…… 那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柳闲刚化成人,怀里搂着小十七的尸体。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张小瓷脸上的两个洞,这儿本来该镶嵌有两颗比宝石还要明亮、比葡萄还要湿润的眼眸。他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会颤动,笑时眼睛会弯弯得像两轮金月牙,如今浓密的睫毛因为血迹凝固粘连在一起,瞳孔破烂成了一团看不出成分的渣,脸上红彤彤的,不是因为喜悦或羞涩,而仅仅是因为大团大团的血液残留,划过留下几条难看又惊悚的痕迹。 抚上小十七的眉眼之间,柳闲紧抿着唇,整个身体随着他脸上血迹的缓缓流下,而逐渐佝偻。片刻他又颠了似的猛抬起头,看着周围被刻意美化后的尸山血海,瞳孔骤缩,喉咙嘶哑,轰隆隆地如野兽嘶吼,毕竟他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了。 最后,他将整张脸埋进十七的衣襟,泪水同整个镇子的血混在一起。 如果步千秋是为了我加速了祈平镇的覆灭,那造成一切的人,其实,是我啊! 他记得从前在地里的时候,十七同他讲过关于地府的传说。 据说人死后会化为鬼,而在人间咽气的那一刻的模样,便是此人变为鬼后的模样,投胎之前,永远不变。若是个好死鬼倒无妨,反正没过多久就能转世投胎;要是死法烂了点,怨气太重成了厉鬼,那得维持多少年残花败柳模样! 再看四周,这镇子里有鬼断手断脚,有鬼内脏如水流一样从肚子里滑出来,有鬼身上无数个洞,有鬼是瞎子。“你不必担心”是什么意思呢?来这鬼地方当草这么多年,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还能为谁担心? 可悲的是,这几个人都没有和他说上过一句话。他们不知道这颗草从前也是一个人,甚至不知道有柳闲这个人的存在,而他柳闲却莫名其妙地给他们带来了无妄之灾。 即使这场覆灭迟早会发生,那又怎能如此? 多一秒钟,便会多一秒钟的希望,有人会长大,有人会外出,有人会归乡,有多了一分的变数,谁敢说未来的一切就是既定的呢? 是我害了他们啊。 步千秋并不惊讶柳闲的崩溃模样,他温柔地看着他,顺了顺他散落满肩的长发,安慰说:“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忧愁,也无需自责。作为好心助我的回报,他们所经受的一切,我会如数交还给这群人。” 第251章 他清凉凉的话音刚落,耀武扬威戮尸泄愤的蛮夷突然变了神色——柳闲这才注意到他们的身躯一直被固定了。微风化作利刃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割出道道几寸深的裂口,鲜血汩汩地从里头冒出来,他们的喉咙管像被钳子死锁住的一样,发不出哪怕些微的声音,只有猪肝色涨红的头颅上大块大块的汗、苍白皲裂的嘴里不断涌出的血迹和抖似冰浸的身体能看出他们正经历着极端痛苦,可总有点什么东西吊着他们的气,怎样都死不了。 一场虐杀之后的另一场虐杀,分不清两者谁更恐怖。 “和我走吧,柳闲。我知道你的来路,也看得出你的去处。你唤我一声夫子,我传授你一身技艺,未来你需竟之事,做的会轻松很多。” 来路与去处...... 柳闲的大脑已被搅成一团浆糊。 难道这个心理变态不仅实力非凡,甚至知道有关他的糟心事? 柳闲原以为自己生来就握有满手的好牌,在原先的世界里,他还曾多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打趣过。用两只手指随意拎着个酒杯,其中淡金色的液体摇摇欲坠,他们笑着朝柳闲手中的清茶一碰:“柳闲,我瞧您这出生,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要是再坎坷点,和亲哥哥争个家产,被未婚妻当场逃婚,搞不好还是个总裁小说男主的配置。” 他爹是商圈巨鳄,娘是科研大拿,除开见不到爸妈和被自己的亲哥提防针对之外,即使穿书前的生活偶有瑕疵困顿,那也是顶好的生活,柳闲从来都觉得自己人间最幸福。 可这样的出生花光了他全部的运气——或许甚至给他扣成负了的吧,亦或者是想在打个巴掌之前给他个蜜枣,幸福人生在莫名其妙被雷劈之后全部结束了。 而后生活一路的滑铁卢,开局一棵草,原来世界的痕迹全被抹除,系统说他是个重要炮灰,却要杀了主角阻止世界毁灭,天,这到底是主角还是炮灰该干的事!? 然后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从草变成人的心愿,能踏出炮灰第一步了,却又是在这种场景之下,在害了一镇人的前提之下。更荒谬的是,眼前这个间接的罪魁祸首,言语间竟隐隐约约地流露出“我是在为你好”的糟糕语气,让一切的罪孽在他的心上如烙铁镌刻不熄! 而这个人还说,要传授他技艺。 瞧,原来不论是哪个世界,日子都这么没差的荒唐。 就因为步千秋的一句不愿意,边关的骚乱变发生的如此快,蛮夷的侵略行迹便畅通无阻,顺利快当地抵达了祈平镇,烧杀抢掠便至,死亡的阴霾便沉,小孩还没练成保家卫国的枪,一切的可能性便被加快的时间全然砍断。然后他又用初春反常的一场大雪把一切掩埋,人命比棋子的重量还轻。 此人手腕通天看起来像神仙,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而他自己是个谁也不如,连路都不会走了的凡人。柳闲恶狠狠地盯着他,却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像没事人似的,步千秋兀自念叨着:“闲字不好,改名为兰亭吧,没有特殊的意义,只是更适合你的命格。” 而后他牵起柳闲紧紧拥住十七孱弱身躯的手,一锤定音。 许是因为人总会忘记痛苦,柳闲早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跟步千秋离开,还当真恭恭敬敬地唤了他无数声“夫子”的了。他只是知道自己多了一个更常用的名字”柳兰亭”——所有人都这样叫他;他只是发现自己背上多了一道大裂口,就像什么被挖掉、什么又被禁锢了似的;他只知道自己总是做不到,总是反抗不了。 之后他勤修剑法,四处历练,顺风顺水,等到身上地每一块肉都属新生,每一根骨头都是打碎重结,身边每一个人都死了变成一堆烂泥之后,他受了雷劫,一举登天,长生不老,他在仙人呆的地方又遇到步千秋,他的恩师,掌管天命簿之人,在拥美景之地和这位尊敬的长辈团圆。 不过不消数日,他就回到了人间。彼时天命簿上又落下一笔,“上仙领天命常驻人间”,干了许多受人唾弃却又碍于仙力强威之下不能反抗的烂事,屈辱像氧气一样在身体里充斥了千年。而后一直到他入春山、历酷刑、割魂而魂散、犹如死而后生之后,他才觉得身体里缺失的某一部分,慢慢回来了。 至少刚才,他想起了这段往事,朝这位“恩师”举起了剑。 自从步千秋对他说出“跟我走吧”这四个字以后,柳闲的生活天翻地覆,走上了炮灰的正轨。四个字像魔咒一般,从前他如何都反抗不了。 而他突然又想起来,这四个字他也对谢玉折说过。 他同样也是不怀好意吗?他有资格说自己对小玉而言是个好人吗?亦或者说……如今他偿完当年的债了吗? 千年过去,如今风浪已历太多,可回忆起最初之事和步千秋面对面,血仇带来的波澜也不轻。 “夫子,拜托了。”朝步千秋恭敬地弯腰拱手,他心里想的却是夫子也到了该羽化的时候了。而步千秋并未第一时间回应他的话,却是垂眸睨着他: “想用我教你的东西杀我,兰亭,你做得到吗?” 不是试探,也不是威慑,灵泉的水咕咚咕咚,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好像只是单单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和在一场无足轻重的考试中,老师好奇他的某位普通学生是否做对了试卷上的某道难题一样。 第252章 是了。 步千秋肯对他不设防备,全心栽培他,其根源并非是因为对柳兰亭这个人的偏爱,而是源于对自己实力的无限自信与依仗。 他觉得,柳闲杀不了他。 柳闲自己也清楚,单凭一个炮灰命,怎么杀得了真神仙? “没有,”他笑着摇摇头,掬了一口灵泉清水,对着破碎的水波理了理发冠,点一滴水滴于眉心: “夫子,我知道,您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您手执天命书,能看见世上多数人从出生到死去的命数,看的见万事的发展轨迹,那您应该也能看得出,我从来没有要杀了您的想法。” 细听总是觉得他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他没有回答是否能做到,只是模糊地说了一声“没有”,他否认了要杀步千秋,却没有否认是否想要他死。 步千秋无声地动了动唇角,看起来全然没把这段话当真:“这几天,我翻看天命书,突然发现与有一个人的命数我看不清了,这样的怪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他缓缓地说:“从前我看他,发现他是个风光无限的命,气运之子,建树或许会比你我高;后来你出关,我见他成了个必死的命,死法还不轻松,心中不免惋惜;可由我观察,他承你一剑,身受重伤之后,非但没死,还让我再也看不清他的命了。” “纵然你实力有减,也不该杀不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孩。” 步千秋的眉眼依旧柔和,语调也温柔,只像是在闲话家常,但被诘问的柳闲可就不好受了。空气骤然缩紧,喉咙管像被泥沙堵住,柳闲听到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说你必须杀了他,天命书上亦有笔墨,所以我从来不疑有他,方才还在同你演戏,假装对你动手,想把他逼急了,引诱他来到灵泉,帮他突破境界,我好奇他的力量能被激发到什么地步,愿意帮你。但你告诉我,他身上,凡尘的烙印,去哪里了?” 已经是接近质问的话语,就像神的怒火下一刻就会从天劈下,千万座城池也会在刹那间被神罚击倒。 柳闲早有预料会听见这个问题。 虽然这一次步千秋对他下手是早有的谋划,但却不该发生在这个时机。步千秋腰挂的鞭子和写有“谢玉折”名字的字条绝非假象,此行为杀谢玉折绝对为真。 而这个问题,就是步千秋想要谢玉折死的真正原因。 步千秋允许强者的存在,即使那个人已经能与他平分秋色,甚至强于他,但这个人必须满足一个要求—— 他的灵魂深处,要有凡尘的烙印。 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无论生死,灵魂上总有凡尘的烙印。这彰显着这个人不会超脱三界,是凡尘俗世中的人,会受到天命书的掌控和约束。只有神仙身上没有这种烙印,而柳闲因为没了仙骨,身上也有烙印;他从前只见过一个这样的神仙,既是步千秋。 而谢玉折没有。这就意味着步千秋看不清他的命数,看不清与他有强烈关系之事的发展轨迹。 步千秋手握天命书,不允许有一个不受他掌控的人存在。 见柳闲迟迟没有回应,他一贯平常的语调里染上了几分失望:“今日本该是他大成之日,可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只能摒弃约定了。正好他快到了。” “境起。” 轻飘飘得就像人命。 两个字落下之后,整座有界山突然被黑色的结界笼罩,天空中出现了大大小小无数只凸起的眼睛,把原本的蓝天白云吞噬殆尽,视野里只残存着惊悚诡谲的数千之眼睛! 它们灰色的瞳孔闪闪烁烁,眼白处遍布着深黑的血丝,除开眼瞳中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光亮,一切正常的光芒全都消失,而灰得了无生机的眼珠正在急速转动,和无数只藏在丛林里的巨兽正在寻找自己最心怡的肥美猎物并无差别! 看来谢玉折在步千秋心中的分量已经不容小觑,他竟然直接放出了死招,“千目”。 这些眼睛,不是法术拟造而出的幻象,而真真切切地是步千秋的眼睛。 这是他想杀一个人时,最万无一失、也最能让人怯懦的招式。 他要谢玉折死,也要警告妄为的柳闲。 真正的神灵亲自用真正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孕育出地每一寸草木,福泽深厚,可惜人世间没有生灵能够承受他的直视,无论尊卑贵贱,无论法力高低,目光所及之处,绝无活物。 刹那间有界山上所有的活物都变成了无机的灰土,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成了死气沉沉的焦烟,青山变成了光秃秃的土丘,灵泉里血和黄沙混杂,柳半仙凭着剑意护身和步千秋刻意的怜悯还撑着一口气,剧烈的压强却逼得他连连蜷缩身体。 血往头上冒,从七窍五官里溢出来,而双脚却被连连往下压,脚印嵌进泥里拔不出来,这才是真正神仙该有的实力,就连负有“天下第一”之盛誉的柳闲也难以顽抗,而此时不知在何处的谢玉折......谢玉折能活下来吗? 他能。 看着山腰处暴起的剑气白光,柳闲强抬起手,摸了摸眼角的血痕,吃力地直起腰身,歪歪扭扭地站定了起来。 步千秋手执一杆柳叶笔,在捧着的无字书上写写画画。他应该想趁谢玉折暴露在他的真眼之下的间隙,将他窥破,写入天命书。 