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夫妻重生后》 第1节 《侯门夫妻重生后》作者:起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 第1章 萧瑟穷秋,日犹长,外层两道凌花风门大敞,残霞金光蔓延至阶前,似轻烟的光芒里映照出一层薄薄绿荫苍苔来。 已记不清这院子有多久没来人了。 白明霁面朝庭院,盘腿坐于蒲团上,微抬手,三经绞罗绣花鸟的大袖垂至膝上,手中茶盏倾斜,水渍缓缓浸入金兽炉脊上的细密小孔,眼前笔直的一道袅袅青烟,很快没了踪影。 “我与晏侯爷说,归根结根我不过是外姓人,不该同晏家一道陪葬。” “他答应了,给了放妻书。” “姨母,我可以回家了。” 即便孟挽嫁入白家,成为父亲的继室已有半年,白明霁还是习惯叫她姨母。 她只有一个母亲。 便是她的生母,孟锦。 孟挽似乎从不介意,笑着道:“恭喜阿潋。” 丫鬟素商已收拾好东西,在车上等,孟挽没着急带她走,新泡了一盏茶,轻推给她,“晏家最后的一盏茶,尝尝吧。” 白明霁不擅于悲秋伤怀。 嫁入晏家一年,她从未与夫君晏长陵相处一日,对晏家并无感情,如今要走,没什么可留恋。 不仅是晏家,她对任何人或事皆是如此。 从不谈感情。 是以,每到抉择之时,她总能冷静地找到那条于自己而言,最为有利的道路。 这样的性子,彷佛天生。 三岁那年,父亲接回了他的青梅竹马,两年后,诞下了庶妹,她和母亲的处境逐渐艰难。 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丈夫,母亲觉得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她认为并非如此。 这世间能永恒的东西,唯有利益。 她是白家名正言顺的嫡长女,母亲乃前太傅嫡出长女,父亲明媒正娶的夫人,凭什么要被旁人争了光芒? 为了替白家争光,她使出了浑身解数。 七岁时便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十四岁时,一副丹青被刑部看中,雇她为官府画师。 十五岁及笄礼上,她又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和一身好皮囊,从此名声大噪,博得了白太后的赞美和喜欢。 十七岁嫁给了赫赫有名的永宁侯府世子,晏长陵。 她承担起了白家长女该有的模范榜样,成为了白家后辈中最为出彩的那一个。 她的努力,也如愿替她带来了收获。 姨娘离开白家那日,父亲曾在她屋里沉默地坐了一柱香,问她:“真不能容她?” 她答:“不能。” 她喜欢自己掌握命运。 瞧不起瞻前顾后的白云文,讨厌游手好闲的白星南。 看不惯白楚的软弱无能。 对一头栽进感情里的白明槿更是恨铁不成钢。 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那一个,直到某一日她回过头时,身后已寻不出一个认识的人。 如同眼前这条铺满了苔藓的台阶。 此时来接她回家的大抵也只有姨母一人了。 白明霁垂目,茶盏里飘浮起了一层青叶,轻轻吹开,送到嘴边饮了半盏,唤道:“姨母……” 她想问,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察觉出那样的问题,不是她这样的人应该问的,终究没能开口,问道:“阿槿还好吗。” 白明槿是她的同胞妹妹。 喜欢上了人人唾骂的刑部侍郎裴潺。 一月前两人大吵一架,至今没来,怕是还在生她的气。 “死了。” 孟挽轻淡的声音入耳,白明霁还未回过神,心口冷不防一股刺痛撕扯而来,似是没听清她的话,茫然看向孟挽。 孟挽并不着急,面上是一贯的微笑,“都死了。” “你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白家老夫人被你寒了心不愿再见你,你父亲视你为蛇蝎,护着你的白太后也已薨。”孟挽轻声问:“阿潋,你离开了晏家又能去哪儿呢?” 门外的金光一点一点地褪去。 震惊与疼痛交织,白明霁疼得额头冒出冷汗,便也明白了肺腑里的绞痛是什么,孟挽今日不是来接她回家的,是来要她命的。 母亲死后,待她最亲近的人只有这位亲姨母,当初为了助她嫁入白家,自己不惜与父亲决裂。 为何要来害她? 白明霁想不明白,忍着疼痛拽住她,眸子里血红如丝,质问道:“为何?” 孟挽被她拽得斜了身子,没有回答,而是从身后取出一个漆木盒子放在几上,打开盖,轻推到她面前,“你父亲给的,让我带话给你,你体面了一辈子,最后必然也想走得体面些。” 里面是一条白凌。 凉意渗进骨头,肺腑里的疼痛到了极限,白明霁竟也麻木了。 孟挽倾身过来,五指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视线扭向院外,“知道白家为何没人来接你吗?” 白明霁心往下沉,彷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脸上的血色眼见往下退去。 “因为他们都厌恶你,恨不得你死。” 孟挽看到了她脸上闪过的一丝慌乱,满意地松开她,缓缓从她手中抽回衣袖,“你父亲身为兵部尚书,乃三品官阶,纳个妾却被自己的女儿闹得满城风雨,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 “你大义灭亲,带着大理寺的人上门指认白老夫人陷害了你母亲,逼得她从此不敢再踏出房门半步。” “你气性高,瞧不起愚钝之人,白家两位公子被你踩在脚下,见到你都怕。” “还有阿槿,就因为她喜欢的人,你不喜欢,便执意让她断绝情爱。” “知道她怎么死的吗?”孟挽轻叹:“我不过是告诉她,以你阿姐的性子,怕是永远都不会妥协,她的人生容不得瑕疵,也容不得自己的亲人有半点瑕疵,不如我来做主,替她许了这门亲,昨日亲事定下来了,谁知她又自缢了,你说她到底为何不想活了?” 孟挽扫了一眼她苍白的脸,目露怜惜,“你以为是你拯救了白家,可白家上下实则视你为蛇蝎。你奋力往高处爬,以为会迎来他们对你的喝彩。” “你错了,他们对你只有憎恶,晏家给你了一条活路,你就能活了?” 那一字一句无不刺耳,犹如一把把尖刀刺入心口,不断绞着她的五脏六腑,尖锐的嗡鸣几乎刺穿了耳朵,嘴角鲜血涌出来,白明霁抬手抹了一把,满手粘稠,目光中夹杂着被揭穿后的恐惧和恨意,浑浑噩噩地朝她扑去。 孟挽起身退开,看着她扑在一旁的木几上,几面上的一株松柏落下,碎片满地,无不狼狈。 孟挽又走上前,怜爱地摸着她的头,似往日那般温柔地同她道:“阿潋,你没错,错的是他们。” “我也没错。” “瞧你,每一步都走对了,不一样落得个举目无亲的下场。” “潋潋,这样活着真的幸福吗?” 那样的神色充满了溺爱与怜悯,就像母亲死的那一日,孟挽来到灵堂,将她搂进怀里,对她说,“我知道潋潋心里苦,潋潋不怕,有姨母在。” 脑袋里看着跟前这张被水雾模糊的脸,脑袋突然一团混乱,逐渐成了空白,唇瓣轻颤,苦痛地道:“我不知道……” 孟挽一笑,“你知道,很痛。” “当年你母亲也很痛苦。” “你们下不了手,姨母来帮你们一把。” 凌乱的思绪从混沌中一瞬炸开,白明霁慢慢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喉咙里的嗓音几近嘶哑,“是你杀的母亲?” 孟挽不乐意了,“是你们自己走到了绝路,关我何事?” “你们这样的人,没有心,眼中永远只有利益,下场不是早就注定了?” “你母亲当年同说我,她活得很痛苦。” “既然痛苦,不如死了,我成全了她……” 孟挽的声音忽近忽远,白明霁喘不过气来。 幸不幸福,她不知道,她未曾有过,并不在乎,但有一样孟挽说得没错,她没有心,谁都别想从她身上讨到好。 锋利的瓷片划破掌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将那块破碎的瓷片刺进孟挽的颈子后,自己也倒在了地上,仰头往外望去,最后一眼入目,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腹部的疼痛慢慢地变得迟钝,眼睛一阵阵发黑,耳边声音传来,她已辨不清是孟挽在挣扎,还是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声。 她拼了一辈子。 还是没能得到善终。 她想保护的人,也一个都不在了。 圣贤人道: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她这般孤魂野鬼,应该入不了轮回。 — 昨夜一场骤雨起,狂风卷着闷雷响了半宿,今晨刚住点。 第2节 “上月来信,说是走水路,白家的船只都到扬州了,又改成了马车,这一路上车轮子撵着稀泥走,不存心折腾人……” 一阵细风穿透窗纱,漠漠轻寒拂向临窗人的脸颊,白明霁扭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敢怒不敢言的怨怼目光。 说话的人正是白家那位游手好闲的二公子白星南。 一触到白明霁的视线,白星南立马缩了脖子,四下里一张望,见马车内就他们两人,脊背顿时挺直,防备地看着她,“我已满十五,高你一个头了,你若再敢以暴力服人,我可要还手了。” 白明霁一笑,“你哪回没还手?” “是你不讲武德,老揪我头发。” “你没揪?” 白星南不乐意了,“谁有你豁得出去,自小打架回回拼命,非得赢了才算……” “你倒是拼点命,也不至于连童试都没过。” 脚下的马车一顿,应到了城门,白明霁没再搭理他,拂开窗帘,瞧去窗外。 几日阴霾后,久违的日头似水洗过般穿透翠柳,初阳浇枝,叶面残珠如露,入眼满目芳华。 当下确乃惊蛰时节。 剧|毒断肠之时,她瞧得清楚,庭外碧云天,黄叶地,是个穷秋。 虽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她没死,几日前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半年前。 孟挽还未嫁入白家。 今日才进城。 白星南极为不愿跟她走这一趟,“孟氏成过一回亲的人了,来我白家是为大伯续弦,用得着我这白家的二公子来接……要说我,这事压根儿就不该你管,你已经是晏家少奶奶了,晏长陵不在家,你又不用相夫教子,闲来时养点花花草草,过个轻松日子不好吗,非要回来盐吃萝卜淡操心……” 白明霁撩起帘子往下跳。 白向南嘴里嘟嘟囔囔,跟着下了马车,两人一前一后走去城门口的茶馆。 惊蛰的天气乍暖还寒,白星南双手套入袖筒内,一到茶馆卯腰便往屋里钻,“太冷了,先喝盏热茶。”进去后没见人跟进来,又探出个脑袋,唤了一声,“长姐……” 白明霁已背过身,面朝着城门,婀娜的身姿立在茶馆门前的青石阶上,青丝垂于身后,腰间处的水蓝发带随着裙裾迎风飞扬,身影纹丝不动。 “客官,几位?” 他才不会陪她受冻,白星南转过头,“两盏茶,做好了,给门外那位姑娘送一盏去。” 小二一笑,“好呢,不就是晏家少奶奶嘛,名动京城的白家大娘子,小的认识……” 白明霁等了好几日,只为今日。 她要再杀一次孟挽。 好好清算,慢慢杀。 候了半柱香,头顶的日头越来越淡,隐约飘起了零星雨点。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白明霁以为是白星南,待人走到跟前,脚步便主动往对方的伞底下靠了过去。 手肘相碰,一股清淡墨香入鼻,白明霁诧异地转过头。 来人并非白星南。 而是大理寺少卿岳梁。 前世母亲死后,为了证明是被人害死,她不惜挖坟开棺,大半夜跑去岳府砸门,愣是把岳梁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尤记得那晚岳梁站在棺材前,脸色黑如锅底,后来许是被她缠得没了脾气,一来二去,倒也成了半个知己。 前世死之前,才见过他,不算陌生。 冷风刮来,雨点往里倾斜,岳梁把伞往她头顶移了移,侧目问:“等人?” 白明霁点头,“嗯。” 雷雨天,城门口的人并不多,能躲的都进了屋,站在外面的只有他们两人,莎莎雨声中岳梁低声道:“令堂的案子,白老夫人与白尚书均没有确切的作案证据。” 母亲的死,前世她一直怀疑是祖母和父亲所为,如今既知道了凶手是谁,白明霁便道:“多谢大人,往后母亲的案子,不必再查了。” 岳梁眉宇间正泛出几丝疑惑,“驾——”城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两匹快马疾驰而来,进了城门,也不见半点减慢的痕迹,很快踏进两人跟前的水坑,泥水爆开,瞬间四溅,岳梁一只手握住她半边肩膀,下意识挡了过去。 白明霁从他怀里抬头望去,面色带着微愠,视线正好与前面那匹马背上的人对上。 是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脸。 身上和脸上染了些泥水,称得上狼狈,但那双眼睛看人时赤|裸张扬,眼底的锋芒暴露无遗,如同一只从长空直下,俯视而来的鹰隼。 白明霁没见过此人。 见岳梁被泥水几乎浇污了半边身子,再看着那扬长而去的马尾,眉头蹙起,“粗俗。” 这话引得一旁面色本还怔愣的岳梁,回过头来,怀疑地看着她,“你,不认识他?” 白明霁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她应该认识? 没等岳梁解释,城门外又是一阵打马声。 这回马匹还没到两人跟前便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小厮翻身而下,快步走到白明霁跟前,神色慌张,拱手禀报道:“娘子不好了,这几日落雨,山路湿滑,昨儿半夜,孟娘子的马车跌入了山崖……” 第2章 两匹快骑疾驰入城,一路扬起泥水,到了闹市方才减缓。 虽落雨,京城最繁华的前门长街人群依旧熙熙攘攘,周青光夹紧马肚与前面少年并肩,对适才一幕印象深刻,扬声调侃道:“没想到半年过去,京城世风竟如此开放,连岳少卿这样的人,也能铁树开花,当街与小娘子搂搂抱抱了。” “少管闲事。” 细雨沾湿了发冠,少年面上的泥土也被冲刷干净,肤色白皙,泠泠水渍贴在面上,如同白玉镶了一层流光。 先前眸中的那道锋芒早已敛去,宽大的朱红斗篷铺在身后,眉目间的英气随着他唇角的舒展,散出几分浑然天成的傲慢贵态来。 阴霾天里,乍一瞧,不觉让人眼前一亮。 少年勒住缰绳,停在一家酒铺前,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抛向撑开的直棂窗扇内,“两坛桃花酿,纯的。” 雨天铺子前竖着的一根桅杆上悬着一盏白纱灯笼,阴沉的天光下折射出一圈明黄的光芒,待卖酒的老板看清跟前少年的脸后,惊呼道,“晏世子?” “前线的仗打完了?”这可是京城里的名人,酒铺老板探出大半个头,摆出一副要与其畅谈的热情,“大宣将士是不是跪地求饶了?” 人人都喜欢听痛打落水狗的故事,本国将士一旦出征,百姓恨不得敌军是纸糊成的,一刺就穿,一推就倒。 晏长陵没应,坐在马背上半弯下腰,微微上扬的唇瓣勾出一道明朗的笑容,“这酒好卖吗?” “小本买卖罢了,还过得去,不敢劳世子费心。” “安心卖你的酒,家国战事,也不用你来操心。”说完手中长矛探去铺子,勾住绳子挑起了两坛子酒,夹马继续往前,直奔侯府。 晏家乃皇室宗亲,又因父辈立下过汗马功劳,门第显赫,府门乃一扇朱漆将军门,枋与柱相连,额枋上竖着一块牌匾。 牌匾上的“晏府”二字,乃晏家老王爷当年亲手所写。 落雨的缘故此时府门紧闭,周青光扣了五六下门环,里头才传来动静。 见到门外两人时,门房一脸震惊,怀疑自己看错了,“世子回来了?!怎的没提前传信,奴才这就去通报老爷……” 晏长陵一脚跨入门槛,“不必,父亲在哪里,我自己过去。” 门房快步跟在他身后,“惊蛰天雷雨不停,今日陛下免了早朝,庄子的人趁暴雨前摘了几框橘子,这会子人都在老夫人院子里聚着呢……” 晏长陵将手里的酒坛子递给了身后的周青光,脚步直径朝老夫人的梧桐院走去。 七进的院落飞檐连廊,以花格栏杆作装饰,棂条上雕刻着繁琐的云纹和灯笼框纹,一直延绵到正屋门外。 步上廊内,隐隐的说话声从窗格内渗出,“世袭官职没了,今后再好的出身,想要入仕都得科考,外头百姓放着烟花爆竹庆祝,直呼万岁,我晏家却被架在了火炉子上被人盯着烤,一句不能依靠祖荫,害得老二别说实职,在京城连个挂名都捞不到,沦落到了要做地方官的境地,只怕赴任那天,便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官职改革,得有牺牲。 皇室宗亲,不愁饿不死,就算什么都不用做,也能领俸禄过日子。 可之后呢? 便是再也起不来了。 “荫不及族人,谁还愿意继续卖命……” “慎言!” 便是在这片刻的安静中,外屋的丫鬟忽然唤了一声,“世子爷。” 屋内几人一愣,齐齐朝帘门望去。 老夫人上了年纪畏寒,三月了屋里还烤着火盆,晏长凌抬手掀起卷帘,碳火的温暖馨香扑面而来,与记忆里那场萧瑟血腥的画面截然不同。 “世子?” “云横!” “你怎么回来了?” 晏长陵拱手一一见礼,“祖母,父亲,二叔二婶,三婶……” 进屋前,他已整理了一番仪容,此时对着众人牵唇一笑,笑出了风光霁月的俊态,可不就是昔日那副招人眼的风流模样。 还真是世子。 屋内的人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争先问候,屋里的丫鬟一通忙乎,备座的备座,沏茶的沏茶,晏长陵上前靠着老夫人身侧入了座。 等所有人寒暄完,一旁的晏侯爷晏尘阙才皱眉问:“仗打完了?” “尚未。”晏长陵答得倒是干脆。 晏侯爷眉头皱得更深,未等他再开口,老夫人便出声打断,“天下的仗能打得完?如今官场动荡,这时候回来正好……” 半刻不到,府邸上下全都知道了晏家的世子回来的消息,屋里的小辈们也一窝蜂的涌来了梧桐院。 十几个高登坐得满满当当。 都是熟悉的面孔。 第3节 晏长凌扫了一圈,没见到一个陌生的。 在他这一眼寻望中,晏老夫人也终于想了起来,屋子里少了一个人,转头问:“少奶奶呢?” 边上的一位丫鬟过来垂目回禀:“今晨一早,说是有要事回白家去了。” 又回白家。 晏二夫人忍不住插话,“能有什么要事,用得着她天天往娘家跑,世子都回来了,还不去寻?” 自从侯夫人去世后,府上的事务皆是晏二夫人帮衬着老夫人在打理,上回在那新妇跟前吃了个闭门羹后,已好几个月没管过,也不知道成什么样,转头吩咐身旁另一位仆妇,“你去竹院走一趟,盯着人早些把院子收拾出来,好让世子先回去更衣……” — 白家。 城外的消息一传回来,二房的嬷嬷伞都顾不上撑,湿着两边肩头,一踏入屋内便急切地禀报:“二爷二夫人,出事了。” 今日白家上下原本就紧绷着一根弦,一听这话,白二夫人心跳都快了,“怎么,真遇上了?” 上月白家大夫人的杖期已过,白家大爷也到了该续弦的时候。 人选定了两人。 一位是白大夫人的妹妹,也就是白明霁的亲姨母,孟挽。 一位则是曾被白明霁亲手赶出白家的阮姨娘。 姐姐去了,由妹妹来填房,京城之内的大户人家并非没有先例,但耐不住阮姨娘是白大爷心中的遗憾和求而不得。 好不容易熬到了正牌夫人生死,终于能将受了委屈的旧人重新迎入门,眼里怎能容得下旁人。 且那孟挽还嫁过人,死了丈夫。 白明霁今日来接孟挽的同时,白大爷也正在迎回阮姨娘的路上。 但孟挽也并非没有成算。 若白明霁能赶在阮姨娘进门之前,先一步将孟挽接进白家,再去宫中求白太后做主,就算白大爷接回阮姨娘也没用。 两厢里都在较着劲,这要是回来的路途中忽然碰上,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 嬷嬷却道:“孟家娘子的马车翻了!” “什么?!”二夫人惊得站起身来,回头看向白二爷,两人均是一怔。 嬷嬷继续道:“雨天路滑,路不好走,那孟娘子又心急走了近道,马车翻在了九岭坡,连人带车跌进了悬崖……” 白二夫人深吸一口凉气,好半晌才回过神,“大娘子人呢?” “倒是立马赶过去了,还能如何,十几丈高的山崖,孟娘子已是尸骨无存。” 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了。 这就是命啊。 二夫人捏着绢帕,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白二爷皱着眉,思忖片刻,起身便往外走。 白二夫人一把将他拉住,“你去哪儿?” “人都出事了,总得去瞧瞧。” 白二夫人更不能让他走了,“人没了,你去瞧有何用?本就是他们父女间的较量,你掺和进去,站谁?一个帮的不好,里外都不是人……”回头吩咐嬷嬷,“把门关上,就说二爷昨儿个喝多了,我看顾着。” 等到白明霁从城门赶回来,整个白府已是鸦雀无声。 别说主子了,偌大的院子连个仆人都看不见。 白星南躲在了她十步之外,恨不得也能遁了,听说孟挽出了事后,他大气都不敢出,被白明霁拖着去了一趟城外,亲眼看到了马车翻滚的痕迹后,更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自己这位长姐从小要强,想做的事没有一件不如愿,头一回见她失利,还是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可谓是满盘皆输。 要她那样傲娇的人,对着昔日被自己赶出去的姨娘叫母亲…… 白星南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 偷偷窥了她一眼,见其面色紧绷,着实不敢招惹,赶紧差身旁小厮去传人,很快小厮回来了,头垂到了胸口,“老夫人头疼犯了,还在歇着呢。” “父亲母亲呢?” “二爷昨夜喝了一宿的酒,早上才回来,二夫人正在伺候汤药……” 白星南不死心,又问:“大公子呢?” “在屋里悬,悬梁椎骨。” 白星南:…… 平时读书怎没见他如此用功。 本还想问二娘子白明槿呢,及时想起来,半月前,因她私自外出去看刑部裴潺,被身旁这位长姐禁了足,还在关着禁闭。 合着丢了他一人在这儿受死。 欲哭无泪地扭过头,眼里那抹生不如死突然被一双清透的眸子捕捉到,白星南心头一跳,便听白明霁问:“我很可怕?” 白星南腿都软了,“长姐,我向你保证,就算大伯明儿真把阮姨娘接回来,我这辈子也不会承认她身份,更不会叫她一声伯母……” 白明霁没说话,唇角努力动了动,“没事。”这几日她已经尽量在笑了,“你回屋吧。” 话音一落,白星南脚底如同抹了油。 那弓腰驼背的样,毫无半点志气可言,心绪忽然一阵翻涌,‘废物’二字在脑中破土而出,白明霁眼睫轻颤,一口气从城门外憋在了如今,唇角压了又扬,扬了又压,起伏几回,终究还是暴露了情绪的波动。 “站住。”白明霁忽然道。 白星南脊背一僵。 “你去同他们传个话,门既然要关,就关得结实点,别不该开的时候他又打开了,那样会让我觉得是在故意针对我。”周围更安静了,白明霁扫了一眼角落里露出来的几方衣角,淡声道:“既知道我脾气不好,就别招惹。” 好好说话,见人就笑,不好意思,她真不是那块料。 纵然这辈子依旧举目无亲,不得好死,她也改不了了,就这样吧,破罐子破摔,总算舒坦了,转过身跨出门槛,也不用勉强挤出笑容,烦躁的心绪索性挂在了脸上,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孟挽死了。 与前世完全不一样,不觉让她怀疑,这醒来的人生到底还是不是上辈子。 醒来后这几日她一直在等着孟挽,如今人说没就没,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正犹豫要不要去找白太后,借些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转过身,却见晏二夫人跟前的老嬷嬷,脚底生风般朝她疾步而来,迎面就道:“少奶奶,赶紧回吧,世子爷回来了。” 谁? 脑子里的茫然和怒意还未完全退去,白明霁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哪个世子爷。” 传话的嬷嬷一愣,僵硬地笑了笑,“少奶奶这话问的,还能有哪个世子爷,您的夫君,晏世子回来了。” 第3章 她的夫君。 永宁侯府世子,晏长陵。 回来了? 一个本该半年后死在战场的人?白明霁思绪彻底乱了,讶然地盯着嬷嬷。 嬷嬷见她这反应顿时一噎,先前听二夫人背地里数落,说她莫不是她忘记自己已嫁了人,如今瞧来,还真给忘记了。 走过去一把搀扶住她胳膊,待扶上马车后,便立在窗前板着脸道:“有几句话,少奶奶或许不爱听,老婆子今日也非得说了,少奶奶已是出嫁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这不得体,先前便也罢了,如今世子爷已回来,还望少奶奶往后谨记自己的身份,论起规矩,少奶奶还是京城姑娘们的楷模呢……” 这话多少带着揶揄。 上辈子在晏家住了一年,白明霁参加过的家宴,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 夫君不在,她顶多算半个晏家媳妇。 与晏家人的相处,主打一个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不相干的人,她懒得费神。 放在往日,尽管晏家有人对她这番目中无人的行为看不顺眼,但奈何理亏,嫁过来就让人家守了空房,加之她身后的那位白太后,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如今世子回来了,总算有人治她了。 怀揣着这般心思,嬷嬷今儿要叮嘱的话格外多,到了晏家,等白明霁从马车上一下来,张嬷嬷便跟在她身后继续说教,“院子里的奴才,原本是伺候世子的人,纵然一时不合少奶奶心意,好歹也是十来年的老人了,少奶奶不该将人撵了。” 言下之意,如今人回来了,我瞧你怎么交差。 见白明霁一句不吭,张嬷嬷心中暗自感慨,这人啊,万不能太傲,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想起先前她一副天灵盖上长眼睛的样,如今倒是巴不得这关头上闹出个事情来,好让世子瞧瞧,娶的是尊什么样的菩萨。 盼什么来什么,两人的脚步刚上竹院长廊,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隐约能听出是白明霁跟前的金秋姑姑。 张嬷嬷心头一跳,这也太灵了,眼睛里生了光,嘴里却装模作样地道:“有什么天大事还值得吵一番,也不瞧瞧今儿是什么日子。” 脚步不觉走到了白明霁前头,到了人群背后,双手往胸前一叠呵斥道:“这又是怎么了?” 二夫人刚派过来的姚姑姑被拦在门外,也不知道金秋说了什么,气得她脸颊发红,回头见是张嬷嬷,这下有了底气,声音也大了,“嬷嬷来得正好,您给评评理,今儿世子爷回来,二夫人好心让咱们的人过来帮忙打扫,谁料这门前多了一道门神,把咱们拦在外,不让进了。” 张嬷嬷听明白了。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又是老一套。 上回被撵的几个奴才告到二夫人跟前,二夫人好心好意找上门来调解,白氏以头疼要歇息为由,让二夫人吃了个闭门羹。 张嬷嬷把目光看向了金秋姑姑,也不指望她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人进去。 果然金秋姑姑道:“别说是张嬷嬷,今日就算二夫人来了,这赶出去的奴才,岂有再请回来的道理。” 说的是姚姑姑身后的一位丫鬟。 那丫鬟原本是屋里伺候世子爷茶水的人,名唤玉珠,人是机灵,但话太多,白明霁喜欢清净,便把她调去了后厨。 后厨婆子多,适合她唠嗑。 但她不愿意,跪在白明霁跟前哭,问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与其被她这般羞辱,不如放她走。 本以为她是世子的人,白明霁不敢处置,谁知白明霁竟成全她,当场把牙行的人叫了过来,玉珠吓得大哭求饶,二夫人听到消息把人拦住,暂且收在了自己屋里。 第4节 今日八成是听说了世子回来的消息,打了要来诉说冤屈的主意。 金秋姑姑死活不放人,几人便端着水盆,拿着扫帚堵在门口。 张嬷嬷一听金秋姑姑如此说,转过身便对刚下长廊的白明霁,嘴角扯出个无奈的笑容来,“奴才无能,还是少奶奶处理吧。” 众人这才瞧见刚下穿堂的白明霁。 个个脸色微变,垂目往后退。 众所皆知,这位少奶奶不好惹,旁的主子动了怒,摔个东西骂上一顿便也罢了,她不是,但凡被她抓到错处,那便甭想再呆在院子里了,一次机会也不会给。 玉珠不久前才领教过。 鼓起勇气抬头,便见白明霁正冷眼盯住她,“你还有话说?” 触到她目光,玉珠心头便是一跳,脖子又缩了回去。 换做往日她确实不敢再来,今日不同,有人替他撑腰,硬着头皮冲出去跪在了院子中央,摆出一副要升堂伸冤的架势,同她叫嚣:“奴婢不服。” 金秋姑姑没见过这等子死皮赖脸的,倒吸一口凉气,“这会子天晴,能跪了。” 然而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她能说得过姚姑姑,却没玉珠的口才,反倒被玉珠蛇缠棍子缠上了,“奴婢知道姑姑读过书,说起话来走路绕小道,总要拐个弯,殊不知这墨水喝到了肚子里,五脏也被染了色,我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技不如人,没有姑姑一根筷子拣花生米的本事,这才惹了少奶奶不快,要来发落奴婢。” 一顿夹枪带炮,说金秋姑姑挑拨了。 有了上回的教训,玉珠明白当奴才的万不能同主子对着干,这回学聪明了,把矛头对准了白明霁的陪嫁姑姑身上。 “你!” 金秋姑姑气结。 当初就因为这点,娘子才容不得她。 抬眸看向白明霁,见其一身占了雨雾,没功夫同她掰扯,“娘子先回屋更衣,她愿意跪着就跪着吧。” 若是上辈子,白明霁或许会杀鸡儆猴。 重生回来,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定不是来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这屋子的主人既然已回来了,该如何处置随他。 正要进屋,那玉珠竟不依不饶了,大声哭喊起来,“奴婢跪着无妨,只等少奶奶消气,今儿就算是跪死,奴婢也认,奴婢生是竹院的人,死是竹院的魂。” 最后两句抬高了声音,竟叫得比烈妇还贞。 白明霁转过身,倒好奇她哪里来的底气,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对面廊下的卷帘内传来,“谁要死了?” 惊蛰雨水缠绵,檐下装上了一排厚重竹篾卷帘,挡了雨雾也挡住了视线,待细风过,吹得帘子起伏,里面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在一众人的注视下快步走了出来。 是位年轻公子,青色剑袖圆领袍,手握一把银枪,从踏跺潇洒踱步而下,举手投足一股少年将士的干练,五官却不似武将的粗矿,白皙精致,唇角的一抹笑彷佛天生。 有些熟悉。 白明霁愣了愣,不就是打马溅了岳梁一身泥水的那人。 没等她反应,跪在院子里的玉珠如同见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梨花带雨般地哭诉,“世子爷,求世子爷替奴婢做主……” 白明霁又怔了怔。 实则她并没见过晏长陵,新婚当夜她头上的盖头刚被掀开,门外便来了宫人,等她抬头时,只看到了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边沙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细皮嫩肉。 倒不是小白脸。 少年的阳刚之气洋溢在了脸上。 四目交汇还能感受到他视线里散出来的灼热,一双黑眸澄明深邃,似是在星海里浸泡过,含着笑漫不经心从一众人身上扫过,略过她时突然一顿,似乎城门口的那一眼,也没将她认出来,是以,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阵。 她一身妆花金线绫罗,气势自与下人不同,此时能站在他房门前,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晏长陵自然也看了出来。 新婚夜记不清有没有见过白氏,似是瞧过,又没瞧过,印象模糊,即便是前世最后一眼,她脸上沾了鲜血,也没看真切。 这回倒是瞧仔细了。 肩上披着的还是适才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件披风,肩膀有些消瘦,显得身姿格外婀娜窈窕,头上发丝被雨水打湿,沾了云烟。 时下京城文人颇多,但凡长相过得去的小娘子,都被称为美人儿,大多美人儿在于皮相和点缀,瞧过之后则了无痕,记不清长相,跟前的姑娘不同,本身就是一块美玉,不需要过分的雕琢,沉静中流露出来的清雅从容,倒让人过目不忘。 确定自己之前是没见过。 隔了两世头一回相见,比起城门前见到的那一幕,对她上辈子那般凄惨的结局更有感触,含笑对她点了下头。 对方俯身还了他一礼。 耳边的呜咽哭声还在继续,晏长陵这才垂目看向脚边跪着的那位奴婢,问道:“你哭什么?” 嗓音偏低沉,听进人耳朵,像是被一汪暖暖的泉水包裹,玉珠愈发委屈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像是向家长告状的孩子,巴巴地等着主子替自己做主,“世子爷,少奶奶要撵奴婢走,还打发了牙子要将奴婢卖了……” 只要跟过晏长陵的人,谁都知道他护短。 晏长陵如她所愿地往白明霁的位置看去。 白明霁面色坦然,也没反驳半句。 晏长陵又回过头问玉珠:“何故撵你?” “奴婢,奴婢冤枉……” “什么冤屈,说来听听。”院子里有一方石桌,之前他喜欢在这里与客人下棋,如今一场雨,上面铺满了落叶,横竖身上湿了,没去顾上面的水渍,往石凳上一坐,手中银枪靠桌竖着。 张嬷嬷心头激动,忙同姚姑姑递了个眼色。 姚姑姑会意,这是要清理门户了,忙领着带来的丫鬟出了院子,跨出门槛后,话里有话地道:“今日青天老爷在,谁还能有冤屈?” 在竹院有冤屈的,不就那几个被白明霁赶出来的奴才。 深院里围墙一围,四四方方也算得上一座小城,有点热闹,谁也不想错过,赶紧找人传话。 院子内玉珠也意识到自己今日占了上风,人跪在晏长陵跟前,妙语连珠,“奴婢也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少奶奶,思来想去,估摸着许是世子爷那套茶具少奶奶想换,奴婢一时糊涂,护了两嘴……” 金秋姑姑喉咙里‘嘶’出一声,“你那是护了两嘴,十嘴都算少的了,你是如何说的你忘了?你……” “奴婢伺候了世子爷五年。”玉珠一声打断她,膝行几步,拖着哭腔道:“世子爷人不在,奴婢想着屋里总得留点之前的东西,好有个念想,少奶奶不爱听,还要把奴婢给卖了,若非二夫人那日拦了下来,奴婢,奴婢早就,奴婢不活了……”说着要起身去撞树,被边上的婆子拉住,众人七嘴八舌相劝,好不热闹。 很久没这么被吵过了,白明霁眼皮子两跳,头偏向一边,正想回避,前面石凳上坐着的人,忽然回头,朝她望来,“不过来听?” 白明霁抬头时,他已收回视线,从袖筒内掏出了块干爽的帕子,递给旁边的侍卫,“水擦干,让少奶奶坐。” 确定他唤的是自己,白明霁走了过去。 见她乖乖地坐在世子爷身旁,闹腾的玉珠终于安静了下来,摆出一副不是自己非要找事,而是被逼无奈的委屈状,“若是奴婢一人,奴婢倒也觉得是自个儿不是,可院子里的人少奶奶换了大半,奴婢着实,着实想不明白……” 晏长陵颇有耐心地听她说,“还有谁冤屈了?” 话音一落,外面一串仓促的脚步声回应了他,三五个小厮接二连三同玉珠跪成了一团,齐声喊冤,“世子爷,求世子爷替小的做主……” 白明霁对这几人有点印象。 半夜出去赌钱,被她回来撞上,第二日一早便让他们收拾东西滚蛋。 冤,哪里来的冤? 但人不是他的,晏长陵要想叫回来,她没意见,“我……” 几人却没给她发话的机会,“世子爷,奴才伺候世子爷十年了,从未有过差池……” “小的替世子爷养了阿俊六年,也不知奴才走后,旁人有没有好好待它,奴才对不住世子爷……” “世子爷……” 好吵。 白明霁讨厌哄哄闹闹,一吵头便疼,指甲不自觉想去扣东西。 “奴才做得不好,愿意受罚,求世子爷不要赶奴才走……” “求世子爷……” 满院子的喊冤,一声赛过一声,白明霁都快把膝上的一缕金线扣出来了。 “世子爷……” 眉心突突两跳,白明霁忍无可忍,压在心口的怒火说爆就爆,手边上正好有个趁手的家伙事,抄起搁在石桌旁的那把银枪,起身,脱手一扔,“砰——”银枪稳稳当当地插|进了几人身后的榕树枝干上,憋着的一口气她全使了出来,力道不小,银枪的尾巴“呼呼——”一阵摇晃。 连着落了几日的雨,树枝上积满了水,哗啦啦落下来,跪下的几人被淋了个落汤鸡。 可算都闭嘴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白明霁也终于吐出了那口气,“吵什么吵!” 耳边死寂般的安静。 怒气慢慢散去,回过神待看清对面树上定着的是什么东西后,白明霁心下一凉。 她听说过那杆银枪的来历,乃皇帝当年登基时,亲自所赐。 十六岁时便伴着他勇闯沙场,几年下来,饮血无数。 眼眸轻轻往边上转去,余光瞥见一道目光正盯着自己,便也没那个必要再去来个对视。 谁也没说话,等着她自己收场。 扔了人家的枪,总得捡回来。 白明霁一边往树下走,一边义正言辞地道:“再吵就卖了!” 可扔的时候没掌握好高度。 伸手够是够到了,但使不上力,一下没拔动。 又使劲,还是没动。 再拔下来,只会更难看。 白明霁迫使自己回头,迎上对面那道黑沉沉的目光,平静地道:“是我为难他们吗?当奴才得有当奴才的样,主子回来,不伺候更衣,反而来伸冤,这算哪门子的忠心。” 脚尖一挪,又道:“我去替世子叫水。” 第4章 说去叫水白明霁真去了。 第5节 区区火房,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尊大佛,火房的婆子惶惶不安,斗胆相劝,“少奶奶,您快回屋歇着,等水烧好了,奴婢们送过去。” 白明霁没应,也没走,问婆子要了一张马札,坐在檐下安静地守着屋内那口大锅里的水,炊烟的热气燎着她后背,浸上来的暖意无比真实,脑子里的那阵恍惚,逐渐清明了起来。 晏长陵,字云横。 皇室宗亲。 十六岁上战场,十八岁被封为少将,直至二十岁,三次出战,次次大获全胜。 以他的才华和战功,若无意外,将来必会封侯拜相。 自己当年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以,晏家来提亲时,她一口答应,想着将来他封侯自己便是侯夫人,他拜宰她便是宰相夫人。 再回想起那时的心境,白明霁觉得遥远的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后来美梦碎了。 大酆十一年,晏长凌死于安庆。 死因,叛变,被乱箭穿心,射死在城门之下。 白家的人,包括父亲也曾来问过她,“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他为何如此糊涂,走了一条死路?” 都问她,她又问谁? 她所知道的,也是从外面听来的。 当今天下三分,以长河为界,大酆镇守南方,大启占领北地,大宣则扎根在西边群山陡峰后的边沙大漠。 谁都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小打小闹积怨久了,每隔几年便会爆发一次大战,半年前大酆同大宣的矛盾冲突到了白热化,大酆派兵十万,与大宣正式开战。 晏长陵应征。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怕大启趁机壮大,更怕黄雀在后,大酆皇帝突然下旨,要身在前线的晏长陵先去与大启议和,商议共同讨伐大宣之事。 晏长陵奉命去了大启,却没与大启结交,反而杀了大启太子。 大启一怒之下,举兵连屠大酆三城。 消息传到大酆,满朝文武无不震惊,也无人敢信。 晏长陵又不是傻子。 何况大启的太子还是他的亲姐夫。 只要是个正常脑子的人,无论哪一宗,也不会在此时杀了大启太子。 皇帝也不相信,认为是诬陷,一众人等着传旨的驸马爷回来。 很快驸马爷赵缜回来了。 人跪在殿堂上,声泪俱下地讲述了晏长陵是如何与大启太子发生了冲突,如何杀了他,又是如何被大启国君处死的经过。 当年大启同大酆联姻之时,大启太子亲自前来大酆求娶公主,最后却看上了永宁侯府的大娘子。 晏长陵的长姐,晏月宁。 晏长陵自小护短,为此极为不满,还曾与大启太子当街动过手。 夹杂着私愤,年轻气盛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就有了几分可信。 晏家还未从晏长凌身死的噩耗中缓过来,紧接着便陷入了叛国,抗旨的沼泽之中。 除了她以外,满门流放,无一幸免。 对上辈子自己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确切来说,只见过一道背影的夫君,白明霁对他的评价是空有一副拳脚,白长了一颗脑袋。 但如今人却没死。 还鲜活。 而,本该无事的孟挽竟死了…… 火房挨着府邸最后面的倒座房,没有长廊,却有一片翠竹,新抽的嫩芽粘着细密的水珠,瞧久了,眼睛都明亮了。 白明霁赏着景,闻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清香,趁此理了理杂乱的思绪。 这一理,便过了小半个时辰,金秋姑姑找过来,瞧见她一人坐在檐下,水洗过的天地四处澄明,翠生生的颜色罩在她眉头,映出一缕细细的愁。 金秋姑姑一愣,还是头一回在她身上瞧出这个年岁该有的伤春。 上回白尚书骂娘子是一块寒冰疙瘩,没有一点人情暖意,遇上了只会让人头破血流。 金秋觉得,娘子即便是一块冰,也是一块洁白如雪的冰。 说到底娘子是不愿意圆滑,不愿意委屈自个儿。 这类人看似不会吃亏,心里却是最苦的。 “娘子。” 金秋走到面前,出了声,白明霁才瞧见人,回头去看锅,里头的热水早被婆子送了过去。 坐久了腿麻,金秋姑姑上前搀她起来,倾耳过来同她道:“世子爷让娘子放心,银枪,他已拔了出来。” 白明霁:…… 心思被戳破,白明霁目光瞥开,略微尴尬。 终究还得面对,又问道:“人呢?” “娘子是问世子爷?”金秋姑姑已不同于先前的紧张,轻松地笑道:“刚更了衣,说有要事出去了,让娘子也换身干爽的衣裳,晚饭不用等他。” 知道她适才是下不了台,金秋姑姑留了个心眼,没跟过来,想亲眼瞧瞧这位姑爷是什么样的秉性,今后也好相与。 没料到结果太快人心。 “还想告状呢,一个都没讨到好,全让牙子带走了。”金秋姑姑同她说起了适才的经过。 白明霁那一枪使出来,震慑了下人,但也算给了刚归来的夫君一记下马威。 金秋姑姑当时心都揪成了一团,娘子身后有白太后撑腰,可晏家乃皇室宗亲,晏世子的身份本事摆在那,犯不着怕她。 一堆人等着看好戏。 好半晌晏长陵才动了动,抬手抹了一把脸上被殃及池鱼溅到的雨水,问那玉珠:“你叫什么名字?” 玉珠一时没反应过来,许是没料到她伺候了五年茶水,世子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不仅是玉珠,其余几人也挨个儿报了名,晏长陵听完后起身,走去树下,把那杆银枪取下来,丢给自己的侍卫,吩咐道:“把奴籍寻出来,卖了。” 分明是一张如骄阳灿烂的脸,笑起来温暖人心窝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要人命,别说那几个奴才,金秋姑姑都觉得意外。 玉珠满目不可置信,连哭都忘了。 本以为回来的是一座靠山,谁知山倒了,还把自己砸死了。 原本她是二夫人从娘家寻来的人,有几分姿色,安插的竹院本意为笼络世子爷,将来在他屋里谋个姨娘的位置。 上回被白明霁赶走,二夫人还能保在自己身边。 这回,彻底没了戏。 这会子二房怕是已收到了消息,有得热闹了。 — 几个奴才伸冤的那阵,消息便传到了二夫人耳里,对张嬷嬷和姚姑姑的所作所为,二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出声斥责,算是默许了。 早年侯夫人去世,只剩下了晏侯爷和世子爷俩,后院又没有妾室,大房的中馈便由老夫人打理。 后来老夫人年岁渐高,没那么多精力,又交到了她手上。 但自己终究是二房的人。 晏世子已娶了少夫人,按理说,管家之权早就该还回去,谁知新婚夜晏世子出征,一个守着空房的新妇如何管家。 老夫人没说,新妇没提。 自己也装作不知道。 如今人回来了,早晚都得交还,但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却难了。 尤其是这么一位鼻孔朝天,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主儿。 换作旁的新人,知道自己管了这么多年的家,还不得想着法子一天两头地往她跟前跑,她倒好,自己找上门去,她还能不见。 亏得自己有先见之明,留了个心眼。 玉珠是自己娘家表妹的姑娘,早早便放在了世子屋里,等将来她做了大房妾室,再有自己从中帮衬,府上的中馈不一定就攥不到自己手上。 如意算盘是打得好,没想到落空了个。 张嬷嬷裤腿卷着风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嘴里就嚷上了,一口一个不得了了,“白氏要翻天了。” 听她说白氏夺了世子的枪,来了个下马威,二夫人眼中还有些激动,听到最后竟是世子把她送过去的人都卖了,脸色霎时一变。 “那白氏先前对二夫人不敬,如今连世子也不放在眼里,银枪都敢扔了,这还担着贤惠的名,世家规矩礼仪里,可没听说有这一宗……”张嬷嬷继续拱火,二夫人哪还有心思,起身打断她:“都卖了?卖去哪儿了。” 张嬷嬷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玉珠…… 二夫人脸都青了,斥道:“愣着干什么,赶紧去牙行,把人买下来。” 金秋来火房寻白明霁时,二房早忙成了一团,一路打听晏长陵把人带去了哪个牙行。 白明霁倒没什么意外。 前世晏家抄家,不知是谁提前走漏了风声,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急于逃命,四处搜刮,衣袖裤腿鼓鼓胀胀,连鞋袜都塞满了。 白明霁想说都是报应,及时想起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一员,侯府遭难后,她不也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没资格评判人家。 且重来一世,即便晏长陵回来了,若有朝一日侯府还是避免不了祸事,自己也做不到同他一块陪葬。 身上的湿衣被火房的热风烘得半干,反倒凉了起来,先回了前院,果然一片安静。 丫鬟们替她备水,金秋姑姑去寻换洗的衣裳。 白明霁立在堂内,看着那杆已被放置在木架上的银枪,切实感觉到了前世她那位死去的夫君,活着回来了。 特意上前看了一眼那枪头。 没有豁口。 刃头如同镀了一层银色的锋芒,森森发寒。 第6节 这么厉害,想象不出上辈子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素商一早出去办事,傍晚才会回来。 若是知道他还活着,自己也不至于多管这桩闲事。 在火房坐了那阵,她已理清了眼前的局势。 晏长陵是个未知的变数,只能走一步瞧一步。 眼下她要做的是,是确认孟挽的死。 素商回来,得让她再跑一趟,进宫寻人太过于招摇又费时辰,还是去大理寺问岳梁能不能借几个人手,看一下山谷底下有没有尸骨。 — 天色一暗,半空又飘起了雨点,灯笼里的一点星芒映上鞋尖,照出细细密密一层白雾。 马匹停在了巷口,晏长陵没撑伞,手里提着一盏明瓦灯,周清光紧跟其后,两人前脚刚踏入状元巷,后脚一位戴着斗笠的姑娘便从暗处走来,上了停在远处的一辆马车。 雨夜,路上行人无几。 马车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停在晏府门前,适才的姑娘跳下车,沿着长廊快步走去竹院,面容苍白又着急,心头有事,连今日的灯火比往日亮堂都没注意到,走到屋前,见到守在门外的两个丫鬟,神色才微微露出诧异,还未开口询问,边上一位丫鬟压着声儿提醒道:“素商姐姐这是上哪儿去了,今儿世子爷回来了……” 世子爷。 姑爷? 素商一愣,可比起这个消息,明显眼下的事更让她发慌,一脚跨进去,顺便带上了门,一路上强撑起精神,这会子见到白明霁,周身的勇气用光了一般,腿也软了,噗通跪在地上,唤道:“娘子……” 白明霁沐浴完,正坐在圈椅里等她,见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 “人没了。”素商唇齿都在发颤,“奴婢就这样……”茫然伸手比出一个掐人喉咙的动作,都快哭了,“奴婢真的没用力……” 两日了,她见他一个字都不招,本意想吓唬他…… 谁知那驸马爷,是个纸糊的。 手卡在他脖子上,没掐两下,眼珠子就翻了。 她说得磕磕碰碰,白明霁倒是听明白了,脸色也跟着变了。 前世永宁侯府遭难,驸马爷赵缜是关键人物,晏长陵再冲动也不至于愚笨至此,且那么巧,晏长陵所带走的人马,全军覆没,能证明清白的证人一个都不剩。 是以,岳梁也曾怀疑是一场阴谋。 既是阴谋,要从晏长陵手下调动兵马必定有圣旨,或是陛下的手谕。 按前世出事的日子算,要谋划此事,眼下就得有所行动。 回来后,她一时闲着,念在前世那封放妻书的份上,想着顺手帮他了结此事,昨日把人给绑了,没问出线索来,怕打草惊蛇,将其关在了一处破院子里。 今日又让素商去问,以上辈子驸马爷那副贪吃怕死的性子,怎么也该撬开嘴了。 就算不成功,也能打乱对方的计谋。 没料到人会死。 怎么办。 素商人都傻了,白明霁失了一阵神,很快冷静下来,起身去取披风,“人在哪儿,带我过去。” 素商怕归怕,但人到了绝境,脑袋超乎寻常,艰难地爬起来,不敢有所隐瞒,“奴婢见他没了气,便把人埋了……” 堂堂驸马死了,朝堂还不得轰动。 白明霁拿起书案上的一副丹青,卷起来包好,同金秋姑姑道:“世子爷若是回来,便说我去了刑部送丹青。” 第5章 驸马爷赵缜乃两年前被皇帝所钦点的状元郎,隔年便尚了长公主,赵家门户不高,按理说家世身份配不上长公主,但比起远嫁他国,与大启和亲,已是一门能解燃眉之急的好亲。 是以,为避和亲,长公主与其私通在先,闹出了有身孕的传闻,最后与大启太子和亲的人选不得不落到晏家长女晏月宁的头上。 赵缜原本与晏长陵是同窗,因其性格能屈能伸,又有一身真才实学,结识了不少京城贵人。 商王家的小郡王晏玉衡,明阳侯府世子陆隐见,加上永宁侯府世子晏长陵,四人被称为京城四大进士。 两年前四人一道参加了殿试,大酆有制,凡官宦子弟不得授予状元头衔,即便考了第一,也要降低名次,往下再依次递补,补了三回,补到了赵缜身上。 为表庆贺,三人凑了一笔银钱,替他买下这处宅子,巷子名也改成了状元巷。 尚公主之后,赵缜一度愧疚不敢再见他。 晏长陵也当从未结交过此人。 自上回在此替赵缜庆祝高中后,晏长陵再也没来过。 但那道穿过黄沙,站在峡谷上方,从上而下俯视着他的身影,却牢牢地映在了脑子里,梦里都忘不了。 灭了手中灯笼,周清光翻墙从里打开了后门。 晏长陵放轻脚步进去。 宅子不大,熟门熟路地避开守在院子里的下人。 寻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人。 周清光环顾了一周空荡荡的屋子,纳闷了,“属下打听来的消息,昨日赵缜确实回了状元巷。” 晏长陵没应,瞧了一眼床上整齐的被褥,又伸手摸了摸书案上凝结成团的残蜡。 昨夜这里没住过人。 不在公主府,不在赵家,也不在状元巷,还能去哪儿…… 赶了半月的路,马不停蹄地回来,尚未歇息半刻,只为等待这一刻,突然扑了个空,晏长陵面色不是很好。 周清光虽不知道赵缜到底做了什么找死的事,但能让他甘愿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也要赶回京城找他清算,必定是深仇大恨。 堂堂状元郎,今日不见明日也能见,周清光劝解道:“主子先回吧,明儿再找,他赵缜乃朝廷命官,还能遁地不成。” — 夜里的雨越落越大,轰隆隆地砸在伞面上,人的心脏也跟着悬挂起来。 雷鸣一过,感觉下一刻就要劈在自己身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杀了人,可不就得要遭雷劈吗,素商拽住白明霁的胳膊,艰难往前,两人双脚已蹚在了水里,浑然不觉得凉。 终于到了埋人的地儿,素商如同一尊雕像僵在那儿,迟迟说不出话来。 只因她埋人的那一块儿,被大雨冲刷后,此时全都塌了方。 先前她心惊胆战,担心自己坑埋浅了。 这回是埋得透透的了。 白明霁见她这般反应,便也猜到了,问:“你确定是这儿?” 素商点头,嗓门儿抖得厉害,“奴婢确定。” 白家祖上为武将,祖父也曾是先帝跟前的将军。 尚在世那会儿,喜欢教她拳脚。 她学,素商也跟着一道儿学。 这小妮子心头一急,下手八成没个轻重,打人的事她干过,杀人是头一回,且杀的还是当今驸马爷。 当年父亲为了一个妾室,将她推在地上的那一刻,白明霁便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逢意外不足为惧,最紧要的得有一颗镇定之心,能力挽狂澜。 驸马爷失踪的消息一出来,必会惊动三司。 大理寺岳梁,刚正不阿,谁的面子都不给,手中最为出名的案子便是大义灭亲,把自个儿的父亲送进了诏狱。 刑部侍郎裴潺,恶名远扬,她亲眼见过他滥用私刑,没有一个罪人能完整从他的司狱司走出来。 锦衣卫那帮子人,见风使舵,贪墨的银子和犯下的人命不计其数。 无论落到谁手上,都没好下场。 “回去。” 白明霁回过神,一把拽住素商,匆匆上了马车。 好在是个雨夜,路上没人。 出来时她寻了去刑部送丹青的借口,如今丹青还在手里,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马车绕了一个大弯,绕到了从晏家去刑部的那条路上。 小巷一路都很畅通,谁知上了主路,突然堵住了。 马夫手里的缰绳勒得及时,没撞上去。 两人被那力道险些甩在车壁上。 堪堪稳住后,慌忙抬起头来,便见两旁直棂窗上,透出一团从雨雾里蔓延过来的昏暗光芒。 吧嗒吧嗒的雨声中,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素商心头一紧,“娘子……” 白明霁握住她手,让她沉住气,缓缓掀开棂窗一角,素商也顺着她视线瞧去,眼尖一下便见到了马车旁的岳梁,若是往日,她还会热情地迎上去,如今手里有了命案,心头只觉恐惧,又开始哆嗦了,“娘子,是岳大……” 白明霁看到了,且一旁的马背上还有一人,素商没注意到,她却看得清楚,一把捂住素商的嘴,“别出声。” — 岳梁也没想到一日之内,竟两次遇上晏长陵。 头一回溅了他一身泥,这一回索性将他挤在了阴沟里。 入城的一条道本也宽敞,尤其是这样的雨夜,车辆行人少,怎么也至于翻,谁知半道上突然被一道麻袋墙拦住,马夫下意识往旁边避,好巧不巧,这时身后偏偏响起了一阵打马声,马夫一慌,情急之下换了个方向,换得有点过,车轮子掉进了边上的排水沟里,再一撞,翻了。 