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了了(兄妹)》 0001 林棉回安城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雨滴从动车的玻璃上斜滑下来,水气升腾,氤氲笼罩着窗外绿色的田野。那绿色的锈渗下来,黏黏糊糊成了蛇,盘在她心上。 她从来不喜欢安城的天气。这个她生活到十八岁的城市,夏季多雨沉闷,从五月底开始便浸透在巨大的湿气中,静等惊雷劈开,落下滂沱的雨来。 生活在这里的人,有着自甘安逸的堕落,情愿与这样绵长又缠绕的痛苦相伴。 林棉不愿意,这个城市有她无法与之共存的记忆和人,逃离成为了她的宿命。从安城北上,从北方迁移到南方,她变换人生的坐标,似乎只有颠簸才能给她带来安宁。 林聿和女友袁以姗站在出站口等。他从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里翻找出香烟盒,单手罩住,点了根,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来。 “林聿,公共场所不好抽烟的。”袁以姗提醒他。林聿回过神,点点头,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她看得出他今天有些烦躁,知道是因为接的这人。袁以姗从未见过林聿的这个亲妹妹,照片也没有,只是略微听外面的人议论过,十几岁的时候就和一个姓陈的男同学私奔逃走了,这么多年都没和家里联系,现如今是离了婚才回来的。这些到底不算什么好的事,林聿从不提,她也不方便多问。 “你妹妹好相处吗?”袁以姗用胳膊肘碰碰他,想聊天缓解一下他的情绪。 无从说起。林聿垂下眼眸,又抬起,看向窗外的天空。灰蓝的一团,激荡起水花,像是坐在飘荡的船上迎向滔天的海浪,风却进不来。 安城的天气多数时候充满规律性,甚至有些乏味,什么时令下什么雨,难得这样的狂风暴雨总会令人不安,何况衣袖上的那滩水渍正紧紧粘着他臂膀的皮肤。 “你会喜欢她的。” 袁以姗本以为他不想说,却听见了他的回答。 “所有人......都会喜欢她。 动车晚点了几分钟,和其他车次一同到的,涌向出站口的人流一下子多了起来,挤挤挨挨,看不清来人,袁以姗踮起脚。 其实林聿一眼就看到了林棉。奇怪,无论想与不想,他总能看见她。穿着棉麻吊带裙的她,长卷发散落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浑身带着温润的气息,像被雨打湿的羽毛,一支曾被风托起又最后无奈落地的白色羽毛。 新的她,旧的她,朦胧的光阴,从这小小的出口滑入,交迭在一起,落在这个她身上,慢慢重合。她似乎就该长成这样。原来,她长成了这样。 “棉棉。” 林棉应声看向这边。 人声嘈杂,穿梭的人群扰乱视线,她碰上他的目光却异常平静,没有什么情绪,林聿的肩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径直走过去,接过了她的行李,低声说:“车在B2层,我们走过去。“袁以姗跟上来,大方地向她打招呼:”我是袁以姗,你哥的朋友。“ 林棉的手失了重量,只好去打量眼前的人,心下了然。很般配,是合适哥哥的类型。也很直接,是哥哥的做法。她挤出笑容:“你好,我是林棉。” 一路走过去,都没什么话。尤其两兄妹之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竟然一句对话都没有,不问近况,不谈论天气,甚至问候一句饿了没都没有。林聿望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林棉就靠着车门静静地看着。 袁以姗心内讶异,林聿虽然不是健谈的人,在工作中的人际交往说不上八面玲珑,但也不会让气氛无故陷入尴尬,她转念猜想,不知道是当年的事还是多年的失联导致两人的关系这么生疏。 林棉坐在副驾驶后排的位子上。车缓缓启动,手机嗡一声,有消息进来:“林聿接到你没?” 她回:“嗯。”很快,对面又说:“那就好,我得空就回来看你。” 她想了想,回到:“实验室忙,回国麻烦,你不用操心我。” “是林槿的消息?”林聿突然问。 “嗯。” 车里又恢复了平静,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前面一个路口是红灯,车停下来,雨刮器机械地摆动,咔咔的声音在这种诡异的静谧中像是捶在胸口。 袁以姗实在忍不住,开口问:“棉棉,有什么想吃的吗?你哥请客,别放过他。” 天阴着,车里更暗,林棉看向他,只能看到那人的后脑勺和一边的侧脸。他从来只戴无框眼镜,现在居然还是,真是无聊。耳朵生得端正,长辈们老夸,不知道有什么好夸的,端正也是无聊的一种。 她过去喜欢不经过他同意揉他软软的耳垂,往上哈气来逗他。 “都可以。”她没有心情回应这调笑。 “去武夷路那家吧。”林聿搜索了一个餐厅按照导航调整路线,顺便打开了电台广播。林棉心内生出一些厌烦,因为他的自说自话、他为了掩饰尴尬打开音乐的刻意。 “我不饿。”她脱口而出。 林聿没听到一样,依旧按照着规划的路线拐了一个弯。 “那里的甜品很好吃,而且这季的新菜单刚出,陪我去看看吧,棉棉。”袁以姗转过来看向她,笑眯眯的,林棉不再反驳,侧身紧靠向车窗看外面的世界。 路上的其他车辆打着闪光灯,广告牌的霓虹灯透过雨幕闪着模糊的光,几栋楼新得像是雪白色的布晾在路边,见不到花,只有各色的伞落在其中,又匆匆浮走了,惹得人一阵失落。她不记得安城竟然有这块地方,或许来过,但样子早就不尽相同。一切都是陌生,一切都未在欢迎她。 她知道,对于这个地方来说,自己也是一个陌生人。于是,她说什么和做什么也不再重要。 饭桌上林棉倒来者不拒了,腮帮子嚼得鼓鼓的,眼神盯着餐具上的花纹慢慢咀嚼。间隙,袁以姗抛出几个话题,林棉嗯一声就过去了,她只好在餐桌下碰碰林聿的鞋,在她想来,总不好一直不交流,这不是待人的礼数,更不是对待一母同胞亲人的态度。林聿侧脸看了她一眼,用纸巾擦了下嘴角,说是要上洗手间,走出了包房。袁以姗简直想瞪他,这是什么态度。林棉却只对她说:麻烦你叫下服务员,我想换餐盘。” 出了餐厅门,却发现雨停了。袁以姗和林聿并排走在前面,踩上地上小小的水坑,林棉跟在后面,轻柔的晚风挽起她的长发和裙摆。雨歇后的天,净得发透,那夕阳就被衬得变为了橙色。零星的人在餐厅前面的广场前散步聊天,小孩划着滑板快速路过,林棉转过头去看,一堆小孩,挤挤挨挨,戴着轮滑帽,像一丛五颜六色的热带蘑菇,他们正排队从一个大水坑里划过去,尖叫声和笑声一阵又一阵。真热闹,引得人围观。 “哥哥。”林棉忍不住叫他。 林聿回头看她。 “怎么了?”袁以姗也一并回头。 “哥。”这是林棉见到他后第一次这么叫他。 林聿望向她。这六年,离别的几千天,太过漫长,连这声单字的称呼都显得像某种绵绵的呼唤。她怎么这样了,她的眼角、发丝、裙边,走时明明是那样的。他或许该问问她,或许可以触碰一下,就像曾经做过的那样。 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了。时间是存在着的,它们可以被用于幻想,却被不被允许真的抹去。他也记得这些年。她对他是近乎残忍的。 那天他在小卖铺买她指定要的那种水果硬糖,店里的电视机上说寒潮将袭。他想了想,冷空气可能会带来雨雪,要找出那条黑白围巾,那是在日本买的,很厚实一条,想到她会像企鹅,很笨拙的,他笑了笑。 回到家,她就不在了。连同她的味道。只剩那副红色的编织手套在衣架上慢悠悠地晃着。她连这个都没带走。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总想着要给她送去,不然她的手会被冻得发红。这个念头黏上了他,每次醒来的那一刻。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道她在哪里了。 林棉看着那个人的目光慢慢收了回去,等到袁以姗挽过她的胳膊,她都没有听到那句“嗯”。 拐了几条街道,车开向更宽阔的高架,路牌闪过,林棉突然开口:“这不是回家的路。”林聿自然知道这个家指的事他们曾经生活过,父母去世后留下的那间房子。 “你先住我那里。” “我想回家。” “那里没人住了。” 他的回答简洁明了,是硬生生的拒绝,林棉不再坚持。她早该预料到他的这种态度。 “棉棉,这几年安城变化挺大的,你多走走看看就知道了。”袁以姗自然地接过话。林棉去瞧开车的人,他仍旧无意再说什么,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 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咬她,林棉习惯了这种啃食,只是这晚确实过于漫长。 林聿的房子,看来是刚装修过的,没被填满,也就没太多生活的气息,墙角的日式和纸作品,后现代主义风格的椅子,热带宽叶植物,都不像是他的品味。这些都太时髦。 留给她的那间房用心整理过,有特意准备的女性用品。这时,林聿接到了电话,去了阳台那里。 林棉随便逛着,看到展示柜上放着一些照片,便随手拿下其中的一张相框,那是他们在那个夏天留下的最后一张合照,绿色方块的草坪绵密得像针织上去的,葱茏的藤蔓罩起花园的一角,有蔷薇花的花瓣簌簌落下。花墙前,两个清瘦的少年间站着一个女孩,天蓝色宽边帽檐一边被下拉了,只露出一半做鬼脸的脸,她亲昵地挽着他们的手臂。她那时长得还和林槿比较像,毕竟是双胞胎,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一样。可这些年,她从镜子里总能找到自己另一个人的影子。她曾经模仿过林聿的某些小表情,那时他们总说她不够沉稳,可现在不用刻意模仿,她都开始像他。 “这是哪里?你哥总不肯说。” “是外婆的花园。”林棉的手指滑过玻璃,指尖触碰过那一墙法国蔷薇。 “这些都没人和跟我讲过。”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外婆去世后,花园早就荒废掉了。” “太晚了。该睡觉了。” 林聿走进屋来,打断了对话。他看见她拿着的那个相框,却没有说什么,转过身,打开了冰箱拿出来罐啤酒。 “你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袁以姗嗔了声。 被责怪的人不辩驳,似乎并不太在意这种评价。她转过身看他,依旧不真切,在这个屋子里,明明他应该是最令她感到熟悉的。 “以姗,你留下来吧,明早赶飞机我能送你。” 他始终不看她,空着的手收起了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把一把椅子推进餐桌。 林棉不作声,进了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她很难不看到袁以姗左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那是很经典的款式,六爪镶嵌,衬着纤细的手,暗色里都夺目璀璨。 她结婚时,姜铎送了她一枚黄金的戒指,略大了些,绕着密密的红线好卡住她的手指,虽然很普通,但那是怎么说的,情比金坚,她那时也以为他们是可以一直走下去的。走时,她把戒指还给了他,姜铎说:“你可以留着。”她笑笑:“黄金太俗,我从来都不喜欢。” 做完一切,她坐在床边发呆,打开手机,林槿又发了信息给她,叮嘱她:“不要和他吵架。” 怎么会不吵,以前一起生活,有段时间他们天天吵,七天里吵六天,一天是休战日,为时间、衣服、学习成绩、朋友,反复吵。“要了命了,简直是前世的人仇人。”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妈妈,好陌生的称呼。 她在床上蜷缩起来,想起那个孩子。她和姜铎的孩子,明明待在肚子里好好的,七个月突然就不行了。先是出血,然后是阵痛,急症送进医院,最后打了昂贵的药进去,还是没留住。 林棉翻一个身,背对着月亮。她听见门外细碎的声音,说话声,椅子拖地的摩擦声,房门打开关闭的声音,水声。对于这些她都是很熟悉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样子,形影不离的,脚尖都要踩上他的鞋跟,小小的浴室都要挤上两个人刷牙。 因为懂得,所以她更明白自己处在这房间的什么位置。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敲门,还是袁以姗:“棉棉,你去洗澡吗?” 她先是点点头,想起来这样门外的人是看不到的,就回答“好”。又拖了一阵子,她现在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无法立马去做,灵魂拖累着身体都累。拿着换洗衣服出来,客厅空无一人,看来他们都收拾好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习惯性地将屋内的灯都关掉,省点电费,借着月光摸回自己的房间,可到底是不熟悉,好像走错了。 她刚想转身,就听到从房里传来的暧昧的声音。她的脸先是红了一下,却没有立即走开。 门开了一条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站在那条缝后。 林棉知道自己应该迅速躲开,装作没看见一样,摸索着回到房间里,而不是像此刻一样在黑暗里逗留,偷窥着房中。 她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理所当然。她是他的妹妹,理应知道他的一切。 可能是直觉,可能是空气里流动起来的风,林聿暼向门那里,看到了那只黑暗中的眼睛,隐约间还看见了那人手腕上的玉镯子,它反着月光。 他们并没有在做什么,袁以姗不喜欢他过度冷漠的样子,于是开玩笑一样捏住了他的耳朵。只是现在,林聿心里升腾起一股十足的恶意。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反身压上去。 你做什么呀..... 不知道何时,林棉回到了自己房间,侧身躺在床上。或许房间里并没有传来什么异响,可确实有声音在她脑海里自动放大。她朝着自己冷哼出来,有什么好不舒服的,伴侣之间会做爱,他们不仅会做爱,还会交换情绪,分享秘密,自然而然地生育后代,会携手度过往后的岁月。她做不到的,总有人做到圆满。 睡衣的一侧已经滑落,露出白嫩的胸脯,她伸出一只手抚上自己的乳房,红色指甲陷进乳肉里,这里早不再有人怜惜。她狠狠地拧一把,也是疼的。 你是故意的,林聿,你就是故意的。 0002 再醒来时,房子已经落了空。睁开眼的一刹那林棉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 过去的很多时刻,她都有相类似的感觉。比如父母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再比如离开安城的那个冬天,又或者是在医院得知失去孩子的夜晚。这些事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没有一点缝隙留给她。她像海浪尖的泡沫,被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推着就到了这里,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林棉坐了一会儿,这个房子太大,连安静都挠人。她确认了他们已经出门,才走出去。 屋子里果然空荡荡的,餐桌上留了一把钥匙并一张纸条,笔记遒劲,留言简短一字都不多余,落款端端正正两个字:林聿。 林棉看完便撕掉,扔进垃圾桶,进了盥洗室,刷牙洗脸。抹了把脸,她在镜子里细细观察自己。 她唇色淡,不化妆就会看起来过分苍白,像是营养不良,这也是事实。她想起昨天见到的袁以姗,年龄比她大,也比她光彩照人得多。她像是永远滞留在了少女和熟女之间,是一只一半红透一半发烂的苹果。 其他二十四岁的女孩子本应是什么样的,林棉心里清楚。她是美的,只是美也会零落成泥,走向衰颓;甚至越美,这一点点的衰颓就越发明显和刺眼,况且是她这样生育多次的女人。如果当初一切都按照正常轨迹运行,她会比她们生长得更动人。 但人是没有办法做选择的。她现在明白了,命运是逃不开的大地,走到哪儿都在命运之中。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曾经是个很笃定的人,笃定地有些发涨,像满盈的奶油泡沫。笃定地被爱,笃定地追寻爱,把一切牢牢握在手里,想要的都会去做。 真是不可思议,她这样轻佻愚蠢过。 盥洗室的架子上,摆着几支口红。她挑了支,慢慢抹,第十次,二十次。嘴唇上堆满了这些因拥挤而显得污僈的蜡质,她只好用纸棉再用力擦掉,却更加鲜艳了。 烦躁,烦躁到心脏开始发痒。 这时,她听见了门被推开的轻微响动,接着是窗帘被拉开的声音。 林棉走了出去,房间另一端的人回头,明显看到了她脸上的狼狈,却没有指出,只将几大袋东西放在餐桌上,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开始整理。 说点什么,随便什么。只要是说。 或者直接去抱住他。把她的头颅紧紧地压进他的胸膛里。他会懂得。她离开太久了,周遭的光都新得令她害怕,只有他是旧的。 然而到最后,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缩起脚趾头,让自己显得小一点。 他一层层地归置东西,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有的放冰箱,有的放储物格,从左到右,从下到上。做完这些,他又继续折迭那些购物袋,连带边缘都按压得平整妥帖。 “如果这些不够,”对面的人仿佛是特意要说这句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却落在一个空的点上,“可以在手机上买点,附近外卖点很多。” “我没用过。” 目光终于从那个虚无的点移动到了她的脸上。林棉想他在想什么,或许有点惊讶,或许有点可怜的意味,不好说。他很少直接表达,她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去揣测他在想什么。很自然地,她拾起了这个习惯。 “吃点东西吧。”他似乎无意去纠结这些,转移了话题,开始准备食物。 非常简单的一餐,坚果切片面包配奶油奶酪,酸奶拌一些莓果坚果,熟制的肉切片放在里白色瓷碟里,他将这些一样样放在桌子上摆好。 林棉原本以为就此离开,然而他却坐在了对面,却也没再说话。他们只有扮演没有共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才能维持住这样平静的时刻。 手机轻微振动了下,林棉的手机屏幕闪烁出一个标着爱心的棕色小熊,她接起来。 “你到家了吗?” 姜铎的声音把她带回那间南方小屋,他们在那里生活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墙壁贴着橙色菱形小瓷砖的屋子里,淡蓝色雪柜机嗡嗡作响,戴着红色毡帽的陶瓷小人站立在桌布上,桌子下码着整齐的纸箱,里面装着林棉贴补家用的手工。有时是扭扭捧花,有时是勾线小兔子,个个精巧漂亮,令人喜爱。 “嗯,我到家了。” “好。” 对面的人顿了顿,继续说:“你留下的那些东西打算怎么处理?” 那些东西已经不多,一个小箱子就装下了。 “我给你一个地址,麻烦你寄给我。” 她试图显得冷漠一点,像多数人对待前任的态度一样。 对面的人没有立即说话,林棉似乎能听到话筒里那些似有若无的电流声。 “你吃饭了吗?医生叮嘱过,你要按时吃饭,吃有营养的食物。” 从前,她用缝纫机在布料上匝出线脚时,他会给窗台上的两排小盆栽浇水。真是难受,林棉从没想过分离让那些隐隐绰绰的感情变得清晰。 他们登记那天天气晴朗, 林棉却感觉到一种未知的无措,眼前似乎浮动着离港码头上的雾气。办完手续出来,她回头看到姜铎鼻头有微微的汗,他又伸手替她抚了抚衣领。那是由衷的欣喜和快乐。爱人的样子,总是忘不了。 林棉无法强硬地抹掉这些记忆。那是她作为人的虚弱,反反复复的,像是哮喘时呼不出口的那股气。 “在吃了。” “我会把东西寄给你的,要好好休息。”他说出这句,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姜铎向来这样,有自己的决断,说到做到。以至于林棉提出分开时,他也只是干脆地说了好,没做任何挽留。 林聿分明看到了林棉的哀恸。尽管她和接电话之前没什么两样,继续安静地吃东西。 她的哀恸,在经历过那么多之后,绝不会再隐瞒得过他。这令他感到新的愠怒。如果想要的依旧没有得到,没有变得更加幸福,离开是为了什么?折磨自己还是折磨别人?又或许这一切只是出于任性。 她完全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感受,像未吸取教训一般踏入这样一段冒失的婚姻。从开始到结束,他们能做的只有被告知,她把她自己和家人当做什么呢? 林聿撇过脸不再看她,右臂放在桌面上,他用拇指一遍遍摩擦着食指指腹。那里有块疤痕,好好坏坏,粗粝丑陋,摩擦过去带来的疼痛有灼热感。 “你要问我什么吗?”林棉突然开口。 “我没有要说的。” “你开始抽烟了。” 林聿皱了皱眉。她的话题总跳得这样快。 “抽什么?”林棉追问他。 “你抽什么?”他反过来诘问她。 “我不抽。”林棉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呵。”林聿站起身,不再看她,用鞋尖烦躁地踢了下右侧的西裤边。 这个人真是有病得很,没人惹他,自顾自就生气了。 林棉笑。她爱看他这种略带狼狈的神态,尤其是被戳穿后的那点恼羞成怒。他曾经坚持过,抽烟喝酒都是对低级欲望的屈服。“不懂有什么好抽的。”他这么说。 他们都掩饰得很好,林棉先前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带着百分之六十的确定,她就敢逼他承认。 奇怪,他让她恢复了一点点从前的自己。林棉曾经以为,在她身上,那些年少时代的无畏和急切早已不复存在。 林棉翻开包,取出烟盒。她抽的牌子不太固定,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更多时候,她只是需要强迫自己做点什么。 “林棉。” “收起来。” 林棉不理他。他要掩饰是他的事,她并没有这个打算。点燃的细烟被夹在她两指之间,像夹了一只小巧的钢笔,随着指尖的轻弹在空气中晃晃悠悠,手腕上挂着的松绿色橄榄石手链波光粼粼。 林棉仰头看他,眼角弯弯,吐出烟雾,脸上有孩子一样的天真,天真得近乎无情。 脱口的几句话瞬间哽在林聿喉头。如今的他没什么立场去命令她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们早已都是成年人。亲如兄妹,也会在成年后保持适当的距离。况且他也实在不屑于再用大哥的身份压她,因为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无能的作为。 林聿不再多说,苦笑转身,带上门前和她说:“晚点我回来接你,要去舅舅家吃饭。” 当听到门关上的咔哒声,林棉的肩一下子懈了。她掏出包里的药,林林总总十几颗,伴着水吞咽下去。 然后她推开林聿的卧室门,坐在那张床上,床单是新换的淡蓝色,她故意用手抓一把弄出褶皱感,又拉开床头柜,里面很空,几张纸、一本笔记本,翻了翻里面也没写什么。 她在这一侧躺下来,在枕头上闻到了林聿身上的香水味,昨天她闻到过的。她双手交迭覆盖在自己的小腹那里。身体陷入海绵的刹那,林棉顿感困倦,吃了药确实会这样,她却不想就这样睡去。 很凛冽的香气,精致陌生得生出棱角,这不是记忆中他的味道。或者说过去的他是没什么味道的。穿漂洗整洁的校服,用洗手液擦净指缝,拿酒精棉片擦拭干净文具,他甚至不喜欢“香气”这种异味。倒是她自己,时常偷喷妈妈化妆台上的祖马龙香水,每次被他闻到,他都要叫她的名字,咬两个字:“林棉?” “林棉”,他几乎不称她为妹妹。只是在叫这个名字不同的语调中,她明白他的一切意思。 恍惚间,他在空间的另一侧,大片的白光使得天地交融,他像是站在水中央,轻声又略带犹疑地叫她:“林棉。” 我要告诉他我讨厌这个味道,沉入睡眠的那一刻,她想。 0003 林聿回到家时,公共区域都不见林棉的影子,敲她房门无人应答。本能地,他以为她又不辞而别了,手脚竟有些发麻,好似筋骨又被折断。直到推开他的房门,看见林棉抱住蜷曲的双腿躺在他的床上。他想了想,还是握了握那裸露的脚踝感受她的温度,从柜子里抱出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他小心地关上卧室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夕阳一点点褪去,烟灰却垒了一半。 手机上舅母发消息来催,他回道:“有事,会晚点。” 等到夕阳都要沉下去,卧室门被吱呀推开,林棉从里面出来,看见他坐着,目光也望向她,两人在静谧的橙黄色里对视。他眼神晦暗,不明情绪,他没有问,她不愿解释为什么会从这房间里出来,径直去自己房间换衣服。 舅母崔早早就在楼底下等他们,又发了几条短信过去催。 她和林家兄妹的母亲王婉自幼相识,缘分使然嫁给了她的哥哥,情谊不变只更深。在王婉去世后,很自然地,她开始替她扮演着这几个孩子母亲的角色。 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让她充满了自责,尤其是对林棉和林聿,他们曾经有多亲密无间,如今就有多疏远。这中间的曲折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舅母叹气,真是一对冤家。 总算到了,她看着两人下车,却隔着一段距离,分别和她打招呼,似乎在尽量避免肢体上的接触。 舅母心里越发五味杂陈。上次她和舅舅特意跑到南方去看林棉,那也是他们第一次得知她新的住址。林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盖着宽大的白被子,衬着脸更小更苍白,整个人如纸片一张。薄薄的手背上都是抽血、输液留下的痕迹,青紫了一大片。空气里的酒精味、饭菜味、药味混在一起,林棉什么都吃不下,就这样还撑起身子安慰她说:“没什么大事的。” 当时舅母的泪就掉了下来,怎么会这样呢?所有人都想不通。林棉一直是这个家里最被疼爱的幺女。 想到这里,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抱住林棉:“回来就好。” 林棉被箍在怀里,像是回到了妈妈的怀里,舅妈和妈妈身上都有一股相似的脂粉香气,那是老式化妆品的味道。幼年和妈妈一起午睡时,当她贴近妈妈的脸,摸到她黑色的连衣裙裙纱纱的质感,手指不小心勾住她脖子上的铂金项链,闻到这股腻腻的香气,她都会想原来妈妈是一切最美丽的东西组成的。那样间的母女亲昵,如今她只能在舅母身上感受到几分。 舅妈握着林棉的手上楼,舅舅在门口等。 这么多年了,舅舅家里的陈设和布局没有太大变化,因为是老式住宅,所以地板踩起来还会发出吱呀的声音。林棉不知道的是,他们是一直在等着她回来不敢搬。 小小的客厅被划分成好几个区域,略微拥挤却不凌乱。盆栽、鱼缸、躺椅、茶具,地毯和屏风,甚至那立着的红木花架,自林棉有记忆起,就在那里了。 她在客厅一张长方形桌书桌前停下来。书桌上有块玻璃,玻璃下压着密密麻麻的相片。这是舅舅和舅母的习惯,把家里每个孩子的照片都放在这里。林聿因数学比赛受到表彰的单人照,林槿戴博士帽的幼儿园毕业照,表姐方晏参加芭蕾舞比赛得奖的照片,还有表妹王子瑜在红梅公园黄色鸭子船前哭泣的照片。而林棉的那张在正中间。那是她和妈妈的合照。 这是她十岁那年刚参加完少年宫的演出留下的合影,妈妈王婉蹲下紧紧搂住她,把脸贴在林棉因为流汗而湿漉漉的鬓角那里。林棉穿着淡粉色的裙子,手里抱着一束鲜花,脸上大片的胭脂和亮片也都沾在了妈妈脸上。 这条蛋糕裙是妈妈亲手改制的,为了满足林棉说的蓬松得像真正的公主才会穿的裙子这一要求,妈妈熬夜改了又改,在裙子上缝上一层一层的蕾丝花边,加上裙撑固定裙摆,使下摆像个花苞。 阶梯教室里,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蹲下来对她们说:“棉棉,看这边。” 林棉因为炎热和光线蹙起眉头来,于是哥哥们便挤眉弄眼逗她笑。 “笑一笑,宝贝。”爸爸洪亮的声音穿过茫茫人群,落在她耳朵里,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姐姐!”突然有人叫她。 王子瑜补课回家,进门的时候看了好几眼,才确认站着的人是林棉。 “真的是姐姐哎。”她肩上的帆布袋一下子滑到了地上。 林棉离开安城的那年,王子瑜还是个小学生。记忆中,她就喜欢棉棉姐姐,甚至带点小小的迷恋。她喜欢姐姐,因为她当时已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四肢纤细舒展,和自己这个黄毛小丫头完全相反。姐姐有乌黑的长发和光洁的额头,她穿挂颈内衣时会露出的那截修长的脖子和漂亮的锁骨,连她写的字都比别人飘逸,有轻有浅的深蓝色墨水印,笔尖摩擦纸张传来沙沙声,像是结出了一串紫罗兰。甚至她哭泣时,眼泪都会先在眼眶里蓄成一团再落下,被靠着的肩膀衬衫上就会沁出一朵比蓝更深的蓝。 总之很迷人很高级,令当时还是小学得生王子瑜大为震惊。 以至于再次见到她时,就需要立马奔上去拥抱住她,生怕她会再次飞走了。 “王子瑜,你洗手了吗?”舅母端着吃食出来,正好看到这幕。 “啊,真烦。” 舅母叮嘱林棉吃掉这碗燕窝,又去拿其他东西,小小的茶几堆满了水果零食。 “多吃些。子瑜,你陪陪姐姐。”听到这样的叮嘱,王子瑜简直求之不得。 林棉乖巧顺从他们给她的一切安排,她脸上带着笑意,尽量显得温柔又正常。 林聿早就走进厨房帮忙。一向如此,作为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他总是不自觉地分担每件事。就像他们的父亲林毅之。毋容置疑地,他是个顶好的父亲。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以至于每次在做什么的时候,林聿首先会想到是,如果是爸爸他会怎么做。 但今天舅母却不需要做这些,只说:“你出去和棉棉聊聊天。” “嗯。”林聿应承下来,手却还在清洗香菜的叶子。 舅母不方便再说什么,孩子大了,在很多事上,他们做长辈的只能点到为止。有时候她很想念过去,过去的孩子们,他们曾经在最困难的时候相互扶持。然而时至今日,一切早已不同。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一旁的舅舅听到了叹气声,突然低声咒骂:“都是姓陈的混蛋害得,如果没有那个孩子,棉棉怎么可能会这样!” “说这些做什么,老糊涂。”舅母下意识看向林聿,见他还是继续忙着做事,便用手肘捅捅舅舅示意他不要再说。 其实林聿听见了。陈承是这个家的禁忌、最不该被提及的人,大家都默契地避开,竭尽所能装作没有过这个人。因为这个名字会激起所有人的怒气,甚至是好脾气的林槿也会发火。似乎没有这个名字,那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姐姐,你知道哥哥要结婚了吗?”王子瑜的嘴嚼着牦牛肉干,看到林聿走出厨房时大喊一声,“哥!” “你结婚的时候,我能做伴娘吗?你们在哪里结婚?去国外吗?去夏威夷吧。我喜欢热带小岛。小岛上可以穿比基尼,这样的话......哥,你有几块腹肌?” “别讲这些乱七八糟的,”舅母端菜出来打断她,”王子瑜,你在补习班做的数学卷子呢?拿出来,让你哥看看。” “不!我不用林聿教我。”王子瑜即刻尖叫,“数学好的又不止他一个。” 她立即将目光投向林棉:“姐姐教我吧?姐姐数学肯定好。” 林棉不知道怎么接话,表情一下子变得愣愣的。遥远的事情被套上了一个玻璃罩子,她站在外头瞧着它们,却始终不真切,仿佛那些都是属于别人的遗迹。她并没有不喜欢学习,好像成绩也说得过去。只是她处理不了那些,所以只能离开学校……她的心脏被攥住了。 “王子瑜,把卷子给我。”林聿抬高声量,适时地打断了她的回忆。 “你别管我。”王子瑜耍起了无赖。林聿面无表情地拎起她,提溜小狗一样把带她回了房间。 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交易,再出来时,王子瑜高高兴兴的,她贴上林棉:“姐姐,我想喝奶茶了。我们一起点外卖吧。附近新开了一家做手作,很不错滴!” 林棉看向林聿,他记住了她不会使用手机的事情。 0004 小姨和小姨夫进门的时候,舅母不免责怪一番他们来得这么晚,“我错啦。”小姨朝林棉眨眨眼睛,那是女生间的信号:你舅母把谁都当小孩。 小姨王珺虽然外表女强人,但内心却是小女孩心性,靠过来坐在林棉身边,拉着她的手:“棉棉,怎么还是这么漂亮。” 谁都会责怪她没有照顾好自己,小姨不会。这些年,小姨因为服装店工作的关系,经常南下,见她的次数最多,却很少多说什么,只说呆不下去了回家就好。 “嫂子,你别烧那么多菜,吃都吃不掉。”趁着林聿给他们泡茶的功夫,小姨探身进厨房看了眼。 “吃不掉你们就带走呀。我都准备好了,晓得你们两个工作忙没空做饭,我多做你们就多吃。我已经装了一盒爆鱼。喏,这袋子猪大肠我洗干净卤好了。市面上卖的那些现成的,我是不放心的。我都是自己弄,这么点猪大肠洗了好几遍。我先是戴手套摘,然后用生粉和黄酒搓......“舅母认真地演示她处理的过程,两只手臂挥起来,指挥交响乐一样,“你拿到家,热热就吃了。扣肉要吗?这次做得不多,最近社区里事情太多……” “哪要你这样麻烦!”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充斥着讲话声和笑声。似乎这是非常普通的一天,林棉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这个家一直都这样完整圆满,健康祥和。而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由衷的幸福快乐,圣光照满大地,哈利路亚。 舅母宣布开饭。大家按照惯例坐,王子瑜主动坐在林棉身边,先给她倒了椰汁。 桌子上的菜很丰富,都是林棉以前爱吃常吃的,白斩鸡,烩羊肉,牛腩番茄,白灼河虾....... “这个葱油蚕豆炖得烂烂的,棉棉喜欢的。” “棉棉小时候来我家吃饭,点名要吃一个菜。说是一根杆上面一个点,我一直猜不到是什么!你们猜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是如意菜。” “棉棉,这个菜你吃过没?是我看手机新学的。” “林聿,你喝什么?” “我都可以。”林聿找到了酒起子,站在一边开酒,给舅舅他们满上。他并不着急坐下,拿餐具、倒饮料、递纸巾,帮着传菜。到最后,才再在王子瑜身边坐下。有意地,他和林棉隔了一个位子。 “黄塘那家的卤牛肉好吧,”舅舅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这个牛肉是他本人研制的,不无骄傲,语调慢悠悠地准备考考大家,“我今天赶早去买的。你们知道为什么他家的牛肉好吗?” “爸爸!”王子瑜果断打断舅舅想要继续的冗长发言,“你说过的,食不言寝不语。” “哥,你吃这个嘛?我不吃。”王子瑜把咬了一口的瑶柱放在他的餐盘上,林聿似乎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 他越来越像他们的父亲,林棉看在眼里。她想起过去大大小小的聚会,往往都是爸爸从头操持到尾,写菜单、订酒店、开车送外婆回家。他总是这样,做很多抱怨很少,心甘情愿地照顾每个人。 林棉讨厌林聿这样。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力地复制出一个“爸爸”?刻意地做一个“负责”、“令大家满意”的人?从昨天开始,他一直用无声的肢体逼她意识到他在这个家里的角色,一个真正的只关乎兄长身份的角色。比起和他人的亲密,这更让她厌烦百倍。对于她能察觉到这些,他心知肚明。 林棉看向林聿,餐桌上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他的瞳孔显得异常深邃,甚至带有潮湿,那样湿漉漉的目光却只是轻轻扫过她的脸,又不带犹疑地转向另外一边。 真是无情。林棉手边气泡水中的泡泡热烈地升腾,接着炸开,起初剧烈的声音逐渐转向平息,只留下水的遗体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舅母见她放下了筷子,关切地问。 “没有。今天特别开心,只是想到林槿和方晏不在怪可惜的,很想他们。”林棉把每个字都咬得重重的,尤其在特别开心上四个字上。 “这有什么,等他们放学校暑假就回来了。” 于是他们又聊起了德国的天气、食物,林槿分享的意大利的照片,方晏去西班牙旅行的计划。 餐桌上大家似乎都有异乎寻常的热情,他们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引起林棉兴趣的机会。林棉始终微笑着回应。她明白,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安心。 “棉棉,你有读书的打算吗?”小姨问,“有的话,你告诉我,我这边可以帮忙。” “着什么急呢?”舅母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 “是,孩子没了可不是小事......”舅舅咕哝了一句。 孩子,什么孩子?林聿没反应过来。 只有两秒的安静,谁就打开了电视,相声演员的插科打诨的声音传出来,舅母顺势转移了话题。 终于轮到他直视斜对面的林棉,她咬住了筷子。 林聿环顾四周,原来在场的人除了他都知道。