一切尽在掌握,他并不在意柳闲的小动作,只是提醒了他别做无用功:“法力在注视之下无效,不周亦不在身边,你的心剑虽强劲,但没用。” 第253章 柳闲愣了愣:“法力无用,心剑也无用,我明白了。” 步千秋点头道:“等谢玉折死之后,我会原谅你。” “我明白,夫子您明白吗?”柳闲抬起了手,眸光指向远方,突然大笑了起来。 步千秋手中的柳叶笔抖了抖,划出一条难看的曲线。 “哈哈......这一天,夫子,您明白我等了多久了吗?” 柳闲虔诚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笑得癫狂又恣意,满眼都是兴奋的凶光,他的声音刺得想把人耳膜戳破,高兴得和小说里的反派将要成功时一个模样! 似是有所意识,步千秋眸色一凝抬手想要控住他,可柳闲疯狂的动作更快! 咔嚓! 来不及了,柳闲用五指直接往肋骨处用力一按、一挖,鲜血飙了他满身,刹那间居然有一根骨头出现在他的手上! 他、他把自己的肋骨......拔出来了。 破了个洞的衣服被血粘连在皮肉里,胸口处一个大大透风的洞,柳闲一只手握着自己亲自拔出来的肋骨,另一只轻轻捋了捋挡住视野的碎发,嘴角咧着大大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叫人反应,他直接用血淋淋的骨头劈向了步千秋手中的天书! 人骨在疾风中刺出破空响,血液凝在骨身成为冰晶,一柄血色的剑竟然就这样瞬间凝成! 出剑速度同光速一般让人招架不住,剑宗凝聚千年心血,成就最极致的一剑! 刺向步千秋的身形如同鬼魅,他的话却不慌不忙,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 “有一天,我陪谢玉折拿到了一柄属于他的剑。那时候他问我,我的不周是怎么来的,我没有告诉他。我看过天命书,上面对我的剑的描述只有廖廖几笔,连夫子您也只是以为,那是我在不周山上走了机缘。” “真及时啊,谢玉折。”他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一路飞驰而来的青年。 他知道谢玉折死不了。 在他刺死谢玉折完成任务之后,他拒绝了系统说可以送他回家的提议,而将它换成了:把谢玉折的名字从天命书中划去。 在原定故事的结局里,谢玉折本就会成为超脱三界的人,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并不会导致世界崩坏,需要费的心力还比送柳闲回家要轻松得多,系统当即帮他完成了这件小事。 而步千秋的强悍来源于对凡人的绝对控制,但他控制不了不存在于天命书上的人,若要与这种人对抗,只能凭武力。可他法力虽强,太久没遇到对手,早就疏于习武,若真论单打独斗,不一定比得过从不懈怠的谢玉折。 这正是柳闲想要看到的。 眼睛笑成了狭长的一条,此刻他的美人面就像罩了层笑鬼的面具一样恐怖,脸上三个大大的半圆弧,比天上密密麻麻的灰色眼睛还要让人恶寒。 “当年我拿着一根木棍闯进妖山,那山上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恶臭的味道熏得我连连吐了三天。” 柳闲清水一样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至极,瞳孔里充斥着骇人的凶光,他大笑道: “哪有机缘?凭木棍怎么活七天?我的不周......我的不周.......是我在狮虎兽肚子里走投无路的时候,拔掉自己的肋骨,吸了满室的尸气,用妖血锻出来的啊!” “夫子,一个剑修,行于世间,身上岂会无剑?” 与步千秋同行时,他不许柳闲佩剑,毕竟心剑他能用法术压制,而实形的剑不行。柳闲从来都乖乖照做,可旁人不知道,他不常以不周出剑,不是因为他藏锋,而是因为,不周压根不是凡物所制,而是他的骨头。 过往的那些年,他或勇法术召唤出剑身,往其剑注入剑气;或是用上后来学会的心剑之法,而不周的真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有很多好处。 比如现在,他身无佩剑,用不了心剑,到了不能用法术将骨剑召唤出来的境地,那就从身体里挖出来也好了。 只要剑在,他就永远不会输。 “你疯了!” “师尊!” 步千秋的怒喝和谢玉折的呼喊同时出现。 步千秋囿于人形,且耗费了些注意力在书写之上,此时竟一个没有防备,手中的书被剑刺破挑走,眼看就要飞到柳闲手上,他立即掐诀起势,想要将东西夺回来。可谢玉折已疾行而来,虽然心中焦急,但他仍非常理智,并未第一时间冲向柳闲,而是拔剑阻挡步千秋,凝起结界想要尽力为柳闲多拖延几秒钟! 步千秋冷哼一声,抬手把他拍开。 千目仍旧死死地盯着他,谢玉折的五脏六腑已经被巨大的威压逼成了几个小块,血液已经凝固,意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后,他知道这次自己可能真的会死。他的脸色煞白,不知道柳闲意欲何为,但他帮他就是了,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 他凝聚起自己全身的修为,毫无保留地主动朝步千秋刺去,换来了他片刻的分神! 而另一边,有了谢玉折相助,不周已经带着书回到柳闲身边,可他没有停下。 剑尖正对着柳闲,已经快以危险的角度直接刺向他,可不周竟然还没有减速,这柄剑曾与柳闲为一体,用起来真真行云流水,它的速度极快谁也阻挡不了,于是柳闲抓住步千秋抵挡攻击的这个间隙,欻啦! 步千秋原以为,就算拿到了这本书,柳闲也干不成什么事。他没有仙骨,天命书在他手上和故事会没有区别。可是,可是—— 第254章 这柄剑带着这本书,直接刺入了柳闲的心脏! 这一刻他绝对自由,拥有了控制自己生死的能力。 谢玉折周身的结界碎了。 或许碎的并非他的结界。 双手哐当垂下,他看见剧烈的蓝焰突然从柳闲胸口的破洞钻出,那柄骨剑猛地凝聚起剑气包裹住他的整个身体,破开的白光把天上的眼睛都逼得闭上,无可阻拦! “拦不住的,那是死剑诀。”步千秋愣了片刻,仿佛在呓语,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死剑,因剑而死。 施法者需是剑术大成,遇绝望之境,以本命剑插入心脏,以灵魂为打火石,燃起神也灭不了的蓝火,烧毁火焰包裹的一切,包括修为,包括灵魂,包括往生。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法术,但他自诩了解人心,从未想过世界上最惜命、最爱剑的柳闲,会把这个诀用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从前柳闲无论处在什么境地,都会给自己留一线生机,他舍不得死,亦或者说,他在和命赌气,为了争这一口气,执拗地不想死。 而现在柳闲是要带着这本摆布命运的书去死。 算错了致命的一步,事态已经无法挽回,步千秋收了手:“你的剑,大成了。” 此刻,上仙的剑,大成了! 悬浮在空中,柳闲心满意足地望着天。 他的声音随着血液的燃烧越来越空灵,越来越不像人间的活物,他笑着说,好像在为自己立碑:“纵然这样说有些狂妄,但在这个人间,若论用剑,往前千年,往后千年,天上天下,依旧只是我,一人为尊。” 源源不断的灵气从身体里冒出来,多到已经凝成了冰晶,他对俊朗的青年勾勾手指:“小玉,过来。吸收我的修为,这东西这么宝贵,不能浪费了。” 谢玉折当然早就过来了。 但他更过分,他已经走进了火焰中,用已经比柳闲大上一些的体格,紧紧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可既然步千秋说阻止不了,那他也阻碍不了他们了。 柳闲已经无力将他推开,只能皱眉说:“让你靠近,没让你紧挨着我。” 谢玉折小声说:“你活着我才活着。” 柳闲摇摇头:“听着我们不像要死了,而是你在朝我撒娇。” 谢玉折笑了:“嗯。” 他早想过了。他和师尊,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死掉,都是非常幸福的结局。 眼前就是他希望的结局之一。 柳闲倒在他怀里,破碎胸间竟然一点血都没有流出来,这让他有些诧异。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学过的那半点医学知识——人在受重伤时,大脑会不要钱似的分泌多巴胺,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感觉到疼的,所以他现在感觉还不错,甚至有些飘飘然,所以一切都可能是幻觉吧。 不是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地回顾这一生吗?他用力眨了眨眼,又用力闭上,眼前却还是空落落的一片,并没有。 那好吧,他想着,那我自己来回忆。 可第一时间钻进脑海里的,却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一生。 从前的事,太多太多,来不及想了。 单论谢玉折这一世,他满月酒时,他爹娘宴席之上被人下毒,还好当时他蒙着面坐在一旁,阻拦了就要动筷子的二人,没死。 谢玉折三岁,由管家带着出门看灯会走丢,小孩一个人走了十里路,还好撞见他义父柳大人在一旁猜灯谜,没死。 谢玉折五岁,被彪形大汉绑架,丢到了不知哪个地方,皇帝派出去的人如何都找不着,国师盛怒,以卦卜之三夜,遂寻得,没死。 谢玉折十五岁,小将军骁勇善战,被困山中,虎围狼包,敌军环肆,必死之局竟如得仙力一般,奇迹生还。 谢玉折十七岁,拜乞丐为师,亦步亦趋,无命不从,而后被自己亲师父一剑刺死,复而返生,寄养于天不生门下。 至于他活过来之后的这些年,柳闲不清楚,也因此柳闲很开心。 从前的每一次转世,谢玉折短短的一生都能一眼往到头,而这一次不是。 从前你因我而惨死,如今我便护你周全。你已从悲剧的轮回里走出来,成了真正独立的一个人,前路都是万千有趣的可能性,别人轻易猜不透了。 有人说他早该放弃的,说他一身反骨一身愚钝看不破也放不过,明明能肆意风流个一千年,却为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现的人,硬生生把自由拖了一千年。 他早该知道穿书小说里的happy ending是不存在的。就算那些人在剧情中穿书成了炮灰,但他们实质也是他看的那本书的主角,无论是咸鱼还是斗士,最后都凭着善良而坚强的精神、克服万难也要帮助他的爱人和亲朋得偿所愿。 而他事到如今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奸佞小人丑事做尽,明明是阴沟里的蟑螂,却披着人间最华美的皮囊,多少人恨他,又有多少人恨自己杀不了他,也就今天干了一件好事。 天命书……他垂头看到,这破书已在他的怀中燃烧成灰烬。 以后不止谢玉折,所有人的命运,都不会被另一个人肆意摆弄了。 他记得穿书之前,原文这样写他:“彼时废仙柳氏来战,死于谢玉折剑下,谢玉折飞升为真仙。” 而今日过后,虽然他也不会青史留名,但好歹这一千多年浮浮沉沉,最后总算不会化作这本破书里的几个字了。 第255章 他模模糊糊地也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浪荡了老半天,差点死了。 走到终点时,浓烈的腐臭味把鼻腔塞满,磨人的蝇虫飞声震耳欲聋,他看着眼前堆成山的断肢残躯,放松地笑了声。苏子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他活了一千年也没放下心中的执念,如今看着这堆惨不忍睹的躯壳,他反倒觉得亲切无比。 他闭上眼,不再刻意用力支撑自己,任由身体硬挺挺倒在白骨之上。上仙命硬,头骨和利石相撞也不觉得疼,他只惬意地瘫倒在万人枯骨之上,慢悠悠地喘着气。 他望着天,天居高临下,看他干巴巴地面对自己的狼狈。 身下都躺着谁呢?仇杀之人、自缢之人、误杀之人、夺权失败之人、巨债难赔之人……尸体不会走路,在这儿躺着的骸骨大多都是被人搬过来,也算是有人送终。可独独没有像他这般,自顾自走到这个家。 柳闲看着自己这双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这双手执剑抚琴,品茶折花,雅韵风流皆行之,如今打算用来为自己挖坟,于是从尸堆里扒拉出一根结实的骨头,嘶着声音说了句“对不住”,而后手一用力,硬生生把它钉进了脚边的软土上,刻上“柳闲”二字。 中二病突发,觉得自己是被系统多次忽悠的大傻x,是世间最无关紧要之人。于是他决定用对这个世界有意义之人的骨头来介绍他这个无意义的终将吹散的尘埃,他觉得这个是未来的废仙柳氏此生莫大的荣幸与僭越,是对不知名姓的尸骨最大的冒犯与侮辱。 若不是手腕真真切切在疼,他都快以为这么多年不过都是南柯一梦,而他早就被那道杀千刀的雷给劈死了。 他本来要睡着了,可刚刚来了个抛尸的书生。一边挖坑一边骂自己的姐姐,他便睁着空洞的眼睛猜测书生的动作和长相,饶有趣味地“看”了许久,感叹这人间果然多的是白眼狼。 不久后书生也走了,他享受着失去的乐趣,正阖眸假寐,身边又突然多了一个活物,发出哈赤哈赤咀嚼的声音。 灵力所剩无几了,基本的感知能力还在,他知道那是一匹狼。或许是常年待在阴暗偏远的乱葬岗里,只能捡一些烂肉吃,这匹狼很瘦小,眼睛却明亮。 柳兰亭正是这陈年乱葬岗新增唯一的活物,那匹狼用粗粝带刺的舌头舔他的手,让他一阵一阵地疼。 