马夫苦不堪言。 雨太大,远远瞧见前面一排雨棚下,悬吊着几盏灯笼和一道麻袋墙,不见人影,没法子,岳少卿人还在里头没出来,马夫仰头拦住了前面的罪魁祸首,“公子,公子留步……” 路都堵了,不留步也得留,晏长陵骑在马背上,特意弯下身来,面上挂着关心,同情地问:“车内是哪位贵人,严重吗?” 马夫本想呸他一口,要不是他突然闯上来,马车能翻?但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忍气吞声地道:“车内是大理寺少卿岳大人,劳烦公子搭把手。” “我与岳大人熟吗?” 马夫一愣。 第7节 若是换作寻常人,一听大理寺少卿的名头,怎么都得搭把手。 马夫正猜着他身份,不知是哪路神仙,晏长陵一笑,“这回算熟了。”回头让周清光上前帮忙。 等马夫和周清光走过去,岳梁已从车内钻了出来。 整理了一番衣帽,从马夫手里接过斗笠戴上,倒也不算狼狈。 抬头看向晏长陵,头一句便是问他:“岳某记得没错,晏将军此时应在边沙,今日回京,可有军令?” 晏长陵愣了愣,突然低声笑开,那双眼睛一弯如同两道月牙,少年的意气风发一览无遗,夹杂着得天独厚的矜贵和肆意,让人一看便知是从光芒里孕育出来的贵人,勉强屈尊来俯身问他:“敢问岳大人,本将姓什么?” 岳梁眸子微动,沉默不语。 姓晏。 当今皇帝极为注重血脉亲情,但凡姓晏的宗族,都被找了出来,不做事没关系,能吃喝就行。 半年前他应征是他乐意。 如今回来,是他不愿意继续打了。 他不做官了?岳梁眉头微拧。 那他无话可说。 晏长陵知道他回答不上来,也没等他回话,礼尚往来,也问起了他:“岳大人大半夜出城,是有什么案子?” 岳梁再次抬起头,隔着雨雾与他对视,平静地道:“城外九岭坡,今早翻了一辆马车。” 晏长陵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太关心。 岳梁却盯着他继续道:“岳某想了起来,晏世子也是清晨进的城,路上可有见到?” 晏长陵草草地应了一声,“没。”转头看向雨雾下的那串灯笼,扬声道:“谁设的关卡,滚出来!” 这一声穿破雨雾,不久后前面一侧的矮屋子内,终于跑出来了两人。 手里撑着伞,遮住了头挡不住脚。 鞋袜湿透,腰间的弯刀也在滴着水。 是两名锦衣卫。 没料到这么大的雨,还真有人出来,两人心情很不好,语气也冷硬,“嚷什么嚷,今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过……” 对面的人没动,也没吭声。 待走近了,两人渐渐瞧出了不对劲。 一人先认出了站在马车旁被大雨淋透的岳梁,神色一怔,忙走过去把伞举到他头上,“岳少卿,怎么是您,雷雨天,怎还出来了……” 另一人则抬头看向马背,这一瞧,面色更惊。 晏,晏世子? 好家伙,真是天王老子,伞也不敢撑了,丢在地上陪着他们一块儿淋雨,哈腰赔笑道:“晏世子何时回来的?先前没接到信儿啊……” 晏长陵没心情陪他们叨叨,抬头望了一眼前面的麻袋墙,“这是为何?” 知道两人都是大人物,前头那位锦衣卫副千户赶紧禀明:“适才上头传话,宫中出了点事,这会子不仅宫门,城内各处紧要关口都设了关卡……” “出了何事?”晏长陵问。 锦衣卫副千户摇头,说不知道,“头上的人给了一个令,小的们只管遵从,哪里敢问……” 晏长陵没再问,“可以撤走了?” 锦衣卫更为难了,“世子爷恕罪,并非小的们有意刁难,实属圣命难为,今夜领的是死令,无论是谁,都得下马搜,搜查……” 最后两个字说的虽轻,但也向两人表明了利害。 生怕惹了两人,千户又赶紧哈腰道:“还请晏世子,岳少卿见谅,就算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不也不敢得罪二位,只需二位挪个步,先到干爽的地方歇会儿脚,小的们也好交个差……” 话还没说完,岳梁已抬步往前走了。 千户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多谢岳少卿通融。” 回头再赔笑等着晏长陵。 晏长陵也含着笑看他,直到把对方看得打哆嗦了,才翻身下马,跟了上去。 锦衣卫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水,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有了前车之鉴,这回谨慎得多,再走去后面的马车,语气恭敬又客气,“还请车上的贵人,移步下车。” 马车内一阵安静。 等了半晌,没见到人,锦衣卫正要上前,马车的帘子从里掀开。 素商先撑伞下来,白明霁挤在她伞下,顺便托住了她颤抖的胳膊。 身后灯笼的光线,隐隐照在两人脸上。 白明霁与白太后交好,时常入宫,锦衣卫自然认识,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回头看了一眼走去前面的晏长陵,心下了然,笑着道:“原来是少奶奶,得罪了。” 临时搭建起来的关卡,并没有宽敞的落脚地。 晏长陵和岳梁没进屋,一人站了一边杵在檐下,谁也不同谁搭话,不多时雨里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下意识地转头。 白明霁的伞撑得很低。 但伞再低,走近了,也要露脸。 看清是谁后,岳梁一愣,随后目光不自觉落在了两人沾满了泥土的衣裙上。 雨实在太大,白明霁顾不得去看二人的神色,先找了檐下的一片空地,站在两人中间。 素商只认识右侧的岳梁,硬着头皮对他行了礼。 岳梁对其点了下头。 天边轰隆隆的雨点,天都要炸了一般,耳边却安静得出奇。 晏长陵同适才一样的姿势,依旧抱着胳膊,面上的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认识二人。 过了一阵,身边的小娘子慢慢地挪了过来,脚步依偎在他身旁,抬头朝他看来,声音又轻又柔,“我去刑部送丹青。” 晏长陵这才偏头看她。 他头上的斗笠还未取,那张脸半隐在夜色中,远处的灯火只印在了他弯起的唇角上,轻快地应了她一声,“嗯。” 素商一脸疑惑,不明白娘子怎么认识这人。 正愣着,前面雨雾中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又来人了。 是白尚书,兵部尚书白之鹤。 手里撑着一把伞,伞面结实地罩在了身旁的一位娘子身上。 那娘子三十多岁的年纪,埋着头,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挽住他胳膊。 快到屋檐下方才抬头,冷不丁地与对面白明霁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脸色霎时一白,立在那不动了。 白尚书察觉出异常,伞面轻轻往上一抬。 看到白明霁后,面上的那抹温柔眼见地消失不见,脸色比夜色还沉。 一名锦衣卫刚备好了茶水,出来请人进去坐,这一瞧,吓了一跳,也是个会说话的人,“小的就说今夜这雨下得特别,原来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第6章 锦衣卫本是一句奉承话,不料引来了更长的沉默,干瘪瘪地笑了两声,忙道:“外头湿冷,各位贵人先进来坐阵子,小的已泡好了茶……” 总不能一直站在雨里,白尚书一把握住身旁娘子颤抖的手,跨上檐下,经过白明霁身旁时,讽刺地道,“我白之鹤何德何能,竟让你如此费心。” 白明霁面色不动。 她没料到今夜会遇上这两人。 上辈子是翌日早晨,白尚书才把人带到了白府,那时她已拿到了白太后为他和孟挽的赐婚,这位姨娘自然被拦在了门外。 原来半夜就把人接进城了。 感情确实好。 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八成以为她是特意这里堵他们。 那她倒歪打正着,白白捡了个便宜。 一旁的晏长陵头上压着斗笠,白之鹤心情不大好,没认出来,匆匆与边上的岳梁打了声招呼,先带阮姨娘进了屋。 余下几人还是没动。 岳梁脖子轻扭,往白明霁的方向瞟了一眼,白明霁正安静地盯着跟前的雨雾,情绪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 适才见她移步过去,便知两人已经见过面了。 无论如何,夫君归了家,是好事。 他那一眼瞟过去,身边的小厮兼马夫也趁机瞟了他一眼。 前几日的一道传言,沸沸扬扬。 起因是白家三娘子喜欢主子,见其与白家大娘子走得近,加之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传闻,说晏长陵这一趟多半回不来了,一时冲动,借白大娘子回娘家的功夫,竟跪在她跟前,求她把主子让出来。 这样的歪理,亏她能说得出来。 主子是能让的? 让了,她就能得到? 谁能想到,大娘子的回答更是石破天惊,她道:“你拿什么与我争?” 就因为这句话,主子遭受了无妄之灾。 被晏长陵的两个损友使了暗招,虽早早被主子识破,人没什么大碍,但这般欺负人,怎么也要讨个说法。 谁知主子不仅没恼,还轻松把人放了回去。 事后自己曾为他打抱不平,“主子真冤枉。” 主子却反问他:“我有何冤?” 第8节 那时他才明白。 白家大娘子与主子先前早有了交情,这半年来频繁接触,人只要有心,谁不会乱跳几下?墙角光秃秃地摆在那里,也没有人守着,不撬白不撬啊。 谁知道…… 先前不知道那人是谁,如今知道了。 晏世子。 人家的正主儿夫君回来了,还有主子什么事…… 雨夜里,几人各自怀着心思,暗厢里使劲发芽,横竖隔着肚皮,旁人也看不出来自己在想什么。 屋内倒是传来了一阵高高低低的说话声。 雨太大,听不清。 没过多久,一人走了出来。 是适才白尚书领进去的那位娘子,脚步踟蹰,缓缓走到白明霁跟前,低着头卑微地道:“大姑娘,奴,奴有话对您说。” 白明霁转头,这才好好打量她。 瞧来这些年白尚书并没有对她弃之不顾。 将养得很好。 三十多岁的年纪,站在自己面前,反而她瞧上去更像一位娇娇女。 想起母亲曾经说过一句:“撒娇的女人命好,我又何尝不知,可为娘觉得恶心。” 白明霁没看她,“阮娘子请便。” 边上还有两大两小杵着,说话怎么也不方便,阮姨娘左右瞧了一眼,岳梁会意退到了一边的屋角,晏长陵与他背道而行,去了另一边的屋角。 回避了又没回避。 得亏雨大,说话声倒是听不见。 阮姨娘想了半天的措词,软软开了口,“娘子,奴是真心想要补偿。” 白明霁疑惑:“补偿?” 知道这位大娘子的厉害,阮姨娘不敢与她对视,只管低头说情,“奴与您父亲实乃不易,这些年能让步的咱们都让了,这回我瞧您父亲都生了白发,再过两年,也到四十了……” 白明霁觉得好笑,“生老病死,父亲老了莫不成也是我的过错了,我真是好大的本事。”还有,“阮娘子与父亲的不易,何故扯上我?” 阮姨娘默了一阵,摊明了道:“我知道娘子心里恨我,说到底是奴对不起夫人,得知夫人归仙,奴也很伤心。” 白明霁对她张口就来的谎言,报之一笑。 杖期刚过,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只怕早就烧高香了。 “你是对不起我母亲,若想磕头,大可上白家的陵墓,磕便是。” “奴定会抽个日子,前去墓前请罪,祈求夫人原谅。”阮姨娘怯怯地看着她,“只是,娘子如何才能消气?” “我消不消气,与阮娘子有碍?” 见她装傻,阮姨娘急了,“当年奴对夫人对娘子,可算掏心掏肺了,就因为一件事,娘子为何就不能饶过奴呢……” “一件,阮娘子还想要几件?” 阮姨娘一怔,“奴不是那个意思,奴是觉得娘子要惩罚奴,这么多年也该是个头了,我是猪油蒙了心,做了一辈子的好人,想着无论如何是我和您父亲亏欠了夫人,当忍的都忍下,临到头了鬼迷心窍干了那糊涂事,可说到底,那碗药夫人也没过嘴,娘子又何必这般逮着奴不放……” 她一口一句,她和父亲。 母亲竟成了个局外人。 想到母亲当初下定决心与她相处,亲手做了点心给她送过去,结果却听到二人在屋里盘算,如何瞒着她将阮姨娘抬为平妻时,心里得多崩溃。 白明霁眉目间浸了点凉意,“阮娘子说笑了,我何时绊住你了?” 阮姨娘绝望了,索性直接问她:“那份罪状还在娘子手里了吧?奴求娘子,给奴一条生路,这事说到底,也有娘子的成算在里头,若不是娘子在旁那般相激,我,我又怎会做成那等傻事?” 两年前,她白大娘子在及笄礼上大放光彩,得了白太后的青眼,气势一时如日中天,她心头便一直悬着,怕她母女二人仗势欺人,果不其然很快听到了风声,说夫人打算逼着老爷休了她,她脑子一热,犯下了一辈子都在后悔的事,等她反应过去,想去拿回那碗药,刚到屋里便被白明霁抓了个正着,与此同时那副埋在树底下的药渣也被翻了出来,送到了老夫人跟前。 要么报官,她入狱。 要么认罪,离开白府。 白家在京城是有头有脸的人,不可能真闹到公堂上,最后老夫人拍板,让她写了一份罪状书交给了夫人,之后便让人自己离开了白家。 当时不查,这些年回想起来,那风声,何尝不是这位白大娘子故意飘到她耳朵里的? 如今夫人去了,那份罪状,必然在她白明霁手里捏着。 有罪状在,别说白家的当家主母,就算继续为妾,她也别想再进白家。 白明霁却不买账,曼声道:“阮娘子的意思,药是我抓回来的,也是我让你端给母亲的?” 阮姨娘眼见无望,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大娘子,算奴求您了,奴的面子不值钱,还请看在老爷的面子上,放过咱们吧……” 话没说完,便被一道呵斥声打断,“起来!” 白尚书快步从里冲出来,一把捞起了跪在地上的姨娘,将其护在身后。 雨点落在脚边,凉意砸在人心口,迟钝的疼痛蔓延至骨髓,白明霁想到了三岁那年,她抓了一只虫子想给姨娘看,没想到姨娘怕虫,一声尖叫,她的父亲也是这般风风火火地赶来,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推到了雨底下。 再想到了前世那条冷冰冰的白凌。 人终究是血肉做的。 岂能不痛呢。 生硬的疼梗在喉咙间,上不来下不去,自己疼了,又岂能饶过旁人,不由一笑,“父亲当年对阮娘子,要是能拿出今日这般勇气相护,也能明媒正娶,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为难。” 白之鹤本与这位阮家娘子乃青梅竹马,可惜阮家半道上落没,白家老夫人看不上了,这时正值孟家老爷子为先帝挡了一箭,先帝感恩在心,奈何自己心中已有了所爱之人,无法再宣白家的姑娘进宫,膝下的儿女又年幼,便暗里放了话,将来孟家女出嫁之时,他会添上一份嫁妆。 这份嫁妆便是白之鹤的侍郎之位。 母亲嫁入白家,本以为这辈子能与夫君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了,殊不知阴差阳错,成了拆散他们的第三人。 母亲最后的光阴里,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指望,可好好的一辈子就这样没了,实在不甘心,流着泪问着院子里的秋雨,“既有了相爱之人,他为何要来招惹我呢?” 她不明白,没有当初的白侍郎,又哪里来如今的白尚书,人被欲望作祟,什么都想要,天下就真有那么便宜的事? 白明霁言语里带着讽刺,白之鹤愧疚难当,只觉被羞辱,如同被人当场扇了一耳光。 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渐渐恼羞成怒,俨然没了理智。 “白尚书!”身后岳梁及时出声。 还是晚了,白尚书抬手一巴掌落在了白明霁脸上。 雨夜里响亮又清脆。 白明霁没躲,任由那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起来,慢慢浮出了殷红的巴掌印。 她不会喊疼。 很早就明白了,喊疼没人会理,只会让人觉得她懦弱,想着法子再来欺负她。 唯有自己强大了,旁人才不敢对她动手。 如今她受了白之鹤一巴掌,阮姨娘也就永远别想进白家的门了,没什么吃亏的。 白尚书也没料到自己会这般冲动,瞧见白明霁肿起来的半边脸,立在那不躲不闪,到底愣了愣。 安静的雨声中,突然传来一道嗓音,“白尚书要训自己的女儿,晏某没意见,只是如今她头上顶着我晏家少奶奶的衔儿,我晏长陵在此,这一巴掌,白尚书难免不是打在了我脸上。” 白之鹤一怔,转头望过去,晏长陵从暗处踱步过来,下巴一抬,露出了斗笠下的那张脸,白之鹤这才认了出来。 晏长陵? 没等他回过神,他是何时出现在这儿的,便听晏长陵凉凉地唤了一声,“周清光。” 周清光二话不说,走到阮姨娘跟前,一巴掌下去,声响之清脆不比适才的小。 一切发生得太快。 阮姨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捂着半边脸,跪在地上哭得声儿都没了。 白尚书脸色变了又变。 嘴张了几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适才那位邀请几人一块儿进去喝茶的锦衣卫,终于见识到了外面的腥风血雨,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万幸,排查的几人很快回来了。 锦衣卫副千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拱手同几人道:“小的已查完了,各位大人请吧,今夜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们有大量。” 晏长陵一刻也不想停留,冲雨往马匹的方向走去,顺便唤了一声,“晏夫人,回家。” 白明霁立在那没动。 素商已从他与白尚书的那句话里,知道了晏长陵的身份,戳了戳白明霁,“娘子……” 白明霁看向她。 素商提醒道:“好像叫的是您。” 白明霁一晃神,这才反应过来,同素商撑伞跟上。 到了马车前,周清光替二人拂起了车帘,经过这么一遭,两人适才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别说驸马爷了,素商大杀四方的心都有了,心疼地看着白明霁的脸,“娘子,疼么?” 那么大个巴掌印,脸都肿了,能不疼? 白明霁咬牙受着。 过了半柱香,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少奶奶。” 素商掀开了帘子,周清光从窗外递进来了一包东西,夜色下瞧不清是什么,等素商接过来,才知道是一包冰。 素商将冰包轻轻地敷在白明霁脸上,一出声,嗓音竟嗡浓了起来,“得亏世子爷回来了,咱往后也有人撑腰了……” 撑腰? 这世上谁能替谁撑腰? 指望别人,只会让自己失望,失望多了,便会陷入败地,日子一久,人也就没了。 第9节 上辈子,他连自己都护不住。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晏府门口。 白明霁下车,跟上前面那人的脚步,本想道一声感谢,奈何那人如同被鬼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到了房门前,才停了脚步,回头望过来,也没看她的脸,视线抬起落在了头顶上方的灯笼上,“早些歇息,我去书房,有些事务要处理。” 白明霁点头。 人走了,方才松一口气,两人见了三回,没有一回愉快,暂且先分开,适应一段日子也好。 进屋后,金秋姑姑瞧见她肿起来的半边脸,一声惊呼,“老天爷,这是谁……” 素商一脸愤慨,说了原委。 金秋姑姑听得心下泛酸,这天底下真有如此绝情的老子,他当姑娘真是个石头疙瘩做的,说打就打。 正牌夫人不要,姑娘也不要,偏要和个有罪在身的姨娘混在一起,好似这样才能抹平先前那段为了利益而为的始乱终弃,证明他从未变过的情深一般。 两人一面替她张罗洗漱,一面替她不平。 白明霁没什么感觉。 那一巴掌的疼痛于她而言只在落下的一刹那,之后就没了,心不过又比之前更冷硬了一些。 折腾了一日,累了,躺去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 街头的另一处,一人还在逃命。 正是驸马爷赵缜。 今夜他躺在土里,不知道埋了多久,幸得雨水湍急,把他一张嘴冲刷了出来,一面张唇艰难呼吸一面吞咽着泥水,等耳边彻底听不见说话声了,才敢破土而出。 双手抹去脸上的泥水,跪在地上吐了半天的泥沙,抬眼一望,只见四周的芦苇有两个人高。 瞧来对方铁了心要毁尸灭迹。 土里呆得太久,脸上的火辣感已消去,肿却没消,一张脸被人扇了不知道多少下,如同发了酵的红馒头,一路东躲西藏,生怕被追上,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国公府,门房险些没认出来,等进了书房,见到镇国公,双膝一软,人都瘫了,“国公爷,救命……” 赵缜好歹也是状元,又乃当今驸马,平日里端得是仪表堂堂,可见这文人只适合讲道理的世界,一旦遇上不讲理的武力,便狼狈得没法看了。 国公爷头一眼也没认出来,半晌后还是从他腰间的那块玉佩辨出了身份,面露震惊,“驸马莫不是从土里钻出来的?” 赵缜牙关打着颤,可不就是刚从土里钻出来的,一埋一淋,如今身上的皮都发了白,脸色过度苍白,与死人无异。 瞧出了事态不对,国公爷眉头一皱,起身到他跟前,“怎么回事?” 赵缜也想知道怎么回事,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到这会脑袋仍是一团懵,前日他与长公主闹得不愉快,一人回了状元巷,昨日一早起来,黑云压顶,正值雷光闪电,屋里突然窜出两人来,二话不说绑了他。 劈头便问:“东西在哪儿?” 他在朝行事稳重,待人一向温和,除了晏家,他从未没得罪过谁,再者,他是驸马,谁会想不开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行刺他? 无缘无故被打一顿,又被带到了一处破院子里关到了今日,索性把他埋了。 他隐约也猜出了对方所说的东西,怕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另外一样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 这也是他死里逃生后,先赶来国公府的原因。 他能想到,国公爷朱光耀也想到了,面上的神色逐渐起了变化,屋外天闪映入室内,那一双眼睛瞬间被阴霾覆盖,压声问:“驸马曾说过什么?” “一句没说。”他对天发誓。 并非他骨头有多硬,而是对方从始至终只一遍遍重复。 “你说不说。” “你说啊……” “我让你说……” 挨了几十个耳光,愣是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不得已他只能装死,不然这会子他是真死了。 见他这副狼狈样,倒有几分说服性,国公爷脸色缓了缓,上前去扶人,“赵大人可知对方是谁?” “不知。” “没看清样貌?” “尚未。” “嗓音可熟悉?” 赵缜摇头,唇瓣张了张,开口颇有些艰难,“是位姑娘。”这是他如今唯一知道的线索。 姑娘? 朱光耀眉头一紧,屋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厮立在门外隔着门扇低声禀报:“国公爷,晏世子回来了。” 没等屋内二人惊讶,又道:“宫中来了消息,说是陛下丢了一样东西,锦衣卫已连夜封锁了宫门。” 第7章 白明霁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那雨砸在瓦片上,像是要把屋顶砸穿一般,天将亮时雨方才停,怎么也睡不着了。 落雨的缘故,屋里四处门窗关得结实,有些闷,白明霁没去叫外间歇息的金秋和素商,起身走去侧面的一扇支摘窗前,推开窗扇,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丝丝清透凉意渗透皮肤,激得人精神抖擞。 一抬头的功夫,对面的书房内走出来了两道身影。 晏长陵。 见了三四回,唯有这回收拾得周正。 穿一件竹月色圆领衫袍,玉冠束发,手提一把佩刀,抬腿迈下踏跺时,腰间一枚玉佩随步轻荡,腰窄腿长的,还是那股恣意劲儿,领着他的侍卫,脚步匆匆出了门。 没穿官服,不像是上朝。 昨夜岳梁问他的话,她坐在马车内都听到了,按理说他私自回京,无论什么样的理由,也该第一时间应该进宫复命。 瞧那人的举止,显然没打算去面圣。 如今两人是自扫门前雪,谁也管不着谁,只要他不找死,连累到她,他做什么与她无关。 人走远了,白明霁回到了屋里,经过妆台的铜镜,往里瞧了一眼,昨夜虽及时敷了冰,半边脸还是留下了浅浅的红印。 可见当时得有多难看,突然明白了昨夜那人被鬼追的脚步,和那道瞟到灯上去的目光。 多半是不忍瞧她,给她留足了面子。 再想起阮姨娘所受的耳光和那一袋子冰,大抵是母亲走后,第一个替她鸣不平的人,倒也不枉自己为他摊上了一桩命案。 瞧在这些的面上就此两清吧,不用他来感谢了。 赵缜的死,像是埋在地下的火|药,迟早得炸。 白明霁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大半日过去,并没驸马爷失踪的消息传来。 素商不免嘀咕,“瞧来这驸马爷人品也不好,这头惹了长公主生气,那头糊弄老娘,结果人没了,谁都不知。” 白明霁瞪了她一眼,昨夜杀了人,吓得双腿发软路都走不动,隔了一夜倒是不怕了。 素商就是那样的性子,来得快去得快,本是孟家的家生子,后来孟挽生了白明霁后,把人带来了白家,陪着白明霁一块儿长大,多少沾了点主子的脾气,胆子比寻常的奴婢壮。 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不能特意去打听。 为避嫌,主仆三人哪儿都没去,坐在屋里闲聊,听金秋姑姑说了昨儿世子爷一回来,院子里的奴才便来院子告黑状,素商气得倒仰,“这还用说,铁定是二夫人的手段,打量大房没人,手伸得比竹竿还长,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咱们娘子的婆母呢。” 话音刚落,对面廊下便来了人。 说谁谁到,最前面那人正是二夫人跟前的张嬷嬷,身后跟着的两人手里抬了筐子。 张嬷嬷今日的态度与昨日全然不同,远远地便是一张笑脸,热情地道:“昨儿庄子的人摘了几框橘子,二夫人挑了些个头好的,派奴才给少奶奶送来,另还有些新茶,香片,少奶奶瞧着,用不用得习惯……” 女人靠男人而活,这话没说错。 上辈子白明霁哪里见过橘子。 晏家给她东西她拿着,不给,她也从没伸手要过,用度不够了,自己拿银子补。 母亲给她留了一份嫁妆,她如今也在赚钱,手头的银钱足够花一辈子,没功夫计较这些。 倒是晏家一堆的烂账。 侯夫人去世得早,大娘子嫁去了大启做太子妃,大房便只剩下了侯爷和世子爷俩,府上一直由二夫人掌着中馈。 那二夫人出身低,祖父好不容易中举,到了她父亲一辈又成了秀才,没什么家底,跟前的二公子死活不争气,除了斗蛐蛐,便是遛鸟。 二夫人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便时不时补贴娘家,想把娘家拉扯起来。 这位张嬷嬷,晏家出事后,昧下二夫人拿去娘家求救的钱,当成了自己女儿的嫁妆,给二夫人娘家的兄长做了续弦。 若二夫人之后还活着,两人见上面,也不知道谁同谁行礼。 有了昨儿的经历,素商哪里还有好脸色,“这庄子上摘来的橘子稀罕得紧,怕是不够分,二夫人还是先紧着别的院子,咱们少奶奶想吃了自个儿去买便是,烦请张嬷嬷抬回去吧。” 张嬷嬷脸色一阵尴尬。 往日这类东西,确实没送来过竹院。 这不世子爷回来了,自然与往日不同。 见张嬷嬷下不了台,白明霁唤了一声素商,“抬进去。”再看向张嬷嬷,“东西我收了,替我多谢二夫人。” 上辈子孟挽有句话说的没错,自己最后落了个众叛亲离,没人敢与她打交道的下场,全因她万事算尽,道理面前谁的面子都不给。 这辈子她尽量学。 学着怎么做人留一线。 张嬷嬷如获大赦,忙让人把筐子抬进屋,自己跟在身后,趁素商和金秋姑姑一个不注意,肥胖的身子一扭,硬生生地挤进了门槛。 她倒要看看,这固若金汤的屋子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人人都知道当初孟老爷子得了圣上一笔不菲的赏赐,这份赏赐随着孟家大娘子到了白家,后来孟娘子一走,这笔钱财又落到了白明霁手上。 成亲当日,单是嫁妆便是三副,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 然而让她失望了。 第10节 这屋子的摆设,还不如二夫人屋里的奢华。 整个屋子,就数堂内摆着的那杆银枪最为显眼,昨日不觉,如今这一瞧,只觉枪头阴森锋利,看得人背心发凉。 “嬷嬷要喝茶吗?”白明霁冷不丁地站在她身后。 张嬷嬷心肝子都抖上了,回头赔笑道:“少奶奶折煞奴婢了,奴婢一个奴才哪里敢讨少奶奶的茶喝,奴才这就回去同二夫人交差,往后少奶奶有什么可缺的,随时遣人来。” 说完一溜烟儿地回去了。 金秋姑姑看着那道脚底抹油的背影,感叹道:“瞧来娘子昨儿那一枪,没白扔。” 这等子跳梁小丑,与白家那些腌臜人的手段比起来,差远了。 不过有件事张嬷嬷说对了,娘子已经嫁入了晏家,往后的心思都该放在晏家才对,昨夜见过世子爷一面,今日一日都没见到人,不知道去了哪儿,夜里还回不回来。 快到傍晚,金秋姑姑小心翼翼地问白明霁,“娘子,世子爷今儿会来过夜吧,咱们要不要准备准备。” 新婚当夜世子爷便走了,如今人好不容易回来,头一夜就宿在了书房,虽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批,没人敢乱嚼舌根,可长久下来,纸包不住火,娘子迟早会成为笑柄。 白明霁皱眉,她怎么知道。 但人回来了,她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自由,屋子也不是她一人的,他进来睡,她还能把他赶出去。 准备,能准备什么? 他来了再说吧…… 天色暗下来,素商掌了灯,还是没见到人影,八成是不回来了,白明霁去净室洗漱,谁知人正泡在池子里,突然听见外面素商唤了一声,“世子爷。” 周身上下没个遮挡,白明霁吓得抱住胳膊,半晌没听到动静,才匆匆忙忙起身,穿好衣裳,顾不得头发上的水便走了出去。 晏长陵正坐在她的蒲团上。 蒲团是她花了十两银子,从京城最有名的绣娘手中买来,上面绣了一枚平安符,栩栩如生,遇水不化,也不会腐烂,有了这个,她不用每月去寺庙。 如今被他一坐,福气到了他身上,得重新再做一个。 晏长陵听到动静便转过了头,跟前小娘子似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张面孔如同芙蓉,脸颊被水汽晕出了两抹雾蒙蒙的桃粉,满头湿发还在滴水,水渍浸湿了她两边肩头,隐隐能瞧出底下一抹春绿颜色。 晏长陵瞥开目光,端起跟前金秋姑姑刚备好的茶盏,掩至嘴边,轻轻一吹,也没当真饮,客套地道:“打扰到你了?” “还好。” 晏长陵:…… 娘子这直肠子的毛病,对谁都一样,一旁金秋姑姑趁着替她擦头发的间隙,忙同她使眼色。 白明霁不明所以,猜着多半是自己的态度不对,不该为了十两银子同他摆脸子,走去坐在了他对面。 所幸世子爷是个健谈的,又挑起了话题,“住得还习惯?” 这回白明霁态度极好,笑了笑,还点了下头,“挺好。” 可从金秋姑姑的表情来瞧,她似乎又答错了。 一旁的素商也有些恨铁不成钢。 生怕姑爷被娘子气跑了,盘算着要不要自己出去,先把门给反锁上,来个瓮中捉鳖。 只要姑爷与娘子过了今夜,生米煮成熟饭,往后相处便没这般尴尬。 人还没都在门口,门外倒是先传来了一道嗓音,拖着声儿道:“世子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早晚世子爷都得去见侯爷。” 听声音是晏侯爷身边的小厮。 这回屋内几人都明白了,合着世子爷今夜是过来躲人的。 那巧了。 各有各的目的。 晏长陵装作没听见,继续低头抿茶。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息,才抬起头朝白明霁望去,微弯的眼睛里映出身旁两簇灯火的光芒,像是被人打散全碎在了里头,成了一汪星海。 前几回没这般近距离瞧过,白明霁心头一跳,正想着哪有男人长这样的,妖孽得像个妖精,便听对方道:“我今夜睡这儿。” “啊?”本也没什么,从他进来的那一刻,白明霁心头就做好了准备,被他突然这么一客套,惹得自己也失了态,耳尖不由生了红。 睡便睡,为何还要同她说,低头也去找茶盏,轻应了一声,“哦。” 金秋姑姑和素商则是一脸欢喜,见晏长陵还未更衣,赶紧出去让人再备水,又去寻换洗的衣裳。 忙乎完,把人送进净房,回头见白明霁还坐在那悠闲喝茶,金秋姑姑急得头大,上前唤了一声祖宗,“新婚夜不过是晚了半年,并不是消失了,赶紧收拾好了,进里屋去。” 规矩她懂。 可…… 上辈子她过得好好的。 要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寡妇日子还好,体会过了,且已习惯了,再让她倒回来伺候人,浑身就不得劲儿了。 坐回床上,干等着。 百般无聊,盯着跟前燃烧的玉烛,看着那火光笔直往上窜,偶尔冒出‘呲呲’一声,火苗如同伸了个懒腰,又直了起来。 一双眼睛都快盯出重影了,净房的人终于肯出来了。 身上的对襟长衫不仅系好了衣带,连头发丝都绞成了半干,许是没料到她会坐在这儿等,愣了愣,说了一句听进人耳里极为假模假式的话,“怎么不先睡?” 得了这话,白明霁没再犹豫,为了给他腾出地儿,甘愿让出外侧的位置,移到了里侧,被褥也分了一半铺在他这边,躺好后便闭上眼睛。 过了半晌,身旁的床榻微微一陷。 很快,烛光也灭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被褥另一侧传来,惊蛰天又落了半月的雨,夜里有些冷,一股凉气从掀开的被褥缝隙里钻进来,刚在她身侧打了个璇儿,紧接着一波热浪又从对面人的身上汹涌地翻滚而来。 颇有些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白明霁吸了一口气,没动。 半晌都没听见动静,白明霁眉头轻蹙,他到底要不要动? 不动,她就睡了…… 正要翻身过去,身侧的被褥忽然被人一压,没等她反应,人已经翻了过来,手肘撑在她身侧,黑漆漆的眸子盯在她眼睛上方,在夜色中像极了一头狼,白明霁一惊,下意识捏紧了被褥,圆瞪着眼睛,脱口而出,“你做甚!” “还以为你不怕呢。” 那人轻笑一声,人翻回去,重新躺好了,白明霁还能感觉到心口在“咚咚——”乱跳。 终于回过神。他刚干了什么? 戏耍了她。 上辈子二人虽做了一年的夫妻,却全然陌生,白明霁压根儿不了解这位世子的秉性,如今知道了,是个道貌岸然的狗东西。 抓了身上的被褥,翻过去脸朝里侧。 刚闭眼,突然察觉到被她卷过来抱在怀里的一团被褥,正在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地往后退。 白明霁:…… 白明霁有些不敢置信,他是在同她抢被褥吗。 这是她买的! 第8章 翌日清晨,金秋姑姑瞅着天边的那道光亮升起来,估摸好时辰进去,一拂起珠帘,却见两位主子早早起来了,坐在床榻前那张春凳上,一个各坐一边,眼皮底下明显一团青紫,脸上均没有精神气儿。 金秋姑姑愣了愣,“世子爷,少奶奶,怎不多睡一会儿。” 昨夜也没听到叫水…… 白明霁避开金秋姑姑的目光,起身含糊应了一声,“不睡了。” 金秋姑姑瞧不出个眉头,忙去叫素商,两人打水进来伺候洗漱,需要更换的衣裳昨夜就预备好了,金秋姑姑拿到了里屋,递给白明霁。 替夫君更衣的活儿,得她亲自来。 手递过去,跟前的白明霁却是没瞧见,极为自然地转了个身,走去一旁漱口。 金秋姑姑一怔,还未回神,手里的衣衫已被晏长陵接了过去。 两人各自穿戴好,出来坐在蒲团上。 眼睛实在酸涩,这会子天亮人清醒了,晏长陵对于昨夜铆足劲儿斗法的幼稚行为,简直不忍回想。 谁能相信,为了一床被褥两人耗了一个晚上。 都等着对方睡,谁也没睡。 搭在身上的被褥,刚盖热乎,又无声无息地滑走了。 如此往返,黑夜里的硝烟逐渐明朗化,他不得不起身。 算了,他也不困,不睡了。 天麻麻亮,时辰尚早,没去惊动外面的奴才,杵在床尾坐着,作为新妇白明霁不得不相陪,两人在春凳上干坐了小半个时辰,等着天亮,努力维持着表面和谐。 即便此时二人的视线偶尔不经意相触,晏长陵也拿出了该有的风度,冲她轻轻一莞尔。 白明霁的唇角则扯得艰难。 眼皮发胀,头也胀。 她就知道,好日子到头了。 周清光在外徘徊了好一阵了,见房门终于打开,一头钻进去,脚步有些急,匆匆对白明霁抱拳行了一礼后,抬头便向晏长陵禀报道:“主子,赵缜死了。” 素商正跪坐在一侧替两人沏茶,手里的茶盏叮铃叮铃直晃,白明霁瞟了一眼,不急不忙地弯下身,才帮她稳住,便见身旁前一刻还在揉着眼眶的人豁然站起来,沉声问道:“死了?” 激动的反应倒是让白明霁意外。 周清光点头,说得更详细,“连日落雨,状元巷附近的一处旧院子塌了方,人埋在里面,泡了一夜,昨儿夜里又被冲雨水冲刷了出来,今早有路过的百姓发现报了官,衙门的人抬回去验完身,才知是驸马爷……” 难怪主子找不到。 人早死了。 第11节 周清光话没说完,晏长陵人已经迈步闯了出去。 拂起珠帘时问道:“人在哪儿?” “已经移交到了大理寺。” 寻常的命案归县衙管,但涉及到高级官吏,皇亲国戚的重大案件便由大理寺处理。 等两人不见了身影,素商才敢喘气,瘫坐在地上,心头惶惶,却也疑惑,“姑爷如何如此紧张?” 白明霁摇头。 京城四大进士的传闻她听过,但自从赵缜尚了公主,晏月宁与大启和亲后,其余三人便与赵缜决裂了。 赵缜遭了报应,他应该高兴才对。 莫不是察觉出了赵缜不对?不可能…… 若知道,前世也不会死了。 没功夫去想他,自身都难保,赵缜的死已暴露,不能再闭门不出了,得打探到外面的消息,且孟挽的死还没音讯,前儿没送去刑部的丹青,今日她送过去。 用过早食,吩咐下手备了马车,白明霁又带着素商去往刑部。 头顶那团笼罩了大半夜的黑云今日终于被吹风,露出了经久不见的湛蓝苍穹,阳光也金灿灿的,却无人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 天子脚下,驸马爷竟死了,是雨过天晴的又一道惊雷。 消息今日一早传到了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正在梳妆,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昨夜没见着人,还同他怄气咒他,他要不愿意回来不如死在外面。 如今真死了,又不乐意了,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奔去大理寺,趴在那具尸首前,还不敢认,直到瞧见边上被人清理出来的遗物中,有一块熟悉的玉佩,这才悲痛不已,失声大哭。 这头没哭完,赵家老夫人也来了,进门时被两个丫鬟架着胳膊,见到白布便不行了,倒没去怀疑衙门会不会认错人,身子一软两个丫鬟扶不住,被她一道带到了地上,双手捶胸,哭道:“我可怜的儿啊,是为娘害了你,高门岂是常人能攀的,娘早该听你的,踏踏实实过日子,活得长久才是真啊……” 长公主本还悲伤不已,听了这话,回过头,“老太太这话是何意?” 赵老夫人此时恨不得让她也一块儿死了,“老婆子能有何意?长公主殿下金贵,我赵家上下谁不敢听您的,您说东他不敢往西,让他出去不用回来了,这不也如了您的意,死在了外面。” 听这话是她长公主把人害死的了,长公主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东西,也不客气,“老太太没来京城前,我与驸马好好的,从未红过脸。您一来,三天两头一桩矛盾,可有想过,是您老太太的问题?” 赵老太太气得又要晕厥了。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赵老夫人甚至说出了,“早知如此,殿下当初就不该使那昏招,把晏家大娘子填进去,殿下要去了大启和亲,又哪会有如今这档子事。” 屋外廊下两人看了这半天的热闹,陡然听到晏月宁的名字,周清光不敢再往下听,道:“人是真死了,属下查看过,土坑里泡了一夜,面目全非。”转头看向晏长陵,忽然被他脸上的颓败吓了一跳,“将军……” 三月里的日头气温正相宜,晏长陵此时却眼花发闷,从黄沙深处传来一道声音刺入耳朵如同雷鸣,“晏长陵接旨……” 周清光见他脸色愈发苍白,伸手要去扶。 晏长陵抬手止住,缓了半刻后,脸上的颜色渐渐恢复,吩咐周清光,“查查他怎么死的,何人所为。” 转身出去,上了马车。 自回来后他一直在找赵缜,人突然没了,一时不知道该去那儿。 马车进入闹市,漫步目的地往前。 大酆京城名为江宁,共有九条大街。 最为繁华的数长御街,从牌楼延绵到正宫门,一路上布棚高张,有珠宝古董,绸缎皮货,字画笔砚,也有充满了烟火气的柴米油盐、纸花玩物,一摊连着一摊,人流不断,再往前,路面逐渐宽敞,阁楼勾栏,酒榭歌楼,放眼望去,一片欢呼酣饮。 二楼一扇冰裂纹样式的棂花前,二人正举杯,看到底下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神色皆是一愣,一人先道:“那是不是周清光?” 就那虎头虎脑的样儿,不是他还有谁。 陆隐见扬声一唤:“清光,晏兄!”被身旁晏玉衡一把拽进来,“还不嫌张扬?” 二人此时本应在翰林院,为何能坐在这里,不用说,偷溜出来的。 两人丢了酒杯,单手扶腰匆匆下楼,拦下马车后,不等车停稳一头钻进去,“晏兄,你这行踪可让咱们好找。” 昨日两人便听到了他回来的消息,找上门去,门房告之不在家,终于看到了人,见其好端端的,没少一块肉,齐齐松了口气。 两人一进来,晏长陵的目光便落在陆隐见的身上。 前世最后一眼见他,他身在牢狱中,四肢戴着铁链,蓬头垢面,晏玉衡跪在他跟前,问道:“后悔吗?” 他良久才抬头,从一堆凌乱的发丝中动了动苍白的嘴唇,“若他晏长陵当真叛国,我为了替他掩盖搭上自己一生,午夜惊醒之时,看在自己这般凄惨模样,或许会有那么一刻会后悔,但他没有,悔?我悔什么?没悔自己去诬陷他?” 模样确实凄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与当下的玉面公子截然不同。 手肘被挤,两人将晏长陵夹在中间,此时还没经历那段磨难,正是风光无限的陆隐见抱怨道:“晏兄,你也太不厚道了,回来竟然没第一时间找咱俩,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晏长陵不答,轻轻吞了吞喉咙,眸底的暗色敛去,弯起来的一道笑容依旧如骄阳,瞧向二人捂住的后腰,心下了然,揭穿道:“又挨板子了?” 提起这事,两人一脸菜色。 一个是当今宁王府的小郡王晏玉衡,一个是修国公长孙陆隐见,都是天人一般的矜贵人物,却也特殊得很,这京城之内,已及弱冠,且已通过科考在翰林院任职的公子爷,如今还在挨板子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俩了。 晏玉衡无论如何也抹不开脸,再去提那丢人的事,眼锋戳了一下陆隐见,“你说。” 陆隐见坐在晏长陵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歪着半边身子,开口道:“这不前几日,偷袭了岳梁。” 晏长陵一愣,心头生了几分佩服,“行啊,太岁头上动土,有胆识,他打的?” 陆隐见有气无力地摇头,“他倒没动手,领着咱们回了一趟家,又陪家主喝了一盏茶,人走后,咱俩屁股也开了花。” “没事招惹他干嘛。”晏长陵好奇,“闲得?” 晏玉衡咳嗽一声,与陆隐见对望,彼此心照不宣,自不会说出实情,笑了笑含糊过去,“晏兄不在,这不就是闲吗。”人既然回来了,少不得一番庆祝,楼上的酒席还在,边吃边聊,半年不见,两人有好多话要说。 “走走,咱喝酒去,我同你说,晏兄不在的这半年,鸿雁楼又出了新品,取名叫美人醉,入口那叫一个甘甜……” 两人拽着他下车,刚跳下去脚跟还没站稳,突见一位头戴乌漆纱帽,身穿中单盘领衣的人立在跟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对面的李公公对自己给二人造成的惊吓似乎也感到很抱歉,赔笑虾腰道:“晏大人,陆大人放心,奴才眼拙,今日只在翰林院见过二位大人。” 两人只能硬着头皮招呼道:“李公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是来喝酒的?” 李高,内侍总管,陛下身边的第一太监。 他一来,准有大事。 这京城内,有几人能如这三位潇洒,李高笑了笑,“奴才改日再陪二位大人畅饮。”高公公望向还没来得及跳下车的晏长陵,恭敬地道:“奴才见过晏世子,陛下听说晏世子回来了,想念得紧。” 他不去面圣,皇帝自己派人来请了。 看来酒是喝不成了,晏长陵钻回马车内,晏玉衡和陆隐见哪里还敢在外逗留,灰不溜秋地赶回了翰林院。 有李公公押送,晏长陵的马车径直驶入皇宫。 皇帝刚把几名锦衣卫劈头盖脸骂了出去,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李高一个人回来了,皱眉道:“人呢?” 李高忙上前:“回禀陛下,晏世子已在门外。” 皇帝一挥袖,起身,“宣。” “晏世子说,他没脸见陛下。” 皇帝与晏长陵的年岁相差不多,闻言年轻的面容露出一股嘲讽,嗤笑出声,“哼,就他那张脸皮,也有不敢见朕的时候?叫他滚进来。” 李高笑道:“晏世子就等陛下这句话。” 第9章 李公公不像待寻常的官员那般扬声宣传,亲自走到门外,低声对被刚逮进来的年轻公子道:“晏世子,请吧。” 晏长陵自知理亏,进去时轻手轻脚,也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掀袍行了个跪礼,“臣参见陛下。” 半晌没听到回声,抬起头,皇帝正瞅着他呢,逮到他目光,哼笑一声,“躲朕呢?” 人到了跟前,晏长陵这会子倒不怕了,厚着脸皮赔笑,“臣哪敢躲陛下,臣是当真没脸见陛下,又怕被罚,一时糊涂。” 皇帝没功夫同他磨嘴皮子,“行了,起来吧。”遂转身带晏长陵去了后间,屋子连着外面的花园,平常人进不来,乃皇帝忙里偷闲的休闲之处。 院子外花香鸟语,临窗安置了一张茶几,招来李高为他赐了茶,再屏退身边的太监,只剩下了彼此。 先帝跟前没有子嗣,当年把晏家的宗亲招来京城,皇帝初来乍到,受过不少同族人的排齐,唯有晏长陵愿意同他一道玩耍,儿时一同打闹,童年的回忆里几乎都是与跟前的少年相关。 他是什么样的性子,皇帝清楚,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大酆的军队翻过边沙,把黄沙堆里的那群蝎子给烹了,当初边沙的战报一到宫中,他不惜丢下了新婚娇妻,连夜赶去边关,没有特殊原因,他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回来,皇帝正色问道:“怎么回事?” 本以为对方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要诉,却见对面少年目光躲闪,皇帝更纳闷了,神色逐渐紧张了起来,“遇到麻烦了?粮草,人马不足?到底发生了何事,朕先前不是同你说好了,待你攻下墨石堡后,便去与大启联盟,以两军之力攻取边沙城门,共同讨伐大宣……” 身侧棂窗敞开,抬眼便能瞧见满院春色,庭院内的一片花草含露,百花争艳…… 屋檐下一滴水珠落下,行至半空,映入晏长陵漆黑的瞳仁内,如同水墨一般,在他眸子内化成了一片血海。 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天而降,包围在峡谷上方。 大启太子萧炜烨拿剑对着他怒声质问,“晏长陵!你告诉我怎么回事,这是你的议和?!你就如此恨我,连你姐姐的性命也不顾?”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长姐晏月宁也从马车上奔下来,拉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问他:“云横,你不是说议和吗,怎么打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收到的圣旨,确实是与大启议和,一同讨伐宣国。 没等他解释,也没给他任何弄清真相的机会,大酆的驸马赵缜勒马站在山崖上方,冲着山谷里喊话,声音回荡在崖底,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晏将军放心,朝廷已经收到了您的信函,今日必让大启太子埋骨于此,以报您心头大恨,晏长陵接旨……” 峡谷里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晏长陵扯着嗓子大喊,“赵缜,撤退!速速撤退!” 可惜赵缜听不见。 密密麻麻的箭雨乌泱泱地落下。 “停!”他嗓子都喊破了,“都给我停下来! 没有人听他的。 兵马绞杀在了一起。 他看着大启太子萧炜烨从马背上摔下来,胸口被利箭穿透,狼狈地跪在他面前,没再来质问他,而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交代道:“保护住你长姐,她腹中有你的外甥。” 逃出山谷,他身边已不足一百人。 一边是誓死护送晏月宁的大启将士。 一边是追随他被大启杀得片甲不留的大酆将士。 双方隔得血海深仇,谁也容不得谁。 一月的逃亡,犹如人间地狱,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子爷,将人世间的心酸都尝了个遍。 第12节 士兵跪在他面前逼问:“属下这条命是低贱,可将军总得让我们知道,自己这条命是如何死的!” “将军,就算我们放过大启,大启的人也不会留下咱们!” “将军,大娘子已是大启人,您护不住,除非您想叛国……” 晏月宁最终还是倒在他的怀里,鲜血将她雪白的披风染成了绛色,他想拿去去堵住伤口怎么也堵不住,这才慌忙去解释,从未那般恐惧过,声音发着颤,“长姐,我没骗你……” 晏月宁笑了笑:“我知道,知道云横不会骗姐姐,只是出了这样大的事,京城必定也不会安宁,你快回去,救父亲……” 他也没能回来。 锋利的箭尖刺破血肉,疼痛从胸口传来时,所有的苦痛倒都解脱了。 胸口的哽塞越来越重,晏长陵轻轻地合上眸子,眼底血红的画面随之淹没,有徐徐风声吹进耳畔,再睁眼,视线所及,五彩缤纷,万物复苏,乃惊蛰时节,而非萧瑟之秋。 一场噩梦。 醒来自要血债血偿,一分不少得讨回来。 晏长陵没去回答皇帝的话,忽然拧眉道:“臣,不久前收到了一封情报。” 皇帝面色一紧,“是何情报?” 晏长陵却似乎极为羞于开口,犹豫了好一阵反问道:“陛下,可听说过今日京城内的传闻。” 皇帝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桩。 晏长陵提醒他,“关于内子的事。” 皇帝一愣,双手不自觉搓了一下双膝,神色突然别扭了起来。 答案显而易见,晏长陵的脸色随之一变,咬牙起身暴走,“我就知道,臣现在就去宰了他岳梁!” 皇帝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拉住,“云横,先别激动,传言罢了……” 晏长陵更气了,平日里一张笑脸的人一旦发起怒,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正因此传言,让臣成了军中笑柄,陛下可知他们怎么传的吗,传臣头上长草,这口气我晏长陵岂能忍,他岳梁吃了豹子胆,敢撬我的墙角,陛下管不管?不管,臣就用自己的方法解决了。” 他什么方法? 把人杀了? 这位少爷从小没吃过亏,光鲜骄傲地活了二十年,哪里受过这等羞辱,他说杀人还真有可能,皇帝开始怀疑自己今日逮他来,是不是逮对了,生怕他胡来,“你先冷静。” “臣冷静不了,事情没摊到陛下头上,换作陛下被绿,恐怕比臣还冲动……” 皇帝一怔,斥道:“怎么说话呢!” 晏长陵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抱拳,“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同他计较,比了一下手,让他重新入座,“那你说说,要朕怎么办?” “陛下现在就撤了他的职,替臣出这口气。” 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个传闻,撤职不太可能,皇帝道:“要不,朕再同你另寻一门亲?” 晏长陵摇头谢绝了,那股天生的掘劲又冒了出来,“臣偏要白氏做我夫人,还得让她给臣生个大胖小子。” 皇帝抬手扶额。 晏长陵不依不饶,“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与臣说过的话。” 他说过的话可多了,上到家国抱负,下到偷鸡摸狗,皇帝不知道他即将要勒索的是哪句。 晏长陵帮他回忆,“陛下说,有朝一日手握皇权,绝不会让臣受到半分欺负,谁欺负臣,陛下就弄死谁,如今他岳梁都欺到我头上了,还请陛下去砍下他狗头。” 皇帝:“……” 当年一句儿戏,如今做了皇帝,自然不能胡来。 可没等他回答,晏长陵又摇头,“不成,臣还是自己去砍。” “你回来!”皇帝脑袋都大了,最近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没消停过,这几日觉都没睡好,一扬手索性道:“边沙你别去了,留在京城好好陪你的夫人,朕保证什么事都没有。” “那可不行,边沙离不开臣,臣好不容易得了个少将头衔,等这一仗结束臣还能封大将军……” 皇帝打断他,“没了你仗照常打,朕再挑个人去,什么将军不将军,朕养了这么大一家子,还养不起一个你?等翰林院这阵子的改革风波过去后,朕寻上机会封你个二品官职,还能委屈你了?” 晏长陵沉默下来,似乎在考虑皇帝的建议。 皇帝一鼓作气,没给他回神的机会,“正好有件事,朕要你帮忙。” “何事?” “朕丢了一样东西。” 晏长陵一愣,“陛下的东西也能丢,何物?” 皇帝被他揶揄,也有些难以启齿,“一幅画。”又回头指了一下,道:“就挂在那。” 晏长陵明白了,重要的不是画,而是那画在御书房内,御书房的东西都能丢,指不定来日丢的便是他皇帝的脑袋。 难怪前夜要封城。 “底下一群饭桶,人死了一批又一批,什么也查不出来,暗地里那贼子指不定怎么笑话朕呢。”皇帝心里的烦躁这才显露出来,颇有同晏长陵诉苦的架势,“听说了吧?今晨驸马爷死了……” 晏长陵从御书房出来,已过了正午。 吃饱喝足,皇帝亲自把人送到了甬道,看着他坐上马车,再三嘱咐,“咱们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遇事别冲动,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便能体会到朕的心境,万事以和为贵……” 说这话,是完全忘记了自己适才是怎么骂锦衣卫的了。 也不知晏长陵有没有听进去,横竖人是打发走了,皇帝转头同李高道:“告诉沈指挥,三天后再查不出来,朕就摘了他乌纱帽,也好给旁人一个机会。” — 晏长陵也不是个听劝的人,出了宫门直上大理寺。 