很好,真是很好。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些消息。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从林棉选择悄然离开安城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她的一切都不再会与他发生关系。过去几年,她明明有有无数个机会联系他,哪怕只是告知她在哪里。他还没愚蠢到连这样赤裸的明示都不懂。他也不会再因此感到不满,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平复。林聿用手指尖陷入指腹的疤痕。 “哥,你能帮我把厨房里的醋拿过来吗?”王子瑜适时地戳了下他的手臂。 林聿离开后,舅母才狠狠瞪了一眼舅舅:“让你少喝点酒!” 等林聿再回到餐桌前,一切已恢复如常。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林棉想。他才不会在这样的时刻表露出情绪,永远不会。 小姨临走之前给林棉塞了一个红包。 “棉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下回我们一起去做美甲。”小姨抱住她,摸摸她的头发。 “你怎么都长这么大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怜惜。 等他们走后,舅母特意招呼林聿帮她洗碗。厨房里,两个人站着,林聿替她把用洗洁精清洗过的盘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 “你不要怪棉棉之前没和你说,就是怕你担心。”她刚才吃饭时就看出他脸色不太对了。 “她和小姜的那个孩子月份都挺大了,怎么会突然没了胎心呢?”舅母低下头思考,“有机会还是要去庙里拜拜。” 林聿的喉头动了下。 “失去孩子,总是很大的打击,况且这是棉棉第三个孩子了。”舅母刷碗的手停下来,细碎地讲下去,什么生育的痛苦最后都要落到女人身上,那是怎么样难以忍受的折磨,棉棉才多大就要受这样的苦。这件事似乎是压死她和姜铎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命运真是不公平。 林聿的太阳穴跳了跳,脑袋里嗡嗡的,他努力阻止自己往更深处细想。 孩子,孩子,她的孩子。一切都是从孩子开始的。 “林聿,不管棉棉当初做错了什么,你都不应该怪她,”舅母转向他,“她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林槿还在念书,你是大哥,她只有依靠你了。于情于理,你都要多关心她爱护她。” “这些事你不要和以珊讲。”舅母爱多考虑一层,林聿总要结婚,外人怎么想他们管不着,但他的妻子怎么样都不能看不起丈夫的妹妹。 林聿走出厨房,看向沙发上的林棉,她正和和王子瑜挨在一块看平板电脑上的剧。这是从她回来后,他第一次看见她发自内心地笑,手指卷着一侧的头发,眼睛亮亮的,和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恍然间,他仿佛看见那个穿着校服短裙的女孩趴在沙发上捧着漫画书嗤嗤地乐。 “棉棉今天不要走了,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我要给你好好补补。”舅母端了水果出来。 “啊,哥你也要住这里吗?”王子瑜问。 “你是不用上课,他不要工作啊。”舅母拍下她的脑袋。 “太好了,我要和姐姐过二人世界。” 林棉对一切安排似乎都没有异议,她只是咀嚼着果叉上的菠萝,安静认真的样子让人以为似乎这才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0005 或许是疲倦,林聿离开的时候,林棉已睡下。 家里的灯关了大半,只留盏两三落地灯在幽暗的角落发光,舅母轻声招呼林聿。 “以珊怎么这么忙,老飞来飞去的,也要注意身体。” 今天吃饭的时候,他们一句都没提及林聿的婚事,只怕林棉多心,毕竟她离了婚。所以舅母只在此刻私下问起他们的情况。 “嗯,我们会的。” “我给她买的红参还在喝吧?” “下回一定要和她一起来,我炖姜猪脚。” 林聿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舅母往林棉所在房间看了眼:“棉棉总吃那些西药不好。我托人开了个方子,你明天去这个地址拿煎好的药。”她转身去抽屉里拿纸条。 林聿从门缝里望向里面。 房间内一片黑暗,只留了一盏墙脚的夜灯,显得静谧安宁。 床上,她的身体蜷缩着,盖着薄被,把脸埋在了枕头里,一动不动。这样的姿势,总要人稍微用手臂托起点高度才不至于脖子不舒服。 她喜欢把自己当做孩子。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平静,像是空气里陡然有了温和的风。 叮叮咚咚的风铃声,他们躺在一块儿午睡,蓝色的床单,两个人的手指尖隔着一道窄窄的英吉利海峡。 空气里有面包的余香,被油脂沁成琥珀般的淡黄色纸袋,木制单人床,书桌上的樱桃发卡丢了叶子。她讨厌午睡,总是会用手指在他后背画画,每一笔都令人发痒,他只好紧紧闭住眼睛。 林聿的记忆总停留在支离破碎的事物上,过去不是成段的,而是摆放成一幅幅画。而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里的转折、关节。 她翻了一个身,露出薄毯下蜷缩在胸前的双腿。 只是对做孩子的最后一点点贪恋。这没有错。她应该是幸福的,后来的一切都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她要受到这些。 他闭上眼睛,又恨上了自己。 “你放好。”这是舅母走了过来,顺手关上房门,那阵风陡然停止。 林聿拿过纸片,仔细检查了一边,将纸条对折后放在了胸口那个衬衫衣袋里。 “你要走了吗?”林棉问他。 林聿回头,或许是他换鞋的声音吵醒了他。此刻她正站在房门那里,很窄的一道缝隙间。她的裙摆蹭着门边,落下花瓣交迭般的阴影。 “嗯。” 林聿的视线和她的对上。他在黑暗这头,所以才能把目光隐藏在镜片之下。 “你要问我什么吗?”她又说。她向来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 “没有。”他摇摇头。他不想问她,至少现在不想,那些残酷的事实 外婆留下的摆钟此刻轻轻地敲响,不疾不徐。她感觉手里抓着一颗猩红的心脏,跳动着,跳动着。 他的衬衫有温和的褶皱,藏匿于下摆,黑暗让人变得得柔软,只有没有太多光的地方才适合这样的沉寂,像是表演无人问津的默片。 “只要你问我,我都会说的。” “你做的,自有你的道理。”他停顿了几秒,回答。“我尊重你的选择。” 林棉的眼眸垂了下来,她不甘心地问:“那明天你还来吗?” 林聿听到了她语气里的企怜,心中一怔。 “明天早点来,”王子瑜刷着牙从卫生间走出来,“林聿,我有不会的数学问题要问你!” 盥洗室的灯漏进了他们的黑暗,地板上有个黄色的三角。 “会的。”他只是这样说。 林棉蜷缩在被窝里,看窗外的月亮,今夜似有雾气,月亮也变得不真切。 舅母静悄悄走了进来,看她没睡,打开手中的盒子,里面是一条鸢尾花样的金手链,镶了小颗的钻石。 “戴上看看喜不喜欢。” “好看,谢谢舅母。”她晃了晃手链,精巧的手链配她纤细的手腕相得益彰。 “你喜欢就好,这个是我问了店员现在的小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下次你自己去挑。” 她又伸手摸了摸林棉右手的玉镯:“你妈妈的这个镯子水头真好,你要一直戴着,她会保佑你的。” 林棉点点头。 “回来就好了,再不要去外头了。外头有什么好的!乱糟糟!我不喜欢,我和你哥通过气了。再也不要去外面,就在安城待着。” “他不在那里住了。”林棉没头没脑地说。 舅母却马上反应了过来:“睹物思人。住在老房子,那几年你哥也不大好,瘦得不成人样,这两年才好点,脸颊长了点肉。” “睹物思人”,林棉半张脸压在掌心里,缓慢地念出这四个字,眼睛望着床尾那里一个虚的点,反应过来才拿手指指着自己,“思谁?思我么?” “不然还有谁,你也糊涂的。你是他妹妹呀!” “他怪我呢,”她闭上了眼睛,“嘴上不说罢了。” “一家人之间哪有仇?况且是你大哥,你这是多想了。” “他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头。做生意要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不容易的。尤其搞这种进出口,更要各路吃得开,你哥哥本来哪是做这些的人……不说了。” 林棉睁开眼睛,笑了笑,佯装出一些俏皮无所谓的模样,自己掩了被角挡住了脸,再不说话了。 舅母看她这样,不再多说,按灭了灯出去了。 房间里又恢复得静悄悄的,剩外面一个月亮陪着她。 他当然要怪她。 白日里,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周围都是热闹,全当看不见。夜深了,一丁点响动都没有,那些东西就一点点显出来,让人难受。 她早就习惯了这种难受。旧的难受,如今添了新的难受,垒起来,又够她一夜睡不着的。 怪她骗他,怪她走了,怪她和别人在一起,现在怪她回来,他可怪的事太多了。 这样想着,林棉的眼泪滑了一颗下来,落到了宝蓝色丝绸上,晕开来,孤孤单单一朵,没有并蒂的福气。 林棉想了些高兴的事,想他以前给自己扎辫子。他很会梳辫子,为她学的,因为爸爸就会给她梳辫子,爸爸去世,他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他会的很多都是为她学的。他们在半圆形的梳妆镜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想了高兴的,难受的就更难受了,这就是坏处。可没有办法。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想点好的才能打发了坏的,迎接更坏的。她不是胆怯的人,只是也需要歇一歇。林棉不喜欢自己这样,她得走出去,于是她离开了这里,认识了新的人,甚至结了婚。但这些意义都不大。 林棉清楚外人看她,不会喜欢她。她做了很多愚蠢透顶的事,近乎算是毁掉了自己。只那一件,她就差点丢了命。只有家人,他们近乎无悔无求地为她祈祷为她祝福。 于是,她仍要他来爱她,因为他不可能不爱她。 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紧紧攥住了被角。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王子瑜挤进了她的被窝,小腿贴上了她的小腿。 “姐姐,我睡不着。”她小声解释。 林棉睁眼扭头看她,默许了她的行为。 “你身上好香哦。”王子瑜嘀咕了一句。 “小孩子。”沉甸甸的心却松懈了些。 “林聿……哥哥,今天吃饭前和你说什么了?”她轻声问她。 “没什么……反正是好事情。” 林棉便不再追问,不知何时窗外的云已散了些许,清明的月光重新落上了屋檐。 0006 门外传来人讲话的嬉笑,椅子拖拽的声响,牌桌上的人在换风了。 她因此从睡梦中醒来。 “真是讨厌。”她嘀咕,又探身看向身边的人醒了没有。 “你在装睡吗?”她用手指捏住他的鼻子,让他无法呼吸。终于他睁开了眼。 “你啊。”他也去捏住她的鼻子。躲闪间,不小心地,她滚落进他的怀里。 她的脸仰起一点,看到他的刚冒出的胡茬,用自己的下巴蹭了蹭,真扎人。 “你知道你现在很丑吧。”她揶揄他,靠得很近了,人的脸就会略显得畸形。 “那你为什么还睁着眼?” “不知道哎。我和你接吻也会睁着眼。” “你会闭着眼。”她补充。他想了想,确实是。 “我们不会分开吧?” “不会的。” “真的吗?” “嗯。不会的。”他语气肯定。 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会叫他们两个分开。 但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不安?似乎没有纯粹的幸福。这幸福带着隐忧和阴湿的潮气,夹杂着一些惊惧不安。怀里的人似乎也感受到了,更用力地挤进他的怀里,像只受伤的鸟雀,他用手臂将她紧紧箍住,掩护下她。 “胸压到鼻子了。我不能呼吸了。” “哦。”他又离她稍微远些。 他们不再讲话。她似乎嗅到了房间外点心的香气,有人打开了窗户,于是知了的轰鸣如期而至,麻将牌在此刻被推倒,落在桌面如鼓声振振。 就这样,他们相视一笑,嘴唇轻轻碰在一起。 可就在唇齿相依的一刹那,一切急转直下。 他感觉到了怀里人的冰冷,她脸上覆盖着一层似雪花般的面具。 “棉棉。” 她低低回应了一声。 是棉棉。她的声音,他不会忘记。 不对。她才不是棉棉。 他自嘲地想,她已经抛弃他很多年了,以至于自己才会像个神经病一样开始出现这样的幻觉。眼睛当然会撒谎,怀里的这个人才不是棉棉。 但身体却有清晰的熟悉感,原来他的幻觉已经可以如此逼真。 不太好,实在不太好。他叫棉棉的两个字快要脱口而出,这会是巨大的劣行。他要赶快掐断自己的念头,不然叫别人发现了,他的棉棉就会深处危险之中。 他叫了未婚妻的名字。他笑了,你看,我战胜了我自己。同时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对自己的。 奇怪,这个人讲话也像棉棉,动作也像棉棉,或许是什么妖怪变的,棉棉给他讲过妖怪的故事,她喜欢这样离奇的故事,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们的手握在一块儿,她摸摸他的脸。他还给她买过一整套《山海经》。 现在妖怪钻进了他的念头,变成了棉棉,然后骗他将他的棉棉招供出去。 他才不上这个当。他只要再喊一声棉棉,这个妖怪就会现出原型。 “棉棉。” 他犹疑地呼喊。一切如常。 原来她是棉棉,不是妖怪。棉棉的嘴唇,棉棉的乳房,棉棉的腰肢。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搂住她,将嘴唇贴上她的,即便那里一片冰凉。思念让他变得饥渴。 他要和她在一起。那种全身心的在一起。 “你看看我是谁呢?”突然棉棉的声音消失了。 他感到一阵恐惧。是谁呢,是谁呢,他伸手去拂那脸上…… 林聿猛地睁眼,从梦中醒来。背后簌簌,有层薄汗。 但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眼中白色茫茫,无论如何都是那样碎裂的一片。 于是他又闭上眼睛,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一切恐惧席卷而来。 0007 那是个临近八月末的中午。王婉在书桌上写稿,正想给钢笔换墨水,手腕上的镯子碰到桌面发出声响。三岁的林棉从客厅地上铺着的凉席上爬起来,推开纱窗门进来,“妈妈,我睡不着。” 她把小女儿抱进怀里,坐在大腿上,“那看妈妈写字好不好?”林棉点点头,看着妈妈换了支笔,在白色稿纸上的绿色小方格里一笔一笔划着,一个个小方块就像卫兵就一排排列起了方阵。林棉轻轻地叹了口气。 王婉低头看这小小的人发出大人一样的声音,不免好奇起来:“为什么叹气呀?”林棉正等着妈妈问她,于是她露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愁容:“我在思考一个伟大的问题,什么是爱情。” 王婉一愣,反应过来:“是晏晏提起的吗?” “对,她说小美人鱼的那种选择很愚蠢。” “哦?那棉棉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成为泡沫呢?” “棉棉,或许关于小美人鱼并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她放弃三百年的空虚享乐,与人类产生感情只是她走向陆地的第一步。” 王婉见她一脸懵懂,于是翻开童话书为她轻声朗诵:“你,可怜的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为那个目标而奋斗。你忍受过痛苦;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读着读着,王婉一阵恍然。眼前仿佛出现了小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自己光亮的手臂,第一次感到要眼泪在眼眶中浸润。 “为了追寻爱情,本来没有感情和感觉的人鱼决定去探索和理解爱,经历了悲欢和离合,她再也不愿意回到深海中去,所以她才有了不灭的灵魂。”王婉想更进一步解释给她听,可怀里的小人已经皱起眉头。 “我长大就会懂了吗?” “当然。”当你经历过这一切。王婉把林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她手里湿热的气息。作为母亲她从心底里希望孩子长得慢点再慢点,最好永远不要经历那些,那些让人的心不再空心的事情。 “那我要快点长大。”林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丝毫没有体会妈妈此刻复杂的情感,只感到兴奋,毕竟她对长大可太期待了。 “那更要乖乖睡午觉呢。”王婉摸摸女儿的脑袋。 “好!” 王婉抱着林棉回到客厅,哄她继续睡觉。林槿乖乖地在凉席一侧沉睡着,而这个小姑娘总要多花点心力。因为最近两个孩子晚上有点咳嗽,他们不开空调,她慢慢拍着林棉的背,轻摇蒲扇,看着她闭上了眼睛,扎着小辫子的头发里有细密的汗,一只小手还不忘攥着她胸前的衣服。 王婉抬头看看墙壁上的钟,心里想也快到了。正想着,门打开了。 林毅之牵着林聿的手,提着东西走了进来。 王婉手指放在嘴边做嘘的动作示意他们小声,却还是忍不住自己先赤着脚走过去,蹲下抱住了儿子。 “妈妈。”爷爷教过林聿要懂礼貌,见到人要主动叫人。王婉对这个孩子愧疚很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只是摸着他的脸,夸他长得高。 “婉婉,给孩子倒点水吧。”林毅之提醒妻子。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她买了西瓜,冻在冰箱里。在他们两个忙着给林聿倒水切西瓜的功夫里,林棉走过来立定,打量这个陌生的男孩。其实刚才王婉起身,她的手被迫与妈妈的衣服松开,那时她就醒了,潜伏在枕头后观察着发生的一切。 阳光洒在这块方格里,像打了一束天然的暖色聚光灯给他们,小小天地里,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一高一矮,互相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 王婉走过来,对林棉说:“棉棉,叫哥哥。” “我已经有哥哥了。”林棉很认真地回答。 “棉棉,这是大哥哥。”王婉明明早就和她解释说明过,今天谁会回来,大哥哥以后会和他们一起生活。 林棉还是不吭声,林聿说:“没关系,妈妈。”他走过去坐上板凳,开始喝水。林棉也跟着坐过去,她的身高只能勉强够到盘子里的西瓜,手抓过去抓到了西瓜馕,弄一手的红色汁水。林聿见状把一片切得比较小的西瓜递给她,林棉礼貌地回:“谢谢。”然后接着问:“你不吃吗?”林聿摇摇头:“我不吃西瓜。” 真是好奇怪的的一个人,居然会不喜欢夏天里从冰箱刚取出的冰冰凉凉的大西瓜。 林聿不是不喜欢西瓜,但是喝温水能解渴的话,为什么要去吃西瓜,多甜腻。人应该克制不必要的欲望,这就像学习一种忍术,很酷。 为了防止孩子们没日没夜地看电视伤视力,林家的电视机是锁在书房里的。今天爸爸破格在非“卡通时间”打开了门,允许林聿看电视,林棉马上扔下西瓜皮跟着他走进去。可他没有打开电视,而是环视了一圈,在较矮的一立书架上抽下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直接在地板上盘腿坐下,把书摊在膝上翻了起来。 “你认识字啊?”林棉顺势趴下来,好让低着头的他看见自己,问他。 林聿点点头,爷爷是下乡知青,又做了中学教师,书读得比一般人通得多。林聿这个名字就是爷爷取的,聿字取自“孰俪厥德,聿惟南正”一句。爷爷从小就教他识字读书,所以一般的读物他理解起来都没什么问题。 林棉对识字的人都深感敬佩,小学生才开始认字,那就意味着要开始做大人了,做大人就等同于行走在更大的江湖。她想起前几天看的电视剧《书剑恩仇录》,双方开始打斗之前,有个大侠模样的人大喊了一句什么什么“势不两立”。 两粒,听起来像有两粒泡泡糖却不分享给对方吃一样。 “那我考考你,势不两立是什么意思?” 林聿这才看向他这个一讲话就停不下来的妹妹,从自己进门开始就一直围着他打转。 “关系对立的意思。” “那对立是什么意思?” 林聿不知道这么浅白的一个词要怎么向一个三岁的小孩解释,只好用最通俗的词语代替:“不好的意思。” “那我还想问......” “你没有其他事可以做吗?”林聿打断她。 林棉很惊讶:“我不就是在陪你呢?” “不需要,不用陪我。” 林棉有点委屈和受挫,好心没好报,这个人一点都不好玩,甚至都没林槿好玩。但她也不想走,因为她是午睡困难户。他看书,她就看他看书。这个人看书的时候还蛮好看的,有点像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年,全当看动画片了。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爬起来跑了出去。林聿松了口气,总算走了。可是她又很快跑进来了,手里拿了把木梳子。 “你给我梳头吧。”林聿一愣。他不知道这是林棉示好的一种方式。从小就有很多叔叔阿姨喜欢夸她头发长得好,乌黑柔顺,妈妈花心思给扎的小辫子有新意,摸的人多了,她就不许别人碰了,她又不是橱窗里的洋娃娃。 林棉自顾自地在他面前坐下来了,乖巧地等着。刚才睡觉,两个小辫子早就松了。 “我不会。”他只能承认。 “梳一下扎一下就好了。”她想象中这是很简单的事,妈妈和爸爸一下子就搞好了。 没办法,林聿只好硬着头皮来。他一只手抚上她的头发,柔软光滑,灯下似乎泛着棕金色的光泽。甚至不用梳,手指插入其间就能轻轻松松地滑下。发丝绕指柔,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喜欢。 王婉从门口偷看他们两个,看林聿在给林棉篦头,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她松了口气,画面比想象中和谐,略微放心地转身去客厅。 可是没等这颗心放在肚子里多久,一声“哇”的哭声就从里面凄凄惨惨地传了出来,连林槿都被吓醒了过来,抹着睡眼惺忪的双眼。 顾不上其他的,王婉跑进屋内,林聿慌忙站起来,这样向上一扯,林棉哭得更厉害了。王婉仔细一看,是皮筋扎得紧了,又把下面的一缕绕上去了,所以头一动就会扯着头皮发疼。 “没事,没事。”王婉既是安慰林棉也是安慰林聿。她抱起林棉,手抚着她的头不让她胡乱动,走出去,哪知道,路过一面玻璃时,林棉看到自己这副射雕英雄传里梅超风的模样,一代女侠竟沦落至此,她哀嚎得更大声了。连林毅之也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一不小心脚还踢到了柜子。 林聿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跟在他们后面。 “没事的,聿聿,她有时候会有点娇气。” 林棉不承认这种用词放在自己身上,挥舞双臂,她堂堂江湖儿女,将来是要去拯救世界的。于是在客厅里,众人面前,她大喊了一句。 “我跟你势不两立!” 林聿又对不起又有点想笑。 他只好想,至少成语没用错。 0008 这梁子在林棉心里算是结下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都为他那么乐了,怎么最后沦为自己一个人哇哇大哭,甚为丢人。 林棉等着林聿来给自己道歉。说是等,她反倒很主动地出现在林聿身边,毕竟她才是那种事情不解决心里就不好过的人,饭不能留到隔夜吃,仇也要立马解决。 但是对方好像没这个意思。其实大家都不放在心上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今天是林聿参加小学入学报名的日子。 一家人起得都很早,听到响动,林棉一骨碌爬起来,太难受了,憋了一晚上,脸都憋红了。王婉看一眼她:“棉棉,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她赶忙点点头。妈妈见她确实脸颊发红,便去拿体温计,测出来正常,奇怪。 林聿昨晚是一个人睡的。他并不害怕一个人睡觉,事实上,他早就习惯了。乡下的房子半夜时常能听到小老鼠从阁楼跑过的声音,还有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狗吠和猫叫,一年四季,日日夜夜。而这里却很安静,妈妈还为他铺了新床单,睡前喝了热牛奶,风扇遥遥地吹着他,一切都比原来要好。 可是当一切归于沉寂,他有点想念那些吵闹。他的床成了一瓢孤舟,晃啊晃,天地只剩他一个。不知道现在爷爷睡没睡,睡得好不好,奶奶去世后他烟抽得就多了起来,常常咳得要起夜。 林聿突然想起那个妹妹,虽然还算可爱,但话未免太密了点。她的头发和嘴里稀奇古怪的话语,整个人夸张得像活在电视剧里一样。这些都和他以前见过的小孩不太一样。这么聒噪的人,竟让他觉得这个家里不是那么陌生了。 这算不算不幸中的一点幸运呢?他想着想着睡着了。 林棉特意堵在卫生间门口,可她个子太小,林聿见了只是认为她不小心挡了道,默默绕开走进去刷牙洗脸。 岂有此理。 林棉决定以她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不满,比如摆着一张脸不笑,吃早饭前用勺子咚咚咚敲桌子,拒绝一起去参加林聿的小学报名,王婉想了想:“也好,刚才体温计没测出来,说不定有点低烧。” 气死她了,本来可以去看看小学校园是什么样的,试问哪个幼儿园小朋友不想对神秘的小学一探究竟呢? 林棉看着爸爸妈妈都忙前忙后地给林聿穿衣服、整理书包、拿入学资料,丝毫不像往日那样在意她在想什么,今天开不开心。就连对她一向忠诚的跟班林槿也军心不定,他看着面前的空气,仿佛看到了一座美丽的小学校园在冉冉升起,“小学有大黑板和黄色的大校车,嘟嘟嘟。” 去吧,去吧,人心向来难以挽留,而伟人总是独行。她摆摆手。 于是林棉被送到了外婆家,和外婆一起坐在椅子上看咿咿呀呀、她自己都快能唱出来的越剧《孔雀东南飞》。 “恨不能与卿长相顾,愿兰芝呀!你莫嫌孤寂莫嫌苦!”电视里唱到,她鼻子都要气歪了。 傍晚的时候,林棉才被接回了家。 林毅之和王婉一起在厨房做晚饭。 其实,林聿今天报名时候的表现是很好的,甚至可以说太好了。连他们都没想到,他会背长长的《岳阳楼记》,那可是初中课本的内容啊。连面试老师都瞪大了眼睛,忙说:“背第一段就好,第一段就好。” 老师往名册上登记名字的时候,问是哪个聿,还没等其他人回答,林聿自己回答:“岁聿云暮的那个聿。”老师不忘对他们两个做父母的进行夸赞:“你们这个孩子,不错,是个好苗子。” 从昨天林聿到这个家,就表现出和这个年纪不符的成熟和冷静。这就和林棉形成了两个极端。王婉对此是担心的。 “爸爸把孩子带得太......”王婉边从冰箱拿出鸡蛋边说,其实她是想用成熟这个词的,但是这个词怎么也不适合放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于是她只好委婉地用了“有自己的想法”。 林毅之只好安慰妻子:“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我也是我爸的儿子,现在不也长得挺好的嘛。” “是吗?好在哪里?” 林毅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嗨,对你好不就行了!” 王婉被逗乐了,捶他一下,但还是叹了口气:“就怕和同龄人不合群。” 王婉后悔将林聿托付给林家的长辈抚养了,虽然这是当时情况下的无奈之举,那时她和林毅之两人刚在南方参加工作,根基不稳,怕孩子跟着他们颠簸受苦。等回到安城定居,他们几次想接回孩子,林家老人只说一对双胞胎已经够他们辛苦了。现在能接回林聿是因为林聿到了上小学的年级,安城教育水平更好,况且爷爷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当时就应该咬咬牙自己把孩子带大的,两个人不只一次后悔。 “让他多跟棉棉呆在一起就好了。”林毅之想,他的小女儿棉棉是个多么可爱活泼的小姑娘啊,拥有的独特魅力可以感染周围的人,有她在,林聿肯定能很快适应这个新环境。 “唉,不闹别扭就不错了。” 林毅之挽过妻子的肩膀,“你担心也没用啊,这个事只能顺其自然。” 木已成舟,后悔也是无用,只能慢慢来了。 林棉决定将命运重新把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她在林聿回自己房间的路上,伸平双臂,摆成大字,做土匪拦路抢劫状,唱戏一般,大喝一声:“嘚!你给我站住!” 林聿站定,看着她。 “你欠我一句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这个人怎么回事!她解释了什么事,那怎么能算是他诚心道歉呢? 所以她不说话,在等他自己醒悟起来。 “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当时王婉他们都说没事,这一天下来事又多又杂,他自己也忘记了这茬。 林棉等着等着,见他一脸无辜,怒向胆边生,值得道歉的事还不多吗?他扯了她的小辫,害得她一晚上没睡好,爸爸妈妈只关注他,而她又没去成小学参观,可以说是罪行累累。 林聿却只说:“你让让。” 林棉被这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们今天一家人欢欢喜喜出门的时候有人想到过她吗?虽然是她自己主动不要去的,但是归根究底也是因为他。 “难怪爷爷不要你了。” “难怪爸爸妈妈不喜欢你。” “你个讨厌鬼!” 是的,她刚才偷听到爸爸妈妈的对话了。 小孩子会讲很恶毒的话,正因为他们不了解这话可以多伤人,但又是因为不涉世事而保留着天性的敏锐,让他们能准确捕捉到哪些话抛出去是最有效的。 话语如平地一声雷,空气中有几秒的寂静,这寂静让林棉本能地感觉不舒服。在她想象中,这些话讲出去是会很解气的,如小李飞刀,但好像不是这样,她有点烦躁。 “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聿眼眸垂了下去又抬起,情绪复归平静,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他淡淡地说:“你让开。” 这次林棉乖乖让开了。 林聿沉默地坐回书桌前,用直尺按照画的直线将白色包书纸裁开,然后覆在教科书上,边边角角对折,整理后捏好,贴上胶带。一本,两本。 很多同龄男生会认为这种包书的行为是女孩子才做的,娘们兮兮,缺乏男子气概。林聿只觉得,男子气概又不是这么表现的。珍惜值得珍惜的东西,是他的习惯。 今晚饭桌上的气氛略微有点不正常,林棉没有讲话。通常来讲,她每天都会发表餐桌演讲,从楼下的黄色胖猫猫头讲到花蘑菇致幻幻事件。林聿的沉默也明显不同于往常,他盯着碗里的米粒,往嘴里塞饭。夹在两人中间的林槿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分外焦灼,但碍于妹妹的淫威,只能在剥虾时发出一些叽里咕噜的怪音。 林毅之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忙着打电话,一顿饭吃得并不安稳,捎带着王婉心思也疲乏,她只当林棉身体还不舒服:“等下我们再测一次体温。” 林聿吃完饭,和爸爸妈妈打完招呼又回了房间。“我也吃完了。”林棉赶忙爬下凳子,然后如刺客一般踮起脚尖悄咪咪地躲在他房间门口。往里窥探,林聿安安静静地坐着,露出一个乖顺的后脑勺,手里好像有条不紊地干着什么,房间里的闹钟嘀嗒嘀嗒机械循环地响着。 林棉为引起里面的人注意,在这门口分别表演了水杯落地,玩具飞机突降,胸口碎核桃,最后开始三个大步一个小步模拟轻功飞行,地板随之发出巨大的“砰砰砰”声。连妈妈都对她喊:“棉棉,吵到楼下邻居了。” 但是,林聿根本不搭理她,头都没抬,稳如泰山,可以说法海再世也不过如此。 不行,憋不住了,在幻想中,林棉她自己已经倒地抱头痛哭,宛如身中巨毒。她是藏不住事情的人,好事藏不住,坏事更是藏在心里负罪感满满。 她步伐沉重地去向妈妈坦白从宽。 王婉招呼她进卧室,听她低着头讲完,眉头蹙起:“棉棉,你这次真的过分了。” 完了,连妈妈都这么说了。她想自己即将从一代枭雄沦落为心窄气小的过街老鼠,英明尽毁于一个男人。唉。 0009 作为一个有德行有风骨的侠客,理当知错能改,双方握手言和、恩怨尽散于风中才是正道,可惜林棉还不具备这样的觉悟,当王婉告诉她必须两天内自己主动去和大哥哥道歉时,她撅起了嘴。 “棉棉,不是所有错误都可以以年龄小为借口的。” “你也感觉到大哥哥伤心了才会来找妈妈的,对吧?” 林棉只好点点头。王婉看着却很担忧,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回到房间,偷听的林槿马上凑过来,她不想理,两个人头对头坐着,垂下头,活脱脱是被就地正法的大哥和她的扒蒜小弟。 林槿不知道从哪里抓来找来个骰子:“如果比四小,我们就不去道歉。”他往屋顶上一抛,眼睛紧紧盯着,快变成斗鸡眼了。 骰子落地,咕噜噜转了几圈,停下。 得了,是六。 林棉本来还抱着残存的幻想,看一眼彻底泄了气,她笔直地躺下,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不算,再来。”林槿拿过又扔了几次,然后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这样呢?”林聿这个家伙不会是自带巫术的吧。 其实林棉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只是这次得罪的人看起来比她厉害得多,她这个错又犯得好似难以挽回。这次是往人心口上戳,她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这夜难以度过的也不只林棉她一个。 林聿躺在小床上,睡不着,月光洒在窗台,却好似不如往常的白,明明都是同一轮明月。是因为耀着的人的心境不同了吗? 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城,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原来是这个意思。 林聿原本以为自己是不会在意能否其他人被接纳的。从记事起,爷爷总提醒他世事无常,浮沉间,到头来都是空,曾经觥筹交错到头来飞鸟各投林地的才是寻常,何必在乎这些,倒不如不热闹的好。 他起身,轻轻地推开房门,在暗色中摸索到沙发茶几那里,拿起座机上的听筒,紧紧贴在耳边,在键盘上一个一个按那串倒背如流的数字。 等了一段时间,都快以为没人来接,电话却通了,爷爷在那边厉害地咳嗽了几声。但是林聿没有讲话。沉默着等了几秒。 “是林聿吧?”爷爷问。 “嗯。”他低低地回。按照爷爷之前的叮嘱,没什么要紧的大事,他不该打这个电话。 林棉躲在自己房间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看着林聿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房间相邻,这夜她假装睡着了,耳朵却一直竖着注意门外的动静。 客厅连着的玄关里开着一盏小黄灯,是家里以防万一有人起夜用以照明的。那黄色的灯光照不到林聿那里,空落落的一束光,在地板上围成一个圈,像没有音乐和演员的舞台,又像大风刮过什么都没剩下的原始森林。而林聿却在那更深的黑暗中。 林棉感觉到了一阵莫名的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个不熟悉的“哥哥”。 她还无法具体形容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像木制八音盒里的孤独芭蕾舞者,只要被打开,就必须踮起脚尖随着音乐跳下去,不会停歇,直到年久彻底损坏。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她是真懊悔了。 林聿和电话那头讲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林棉感觉落在地板上的脚都有些发凉。他倒没说什么,都是些嗯或者好的应答。 挂了电话,林聿转过身,一瞬间看到有人侧身一跨躲了进去,只留小辫翘着露在门框外。见此情景,林聿摇摇头,怎么傻乎乎的。 “林棉。”林聿走近叫她,她在墙后屏住呼吸,“对不起,我那次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林棉扣着墙上的漆,指甲缝里都是白色的石灰,嗦嗦往下落。林聿等着她回答,却没人说话。 “那我们之间一笔勾销吧。”林聿说,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你知道一笔勾销是什么意思吧?” 还是没人回应。林聿只好说:“我去睡觉了。” 林棉就这样迎来了人生第一个失眠的夜晚。 安城地区的风俗,新学期的第一天是要吃菱角的,黑色牛角状的硬壳里面裹着白嫩嫩的芯,取“聪明伶俐”之意。