他懒洋洋问:“小狼,你饿了吗?” 小狼“嗷呜”一声。 柳闲环顾四周,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的肉是这里最新鲜的。” 小狼摇着尾巴跟着他走到另一侧,再“嗷呜”一声。 “好吧。”柳闲拍了拍这匹狼毛皮撕裂的爪子,想到这也算是唯一来给他送行的活物,不由得心软道:“我有点怕疼,所以你不可以现在就来吃了我。等我死了,你再饱餐一顿,怎么样?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当我送你的礼物。” 小狼这次没有叫,柳闲睁开眼,发现它已经不见了。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好歹天天锻炼,肉质紧实,你怎么还嫌弃起来了呢?他大惊失色,差点气得不想死了。 他正计算着要不练套太极拳之后再去死,让肉更好吃些,没想到那小狼又一瘸一拐地跑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块腐肉。 …… “给我吃啊?”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 “嗷。” 柳闲生无可恋地闭屏住了呼吸。那狼把肉丢在他耳边,一边嗷呜嗷呜,把肉推给他,一边一个劲地用头蹭他。它的尾巴摇得很欢,给柳闲脸上又多溅了几滴血。 “我才不要。” 柳闲颇嫌弃地摆摆手,越是不理他,它的嚎叫就更加悲哀。 如此良久,狼嚎已至嘶吼,他终于不堪其扰,一手握住扰人的狼嘴,“怎么连死都不让我清净会儿!” 柳闲竟从这匹狼的眼睛里看出了满满的委屈。难道在它的脑子里,狼要死了,无非就因为饿了,它给自己叼食物来,是希望他不被饿死? 那是柳兰亭在人间的第九百九十七年,他不想再活下去了,可是这匹狼烦得要死,一直在旁边嗷嗷叫,他根本死不了。 “之前我有个徒弟来着。”柳闲拨弄着那块腐肉,开始讲故事:“但他们说他私练禁术,意图弑师,我还没同意,就给他推上绞刑架,刚十七岁,死了。刚死,尸体就烧化了。” “那个月我本来该在他身边的,但有个人请我除妖,我弄完回来,顺道带了点小玩意给他庆生,结果看到他死得脸灰都没剩两滴。那几个大师还说他是叛徒,这些事捅出去有损修仙界风气,连个衣冠冢都不让我立,说我名声好,这样做太丢面儿了。” “就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柳闲舔了舔干涩的唇:“不过我动作还蛮快,已经为他报仇了。待会儿就有人来抓我,所以我要先自己死死。” 小狼还在嗷呜叫,用鼻尖碰了碰他的眼睛和手腕,像是在鼓励他。 天哪,太吵了,不想死了。 于是柳闲爬起来,把这只狼带回了家。 这是他过的上一次生日,和一只小狼在一起,他不怕养狼为患。 而再过的下一次生日,就是谢玉折为他下饺子,送了他一柄短刀。 回过神来,谢玉折在他身边,不过这次,他真的要死了。 第256章 活了这漫长的一辈子,柳闲并不后悔。 但若是有下辈子,做颗草也好,做个小强也好,若能有幸成人,他不要浪荡纨绔,不用将忧愁和烦恼抛之于九霄云外,不用有幸游山玩水,不用坐拥香车美人,只要不是炮灰,也不是主角,是个在书里不会拥有名字的甲乙丙丁就好。 柳闲想过平凡而毫无波澜的一生。 他不想拯救世界了,不想有壮烈的使命,不想和各路神魔打交道,不想做美人,不想当剑仙;他只想脚插在农田里被日光晒得黝黑,操着一口只有乡亲能听懂的方言,手上的茧来源于生计而非生死,身上的汗是为吃食而非修炼,他想做人间最普通的一个,千万别和这些千古留名的好事烂事扯上关联,且一些吊桥效应和养育之恩带来的爱情,也不要为好。 仙人以身躯为引,满山的灰土为碳,这场火是决然熄灭不了的。先前步千秋用他的眼睛封住了整个山头,光照不进来,阴火只会越燃越旺。 熊熊烈火中,谢玉折裹着他,柳闲一点痛楚都感受不到,甚至感觉和睡觉没区别。天命书已毁,所有的火焰都被谢玉折吸收,他抚上他的双眼,头一次,毫无防备地笑了,用口型问他:“很疼吧?” 他知道他该把谢玉折推开,让他好好活着,可他没有力气,又欠了谢玉折一笔。 欠祈平镇的,我还不完了;欠你的,我也只能还到这里了。 如果有下辈子,再说吧。 失去心跳的最后一秒,他在火里是这么想的。 第117章 死后流程 这是与柳闲重逢前两年发生的事。 谢玉折是世界上最害怕柳闲死的人。 柳闲, 天下第一的剑客,唯一知名的神仙,美人榜排名第一的男人…… 他是他小时候常粘着的哥哥, 他的师尊,与他轮回多少世都互相牵扯的人。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见过他,第一次分别是在十二岁, 重逢于十七岁,如今二十三岁,已经六年了。 这个人是懒散的、吊儿郎当的,也是可靠的、举世无双的,一柄绝尘的剑,一双惊鸿的眼。谢玉折很少有绝望的感觉,小时候他要保家卫国,后来他要为亲复仇, 再后来想帮助柳闲,一直都活得很有盼头,所以直到柳闲消失之后,他才发现在他身边时,自己什么都没怕过,而后便惘然了。 他早就弱冠了,这一天亦是他生辰, 可他并不开心。柳闲不在之后,从前他说的“等你及冠就知道了”“等你及冠了再告诉你”, 全都不作数了。 就这么突然一天,他的名号从“小将军”变成“上仙之徒”, 再变成“玉折仙君”、“檀宫宫主”,再也没有人提醒他他彻夜不歇的练剑会伤了身体, 没有人问他今日过的是否舒心,没有人约他伴雪景饮茶,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说“这是我的弟子”。 玉折仙君刚处理完宗门要务,如今正在忙里偷闲。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绳,那绳没了主人的血肉滋养已经暗淡褪色,没有分毫色彩。 这根绳子……是柳闲刺他一剑,离开之后,不小心落在他身上的物件。即使这么破旧了,从前柳闲仍一直把它戴在手上,看起来十分重要。更何况这是柳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谢玉折一直好好珍藏。 而且,他如今已经知道这东西代表着什么了。 师尊没有死。 仅仅颓唐了片刻,谢玉折便离开禁室,移形去了檀宫新建好不久的高台。 有了这高台…… 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只要有了这个,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他的。 檀宫之中突然升起狂风,周围的小弟子却怎样都看不清风暴正中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已经并不好奇,甚至远远得就躲开了。 无非就是宫主啦。 宫主又下地狱啦。 高台未建之时,宫主整月整月地外出,就像是要跑遍天似的忙碌,且每次回来都满身的伤;高台在建之时,宫主神出鬼没,整天把自己关在禁室里,而里头偶尔会飘出药物的异味和法咒的砰响;高台建起之后,宫主便不往外跑了,也怎么在禁室里呆了,而是干起了更恐怖的事——下黄泉。 每次一去就是大半天,双眸明亮就像有大好事要发生,而后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两只眼睛又像遭遇了灭顶之灾一样崩坏,让人觉得他又只是发疯白跑了一趟呢。 没人知道宫主下去干什么,但次数太多,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有谣言说,宫主是想在黄泉里捞个人出来,复活往生。 可他的两位恩师,上仙同顾宗主正安心云游呢,与宫主相熟之人,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之人,有谁死了呢? 此时,谢玉折割破了手,用血液在剑身上划了个符咒,而后紧握着剑朝高台劈了下去。一阵狂烈罡风之后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深黑裂缝,阴湿的风从里侵染着人的骨髓,百鬼惨笑叽叽喳喳,仿佛有庞大的污物就要进入人的灵魂。 而谢玉折收剑点地,刹那无声。 他的手掌有着和年龄毫不匹配的粗粝,其上不仅仅有多年习武的茧子,更是有数十道狰狞的长疤痕,积年未消。 倒不是消不掉,上好的药膏就在手边,他没有用。他盘算好了,故意把这些疤痕全都留下,往后等回到了柳闲身边,就不经意间让他看到,再为他眼里出现的别的情绪窃喜。 第257章 只是这么点理由而已。 他一跃而下,鬼门随即关闭了。他走在黄泉水畔,轻车熟路地走向一座小楼。小楼看起来很不显眼,门也是紧锁的,其中静谧无声,了无生气。 他帮鬼太子傀祸离开修罗观,日后再助他找兄长报仇,傀祸自然也有所回报,助他办成了这件事。这是他和鬼太子的交易,他们各取所需。 谢玉折突然想,如果柳闲在他现在的处境,会怎么做呢? 他比我强得多,他不用走这么多弯路,应当是直捣鬼王宫,挽一个漂亮的剑花,与鬼王的大军鏖战一番,而后将剑锋抵在他的脖颈之上,笑嘻嘻地说;“在下有事相求,鬼王大人愿意帮我吗?” 念及此,谢玉折微微笑了,他轻推开小楼的门,仿佛不想打扰谁人安眠。 这是一间没什么装饰的空屋子,但墙皮上却贴满了黄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符咒,迎面能看到一尊脸已经模糊不清的菩萨像。其下的沉木柜台上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没有贡品,香炉里的香也已经燃尽许久了,显然没人打理过。可屋内缺干净整洁,看不见一丝灰尘,和处在三界角落的鬼域格格不入。看起来,这房子的主人常来此地,没什么信仰,只是做做样子。 但其实这些东西,都不会被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进屋的第一刻,看到的应该是,屋中心那一个巨大的冰盒子,和其中……一具冷冰冰的的好看皮囊。 那是柳闲的样子。 那盒子并非棺材模样,而仅仅是一个长方形的寒冰盒子,就像盒子主人不承认死亡,只是把睡美人放进去冰冻起来了一样。 柳闲在里头睡得很香,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轻轻阖上,嘴角还残存着一抹温柔的笑,就好像生来无忧无虑,未经沧桑。 可他又不像柳闲,他们长的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躺着的这个东西,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的笑僵硬死板,勾起的嘴角和别人刻意用手提上去的并无区别。 但谢玉折似乎全无意识,他一进去便跪坐在了他睡着的盒子旁,一手搭在盒子边,垂头看着他,唱起了不知哪一世的小时候,他在路边乞讨时,向歌姬学的江南小曲。 “都道是大雪初霁见新年,怨只怨凡尘与君不相见,君劝我莫生贪嗔,恨耶、妄耶、念耶,皆随云散,拈花把酒笑看寒山也。” 他声音越来越低,吱呀呀的调情调被他唱的不知是什么音。依稀记得,好像他第一次去醉梦长,楼下的那位歌女,也是唱的这个曲,真是宿命。 他抚上那张脸,慢慢勾勒他的棱角。 柳闲,你在做一个美梦吗? 你梦到我了吗? 神仙是没有梦的。所以你不会梦到我。 不过你也不是神仙了,作为凡人的你,会梦见什么? 水云身小池边经年不败的梅花,不周山上终年落的雪,杨徵舟亲手制的各味良茶,团圆夜的灯,云娘的流心糖糕?杨老板说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那我不出现在你的梦里,你就不会伤心了吧。 你知道我日日思你,无法入睡吗? 他轻轻抚摸着被他戴在手腕上的这条快要断掉的绳子,喃喃地唱着:“欲问君时处何处,欲问君何日归家,欲问君如何生不得贪嗔?” 师尊,国师,哥哥,柳闲,你怎么舍得。初见时你怎么舍得装作不认识我,如今又怎么舍得弃我而去?我们同是人间的异类,依偎在一起,你怎么舍得躲着我,留我一个人? 好在,今日之后,无论如何,我总能找到你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灵流喂进了“柳闲”嘴里,把红绳郑重地系在了他的手腕。 * 而这是两年之后的事。 远方似有仙境,薄雾迷迷蒙蒙,浓云朝柳闲伸出一只勾人的手,他搭上那只手,浑浑噩噩地跟着走,恍然间他觉得,此行终处有家的气息,于是他睁眼了。 原来人死了之后,这么快就能入轮回?我还没睡够呢。而且为什么那些传说全都没起效? 比如黑白无常来接人、站在望乡台上看亲友,他一个都没经历,就要开始下辈子了? 鬼域的工作人员搞什么鬼。 柳闲刚有点意识就气愤地直坐了起来,却被周身的寒气冷了个哆嗦。 而后他迷迷糊糊地,一边用衣袖擦眼眶流出的液体,一边细细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明明已经做好了死后变蟑螂、之后慢慢轮回的准备,可他现在还是人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亏,流程没走完,休息还不够,就要开始新的一辈子,还直接就是大人模样,不仅不会经历孩童的天真,出生点还这么的诡异。 他身体僵硬,便想折点寿再算一卦,旋即打住——他这新一辈子可不是长生不死的命,要珍爱生命啊! 