周清光一同上了马车,问道:“陛下怎么说?” “要我留在京城,吃香喝辣。” 周清光一脸意外,皱眉道:“没有将军,接下来的仗还如何打?” “离了我就打不了了?”少年自嘲一笑,脸上的洒脱不见,眸底沉静又冰冷,“这天下离了谁不转?没有我晏家,皇帝还有别的人可用。” 上辈子晏家被群臣讨伐。 皇帝一边痛哭,一边不照常判处了流刑。 什么最重要?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前世那道攻打大启的圣旨谁知道是不是他皇帝给的,经历过众叛亲离,见识过人心的丑陋,他谁也不相信。 眼下赵缜死了,最为关键的证人没了,上辈子的冤案无从查起。唯有找出赵缜的死因,查出是何人动的手,方才能摸出线索。 周清光见他脸色沉闷,仗义地道:“将军要是不解气,属下去把赵缜的尸首拖出来,替将军鞭尸,鞭他个……” 晏长陵一脚踢到他小腿上,斥道:“缺不缺德……” 人到了大理寺,却被拦在了门外,前来接应的是那日夜里岳梁身边的小厮,立在门内弯腰客气地道:“世子爷与大人素无交情,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晏长陵一笑,“谁说不熟了,我与你们岳大人有救命之恩,忘了?” 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是那日雨夜,他勉为其难地扶了一下马车,小厮嘴角一抽,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大人今日不在……晏世子,您不能进去……” “怎么不能进了,我说你们岳大人,应该要有一颗好客之心。” 他要闯,底下的人也不敢当真相拦。 小厮跟在他身后,脸色着急,问道:“世子今日来寻大人,有要事?” 晏长陵也没兜圈子,“找岳大人,借赵缜的案宗瞧瞧。” “世子先随小的到里面稍等片刻,小的去禀报主子。”小厮绕开前院,一个劲儿地将他往里面引。 晏长陵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前厅,怎么,进不得? 日头晒,他偏要进。 抬步下了穿堂,往前厅内走去,果然屏风后的管帽椅上,已坐了一人。 人他认识,正是他的少夫人。 白明霁刚到不久,正捧着茶,听到脚步声抬头,同跟前的人四目对视,也有些意外,愣了愣。 小厮头都大了,不想惹祸上身,赶紧回避,“小的去禀报大人。” 回来见过几回了? 四五回? 三回都有他岳梁。 晏长陵走过去坐在了她对面,这回主动替她找了说辞,“来送丹青?” 白明霁略微顿了顿,摇头,“不是。” 那来干什么。 晏长陵以为她怎么也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理由,身旁的小娘子却一脸淡然,闭口不谈,只顾低头饮茶。 此时,他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比如告诫她几句? 或者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屋外的小厮奉茶进来,晏长陵先饮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做足准备轻微侧身,小娘子恰好也转过头来,唇角微微一抿,问他:“夫君怎么也来了。” 适才那口茶水早咽下了喉咙,晏长陵还是被呛住了,握拳轻咳了几声,回道:“哦,我找岳大人有点事。” 白明霁手指头轻轻扣着手里茶盏,点头,“嗯。” 喉咙里的呛意一起来,一时停不下来,晏长陵断断续续咳了一阵,稳住了后脸色已有些胀红,没再开口,同她一样继续喝茶。 等了半柱香,岳梁总算来了,走到两人跟前,也没抬头去看二人,先将手中一叠纸张,递给了白明霁,“这是少夫人要的孟娘子卷宗。” 晏长陵刚转身放下茶盏,突然一僵。 岳梁又走过来,把手里另外一份递给他,“这是世子爷要的驸马爷卷宗。” 第13节 第10章 听到驸马爷的名字,白明霁心头突突一跳,目光偷偷往他手中的卷宗上瞟去。 他查赵缜作甚。 那等子出卖家国挚友的奸人,死了就死了,费什么神? 这般跑来大理寺要卷宗,是想查出凶手? 然后呢,还能替他报仇不成。 晏长陵倒能理解她,此时的孟挽于白氏而言,是一根能解绕燃眉之急的稻草,可要人命的稻草不要也罢。 作为夫君,他帮她解决了,举手之劳,不用她感谢。查也没用,孟挽的马车已翻下了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岳梁却无比敬业,看向白明霁手里的卷宗,为她分析了起来,“孟娘子的马车经过九岭坡时,并未走大路,走的是下方的捷径之道。” 底下那条道实则并非真正的官道,而是被众多马车碾压出来的一条捷径,天气晴朗时,走这条路能省上一柱香的时辰。 落雨天几乎没人去走,旁边是悬崖,一个不慎便会尸骨不存,赶路的再着急也不会有人赶着去投胎。 至于原因,岳梁道:“孟娘子马车路过的时辰,上面的大路上,应该堵了几块大石。” “大石?”那日得知孟挽出事后,白明霁去过九岭坡,也很奇怪孟挽为何选择了下方的捷径,到上面的主路去查看过,并没有瞧见什么落石。 岳梁脚步退后两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看向正仔细旁听的那人,缓声道:“事后有人把石头推到了一旁。” 晏长陵听得入神,被他这么一瞧,大方一笑。 岳梁目光瞥开,继续道:“虽说大雨冲刷了不少痕迹,但还是有迹可循,上方山体有被撬过的痕迹。” 这处倒是大意了,晏长陵握着卷宗,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 而白明霁也了听出来,是有人故意而为,“岳大人的意思,姨母之死,并非意外?” 倒是稀罕,这辈子除了自己还有人会谁想要她的命,且还抢在了她之前。 岳梁点头,“大雨落了半月,山谷太深,搜查起来难度较大,等有了消息,岳某再知会少夫人。” 过去了三天,就算人当时还活着,如今也死了。 搜出来又如何,八成已不成人样。 晏长陵没敢去看身旁面色紧绷的小娘子,挪了挪屁股,打断对面的岳梁,“岳大人果然厉害,想必驸马爷的案子,已经破了?” “三日前,驸马爷确实回了状元巷。”岳梁从袖中拿出一物交给他,“这是大理寺的人在其房中搜查出来的东西。” 晏长陵伸手接过,是一段麻绳的残留之物。 如此说来,驸马生前被绑架过。 也乃人为谋杀。 岳梁该说的都说了,“岳某知道的便是这些,二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岳某也无能为力。” — 来时两人各自乘坐了一辆马车,回去时,大理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晏长陵岂能再添一桩闲话,大摇大摆地上了白明霁的马车。 坐上去后倒是沉默了,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自顾不暇,也没心情。 马车停在晏府门口,晏长陵先下车,面色上瞧不出半点异常,甚至还转身贴心地扶了一把白明霁胳膊,待人一进门,却故意落后几步,同身后的周清光低声道:“盯住少奶奶。” 前头白明霁进屋时,见到迎上来的金秋姑姑,错身的功夫同样轻声交代了一句:“盯着世子。” 主子回来了,丫鬟打水进来伺候。 两人相继净了手,晏长陵先一步霸占了那块平安符蒲团,白明霁已放弃了十两银子,挨着他身旁坐下。 知道对方在盯着,不能再擅自行动。 金秋姑姑奉上茶盏,桌上放着二夫人送过来的橘子,晏长陵拿了一个,慢慢地剥了起来,手法倒是讲究得很,将那橘子皮剥得均匀,像极了一朵莲花,白明霁以为他要往自己嘴里送了,却见他突然抬头,递到了她跟前,“挺甜。” 白明霁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正犹豫,对方手一探,那枚剥好的橘子已落在了她掌心。 近段日子外面的流言,她自也听说了,寡妇的日子虽好,但总不能过一辈子,她得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往后要走的路,出路上辈子她就想好了。 母亲死后,岳梁陪着她一同追查真相,困境中的出手相助,很难不让人动容。 是以,前几日回来后,阮姨娘所生的庶女白三娘子白楚找上门来,求她把人让给她时,她确实说了那句,“你拿什么同我争?” 说那话的前提是知道晏长陵回不来了,如今人回来了,也不见得真会死。 要她此时和离再嫁,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但能不能如愿,也得看这位世子的气量有多大。 那些个流言必然早早传进了他耳朵,适才在大理寺但凡他闹起来,一封和离书少不了,两人就此各奔东西。 白明霁垂目看着掌心里的橘子,个头确实比外面买的要大,橘瓣也饱满,乳白线的经纬线条下能看到里面黄橙橙的果肉。 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大度。 颇有要一语双关的意思,白明霁轻声道:“多谢。” 对方也很爽快,语气轻松大度,“喜欢就多吃点。” 她要当真与岳梁有什么,前世也不会亲眼见到她是死在这个院子里,外面的传闻,晏长陵压根儿就没信过。 既然决定了要过下去,各自背地里的秘密,断不能被翻出来。 两人一边盘算着自己的案子,一边又要防备对方把自己识破,彼此留意着的动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天光暗下,素商拿火折子点着屋内的莲花灯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丫鬟,走到她跟前,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素商听完目光偷瞟了一眼正在焚香的白明霁,犹豫半刻后,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人一走,歪在圈椅内看书的晏长陵,轻轻地撩起了眼皮。 天色将黑,素商没有提灯,人一出院子,隐在暗处的周清光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她身后。 素商径直走了府门,出门前还谨慎地往四周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便脚步匆匆顺着府邸外的巷子走了出去,天边最后的一道光线消失,天色说暗就暗,一路走到西角的墙边,看到那里站着一人。 借着灯笼里的一豆星火,素商一眼便认了出来,乃岳梁身边的小厮樵风。 诧异他为何这时候来了这儿。 对方也不多说,见到人便从袖筒内掏出一块布递给了她,“大人说,这东西应是姑娘的,让姑娘妥善收好。” 素商接了过来,往樵风灯笼里的光芒里凑了凑,是一块布。 这块布她太熟悉了,乃她前日所穿衫裙上的布料。 素商霎时如坠冰窟。 樵风见她明白了,转身离开。 素商杵在黑暗中,好半晌才找回神智,忙将那块布藏进袖筒,疾步往回走。 进屋时白明霁正在洗漱,只有晏长陵一人坐在木几旁,知道自己的脸色很差,生怕露出马脚,素商低着头暂时没动。 过了一阵,晏长陵倒是自己站起了身,“我去一趟书房,晚点再过来。” — 天色已经黑透,廊下一排灯笼昏昏暗暗,晏长陵的身影一出长廊,金秋姑姑手里便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晏长陵推开书房的门,周清光随后出现在了门槛处,也没进去,胳膊一抱脊梁椅在门扇上,道:“不用查了。” 何意? 晏长陵看向他。 周清光想了想,说得简单明了,“主子替少夫人解决了孟挽,作为回报,少夫人也替您解决了赵缜……” 晏长陵怀疑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周清光见他不信,便道:“少奶奶手底下的那小丫头,证物落在了岳梁手里,岳梁今日瞒下来,适才给人送来了。” 晏长陵神色如同见了鬼。 白明霁? 她与赵缜什么仇,什么怨?要把人给埋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不信。 那头白明霁与他的反应几乎一样,石破天惊,简直不敢相信,盯着金秋姑姑,质疑道:“你说是晏长陵?” 金秋姑姑点头,“奴婢确定没听错。” 白明霁愈发乱了。 晏长陵何时认识孟挽了? 孟挽得罪过他? 她想过千万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晏长陵,什么样的仇,要让他置孟挽于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事实摆在了面前,倒也并非无迹可寻,那么巧合,他晏长陵刚经过九岭坡,孟挽的车就翻了…… 细细一想今日在大理寺提起孟挽时,岳梁看向晏长陵的眼神,白明霁脑门心都跳了起来。 先前以为是意外,尚还觉得是天意,得知乃人为,一连串的谜团扑面而来,比起疑惑更多的是茫然。 她怀里揣着刀子,等在了轮回的路上,就差亲手手刃仇人,挖出当年母亲的死因,想问明白她孟挽到底是如何害死的母亲。 如今一切都断了。 这一世还有何意义? 闷气堵在心口,哽得气都不顺了,震惊过后只剩下了满腔怒意。 日子没发过了。 不是她不想过,是两人八字犯冲,过不好了。 白明霁起身往外走。 “娘子……”金秋姑姑见形势不对,及时拖住她,“娘子先冷静。” 她冷静不了。 第14节 前世他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坏了她的事? 没等她找上门,屋外倒是先传来了脚步声,晏长陵冲进来,撩起来的珠帘砸在他身后“噼里啪啦”直响。 四目对上,像是两道雷光。 金秋姑姑知道娘子的脾气,生怕两人打了起来,慌忙拉住她,劝说道:“外面的橘子还没吃完呢,奴才替主子们剥……” 白明霁不买账,“我想吃,买得起。” 晏长陵偏头嗤声一笑,目光高傲散漫,扮演了这几日的体贴郎君,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金秋姑姑急得满头大汗,两厢里相劝,“世子爷,少奶奶,这大晚上的可别让人瞧了笑话,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万事它总得有个原由是不是……” 这话说进了两人心坎里。 确实想知道,对方是不是饭后溜大圈儿,吃饱了撑的,干起了鹌鹑嘴里寻豌豆的事。 见两人总算先冷静了下来,金秋姑姑长舒一口气,“奴婢去替主子们泡茶。” 冷静是冷静了,心头的怒气却并没有消失。 先前屋内的东西大多都是白明霁一人的,原本的主子回来了,自然要腾出了一半的空间。 她新置办的橱柜也多了一半男子的衣裳,各色宽大的衫袍即便是叠整齐了,与她玲珑的轻纱绫罗并列放在一排,占地还是宽了一圈,先前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甚是碍眼了。 走出里屋前,吩咐素商,“把衣裳分出来。” 晏长陵也不示弱,走去外屋屁股往蒲团上一坐,看到了木几上的茶盏,扬声问:“之前我那套黑釉盏,乃先朝进贡之物,饮酒饮茶皆适用,放在哪里了?” 也不点名道姓,但知道他问的是谁。 白明霁看着他屁股底下的蒲团,来了气,“世子爷那套茶具年岁太久,已有磨损,我让人丢了,眼下京城内流行青花瓷,精致美观,一套难求,这茶具乃汝窑所出的头一批珍藏上品。” 她花了近百两银子买来,不比他那黑乎乎的茶碗好看? 两人目光再一次对上,看得出来里面满是敌意。 先前几回,晏长陵只顾着欣赏她的容貌,知道她有绝色之貌,如今再瞧,对面那双原本漆黑灵动的眸子此时冷得像冰一样,方才察觉,自己对这位白家大娘子似乎并不太了解。 当初他议亲之时,父亲问他想娶哪家姑娘。 他心中并无喜欢的女子,便道:“必是要娶这京城内最好的小娘子。” 后来媒婆上门,笑着问他:“世子想娶的可是白家大娘子?” 白家大娘子的名声,他听过。 说是及笄那日大出风采,面上的轻纱一揭连日头都没了光辉,想来也知道是夸大其词,但并不妨碍他娶个人人都仰慕的小娘子回来。 第11章 天下男人,谁不喜欢身边有个体体面面的小娘子来装点门面。 原本的设想,替她除去孟挽后,自己再找赵缜,查清上辈子侯府被诬陷的真相,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待一切结束,日子平静了,两人相敬如宾,与所有夫妻一般生个孩子,安稳地过一辈子。 但事情脱离了预想。 跟前的小娘子,显然也不是想与他相敬如宾的主。 火已经燎到了眉毛,势头压不住,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均僵着脖子,这会子彼此眼里都容不下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拉扯了几句,语气里都冒着烟。 也不用拐弯抹角了,坐下来谈,总得有个人先切入正题,晏长陵先问:“你认识赵缜?” 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白明霁也没什么好藏的,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赵缜乃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先前想要攀贵主,与长公主设计出一套换人的把戏,大启太子相见那日,把府上大姑娘拉过去顶包,害得如今大姑娘背井离乡,晏世子不恨?” 言下之意,他竟来替赵缜伸冤,莫不是瞎了? 自从两人遇上之后,相互都在端着,这几日面上客客气气,统共说的话也没有她如今这一句多,先前为了争一床被褥,两人熬了一个晚上没睡着觉都能忍了。 相比之下,倒是眼前的这副面孔更真实。 她知道得挺多。 可这些是他晏家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赵缜也算计过你?” 好心当作驴肝肺,真是不知好歹。 晏家离出事尚有半年,这时候的他自然不知道上辈子赵缜是如何害得侯府家破人亡,但没发生的事也不能告诉他,提点他道:“这样的人,心眼子坏,指不定往后就干出什么惊天大事。” “所以,你怀疑他不是好人,就把他给杀了?”没有其他隐情? 道理是对的,但这话就难听了,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这一刻白明霁真真是悔到肠子里了,她是有多闲,才管起了这桩闲事。 但要说杀人,对于跟前的人来说不是家常便饭,遂问道:“世子呢,我姨母好好的人,那里得罪你了,需要世子爷如此费心,把人撵下悬崖?” 尸骨无存,马车都没了,什么线索也查不到,一想起这些,眼前又冒起了金光。 晏长陵却反问道:“好好的人,她人好?” 见他如此说,白明霁有些意外,难道他还真认识孟挽不成,又听他道:“白尚书想要接回爱妾,昔日妾室成主母,确乃一大笑话,知道你急,但也不能矮子里面拔高个,怎知道寻来的是不是个好的?要明白后娘心,蛇蝎心,且这世上,想要害你的人哪个不是亲人挚友?” 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了,连着把他自个儿的人生经历也归纳了进去。 府上的侯夫人也早死了,晏侯爷至今没续弦,是因为这个道理? 可见有个开明的父亲,有多幸运。 如今不是羡慕他的时候,她知道孟挽不是个好东西,但也有了与他一样的疑惑。 把先前那句问她的话还了回去,“世子爷杀了姨母,是认为她不是好人?”相比起他的含沙射影,白明霁的话锋利得多,直接问了出来,“即便不是好人,与你世子有什么关系,她得罪你了?” 这不就是狗咬吕洞宾,质问起他来了。 她是没见到自己上辈子的结局,狼狈凄惨,一败涂地,然而万种措辞不如直接说了实话,脱口而道:“我这不是为了你?” 话一出来,别说白明霁,一旁素商和金秋都是一脸发愣。 为了娘子好,把娘子姨母杀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倒是白明霁心头慢慢地打起鼓来,不为旁的,因为她杀赵缜,论起初衷来也是这样的理由。 但没给她说出来的机会,对方先发制人,“你呢?杀赵缜莫不成是为了我晏家?” 事实被他这么反着调儿一问,真的也变成假的了,白明霁一时哑口无言,本想着找出杀死姨母的真凶,或许还能顺藤摸瓜,寻到一些线索,如今瞧来是没有了,先前的一股冲劲儿如同撞在了棉花上,像是戎装上阵,你做足了要杀敌一百的打算,前面的敌人却把刀比在了自己脖子上,拿告诉你不用动手,他自己解决。 身体的某个地方彷佛被人戳了一刀,“呲呲——”地漏着气,又慌又气,抓不到个实心的东西,难受极了。 上辈子怎么没见他这么积极,一年到头音讯全无,最后那道传回来的战死消息,于她而言也就是走个形式。 在她心里,自己早就是个寡妇了。 这辈子多管闲事,一来就干了这么一件缺德事,再也不想给对方留面子了,白明霁道:“那我还得感谢世子爷忙里偷闲,操心起了我白家的家事。” 心下却无不在暗潮,他要有这个闲心,何不好好管管自己家,也不至于被人陷害,落了个战死他乡,抄家流放的下场。 晏长陵也气到了,这回什么也没有了,仇人没了,线索彻底断了,手一扬语气僵硬,“不用感谢,你这不是也没闲着吗。” 白明霁:…… 纵使知道自己闲得,但这么被戳脊梁骨,就没那么好受了。 要论吵架的功夫,白明霁还真不擅长,但每回说出来的话,都能戳人肺管子,“倒也不是闲得,不过是顺手而为。” 气不气人,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一心想要千刀万剐的人,她一句顺手就解决了。 晏长陵混迹了这些年,孩子堆里霸王当习惯了,并非是个好惹的主,仰头看着跟前的小娘子,嘴角含着一抹吊儿郎当的调侃,“怪不得咱俩成了亲,天生一对,想法都是一样。” 无论是那语气还是神色无不带着轻浮和冒犯。 白明霁不再说话,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双颊隐隐泛出红晕来,金秋姑姑心头一凉,知道要完,顿时慌了神,“娘子,有话好好说……” 晏长陵似乎也察觉到屋子里升起来的硝烟味。 总不能当真和她动手。 豁然起身。 不能打不能骂,心头的气难消,踢个凳子,总可以吧? 脚尖一扬,跟前的木凳飞出去,“哐当——”落在地上,潇洒外往走。 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更大的响声,边上那盏莲花灯倒在了地上,上面一根根的玉烛滚到地上,险些燎到了他脚后跟。 慌忙跳开几步,惊愕地回过头。 白明霁也不躲不藏,理了理衣袖,迎上他的视线,神色淡然,目光如霜。 这是叫上板了。 屋外守着的丫鬟早听到了里面动静声,哪见过这般阵势,眼神交流一番,不敢多看,又匆匆地转回头垂在了胸前。 屋内的金秋和素商,也被吓到了。 事情还是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素商一脸防备,紧张地看着跟前的晏长陵。 她想好了,要是真动手,断不能让娘子吃亏。 大不了这条小命豁出去。 横竖娘子也是替她背锅。 一阵对峙,原本快要跳到门口的晏长陵还真冲了上来,素商吓得张开双臂,护在了白明霁跟前,舌头都结巴了,“您要,要干什么!” 一旁金秋姑姑也顾不上了,两人齐齐护在白明霁身前,看着这位新姑爷气势汹汹,越走越近,心都提到了嗓门眼上。 结果晏长陵走到一边,缓缓弯下腰,扶起了适才被他踢倒在地的木凳,“砰——”一声稳稳当当地放回原位。 几人一愣,不明白他这番操作是何意? 打什么打。 他从来不打女人,何况还是自己的女人。 晏长陵也没去看白明霁,尽量让自己多回想一下前世她的可怜之处,目光从两位奴婢的脸上扫过,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同情,“上辈子若能这般尽心侍奉,何至于让人毒|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惊雷砸下来。 白明霁眼皮一颤,呆呆地看着那人,身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凉气,爬上她脊梁伸展到四肢百骸,能感觉到头皮上的发丝儿一根根地在往上竖。 素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膝盖跪了下来,索性都招了,“都是奴婢的错,娘子说那驸马爷心思不正,憋着一肚子的坏,将来会害得侯府万劫不复,更会让世子爷背上叛国的罪名,奴婢只管问他要一样东西,可奴婢问了他两日,他愣是一个字不肯说,奴婢心急一时失手,这才把人掐死了,世子爷要怪就怪奴婢吧,不关主子的事,奴婢这就上大理寺去请罪,赔上奴婢一颗脑袋……” 第15节 这回那道惊雷,轰到了对面晏长陵身上。 第12章 旁人听来,那一番话匪夷所思,可晏长陵知道,小丫鬟所说的每一句,前世皆真实地发生过。 晏长陵内心大惊,再抬头看向跟前的小娘子,目光全然不同了,眼底的愤怒换成了震撼和质疑。 而对面那双眼睛,里面的情绪几乎与他如出一辙。 耳边的喧嚣忽然安静下来,心中思绪千回百转。 两人新婚当夜,他去往边关,一年未归,没有任何书信来往,婚前二人也并未有过接触,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任何感情,是以,上辈子她在侯府遭难之后选择离开,晏长陵甚是理解,但这辈子她仅仅为了替晏家鸣不平便杀了赵缜,不合常理。 若是这一切与他一样,她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知道赵缜会陷害他永宁侯府,那么适才她那句顺手解决,便能解释得通了。 太不可思议。 可转念一想,自己能回来,旁人为何不能? 白明霁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见到他一张千变万化的脸后,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为何本该死在半年后的人,忽然回来了。 为何要寻赵缜。 先前所有的疑惑也都迎刃而解,因为他同自己一样,也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 凭他那句何至于被毒死,八成在前世也知道了她悲惨的结局,如此一来,他说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也是真心话。 他杀孟挽,与她的立场一样,只想顺手帮她解决了仇人。 然而这样的真相,更让人难以接受,就因为各自的烂好心,把彼此最重要的线索切断了,且还没有理由去埋怨对方。 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前一刻剑拔弩张,一瞬之间各自偃旗息鼓。 两位丫鬟还一脸防备紧张,主子却如同霜打的茄子,没了半丝精神气儿,刚扶起来的凳子正好用上,晏长陵有气无力地坐下去。 如今知道了真相,然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人在前世的下场能称之为凄惨,重生回来了,在意的便不是自己的那条命,而是手刃仇人的快意。 前世长姐晏月宁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晏长陵便没想过要活。 醒来后意外得知回到了半年前,以为是上天怜悯,给他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 可如今仇人没了。 心中除了茫然之外,便是无尽的挫败和无力。 重生的意义在哪里…… 临近外间的一侧,放了一架雕刻着花鸟虫草的绿纱隔断,边上摆了一张黑漆梨木几,上面是一盆松柏。 长得郁郁葱葱,被修剪成了高低两层,像是两把展开的团扇。 白明霁记得,是她嫁入晏家时,白明槿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听说费了好几年的心思,才培育出这样一盆来,寓意为坚韧不拔,不屈不挠、送给她时白明槿曾说:“松柏很像姐姐,祝姐姐新婚吉祥,百年好合,愿姐姐能如这松柏一样,长命百岁。” 她记得之前是摆在隔断的右侧,应该是金秋姑姑或是素商,将其移到了左侧。 上辈子剧毒攻心之事,这珠松柏被她打翻在地,连盆摔了个粉碎。 曾经她也以为自己会一身荣华,怎么也会活到七老八十。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淡,前世最后一刻她闭眼躺在地上,内心实则隐隐有一种解脱。 是以,重生回来,孟挽几乎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如今人死了。 她不知道,还有何意义。 漫长的沉默中,两人的意识来回地穿梭在两世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素商一通说完后,见晏长陵半天没反应,也没看她,只呆呆地坐在那,脸色苍白似雪,似乎并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 约莫是冷静下来了。 金秋姑姑暗里一把拉起素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正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屋外忽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脚步很快到了门外,门房的嗓音传了进来,“世子爷,衙门的人来了。” 现下世界里的一点动静,终于把那道飘忽的神智从馄饨里拉了回来。 晏长陵缓缓转过身。 地上的残蜡还未收拾干净,这一闹,早已深更半夜。 衙门的人来做甚? 冲击实在太大,脑子里还带了些迟钝,晏长陵嗓音低沉,问道:“何事?” 门房立在屋外,似乎知道这时候不该来打扰,语气着急,“衙门的京县令正在门口,说是白尚书家的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点明状告少,少奶奶……” 冷不丁地听提到自己的名字,白明霁脸上的茫然还未完全褪去,习惯了防备,一双黑眸扫过去,寒光泠泠。 金秋姑姑和素商再次紧张了起来。 这节骨眼上衙门找来,八成是为赵缜的死。 素商心惊胆战,先前对姑爷也就那么一嘴,外面的人真要来了,又怕得厉害,仰头喃喃唤道:“娘子……” 晏长陵拧了拧眉,起身正欲出去,白明霁扬声先问道:“告我什么?” 门房一听是白明霁,声线里还带着一股不耐烦,忙捡重要的说:“回禀少奶奶,适才白家三娘子的生母,白府之前的那位姨娘死了。” 三娘子白楚的生母。 不就是阮姨娘? 死了?! 白明霁一怔,前夜才碰到她进城,被白之鹤护得犹如眼珠子,即便前世孟挽到了白家续弦,这位阮姨娘的存在依旧没有消失。 怎就忽然死了。 有了前车之鉴,白明霁下意识看向身前的公子爷。 晏长陵刚回过头,便对上她那道审问凶犯一样的目光,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她可真是高看他。 是他杀的他绝不否认,不是他杀的,休想往他头上扣屎盆子,牙缝里挤出一句,“不是我。” 提步去开门,心情不好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同门房冷嗤一声,“我永宁侯府的大门何时这么容易进了?怎么,是个人击鼓,衙门都要上我侯府来拿人?” 门房虾着腰,头冒冷汗,到底后悔跑这一趟。 生气归生气,那番道理衙门的人能不知道,晏长陵心里清楚,这大晚上过来,必然是对方难缠,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又问道:“怎么回……” 一句“怎么回事”还没说完,堵在门前的身子忽然被人从后一挤,因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撞得趔趄,被迫让到了一侧。 晏长陵:…… 他明显感觉到对方适才用了一股彷佛要治他于死地的力量。 转头再看向那道径直去往门口的背影,眼皮一阵乱跳,心下暗忖,这死了一回的人,果然不怕死。 第13章 两辈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他的妻子,再不怕死,出了事,自己还能坐视不管? 从一旁丫鬟手里夺了一盏灯笼,脚步匆忙跟上。 到了门口,京县令王詹正忐忑地在马车前踱步,瞧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忙提溜着袍摆,上前拱手行礼,“世子爷,少奶奶,这大晚上下官前来叨扰,实在对不住。本也不敢惊动二位,又怕天一亮消息走在了衙门前面,惊到少奶奶,回头下官不就落了个有信不传,故意隐瞒的罪过了,思来想去还是冒昧前来知会少奶奶一声,心头也好提前有个底,免得其中有误会,遭了诬陷。” 言下之意,他是来通风报信,并非拿人。 去不去衙门,全凭他们做主。 能在京城官场里打滚的人没有一点圆滑的本事,哪能在这寸金之地站住脚,尤其是京城里的县令,官小权利不小,接触的都是大人物。 所接的案子,十件里有五件都是达官显贵之间的矛盾,余下一半里,要么是达官显贵的七八姑八大姨,要么是舅舅舅妈舅老爷。 真遇上一件没有半点背景的百姓官司,都得烧高香,感谢菩萨保佑。 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矛盾,衙门参与不了,也不敢参与,白尚书先前宠妾灭妻京城内众所皆知,如今爱妾死了,岂能善罢甘休。 白尚书他惹不起,白家这位大娘子他更惹不起,宫中有个太后撑腰不说,如今又是晏侯府少奶奶。 就算今夜那三娘子把鼓敲烂,证物摆在她面前,他也不能真拿人。 横竖等明日天一亮,这类高官大案,都是送往大理寺。 至于难不难办,如何办,就是他岳梁的事了。 来这一趟,只为交差,既给了白尚书面子,证明自己没敷衍了事,也给白大娘子通了消息,两下里不得罪。 话说完差事办完了,正欲转身蹬车,却听身后一道冷清的声音,“是我自己备车去衙门,还是大人派人来押?” — 通亮的火把将衙门煮成了一锅粥。 王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场劫难,当了十来年的京县令,头一回见到被告主动往上凑,逼着他大半夜升堂的。 师爷好不容易把白三娘子劝住,领进后间歇着后,便到门口等王詹,见人回来了,忙提灯迎上去,“大人仔细脚下。” 王詹问他:“白三娘子呢?” “下官让人伺候着了,这,怎么回事……”师爷瞧出来了不对,适才大人出去是一辆马车,回来变成了三辆,莫不成大人真把少奶奶给请过来了。 王詹心里苦,嘴里也苦,回头看了一眼正从马车上下来的白明霁,一扫袖道:“把三娘子带出来吧。” 师爷一愣,“大人要升堂?” 升堂?自然不能当真升堂。 第16节 不过是走个形式,案子如何,谁敢断?先让她们姐妹俩自己撕去。 但也不能让人瞧出来太敷衍,除了最开始的扬威过场,还是得摆出升堂的架势,问道:“白尚书可有动静?” 师爷偏头看向殓房的方向,低声道:“半个时辰前赶了过来,一直守着人,动也没动。” 王詹眉头一皱,明面上虽不能说,心头却极为讽刺。 白尚书那妾室,他曾见过,人嘛,并没有正室夫人长得好看,要说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抵就是有一股我见犹怜的妾味儿。 除此之外,没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竟就让白尚书爱得死去活来,这天下当真有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没有,他管不着了,只盼着早点天亮,尽快把这烫手的案子甩出去。 一切都准备好了,王詹亲自去外面把被高请了进来,“少奶奶,请吧。” 白明霁没让金秋和素商跟着,独自步上台阶,出来得急也没带披风,屋顶的一股夜风卷下来,身上裙裾翩跹,紧裹着她脚步。 一个人冷静到了极致,竟是这般凄凉模样。 周清光看向立在马车旁一言不发的晏长陵,疑惑道:“少奶奶这是何必?” 晏长陵倒能理解,“找死,没看出来?” 这不是有人撞上来,不是她找死,就是对方找死。 适才有那么一刻,他也不想活了。 横竖闲着,看看谁更倒霉。 王詹早让人备好了一张椅子,紧挨着放在了自己右侧,坐下前先弓腰虔诚地同他道:“下官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晏将军指教提点。” 怕不是指点,是怕事情闹大,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得要他收场。 晏长陵抬头看向堂内的小娘子,面色平静,情绪也平静,目光压根儿没往他脸上看,似乎并不在意案子的结局,只等胸口的那口气,找准了地方再往下狠狠一落。 “升堂!”王詹手里的惊堂木拍下来,无声无息,连只蚊子都砸不死。 不久后,一道踉跄的脚步从外传来,到了门槛处一顿,安静了片刻后,突然疯了一般,激动地喊道:“白明霁,你这个毒妇,你还我娘亲……” 悲切的哭声响彻堂内。 白明霁转过头,目光淡淡地落在白家三娘子白楚脸上,见惯了她梨花带雨,艾艾期期的模样,悲愤倒是少见。 白明霁并没被她脸上的悲情所触动,问道:“真死了,怎么死的?” 白楚一愣。 敲了那一阵鼓,她一双手掌已磨出了水泡,眼睛也哭肿了,心头已将她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今见到人,瞧见她那张依旧冷静高傲的脸,哪里受得了,尖叫一声“你不得好死!”,猛扑上来作势要与她同归于尽。 身旁的衙差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三娘子,冷静……”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她!” 白明霁有些意外。 白楚平日里软弱不堪,说话都不敢大声,而阮嫣时常一张笑脸,骂人的话都是带着笑说出来的,以往没看出来两人有哪里像,如今倒是看出来了,撒泼起来一个样。 一来就掐上了,王詹背心一阵冷汗。 这才开始呢…… 沉住一口气,继续照着章程来,问道:“三娘子深夜击鼓,有何冤?” 白楚被人拉住胳膊,近不了身,悲痛地瘫坐在地上,眼里满是不甘的恨意,声声啼血控诉道:“我以白家三姑娘之名,状告白家大娘子白明霁,杀害了白府的姨娘阮嫣。” 按理说,这时候王詹应该问:“有何证据?” 但白家那点破事,京城早就传遍了,这位白大姑娘生母与姨娘的戏码才刚落幕不过两年,众人都还记得。 白家主母的死,即便不同那位阮姨娘有关,多半也脱不了干系,自此这白大娘子与那姨娘水火不容,最后还是阮姨娘败下阵,离开了白府。 这些年大娘子没暗地里解决,已是稀奇,殊不知这一出手又落下了痕迹。 王詹自然不能让她在此时当真拿出证物,给自己找麻烦,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晏长陵。 接下来就是卖他面子的时候了。 挪了挪屁股,王詹回头和颜悦色地问白楚:“三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姐妹之间……” “我哪里敢!”白楚凄然打断,两眼血红瞪向白明霁,讽刺地道:“我何德何能与她成为姐妹?她本事了得,别说我了,父亲,兄长,白家老祖宗,哪个敢与她攀交情?” “她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在家中横行霸道,两个兄长天资不如她,便被她百般斥责侮辱,你们大可去问问,府上谁不讨厌她?谁见了她不得礼让三分,那么多年,我与姨娘一直本本分分,在府上谨慎了又谨慎,夹缝里讨着日子了,可她还嫌不够,非要将人赶尽杀绝才算……” 白楚声嘶力竭地控诉。 今夜能来,她便做好了破釜沉舟,豁出一切去拼的准备,她要让所有人看清她白明霁的的真面目。 晏世子来了正好,白楚提起一口气,稳住心神,打算鱼死网破,“她还……她不知礼义廉耻,与岳……” 白明霁立在那,神色依旧不动,并没有打算开口阻止。 这是一心求死,不顾他死活了,一旁看了半天戏的晏长陵,终于出声,“三娘子慎言!”又曼声问她:“昨日听你姐姐说,三娘子心有所属,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爷?我这个做姐夫的,或许能帮上忙。” 他脸上虽带着笑,可任谁都看出来,那神色里的警告。 白楚愣了愣,没料到宴长陵会是这样的态度。 话被截断,倒是知道慌了,惶惶地看向白明霁,却见其面色平静地诡异。 若是往日,她这位长姐,早就发作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 白楚没说完的话,到底没敢再往下说。 这些世家里的流言,背地里听听便罢了,但不能当着人面听,否则之后传了出去,自己也就有了责任。 王詹开始和稀泥,“俗话说牙齿和舌头尚且还有打架之时,这一家人……” 白楚知道再这么下去,等案子到了大理寺,那就彻底没指望了,想起姨母的惨状,又生出了勇气,声音一颤,“我知道你们不敢动她!可杀人偿命,今日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我姨娘求一个公道。” 说完突然从胳膊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举到了众人面前,“这是我白家的家传玉佩,每个白家的小辈出生,都会有一枚。” “白明霁敢问,你那枚去哪里呢?” 听她如此一说,白明霁抬目朝她手里看去。 白楚凄然一笑,恶狠狠地看着她,“你答不出来!因为它在姨娘手里,前夜你拦截姨娘不成,生怕父亲抬了她为正夫人,便生了杀心!姨娘临时前,手里死死地捏着这枚玉佩,人在做天子看,白明霁你这个毒妇,迟早会遭报应……” 王詹一怔,之前三娘子不是说是个香包吗,怎么成玉佩了,同师爷交换了一下眼色,忙起身道:“三娘子,可呈上证物。” 白楚也不蠢,“我拿给你们,好让你们毁尸灭迹?” 王詹被她说得一窒,“三娘子误会了,这是衙门……” “衙门又如何,敢捉拿她吗?”白楚能来这里,心中自然也有底气,父亲怎么说也是三品的朝臣,兵部尚书,这些人还不敢动她,想起父亲,白楚更恨了,沉寂在心中多年的不平不吐不快,“当年父亲与姨娘原本乃一对青梅竹马,两人自小情投意合,后来若没有孟氏,姨娘才是白府的正夫人……” 白明霁眼皮一跳,“别提母亲。” “我提她怎么了?只许你杀我姨娘,不许我骂你母亲了?我还偏……” “你不配。”白明霁突然转身,动作又快又利落,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弯刀,放在了白楚的脖子上。 白楚虽不怕死,可到底是面对一把开过刃的刀,吓得脸色发白,震惊她的目无王法,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你还能在衙门的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不成?” 白明霁眼里却无半点波动,“何尝不可。” 白家祖父曾问过她:“阿潋,知道这世上什么武器最致命吗?” 她不知,看向身侧一排兵器,问道:“银枪,利剑,弯刀?” 祖父笑笑,摇头,“是言语。” 即便知道什么东西最厉害,然而人各有天赋,并非人人都有那本事,比起那些拐弯抹角吵死人的叽叽喳喳,她倒喜欢拳脚。 来得更快。 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王詹心头揪成了一团,坐不住了,走过去心惊胆战地盯着白明霁的刀尖,急得跺脚,“少夫人冷静,咱们先把刀放下……” 白明霁不仅没放,刀尖更近了。 不见成效,王詹转头又向晏长陵求救,“世子,晏将军,您看看,劝劝少夫人……” 谁知晏长陵一脸爱莫能助,“劝不了,她就这脾气,别说你们,我都怕。” 第14章 她什么脾气? 白明霁的目光微微往后一转,也确实,自他回来后自己没一回安宁。 又如何? 既都知道了底细,便没有必要再伪装。 孟挽死了,阮嫣死了,前世那些戳在她眼珠子里的人,一个都没给她留下,刀下这个来找死,她总能如她愿。 倒不会连累他。 今夜一过,她便与他和离。 前世没有纠葛,今生也不必有。 白明霁手腕往上一翻,手中的刀尖挑起了白楚的下巴,看着她的目光凛然,“告诉阮嫣,欠我母亲的香,到了地下记得补上。” 那把刀是从衙门捕头腰间拔|出来的,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此时冰冰凉凉贴在下巴上,白楚僵住,周身血液彷佛冻不住了一般,大气都不敢出。 先前也见过白明霁生气,但没有当下这般可怕,那张脸如同从地狱归来,索命来了,这才意识到她今夜或许当真会要了自己的命,想逃,奈何腿软,双手撑在地上,连连后退,嘴里忍不住地低喃,“你拿开!别过来……” 白明霁不说话,步步紧逼。 白楚人都抖了起来,终于想起来了呼救,“父亲!” 话音一落,白明霁手里的刀,突然扔了出去,跟前那扇半敞开的房门,“砰——”一声合上,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又从边上的衙差手上夺过了一把弯刀,重新挑起了白楚的下巴,问她:“谁是白府的正夫人?” 身旁的衙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个个都盯着王詹求救,不知道该把手里的刀对准谁,只能围着两人一块儿退。 这是要出人命啊。 “少夫人……”王詹笑得比哭还难看,再次回头求上了晏长陵,“世子爷,可别拿小的玩笑啊……” 他晏长陵是谁?京城里的小霸王,战场上的活阎王,还有他怕的人? 第17节 江宁城内除了圣上,他怕过谁。 分明是胳膊肘往内拐,见不得自个儿的媳妇儿受欺负,要纵容她行凶了。 大半夜关起门来,要杀一个庶女,于他宴将军而言,还真不是事,就算事后白尚书去找他算账,能如何,还能奈何得了他? 自己就不一样了。 今夜这三娘子可是来敲鼓的人,要是死在了他衙门内,别说白尚书会一刀砍了他脑袋,这要传出去,他连头带帽都保不住啊。 “世子爷……”王詹就差给他跪下了。 “我倒有个解决的办法。”晏长陵终于松了口。 王詹感激涕零,忙道:“还请世子爷赐教。” 晏长陵缓缓起身,朝白明霁走去,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一道逼近白楚,一面问王詹,“大酆律法,侮辱主母,忤逆不孝者,当何罪?” 王詹这时候哪里还能闲功夫管这些,脱口而出,“詈父母、祖父母者绞;殴者,斩。” 晏长陵点头,胳膊这才抬起来,一只手从白明霁后方肩头穿过去,极为自然地握住了她拿刀的那只手腕,继续问王詹:“三娘子适才是不是骂了岳母。” 他个头本就高,常年在战场上杀敌,肩背也宽,人从白明霁身后圈来,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一股陌生的气息,像极了清淡的松香,冷不防钻入鼻腔,白明霁身子蓦然一僵,侧目冷眼看着身侧的人,手上的杀气不减反增。 晏长陵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何不妥,似是安抚一般,掌心又在她手上握了握,偏头等着王詹的答复。 岳母。 他的岳母还能有谁? 孟氏,白夫人。 王詹一愣,终于明白他适才问的那话是何意,额头生了冷汗,也不敢得罪,如实地道:“是,是有……” 晏长陵问:“依律,三娘子,该如此罚?” “轻,轻则二十大板……”重则他不能说。 “那便先打。”察觉到掌心里的手松了一些,晏长陵另一只手也穿了过来,从她拳头里掏出刀柄,握在手中,退后两步,正欲递还给衙差,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缩了回去,再问王詹,“三娘子这大半夜击鼓鸣冤,惊扰了一堆人,按律是不是也该先打,大人升堂前,打了吗。” 王詹这回完全明白了,意思是人今夜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还,还未……” 晏长陵一笑,“这就是王大人的不公了,既在衙门里都讨不到公正,也怪不得咱们要自己动手解决。” 手中的那把刀,不打算还了,彻底收了回去,立在白明霁身侧,微扬起来的嘴角伴着张扬,不是威胁又无不似威胁,“王大人说,是不是。” “是,可是……”两桩罪名叠加起来,五六十个板子,人还是得死啊。 “二十个吧。”晏长陵替他做了决定,与白明霁并肩,看向跟前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三姑娘,面露同情,头一歪手肘碰了一下身旁的人,缓声道:“先这样,说到底也是咱们当姐姐姐夫的没有教导好。” 白明霁没吭声,但从面色能瞧出来,已从那阵绝望中走了出来,恢复了些许理智。 一条命和二十个板子相比,孰轻孰重,王詹岂能不知,今夜从摊上这桩事,他就知道自己不能独善其身。 这已是最好的收场,王詹硬着头皮唤人来。 白楚也终于缓过了神,见姨娘的死还未讨到公道,自己竟要先挨打,二十个板子下去,她颜面何存,大惊失色,“你们敢!白明霁,你真要只手遮天了吗,我要见父亲……” 王詹喟叹一声,好歹是命保住了,就自求多福吧,别再闹了,赶紧给身旁的衙差示意,堵住她嘴,抱歉地道:“三娘子得罪了,三娘子也该知道,鸣冤鼓一敲,原本三十个板子少不了的……” 人拖下去,总算安静了。 二十个板子,衙差虽说不敢要她的命,但也没敢马虎,闷沉的声音传来,听得出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人身上。 只是人打了,这桩案子便算是立了案,彻底无法抹去,王詹为难地看向二人,白明霁也没让他为难,主动问道:“牢房在哪儿。” — 衙门里的牢房种类可就多了,因要随时准备迎接世家里的纨绔子弟,过来暂住一段日子,好的房间比外面的寻常住宅还要好。 王詹把人带到了一间屋子前,门一推开,里面桌椅板凳,橱柜木床应有尽有,连幔帐都挂上了…… 白明霁看了一眼,并没进去,折回外面,择了一间干净的普通牢房,进去后,席地坐在了干草堆上。 见晏长陵也跟了进来,提醒他道:“世子回吧。”今夜将他牵扯自此,已经有些过意不去了。 晏长陵没应,也没走,走到她身旁的干草堆前,一掀袍摆,陪她一并坐了下来。 感受到落在他脸侧的那道目光停留得有些久,晏长陵转头对上她满脸的疑惑,也觉得疑惑,“你是让我把自己的夫人扔在牢里,自己回去?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这不是正常吗? 白明霁没觉得有何奇怪。 他与她只是一场形式上的婚姻,并无感情,按理说,今夜他完全没必要陪自己走这一趟。 若是她,她不会来。 门外王詹象征地在门上挂了锁,弓腰同两人道:“世子和少奶奶有什么需要,随时唤一声衙差。” 晏长陵不客气地一扬手,“多谢王大人。” 王詹哪里敢受,连连弯腰,回头吩咐两个衙差守在外面,房门上又留了两盏油灯,灯火的光芒蔓延进房内,洒在两人脚前,光圈轻轻摇动,恍惚得如同一场梦。 不就是一场梦吗。 晏长陵背往墙上轻轻一靠,胳膊枕着后脑勺,突然问道:“你也是……” 他没问完,但白明霁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点头,“嗯。” 折腾了一夜,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崩溃,如今两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也能冷静地面对彼此了。 前世一对从未见过面的夫妻,倒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共同点,突然有了一种很奇妙的牵绊。 晏长陵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白明霁顿了顿,“你死了,侯府陷入叛国的漩涡,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凄惨的经过她没细说,他应该也能想象得到。 她没能与侯府一道承担风雨,选择了离开侯府。 他应该也知道。 白明霁没想过要替自己洗脱,今后他如何选择,她都能接受。 “抱歉。”晏长陵突然道。 白明霁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这句道歉是为何。 晏长陵头靠在墙上,下颚勾起,偏过头来,漆黑的眸子藏在光影中,眸光若隐若现,瞧不真切,嗓音却低沉清晰,“上辈子没尽到夫君的责任,没能护好你。” 没料到他会为了这个来道歉,新婚当夜,他人走了,自己确实有过怨言,后来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反而觉得那样的日子更好。 她性子强势,从小到大,都是她去保护旁人。 头一回有人说要保护她,倒是稀罕,白明霁愣了愣,转过头,对面灯盏里的火簇在她眼眸里一颤,转瞬即逝,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悲惨结局,生了同情,“与你无关,我不需要谁的保护。” 晏长陵却坚持道:“既已嫁我为妻,便是我晏长陵的人,你不需要,我也应该保护。” 白明霁对他这样的说法,无法苟同,即便两人成了亲,是夫妻,谁又能护住谁一辈子。 各自顾好自己,谁也怨不了谁。 “何况,你不是还帮我解决了赵缜吗?” 白明霁:“……” 他还是不要提,提起来,除了往对方心口撒盐,没有任何好处。 这会子冷静下来后,也能理解他的感受,晏家几十条性命,一大笔血债,没了地方去讨,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白明霁尽量想替他挽回,可自己绑了赵缜来问了两天,也没从他嘴里撬开半个字,只能把自己上辈子在京城知道的事情告诉他,“赵缜从边沙回来后,作证你杀了大启太子,陛下大震,一病不起,之后被朱国公为首的一派臣子逼着定下了侯府的罪名。” 那时,她的靠山白太后也殁了,找不到人去为侯府求情,最后只能找上晏侯爷,求来一封放妻书,先保住了自己。 上辈子边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知。 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阵,许是想作为回报,也告诉了她,“孟挽死了。” 晏长陵知道的,比她还少。 