林棉把妈妈剥给她的那颗,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林聿的碗里。 林聿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吃下了。 林棉心里这才好过了一点。 之开车送三个孩子上学,幼儿园在小学隔壁,所以先送林聿进了校门,把书包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给予鼓励,和这个大儿子之间,林毅之认为要培养一种男人间的友情,共同承担起对这个家的负责。 然后他再慢悠悠地开车送另外两个小朋友。 林毅之心情很好,一来他本就喜欢做父亲这个角色,这让他感觉到宽厚有力量,二来暑假结束,孩子们上学,王婉就会轻松很多。当然,这都是建立在王婉并没有告诉他昨天发生的那场矛盾的基础上。 林槿沉默着,他不喜欢幼儿园。他和妹妹是比班级其他小朋友早半岁入学的,有的人见他长得斯文脾气好,总爱开他玩不大不小的玩笑,他不喜欢,所以常要靠同班的林棉护着。虽然听起来林棉是妹妹,可也只是出生时候晚抱出来十几分钟而已。性格上,林棉更像是他的姐姐。 林棉在班里可算混得如鱼得水,见着欺负人的男孩子上去就是一顿挠,见着可爱的小女孩就和人家分享花里胡哨的小皮筋,虽然有时候上课话太多会被单独拎起来罚站,她也不是很在意,“我脸皮比较厚”,好像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样。 脸皮比较厚的林棉今天比较严肃。她问林毅之:“爸爸,怎么样道歉算比较有诚意呢?”林毅之只当她看连环画遇到了不懂的地方,回答说:“负荆请罪吧。”“什么是负荆请罪?”林毅之用她能听理解的话解释了一遍这个故事。 “哦,为什么背的是木条呢?” “背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诚意。” 林棉福至心灵,关键是诚意。 到地方了,林毅之带他们进了教室,临走时不忘打气:“加油啊,现在起就是中班小朋友了!” 没人理他,林槿并不会因为上了中班更喜欢幼儿园,林棉则在考虑她的道歉大计。 于是,老父亲尴尬地哈了哈腰,和旁边的幼儿园老师解释:“孩子大了。” 所以,林棉的道歉大计是什么呢?说来惭愧,就是如果对方不原谅她,她就一直罚站不吃饭。 林棉是这么想的,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是吃饭,那她不吃饭就是最有诚意的道歉。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道歉方式其实是非常无赖的。 但神奇的是,知女莫若母,王婉见林棉放学后就开始顶着书站在墙角,喊她吃点心肉松面包她也拒绝,她这个做母亲的一下子就明白了。 “吃掉了就没有了。” “不吃。”她扭过头。 王婉点点头,没再劝,把多出来的那个掰成两半,大的给了林聿,小的给了林槿,然后说:“聿聿,如果你原谅她了,她就可以吃东西了。” “我昨天已经原谅她了。” “啊,那不一样。她想要通过她的方式获得你的原谅。” 如果她认为这样做是对的,那就允许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这就是王婉对待孩子的教育方式。孩子不是谁的附属品,他们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从开始就不该过多干预。林毅之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包括他们当事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后来林棉固执地认为爱林聿是对的,于是她就这么一直爱了下去。 0010 林聿一下子就明白了妈妈的意思。 遗传就是这么有趣,林聿长得像林毅之性格像王婉,而林棉正好相反。林槿取了个中间值。 林棉说不难受是假的。这个肉松面包可不是简单的肉松面包,是拐角那个小面包店新鲜出炉的,裹了厚厚的肉松还有店主自己打的炼乳酱,用手指一按,软绵绵,肉松们就像樱花雨一样窸窸窣窣落在淡黄色的硅油纸上,所以即便比其他店的同等面包贵了一倍不止,但还是在每天出炉时就很快卖光了。 啊,原来这就是诚意,诚意就是把心割下来送给别人的感觉。 林棉哭丧个脸。 林聿看着墙上的钟,掐了时间,大概多久他就走过去说原谅她了。然后他开始预习功课。 林槿一直凑在林棉跟前,问她渴不渴,手酸不酸,饿不饿。 “林槿,我这是在负荆请罪,”林棉想了想纠正道,“负书和肉松面包请罪。” 林槿这个哥哥怎么这么不懂事,这多严肃一大事,有关于林聿在这个家的感受和地位,有关于林聿的尊严和未来,捎带有关于她做大侠的风度。 林槿还是不懂,就像林聿也不懂一样,他只是以为她觉得这样做好玩。 到了晚饭时间,王婉叫大家吃饭,林毅之打了电话说有事不回来了。 林聿走出房门,对林棉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原谅你了。” “真的吗?” 这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谁陪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快点吃饭吧,看她饿了挺久的了。林聿就平淡地回:“真的。” 林棉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感觉像是很随意的样子,怎么会这样,一点没被她打动才会这样说吧。她犟脾气上来了:“我不吃,我不饿。” 她林棉是什么样的人,有人为了练功都自宫了,自断筋骨的也很多,一顿饭不吃而已! 王婉看着这场面,有点心疼又有点欣慰:“棉棉,过来吃饭吧。” “我不我不我不。”林棉这个家伙,就是其他人说不行,她就要去做,大家说可以,她又说我不愿意。王婉只好说:“随便你。” 王婉在厨房洗碗。 林聿坐在饭桌那里远远地看着林棉,头发乱七八糟地散着,她往刘海那里吹气,看自己的头发吹上去又掉下来,为了让那一丝头发在空中逗留得时间长一点,她使劲吹,一张小脸鼓鼓的,憋得通红。 还挺会自得其乐。可他又看见了她因为腿酸两脚一直变换着支撑点,却没偷懒的意思,肩膀那里也沉得累人,她时不时要扭一下,有点像小丑在玩平衡木,不能叫苦不能叫累。 林聿在刹那心绪复杂,有些心疼。原来她是认真的。她好像做什么事都非常认真,发脾气是认真的,道歉是认真的,对人好也是认真的。 原来心脏会像冰块一样融化,化成水;像云一样变换,变成雨,染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到最后又升腾为雾,想要笼罩住所有。他现在就是这种感受。 林聿叹了口气,走向她,对她用郑重的口气说:“我原谅你了。”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咕噜递给她,是刚才本该属于她的大半个肉松面包。林棉脸上顿时很惊喜。 “本来想晚饭时候给你的,现在都凉了。” “没事的。” 林聿帮她把书拿下来,看她就地坐下来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吞咽进去,怕她噎着,他赶忙去饮水机里接了杯水。 “我还是饿啊。”林棉吃完说。 林聿想了想,可能妈妈还生气着,于是他说:“我给你买点吃的。”林棉重重地点点头。他牵起她软乎乎的手,两个人佝偻着背,趁着妈妈没发现,快速溜到玄关那里。 哪知道刚开了门,林槿却发现了偷偷摸摸的这两个。他倒也机灵,没发出声音,同时快速地移动到门口和他们汇合。 轻轻开了门,他们三个溜了出去。 林棉阖上门的那刻,林聿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有人带钥匙了吗?” 那当然是没有人带啦。 林聿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们去了林棉最喜欢的面包店,就是卖肉松面包的那个。可是现在已经有点晚了,这家店又非常火爆,玻璃柜子里哪还有肉松面包的影子。 “姐姐,还有其他面包吗?”林聿问店员姐姐。 “还有多纳圈,就是甜甜圈,你们要么?”店员看是小孩子,就想这个比较适合他们。 “要的。” 店员姐姐把最后剩的两个多纳圈放进纸袋,林聿把钱递给她,这是爷爷给他的。 三个人坐在小区广场的石头上,路灯照着他们,三个影子挨在一块投到地上。林棉拆开纸袋,拿出一个裹满白色糖霜的多纳圈,举着,把它当望远镜,透过那个圈去看林聿,好看,喜欢。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咬了口,完整的圆上缺了个口子,印着一排小小的牙印。真好吃,蓬松柔软,棉花糖一样化开来。 “好幸福啊!”林棉学着日本动漫里的主人公大喊了一声。广场上的人不免齐刷刷看向他们三个。林聿感到了一点点丢脸,想这有什么好幸福的,等下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家。 显然林棉和林槿是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的。等林棉吃完一个,拿出另一个,她想好像也吃得差不多了,那于是她主动分享给林槿,等林棉举着放到林聿眼前示意他咬一口,他马上回:“我不吃这个。” “你吃嘛!很好吃的,是幸福的味道!”幸福的味道是什么味道,没人知道,林棉就是套用一下广告词。 “我真的不需要。” “快点!” 在林棉殷切的注视之中,林聿总算也咬了口。林棉在他咬的那旁边咬了一大口,两排小牙印重迭。 “吃了同一个甜甜圈!我们三个就是好朋友了!”林棉又大喊,动漫里大家成为好朋友也是这么喊的,林槿马上给她鼓掌,他喜欢这个结局,哥哥和妹妹还有他握手言和,走向圆满。 广场上的人又齐刷刷看向这边。只有林聿捂住半边脸,觉得这个好朋友不当也罢。为什么当时要心软,简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最后当然还是妈妈给开的门。王婉倒不是很生气,她问了林聿前因后果,只说这样很不安全,以后不能这样不和大人打招呼就出门了。他们乖顺地点头,她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了。 王婉是给林棉留了饭的,但应该不需要了。等林毅之回家,她要和他说,你看吧,我说什么,林棉和林聿,这是对冤家。 她不知道躺在被子里的林棉因为这一天而美滋滋地睡不着觉,一个肉松面包换两个甜甜圈,原来这就是付出诚意的美丽结果。 而林聿这边,因为这不大不小的风波,萌生出一种微妙的归属感,这感觉来得不早不晚,还有些陌生,但却让他感觉到久违的安定感。不是因为肉松面包多纳圈或其他,是因为一个小孩,他的妹妹,林棉。 0011 按道理,林聿进入小学应该是顺风顺水的。 但他却很快遭遇了人生第一次滑铁卢,拼音小测验不及格。其实也不难理解,周围人都是先学习拼音之后再识字,甚至在幼儿园就学完了这部分知识。他和别人反了一下,字都识得差不多了,拼音却是现在才开始。 于是出现了,看见了字立马知道音,却不知道音怎么写怎么组合。在他的认知里,它们就是天然该这么读的,两者无需挂钩。 而且由于爷爷是老安城人,讲话带点口音,这也导致林聿的普通话并不十分标准。课堂上,他被老师叫起来朗读,没读两句,就有人偷偷嗤笑起来。前桌转过头,故意捏着嗓子问他:“林聿,你为什么把笨读成蹦呀?你‘蹦蹦’的!”引得周围人都笑起来。 林聿低下头,心里有些许无措,手指抠着桌面。 但他不愿意把学校生活里的这点不愉快带回家里让爸爸妈妈担心。爸爸妈妈已经很忙了,爸爸每天都应酬到很晚回家,妈妈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写稿挣外快。所以在每次妈妈问起最近过得怎么样时,林聿只是回答:“挺好的。” 林棉倒是发现出了不对劲,哥哥一回家就开始做作业,那些作业好像永远做不完一样,她叫他下楼出去玩也不去。 “哥哥,出去玩呀。眼睛要休息下避免近视。”林棉和林槿一起出现在他的房门口。 “我不去了。”林聿等下准备多听一会儿语文教学磁。 次数多了,林棉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妈妈。王婉听着听着皱眉,隔天就看到了那张不及格的卷子。 林聿原本以为妈妈会生气,因为他一向是对自我要求很高的人。然而妈妈却没有,她只是说:“妈妈很愧疚,没有早点发现这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新的地方很不容易吧。” 在此之后,林聿每天放学后都要到晚托班请老师补课。 林棉自告奋勇,在林聿回家后陪他一起复习。从小班开始,林棉因为读注音版读物的需求,对待学习拼音可谓热情十足,上课认真听讲,回家让爸爸再教,竟学得很好。她向来是有语言天赋的。 妈妈想了想,答应了,但是说好了如果不顺利,她会亲自辅导。 于是,吃完晚饭,他们两个就会凑在一块,由林槿端茶送水,开始今天的拼音学习,学习机里放着,参考书摊开,林棉伸出小手指对着课本一点点教他发音。因为个子不够的原因,林聿是坐着的,她就得站在凳子上,站得累了,就把整个身体趴在林聿的背上。 她的脸因为玩耍蹦跳终年热乎乎的,贴着谁都热乎乎的,以至于后来别人说到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林聿的顽固印象却是妹妹是哥哥的小棉袄,如果你被林棉抱过的话。 好在林聿也不笨,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需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的陪伴而已。新环境、新同学加重了他的不安,那带有口音的普通话不自觉就溜了出来。如果说以前识字看书,爷爷坐在一边的震慑让他不得不习惯了这种枯燥,那现在林棉这个妹妹带给他一种新的感觉。他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同伴,这个对他来说还有些陌生的家里,林棉是那个最想要亲近他的人,即便有时候学晚了,困得不住低头,她也要靠在他身边睡着。 可能因为他是自己的哥哥,可能因为她总觉得对他有一丢丢亏欠,林棉对林聿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虽然她本来就是个热情的小女孩。 她甚至会教给林聿怎么对待那些不友善的同学,“你不理他们,他们就伤害不到你了!你把他们想象成鸭子,那他们说话就是在‘嘎嘎’叫。嘎嘎!”林棉大声说,“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你要保护自己!”林槿对妹妹的话表示赞成,发出嘎嘎的声音附和。在旁的人听得哭笑不得。 不过私底下,林毅之却对王婉说,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些年对儿子的亏欠,幸好有这个贴心的小女儿,“有棉棉在,才让林聿这么快得适应了这个家。” 下次小测很快就来临了。 林棉比林聿还紧张,她放学早,这天她既没有逗楼下的小猫玩,也没有求着妈妈给她五毛钱买干脆面,而是端坐在家中,等着他回家。 林聿踏进家门口的时候并没有笑脸,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书包,往外拿书本,林棉按耐不住,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你考得怎么样?”林聿把薄薄的卷子从文件袋里抽出来,递给她:“你看。” 林棉马上看到了那个数字:“69。” 好像不是很好唉。她挠挠头,但不忘宽慰他和自己:“有进步呢。” “是96,你看的是反面。” 是有点傻乎乎的吧,林聿想,反面也不是69啊,怎么看的。 林棉定睛一看,确实是她看了卷子的另一面,红笔颜色透到了这面,她因为紧张没认真看。她赶忙翻到正面,红通通的96,瞬间高兴了。这表明她不算一个很差的陪读。她拿着卷子跑到客厅给其他人看:“哥哥好厉害啊,他考了96分!”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林棉在小区广场遇到认识的其他小朋友,都会用略带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们最近考试了吗?” “考得好吗?” “这个成绩很一般啊。” “我哥哥考了96。” “主要是我教他的。” 于是这个96顺理成章成为了林棉生命中获得的第一个96,或者说是她和林聿一起拿到的96。总之,和林聿自己刻苦的努力、老师课后对他的点拨辅通通没有关系。 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林聿是全新的玩伴而对林棉具有很强的吸引力,经此一役,那么现在他们就是共同奋斗的战友,他们的友谊已经更上一层楼了,至少林棉是这么觉得的。林聿在她的死缠烂打下勉强点头了。 可喜可贺,林聿的学习生活总算一点点步入正轨了。 0012 不过让谁也没想到的是,给人印象好孩子印象的林聿,虽然拼音有点吃力,但没想到打起架来却是第一名。 小区广场向来是一众大小孩的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当这里安了新游戏设施时。 别看林棉咋咋呼呼,一个能打三的样子,她还是很守规矩的,让排队就排队,让等着就等着。一来,她给自己的定位是正义的女侠士,怎么会去做欺凌弱小的事?二来她自己小小的,也确实是打不过。 这天,她和林槿还有其他几个小朋友一道蹲在广场的一边安静地等着荡秋千。这个秋千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具设施,没有小孩不喜欢在空中晃荡。然而顾广场上一共只安装了两个,所以他们共同约定好要排队,轮到一个人荡十分钟就要换下个。 快轮到她了,林棉期待着,又有点担心。这个广场上有个叫球球的大魔头,每次都不排队,上来就抢他们的秋千,只要他玩上了,别说十分钟了,可能一小时都轮不到他们了。 她只好暗自祈祷今天没有这么倒霉。 说曹操曹操就到,球球骑着滑板就来了。他的脚还蹬着地面,手臂一挥,对剩下的人说:“你们会玩吗?我来。” 他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径直坐上秋千,也不晃,只是轻蔑地看着那些不服气的目光。排在林棉前面的女孩小焱转过头对她说:“今天又玩不上了,我家快吃晚饭了。”语调里略带哭腔。 林棉有点生气,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不光是她,还有其他小朋友都要被他无故欺负。况且小焱今天还送了她用玻璃丝线编织的手链,她实在不忍心看朋友的脸皱成一团。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林棉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两个手握紧放在身体两侧随时准备还击,她佯装镇定,声音却有点胆怯:“你好。” “你谁呀?”小胖的身体将秋千用力地晃动起来,绳索嘎嘎作响,差点撞到旁边的林棉。 林槿看到这一幕,赶忙跑过来。 “应该……应该轮到小焱了。”林棉的声音大了些,小焱拉住林棉摇摇头让她不要再说了。 “别烦,谁看到谁先。” “这是不对的。” “你再鬼叫,就打你。”球球停下来,眼神凶狠地瞪他们这几个萝卜头。因为年纪的关系,他比他们高出了半个头,于是他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不许打我妹妹。”林槿立马站到林棉的前面,几缕呆毛在风中凌乱。 “揍你们还用我出手?我家狗就可以咬死你们。”球球满不在乎,晃晃自己的脑袋。 太过分了。林棉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从小到大,爸爸妈妈都教她要谦逊礼让,善待他人,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 “你们干嘛呢?”正不知所措之时,背后传来了林聿的声音,是妈妈叫他来找弟弟妹妹回家吃饭。 “哥哥。”林槿跑上前叫了一声,他还在担心妹妹,哥哥来了可以一起保护她。 林聿往周围看了两眼,大概知道了这里发生了什么。倒不是未卜先知,之前他就偷听到林棉和林槿商量怎么对付这个老抢秋千的家伙。 “你下来。”林聿走上去说,音调不高却一反常态的不客气。 在林聿长大的地方,他遇到过更凶残的孩子们。他们会把摔死的鸟扔在你跟前,将青蛙开膛剖腹的青蛙塞进你抽屉,或者把铅笔屑倒在你喝的水里,辱骂你的谦逊、你的礼貌,甚至讨厌你友好的微笑,只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算了,我们回家吧。”林棉拉他。 “不回家。” “你爸爸妈妈呢?”林聿转过头问他。 “怎么,胆小鬼只会向告状啊!” “不在就好。” 球球看林聿面生,只当他是看不懂情况,两个人差不多大,林聿看着弱不禁风的乖小孩样,就抬下巴问他:“你这什么意思?” “别多想,就是揍你的意思。” 然后林聿一拳出击,快、准、狠地揍在他胖乎乎的肚子上。对方哎呦一声滚下了秋千,捂住了肚子。这种打法只要用对了,对方会很痛苦但不会留下痕迹。 球球还想爬起来反击,林聿单腿跪下去又是一击。打人不需要解释,反派总是死于话多。 浪漫主义分子林棉同学空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但却远不如林聿这个人深谙世界运行的规则,品格也好,成绩也好,拳头也好,都是工具。强者为其所能为,弱智为其所须受。 这是他不靠书本自己琢磨出来并付诸实践的的道理,揍人是为了不被人揍,是为了维护内心更重要的平和,只有强大才能保护需要保护的人和自己。 “你可以回家告诉你爸妈,以后我看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林聿站起来,像是宣读什么游戏规则一样平静。 其他小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林槿突然明白了所谓“哥哥”大概该是什么样的,就是林聿这样的。 林棉捂住了嘴。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还荡秋千吗?”林聿对她说话声音轻柔了下来,怕吓着她。林棉的心砰砰砰直跳,马上说:“不了不了,我们回家吧。” 于是,他们回家,林棉一路上问题很多:“谁教你打架的?”“打架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要打架?” 林聿不觉得这是打架,这只是小小的教训。这个教训不是他来给,也会是其他人以其他方式。 “没有打架。回家不要提。”以前他也不和爷爷说这些事,自己能解决的就不要让爷爷担心。 林棉和林槿赶忙点点头。 林聿想起什么似的对林棉说:“如果以后有和你差不多的男生欺负你,你直接告诉我好了。” “你也要打他们吗?”林棉惊讶地问他。 “不会的。我会帮你想办法。”打人很低级,但面对有些人还蛮好使。不过,他不太希望留给林棉自己喜欢武力解决问题的印象。说实在的,他也好久没打人了,右手拳头确实也有点疼。 林棉小鸡啄米般点点头,虽然她还没搞清楚今后要怎么做,她脑袋有点懵。 打开门,王婉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差点出去找他们,林聿坐上凳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们荡了秋千。” 这下林棉知道了,她哥哥不仅识字看书多,而且打架也好,是“无敌”的。以前都是她罩别人,现在有人罩她了,这种感觉真是不错。 刚才是英雄救美吧。这个想法从刚才林聿出拳的那一刻就出现在她脑海里。她朝自己投在碗上的影子眨眨眼睛,继而点点头。是的,是英雄救美,不然心脏怎么会跳这么快、脸会这么烫呢? 0013 到林棉快上一年级的时候,她与表姐方晏的战争愈演愈烈。方晏是小姨的女儿,比她和林槿大一岁,常年居住在外婆家。 每年临近盛夏时分,外婆就会搬回北一点的地方避暑。那是外公的故乡。虽然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但外婆仍旧保留着这个习惯,因为在那里有外公亲手设计改建的房屋、庭院以及花园。最漂亮的就属那满墙和满花架的法国蔷薇,这种叫罗莎曼迪的花朵有着淡粉色的花瓣,有时又有如画笔扫过一般的深粉色条纹出现。每年春夏交接时分,她们如盛满欢欣般盛开得那样尽兴,仿佛如梦似幻的城堡坠落异世界,惹得路过的人都要驻足。 因此只要放了暑假,林棉都会吵着和外婆一起回去。今年也不例外。这样就难免要和方晏打照面。 原先方晏是三个小孩中的老大,因为学芭蕾的原因,她总表现出很高傲的样子,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扎一个一丝不苟的小发揪,犹如白天鹅一样行走在家中,然后毫无意外地撞到家具。 “你很夸张。”林棉对她说。 “你不懂。”方晏学着电视里的出身高贵的郡主对芸芸众生轻蔑一笑。 本来她们两个是一起学习舞蹈的,但林棉因为压腿下腰太疼每次上课都哇哇大哭,站在舞蹈室外观看的林逸之越看越心焦,实在是舍不得小女儿受这样的苦,冲进去抱起她,对那个严格又冷漠的老舞蹈教师说:“我们不学了,会跳舞能怎么样?” 因这件事,方晏耿耿于怀,视林棉为临阵脱逃的小人。所以即便学芭蕾超出寻常的辛苦,她偏咬牙坚持了下来,这样她就能时常对林棉进行一些冷嘲热讽,从而巩固自己作为姐姐的地位。她就是这种好强的性格。 林聿来了之后,情况又不一样了。如果说之前只是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谁的裙子上有蝴蝶结、谁背古诗更快一点、谁的奖状更高级,两个人明争暗斗,现在变为了争抢谁和他一起玩。 方晏起初是看不起林聿的,她自负为家中小孩间的最厉害的那个,聪慧过人,玩游戏十局九胜,而林聿只不过比她痴长两岁,没怎么见过世面,怎么可能胜过她? 不过,方晏很快发现,林聿虽然会玩的游戏不多,起初会输,可是一旦他摸清了游戏的规则,上了手,丝毫不比她差,甚至赶超她的江湖地位也是指日可待。 方晏喜欢聪明的人,聪明的人和她脾气相投。林棉和林槿虽然不笨,可年龄和脾气在那里,带出去和其他小朋友PK总是略显寒酸。 于是,方晏将这样光荣的搭档资格赐给了林聿。她会主动邀请林聿和她组队,甚至单独和林聿一起找其他小朋友玩。一来,这能提现她作为大孩子与林棉这类小虾米不同的高级之处,二来,她讨厌林棉输不起时突如而来的高分贝尖叫。 林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终于嫉妒之火越燃越烈,她不是善妒的小朋友,能忍则忍,一片和谐,她也很喜欢。可这样下去,林聿就会发现她不是最聪明可爱的妹妹,甚至他们的友谊会被和别人的后来居上。别人特指方晏。 有一天爆发了,她真的很不喜欢方晏总缠着她哥哥。 “他是我的哥哥。” “他也是我哥哥。” “不一样的!”林棉急了,握紧拳头。哪里不一样,她其实也说不清楚,亲疏远近的具体概念在她脑海里还不是那么清晰。 “随你怎么说,他更喜欢和我玩。” “你骗人!” 方晏不再理林棉,她要保持一种神秘的高贵感,从气势上就击溃对方。 这是女侠与女侠的较量。虽然是为了男人听起来不是那么有豪气。不过自古以来,男人间为争夺一个美女子大打出手的事情是很常见的,话本里老写,由此类推,女人为了男人耍棍弄枪也很正常。这早不是男人的问题,这关乎于尊严和荣誉。 首先林棉想到的是,要求哥哥做出某种明确的表态。这应该很简单,她是他的妹妹,他怎么都应该以妹妹为重。于是她找到,要求下次组队的时候和她一组。 “好。”林聿头都没抬都答应下来。他正在专心致志写毛笔字,这是爷爷要求的,不能荒废了练字。 “拉勾吧,拉勾上吊一百年。” 林聿和她拉了勾,大拇指对大拇指拇摁了手印。林棉放下心来。 除此之外,两人在其他方面的争夺也可以讲是水深火热。具体表现在比谁吃饭更快不掉一粒米,穿衣更迅速不会穿错正反,由此获得外婆的夸赞更多。然而外婆并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了整件事的灵魂人物,她只觉得今年小孩比往年好带,林聿不用操心,林槿很乖,以往最烦人的两个居然也表现得很好,于是她把赞扬平等地给每个孩子。 既然这样的话,只能靠其他办法了。于是,林棉朝姐姐服软。这就是林棉同学,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硬软交替,各种组合。总之,只要有用,都是好办法。 方晏很烦这套。你和她来硬的,她能比你更硬气,发誓一定要赢。可但凡来点软的,走感情线走心的,她的姐姐魂就能熊熊燃烧。 林棉不叫方晏为方晏了,开始每天姐姐短姐姐长,给姐姐端水,给姐姐扎花,给姐姐当牛做马,把自己最喜欢的男明星让给姐姐。 “哎呀,烦死你了。”方晏一个头比两个大,“你把那张游戏卡给我,我不和林聿玩了。” 那张游戏卡是林棉求了妈妈很多次开了很多包干脆面,哀求别人交换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得到来,图案人物属性技能都是最一流。总之,得此卡者得天下,很多小朋友羡慕的。 林棉犹豫了。 方晏料到如此,转身准备走人。 “好,我给你拿。”林棉说。 方晏倒是有点吃惊,林棉这次可是大出血。等她把游戏卡拿来,依依不舍地交给方晏,林棉忍痛宣布: “好,林槿归你,林聿是我的。” 林槿同学在无人告知的情况下,在这场非法的人口买卖交易中,被他忠诚对待的亲妹妹林棉狠狠抛售。可以说是遭受了惨无人道的对待。 两位女侠达成共识,握手言和。 “你以后不能和方晏玩了。”林棉马上去向哥哥宣布。 林聿听得一头雾水。 没关系,他不用懂,男人无需懂太多。林棉故作成熟又自哀自怜地想,通常都是这样的,默默付出不求回报,讲了自己怎么努力,对方太感动了就显得自己很刻意。 爱是不言说,她佩服自己小小年纪已经参悟到了此中奥妙。 林棉一直尾随在林聿周围,感受这份这个人独属于她的快乐感觉,她问他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外面玩,不玩的话一起看电视,或者她陪他看无聊的文字书也可以,她也想知道《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这回又遇到了什么新的小伙伴。林聿和她讲他有事要做,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还要做作业。”林聿只好和她说。 “可以晚点做啊。” “这是我每天按时需要完成的任务。”一开始放暑假,林聿就给自己画了张时间表。 林棉不懂了,方晏喊他出去玩的时候他就出去玩了,可她没发现人家方晏也是看时间的。 “我知道了!你就是更喜欢和方晏一起!” 什么跟什么啊。林聿不懂一个人脑子里戏怎么会这么多,电视剧看太多,漫画也看太多。比出那种一个龙头蓄水一个龙头放水题目的人还要无厘头。 林棉继续声讨:“你嫌我话多不聪明,嫌我烦。”这些天,她本来就憋着一股气,来到外婆家的这几天他都没和她单独在一块儿过。她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刚才她还求着方晏,要是被她看到他都不愿和她一起玩,多丢人啊。 林棉的话多是幼儿园老师写在期末报告单上的评语上的,老师是这么写的:“活泼,喜欢并擅长讲话,但需要分清场合。” “倒也没错,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们都是坏人!坏人!”林棉的眼泪颗颗滚落下来,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起自己。亏她还和他那么要好!想到这里她气愤之极,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大步走上前做了一件令所有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林棉张开嘴一口咬在了林聿身上,因为身高差异,那一口正正好好咬在了他的腹部。 至此,林棉再也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豪侠一辈,毕竟古往今来,哪个做出像狗一样举动的人都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因为夏季衣服薄,这一口扎扎实实咬出了血。虽然不至于去打狂犬疫苗,但还是惹得大人慌忙拿碘酒和纱布。 林聿倒没哭,他安静地坐在凳子等别人给他处理,只是眉头紧皱。 林棉坐在客厅另一边的凳子上,低下头,不知道思考着什么。 真是失足酿成千古恨,从此林郎是路人! 至此后,林棉倒是乖觉了一段时间,她每天沉默地穿衣吃饭,也不哥哥长哥哥短叫个不停。没有林棉闹人的讲话声,真是安静了很多,方晏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她面带笑容,优雅地在大厅里抬腿,勾脚尖,侧压,享受着这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快乐。 这晚,林棉继续坐在桌子前沉默地玩着折纸游戏,一张正方形彩纸被折得皱皱巴巴,破破烂烂。 她正专心地迭一角,眼前桌面上出现了那张她失去的游戏卡片。 还来不及体会失而复得的喜悦,看到眼前的来人,她又低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要玩迭迭乐吗?”林聿坐在她一边,手臂靠着她的手臂。 “我不会。”林棉声音小得像苍蝇哼哼。 “我教你,”他把木塔搭起来,“我们一起玩。就我们两个。”语气柔和,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林棉这才抬起头来。 林聿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重新拿回这种游戏卡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那一点也不重要。他知道林棉是因为爱和依赖他这个哥哥才这样的,这就足够了。所以,他绝对不会不理她。 橙色灯光下,他们分别抽出积木堆迭到塔的最上层,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它在林聿手下轰然倒塌。 林棉看出来了,他在偷偷放水。 “对不起。”虽然是她赢了。 “伤口已经快好了,也不会留疤。”他宽慰她。 “那你还是我的吗?” “是谁的?”林聿没听清。 “是哥哥。” 算了,她这个答非所问的混乱的逻辑体系。林聿不想和她纠结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 “你会永远是我哥哥的吧?”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林聿想,血缘这种东西又不是商品,七天内包退包换。 只要它存在,那就是永远。 “会的,”他说,“永远都是。” “谢谢你,哥哥。”林棉用手攥着了他的指头。她第一次那么用力地叫了声哥哥。 0014 林棉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周围开始流行看偶像剧。男女主幼年相识,经历风雨苦难终成情侣或天各一方或生离死别,赚足了观众的眼泪,林棉也不例外。 最近看的这部有很多跳华尔兹的场景,女主角纤细的手臂搭上男伴的肩膀,脚步轻盈地旋转,手腕上的银色手链波光粼粼,白色飘逸的裙摆飞舞起来,显出她高雅而纯洁的灵魂。这一切看得林棉眼馋心热,她总是狂热地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于是,她全方位地模仿起女主的一言一行,比如在别人说话时露出温柔神秘的微笑,一片薯片分成十口小口咀嚼,落座时拎起自己的裙摆。她甚至一改自己的叽叽喳喳的说话语调,捏住嗓子,在每句话的结尾加上呢这个语气词以示与众不同。 凡此种种,甚是诡异,以至于爸爸以为她患上了最近的流行感冒,要带她去医院好好检查一番。 “小奕,你怎么了?” 林槿却总是忠诚地配合着林棉,此刻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饱含热泪地半拥着这部林棉自编自导自演戏的女主角:一个身患不治之症的贫苦种花女孩。“小奕”适时地从口中吐出鲜血,尽量不碰到衣服的同时,令鲜血流得优美从容——那血是林棉在开始表演之前含在口中的水。 “哦!请你原谅我!请原谅我的胆怯,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小奕!请你不要这么说。” “不要再这样叫我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林棉坚决地偏过头。 “林棉,”妈妈已经在外面听了很久,越听越哭笑不得,实在忍不住从门口探进来,“你的作业做好了吗?” “这位夫人,”林棉挣脱林槿的怀抱,艰难地从地板上爬过去,拉住妈妈的裤脚,“夫人,我求求你,请您放过我们好吗?” 除了这些,林棉还要模仿里面的跳舞桥段,通常和方晏一起。在这件事,林棉愿意和方晏搭档,一方面是因为方晏有舞蹈基础,另一方面方晏是她在家中为数不多的同好,虽然她总表现出对情情爱爱一副看不上的样子,但每次打开剧集都马上坐在一边,美其名曰以“一种批判的态度”来看待“荼毒青少年的毒瘤”。 