不对,我怎么还会算卦?还有前世的记忆? 柳闲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有根彻底断掉的红绳,登时跳了起来。 而后他长舒一口气,熟练地召出一柄小剑,凛凛的剑身倒映出自己的脸,体内的灵脉也和从前别无二致。这、这玩意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啊!! 这根绳子是他的命绳,它断掉证明他的确死过,而如今他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只能说明一件事—— 第258章 他复活了。 可这和他之前的身体又有些不同。 如今他耳聪目明,非常健康,双目没有半点被摧残过的痕迹,他从来没有独独用眼睛就能将世界看得这么清楚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从千年前化人那一刻起步千秋就给他灵魂打上的特殊烙印,宗师压制着他的东西,也消失了。 这竟然是一具崭新完好的身体。 来不及想太多,柳闲只想知道,既然他没死,那谢玉折呢? 他仔细打量着周遭的符咒,看清之后,轻笑了一声。而后跨出冰床,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垂下的一只手握着断绳,另一只手执起桌案上已经潮了的香,慢条斯理地插进香炉里,道: “见过神仙娘娘了。” 他已经有了想法,于是直接走出门去。 刚踏出去一步,眼前忽的一闪,便直达了灵气充裕之地,应当是上修界。还有些不适应突然的光亮,他眯着眼,坐在树荫下歇了会儿,就看到有个朝自己款步走来的红衣青年。 果然来了。 他仔细盯着来人,笑叹了一声。 谢玉果然还好好活着,没有让他失望。 不过,这么大阵仗,是要搞什么鬼?他静观其变。 而谢玉折手提着个玉匣,身后小步跟着不少白衣修士,或胆怯或忧虑,独他是明艳的一抹红。柳闲鲜少见他穿这样艳丽的颜色,虽有些别扭,但也格外好看。 等谢玉折走近后,跟着他的修士们像是提前得了命令,纷纷退至两侧,独留他一人继续向前。他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步伐越来越快,在离柳闲所坐不到半尺之处,他终于克制了脚步,而后毫不犹豫地直直跪下,膝盖骨碰地时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他面不改色,弯腰三拜,恭敬沉声道: “弟子谢玉折,拜见师尊。 “愿您——”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类似“辉比日月,万寿无疆”之类特别有气势的话,他只是看着柳闲,执起他的手,落于其上轻轻的一个吻,笑弯了眼说:“小玉愿您一直平安幸福。” 第118章 归家之礼 某年某月某日, 所有未归家的人都注意到,西北方有界山上边的天空里突然多了几千双眼睛,山里边所有花鸟云虫草输都根被抽了魂一样蔫死。 而后一道蓝火从山巅腾起, 刺得笼罩着山的眼睛齐齐闭上,随后,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 团团的云被撕成碎片, 那道裂缝与周遭让人恶寒的眼睛不同,往里看似有仙幻之景,浓郁的灵气从中蔓延出来,浸润了整座死山。山上的焦芽里冒出嫩叶,残苞开出花朵,不断地有书页似的碎片从山巅飘回缝里,短短半天的时间这山就死而复生,比往年更多了一层玄乎的传说。 等碎片越来越少直至消失之后, 裂口又关闭了,那时所有人都心有所感,心念一怔。好像身体突然轻松了一下,可随后又一切如常,完全感受不出异样,他们又继续了自己的工作。 但在那之后,在某个时间, 也有人突然发现,自己的某颗痣、胎记、疤痕或是些别的印迹, 在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檀宫的人再也没有听见过他们宫主的风声, 要知道从前不论有多忙碌,宫主总会抽空回来, 打理些事务。而这几年出的事不算少,天下唯一的上仙和天不生的顾宗主一齐云游四方,百炼谷的方宗主称“万事了了,无事可扰”之后闭门不出,药宗的周宗主和隐居凡间的杨老板也再也没了音讯,上修界只剩了谢玉折一个主心骨,其余大宗门,都靠小辈打理。 有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说,这些都是上修界扯出来的幌子。其实,上仙和顾宗主因往事不和多年,曾经甚至反目成仇,根本不可能一起出又;还有不要命的老人,说上仙其实不是真神仙,从前他才没这么避世,亲自动手杀了很多不听话的人;而顾长明则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与年少时曾对自己有过教导之义知遇之恩的柳兰亭反目成仇,将其关入牢笼服刑百年。 而他们的消失,并非自愿,而是有人想大权独揽,在进行肃清。至于传闻真假,此人是谁,没有人提过他的名字,全靠听者自辨。 顾长明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檀宫修建而成、大喜之时,他却一身缟素,为谢玉折“加冕”,褒奖他年少有为,自那时起就已经兴起了许多传闻。 而今就连檀宫的宫主都不见了人影,上修界人心惶惶,生怕是山雨欲来,大祸将至。 而三日前日,檀宫终于收到了宫主的亲笔信。 信上写着,上仙三日后将云游归来,弟子们需列阵相迎,不可怠慢。 纵使有人好奇,可仍旧没有人问与上仙同行的顾宗主如今身处何方,冥冥之中他们明白,这不是他们该知道的事情。即使如今宫主对他们再好,有些密辛也不该随意招惹,或许不问不信不思考才是保命良方,安心听令,迎接大名鼎鼎的上仙归宗就好。 要知道,上仙对整个修仙界而言,早就已经不只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了。柳兰亭是一个千年来都未曾熄灭的传说。只要有这样一个传说未曾陨落,人就永远有底气,永远感到安全。毕竟,这么多年来,柳兰亭一直都是这样的做派,也从来没有失手过。 他登仙之前,以凡人之躯灭了一整座在凡间肆虐的妖山; 第259章 约一千年前,他开垦了个小山头,打出了“有志之士皆可来学剑术”的招牌,引得许多人慕名而来,在仙的教导下通了灵脉,习了法术,此山后来建云梯与天齐平,名为天不生; 约九百年前鬼门洞开,生灵涂炭,不周一剑镇了九洲,剑出时天光乍破,血雨纷飞,剑仙之姿于云端凛凛成威,随后上仙闭关二十年; 约八百年前天裂降雪,十年不停,诡异寒冬,上仙携一众修士齐补天裂,天漏填满云销雨霁,随后上仙闭关四十六年; 约七百年前,各地旱灾频起,上仙立祭台施法三日,而后烈日之下竟真降起雨来,有人说,当年他在一旁目睹上仙面如土色,七窍流血,双瞳失色,雨落下后直接晕了过去,好在身旁的小弟子将他驼了回去,随后上仙闭关七十四年; 约五百年前,仙草现世伴随着梼杌复生,修士倾巢而出欲夺仙草,却力不能敌还自相残杀,仙门死伤惨重,上仙出关独赴仙山,斩梼杌得仙草,将其浸于灵泉之中,源源不绝,人人皆可饮之。据传,上仙归宗那日,天不生弟子只看见了个浑身是血和破布条的人立在长老身旁,这人似乎还断了一臂,随后一百年不知上仙踪迹; 约三百年前,上仙出关,久违地游历天下,降妖除魔,所到之处赞声不绝,连拔剑时遗落的剑穗和擦血的绢布,都被百姓供奉起来传承百年; 约一百五十年前,上仙收徒,其弟子名为十七,悉心教养,未曾怠慢。而十七此人,忘恩负义,图谋不轨,作奸犯科,秘学禁术意图弑师,奸计败露后,众仙家将其置于绞刑架悬吊而亡,最后由天不生顾宗主亲自点火烧尸,残骸弃于黄泉。上仙归家,见状大喜,褒奖众人,可奇怪的是,随后某些长老再也未曾露面,上仙也销声匿迹,多年不见踪影; 只有八年前,他在比武台上为自己百年后新收的弟子出面,若非如此,众人还以为他羽化了,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了。 除了正史之外,仍有另一种传闻,说他是个杀人如麻、全凭自己心意的恶魔,不过多数人都不信,而且,即使真相是真也无伤大雅。 怪谁也别怪柳兰亭啊,他要是被逼得不干了,万一有一天天又塌下来,谁还能为我们抗?这么多年,好好活着的上仙给人的安全感,可比上修界那么多吃白饭享盛名的废物加起来都多得多了。那些人看着光风霁月,背地里还不知道干了多少脏事呢,人又不是非黑即白,上仙那么强,为救苍生做出了这么多事,偶尔为一己私欲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 反正又没杀到我头上来,反正没人比上仙更爱救世,很多人都这样想。 柳兰亭像定海神针一样活在每个人的心里,因此此次他归来,弟子们自然欣喜,预备风光大办,把这颗安心药重新喂进天下人的嘴里。越隆重越招摇越好,告诉所有人上修界仍值得信任,天知道这点信任能让多少人捞着好处。 因此,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喜形于色的弟子,在谢玉折一声“愿您幸福”之后,数千名弟子一齐低头拱手,声音高亢直冲云霄,场面极其恢弘,可他们说的话却很接地气—— “欢迎上仙回家!” 日光渐渐没那么刺眼了,柳闲睁开眼,却还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该怎样行动。 回家?他注意到了这个词。檀宫我几乎从没有来过,如何称得上是家?是谢玉折教他们这样说的么。 谢玉折已半跪于地,他微垂着头,并不急于看到柳闲的回应,只是捧起他的手,吻了吻柳闲长有一颗小红痣的手腕内侧,那是先前柳闲戴红绳的地方,如今那晦气绳子断了,他为他套了一个冰透的翡翠镯子上去。顺从啊,臣服啊,都是他一直以来做的很好的事情。 等看清这镯子的时候,柳闲挑了挑眉,他拨弄了几下这镯子,朝谢玉折比了个口型,应当是个问句,但他没有问出声。 谢玉折点了点头,说出了一句让柳闲恨不得把他嘴给缝上的话:“师尊还记得。这就是当年我爹娘在演武场私定终生的时候,我爹送给我娘的镯子,好像已经传承十代了。” 外人面前说什么胡话呢?柳闲飞速地用余光瞟了眼身边人,见一众人都神色如常,这才安了心,而少数几个嘴角没止住的人,都被他恶狠狠地瞪了好几眼,也只敢憋笑了。 他补充说:“也可以用作谢师礼,谢师礼。” 而谢玉折一边笑着,一边再双手奉上自己一路提来的温凉锦匣,一字一句道: “还有这个。师尊,这是我为您这次归家献上的第二份贺礼。” 这匣子八角镶金,内外有两层,外层镂空雕着狰狞妖兽,栩栩如生仿佛马上要张开大口将人撕咬吞噬,内层是蜡封的特质白瓷,将其中的一切气息都隔绝在外,无人能够窥视。 柳闲好奇地放出一丝灵流,探查出了让他不适的气息,一对剑眉微凝,他问:“这是什么?” 谢玉折没有解释,他仍温良笑着,素来冷淡的脸和煦得像春日融雪,惊得身侧之人连眨眼都顾不上了。 此时,檀宫外大片的柳树正随风低语,杨柳依依,一片留意,极俊俏的两人在柳条之下,眉眼含笑,是一副和乐融融的美人景。 谢玉折打开锦盒,轻声道:“我为此筹备了许久。” 他话说得诚恳,柳闲却想不出,正道之光会在这匣子里头装什么东西。要是他本人,装个骨头尸体的倒是不在话下。 第260章 可当那盒盖一被打开,熟悉的人血气和紊乱的剑气钻进鼻腔,柳闲终于掀起眼皮子看了过去。 他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眯了眯眼,而后饶有兴致地拖长了声音,问:“原来是他。” 他凝出一一柄小剑,提起锦盒里水藻般茂盛的头发,连带着拎起一颗不堪入目的人头! 这头看着惨不忍睹让人恶心,味道也腥臭难闻,但柳闲并未表现出半分不适,反倒信手拎着它,细细看它大睁着的双眼。这张脸上的两颗眼珠红点密布,高高凸起得好像死前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应当是存放日久了,它的嘴唇紧抿着,五官流出了大股紫黑的血迹,已经干涸黏在了有些溃烂的皮肤上。 “谢玉折,你还是……” 谢玉折的呼吸随着他言语的停顿一滞。 把人头平稳地收进瓷匣里,柳闲把那柄剑丢在地上,低低笑道:“还是这么会讨我开心啊。” 第119章 我想要的 这匣子里层盛着顾长明的头, 外层绕着步千秋身上的鞭子,谢玉折原还担心自己是否太过僭越,听到柳闲这样说之后, 才舒了自己紧绷着的一口气,欣喜地笑弯了眼:“师尊喜欢就好,弟子还准备了别的。” 他指着被规整地摆在一旁的十个大箱子:“这些年, 我到处找你。路过心仪的裁缝铺子,便会让人为你做几件合身的衣服,等你回来就有好看的衣服穿。” 那是各色的衣物,或艳丽或清淡,或修身或松散。 “那些是首饰。”他的手指又换了一个朝向。 那是各类的视频,从头到脚,应有尽有。 “那儿,是我精心挑选的书刊, 想来师尊会喜欢。” 那些书箱皆被牢牢盖住,柳闲看不出是哪类的书。 “檀宫后边的比武场里有为你准备的各类武器、马驹,弟子也已经把水云身打扫了个遍,喜欢的吃食已经备好,师尊随时可以住进去。” 突然的大礼砸的柳闲像中了千万彩票一样懵,他扫了眼满院的礼箱,又呆滞又震撼。 富啊。 又富又大方。 又大方又不摆谱。 又不摆谱又贴心肝。 他突然意识到, 眼前这位谢小将军,失败过、落魄过、受伤过、但好像就是没有穷过, 就是没有给人画饼过! “还有这个。”谢玉折从腰上取下来一枚玉令,慢慢放进他手中。 