她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看到她咽下气息,他的灵魂便慢慢淡去,回到了眼下,一切还未发生的半年前。 确定孟挽死了,倒也不算遗憾。 白明霁点了下头。 外面的夜色不知到了何时,两人默默地守着地牢里的灯盏,谁也没再出声。 过了一阵,晏长陵先起身捡起了周围的干草,拿在手里编着形状。 编着编着,忽然起身,冷冷嗤笑一声。 白明霁不明白他又怎么了。 晏长陵把手里编了一半的干草往底下一扔,抬头望了一眼四周,自嘲道:“活了两辈子的人,居然还进了牢房,一个便算了,还搭上了俩。”一屁股坐在她对面,少年的骄阳之气失而复返,明朗的眸子望着她的眼睛,彷佛也要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轻声道:“别死了,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痛痛快快快杀一回?” 她适才倒是想杀来着。 是谁拦着了…… 白明霁反应过来,问他:“谁要死了?” 不想死就好,晏长陵没给她去追究的机会,遂问起了正事:“那枚玉佩怎么回事?” 人死了,案子也立了,照衙门王詹那缩头乌龟的秉性,明日天一亮,案子便会交给大理寺手里。 要想洗脱罪名,必须得自证清白。 晏长陵自然不会认为那姨娘真是她杀,若是她杀,今夜便不会拿白楚解恨。 那么问题来了,玉佩不是白明霁的,白楚却说是那是白家的传家玉佩,每个小辈出生都有一枚。 白家小辈有五人。 大房白之鹤跟前,只有三位姑娘,大娘子白明霁,二娘子白明槿,三娘子白楚。 二房白梦龙跟前有两个儿子,大公子白云文,二公子白南星。 谁会去害阮姨娘? 论动机,确实只有白明霁。 这些白明霁也明白,沉默片刻后,道:“我的那枚放在了白家。” 第18节 自从白家祖父去世后,她便再也没有佩戴过,一直放在房间的抽屉暗格内,不知道放了多少年。 倒也不担心被旁人取了去,暗阁的机关,只有她知道在哪儿。 适才白楚手里的那一枚玉佩,她也瞧见了,表面细腻润滑,能看出有玉丝在流动,应是有人常佩戴在身,并非她那枚。 玉佩是谁的,她不知道,阮姨娘的尸体也没看见,无法做出任何猜测,但要自证清白很容易。 只要拿出那枚玉佩便是。 晏长陵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参合此事,“明日我去取。” 见他一身贡缎,从衣襟到袍摆一条金线绣到了底,此时正贴在潮湿的地上,实在有些暴殄天物,白明霁又劝道:“世子还是回吧。” 晏长陵不为所动,“晚了,这时候回去老侯爷要问我媳妇儿呢,我怎么回答?”与其解释一堆,还不如呆在这儿,清净一夜。 白明霁:…… 眼睁睁地看着那金丝线,随着他的动作在地上磨蹭了一圈,只好偏开目光,眼不见心不痛。 灯油一点一点地耗尽,漫漫长夜,终究抵不住困意。 最终晏长陵还是捡起了被他扔掉的干草,编了一个枕头,编好后正要递过去,一回头,旁边的小娘子已经靠墙歪着头阖上了眼睛。 眼睛闭上后,又是另一种感觉,没有了冰霜的锋芒,白白净净一张脸,像是用雪团子捏出来的。 好像是叫阿潋? 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名字好听。 人也好看。 晏长陵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脑袋,将干草编制的枕头垫在她后脑勺下,又起身脱下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搭在了她身上。 自己再往跟前的干草堆里一趟。 上辈子,他哪里没躺过,街头,路边,雨里…… 这地牢已是一块好地儿了。 — 王詹到底还是不放心,从地牢出来去,望了一眼天色,见天边已返了一点青色,觉也不睡了,让师爷把案宗带上,赶去大理寺。 这案子就是一道火|药,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炸得稀巴烂。 辰时的早朝,每日卯时岳梁便要起来,樵风掌灯替他更衣,忽然问道:“昨夜大人为何要让小的跑那一趟?晏府人多眼杂,小的生怕被人撞上。” “你都去人家府上了,人家还能不知道?” 樵风一愣。 岳梁伸手穿进一只衣袖,“赵缜是谁?” 瞧风顿了顿,豁然明白,“大人的意思是故意让小的去晏家,引出晏世子,只有他能护住大娘子?” “不算笨。” 樵风还是想不明白,“论仇怨,晏世子恨不得赵缜早些死,可大娘子与驸马有何仇……” 话没说完,外面的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大人,王大人来了。” 樵风眼珠子一翻,都不用问是哪个王大人了,“天就亮了?又来送案子,倒是问问他,他衙门一月能办几桩案?” 衙门的无能,院子里的人岂能不知?换做往日,小厮八成拖拖拉拉,不会替他来传话,这回不同,小厮不敢耽搁,上前同岳梁禀报道:“是晏家少夫人的案子。” 岳梁系着腰间,动作一顿。 “昨夜白家那位姨娘死了,三娘子怀疑是白家大娘子所为,大半夜敲鸣冤鼓,愣是把大娘子从晏家叫到了衙门,晏世子,大娘子,昨夜已在地牢里过了一夜……” “备车。” — 连着几日没睡好,白明霁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醒来时牢房外的两盏油灯已近干涸,火苗歪歪扭扭。 地牢的头顶有一扇窗,外面的光线挥洒进来,也不需要油灯。 天亮了。 肩膀酸得厉害,身体动了动,刚起身,后脑勺处便掉出了一团干草,接着又看到了身上搭着的一件披风。 而披风的主子,正躺在干草上,胳膊枕着头,一双脚交叠,倒是睡得安稳。 起身走过去,正将披风往他身上盖,底下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到她时似乎还没从睡梦中缓过劲,眼神里残留着倦意,毫无防备的慵懒之态,舒展在那张清隽的脸上,竟是过分得好看。 白明霁一愣,手中披风丢在了他身上,转过头走去门口,等他慢慢清醒。 晏长陵很快起身,揉了揉肩膀,问她:“睡醒了?” 白明霁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嗯。” 晏长陵也瞧见了窗外的光线,地牢是真的地牢,地也是真硬,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衫袍,拿着披风,走到她身旁,“走吧,该出去了。” 外面的衙差早就候着两位了,犹如恭送两尊大佛,恭敬地把两人请出去。 谁知一到门外,却见外面已站满了人,分成三波。 白尚书白之鹤。 大理寺少卿岳梁。 永宁侯府晏侯府。 三波人神色各异,其中数晏侯府的脸色最难看。 自从这兔崽子回来,他就没好好同他聊过,一日到头,逮不到人,同他玩起了躲猫猫的把戏,如今倒是有本事,躲去地牢里了。 昨晚睡得早,早上才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此时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儿媳妇,身上还沾着地牢的干草屑,晏侯爷眉心都跳了起来。 战场上跑过的人,嗓门也大,“本侯今日倒要看看,是哪个想找死的,敢拿我侯府的人了!” 王詹怕掉脑袋,早就藏了起来,留了个师爷在外面应付,不断弯腰赔罪,“侯爷,这都是误会……” “怎么个误会法!”晏侯府气得往前几步,指着跟前的二人,“人不是从你们衙门地牢里出来的?!你们是当我死了?” 两年前的一场仗,晏侯爷被敌军刺破左腿,之后便留下了病根,单是站着瞧不出端倪,一旦走路便能看出有些跛。 后来流刑下来,也是这只左腿被国公爷朱光耀一枪压跪在地,再也没能起来。 第15章 一代战将,暴脾气上来说砍人还真会砍人,这气头上,谁也不敢吭声。 只有晏长陵提步上前,轻唤道:“父亲。” “胡闹!”晏侯爷怒斥一声,“你自己便罢了,把你媳妇儿也带去地牢,我晏家还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 晏长陵:…… 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责骂,入耳竟是一种享受。 晏侯爷见他不仅没反省,反而一副嬉皮笑脸样,顿时气得一噎,自小便拿这兔崽子没办法,自己的心头肉,又哪里舍得当真骂他。 转头看向白尚书,语气便冲多了,“怎么,尚书大人的小妾死了,是要我家晏家少夫人陪葬?” 白尚书是来接三娘子白楚。 昨夜敲鸣冤鼓,白楚挨了二十个板子,死活不肯回去,也歇在了衙门。 今日一早王詹让人找来了白尚书。 案子既然给了大理寺,人自然也该走,不管是她是去大理寺,还是回白家,同他衙门已没了半点关系。 白尚书守了尸体一夜,似是悲伤过度,面色憔悴如同黄蜡,被晏侯爷一番讽刺,不动如山,也不搭话。 一个妾死了,彷佛当真把他的魂也勾走了。 两家说起来,也是亲家,往日在官场上碰上,晏侯爷念着这层关系,总会主动攀谈几句。 今日的事情一出来,晏侯爷是真看不起他。 到底不能撕破脸,人出来了便罢,抬头看了一眼还杵在跟前的两人,“还愣着干什么,回家!” 一旁等候多时的岳梁终于出声,“侯爷,请慢。” 晏侯爷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冷嘲道:“岳大人想拿人?” 岳梁退后两步,对他拱手行了一礼,才起身道:“昨夜白家三姑娘敲了鸣冤鼓,状告少夫人为真凶,已在衙门立下了案底,为了少夫人的清白考虑,下官以为,少夫人还是先同下官先去大理寺。” 这是什么破规矩。 晏侯爷冷声一笑,“敲个破鼓,就要扣留我侯府的人,那老子现在就敲,把鼓敲破,是不是就能将朝堂上的那些个杂碎都扣在里面了?” 一句话骂了一堆人。 武将的脾气就是这样,玩不来文人那套文绉绉,看不惯的直接骂,也不管会不会得罪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人当真是他家少奶奶杀的,又如何?一个骑到主母嫡女头上的妾室,不该死? 岳梁被他一呛,哑口无言,该说的已说了,不再出声。 “走。”这鬼地方,侯爷一刻都不想呆了,怕呆下去,当真会砍人,正要转身,身后白明霁忽然唤道:“父……” 开口后白明霁才察觉,两辈子以来,自己似乎从未唤过这位晏侯爷为父亲。 成亲后还未等到她去敬茶,晏长陵便去了战场,家中没有婆母,碍于不便,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 对晏侯爷,她心头存了感激。 无论如何,上辈子最后关头,他给了她一封放妻书。 亲近的称呼,到了嘴边僵了僵才唤出来,“父亲。” 晏侯爷也愣了愣,五六十岁的人了,突然被这一声‘父亲’唤出了几分羞涩,偏头掩盖住脸上的尴尬,也拿出了为人父的威风,“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说完还不忘剜了一眼她那便宜亲爹。 白明霁脚步却没动,朝他俯了俯身,轻声道:“儿媳不能回去。” 她得去大理寺。 第19节 弄清楚真相是一桩,如今她还是晏家的少奶奶,一言一行都关系着侯府的名声。 晏侯爷性子直爽,喜好护短。 行事作风张扬,若是放在平日,一句不好惹便能揭过去。 一旦遭难,这些便都会成为罪证。 前世事发那日,群臣一桩一桩的罪证列出来,足足列出了百条之多。 今日自己若跟着他回去,旁人确实不能将她如何,但身上的这桩罪名便也彻底洗不清了。 晏侯爷一愣。 大理寺那地方是人呆的? 眉头皱了皱,正犹豫要不要答应,晏长陵也出声劝道:“父亲放心,有岳大人在,不会亏待了你儿媳妇。” 晏侯爷:…… 晏侯爷如同看傻子一般地看着他,他可真是大度得让人同情。 他那墙角还嫌不够松? 见白明霁打定了主意,他也不能当真把人硬绑回去,一个妾死了,闹到了衙门,还要状告自己的嫡女,真有本事,晏侯爷没忍住,又鄙夷地看向白尚书。 白尚书似乎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整个人被悲伤笼罩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身侧一辆马车徐徐驶了过来,师爷见状忙道:“三娘子下官就交给白大人了。” 没听到哭骂声,瞧这架势,昨夜的二十个板子下来,到底是伤了元气。 白之鹤终于开了口,嗓子如铜锣,沙哑的厉害,问师爷,“何时能安葬?” 都知道他问的是谁。 师爷恨不得将这些人一溜烟全打发了,忙道:“白大人放心,大理寺的岳大人已接了案子,待查验过,阮娘子想必很快便能入土为安。” 白之鹤又看向岳梁。 岳梁道:“下官尽力。” “有劳岳大人。” 白之鹤没再停留,从始至终没也去看白明霁一眼,牵了一旁的马匹,跟在白三娘子马车后,总算离开了。 晏侯爷看着人走远,极为不屑,回头又问岳梁,“定罪了?” “还未。”岳梁顿了顿,又道:“侯爷放心,下官定会还少夫人一个清白。” 这么说,那就是冤枉的了。 白之鹤那蠢东西! 他晏家人自也不能平白无故遭了冤枉。 她要去一趟就去吧,这回待岳梁的态度客气了许多,拱手同岳梁道:“那就有劳岳大人了,早些把人还回侯府,晏某必会登门酬谢。” 岳梁回了一礼。 晏长陵将人送到了马车旁,把手里的披风递过去,“外面风大,先拿着。”没给白明霁拒绝的机会,手一探挂在了她的胳膊弯,又问道:“东西在哪儿,我去取。” 白明霁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晏长陵以为是她不放心,当下竖起两根手指,“我发誓,旁的东西不会动,回头你再清点一遍,少了我赔。” 她屋里倒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搭在手弯上的披风往下滑了滑,晏长陵又替她扶了一把,手指恰好撞上她指尖,轻轻一碰,像是被蚂蚁叮了一口,触感极为陌生,白明霁忙转过身去,登了车,“你带上金秋姑姑一道,她知道在哪儿。” “好。” 等人上了马车,帘子落下,眼睁睁看着大理寺少卿把人带走了,晏侯爷才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拿话揶揄他:“就这么放心?” 晏少将的心胸非比寻常,“媳妇儿有人惦记,说明娶对了,她抢手。” 晏侯爷还不知道他,就看他能大度到何时,“赶紧把人捞出来。” “成。”晏长陵领命,潇洒转身。 晏侯爷眼疾手快,一把提溜住他的后领子,把人拉了回来,没给他溜走的机会,“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我问你,为何突然回来。” 阿福说得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得来。 边沙一战尚未结束,据晏侯爷所知,陛下并没有招他回京的旨意,仗打了一半这时候赶回来,必是出了事。 晏长陵被他提着后领,跑不掉,看向一旁周清光。 晏侯爷一声冷嗤,“他救不了你。” 周清光最初还是晏侯爷带的兵,一手被他提拔起来,后来自己的腿脚受伤后,上不了战场,见他颇有抱负,尚有大仇未了,便给了晏长陵。 昔日的主子和如今的主子掐上,周清光只能装作瞧不见,背过身去。 晏长陵逃不掉,也没挣扎,扭着脖子,尽量维持体面,懒懒地回了一句:“打累了。” 晏尘阙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手上的力道松开,“你说什么?” 侯夫人走的早,晏长陵几乎是他一手带大,从小肉团子带成了战场上的少将,他是个什么性子,自己何尝不知,早年为了上战场,扮成士兵偷偷跟了他几十里,被发现后,扒住他马腿不松,撒泼打滚死活不回,至今这桩笑话还在军营里流传。 一个披上战袍眼睛便会放光的人,说他打累了? 晏尘阙神色一变,紧张问道:“出事了?” 晏长凌没应,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理了理被他揪乱的衣襟,立在那好一阵沉思,似是在组织言语。 晏侯爷等了半晌还不见他开口,不耐烦了,正欲发作,晏长陵双臂一展突然抱住了他。 他个头高出一截,晏侯爷被他一抱,完全没有防备,脚步被撞得退后两步,心头一震,竟失了神,“你……” 晏长陵道:“父亲,我厌倦了打打杀杀,想家,想父亲了。” 他嗓音很低。 晏侯爷竟听出了几分沧桑。 “父亲放心,我已去陛下面前请过罪了,往后儿子就陪在你身边,替你老人家养老。”不等晏侯爷反应,一把松开他,转身疾步走向一旁,翻身上了周清光的马匹。 马蹄子扬起一片尘埃,人都瞧不见了,晏侯爷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骂了一句,“不败家,老子就烧高香了,还要你养老……” 转头去找周清光。 哪里还有人影。 晏侯爷:…… 唤来一旁阿福,肃然吩咐道:“派人去边沙打探一下消息,查查到底发生了何事。” — 半个时辰不到,白明霁便到了大理寺。 如今虽已立了案,暂且只是嫌疑人的身份,定罪前,她的行动能不能自由,全凭岳梁一句话。 下了马车,岳梁径直把人带到了后院门口。 早上一起来便去了衙门,一堆的人和事还在等着他,岳梁没跟着进去,脚步立在了门槛外,“先等会儿,我稍后就来。” 白明霁点头,“好。” 因母亲的死,她几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对这里算得上熟门熟路。 大理寺煞气重,寻常官员除了当差的时辰,不会在此停留。 岳梁不一样。 吃喝住行都在这儿,连家都安在了府上。 白明霁有些日子没来了,顺着后院的长廊一路往里走,到了一处小院前,门口的丫鬟见到她,面色一喜,笑着迎了上来,“大娘子来了。” 白明霁点头,问道:“老夫人身子还好吗?” 丫鬟一面将她往里领,一面回着:“挺好,就是时不时惦记着姑娘。” 岳家原本也是京城里的世家,后来岳家家主犯了错,被岳梁大义灭亲,亲手将人送到了断头台上。 陛下看中了他的忠诚和狠决,封他为大理寺少卿。 如今家中只下剩下了这么一位老母亲。 先前家中倒是有个妹妹,可惜早年落水死了,老夫人自那之后便得了心病。 老夫人头一回见她,便把她认错成了自己早死的女儿,那时她有求于岳梁,抓住了这个机会,将错就错,时常过来孝敬老夫人,陪她聊天,替她捏捏胳膊捏捏腿,日子一晃,过去了一年多,倒也成了习惯,隔上一段日子,她还是会来。 岳老夫人正坐在木几前晾着香片,见她来了很是高兴,招呼她进屋,把手里的一块香片递给她,“闵儿,香不香?” 闵儿是岳家姑娘的闺名。 白明霁接过来,凑近鼻尖闻了闻,抬头迎上老夫人期盼的目光,弯唇一笑,点头道:“嗯,香。” 老夫人笑得更开怀了,“喜欢吗,喜欢你拿去用。” “多谢老夫人。” “这还有呢。”岳老夫人转头捧出了一只大匣子,里头满满全是香片,“你再挑挑,有喜欢的,都拿去……” “好。”白明霁挨着她坐下,“老夫人腿脚还会胀痛吗。” “整日闲着,哪里会痛……” 白明霁选完香片,蹲在她跟前替她捏了一会儿腿脚,见她躺在椅子上慢慢闭上了眼睛,便拿了一件单薄的褥子替她搭在身上。 一回头却见岳梁正立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不知他是何时过来的,白明霁愣了愣,走出去问道:“大人忙完了?” 岳梁点头。 白明霁便问:“阮嫣的尸身到大理寺了?” “嗯,这就带你过去。”两人脚步上了长廊,注意到她手里捏着的香片,岳梁温声道:“不喜欢,扔掉便是。” 白明霁回头,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笑了笑,“还挺香。” “过于浓,不适合你。” 第20节 白明霁当没听到,将其放进了腰间的荷包,“老夫人的一片心意,不能辜负了,我拿回去焚。” 没想到很快派上了用场。 尸首过了一夜,味儿已散了出来。 岳梁看着她迟迟不上前来的脚步,捏着白布一角,最后再同她确认一回,“当真要看,不怕?” 白明霁点头。 活人她都不怕,还怕死人不成。 可当岳梁掀开白布,白明霁才知道他所说的害怕是何意。 尸首昨夜白尚书亲自擦洗干净,此时还是能瞧见胸口那些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周围的皮肤已成了紫色。 “统共七刀。”岳梁瞧了一眼她脸色,重新盖上了白布,缓声道:“照刀口的深度来看,对方应是她熟悉的人,是在她毫无防备之下,从正面刺入。” 如此说来,白楚拿到的那块玉佩,是证物不假了。 岳梁抬手指了一下门口,示意她先出去,边往外走边道:“那日你我遇到她后,白尚书将其安置在了一处离白府不远处的院子,这几日她统共见了三个人。” 大理寺查案,白明霁从不怀疑其能力,倒也不意外,只怕她见的这些人,都是白家人吧。 果然,岳梁道:“一个是三娘子白楚,一个是二夫人,另一个则是白二公子白星南。” 白明霁没料到其中竟没有白之鹤。 “三娘子白楚,头一日便去过院子,呆到午后人离去,第二日夜里再去,便在屋内发现了阮氏的尸体,这期间,二夫人去送过一回衣裳,二公子白星南运了几口箱柜到院子,也就是在死者遇害的当日,三人都进过屋。” 如此一来,二夫人和二公子最有嫌弃。 但二人并没有要杀阮嫣的动机,白明霁道:“大人可问过了,他们身上的玉佩都在?” 岳梁没有立即回答她,带她回了后院,“先洗漱,洗漱完用饭,之后再慢慢说。” — 这头白明霁用着早食时,晏长陵正吃着冷羹。 一个时辰前,人便到了白府,小厮将其领到了前厅,奉上茶水伺候着,最初的说辞是,“姑爷稍微,小的这就去知会老夫人。” 喝完一盏茶,不见人来,晏长陵抓了个奴才来问,那奴才说去催催,半天姗姗来迟,禀报道:“老夫人头疼发作,刚吃完一剂药,正在收拾,待收拾好了,便来见姑爷。” 晏长陵道:“我不见你们老夫人。” 小厮陪着笑,“姑爷今儿登门得仓促,尚书大人昨儿一夜没回来,如今人已去了兵部,府上的二爷也不在,两个公子一早去了私塾……” 言下之意,他突然造访,又没递帖子,能接待他的只有白老夫人。 晏长陵该给的面子给了,起身招呼身后的金秋,“我也不找他们,劳烦姑姑带个路,大娘子院子在哪儿,我自己过去。” 小厮急忙拦了下来,“姑爷不知,大娘子屋里正在浆洗……” “是吗,那我正好能帮上忙。” 他能帮什么吗,还能去打扫屋子不成,小厮脸色一变,横竖就是不让他进,“姑爷,府上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呢,这番闯进去可不妥……” 这好办。 晏长陵回头对那小厮一笑,唤了一声周清光,“去把白星南给本将带回来。” 小厮见拦不住了,忙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那人退下,匆匆去了老夫人院子通风报信。 “禀老夫人,姑爷去接二公子了。” 老夫人捏了捏额角,迟迟没发话,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主意一向大,本事也大,这不又有人替她撑腰了。” “有说来做什么吗?”转头又问身旁的嬷嬷。 “说是去大娘子屋里取一样东西。” 这时候还能取什么。 昨夜自己府上发生的事,白老夫人还能不知道? “他要进就进吧,还能把我白府掀起来不成。”心头的气憋了一晚上,到底没忍住,手里的茶盏,“砰——”一声搁在了木几上,“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一个被赶出去的妾死了,竟闹到了公堂上,我白家的脸面,是彻底丢尽了!” “三娘子人呢?” “早上大爷送回来,正躺着。”二十个板子下去,后腰是全烂了,适才抬回来时嚎了好一阵,这会子没了动静,想必是大夫给了麻药,睡过去了。 老夫人缓了缓情绪,“只要没死,就让她起来,去大理寺把案子给我撤了。” — 不到两刻,周清光便把人擒了回来。 进门时白星南双脚都站不稳了,手捂住胸口,脸色发白,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吐。 看得出来,周清光的办事速度确实快。 晏长陵背靠在前厅的柱子前,唤了一声,“白二公子。” 白星南艰难的抬起头,“姐,姐夫,找我有何……”到底受不了了,忙奔去一边的花圃,躬着身子,“哇哇——”呕了起来。 身旁的小厮赶紧掏上了绢帕,白星南伸手去接,宽袖滑落下来,小臂上一道似是被什么东西挠过的抓痕,格外明显。 等他收拾干净了,晏长陵才走过去,“你长姐的院子在哪儿,带个路。” 呕过后,白星南缓和了许多,抬手比了个方向。 晏长陵走上前,抬起胳膊一把勾住了他肩膀,忽然道:“上回的事,多谢了。” 白星南一愣。 晏长陵笑着道:“不是你找上陆隐见,让他替我出口气,千万要保住我这个姐夫的地位?” 这不,他那两个兄弟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去偷袭堂堂朝廷命官大理寺少卿。 三娘子私下里求白明霁,必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求,两个姐妹关起门来说的话,陆隐见一个外男不可能知道。 稍微一挖,就挖了出来。 自然也听说了那句,“你拿什么与我争?” “应,应该的。”先前去告密时,他千叮咛万嘱咐,还让陆隐见发了誓,不能说出去,没想到还是被卖了,白星南眼见地紧张了起来,往他身后望了望,低声道:“您,您千万别告诉长姐。” “她这么凶?” 白星南吞咽了一下喉咙,忙摇头,“不,不凶。” “那你怕她作甚?” “我没,没怕啊,我哪里怕了?”白星南作势挺了挺胸膛,抬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热出来的细汗,似是还不知道府上发生了何事,把人带到了白明霁的院子前,昨日在书院他就听人说,晏世子回来了,但没料到这么快就上门来了,“这便是长姐的房间,姐,姐夫今日是来回门?长姐呢?” 第16章 磨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进了院子,金秋匆匆忙忙去暗格内找到了玉佩,拿回来交给晏长陵,“姑爷,您瞧瞧。” 晏长陵接过看了一眼,与昨夜三娘子亮出来的玉佩一样,不过多蒙了一层灰,转身递给周清光,“去把少夫人接回来。” 进来一趟白家不容易,不想这么快就走,回头对一脸疑惑的白星南道:“晚上我歇在这儿,劳烦二舅子去备点吃的。” 真凶尚未找到,他那位夫人从大理寺回来,必然会回白家,他就坐在这等人,懒得挪窝了。 昨夜在大理寺睡了一夜地牢,还未洗漱,又叫住白星南,“再提桶水。” “好,马上就来。”不用在书院里听学,白星南很乐意为他奔前走后,备好了酒菜,等晏长陵洗漱完,两人便坐在院子里打算畅饮。 跑前跑后忙乎一阵,白星南额头又布了一层细汗,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把扇子,“扑扑——”扇着,脸颊上生出了两团红晕,估摸着也想好好打探打探自己这位长姐夫,但又不敢正眼去看,偷偷瞥一眼,自己倒是先心虚了起来,转过头摸一下鼻尖掩饰一番,怎么看怎么傻气,与白明霁身上的那抹灵气,全然不同。 晏长陵看向他腰间,“听说你们白家小辈身上,都有一块家传玉佩?” 白星南适才看到他取走了白明霁的那枚,不知道有何用处,点头道:“有。”顺手摸去腰间,这一摸摸了一个空,愣了愣,低头去寻,“咦,哪儿去了?” 又摸了摸,还是没找到,这回也顾不得打扇了,忙站起身,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摸,依旧没找到,面色逐渐着急。 晏长陵也不说话,等他慢慢找,这头还没有个结果,却见对面廊下有两人走了进来。 隔着芭蕉,晏长陵都能认出那道身影,眼皮子跳了跳。 李高很快到了跟前,一张脸上笑出了褶子,完全瞧不见晏长陵脸上的不待见,热情地招呼道:“哟,世子爷正同二公子饮酒呢。” 晏长陵:“……” 他还真是哪儿都能找到人,“陛下又有事?” 李高弓腰,笑得更和蔼了,“晏世子刚回来,陛下哪能不惦记。” 只怕他那副画儿还没找到吧。 晏长陵不得不放下酒杯,起身出去前,同身旁的白星南丢下一句,“我回来之前,最好把你那枚玉佩找到。” 不用他说,白星南也知道着急,玉佩是祖父留给他们的,这要是丢了,就算父亲不打他,长姐也得让他脱层皮。 背心顿时一凉,仰头喃喃叫了一声老天爷,“救命啊……”赶紧顺着院子,一处一处地去找。 — 晏长陵进宫后,被李高径直领去了御书房。 锦衣卫沈指挥正跪在门外的金砖上,这回皇帝的火气明显比上回更甚,里头突然飞出来了个物件儿,想来应该砸在沈指挥身上,准头没稳好,晏长陵差点被殃及鱼池,侧身躲开后,走过去抚了一把沈指挥的肩膀,颇为同情地安抚道:“兄弟,保重。” 沈指挥头垂得更低了。 确定里面不会飞出东西了,晏长陵才抬步进屋。 皇帝双手叉腰,在屋内来回打着圈,嘴里还在骂着,“朕养你们有何用,一群没用的东西,找了这么些天了,还没找到,朕,朕要气死了……” 看得出来,确实挺气,晏长陵小心出声,“陛下。” 皇帝转头见他来了,胸口的怒气终于缓和了一些,招手让他过去坐,亲自倒了两杯酒,推了一杯到晏长陵跟前。 晏长陵慢慢地坐在他对面,问道:“还没找到?” “没。”皇帝一通火气发完,背心都生了汗,双掌抚了抚膝盖,眼见又要气上了,仰头灌了一口酒入喉,忽然看着晏长陵,怅惘道:“云横,我完了。” 晏长陵一怔。 自他登基后,晏长陵还从未见他有过这般失意之态。 虽说儿时他过得并不如意,但后来被先帝接到京城后,慢慢地适应了京城里的生活,无论是见识还是胆识,都逐渐展露出了锋芒。 第21节 且还是先做了三年的太子,再登基为皇帝,至今在位五年,性子早就被宫廷里明争暗斗,磨得稳如泰山,也养出了与历代帝皇一样的深沉心思,真正地做到了圣心难测。 还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能让他急成这样。 晏长陵不再玩笑,神色也肃然起来,问他:“陛下,到底怎么了?” 皇帝欲言又止,又抢过了他跟前的那杯酒,一口饮了,叹道:“果然,朕每回都觉得你杯子里的酒更有劲。” 不仅是酒,儿时就连晏长陵吃的饭,他都觉得要比自己碗里的香,总是与他换着吃。 这份情谊从小到大,延续至今,也就成了他每回有过不去的坎之时,都习惯去找晏长陵帮他解决,也只有在他晏长陵面前,皇帝方才还能露出了这样的一面,“朕就感觉有一把刀悬在头上,随时都能落下来切了朕脖子。” 如此严重? 晏长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狐疑地看了皇帝一阵,俯身问:“陛下,丢的当真是一副画?” 皇帝被他这一问,目光躲闪。 晏长陵知道自己猜对了,又问道:“陛下丢的到底是何物?” “我……”皇帝望了望他,还是不敢说,“云横,你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如今有难,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晏长陵没了耐心,牙一咬,直呼其名,“晏子恒!” — 周清光在殿外等到快天黑了,才看到一道人影从两道高墙之间走了出来,灰青色的天光笼罩在他身上,越来越暗,仿佛在慢慢地将他吞噬。 “主子。”周清光迎上前。 晏长陵没应,目光空洞,从他身旁走过,双脚犹如千金重,走得极为缓慢。 周清光一愣。 这样的神色,他倒是见过一回,半月前在边沙,他去营帐里唤他,他刚睁开眼睛,也是这番神色。 之后突然抱住自己,说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活着就好。” 穿好了衣裳后,便立马带他回了京城。 说是要找赵缜报仇。 今日这是第二回 。 周清光没敢出声,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宫外,正要扶他上车,却见他突然翻身上了马背,猛地一夹马肚,怒吼出一声,“驾!”,坐下的马蹄往前疾驰而去,瞬间消失在了夜色中。 — 御书房。 晏长陵走后,李高半天没听到里面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一进屋却见皇帝神色呆愣,人跌坐在地上。 李高吓了一跳,呼道:“陛下。”忙上前将其扶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底下那帮子人办事不长心,陛下罚他们便是,千万别把自个儿气着了。” 皇帝随着他的搀扶,恍惚地站起了身。 李高窥了一眼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道:“是晏世子没答应?” 今日皇帝找晏世子来,是想让他帮忙一道追查那副丢失的‘画’。两人起初还坐在殿内饮酒,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又去了后间。 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谁都不知道。 皇帝是半个字都不想说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你先出去,朕一个人安静会儿。” “是,奴才在外守着。”李高把他扶到了椅子上坐好,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没有他的命令,内屋没人敢进来,天色暗了也没添灯,只留下了李高适才带进来的一盏灯笼。 光芒昏昏暗暗,人也浑浑噩噩。 皇帝至今脑子里还是一团懵,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晏长陵。 像疯了一样。 他知道事情棘手,但没想到听他说丢了那样物件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突然就疯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你这皇帝到底是怎么当的!如此紧要之物你都看不住?!” “晏子恒,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我……” 晏长陵揪住了他的衣襟,双目赤红,那眼神仿佛要把他吞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姐心疼你这个弟弟,为了让你的江山坐得安稳,心甘情愿替你去和亲,我在外拿命为你守着江山,你就是如此回报我们的,晏子恒,所有人都死了,阿姐,阿姐她……” 晏长陵将他往前一推,目光里的悲恸,几乎到了绝望,慢慢地跌坐下来,之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闷头饮完了一壶酒。 皇帝被他的反应吓住了,半天才回过神,走过去问他:“阿姐她怎么了,是不是萧炜烨那王八蛋欺负她了?朕现在就派兵攻打大启,把阿姐接回来!” 当初皇帝来京城,不仅是晏长陵关照过他,晏月宁对他更是照顾有加。 把他当成亲弟弟疼。 因同几个宗亲争夺太子之位,被人软禁在家中,最艰难的那一月,是晏月宁冒着危险,让晏长陵在外放风,偷偷来给他送衣裳,送吃的,陪在他身边,给他讲历代英雄遭难的故事。 这份情谊,他怎能忘。 可任由他怎么问,晏长陵也没开口,最后走之前同他说了一句,“陛下心怀天下,贤明果决,是一代明君,想必一定能把‘画’找回来。” 皇帝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越想头越疼,双手捧着后勺脑,往膝盖上磕去,“朕也要疯了。” — 周清光把玉佩送到了大理寺,一个时辰后,白明霁便到了白家。 一道上门来的还有大理寺卿岳梁。 老夫人这回没再闭门不见,接到消息,赶紧让嬷嬷替她好好地收拾了一番,要亲自出去见客。 白家的老爷子也曾是先帝亲封的二品大将军,为此她也有了一个二品的诰命在身。 自己一个诰命夫人,亲自去前厅接见大理寺的那位新贵,面子上也算是给足了。 出去前厅前,老夫人叫来了二夫人,交代道:“给三娘子好好说,一家人关起门来,没什么不能解决的,她想要公道,我给她,但我白府往后终究还要在这京城内立足,颜面不能丢,大娘子如今是嫁了人,二娘子,她三娘子还未许亲,既然知道姨娘的日子难熬,就应该珍惜自个儿的名声,这般闹下去,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要是想明白了,就当着大理寺少卿的面把案子撤了,想不明白,咱们这个家,也就要跟着她一道败落,往后她的日子如何,我这老婆子是管不着了。” 二夫人得了任务,立马去找三娘子。 若是昨夜姨娘刚死,老夫人能来她这儿,说出这一番威逼利诱的话,三娘子说不定就答应了。 但昨夜知道姨娘死后,她分明去找过老夫人,老夫人说什么? 说的是:“她阮氏已不是我白家的人了。” 如今再来让她顾全白家的面子,说什么都晚了,衙门的人都敢不顾父亲的面子,打了她二十个板子,她一个老夫人又能如何? 横竖是铁了心,死活都要同白明霁磕个你死我活,同二夫人道:“老夫人这是怕我连累了府上的名声,就没想过姨娘也是一条人命,也曾在这府上侍奉过十几年,她生我一场,如今人死了,我要是不替她讨一个公道,谁还会在乎她的死活?这案子,我告定了,劳烦婶子同祖母说一声,孙女不孝,死也不会撤!” 之前说话像是蚊子叫的一个人,竟然也能忽然厉害起来。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阮氏。 二夫人再劝,三娘子便扯着声音道:“杀人偿命,人在做天在看,她白明霁不得好死!” 二夫人气得一甩袖,也没了好脸色,“折腾吧,尽早把这个家折腾没了,你们一个个都去牢里蹲着,才罢休。” 出来后同身旁的丫鬟交代道:“把她看住了,别让她出来。” 三娘子怕是指望不上了,只能让老夫人那头使力了。 老夫人正在前厅接待岳梁,态度客气周到,“岳大人公务繁忙,今日还劳烦你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白明霁,问岳梁:“这丫头可是洗清了罪名?” 岳梁点头,“嗯,本案与大娘子无关。” “那便好。”老夫人松了一口气,缓声道:“这姐妹之间,平日里生了一些矛盾,一时想不开,糊涂了才跑去敲了鼓,事情闹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我这老婆子也不怕人笑话了,岳大人应也听说过,那阮氏早在两年前就不是我白家的人了,现下遭了难,咱们听了心头也很遗憾,无论如何,曾经侍奉过我白家一场,安葬的事儿便由我白府来承担,可要说立案,替她讨个公道,咱们终究不是阮家人,不能行那越俎代庖之事……” 岳梁听出来了,这是想要他撤案。 “老夫人说得在理,不过如今这案子……”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一阵嘈杂,随后一道嗓音清晰地传了进来,“岳大人,我不撤案!” 老夫人眼皮一跳。 外面二夫人急得腿都打哆嗦了,想不明白她哪里来的韧劲,都伤成那样了,还能跑出来,一面在三娘子身后追,一面朝门前的丫鬟挥手,“快把人拦住。” 几个婆子见形势不对,急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把人抱住,往后院拖,三娘子拼了命地喊叫,“我不撤案,我要替姨娘讨回公道,你们这些杀人犯,放开我……” 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 岳梁也没再耽搁,起身同白老夫人行了一礼,说明了今日过来的目的,“阮娘子之死,岳某怀疑与贵府的人有关,今日来,便是与老夫人知会一声,大理寺的人这几日要在贵府办案,得罪之处,还望老夫人见谅。” 众人一愣。 合着今日大理寺登门,是来府上擒真凶的。 老夫人脸上的血色一下散尽,态度说变就变,冷硬了起来,“我白府立世多年,一向光明磊落,岳大人怕是有什么误会。” 岳梁没去解释,这些年查案,见过比她资历高的人多了去了,说了一声,“老夫人,得罪了。”转头便吩咐人进府。 老夫人看着大理寺的人像进菜市口一般地往府邸内涌,身上那二品诰命起不了任何作用,被嬷嬷扶下去时,再也没有了精神气儿,朝着白家祠堂的方向望了一眼,颤声道:“白府果然是要败落了啊。” 嬷嬷搀住她:“老夫人先保重身子……” “大爷人呢?真要为个死人,把府上的名声都造尽吗?” 嬷嬷回禀,已经派人去兵部传话了。 白老夫人等不了了,这等危难关头,总会习惯想起一人,“去把大娘子叫过来,家里闹成这样,她就不管了?” 人就是这样。 管得多了,说你强势。 不管了,又是你的不对了。 金秋姑姑站在一旁一边听着老夫人同娘子说话,一边替娘子不值。 昨夜在地牢里睡了一夜,也不见老夫人关心一句,把人叫过来头一句便是问娘子,要怎么办。 在这个家,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种错觉。 觉得娘子是铁打的。 她无所不能。 个个恨她,又个个都离不开她。 老夫人连说话的语气都习惯了,习惯了指使,“你是晏家少夫人,不看憎面看佛面,晏家的面子他总得给吧?再说,你不是与那位岳大人相熟吗,你去说几句好话,使些银子也好,就当是花钱消灾,赶紧把人打发走,我白家院子里还有两位娘子住着,这么查下去,往后还怎么与人说亲?” 第22节 昨夜白明霁在地牢里睡了一夜,到这会子身上的衣裳都没换,脸色有些疲倦。 老夫人见自己说了一堆,她一句也没吭,到底是有求于她,语气又软了下来,“你母亲走后,这个家就不像家了,你父亲一颗心是被猪油蒙住了,只惦记那握不住的,不知道正室夫人的好,最后哪头都没捞着。如今这府上放眼望去,就没有一个能担事的人,你自小懂事,什么都不用人教,便能走到所有人的前头。俗话说,能者多劳,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家,受点委屈吧。” 金秋姑姑听得直瞪眼,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歪理。 好在白明霁也不是个寻常人,听完后也丝毫不伤神,反问道:“清者自清,祖母怕什么?阮氏之死,迟早会怀疑到咱们头上,先是轮到我,之后便是你们,谁也逃不掉。三娘子这一状告我倒觉得告得好,正好让岳大人替白家每个人都洗清嫌弃。” 老夫人对这个孙女一向头疼,他就像是一根没长心的铁棍子,无论你怎么说,总是油盐不进,“你怎么听不进人话呢!” 白明霁点头,“祖母一向是如此说我的,我先回去了,昨儿没睡好,还困着呢。” 人走了,白老夫人半天才顺回胸口的那口气,倒在那椅子上,直捶胸,“她就气死我吧……” 二夫人站在廊下,见人出来,原本还想劝说两句,还没开口,白明霁劈头就是一句,“婶子有话说?哦,听说昨日婶子去给阮氏送过东西,那婶子可得同岳大人说清楚了,免得被他怀疑。” 二夫人深吸一口气,这祖宗…… 彻底不敢招惹了。 先自求多福吧。 大理寺办案,从不给人讲情面,人到了府上,府上就不是自己的家了,而是他们办差的现场,哪里都可以去,谁都能传。 岳梁先从几个小辈开始查起,每个人都叫过去问了话。 头一个传的是大公子白云文,玉佩在身上,前两日的行踪也都能对得上。 接着便是二娘子白明槿,人没来,派了身边的丫鬟,把玉佩送到了岳梁手上,有屋里的仆人作证,最近半月都没出去过。 轮到白星南时,却不见人了。 找来小厮一问,说是正午那会儿便出了府,出去找什么东西了。 这时候出去找东西,怕不是有点晚。 岳梁派了两人,先下了拿人的令。 一番忙完,天色已不早了,岳梁没再继续盘问,回了大理寺,人一撤走,白府便炸成了一锅粥。 听到消息,二夫人再也没有心情劝别人了,在屋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了就死了,临了还把咱们也搭进去,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会被他连累死,一个妾,屁事倒是多,她是能饿死还是能冻死?非要咱们替他跑了一趟又一趟,如今人死了,算在咱们头上了,星南那孩子,性子软得像柿子,谁都能捏上一把,他能杀人?谁要是敢让咱们当那替死鬼,我便与他拼命……” 金秋姑姑也不相信二公子能杀人,看向坐在高凳上一言不发的白明霁,轻声问道:“平日里二公子连杀鸡都不敢看,娘子觉得他能杀人?” 白明霁没应。 金秋姑姑也没再问了,转身去打水,准备伺候她洗漱,刚走出门槛,白明霁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看那架势,好不了,金秋姑姑心头一跳,忙问:“娘子去哪儿?” “不必跟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一路疾步到了门口,却遇上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白尚书和白二爷。 两人身上都沾着尘土。 想来也知道去了哪儿,入土为安,阮姨娘那模样,确实应该下葬了。 白尚书和白明霁均没有出声。 白二爷愣了愣后,笑着招呼,“阿潋回来了。” 白明霁点头,唤了一声,“二叔。”也没多说,抬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身后白二爷进门时,看了一眼脸色木讷的白尚书,忍不住劝道:“人死不能复生,父女俩哪有隔夜仇,你那性子得改改……” — 白明霁在前世白星南经常出入的地方,寻了一圈,没寻到人,回去路过赌坊时,却听身侧的巷子内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 “朱世子拾金不昧,助人为乐,还请把玉佩还给小的吧……” 白星南? “本世子就不还怎么了?”朱锦城站在一堆杂物前,把玉佩绕在手指头上,半弯着腰懒洋洋地在他跟前甩着圈儿,“是不是又要回去告诉你那位长姐,让她替你做主?” 白星南赔着笑,“世子放心,小的绝不会告密。” 朱世子却是一声冷笑,“你觉得我会怕她?” 白星南忙道:“朱世子英勇神武,谁也不怕。” 朱世子看他这副没有一点骨气的样儿就来气,抬起脚,缓缓地踩在了他肩膀上,用力一压,俯身对着他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道:“窝、囊、废!” 夜色中看不清白星南的神色,身子似乎僵硬了一瞬,却没反抗,片刻后又道:“公子说得对,我就是窝囊废,还请公子把玉佩还给我。” 第17章 朱世子把胳膊往上一提,偏不给,“你们白家的爷们儿,是不是都不行啊,脑袋蠢得像猪,今日又被先生骂了吧?我要是你,哪里还有脸出来见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好好躲在家里,靠个娘们儿撑门户了不就行了,对了,听说那什么晏长陵也回来了,这回可要难为你了,你说,你该叫谁姐夫呢……” 白星南突然抬起头来,厉声打断道:“不要说我长姐!” 朱世子一愣,没想到他还敢反抗,可这副样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被惹急了的猫,毫无威胁力,一脚压下去,把他压在地上,‘呸’了一声,“对谁硬气呢,你个……” “里面的人是白二公子吗?”巷子外突然来了一人,手提着灯笼,站在外冲里头喊了一声,“白府的人正在找您,叫您赶紧回家。” 白星南如获大赦,忙从里面溜了出去。 眼见人跑了,朱锦城觉得扫兴,看了一眼手里的玉佩,嫌弃地往地下一扔,那玉顿时碎成了几块,“还家传玉佩呢,狗屁。” 转过身往回去走,适才空无一人的巷口处却堵了一人。 “哪个不长眼……” 话还没说完,对方手里的一根竹竿突然扑了过来,狠狠地甩在他的胸口。 朱锦成一声闷哼,当场退后几步倒在了地上,疼得五官拧在了一起,捂住胸口怒声道:“他妈的,敢惹老子,找死啊,给我打!” 几个小厮齐齐涌上,可对方手里的竹竿像是长了眼睛,密密麻麻地落下来,砸在他们背上、腰上、腿上,几人阵阵痛叫,很快成了落水狗。 意识到不对。 几人忙扶着朱世子起身,赶紧往另一头跑。 身后的人步步紧逼。 没想到,几人很快又回来了。 飞回来的。 倒在地上,一阵痛呼,目光惊恐地看着前面,倒是个个都往她这边退了。 白明霁好奇地看向对面。 片刻后,巷子暗处慢慢走出来了一人。 同她一样的装扮。 手里拿着竹竿,面上也戴着面纱。 朱锦城趴在地上,腿脚都站不稳了,被竹竿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哪里吃过这样的暗棍,咬牙骂道:“敢暗算老子,是嫌命长……” 一句话没说完,对面的人一竹竿便落在他脸侧。 钻心的疼痛几乎要灭顶,脑袋“嗡嗡——”一阵响,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一般,朱锦城瞪大了眼睛,再也没了半点威风,捂住脸滚在地上猪叫。 比起之前身上的那些伤,这一记,明显是想治他于死地。 朱锦城终于知道怕了。 今夜他是偷跑出来赌钱,身边没带多少人。 本也没打算张扬,谁知撞见了白家那位二公子,玉佩是他早上就从白二公子身上顺走的,只为了消遣他。 没料到会引火上身。 他刚羞辱完白二,便遇上了这两人,且这京城内敢打他朱家人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知道今夜八成要完,顾不得痛了,爬起来便找出路往外跑。 然后无论走哪边,都能被堵死。 前后两人配合得极有默契。 到了这头,被对方手里的竹竿一挑,打到对方脚下,对方再一踢,人又回到了另外一边。 如此反复,朱锦城简直生不如死,豁出去了,怒吼道:“晏长陵,我操|你大爷,别以为你遮住脸,老子就认不出你们两口子,今夜你要敢把我杀了,明日你老爹就得跪在我国公府门口……” 话没说完,左右两侧脸同时被一只脚踢中,两边一挤压,当场昏死了过去。 白明霁见地上的人都不动了,这才扔了手里的竹竿。 脸上的面纱一扯,也不介意对面的人瞧出真容。 昨夜两人在地牢内歇了一夜,那身衣裳白明霁怎会认不出来。 不知道他怎来了这里。 适才他下的那几下重手,看得出来,对这位朱世子生了杀心,听金秋姑姑说,他今儿去了宫中,不知道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线索,要来杀人了。 这些不是她该管的事。 前世她只知道白星南胆小懦弱,却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日子,竟会过得如此卑微。 今夜她的仇就报到此了。 转头去找那枚被朱世子摔碎的玉佩,拾起来后,放进了腰间的荷包。 再转头看那人,还站在那没动,夜色浓浓地侵染在他周围,染得他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在动,巴巴地看着她。 竟有几分可怜。 不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白明霁问道:“要不要走?” 说完也没去等他。 不久后听见有脚步声跟在了身后。 夜里的京城灯火通明,来往的人多,摊贩也多,四处都是叫卖声。 卖灯笼的占了大半个路面,每见到一个路过的人,摊主都会盯着他们的脚,看看有没有碰到他的灯笼。 白明霁好彩不彩碰到了,摊贩是个暴脾气,瞬间炸了,“没长眼睛?!” 第23节 谁知下一瞬,那位小娘子便与他身旁的郎君一道呛了回来,“你长了眼睛,了不起?” 那摊贩没料到会遇上比自己脾气更爆的人,且还是俩,惹不起,怏怏地埋下头。 见人走过了,摊贩又忍不住扭着脖子,一脸期待地等着二人经过前面卖符的摊位。 果不其然,两人被卖符的摊主拦了下来,“二位瞧瞧,一两银子十道符,保好运保平安。” …… 渐渐地传来了争吵声,听小娘子问:“我不买会怎样?” “不买,那小的就不敢保证了,说不定今夜二位就有血光之……” “灾”字没等他说出来,晏长陵一拳头落在了他鼻子上,看着慢慢从他鼻腔内流出来的两道鲜血,满意地道:“好了,转移到你身上了。” 卖灯笼的摊贩幸灾乐祸,喉咙里不断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笑得像鸭子叫。 两人一个晚上就像是行走的一道火|药,走了一路,哪儿有火炸哪儿。 最后被围在青楼前,那妈妈双手叉腰,对着两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谁说我家姑娘丑了,让老娘看看你们长得有多好看?” 晏长陵将身旁的小娘子往跟前一带,“很好看啊。” “那你给我啊。” “……” 一阵人仰马翻,打骂声追在两人身后,扑面而来的全是烟火气,一切都是鲜活的。 不去想后顾之忧。 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换来的结果是,两人被赶在巷子内,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同是天涯沦落人,凑到了一块儿,倒也不寂寞。 晏长陵仰头望了一眼天际,狭隘的一条缝,已没了先前那般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 — 第二日一早,岳梁便又到了白府。 府上人心惶惶,个个都当起了断案高手,眼睛一睁开,便开始议论,“听说二公子嫌疑最大……” “怎么可能呢,几个小辈,就数二公子胆子最小。” “谁知道呢,不敢杀鸡,不代表就不敢杀人……” 越说越离谱,白星南顶着两只熊猫眼,主动找上了岳梁,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哭嚎道:“岳大人明察,我真的没杀人。” 岳梁让他把玉佩拿出来。 白星南又是一阵哭,“我玉佩丢了,是真丢了,不敢骗大人。” 正哭诉,大理寺一位官差进来,递给了岳梁一个荷包。 岳梁打开荷包见了一眼后,便让白星南起来,“二公子回吧,没事了。” 白星南欢喜道:“岳大人果然英明……” 一刻都不想多留,转身就走。 人还没走出去,便被外面进来的一人堵回了屋里,晏长陵一只胳膊勾住他肩膀,一面把他往屋子里带,亲热地唤他:“二舅子。” 昨夜晏长陵把白明霁送回白府后便回了侯府,今日换了一身月白圆领衫袍的常服,年轻的面容,就算没歇息好,也是英气逼人。 “姐,姐夫。”这一句姐夫,白星南舌头是彻底捋不直了。 晏长陵搂着他肩膀,坐去了岳梁身旁的椅子上,也没同岳梁打招呼,转头便问:“岳大人的案子断到哪儿了,还没找到真凶?这都过去两日了,以岳大人的能力,不应该啊。” 见他火药味十足,突然针对起岳梁来,白星南头都不敢抬。 岳梁没答他:“晏世子很闲?” “闲啊,无事可做,这不过来看看夫人,顺便再瞧瞧岳大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 仇人死了,真相断了。 上辈子的死因多半也猜到了,无从可恨,无所事事,不就是闲得慌。 不过,“岳大人这么一问,晏某倒是有一件事要请教岳大人。” “何事?” 