这么多高级词汇,真不知道她是从哪本小学生杂志上看到的。 但两个人相来意见不统一,明明是缠绵悱恻、令男女主暗生情愫的舞蹈,在她们两人演来,纠结的点却是谁扮楚楚可怜的女主,谁更专业,哪只脚先跨,哪只手搭谁肩上,又时常为谁踩了谁的脚尖叫起来,继而就是打起来,她扑在她的身上,她骑在她头上。总之,往往是闹剧一场。 又是一个周末,林棉踱着步思考着今天找谁来陪自己玩呢?林槿去了少年宫学滑轮。方晏?哼,上次她弄坏了自己的贴纸还没赔呢。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起来。 此刻,林聿并不知道有人正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的一言一行,他正在书房里练习书法。 林棉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书法,林聿并没有抬头。她只好随意地晃一圈,翻翻书,碰到了笔架,用脚尖踢有规律着桌子腿。 “你不要捣乱。”林聿听到噪音,这才停下了笔。 “我没有捣乱。”林棉露出无辜的表情。 林聿就不讲话了,和她讲话是能简就简,多纠缠没什么好处。 “哥哥,你能陪我跳舞吗?跳一次就好。” 见他没反应,她嬉皮笑脸地贴上去。 “没有空。”他是看过她求着别人陪自己跳舞的,舞品不太行的样子,喜欢踩人脚。 林棉不开心了,她马上大喊:“练字是老头子才喜欢干的事情!” 林聿闻言皱眉,自我安慰这话完全是幼稚孩童的无稽之谈,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但青春少年的心好像还是莫名裂了一块,落在地上。 林聿是对的,林棉不是不喜欢看他写毛笔字,相反,她认为这样的林聿看起来专注而认真,颇有点清风霁月的意思,比那些狗都嫌的男孩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可以说是目前林棉心目中男主角第一人选。当然,这个不能让爸爸知道,爸爸是最愿意陪林棉玩这种游戏的人,从小就是,林棉扮演公主,爸爸就演小矮人,林棉演阿凡提,爸爸就心甘情愿做毛驴,他要是听到女儿现在这么想会伤心的。 林棉之前也跟林聿学写书法,从基础开始,学写“一”。林棉听了他的指导,自己在宣纸上写了几个“一”后急忙给他看。 “这是狗骨头。”林聿点评道,态度异常诚恳。一横,首尾的顿笔和收笔处两个突兀的圆点,像是故意给棍子涂上去两个圆,可不是一根骨头,或者一根哑铃。 怎么会这样,明明写得很认真啊,都是按照他说的写得。她马上连写十个,再拿给他看。 “算是有点进步了吧。”这话说得很勉强。 “你没有教我怎么会呢?”林棉开始耍赖了。 “我为什么必须教你呢?” 林聿话虽这么说,还是对她心硬不起来,走上前去。他在她背后半拥着她,握住她拿笔的手,脸与她的也逐渐贴近。林棉第一次闻到了从他领口和袖口飘出来的味道,除了衣服本身的肥皂香气,林聿身上好像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说不上来, 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凑过去,想仔细闻。 “你笔都没握对……你在干嘛?”他低头看见有个不安分的脑袋一直往自己领口那里嗅。 “我想闻一下你的味道。” “什么味道?”林聿自己都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不知道,所以才要闻嘛。” “别找借口,你能不能专心点?”他用教训她的方式来隐藏内心的一点紧张。 “小气鬼。”林棉想,不让闻就不让闻,谁稀罕啊。 虽然书法是没心思学的,但无理取闹的功夫是一流的。她在林聿周围一直打转,哥哥哥哥叫个不停。搞得王婉都走进来说:“聿聿,你陪她跳一次吧。” 林聿只好说:“行吧。”她这样打扰下去,他根本没法专心。 林棉怕他后悔,马上说:“很简单的,你在上面拉着我的手,我转转圈,转出去就好了。” 真是拿她没办法。林聿不情愿地放下笔,先去洗干净手上的墨汁,来到客厅,现在他们家的电视已经放回客厅了。 他走到林棉身边,用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提起。她的手心因为兴奋汗津津的。 “开始转吧。” “不,要等到放片尾曲。” 那现在叫他干嘛呢?他们两个就像傻子一样站着干等,对着电视一起沉默。哪知道男女主开始了漫长的接吻。 “啊,我不能看这个。”林棉赶忙用手紧紧捂住了眼睛,林聿也有点不自在,侧过半边脸。 “那我走了。” “不要!不允许!” “哥哥最好了!”林棉放下手,攥住他的手指。她在不知不觉掌握了一种正确的对待林聿的方式,就是顺毛捋。 林聿果然不动了。林棉再把眼睛捂住:“他们那个完了没?” “还没。”其实已经演完了,但林聿看着她害羞的样子挺好玩,鼓鼓的小包子一样的脸大口呼吸,因为紧张,手握着拳头,整个人微微地转来转去,裙摆也颤抖着。看来她也没偷看。 “这次亲完了。”林聿轻轻地说。 片尾曲终于开始。 林聿拉住她的手,林棉提上裙角。 她开始转圈圈,没有什么规则,随意发挥,裙子散开来,鼓成一朵蓬松的白玉兰花,头发散落,缠在她脖子上,仿佛临风而舞。她的脚落在光圈里,阳光都被她踩碎,为她跳动发出光芒。 林聿看出了那点美,混乱中的独属于林棉的一点美。不得不承认,是好看的。除了好看,她是那么轻盈灵动,像这片尾曲中说的花朵,凝结着淡紫色的哀愁。 还没等林聿几多感慨,下一秒林棉就毫不意外地踩上了他的脚。 “对不起!对不起!”她赶忙道歉。 “没事。”林聿握着她的手并没有因此放开。 “谢谢哥哥。”林棉很轻地蹭在了他的脸上。 “你干嘛?”林聿脸刷一下红了。这是做什么!女流氓么! 不懂,林聿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就非常易燃易爆炸。她还好像认识不清,每次精准踩到他的底线。而他的底线,确实为她越降越低了。 “谢你啊。贴面吻,一种礼节。” “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不要随随便便亲别人!”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亲他就算了,以后要是瞎亲其他人算怎么回事啊?真是稀里糊涂的一个人,看着来气。 “哦。”林棉心里嘀咕,这也不是亲啊。 但林棉真安静下来了,林聿会更不顺心。几天后,她确实生病了,蔫蔫地躺在床上,小脸没有往日的神采,说话也哑哑的没有力气。大家都围着她转。等没什么人的时候,林聿就去她的房里看她,坐在床边上给她剥橙子。 “你吃药了吗?”他问,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小了放轻了。 “吃了。哥哥,药不好吃。” 他点点头,药当然不好吃,她不喜欢吃苦的。 “你可以帮我把那个拿来吗?”林棉伸出手指指向一个东西。他帮她去取。 “还有那个我也想要。” 当她的床上堆满了零碎的东西,都围着她,林聿不禁问:“你这样能睡舒服吗?” “可是生病就觉得很孤单,想让所有东西都陪着我。”她摸摸泰迪熊的耳朵。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会陪着你的。” “谢谢哥哥。那哥哥下次还陪我跳舞吗?”林棉眨巴着眼睛。 就知道她是这个目的!防不胜防。 “会的,会陪你做很多事情。”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教我写书法吗?” “嗯。” “给我念书听吗?” “好。” “不跟方晏玩吗?” “……行。” 林聿只好一股脑都应承下来,谁叫她在生病,病人是有特殊权利的。 “谢谢,一下子喜欢生病了呢。” 是吧,是下贱吧,林聿不免想,人心真的是会变得下贱啊。 0015 爷爷的去世很突然。乡下忌讳说年纪老了,只说年级稠了,像一锅粥煮着煮着没了水,于是化成了浆糊,熬到了尽头。 在此之前,也有老家认识的人告知林毅之老爷子身体似乎不太好的样子,在村镇医院挂盐水。爸爸连夜回去看望,回来时神情就带了几丝隐忧。林棉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老头子太倔,连上安城体检都不愿意,口口声声说生死由命。 林毅之与父亲是不相亲的,他父亲为人古板,对孩子多加苛责,而他生性顽皮,又是幼子,被母亲溺爱,父亲对他多是责骂,严重时便是棍棒。小时候还能被其左右,到了中学,林毅之外出念书,两人间便很少讲话了。随着岁数增大,身体变差,林毅之长成一个比他更高肩膀更宽阔的男人,父亲不得不服老,不再管他的事,这些年,彼此间都淡淡的。王婉比谁都要清楚丈夫家中的情况,好在老爷子讲究体面,要是由她去请,没有拒绝的道理。 林棉知道爷爷要来了,提前和妈妈一起去超市准备。她给爷爷挑了选舒服的居家服和拖鞋,准备了好吃的坚果糖块,倒数爷爷到来的日子。 而爷爷像所有溺爱孙辈的老人,给林棉准备了乡下的特产,以及一只亲手做的纸兔子灯笼。 那是只可爱得过分的兔子灯笼,细细打磨的竹条支撑起它雪白的身躯,惟妙惟肖的眼睛、耳朵,以及额头和身躯上的花钿都是用彩剪裁出来的,透着灵气和巧思。底盘带有小轮子,方便林棉拖着这只神气的兔子到处走。 林棉牵着兔子再也不愿意放开手,爷爷笑眯眯的,搓搓大手,又给她的小兔放上蜡烛,灯光透出,落在地上是花朵的形状。 “爷爷,你真厉害!”林棉抱住爷爷,将稚嫩的脸颊贴在爷爷苍老的脸上,那是温暖的。 “你属兔,我猜你会喜欢,其他玩具我也做不动喽。” “喜欢的!太喜欢了!我今年元宵节要牵着它出去,其他小朋友肯定羡慕死我了。爷爷,明年、后年、大大后年再给我做好嘛?好嘛?”几句话哄得老人喜笑颜开。老人心里也清楚,这是借林棉的口让他好好治病。 大人们说起林槿和林棉出生的那天,爷爷带着林聿去医院看望弟弟妹妹。护士长夸两个孩子是漂亮的婴儿,难得生出来这么白静秀气的。 “我让林聿摸摸林棉,他还不敢呢。”王婉补充说,众人打趣的目光转向林聿。 “为什么不敢摸我呢?”林棉好奇地问。 “因为……因为你像一块高梁饴!”林聿没好气地说。大家笑起来。 林聿心想,本来就是。刚出生的婴儿皮肤粉嫩,似乎还粘着一点白色糖粉,就是像一块软软韧韧的糖果。 “你才像高梁饴呢!”林棉生气地转过头。 “不过后来哥哥不仅摸了你,还亲了你。” 林棉闻言大惊,手也拍上林聿的肩膀:“讨厌,讨厌,亲我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你打人真下得去手。”林聿吃痛地躲避。 “哥哥喜欢你才亲你的。”爸爸出来打圆场。 “那为什么不亲林槿,你就是看我好欺负。”林棉无理取闹起来,“那是我的初吻!” “胡说!”林聿赶忙否认,脸涨得通红。 那天,在病房里,林聿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到婴儿床里面。“这个是弟弟,这个是妹妹。”爷爷握着他的手指认。弟弟紧紧闭着眼睛在沉睡,只有妹妹黑色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奇地看着她,小嘴砸吧,小拳头轻轻摇晃,似乎在和他打招呼。裹着妹妹的小被子上面有棕色小熊和蜜粉罐的图案。旁边门把手上拴了粉色和蓝色的气球。她柔软的脸和纯洁的眼神,漂亮得易碎,似乎只有这天最后一缕最温柔的夕阳才能来配她。 “你摸摸她呀。”妈妈是这么说的。 这感觉有些怪异。除他之外,他的父母有了新的孩子,他们也会得到父母的爱与关心,而他不是单独那一个。 “林聿,”爷爷摸摸他的头,“以后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你有弟弟妹妹了。” 是吗?他的弟弟和妹妹永远陪伴他吗?他不会再感觉到孤单了吗?他抬起头以困惑的目光看向爷爷。爷爷似乎看懂了他的心事,用力地点点头。 爷爷是不会欺骗自己的,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赖最尊敬的人。 真好。林聿想,原来这就是兄弟姐妹。终于,他以后不需要再独自一个人面临黑夜里奇怪的声响,独自一个人对抗欺负他的小孩,他的快乐、忧虑不再无人可说。他不再需要寻找,他们是他天然的朋友,与生俱来的牵挂,写在身体里的记忆。而他也是他们一生的兄长,于是他们将永远都无法分开。 0016 爷爷的身体检查倒是没看出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年纪大了总有那些毛病,要按时吃药慢慢修养。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林棉和哥哥们一起陪着爷爷逛了公园,吃了汉堡和披萨,只要有空,林棉就给爷爷捶背捏腿,她甚至模仿着把爷爷衣服掉了的扣子缝上。祖孙俩每晚还高高兴兴地去荡马路,爷爷会给她讲那些最有意思的武侠故事。 住得时间久了,爷爷就坚持要回去,他不愿意继续给他们添麻烦,况且自己没毛没病。他还说养的花、种的菜、喂的猫都不能没人管了。林毅之和王婉拗不过,只好答应了,并说定期去探望他,也要他时时打电话回来。 于是,林棉和爷爷约定好,这个夏天她就要到爷爷那里去过暑假。两人拉勾上吊,还盖章了。 “爷爷记得要给我做红糖糯米莲藕,我特别想吃。”林棉每次都要争着先和爷爷通话,让他不要忘记和自己的约定,爷爷总是连声答应。 然而,仅仅过了两个多月,就传来了噩耗。 这是林棉第一次遭遇周围亲人去世,她在睡梦中被叫醒,懵懵懂懂换了衣服,上了车又换车。一路颠簸,车窗外的景物都不清晰,如巨大的黑色怪物向后面奔跑,扭曲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要折断她一般。她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啜泣,于是紧张恐惧地捂住了眼睛。她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她要睡觉。 等她清醒过来,是林毅之抱着她给爷爷上入殓前的最后一柱香。因为刚醒,她还看不清周围每个人的表情。离她最近的爸爸的脸上不似往日的笑脸盈盈,都是泪水,林棉下意识伸出手去抹:“爸爸,不哭了。”林毅之亲亲女儿的脸蛋,心内却无话可说出口。 他父亲是在睡梦中猝然离世的,老一辈人都说这是个好死法,没有痛苦又体面,可总留给晚辈诸多遗憾。 因为早年对家庭的不满,林毅之一直对建立自己的家庭充满了抵触情绪。即便遇到王婉,虽然她前卫优秀,身上有许多令他喜欢的优点,与他脾气爱好理想无一不相投,但他仍有许多犹疑,自己是否适合做丈夫和父亲。只是王婉的坚定给了他巨大的勇气。 诞下林棉和林槿的那年,他的母亲在年初去世,匆匆忙忙,一切都是那样令人伤心无措。那天,他站在门口,看见自己的父亲牵着孩子的手,弯腰逗弄床上的幼儿,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和愉悦。新旧生命的交替永远在上演,他第一次那样深刻地感受到孩子的意义,那是对逝去巨大的抚慰。孩子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甚至也是他母亲的一部分。那一刻,他原谅了父亲。如今养育孩子的种种,让他在某种程度理解了父亲当年所为,他也感激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父母愿意替自己抚养林聿。或许,两代人间观念的差异永远无法消除,可时间总会让彼此变得宽和,只是可惜上天没有留给他们太多时间。 林毅之看着怀着的小女儿,这一刻,他只想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分享她成长的每一个瞬间,永远爱护她,努力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林棉并不知道爸爸在想什么,她在人群中找寻林聿的身影。得知爷爷去世的第一瞬间,她就在想哥哥该多难过啊。可是屋内突然就暗了下来,外面有念佛的声音,缓慢低沉,如钟声的余韵。林毅之将女儿放下来,递给她一柱香,叮嘱她等下按照人流的方向,将香插在炉鼎之中。 黑暗中,不辨人的容貌,却放大了细碎的声响,低低的抽泣,凌乱的脚步,碰到器皿叮咚作响,林棉在黑暗中看到点点的亮,那是一柱柱与人辞别的星火,它们沉默寂静又遥远,闪着微光。林毅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通过温度传递给她力量。 林棉与爸爸踱步到案前,她小心翼翼将细细的香插入,有一点亮光被风吹气,飘飘然落在了她手背上,猝然的疼。可是林棉却没有说出来。 人与人的最终离别,竟如此平静孤寂,仿若重新掉入银河星辰,与满天黑暗再度融为一体,活着的人只能遥遥目送。从这里来又回到那里去,并不特别,也无悲伤。林棉垂下眼眸,在黑暗中抹去泪水。 从灵堂里出来,外面的露天搭着戏台在唱戏,爷爷高龄离世,自然是喜丧,不光要唱戏,同村的人都要来讨一只长寿碗的。 时值傍晚,暮色四合,戏台上的演员将脸涂得红红绿绿一大片,着的戏服上缀着的是廉价的彩色薄片,踩木板搭起的舞台呀呀作响。这戏曲林棉不熟,她也无心去听,她在戏台下找着哥哥。 看到了,她就挣开爸爸的手小跑过去。林聿坐在一条有些老旧的长凳上,他并没有哭。其实也没什么好哭的,人老了就会离开,化作尘土,爷爷时常同他讲,生死之事,上天注定,都是命数。 “哥哥。”林棉喊他,握住了他的手,挨着他坐下。她应该说些哥哥不要难过这样的话,可是哥哥似乎不太需要什么话语上的安慰。 于是她只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就像爸爸刚才握住她的手一样。 林聿先是看了那小小的却想给予他所有的手一眼,继而抬头看林棉。林棉看到了哥哥的眸子,或许因为光的原因,那是深渊一般的墨色。林棉心里一颤。她已万分悲痛,不敢想象哥哥失去了什么。 这地方临河,有芦苇草荡,风吹起来,絮絮一片,她的哥哥仿佛就临河而坐,于昏灰孤石之上。 绘画常需要一种底色来渲染,林棉在那一刻觉得哥哥的底色就是是朦胧的灰黑色,犹如河面浮着大雾,不想看向别人,也不允许别人看清。那似乎是孤独的。可她又觉得那雾后面是有渔火和睡莲的,它们很朦胧,但是确实是存在的。 她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表明的痛感,那不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玩物吃食,不是因为没有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是因为她第一次只想要为这世上的另一个人而想,为他的痛而痛。她不在乎天地乃至自我,眼里只有这个人。想要他不再伤心,想要替他难过。 于是,他们一道,在嘈杂喧闹之中,与万家灯火相隔,依偎着,抵抗这漫无边际的长夜来袭。 0017 人慢慢长大,烦恼就会随之增多。这种成长的隐痛,在向来无忧无虑的林棉身上格外明显。 周末,他们叁个围坐在餐桌边做作业。林聿再抬头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半,父母就快回家。林聿瞥一眼林棉的作文本,空空如也只字未动。她半趴着,眼神涣散,用自动铅笔搅着发尾。 她向来是喜欢写作文的,虽然叙述水平一般,但胜在喜欢奇思妙想,灵感迸发时经常给语文老师意料之外的惊喜。 “要我帮你吗?”林聿用铅笔敲敲她的作业纸。林棉如梦初醒,如临大敌般慌忙用手臂围住自己的作业本:“不需要!我自己能搞定。”她边说边收拾东西边匆匆回房间,嘭一声关上了门。 真是奇怪,林聿和林槿对视一眼。说起来,自从林聿就开始参加学校的奥赛训练,自由支配的时间被挤压,他已经很久没和林棉放学一起回家了。 “她最近在准备英语节的主持人,可能有点太忙了。”林槿不置可否地说。难怪,这几天他回家时,时常看到林棉坐在阳台那里背稿子,一坐就是很长时间,坐到最后累得肩膀塌塌的。 这天老师有事不用上培训课,林聿早回家。吃完晚饭,轮到林棉洗碗了。林棉是最讨厌洗碗的,手上会沾得油腻腻的,还有饭菜的味道,这是个倒胃口的活儿。所以只要轮到她,林棉总要撒娇式地拖一会儿,最好拖到别人忍不下去替她干了。 今天却有些反常,林棉一声不吭、认命般地站起来,收拾起碗筷。林聿也自然而然地站起来,替她收拾桌上剩余的东西。 “我来洗吧,你冲水就好。”林聿端着盘子走进厨房。 “谢谢哥。”林棉回头朝他露出依赖且感激的笑容。 他们配合默契,由林聿用海绵清理干油渍,再递给林棉冲洗。 “我不擅长家务。”林棉的微笑转瞬即逝,自言自语说。她用干净的布擦干器具,发现有个大盘子的底部还残留着泡沫,她把它抽出来重新放回水池,“而且是个愚蠢的人,这样的事情也做不好。” 听到这话,林聿的手停下来,侧头看她。林棉没有察觉,还在仔细地检查其他盘子是否有没有冲掉的泡沫。她和小时候很有些不同,长得高了些,扎起了马尾辫,蓬松的马尾衬托得后脑勺圆圆的。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很好。” “哪里好?” 林聿思考起来,认真的表情仿佛在解答试卷最后一题。 “你这样真好笑,”她把手上的水珠弹到林聿脸上。 “哎呀!我只是在想,不会洗碗算不算一种过错?毕竟这只是小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话……不过,别人不喜欢你的话,总能找到理由,不洗碗也会听起来恶劣十足。” 林聿打断她的话,询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对面的人从沉思中醒过来:“什么都没有。”林棉俏皮地歪一下头,恢复了她习惯性的令人放心的笑容。 林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这个世界上有洗碗机。什么都不是问题,别怀疑自己。” “是哦。你提醒我了。”她走出去,回来时又带了几张稿纸,上面用彩色记号笔做了重点,“你帮我听听我,我的单词发音怎么样?” 第二天中午,林聿趁着午休时间去阶梯室找林棉。他们在这里排练演出。他很少过问林棉这些事。不过,她是文艺积极分子,长相甜美,所以从小到大参与的文娱活动很多,上过好多次校园报,所以他也略知一二。 按规定这里不能随意出入,林聿拜托同班同学给他开了门。 阶梯教室里很嘈杂,到处是道具和桌椅,来往的同学穿梭其中。林聿往舞台上看了好几眼,这里一群那里一簇同学,各处都没有林棉的影子。一个老师正指导两叁个主持人念长串的穿连词,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林棉。 林聿又往前走了走,终于在后台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人站着的林棉。其余人都聚在一起嬉笑,唯独她孤零零一人,手扯着裙摆,嘴里念念有词,背后硕大的猩红色帷幕像尘暴一样,卷起空气中零星的浮灰,使得她看起来有些渺小和苍白。 当林棉转身看见他时,尴尬地笑了下。 “中午这里很热,我请你吃冷饮。” 林棉拿了张五元的纸币去校园小卖铺。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支叁元的甜筒,自己是一根一元的提子酸奶冰棍。总是这样,她习惯性会对别人比对自己好一些,比如明明自己是最爱吃甜筒,但取舍下,总会倾向他人。 他们走出阶梯教室,在不远处的一个走廊站着,旁边的梧桐树将将好投射下一块叁角的阴影,林棉将林聿拉进阴影。 撕开甜筒的包装纸,林聿将甜筒递到林棉眼前,无需多言,林棉咬了口上面的脆皮巧克力。 接着,他们无声地舔舐自己手里的甜品,春夏交接之际,一切变得漫长,尤其这样平静的午后,有股异样的黏腻感,像指缝间的乳白色冰淇淋。他们一起眺望对面操场,几个低年级同学正在一排水龙头前冲洗拖把,激起的水花四溅,他们兴奋地怪叫起来,湿漉漉的水痕落在金色阳光的地上。 林聿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他的沉默令林棉感激,从正式主持被改为替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老师只说是给新同学锻炼的机会。她争取了很久,甚至写了郑重的自荐信,也无济于事。 或许是自己太差劲了。林棉咬了咬冰棒棍。她的发音不够优雅,面部表情不够活泼,总之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你知道这树林后边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阶梯教室后边那扇窗户吗?” “是吗?难怪阶梯教室老有东西被偷。”林棉诧异。 “有年冬天。我和林槿就是走那条小道去看你参加文艺汇演,”林聿没接她的话头,自顾自说下去,“你们在表演……摇太阳,应该是摇太阳。你站在最后一排最右边的角落,我要拼命凑到窗户玻璃前才能看到你,哈哈,你扎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辫子,像两条龙须一样,脸涂得红红的,快认不出你了。” “因为还有其他同学也在偷看,我们只好站得高点,于是站在了在一块砖头上。不知道怎么挤着挤着,我们两个摔了下去,林槿一双鞋踩到了雪水化了的坑,我的整个裤腿也湿了。但我们还是又站起来挤到前面。” 林棉想象到他们狼狈的样子,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 “有人问我们在看谁看得那么起劲。”说到这里,林聿抿嘴羞涩地笑了一下。 “林槿大声说,是妹妹,在看我们妹妹表演。” “那小子,声音很大,破锣嗓一叫起来连里面的老师都听到了,生气地用手敲窗户。我们就赶忙跑开了。” 那天,空气里还流动着雪后的凛冽。他和林槿分开狂奔,冷风从鼻腔狠狠灌入,潮湿的裤腿贴着小腿。一群鸟被惊动,四散飞起。他拼命跑,朝拼命跑,背后摇太阳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咚!咚!他却听见了心敲击的声音。 “林棉,”林聿转头看向她,“你很好。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不要否认我……我和林槿的感受。”他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颜色很深,盈盈的很动人,睫毛又长,像羽毛护着宝石。 林棉也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神的确不是敷衍。 “谢谢你,哥哥。”她重重地点点头。 这个肯定对她很重要,家人的肯定一向对她很重要。尤其是当他们兄妹不像以前小时候那么频繁长久地待在一起时。他关注着她,这让她感觉到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后来,林棉还是认真参与完了这次活动准备,然后宣布今后再也不参加此类活动。 妈妈听到她得劲决定,怕她是受了什么委屈,问她需要不要自己的帮助。林棉只是不在意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想要尝试更多事情!” 意料之外的是,凭借着这次累积的演讲经验林棉竟然在下个学期竞选成功了英语课代表。虽然这个课代表整日就是奔波在收作业和发左作业的路途中,丝毫没有什么风光可言。 漂亮的英语老师穿着时髦,作风洋派,喜欢叫她Mia。林棉抱怨,老师总是那么容易被满足,她经常对她说“Mia,你做得太好了。” “真是太夸张了,你们知道吗?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黑板写了今天下午听写单词!” 林棉在餐桌上绘声绘色地模仿英语老师夸赞她的表情和动作,惹得爸爸叫她去参加学校戏剧社的表演。 “不哦,我要做更伟大的事情!” 更伟大的事情是什么没人知道,林棉自己都没想好,她向来善变,毛毛躁躁又爱夸大其词。只是她决定不再囿于一方天地时,过去的那些烦恼就不再重要了。她故作成熟地想,长大,或许就是这样有时风雨有时晴。 0018 jiled ay.c o m 今天是实验中学初一新生迎新大会兼全校开学典礼。林棉和周围的新同学还不太熟,他们按照老师的命令,从高到矮排成两纵队,搬着板凳去操场上开会。林棉在比较靠后的位子。 九月的天气还很有些热,下午太阳侧斜却依旧耀眼,林棉把手当扇子微微扇着风,拉高衣领遮住脸。她想应该带本书出来挡挡的,她被太阳照得久了,脸会发红,通红,像烧起来一样,要用芦荟胶抹上几天才能褪下去。林棉在想要是林槿和她一个班就好了,他一定会提醒她的。 不过很快,一些特别的事占据了大脑,让她把这些担忧抛之脑后。隔着一段不算太近的距离,林棉眼尖地在主席台那里看到了林聿。他今年初三了,长得已十分高,比很多学校领导都要高出一大截,在人群中很显眼。他的头发在开学前刚理过,穿白色短袖校服,手脚都长,整个人显得清爽干净,只是鬓角有汗的样子。 林聿手里捏着讲稿,一个学姐模样的漂亮姐姐走过去给他的领口夹麦。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他。他接了过来,两个人应该认识,随意讲了几句话,一同笑了起来。 嚯,看来他还蛮受欢迎的。林棉泛出八卦的情绪,还带点异样的感觉。做出这些行为的哥哥像个真正的大人,和昨天还在家里挖苦她只会白日做梦的那个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林聿和旁边的漂亮姐姐,他们比林棉这样刚小学毕业的成熟许多,而且正迅速要成为更青春靓丽的高中生。这些学长学姐们,从外表看已经开始接近成年人,完全不同于林棉所在这群孩子,还在为卡通片人物谁的武功更高争个你死我的活,他们已经大方地交谈,甚至不介意暧昧地身体接触,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 林棉突然讨厌起自己的幼稚,她的发圈上还有小雏菊做装饰。 这样的林聿,她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不是哥哥身份的林聿,原来是这样的。得体的、自如的、陌生的人。 林棉把衣领拉得更高遮住脸,是妈妈会说再扯衣服要变形的程度。她真的了解林聿这个人吗?难说。 开学典礼正式开始。一套繁琐又无聊的流程过后,是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她看见林聿走上升旗台,对着全场开始讲话,他语速平稳,声调清晰,没有张扬做作的感情,却流露出沉稳和笃定。 她看向他,希望能与他目光接触。可惜没有,他站在耀眼的光线中,红旗在后面哗哗作响,他不特别看向谁,只是尽责尽心地完成他的发言。 人模狗样。林棉恨恨地想,我回家就要把他打回原形。 林聿的演讲结束了,全场鼓掌,他走下升旗台。老师拍拍他的肩,意思是他讲得不错可以去休息了。他回转身问一位同学:“初一五班在哪个位置?”他指给他看,林聿说了声谢谢,然后沿着角落处朝那个方向飞奔过去。 他走到跑道中央的草坪上,初一五班的后面,在两排人里看到了林棉。她的发圈上有几朵小雏菊,在阳光下发着黄色的光,像夏日里的独有浪漫。开学前,他和林槿理完头,又陪她逛饰品店买的这个发圈。看更多好书就到:ye lu6. c om “麻烦帮忙传给那个女生。”林聿弯着腰对这排的最后一个男生说,指给他看是哪位。传过去的是他的演讲稿。白色的演讲稿通过一只一只手在空中移动,风吹起其中几页在空中飘扬。接力的同学们知道这位学长是刚刚上台发言的学生代表,却不知道这份稿子是为谁而传。 传到林棉手里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稿子上用签字笔写着署名。她忙往后看。林聿看到她看向自己,朝她做出个挡的动作:“遮住。” 遮住不要晒伤。林棉一下子就懂了,她露出一个眼角弯弯的笑容,拿着稿子在空中朝他挥了几下。林聿示意她放下,太张扬了。 她点点头,按耐住兴奋的心情转身回去。她先是拿稿子挡了一伙儿,有点好奇这稿子内容了,所以平铺在膝盖上翻。其实就是宋体四号字打印稿,有几道划线标注了重点,还补了几处注意事项,没什么特别的,但因为是哥哥的字所以特别亲切,还是记忆中的好字。 等她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那里赫然写着一行:“无聊就睡觉。” 林棉心领神会,他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如此容易的,林棉的心情因为这一件小事好了起来,哥哥还是自己的哥哥!好到急需分享这种快乐,于是她上半身前倾,对前面的女生小声说:“刚才的优秀学生代表是我哥。” 前面的女生佝偻着背,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惊喜意外,语调平淡地回:“哦,那挺厉害的。” 林棉怕对方觉得自己在吹牛炫耀,赶忙补上:“我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那个女生说,依旧没回头。 “不好意思,我叫林棉。”林棉意识到还未介绍自己,稍显唐突。 女生闻言点了点头,过了好几秒才回道:“你好,我叫梁韵洁。 0019 又是周三。梁韵洁起床时天还未亮,她照例从菜罩下拿出剩饭,低头闻了闻有没有馊,然后将米饭和热水倒入铝制的锅子。 等着泡饭烧开的这段时间,她习惯用来刷牙洗脸。天已经有点冷,她往脸上擦了些面霜。等擦完,梁韵洁才闻到手上残留着股劣质香精的味道。小肚子坠坠地疼,她胡乱扎了头发。她打定主意不去叫弟弟起床,谁叫他昨天半夜窝床里打游戏吵到了她睡觉。 父母还没起,她摸黑来到房子的前面。这是间租的房子,后边半间及阁楼是他们生活的区域,前面则是门市铺。这部分堆满了“破烂”,高高低低的架子,窣窣作响的塑料罩布,胡乱摊在地上的水果箱和泡沫盒子。空气里隐约有水果的清香,但更多的还是腐烂蔬菜、各种香料的气味,混杂一起,有种成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她摸索着到了前门,蹲下,熟练地解锁拉起卷帘门。这扇锋利扭曲的铝合金片快速地上升,与卡槽快速摩擦,划拉出尖厉的“哧啦”声。顿时,一个灰色满际与金色一线混沌在一起的世界出现在梁韵洁眼前,她深深地呼吸,让新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肺部。 等搬完需要放到外面展示的东西,梁智强正惺忪着眼走出来:“姐,多亏有你。”梁韵洁回他白眼,关了煤气,拿下锅子坐到餐桌边舀稀饭。哪天不是这样,说的比做的好听,总要等她已经做好了才出来,谁稀罕这样的夸奖。 “就这些?”梁智强看到桌上就一锅清汤寡水的泡饭,外加一碟剩的咸菜疙瘩,不满起来。 “爱吃不吃。”梁韵洁小口吹气啜米汤,不去理他。 “妈!”梁智强立马朝阁楼那层叫。 “叫什么叫,大清早。个个都要吃好的,哪里来?别人家要你们,到别人家去!”梁母刚从阁楼梯子上下来,嘴上这么骂着梁智强,眼睛却睥着梁韵洁的脸,正垂着眼皮。昨晚梁韵洁刚遭了骂,起因是她想买条新裤子。 “只喝粥,我早上第一节课就饿了,饿昏昏的怎么学习?”梁智强拉住妈妈的手臂,“妈,我今天还要看考试!” 梁母见状总算松口,掏出纸币让他去街口买几个饼。 饼买回来,放在桌子上,梁父清水抹了脸出来看见,语气有些不悦:“又花这钱。” “倒是我吃穷了你!这几个钱不叫花,娶什么老婆。”梁母立马驳回去,她一直是这样不吃亏的性格。梁韵洁不去吃那桌上的饼,赶忙扒拉几口碗里的粥到嘴里。她不愿意再从母亲嘴里听到更难听的词。 “姐,你不吃?” 梁韵洁摇头,身体离桌面尽可能地远。 “讨债鬼,给她吃做什么。”梁母最见不得梁韵洁这副模样,小姐心丫头身,好像她欠了她什么似的,她供她吃穿供她读书至少没叫她去街上讨饭。 梁韵洁不回嘴,去屋后收拾书包。梁母还想教训她几句,门口已经来了客人,她看梁韵洁一只脚踏出了屋子,于是冷冷叫住她:“洗了碗再去上学。” 于是梁韵洁这天到校就有些晚了,她家离这里本来路途就远。不巧的是,周三还轮到她包干区值日。 他们班级的包干区在三楼东侧走廊,连同一侧的厕所。她放下书包,匆匆忙忙走到那边,远远地就望到林棉在那里擦栏杆,弯着腰,从上倒下慢吞吞地抹。 擦栏杆扫走廊这样轻松的活儿原本是梁韵洁负责的,林棉和另外两个人负责打扫女生厕所。这可难为死她了,拿着一根稀稀拉拉滴水的拖把,把地面拖成了汪洋。于是,梁韵洁主动和林棉交换了工作。 等梁韵洁走近了,发现林棉擦的栏杆上每根都残留着水迹。为什么这样的事都不会做,这有什么难的?话到嘴边她咽了回去。梁韵洁把林棉归入一类人。她的脑海有各式各样的小匣子,会把不同种类的人或事贴上标签,分别放进不同的匣子。梁韵洁小时候曾在卖二手书的地摊上,看过一本如何成为记忆大师的杂志,里面说最好的记忆方法是像这样构建记忆宫殿,这样人才会把知识和事情记得牢牢的。 林棉没有意识到在梁韵洁脑海里,她现在头顶正浮动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小标签,主动朝她打招呼:“韵洁!早上好。” 梁韵洁勉强一笑,去拿拖把。此时包干区已几乎没人,大家干完自己的那部分早就回教室晨读,毕竟今天可要月考。 月考,月考,本来还想着再多复习一点,这下自己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梁韵洁狠狠拖着地,鼻尖微微出汗。只有他梁智强要考试,我就不要考试吗? 正这样想着,林棉跑到了她跟前:“韵洁,我等你,等你一起回教室,你不要着急。” “不用了。” “应该的。我来擦水池。”林棉将抹布放到水龙头下,准备冲洗,“谢谢你之前和我换了值日工作,你人太好了。” 说话间,林棉拧开的水龙头中水喷射出来,在梁韵洁刚拖干净的地上溅起了一大滩水。 “啊。” “这个龙头是坏的。”梁韵洁看了一眼,搅干拖把,走过去重新拖了一遍:“你先回教室吧。” “说好我要等你的。” 梁韵洁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等她,她们又不是小孩了,还等来等去的。这个叫林棉的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但梁韵洁只是垂着头拖地,一声没吭。 晨读过后,梁韵洁的痛经比之前更严重,额头已有一层汗。她只好趴在桌子上休息,想着再忍下,不能耽误了考试。 “韵洁,我看你脸色不好。刚才你拖地时脸色就有些发白。” 梁韵洁抬头,又是这个林棉。 “我陪你去医护室吧。” “不用了,我只是……只是那个来了。” “我猜也是。那喝点热的怎么样?还可以捂捂肚子。” 还没等梁韵洁回答,林棉就塞给她一罐花生牛奶,瓶身还是热的。 “吃牛奶花生,好事会发生,”她补充说,似乎是在宽慰梁韵洁烦躁的心,“今天你考试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似乎是为了弥补和梁韵洁互换值日工作给她带来的麻烦,林棉每周会分享给她一些零食,比如夹心饼干、牛轧糖、猪肉脯什么的。她拿了要么给同桌要么塞桌肚里。她并不认为自己和林棉有什么超出普通同学关系的友谊存在。 因为,她根本不喜欢林棉这样的人,不喜欢所以不需要她对自己示好。 “林棉,有人找你。”门口有同学喊。 “听到啦。韵洁,我出去下。” 梁韵洁的目光随着林棉离开的背影跟去,走廊那站着个男生,是开学仪式上发言的那个高年级男生。 此刻他似乎正盯着自己看。梁韵洁慌忙收回目光,尽量直起身子,右胳膊支起下巴挡住了一侧的脸。 “找我干嘛?” “为什么把牛奶给别人了?” “哎呀,我今天不想喝。” “想喝的是你,不想喝的也是你。” 林聿用指头戳她的额头。林棉这个人有自己无聊的小迷信,比如走路不能踩到砖缝,紫色会带来好运,出门要踏出左脚,再比如考试这天喝幸运牌花生牛奶,因为她偏爱广告词里的那句吃花生牛奶,好事会发生。 “不喝就别让人特意装保温袋带过来。”他继续用力戳戳林棉的脸颊。 “不许这样戳我,”林棉避开物理攻击,“找我干嘛。” “来看看你月考紧不紧张……” 梁韵洁佯做目不斜视,微微转动右侧眼珠再次去瞧走廊。那盯她的目光早就不在,甚至连身影都不见,连同林棉一起。她顿时泄气,心内埋怨自己的愚蠢刻意。 心无旁骛,专心学习。梁韵洁握住自动铅笔,指关节都有些发白,她深呼吸几口气,在草稿纸上练习几句常考诗句。 “韵洁。” 林棉回来了,她拍拍梁韵洁的肩膀:“我哥中午要回家一趟,我让他带一盒EVE过来,那个治痛经可有效了。” “你怎么和他说这个了?”不自觉地,梁韵洁的声音陡然变得有些激动。 “什么?”对面的人先是一脸茫然,反应过来时却显得毫不在意:“我只是说有个同学……我什么时候来月经我哥都知道,他不会在意的。” 林棉,讨厌死你了。梁韵洁仍旧什么都没有说,她习惯了沉默,只是再次她抓紧了那支自动笔。 0020 午餐时间学校食堂总是特别拥挤。即便是下课铃一响就冲出教室门也无济于事,乌压压的人群如大军压境一般,值日生和负责老师只好扯着嗓子指挥交通。嘈杂声中,林棉捧着餐盘,和大部队随着既定人流移动,她向四周观望,搜寻哪里有空位。找到了位置,林棉眼正神示意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一起坐下,却看到梁韵洁独自一人。 已经是深秋,她下身还穿着一条长度露出脚踝的浅黑色牛仔裤,踩着一双单薄的低帮帆布鞋,很难令人忽视,林棉怕她难堪,视线快速上移,向身后的同伴致歉,然后招呼不远处的人:“韵洁,你找到位置没?我们一起。”梁韵洁犹豫不定间,侧旁一人胳膊撞到她,盛汤的碗一晃,洒到了她的鞋面。林棉一只手捧着餐盘,另一只手艰难地从校服口袋里掏纸巾。 “林棉!过来这边坐。” 后边有人叫,林棉回头看,一个男生站起来朝她们这边挥手。 “易老师!” 梁韵洁奇怪,对方明明是学生模样。 “是外号,”见她困惑,林棉向她补充,“他是我哥的好朋友。走,我们去那边。” 梁韵洁步滞:“那不太好吧?高年级的用餐区……” “没事的。” 到了餐桌旁,林聿不在。梁韵洁稍稍舒口气。 林棉还记挂着梁韵洁的鞋,掏出的面巾纸只剩一张。男生见状,递上自己的那包:“用我的。” “易老师,我哥呢?”林棉问,顺手接过来。 “被数学老师叫住有点事,等会儿就到了。” “不会是考太差留堂了吧?” “不好说。”男生接茬后开怀大笑。 见两人餐盘选的都是两个菜,男生接着说:“吃这么少怎么行?这个我没动,你们尝尝。”顺手把自己买的水煮牛肉推给她们。 “那我不客气了!”林棉夹了一筷子,“真是不错。” “吃了我的东西,答应我个事,以后不要学你哥叫我老师,我哪有这么老。” 梁韵洁这才抬头看对面男生的相貌,两道浓眉,眼睛狭长而深邃,两眼下有零星的如黄砂糖般散落的雀斑。语气如此随性的人配了张成熟稳重的脸。 “易洵。”对面的人见她看向自己,便主动介绍。 “我是林棉的同班同学,叫梁韵洁。”梁韵洁一直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好听。林棉,你的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随便。” “哪里随便了?不感觉很亲近大自然、很温暖吗?” 易洵闻言又笑。梁韵洁敏锐地察觉到,无论林棉说什么,是否真的有趣,对面的人都很享受听她的话。 他早就吃完了饭,却还没要走的意思:“下周校运动会我要参加跳高,你来看吗?” “你能得第一吗?”林棉咬着筷子问。 “我努力试试看。” “那我去给你加油。” “行。你爱吃辣?”易洵见林棉夹了好几筷子牛肉,便问,“你爱吃的话,我家有自己熬的辣椒油。我父亲老家那边是蜀渝地区,亲戚种的尖头辣椒。红油辣酱拌米饭和面条都好吃,不过安城人不擅长吃辣,估计能把你辣哭。” “你可别小瞧我。”林棉佯装了叁分不服气。 梁韵洁见他把那碗水煮牛肉往前推了推。 “你也吃。”易洵不忘招呼梁韵洁,一样的笑容,明面上毫不顾此失彼。她连忙点点头,夹了一片卧在牛肉底下的青笋。 梁韵洁瞥到易洵的手臂上戴着一块腕表,飞机行盘模样,设计精巧,机身却很轻薄,看起来很特别……也很贵。她在脑子里偷偷记下表带上的牌子,牢牢记住,将来她也要买上这样一块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这些从来没听说的牌子,她总是悄悄记在心里。甚至连刚才林棉掏出的纸巾牌子也是。那是种带有精妙印花的纸帕,闻着有一股清雅的香气,重要的是纸张很扎实很轻柔,比起她家里那些薄如蝉翼的卫生纸好多了。那么薄的纸,粗糙的纤维地刻在上面,擦拭时会喇着脸上的肌肤,轻轻一戳却又破了。 在这些牌子被记住的时刻,梁韵洁的心头会陡然生出一种兴奋的情绪,不如别人带给她的阴霾因此散去。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也是可以得到的,她的双手会在某天牢牢握住这些,所以她和他们是平等的,甚至于更高贵些,毕竟他们从未为了获得这些而努力过什么。想到这,梁韵洁微微挺起了胸膛。 “说我什么坏话,说得这样高兴。” 林聿走过来对坐着的易洵出其不意,一个锁脖,易洵反应过来不客气地扣住他的手臂。 “哥你吃饭了吗?” “没有。”林聿顺势搭上易洵的肩膀,坐到了他旁边。 “那你怎么不去打饭?” “等人少一些。” 林聿的目光扫到了梁韵洁,她迅速垂下眼眸又抬起。那双眼睛是第一次那么近地落在她身上,她并不想躲避。或许因为镜片上飘动的光,那双眼睛像沉在湖底般,不浮不戚。这是比以往所有都要值得拥有的东西。 “你哥真是麻烦。”易洵推开林聿。 “彼此彼此,易老师。” “那我就不等你了,”林棉打断他们的对话,转过头对梁韵洁,语气变得温柔,“韵洁,你好了吗?” 梁韵洁点点头,她能感受到右前侧的视线再次落到了自己身上。一刹那,她突然疑心是不是鞋子上那股海带汤味传了出来。 等她们两个起身时,易洵也准备站起来,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就这样走了?章慧泽去哪里找你?”林聿用手肘捅捅易洵。 “忘了……林棉,下次见。” 走出食堂,她们两个从花园的小路回班级。路过小卖铺,林棉请梁韵洁喝奶茶,她本想推辞,但林棉已经向店员递出了纸币。 小小的一杯,塑封口上印着凯蒂猫的头像。梁韵洁看林棉背靠着银杏树,轻轻地摇晃那杯奶茶,神情散漫。她的眼睛过分精致,不得不令人疑心那只是在装乖,她不见得什么都不懂。 这包装上的粉色的凯蒂猫,图案都虚了,浮在纸上,真丑。什么兄弟姐妹眉眼带亲,她哥哥和她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 0021 运动会那天,林棉被安排在主席台的角落审核投稿,审核通过的稿子再传给上面的主持人广播朗读。由于人人可投,于是交上来的一堆稿子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正常的就是预祝所在班级或某个运动员得到好名次,再次就是对老师好朋友的祝福、点播歌曲助兴,略微奇怪的那些,里面要么通篇是赞美自己所喜爱的明星电影要么是不知所云的拼凑诗歌,还有晦涩难懂的暗语,不知道意向所指。 林棉对这些稿子修修改改,尽量让它们都有机会在全校师生面前被展示,毕竟今天是多数同学相当祈盼的一天,秋高气爽,草长莺飞,最重要的是不用上课。所以她不想扫任何人的兴。 林棉所在的主席台地处高地,能够轻松望到每个班级所处的地盘,但她一上午忙得分身乏术,除了手头上的活儿其他都没空去做。隔壁班的林槿来找她,还带了话梅糖和橙汁。他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两个人一块儿去看四百米接力,林棉摇摇头,她现在连口水还没顾上喝。 “我来帮你。”二话没说,他把桌上的纸条拿过来。操场上锣鼓喧天,枪声一响,跑道上激起的尘灰像金子般四散开来。主席台上其他学生会嫌干坐在这里无聊,忍不住偷偷溜走去看比赛,林棉倒不太好意思也这么做,要是她也溜走就没人干活了。林槿语文一般,虽有心帮她,但看到内容那刻就眉头紧皱,半天下不了笔。林棉只好拿回来自己改。于是,林槿就帮着改改错别字和语序,外加给林棉递水、喂她话梅。唉,我这该死的责任心,林棉恨恨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 “林棉,怎么不去看比赛?还在审稿?” 是学生会副主席章慧泽学姐。她穿着利落的米白色运动服,长马尾垂在脑后。由于没戴眼镜,平日里被遮住的杏眼露出来,竟如鹿眼般清澈,令人感到可亲。 “我找其他人来负责。快去吧,四百米接力赛开始了。”她拍拍林棉的肩膀。 “谢谢学姐!”林棉简直要弯腰鞠躬感谢,“你今天特别好看!” 慧泽抿嘴笑笑,表示这不算大事,举手之劳而已。 林棉拉着林槿就飞奔下去,运动员入场的广播已响起。 林棉一走,章慧泽自己便坐了下去,她审核这些稿子很快,不符合要求的直接打掉,哪里有问题就划掉整句。 四百米比赛的枪声响起,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加油声。而不远处有脚步声临近,章慧泽抬头。 “你晚来一步,你妹妹刚走。” 林聿轻耸下肩:“喝东西吗?”他把手里的奶茶递过去。章慧泽摆摆手:“我不渴。” “审这个要多久?”他也坐了下去,与她并排。 章慧泽的笔停顿住,看着像在钻研一句话是否通顺,很快她继续往下看去:“不好说。” “要我帮你吗?” “不去看比赛?”她反问。 林聿摇摇头:“教室里也吵,我只好到处闲逛。” 章慧泽这才笑了下:“那你等我十分钟。” 比赛看得林棉热血沸腾,因为用力给参赛者打气脸红了一圈。结果也不负所望,他们班获得女子比赛第一,男子比赛第二。 林棉心情大好,哼着歌往回走,楼梯没上几层,就有人在下面喊她说有人找。 林棉以为是林聿,三步并作两步,噔噔下了楼梯,在转角处看到了易洵。 “我记得你的比赛在下午三点。”她挡住太阳光向前走过去,鬓角出汗,有一滴滑落到脸颊上。 易洵没接话,递给她一板巧克力,是她没见过的牌子,包装精巧,写有密密几行法文。林棉凭直觉判断这巧克力味道一定不错。 “我今天带了巧克力,下午比赛补充能量用的,分给你一些。” “给我这么多吗?” “带多了,我不爱吃甜食。” 当然不是多带的,是特意要给她。只不过易洵不打算说出来,没必要让她感觉到莫名的压力,他更情愿以对待妹妹的方式来对待她,就像林聿做的那样。 “谢谢你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巧克力的?” “是吗?”那和他获得的情报正好相反,林聿说的是林棉不喜欢糖果巧克力这类玩意,所以不必由他代为转交。只是易洵脸上的惊讶转瞬即逝,“这样最好。” “我听我哥说你之前去瑞士参加了一个比赛。” “非常无聊,你不会感兴趣的。参加完比赛,我顺道去了德法交界,那里有座斯特拉斯堡大教堂,这座教堂是粉色砂岩筑成的,配有玫瑰窗和彩色玻璃,站在教堂上边还可以眺望到莱茵河,我听林聿说你喜欢哥特式建筑。” 他们边说话边沿着操场的林荫道走,易洵示意林棉走内侧更安全。这条林荫路在教学楼一层,路上随处可见满墙的爬山虎,红绿交织,红色的浩浩荡荡,不知道是哪边开始的这侵袭。 走了一段后,林棉停下来靠着树干向远处眺望。 “是不是我话太多了?”易洵开玩笑般说,他看得出她的眼神有些疲惫。 林棉摇摇头:“不是,我挺喜欢听这些的,你讲得很有意思。” “我还以为你是听烦了,林聿应该和你讲过。” “不,我哥他才不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易洵先下了然,略微靠近些她:“你不讨厌就好。” 林棉沉默几秒,转身踮起脚尖在树上扯下一串红色浆果,胡乱扯了几下,再说话时脸上就恢复了那常有的笑意:“我下午一定去看你的比赛。” 中午刚过,林棉叫梁韵洁陪自己去林聿班级所在区域找他,顺道先去了林槿那里。 林聿正站在操场边的金属栏杆旁,林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企图吓他一跳,哪知道林聿从栏杆反光上看见了她,迅疾地躲开。 于是林棉赖皮地扑上他的背,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微微踮脚,把整个身体的重量放到他身上。 “别爬上来。”林聿钳住她的手腕,像甩虫子一样把她甩下去,“没大没小”。 “你好没意思!”林棉抱怨,“我刚才去林槿班,他还给了我一罐薯片,到你这里就只有白眼。” “知道就好。”他看起来神色古怪,不知道在哪里吃的枪药。 林棉哼一声,把桶装好丽友薯片拆开来,先是给了梁韵洁,再分给他哥周围的同学,最后再给林聿。他瞥一眼薯片桶,一圈下来,那里面只剩几片,就说:“你自己吃吧。垃圾食品。” 爱要不要,她拿了一片刁在嘴里,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垃圾人,我爱垃圾食品。” 梁韵洁小口咬上薯片,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林聿,你不参加比赛吗?” “老年人参加什么运动会,去表演摔倒吗?” 在一边的易洵听到这调侃大笑起来,并且给予了林棉一个眼神上的肯定。 林聿转过头不理一唱一和的两个人。 这搞得梁韵洁有点尴尬,毕竟是她挑起的话头。她偷偷去瞧林聿,想确认他有没有生气。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因为太阳光的照射,眯起眼睛,显得心事重重,当林棉靠过来时,他略微侧转了身体。 梁韵洁心内复杂,一时拿不准他是什么心情,但看到他的肢体远离了林棉,又产生了莫名的高兴。只是这一切,她都不会表现出来。 0022 回班级的路上,梁韵洁小心翼翼提起这件事。 “担心他不高兴做什么?他这个人自己莫名其妙的。”一张随手撕下的包装纸被林棉在手中反复折迭,折痕出已经略微撕裂,“没人惹他。” 梁韵洁不再言语。她们沉默地走过橱窗栏,上面张贴了初叁月考成绩前一百名的名单,林棉瞧了眼,竟笑起来。 “万年老二,还不是被慧泽学姐压得死死的。” 梁韵洁顺着林棉的视线望去,林聿排在第二,与排在第一的章慧泽只差了两分,但就是这仅一道选择分数的差距,让林棉的表情重新生动了起来,甚至带点大仇得报的神色。 “慧泽学姐确实很厉害,文理科都很好。”梁韵洁点点头,她对此也略有耳闻。 “你不觉得他们很配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逼得梁韵洁慌乱地盯向林棉的脸。那是张纯净无暇的面孔,因为乳白色的肤色显得润泽光滑,但那两团红晕却混乱地晕染在这张脸上,她虽然是笑着的,却很有点焦躁。 “为什么这么说?”梁韵洁强按下心内的不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他们在一起了吗?” “应该吧,谁清楚。”林棉看似毫不在乎,甩开一缕垂在胸前的发梢,轻快地拍了下手掌。 “学校不是不允许学生早恋吗?”梁韵洁恳求自己不要再继续暴露那点拙劣的小心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好学生,好学生有优待不是吗?”林棉迎着太阳眯起眼睛,这样耀眼的光,令她想起上午在红杉树下眺望到他们两个走在一起的画面。 梁韵洁抿紧嘴唇。她不会再继续问下去了。 “韵如,其实你和我哥是一样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梁韵洁感觉自己快要不认识林棉。 “你们都会喜欢比自己强的人不是吗?” 那样坦诚直接的语气,让梁韵洁无从作答。或许林棉从来都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对一切毫无知觉,大智若愚,早晚有一天她会完完全全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与其如此,那就让这天来得早一点吧。 易洵换了运动服和鞋子,问林聿去不去看他的比赛。 “不去,每年看跳高比赛的人都很多。” “那你等我的好消息。” 易洵拍拍他的肩膀,聪明如林聿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想法,况且已经这么明显。只是他们之间从不会点破。他也不介意他的那点保护欲,宝贵的东西总是很费心。 等在运动馆场地做热身运动时,易洵朝周围看了一圈。来看跳高比赛的人确实很多,看台上密密麻麻的学生。可惜没找到他想见的那个。 他挠挠脑袋,深呼一口气,不再想这些。多数选手并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也不想轻敌。 比赛开始,前几个高度轻轻松松越过,难度略有上升后,陆续淘汰掉几位选手,馆场气氛因此趋于热烈。易洵趁休息时间去场边拿水喝,直起腰时看到林棉和梁韵洁站在不远处的栏杆后边。他跑过去。 “你来看我比赛,我很高兴。” 林棉比起之前脸色略微有些苍白,她只说:“我会替你加油。” 易洵做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手势,跑回比场地,中途又回头朝林棉笑笑。 梁韵洁瞧见林棉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垂下眼眸,神情疲倦。 “我们找个位子坐吧。” 于是她们坐在了看台下侧。林棉坐上位子上后,就懒懒地趴着,时常闭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梁韵洁说:“林棉,我去买瓶水。”林棉点点头。 梁韵洁站起来,绕着场地走向另一端。她在收货机上买了一瓶怡宝,打开瓶盖的刹那,她晃了晃水瓶,半瓶子水顷刻撒向裙摆,自然引起了前面的人注意。 林聿转身时,正看到梁韵洁蹲下来,眉头紧皱,摇晃的身体重心不稳。 “同学,你怎么了?” “我不太舒服。”梁韵洁说着,身上的水正从裙摆滴落,看起来非常狼狈。林聿犹豫片刻,朝另一个方向看了几眼。 “你是林棉的哥哥。”她挤出几个字,“你不记得我了。” 林聿上前扶她起来:“我送你去医务室。” 这边,比赛已经进入最后的决胜阶段,场上还剩叁名选生,易洵也是其中之一。随着横杆高度的增加,难度越来越大。 一声唏嘘后,场上又淘汰掉一位选手。林棉抬头,还好下场的人不是易洵。此刻,他们的目光正好相接,易洵用力地挥舞了下双臂。他是自信的人,即便前两次失败,也不会慌乱半分,总能在第叁次化险为夷。这样的人,汗滴从他脸上滑落,像是冲洗掉蒙尘,显出清晰的轮廓。 横杆高度直逼校记录,两人互相咬着对方的成绩,看台上的人都悬着一颗心,在每次杆子落下或者不动时或叹息或尖叫。林棉也不免为易洵捏了把汗。 已经平了校记录,裁判再加两公分。另外一位同学尝试叁次均失败,现在就看易洵的了。倘若他能成功,不仅是第一,还破了校记录。 林棉站了起来,乌压压的人中,易洵一眼就看到了她。 医务室里,梁韵洁正坐在椅子上着,抬头看上方点滴的水从透明管里滑落,轻盈地聚集在一起,落成一个小小的甜味道的湖。 “低血糖是我的老毛病,场馆里又闷热,”梁韵洁向林聿解释,“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林聿摇摇头:“没什么。” “耽误你看比赛了。” 提到这件事,林聿似乎想要问点什么,话到嘴边咽下去。 医护室里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今天举办运动会,免不了有受伤或者不舒服的学生。于是他们不再说话,彼此间沉默着。 他们对面的窗户外有一层爬山虎还绿着,摇曳间投下影子,梁韵洁看一眼地板上的影子,脚不自觉往后瑟缩了,那不是双漂亮体面的鞋子。 从单独与他相处开始,她表现出一种之前不曾表现出来的安静与忧郁,那种试图惹人怜惜的气息,从她青灰色的薄薄眼袋中散发出来。那样窄细的下巴,像一柄斧头一样很难令人不注意,医生让她多注意营养。 她并不以为他会就此对她产生别样的感情。她只是需要这样一次与他单独的相处,没有别人的在场。这样被绿色笼罩的幽暗里,她的那颗心也显得碧绿透明起来,或许那并不是表演,是她的一部分。那些腐烂蔬菜有种腤臜的绿,是软烂的泥土,掩埋了她本身。 无论其他,至少他已经记住了她的名字,不会再叫她同学,或者林棉的同学。 她名正言顺地看向他的侧脸,流动的阴影正投射在上面,成为忽明忽暗的面具。梁韵洁往后靠向椅背,那是全身心的满意。 前两跳都失败了,又是这样。观众席已经传来失望的抱怨。林棉实在不敢看了。她脱下外套罩住自己。时间显得尤为漫长,林棉绝望地想,原来连她都在等待横杆落地的声音。 啪塔,模糊的声响传来,分不清是哪种。呆愣一秒后,全场爆发出欢呼。林棉赶忙扯下外套,他的头上喝了脸全是汗津津的,眼睛像是湿润的。她一下子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了。 直到旁边的人大叫:“破校记录了!”林棉才反应过来。 易洵再见到她,反而有股不好意思的扭捏。他回应着来自其他人的恭喜,不忘和她说等下一起回去。林棉点点头。 临散场时,她才有机会恭喜他。易洵和她并肩,他们两个跟着大部队慢慢走回去,天开始暗了,草地显出一种灰色的蓝。但余热未散,像是时刻笼罩着他们这群人,周围不时有人过来拍击易洵下,推搡间,显出亲热的热闹,林棉被这种气氛感染,也由衷地高兴起来。有人提议放学后去后街喝冰可乐,由易洵买单,他二话不说应下来,谁吹了口哨声一溜飞起,和晚归的鸦雀扑棱棱。 他们都没发觉自己的脸红扑扑的。走着走着,拐了一个弯,有凉风吹过,林棉赶忙去捂自己的脸。再睁眼,就看见迎面走来的林聿和梁韵如,他们很平静,一高一低走着,衬得林棉他们太张扬。 那是什么眼神?林棉不懂了,她什么也没做错,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林聿,去哪里了?不来看我比赛!”易洵朝他们喊。林聿没回应。梁韵如也没走到她这里来。 “走,一块儿回去。”易洵搂住好哥们的肩膀,他浑身散发着快活,谁都能嗅得出来这快活不光因为比赛。 “你们先走吧。”林聿冷冷淡淡回。 没等他说完,林棉撇下他们,快步往前走了。 0023 盛夏快来临时,林聿的中考成绩公布了。毫无悬念地,他要到安城最好的高中去念书。省中离得倒也不远,就在他们原先中学的西北角,仅一墙之隔。老师最爱化用苏轼江城子那句词“西北望,上省中”来激励同学们好好努力。 王婉和林毅之很高兴,打算宴请亲朋庆祝一番。他们是民主的父母,自然先问过孩子们有什么好想法。可惜,叁个孩子情绪上都淡淡的,并不像童年时对这样热闹的活动表现出极大的热忱。 连当事人林聿也并不在意。从去年冬天他就和所有青春期男孩一样开始抽条,一春天下来身高已经超过父亲。随之而来的,他的五观虽然遗留着少年时期的轮廓,但细节处已舒展,还添了一股无从说起的情绪,这使得他有种疏离生涩的气味,令林棉想起有些植物种子在外壳脱落后,表皮会生出绒绒的毛以做防护。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表姐方晏从北方的舞蹈学校退学了。听小姨的意思,她已经不打算走艺术路线。听闻这个消息,叁人面面相觑,无人向他们透露其中缘由,只说是身体吃不消。林棉隐隐察觉这并不是完全的理由,方晏是争强好胜的人,让她放弃例如骄傲的资本简直比让她死更难受,况且这是她学习了十多年的舞蹈。因为文化课比同龄人落后,小姨还托关系将她转到了林槿的班上。这样留级的不光彩,林棉猜测方晏是不是把牙齿咬碎了。她有点替姐姐难过却不好当面表示出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林聿果断婉拒了父母的好意,没人想让方晏难堪。于是只是他们这个小家庭到周边游玩了一番。林毅之略微遗憾,表示明年他们可以去北海道玩。 那天,他们一家人开车自驾游。叁个孩子坐在后排座,按照惯例,林棉坐在两个哥哥中间。 可能是天气和路途的缘故,林棉脑袋昏沉沉。她的手臂几次擦到左侧的林聿手臂。手肘的皮肤肌理贴合到一块儿,像是碰到残留糖浆的糖纸——异样的黏腻。从上车开始,林聿就一直侧头看窗外快速的风景,林棉便马上挪开手臂,重心移向往林槿,心里嘀咕新买的防晒霜不吸收。 过了下个服务区,林棉就以晕车为由和副驾驶位置的妈妈换了位子。爸爸很高兴,他对女儿有别样的亲近,于是大方让她挑选喜欢的歌曲播放。 车子里响起来吵闹的摇滚乐。妈妈急忙探身过来轻拍她,让林棉切首安静的歌。从遮光板那里,林棉看见林聿正闭目养神。她一下子就揿掉了播放键。 去年开始,他们两个关系就微妙起来,那是说不清来由的尴尬。有时半夜起床饮水,在过道碰到他熬夜学习出来倒牛奶,林棉也会急忙避开,手里的水杯撒出几滴到地板。倒像她在落荒而逃一般了。 林棉确实对运动会的事耿耿于怀。她疑心他是故意要将她介绍给别人,好方便他自己那些心思。讨厌死这种。他想做什么,喜欢谁,都可以直接告诉她,何必遮掩?即便不是故意,林棉对误入那些人的关系心生厌烦。她只是他的妹妹,不是张叁李四、任何哪个人的妹妹。从那之后,她就连易洵也避而不见,有时在食堂碰到也是眼神打招呼。 他是不会解释这些的,林聿身上有懒得解释的恶习。那她也不高兴去问。他们都不再是孩子,有自己的事情和朋友,这是一种成人式的潇洒,林棉看多了东京爱情故事,很是想做赤名莉香。 况且他不过是哥哥罢了! 这趟旅程实在不算愉快,后续林棉因为水土不服,半夜在旅店发起烧来。他们一家人又匆匆赶回安城。外婆听闻打电话过来埋怨王婉带孩子不够仔细,言外之意是他们要回外公的故乡去避暑,由她照顾才行。 于是他们叁个又被流放到外婆那里去了。 七月初,花园里的蔷薇墙已略显衰颓。饶是这样,还有即将新婚的夫妻来取景拍照。林棉和林槿一块儿站在院子后门口看,新郎穿一件白色衬衫配黑色缎面马甲,不住用短胖的手在额头抹汗,越抹人越苍白,像是一条丝瓜脱了水。但他脾气倒好,配合摄影师做出些奇怪的动作,好衬托起他的夫人。 林棉被逗得直乐,结婚竟然是那样辛苦又滑稽的事,不知道等看到那精美的成片,他们会不会想起这天的辛苦。 这群人收拾东西走了,这片花园又空落落起来,风吹拂着花,花朵颤巍巍地,只几片残留的褶皱的花瓣,像是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来给它抚摸,自哀自怜。林棉感到失落。总是这样,热闹一阵,不多久就会冷清起来。等到他们长大,谁还会记得这里。 林槿对林棉变化的情绪没有多少察觉,已快到吃晚饭的点,他看看手表,打算去问做饭的阿姨晚上吃什么。 林棉倚靠着门,手指划过上面的金属,有股血的腥气。她想起过去的事情。 “呆子。” 后边传来林聿的声音,林棉回头看。他正从楼梯上下来,居高临下。刚理过的鬓角干净利落,这让他眼神里有了若有若无的轻蔑。 林棉不理他。 “傻子。”他继续说了句,似乎故意找她的不痛快,好显示那点存在感。林棉扭过头大声说:“不许这么说我。” 她的语气很硬,带着决绝,对他如仇人一般。林聿和她开玩笑的心思也顿时没了。 “看你的裙子。” 林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裙摆,几道铁锈红的印记沾到了她的白色裙摆上。她慌忙用手指蹭了几下,竟然沁开来了,变成了黑红色的脏。 “真是倒霉。”这条裙子林棉很喜欢。裙摆下方绣的叁色花边,随着脚步晃动,蜿蜿蜒蜒,像环绕着轻柔的彩带。因此她穿了许久。她向来这样,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越看越喜欢,不舍得。 他已经走到底下来了,没有帮她的意思,隔着段离,双臂交叉看她拿了毛巾沾水去擦,狠狠地,用力地要把这些擦掉,结果没去掉,布料透湿了一大片。林棉从懊悔变为气恼。 “你存心的。” “怎么是我存心?” “你看到了怎么不早提醒我?存心看我笑话。” 他哑然失笑,冷冷回她:“林棉,和你没法讲道理。” 林棉抬头瞪他,她一直是这样的性格脾气,他不可能不清楚,完全可以当笑话来听,顺着台阶也就下了。但他偏不。这也是第一次他特意地拎出这件事来说。 她打定主意不与他再多说一句,这样想着,反倒客气地请他让让,那语调也是故意恶心他。待她要走,胳膊却被擒住了。林聿不说话,拉着她往后边的水池那里走。拿来醋、盐和小刷子,他撩起她的裙子,用蘸水的刷头轻轻蹭那片污迹。他低着头,于是林棉就只能看到他头发上的双旋,有句老话说旋多的人聪明,简直毫无道理。 聪明么,比他聪明的人多了去了。但比不上他总对自己存有耐心。他这样认真地,为自己处理这样小的事,除了爸爸也就只有他。林槿嘛,他总是钝钝的,没睡醒的样子…… “我不会谢你。”她撇过头,嘴硬。 他笑着摇摇头,那神色是看出了她的色厉内荏。 以前他替她做事,林棉心里都很受用,这是她生得小的好处。现在他为她做事越用心,她越觉得别扭,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对他也没有以前好。越是这样的羞愧,她就越要气恼地说上几句,他这么笑就是看穿了她。他总能轻而易举看穿她。 “糟了,擦不掉。”他虽然这样说,语气是平静,“你这裙子要扔了。” “我不扔。” “再买不就行了。哪来这么大的火?” “我不扔,是你什么也干不好。” “都是我的问题了。”说这话时,他还是用玩笑的口口吻,控制着不和她一样随便发脾气。这几天,他总想找机会和她聊聊,所以不能和她一样随心所欲闹起脾气来。 林棉恨极这语气,带着对她的嘲讽,像是笑她冲动幼稚。他轻飘飘地带过了自己的恼怒。 于是她一把打掉林聿手里的刷子,攥紧裙摆,跑上了楼,鞋跟敲着地板直响,留林聿站在原地。 0024 “晚上有人过来吃饭,还请了厨子……”林槿走进房间来。在他妹妹身后的一把凳子上坐下,随手拿了书架上一个黄铜虎头形状的笔架玩,这个虎头镶嵌了红色和绿色的宝石,右侧胡须那里掉了一粒。 没人接话,林槿探身去看。 “哭了?” 瞧着她表面在看书,肩头却一耸一耸地,怪可怜的样子。 “裙子怎么脏了?这是你最喜欢的裙子。”他打量她全身,发现了裙摆那里很明显的脏痕,所以自然地将她的肩头掰过来,询问她。 “你犯不着……明天拿去干洗就行了。”林槿拍拍她的肩,他不怎么会安慰别人。况且他的这个妹妹总是有这样许多没来由的情绪。他们是双胞胎,或许是基因分配时天平歪了秤,把哭笑这部分都一股脑给了她。 “一样的讨人厌。”她强硬地转过头,语气凶狠狠。林槿对这样的话不在意,她就是喜欢嘴头上不饶人。认真没意思。 见他没反应,林棉继续啜泣起来:“你们都不记得了。那是有一次,我生病了,你们送我的裙子。” 林槿这才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的时节,夜来得越来越晚。林棉前一天和家人聚餐,临睡前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还没坐起就吐在了床上。那是她长这么大了还呕吐,弄脏了床头的书和拓麻歌子,书是林聿借他的,拓麻歌子是他送给她的。因此她格外自责难堪,后边发起低烧来,躺在床上身体侧到最里面。一天没吃东西,嘴巴也上火起泡。妈妈坚持要给她喝粳米粥配肉松,好消化。于是他们两个去附近的超市买肉松,碰到了夜市摆摊,于是凑钱给她买了一条新裙子。 林槿愣了半晌,开口说:“我当是什么东西。”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觉得他妹妹是可爱的。一个这样的人,在意别人在意不到的事情,像是完全靠着本能在生活。可怜的是,别人不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她并不是无理取闹。 林槿想起,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家人会永远生活在安城。他们在家附近的幼儿园读书,长大了就去隔壁的小学。每年清明要去境湖垂钓,冬至要吃胡葱笃豆腐。就连城里的公交车车身贴上了大幅广告,林棉都要伤心,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真丑。她总是那样执着地保护着自己留恋的记忆。 于是他任由她的头歪歪地躺在他手臂上,眼泪洇湿了折起的袖子。 快晚饭的时候,林棉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她洗完脸,他们两个一起下楼去。今天外婆要请同族的一些亲戚吃饭。刚到了楼下,林棉就看到淑婆婆坐在天井那里乘凉,这样热的天,她还穿着一件长领长袖蓝色罩衣,裤子遮住脚踝,黑色铁丝头箍的齿牙咬着全白的头发,脸上总没有笑脸。 这位婆婆是王家一位伯父的姨奶奶,按照辈分,外婆叫她淑嫂嫂。林棉很是有些怕她。她是以前大户人家出生,一辈子无儿无女,叁十几岁守寡后只和自己的弟弟住在一起。听人说,她对女孩子的要求还是遵从旧时的规矩,连梳头都不允许动一下,否则她手里握着的梳篦就会“哆”一声敲到脑袋上。 直到有一次,她坐在淑婆婆对面吃饭,看到她夹到一片厚生姜。用没有戴假牙的瘪嘴,淑婆婆含着那块黄姜片,慢悠悠嘬着唇,于是那姜乖顺滑地如同蛇信子一样被收了回去。淑婆婆见对面的女孩一直盯着自己,便用用意味深长眼神回敬她,那森然的影子一下子笼住林棉。再看到淑婆婆,她总感觉到不自在。 这次林棉也极力想避开她,所以沉默地绕过去,但眼尖的淑婆婆还是叫住了她。她先是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问她:“你今年几岁了?” “快十四了。” 她点点头,嘴里发出唔的声音,仿佛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的样子。没等她继续说什么,林棉拉着林槿已经叁步并两步溜走了。 林槿慌忙和淑婆婆打了声招呼,跟着她跑到了厅堂:“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你不懂,我看见她就心慌慌的。”她抚了抚胸口。 “总不会把你吃了。” “这可不好说。” 他们面对面笑起来。 八仙台后边的条案上摆着两尺高的花瓶、富贵竹和新移栽的水仙,乳白色肥美的种球和灰色透亮的鹅卵石浸在水中,绿色的芽才刚发了几厘米的高度。 “你不是爱吃这种糖吗?”林槿指着桌案上那盒蓝色玻璃糖果说。 那是一种做成咖啡色的椰糖,被压在最里面。于是,他从糖盒里去为她抠那颗糖,开心果、奶油杏仁、芝麻酥、夹心软糖、榛子索索落落滚下,致使他总也夹不到。林槿艰难地淘金,一层层拨开,总算找到一颗,透明的糖纸剥下来,林槿把糖递给她,因为手心的温度,那糖块周围一圈已经化成软的了。林棉含在嘴里。 林槿看见她脸的一侧有有压痕,伸出手指蹭了蹭残留的头发。 “这个点还吃糖吗?” 林棉听到林聿的声音,下意识皱眉,含着糖的舌尖抵住了上颚。吃不吃糖,关他什么事呢?为什么要像个大人一样讲话。他这是第一次这样。 “哦也是。”林槿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随口回答。 “棉棉,不要吃这些零食了。收起来。”外婆紧跟着过来,和林聿一起铺桌布。林槿也走过去帮忙。 林棉刚转好的心情又失落起来,她在椅子上坐下,低下头看自己凉鞋里露出的脚趾。零星有人进来,端菜摆桌,客套寒暄,拿走那盆水仙花。他们的鞋在她的脚边走过去,走过来,步履匆匆,声音愈来愈嘈杂。 他们围绕着林聿,那是当然。他以很高的成绩考上了省中。所以理应这次的中心。 外婆叫林棉把椅子让出来。她慢吞吞起身,第一次发现厅堂的这盏灯那么亮,似乎还嫌弃不够亮似的,还叫人拿来了落地灯。紧急着,林棉被提着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林槿坐她旁边,给她拨了一点玉米仁松子,口型示意她多吃。林棉笑了笑。 突然间他们提到了林棉的名字,有些突兀的。在众多讲林聿的好话里,淑婆婆讲她:“就是不会叫人。” 林棉戳戳碗里的鳕鱼,把鱼肉戳得粉碎,不吭声。 “这么大人了。” 但他们旋即夸起她好看起来。但跟在之前那句评价后,不像什么好话。 