感受到手中温热的触感, 柳闲低头一看,这令牌上只有一个龙骨似的字:“谢”, 这是代表着谢玉折的令牌,见之如见此人。 谢玉折原想把腰上的另一块,檀宫的宫主令也一并交给柳闲,他想把自己的所有都毫无保留地为他奉上,可后来还是算了。檀宫并非是个好东西,柳闲已经累了千年了,往后的肮脏与不堪,不必再让他沾染,由我来背负就好。反正,师尊有了我的令牌,由我来当柳闲的剑。 因此,一块更精致、更奢华的“檀”字玉还挂在谢玉折腰间,他对此闭口不提,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卷长长的金帛卷,将它徐徐展开:“还有前几天各大宗门送来的贺礼,我来为您读。” “迷花岛赠各类天级灵药共二十瓶、千年滋补灵芝五朵,附言‘愿上仙与宫主长乐无忧’;百炼谷赠五尺红绸妙绫一匹,附言‘此绫罗极通人性,上仙若拿不定主意,宫主定能想到其中妙用’;飞仙楼赠妙音石一匣,奇书五箱,记画石一匣,附言‘如此好物件我当然只舍得赠予上仙和他爱……” “停!”在全广场的人被成功带偏之前,柳闲及时出声打断他的话:“都放进你们这的库里,有谁需要就拿去用吧。” 虽然收礼的感觉还不错,但送的这些东西……柳闲越听越觉得怪,最后的断句也恰到好处地断在了最不好的地方。他攒了这么多年宝贝还没有缺的,这些东西还是留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可没想到,一向听话的谢玉折,在他惊愕与威胁的注视之下,居然强硬又迅速地拒绝了他:“不,这是送给您的贺礼,而徒儿我只是顺道沾了光,旁人怎可夺人之好。” “你……!好。” 谢玉折乖乖笑着:“师尊也好。” 外人面前,柳闲必须维持清高自持的模样,于是他只能咬咬牙,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以前爷爷教他,越年长,越是需要做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说,现在他为了维持上仙的体面,不得不装的端正;比如说,从前他用不了清洁咒的时候,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标准的白衣剑客,半夜趁没人的时候悄悄爬起来洗了多少次衣裳! “辛苦诸位了。”谢玉折回过头,微微抬手,手中灵气无声地流出来,浸润着每个人的灵脉。他面色和悦地说:“天色将晚,都回房休息吧。上仙归家是大喜的事,诸位明日可去薪库多领一个月的薪给。这五日不必轮值,休沐便是,我会加固檀宫的结界,护诸位安心无虞;若想下山也无需上报,但要带好信焰和护身罡,一切以安全为上。” 又是放假又是发奖金,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快步离开了,走了老远之后窃窃私语了起来。 “你们有没有觉得宫主今天怪怪的?” “觉得觉得!!”有个包子脸的弟子连连点头:“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自己等了这么久的亲师尊回来了,表现得高兴了一点,不是很正常嘛。” 第261章 “如果是云游回来,何必这么大阵仗?天天都有人云游回来。”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懂。最近这些年,上仙露面少了,好多人起了坏心思,天天说闲话。咱宫主可是现如今全天下最有权威的人,他都对上仙无比尊敬了,难道其他人还敢不跟着他?” “宫主真是为计深远,师徒情深啊。” “不一定是师徒情。” 有人两眼冒光:“你也觉得?” “虽然上修界里偶有异声,可天下百姓里信仰上仙的人多了去了,稳住上仙地地位,也是稳定民心,这样做的好处可多的多。” 那人熄灭了:“冷血。” “可是刚才散会,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这么多话?虽然平时宫主对我们也很好,可从来不会说超过十个字的话。” “是啊是啊,还叮嘱了好多,我心里暖暖的。而且,宫主一个人布的结界能守护整座山,真的太厉害了!” 有人冷眼旁观:“呵,一群不懂感情的人,你们懂什么。” “你懂?那你说说?” 那人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旁人,然后毅然决然地,歘的一下从袖子上割下来一小块布。 “孔雀开屏,就这么简单。” * “喂,小玉。” 柳闲问:“那两个人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他承认自己一开始被匣子里的东西吓了一跳,并非是因为样貌有多惊悚,而是因为他竟然料想不到,谢玉折会这样做,还下手如此狠、如此快。 难道他先前因为我,和顾长明反目了? 要是这样,柳闲心中还有些遗憾。虽说他和顾长明之间隔了几条人命,但谢玉折……至少这辈子没有。这几条命柳闲迟早会让顾长明还,可他一直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若他不对顾长明动手,谢玉折能在他身边多待几年,兴许还能学到更多的东西。 “早在四年前,顾宗主突然疯了;两年前,我成为檀宫宫主,他失智发狂与我死斗,落败于我。” 谢玉折风轻云淡地将这段经历一笔带过,但柳闲知道绝不会这么简单。能在上修界站稳脚跟的人,没一个是简单人物,更何况修为已达凡体巅峰的顾长明,他心硬如石,已经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 所以他疯了的原因……其实柳闲心里有一个答案。 “而那一位步师祖,我的能力并不及他。那一天你……消散之后,他说他欣赏你,把他的鞭子递给了我,他说他的命依托着天命书,书毁了,他终于只用做个普通人,这是他一直的心愿。” 柳闲并未质疑,只是沉默了。 谢玉折,你这声师祖干脆得一丁点犹豫都没有啊。 他知道这不是假话,步千秋从来不屑于欺骗别人,而谢玉折可能会对他有所隐瞒,但并不会骗他。 可是夫子啊,既然你一直想做个普通人,那从前我同你干的恶事又算什么呢?是你无趣生活的调剂吗?是你对我的“欣赏”吗? 我们的罪孽、你的这半生,就要这样草草结束了吗?你也要像个没事人似的,当个游医,悬壶济世吗?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 “说到这儿,还有一个问题。” 柳闲盯着谢玉折,一双新生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为什么没有死?” 谢玉折作为气运之子,早就半只脚踏入真仙之门,正缺一劫,那场火正好补上,助他更上一层楼。所以即使当柳闲看到自己挖空心思护下来的人和他一同踏入火中的时候,没有担忧,反倒有些贪念那一刻的温存。 可为什么我没有死? 可能是有些心虚,回答时谢玉折眼神躲闪,并没有和他直视,声音还越来越轻:“这几年,我在闲暇的时间,学会了肉白骨的禁术。我找齐了药材,用法术为你准备了一具身体,又在你死后,用引魂幡为你招了魂,引渡至此。” 柳闲的表情有些奇怪。 听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这人提前很久就已经给他准备好死掉之后的后路了。 啊?这是什么行为?有备无患吗?也不用这么有备吧? 谢玉折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那时候他只觉得好像要疯了。 “那个时候,我四处都找不到你。”他低眉敛目,拾起柳闲的手,让他捧着自己温热的脸颊。 “我害怕啊,柳闲。” 一滴水珠竟然从他的眼眶里掉了出来。 “我怎么都收不到你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我怕你活着,却不肯见我;我更怕你……死了,我们已经诀别。所以我只能不停地找你,可我找不到,我每天找每天找,可怎么都找不到……有一天我的法力耗尽了,医师说我再不休息,还没找到你我就垮了,我就趁那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本来以为,他会和师尊一同死在火中,也算是个好归宿,没想到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有了仙格。清醒后他立即为柳闲招魂,仙骨在身之后他甚至能把柳闲已经烧成飞烟的灵魂一点点拼起来,他太高兴了。 柳闲明白他的意思了。 谢玉折是打算找他找到地老天荒,还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柳闲没有死,找上千年百年,他相信自己迟早能够找到;如果柳闲死了,他就会被招魂到新的身体里,再发生现在这一幕,他们也能相见。 第262章 复生之术需要付出的代价,柳闲很清楚。 承受世人不可承受之痛、担负轮回不可负担之全部因果、身陷吞噬无限之永恒虚无、耳常听黄泉怨灵之妒恨苦叫、目总视枉死恶妖之凄寂血泪,十年百年求不得安生一夜,逆天改命强换因果之人,最后大多都落得个人畜不分疯魔自戕的下场。 无关任何可能插手的神仙。 这是真正的天罚。 这种事他干过,所以他知道;现在谢玉折也干过了。 他们是一对多么天造地设的疯师癫徒啊! 如今谢玉折看着高兴,心中真实是何感受呢?柳闲知道即使问起来,他也不会说实话。于是他问了另一个问题:“送了我一份大礼,你想要什么回报?” 他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问鼎天下、长生不老、名扬四方,我看你想要的应有尽有,好像没什么能给你。” “这些我不要。” “名誉、修为、寿命、仙格都不重要。” 谢玉折不可置地看着他,声音变得急切;“柳闲,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柳闲缓声问:“天下人苦苦追求之物你都不要,那你想要什么?世间没什么值得追求了。” 他别过头,不看谢玉折那双渴求到近乎可怜的眼睛。 谢玉折轻柔而克制地抱住了他,仿佛他是个一碰就碎、被他爱惜至极的珍宝。他非常笃定地说:“有,我追求的,比这世间万物都重要。” 他的睫毛扑闪,其上还残留着水痕,双目红红的,看着很是受伤:“而且,我本来以为他已经知道了。” 柳闲转回头时就看到了他这副模样。 他用力地抿起唇,却怎样都忍不住笑意,“扑哧”一声轻快地笑了出来。 他捧着腹哈哈大笑,好久没笑得这样畅快,就好像五脏六腑的浊气都全被倾吐出来。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水花,抬起手,回应了谢玉折的拥抱:“好啦,逗你玩的,我知道。如果这是你的真心,那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柳闲,”谢玉折趁机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唤他。 突然说起了悄悄话,还叫起了他的本名,柳闲不解地抬头,用一个极亲密的姿势抬头看着他,鼻腔酝出一声极暧昧的“嗯”,他问:“怎么了?” “柳闲,我现在特别想吻你。” 而后没等他答应,一个轻柔湿润的吻,就落在他的唇上。这个吻里鲜少情/欲,反而像一个神圣的印章。 柳闲还没来得及控诉——当然他其实并不想控诉,相处这么多天他已经把谢玉折了解得太透彻,他敢抬头其实就已经早有预料。 虽说逗一只听话的小狼让他乐在其中,可他还是难免红了脸,心脏砰砰砰地狂跳。他用这种语气叫我的名字,为什么每叫一声,我的灵魂就跟着叫嚣一次? 他想低下头,不看谢玉折那双感情炙热到快要把他烫伤的眼睛,可耳边那人得寸进尺,他轻轻捧着他的脸,咬着他的耳朵,继续说道:“柳闲,这世间我唯一想要的,只有你。”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人间白头,直到共赴黄泉。而后,我会站在奈何桥头,与你一同携手。” “柳闲。” “我爱你。” 第120章 似梦,非梦 肉眼看起来, 谢玉折的状态非常优秀。 复生之苦应该奈何不了他,柳闲原本这样想。 结果他复活的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整晚都没睡着。 不是因为他心情激动, 也不是因为他心绪浮躁,而是因为有个同心咒在身上,他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谢玉折神经兴奋, 一直没睡觉。 于是柳闲决定正义制裁他。 他披上外衣,随手系了个结,气冲冲地跑出去,捂着自己因为长时间失眠而心悸慌乱的心口,一把推开谢玉折紧闭的房门,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谢玉折,马上天就要亮了,你不睡觉的啊!?” 昨天也是, 村头的狗都做完一个梦了,谢玉折还盘腿坐在他檀宫里那张破垫子上,全身紧绷,手还紧握着书页,仿佛刚睡着,或者压根只是在闭上眼小憩似的,身旁点着盏宫人走夜路时才用的灯, 叫又叫不醒,最后还是柳闲动手把他挪到了床上。 八年前, 也未见他如此。 一进屋内,透亮的光就刺得柳闲完全睁不开眼。房间里有几十个烛台, 每一处都点着已烧了小半的烛火,大大小小的空位里都放着契合的夜明珠, 整间寝屋明明赫赫,仿佛住着个太阳。 “点这么亮的灯,能睡着才怪了。” 柳闲嘟囔着。他刚从自己漆黑的屋子里走出来,更深露重,或许是因为从前日久的习惯,他一时间还不能快速适应亮光。于是他下意识闭上眼,随手摸出来个眼绸,久违地为自己蒙了上,同从前做瞎子的时候一样,用灵力探知外物。 情况太古怪,他还没看清屋内的状况,就已经听到一声低低的喘息,那个人急促的呼吸声若隐若现: “师尊……” 这声音引得柳闲一阵战栗,距离得近了,同心咒传来的头昏目眩的不适感更加明显。他手撑着桌案,踉跄了两步才得以继续迈步,却因为视野模糊,差点磕在尖利的烛台上。 他晃晃脑袋,又捏了捏眉心,终于凝聚精神,还好只是疼痛而已。 房间里狼狈得惊人,摔了满室的陶瓷碎片,茶水溅得四处都又湿又潮,柳闲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狼藉,进了内室。 第263章 * “十七,这是我用百年修为制成的护身灵,旁人看不见。” “此次,我不得不离开。” “如果有人暗害,它会保护你。” 叹息与安抚声。 …… “逆徒十七,心怀不轨,竟意图弑仙!来人拿下,已召天命,绞刑处置,无物可拦!” 绳索扯紧与火星噼啪声。 …… “就是你们、杀了、我的徒弟?” 刀剑碰撞与血溅声。 …… “上仙,您犯了错。天命书要您入春山享水刑,我们只能照做。您也知道,那书上写的,违背不了。” 冷笑与水流滴答声。 …… “国师,您神通广大,求您救救我腹中胎儿吧?” “能是能......可是,代价非常大。” 焦急应答之声。 …… 有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眉眼,在眼睛上停留了许久:“这一次,活过弱冠之年吧。” “一定要活过去。” …… 明明不是噩梦,这句话却如鬼魅嗓音般萦绕不散,最后化为一柄弯刀,在谢玉折的识海里一刀一刀剜下他的灵魂,令他痛不欲生。他猛地坐起身,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直到尝到嘴里浓浓的血腥味,紧绷的咽喉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跌跌撞撞想跑到桌旁,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却绊住了他,让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怎么这么不中用,人没找到,就连路都看不清了,他在心中自嘲。 柳闲夺门而入,就看到谢玉折单手撑在桌上,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见他目光落在地上,谢玉折喉结滚动片刻,将满是鲜血的手往背后一藏,朝他愧疚地笑着:“不小心把它碰到地上碎了,没吵到你吧。” “没有。”柳闲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低头看了眼满地的瓷片,他记得这是谢玉折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一套茶具。 一瞬间的失言后,他问:“你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没有!” 谢玉折快速地摇着头,哑着嗓子挽留他:“我不渴,没事,不要走。” “嗯?” 柳闲的眼中有几分担忧,他叹了口气: “可我总要走的呀。” 柳闲指着水云身客房里只够一个人伸展的床,刚说完这一句话,就看到谢玉折睁大双眼,脸色铁青,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他……这是复生的代价,他是因果附身了。 柳闲迅速反应过来,把这个如今已比他大了一圈的男人搂紧自己怀里,轻柔地顺着他的头发,就好像在给失智的野兽捋毛。 他掐着嗓子,用比门外小溪还要温和的声音朝谢玉折解释:“不是离开你的意思。我想说的是,这里只有一张床。要是今晚我走的话,睡在哪儿呢?” 谢玉折呆滞的双眼眨了眨。 柳闲缓缓地,把僵硬的谢玉折一点一点挪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不要多想了,我不是在你身边吗?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早上,我保证你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可正说着,谢玉折却站起了身,掀开被子,离开床榻,躺在地上,示意柳闲上床:“你睡这里,我睡在地上。” “地上……” 柳闲垂头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把瓷瓶盘子摔了满地,酒水茶叶四处都是,即使铺了毯子,能睡? 柳闲叹了口气,像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他轻缓着声音说:“我坐在床边,一直看着你,你闭上眼,安心休息好不好?” “不好。” “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不好。” “我睡地上,行了吧?” “地上凉,不好。” “怎么都不行?” “不行,你不能走。” “必须在这儿?” “嗯。师尊不离开,是我唯一的愿望。” 伤脑筋啊。 “怎么都不好,那你等等。” 轻轻拨开谢玉折环住自己腰身的手,柳闲妥协了,他开始解—— 结果这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男人应激,又砰的一声就跪了下来,把他吓得手上动作都停了。 谢玉折跪在满地的瓷片上,抓住他的衣摆,努力地抬起头,他的双目通红,眼泪蓄了满满一层,他惊惧地看着柳闲,瞳孔像是陷入了极度恐惧了一般颤抖着,比受惊了的兔子还要狼狈百倍,连牙齿都在不停打颤,他死死地盯着柳闲,问: “为什么不让我牵着你?”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不要走,师尊,不要走。” “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好黑,好黑,我好想出去,好想出去……” “怎么出去?我该怎么出去?” “不行!要到修罗观底,我才能突破修为!” “好痛好痛好痛。” “啊……伤得有点深。” “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 谢玉折又无力地松开了手,紧紧地蜷缩着脊背,从缝隙中不停地打量着四周,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要是师尊在这里就好了,” “要是师尊在这里,我就不会疼了。” 触目惊心! 八年不见,谢玉折原来成了个疯子。 第264章 从前他装的好,如今因果反噬,绕是神仙也扛不住了。 “小玉,我在呢。” 柳闲一边叫着他的小名,一边解开了外衣的腰带。 他仅穿着薄薄的月白色里衣,窗户未关,微微的风吹过来,便能勾勒出他紧实的腰腹。 他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解开自己刚用绸带随手低束在腰间的长发,脱掉了自己的鞋履,行云流水地掀开谢玉折床上的被子,大大方方地平躺了进去,往里缩了缩,勉强留出可供另一个人躺的余地。 谢玉折此刻没发疯了,他目瞪口呆。 他看到柳闲捋开自己额边诱人的碎发,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朝他勾勾手: “进来吧,我陪你睡。” “柳闲……”该跪跪、该哭哭,谢玉折先前发疯一点都没含糊,现在师尊说要躺在他身旁,他反而犹豫了。 我好像分不清现实梦境了。 我好像不太正常,他想。 会不会吓到他了? “谢玉折……”柳闲努力压低声音,模仿谢玉折这一声似哭似笑的呼唤,发出奇怪的语调之后,他咯咯咯笑了起来。 这人疯得多吓人啊,还好我也不是个好东西。 平躺着并不舒服,柳闲侧了个身,打了个哈欠之后,拍了拍身侧,闭上眼说:“困啦,快来吧。” “小玉呀,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泥不用担忧,也不必害怕,总有我和你一起啊。” “嗯……” 谢玉折乖乖听话,想躺下来,却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茶水十分狼狈,赶紧手忙脚乱地施了个清洁咒,换了身衣服。 他躺下来,也侧起身,正面朝着柳闲,朦胧失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他卸下了满身的架子和防备,好像还是十七岁,长大了的十七岁。 “这样看着……睡不着……” 柳闲浑身都不自在,于是抿了抿唇,慢悠悠地转过身,背对了谢玉折。 谢玉折一直没动作,他没有阻拦柳闲的避让,也努力缩着身体,没有碰到柳闲半点。和白天的他不一样,他没有说动人的话,也没有做出撩人的举动,他只是在他背过身后,怅然地开了口: “师尊,还没有好吗。” 柳闲有片刻愣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疑惑地“嗯”了一声。 谢玉折轻轻扯了扯他眼后的绸带,声音蒙在被子里,他闷闷地说:“这个。” 他又顿着声音,好半晌才问出来:“眼睛……还没有好吗?” 柳闲这才意识到,他眼睛上的这玩意还没有摘,是从前养成的习惯。 “你这儿光太亮,我嫌刺眼才戴上的。我早好了,帮我取下来吧。” “好!”谢玉折终于放心,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脑后的结,又施了个法,熄灭了屋里所有的烛火。 他紧攥着这根绸带,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好几次,一片狼藉的识海终于清晰了起来。 还好,刚才那是梦啊。 不是那双不能聚焦的眼睛,不是那座燃尽了的山,他只是在水云身里,柳闲的家里,师尊就在他身旁,他已经活过了弱冠,往后还会和师尊一起,一直活下去。 他缓了好久好久,之后悄悄问柳闲:“师尊,明天想吃什么?” 柳闲那边却已经没有声音了。 已经睡着了呀。 “晚安。” 谢玉折嘴角噙着一抹清甜的笑意,把被角掖好,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菜单。 柳闲喜欢吃什么,他一清二楚。 第121章 断尾之狐 柳闲睡得不深, 第二天一早就被乌鸦叫醒,这鸟脚上绑着一颗记录画面的石头。 这是柳闲很久以前起了疑心后四处搜罗来的自然灵力,通过拼凑修复多日, 可以得到记录的画面。 朝里面注入灵力,快速地浏览了一次后,他推了推睡在他身边的谢玉折的肩膀, 在看到谢玉折懵懵懂懂地睁开了双眼后,对他说:“我们去周容恙的住处把杨徵舟抢回来,给他稳定一下伤势。” “好。”谢玉折也看了那颗珠子里的内容,知道柳闲这一行是要做什么事。 对于他们的突然造访,周容恙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柳闲皱眉拎起他身旁失血过多而昏迷了的杨徵舟,将他交到谢玉折手里,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小玉,你先把杨老板带回去治治伤, 我和周宗主还有些事要商量,等会儿回家。” “嗯,师尊一切小心。” 对于他的用词字眼,谢玉折显然很满意。他了然地点点头,又布好了捆绑的阵法后才离开,留柳闲坐在迷花岛大殿玉做的台阶之上,和挺着脊背立在一旁的药宗宗主。 周容恙从小体弱多病, 武力很差,此时早、已被谢玉折重重束缚, 连柳闲的身都进不了,是一副任由柳闲摆布而反抗不了的文弱模样。 可就是这幅模样, 骗了所有人! 柳闲翻看着自己沾了点血的衣袖,眼皮也不抬地问:“在祈平镇里的第二个梦境, 是不是你的?” 早在那时候他就觉得怪异了。 谁的美梦会是断壁残垣、会是抽着烟的杨徵舟、会是为了避险躲在山洞里的人? 杨徵舟厌恶饮烟,常常抱怨臭烟伤身,可他焦虑过度,必须借助外物保持冷静,如果是在他的美梦里,他不可能拾起烟枪。 第265章 这样一排除,就只可能是周容恙。只不过那时候的他看着文质彬彬,教人产生不了一丝怀疑。 可如今才知道,他竟然敢、竟然能、竟然会—— 对杨徵舟下这种惨无人道的死手! 如此,便要重新看待了。 那段记忆里的周容恙,其实是尾随他们进入梦境的、现实的他,而并非记忆里留存的、多年前的他。他引诱真明姝将其化为恶妖,控制了梦里的角色,还装的互帮互助,给柳闲一行人留下了好印象。 而他真实的目的是——? “上仙的话,容恙不明白。” “杀人炼皮,养血蛊入药,公子也不明白?” “啊。” 周容恙本来呆呆杵着,此时却像如实重负了一般,长舒了口气,眉眼里都是舒展的笑意。 “原来您都知道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周容恙唇也懒得勾了,他直视着这位上仙反问:“那又如何?上仙要怪罪于我吗?” 周容恙已经撑不住平淡的表情,眼底闪过浓郁的癫狂,他高高地扬声道:“上仙,那地方很吓人吧?我可是看到,您和谢玉折发现它的时候,表情难看得很啊。” 