晏长陵皱了皱眉,似是当真遇上了什么难题,要认真请教,可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让一屋子的人额头生汗,“若是有人污蔑我夫人的名声,作为丈夫,我是不是可以去讨个说法?” 岳梁正翻着案宗,眸子一顿。 屋内大理寺的官差面色虽没变,眼珠子却忙乎得很,个个都替自己的主子捏了把冷汗。 白星南脊背弯下来缩成一团,想要开溜,被晏长陵揪了回去,“二舅子别急着走,待会儿还得陪我喝酒呢。”转头又催了一声岳梁,“大人还没回答我呢。” 岳梁神色平静,“自有律法处置。” “如此说,那便是犯|法了。”晏长陵扬声唤来周清光,“出去传个信,谁要是再敢给本将乱戴帽子,腿打断,算在咱们岳大人头上。” 岳梁终于抬起了头。 晏长陵洒脱起身,已拽着白星南去院子里找白明霁了。 路上白星南偷偷瞅了他几回,见其面上并没有多大的煞气,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快到白明霁院子了,突然想了起来,赶紧地问:“姐,姐夫,你不会给长姐说吧?” 晏长陵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我是那等出卖朋友的人?” 白星南一愣。 “朋……”友吗。 两人之前虽也认识,但并无交际,这才打了两回交道,算不上朋友吧…… 白星南一尴尬,脸便会红,为此在外没少被人嘲笑。 此时脸颊生了一团红晕,眼珠子却明显亮了许多,舌头也终于捋直了,“姐夫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两人到了院子,白明霁却不在屋子里。 丫鬟说是去后面的倒座房了。 晏长陵又拉着白星南找了过去。 到了地方,远远便见一道身影立在几丛海棠花树后,阳光下,花枝虽招摇,却也不及底下那道婀娜的身影耀眼。 从这个方向,正好能看到落在她侧脸的一道阳光。 晏长陵没再往前,静静地欣赏。 白明霁并不知道身后有人,视线从跟前一众奴才的脸上扫过后,转头问边上的管家,“少了二人,柳全安和张勇呢?” 这一堆人少说也有三十来人,晏长陵眼睛一眯,偏头问白星南,“这些人,她都记得住?” 白星南点头,心道这算什么,她连人家一个月什么时候休沐都知道…… 果然,又听前面的白明霁问道:“他俩这个月的假期都已经休过了,人上哪儿了?” 白星南满意地看着晏长陵脸上出现了一道怔愣。 知道她的可怕之处了吧…… 私塾何时考试,她比自己还清楚。 每回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简直恐怖如斯。 从童年起,这位长姐,就是他的阴影了。 又敬又怕。 无意识间便将她当成了一尊佛。 他会敬畏,但容不得别人侮辱。 突然想起昨夜朱世子的话,白星南鼓起勇气看向身旁的矜贵少年,“姐夫,你不会那么快走吧?” “怎么了?”晏长陵没回头。 “没,没什么,就是想姐夫要能多呆一阵,也能多陪陪阿姐……” 晏长陵慢慢转过头,见他又开始摸自己鼻子了,一声轻笑,突然伸手弹了一下他额头,“傻子。” 前面的小娘子也终于发现了两人,扭头望来。 晏长陵看着阳光里的姑娘,太阳彷佛驱散了她身上的煞气,与昨夜的阴沉截然不同,又道:“操心好你自己,你阿姐便能安心了。” — 被白明霁问的那两人,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了消息。 只有一人回来,是柳全安,被素商用刀柄顶着后腰,带到了白明霁跟前。 柳全安一见到白明霁,便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磕头,“大娘子饶命,饶命啊……” 白明霁问:“你逃什么?” “奴才,奴才没逃……” 白明霁道:“你来白家时,说家中闹了饥荒,亲人全无,但我见你每回休沐,都会从厨房带一块肉出去,想必家中还是有亲人的,今日我的人走了一趟,倒是应证了。” 院子里大半的下人,都是孟锦当初买进来的,所有人的身契如今也都在白明霁身上。 柳全安这几日心头本就慌得厉害,人被押到了跟前,便没想过能全身而退,该招的都招了,“大娘子,是,是二爷让奴才走的。” 白明霁不明白,“好好的,二爷为何要你走,你犯事了?” 说犯事,倒也说得对,柳全安垂着头道:“前儿晚上二爷撞见,撞见了奴才与冯,冯,姨娘……说,说愿意成全我们,让我们立马收拾东西滚。” 他说得磕磕碰碰,事情也确实羞于见人。 冯姨娘? 白二爷的妾室。 真乃一大丑闻。 第24节 白星南扭过头当没听见。 白明霁虽成了亲,到底还没经历过这些男女之事,陡然听到这类腌臜事,也有些尴尬,眨了眨眼,问道:“冯姨娘走了?” 说起这个,柳全安便觉得甚是奇怪,“前夜被二爷撞见后,二爷说要成全我们,奴才便与冯姨娘约好了,待她收拾好了东西,咱们在西角门碰头,奴才这些年也存了些积蓄,打算带上家中父亲,从此远走高飞,离开京城,可谁知奴才出去等了她许久,也不见人影,倒是,倒是见着了……” 柳全安支支吾吾。 白明霁问道:“见着了谁?” 柳全安这才道:“阮,阮姨娘。” 白明霁一愣,阮氏前夜不是死在了外面的院子里吗,怎么还会来白府…… 身后靠在柱子上的晏长陵也不觉抬起了下巴。 白明霁再问他:“你确定,当真是阮氏?” 柳全安点头,“奴才确定。”前日夜里,她迟迟不见冯姨娘出来,担心二爷临时反悔,怕自己被抓回去打死,便先找了个地方藏起来,想着等冯姨娘来了后,再出去接她,谁知没等到冯姨娘,倒是看到了大爷跟前的阮姨娘。 白明霁问:“她进白府了?” “进去了。” “可有出来过?” 柳全安摇头,说不知道,“奴才又等了半个时辰,听到里面传来了张勇的叫骂声,扬言要砍死奴才,奴才便知道是二爷反悔了,慌忙逃跑,这几日一直东躲西藏,也不敢出城……”说着便给白明霁磕起了头,“奴才知道错了,还请大娘子替奴才求个情,让二爷饶了奴才……” — 外面的岳梁案子也有了进展,传了白二爷过去问话。 比起白之鹤的尚书之位,这位白二爷便显得有些碌碌而为了。 无论是哪方面的资质都很一般。 四十岁了,如今只能在白尚书手底下混日子,从五品的员外郎,平日里协助处理吏司的事务。 说白了,只是个打杂的。 白二爷的性情倒是要比白尚书直爽,不喜欢巴结人,此时看到岳梁也没什么好脸色,“岳大人,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吧。” 岳梁便直接问了,“前夜二爷人在哪儿。” “府上。” “何时去的门外。” “我……”白二爷脸色突然一变,及时稳住,“我不知道岳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昨夜我一直在房内。” 岳梁又问:“二爷府上的那位冯姨娘,可在?” 白二爷的面色又变一变,半晌才道:“已经卖了。” “卖去哪儿了?” 岳梁针针见血,不给他任何周璇的余地,问得白二爷哑口无言,良久都没说话。 岳梁也没再逼问,转头让大理寺的人把人带进来。 很快,一位被五花大绑的奴才被押了进来,岳梁看了一眼白二爷骤变的脸色,又才问他,“人是从二爷的院子里搜出来的,名叫张勇,乃二爷跟前小厮,对吧?” 白二爷一见到此人,周身的防备一瞬卸了个干净,彷佛终于认命,闭上了眼睛,点头,“嗯。” 岳梁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勇,问得话便锋利多了,“人是你杀的?” 张勇起初还想挣扎,一抬头却看到了岳梁那张连老子都敢送上断头台的冰块脸,便放弃了念头。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倒是不怕了,承认得干脆,“是奴才。” 岳梁问他:“你杀了谁?” 张勇咬了咬牙,突然愤怒地道:“那贱人就该死!她不仅背叛了老爷,还卷走了奴才的家财,竟还背着我,谋算着同旁人私奔,这等不要脸的贱人,奸|夫就该千刀万剐,只可惜……”张勇脸上的激动瞬间消退,渐渐地变成了不甘和遗憾,哑声道:“只可惜我杀错了人……” 白明霁、晏长陵,白星南三人问完话后,本想过来送线索,到了门口听到了这么一句,便知道用不着了。 岳梁断案之时,极为专注,不管听到多么惊人的真相,都是一副镇定的模样,目光盯着张勇的眼睛,继续问道:“错杀了谁?” 张勇张了张嘴,道:“阮姨娘。” 屋外一众偷听墙角的下人,倒吸一口凉气。 岳梁再问:“在哪儿杀的。” “门口。” “哪个门。” “西角门。” “何时杀的?” “不知道,奴才没看时辰。” “当时还有谁在?” “只有奴才一人。”张勇回道:“奴才把人杀了后,白二爷便赶来了门口。” 岳梁问张勇,“杀人之前,你难道没看清是谁?” 张勇摇头:“奴才正在气头上,只依稀看清了个身影,又正好站在西角门,提着刀便刺了她……” “捅了几刀?” “不记得了,应该有七八刀……” 岳梁又问:“你是如何确定自己杀的是阮姨娘,而非冯姨娘?” 张勇道:“我看见了。” “看到了她的脸?” 张勇点头,“阮姨娘乃大爷挚爱,府上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大爷的眼珠子,若是死在了府上,不仅是奴才,二爷也会被迁怒,是以,二爷让奴才去寻了板车,把人搬回她住的小院,搬上板车前,奴才特意去看了她的脸,确实是阮姨娘……” 这一来,一切都明白了。 真凶找到了。 并非谋杀,而是一桩意外。 至于阮姨娘手里的那枚玉佩,并非白府的小辈才有。 每个白家人都有。 大爷有,二爷也有。 想必是先前大爷送给了阮姨娘,阮姨娘找上府来时,正好拿在了手里,到死都还捏着。 本以为孟挽死了,她能修成正果成为府上的女主人,再不济,也能做回姨娘。 谁知道竟也是个薄命的。 众人一阵哗然。 岳梁却没有立马结案,继续问白二爷,“冯姨娘此时在何处,劳烦二爷告之。” 既然张勇错杀了阮姨娘,那么冯姨娘便还活着。 白二爷道:“不在府上。” 岳梁:“去了哪儿?” 白二爷没应。 张勇替他接了话,“跑了。”回忆起前夜的情景,张勇越想越不甘,“奴才杀了阮姨娘后,被白二爷呵住,方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本该死在我刀下的贱人,倒是捡了一条命,看到我行凶后,尖叫着跑了,想必此时已经和那奸夫,远走高飞了吧,我不后悔杀人,但后悔没把她给杀了……” 岳梁没理会他的愤怒,问他:“你看到她脸了?” 张勇道:“隔得太远,奴才只看到了一道身影,没看清她的脸。” 如此瞧来,还不能结案。 一番审问,时辰又到了正午。 大伙儿得吃饭。 岳梁没再问下去,让人把张勇带回了大理寺,自己也起了身。 白府的人再不欢迎人家,也只是秉公办事,一口饭还是能留给他,白二爷没什么心情,扬了一下手,招来小厮,吩咐道:“给岳大人备好酒菜。” 一顿饭,用不了多少时辰,但路上来回折腾,会耽搁不少时辰,为了能尽快结案,白明霁也挽留道:“便饭罢了,岳大人不必客气。” 谁知身旁的晏长陵插了一嘴,“那不行,岳大人是客,不能马虎,要不到咱们院子里来,让人备一桌好酒好菜,咱三人一块儿用?” 这话亏他说得出来。 还三个人用饭…… 众人脸色都有些尴尬,偏生他本人一张笑脸,似是完全不介意。 岳梁神色不动,没理会他,对跟前的二人拱手道:“多谢白二爷,大娘子的好意,寺里还有事,我晚些时候再来。” 人走了,晏长陵还看着人家的背影,发表了自个儿的看法,“你看,太客气了。” 白明霁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回院子后,见桌上多了一个包袱,正奇怪哪儿来的,便听身后进来的公子爷道:“我来陪你住。” 白明霁:“……” 这是她的闺房,不是晏府。 且也没有与夫君在娘家同床的规矩,遂问道:“你的事办完了?” 晏长陵把包袱放去了里屋,转身立在那串珠帘底下,反问她:“不是你替我办完的?” 白明霁:…… 他要这么说,她反驳不了。 见他脸上已完全没了昨夜的悲痛,倒是佩服这人的情绪去的真快,这么快就想通了? 金秋姑姑去外面张罗摆桌,屋内没人,晏长陵替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举手投足间,半点没有初次上门的局促。 忽然看到木几前那块熟悉的蒲团,好奇道:“你喜欢这个花纹?” 白明霁一口水喝了一半,心雷大作,想阻止,来不得及了,眼睁睁看着他的屁股墩坐了上来。 第25节 又是十两…… 晏长陵注意到了她抽动的嘴角,愣了愣,起身仔细地看了一眼蒲团上的花纹,终于明白了,问道:“这是平安符?” 白明霁不说话,捧着杯子继续喝水。 晏长陵与她相处不多,但这几日,多少了解了一些,见她眼睑下敛,眼珠子盯着一处不动,应该是生气了。 那怎么办。 他知道怎么带兵,但不会哄人,只好走过去,立在她身旁,偏头去看她的眼睛,抿唇一笑,“我赔你。” 少年的声音低沉诚恳。 气息冷不防地落在她耳侧,青丝轻轻一动,一股热浪扑来,白明霁鬼使神差地侧过头,冷不丁地撞入一双瞳仁内,心下悠地一跳,离得太近看得太清,便也瞧见了那眼里噙着的一抹笑,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戏弄她,本就在生气,两块平安符都被他给沾了,不由瞪眼,手往他胸前用力一推,“不用。” 晏长陵顺势后退几步,面容带笑地看着她。 金秋姑姑进来,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棂窗外的光线照在娘子的侧脸上,穿透她的耳尖,一只耳朵变得透明,能清晰地瞧见里面细细的血管。 红得有些异常。 金秋心下一阵安慰,成亲有半年了,这会子娘子才像是嫁了人。 摆好饭菜后,金秋姑姑便低声同二人道:“奴婢多备了一床褥子。” 白明霁一愣,看向金秋。 她这是何意? 金秋低下头,当作没瞧见。 晏长陵倒是大方一笑,“多谢姑姑。” 白明霁埋头扒饭,知道他拜自己所赐,如今可能成了闲人一枚,这类人她府上可多了,黏上了就甩不掉。 她正忙,不能去招惹。 案子有太多的疑点,冯姨娘跟前无儿无女,二爷纳进来后,几乎不管不问,人跑了,能跑到哪儿去? 张勇前夜当真杀的是阮姨娘? 第18章 到了午后,岳梁却没来。 长公主亲自到了大理寺,询问赵缜的案子,“驸马爷出事也有六七日了,请问岳大人有消息了?” 岳梁拱手行礼,“微臣无能。” 长公主轻轻瞥了他一眼,要说这大理寺少卿,放眼朝堂,寻不出几个比他长相更好的。 即便是驸马爷,活着时与他站在一块儿,也能让她立马厌恶上自己的夫君。 好端端的人,想不明白怎么就同晏家那个少夫人传上了丑闻。 长公主拿绢帕捏了一下眼角,“白府一个妾室,还能比驸马爷紧要,用得着岳大人亲自到府上去断案?岳大人这不是无能,是忙得抽不开身啊。” 当今长公主,与陛下并非是亲生兄妹,乃先帝膝下真正的血脉。金勺子养出来的矜贵人儿,自小性子便高傲,儿时连皇帝都骂过。 皇帝尚且为太子时,曾被她刁难,骂他捡现成的便宜——坐享其成。 而皇帝显然也不是个大度的人,先帝驾崩,他坐上龙椅后,头一个收拾的便是这位皇妹,是以,这些年吃了许多亏后,长公主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 岳梁面色不动,垂目道:“人命于岳某而言,不分贵贱,驸马爷的案子,岳某正在彻查,待有了结果,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 倒是忘了,这人是块硬石头,滴水不进。 人死不能复生,她这几日算是终于体会到了这个道理,人啊,还是自己活着最紧要。 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突然没了,本也伤心,可被赵老夫人这么蹉跎几日,那份伤心便也淡去了许多。 再一看跟前这位周正体面的大理寺少卿。 忽然生了悔意。 人外有人,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若是自己有机会再等等,如今的日子,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都怪当年着急,乱去投医…… 倒不是随意抓的人来,两年前赵缜在京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初次相见确实让她眼前一亮,动过心。 又如何呢。 是个短命的。 长公主故意不答话,也没让岳梁免礼,好好地瞧了一阵后,才漫不经心地道:“岳大人既然如此说,那本宫就等着岳大人的消息。” 长公主走后,岳梁到底没再去白府,让人传了信,“明日一早本官再过去结案。” 樵风听得稀里糊涂的,“主子有眉目了?” 案子不是还有隐情吗。 岳梁起身,把案宗合上,交给他,“也该给他们点时间做准备。” — 消息传到白府,白府的人终于喘回一口气。 白明霁歪在软塌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睁开眼睛后,只听清楚了一句,“知道了。” 白明霁揭开身上搭着的毯子,走出门口,便见晏长陵一人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 一边宽袖从椅子上搭了下来,肆意地垂在青石板上,被夕阳照射的青石泛着莹莹亮光,春风一佛动,轻纱般的锦缎缓缓舞动。 阳光的干净,真能透彻心灵。 一副翩翩公子的画像,瞬间跃然于纸上。 不知什么墨才适合。 她在想什么…… 白明霁猛一摇头,把那副还未来得及成形的画卷摇出了脑海。 没看到金秋姑姑,不知道去了哪儿,白明霁走过去问他:“谁来过?” 晏长陵回头,见她醒了,从摇椅里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顺手把手里还剩下一半的橘子递给她,“晚上老夫人备了家宴,请了咱们过去,我这个新姑爷头一回回门,是该好好招待一番。” 白明霁瞌睡还没完全醒,他递过来,她便也接了。 看了看他那一脸的骄傲,心头腹诽,只怕要让他失望了,他这个姑爷的面子,因为她的缘故,在白府并不值钱。 晏长陵浑然不觉,低头整理着自己被压得褶皱的衣袖,似乎对晚上家宴的很是期待,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指着她的手道:“你这橘子,比我的甜。” 不就是了。 没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白明霁拿了一瓣放进嘴里。 一咬,汁水破开,一瞬精神抖擞。 牙都疼上了。 她大抵已经清楚了跟前这人是个什么德行了。 真不是个东西。 晏长陵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含笑看着她含着胀鼓鼓的腮,半天都没动。 先前没发觉,如今站得近了的缘故,突然觉得她这样的个头配自己正合适,不高也不矮,抬手正好可以碰到她的头。 心里如此想着,手已不知不觉抬起来,盖了一下她头顶,“春困,醒醒也好。” — 晚上的家宴设在了白尚书的院子里。 自母亲走后,白明霁再也没来过,承载的记忆太多,多数都是不美好的,以至于如今看到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然而没给她机会去回忆,三娘子凄婉的声音,很快从里面先传了出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错杀,定是白明霁耍了什么手段……” 亏得她挨了二十个板子,去衙门敲了鼓,到头来,竟是个意外,自己的姨娘成了冤大头,被府上一个奴才错杀了。 这样的结果,叫她如何能接受。 她不在乎什么证据不证据,死咬了就是白明霁害死的,拖着一身伤过来,便是要让白尚书为她讨一个公道,“父亲,咱们当真拿她没办法了吗……” 白明霁踩着她声音入内。 三娘子因屁股上有伤,坐不了,立在白尚书身后,一旁被嬷嬷和丫鬟搀扶着,见正主儿进来了,到底有些虚,脸上的神色一顿,后半句便吞进了肚子里,自己奈何不了她,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身前的父亲。 似是白明霁真能把她撕了还是怎么着,一进来,她便吓得抓住了白尚书衣袖。 大房的三个姑娘中,就数三娘子白楚喜欢对白之鹤撒娇,而在白之鹤眼里,只有这位三娘子白楚,才是他的亲女儿。 父女情深的这套戏码,白明霁上辈子见多了,早麻木了。 上前行礼时,扫了一眼白之鹤。 过去两日,人已经入土为安,白大人的脸色总算能看了。 没料到晏长陵也会过来,白之鹤神色微愣,尽管如今白府一地鸡毛,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维持。 晏家是皇亲国戚,这位晏世子更是风云人物。 自己虽是三品官职,却无法与他这样的矜贵人物相比。 那日雨夜里发生的不愉快,随着人死了,一切都没了意义,白尚书起身拱手与他见礼,“晏世子。” 晏长陵带着笑容进来,似乎已忘记了那夜的事,弯腰爽快地回礼道:“白大人。” 回头又同白老夫人见礼,“老夫人,叨扰了。” 这句叨扰,倒说得没错,白老夫人的脸上并没有欢迎他的神色,客气地道:“晏世子到府上来,咱们应该好好招待,但瞧眼下闹出这一档子事,实在没脸相邀,待这事情了结后。”偏头看向白尚书,“老大再寻个好日子,好好宴请咱们姑爷……” 白明霁弄明白了。 人家今夜压根儿就没请他。 目光轻轻地飘过去。 第26节 那人被戳穿,没觉得有何丢人之处,反而回头看她,笑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白府有难,我这个当姑爷的岂能袖手旁观,传出去,旁人还不得说我不给少奶奶面子。” 白明霁:“……” 没等众人反应,他已选了个靠门口的位置坐下,还不忘冲白明霁招手,“过来。”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 这时候需要他帮什么忙,白府是恨不得闭门谢客。 谁不知道他是来瞧热闹的。 可人来了,总归不能赶出去,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什么脸面早就丢尽了,白老夫人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白家的两位公子一道走了进来。 白大公子早就听人说晏长陵在府上,见了倒不意外,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世子爷。” 话音一落,却听身旁的弟弟唤了一声,“姐夫。” 白家大公子微微侧目,惊讶他的称呼。 他不是一向怕长姐怕得要命,何时与晏世子走这般近了…… 白二爷和二夫人也来了。 见人到齐了,白老夫人便让人摆桌。 既是家宴,那便应该请了所有人,白明霁忽然问了一声,“二娘子呢?” 她不说,众人还真忘了这么个人。 府上这位二娘子,早年去上香的路上遇过一次劫匪,许是受了惊吓,自那之后便足不出户,整日呆在屋里,与其说被白明霁禁足,不如说她自个儿乐意呆在屋里。 果然听丫鬟回禀:“二娘子说头疼,她就不来了。” 白明霁没什么意外,众人也习以为常。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原本一家人关起门来,还能说一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有了晏长陵在,便没那么自在了。 谁也不吱声。 当事人倒一点都不见外,埋头扒完一碗饭后,问身旁的丫鬟要了水来净手,之后便慢慢地剥起了虾。 众人虽不说话,眼睛却在盯着。 餐桌上的这类虾子,不过是用来装点档次,真要吃起来费时又不雅观,见他剥了满满一碗,本以为要自己享用,岂料他头一转,递给了一旁的白明霁,“吃吧。” 一时众人面色各异。 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偏过了头。 当初许下这门亲,还是白太后保的媒,说是说两家皆为武将之后,乃门当户对,可暗地里谁不知道,两家的地位相差千里。 世人都道白家有了造化。 但这份造化,并没有起在点子上。 在京城内站住脚的世家,大多靠的都是姻亲之间的帮衬和关照,谁不指望着家里的姑娘,能攀上一户好人家。 若是换做家里的任何一位姑娘,白老夫人此时的心境都会不一样。 但偏偏这样一桩背景了得的婚事,落在了那位已骑在家中所有人头上的长女身上,便是如虎添翼,助长威风了。 不仅起不了作用,回头还被她反噬。 昨日与她叫板,便是例子。 这一切的祸根,说到底,还是因为大房这头没有个带把儿的,若是有个公子哥儿撑着,何至于一家人还被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捏在手里。 于是,老夫人道:“今夜大家都在,正好,有件事要与你们商讨。” 白明霁来这里吃饭,本没打算动筷。 阮姨娘怀三娘子那会儿,很喜欢吃虾,见父亲给阮姨娘剥虾,自己便给母亲剥。 后来三娘子出生,继承了阮姨娘的口味,一顿饭只吃虾子,见父亲剥虾给白楚,她又给阿槿剥。 不仅如此,她还比谁剥得快。 父亲给阮姨娘剥一个,她便给母亲剥两个。 父亲给白楚剥两个,她便给阿槿剥三个。 一个劲儿地给她剥,横竖要比那两个人吃得多。 头一回看到剥好的虾子,放在了自个儿的面前,感觉很奇妙,一时只顾盯着旁边人的侧脸了,老夫人说的头一句话,她没听见。 老夫人继续道:“这件事我老早就在想了,一直没找准时机,咱们白家一族自幽州搬来京城,已有百年,鼎盛之时,立了五六家门户,后来搬迁的搬迁,走得走,到了咱们这一辈,人丁愈发凋零了。眼下大爷跟前又没个哥儿,这一脉也就相当于断了根,大夫人走了两年多,我瞧你也没有续弦的打算,如此,便从二房跟前过继一位哥儿给大房,将来也能有个族谱,有个捧香火盆的人,不至于断了根。” 说完便唤了一声,“云文,星南。” 白明霁明白了。 今夜这顿饭,是为过继。 被唤的白大公子和白二公子,惶惶起身,各自相望,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倒是白尚书,白二爷,二夫人一脸平静,想必是事先已经商量好了。 话已经说出来了,老夫人便不再多耽搁,直接问两人,“祖母问你们,你们谁愿意去你大伯跟前尽孝?” 大公子白云文自来是个没主见的,看一眼大爷,又看一眼自己的父母,为难得手心都冒汗了。 若是为了自己今后考虑,必然是选大爷白尚书,但要是自己先说出来,倒显得他急于抛弃自己的父母,怕父母心寒,说他没有孝心,纠结得肠子都打了结,“我……”了半天,头一转,把难题抛给了二公子白星南,“先看二弟的意愿。” 白星南原本还想着有兄长在,轮不到自己做决定,这一来,也慌了。 但他是个实心眼儿,旁人叫他干什么,他一定就会做出个结果,左边看一眼白大爷,后边看一眼自己的父母,最后视线竟然瞟到了白明霁身上,一对上她目光,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冷不丁一滑,这一滑又滑向了她旁边的晏长陵。 晏长陵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星南被这道笑容照得心头突然一暖。 他脑子愚笨,先生骂他,同窗也不喜欢他。 唯一一个说自己是他朋友的,便是这位姐夫…… 横竖都要选,与其让兄长为难,不如他先开口,“我,我选大伯。” 话音刚落,一旁的白大公子便是一怔,错愕地看了过来。 脸色有些白。 没想到自己纠结半天,他倒是毫不犹豫地选了一条好路。 顿时又后悔了起来,为何自己要顾忌那么多……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既然做了选择,便就这么决定了,老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改了族谱,把白星南划在了大房的名下。 二爷和二夫人一直没说话,直到白星南同二爷和二夫人磕头叩谢养育之恩时,二夫人没忍住,突然抱着他哭了起来。 白星南似乎这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怕是伤了父母的心,慌忙道:“母亲,就算孩儿去了大房,您还是我母亲。” 二夫人摇头,只搂着他,道:“往后去了你大伯跟前,一定要争气。”又抬头看向对面一言不发的白尚书,目光里的一抹不甘划过,咬了咬牙道:“这孩子虽说资质差了一些,但心思单纯,还请大哥往后好好教导。” 说完,二夫人便推开白星南,起身先走了。 二爷见她情绪不稳,跟着追了上去。 之后便是白星南对白尚书磕了头,彻底认在了大房名下。 一场过继仪式结束,众人纷纷散去。 大房跟前没有哥儿,府上的人都知道二房的两个哥儿迟早都会有一个过继到大爷膝下。 三娘子白楚也不意外,对她来说,过继谁都一样,眼下她只想为姨娘讨回公道,见这一场大事好不容易结束了,白明霁已起身往外走了,一把抓住了白尚书的胳膊,“父亲,姨娘她死的……” 而白尚书经过一场过继后,多了一个儿子,似是累极了,打断了她,“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去歇息。” 白楚哪肯罢休,哭喊着道:“父亲,姨娘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大理寺分明就在包庇,您看不出来吗,旁人不知,父亲心里难道不清楚,那冯姨娘的身形与容貌皆与姨娘不同,府上也并非黑灯瞎火,小厮又怎么可能认错……” 刚出门口的白明霁,脚步忽然一顿。 接着里面便传来了白之鹤一声呵斥,“够了!”又吩咐丫鬟,“把三娘子扶回屋里!” — 一顿饭,天色早就黑了。 金秋姑姑已铺好了床,特意备了两床被褥,素商也留在了白家,一道伺候两位主子。 热水备完好一阵了,白明霁却坐在软塌上,迟迟不进去。 “娘子。”金秋姑姑走过去轻声催道。 白明霁瞥向一旁喝茶的那人,知道今夜他是铁了心的不走了。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适才那一碗虾,让她彻底没了赶人的底气,头一偏:“你先,去洗。” 晏长陵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盏,然后装模作样地望了一眼外面挂着的一轮明月,“月亮都升这么高了?时辰过得真快啊。” 白明霁眼皮一抬,瞟着他。 晏长陵转身进了净房。 小娘子似乎格外喜欢鲜花,自己那浴池里便被她摆了三五个花瓶,瓶里全是时下的鲜花。 这里也是。 连浴桶里都洒了花瓣…… 早年京城流行男子簪花,见许多男子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他欣赏不来,还曾笑话朱世子,“今日戴花,明日尝花,越来越像个小娘子。” 如今被鲜花围绕,实在不习惯。 忍了忍,逼着自己脱下衣衫,没入桶内。 甜腻的花香味儿熏得他头晕脑胀,可一样东西能受到众人的追捧,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等他收拾完出来,外面已没了人。 第27节 金秋姑姑禀道:“娘子有事要忙,让姑爷先歇息。” 晏长陵也没问她去哪儿了,多半猜到了她今夜不会消停。 — 白明霁正在冯姨娘的院子里。 冯姨娘走后,院子便空了出来,丫鬟也没了,夜里连盏灯都没。 素商这丫头杀个人转眼便能忘了,可胆子却着实小,还怕黑。 白明霁本是让她带路,结果变成了自己走在前面,素商躲在她身后,还颤抖地问她:“娘子,你说冯姨娘到底还在不在?”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灯笼被她拿在手里,白明霁看不见路,索性夺了过来自己照着。 “在还好,不在可就麻烦了。”素商眼睛都不敢睁开,神神叨叨地道:“娘子,咱们进去会不会看到可怕的一幕?” 白明霁在白府时,几乎不曾来这儿,抬头找着主屋,随口一问,“哪一幕。” 分明很害怕了,素商还忍不住念了出来,“一打开门,冯姨娘就在咱们跟前……” 话没说完,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声猫叫,素商顿时吓得尖叫。 白明霁:“……” “再这样,你就回去。” 素商立马闭住了嘴。 白明霁找到了主屋,门没上锁,抬脚踢开,里面什么都没有,骂了素商一句大惊小怪,吩咐道:“看看冯姨娘衣裳放在哪儿,都翻出来。” 白楚说得没错,冯姨娘和阮姨娘两人的身形细看并不一样,那小厮既然与冯姨娘私通,对其必然熟悉,不可能认错。 除非那夜两人的穿着打扮很像。 阮姨娘出事之前,二夫人曾去她院子送过衣裳。 二夫人此人一向势利,看不起妾室,与阮姨娘的关系并不好。 让她去给一个姨娘送衣裳,八成心里不会痛快,拿了冯姨娘的衣裳过去交差也不一定。 如此一来,张勇将阮姨娘错认成冯姨娘,便不意外。 — 见屋内一切如常,并没有出现自己所想的画面,素商也觉得是她想多了,怕被白明霁再骂,尽心尽力地干起了活。 刚找到存放衣裳的箱柜,正要往外拉,谁知一抬头,头皮都麻了,只见窗外立着一道人影,披头散发,正在盯着她。 素商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好几次,声音才破出喉咙,“鬼,鬼啊!” 白明霁魂儿都被她叫出来了,转过头,也看到了。 但她从来不信这些。 手里的灯笼往素商手里一扔,径直奔去窗户,“砰——”一把推开窗扇,追了出去。 素商脸色都白了,“娘子……”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觉得主子的命要紧,哭着跟了上去。 等两人追出去后,眼前漆黑一片,哪里还有人影,又一路找到院子外,半个人影子都没见到。 素商抖得个更厉害了,“娘子,真是鬼啊。” 白明霁呵斥一声:“闭嘴!” 果然她来对了地方。 正打算再带素商回去,谁知一转身,适才去过的屋子已经燃起了一片火光。 白明霁眸子一凉,抬步便往里冲。 却没能冲过去,胳膊被一只手拽住,一把将她拽了回去。 白明霁愣了愣。 扭过头,便看到了晏长陵。 似是怕她再反抗,晏长陵不仅把她拉了回来,还把她往怀里摁,一回生二回熟,按在她头顶上的那只手掌比白日里自然多了,抱着那颗头道:“死了一回,真不把命当回事了么。” “你怎么……” ‘来了’二字还没说出来,忽然闻到一股淡雅的,沁人心脾的梨花香。 白明霁脑子空白了一下。 完了。 她今天才买的花瓣儿…… 愣神的功夫,前面的屋子已成了火海。 府上的奴才们陆续被惊醒,急急忙忙赶来救火,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晏长陵握住她手腕,拉着她往回走,“先回院子,带你见一人。” 不知道他要带自己见谁,证据被烧没了,白明霁没心情,不太喜欢被人牵,挣脱了他的拉扯。 晏长陵也没勉强,大家都去救火了,她手里的灯笼又丢了,黑灯瞎火,晏长陵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心脚下。” 话音刚落,白明霁脚下突然踩空。 白明霁:…… 他是乌鸦吧。 稳住脚下,继续跟在他身后,见那人走在前面,健步如风,丝毫不受影响。 不禁怀疑,他有夜视眼吗。 晏长陵确实有一些夜视眼在身,在外打仗,时常夜里偷袭,没一点辨别物体和光线的本事,岂不是只有挨打得份? 一条路上踩空了几回后,白明霁隐隐有些后悔了。 晏长陵回头看着她一双高低脚,形走在朦胧的夜色中,极为滑稽,忍不住开口道;“你有话,可直接说。” 白明霁这会子脑子都是乱的,还得努力看清脚下,“我说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还想牵我。” 白明霁:“……” 白明霁还是牵了,揪住了他的衣袖。 终于回到了院子,一进屋,意外地看到一名丫鬟。 是冯姨娘跟前的莹儿。 白明霁一怔,回头看向门外那人。 他要自己见的人是她?那便帮了大忙了。 白明霁目露感激,晏长陵却没领她的情,垂头理起了被她揪成了一团麻花的袖角,建议道:“要不,咱们做一根木棍吧,下回牵起来方便。” 她揶揄谁呢。 白明霁抿了抿嘴角,耳尖红起来之前,及时扭过头,看着跟前的莹儿,面色肃然地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如实答,若敢有隐瞒,我立马卖了你。” 莹儿“噗通——”跪下,“大娘子问吧,奴婢知道的,定会告诉娘子。” 晏长陵再看了一眼手里皱巴巴的衣角,又觉得洗后撑撑也能穿。 “冯姨娘在哪儿?”白明霁问道。 “奴婢不知道……”莹儿是真不知道,“前夜姨娘支开奴婢,说是要一个人待会儿,以往也有过这类情况,奴婢每回都是回了倒座房,那日奴婢也早早回了屋,等第二日早上再去,便不见了姨娘的踪影,奴婢去问二夫人,二夫人脸色极差,还‘呸’了奴婢一声,之后便骂起了贱蹄子,什么接进门了都不安分……” 白明霁又问道:“二夫人可有去冯姨娘跟前借过衣裳?” 莹儿一愣,摇头,“没有。” 随后又想了起来,“不过前些日子冯姨娘倒是因为一套衣裳同二夫人争吵过。”莹儿回忆道:“是今年的春装,按列,姨娘每个季节会有五套换洗的新衣,二夫人打发人送来,冯姨娘挑了其中一套穿上,谁知一天不到,臂膀处便脱了针线,发了好一通大火,说是二夫人故意打发这些个劣质的东西来敷衍她,死活让奴婢去退给二夫人……” 白明霁问:“退了吗。” “退了。” 白明霁又问:“什么样式的衣裙?” 莹儿记得清楚,“是扬州送来的绸缎,底色为桃粉,领口和袖口都绣了海棠。”冯姨娘平日里喜欢靓丽的颜色,拿到手便穿上了。 白明霁心头一凉。 昨日在大理寺,她看过阮姨娘的尸体,身上穿的正是那一套。 第19章 白明霁又问了莹儿一些冯姨娘的事,把人打发走,已经大半夜了,外面救火的动静似乎也停了下来,应该是扑灭了。 “天色太晚了,你去睡……”话没说完,转过头见却身后的人不知何时躺在了软塌上,胸口搭着被褥,早已睡了过去。 确实很晚了。 白明霁也有些困,走过去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 睡得很,安详…… 到底要不要叫他去床上。 头一回上门,便让人睡在外面,着实不太妥,正要伸出手指戳一下他,那人突然翻了个身,眉目轻蹙,把自个儿的脸转向了里侧,留下一道清冷的脊背,就差同她说出“别吵”两个字。 算了。 软塌上铺着的垫子她也花了好几十两,因白日要小憩,用的是上好的棉,绸缎也是上佳的,睡上一夜还行。 如此一想,就由着他睡在这儿了,弯身替他吹了灯,甚至还好心地掖了掖并没有拉动的被角。 再回屋里,睡了个通天亮。 第二日醒来,金秋姑姑一脸古怪地看着她,伺候她洗漱时,小声在她耳边道:“娘子就是这般对待姑爷的?就不怕姑爷同您置气。” 怎么对待他了,不就是在外面睡了一夜。 有软塌有被褥,委屈不了他。 再说,他自个儿睡过去的,关她何事,他一个大男人,还能为了这事同自己生分? 第28节 可等她收拾好出来时,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那人坐在软塌上,手撑着头,偏向一边看向屋外,身边素商端着面盆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见白明霁出来了,松了一口气,以口型唤了一声‘娘子’,再偷偷瞥一眼软塌上的人,频频递眼神给她。 他怎么了? 白明霁走过去,他人依旧不动,目光看着屋外,淡然无波,活脱脱一副被人虐待了的模样。 还真生气了,不至于吧。 但身为妻子,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是不合规矩,白明霁上前,亲自拧了盆里的帕子,递上去,“起来了?洗把脸。” 榻上的人眸子转了转,还是没动。 白明霁也不急,继续看着他,劝道:“你还是洗洗吧……” 那语气像是他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下一刻晏长陵便从她手里夺了帕子,起身自个儿去了净室,对着铜镜一看,挺好的一张脸,没有眼屎,干干净净的。 晏长陵:“……” 牵唇,皮笑肉不笑。 好一个白大娘子,确实了得。 一股气儿泄了,再难聚起来,收拾干净出去,小娘子坐在一桌精美的吃食旁,冲他一笑,“吃饭。” 待人坐在了她对面,便又不他当成一回事了,自己捧着碗吃了起来,很快喝完了一小碗粥,吃了两块糕点。 放下碗后,对面晏长陵手里的一块糕还未用完。 晏长陵看得怔愣。 她不噎? 小娘子转身簌了口,擦完手后,问起了素商,“昨夜的火怎么样。” 素商立在她身后,回道:“院子是没了,里面的东西一团焦黑,什么也没捞出来。” “二爷那边呢,可有反应?” “昨夜二公子过继到了大爷名下,二夫人估摸着舍不得,回去哭了一场,二爷陪在身旁相劝,听说冯姨娘院子失火了,两人也没出来,适才奴婢去瞧了,二爷刚起来,去了祠堂。” 白明霁没再问,同跟前的公子爷说了一句:“慢慢吃。”便起身走了出去。 荡起来的裙摆,在廊下刮起了一道风。 晏长陵看得直愣眼,回头问金秋,“她平日里也是这样?”狂风卷落叶,脚不着地了。 金秋垂目,忧心他介怀,“娘子心细,操心的事多,还请姑爷体谅,待忙完了这一阵,娘子必会好好侍奉姑爷……” — 白家的祠堂供奉了白家五代祖先,再往上,估计也不知道祖先的名字了。 白二爷上完香,跪在白老爷子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并没有着急离去,久久凝视地那块灵牌,不再年轻的眼睛,被跟前的香气一熏,布了一层薄雾。 太过于专注,没听到门口的动静声,等白明霁立在他身旁了,他才察觉。 “阿潋?”白二爷愣了愣,倒也没有问她怎么过来了,回头继续看着白老爷子的牌位,低声道:“当初你祖父说,我白家最像他的人,就是你了。”白二爷笑了笑,“连我和你父亲,都被他嫌弃,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唯独你,他舍不得骂一句。” 白明霁没出声。 白二爷叹了一声,又道:“我答应过老爷子,要助你父亲匡扶白家,兴旺家族,可我天生鲁钝,一无是处,不仅没帮你父亲,还拖了他这些年的后腿,将来等我也下去了,是没脸面对祖宗,面对老爷子了……” 白家的父辈两兄弟确实无法与祖父相比。 白明霁望了一眼祖父的牌位,轻声道:“兴旺家族,并非是指要在官场上做出一番成就,二叔照顾祖母,万事以家族为主,不必妄自菲薄。” 白二爷似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愣了半晌,忽然道:“咱们白家,对不起你母亲。” 白明霁转过头,白二爷却又不再往下说了,冲他笑了笑,“不是要同你母亲上香吗,二叔就不打扰你了。” 白二爷转身往外走。 “二叔。”白明霁忽然叫住他。 白二爷脚步一顿。 祠堂内安静,唯有白蜡在静静地燃烧,白明霁回头看着他问道:“冯姨娘是不是被你杀了?” 晨光照进来,白二爷的半边侧脸逆着光,白明霁还是看到了他面上划过的那抹僵硬。 这是一场预谋。 从二夫人送衣裳开始,都掐好了日子和时辰。 先去冯姨娘的院子,撞破冯姨娘和柳全安两人苟合,表面上看似大度,放两人走,目的却是借刀杀人。 等柳全安去收拾东西,暗里将冯姨娘扣下,一面又让人去给张勇通风报信,告诉他冯姨娘与柳全安约在了西角门。 张勇一怒之下,寻到西角门。 恰好,阮姨娘此时正穿着二夫人送去的衣裳,在与他约定好的时辰内,找上了白府。 张勇怒火攻心,没看清人,只认出了那件熟悉的衣裳,错把阮姨娘当成了冯姨娘,当场行凶杀人。 一箭三雕,借奴才之手除去阮姨娘。 府上两个与姨娘私通的奴才,都没有好下场。 冯姨娘想来此时多半也没了。 阮姨娘死了,必然会引起波澜,白尚书和白楚不会善罢甘休,会为她追查下去,是以,借府上奴才之手除去,再好不过。 而冯姨娘跟前无儿无女,也没有人在意,死了就死了,谁也不会去为她报案。 但她想不明白,二叔为何要杀阮姨娘。 冯姨娘与柳全安,张勇有染,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或觉得丢人,亦或是觉得自己确实冷落了冯姨娘,他装作看不见,一直容忍,却在阮氏上门的那一晚,没忍住。 白明霁想知道原因。 可没等到白二爷回答她,外面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便传了进来,大理寺的人站在了门外,扬声道:“二爷,岳大人有请。” 白二爷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刻,对着白明霁一笑,哑声道:“阿潋,二叔走了。” — 一个早上,白府翻了天,大理寺的人在冯姨娘的屋子里搬出来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 放在前院以白布遮着。 众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又好奇,又不敢上前。 听人说尸体是在冯姨娘床底下的一口箱子里发现的。 素商听得脊背发凉,拉着白明霁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娘子,奴婢就说吧,昨夜她,她真的在里面……那鬼,一定是冯姨娘死得太惨,不甘心……” 哪里有什么鬼。 前厅内,白二爷坐在岳梁跟前,比起头一回,神色镇定了许多。 八成也知道凭岳梁的手段,不可能蒙骗过去。 真相迟早会被挖出来,面对一桩一桩的证据时,白二爷一句也没反驳。 最后岳梁问他:“冯姨娘是你杀的?” 白二爷点头承认,“是我。” 白明霁没进去,只站在门外,又听岳梁问他,“何故杀人?” 白二爷唇瓣轻启,说出来的话石破天惊,“为谋|杀阮姨娘。” 屋外众人个个深吸一口气。 岳梁继续问,“据岳某所知,阮姨娘乃白大人的妾室,与白二爷有何仇怨?” 耳边静了静,白明霁脚尖往后一靠,半晌后,便听白二爷道:“她是我白家的祸根,有她在一日,我白家便不会安宁,大爷舍不得,我便替他除了。” 京城内谁都知道,他白家大爷当年因长辈所逼,娶了孟家娘子,辜负了青梅竹马,成亲后,想方设法地把人找回来,再续前缘,人人都说大爷是个痴情种,可在二爷瞧来,就是个笑话。 阮氏,如何能同孟氏相比。 奈何无论自己如何相劝,大爷皆是我行我素。 只有阮姨娘死了,他才会清醒。 “此事,二夫人可知情?” 白二爷摇头,“皆由我一人谋划。” 白二爷坦白道:“两年前,阮氏向大夫人投毒,被大娘子抓住把柄,以此立下了罪证,只要有大娘子在,他阮嫣不敢上门,进城那夜,两人与大娘子发生了冲突,兄长心头也有所顾忌,怕大娘子一气之下真将人送到衙门,只好让我替她找个院子先安顿下来,之后再想办法,慢慢游说大娘子。” 白二爷顿了顿,“我见兄长还未死心,怕阮氏再来毁我白家名声,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可又担心兄长为此记恨上我,便想到了借刀杀人的办法,先让二夫人去替她送了一身冯姨娘的衣裳,再以大爷之名,递信给她,将她约到了西角门,彼时我再放信给张勇,西角门我只让人放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张勇正在气头上,必会将她认错。” 后来的事,便如他所愿。 冯姨娘也是他杀的,跑,能跑到哪儿去。 “我没料到三娘子会去敲鼓,状告大娘子,让大娘子怀疑到了冯姨娘身上。”白二爷自嘲一笑,“本以为一把火什么都能烧了,到底还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不打算放过我。” 张勇错杀了阮姨娘,他杀了冯姨娘。 一个都没逃过。 屋外二夫人听完,情绪突然崩溃,大哭道:“二爷啊,你怎么那么糊涂……”作势便要往里面扑。 被大理寺的官差拦在了外面。 动静传入屋内,白二爷脸色终于有了一丝悲痛,稳了稳情绪后,又道:“自然我也有私心,阮氏一死,大爷不会再续弦,我膝下的儿子过继到白尚书名下,跟着他,总比我这个没用的老子好。”白二爷突然一笑,声音提了提,似是故意说给二夫人听,“不亏。” — 大理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案子在半个时辰内便结了,也带走了白二爷。 白云文和白星南两人跌跌撞撞追过去一段,眼瞧着囚车把人拉走,齐齐瘫软在了地上。 白云文哭过一场,眼里毫无神采,缓缓转过头,看着唇瓣紧绷,双目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的白星南,无奈一笑,哑声道:“恭喜二弟了。” 从此他是尚书之子,而自己是罪臣之子。 怨什么呢,怨自己没那个心机,没那个命。 第29节 白星南还沉浸在这一桩噩耗中,闻言一愣,反应不过来,但也没功夫去在意,转头去寻二夫人。 二夫人没跟着出来,一个人关在了房里,哭一阵歇一阵,谁也不见。 消息传到白楚那,白楚愣了好一阵,似是不敢相信,除了白明霁之外,府上还有人会记恨姨娘。 半天才喃喃道:“怎么可能呢,二叔,二叔他,他为何要杀我姨娘啊,姨娘性子良善,她可从未得罪过他们啊……” 没人能回答她。 总归案子是断了,大理寺的人撤出了白府,老夫人尽管痛心,却不得不强撑着身子,出面维持府上的规矩,唤来了身边的嬷嬷一桩一桩地吩咐:“都结束了,让那些下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谁要敢再传,先打三十个板子,再发卖。” “冯姨娘的院子让人拆了吧,找大爷商讨商讨,是建个神龛请尊菩萨进来,或种一片花草,都可。” 死了人的院子,得让阳光照晒,菩萨镇压。 晌午的功夫,白府便安静了下来,府上除了少了一位二爷,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白明霁坐在院子里,看着跟前那人拿着一根木棍,把她院子里的花草,一片一片地戳了个遍。 他是真闲。 白府的事情结束,她也该回晏家了。 金秋姑姑去替她收拾东西,顺便把柳全安和张勇的身契也寻了回来,交到她手里,“柳全安的东西,都被他自己收走了,人在府上关押着,等候娘子发落。张勇的随身衣物,奴才也让人清理了出来,待会儿便送过来,娘子瞧瞧,要不要送去大理寺。” 白明霁点了下头。 见她脸色不对,问道:“娘子怎么了?” 白明霁也不知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时跟前的人,戳叶子终于戳够了,回头来看她,顺便把木棍上的一只虫也递到了她跟前,“找到了,藏这么深。” 白明霁看着那肉滚滚的身子,不停地在木棍上蠕动,周身顿觉无力。 “你怕虫?”晏长陵微怔,似乎没想到雷厉风行的少奶奶会怕这个,正好瞧见外面进来了一道人影,木棍潇洒一甩,“那我扔掉。” 刚下院子的李高,便与那虫子来了个面碰面。 软塌塌的东西落下来,钻进了脖子里,李高忙伸手去挠。 身旁的太监也看到了,一声惊呼,“哎呀,这是什么东西!”上前帮着把那虫子从李高里脖子里拉了回来。 李高也不恼,还是那副笑脸,走到跟前弓腰道:“世子爷。”又看到了他身后的白明霁,神色一亮,“哎哟,好久没见到少奶奶了,气色又好上许多,上回在宫中一别,怕是有月余了,不知何时少奶奶再去探望太后娘娘,下回娘娘问起,奴才也好顺便讨个欢心。” 白明霁起身,“多谢公公提醒,改日便递帖子。” 晏长陵不想看到他,下了逐客令,“李公公是来找白尚书吧,出门右边,往里走,那间最气派的院子就是了。” 李高笑着道:“白大人近日来繁忙得紧,奴才就不去打扰了。” “我闲?”晏长陵一笑。 “世子爷哪能闲着,这不陛下托奴才来问,世子爷上回说不去边沙,要留在府上做一件大事,不知道有没有进展。” 话音一落,白明霁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大事? 赵缜不是死了吗,有线索了? 晏长陵脸色微变。 岂能不知,皇帝说的大事,便是那日自己与他夸下的海口,和白氏生个胖儿子。 晏长陵不得不带着李高走向一边,压着声儿问他:“何事?” 李高也没瞒着他,“陛下死活要见晏世子,晏世子前日走后,锦衣卫沈指挥差点掉了脑袋。” 这不还差点吗。 李高又道:“陛下说御膳房的那帮子人,最近手艺不行了,没有晏世子屋里的饭香……” 晏长陵:…… — 晏长陵跟着李高走了,走之前绕到了小娘子跟前,弯唇笑了笑,道:“我这么高的个儿,睡榻不适合,腿太长伸不直,下回我要再睡过去……不,没有下回了,我不睡榻。” 撂下豪言,转身就走。 白明霁:…… 人走了她才反应过来。 怎么着,他还想赖在白府。 他有脸,她也没脸了。 正愣神,白府仆人送张勇的衣物来了。 瞧来冯姨娘确实把他榨干了,仅剩了几个铜板,余下的全是衣袍。 只是这衣袍,颜色也太杂了。 且这花花绿绿的,也没见过他穿。 白明霁随口一问,“他喜欢这样的颜色?” 仆人道:“他能知道啥颜色,自小便有瞀视,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怕闹出笑话,每回私底下都会问咱们衣裳的颜色,可底下的这些人,偶尔也会生出捉弄的心思,这不才有了这些五颜六色的布料……” 后面的话,白明霁没听到,一股凉意慢慢地从脚底爬了上来,脸色渐渐冻住。 一个有瞀视的人,哪里有辨别穿着的能力。 他杀的,本就是冯姨娘! 白明霁突然往外走去。 金秋姑姑和素商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急忙追上她,问:“娘子,不走了吗……” 走什么走。 那狗东西,怕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今日回不去。 心头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头皮发麻,白明霁径直去了马厩。 第20章 官场上的人眼多嘴杂,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变成别人桌上的谈资。 白府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早就被拿出来议论得沸沸扬扬。 一个妾,说得直白点,偷偷弄死的手段太多。 竟然报了案,搬到了公堂上。 还惊动了大理寺,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往脸上抹黑? 案子落地,府上竟然还赔上了一个白二爷。 有人摇头笑道:“白家的这位妾可以瞑目了。”话里无不暗讽白家连小事都摆不平,瞧来家里是真的没人主事了。 但当事人在,个个都装作不知情,讨论的又是另外一桩事。 今日下朝后,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被留了下来,等着皇帝一个一个的通传。 站在一堆的官员,这时候难免会咬几句耳朵,身旁礼部侍郎偏头过来小声问:“白大人,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亲弟弟杀了自己的爱妾,白之鹤哪里还有心情,脸色沉沉,摇了摇头。 旁边一人搭了话,“锦衣卫满城搜查,这都搜了多少天了,如此闹下去,莫不是要封城?” 一个‘闹’字,害得周围没人敢与他搭腔。 但翰林院的修撰刘章自来是个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人,大言不惭地道:“你说这陛下丢的到底是何物?