面前玻璃转盘上的椰奶转到了她面前,林棉看到了是林聿在操作。她完全不需要,于是伸手将转盘继续往右推,手指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立马手指戳到了别人撒出来的醋里。 “下面是小笼包。”林槿说。林棉不说话。 “小笼包要上了。”林聿重复了一句,说给旁边的人。 蟹黄小笼上桌,这道菜要趁热吃。林棉朝林槿摇摇头表示她不需要。玻璃转盘转来又转去,推推搡搡,还剩一个小笼包孤零零躺在蒸笼里,被戳破的一角,油腻腻的汤汁滚出来。 不知道哪个好事者问林聿志愿去哪所大学。餐桌上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好奇这个答案。林棉不以为意,她继续盛银鱼羹,叮叮咚咚,碗碰勺子。 像是慎重思考了几秒,对面的人说:“我打算去北方读大学。” 北方,他从来没和她说过要去北方。藏得真好。 “你要去北方吗?好遥远的地方。”林槿抬起头,看向林聿。 未干的裙摆,冰凉地贴着她的小腿,像是有裂缝从她的皮肤绽开。北方的天气,和安城应该大不一样。 林棉舀银鱼羹进嘴,咀嚼吞咽着。 “是打算在那里工作?准备从事什么行业?” 气氛立马热烈起来,虽然这里坐着的几乎所有人从未或者可怜兮兮地只去过一次北方,但他们对那里有着完全的了解。 “北方饮食习惯和我们可不一样。”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计划的呢?沉默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哎呀,现在坐高铁一来一回很快的。” 哦,她甚至完全不理解他这个念头由什么产生。该死,林棉,你的哥哥早就在下个阶段了。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他要什么,你根本不知道。可怜的幼稚鬼,所以你在生气什么? 0025 la mei7 .c o m 隔天清晨,林棉是被楼下的汽车声吵醒的。是表姐方晏也被送到了外婆这里,更贴切的话应该叫做押送。 小姨怒气冲冲地下车,把车门甩得砰砰响。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平常精心养护的卷发,有一侧不乖顺地翘了起来。小姨夫正忙着把后备箱的大包小包拎下来。 方晏虽然因被呵斥站在一边,手却没闲着,两根食指在手机键盘上戳得飞快,淡粉色珠串手机链上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怎么还在玩手机?谁允许你带手机的?” 在小姨的眼神示意下,小姨夫走上前,试图将方晏手心的那部银色小机器扳下来。方晏咬着牙,把手握得紧紧的,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小姨夫打着圆场说算了。 “把手心打开。”小姨直接走上前命令她。见方晏充耳不闻,便像拎小鸡一样拎她的衣领。这实在是个屈辱的姿势,方晏用尽全力挣脱,并且毫不示弱地马上回嘴:“不公平,你们大人奉行两套标准,只允许自己潇洒!” 小姨反倒冷静下来了,她冷笑一声:“呵!等你能自给自足了,我绝对不干涉你任何一件事。翅膀还没长就跟我提条件。” 方晏不说话,眼神恨恨的,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小姨不再理她,伸手夺走了手机。 这时外婆已经走出了屋。她向来最不喜欢这样不体面的吵闹,让邻居看到算怎么回事儿,于是压低声音教育了女儿两句,护着方晏进屋,让她上楼去找林棉。 林棉一看见方晏,便扑上去给她一个熊抱。自从她前些年去北方念书后,她们见面的次数就变得屈指可数。 “你有胸了。”方晏感到自己被两条胳膊箍得如铁桶一般,被迫紧紧贴着林棉。 “是吗?”林棉退后一步,低头看身上的睡衣。胸前印着一只戴草帽的卡通鸭子,她伸出手试图托托自己的胸:“根本看不出来。” 方晏没接话,一屁股坐到床边,随手拿起枕头旁边的画册。林棉跟上去,依偎在她身边:“你要在这里待多久?要待到暑假结束吗?” “我也不知道。”方晏翻了几页,随手扔在一边,“天哪,我已经开始无聊了。” “外婆家现在有电脑了。我们可以一块儿玩看电影呀,或者玩游戏。” “那有什么意思?” “那……你有什么想做的?我还带了很多其他书,肯定有你喜欢的。我最近还在学给娃娃做衣服,可有意思了。你会用缝纫机吗?”生怕方晏不信,林棉转身去衣橱拿自己刚给娃娃缝制好的一身波点套装给她过目,这是她熬夜做了好几个晚上完成的。方晏翻翻衣服领子和口袋,嘴上夸林棉心灵手巧,但林棉铭瑄察觉到表姐对此兴趣也不大。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明明小时候她们有那么多事可以一起做,光是坐在门前对路过人的打扮打分都可以玩上一下午。 方晏看出林棉急切地想要使她高兴,这使得她产生了些异样的情绪。她和她早就不一样了。喜欢穿粉色卡通睡裙,顶着柔顺的刘海,用大把的时间做喜欢做的事情,幸运地保持一种纯真和热情。她还是这样的女孩。这屋子里有股婴儿爽身粉的味道,悠然的栀子花香气。她突然想感谢她妹妹拥有这样一张可以让身体陷下去的床垫,令她今天第一次有心被松懈的错觉。 “我们一起说说话吧。”方晏朝林棉招招手。 她们并排躺着,可以看到天花板石膏上雕刻着精美的藤蔓、葡萄与蜻蜓,水晶灯柔和地照耀着,像把璀璨当做甜点分发给各位。她们曾经努力分辨着这些图案,在困倦中幻想身处隐秘华丽的花园,因为纵情的舞蹈而双脚如坠云端。 林棉满足地把脸颊贴在她的手臂上。方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起那个豌豆公主的故事,娇嫩的公主无法忍受几百层床垫下的豌豆。她曾经非常讨厌这个故事,讨厌这位敏感过头的公主。可现在,她也会在这样理应感觉到平静的时刻生出无法满足的愤怒,即便那些在别人看来很微小。 此时,房门被敲了两下。她们一齐保持沉默。 又是两下,传来林聿的声音:“外婆喊吃早饭了。” 林棉支起上半身,咽了下口说后说:“知道了,谢谢。”门外再没有回复,过了十几秒,才听到木质地板的吱呀声。他离开了。 方宴和林棉依旧默契地躺着没有动。 “你们闹别扭了吗?” “才没有。” “知道了,谢谢~”方晏拿腔拿调地捏着嗓子,模仿林棉讲话的语气,特意加重了谢谢两个字,听起来有股做作的客气,她把林棉语气里那稍稍的底气不足也学得惟妙惟肖。 林棉这才转过身,背对着方晏,她用闷闷的声音问:“你以后再也不回去北方了吗?” “嗯。” “你喜欢北方吗?” “一般。那里的冬天太冷,植物也很单调。干的可怕!而且老师不允许我们早训的时候在羽绒服里穿睡衣。我讨厌死她了,不过她也不喜欢我,扯平了。” “那为什么还要去那里呢?”虽然是以疑问结束,但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妈说那里的老师更好,机会更多。我看她只是想找个地方把我圈起来,离她也能远远的。” 过了很久,林棉的声音才传过来:“姐姐,我很开心你回来了。很开心。”看更多好书就到:1 8jins e.c om “可你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方晏打趣地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因为,我感觉你变了很多,至少没有以前快乐了。” 方晏一时语噻,心头有些慌乱,想再说些什么打消她这个念头。但林棉已经坐起来了:“我们下去吃饭吧。” 趁着日头没上来,外婆总是把早饭准备在厅廊那里的长桌子上。林棉和方晏下来时,其他人已经准备离桌。好巧不巧,淑婆婆在。她倒不像是来吃早饭的,只是过来乘凉。她依旧坐在那张板凳上,和洗碗的帮工说话。 看到她们两个最晚下来,淑婆婆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盯着打量刚来的方晏。外婆似乎在打圆场,笑着说林棉昨晚不该熬夜。 桌子下,方晏用膝盖抵抵林棉的膝盖,眼神示意她不喜欢这个老太婆。林棉低下头,只想赶快把绿豆百合吞咽掉。方晏却慢慢啜饮,特意问外婆为什么今天没有她爱吃的粢饭糕。外婆回明天会买。 “又懒又贪吃,你简直在她最讨厌的点蹦跶。”吃完早饭,林棉拉住方晏说。 “我最好全世界所有人都讨厌我。”方晏满不在乎,“况且是她才令人讨厌吧。” 林棉瞪大眼睛,她的姐姐居然这样不在乎别人的评价。虽然这和她一贯以来的观点背道而驰,但是,确实有点酷酷的。 0026 下午,林棉坐在书桌前临摹水彩,方晏胡乱翻了几本书,实在有些无所事事。她提议到楼下去找林聿林槿一起玩。 “不去。林聿又该问我暑假作业做到哪里了。他总爱管我学习上的事,我并没有非省中不上。” “呵……他今年考上省中了,听说成绩还很高。”方晏靠着书桌慢悠悠地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就只会做数学题。”林棉怕方晏多想,赶忙诋毁了一句林聿。 “你不用安慰我。”方晏一眼就看穿了林棉的小心思。 “本来就是。他现在对自己要求很高,对我也很严厉。”林棉狠狠地在纸上涂了几笔阴影。 “那不是很正常?家里的大孩子总会压力更大,况且他没有在你爸爸妈妈身边长大。” 林棉马上甩下笔:“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晏心内大呼不好,这是林棉相当在意的一点。好像只要这么一说,就显得林聿在这个家里是局外人,和她不够亲了。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这么看自己的哥哥。 方晏躲避开林棉灼灼目光,糊弄着说:“我随便说的……林棉,我给你弄个新发型怎么样?” “什么新发型?” 方晏告诉林棉她曾经苦练用电动卷发棒烫头发,目前已经非常擅长,保证能给林棉烫一个当下最时髦最适合她的新发型。 “你不想看起来成熟一点吗?这个是一次性的,并不会真的影响你的头发!来嘛,试试看。” 说到成熟,林棉脑海里一闪而过章泽慧学姐,她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成熟大方女生的样子。林棉有些心动了。 “烫了可以恢复的吧?” “我会给你喷上保护液,绝对不会影响你的头发。” 在方晏的连哄带骗下,林棉终于答应尝试一下。她乖巧地坐在梳妆镜前,由方晏给她处理头发。虽然姐姐的动作很熟练,操作时表现出一丝不苟的专业性,但镜子中的自己却越来越奇怪。一缕笔直的头发被电热棒滋啦滋啦一阵烘烤,缓慢扭曲成了半熟的培根。那几缕不乖顺的呆毛被用鸭嘴夹束在林棉前额,使得一半脸被盖得严严实实,方晏叫这是云遮月,林棉怎么看都像不良少女。魔发大师不以为然,反而有点自我欣赏。于是她随手打开了电子舞曲外放起来。 随着强劲的节奏,打量的定型喷雾被扫射在林棉头发上,方晏用力地抓弄,绑上自带的彩色皮筋和发卡。左看右看,还是稍显不满意,她从旅行箱里掏出化妆包,用蓬松的化妆刷给林棉脸颊打了几层腮红,手指翘起沾一块膏体,往眼皮上铺一层淡蓝色亮闪闪的眼影,之后把睫毛也刷得翘翘的。 一切大功告成后,方晏对成品很满意,直说“???!” 林棉定睛一看,差点晕倒,打扮茂盛的她简直像一颗彩色圣诞树。过分华丽的脸蛋顶着蓬松的卷发,那红扑扑的脸蛋简直要飞出去一般。方晏催促她换一条裙子。林棉犹豫着。 “你这个打扮很时髦的,现在韩国日本都流行这样。”方晏替她挑选起来。林棉六神无主,原来世界潮流是那样变换莫测! 换好衣服,佩戴上装饰,方晏拉林棉到房间外光线好一点的地方拍照。 “帮帮忙,你要自然些呀。”她甩几下拍立得相纸,对上面出现的僵硬林棉表示不满意。林棉只好牵动自己的嘴角,往上提了提,略微转动胯骨轴好让自己像比萨斜塔一样倾斜着。 “你这样是不行的!你要活泼一些。” 圣诞树小姐就是此刻出现在林聿眼里的,那时他和林槿正上楼。 那样夺目绚烂、诡谲奇异的圣诞树,正在光亮的一角。 身旁的林槿旋即大笑,还没等林聿反应过来,空气里里“不许看!”的尖叫已响彻,扑向他们两个的林棉试图捂住他们的眼睛。猝不及防地,他眼前一黑,拉着林棉摔倒在地。伴随咚一声,方晏嘹亮的声音适时吊起:“谁允许你们破坏我的作品!” 浴室里传来水声。 林棉正在水池边用棉片擦拭脸上的化妆品。 “怎么擦不掉……”这个防水睫毛膏真顽固,死死沾在她眼皮上。她懊恼地叹了口气,外婆家连瓶卸妆油都没有,真是麻烦。 有人也走进浴室,似乎是不小心,轻轻用肩膀挤了下她。是林聿,他正要低头挤水池上的洗手液。 林棉轻哼一声,稍微让开了些。有些看不清眼角擦干净没,只好踮起脚,努力把头往前伸。 林聿感觉到她的头发蹭上了他的脸颊,因为喷雾的缘故,硬戳戳的。接着一股草莓香精味钻进了鼻子里,这棵圣诞树还怪香的。他将视线略微斜下,看到她下睫毛那里蹭到几道黑色的睫毛膏,混在腮红里,脏脏的,配上那因为睁大眼睛而露出的一点眼白,莫名透着点乖乖的无辜感。 忽然,她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猛地侧过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林聿微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清洗掉手上的泡沫。 “我眼睛上还有睫毛膏吗?”她盯着他,语气里带着点不自觉的命令意味。 林聿没说话,拿起棉签沾了点洗面奶,示意她抬头。指尖稍稍按住她的下巴,用棉签一点点蹭掉她眼角残留的妆。 镜子里,他们两颗头靠得很近,像两颗花椰菜。 “鬼画符一样……”林聿一边擦,一边摇头,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你以后少和方晏玩。” 林棉不服气地反驳:“不关你的事。” 林聿懒得跟她争,随手扔掉棉签:“你就这么听她的?她随便折腾你,你就乖乖任由她摆布?” 林棉皱眉:“姐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就这么不听我的?我是你哥吧?” 林棉紧紧抿住嘴唇,然后用力地说:“至少姐姐不会像你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 林聿沉默半晌,随即撇开目光,语气不耐:“随便你,不知好歹。” 林棉因为这句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她眨巴眨巴眼睛,一层泪水就积蓄起来。林聿自知态度不好,神色也缓和了些,可怜的圣诞树被拆除装饰后,显得有些苍白羸弱,卷发疲倦地垂在脸颊上,那残余的蓝色亮片像一抹忧伤的月光。他伸手拉住了林棉的手。 天气很热,手心变成黏腻的红色,当温度贴合在一起,那种不安的情绪趋近于相同。 林棉的眼泪并没有落下来,相反,她有些决绝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我是小丑。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和我说,也都不需要和我说。” 说完这句话,好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一样,不等他回应,她立马朝外等待的方晏和林槿喊了一句:“我处理好了。” 林聿看着她转身离开,凉鞋鞋跟敲击地板发出轻快的哒哒哒声。她迅速地融入进他们两个,像磁铁靠近磁铁。甚至很快地,林棉在与他们的交谈中笑出了声。她表现出一种如往常一样轻松的快乐。是的,不管怎么样,她都能让自己快乐。 打过蜡的实木地板倒影着这里的一切。红丝绒窗帘,墨绿硬纸壳书本,琥珀色水杯,银白色的鞋带。在影子里,这些色彩洁净得闪动起来。于是,走出去踩上它们变得那样困难。林聿不愿意过去,和他们一起。这里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 很突然的,傍晚的风鼓鼓灌进窗户内,简直像海水涨潮一般了。那样的风吹过林棉的头顶,再携带她的气息朝他奔涌过来,扑上他的脸颊,在他衣服的下面浮动,温热得如同一张唇。 真奇怪,多年前的那个咬痕,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开始发痒? 0027 晚上睡觉时,林棉正在给枕头套新枕套。 方晏洗完澡出来,边擦头发边说:“你今天和林聿在卫生间窸窸窣窣说什么呢?” 林棉拍拍枕头:“什么也没说。” 方晏意味深长地笑笑:“林聿肯定说我坏话了。” “才没有。”林棉转头。 “无所谓,我不是你,想让所有人都喜欢。” 林棉垂下眼眸,手上的动作停住,不知道在想什么。方晏深知,每个小孩在家里扮演的角色是不一样的,林聿作为长兄要做好榜样,林槿向来脾气温顺,充当和事佬,她从小叛逆不听话,而林棉扮演那个开心果小孩,总是在努力让别人感到幸福,所以她会特别在意那些评价,连淑婆婆不喜欢她也放在心上。于是,方晏摸摸她的脑袋。她不知道的是,林棉还在想,今天她已经让某个人永远不再喜欢她了。 关灯后,房间陷入黑暗,只能听见彼此均匀的呼吸。 “林棉,你有什么梦想吗?” 暗夜里的声音总是要比白日显得响亮。林棉摇摇头,她很少想遥远的事情。 方晏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她告诉林棉她的梦想就是彻底离开安城,最好可以去到给韩国,给那个名叫Q的男明星当伴舞。 “他在组合里是最特别的那个,舞技一流,有最多的粉丝。你想,我专业能力不差,如果我能给他做伴舞的话,就可以陪他到世界各处去巡演,我喜欢这样游荡的生活。想到能够天天看见他,甚至照顾他,我就感觉到幸福。” 林棉睁着眼睛,听她表姐形容这样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她的语气那样轻松随便,带点不足挂齿的意味,好像这个明星已经给她递上了邀请。这种震撼,令她自动忽略掉了这段话里所有幼稚可笑的地方,对她表姐钦佩起来。 好多年后林棉在街头看到那位明星新海报,归国后的他的脸型肿胀起来,与年轻时判若两人,出演一些无趣的角色,并悄无声息地结婚生子。她看了几眼海报,想起表姐那夜提起的对嬉皮士式生活的幻想。人生总是难以预料,当然这是后话。 当下的林棉还沉浸在表姐这段话的余韵中,好一会儿,她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那小姨知道吗?” “为什么要告诉她?”方晏猛地转身,直视她,“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方晏的声音倏然低了下去,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林棉,你们都看出来了,我现在胖了。其实那不是胖,是药物激素的缘故,我的脸变样了!” 林棉抓紧被子。是的,方晏曾经拥有一张窄细紧致的脸,现在这张脸像一颗果实被无形的力量催熟着膨胀,透着异常的臃肿和疲惫感。他们都看在眼里,只是默契地不提。 “姐姐。”林棉低声呼唤她,语气里难掩悲伤。 方晏顿时泄气,她转过身背对着林棉,将脸压入枕头。她没有哭泣,只是长久地将自己埋藏在里面,只留睡衣下一节节脊椎如动物化石般凸起,那是被狠厉训练地摧残过的躯体,早已伤痕累累。 可怜的姐姐近乎失去了一切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她是多么要强自傲的人。她甚至无法接受自己为这些哭泣。亲爱的姐姐,怎么一切会变成这样?林棉的眼泪悄悄滑落,她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往后的日子,方晏似乎认命般地接受了命运。她在外婆家变得乖顺,每天早起练习八段锦,按时睡觉,和林棉一起看书听电台。小姨打电话来问她的近况,得到回复后嗯嗯应了几声表示认可。 那天中午,方晏接到一个电话。晚点她问林棉借她的手机用用。林棉把手机给她。还回来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其他的,方晏只是登录了小企鹅。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林棉最近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房间,因为大概率要碰到林聿。但默契地,他也不怎么出房门。只有吃饭时,他们并排坐一边,手肘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她咀嚼着米饭颗粒,不经意地瞥见他在喝冬瓜海米汤。那碗里有葱花,他向来是不喜欢葱花的。怎么不重新盛一碗,或者自己这碗给他。只不过,这些关自己什么事呢。所以林棉还是自顾自地咀嚼着米饭。林聿要比她不计较很多,林棉注意到他在帮忙排菜时总会把她爱吃的放得离她近一些,比如今天的清灼河虾。这样的不计较有时候是好的,但时常也是林棉不喜欢的,好像他什么也不在乎一样。 “林棉,我们下午一起出门吧?”方晏问林棉。 外婆看看外头的毒太阳,说:“这么热的天,出门要中暑。有什么事非要今天做?” 方晏撇撇嘴。林棉见外婆的态度也没接话。 “我来洗碗。”林聿已经站起来了。 “总是你洗……今天林棉洗吧,也要学着干点活儿,不然以后怎么照顾自己呢?”外婆放下了筷子。 “外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早有洗碗机了。”方晏说。 外婆回答:“不管什么年代,基础的劳动还是要会做的。” 于是,今天就是林棉洗碗。 她拖拖拉拉到最后一个站起身,收拾碗筷和残余。湿淋淋的虾皮躺在碟子里。虾啊虾,你吃起来是那么鲜美,如果不长皮就更好了。无奈,外婆给她找来橡皮手套。 林棉把碗放进水池,挤上洗洁精,用海绵擦拭餐具,然后冲水。好不容易把这部分处理完成,才发现有只油腻腻的锅子还没洗。外婆叮嘱林棉这个要先泡一泡。林棉倒入热水,就把手套一摘,嘴上说着等会儿过来继续洗。 可直到林槿提醒,林棉装作恍然大悟的的样子跑到水池边。漂亮的天蓝色珐琅锅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像个聪慧的婴孩一样坐在架子上盯着她。林棉眨眨眼,她当然知道这是谁帮他做的,准不会猜错。 林棉上楼,鬼使神差地,她绕了一圈路过林聿房间,她告诉自己是去拿外婆放在这附近的茶叶泡水喝,但两条腿走着走着,耳朵就不听指挥地瞬移贴到了林聿门上。 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怪人一个!哪怕咳嗽一声呢。林棉弯下腰,想试试能不能从锁洞里看进去。结果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看来小说写的也大大不能当真。下面倒是有条门缝,可要是趴着不会像一条狗么?林棉犹犹豫豫,一条腿屈了下去。接下来再弯曲另一条,一切尽在咫尺。 “你原来在这里?”突然,背后的方晏大声叫她。 林棉赶忙跪着用手势阻止,生怕门里面的人听到。 “我找你找了好久,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捡东西。你别说话了。”她低低地说,鬼头鬼脑活像一只老鼠。 方晏直觉不对劲,但她无心深究,于是只是不耐烦地叫她赶快起来。 “你真是越活越倒退。”林棉边落荒而逃还要边被方晏教育。 “你找我什么事嘛!”林棉打断她。 方晏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她并不告诉林棉具体情况,只是让她跟自己出趟门。这个点外婆和其他人都午睡了。她们出门绝对不会被发现。林棉不置可否,方晏见状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能行。” 听到这话,林棉不得不点点头表示愿意。 0028 原来是去银行。方晏在atm机上支取了厚厚一沓钞票,有几十张。在林棉的遮挡下,带有机器余温的钱被她塞进了背包最里面的夹层里。 “你取这么多钱做什么?”林棉问她。 “这是我自己存起来的钱。”方晏答非所问。 林棉有点愠怒,她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原来,姐姐也有要瞒着自己的事。他们都是这样。 “兔子!”方晏瞧见了她脸上的不开心,于是挽上她的手臂,叫她,“乖小兔。” 林棉属兔,在她很小的时候他们会这么亲昵地叫她这个妹妹。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称呼几近绝迹。猛然听到姐姐用这么亲昵的口吻喊她幼年的昵称,林棉原本愤懑的心柔软起来。她就是那种无法百分百心硬的人,尤其对待家人。 “兔子,我请你吃鲜芋仙。”方晏拍拍自己的包。 林棉没有立刻回应,头微微偏过去,她不愿意姐姐看出她是这么容易被讨好。 “去嘛去嘛!” “那是什么?”林棉不情愿地说着,眼神看向她。 方晏了然,这就是不生气了。这只兔子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哄的。她拉着林棉的手往另一个方向去。 她们坐上公交车,下车后走十几分钟,到了鲜芋仙甜品店。店里冷气很足,桌上的菜单上展示着好几列冰品,这样混合着牛奶、仙草、冰沙的台式甜品,还是林棉第一次见。安城人夏天习惯喝绿豆汤,加点薄荷的香气,或者是百合莲子,混着一丝苦涩。他们的外表远不及这些叫精致可爱。林棉凭眼缘点了雪山双芋牛奶冰,方晏则点了双芋芒果冰沙。 甜品由服务员端上来。林棉拿出手机拍照留念。像素不高,但她也精心挑选了角度使得能尽量还原它们的“美貌”。一旁的方晏观察着林棉,此刻她正沉浸自己的世界里,对小勺摆放的角度也一丝不苟,力求画面完美。 她总有把这样无聊的小事变成乐趣的天赋。小时候,林棉得到一支被小姨扔掉的过期唇釉,里面装着流动的彩色亮片液体,是非常庸俗的亮粉色。她将棉棒沾唇釉,蹭在纸上,给花瓣涂薄薄的一层底色。又用这种黏糊糊的液体掺上一种彩色小颗粒,铺在纸上,使得画上去的云霞有种灵动的轻柔梦幻。林棉把画好的画迭起来作为扇面,绑上竹签,制成小扇子送给她。她举着扇子在阳光下看,那红色的扇穗错落有致,一点点扫过她脸上,微微发痒。 终于拍到了满意的照片,林棉高兴地收起了手机。她舀了一勺甜品放进嘴里,感叹了句真好吃,舔舔勺子上的残余。 “下回要和林聿、林槿一起来吃。”林棉自言自语,“还有外婆。” 方晏将手伸出来,够到林棉放在餐桌上的左手,轻轻捏了下她的手背。林棉抬头朝她笑笑,是那种由衷的满足。 “林棉,你要照顾好自己。”方晏忽然说 林棉随口接:“我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呀。” 方晏点点头。她那可爱的天真的妹妹,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她再次认识到了这点。但这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值得这样的幸福,于是她决心永远理解和保护她的这份幸福,即便她不会像她一样。 “谢谢你,林棉。”方晏脱口而出。 林棉表示疑惑:“谢什么?我喜欢陪你出来。” 方晏摇摇头,别想让她解释这些肉麻的突如而来的感情。她用勺子戳戳冰沙,催促道:“快吃啦,冰都要化了。” 这天晚上睡着前,她们照例在黑暗中聊天。林棉滔滔不绝说起一个有意思的侦探故事,方晏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她打断她的叙述,直接了当地告诉林棉她即将要离开这里。 “什么离开?”林棉略带困惑,好像离开是一个很深奥的词。 “就是去其他地方生活。” 方晏说这话的语气淡淡,就像在说明天要穿那条藏青色的百褶裙。林棉还是不以为意,只当她是在开玩笑。直到方晏把自己的计划原原本本说出来——她计划坐火车去投奔一个在广东的朋友。这个朋友在那里做平面模特,有机会帮方晏找到在舞团的工作。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她们之间。直到林棉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林棉实在想不通她的姐姐为什么要离开熟悉的安城,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是因为相信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明明这里有她最熟悉的亲人。 “你宁愿相信陌生人!”林棉坐起来,情绪上的激动让她无法再躺着。 “没人会在家里待一辈子,你懂吗?”方晏声音平静。 “不要这样老气横秋地讲话!”林棉大声叫,难得地对别人吼叫。 比起林棉的激动,方晏冷静得多,她只是留下一句“我不和你讲”,便侧过过身体,脸朝向有衣橱的那侧。 依旧是那样一动不动的姿势,黑发挡住了她的脸。她的手臂直伸出去,手心的五爪向内蜷缩,如垂死的花朵耷拉在床沿。就在那方向,床头柜上还放着半杯水和方晏吃剩下的激素药物。 林棉又感觉到她姐姐的可怜了。就算其他人都不能理解姐姐,那么连她也做不到吗?刚才说出这样责怪的话到底是在为姐姐考虑,还只是更多地出于自己的私心。 “姐姐。”林棉探身过去,她撩起她遮挡脸庞的头发。方晏依旧没有哭,只是无神地注视着前方。黑夜里明明什么都看不清。 “姐,我们想其他办法不可以吗?肯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方晏闭上眼睛又睁开,睁开的瞬间她说:“林棉,不要告诉别人。就当你不知道。” 林棉颓废地坐回去。她隐约觉得,方晏的决定是因为她早已无路可走,只能依靠着这最后的逃离来自救。她的脑子里用力拼凑记忆的碎片,想搞清在姐姐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小姨夫说过北方的冬天总是很冷,出早操的时候方晏都要贴好几个暖宝宝,但都被没收了;小姨在聚餐时责怪方晏太胖,总有出色的女孩常年保持着稳定的体重;方晏开玩笑地说起自己的身体像七十岁的老奶奶…… “医生说,我的子宫在萎缩,”方晏突然笑出了声,那笑声在黑暗中特别刺耳,“可笑,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才十五岁。” “姐姐!”林棉呜咽着喊她。她恨自己的脆弱,现在这种情况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泪。方晏转过身,看见林棉茫然无措地坐着,手无意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她似乎在尽最大的努力克制着哭泣。 “林棉。”方晏后悔说了那句,明明今天下午决定不要告诉她这些的,“林棉……不要哭了。” 方晏被一下子抱住,像这个夏天刚见面时那样,也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她的身体是那样温热柔软,简直是她怀里的一颗心脏。她可爱的妹妹,这是答应了一切。 她伸出手轻拍着林棉的背,节奏轻缓。视线往上,方晏似乎又看到了雕刻着精美的藤蔓、葡萄与蜻蜓的石膏天花板。美丽的公主们在花园跳了整夜的舞蹈,伴随提琴与歌声,她们幻想着舞步永不停止。然而当清晨来临时,雾气散尽,露水褪去浮华,一切戛然而止,原来她们的脚上从来没有舞鞋。 0029 到后半夜,林棉因疲惫胡乱睡着了。梦里,她看见过去院子里那棵榕树,枝桠像长短不一的臂膀,缓缓伸向她。下一刻,变成了小姨的小汽车深陷泥土中,她焦急地拍打挡风玻璃,嘴巴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传出。紧接着,舞台灯光亮起,方晏一刻不停地做着鞭转动作,她的身影旋转成一条模糊的线,直到猛地摔倒,左腿弯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林棉想跑过去搀扶,可她的身体越来越小,变成了抽屉里的一枚小纸片。她挣扎着想探出头——砰一声,哥哥关上了抽屉,世界骤然变黑。 林棉睁开眼,额角跳动着隐隐的疼痛。她侧头一看,左边的位置空荡荡的,床单被绷直得没有一丝褶皱。她心头一紧,跳下床,快速推开门,四处寻找姐姐。 她不敢喊,只是低着头,在房间间穿梭,每推开一扇门,空气便涌动起来,扬起细微的灰尘,在光里缓慢地浮游。整个屋子静悄悄的,甚至连往常外婆在后院锻炼的声音都没有。 林棉停下来,站在走廊的中央,迷茫地望向四周,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姐姐的离开。 过了几分钟,有一丝响动传进林棉的耳朵,是从角落那里传过来。 林棉一把推开门卫生间的门。方晏正坐在抽水马桶盖上,大腿和地上都有摊开的杂志,她踮着脚尖,手捧脸,津津有味阅读上面的一篇秋冬季鞋款潮流分析。 “你进来干嘛?”方晏抬起头,皱着眉说,“出去。” “我以为你走了!”林棉大声说,以示不满。 方晏扔掉杂志,站起来警告她:“拜托,小点声。”然后换了副轻松愉快的面孔:“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林棉放下心来,确实是自己太神经质。方晏摸摸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小猫:“你放心好啦,我走的那天肯定会告诉你。” “你可以再考虑下。”林棉跟着姐姐走出去。 “没这个必要。”方晏回头朝林棉一笑,接着大声朝下面喊:“怎么还没开饭?饿死我了。” 林棉心事重重,缝东西时针刺到了手指上。她非常想找个人聊一聊。因为答应过方晏不外传,所以只能不着痕迹地问询下。即便这样,也比现在这样独守秘密好。 今天林聿的房门反常地开着,从林棉这里可以看到那里的情况。一上午,他只出来了两趟,一次是去书房找一本参考书,还有一次是去接一杯水。林棉用钩针往娃娃的手臂里塞着棉花,目光时不时投向那里。她边戳边想,去找林聿聊是不错的,他见多识广说不定可以出个有用的主意,但要是根据画外音猜出了真相就不好办了,要怎么说才比较好呢?她越想手上的动作越用力,显得有些愤愤的。 中午林棉已为下午的表述打好了腹稿。既然要主动示好,她在吃饭时就与林聿有了缓和。她主动把林聿手里的菜接过来,又小小移动了两人之间的骨碟,好方便他使用。 一番操作下来,林聿看她的眼神就有叁分玩味,他还能不了解她?求人的时候就喜欢做多多的铺垫。 林棉躲避掉他的目光,用筷子去夹叁鲜汤里的鹌鹑蛋。金属筷子表面滑,夹不住,白色圆球几次滚下去。林聿咳嗽一声,把调羹柄转向她。 林棉用勺子舀了两颗放在碗里,默念,有来有回,有来有回。 方晏口味挑剔,她说这汤里的鱼丸不鲜美,淀粉太多。 林槿夹了一颗,说尝不出来。 “因为你味觉迟钝。”方晏把碗里剩余的鱼丸放到骨碟里。 “你这太浪费,给我吧。”林槿说。 就在此时,外婆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她突然向方晏发问:“昨天下午你和林棉去哪里了?” 方晏看向林棉,她以为她向外婆告发了。林棉用眼神表示她什么都没做。 “都说了不要出去,你的心就是太野。”外婆的语气里明显有了批评的意味。方晏立马感觉不舒服,因为这莫名其妙的责难。 “是我求姐姐带我出去的,天太热我想吃冰淇淋。”林棉几乎是下意识地阻止这场对话走向争吵。 外婆的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游移了下,最后还是停在了方晏身上,将错误归到了她头上:“就你主意多。” 方晏深吸气,没像往常一样反驳,因为她就快离开,为此吵架是不值得的。她沉默地扒拉米饭,没再夹菜。饭桌上的其余人也都食不知味。外婆自然能瞧见方晏情绪上的变动,然而她被小姨安排了监督方晏不要随意外出的任务,所以想着借此事敲打一下也好。 “外婆,那家甜品店的东西很好吃,”林棉用甜甜的声音缓和气氛,“姐姐说下次要和你一起去。” 果然,外婆的语气缓和了些:“以后出门要和我说。” 林聿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语调轻松地说:“下回你们要做什么,我陪你们去。” “嗯嗯。”林棉马上附和。林槿也打趣说为什么这次不带他。 方晏并不接话,拨弄碗里的饭粒,坐在对面的林棉明白此时她要离开的决心肯定愈发坚定。 饭后,方晏洗碗,林棉在一边帮忙摆放洗好的碗筷。 “肯定是林聿说的。”方晏洗着碗,半晌语气笃定地说,“是他告发给外婆,外婆才知道我们偷溜出去了。” “不可能。哥哥不会做这种事。”林棉想也没想就否定她的话。 “那是当然,你最了解他了,”方晏阴阳怪气加重了最这个读音,她在餐桌上早发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你是不是打算把我要走的事也告诉他?” 林棉心内慌张,面上强装镇定:“怎么可能?” “最好是这样。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方晏灼灼的目光盯着林棉,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 林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更加为难,姐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如果方晏的计划就此破灭,她绝对会一辈子不和自己交往。 晚上林棉坐在后花园掐着狗尾巴草。她把它们在手指上绕成戒指的形状,又相互钩连绑成一个花环。今天傍晚的霞光是紫红色,绸缎般大片铺展着,温柔包裹着天空。近日来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古人讲晚霞行千里,所以这些天都是远行的好日子。 