柳闲并未因他的质问而起波澜,他扯了扯嘴角:“你的处境我感同身受,你的行为我理解不了。” “感同身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容恙面目狰狞地冷笑了一声:“我生来就有残缺,努力修炼了数十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境界,中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上仙从个凡人一飞登天,高高在上那么多年,养尊处优、万人俯拜,拿什么和我感同身受?” 柳闲无奈地瘪了瘪嘴。 他按了按自己的指节,轻声道:“我拿我的眼睛、我的经脉、我的修为、我在春山的一百零七年和你感同身受,满意了吗?这代价,应该能和你的相比了吧。” 周容恙冷哼一声,笑得阴恻恻地:“你占了那么久的高位,迟早被人拉下来。” 然后他手里流出了不知道是什么药剂,周身的束缚竟然慢慢松动了,有墨绿色的蒸汽从他身上弥散出来,想要溢满整间内室。 柳闲迅速反应过来,封闭了他周围的空间,周容恙面目猩红,下巴抵着坚硬的地面上。 他忍着剧痛,感受柳闲拎着长剑,冰凉的剑尖轻而缓,却带着强烈的杀气从他的脊梁骨划过。 他说:“我还以为上仙老了。没想到您还是三言说不过就动手,压得我们小辈喘不过气啊。” 柳闲笑着回答他:“是啊,我是个不讲理的疯子,最怕别人下毒。一感觉到有人要毒死我了,我就会反击。” 柳闲身上磅礴的剑意让他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模糊至渗血,周遭一片寂静,周容恙听到他慢条斯理地陈述:“既然你要提身份地位,那我便和你论一论。 “周家公子,三百年前你祖宗活着的时候,都得在我面前乖乖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寒气透骨的长剑往衣料里刺了三分,感受着周容恙不自觉的抖动,柳闲疑惑地弯下腰,看着周容恙的眼睛问:“可为什么,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铮”地一声长剑冷光闪过,周容恙被割下了一片皮肤,吓得直接钉在了地上!柳闲笑眯眯地坐直了身,看着周容恙清隽的一身白衣上点点的血,像是朵朵被印在地上的观赏花卉。 等到周容恙习惯了这股恐惧之后,柳闲慢悠悠地用剑在地上一柄一柄,沿着周容恙的身体边钉出他的形状,动作极慢极温柔,如同凌迟一般一寸寸折磨着周容恙的心神。只要他扛不住了稍微挪动一下,带着仙气的剑就会穿透他的皮肤。 柳闲一边动作一边问:“你筹备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坐上我这个位置。太多人想了,但没有做到,所以我更希望你能成功。” “但你自以为自己挣扎多年、蛰伏多年、隐忍多年、得不到回报多年、以为全世界都恨你欠你多年,却篡了爱子多年的周在颐的位,抽了真心待你的杨徵舟的血,逼得至交真家兄妹去死,活人入药死人化妖,这般所作所为就连自诩没道德的我都做不出来。而你好意思说自己心如死灰、被逼无奈?” 柳闲拎着剑在周容恙的手臂上丈量长度,他说:“解药在哪儿呢?” 周容恙不答,柳闲也早有预料。 他把剑留在原地,走出迷花岛,声音从远方缥缈而来:“周小公子,即使您术法高明,也别白费力气了。除非交出解药,否则你出不来。” * 回到水云身时,谢玉折执了一卷书坐在小溪边,见他回来便合上了书,微笑着问:“师尊此行可还顺利?” 柳闲一下子化身八爪鱼,泄气似的趴在桌子上,低落道:“不顺利。” 谢玉折坐到他身旁,为他倒了一杯刚烫好的茶,问:“药宗主说什么了?” 柳闲无所谓地扬了扬手,他说:“他说我是个横行霸道的衣冠禽兽,还不给我解药。” “没有解药,杨徵舟的命就受着他的掣肘。”他推开了谢玉折递来的茶,回头看着仍在昏睡的杨徵舟,叹了口气。 他的医术浅薄,血蛊更是药宗嫡派的不传之秘,从前看到杨徵舟冷热不分的时候,问他是怎么回事,杨徵舟只说是“为了风度”或是“小毛病”,总是不让深究,他以为杨徵舟有自己的想法,谁知道原来会是这种结局? 第266章 谢玉折轻声道“我知道了”,眯着眼喝下了这杯茶。 檀宫的效率如此之快,当日便有三十七页文书条条状状列了迷花岛宗主周容恙执掌药宗时的种种恶行,言他“贪污滥杀弑父弑兄诬陷宗门炼妖做蛊背信弃义害人害己,如此横行霸道的衣冠禽兽,不得再执掌一宗大权,辞去仙盟代理盟主一职依法公正处置”,剥了他的宗主衣。 证据还并未由诸位长老审阅确定,周容恙已经被押进了水牢,这无疑是宫主的独断专行,但没人说不行。 第二日清晨,围剿前药宗周容恙的通牒便已下达。 将听话的谢玉折培养成一柄无情锋利的杀人刀,跳出常规做一些正派名门怕污了名誉的脏事,本来就是诸位长老推举他担任檀宫宫主的目的。 显然这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过那时他们不知道,谢玉折身旁栖息着一匹恶狼,在他长久的影响下,他们养狼为患了。 此时如果质疑谢玉折的决策,无疑是在打他们当初拥立檀宫的自己的脸;更何况,他们早就没有实力和那两个人抗衡。 水牢重刑痛不可忍,士卒逼问周容恙解药的位置,他却始终不肯开口,最后他说“让我和杨徵舟见一面,我就交出解药”。 柳闲听了谢玉折讲这件事,他“喔”了一声,问:“应该让杨徵舟自行决定。你转告他了吗?” 自从杨徵舟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声称自己问心有愧,拒绝和柳闲见面,惹得柳闲只能找谢玉折当这个中间人来交流。 谢玉折身后的小弟子喜滋滋地开了口:“宫主亲自去转达的杨公子!当时杨公子披着外衣正在泡茶,听了这话之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仙姿玉骨啊!他还给我倒了一杯,那味道、绝了!” “就是嘛,怎么能见?要是我知道我好朋友把我的姐姐害……”他说得正起劲,自家主人冷厉如刀的眼神突然割在身上,他连忙熄了气焰,小声嘟囔道: “姓周的忒不要脸了,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居然还奢望杨公子对他好?人心不足蛇吞象!” 杨徵舟没有见他。 即使要死了,都不见。 可都要死了,怎么能不拿解药? 就在柳闲冲进他房间想要把他抬进去之时,杨徵舟用一种悲哀到近乎诡异的表情看着身上的箫,说:“我当了好多年药人,早就已经药石无医。治好了,也没用。” 周容恙在水牢住了一十七天,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杨徵舟。他被锁链锁着时便一动也不动,用发灰的眼睛望着深不见底的洞口。 彼时柳闲正在和人一起,翻看迷花岛的典籍、重金聘了几个迷花岛的高修,又往外找了几个行脚医生,又发了重金悬赏,试图成功研究出一个给杨徵舟续命的法子。 而杨徵舟虽然看着风轻云淡,甚至有心思日日赏花品茶,可说到底性命是和母蛊连在一起。周容恙为母,他为子。 周容恙受尽折磨,他的身体也就如江河日下,常常一咳就咳出一大摊血来,藏也藏不住,最后只能卧倒在床,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可即便到了如此程度,当柳闲问他要不要把周容恙从水牢里捞出来好生将养着、为自己回个血的时候,他也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他素日里面色苍白,可说这句话是眼底却满是猩红,他说:“若让他轻松死去,我心不安。” 而后他又虚弱地笑着,宽慰地拍了拍柳闲的肩,笃定道:“不用在意我。让他只剩一口气就好,最后他会把解药交出来的。” 周容恙在水牢里扛了二十三天,他发了疯似的要见杨徵舟,说有真心话要对他说,面貌可怜连丧家之犬都比不过。 可杨徵舟一次也没有来过。 可周容恙又能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他的消息,杨公子今日的喜怒行程,他稍加打听,便能从那些嘴不严实的手下口中听到。这些消息,他们并没有刻意避开他。 周容恙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个不用花心思对付的过路人。 他从前用尽了手段,只想让杨徵舟再多想他一些、再多依赖他一些,最好无心无力地只能求全于他;而机关算尽之后,他在他心中终于不占半分分量。 最后一天他终于吐露了解药的位置,侍卫急匆匆地跑走说要上报仙君。周容恙听着,却不知道这个仙君,姓谢、姓柳,还是被他亲手焚毁的那棵杨。 他死死地盯着黝黑的洞口,最后看到上仙屈尊大驾,亲自前来取走了解药。 周容恙给的解药果然管用,杨徵舟的面色迅速红润起来,渐渐也变得像个正常人了。 等到杨徵舟身体恢复,回归上修界的第二天,檀宫宣布了罪人周容恙的死讯,水云身的杨老板却活了过来。 午夜梦回之时柳闲也会想,周容恙坏事做尽,明知道自己和杨徵舟性命相连,明明可以用杨徵舟的命要挟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是因为他还记得当年那一曲稚嫩的《阳春白雪》吗? 恶事做尽之人,竟也妄图奢求别人的怜爱——这话只适用于周容恙吗? 思及此时他常常发笑,难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么。 他是一个被头发丝悬在空中的玻璃球,刹那好看,不久丝线断了,落在地上一切就化作扎手的血渣子,半点昔日的华美都看不出来。 第267章 好在现在有谢玉折站在他身旁,人生好友杨徵舟也能健康地活下去,柳闲终于也能过上好日子,好幸福。 第三日,狐族二长老杨徵舟自断一尾,身死。 第122章 新一天(全文完) 周容恙临死前, 说与杨徵舟是一生的好友,希望死后二人能冰释前嫌,重归旧好葬于一处, 互相陪伴。 而杨徵舟只留下了一封绝笔信,说此生不见。 于是二人死后,一个葬在天南, 一个葬在海北。 步千秋抛弃俗世了,周容恙身首异处了,谢玉折的主角命被破了,害人害己的天命书被烧毁了,柳闲哼着越发着调越来越好听的歌,正在委身于他的小爱徒学习炒回锅肉之法。 他小徒弟满怀期待吃进一口他做的菜,身上森严掌控的灵力都泄出来了一丝。他狭长的双眸里溢出了泪花,水波盈盈地看着一脸希冀的柳闲。 柳闲“噫”了一声:“虽然你是很少吃到我做的饭菜, 但也不用这么感动吧。” 谢玉折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很感动,但是……” 他犹豫了很久,想了个最温柔的措辞:“……好辣。” “哦!” 柳闲大惊失色,尴尬地咬了咬唇,眼神飘忽地往上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我把所有品种的辣椒都加了点,若不合适,以后不做了。” “不!” 谢玉折惊慌失措, 有失风度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菜,火速咽下去, 眼泪簌簌地落着,他朝他竖起大拇指:“好吃, 以后我还想吃。” 瞧他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柳闲嗤笑着丢给他一张手帕, “慢慢吃就好了,早着呢,不用着急。” “不用着急?” “对啊,以后时间长着呢。”柳闲理所应当地回答了他。可说完自己也怔忡了起来。 谢玉折咀嚼的嘴停住了,他愣住,一行温凉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滑下来,有别于辛辣带来的痛感,他更多的是鼻子一酸,他跟着点点头。 是啊,已经不用着急了。 无论从前有多少风波,无论夜里会做多少噩梦,柳闲都如他所愿,好好活着;更超乎他预期的是,他还在他身边。他不用担心柳闲的离开,更不用担心吃不上他所做的饭——嗯,虽然不太能入口。 已经不用着急了。 等再过几日,他就辞去檀宫的职责,和师尊一起做一对游行世间的侠客,每日只顾冷暖吃穿,偶尔降妖除魔,除了他们彼此,这世间别无他事需要挂怀。 初暑恹恹再无事,观棋醉酒与君同。* 再无事,再无事。 对谢玉折而言,这辈子最美好的四个字莫过于“闲来无事”,对柳闲而言更是如此。天知道,这宝贵的四个字,于他们而言有多重要、有多珍贵、有多难得。 走了这么多年,才渐渐地在离这个字越来越近,如今仅有咫尺之遥,即将垂手而得了。 这夜,替柳闲掖好了被角,谢玉折剪了窗烛,躺下身,用含着天上月色的眼神,细细描摹柳闲的眉眼。 他微张开嘴,无声地问柳闲:“柳闲,如今和我在一起,你高兴吗?” 应该是高兴的吧—— 不然按柳闲的脾气,他早就甩手跑路了。 以后,我们曾经闲谈里随口说出的约定,都有很长的日子去实现了。 未来未来,彻夜酣眠。 柳闲好像被他炙热的眼神烫醒了,嘟囔着问他:“又做噩梦了吗?” “没有。”谢玉折往他那一侧凑了凑,俯在柳闲的颈窝,把头靠在上面,蹭得柳闲脖子痒痒。 “早点睡吧,还要去给杨老板上香。” 对于杨徵舟的死,柳闲没有太多悲伤。不是因为他见惯了生死,而是因为,他期盼着杨徵舟下一次的诞生。这辈子被周容恙缠上、被柳闲拜托实在是不幸,但好在柳闲非常高效,他已经去威胁了一把鬼王,让他给杨徵舟投个好胎,下辈子只管下辈子无忧无虑,游遍万水千山,绝对不会吃一点苦头,还会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公子小姑娘。 