若说出来,咱们大伙儿也能帮着找。” 更没人理他。 话音刚落,皇帝跟前的小太监又返回来了,走到刚说过话的刘章跟前,点了他和白之鹤的名,“两位大人,陛下有请。” 先前不知道进去的人,都与皇帝说了些啥。 这回自己过去了才知道。 不是问话,而是被拉去观刑的。 底下跪了一大片,全是朝堂命官,而被绑在春凳上的人,皆为画像丢失当日在御书房伺候过的奴才。 皇帝一声令下,执杖刑的侍卫手里拿着一指宽的板子,狠狠抽在了那些奴才的身上。 一个死了,又拉另一个。继续打,打死为止。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双眼睛如同动了怒的豹子,从每个人的面上扫过,最后看着那血水流到他们的脚下,染红了他们的官服,个个吓得瑟瑟发抖了,又温和地道:“朕吓着各位爱卿了?” 刘章出来后,腿都软了。 白之鹤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多年的官场经历,早就养成了一副沉稳的性子,一出御书房,兵部侍郎正候在外面等他落印。 晏长陵回来后,边沙缺了一名将士,得赶紧补上。 皇帝昨日在朝堂上点了一名大将。 人今日要走,来兵部要指令。 白之鹤不敢耽搁,匆匆去了兵部,忙到黄昏才从出来,坐上马车后,终于能安静一会儿了,抬手掀开帘子,问小厮道:“二爷如何了。” 小厮回禀:“人已被带去了大理寺,大爷放心,牢里有老夫人在打点。” 白之鹤没再问。 到了白府,天色已经暗了,下车时,白尚书没着急进去,脚步顿了顿,抬头望了一眼府门,门前的灯笼昏昏照着大门两旁的柱子。 门左的柱子曰阀,喻意为建有功劳,右侧的称阅,象征家族的经历久远,白家的两根柱子,父亲那一辈才建。 记录了白家世代为朝廷,为天下做出的贡献。 自己与弟弟年少时,常常被父亲罚来读阅,告诉他们:“希望将来有一日,你们也能在上面添上一笔。” 上面的文字,他闭着眼睛都能诵出来。 见他迟迟不抬步,身后小厮提醒了一句,“大人?” 第30节 白之鹤这才收回视线,迈步进了府,府上发生了命案,到底是人心惶惶,比往日压抑了许多。 到了夜里,就连路上的灯笼,瞧上去都透着一股阴森。 丫鬟婆子不敢独处,能结伴的都叫上了伴儿,主屋门前凑了四五个丫鬟,白之鹤到了房门前没进去,解下身上的披风,交给丫鬟,转身去了后面的书房。 书房门前,安安静静,一个丫鬟都没。 屋内也没点灯,小厮走上前去推门,门扇缓缓打开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小厮抬起头,便看到了屋内站着的一道身影。 顿时魂儿都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指着里面,吓得结巴,“姨,姨娘回来了!!” 白尚书眼皮一跳,抬起脚,“砰——”一声,把那道半敞开的门,彻底踢开。 而屋内的人,也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在那张脸上,面孔清丽明艳,哪里是什么鬼。 屋外的小厮看清后,终于捡回了自己的魂儿,慌忙爬起来,“大,大娘子。” 白之鹤看到人后,脸色瞬间一黑,厉声呵斥,“你怎么这儿来了,滚出去!” 白明霁没动,弯身点亮了边上的油灯,再抬头看着跟前这位兵部尚书,前世为自己送上了那条白凌的父亲,淡声道:“不过是以其人之身还其人之道,父亲知道,我一向如此。” 门外白尚书面上的怒色一僵,沉默半晌后,同身后的小厮交代道:“看着门。” 进了屋,只有父女两人。 自从孟氏走后,两人能这般呆在一个屋子里,也算是奇迹了。 对于这位让他一个尚书,都要为之胆怯的长女,他实在不想多看一眼,问道:“有何事?” 屋里点了熏香,味道太浓,白明霁走去了窗边坐下,一时半会儿没打算离开,缓声道:“我去马厩问了马夫,阮姨娘出事那夜,大爷没有出过府。” 白之鹤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面对这个女儿时,心头不敢有半分的放松。 白明霁继续道:“后来,我又去了茶水间,大爷饮的茶与平日里无异。” 话锋一转,“问题出在熏香上。” “父亲喜欢麝香,但这类香不适合女子,是以父亲只在书房中用,姨娘出事的那个晚上,父亲却让人把香换成龙涎香。” “我记得没错,阮姨娘喜欢龙涎。”白明霁看向白大爷,突然问:“那夜,阮姨娘来过父亲这儿。” 白之鹤进来后也没坐。 他知道她这位女儿的本事了得,听完后眸子里的震惊逐渐平静下来,走去书案前,坐在椅子上,也没打算与她周旋,“你想如何,说吧。” 白明霁讶异于他的镇定。 为了阮氏,她冷落了母亲十几年,在府上,所有人都知道,她和阮氏才是真正的夫妻。 他们如胶似漆,无话不谈。 她最初不是没怀疑过,可她觉得不可能,阮氏是他舍不掉的青梅竹马,是他得不到的眼珠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能替阮氏撑着。 事实证明,天不会塌。 再真的情也能丧命。 白明霁心中疑惑,便也问了:“父亲为何要杀了她?” 到了这时候,也不怕他不承认,即便前几日府上的院子都浆洗过一遍,还是会留下痕迹,白明霁从袖筒内掏出一张硬纸,边角处一块暗紫色的点状虽小,却能看出是一道干涸的血迹。 纸张是她从白尚书的书案上抽出来的,应该是他杀阮嫣时飞溅到了这张纸上,后来他没注意,浆洗的人也没注意。 白明霁没去看他阴鸷的神色,继续道:“张勇患有瞀视,他辨别不出衣裳的颜色,只会看脸,那夜他杀的原本就是冯姨娘,并非阮氏。而阮氏早就死了,死在了父亲的书房内。” 白明霁看向他,“二爷是替父亲顶罪的。” 为掩盖真相,为了白府的名声和前程,身为资质平庸的弟弟,替哥哥顶了罪,设计出了一场看似预谋已久的谋杀。 实则,一切不过是巧合。 二夫人送的衣裳也是巧合,她一向看不起妾室,更害怕帮了阮氏得罪了自己,是以,拿了冯姨娘退回来的衣裳,直接给了阮氏,想不到无意中竟然成了为大爷顶罪的证据。 那夜二爷放走柳全安和冯姨娘后,将消息传给了张勇,故意激怒他,让他对柳全安和冯姨娘起了杀心。 张勇怒火攻心,加之杀了人之后的恐惧,再被赶过来的白二爷一声呵斥,说他杀的人是阮姨娘,脑子一团凌乱,只顾着震惊恐慌,并没有当场去辨认。 有白二爷替他善后,让他去找板车,趁这时,白二爷将冯姨娘和阮氏调了包。 再有人扮成‘冯姨娘’的背影,尖叫一声,更逼真了。 张勇把人运出去时,才去看了阮氏的脸,因此对自己错杀之事,深信不疑。 这也解释了,柳全安为何没被斩草除根。 因为一切都是巧合。 二爷的本意,是真心要成全二人,但这过程中,无意得知大爷杀了阮姨娘,至于为何没有将其暗自处理掉,想必是那夜除了府外的柳全安之外,白府还有人看到了阮姨娘来府上。 阮姨娘的行踪必须得有个交代。 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有了张勇,二爷本该无事。 没想到三娘子会去敲鸣冤鼓,还拿出了那块玉佩,告状到她头上。 晏家少奶奶,岂能说告就告。 最后惹得大理寺上了门,如此,二爷便必须得牺牲了,是以,为了安抚二夫人,老夫人安排了一场家宴,把二房跟前的白星南过继给了白大爷。 一个是五品官没有实职的官,一个是即将升为二品的兵部尚书,换做任何家族,都知道怎么选。 只是白明霁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他对着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出手。 是那夜阮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人,还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事后为了逼真,冯姨娘被张勇捅了多少刀,阮姨娘必然也都补上了。 爱得那样深切的人,竟也能痛下杀手。 如此一来,母亲又算什么? 原本以为输给了先来后到的感情。 如今呢。 什么都不是…… 白明霁把那硬纸折了回去,轻放在了身旁的木几上,想等白尚书给她一个答案。 白之鹤没应她,良久才出声,一声冷笑,讽刺地道:“倒是终于让你看到笑话了。” 白明霁没否认。 除了震惊和疑惑,心头确实还挺舒畅。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阮氏死在他白尚书手里,更让她痛快。 还是那句话,“父亲当年既然与阮氏情投意合,为何不坚持娶了她?若非娶了母亲,也就没有了我,大人今夜又何至于处在这般难以进退的地步。” 不等白之鹤回答,白明霁又替他答了,“因为大人舍不得,放不下母亲为你带来的那份前程。” “大人最大的错在于,即想要利益又不想成为背信弃义的负心人,拿着母亲为您带来的利益,回头再去替弥补您亏欠别人的青春,可凭什么呢?” 还是那般得理不饶人,字字句句都扎在心上。 那张和孟氏相似的脸,将白之鹤心头的一根横刺挑了出来,不断地扎着他的肉,扎得他坐立不安,隐隐作痛。 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上那道靠着女人上位的名声永远都洗刷不掉。 先是孟挽。 再是她白明霁。 无论他有多么努力,在旁人眼里,他白之鹤皆是靠着家中两个内宅女人上的位。 白之鹤眼睛一闭,彷佛他早就受够了,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指着跟前的白明霁,勃然大怒地骂道:“忤逆不孝!刁钻刻薄!她孟锦是你母亲,我不是你父亲?!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一个姑娘咄咄逼人,你要翻天了!你要当我白家的主人了?”心头的厌恶,此时通过恶毒的言语,全都暴露了出来,“就你这副模样,谁会喜欢?白家上下哪个不是对你避之不及!你为何就不知收敛?规规矩矩做你的白家大娘子?” 寂静的夜,全是他的怒吼声。 字字如刀,倒是和孟挽说的一样。 确实没有人喜欢她。 前世她便已经知道了这些,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啊。 白明霁也很想知道,目光里满是疑惑,抬头轻声问他:“父亲的意思是,母亲错了?不该给你带来官途,我也错了,不该努力为自己争取。” 白之鹤气得没了理智,就是因为她们这样,就是因为这些,他才,他才…… 糊涂了啊。 来得及吗,来不及了。 他已经搅入了这摊浑水。 这几日,宫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今日是那些奴才,明日呢…… 多少人会死。 何时又会轮到他头上。 他恨,她怎么就那么吃不得亏了,非要踩着他这个父亲,让他受制于她。 悔之不及的愤怒,烧得白之鹤双目通红,手指颤抖地指着她,“你说得没错,你就不该去结识白太后!不该嫁去晏家!就该沉入泥土里,翻不得身。” 第21章 沉入泥土,翻不得身。 这是一个当父亲对女儿说的话。 竟厌恶到了如此地步…… 原来是要她沉入泥里,他们才高兴,那她讨了旁人的欢心,自己会不开心。 取舍两难全,她不后悔。 阮嫣曾说她没长心,不知人情冷暖,此时心口蔓延上来的寒凉,她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也说不清是何感受,只觉发着涩,有些难受。 第31节 白明霁头一回没去反驳,也没发脾气。 恶毒的话脱口而出,说完白之鹤方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想到长女的脾气,指不定她又要对自己发威了,到底有些发虚,窥了她一眼,却见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半晌都没吭声,似是被他的话骂得呆住。 这番模样,倒是让那张脸褪去了锋芒,稚嫩的面孔带了些茫然。 她也不过才十七。 可她做得事,一点都不像十七岁的姑娘。 当今的白太后与他白家并非同宗,隔了不知道多少代血脉。 当年先帝微服时邂逅,一见钟情把人带回宫中,万般宠爱,更是封其为皇后。 谁都知道这位白太后是个孤女,母族早就没了人,跟了先帝三四年,跟前也没有个儿女。 当年白家便是看中了这一点,全家人铆足了力气去巴结她,可白太后的性子实在难以摸透,没有人能成功,最后竟被她白明霁结交上了。 她便是拿着这一点,使出计谋赶走了阮嫣,让所有人看了他的笑话。 她的本事还远不止于此。 由白太后做媒,她嫁入了永宁侯府晏家,成为了晏家少奶奶,他连摇头的资格都没。 而这晏家,正是另外一颗压在他胸口的石头。 这些年晏家仗着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将他这个兵部尚书,毫不放在眼里。 他晏侯爷说打哪儿就打哪儿,全然不顾他的死活。 官员考核、升调封赠、颁发政令,只要涉及到他晏家军,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哪回问过他的意见? 稍有不妥,便会被晏侯爷找上门骂一通。 两年前,大宣越过边线,挑衅滋事,明显乃故意所为,目的是想引大酆兵将入城,将其活埋在黄沙沟里。 晏侯爷提出攻打大宣,他持反对意见,认为当下并非乃攻打大宣的最佳时机。 晏侯爷骂他懦夫,坚持出兵。 之后他这个尚书的脸,便被晏世子打的啪啪响。 晏长陵亲自带兵,在黄沙堆里与大宣大战三场,三次大获全胜,夺下大宣一片山脉,以此为驻守基地,立下赫赫大功。 他也因此被封为了少将。 此后,晏家愈发如日中天。 为了给晏家那帮子人让路,他不得不委屈自己的人,点的兵将被临时换下来,答应过的升调,突然被抢,无法与人兑现。 这样的事并非一次两次,举不胜举。 在内,有个压得自己喘不过去的女儿,在外,又有个压在自己头上让他翻不了身的晏家。 这两人,居然联了姻。 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前不久,那位大人找到了自己跟前,拿出一份东西来,向他讨一道兵部的印章。 他看着那张一字未写,空空荡荡,却又一有尽有,连玉玺的印都落上了的东西,惊恐万分。 惊恐归惊恐,很快反应过来。 对方为何要来讨他兵部的印章? 他的印章,除了平常的政令升调之外,颁发军令也缺一不可…… 而此时在边关打仗的只有…… ——晏家军。 他又不是傻子,当下拒绝,“今日下官什么也没见到。” 那人却道:“大人当真就愿意这么一直忍气吞声,被人欺在头上一辈子,当个窝囊废?”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他心坎里。 前段日子,一位跟了自己十年的属下,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转入后方的升迁机会,结果却被晏侯爷抢去,给了一个刚立了功的新兵。 他心头憋着气,奈何如今的兵权,还是握在了皇帝手里。 晏家乃皇帝的宗亲。 这个兵部尚书不过是个挂牌的,当得极为窝囊。 对方又道:“大人放心,我同大人一样,也憋屈,也害怕啊。如今晏家的势头太大了,咱们留下这个,只为不备之需,等将来当真到了翻不了身的地步,谁来救咱们?不过是留下一道保命符……” 忍了这么久,心头到底还是不甘,他鬼迷心窍了啊。 他答应了,拿了回来。 还没找到时机盖上印,宫中便传出了丢失‘画’像的消息。 那日雨夜,他被锦衣卫拦下搜身,又突然见到了晏长陵,便知事情闹大了。 而原本说好的接头人,也死了。 事情越来越糟。 那东西在他手上,便如同烫手山芋,让他坐立不安,不止一次后悔,也去信给了那人,问到底该如何处置。 那人让他莫慌,再等上一日,必会令人过来取,彼时也会将他摘得干干净净。 却没想到,中途会出了岔子,被阮嫣误打误撞打开了暗阁,看到了东西。 更没想到,阮嫣会拿此时同他谈条件。 一步错步步错。 才走到了今日这盘死局之中。 他不想低头,却又不得不再次低下头来,求他的这位女儿放过自己,先前的冲劲儿褪去,白之鹤无力地瘫坐在那,低声道:“阿潋,还记得你答应过你祖父什么吗?” 白明霁抬眸。 自然记得,祖父临行前交代她,“等将来潋儿有本事了,白府,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她拉了,奈何力气有限,上辈子致死,都没能拉起来一人。 白明霁望向活了快四十岁,却还要忍着尊严来向自己求情的父亲,突然又想起了儿时被他推倒在地上的一幕。 原来她的报复之心竟是如此之重。 她没去阻止他的相求,等他开口求她。 片刻后听到白之鹤哑声道:“为父若是求你,放过父亲,给白家一条生路,你可愿意?” 当年为了留住阮嫣,他也曾这般求过自己。 如今杀了阮嫣,又来求自己替他隐瞒。 但白明霁没去讽刺他,看了一眼身旁木几上的纸张,抬头对他轻声道:“父亲终于为了这个家,来求女儿一回了。” 她答应了祖父的事,从未忘记,“只要父亲是为了家族而求,我又怎会不答应,但父亲得告诉我,为何?” 白明霁看了一眼神情逐渐呆愣的白家家主,缓缓起身。 重生回来,她只为替母亲报仇,查出母亲的死因。 她要针对的不是他白尚书,更不是白家,此时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几句心里话,缓了缓语气,同这位恨不得她死的父亲,和声道:“父亲只在意外面的声音,又何曾静下心来想过,纵然母亲替你铺了这么一条路,这些年过去,父亲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是因为什么?新帝登基,一向用贤不用老,父亲乃先帝提拔上来的臣子,为何还能继续稳坐这个位置?”顿了顿,白明霁道:“不是因为母亲,也不是女儿的面子有多管用,而是父亲,您有那个能力胜任。” 说到底是他自己心里作祟,自卑罢了。 外面再大的声音又如何,只需他一句话——我自己的事,关旁人何事? 可他陷进去了,走不出来。 “父亲对白家尽心尽责,没有辜负祖父的遗愿,您对不起的只有母亲。”唯有想起母亲,白明霁心口才会疼得厉害,她替母亲早死的人生不值,造成她不幸的,便是跟前这个男人,上辈子她倒是没找到机会替母亲说出这番话,“你不该去骗她,她原本可以有一段美好的人生,有一个爱她的夫君,但因为父亲,她这一辈子,没有爱人,走得孤苦伶仃。” 说完不觉哑了喉。 泪珠子滚在脸上,并非是冷冰冰的,也有温度。 白之鹤一怔,他已经忘了自己这位大女儿,从小到大有没有哭过? 记忆中似乎没有。 永远一脸防备,彷佛他要随时去害她一般。 冷不丁地瞧见她面上的眼泪,白之鹤心口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再去回忆孟氏。 也才走了两年多的光景,竟也觉得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太遥远了…… “你也对不起阮嫣。” “我若是在意一个人,命都能给。”那双眸子即便落过泪,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有的只是至情至圣的决绝。 白之鹤终于明白了。 难怪,难怪都说,白家最像父亲的人,是她…… 夜色再次安静下来,白之鹤一阵哑然,发现自己已说不出一个字。 白明霁没再待下去,把那张硬纸又收了起来,放进袖筒内,“等父亲想明白了,便来告诉我吧。” “阿潋。”快到门口了,白之鹤突然叫住她。 潋潋这名字是他取的。 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刚生下来时,或许也曾真心喜欢过。 白明霁因这一声,顿了脚步。 回头看他。 白之鹤张了张嘴,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处暗格,喃喃出声,“为父好像做错了一事,不知你能不……” “老爷。”屋外突然一道声音打断,是院子里的管事,禀报道:“茶泡好了。” 话被打断,白之鹤猛然清醒。 适才一瞬间滋生出来的茫然无措也随之退去,慢慢回过神,闭眼稳住了心神,与等在那的白明霁道:“你先回吧。” 第32节 — 今夜有月光,朦胧的玉盘悬挂在院子上方,银色的光辉朦胧洒在地上,不用提灯笼也能瞧见脚下。 白明霁回到院子,金秋姑姑和素商正伸长脖子候着人。 知道娘子每回与大爷碰上,准不会平静,金秋姑姑见她面色不太好,倒了一杯果子茶给她,劝道:“娘子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白明霁没吱声,望屋内看了一圈。 没见到人。 八成入宫还没回来。 有些累,白明霁去了净室,洗漱完躺去床上,睡前交代金秋,“人要是回来了,就让他进来。” 盖上被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母亲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 在最后一年的光景里,母亲的面容眼见的消瘦和憔悴,总喜欢一个人望着院子里的秋雨,眉头紧皱,似乎整日都在发着愁。 一会儿又梦见了阿槿,梦到她躲到柱子后,看父亲把三娘子举起来转圈,见到两人欢笑,也跟着偷偷笑。 画面一转,突然见到父亲正与祖父说着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朝她的方向望来,看到她后愣了愣,皱眉唤道:“阿潋?” 声音彷佛一瞬落在耳畔,白明霁惊醒过来,转头看了一眼直棂窗外漆黑的天色,应该已到了半夜,外屋的一盏灯还留着。 身旁的位置没人,想必不会回来了。 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回她又梦到了孟挽。 梦到自己满手鲜血,抓住她问:“为何要害母亲?” 孟挽突然笑了起来,如同疯了一般,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你外祖父说我错了,你母亲也说我错了,我没错!错的是他们!” 醒过来,已经天亮了。 见她额头出了薄汗,金秋姑姑忙拧了帕子,上前替她擦拭,“姑娘发噩梦了?” 白明霁揉了揉头,淡然道:“春季里梦多,魇了一回。” 金秋伺候她洗漱。 刚穿好衣裳,素商便跑了进来,立在门槛处,目光愣愣地看着白明霁,“娘子,大爷,大爷他……” 见她结巴了半天,金秋姑姑没忍住,“大爷怎么了?” 素商嘴里的话,终于蹦了出来,“没了。” — 刚安静下来的白府,过了一个晚上,又成了一锅粥。 院子里到处都是哭声。 白明霁赶到时,书房外已经挤满了人,白老夫人,二夫人都到了,只见中间的空地上,几个小厮已把人从屋里抬了出来。 脖子上的一道勒痕,成了紫色,触目惊心。 不知谁拖着哭腔道了一声:“大爷自缢了。” 三娘子情绪崩溃,作势要往上扑,“父亲……” 身旁的老夫人突然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啪——”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打完了人也颤抖了起来,指着她骂道:“一个妾,一个妾养的,竟把我白家祸害至此!” 三娘子一只手捂住脸倒在地上,人呆愣着,还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耳边的叫声哭声,白明霁突然听不见了。 眼前一虚,伸手去抓。 金秋和素商不知道站到哪儿去了,没抓着。 眼见要扑下去,身后一道嗓音传来,“我在这儿。”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人一握,随后便跌入了怀抱。 第22章 八成他昨儿夜里又没沐浴,和衣睡了一夜,淡淡的梨花香,还残留了一些在他身上。 白明霁知道是他,脑子里的晕厥都顾不上了,反手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人当成了拐杖使,跌跌撞撞地往书房内走去。 书房内的摆设与昨夜一样,瞧不出痕迹,横梁上还悬挂着那根勒死了白大爷的麻绳。 人没了后,府上的主子们失神的失神,哭得哭,老夫人见到大爷的尸首,心子都被掏空了,二夫人则是一脸见了鬼,也收不回来魂儿了,两位公子一个去大理寺同二爷送衣裳,一个则去了私塾,没人站出来主事,终于见到白明霁来了,小厮忙跟进去,把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昨夜大娘子走后,大人便打发了小的歇息,一直留在了书房内,今晨小的再来,一推开门,便见大人悬在了横梁上……” 小厮回想起早上的那一幕,头皮都发麻。 昨夜大娘子和大爷说话,他守在门外不敢走神,除了听到最初大人骂大娘子的那阵动静,之后两人还算心平气和。 不知道出了何事,大爷竟就自缢了。 白明霁缓过了那阵,眼前不再发黑,松开手中的‘拐杖’,走去那根麻绳下,仰头瞧了瞧,绳子悬在书案的正上方,而靠着书案的地下倒着一张高登,想必是自缢前踩过,之后又给踹倒了。 屋内其余的摆设,整整齐齐。 白明霁又看向了书案,没什么异常,与她昨夜瞧见的一般,桌上的笔墨甚至都没动过。 再往里看,书案的一侧连着旁边的书架,书架上是一些白尚书平日里看过的兵书。 白明霁走过去,顺着昨夜白尚书的那道目光,寻去书架,手指则放在书案上,轻轻地从面上一路抚过。 临到头的位置,突然碰到了一处缝隙。 这间书房曾是外祖父留下来的。 里面的机关暗格,她大抵还记得,白明霁往下一按,听得一道木轮轻微转动的声音,随后书架上便弹出了一道暗格。 白明霁走上前,暗格内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没等小厮惊愕,白明霁忽然往外走,冷声道:“把马管事押过来。” 他白之鹤不会自缢。 一个能不顾名声,冷落结发妻子十几年,且还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青梅竹马的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惜命。 他眼中只有权利,就算将来上了断头台,也只会跪地替自己求绕。 他能舍去尊严同她求情,但不会求死。 绝非自缢。 而是昨夜有人在她之后来过,杀了他。 突然想起昨夜自己临走前,他对她没说完的那句:“为父做错了事……”方才明白,并非他在同母亲道歉,而是另外一桩,正在困扰住他,让他已经走投无路的大事。 且这件事与他杀阮嫣有关。 阮嫣那夜来过书房,白之鹤事先必然知道,才会替她换上了她喜欢的熏香。 以此来看,白之鹤当夜,并没有要杀阮嫣的预谋。 应是事发突然。 她问过后院的马夫,那日不仅府上的大也没出去,外面也没有人来,唯一的可能,便是阮嫣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东西。 昨夜白之鹤分明是有话想对她说,却被那个管事一声打断。 白明霁转身便往外走,被她用过一回之后便晾在一旁的人终于出了声,“这时候,你觉得人还在?” 白明转头看了过去。 先前没拿正眼瞧他,如今瞧清后,不由一愣。 他身上穿的是…… 飞鱼服。 锦衣卫? 一夜不见,他怎就成了锦衣卫…… 见她一副怔愣样,对面的人唇角往上一扬,抬袖展了展,之前便觉沈指挥那一身行头威风,如今穿在自己身上,果然精神多了。 从一路上周清光瞧他的眼神,便知比他那套将军|服惊艳得多。 倒是很想显摆一番,意识到当下这场合似乎不太合适,脸上的得意收敛下来,走上前问她:“知道管事的家在哪儿吗?” 白明霁回了神,点头,“知道。” 府上所有奴才的底细,她都一清二楚。 晏长陵爽快地拍了拍腰间的那把弯刀,“走,我帮你擒。” 外面老夫人终究承受不住,晕厥了过去,二夫人忙找人搀扶回屋里,场面乱成了一团,白明霁吩咐小厮去私塾把白星南请回来,“既已过了继,便让二公子回来戴孝。” 说完便随晏长陵出了白府。 一出府门,却见几十个锦衣卫,正黑压压的全站在了巷子里。 还真是擒人的阵势。 明摆着是事先等在这儿的。 白明霁眼皮一跳,转头问身边的人,“你是不是知道东西在哪儿?” 那日雨夜被锦衣卫的人拦了下来,事后稍微一打听,便知是陛下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几日闹得宫中人心惶惶,她并非不知情。 先前觉得与自己无关,可如今父亲却突然死了。 昨夜父亲的目光看向了那道暗格,必然是有东西。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让他一个在朝为官多年的尚书,突然之间失去了分寸,接二连三的犯糊涂。 思来想去,唯有与皇帝丢失的那件东西有关。 但她至今还不知道是何物。 昨日身旁的人入了宫,今日回来一身飞鱼服,必然已经知道了内情。 第33节 她想听他解释。 晏长陵却什么也没说,拉着她的手腕,往后方一辆马车走去,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带你先看场热闹,回来吊丧也来得及。” 沈指挥等候多时,见人出来了,上前对晏长陵拱手行礼,“指挥。” 昨日他锦衣卫指挥使的头衔便被皇帝抹去,当场给了晏世子,沈康如同捡回了一条命,只怕还没有人降职降得如他这般轻松。 “都到齐了?”晏长陵望了一眼。 沈康回禀道:“到齐了。” 晏长陵扫了一圈,却问:“指挥同知呢?” 沈康一愣。 锦衣卫指挥同知,国公府的朱世子,朱锦城,从三品的官职。 但这位世子爷,比起晏家的世子爷,更难伺候。 本事也差远了。 虽在锦衣卫当差,从来都是挂个职,上头的人过来点卯了,才会过来冒个人头,平日里办案,哪里能见到他的身影。 晏长陵脸色不好看了,“怎么,本官头一天上任,就不见人?是要给本官来个下马威吗?” 谁都知道国公府朱家和永宁侯府不对付,一个背后是皇帝,一个是皇后。 这些年两家不止一次掐上。 两边都得罪不起,一旦有人被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沈康脸色为难,“属下这就去请。” “去吧,叫他过来给爷磕个头,否则,本官立马卸下他的职,让他明儿去陛下面前磕头。” 沈康一愣,抬起头。 晏长陵冲他徐徐一笑,那笑容灿烂得灼人眼睛,眼里那抹公报私仇简直没有半点隐藏,摆明了,就是要欺负他朱锦城。 沈康:…… 正要问是不是要照着他的原话传达,便听晏长陵道:“一字不漏,说给他听,他今日要不来,本官可没心情断案。” 沈康翻身上马,跑起来后,才察觉背心一层热汗,风一吹冷飕飕…… 这年头当个差,谁又容易。 人到国公府,递了名头进去禀报。 朱锦城正躺在床上养伤,脸上被竹竿打的那道伤,几日过去还在疼,抹了药膏,半边脸还缠着绷带,只剩下了一只眼珠子在外。 嘴里正骂着“狗|贼。”,听小厮来报,沈康来了,忙从床上起身。 平日里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沈康不会找来府上,见人进来,劈头便问,“沈指挥,有何事?” 沈康面色尴尬,抱拳道:“沈某已不是指挥了,如今同朱世子一样,皆为同知。” 朱锦城知道锦衣卫如今摊上了一桩麻烦案子,陛下丢了东西,一直找不到线索,这几日时不时把沈康叫过去训斥一通。 陛下正在气头上,自己也不敢凑上去,能躲就躲。 且那日被晏长陵摸黑打了一顿,本想去找人算账,朱国公将他拦住,还禁了他的足,把人关在了屋里养伤,不准他再出去,外面的消息确实没传进来。 听他如此一说,愣了愣,问道:“谁升上去了?” 沈康垂目,“晏世子。” “谁?”朱锦城怀疑自己耳朵。 “晏长陵,晏指挥。”沈康没再卖关子,直接道:“晏指挥今儿头一天上任,要点卯,派属下特意来请朱世子。” 朱锦城还是不相信,“他一个少将,不滚去边关好好打仗,他来锦衣卫搅和什么?!” 沈康不说话。 他哪里知道,但晏世子不来搅和,自己就没命了。 “告诉他,本世子前几日被野狗咬了,受了伤,要养伤,哪儿都不去。”一屁股坐在榻上,翘起脚搭在木几上,谁还不是个爷。 沈康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晏长陵的原话说给了朱世子。 朱世子瞬间跳了起来,忍无可忍,“操|他大爷,他晏长陵当老子好欺负?!今日老子给他磕头,看他敢不敢受!” 身上还带着伤,又恨不得能立马飞到晏长陵跟前,看看他到底有多嚣张。 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像极了一只暴走的鸭子,无比滑稽。 — 晏长陵此时已经找到了白尚书那位管事的门口,乌泱泱的人马,列成了两行,并没有着急进去。 一并前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岳梁。 刑部侍郎裴潺。 小半个时辰前,晏长陵派人去大理寺和刑部,各走了一趟,只说陛下的东西有下落了,要两位过来一同协查。 岳梁自来是个冷脸,来了后让他等,便也一言不发地立在马车旁安静地候着。 一旁刑部裴潺不耐烦了,翻下马背,坐在了院子前的台阶上,抬头看向马匹上一身飞鱼服,威风飒飒的锦衣卫指挥大人,问道:“晏指挥,总得告诉裴某,到底等谁?” 晏长陵报以一笑,“裴侍郎见笑了,我锦衣卫的人没到齐,劳烦再等上片刻。”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动静,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朱世子的咆哮声,“晏长陵,你别欺人太甚!” 晏长陵头也没回,笑着说了一句,“来了。”翻身下马,一脚踢开跟前的院门,“搜。” 锦衣卫长驱直入。 片刻功夫,两进两出的院子,每个角落都涌入了人。 晏长陵负手立在前院,仰起头,脚尖轻轻一踢,荡了荡飞鱼服的袍摆,‘春风得意,扬武扬威。’几个字,就差写在了脸上。 目光落下来时,与对面的岳梁撞了个正着,扬唇一笑,热情地招呼道:“岳大人,往后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还请多指教。” 大理寺,锦衣卫,刑部,皆乃朝廷的监察部署。 往后确实免不得要打交道。 岳梁默了默,没搭理他,转身走去侧面廊下站着,等他的这一场热闹。 晏长陵讨了个冷脸,也不恼,转头又看向刚走进来的刑部侍郎裴潺,如同新入职的官差,兴致高涨,四处找人打着招呼,“裴大人,多指教。” 裴潺相较于两人的年纪,要大几岁,许是平日动用私刑太多,目光看着人时仿佛都在衡量该从哪里下刀,身上的阴鸷,与晏长陵的阳光截然不同,成了鲜明的对比,若说晏长陵是这京城里的鲜衣怒马美少年,那这位裴潺便是地狱阎王索命鬼。 裴潺笑了笑,“晏指挥若想知道牢狱里的刑具如何使用,裴某定会倾囊相授。” 白明霁抬步跨入门槛,便听到了这么一句。 目光不由轻轻地落在裴潺身上。 和上辈子一样,她始终想不明白,白明槿那般胆小的一个人,为何会看上裴潺。 裴潺对这位晏家少奶奶的仇视,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刑部画师,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白家大娘子之时,她见了他,便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她。 没必要的麻烦,他一向不沾,走去了另外一侧廊下,同岳梁一道等着这场热闹。 朱锦城身上有伤,动一步都伤筋动骨,进来得最晚。 虽说适才晏长陵并没有让自己给他行跪,如今看他一身飞鱼服,威风地立在院子里,想到今后要在他手底下做事,就憋得难受,心头怒气未消,言语也冲,进门便道:“晏世子不是扬言不灭大宣终不还吗?怎么,如今这是被人打成了落水狗,逃回来了?” “对,怂了,怕了,回来了,如何?”晏长陵一连串说完,偏头,洋洋洒洒地看着他笑。 朱锦城本还想奚落一番,谁知他拿脸不要,承认得干脆,顿时一噎,“你……” 也不知道该怎么怼了。 晏长陵却同他和气地招手,“同知大人身上尚有公伤,就在这站着吧,本官准许你等着他们搜。” 朱锦城恨不得啐他一口,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忍了忍,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锦衣卫搜了一炷香,便有了结果。 沈康行色匆匆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漆木长匣,递到晏长陵跟前时,脸色都吓白了,“指挥,搜出来了。” 谁都知道陛下这几日在找一样东西,为此死的人都流血成河了。 但没几个人知道到底是何物。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了过来。 左右两侧长廊的岳梁和裴潺,也走了过来。 晏长陵接过匣子后,没避开众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副明黄的卷轴。 明眼人一瞧,心头便有了底,大抵能猜到是什么了,何况晏长陵还毫不避讳,把那卷轴举起来展开,对着太阳底下照。 皇帝所颁发的圣旨大多以龙,祥云,瑞鹤还有祥云为主。绣娘一针一线缝制而成,无论是祥云,还是小龙的位置,都是需要精准定位。 由皇宫内的专人秘密定下位置后,再由绣娘缝制,且所有的金线和银线也乃专供,颜色深浅不一,共计六种。 绣娘绣之前,这些材料都是提前预备好的,除了图案之外,还会绣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个字。 每个字的位置,大小,规矩,种类又不相同。 是以,想要造一份假圣旨,几乎不可能。 但造不出来,可以偷啊。 皇帝在御书房内,丢了圣旨,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天大的笑话。 怪不得要震怒。 可到底又是何人,能有那么大的胆子,还能有那等本事,从御书房里偷走已经盖好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细细一想,个个背心发凉。 晏长陵脸色也是一变,“啪——”一声合上那张空白的圣旨,抬袖放进了匣子内,肃然问沈康:“院子里没人?” 第34节 “没有。” 晏长陵果断地道:“追!” 一声令下,锦衣卫又如洪流一般涌了出去。 晏长陵捧着匣子,走了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行动不便的朱锦城,犹豫片刻后,把匣子交给了他,“朱同知,即刻拿给陛下,速速复命。” 一旁的岳梁正要走了,闻言眸子不觉偏了过去。 另一侧的裴潺,眉目也几不可查地往上一扬。 朱锦城愣了愣。 没料到晏长陵会把东西给他。 可转头望了一眼周围,锦衣卫内似乎也就他一个闲人。 适才他自然也瞧见了匣子里的是何物,心头正震撼,知道晏长陵眼下八成被吓到了,不得不顾全大局。 脑子里却有了自己的小算盘,便宜不占白不占,先去找陛下,把东西还给他,说不定还能先抢下这件大功,从此摆脱晏长陵的管制,也不是不可能。 没再犹豫,伸手接了过去,回头邀上自己的人,拿着东西紧跟在晏长陵身后,蹬上门口的马车,与晏长陵背道而驰,直奔皇宫。 — 路上嫌弃马车走得太慢,怕耽搁了功夫,朱锦城冲马夫吼了一声:“再快点!” 马车快起来后,又太过颠簸,碰到了他身上的伤口,这才舍得把匣子放在马车上。 可就是这么一晃荡,匣子落在了地上,翻了个滚儿,盖子也掀开了。 朱锦城弯身去捡,人便僵住了那,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匣子。 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空的…… 怎么是空的呢?! 前后翻找,连马车角落,四处都找遍了。 没有。 可适才他看到晏长陵放了进去……后知后觉的恐惧细细密密地爬上脊梁,朱锦城脸色陡然一变,身上的血液一点一点地褪去,四肢都凉了。 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完了,上当了。” 晏长陵他就是个野|杂|种。 是要害死他啊。 所有人都看到这匣子交到了他手里,大理寺卿,刑部侍郎…… 他要说东西不见了,谁信? 怎么办。 他上哪儿去找一张空白圣旨填进去。 一时焦头烂额。 他是谁?他是国公府的世子,圣旨要在他手里丢了,说法可就多了。 一句国公府想要造反,皇后都保不住。 朱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慌忙叫道:“停车,停……停!” 马夫不知道出了何事,赶紧勒住缰绳。 车还没停稳,便见朱锦城从后面车厢滚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朱锦城已经顾不上疼了,把怀里的匣子往他跟前一扔,喃喃地道:“空,空的……”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朱锦城一脚便踢在他腰上,“还愣着干什么,去啊,去找国公爷,要出大事了!” 末了又抱住自己伤了的脚,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第23章 今日陛下休朝,不用早起,国公爷朱光耀多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外面便来了人,是他府上的一位幕僚,名叫苏卓。 人立在珠帘外,拱手请安,“国公爷。” 朱光耀扫了一眼四周,屏退左右,“都下去吧。” 待屋内的丫鬟小厮退去后,苏卓方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拿出袖中一物,双手呈上,“国公爷,拿回来了。” 朱光耀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印章没落。 白忙乎了一场,还惹出一身骚,眉间拧出一股烦躁,忍不住骂道:“胆小如鼠,能成什么大事!” 一辈子到头,靠的都是女人,这话没说错他,又问:“处理干净了?” 苏卓点头。 “国公爷放心。” 朱光耀起身,理了理官服领子,待会儿还得进宫一趟。 这几日皇帝愈发执着,铁了心要血洗御书房了,还是得想个法子,让他早些死心。 至于这东西,是断然不能再还回去。 虽说这回晏长陵忽然回京,把他所有的计划都打乱,让这道专门针对他的圣旨派不上用场了,但留着总有一日能用上。 朱光耀让苏卓把东西收好,又嘱咐道:“盯紧晏长陵。” 昨日皇帝把沈康换下来,让晏长陵顶上,到底还是兄弟情深,陛下对宴侯府的人是信任得很啊。 且就看他有什么本事交差。 洗漱好,用了早点,正出门要进宫,人在廊下,对面便跑来了一人,弯着腰疾步如飞,像是天要塌下来了,着急地嚷着:“国公爷,不好了!” 朱光耀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跟前的小厮,这类话他听多了。 奴才和主子一样,丝毫没长进,沉声呵斥道:“捋直了舌头说话。” 小厮也是习以为常了,很会捡重要的说,“噗通——”跪在地上,托着哭腔道:“世子爷把圣旨弄丢了。” “什么?!” 朱光耀没回过神。 什么圣旨? 他不是在屋里养伤吗,何时又出去了。 自己的主子还被架在火炉子上烤着,小厮不敢耽搁,忙道:“今日一早主子被晏世子招去,说要点卯,到了地儿,才知是在查案,晏世子放话出来,说陛下丢的东西有了下落,派了锦衣卫十几号人去院子里搜,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都到了场,当场把东西搜了出来,奴才瞧得清楚,是一张空白的圣旨,世子爷也瞧见了,可等咱们进宫复命,那匣子竟成了个空的……” 朱国公越听脸色越白,气血翻涌上来,眼前阵阵发黑,很快反应过来,哑着嗓子问:“他人呢?” “还在路上候……” 朱国公捂住额头,一声呵斥,“赶紧拦下来,别让他进国公府。”可来不及了,话没说完,朱世子已经抱着一个空匣子走了过来。 在马车旁等了一阵,朱锦城便没了耐心,东西没了,还去交什么差,这明摆着就是晏长陵想害他。 一道杀回了国公府,想让自己的爹想办法,大不了去陛下面前指认。 告他个私藏圣旨,污蔑栽赃的罪名。 风风火火杀回来。 朱国公一看到人,脸上彻底没了颜色。 人到了跟前,朱锦城才唤了一声父亲,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朱国公抬起腿,一脚踹在他身上,气骂道:“蠢货!” 朱锦城一身的伤,走路都疼,哪里受得了这一脚,倒在地上,怀里的空匣子也摔了出来。 朱国公踢的那一下,使了不小的力,自己也险些没站稳,身子趔趄几步,被身旁的侍卫搀扶住,“国公爷……” 朱国公抬手止住。 自个儿又站稳了。 晏长陵是晏家的独子,朱锦城也是他朱国公的唯一的嫡子,往日他做什么,朱国公都念着此子心智成熟得晚,能忍的都忍过去了,总认为有朝一日他会长大,会理解自己,日子还长,慢慢来。这般纵容换来的结果便是先被人蒙头打一顿,再利用他来对付自己了。 蠢东西。 朱国公好一阵深呼吸,打骂完了,事情还得解决。 让人把朱锦城带回房里,关起门来,详细问过了经过,与小厮禀报的没什差别。 圣旨被找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晏长陵把东西交到了他儿子手里。 如今东西却突然不见了。 沉下心来慢慢一想,很快便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局,一个故意设给自己的局,这里面不仅有晏长陵,还有皇帝。 晏长陵‘搜’到的那道圣旨,让大理寺和刑部都过了目,不可能为假,必是从皇帝那里拿走的。 晏长陵再把空匣子交给了朱锦城,让他去复命。 这是笃定了那张圣旨就在他手里,逼着他交出来了。 朱光耀一身冷汗。 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可眼下火烧眉毛,只怕皇帝正在等着他,没功夫去查出原由。 不交,国公府世子的命就保不住了,交了,他的官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坐在屋里沉思了一柱香后,脸上的颓败之色愈发明显,无力地抬起胳膊,同苏卓扬了下手,终究把跪在外面的朱锦城唤了进去。 — 那头晏长陵正带着几十名锦衣卫出去追人,追到了一处庄子,气势汹汹地闯进去,却发现是一处鱼塘。 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子都没见着,个个回头看着这位新上位的主子,等着他接下来的命令。 第35节 晏长陵走在最后,迟迟才入。 过去了一个早上,他对自己那身飞鱼服的新鲜劲似乎还没过,低头拍了拍胸口飞鱼头上的两只角,抬目望了一眼自己的新部下,从那台阶上潇洒地迈步走下来,满身都是官腔,“刀放下吧,钓一会鱼。” 众人一愣。 锦衣卫成立以来,只吊过人,没钓过鱼。 晏长陵看着他们茫然又绷紧的脸,笑了笑,“你们不累?”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不累?皇帝的东西丢了后,锦衣卫的人已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当日轮值的锦衣卫同僚,这会子早就成了一滩血,骨头埋进土里了。 沈康那条命能捡回来,全靠跟前的新主子,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刀,扛在了自己头上。 这人还没抓到呢…… “东西找到了,愁什么,天塌下来有我这个指挥顶着,你们怕甚?”晏长陵对众人一挥手,摆足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范儿,“去吧,谁钓的多,有赏。” “自己过来拿。”远处周清光抱着一捆竹竿,丢在了池塘边上。 这不,鱼竿都备好了。 还真是钓鱼。 锦衣卫的人方才回过神,紧绷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把手里的绣春刀插回鞘中,将信将疑地走去池塘边上垂钓。 白明霁的马车走得慢。 到了地方,里面已是一片火热,只见几十个锦衣卫把池塘围满了,平日里挥绣春刀的胳膊,此时正挥着手里的鱼竿,一边眼热旁边钓了大鱼的同僚,一边回头甩着自己杆子上的鱼线,都快甩到塘子中央去了。 白明霁的脚步轻,耳边人声嘈杂,人到了身后,晏长陵才察觉,把身旁的一张木凳递给了她,“喜欢钓鱼吗?” 白明霁摇头。 从白府出来后,陪着他辗转跑到了这儿,他要让自己看得这场热闹,心里打的又是什么算盘,她已猜到了,也懒得再去问他。 都是重生回来的人,怀着血海深仇,各自有各自的事要做。 他这一招,既能替皇帝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想必也替自己上辈子的遭遇报了仇。 只是她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父亲的手笔。 前世传回来的消息,晏长陵是打着求和的幌子去了大启,暗地里却调了十万大军,将大启的太子和太子妃斩杀在了山谷内。 先不说大启的太子妃是晏长陵的亲姐姐,单凭今日他晏长陵对付朱锦城的手段,足以看出,他并非是个冲动之人,不可能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再去与大启发生冲突。 是以,她先前便想到了,上辈子必是赵缜用了什么法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调动了晏家的十万大军,攻打大启。 刚回来时不知道,她绑了赵缜来,问了两天人都问死了,也没问出个结果。 如今知道了,是一道圣旨。 可朝廷送去边关的圣旨,须得经由兵部尚书之手,落下兵部的印章方才能颁发。 而兵部尚书是她的父亲。 从边沙回来后,父亲的名字恐怕就已经在他心头记上了,但又不确定东西在哪儿,他只能先等着对方自乱阵脚。 圣旨昨夜终于从白府拿了出来,今日他便来了个无中生有,逼着朱家把那张圣旨交出来。 潜伏了这么几日,他明面上做了个闲人,背地里一声不吭,设下了这么大一盘局,如此智慧,上辈子竟被人算计死了,确实憋屈。 不知道他今日叫来自己看这场热闹,是什么意思。 一路过来,白之鹤躺在地上的那一幕,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上辈子他给自己送来了一条白凌,这一世他自个儿倒是被人勒死了。 至于接下来等着白府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她似乎并不在意。 上辈子她努力了一辈子,即便没有做出什么成效,也算对得起白家祖父临终前交代的那一句话。 重新回来,她也无能为力。 坐在他身旁,白明霁没吭声,安静地等着他把这一场戏唱完。 那人不知是城府极深,还是知道了她与白家的矛盾后,打算将她瞥开,待她极为周到,亲自打马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便把手里的一块米糕递给了她,“早上没吃,先垫垫。” 米糕又白又软,握在掌心,还有些发烫。 白明霁愣了愣,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他人重新坐在树下的竹椅上,太阳从树缝中穿透,在他脸上投下了光斑,没被光影遮住的地方,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真是养尊处优的主,细皮嫩肉,除了下颚处遏制不住而冒出来的浅青胡渣之外,脸上没有一点瑕疵。 远处池塘里的风佛过来,夹着一股水气,许是跑了一路,热到了,少年露出来个舒坦享受的表情来。 白明霁活了两辈子,头一回如此看不透一个人。 察觉到她的目光,晏长陵回头,冲她笑了笑,含蓄又不失张扬地拂了拂身上的曳撒,终于给了他显摆的机会,问出了那句话,“你也觉得这身好看?” 白明霁:“……” 等白明霁吃完了手里的米糕,时辰也差不多了,再钓下去,池塘里的鱼都要被这帮子人捞绝了,晏长陵起身,朝那群明显已经进入状态,逐渐安静下来一心垂钓的人群,唤了一声:“好了,差不多了。” 说话算话,清点了每个人钓上来的数量,给最多的那人赏了五两银子。 就在众人起哄,今日要不要吃烤鱼时,晏长陵一声止住,“今儿个都不许吃荤,鱼留着。”转头吩咐沈康,“分了,给岳大人和裴大人送去。” 沈康一愣,“是。” 还在想着为何不能吃荤,后来翻身上马,不经意间回头,见到这位新主子正替自个儿的夫人拂着马车帘子,顿时恍悟,今儿少奶奶的亲爹死了。 得守孝呢。 — 晏长陵午后申时才入的宫,到了御书房时,朱锦城早已经到了。 没辜负他的使命,把那张找回来的圣旨,完好无缺地送到了皇帝手里,却没邀功领赏,反而皇帝心情好,主动说要嘉赏与他,被他拒绝了,“都是晏指挥的功劳,臣不敢抢夺功劳。”之后便跪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 直到晏长陵到了后,朱锦城才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丢失的东西找到了,偷东西的人自然也要查出来,但结果令人失望了,晏长陵跪在地上,同皇帝请罪,“臣没能擒住盗贼,请陛下降罪。” 皇帝并不介意,起身亲自去外面把晏长陵扶起来,完全没顾倒在地上的朱世子,是死还是活。 把人领进内室,屏退完底下的奴才后,皇帝立马就换了一张脸,感恩戴德地一把抱住了晏长陵,“云横,你又救了朕一条命。” 圣旨他已经核查过了,是他丢失的无疑。 皇帝适才盯着那张失而复得的圣旨,盯了快小半个时辰,目光里时不时冒出来的火焰,就差将其烧出一个洞来。 想起自己这几日备受的煎熬,险些无言面对先祖,成为了历代皇帝中最大的笑话,几度想要把外头跪着的那人,一刀砍了作数。 又不得不忍了。 砍了,他丢失圣旨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但这口气不能忍。 自从皇后替他生了个儿子,这些年他待朱家可不薄,想不到竟要骑到他头上了。 不能处死,也绝不能让其好过。 贼人是没抓住,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从白府那位马管事的身上,很快查出了线索,竟是与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有来往。 而丢失圣旨那日,那位大宫女恰好陪着皇后来过御书房。 第24章 一场浩劫终于结束了。 风声吹到外面,便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胆大包天,趁着伺候茶水的功夫,把皇帝喜欢的一副‘画’给顺走了。 那宫女判了斩立决。 