林棉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略感无趣,她便扯断所有编制好的东西。 “不去吃西瓜吗?” 林棉回头,是林聿。她摇摇头:“不想吃。你去吧。” 他却在她身边坐下了,拾起她扯断的狗尾巴草继续重新编织。风沉寂着,只有那种若有似无的暑气继续瘙痒人的皮肤。 “我忘了,你是不喜欢吃西瓜的。”林棉说。 林聿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在承认她的善忘。 “你的声音听起来毛茸茸的,早点回去,不要感冒了。”林聿把草编成了一只兔子,放到她手边的位置。 林棉没有触碰那只兔子。林聿看在眼里,沉默了几秒,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事,你都会原谅我吗?”林棉小声问。 林聿站定,如果换做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的,作为你的大哥,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但现在,他不确定。这几天他做了很多数学题。竭尽所能每到做过的题目再次完成得尽善尽美,一个多余的步骤都不出现。从解开始,每一行都要符合逻辑,每一个公式运用、数据范围、结果推导都要没有一丝错误。终于,他整理出了漂亮的数学答案。数字与逻辑,这个自然科学的世界多么迷人,它们的规律都有迹可循。 可就在那完成的那瞬间,林聿产生了一种要毁掉这些答案纸的冲动,泛着柔和米黄色光泽的道林纸,撕开时有脆裂的声音,那是破坏的快乐。 但是,但是…… 于是,他转过身,对林棉一笑:“当然。” 0030 方晏确定好了离开的时间。她计划先坐火车到隔壁的w市,她的朋友会在这里与她汇合前往b市,一个气候变化和生活习惯与安城完全不一样的城市,街道上终年弥漫着海风温润咸湿的气息。 她兴奋地整理行李箱,把在安城不合时宜的波点短裙、和抹胸吊带一件件拿出来试穿,银色细高跟敲击地板,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灯光的照耀下,鞋面显示出眩晕的光圈。 林棉坐在床沿,担忧地问:“你怎么先到b市呢?外婆不允许你单独出门。” “那还是很好办的,”方晏正弯腰朝半圆形化妆镜里查看自己的脸,她用粉扑沾腮红的手停下来,“你和外婆说我们出门买参考书就好了。” “那林聿也会被要求一起去的。” “先答应下来,然后在出门前随便找个理由甩掉他就好了。多简单呀。” “我做不到。”林棉说这话时声音闷闷的。 方晏转头,那脸蛋上两抹显眼的桃红色腮红使得她看起来有些美艳凶狠的凌厉,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林棉躲避开她的目光。 沉默几秒后,方晏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弹簧床垫被压得微微下沉,让她的身体晃了晃。她伸直双腿,那双银色高跟鞋挂在漂亮的脚尖上,轻轻晃荡着,折射出冷白色的光。方晏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起来:“小兔,我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再也没人会对我这么好了。” “我到了那里,会立马给你打电话报平安。我会给你寄明信片,你最喜欢收集这样的东西。” 她微微朝林棉歪头,眼神里有雀跃的光彩:“我要邀请你来舞团看我跳舞,我们就可以像成年人一样交往,多么美妙!我用自己的挣的钱请你去烫最时髦的发型,绝对比我上次给你弄的好。” 听到这话,想起当天的情景,林棉的嘴角上翘起来。方晏摘下头上的巴洛克珍珠发卡,别进林棉鬓角。 “姐姐......”林棉去摸头上的发卡,指腹触碰到了珍珠润泽的质感。 方晏往后仰一点端详:“好看。你比我更适合这个。” 林棉明白自己无法再拒绝,即便她的心里充斥着不安、犹豫、甚至隐隐的不舍,可她不忍心否认方晏脸上的笑容。 阳光热烈,铺洒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窗外枝丫的树叶一动不动。林棉想,安城的夏天总是这样沉闷,可姐姐的世界已经提前走进了b市的海风里。 到了那天,她们向外婆申请下午出门去买英语参考书。外婆正在撕南瓜藤叶,随着评书《珍珠塔》里的吟诵,熟练地动作,将翠绿透明的纤维从根茎上丝丝缕缕地扯下来。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竟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要她们撑伞好挡住外面毒辣的日头。 林棉拖着步子到林聿房门口,敲了两下门。她进去时,发现窗帘并没有全部撩起,整个房间半明半暗的。他正在伏案写什么,笔速很快,桌子左侧的纸已经垒了叁十公分高。因为炎热,肩胛那块的白色布料被汗湿为透明,清晰地印着布拼接出的线条和下面的肌肤。 他在听到响动的那瞬间转过头,罕见地没有戴眼镜。真是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和她的简直一模一样。林棉不自然地微侧过脸说:“我们下午要出门买东西。我们自己可以去。” 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但是他听懂了,点点头。或许他还以为自己在为过去的事情闹别扭,然而她是因为怀着愧疚在讲话。这理应是平常的一天,他们都在这样安心地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让其中一些人被蒙在鼓里。 林棉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将事情和盘托出,她快速地转身准备离开。 “你还有零用钱吗?”林聿叫住了她。 “有的。” 他还是从抽屉里找出了一些钱塞在她的右手里:“总不能老让方晏请你吃东西。”林棉下意识地捻了捻那几张钞票,没有拒绝。她只是说说:“我会早点回来的。” 林聿嗯了一声。林棉快步走出房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站定,眼前走廊尽头的窗户敞开着,夏日午后的风热烘烘地涌进来,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令她想要呕吐。 请等到今天过去,一切结束,请原谅我。林棉无声地自言自语。 她们先是搭上了公交车,这是和平常坐的完全不同的方向。好巧不巧,等车的时候看到了淑婆婆。她在不远处的巨大树影下坐着,用有破洞的蒲扇扇风,扇尾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膝盖上。她似乎没有朝她们这个方向看来。 “可怜的老太婆,估计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里。”方晏说。 林棉没有接话,今天的淑婆婆看起来也难得有些亲切,她那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依旧被发箍牢牢绑定着。 公交车上,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仍然刺眼,由于天气闷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林棉喉咙发涩,胃里隐隐翻腾着不适,她悄悄地抿了几口水杯里的大麦茶,试图压制这股恶心感。方晏瞥了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舒服,却没有多言。 到了换乘站点,方晏侧身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可以回去了。林棉摇摇头,执意要送他到隔壁市,亲眼见到那位朋友。方晏皱皱眉,终究没再劝。 抵达b市火车站后,她们站在候车区的一处阴影里,等着方晏的朋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流川流不息,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列车进站的提醒声。方晏的朋友姗姗来迟,隔着人群,林棉就看到一个染着红色短发的女孩朝他们快步走来。她的步子轻快而随性,每走一步,那头发都会微微蓬松地弹起。 下一秒,她几乎是直接撞进了方晏的怀里,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甜腻得令人窒息。林棉胃里的液体不合时宜地涌起,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强忍住那股不适感。 “这位小妹妹也要随行吗?你之前可没和我提起。”这位叫敏金的朋友在和方晏打完招呼后,看到了一边站在的林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像是在挑选某件新奇的东西。 方晏有些语塞:“不是的,她是我妹妹,陪我来的......” “天呐,”敏金做出夸张的口型,这让林棉看到她的牙齿上沾到了一点鲜红的唇釉,在烤瓷片的牙齿上格外扎眼,“你告诉你父母了?” 方晏眼神示意敏金,和她走到不远处窃窃私语起来。 没过多久,两人重新走回来。这次,红发女孩的态度变了,她笑着亲昵地揽住林棉的肩,语调甜腻得像是在哄小孩:“小妹妹,和我们一起去吧?你这么漂亮,多难得。” 方晏截住敏金的话,语气略显急促:“林棉,你要是没事的话,早点回去吧。” 林棉的肩膀微微僵住,敏金的手继续搭在她的肩头,香水的气息浓烈冲进她的鼻腔,让她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逃离冲动。 “我送你们到入站口。”林棉坚持着,声音有些发紧,像是在竭力稳住什么。 方晏终于认真地打量起她的脸色,苍白得过分,连嘴唇的血色都淡去了一大半。 “你还好吧?”话音未落,林棉的身体猛地一震,紧接着,她弯下腰,喉头一紧,一股无法克制的反胃感猛然涌上。 “呕——”她吐了出来。 由于胃里几乎没有食物,吐出的只有一滩透明的酸水,带着胃液腐蚀过的涩味,在地面上晕开。敏金赶忙后退一步,皱着眉头看着她。 方晏的神色变了:“林棉!”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林棉抬起头,视线有些发虚,耳边的广播声、行李滑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人群嘈杂的交谈声……一切都混沌起来。她勉强站起来,嘴里还残留着苦涩:“我没事......” “什么没事呀,你中暑了。”方晏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我可以自己回去。”林棉执拗地说。方晏显然不放心,抬手想探她的额头,又被她避开。方晏转头对敏金说:“我送她去休息一会儿,顺便买点药,车票改到下一班行吗?” 敏金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敲了敲腕上的手表玻璃,红色指甲油在光下微微反光。她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林棉,最终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语调懒洋洋的:“随你吧,不过别耽误太久。” 0031 方晏在附近的旅店为她开了一间钟点房,还特意买了药。房间里冷气充足,驱散了外面的暑气,让林棉终于能稍微缓过来。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方晏拧湿毛巾,替她擦拭额头和脖颈,凉意缓缓渗入她滚烫的皮肤。随后,方晏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先喝点水,补充一下。” 敏金在房间里地走来走去,嘴里的口香糖吹了又破。她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转换了几个频道,嘈杂的对话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突然不耐烦地摁掉遥控器,房间陷入新的安静。 方晏感受到了敏金的焦躁,这令她颇有些为难。火车出发时间在即,她放心不下林棉,联系家人又是万万不可能的。林棉看出了姐姐的为难,撑出一个微笑:“我已经好多了,等下自己回去就行。” 方晏摇摇头:“我再陪你一会儿。” 林棉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方晏在床边坐下。 疲倦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林棉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游离。模糊中,她似乎看见方晏和敏金一同走进了卫生间,隐约能听见她们的交谈声,却听不清具体内容,只有敏金的手镯叮叮咚在响。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晏回到床边,在她身边长久地坐着,手心贴上她发烫的额头。恍惚间,林棉想,或许姐姐放弃离开的念了。这样真好。接着,方晏站起身,房门关闭的声音传来,很轻,是有人克制着关门的动作。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冷气机低沉的运作声,林棉又热又冷,把手缩进了被子,恍惚间她回到了外婆家,正和哥哥们坐在一起吃晚饭,楠木桌上摆放七七八八个蓝色花纹底的盘子,有一盘炝炒南瓜藤散发出白酒的气息,她好奇地问哥哥那开车的人可以吃这道菜吗......倦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交织着,将她重新拖入沉沉的梦境里。 林棉再醒来时,旅馆已经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看不出具体的时间。她身上还没什么力气,只好重新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刚才她偷偷把自己的手机塞进了方晏的包里。如果姐姐足够细心,还会发现行李箱的拉链上多了一只顶着荷叶对的青蛙挂件——那是她做的娃娃,线头收得很细密,嵌着两粒黑亮的豆眼,炯炯有神。青蛙在日语中与“回家”同音,她希望姐姐能平平安安回到家。 林棉稍微坐起来些,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方晏匆忙写下的笔迹。 “小兔,谢谢你。” 落款是永远爱你的姐姐。 胸腔里泛起酸涩的情绪,无名的恐惧和悔恨令她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只被无尽的不安承载。她要做怎么面对其他人呢?一切都是她的包庇。她颤抖着扔掉了纸片,卧倒在床上,大声哭泣起来。 哭声被柔软的枕头吸收,模糊而压抑,仿佛从极深的地方涌出,一点一点将她吞没。 她不知道这一夜会有多长,也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 她只知道,姐姐已经走了,而她再也无法挽回了。 等林棉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身体已稍微恢复些力气。去前台退房时,她手心里攥着林聿给的零花钱。还好方晏离开时付清了房费。 走出旅馆的刹那,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夕阳将街道染上一层橘红色,行人来来往往,路边售卖西瓜与绿豆汤的摊贩用力贩卖着,吆喝声不绝于耳。 重新回到这个现实的世界,林棉竟然有恍如隔世的错觉。她的脚步有些发虚,随身携带但是水瓶里只有浅浅的一层水,她吮吸了几口才感觉好受些。 她并没有完全想清楚自己是否要立即回去,于是漫无目的地在汽车站附近徘徊。车站上电子时钟闪烁着时间,显示18:46。站牌下或坐或立着一些人,神色各异,当林棉走近,他们都抬起头打量她。 林棉低下头。 “妹妹,一个人?”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她微微一怔,转过头。一个黄牛模样的男人笑着朝她走近,手里拿着几张车票,语气热络:“要去哪里?我这里有最近几班发车的票,便宜一点卖给你。” 林棉下意识摇头,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私人车也有,比大巴便宜一半。”男人不依不饶地靠近,笑着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危险啊,早点回去吧。” 她心底升起一股不安,转身欲走,却发现对方居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隐隐的胁迫的意味。 “最后一张,低价卖你。”他的手掌很粗糙,剐蹭在林棉的皮肤上。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脑海里闪过一种可能性:如果她挣脱不开,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想。林棉强稳住心神,佯装镇定,语气平稳地说:“叔叔,我哥等下就过来了,你问他吧,我不做主。” 在黄牛迟疑间,林棉挣脱开,快走几步,却似乎又听到后边的人跟了上来,皮鞋声啪塔啪塔,如鬼魅的影子。 “林棉。” 她闻声往前看,看到来人,有些怔住,眼眶迅疾红了。 林聿正站在站台那头,有零星路过的人群阻拦在他们中间,而他的视线却紧紧落在她身上,似乎竭力忍耐着。 “哥……” 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林棉的脚步朝他奔去,跌跌撞撞。 林聿迎上去,稳稳接住她,揽她入怀,掌心的力度落在她的肩膀上,以确认她的存在。 “哥哥,”林棉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我把姐姐弄丢了!” 林聿更用力地抱住她,以防止她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他有些失神,为什么这么明显的逃跑,他都没有看出来? “怎么办呢?”她喃喃低语,“都怪我。” “会有办法的,一切交给我。” 林聿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下子滚烫起来,由于盗汗,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脸颊上。 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林聿简直比她还要难受。 他闭上眼睛后睁开,说:“兔子,我们回去。林槿还在另一边找你。” 林棉这一天总在清醒与昏迷中反复。房间里走进来外婆、爸爸妈妈、小姨、林槿,他们又陆续走出去。 家里人请了医生在家里给她打点滴,妈妈寸步不离,时刻观察着她的情况。林聿始终没有离开,帮忙打下手,下巴上有了层青色的胡茬。 在妈妈休息的片刻,林聿在被子下握住她的手。 多数时候她沉睡着,没有察觉。有时指尖会轻微地颤抖,或许是在梦里也感觉到不舒服,脸上眉毛也皱起来,他便用手心包裹住那根手指。 关于方晏,小姨他们已经报警。原来林棉的手机是被她拿走的,难怪始终处于关机状态。那天他们彻夜未睡寻找她,好在还是淑婆婆提供了有效的信息…… 林聿时常感觉到后怕,如果那天离开的是林棉而不是方晏,他要到哪里去寻找她呢?或许这一天是会来临的,到时候她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他是无法阻止她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阻止另一个人的离开。虽然这样的想法那样无稽,明明林棉是最想留在安城的那个。 他体会到了林棉的心情,原来她是以这样痛苦的心情,想象着他离开去到北方,抛下了过去的一切,连同亲人一起。 真傻,林棉。这个家里从来没有绝对自私的小孩。即便是方晏……他们要找到她。 林棉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她向警察讲述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好消息是,他们已经根据手机信号出现的地方初步判断她在哪里了。除此之外,更多时候,林棉总是沉默着。 她开始学习着用毛织针编织一条厚厚的围巾,挑选了两种蓝颜色的毛线。有不满意的地方,她再拆开重新织,反反复复,到夏天结束时也没织好。 房间里,林聿在为她削杨桃,装满五芒星的果盘递到她旁边是,林棉头也没抬地说了句谢谢,她正动手把某个地方拆开。 “是织给我的吗?”林聿问,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林棉点点头。她调整了一个坐姿让自己在单人沙发里更舒服些。 “北方很冷呢,我还要给你织一双手套。”过了几分钟,她解释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织好。” 林聿点点头,他坐下来,看她嘴里算着针数。 “我想去北方,是因为爷爷。” 林棉抬起头,似乎在认真判断他讲的是真是假。 “那是他的心愿。”林聿望着窗外,语气难得有些飘远,“他一直梦想着去那所学校,只是因为那样的时代,他的家庭成分……” 0032 po18en.com 这件事情发生后一段时间,林棉也没有再听到更多关于方晏的消息。家人只是含糊地告诉她,方晏已经被找到。至于其他具体的信息,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给她。仔细想来应该是不好的消息,于是大人们自作聪明地,刻意将她们完全隔离起来。 新学期伊始,林棉和同学一起下楼参加升旗仪式,在楼梯拐角眺望林槿的班级。人流熙攘,方晏不在其中,她并未如期报道。林棉只是想确认姐姐的平安,只是最近小姨也不再登门。 至于内部的家庭惩罚,妈妈宣布将林棉的零花钱对半砍掉,余下的钱刚刚够她买学习用品和充值饭卡,其余不必要的支出要打申请。妈妈还规定今后林棉放学后必须和哥哥一起回家,不准她单独一个人,于是她使用自行车的权利也随之丧失。 简直是晴天霹雳。她不再有余钱购买花里胡哨的动漫、杂志和零食。每天放了晚自习,要像个无法自理的小学生一样站在校门口,规规矩矩等着林槿或者林聿来接她。 林棉好几次故意磨蹭收拾书包,尽量拖得晚些,好倒逼他们不耐烦而干脆不等她。可惜她这样想时,林棉好几次故意磨蹭收拾书包,尽量拖得晚些,好倒逼他们不耐烦而干脆不等她。可惜她这样做时,林槿并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折返回来上楼来找她,见她动作迟缓,也不催,反倒帮忙擦上了黑板。 上高一的林聿下晚自习的时间比他们晚,只有碰到他们有事耽误了才能遇上,比如林棉留下来画黑板报,或者林槿做值日。 如果是林聿骑车来接,他和林槿通常一前一后,林棉就坐在林聿的后座上——毕竟他骑得稳。久而久之,有好事之人起了流言,说她在和隔壁高年级的男生交往。 林棉听到这样的传闻,只是撇撇嘴。无聊的校园生活,仿佛长久浸在水底,这样的八卦,不过是大家偶尔浮出水面换气的方式。 她把这段传言当笑话讲给林聿听,正说到兴头上,林聿突然手一滑,车身晃了两下,他连忙按了两下车铃,用脚稳稳地刹住车。 林棉探头往前看,原来是有人骑着电动车蹿出来。 他低头重新踩上脚踏板,不咸不淡地说:“你别说话了。” “为什么不允许我说话!” “因为很吵。” 比起她带着情绪的反驳,他的语调依旧平平,连声调都没有起伏。这让林棉觉得有些没劲。最近他好像特别擅长以静制动,总在她的情绪还未真正爆发之前,提前把争吵的苗头压下去。她隐隐觉得,这是上次她莫名失踪后,他留下的某种后遗症。这样一想,她反而有些愧疚了。 可在她沉默没多久后,林聿又回头问:“你怎么了?” “是你让我不要说话的!”林棉气得抬手,狠狠拍了他一下。 力道不大,她的手在他的背上停了一秒,那层薄薄的温度顺势沾在衣料上面。秋天的夜晚无风,林聿觉得一切都很喧嚣。他只好笑了一声,压住那些声音。 “莫名其妙。”后边的人抱怨说。 月考的成绩发下来,林棉的成绩马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新班主任却明显不满意,她站在讲台上,双手抱臂,以一种防御又高压的姿势俯视着全班。全班的安静被她解读为满不在乎和理直气壮的无用,于是她宣布每个人都要写一篇反思,讲述他们对自己两年后、叁年后和十年后对自己的期待。 等班主任走出教室后,原本僵硬的空气才松动了些。林棉把成绩单折好,塞进本子。今天周叁有外教课,她挺喜欢的。 梁韵洁在她视线的右前方,上半身伏在桌子上快速写着什么。这个暑假过去,她看起来漂亮了许多,连额前的碎发也细细修整过,挡住了原本略有些空的额头。看更多好书就到:wanjie shuku.c om 梁韵洁正在修改数学试卷,密密麻麻的文字占据了每道题目中间的空隙,笔仍旧不断地像织布针一样戳在上面。这次月考,她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梁母对她每次的满分成绩有满意,却又略带嘲讽。她甩甩卷子,光滑的卷子瞬间有了斜劈的一道折皱。随后,她仿佛要模仿一个聪明人那样讲话,在梁智强面前,语调刻意地拖长:“现在考得好有什么用?女生到了初高中就不行了,尤其是数学。”所以当数学出了差错,她连自己也没法原谅了。 林棉在成绩单上看到了她的成绩,最终没走过去打扰她。 午饭,梁韵洁习惯一个人坐着。她刚刚利用外教课写掉了大半篇反思。她几乎是带着愤怒在写这些文字,那些关于职业、身份乃至服饰的描写根本无关未来的期待,根本不是。 她知道,垫在文字底下的是她自己贫瘠的身板,母亲的讥诮是生产墨汁的乳房。甚至她也是她母亲的产品,连她的愤怒也不过是从那个家庭继承来的二手货。同学们在外教的带领下吟唱着关于青春的乐曲,她回忆起每次在梦里闻到周围腐烂水果的气息,那是她最先坏掉的部分。 “韵洁,你吃牛肉吗?我这个太多吃不下了。”林棉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对面,把碗里的土豆牛肉分给她。 梁韵洁看到她在用白色纸巾擦拭不锈钢上面的牛肉汁水,小小一摊,她擦得怡然自得。 “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说那个作业吗?还没开始写。”林棉把脏掉的纸巾折起来,脏的一面藏起来,放到一边。 “不是。我是问你的梦想。” “我没有梦想唉。” 那么的坦率和懒散,轻飘飘落进她的废墟里。 “那你要这样一辈子生活吗?” 对面的人开始思考起来,但脸上的神情依旧不是十分在意。 林棉摇头作为回答。 “钱呢,钱从哪里来?”梁韵洁追问。 “这个我确实没仔细想过,没钱……应该不是大问题,” 梁韵茹讨厌这两句话,讨厌她这样的理所应当,可以这样自然地表现出对家人的依赖。她烦透了。 为什么不解释那个谣言,林棉?梁韵洁真想直接问她。 “林棉,我听说你哥的数学成绩很好。”她换了种口气,像在模仿瘦弱的猫,那只曾经到她家店门口乞食的猫。她知道林棉会被打动的,她向来如此。 林棉的眼睛一亮:“是的,他最近进竞赛队了。很厉害吧?” “可以把他的初中数学笔记本借给我看看吗?我这次数学考得不好,我想看着自学。” 林棉显然没料到她会开口提这个,微怔了下。但考虑到梁韵洁家里的情况,她随即点点头:“可以啊。他数学很好,有时候我都看不懂他写的东西。” 一双眼睛随着叙述弯起来,她是迫不及待从内心某个地方抽出这句话来分享的,带着点骄傲,也带着点天然的谦虚,真心替哥哥高兴的同时怕别人误会她炫耀。 “我先回去找他问问。他一般不太让别人翻他的东西,”怕梁韵洁会失望,林棉马上用肯定的语气说,“但我跟他说一声,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完,林棉低头拨了拨自己碗里的饭,她自觉那句“我跟他说一声”语速太快了些。 梁韵洁点点头。那句“我跟他说一声”确实很顺口,似乎她早就习惯拥有别人,理直气壮,不需考虑借不借得出,只需考虑她肯不肯。 林棉碗里还剩最后一小块牛肉,她用筷子挑出来塞进嘴巴,筋多,刚才她把好的都分给了梁韵洁。 “你哥是怎么学数学的?”梁韵洁装做漫不经心地继续问。 林棉想了想,说:“就是一直在学。他很早就开始做奥数那一类的题目。小时候那种特别难的题,连我爸爸都不会,他就能做。” 她继续补充说:“不过他也不是全都厉害。他作文就写得特别烂。以前我们一起练习写日记,我写两页,他只写一句话。” “他写的什么?” “他写:‘今天无事发生,以上。’” 说完林棉自己笑出来,笑得很轻快很得体。 在想象中,梁韵洁已经站起来打断她的笑,告诉她不喜欢她的特权,虽然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但她不会这么做。梁韵洁收起筷子,在透明玻璃投下来的阳光里坐着,她想起那只猫的结局。因为误食他们家掺老鼠药的饭菜在水泥地上抽搐,那么丑陋的灰色四肢。 0033 晚自习铃声响起,林棉调整了下坐姿,一股热流淌从腿间涌出。她赶忙掏书包。因为经期是提前来的,她没有带卫生棉垫。 秋季穿着的裤子还不厚,林棉隐约能感受到液体渗透到了凳子上。于是她只好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等人少一点的时候再出门。有人过来带话,林槿有事,让她等林聿一起先走。 等到班级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她站起来,用湿纸巾擦掉凳子上的红色。浅蓝色牛仔裤上有块湿漉漉的深色痕迹,在夜色里或许不太明显。抱着侥幸她到校门口等林聿。 “林棉。” 她回头看,居然是易洵,他从办公楼那个方向走出过来。 他和林聿一起考进省中,还是同在一个实验班。现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所中学校园里,确实让她意外。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他还是老样子,讲话带着点随意的语调,“特意回来找你啊。” “不是吧……”林棉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 见她好像真被吓到了,易洵也收回打趣的神色:“开玩笑的。我妈在这学校教书,你不知道?” 林棉摇摇头。 “现在知道了就行。”他说着,自然地朝她走近了一些。 林棉慌忙退了两步,她实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裤子上的痕迹。易洵也感觉出异样。他们之间总不至于如此疏远。他顺着她低垂的目光看了一眼,很快明白原因,几乎是下意识地脱下外套递过去说:“我的外套,拿去挡一下。” “会弄脏的。”林棉摇头。她怎么能随便用他的东西?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熟。要是林聿的外套,那还好说。 “我哥快来了。”她低声补了一句。 听到这个名字,易洵没有接话,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一个粉色条纹纸袋包装里,装着两个红豆馅的鲷鱼烧甜点。 “我听说女孩子生理期喜欢吃点甜的,正好我有。” 林棉犹豫地接过来,抚摸上面印的浅浅的樱花图案,带点感叹地说:“真神奇,每次遇见你,好像总有东西可以塞到我手里。” 易洵笑着挑了下右边的眉,把右侧肩膀上的书包甩到身后。 那才不是正好。因为他今天早就有预感,会遇到她。 两人一起走到校门口,并排站着,靠近路灯下的一棵树。周围成群结队的学生走出来,很是嘈杂,这里僻静些。灯光在地上拉出两个相邻的影子,树叶在头顶晃动,像一顶毛茸茸的帐篷,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他们两人之间的静默。 “你妈妈什么时候下班?”林棉脸转向他。 “快了吧。”易洵看着说,他发现这样的灯下她的眼睛带点棕褐色。 妈妈早就离开了。他只是有点喜欢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能在光下安静地延长,构成一种永远的假象。 这大概不算很大的谎。请不要讨厌我。 不远处有车铃声一响,他们两个一齐抬头。是林聿。易洵和他眼神示意下算打过招呼。林棉道别后飞快地跑过去。 见到林聿后,林棉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马上解下自己的外套围在她的腰上,是一件英伦格子的衬衫外套,还蛮搭她的红色经典款匡威的。接着她侧坐在自行车后面,手臂紧紧地攀附在前面人的腰上。 到底和他这个外人是不一样的。易洵笑了笑。 衣服拉链拉到最上面,好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易洵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女生产生了一些好感。林聿几乎不分享家里的事情。当然,他也不这么做。虽然原因不同。 那次是两年前的上午,他去林聿家拿放在他那里的学习资料。林棉开的门,毫不怀疑地请他进来。 “我在我哥的班级相册上见过你。”她的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得意,亲切地拉近他。 他认识坐在沙发上的林槿。林聿在厨房里,听到易洵的声音,告诉他要稍等下。 “我们还没吃早饭,要一起吗?”她问。 易洵客气地拒绝了,站着等。 林棉不勉强,踮起脚尖去够柜子上面的东西。那是占据整面墙的木质柜子,摆着各式的家庭用品,除了珍藏的红酒和茶叶,还有陶瓷兔子和日式茶具,角落里有小盆的植物,玻璃花瓶和碟子。女主人用复古的蓝色格半帘布遮挡住这样的拥挤,那是种褶皱的款式,很像一个忠实女仆的围裙裙摆。 很明显,这是个大家庭,有大家庭常有的琐碎和拥挤,一种摆在明面的温馨。 因为林棉的动作,柜子发出几声响动,易洵不自觉转头去看,落在眼里的是她露出的一截腰,那是因为动作衣服移动露出的一截,在米白色短袖下摆的和红色短裙收紧处的中间,宛若两段文字之间,富有纸张光泽的空白。易洵转移开目光。 林棉找到了那瓶朱古力粉,把身体探进厨房,问里面:“可以给我做漏奶华吗?” “不行。”里面的人果断拒绝了她。 空气里有煎蛋的香气,和红豆汤重新加热后那股热腾腾的甜滋味。 “你没有给我煎那种半熟流黄的蛋,我不喜欢实心的。” “我不会。” “那给我做漏奶华吧,好不好。”林棉走进去。 易洵便不再能看到他们两个在做什么,只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厨具碰撞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几声轻柔的讨好。 “哥,我想吃嘛。” 林槿走过来倒牛奶,学着那声音说:“哥,我也想吃漏奶华。” 林棉立马听见了,从厨房冲出来,对着易洵说:“让开。”下一秒她飞扑过去,林槿早有预判,赶紧转身护着手里的牛奶杯:“要翻了!”大面积的液体扑洒出来,溅了他一身。 “林棉!” “活该。” 易洵在他们不注意的地方微笑起来,她生气起来很有活力,和小家碧玉的外表判若两人。 这时林聿走出来,面对这混乱的场景,他看都不看一眼,摇头示意易洵不用管,领着他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等他拿着资料走出来,看到客厅外的两个人正一起跪着擦拭地板。 “你看看是不是这些?” 林聿的资料整理得很整齐,用便签纸标注分隔起来。实在没什么问题,易洵道别离开。 在玄关处,他闻到空气里传出的新的黄油的香气,那是煎吐司的味道。林棉得意地朝林槿比划了个手势,林槿不理她:“我要告诉爸妈你打人。” “你只会出卖我。”林棉再次气冲冲走进厨房告状,说着说着声音就大起来:“我还以为你对我最好!” “我不会帮你。” 咚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人身上。 “杀人啊?” 关门的时间易洵听见林聿咒骂了一句。 那样的吵闹,其实很好。林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个家伙。 易洵一边想着,一边走进了自己家所在的单元楼。严格说来,这里并不算是家,只是为了方便他上下学而买的房子。 他打开门,闻见了隐隐约约的消毒水的味道。玄关处没有母亲的鞋子,她已经做完消杀离开。她固执地认为,医院里的病毒总是会被人带回家,那是不好的。 今晚外婆又从鬼门关被抢救了回来。她因为喉癌,早已切除了整条声带,如今病灶已经转移到淋巴,母亲却仍旧不肯放手。 他们的家庭不是没有条件维持这样长时间的治疗,只是这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很早之前,外婆就只能依靠电子喉发出类似语言的东西,嗡嗡作响的机器贴到颈部,她嘴努力地做出口型,但他还是无法适应,要知道她年轻时唱的山歌在十里八乡远近闻名。 