兴许,下辈子还能再见呢。 凡人呀,死去、投胎、转世,新的人生,未尝不可。 谢玉折听着他朦朦胧胧正在美梦好似嗔怪的浅笑,闻他身上好闻的梅花香,往他温热的皮肤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柳闲,我好幸福。” 柳闲没有戏弄他,也没有将他推开,他只是浅浅地“嗯”了声,带着浓重模糊的鼻音,往他的身侧转了过去,笑着与他肌肤相抵:“我也是。” 停顿了一瞬后,他又无厘头地讲起:“谢玉折,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普通人,我们就一起变老,死了埋在一起,然后又一起投胎吧。” 对于他突然的不切实际的提议,谢玉折不明所以。柳闲与天地同寿,海枯石烂了,他也不会老,为此谢玉折曾难过了好几天,找尽了法子想同他一样。 可若能和柳闲一同走到白头,共葬一室,来世再见,其实也很好。于是他应和了他的话。 一声嘻嘻的笑之后,不知道谁说了声:“明天见。” 明天见这三个字好幸福,我们无须为明日之事忧愁,只需要安心地睡上一夜,等到天光乍破,被晨曦唤醒的时候,一睁眼,你还在我身边。然后我们在家洗衣做饭,去集市买玩意小吃,再做点手艺活赚些钱,入夜了坐在火炉旁温酒夜话,然后相拥着沉沉睡去,第二天再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268章 我们不需要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震天撼地的使命,仅仅是尘世间最微不足道的柳闲和谢玉折,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明天再见。 明天见。 * 一觉醒来,便是明天。 昨夜谢玉折没有做噩梦,他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也很久没有在太阳还没爬上山的时候,被纷繁杂乱的声音吵醒。 一群修士打上了他们的山头,几百人,或眼熟或陌生,站在水云身外,上修界有名有姓的人来了不少,实在是大军。 他们高举着“清世贼”的牌子,说上仙柳兰亭多年欺男霸女谋财害命坏事做尽,如今江湖乱平,理应开始旧账重算,还他们一份海清河晏,沉冤得雪。 这个人说他祖奶奶死于上仙暗杀,另一人说他祖爷爷死于上仙判刑,仍有再一人言他家祖师爷一身高超技艺,求情不得被上仙狠心斩于剑下,半点不留人情面,不留人生路。 总之有一张长软卷轴,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条条罪状陈列,写满了千年来歌功颂德的美好颂词下,由仙力强压而未能显露出的恶行丑事。 这—— 杀人犯割了一个人的喉咙,难道最后受罚的该是他手上的刀吗? 从前柳闲身有束缚,由步千秋操纵,是完成他目的的人偶。任世间谁被天道化身如此摆弄,都难以挣脱傀儡丝线,就算是曾经的天道之子谢玉折也一样。而柳闲被选中,仅仅是因为他最强、最好用、最称手而已。 直到后来柳闲真正地死过一次,步千秋也不再纠缠,柳闲背后控制他的烙印才真正地消掉。 谢玉折想为他辩解。可人声嘈杂,他想用灵力先短暂压制众人,却被柳闲的灵力无声泄了力,他使不上力。好吧,柳闲有自己的打算,他听他的话。 无奈,他看他做事,他护他安危。 可谁知,他看他,竟然,跪了下来。 柳闲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他不慌也不忙,一副认错模样,谢玉折从未见过的悔恨模样。 从前,柳闲说,他做出的事,凭心凭力,绝无悔过。 而此刻,他跪着对人说:“我心有悔。” 他低垂着头,面无狂妄无焦躁无轻佻,反而面色沉如静水,锋芒内收,如廉颇之负荆请罪一般朝着来向他问罪的“仇人”后辈低声下气。 究竟,他有多痛苦,这样的痛苦被他隐藏了多少年,才会表现如此?才会在这群刚上山的人的面前,直直跪下,不驳一词? “悔”之一字,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的脊背,过往他用一口事未竟的解药治标不治本,如今万事了了他早想到会重算旧账。柳闲早已经不是刚穿越到这地方来的柳闲,千年来他敷的每一种药、醉的每一个夜、杀的每一个人、流的每一滴血和失去的每一个身边人,所有陆陆续续失去的和得到的,柳闲和柳兰亭交杂融合,组成了如今的他。他不能把某一部分自己从自己的灵魂中割舍而去,过去的它们已经组成造就了自己,他享受着过去带来的因果,就得背负过去酿成的罪孽,早晚得承受罪行的怒火。 悔?过? 悔也无用,过往之事并非他所愿,可实为他所为。 过错缠身,纵使白日风轻云淡,午夜梦回之时,也常常跪坐佛前。 柳闲弯着,挺了千年的脊背。 他的声音很慢,像荒庙里偶然被过客敲响的迟暮的钟:“往日的种种祸端,都是柳某犯下的大错。我害得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种种罪孽,都源于柳某之手,我是在无可辩驳,自知大错。今日我自缚双臂,闭塞灵脉,可以收我入监,但凭君罚,我绝不反抗。” 众人都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只是听了药宗主被罚罪,上修界要变天了的传言,想起来从前的桩桩家事,想要来找柳兰亭讨个赔偿而已,哪想真对他动手? 眼前这个毫不犹豫跪在地上的人,可是上仙啊。这可是,他们从古往今来几千年的传说里,第一次真正看见,柳兰亭这个人。 从前他们亲人的身死,多多少少也是犯了些上修界的忌讳,有人想篡位有人想造反,哪有真的让柳兰亭以身偿身以命偿命的道理?这一行人里,有的想要钱,有的想要权,有的纯看戏,要柳兰亭偿命作甚? 过去柳兰亭犯病,近些年他又没犯。他死了,谁还来做他们的定海神针?谁还敢安心地笃定能在修仙界好好活下去? 而且,此时一件见,才发觉,除了一张脸的确如传闻那般超凡脱俗之外,上仙无一处和传闻相像。 传闻他冷血无情,传闻他高傲自大,传闻他目空一切,传闻他手段残忍,传闻他绝不低头,传闻他独断专行,传闻他丑事做尽,传闻他心狠手辣,几千年来好的坏的有关他的有无数多的传闻,可从来没有这样一条传闻,说他会弯下脊背,朝这么多人道歉。是人到老处,所以慈悲为怀了吗? 可他看着分明如此年轻。 来讨钱的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了。 此时,那行人中有个脆生生的嗓子开口道: “我……其实前几日天裂之后,我去有界山上淘宝贝的时候,捡到了这个。” 众人循声看去,那是一张天命书的碎片。 这最后一篇,没来得及回到天上,落在凡尘里,记录了最后一个使用他的人的心声。 第269章 能从上面听见悲怆的叹息: “某自出狱之后,欲寻得赎罪之法,心急难耐,愧于出世,夜不能寝。终于于今日损毁天命书,以死剑灭魂解吾辈凡尘之锁。” “某尸位素餐多年,享尽好处,未曾有过造福,反而多次酿祸,该早堕万劫不复。若君读得此文,便可知天命书已毁,人人可于其上写书,而某已经魂飞魄散,再也无力祸世。如今英才辈出,正直之士频频可见,此日之后再也不见……诸君可安心而眠。” 天命书上做不了假,一番看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这片天命书上记录了柳闲的小半生。 从被迫穿越过来,再到吃尽苦头修炼登仙,拔出肋骨化得不周神剑,斩妖兽、除恶鬼、授剑法、散金银、治洪水、驱瘟疫……再到多年来在步千秋手中的苦苦挣扎,到被废了双眼从来都不能用眼睛看清外物而只能用灵力触物辅之以猜测,最后又到为了让世间命运不再受人所控,用灵魂烧毁天命书。倘若不是谢玉折神机妙算知道他师尊是个不要命的性子,提前布好了复生的阵法,柳闲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众人都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一段奇怪的关系,他与你有仇,又与你有恩。倘若论仇,该让他用命来还,倘若论恩,该与他休戚相关,倘若恩仇相泯,又显得十分别扭奇怪。 要不算了吧。他们交换眼神,悄声议论。 而柳闲已经从芥子袋里取出来了一块晶莹冰透的骨头,骨头上面飘着氤氲的寒气。他说:“这是在下,刚从天道那儿取回来的我的仙骨。天命书已经被毁,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被束缚。我也不用再,霸占着高位。” 然后他便捏碎了那块骨头,化作点点细闪的微光。 “仙骨彻底粉碎,我会变成普通人,和所有人都一样,生老病死,不会再让人担心。” !? “师——” 谢玉折这才明白,他昨夜的问题并非呓语,而是他已知的未来。 打稻谷的机器都要抹油,柳闲身为活人,也会累吧。与其崩坏,不如松了弦,开启普通人的一生。 柳闲要做个普通人。 柳闲也知道,只有成了普通人,过去的仇怨才能消解几分。 他朝所有人行了一揖,恳切道:“劳烦诸位帮我转达上仙柳兰亭的死讯,他不会再出现。” 死讯?这如何能行? “可要是没了您,我们——” “可是——” 柳闲的仙骨都捏碎了,要是他再一死—— 要是柳闲哪一日真死了,他们怎么办? 柳闲说:“而在下,还会尽己所能,护佑平安。” 从前他想活下去,只是想争口气;后来还当真把救世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如今心愿了了,倒也再也没有牵挂,是个能死的时机——唉,其实不是。 柳闲回头,看着一脸焦急却被他威胁着不许动弹的谢玉折,笑了笑。 从前人生,谈不上波澜壮阔,只能说波涛汹涌。其实昨夜柳闲没睡,他想好了,如果还能活下去,就和谢玉折过普通的一辈子,是他人生莫大的幸事;不过他实在该偿命,如果不能活下去,便也是应该。他会弃了一身修为、弃了小强一般不欲死去的念头、弃了一身寿命,笑饮剑终。 如此便勉强算偿还。 只不过, 辜负了他。 没了仙骨,柳闲就没了再作妖的可能。 众人思忖片刻,得了个统一的答案。 他们不再受他的礼,说:“罢了罢了,上仙也泽佑多世,功过相抵,我们无言多说,上仙知错不再犯便是。希望上仙——不,柳先生往后扩散福荫,做个散修也好,祝长命长命。” 长命长命。 从前罪孽有一大半来源于修为,如今被讨了债,却发现自身能活下去也是靠的这一身修为。 从头到尾都是个绕不开的莫比乌斯环,因促成果,果连着因,不知哪一步的选择是对的,也难辨哪一步的选择是错的,然而种种的选择与对错,推着柳闲走到了今天,推着他和谢玉折走到了今天。 看着书上的痕迹,柳闲倏地回忆起,原来自己也并非十恶不赦,还做过这么些事。 不知道又从哪里来了一群人,东钻西钻,和朝他讨债的那群人混在一起,两相争吵,各执一词,声音却越来越小,众人都看着柳闲。 有个小孩跳起来要他抱,他说他小时候偶然掉进河沟里,就是这个大哥哥把他捞起来的;还有个老人来牵他的手,皲裂的手掌用力将他握紧,说谁还没有一点苦衷呢?先生的苦我们都知道。她说她小时候家乡闹饥荒,为了让他们活下去,上仙帮了好大的忙。那时候他们一起研究出来的育苗之法,现在还当做宝贝传递着,后来他们地震垮了房子,上仙路过时又帮他们搬砖补瓦; 有人说他帮忙拉过车,有人说他帮忙看过东西,有人说他帮他打走了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又教混混走上了正路,有人说他赶跑了沿路的山贼,有人说他为他治好了病,有人说他为她找回了丢失的小猫,那只猫和他的命一样重要,有人说他和他曾经一起吃过席,但柳闲酒量太差一杯就倒,还是最后大家把他送回家;还有人说不要忘了祈平镇呀,当年上仙也只是最普通的教书先生之一,为了保护镇民的安全,才上了妖山哩! 第270章 哦,再一看,祈平镇的那些老人孩子们也来了。 原来漫漫的千年,我做过好多好多事。 也没白来,也没全悔,柳闲想。 长命长命。 看着别人对他的怒与笑,柳闲突然觉得身上原受桎梏的一部分活了起来。 原来他被人恨着、也被人爱着。站不稳的时候,谢玉折在他身后,支撑着他;还有人虽不在身边,却为他打气。 长命长命,不是千岁,也不是万年,只是长命。 做个普通人啊。 当个平凡人呀。 我们之间不再有距离、不再有差距,我们是平凡人间平凡的那一些,我们是沧海里叫不上名的那某某,我们随处可见,我们没有区别,我们又各有不同,我们可以随时举杯开怀畅饮,我们会因为小事大吵大闹而不用压抑心情,我们不会夜不能寐只为了深谋远虑。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受致命的伤,我们不会手不能提不会目不能视,我们不用担心中毒,不必忧虑暗杀,我们不用休息时都要睁开一只眼,不用随时用灵力探查周围空间。我们只需要考虑今日的吃与穿,洗掉今日的碗盘,盖上被子,然后期待下一日的到来。我们因白发叹气,看死亡恐惧,但我们的心却是轻松的。 他看着谢玉折,谢玉折看着他。 他们目光交汇,眸光轻抚。 亲爱的,从此以后,我们不用再担心。 我们就这样,丈量四海,做个侠客。 往后山高水远,风平浪静。 愿长命长命。 -全文完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五二书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