皇后也难逃其咎,后位被废,降为贵妃。 再禁足两月。 次日国公府又传出了朱国公突得重疾的消息,国公爷主动呈上折子,请辞了内阁大臣的职务。 皇帝当场准了,让他安心在家中养病。 国公爷朱光耀早年也是战场上的一匹狼,即便如今上了年岁,站在殿堂上,也比大部分臣子要精神,好好的人,怎可能说病就病? 众人心知肚明,知道是被牵连了。 先不论御书房的那幅画值不值钱,而是那画在御书房,今日皇后的人能进去偷出一幅画,明日是不是就要偷圣旨了? 国公府这回可算是倒了大霉。 先前仗着朱皇后肚子争气,诞下皇子,可谓风光无限,谁知一天的功夫,后位丢了,内阁大臣的官职也没了。 世事难料,祸福相依。 皇后专横,身边的奴才也跟着长了熊胆。 国公府不遭殃,谁遭殃? 惊蛰后的一场雨,京城内似乎就没太平过。 除了朱家,还有另外一件被人热议的大事,便是兵部尚书白之鹤。 白府闹出了一桩命案后,闹腾来闹腾去,最后赔上命的人竟然是一家之主,白尚书。 ——自缢。 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与一个妾殉了葬。 衙门县令王詹,先前还觉得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为了个女人而自毁前途,如今倒是相信了。 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祖先的言论诚不欺人。 看热闹不嫌事大,王詹喟叹一声,“此乃真情。”转身叫上师爷备了礼,前去白府吊丧。 白明霁昨日回去后,白府的灵堂便已布置好了。 老夫人昏死过几次,大爷的后事,便由二夫人和大爷刚过继到跟前的白星南,一块儿操办。 在这之前,白星南就是个混吃混喝,不务正业的富家公子,如今府上遭了一回难,逼着鸭子上架,一番忙前忙后,倒也算没出纰漏,没闹出笑话。 夜里白家的三个姑娘全都到了灵堂守灵。 三娘子自打被老夫人一个耳朵扇完后,魂儿像被扇没了一般,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替自个儿的姨娘喊冤了。 第36节 身上二十个板子的伤还没好利索,跪一阵坐一阵,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却不敢有半点声儿。 姨娘没了。 替她撑腰父亲也没了。 若她不去报官,便牵连不出这些事来,如今白府的名声毁了,父亲也没了,她成了这一切的罪人。 她都能想象得到,葬礼一结束,等着她的日子会是什么,老夫人八成会把她送去庄子,蹉跎一生,永远都别想回来了。 姨娘被赶出白府的经历,她亲眼见过,她不想走姨娘的凄惨老路。 她才十几岁,花一样的年岁,这辈子就这么到头了么? 白楚看向一旁的白明霁,眼泪汪汪,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懦弱不堪的模样,“大姐姐,我……” 白明霁知道她想干什么,一声打断:“安静。” 白楚不甘心。 看着一脸淡然,平静地往火盆里丢着火纸的白明霁,铁了心地要道歉,“先前我是鬼迷了心窍,揣着小人之心,险些害了大姐姐,大姐姐宅心仁厚,定不要同我这等眼皮子浅显的人计较……” 白明霁:“……” 当真是第二个阮嫣。 白楚见她丝毫不动容,突然跪行到她跟前,双手抓住她胳膊,哭诉道:“父亲这一走,妹妹只剩下大姐姐和二姐姐了,之前都是妹妹不懂事,妹妹罪该万死,我同大姐姐赔罪……”说着竟要在白之鹤的灵堂上,同她磕头。 吵死了。 白明霁索性一手刀砍下去。 吩咐丫鬟把人抬回房间。 回过头便对上了身侧二娘子白明槿惊恐的目光。 白明霁:“……” 想起前世孟挽告诉自己的结局,白明霁回来后,一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位亲妹妹。 从小护着她长大,让她除了对自己有依赖之外,还有一种血脉压制的恐惧。 同所有人一样,白明槿很怕她。 怕她不同意,怕惹了她不开心,所以,上辈子选择了自缢。 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受人待见,白明霁尽量收敛,也在努力尝试着,不让白明槿那么怕她,酝酿了一阵,轻声道:“阿槿,你不用怕我。” 她不会害她。 半天没听到回应,白明霁转过头。 此时已守到了半夜。 白明槿实在困得太厉害,坚持不住,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打着打着一个没醒过来,头栽下去,跟前的火盆蹦出去老远,险些毁了容。 白明霁没眼看,让人带她回房歇息,自己一人守到天亮,外面锣鼓响起来的那阵,金秋姑姑进来禀报,“二爷回来了。” 白府的案子,大理寺这会子也清楚了。 人不是白二爷杀的。 最多是谋划一番,听说是挨了一顿板子,被岳梁放了回来。 白明霁一夜未睡,脑袋也昏沉得厉害,见有人回来操持大局,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头上的孝麻没解,洗漱后和衣躺在软塌上。 一觉躺了两个多时辰,被素商摇醒,禀道:“娘子,太后娘娘来了。” 白明霁脑袋晕乎乎的,从榻上翻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脚步声便到了门外。 白明霁抬起头,便见门外一人快步迈了进来,头上的琉璃翡翠从光线里划过,闪出一道金光来,随后一袭对襟长裙浩浩荡荡地拖过门槛。 院子里的奴才齐齐行礼,“参见太后。” 白太后立在门口,看着跟前一身披麻戴孝,目光呆愣的小娘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劈头就问:“怎么搞的,这人是要死绝了?” 当今的白太后,并非皇帝的亲生母亲,眼下的年纪也不过才三十二三,当年能把先帝迷得不顾后宫各主的反对,坚决将其扶上皇后之位的人,容颜自是不用说,本就是一副妩媚的皮相,加之先帝多年的恩宠,养出了一身的雍容,那份艳丽在纸醉金迷里一泡,如今华丽得灼人眼睛。 就连皇帝的后宫在她面前,都像是个陪衬。 当年得势之时,京城内不知多少贵妇往她跟前凑,想要巴结攀附,其中便有白家,她一个都没看上。 最后瞧上了白明霁,许是觉得跟前姑娘眼睛里的决绝和寡淡,是她没有的,怀揣着几分欣赏,将其收入膝下。 两年来,虽只差个了名声,但所有人都知道,白家的大娘子有个干娘太后。 这位白太后向来是个直性子人,从不怕得罪人,一开口便遭了身后的嬷嬷一句提醒,“娘娘……” 到底是死了人,太后面色收敛了一些。 嬷嬷忙上前同白明霁道:“大娘子莫怪,娘娘就这脾气,心头担忧娘子,紧赶着出了门,一时也没能寻到素衣……” 太后倒不稀罕她这样的圆场了,直接打断道:“他白之鹤是个情种,要去地下找他那位小妾,怎么着?还得要哀家替他避讳?他算什么东西,好大的面儿啊。”偏头摸了一下头上的宝石翡翠,极度同情白明霁,嗟叹道:“可见摊上这么一位糟心的爹,有多可怕,倒不如像哀家这样,一身干净,是祸是福,自个儿做主……” 嬷嬷深吸一口气,已经无话可说了。 太后回头索性解脱了她,“你出去吧。” 白明霁同她见了礼后,领着她坐上了软塌,重生回来,倒还是头一回见她,想起前世她突然暴毙,自己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得知消息时,她已经被皇帝葬入了先帝的皇陵,连根香都没来得及替她点上,自己便也跟着去了。再见到活人,白明霁盯着瞧了好一阵,没在她脸上瞧出半点病容,才松了一口气,温声问她:“娘娘今儿怎么来了?” “哀家不来,就凭白家老祖宗的为人,尚书大人的丧事一过,往后可还有人踏你白家的门?” 以她的脾气,是不想同白家人沾上半点关系。 但白家再烂,也是这丫头的娘家,太过于凋零,她在晏家的地位也会跟着受影响。 要说正事了,把一干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 走到了这步田地,白太后也不同她兜圈子了,直言道:“还算他聪明,那张圣旨上没有落印,这要是落了印,哀家和你恐怕都得换个姓了。” 谋逆之罪,诛九族。 诛完了,京城内这姓白的,还有几个?他白之鹤还能像今日这般置办灵堂,体面下葬? 不拖出来鞭尸,都是好的了。 白明霁一直在等,昨日那人进宫后,至今没有回来,不清楚宫中是什么情况,迟迟不见官兵上门,心头便知白府应该躲过了这一劫,如今亲耳听到消息,彻底落下了那口气。 白之鹤死了,只是一条命。 白家上下,可有好几十条人命。 前世晏长陵没回来,这道圣旨是秘密送去了边沙,计谋达成了,自是销毁了,不会留下任何被抄家灭族的证据。 白之鹤为国公府铲除晏家出了一份力,成功搭上了国公府那条船,想必上辈子后来的日子,也不会差。 这辈子中途却被突然回来的晏长陵一搅和,计谋夭折了,没成功。 白家没陷进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料到白太后会知道这事,但也没太大的震惊,白明霁并非是锯嘴的葫芦,该奉承的时候,也会奉承一两句,“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 白太后对她这话很受用,不免又再告诉她一件事,“昨夜你家世子爷在陛下跟前喝了个烂醉,一堆的胡话,把你夸上了天……” 白明霁一愣。 夸她? 夸她什么。 见太后盯着自己从上到下一番打量,眼神也古怪,不觉有些毛骨悚然,不由警惕起来,“娘娘这么看着我作甚?” 太后一见她这硬邦邦的样儿,便彻底放弃了,“哀家就知道,你与‘温顺’二字沾不上边,是他故意抬举你了。” 不等白明霁消化她那话是何意,太后又道:“你家那位世子爷昨夜与陛下饮酒,错过了落钥的时辰,昨儿宿在了宫里。” 宫里? 白明霁愕然。 这不乱套吗,死了一回还不长记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再去找死? 太后见她完全不知,忍不住皱眉,“他夜里去了哪儿,你不知道?你倒是心大……” “放心吧,哀家已差人送回晏家了。”白太后没逗她,“下回别再让他在外面随意喝酒,就他那样的公子爷,在战场上是匹狼,能要人命。一旦放在姑娘堆里,就是个人人窥觊的猎物,一屋子的宫娥就等着他醉得不成人事,亏得有哀家在。” 说完起身,“哀家来了一趟,也够意思了,多待下去,引了人来,倒是给他白家的面儿了。” 人快到门口了,白明霁终于反应过来,追了几步,问的却是,“娘娘怎知道,他昨儿醉在了陛下寝宫?” 她一个太后,大晚上去陛下寝宫作甚? 太后脚步一顿,似乎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回过头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哀家就不能有个眼线了?”转身拖着长裙,从廊下经过,一溜烟儿地不见了人影。 睡了一觉,又被太后造访了一回,白明霁彻底精神了。 让金秋姑姑打了水来,洗了一把脸,收拾完出去,外面吊丧的宾客已陆陆续续上门。 她已经嫁了人,如今顶着晏家少奶奶的名分,白家的守灵谢客自然用不着她来,由白家二爷和白星南招待。 闲着也是闲着,想去瞧瞧今日都来了哪些人。 人刚到灵堂,便见到了太后适才口中所说的那头猎物,昨日那身让他得意了一日的飞鱼服终于舍得脱下来了,换上了一件月白圆领素袍。 衣袖上戴着一道青纱,标志着他身为白家女婿的身份。 人群来往,他越站越偏,很快退到了众人察觉不到的角落,抱着一对胳膊,猛打了两个哈欠,不多时似乎再也撑不住了,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头也垂到了胸前。 瞧来昨夜是真醉了一宿。 白明霁走了过去。 听到有脚步声到了跟前,晏长陵像是惊弓之鸟,一瞬把头弹了起来,见来人是她,神色又一松,如获大赦一般往她跟前走了两步,肩头对着她的肩头,并排着用视线比划了一番,还没等白明霁想明白他想要干嘛,他突然偏过身子,把一颗头稳稳地搭在了她肩膀上。 两人的身高,果真很配。 压过来的头倒是不沉,白明霁受到的惊吓却不小,当下愣了愣,板着脸道:“你起开。” “太困了,让我靠靠。”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这么多人瞧着像什么话,白明霁不乐意了,脚步往外挪,恨不得把人摔下去,可他一颗头像是粘在了她肩膀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由气结,去瞪他。 一张脸此时就搁在她的肩头上,转头便能瞧见,银冠下的发丝乌黑,梳理得整整齐齐,从这个角度去瞧,额头格外饱满,两排眼睫一合上,犹如两柄展开的羽毛扇面。 太近了。 第37节 近到能看清他眼皮下被包裹住的一双眼珠子。 突然滚动了一下。 白明霁心也跟着漏了一拍,正要挪开视线,及时瞧见了他眼睛底下的一片乌青。 看来确实很疲惫。 白明霁把脖子扭向一边,没再动。 第25章 白府在京城也算是大门户,死的又是堂堂兵部尚书,吊丧的哀恸声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得见,白明霁不知道他如何能睡着。 就当是答谢昨日他给自己的那块米糕吧。 为了不让他的脑袋掉下来,白明霁特意站直了身子,肩膀也往上垫了垫,让他躺着更舒服一些。 目光则看向灵堂的方向,京城内的世家在人情来往这一点上,从不会含糊,遇上这么大的白事,不论先前与白家是否有过交际,但凡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前来吊丧。 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上了门。 比如说刑部侍郎,裴潺。 看到那道身影时,白明霁便不觉绷直了身子,目光如同老鹰,一直盯着他,从进来到出去,丝毫没有放松。 果不其然,过了一阵,在裴潺消失的方向,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紧跟着出了门槛。 白明霁眼皮一跳,哪里还顾得上肩膀上的人,咬牙道:“这小妮子,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枕着头的肩膀没了,晏长陵脑袋往下坠去,身子一失衡,险些没站稳,装模作样地惊呼了几声,“唉唉……唉!” 眼见那人完全不搭理她,没法子,追上去拉住了她胳膊,“别去了。” 昨夜喝太多,眼睛有些肿胀,沉沉发涩,晏长陵半眯着眼,把人往回拖,“都及笄了,自己在做什么,她心里清楚。” 白明霁一怔,狐疑地看着他,“你没睡着?” 没睡着,他还靠那么久? 不觉间暴露了自己,晏长陵抬手碰了一下鼻尖,困是真的困,嗓音都是哑的,“眯了一下,一睁眼正好瞧见妹妹追了出去,那是咱妹妹吧?”说得似乎真不认识似的,又替自个儿打圆场,“和你长得最像。” 前几日他暗里的那一番筹谋,怕是早就将她白家查了个底朝天。 他能不认识? 白明霁懒得同他计较,两辈子了,她还是做不到看着白明槿往火坑里跳,也不怕被他看了笑话,余气未消,“她谁不喜欢,偏偏喜欢上那么个阎王。” 阎王的名头要是安在别人头上,定是夸大其词,裴潺则是名副其实,她亲眼见过他的狠决。 她还真怕,洞房花烛夜,那小傻子被他给肢解了。 身旁的人点了下头,附和她道:“那倒是,毕竟像我这么好的人,找不出几个。” 白明霁发觉了此人异常自信,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 偏头看过去,他也不躲,满脸的惺忪之态,眼底的那抹乌青不仅没有影响他英俊的容颜,反而添了一份人间烟火,有了伸手就能勾着的真实感。 又想起太后说的猎物。 没冤枉他。 就他这样的,昨夜没被人扑,确实是太后的功劳。 没去辨别她脸上那抹迟疑,是褒还是贬,跟前的人努力把眼皮子撑开,隔着衣衫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走了,该回家了。” 白明霁一愣。 这就走了…… 回头看了一眼人群来往的灵堂,井条有序,似乎确实没有她什么事了。 被他带出去好几步才回神,“你且等等,我东西还没收……” “有丫鬟。” 白明槿那死丫头,去哪儿了,还是不放心,“你先走,我待会儿回来。” 晏长陵被她挣脱,也没勉强,只看着她疾步而去的背影,突然问道:“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前面的人继续往前,几步之后,慢了下来。 白明霁缓缓地回过头。 跟前的人白衣素带,神色淡然,犹如天上神仙,眼下俗世里的一切烦恼,在他眼里,皆被视为云烟。 白明霁愣了愣,突然有了一种醒悟,耳边的悲欢皆不是真实的,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唯有自己和跟前的人不同。 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为自己而活? 那该怎么个活法? 人坐上马车了,白明霁还在出着神。 一句话把她困在里头,想了一路,一直想到了晏家,说话的那人都回屋躺去床上睡觉了,她还呆呆地坐在蒲团上。 黄昏时,终于有了结果。 若是为了自己,她好像没有什么好活的了。 三岁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她忘了,三岁之后,白之鹤纳了阮嫣,记忆中她几乎都是在为母亲不平。 再后来,又为白明槿不平。 白之鹤的薄情,让她长出了一双翅膀,除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之外,也善待了自己。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前世想要的都有了,没亏待自己半分,没有任何得不到的遗憾。 除了母亲和阿槿的死…… 白明霁一怔。 她回来,是找孟挽报仇的。 那个混球,竟然绕了她这么久!突然从蒲团上起身,拍了一下被忽悠的脑子。 紧接着又沉默了。 孟挽死了。 阮嫣、白之鹤也死了。 甚至没有经过她的手,前世给她造成痛苦的人,都这么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 丝毫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 一股茫然从头吞噬而下,又回到了初次得知孟挽被害时的心境,周身无力,再抬起头,眼前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黄昏的光晕蔓延至台前,金色光芒笼罩在她身上,像极了前世的最后一幕,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跌坐下去。 珠帘内一道目光将她的反应尽数纳入眼底。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非常清楚。 就凭如今的她,即便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走出来。 翻了个身,也不睡了,爬起来翻出几张刚收到的帖子,从中择了一个,满意地瞧了瞧。 ——且等他去拯救外面的小娘子吧。 — 第二日一早,白家大爷便下了葬。 白明霁前去送殡。 亲眼看着白之鹤的棺材埋进了土里,上辈子的所有恩怨,也在最后的一捧土里,彻底结束了。 人一旦死了,也就只剩下个土包了。 等跪拜完,二夫人走到跟前,望着那块崭新的墓碑,叹了一声,低声同白明霁道:“原本都说好了,可谁想得到呢……” 说好了二爷去顶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谁曾想,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非要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往日你二叔埋怨他不知轻重,宠妾灭妻,闹得人尽皆知,我还打圆场,说大爷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又身居高位,做什么心里有数,可瞧瞧如今。”二夫人心里也有气,“你二叔没说错,旁的不说,他这么一走,留了个老母亲和几个还未成家的孩子,算怎么回事?他对不起阮嫣,他就对得起其他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祖母这一病,人都起不来了,二娘子三娘子的亲事,往后只怕更艰难,没了老子没了娘的姑娘,好一点的门户,谁愿意来结亲。” 同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夫人也有自己的算盘。 没了白尚书,白家将来的日子有多艰难,都能预见得见。 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这位晏家少奶奶。 先前白家也没少让她操过心,以往确实也嫌弃过她的强势,可一旦有难,这股强势,便能救命,救一个家族的命。 意识到了之前的促狭,二夫人语气也软了,劝说道:“你祖母虽也伤心,得的却是心病,她一向听你的话,你回去劝说两句,让她松了心,咱们白家总得继续过下去……” 松心? 不外乎是让自己告诉她,白家还有重新起来的机会。 家族有兴便有败。 做个寻常人家,没什么不好。 老夫人要想不通,那就靠她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寻死觅活,可扭转不了乾坤。 “二婶抬举我了。”白明霁打断,轻声道:“自己要走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别人帮不了,也没必要去帮。” 说完便转身走去了晏家的马车。 — 好好的一家子突然变故,人说没就没,晏老夫人作为亲家,待丧礼结束后便抽了个日子,亲自去看了一回白老夫人。 奈何白老夫人大病一场,下不了地,只能躺着接待。 两家原本就没什么交际,人去了,尽了礼数即可,回来后晏老夫人便派了身边的大丫鬟,送了些补品到竹院,“让世子爷告几日假,陪少奶奶出去走走,散散心,人也就慢慢精神起来了。” 大抵是怕白明霁想不开,也同白家老夫人一样,熬出毛病来。 第38节 半年前两人成亲,新婚夜他那孙子就走了,留了新妇半年,到底欠了人家,如今人回来了,又缝白家变故,趁机培养感情。 西郊的一处庄子,惊蛰一场雨之前就收拾了出来,本打算自己过去踏春用,可前些日子,首辅钱阁老的长孙为他添了一位曾孙,府上要办满月,日子就订在了月底,她也好久没出去结交人情了,便把踏春的机会给了两个年轻人,“一应物资都备好了,人过去了就行。” 话传下去,世子爷却拒绝了。 大丫鬟春枝回来禀报:“世子爷说,让老夫人安心去踏青,钱府的满月酒,他带少奶奶去吃。” 晏老夫人一愣,“他当真如此说?” 不怕被人刺激? 钱大公子今年刚过弱冠一年,岁数还比他小上几月,前头得的是一位姐儿,如今都抱俩了…… 不说钱公子,京城内像他这个数岁,跟前还没有孩子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 往日这样的帖子,他是打死都不去,这回倒敢往上凑。 大丫鬟笑着点头,“世子爷成了家,心也收了,去瞧瞧也好,刚出生的小人儿哪个不逗人爱,白白软软的瞧进心里,指不定就羡慕上了呢。” — 惊蛰天一过,连续晴了半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金秋姑姑翻出了早夏的衣裳,洗了一遍晾晒干净,又用熏香熏好,回屋时见白明霁又在外面晒太阳,走过去,把手里的浅紫轻纱拿给她掌眼,“娘子,这几日天色好,怕是夏季要到了,奴婢把去年赞新的几套衣裳收拾出来,备好了,娘子试试?”又道:“也不知今年流行什么样的款儿,若娘子觉得不喜欢,咱们出去逛逛?” 逛什么。 她什么都不缺。 穿什么都一样。 白家的丧期过后,白明霁没再出门,此时倒在躺椅里,觉得头顶上的太阳晒,又挪动了树荫下。 正眯着眼睛,冷不丁看到一张赤红的喜帖凑到眼前,还以为又是金秋姑姑来劝她出来,头也没抬,“哪家的?择一份礼送过去罢。” 对方没吭声。 等白明霁察觉出不对,回过头时,晏长陵已抬起胳膊,勾住了高处一枝开得正旺的梨花,一面回答着她,“钱家的满月酒,老夫人没空,让咱们走一趟。” 说完,“咔嚓——”一声,把那花枝折了下来,往她怀里一扔,看着花瓣落了她满身,笑着道:“幸苦少奶奶了,礼就不用备了,我已经让人备好了。” 白明霁:“……” 自打领了锦衣卫的差事后,他似乎颇为满意,这阵子做得风生水起。白日里去当值,黄昏才会回来,今日这般早,才过正午吧? 最近春困,她提不起劲,过得浑浑噩噩,起身后抖了抖身上的花瓣,同跟前的少年周旋道:“我非去不可吗?” 晏长陵对她一笑,神色坚决,没得商量,“还有半个时辰。” — 半个时辰后,白明霁赶鸭子上架坐上了马车,这阵子两耳不闻窗外事,脑子也迷糊了,适才没听清是哪家,转头问身旁的郎君,“哪家成亲?” 晏长陵揉了揉太阳穴,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钱家满月。” 白明霁自知这些日子过得糊涂,没什么事能让她放在心上,心底虚了虚,偏过头没再问。 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到钱家。 钱家大公子今日亲自站在门口迎客,见到晏长陵后,也愣了愣,震惊过后便是惊喜了。 前不久听说人从边沙回来,不做少将,改做锦衣卫指挥使了,头一天上任,便帮皇上破了一桩大案,风头正胜,连忙迎上去,拱手见礼,“犬子何来的福气,竟还劳驾世子爷走这一趟。”回头又同他身后白明霁见了礼,“少奶奶。” 晏长陵谦和地答了礼,此时倒没有半点架子,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钱弟喜得麟子,晏某前来道一声恭喜,不应该?” “晏兄客气了,快请……”钱大公子走在前,领人进门。 有内阁首辅撑着门面,府上来的人不少。 满月酒不分内外客,两人一道被领入了内院的酒席间。 首辅家的府邸,布置自然不会差,时下春意正浓,高低几排酒席错落在一片繁花之间,半丝不见门口的拥堵景象,只见人影隐隐灼灼,三五成群坐在半隐半露的花树后,欢笑声时不时传来,一直走到视线较好的一处水榭,前方的钱公子方回过头来,笑着道:“晏兄快请入座。” 晏长陵回礼道谢。 待人走后,入座前特意找了个空挡,低声同周清光交代道:“你去瞧瞧,钱家那孩子长得如何?” 周清光一愣,一个刚满月的奶娃,长得好又如何,长得不好又如何,狐疑地看了主子一眼后,猛然一惊,压低了嗓音道:“这,这别人家的,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偷来也无用,主子要想孩子,同少夫人生一个……” 晏长陵:…… 懒得同脑子不好的人说话。 也不一定非得要奶娃,“去转一圈,挑几个长得好看、乖巧的、一眼看上去就惹人喜欢的孩童,引过来。” 第26章 周清光犯了难。 头一回领到这等奇怪的差事。 跑到别人的府邸找孩童,还得是好看的,乖巧的,一个不好,被人疑心他是来拐孩子,自己倒无所谓,主子面上无光啊。 正饶着头,突然看到了对面院墙下同样鬼鬼祟祟的陆隐见,当下追了上去,“陆公子?” 冷不丁地被人唤住,陆隐见脊梁一僵,回头见是他,直捂住胸口埋怨,“唉哟,清光你吓死我了。” “陆公子怎么在这儿。”这是后院。 陆隐见十指竖起来,对他“嘘”了一声,忙把他拉到一根抱柱后,没答,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反问起他:“你怎么在这儿,晏兄呢?” 周清光欲言又止。 两人正躲躲藏藏,对面月洞门内一位丫鬟探出头来,捂住绢帕轻笑了一声,“可是陆公子?” 完了,被逮住了。 这宾客擅闯后院,轰出去就丢人了。 陆隐见忙从抱柱后走了出来,也不敢乱看,垂头冲着那丫鬟的方向拱手赔礼,“陆某失礼了,请姑娘见谅。” 没听到回音,陆隐见慢慢地抬起头,一只鸟雀从眼前飞过,留下了一道清脆的鸟鸣声,随后便见跟前的月洞门下垂着的一枝月季前,正立着一位妙龄姑娘。 姑娘手中拿着一柄绣鸟雀的轻纱团扇,团扇上端,挨着她下颚,一双眸子含着水汪汪的柔情,轻轻冲他一笑。 正是钱家的三娘子,陆隐见的未婚妻。 钱云归。 陆隐见当下红了脸,顾不得先打招呼了,回头一把蒙住周清光的眼睛,把人往外轰,“不许看!快出去!” 周清光被他一只手盖在脸上,鼻孔都要堵住了,挣扎拉扯间,赶紧求人,“陆兄,帮个忙……” — 白明霁不太喜欢吵闹,也不太擅与人交际,很少参加这样的宴席。 好在今儿并不算吵。 安静地坐在那,吃着果子饮着茶。 小半个时辰过去,满月酒的宴席都开始了,前方水榭上的凉亭已唱起了戏曲,周清光那没用的东西,还没回来。 晏长陵频频回头观望,脖子都快扭酸了。 暗骂了一句,使狗不如自走。 打算亲自上阵,掀了掀长袍,倾过身正要同身旁的小娘子知会一声,突见她身后的门槛内,冒出了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肉团子。 门槛太高,肉团子抬了几下短腿,没能迈出来,最后索性往门槛上一扑,圆滚滚的身子使了好大的劲,才颤颤巍巍地翻了过来。 小肉团子大抵才一岁多的模样,走路有些不稳,偏着脑袋奶萌萌地瞅了一圈,终于察觉到了这头有人,一双葡萄大的眼珠子顿时愣了愣,好奇地看着两人。 晏长陵的目光也跟着一亮,慢慢地撑起了身子。 周清光,可以啊。 半撑的腿脚放下去,对着那肉团子,挤了一下眼睛。 白明霁察觉出他的异常,回头看去,便见他这副招蜂引蝶的样儿,还以为是看到了哪家姑娘,一回头却看到个糯米团子。 白明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晏长陵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颗糖,冲那肉团子晃了晃。 肉团子见了糖两眼发光,笑出了两颗白牙,一跑起来,更是东倒西歪。 眼见人要到跟前了,晏长陵突然把那颗糖塞到了白明霁手里。 白明霁:“……” 小肉团子跌跌撞撞地到了白明霁跟前,丝毫不客气,弯下身小胖手伸出来,五根肉爪子先是试探地捏住了她的手指,再抬头去瞧她的脸色。 见其似乎并没有危险了,便壮着胆子,埋头用手指去挖她手里的糖。 白家的几个小辈均未成亲,白明霁哪里见过这般大的小肉团子,忙摊开掌心,给了他。 肉团子得了糖,“咯咯——”笑个不停,胖乎乎的小身板子突然扑进了她怀里,奶萌的嗓音吐词不清,“谢,谢……” 白明霁被他一扑,只觉肉乎乎的一团,骨头都找不到了,生怕他摔着,伸手去搂,又没经验,一阵手足无措,转头问身旁的人:“这谁家的孩子?” 晏长陵摇头。 娃跑了,怕是大人正着急了,白明霁四下里望了望,想把这烫手肉团子交出去,“你,你抱去找找。” 肉团子却不愿意从她怀里起来了,兴许是觉得她衣襟上的轻纱好看,一只手攥住不松。 白明霁想拽开他,又怕弄疼了他,一阵手忙脚乱,搂也不是,甩也不是,只能向身旁的人求救,“你快,快过来抱一下,我没,没养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抱……” 晏长陵觉得她这话可笑,她没有,他难道就有了,爱莫能助地道:“我也没有过小孩。” 白明霁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耳尖“腾——”一下红了起来,便也不再指望他了,埋头看着怀里的小肉团子,他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圆溜溜地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眼珠子没有半点杂质,清澈如星辰,又觉得莫名可爱了,不由夸了一句,“哪家的孩子,长得真好。” “是吗?” 晏长陵突然凑了过来,看就算了,还动上手了,捏了一下小肉团的脸。 胖乎乎的小脸,被他一捏,顿时变了形,白明霁惊愕地看着他,“你,你捏人家作甚?” 晏长陵却没有半点收敛,身子挪了挪,宽大的肩膀替她堵住周围的视线,一人作案不成,还要拉上她,“好软,你捏捏看。” 白明霁:…… 他可真损,“这么小的娃,你也能欺负。” 晏长陵低声道:“横竖不是咱们的,送上门来,不捏白不捏。” 第39节 白明霁讶异他哪里来的坏心眼儿,晏长陵又伸手捏了肉团子一把,“你看,他喜欢呢。” 小肉团的脸被他揉成一个面团,小嘴巴都挤成了一个窝了,不仅没哭,还“咯咯”笑了起来。 晏长陵继续怂恿,“捏捏试试。” 白明霁愣了神。 这也太缺德了…… 可白白嫩嫩的团子都在跟前,粉扑扑的脸蛋彷佛有一种魔力,蛊惑着人心。 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手指头刚捏下来,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唉哟,天爷!可算找着了……” 白明霁从未做过亏心事,今日是头一回,心头漏了一拍,慌忙松了手,那位说话的年轻妇人已走到了跟前,忙同两人致歉,“实在对不住,扰了二位兴致,这小祖宗好动,奶妈转个身的功夫,竟就跑到这儿来了。” 说完伸手过来抱娃。 白明霁这才回过神,同身旁的晏长陵一道把那肉团子捧了过去。 身后又来了一位年长的妇人,领着几位丫鬟走了过来,见娃找到了,松了一口气。 倒是认得晏长陵,笑着上前来招呼,“前些日子听老夫人传信,说她老人家过来,没成想今日来的是世子和少奶奶。” 晏长陵也认得她,拱手见了礼,“晚辈见过钱二夫人。” 白明霁跟着福了福身。 “快别多礼,折煞我了。”他一个晏家人,又是侯门世子爷,哪里用得着朝她这等妇人至礼,二夫人忙虚扶了一把,“家中小孙子不懂事,倒是沾了二位的福气。”适才那位年轻妇人是他跟前的儿媳妇,那奶娃则是她的孙子。 回头逗了一下二少奶奶怀里的娃,“来,快给世子爷和少奶奶做个恭喜。” 小小的奶娃倒也听懂了,胖乎乎的小手捧在一起,上下摆动。 呆萌的模样,惹得一众人笑。 又客气了一番,一行人才离开,出了水榭,见到外面候着的钱三娘子,钱二夫人一扇子轻敲到她头上,埋怨道:“你以为是阿猫阿狗呢,逗一阵就松手,说了娃离不得人,今儿要是真不见了,瞧你怎么同你兄长和嫂子交代。” 三娘子认错态度极好,埋着头笑了笑,忙赔不是。 — 人终于走了,白明霁不觉身上已热了起来。 肉团子的两边脸颊明显红了,亏得不会告状。 回头再看身旁的公子爷,倒是一副轻松之态,见她盯了过来,丝毫不知悔改,还问她:“夫人觉得手感如何?” 白明霁:“……” 白明霁不说话了,扭过头去,倒被他那声‘夫人’唤得有了几分不自在。 自打上回两人抢了一夜被褥后,金秋姑姑便备了两床。 矛盾倒是解决了,却也彻底没了风浪。 两人各睡各的,至今还未圆房。 已被金秋姑姑催了几回。 再催下去,也烦。 拖得了初一,拖不过十五,要不索性与他摊牌,他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大可去找,若是没有…… 白明霁眸子轻转,目光在身旁人的面庞上停留了一阵后,端起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这段日子,实在枯燥得紧。 就凭这人的容貌,将来两人有了孩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轻搓了搓指尖。 肉团子的手感,确实挺好…… 若是没有喜欢的人,那她就不客气了。 — 酒席继续,水榭上的戏曲已换了一首,两人各怀心思,正听得入神,身侧隐在繁花后的一处宴席间,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似是有酒杯摔在了地上。 随后一道嗓音打破了宁静,“原本主子今日也没打算来,是金公子千说万说,非要邀请主子前来,不成想竟是鸿门宴,专程来羞辱主子的。” 晏长陵探头望了过去。 那声音还在继续,“先前金公子穷困潦倒,靠着主子周济之时,怎不见你上首辅大人的门?如今有了成就,倒是活跃起来,来认这门亲了,一口一句首辅大人对你有栽培之心,你忘不了恩。我看金公子不是忘不了恩,是想抹去自个儿的过去吧。金公子也不想想,你今日的成就何来?你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倒成你自个儿的才华了,我呸……” “住嘴!” “主子,这口气您能忍,小的忍不了。” 片刻后又一道嗓音传来,似是极为茫然和错愕,磕磕巴巴地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我,我没有要羞辱兄长的意思啊……” 话音一落,一人劝了劝他:“金公子,别说了。” 这道声音倒很熟悉。 白明霁一愣。 白星南? “今日多有打扰,王某家中尚有一对小儿,在外耽搁久了恐无人看顾,先行告退了。” 很快,一主一仆两道身影从酒席间走了出去,跟在后面的小厮,一脸愤怒,袖子甩得老高,还在愤愤不平。 白明霁认得。 是白星南的同窗,王翰。 正疑惑,晏长陵先出了声,“白星南!” 花树后的几道身影一顿,随后白星南便绕了过来,见到两人后愣了愣,“姐,姐夫,阿姐。” 白尚书人虽不在了,但上回的过继还作数,白明霁如今已是他的亲姐姐了,晏长陵把人招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白星南欲言又止。 两人都是他的同窗。 一位是金公子,乃钱家大房大夫人娘家的表公子。 今年的私塾考核,做了一篇文章,称得上新颖,文章出来后被人到处传阅,后又被一位惜才的老先生花重金买下。 这不一时翘起了尾巴,趁着今日钱家办满月,上门来认亲,顺便把最初周济他的另一位表亲王翰也请了过来。 王翰比金公子早几年进私塾,平日里也算是满腹才华,可经过这一回后,名声便不如金公子了。 金公子的成功也算是替钱家大房长了脸面。 今日过来,钱家大房的几位公子,均对王翰表示感谢,感谢他对表兄的关照。 钱家的兄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多亏了王兄当初的扶持,金弟也没让王兄失望啊,眼下这算是……”笑了笑玩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这话已经不妥了。 但王公子并没有介意,笑了笑,也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惭愧,上了年纪,无论是精力还是笔力,已不如当年,如今是比不上金弟了。” 这番话多数都是谦虚。 可那金公子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得志,想证明自个儿的才华当真已不在他之下,便顺着他的话道:“说起这事,兄长可知外面的书生们都是如何评价您的?” 王公子摇头,请教道:“不知,如何评价的?” 金公子当真喝多了,还是真存了心要羞辱人,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说出来的话很刺耳,“说兄长早年那篇‘天神赋’确实写得好,但后来做出来的几篇文章,均缺了一些味道,还暗里问过我,兄长是不是状态不佳……” 钱家的兄弟,即便听出来了那话不对,也觉得没什么,既然自称兄长,那当弟弟的有了出息,也应该替他高兴。 殊不知这世道上的万事,皆是以结果论英雄,先不论金公子是不是真比王公子更有文采,作为当年被王公子一手扶持起来,不惜自掏腰包替他买书,学问上更是倾囊相授的金公子来说,不仅不知感恩,还反过来说教自己兄长,可见礼数上显然是个欠缺的。 王公子抿唇不语。 笑得也温和。 他能忍,他身边的小厮受不了,发了那么一通火,觉得金公子今日拉了他家主子来,就是想借着钱家来羞辱他。 之前二人在私塾,相互探讨学问,是先生眼里的得意门生,一度风光无限,今日过后,想必二人的关系再也不复之前,彻底决裂也说不一定。 晏长陵对这二人不熟,不感兴趣。 目光倒是瞧见了白星南后脖子上的一道乌青,一看就是被人打的。 还真是回回挂彩,一把将人按在位置上坐着,压着他的一侧肩膀问:“你知不知道你姐夫我是谁?” 白星南被他压得矮了半边身子,回头惶惶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晏长陵眉头微扬,“说说看。” “晏,永宁侯府世子。” 晏长陵:“继续。” 白星南:“战,战无不胜的常,常胜将军。” 晏长陵:“还有呢?” “锦衣卫指挥大人。” 晏长陵挺满意,又替他补充了一句,“还有,京城的小霸王。”又抬头看向对面的白明霁,“她呢,她是谁?” 白星南不敢回答。 晏长陵嫌弃地戳了戳他脑袋,“我夫人。” 白明霁:…… “她是我夫人,你是他弟,那是不是你就是我小舅子了?”晏长陵见白星南呆愣地点了点头,护犊子般地挺了挺胸膛,“记住了,谁要再敢欺负你,给我打,打不赢找我,打死了算我的。” 那跋扈的劲儿又犯了。 白明霁眉心两跳,及时阻止,“别乱教。” 他这叫乱教? 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倒也是,他姓白。 第40节 晏长陵松开了白星南,觉得很有必要与对面的小娘子提前打好招呼,“先说好,等我自己有儿子了,我来教。” 第27章 这一句话引来了漫长的沉默。 白星南觑了一眼上方一言不发的长姐,胆子虽小,但并非没有,干瘪瘪的笑了两声,“那等姐夫有了再说。” 今日他只为来礼送,先前碰到两个同窗,已经耽搁了,不敢再待下去,他得走了。 晏长陵对他那话颇为不满,想要仔细追究一番,拉住人不放,“喝一杯?” 白星南摇头拒绝,“姐夫慢慢喝,我还得守孝。” 不仅他守孝,跟前的白明霁也是一样。 酒席上的荤腥半点没沾。 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劲了,晏长陵起身,大抵是想扳回一局,让白星南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还会不会遥远,回过身,体贴地把手递到白明霁跟前,“走吧,回家。” 白明霁没领会到他的意思,可她并非是娇娇女,起个身罢了,哪里需要人扶,自个儿站了起来。 空荡荡的掌心,拂了一股风。 再看白星南的脸,便再也瞧不出半点可怜了,还欠揍,晏长陵胳膊一伸,搭着他的肩,“走,送你一程。” 白星南神色一慌,忙道:“不用,白府有马车……” “有马车也能送,怕什么,走吧,姐夫想同你聊聊……” 被强硬着押上车的白星南,挤在两人中间,一边是血脉压制的阿姐,一边是笑里藏刀的姐夫,僵着脖子,动也不敢动,一脸生无可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终于熬过了煎熬,到了白府门口,马车还没停稳,逃也似地翻了下去。 晏长陵还掀开车帘,故意冲着他仓皇的背影嘱咐道:“小舅子慢点,别摔着了,下回姐夫再请你啊。” 白星南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热汗,哪里还敢有下回,匆匆应了一声,“姐夫,慢走。” 一进门,迎面便碰上了大公子。 见他这副模样,白云文愣了愣,“二弟不是去钱家过礼了吗,怎么一副被鬼追的样?”又看了下门外的马车尾巴,问道:“这是谁送二弟回来?” 白星南扒开颈子上的交领,一面散着热气,一面嘟囔道:“这不在钱家遇上了阿姐和姐夫,顺便送了我一程。”白尚书走后,大房的一切事务都落在了他头上,俗话说笨鸟先飞,他脑子不好使,只能马不停蹄花费大把的时间去处理杂事,吊丧的礼单,他还没整理完,“我不与兄长说了,约了明管家。” 白云文看着那道行色匆匆的身影,心头莫名一空。 两个同样资质平庸的人,在昔日的岁月里共同承受着周围人的指责和嘲笑,突然有一天,对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要朝着那条阳光大道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人留在原地茫然徘徊,便有了一种被抛弃的落差感。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抛弃的。 正走着神,身后小厮过来,低声道:“适才钱公子传话,问公子,他要的东西备好了没。” 小厮不敢抬头。 大抵也知道钱公子要的是什么东西。 是大公子替他抄的书。 在书院,白家两位公子承包了那些个世家高门子弟抄书的活儿,已不是秘密,往日尚且有个二公子分担,可自从过继之后,二公子忙得脱不开身,也不抄了,宁愿被打…… 白尚书在世时,世家子弟们还会有所顾忌,如今人死了,白府两位公子的日子只会愈发艰难。 小厮等了好一阵,才听到白大公子的回话,“放心,都备好了。” — 把白星南送走,晏长陵和白明霁又拐回了大街上。 酒席散后,时辰本就不早了,这番一耽搁,天色已到了黄昏。 太阳一落西,街头的热闹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白日里被学业和公务困了一日的公子老爷们,开始了夜里的寻欢作乐。 一辆一辆的马车朝着茶楼、酒楼徐徐驶去,经过一家酒楼钱前,车子还是终于还是堵上了。 这等情况只需要各家的马夫下来相互周旋,晏长陵没理会,正闭眼养神,却突然听到一声,“晏兄?” 晏长陵睁眼,斜着身子撩起了帘子。 窗外是一位面熟的公子,但他一时叫不出名字。 对方见真是他,热情地邀请道:“这不巧了吗,楼上位置我已预备好了,晏兄移个步,咱们今日痛痛快快喝一场。” 晏长陵摇头,“我很少饮酒。” “啊?”对方没反应过来,又道:“不喝酒也行,咱们听听曲儿,你这一趟回来,怕是连京城内有名的姑娘都不认识了。” 晏长陵面不改色,“原本也不认识。” 不认识什么? 对方没能理解他这话。 晏长陵浅笑不语。 那位公子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悄声问道:“马车上是谁啊?” 晏长陵笑得更灿烂了,也没隐瞒,“我夫人。” 那位公子一愣。 这回连着他前面的几句话都听明白了,忙道:“是元某唐突了,那就不打扰晏兄了,改日小弟再随家父登门拜访。” 晏长陵想起来了。 先前兵部元侍郎的儿子。 白之鹤一死,元侍郎升为了尚书,瞧这阵势,今日应该也在这儿办升迁宴了。 放下车帘,再转过头,便被小娘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想必误会了,晏长陵下意识去解释:“一个熟人。” 白明霁想的却并非此事,还沉浸在适才他那一句“我夫人”中,头一回听时不觉,再听,竟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继“我女儿”、“大娘子”、“我阿姐”之外,她又多了一个身份。 “我夫人。” 晏长陵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目光躲开,袖子拂起来,弹了弹膝下并不存在的灰,“我很少去,真的,我对这些不太感兴……” “你有喜欢的人吗?”白明霁突然问道。 本打算等到晚上再问,但此时坐在马车内堵着,闲着也是闲着,有什么事,她自来都是速战速决。 对面的人听得毫无防备,愣了愣,抬头迎上小娘子的目光,面色尽量做到平静,脑子里却已在翻腾倒海,瞬息之间将这个问题的所有答案和可能,都过了一遍,甚至把上辈子都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在外的名声还可以,在小娘子又一次问道:“你有喜欢的姑娘吗?”后,坚决摇头,“没有。” 之后便观察着小娘子的神色。 见其面色认真,彷佛下定某种决心,笃定了一件大事,点了点头,慎重地说了一个字,“行。” 行…… 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细想,坐下的马车又是一顿,很快停了下来,这回是堵得纹丝不动了。 晏长陵掀开帘子问周清光,“怎么回事?” 周清光胯|下的马匹都过不去了,无奈道:“瞧来,这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人缘不错。” 晏长陵眉头拧了拧,没等他想出法子,身后的小娘子竟主动出声邀请他,“夫君,要不逛逛?” — 下了马车,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晏长陵望着前方已没入繁灯中的小娘子,迟迟没从那一声“夫君”中回过神。 他记得清楚,头一回她主动唤他夫君,在大理寺,是怕他找岳梁的麻烦,特意来讨好。 这一次呢? 猜不透她的心思,但总归是好的。 如此倒开始反省自己了。 下回她若再叫自己‘夫君’,他就要回她一声,“娘子。” 许是在家待久了,闷得慌,小娘子今日的兴致挺高,不断往铺子里钻。 先是逛了一家文宝店,领他进去后,回头问他:“有喜欢的吗?” 晏长陵扫了一圈,今夜并不是他来买东西的,道:“家里有,不必再添置。” 又到了一间玉铺,都是些男子佩戴的挂件。 她又问:“要不要买一块?” 尽管后来晏长陵再回忆此情此景,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奈何当时一片惘然,想着家里的玉佩一大把,买回去也是蒙灰,便道:“家里也有。” 小娘子继续往前,目光四处巡视。 晏长陵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活了两世,倒还是头一回陪小娘子逛街。 一场堵车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成就了两人的约会。 不用他另外再费神了。 就在今夜,他找个机会,问问小娘子,愿不愿意给他生个孩子,轰轰烈烈地过完这辈子。 打定了主意,招来周清光,“钱袋都给我。” 他今夜要散财,赢得美人笑。 大酆边关的战事虽不断,但这京城的江宁一向太平,温饱之后,便是更高的物质享受,几十年来,江宁早就是一座灯火酒绿,繁华奢靡的都市。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着的,两人各自在琳琅满目的街头寻觅。 白明霁已经很久没讨人欢心过了。 母亲喜欢好看的簪子,白明槿喜欢花,想让她们开心,送上这两样东西,准没错。 但身旁的人喜欢什么,她还没有摸透。 文宝不喜欢,玉佩也不喜欢。 第41节 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又往前走了一段,回头却没看到人,身后的郎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落后了好一段,白明霁顺着他目光一望,看到了一盏灯。 灯盏上绘着一道平安符。 很大很亮。 闹市里什么稀奇八怪的东西都有。 最多的便是这类专门为郎君设置,来讨姑娘欢心的东西。 这类灯。 不仅要钱,还要‘命’。 付了银钱,得通过关卡才能得到。 曾经有一段日子,很受小情侣的青睐。 倒也不难。 也不是头一回。 他想要,她给他就是。 晏长陵挺疑惑,自己也就离开了半年,这京城内怎么都流行把平安符到处印了。 灯挺好看。 想起自己欠她的平安符,打算先买下这盏灯。 钱还没掏出来,走去前面的小娘子突然折了回来,“你等等。”先他一步,从怀里掏出了一两银子交给了铺子老板娘,同她道:“点火吧。” 钱给了,接下来还要通关才能拿到灯。 晏长陵大多时候人在边关,对京城内的这些把戏并不熟悉,等他反应过来,铺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已燃起了一个火圈。 关卡名曰:‘刀山火海’ 都是噱头,平日里为了哄小情侣的把戏。 并非真的要刀山火海。 可地上的刀子虽假,火海却是真的,水也是真的,否则没了挑战性,也逗不起人的兴趣。 这类把戏,平日里大多都是郎君为小娘子闯。 小娘子逗郎君的却很少。 铺子的老板娘一脸意外,正准备询问,是不是搞错了。 小娘子已经一头冲了进去,没有任何犹豫,从火圈里穿出去,再从那水柱底下走出来。 最后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晏长陵身前,抬起头,把手里的那盏灯笼递给他,昏黄的光亮照在她脸上,两鬓发丝已被沾湿,紧贴在她面上,一双眸子彷佛也被淋了水,洗过了一番,清澈又明亮,朝着他望来,唇角弯了弯,“喏,给你。” 第28章 他见过抱着琵琶唱曲儿的柔媚姑娘,也见过团扇遮面娇羞连连的大家闺秀。 头一回见到这么……憨实的姑娘。 晏长陵愣着神,目光落在那双眼睛上,火圈内的火星子扑过来也没注意,白明霁忙抬袖替他拂开,“烫着了没?” 晏长陵摇头。 手伸出来,却不是提她手里的灯笼,而是轻轻地落在她脸侧,把她发丝捋顺,又从袖筒内掏出一块绢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水渍,动作轻柔,声音也低,“以前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小娘子,许亲之时,媒婆告诉我,想要娶江宁城内最好的小娘子,便非白家大娘子莫属了。”他五指轻抬起她脸颊,把她脑袋往怀里拉了拉,连着她头顶的水渍也一并抹去,继续道:“后来去战场,所有人都问我,少奶奶好看吗,这不是废话吗,我晏长陵的夫人还能不好看?心底却后悔万分,为何就走得那般匆忙,掀下盖头,好生看一眼,又能耽搁得了多久。” 白明霁被他一拉,鼻尖似乎都要碰上他胸膛了,心脏又开始乱跳,既不自在,又慌得厉害,实则没怎么听清他的话,随口一问:“那,那如今呢。” 他满意吗。 可愿意同她消磨这漫长的一生,再生几个好看的肉团子,让她捏。 “如今啊……”晏长陵擦完了,身子后退了一些,望着她期待的目光,弯身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另一只手掌轻落在她头顶,低笑一声,“傻子。” 白明霁一愣。 她是傻子? 她听过旁人说她强势、冷血、甚至恶毒,这句‘傻子’倒是新鲜。 男人真难哄,个个的心思都猜不透,白明霁无奈道:“我给你买了灯笼,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不喜欢?” 话音一落,一片衣袖拂过来,递到了她跟前,大方地道:“随便牵,拧成麻花我都不介意。” — 石桥上,樵风提着灯笼,立在岳梁身旁,同他一道望着那两道背影,神色已然呆住。 不为旁的。 只因这一幕格外熟悉。 快两年了吧,那时白家大夫人去世不久,白大娘子缠着主子要替大夫人讨回公道,他记得清楚,一模一样的场景,不过不是灯笼,而是一道真正的平安符。 白大娘子也是一身湿淋淋地把那道黄符放在主子手里,同他道:“只要大人愿意,大人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时候的白家大娘子似乎还未同晏家交换名帖。 