当外婆一次次陷入昏迷,她作为人的感受早就已被剥夺,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身躯,易洵不觉得那是真正的外婆,她的灵魂不在这里。 他的母亲不这样认为。她很固执。就像她在婚姻里表现得那样。 易洵有非常体面的家,母亲教书育人,父亲一方为官。很长一段时间,他理解的得体就是不说话,至少在家里不要。说话耗费情感,而情绪是弱点的出口。只有沉默伟大,平衡着家中每个人的尊严。 小时候还有外婆用带着乡音的方言在叨扰,再后来那也消失了。所以习惯性地,他会在外面多讲些,符合他们对他的期待。 沉默的天之骄子,不是得体。 易洵在黑暗中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他又想起了林棉。当她说话时,并不只是嘴在动,她的五官都会适宜地配和起来,所有的要素聚合在一起恰如其分。像是人们想起春天时,就会想到构成春天的自然是那些,温情的绿意和潮湿的霪雨。 母亲的眼睛往往是愤怒的,蠕动的嘴却是温柔的。父亲的语调从来是公正克制的,但脸部的肌肉始终紧绷着。 而她是统一的。甚至于她身体、姿势都有那个家的味道。那个有着整面壁橱的家。 易洵分不清地是,是他喜欢的部分融合成为她,还是她带来他对渴望的觉醒? 糊里糊涂,不求甚解。于是只好,在这样刺鼻的空气中,在无言中,他一遍一遍温习这种想念。 0034 王婉从厨房的小窗口往下看时,正好看到不远处的林棉从车库里走上来,林聿跟在后边,手里拎着她的粉色零食袋,上面画着个兔子,长长的耳朵,咧着嘴傻笑。 嫌后面的人走得太慢,林棉急吼吼地朝后边喊了一声,见林聿还是慢吞吞地走,她等不急撒腿跑了起来。 王婉摇摇头。 这两年,林毅之从原来的企业里出来单干,比以前更忙。小公司人手紧张,王婉在杂志社完成本职工作之余,还得抽出半数精力帮他处理财务。他们对孩子的关注比过去少了许多。但自从暑假的意外发生后,王婉一直心有余悸。 今天她抽空准备了宵夜。红色珐琅锅里,胡萝卜牛肉汤上面的浮油早已撇净,撒上几片蔬菜叶,搭配上旁边蒸好的水煮蛋。蛋白质充足,不易长胖。她精心算好孩子到家的时间,提前十分钟开火加热,汤面刚好腾起热气。 林棉一进门便甩下书包,连手也顾不得洗,径直冲进盥洗室。不知道碰倒什么,瓶子器具叮叮咣咣一阵响。王婉在门上敲敲:“棉棉,你找什么呢?” 林聿帮忙盛汤出来,替妹妹解围:“她有点不舒服,刚才就说肚子疼。” 王婉心下了然,没再追问。 “她做事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嘴上这样念着,但没有火气,王婉转身去找热水袋和止痛药。 等林棉洗漱完出来,头发还在滴水。王婉叫住她,用吸水毛巾给她擦了又擦:“老是这样,迟早会得偏头痛。还不愿意用吹风机。” “用吹风机,头发很容易毛躁,自然风吹干是最好的。”林棉小声嘟囔。 “你理由倒多。”王婉没再说什么,知道这是女儿爱美的小执念,便也由着她。等头发擦得差不多,她取来一瓶护发油,在掌心抹开,细致地涂到女儿发梢上。 “我不吃牛肉汤,都刷过牙了。”林棉整理完头发,就急着回房间。 本来想叫住她,话到嘴边咽了回去,王婉轻叹口气,转头对林聿说:“她这次月考的成绩我看了,照她平时的底子,不该这样……她就是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 她语气里没有苛责,只是一点藏不住的担心。林聿想宽慰母亲几句,王婉已经看出来他的心意。她脸上浮现出带点歉意的柔和的笑:“你啊,总不需要我操心。” 对于这个孩子,王婉是有数的。他跟林棉、林槿都不一样。她更倾向于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与他相处。今天早些时候她拿到了林毅之的体检报告,没有大碍,只是有几个身体指标不太好,一看就是长期喝酒应酬的后果。这样的事,她是不会分享给林棉的,她容易往心里去,沉不住气,说了只会让她更乱。也许还可以和林聿说说。 林聿看出妈妈的神色有些疲惫,有些不安,可最终只是说:“我会盯着她学习的。” 王婉点点头,她知道他说得出,也做得到。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心疼。她对这个孩子总抱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歉意,要不是当年早早把他送去了爷爷那边,他也不会这么小就学会看人脸色说话,总是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比同龄人更早懂得什么叫分寸。 这不免让王婉有些酸楚的惆怅,她思索再三,补充说:“有一天,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要多照顾弟弟妹妹。” 这短短的话落在这样的时空里有些突兀,一切响动偃旗息鼓,连勺子都不再好去碰碗壁。 “妈妈,你在说什么啊?”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林棉正走出房间。她对妈妈刚才说的话难以置信。 “没什么。还不是你让我太操心了。”王婉换了轻松的语气,佯装埋怨。 “那你也不能说这种话。”林棉反倒是真生气。她不懂大人为什么经常会说这样毫无缘由地说些不吉利的话,好像明天天就要塌掉了一样,然而天根本不会塌! “快呸呸呸掉!” 林棉表情严肃,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看她那样着急,王婉只好照她的话去做。 “以后不许这么说。”她没有因此完全放下心来,追着说。 “什么话?”恰好林槿推门进来,正在挂钥匙。 “妈妈居然说.....”林棉急不可耐地回答。 “你喝牛肉汤吗?我帮你盛。”林聿开口,声音不重,刚好打断了林棉的话。她表情愤愤,林聿早端碗去了厨房。 林聿去林棉房间问她要成绩单的时候,她正把头拱进书包,翻找着什么,像一只长颈的白鹅。 他用指节叩两下门,没等回应,就把那袋粉色的零食扔到她床上。袋子砸在床褥上发出一声闷响。 林棉听见动静,把头从书包里探出来,可能由于重回空气,呼吸有点快,额前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在这里。”他提醒她。 之前林棉慌里慌张上楼,差点遗漏零食袋。 她讪讪一笑,起身去掏袋子,里面印着樱花图案的纸袋包装完好。 “两块蛋糕让你高兴成这样。”他扫了眼,揶揄地说。初中女生对这种互送小礼物的把戏乐此不疲。 “才不是,”林棉拆开包装,“我以后要还礼的,可不想欠人情。” 纸袋里的卡片滑下来,浪花家的印花卡,京都限定,还手绘着小店标志。林聿捡起来递还给林棉。 “你这个朋友倒很用心……” “不是朋友,是易老师啦,他总是很客气。”林棉整理着拆开包装袋,没有抬头。 头顶传来一声笑,语气里有明显的意味:“林棉,你有时候是傻得可爱。” 用的是可爱两个字,但听起来完全不是好话。她抬起头要反驳他。 “成绩单给我。” 他总是这样,说着平平无奇的话,精准地掐断她的气口,把对话拽回他能掌控的轨道。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用你管。”她快速地收好礼物,下达逐客令,“我要睡觉了,请你出去。” 林聿才没有心情安抚她的小姐脾气,转身就走。 林聿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没多久,房门被敲响。没等他回复,外边的人直接推开。在这个家里,这样没礼貌的人不会有第二个。 “初二的数学笔记借我。”林棉站在门口,右手伸出,原来是来要东西的。 “你让我不用管你。”他转过身,推下鼻梁上的眼镜。 “是我同学,她数学没考好,想借你的笔记看看。” “不借。”林聿果断拒绝。 她声音拔高了一点:“我都答应人家了。” “那也是你的事。我并没有答应过。” 林棉不甘心:“我不知道你这样小气。” “你现在知道了。”林聿直接打开笔记本电脑,敲击起来,蓝色的屏幕反光映在他眼镜片上。 她站在原地不动,还想争取些什么,于是她说了出来:“你这样,没人会喜欢你的。” “不胜荣幸。”林聿头也不回地说。 这句话现在已经对他毫无杀伤力,他要这么多人喜欢做什么。难道人人都要学易洵那样做花孔雀吗?无聊。 林棉气得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为了和同学的约定,她是绝对不会来主动找他的,她明明已经主动退让了。男的年纪一大就会变得蛮不讲理、倚老卖老,活像个老糊涂。讨厌男的。 “砰”地一声门被关上,外边她的拖鞋踩在地板上咚咚的,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没控制好力气。 林棉回到房间,扑倒在床上。被子的表面发凉,蹭着额头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点想哭,又觉得哭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月经期间的激素分泌本身就让她心情郁郁。现在增添了新的伤心。他对她说的话,明明夹杂着嫌弃。好像世界上所有事,他早就想明白了。他可以那样干脆地拒绝她,但是她总有那么多替别人的借口。 梁韵洁今天问她长大想做什么,她也回答不上来,难怪妈妈要那样担心她。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清楚地规划好一切。这样一想,她也有点讨厌自己了。 林聿坐在书桌前,手还搭在键盘上,光标闪烁,一个字也没再打出来。 自己的不痛快,不该算在她头上。因为一份毫无重量的礼物就生出嫉妒的情绪,真是脆弱。他自嘲地想。 笔筒里有只她的笔,原先是她的,因为好写,他就拿过来用。她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也再没要回来。他们之间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模糊着过去了。 不需要讲人情的,是种理所当然的关系。 只是她说“易老师”三个字语调实在太轻快,钢琴上一键一键敲出来得一样。 这些笔记,他不愿意分享出去。今年的暑假比以往的都要长。不是时间慢,而是那些喧嚣一直在。那么大的一间房,她们的笑声闹一整晚,他坐着,从中分辨出她的。 笔记里全是他写的数字和符号,干净、缜密,没有一句废话。他翻开它们时,纸张簌簌地响,像是有什么细微的光漏下来。那些如蛛丝般缠绕的笔记,干净缜密,像心绪被悄无声息缝了进去,还带着一点微微刺痛的快乐。 凭什么谁都能翻、谁都能看。他不允许那种事发生。 房间的门被推开来,林棉立马把枕头扔出去:“说了不要你管。” 林槿一边挡,一边皱眉:“我怎么惹你了?” “你说话就惹我。”她抱着被子坐起来,死撑着没低头。他站在门口玩味地看了她两秒,走进来,在她床边坐下。 “你要的笔记。” 林棉瞥了一眼,语气比眼神还冲:“谁要这些。” “不是你要的吗?”他把本子拍在她腿上,“我辛辛苦苦记的。” “你的?”听到林槿这么说,林棉的语气缓和了些。 “是啊,”他靠着床边,随口说,“哥说你要的。” 林棉没说话,翻翻那本笔记。林槿的数学一样好,她当然知道。这是林聿给出的折中之法,一份不出自他手、但依然可以帮她解决问题的笔记。 她明白这已经是他给出的妥协。 0035 半夜,林棉从盥洗室出来,走廊没开灯,只靠着夜灯发着昏黄的光。 她没着急回房,转了个弯,表演得如同临时起意般那样绕进厨房。冰箱门被拉开时,一阵冷气扑在脸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她安静等待里面的健康食品自己跳出来替她做决定。可惜最后神迹没有出现,林棉只好勉为其难从冷冻层里拿出一盒抹茶红豆雪糕,来到餐桌边,用手指背扣扣盖子打开。 雪糕有点硬,她用勺子挖一块出来放进嘴里,冻得牙根微微发麻,很是爽快。再继续用勺子戳戳化掉的部分,想象是在戳烂林聿的脑子。 人真是不能胡思乱想。下一秒,林聿就像应念似的,从黑暗中走了进来。他对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到她毫不惊讶,甚至像是根本没看到她,只径自走到饮水器前,接水喝。 对于有人闯进自己黑暗的小世界,林棉是不太在意的。她大度地朝他招手,邀请共享这杯雪糕。 “我不吃,我刷过牙了。”他坐在她对面,背靠着椅子。 “很好吃的。” “我不喜欢甜的。” 林棉耸耸肩,为此略感惋惜,一个不懂冰淇淋美妙性的男性,很难想象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舔舔勺子,说:“一个人太克制自己的欲望和想法,很容易变态起来。” “谁说的?” “书上写的。” “那你要小心了。” 过了几秒,他才回应,没有被激怒,甚至是有点愉快的。 林棉非常享受此刻,远处黑暗中的橘色夜灯一亮一暗,地板的凉意从脚心渗过来,甜食在舌尖融化开,红豆和抹茶的余味是一层温柔的泡沫,把一切都包起来,让她可以原谅世界。 于是她笑起来,欢快地回复:“亲爱的哥哥呀,就算你是变态,我也会爱你的。” 这次,对面的人很久没说话,久到林棉以为他正在酝酿某种怒火。她不以为意地重新挖了一勺冰淇淋,红豆在上面颤颤巍巍。 下一刻,林棉的手腕被握住了,力道不重,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确定性。 探身过来的人含住了她的勺子。勺柄略微晃了下,林棉闻到他嘴唇上很薄一层的薄荷味道,像落在鼻尖的蝴蝶翅膀刮起风。牙齿碰到金属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音,带着点沙沙的质感。原来奶油化开,是这种声音。 林棉没有动。 很快,林聿坐了回去。 她并不知道他正紧紧盯着她,看她缓慢地、很小幅度地收回手,指尖在桌面上一滑。 “你吃吧。”林聿说,恢复了日常的语气,“反正也没多少了。” 林棉从那种异样的感觉中回过神:“本来就是我的。”话出口,她自己也感觉到那种理直气壮里有有明显的虚张声势。 林聿没有回嘴。对话被他让了过去。石子落进水里,他不打算打捞。 林棉低头,重新开始挖雪糕。她动作不快,只是单纯地想证明她确实还在吃。 “你不回房睡?”她问。 “还不困。” “你坐这干嘛?” “坐着。” 林棉合上雪糕盒的盖子,拿起勺子,起身走到水槽前冲洗。水哗哗的响,她背对他说话的声音显得有点失真的模糊:“我回去睡觉了。” 林聿没有立刻答话。几秒后,他应允般地说:“嗯。”她没再回头,把勺子插进沥水篮里,从他身后走过。走到房门口,林棉停顿住,下一秒加速走进去。 橘色夜灯继续一亮一灭,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又亮起,突兀闪亮地爆了一下。 林聿还坐在原地,没有动。 第二天中午,梁韵洁来找林棉。 “你听起来有点感冒。” “是吗?”林棉随口应着,从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她。她没说明那其实是林槿的,反正也差不多,不影响用。 梁韵洁接过笔记本,封面上没有写名字班级。她翻了几页,说:“好像没写完。” 林棉的头还有点疼,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常些:“你先看这些,后面我再带给你。” “你要好好休息。” 梁韵洁客套地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毕竟她已经拿到自己要的东西了。她把笔记本打开,掀起薄薄的一页。原来林聿的字是这样的,笔锋还未完全定型,字形端正,却藏着一点不自知的稚气。她盯着那些字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拆解某种不经意泄露的内部结构。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触碰他的某个部分:不带防备的、未经修饰的、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部分。 那种错觉地掠过她的意识,让她短暂地出神。 她缓缓坐直身体,回头看坐在后面的林棉。她还是懒洋洋地趴着,用手拨弄自己的一缕头发末梢。她简直要冷笑出声,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哥哥。 一连几天,林棉都是和林槿一起回家。林聿总是有额外的安排,要到很晚才回来。 有一次,他们在街角买关东煮时遇到了易洵。他说高一数学竞赛的培训已经开始,“接下来他可有得忙了。”说完,他还陪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 “你没参加吗?”林棉问。 易洵摇摇头:“怎么说呢,我吃不了那样的苦。” 那天夜里,林棉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有人开门回来。像是妈妈起身去迎接,接着传来椅子拖动的声响。 她从床上撑起身,凑到门边,从门缝望出去,只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背影。 心情有些怪异,说不清是困意未散,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出去,只是重新躺回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 学校是周六中午放假,礼拜天下午返校。因为竞赛的安排,林聿一直到周日才得空歇半天。 林棉醒来时,厨房已经传来牛奶和玉米煮沸的香气。妈妈正举着锅铲,凝神看平底锅里的鸡蛋。她总是一次打两个蛋,在锅沿轻轻一磕,蛋黄在锅中自然融合成一团。煎出来的蛋格外圆,边缘带一圈浅浅的焦,蛋心还在晃动,好像剩一半的话没说,只好软软地扑在原地。 “吃鸡蛋吗?”妈妈问。 “不吃鸡蛋,”林棉摇摇头,“爸爸呢?” “他出差了,你不记得了?”妈妈握着锅柄,手腕一斜,蛋听话地铺上盘子。 林棉点点头,“哥哥呢?” “睡觉呢。”妈妈没有像林棉期待的那样多讲几句,她不明白这个时候母亲的话竟吝啬起来。 她拿起一根玉米,在餐桌边坐下,等它变凉。 身后传来响动,有人靠近她,试图挤进这小小的厨房。指尖摸了下她靠着的椅背,很短的时间。 “吃鸡蛋吗?” “好。”林聿点点头。 他们又面对面坐着了。没过多久,别的东西加入进来,占据了他们之间的空隙。果酱瓶子被依次摆上桌,有几颗圣女果从果盘里滚出来,带着骄傲的光泽,停在林棉的碗边。林槿在椅子上坐不住,起身又落座,林棉第一次觉得他像只爱打转的猫。 “你为什么不吃鸡蛋?”林槿心有灵犀地感受到她目光里的小小鄙夷。 “不喜欢,不喜欢就不吃。” “林棉,你把最后一个蛋吃了。我们不要剩菜好吗?”妈妈把蓝色小碟子端给他。 因为有些凉,不免有油渗透出来,沾在碟子底部。林棉把碟子推远了些,这样那就不再是属于她的食物,也不再需要她负责。 林聿站起来,他结束了进餐,把碗筷拿到水池边。 鸡蛋继续无辜地躺着,蜷缩的边缘令它看起来带着某种未遂的企图,徒留一副不甚美观的模样。 “林棉,趁林聿有空,你把作业给他检查下呢?” 天呐,妈妈的话又变得富余得可怕。 “我不要他辅导,我说了,”林棉表现出据理力争的姿态,“我自己能学好。” 她刻意地把声音放大,好让这个房间里的人都能听到。妈妈皱眉,想到林聿连续一周的辛苦,她还是做出了退让:“这可是你说的。” 林棉松口气,身后却传来一句不紧不慢的声音:“记得把作业给我检查。” 她转过头,不知道林聿什么时候折而复返。他站在厨房门口,似乎从头到尾都在场,只是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开口。 林棉感觉自己被戏耍了,她辛苦铺设的布景和台词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选择了何时出场。恶劣的人。 0036 林棉一直很讨厌林聿给她检查作业。他看卷子的神情,就像在审视她平平无奇的大脑。尤其是语文作业,文字是多么私密的事情,那些词句,是她一笔一划慢慢凑出来的、带着一点她自己隐秘的小心思。而聪明的人看得懂字面之外的东西。 “我只是不想你那么辛苦。”林棉插嘴。 语气那样贴近,连眼神都配合得刚刚好,像是说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林聿不会信她,她的话讲话真真假假。 “这个根本没写完,你别看了。”她试图抽出卷子。 他用手掌心推开她的脸,粗鲁中带着熟稔的克制。林聿习惯了她这种无效的挣扎,懒得讲理,只想把她按回原位。 “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写?” “例题就是这样的。”林棉把课本翻开。 她观察他脸上微妙的表情起伏,一下子有些泄气:“我笨,好吧。” “你不是笨,前面步骤都是对的,写到这里开始跳步骤。” 林棉识趣地拿过卷子,开始改。改到一半,她用穿着地板袜的脚往他腿上踹一下:“不会做。” “你读题目了吗?上来就是不会做。” 她再踹一下:“看不懂在说什么。” “你想啊。” “不记得了。”林棉去找另外一只笔,嫌手里的出墨不流畅。 “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什么?” 他们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 “一个小时,就改了这道题,”林聿把眼镜摘下来,“很好。” “了不起吧?”林棉收起卷子,像是为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宣布不做了。林聿才不会放过她,拉下她的辫子说:“你看我做。” 林棉只好撑着下巴看他书写,始终心不在焉的:“你这里怎么长了一颗痣。”她指指林聿脖子后面,靠近发根的地方,“以前是没有的。” 他用手挡开她伸出来食指,警告她:“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记得你上半身也有。”她自说自话,手在他的衣摆那里戳了戳。 “别碰。”他稍微避开她些,继续在纸上写了几行。然后放下笔,往后靠了点,自己解开下摆的扣子,裸露出右腹那里一颗浅色的小痣。林棉低头看一眼。 “我没记错,我也有新长的痣,不过在不能看的地方。” 她坦诚地说出这些,毫无意识的。他甚至期望在她眼睛里看到一些欺骗的痕迹,一些足以制止他的羞涩和挑衅。 “不能看吗?”他在放任自己提问。 “谁都不能看。”林棉用力点点头,“我怎么记得还有。”她的手没有停下来,顺着他刚刚露出的那一道空白,悄悄探过去了些。动作完全算不上冒犯,就像小孩子下意识地在他的口袋翻找糖果。一种本该已经消失的亲昵方式。但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了。他甚至完全不具备阻止的力气。 请不要开始想象那些“谁都不能看”的地方。别顺着那一点空隙靠近我。林棉,停下来,或者让我停下来。 王婉的头从门缝里探了进来:“累了吗?” 林棉抬头,随口问:“妈妈,我发现我和哥哥身上最近都长了新的痣,这不会是什么病吧?” “什么样的?” “很小的,芝麻一样的那种。” 门口静了两秒,接着传来她妈妈笑着的声音:“那大概是遗传你爸的,他身上也有这种小痣。” 林聿低着头,迅速地扣上了扣子:“我想回学校了。” “明明还很早,”林棉挽留他,“我和林槿要去三和酥买蝴蝶酥,你去吗?” 他把眼镜重新戴上,点点头答应。 他们三个骑自行车出门,林棉坐在林聿的车座上。 这条路上两边伫立着着大片的梧桐,据说是民国时期就栽种在此的。本来他们不用走这条路线,只是特意绕远路来这边的,因为是林棉喜欢的。 自行车骑得很慢,车链发出咔咔的声音,轮胎踩过一些掉落后枯萎的梧桐叶。梧桐树的枝干粗壮,隐天蔽日的叶子拱起一个天然的长廊,绿色的缝隙里投下一些光芒,照在他们身上,林棉的脚时不时点一下地面,看柏油路上构成的斑斓的图案。他们会路过一些民国时期的府邸、现在的政府机构,还有新开的咖啡馆及画廊,林棉口中报着它们的名字。一些名字奇奇怪怪的,她胡乱揣测取名字人的想法,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林聿右拐进入一片维护整修过的街道,这区是以前的英法俄租界,立着当时银行家、外交官、大商户、政客名流的官邸住宅。一座座小别墅设计得相当精美别致,富有异国情调,圆顶尖顶,走廊花园喷泉小阳台,虽然都旧了,却依旧能使人想到当时生活在此的情形,随处有飘动的纱裙和挺立的洋装,人声和酒杯相碰的声音依稀可闻。 林棉最喜欢的是一座颇具田园风情的房子,很温馨,小立窗,有阁楼,开着乳白色的格子窗户,外面是类似红丝绒蛋糕颜色光泽的外墙,在一众气派中显得有点突兀。 “肯定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外交官和她的妻子还有两个女儿住在这里,他们养了一条金毛和一只雪纳犬,两只胖猫。外交官很爱他的妻子和这个小家庭,所以特意把这个房子建得温馨浪漫,这样他们能在一众喧哗中过上相对平静的生活。他们会在周末榨柠檬汁、烤德式香肠。美丽的妻子躺在草坪上,把头靠在丈夫怀里,外交官用温柔的语调给妻子读叶塞宁的诗。”有次他们站在马路对面观赏这座房子林棉说。 “你看一座空房子能想这么多。”林聿问她。 “哥,你把这座房子买下来送我吧。”林棉提出一些无理要求。 “这是文物。” “你怎么这样死心眼。” “好,我会买给你。” “好的。”林棉心满意足,她感觉自己已经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了。 这个点快闭馆了。所以显得周遭特别寂静。小房子安静地坐落在一圈黑色篱笆里,与隔壁高大的现代式建筑格格不入。于是,它成了漂流在浮华里的一个小岛,晃晃悠悠,静谧也被容易被人忽略。可是林棉喜欢它,并固执地认为其他人不懂它。红丝绒房子肯定愿意藏进她的口袋被她带走。 林棉每次来这里都感觉到一种想要的平静,居所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代表着一个人的向往。虽然她没有住在这里,但已经幸运地过上了差不多的生活,林棉有爱她的家人和朋友,虽然因为妈妈对动物毛过敏不能养宠物,但已经很好了,她决定一直一直拥有这样的幸福。 林棉一下子被满足感占据了全身,她由衷感激上天的眷顾。 “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但我以后一定要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想了想,补了一句:“我要生两个孩子。” “女孩吗?” “不知道,只要是我的孩子就都很好。” 很简单的愿望,周围的多数人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骑电动车和走路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还有一些贩卖小食和应季水果的摊贩在路边等待生意,支着一个筐子,莲蓬探出头,还有嫩绿色的莲子。玻璃小车子上贴着红色的字,老人搀孩子,丈夫牵妻子,青花椒的辛辣和糖水的香甜混合在一起。 这是那么庸常的一个下午,庸常到没人会觉得奢望这个词与它相关。 没有铺垫,没有前因,截断式地,他已经走不进她要的那种生活了。他甚至无法痛恨这种身份,因为是这种身份带来了这种结果。 “你怎么了?我很重吗?”林棉掐掐他。 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都像掩饰。林槿的车铃提醒他们,前面就是目的地。 三和酥的铺子嵌在一座爬山虎堆砌起的角落里,玻璃柜台里码着整齐的中西式糕点,橙色的暖光灯打在上面,后面的烤炉那里传来甜腻腻的香气。老板娘系着白色围裙,用小铲子将脆酥的饼干甜点装入纸袋子,称重量,立着的纸袋子印出黄油的痕迹。 “多少钱?”林聿放缓车速,稳稳停住,用一只脚撑住,问她要多少钱。 “20块钱的吧。” 林聿给了她一张五十元的纸币。 她跳下车,和林槿一起去。他们的肩挨着,像琉璃瓦迭在另一块琉璃瓦上。现在这是十分值得嫉妒一下的,毕竟原本他也能这样轻松地站在她旁边。 “你要这个吗?”林棉在不远处指着新出炉的糕点问他,用口型说可以用自己省下的钱。 林聿点头。原来他已经不舍得现在的他,不舍得这种能爱她的心情。 0037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棉都无法像以前那样见到林聿。竞赛集训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课余时间,因为省级赛事在春天就要开始。 她按照约定,每隔一个月把林槿的笔记本交给梁韵洁。交还回来的笔记本被保存得很好,翻阅过的痕迹极轻,像是使用者特意压抑了翻页的力道。值得高兴的是,梁韵洁的数学成绩确实提高了不少。期末考试的时候,比林棉还高上几分。 除夕那天,林家按照惯例要拍新年合影。 林聿穿了一件苹果绿色的马海毛毛衣。林槿的是天蓝色的,林棉那件则是樱桃红的。 可林棉非要换一件薄的灰色镂空针织衫,里面配一件奶白色吊带,这样好展示出她肩两侧的锁骨以及新买的锁骨链。妈妈不同意,这叁件新毛衣是舅母买了毛线亲手织给他们的。等拍完,照片洗出来自然要给她看。 “红配绿,赛狗屁。”林棉小声嘀咕。 林聿才不管她说什么,用力把她拉到胸前位置,正好够笼罩住她,接着在她脑袋上用手指竖起两个兔耳朵。 “很好,就是这样。”林毅之在一旁鼓励,“多摆几个造型。” 拍完几张,林棉翻看相机里的照片,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边翻边嘀咕:“真丑呀,真丑。” 林毅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怎么能这么说爸爸的摄影技术呢?” 林棉撇嘴,心想,明年这个时候,她才不要再拍这种滑稽的全家福。她无所事事,翻翻厨房里买的菜:“怎么没有荔枝肉呢?” “今天菜市场多拥挤,人挤人,看到什么就买了。”妈妈回头说,“但买了你爱吃的辣鸭煲,多拿了袋猪蹄。” 话是这么说,林棉对这个春节还是兴趣乏乏,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很难从辞旧迎新中获得快乐。 “往好处讲,有红包拿。你准备买些什么?”林槿问她,手臂拱拱她。 “我要把所有的钱存起来。今年我什么零花钱也没剩下。我都快十五岁了!”她有点不满地说。 林毅之嫌弃他们吵闹,还帮不上忙,就赶他们去市场买春联。 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他们叁个一上去就被冲散开来。林聿坐公交车后部,比前面的人高一些的位置。玻璃窗映出车内的景象,坐在前面的林棉正在把头发抓到脑后,黑色发圈绕几下,脖颈上那条类似蓝色骨头形状的项链露出来。那是他送给她的。 有好几条可选,她挑了这条,说“像狗骨头”,又说“很可爱”。 春节的街道比平常干净,许多店都已歇业。商铺门口的红灯笼也擦得锃亮,一排排高高低低地挂着,呈现出一种温吞可亲的气氛,很难不让人身心愉悦。 市场上,林棉和林槿为选哪副对联争执了几句。林聿站在摊位边听着,没插嘴,等争得差不多了,伸手指了其中一副,说:“就这副吧。” 林棉不高兴,明明是她的眼光更好。买完对联,他们去兴隆记买炒花生和瓜子。排队时,林棉发现前面站着的是章慧泽,好久不见。她去年也顺利去了省中。林棉主动和她打招呼,章慧泽转过身来,脖子上围着深红色毛呢围巾,颜色浓郁,衬得瞳孔亮亮的。 “新年好,林棉!”她亲热地叫她的名字,“哎呀,没带红包。” 林棉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你还记得我呢。” “当然,你很难让人忘记。”她眨眨眼睛,似乎话里有话。没有解释,章慧泽岔开话题:“年轻真好,一点不怕冻。我年前重感冒,现在还有点咳嗽。” 这样的天气,林棉只穿了薄薄的灰色丝袜,配棕色的筒靴。她老是觉得厚的打底袜有点土气。这原本是很成熟的打扮,但和章慧泽一比,反而有些装大人的意思,明明她穿得那样简单。 章慧泽没跟林聿打招呼,像是太熟不需要,又像是有意避开。她从新买的纸袋里抓了一把烤板栗递给林棉,塞进她的大衣口袋里,说:“我妈还在那边等我,下次见。” 等她走远后,林棉问林聿:“你和她很熟悉吗?” 他把自己的围巾拉珑下,遮住脖子,也遮住嘴角:“什么程度算熟?” “比如你知道她为什么说我难让人忘记。” 林聿这才偏头看她一眼:“因为你是我妹妹,这个解释可以吗?” “真自恋。”林棉说。 这时他们等的那炉炒花生刚好出锅,伙计从铁锅里铲出一勺,冒着热气倒进纸袋里,劈里啪啦的声音一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他们拎着新买的花生瓜子去离这里不远的舅舅家。还没进门,在楼道里就听到王子瑜放声哭泣的声音。 还没上小学的她在除夕这天,被要求完成一页口算才能出去玩。书桌上的口算作业本被橡皮擦得破破烂烂,一只秃头铅笔写了改,还没扶手椅高的小孩踮着脚,哭得期期艾艾的。 林棉他们的到来简直是福星降临。 “别写了,”林棉拿出纸巾替她擦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炒栗子送她,“等你长大一点,自然而然就会了。” “真的吗?” “真的。你看,有哪个大人不会算数的?” 王子瑜视线朝林棉背后的林聿和林槿看看,放下心来。 舅母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眼看见林棉下半身穿得单薄:“我要跟你妈妈说,不能老惯着你。” “我贴了暖宝宝呢。”林棉一边回答,一边自顾自去倒水,“舅舅呢?” “除夕也得慰问贫困户,中午吃饭就回来了。” 他们把刚买的炒货放到桌上,舅舅不在,林槿和林聿便挽起袖子,去帮着贴春联。 舅母蹲下来替王子瑜收拾好作业本,又拍了拍她的衣服。 林棉弯下腰,语气温柔:“姐姐带你去买烟花,好不好?” 王子瑜点点头,眼睛里挂着泪,嘴已经笑了。 他们仨领着王子瑜去买晚上要放的烟花。路上先是林聿抱着她,走了一段后换成林槿。 “你可真沉啊。”林槿一边换手,一边调侃她。 “不能说女孩子胖哦。”王子瑜立刻反驳,小大人的模样。不写作业的时候,她的脑子又灵光了。 走到后面实在抱不动了,就只好牵着走。王子瑜坚持拉林棉的手,说她的手软软的,还有香味,就是有点凉。于是另一只手又去牵林聿的,他的手暖和。 王子瑜站在他们中间,把两人的手臂当作秋千,一边蹲下,一边笑着让他们用力把她拉起来。 “不行,我手臂会疼。”玩了几轮后,林棉说。 见状,林聿便弯下身,把王子瑜扛到肩上,让她能伸手够到树上悬挂的彩色装饰。 王子瑜扯下几根飘带放在手里折迭,就这样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她把飘带折迭成蝴蝶结,放在林聿头上,摆弄几下后问:“哥哥,你有女朋友吗?” 林棉正挽着林槿走在前面,这个问题顺着路边的音乐一起刮到她耳朵里。 “这不是小孩子该打听的事。”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路过奶茶店,林棉要去排队,让他们在路口马路等她。等她拎着袋子出来,刚踏上斑马线,就被人猛地一拽。 林聿的手从侧面伸过来,紧紧掐住她的胳膊。 “你怎么不看红灯?”他严厉地问她。 “你弄疼我了。” 可他没松手,只是将她牢牢拉到自己身边,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把她带着穿过马路。 “你对小孩倒是很有耐心,”她讽刺地说,“对我就这么差。” “因为没人忍受得了你。” “可你就忍受得了我。”她盯着他,声音带着某种不肯让步的倔强。 她这语气让他短暂地沉默了下去,像在衡量自己说话的重量,然后说:“因为忍受你是我的义务。” 紧接着,他松开她的手臂,“不然,我才懒得管你。” 林棉哼一声。那确实是个挺好的托词,好像她一无是处,只因为这个身份,才值得他费心。 根本不是,她没有比谁差。林棉侧脸望向右边商店的落地玻璃,倒影中那双腿修长又漂亮。每次穿上靴子,就连镜子都会忍不住偏爱地多看她一眼。 林聿把王子瑜放下来,换林槿牵着。 “她是你女朋友吗?”林棉问 “你说谁?” “章慧泽。” 他似乎一下子失去耐心,大步往前走:“你管得倒多。” “我不是要管你,或者干涉你,只是觉得你以后要是有了女朋友,要告诉我一声。”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林棉追上他,气喘吁吁,话说得很快,字咬着字。好像这两句话要是不赶忙讲完,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林聿站定。两人在嘈杂的街口站着。 她第一次发现,用这样的角度仰望对方,很容易撞见他身上那些常被忽略的细节,脖子被毛衣温柔地勒住,下颌角却像某种冷静自持的黑色屋檐,边缘干净,轮廓利落。 沉默被拉得很长。那种沉默像是有体积的东西,被时间一点点压实。他只是看着她,不带情绪,也不回避。他直接的目光让林棉误以为,自己因为气喘吁吁而微红的脸显得笨拙和急切,落在他眼里是不雅的姿态。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慢啊?”林槿牵着王子瑜走在前头,不耐烦地回头喊了一句,“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