樵风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白家大娘子当时的话已经够清楚了啊。 那为何主子…… 樵风都替自个儿的主子惋惜,一脸追悔莫及地看向岳梁,“主子,您是不是那时没明白啊。” 岳梁不答。 樵风奇怪地道:“也不对啊,小的见大人也并非不喜欢白家大娘子,但凡当年……也,也没他晏长陵什么事。” “慎言。”岳梁打断,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了两句,“我这样的人,岂能同人谈婚论嫁,不是害了人家。” “主子什么样的人了?”樵风对他的说法不赞同,“主子能有今日,凭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 “我什么本事?”岳梁轻声一笑,“大义灭亲,把自己父亲送上断头台,再逼疯母亲?” 当年岳梁被新帝破格升为大理寺少卿,一度引起朝中臣子的不满,也曾被人揶揄过,说他是‘卖父求荣。’ 他并未反驳半句,默默做好本分,几年过去,靠着自己的真本事让人闭了嘴,没料到今日他自己提了出来,樵风一怔,“主子……” 岳梁已抬步往下走,夜色模糊在他脸上,只见其目光被映得深邃,更多的神色,便也瞧不出来了。 前面的两道人影不见了踪迹,岳梁也没再看,立在桥梁下,等着自己的人找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大理寺的一位官差匆匆走来,压低了声音禀报:“大人料事如神,状元巷果然有了动静。” 岳梁没什么意外,既然没死,必然会忍不住回来,“盯着他,切记打草惊蛇。” 官差压刀领命,“是。” 樵风一愣。 白家的案子结束后,见主子迟迟不撤大理寺的暗卫,樵风还有些不明白,驸马爷死都死了,凶手也知道了是谁,为何还要查下去。 想来是为了应付长公主。 心头还在暗自叹息,一向铁面无私的主子,也有凡心大动之时,为了白大娘子破例了一回,原来那驸马爷压根儿就没死啊。 既然活着,为何又要装死? 樵风不明白,就像到了现在,也都还没明白为何白家大娘子会去‘杀’驸马。 当真是为了替晏月宁出一口气? 那这一口气,也太莫名其妙。 还有晏将军,为何要把孟娘子的马车推到崖底下去? 他想不明白,岳梁也不明白,又看了一眼两人消失的方向,招来身后的暗卫,吩咐道:“跟着晏指挥。” 前段日子,他晏指挥出了一场大风头,替陛下找回来了那副‘画’,但也把自己暴露在了明处。 驸马爷既然还活着。 那便是旁人的一招引蛇出洞。 没再逛下去,回头上了马车,人刚到大理寺,派出去的人也回来了。 岳梁看着跟前暗卫递过来的两颗糖,平静的神色,到底动了动。 暗卫垂头,把晏长陵的原话带给了他,“晏指挥让小的交给主子,说今日他同少夫人去钱家吃了满月酒,抓来的喜糖,让岳大人沾沾喜气,还说……”官差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岳梁,头埋得更低了。 “说什么。” “说,说岳大人年岁也不小了,若是有喜欢的姑娘,他不介意搭桥牵线,至于其他的事,暂且就不用岳大人插手,倒也并非不领情,而是人太多,位置不够站。” 岳梁:“……” 也不是头一回见识他晏指挥的轻狂,“放那儿吧。” — 白明霁身上沾了水,晏长陵没再逛,一手提着那盏灯,另一只胳膊微抬,迁就着身后人的拉扯。 夜色渐深,街头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人群也越来越拥挤,晏长陵霸道地在前开道,“让开让开,看着点啊,挤坏了赔钱。” 白明霁:…… 倒切实感受到了他京城霸王的称号。 许是白家的两位公子太软弱的缘故,如今见到这么个横行霸道的,竟觉得挺好看,那副跋扈的嘴脸,无不在散发着他的魅力。 这让白明霁想起了深巷子里的陈酿,越看越有味道。 盯得太入神了,引起了前面人回头,目光相碰,白明霁生怕惹了他不高兴,忙移开目光看前方,“看,好多人。” 晏长陵:“……” 看着小娘子飘忽的眼神,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回到府上。 第42节 等白明霁沐浴出来,蹲在他对面,用着一双闪着光亮的眸子看着他,笑道:“这一两银子花得真值,夫君如此喜欢华灯,下回我再给你买。”晏长陵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反了。 对面小娘子此时的表情,本该出现在他脸上。 晏长陵愣愣地看着她,说不清楚心底突然高涨起来的情绪,是在偷笑还是在窃喜,压了压嘴角,尽量不要那么明显,“那倒是让娘子破费了。” “不破费。”白明霁想起小时候逗白明槿的情景,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逗开心了,得让她知道自己是在为她花心思,否则便是前功尽弃,于是大方地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这话换来晏长陵更长的怔愣,实在没忍住,转头把那嘴角那点笑意忍下去,再回过头来,问她:“当真,什么都可以?” 将来得同人家生孩子,还得让他带孩子,教孩子,不给点甜头,自己都过意不去。 白明霁很确定,“你说,说说看,我能不能满足你。” 她肯定能满足,也只有她能满足。 他想生孩子。 晏长陵清了清喉咙,算是摸清了一些她的脾气,喂到嘴边的肉,谁能做到不张口呢,手掌摊开,“手给我。” 白明霁一愣,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试着把手放在他掌心,“这样?” “嗯。”晏长陵五指轻轻地握住。 不是也能牵吗。 那日他抓了三五下,愣是被她甩开。 还曾一度怀疑,她对自己不满。 如今报复性地捏了捏,又揉了揉,手指头挺长,也很软……捏够了,再扬唇眯着眼睛满意地看向对面的小娘子。 冷不丁地撞见了一双水盈盈的瞳仁,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的小娘子身子一倾,突然凑了过来。 沐浴后的淡淡梨花香先被清风送入了口鼻,接着再是那道柔软的唇,果断地落在他的唇上,动作干脆利索,又格外地轻。 像云,像棉,又轻又软,让人抓不实…… 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呼一吸之间,小娘子已经亲完了,坐在他对面,顶着一张绯红的脸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晏长陵脑袋有些晕。 像做梦。 头都不敢晃,怕把这感觉晃没了,先等他一会儿,他且捋捋……适才发生了什么。 “主子。” 听到外面周清光叫他时,想也没想,晏长陵“腾——”一下站了起来,袖口不小心碰到了身旁那盏平安灯,忙弯腰扶正,刚站起身,左侧的衣袖又扫到了木几上的花瓶,一阵手忙脚乱,人到了珠帘下,又被那门槛绊了脚。 白明霁始终保持着微笑,默默地看着他这么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人出去,很快外面金秋姑姑走了进来,疑惑地看着白明霁,“世子爷今儿夜里饮酒了?”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好好的啊。 白明霁摇了摇头,人跪坐在毡子上,抬头看向金秋姑姑,“我好像轻薄他了。” 他那样一笑起来,天爷,实在太好看了…… 她一个没忍住。 什么他了? 金秋姑姑愣了愣。 白明霁眼睛一闭,抬手拍了一下额头,颇为懊恼,这不才刚把东西送出去,“怪我太心急了,我应该再等等。” — 那头晏长陵走出去,周清光并没有察觉出异样,一脸肃然地禀报道:“主子,多了个暗卫。” 习武的人对周围气息的变化,极为敏感。 那不是他们的人。 “要不要属下擒过来……”半天没得到回应,周清光偏头看了过去,借着廊下的灯笼,终于看出了他不对劲。 他这,这番对着自个儿的嘴,要摸不摸是何意? “主子?” 晏长陵看向他,“啊?” 周清光深吸一口气,就知道他没听见,重复了一遍,“我说多了个暗卫。” 晏长陵这回听见了,但毫不关心,“多了就揪出来,用得着禀报给我?” 他耳背吧,自己适才说的话,一句都没听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周清光转过身,很快把人揪出来,甩给了他,“岳梁的人。” 暗卫被擒,一脸死灰,“晏指挥。” 晏长陵看了他一阵,心情突然大好,从袖筒内拿出了今儿原本预备去哄孩子的糖,还剩的有,“给他带回去。” 这才有了岳梁的那两颗糖。 吹了一阵夜风,终于把神智吹了回来。小娘子都主动了,他怂个什么劲…… “啪——”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彻底清醒了。 再返回去,昂首阔步。 进去后望了一眼里屋,没有动静,但那盏平安灯的光晕还在。 金秋姑姑上前询问道:“世子爷是沐浴歇息,还是要再坐一会儿?” 这还用问,“沐浴吧。” 金秋姑姑去备换洗的衣裳,外面的丫鬟进来重新备水,晏长陵就站在屋子中央抬着宽袖干等着。 收拾妥当,金秋姑姑把衣裳递给了他,“世子爷,水已经备好了。” “嗯。”晏长陵点头,面色平静地瞧不出一丝波澜,一面往里走,一面摸向脖子下的交领,人还没进浴池,领子就已经被他扯开。 净室内全是小娘子沐浴过后的痕迹。 目光瞟向池子边上放置的一篮子花瓣,似乎是没用完的,伸手勾了勾,勾到跟前,捻了一瓣,嗅了嗅。 是她身上的香味。 又捻了几瓣,散在水面上,关起门来的东西,外面的人又瞧不见,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零星点点,索性把篮子提起来,全都倒了进去。 收拾好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前,见到的却是小娘子一张恬静的睡颜。 那盏平安灯,也被金秋姑姑挪去了外屋,留了一盏床头小灯。 兴起来的劲头一下被扑灭,到底还是不甘心,把外侧那床碍事的被褥扔了出去,再躺上去,便掀开了白明霁的被角,身子一点一点,试着往里挤。 也不怕吵醒她,醒了正好…… 第29章 然而往日一向防备着他的小娘子,今夜却睡得格外沉。 人挤进去,肩头已碰到了她手肘,还是没有动静,转过头去,小娘子的一边脸颊正靠在粉白的锦绣枕上,床边的一盏星豆灯火并不明亮,却也是因为那层朦胧,让跟前的这张脸浮出了白日里没有的旖旎温柔。 既没吵醒,那就索性将她看个够,晏长陵翻身过去,手托着腮,肆无忌惮地打探她。 媒婆没说错。 这白家大娘子的容颜,确实挑不出半点瑕疵。 上辈子在边关时,曾无数次想象她的长相,脑子里的那张面庞模糊不清,如今终于有了轮廓,落入眼里,清晰无比。 小娘子的长相没让他失望,完全满足了他曾吹嘘过的那番大话。 听说额头饱满的人,是个命好的。 上辈子竟然也死得那般凄惨。 发丝还挺多,先前夜里好几回绕到他脸上,那时两人不熟,他不敢乱动,今夜挨了一下亲后,彼此也算拉进了些许距离,伸手撩过来一缕,在指头上打了几个圈,再凑到鼻尖一嗅。 不止梨花的香气,似乎还有一股属于姑娘特有幽香。 玩够了,以防被自己压到,替她捋顺放回头顶。 目光垂下时又看到了她眼睛。 好奇她的眼睫怎会翘起来?手比脑子要快,指尖抬起来,指腹轻轻一刮,引起了对方不满,蹙了一下眉,翻了个身,把脊梁对准了他。 晏长陵:…… 看也看不见了,还是睡吧。 躺了一阵,又觉得不甘心,翻身过去,拉过她搭在的被褥外的手,握在掌心。 还是没能抚平心头的遗憾。 最后手指头慢慢地撑开她的指缝,十指紧扣,搂着她的腰,终于能闭上眼睛睡觉了。 — 翌日清晨,白明霁一睁眼,便看到了一张英俊的少年脸。 夏季到了,金秋姑姑说屋子里该多通风,前些日子把把幔帐取了下来,灵窗外一缕初阳照至胡床,菱花纹窗格的光影,轻轻地落在少年的额头。 白玉谁家郎,醉卧胡床。 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句,白明霁愣了愣,暗骂自己哪里冒出来的歪念词儿,想起昨夜的唐突,担心又把人吓跑了,到底没再生出非分之想。 昨夜不知自己怎就先睡了过去,睡得倒是香沉。 没想去吵醒他,轻手轻脚起来,一只手却没能抽动。 愣了愣,低头一看。 造孽了。 想不起来,是何时与人家十指相扣的。 这才感觉到手指头有些发麻,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出来,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还闭着眼睛。 起身的动作也放得很轻,穿戴好后没让金秋姑姑进来伺候,自己去了净室洗漱。 第43节 收拾妥当后,坐在木几上品了一会儿茶,听到身后珠帘响动,回头便见如金玉一般的少年郎立在帘子下,似乎没睡醒,盯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了过来。 似乎没生气。 白明霁抿完唇边的一口茶,搁下盏茶,冲他笑了笑,“夫君睡醒了?早食我已经备好了,待夫君洗漱完便让人摆桌。” 她一副精神饱满,倒显得他萎靡不振。 晏长陵揉了揉眼眶,昨儿半夜才睡,睡到这个时辰,早错过了上朝,横竖也没心思去当值,招来周清光让他去同皇帝告假。 告假总得需要理由。 周清光等着他胡编乱造,半晌后便听他道:“同陛下说,且等臣先了却一桩人生大事。” 走去净房,好一番洗漱收拾。 既然第一步落了下风,接下来断不可再有半分闪失。 小娘子今日有本事再亲他一回,且看他会如何反应? 没有穿锦衣卫的官服,也没穿正装,找了一件夏季的单薄衫子披在身上,洋洋洒洒出来,坐在小娘子对面。 两厢里一望,本以为经过昨夜两人亲了那一下后,她多少会害羞,他再夺回自个儿的主导地位撩拨回去,可对面的小娘子目光灼灼,两边脸颊虽生了红,并没有想要撤退的意思,对视片刻后,到底还是他败了阵,端起木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还没想好该如何质问她,昨夜她到底是何意,白明霁又先开了口,轻轻唤了他一声夫君,小声问:“是我吓着你了?” 晏长陵一愣。 什么? 要不是他突然跑了,这番话白明霁昨夜就对他说了,两人已成亲,不用再去走那些弯弯绕绕,接下来要过日子,总不能一方勉强一方,上辈子虽盲娶盲嫁,但婚前听过彼此的名声,过了三书六礼,必然也是愿意,倘若他新婚夜不走,两人洞房后生个娃,再慢慢过好一辈子。可如今彼此都是从上辈子回来的人,经历了磨难,看尽了人间冷暖,自己上辈子的凉薄,想必他也看到了,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同她过下来。 但无论他愿意与否,她得先把自个儿的想法说出来,轻轻握了握手里的茶盏,手指头从杯身上划过去,心下一鼓作气,道:“我,我对夫君挺满意。” 到底是先前从未对一个男子有过这般所图,脸色又红了几分,终于露出了几分娇羞,目光闪了闪,从对面郎君的脸上挪开,恰好瞟见了碧纱隔断上绘制的一对鸳鸯,一不做二不休,道:“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耳根滚滚一烫,既为掩饰又急于想要一个答案,又问道:“不,不知你意下如何?” 喜欢就继续在一起。 不喜欢…… 白明霁顿了顿,就再找吧。 不过,应该很难再找到这样令她满意的皮相…… 说完人也轻松了,伸头缩头一刀,等着对方的回答。 大清早的,睡到了日晒三竿,晏长陵却觉得自个儿昨夜那股晕厥感似乎又犯了,盯着小娘子微微转动的眼睛,人突然飘了起来。 越飘越高,很不真实。 他耗费了心思筹谋了许久,还未来得及施展,竟如此成功,滋味儿自然很舒坦,难免又有一种上不上下不下,憋着的难受。 可这种感受,完全可以忽略。 抿了抿唇,把那股烧得脑子有些飘飘然的骄傲压了下去,小娘子的眼光着实不错,这样的抬举很难不让他端起自个儿的矜贵,正色道:“关于此事,我正要与娘子……” ‘慢慢细说’几个字还没说出来,素商忽然从外进来,面色着急地走到白明霁跟前,“娘子……” 意识到有旁人在,瞅了一眼晏长陵,嘴里的话似乎不方便说。 白明霁猜到了是什么事,上回知道白明槿见了裴潺后,终归还是不放心,这几日一直让素商盯着白明槿。 如今素商回来,莫不是又去见人家了。 心思说收就收。 对面的晏长陵眼看着小娘子脸上的涟漪一瞬消失不见,眉头拧了拧,起身便往外走,走到了一半了,似乎终于想起了他这个人,回头诧诧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我先忙一阵,不着急,夫君慢慢考虑。” 说完转过身往外走,一面问素商,“她出去了?” 素商点头,“昨日傍晚二娘子又去典当把自个儿的首饰当了,一如既往地换成了纸,可当时忘记了买墨,今儿一早,便又去出去了一趟,好巧不巧在铺子里遇上了裴大人……” 白明霁一听到裴大人,脑子就炸,“他待她如何了?”脚步匆匆地处了院子,早把刚表白的那人抛在了脑后。 人都走了,晏长陵还抬着头,望向她消失的地方。 半晌才回神。 轻嘶一声,舌尖顶了一下腮。 这算……怎么回事? 嗯,点了一团火,抛在了他身上,等把他燃起来了,自己又跑了,这回那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劲儿愈发浓烈了。 他晏长陵还从未这么被人吊着过。 白府是吧? 横竖他今日有空。 小娘子走哪儿,他就去哪儿。 周清光已被他打发走了,自己起身去换了一身衣裳。 选了一件青色的宽袖圆领长衫,腰间配上玉佩,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打扮得一派风流倜傥,谁知一出来,却看到了沈康,拱手同他道:“指挥,出命案了。” 晏长陵:…… “怎么成日里死人,谁又死了?” 做他们这行的,不就是每天都会听到死人,沈康垂头禀报:“钱家大公子。” 晏长陵顿了顿,突然一愣,问:“谁?” 钱家大公子,不是昨日才办了满月酒? 沈康知道他意外,又禀了一回,“钱大公子钱茂,今晨被其夫人发现死在了书房,人都已经硬了。” 还真是他。 晏长陵恍惚了一阵。 昨日自己还曾羡慕他那一脸为人父的幸福之态,隔了一日,竟就死了。 这类高官家里的案子,就凭衙门那王詹的德行,定不敢接,且但凡有点地位的大户,也信不过他衙门,晏长陵问:“大理寺接了案?” 案子确实是打算送到大理寺,沈康道:“钱首辅说,指挥昨日正好在场,查起来,比大理寺更方便。” 晏长陵:…… 他去吃个喜酒,还有错了? 沈康随后又掏出了一封信函,“钱首辅派人让小的带给指挥,说恳请指挥,定要为他家大公子讨回公道。” 领了个指挥使的缺,还真把他当指挥使用了。 — 白明霁出门后便同素商上了马车。 对于这位白家的二娘子,素商不敢有所隐瞒,把早上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白明霁。 早上白明槿先到的笔墨铺子,挑好了笔墨,快结账时,裴潺才进来,并没有注意到白明槿,站在她身旁,抬头唤了一声老板,“还是之前一样的墨锭。” 老板诺了一声,忙把东西奉上。 接了墨锭,裴潺付了银子转身便往外走,白明槿这才回过神,赶紧追了出去,在铺子外唤住了前方的人,“裴,裴公子。” 裴潺顿了顿才停下脚步。 这些年世人要么叫他裴阎王,要么就是裴侍郎,裴大人,‘裴公子’三个字倒是很久没有听到了,回头看着跟前紧张得手指头都要快绞成结的姑娘,认出来了。 白家的二娘子。 叫什么,他不知道。 那日吊丧时,她曾追出来,送了他一个香囊,说是白府的答谢礼。 行房内呆久了,身上的味儿难去,觉得那香囊的味道清冽,并不浓郁,随手挂在了腰上,今日也还在。 “有何事?”不知道她叫住自己是何缘故。 谁知这话说完,对面的姑娘愈发紧张了,磕磕碰碰‘我’了半天,也没找出一句可以说出来的理由,倒是把自己的脸憋成了猪肝。 他如今已有二十五六,并非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姑娘的心思还是能看出来。 裴潺纳闷了。 两人也才见过一面。 想起刑部那位冲着自己白眼都快翻上天的白画师,裴潺一笑,“姑娘没什么事,裴某先走了。” 白明槿却又唤住了他,“裴公子,你,你腿上的伤,好些了吗?” 伤? 他确实受过腿伤,可那都是半年前…… 裴潺突然眯起眼睛,探究地打探起了跟前的姑娘。 先前不知道白大娘子为何会讨厌自己,如今知道了。 自己的乖妹妹,喜欢上了他这样一个魔头,确实令人头疼,出于不给自己惹麻烦的心理,他一向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道:“白二姑娘喜欢我?” 白明槿一愣,更紧张了。 裴潺又一笑,目光带了一些轻佻,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后,颇有些失望地道:“可裴某对白二姑娘不感兴趣。” 转过身,大步离去。 白明槿的丫鬟哪里看自家娘子受过这等侮辱,忙上前,轻轻拉扯了一下白明槿的衣袖,“二娘子,咱回吧。” 这可是刑部阎王。 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他。 白明槿没动,立在那看着那道背影远去,面上却并没有被侮辱的尴尬和悲伤,反而目光中多了几分心疼。 回来后白明槿又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继续抄着昔日的那些书。 除了她自己,府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抄写的东西,就连她身边的丫鬟都不清楚。 经过她手的抄本,每回都是亲力亲为,不会让旁人触碰,抄完了便放进一口漆木箱内,再落上锁。 如今一口漆木箱,都快要放满了。 白明霁进来,她刚铺好纸笔,正要落笔,抬头看到人愣了愣,拿边上的一本书盖住,起身招呼道:“阿姐怎么来了?” 第44节 白明霁很久没来她屋里了。 两人儿时曾住在同一个院子,自小陪伴过来,她连娘亲都不要,整日缠着自己,还非得同自己挤在一张床上。 不知从何时起,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便慢慢地有了惧怕。 白明霁知道,是她自己的原因,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上,性子越来越冷淡,不再对她有那么多的耐心,时常恨铁不成钢,对她冷言冷语。 上回守灵时,她便同她说过,不要怕她。 她不会害她。 也不会像上辈子那般约束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没有资格去管束她。 前提是,她好好活着。 这几日她也劝说了自己很多回,倘若她真的喜欢裴潺,是不是应该成全她,可明知道那是火坑,断不能看着她往下跳。 走去木几前坐下,白明霁看了一眼她屋子里的陈设,轻声问:“阿槿在忙什么呢?” “我能忙什么,整日闲着。”白明槿让丫鬟去备茶,走过去陪着她一道坐在蒲团上,笑着道:“阿姐好些日子没来了,上回我存下来的雪山春,只怕要放坏了。” 白明槿与白明霁只有五分像。 一个像爹,一个像娘。 从容颜上瞧,白明霁更像白之鹤,五官清丽偏冷艳,白明槿则遗传到了孟锦的温婉,笑起来时,格外软糯。 “不必备着,我什么茶不能喝?” 白明槿一笑,“但阿姐喜欢雪山春啊。” 白明霁抬头轻轻地看向她。 是啊,自己喜欢。 白明霁不想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她:“去见裴潺了?” 白明槿愣了愣,随后便明白了,看了一眼屋外,笑着道:“是素商姐姐吧,她看到了?” 白明霁没去解释。 等着她的回答。 丫鬟奉了茶进来,白明槿转过身接到手里,再递给了她,抬起头时白明霁看得清楚,她脸上并没有半点紧张,只看着自己,轻声道:“阿姐,我已经长大了。” 说着下意识想来握她手,手伸到一半,突然一顿,又缓缓地缩进了衣袖里,“阿姐该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好好与姐夫过日子,将来我还等着抱外甥呢。” 她目光中带着些许向往,唇边的笑容也柔和,白明霁却从那抹温柔里,瞧出了一股说不出来的陌生。 白明槿一向是个傻子。 她出生才几个月,阮嫣便来了府上,霸占了父亲。 她从小就没体会过何为父爱,见父亲偏爱白楚,她始终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凡事从不计较,她何时知道什么叫过日子? “阿槿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或许她说了,自己就答应了,若那裴潺真敢欺负她,自己大不了再投一次胎。 又不是没有死过。 “没有。”白明槿却摇头,“我过得挺好,身后有这么个厉害的阿姐,想要什么,求一声你,还愁阿姐不答应?” 她说得轻松,似乎生怕自己去替她做了主。 可白明霁却想不明白了。 没有所求…… 她不想嫁给裴潺了?那她前世到底是如何死的? 孟挽断然不会在那个时候去骗她,她是自缢了的,可原因呢,当真是怕自己生气吗。 第30章 在白明霁的意识里,白明槿还停留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可白纸也有它的缺陷,她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 白明霁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位亲妹妹。 上辈子她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从未静下心来与她好好地说过一次话,顿了顿,白明霁试着用温柔的语气问她:“阿槿,能告诉我,为何喜欢裴潺吗?” 白明槿也有些意外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呆了片刻后,低下头去,也没否认自己的喜欢,轻声答道:“他好。” 白明霁一愣。 他好? 这话用在任何人身上她都能理解,唯独裴潺,她理解不了。 白明槿似是知道她会疑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低声道:“阿姐,喜欢就是喜欢啊。” 不需要理由。 他就是好人,即便他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恶魔,也影响不了在她心里,他是个好人的事实。 白明霁愣了愣,自己虽不认同这说法,但也明白若是喜欢一个人,那人放的屁都是香气的道理,不想如上辈子那般,让她心里有负担,白明霁主动问道:“那你如何打算的?待父亲杖期过后,你才能许人,这一年里,他能等你吗。” 这话也不过是试探。 裴潺二十五六,至今没成亲,京城内但凡有点家底的人,都不会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最初倒也有想嫁的,对方上门后看到他屋里挂了四五个腰子,却与市场上卖的猪腰不同。 本以为是动物的,小心翼翼地一问,裴潺的话,吓得那人脸色发白,当场就呕上了。 裴潺的原话:“死罪之人,横竖都要死,丢掉不是浪费了?” 至此再也没有人敢与他说亲。 她也亲眼见过他的残暴,一刀能解决的事,他非要多捅上几刀,生生把人身上的肉剜下来。 这样的恶魔,想不明白她哪里看出他好了。 裴潺的坏,自己已经与她讲了不下百回。 她没有一回相信。 走火入魔到了如此地步,必然不会再死心。 当她会来反驳自己,却又听白明槿道:“我没想过嫁给他。” 话毕,她眼里的光芒渐渐消失,宽袖内的手指也不觉绞在了一起,轻声道:“我配不上他。” — 白明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着脾气,没冲白明槿发火。 从屋里出来,便忍不住了,同身后的素商道:“那姓裴的,他有何过人之处?阿锦还配不上他,他是天王老子吗。” 素商知道她在气头上,不敢出声,劝说道:“二娘子既无心想嫁给裴潺,娘子该放心了。” 放什么心。 没看出来,她是打算了谁也不嫁。 不知道这小妮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唯一一次意外是四年前,她去寺庙为母亲求平安,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山匪。身边的马夫和丫鬟拼下了自己的性命,替她挡了一场灾难,人逃回来时,已经天黑了。 事后自己也曾问过她,可有哪里受过伤,或被人欺负,她摇头,只道:“姐姐,把他们都厚葬了吧。” 母亲还躺在病床上,见她人没事,便也放了心。 她消沉了一段日子,便也恢复了正常。 心头乱糟糟一团。 谁知刚出来,又遇到了一身挂彩的白星南,周身如同泥水里滚过一般,发丝都散乱了,简直没眼看。 白明霁眼皮一跳,当场眼冒金星。 对面的白星南也看到了她,愣了愣,转身便跑。 “跑,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跑到哪儿去。”白明霁不急不忙地跟着往外追,到了门槛处,白星南到底没那个胆子跑了,回过身埋头挡住了自个儿的脸,“阿姐……” 白明霁没应,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打探着他满身的狼狈,那股怒其不争的火焰彻底爆发,质问道:“你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脑子?旁人欺你,你就受着?” 白星南被她一揪,碰到了脖子下的伤口,连连呼痛,“阿姐,轻,轻点……” “这会子知道痛了,打你的时候不痛?”前几回,她给他面子,想让他自个儿学会处理,他倒好,越来越软了,白明霁盯着他,“说,谁干的?” 朱家那杂碎,不是被晏长陵凑了一顿,吓了一场,如今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吗。 这回又是谁。 他怎就如此窝囊。 白星南一愣,‘啊’一声,言左右而顾其他,笑着道:“阿姐误会了,是我自个儿摔的,昨夜睡得晚,起来得太早,去私塾的路上一时没看清路,跌到了塘子里。”说完看向身后的小厮,“不信,你问阿吉。”白星南不断地使眼色给那小厮,可小厮这回却没有配合他,挪开了视线,一脸的愤愤不平。 白明霁懒得在问白星南了,看向阿吉,肃然道:“你是我白家买来的奴才,照顾主子是你的本分,如今主子受了伤,你却完好无损,你告诉我,我要你有何用?” 白府上下人人都见识过白明霁的厉害,阿吉“噗通”跪在地上,倒也没为自己求饶,“小的该死。” “你如何死,何时死,我说了算。”白明霁冷声道:“我问你,你老实回答,若有欺瞒,今日我便把你发卖了。” “阿姐……” “闭嘴!”白明霁问阿吉:“二公子是被谁打的?” 阿吉本就不想再瞒着了,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是钱,钱家四公子,二公子近日忙着府邸的琐事,没有功夫替他抄书,钱家四公子被先生罚了后,一气之下……” 白明霁又问:“抄了多久的书了?” 阿吉道:“两,两年……” 白家两兄弟,从进书院也就才两年。 挺好的。 这是长期被人家欺负了。 白明霁忍住怒火,问:“你们先生死了?” 第45节 阿吉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摇头,“没有。” “既没死,他就不管了?” 可话说出来后,白明霁自己也知道了原因,白家怎能同钱家相比。 钱家出过两代大儒,家主个个都是进士出身,如今的钱首辅,若非官宦子弟不能点状元,当年必然也会博得状元的头衔。 现下任职翰林院学士,内阁首辅。 白星南所在的书院,便是他钱家开的。 先生能奈何? 可旁人或许怕他钱家,但她白明霁自来不是个认输的主。 白明霁看着白星南,正色道:“往日你如何没出息,实话说,与我并没多大关系,如今你既已过继到了大房,便要给我撑起来了,白家人从不主动犯人,但也绝非甘受欺辱之辈,哪怕命没了,也得挠对方一个半死,可明白?” 白星南继续垂着头。 白明霁也没指望他明白,当下把人拎上了马车,径直杀到钱家。 — 钱家昨日才办过满月酒,府上的红绸一日之间竟换上了白绸,下了马车,白明霁还怀疑自己来错了,抬头再看了一眼牌匾。 是钱家没错。 同门房报了名刺,门房客气地把人请了进去,“少夫人请。” 见府上确实是在置办丧事,白明霁好奇地问道:“是谁去世了?” 门房神色悲恸,低头道:“大公子昨夜在府上遇了害。” 白明霁一愣。 钱家四世同堂,如今被称之为公子的,便是钱家的孙子辈,门房口中的大公子,不就是昨日办过满月酒的钱家大公子? 正疑惑,门房下了长廊,比了个请的姿势,“少夫人这边请,指挥大人正在里面。” 指挥大人。 晏长陵? 他来这里作甚。 — 屋内晏长陵正在问话,先前那一身宽袖玉冠换了下来,又穿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人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腮,一手缓缓把玩着茶盖,面上带着几丝不耐烦。 他一个在边沙杀敌的少将,只擅长作战杀敌,哪有办案的经验。 讨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不过是临时找了个缺,知情人谁不知道靠的是与皇帝的交情谋来的。 钱首辅不知道是什么眼光,竟相信自个儿能替他孙子讨回一个公道。 在其位便要谋其职,不想干也得干。 钱首辅极为配合,给了他在府上办案,可通传一切人的权利。 来了也有一个多时辰,钱家大公子昨夜的去向,大抵已摸清。 人是在深夜死的,送完府上最后一个宾客后是酉时末,府上已掌了灯,从此时到钱家大公子遇害之前,曾见过了两个人。 一个是金公子。 一个是钱家四公子。 两人都是见月书院的学生。 人很快被带了回来。 钱家四公子还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已经遇害,进来时见到晏长陵语气与脸色皆为不屑,阴阳怪气地道:“早听说晏世子受不了边沙的气候,辞去了将领之职,要回来在朝中谋一份安稳,如今这指挥使当得倒确实威风。” 晏长陵一笑,扬了扬他家刚奉上来的茶盏,丝毫没有谦虚,“比你钱四公子,是要威风一些。” 钱家四公子,不仅同白星南做过同窗,还曾与晏长陵,晏玉衡,陆隐见,朱锦城做过同窗。 不是如今钱家建立的见月书院。 而是专供皇家子弟,达官显贵家中子嗣就读的白鹭书院。 当年几人拉帮结派,钱家四公子见晏长陵,晏玉衡和陆隐见三人厮混在了一起,还曾一度恼怒过,说几人特意排挤他。 一次春社上,三人同书院的先生发生了争论,国公府的国公夫人瞧着热闹,还曾与首辅夫人说起此事,笑着道:“到底是姓晏,天皇贵胄,即便不读书,不做官,将来也有人在身边伺候吃喝,哪里像咱们这样的外姓人,要什么都靠都自个儿努力。” “物以类聚人以聚群,万事虽讲究缘分,但这其中也少不得家族的立场,咱们是没那个福气与晏侯府攀上交情了。” 但这世上最让人难受的,便是你以为他已经到了顶峰,接下来必然会物极必反,从此要走下坡路了。 人家并没有成为你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也没能如你所愿就此败落。 有钱有权的教出来的子嗣不一定就是百无一用的脓包,有可能还比旁人起步高,更成才。 最后以晏长陵为首的三人齐齐中了进士。 反倒是朱家和钱家的两位公子不争气,朱家世子到底还算博了一个贡士的名头,而钱家公子今岁弱冠已过,唯一有过成就的便是童试。 当初国公夫人那句‘物以类聚人以聚群’倒是没有说错。 皇家书院里的名额有限,所有参加过四回科举的人,无论是谁,也无论是否考上了功名,皆不能继续复读。 是以,钱家四公子只能去自个人家里开设的书院,与小他四五岁的白星南做了同窗。 钱家四公子还沉浸在过去那些被羞辱的日子中,恼羞成怒,晏长陵已不想再搭理他了,开始盘问,说的话单刀直入,“你是何时,何故害死你兄长的,如实招来。” 钱家四公子一愣,他莫不是发疯了,“我害谁?” “钱家大公子死了,你不知道?”晏长陵冲他和善一笑,当年江宁小霸王的称号并非白来,人歪在椅子上,双腿一交叠,又摆出了就要欺负你,你能奈我何的姿态,“我劝四公子还是别装了,招了还能留个全尸,想必钱家大夫人会顾念你姨娘替钱家多延续了一份香火的份上,不把你送上公堂污名,要是不招……”晏长陵拍了拍腰间的弯刀,凉凉地道:“待进了诏狱,你这一身的东西还全不全,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原本他就极为嚣张,如今一身飞鱼服,愈发让他耀武扬威了。 钱家四公子恨得牙痒,恨不得立马弄死他,眉心几跳,终于反应过来,转头问屋内的下人,“府上谁死了?” 底下的人忙垂头禀报道:“大,大公子昨夜遇了害,四公子还不知道?” 兄长死了? 怎么可能…… 钱家四公子脸色一变,怔愣了一瞬,眸子中又划过一丝诧异,再看向晏长陵,到底意识到了事情不对,扯了扯唇角,讽刺道:“我兄长被人所害,晏世子不去追查真凶,反来我府上讨茶喝,倒像晏世子的作风。” 晏长陵但笑不语。 当着他的面饮了半盏茶,再慢悠悠地把玩着茶盖,语气轻松地吩咐沈康,“绑了,带回锦衣卫审问。” 钱家四公子一怔,对他的嚣张怒不可恕,抬手指向他,“你敢?!” “我怎么不敢了?”晏长陵示意沈康继续。 钱家四公子被沈康放手擒住,嘴里便没半点客气,“晏长陵你个狗贼!你这是在公报私仇!你简直无赖无耻!” 晏长陵起身,理了理衣袖,走到钱家四公子面前,扬唇同他道:“我就是无赖,你头一天知道?当年吃了那么多亏还不够你长点记性,见了本世子嘴巴放干净点,要不然就绕道走,千万别戳到我眼珠子……” “主子。”周清光忽然出声。 他说话,他打什么岔。 晏长陵抬起脚尖,鞋面抵住钱家四公子的下颚,“我不仅是无赖,我还心眼小,谁要是说我一句,我都能记到老,且一定会找个机会讨回来,我还心狠手辣,你猜猜我这双手,沾过多少人的血?” “少夫人。”周清光没法子,又唤了一声。 晏长陵动作一顿,转过头,便看到了门外面色微微诧异的小娘子,脑子明显空了一瞬,脚慢慢地收了回来,适才那副得意劲儿说收便收,笑着道:“吓唬吓唬你罢了,其实,我也没杀过人。” 第31章 他一个少将,没杀过人,谁信?但能让他说出这等多余且所有人都能揭穿的谎言,其中的弦外之音却非凡。 锦衣卫众人齐齐看向门外。 还真是少夫人。 晏长陵整理了一番衣袖,走了出去。 今晨刚被表白过,心中的那股优越尚存,温和地瞧了一眼小娘子,“你怎么来了?”虽然也很想见到她,但他们还是得需要克制一会儿,轻言细语地道:“我正在审案,难免有些粗鲁之处,怕是会吓着你,你先且去隔壁等我一阵,很快便……” 白明霁却没听他的话,也没看他,目光望去屋内,突然问:“他就是钱家四公子?” 晏长陵刚点了头,便见跟前的小娘子越过他身旁,径直走到了钱四跟前,又同他本人确实了一回,“你是钱家四公子?” 钱四虽没见过她,适才听到那声‘少夫人’便也知道了她的身份,目光在她面上肆无忌惮地审视了一番,极为轻佻,“我是又如何,不是又……” 话没说完,一记响亮的耳朵便落在了他脸上。 钱四公子只觉眼前黑了黑,脑袋被扇得偏去一边,火辣辣的痛楚传来,不由睁大了眼睛,许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可还没等他回神,白明霁又揪住了他头发,不顾人还在沈康手里押着,拽住便往外拖。 沈康也没反应过来,这头还拧着钱四的胳膊,白明霁又拽着他头发,两处一拉扯,钱四公子疼得眼泪花儿都冒出来了,惨叫连连,“别拽了,给老子松开……” 沈康松了手,白明霁却没松,拽着四公子的头发,拖去门外,倒是同站在门口处的晏长陵打了一声招呼,“先借我一用。” 晏长陵见识到了她所谓的‘用’。 人拎到院子里,小娘子抬脚便踢中钱四公子的膝盖弯,干脆利落,钱四一个狗吃屎,人跪在了地上,与她相比,他适才的那番审问能称得上温柔。 钱家的管家看傻了眼,目光投向晏长陵时,被晏长陵捕捉到,冲他一莞尔,介绍道:“我夫人。” 管家点头。 这个他知道。 可这…… 怎么说也是钱家的四公子,不能这般跑上门来揍人啊! “这……”管家忙差了一个丫鬟,去知会大夫人。 白明霁倒也不怕人看到,揪来了白星南,让他站在自己身旁看着,再一脚踩在正要起身的钱四公子肩膀上,同他算起了帐,“往日你欺我白家公子,奈何没留下证据,我不方便与你钱四公子讨,但今日,你打了白星南哪儿,我就得打你哪儿。” 话毕,走去墙角拿扫帚。 钱家四公子被她扯住头发,挣扎了一路,整块头皮要掉了一般,又痛又麻,银冠也歪了,发丝散落下来,见她终于松开,一面忙着起身,一面羞愤不已,看到跟前的白星南时,大抵知道了是何原因。 在钱家甭管他是什么地位,但只要出去了,仗着钱家的名声势利,钱四欺负人欺负习惯了,即便此时吃了亏,也还是不愿意认错,对着白星南‘呸’了一声,“窝囊废,果然还是找女……” 第46节 白明霁没让他把话说完,看了一眼白星南受伤的位置,手里的扫帚杆子对准他的一侧脖子,一记狠狠落下。 疼痛钻心,冲上脑子,惨叫声喊都喊不出来,钱四咬牙扑上去还击,白明霁根本没给他机会近身,扫帚如同长枪,白星南伤了哪里,她便打在哪儿。 钱四只顾得上抱脑袋嚎叫。 看到大夫人的人赶过来,白明霁方才停下,对着钱家人道:“今日你们都看见了,人是我白家大娘子打的,我不怕担责,你们谁有意见,大可来找,我白明霁随时奉陪,但你钱家想要仗着权势欺辱我白家。”回头看向在地上打滚的钱四,淡淡地道:“他就是下场。” 强势也罢,蛮横也罢,她无所谓,扔了手中的扫帚,撂下一句,“我见一个打一个,我不死,便是你们死。” 处理完了,这才回头看向立在身后门槛处,从始至终弯唇微笑的少年,抱歉一笑,“又吓着你了?” 今日过后,怕是要他担上一个,家有悍妇的名头了。 印象一跌再跌,白明霁对自己也没有了多少信心,且有了事情做,生孩子的念头,似乎也没先前那般浓烈了。 他若是接受不了,就当那场表白从未有过吧。 晏长陵:…… 来的人是钱家的大爷。 官职未改革之前,他子承父业,将来必是内阁一员。 即便官职改革,凭着他当年高中榜眼的实力,和如今在翰林院的身份,将来再次担任首辅也不一定。 由翰林院另外一派推行的官职改革,却一直卡在了钱首辅手上。 众人想不明白,皇帝也想不明白,几次召见钱首辅试探,见其意见坚决,似乎放了心。 自古以来,官职改革皆是一场动荡,轻则伤筋动骨,重则血流成河。 尤其动的还是朝中大臣的根基,当年皇帝能坐上皇位,一部分原因靠的便是这些世家门阀的支持,击垮了长公主想要成为女皇的野心。 世家众星捧月,把他送上了那个位置,他不能忘恩负义,一坐上去,就对人家下手。 皇帝也怕得罪人。 如今彷佛就抓住了钱家这根救命稻草。 钱家大爷比起钱四公子,无论是态度还是言语,皆不在一个层次,人到了跟前,先同白明霁恭敬地拱手,“犬子无礼,娇纵蛮横,乃钱某教导不当,钱某在此替少夫人赔个不是。” 要论官场里的那一套,白明霁还真不在行。 他说赔罪,她便受着了。 钱家大爷转头又看向四公子,刚经历了丧子之痛,脸色本就苍白,如今神色一肃,面容看起来更为严厉,冷声斥责道:“逆子,还不向白公子致歉?” 白明霁本以为,照他钱四在外面的横行霸道,定会反抗两句,可钱家大爷说完,钱四公子连痛都不敢呼了,一身狼狈,弯下腰同白星南致歉,“是钱某得罪了,还请白二公子见谅。” 白星南被欺负习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又怕又虚,连连摆手,“没关系,我没事,真……” 话还没说完,后领子突然被人拽住,一回头,见是晏长陵,推着他往前,推到了钱四跟前,“你也不用怕,这东西与我同窗之时,在我手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如今来欺负你,就当是你替我这个姐夫还债了。” 晏长陵转身,同样拱手与钱家大爷致歉,“我夫人下手确实有些重,还请钱大人莫怪,若有下回,我尽量让她轻一些。” 钱家大爷面容僵了一瞬,忙道:“晏指挥放心,若再有下回,钱某自会亲手了结了此子。” 晏长陵也没同他客套,笑了笑,“惊扰到大人了,钱大人要是没有旁的吩咐,下官便接着审了。” 钱家大爷退后一步,再次拱手行礼,“有劳指挥。” “应该的。”晏长陵弯身同样回了一礼。 那周正的做派,倒别具一番风姿,与先前的嚣张跋扈全然不同,举手投足一派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她莫不是被白明槿那小妮子给传染了,怎么就越来越喜欢了。 白明霁看入了神。 要不,还是坚持一下吧。 样貌好,人品也好,生出来的孩子,还能差到哪里去。 大不了,再给他买一个花灯。 晏长陵一番努力,回头便从小娘子的眼里,如愿看到了欣赏,一鼓作气,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下回要再遇到这等事,便让为夫来吧。”关心地问她,“手疼吗。” 白明霁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摇头,“不疼。” 手一旦拉上了,就很难放下了,晏长陵问她,“要不进去坐一会儿?”他尽量快些审,审完了一起回家。 白明霁没什么事,也有些好奇钱家大公子是如何死的,当下点头,“好啊。” 白明霁不走,白星南也不能一个人丢下她先走。 原地徘徊了一阵,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找了一张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垂着头,尽量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钱四挨了一顿打,可该审的还是要继续审。 不知是被白明霁打了一顿的缘故,还是被钱大爷训斥了一通,钱四先前的嚣张不见,问什么答什么。 晏长陵也无心再耽搁,认真办起了正事,问道:“昨夜大公子是何时找的你。” 钱四答:“我没注意,应该是戌时,天色已经黑了。” “找你为何事?” 钱四脸色变了变,道:“问了我学业上的事。” 学业。 他那学业,确实令人操心。 可昨夜是大公子办满月,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闲心问他学业上的事。 晏长陵没功夫听他瞎扯,传了大公子身边的小厮进来,“你来说。” 小厮跪在地上,还没从痛失主子的悲伤中走出来,看向钱四,此时竟也敢恨他一眼,“四公子觉得丢人不好说,那小的便来说吧,昨日满月酒上,四公子怂恿了府上的三位公子,借金公子成名之事,羞辱了一番王公子,害得王公子当场离席,大公子听说后,派人登门去致歉,回头便叫来了四公子说教。” 这事晏长陵还真知道,她和白明霁都在场。 当时钱四并不在。 算是长进了。 学会了借刀杀人。 小厮继续道:“四公子平日在书院的所作所为,大公子也听说过,为此也劝说过他无数回,他不仅没有悔改,竟然还接着大公子的满月宴,行那仗势欺人之事,此事四公子倒是没露面,却让大公子丢了脸面,大公子这回是动了怒,斥责四公子了一句,有那害人之心,为何就不能将心放在学业上,没成想戳了四公子的痛处……” 照这意思,是四公子恼羞成怒,把大公子杀了。 钱四一身伤,忍了这么久,见连个小厮都敢对自己无礼,急了眼,冲着那小厮怒吼一声,“别他妈的都想来欺负我,你们这群杂碎,就是看在老子没娘……” “我让你说话了吗?”晏长陵抬手,指关节敲在木几上,打断他,“我也没娘,骂你自己倒好,别把我也骂了。” 一个已经审完了,接着是另一个。 金公子。 晏长陵看了一眼名册,金公子乃适才那位大爷的,夫人的,娘家的表公子。 接到钱家的帖子后,也不忘关照自己的兄弟,从钱四那里多要了一分邀请函,这才有了昨日满月酒上的一出戏。 昨日王公子走后,金公子也走了。 上门去找王公子,吃了个闭门羹,夜里被钱大公子叫到了钱府,今日一早便去了书院,想着在书院再同王公子道歉,尚还不知大公子的死讯,进来时,脸上同样一团茫然。 屋内十来个锦衣卫,个个腰佩弯刀,金公子没有钱四的背景,便也没有他的嚣张,肃杀的气氛让他直不起腰。 再见到晏长陵一身飞鱼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内,目光凌厉直勾勾地朝他看来,顿时膝盖一软,慌了身,掀袍跪下道:“指挥大人,不,不知传小的,有何事?” 周正的坐姿,果然不是人人都适应,坐久了腰有些疼,余光瞥见小娘子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忍着疼,又坐直了几分,问道:“昨日大公子找你说了什么?” 金公子一愣,不明白为何要问他这个,面色一阵尴尬,磕磕碰碰地道:“问了小的一些学业上的事。” 倒是奇了。 和钱四的理由一样。 晏长陵看了一眼大公子的小厮,“说吧。” 先前小厮还会估计钱四公子的身份,如今对上一个外人,眼里的厌恶和憎恨便是一点儿都没隐藏,讽刺道:“金公子是怕说出来,损了自个儿的名声吧。” 金公子脸色一白,这位小厮他认得,是钱大公子身边的人,往日里待他极为礼貌客气,今日这是怎么了。 小厮却没看他,垂头同晏长陵道:“同一件事,大公子见完了四公子之后,又让小的找来了金公子,因他是大夫人娘家的外甥,便也没把他当做外人,说了一些心里话,为引导也为警示。” “大公子劝金公子,做人要知恩图报,也要懂得谦虚,有了名声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该去与自己的恩人比才学,金公子起先还不承认,大公子便有些不悦,训斥他,既然有错,就该认错,且金公子的那篇文章,大公子也目睹过了,要论文采,并没有王公子的功底深厚,胜在立意新颖,可要说起这个立意,就更让大公子不耻了。” 说到此处,金公子脸色更白了。 小厮可不管那么多,小厮继续道:“金公子不知,大公子心头却比谁都门清,因半年前大公子去了一趟书院,曾考察过书院的学生,当时见到王公子时,王公子便以此立意,做了一篇文章让大公子过目,向其请教,那篇文章并没有公开,所有人都不知。可一个月后,金公子却以此立意,写出了另外一篇,内容虽有所不同,但有一半的雷同,大公子见金公子还不知悔改,便将此事告诉了金公子,说不仅是这一篇,他的其他文章,他一直都有在关注,一眼便能看出了王公子的痕迹。” 金公子脸色已没法看了,白里透着青。 在书院,他是先生眼里最有天赋的学生,如今却被人当着众人的面戳破,目光下意识看向了门口的白星南。 白星南依旧低着头,不仅低着头,此时还捂住了耳朵。 金公子连死的心都有了。 小厮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会震惊,“金公子这是恼羞成怒,怕我们家公子说出去,这才杀人灭口了。” 第32章 杀人灭口? 杀谁? 金公子愣了愣,看向小厮,小厮则对晏长陵连连磕头,“奴才求指挥大人,早日抓到真凶,替大公子鸣冤。” 大公子…… 金公子眼里划过一丝震撼,亦有些不可置信。 大公子死了? “大公子,他,怎么了?”金公子一问出来,便遭了小厮一记刀子眼,恨声道:“公子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那些害死他的人。” 金公子被他怒目相视,也没恼,呆呆地跪在那,半晌后目光缓缓地看向了一旁的钱家四公子。 钱家四公子也正在瞧他,两人眸子内皆带着隐晦的质疑。 第47节 一阵默然。 钱家四公子突然起身,不耐烦地看向晏长陵,“问完了没有,问完我可以走了?” “可以。”晏长陵同他道:“听说四公子的院子宽敞,今日金公子便在你那安置吧,案子结束之前,你俩都不能离开院子半步。” 说完也不容他拒绝,转头点了两名锦衣卫,“送钱四公子和金公子回房。” 钱四公子倒也没说什么。 金公子见他没拒绝,起身对钱四拱手,“叨扰四公子了。” 四公子在书院的学生面前,自来高傲惯了,懒得搭理他,转身往门外走,倒是金公子见他行动不便,主动上前搀扶。 人走了,晏长陵的脊椎骨已达到了极限,椅子太硬,不如家里的那块平安符蒲团舒服。 起身理了理袍子,伸手递给了身旁的小娘子,“走吧,咱们回家。” 白明霁的性子虽冷,但并不影响她喜欢看热闹吃瓜,听得正入神,“这,就结束了?”见那两人的神色,分明还有事隐瞒。 横竖自己身上的那点温婉也没了,倒不如把优势发挥出来,扬长避短,帮他一回,博他一个欢心,于是主动道:“要不我去揍一顿?” 晏长陵:“……” 可见有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有多么重要,不过,晏长陵伸出去的手往上一抬,极为自然地落在了她的头上,揉了揉,“娘子别抢我的活儿。” 白明霁一愣。 从未有人摸过她的头,他是第一个,也从未有人敢这般揉过她的头,他也是第一个。 这感觉,很难不让她怀疑,他是捋马头捋习惯了。 可也奇怪,这样的感觉她并不讨厌,那一掌盖下来,如同被他封印了一般,所有的气焰和冲动皆化为平静。 她似乎有那么一点理解白明槿了。 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吗? 喜欢到能容忍他的无礼。 刚跨过门槛的白星南,回头便看到这一幕,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可一阵过去,却并发生他想象中的战争,反而见他那位一向严肃的长姐,脸颊微红,面上透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仰头看向他的姐夫,温和道:“好,我听你的。” 白星南怔在了那。 他没眼花吧。 沈康撞上了他胳膊,他才回神,赶紧问:“沈同知,马车还有空位吗。” “马车?”沈康一笑,“马背上倒是有个位,不知白二公子嫌不嫌弃。” 白星南:“……” 回头又看了一眼屋内两人,想起上回被夹在中间的痛苦经历,马背就马背吧,正要答应,前院长廊下传来一道声音。 “晏兄!” 是陆隐见。 见到沈康,忙问道:“晏兄还在里面吗?” 沈康点头。 陆隐见松了一口气,掀袍迈上屋檐下的踏跺,进屋便道:“晏兄,案子办完了?”说完才见到了白明霁,愣了愣,拱手见礼,“嫂子。” 白明霁点头回了礼。 晏长陵好不容易熬到这时候,小娘子的手还没牵上,被他一打扰,面色不太欢迎,“你来干什么,翰林院如此闲了?” 陆隐见弯了一下唇,闲不闲,他不知道?目光不失客气地看了一眼白明霁,一副欲言又止。 白明霁明白,正要出去,被晏长陵一把拉住,同陆隐见道:“说吧,她不是外人。” “对,嫂子不是外人。”陆隐见呵呵笑着,眼神却剜着晏长陵,他这是自己吃饱了,不管他人死活了。 人都来了,他自然不能白跑一趟就此放弃,清了清嗓子问道:“晏兄,案子办完了?” 晏长陵摇头。 陆隐见突然往两人跟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我可听说,凶手乃钱家自己人。” 晏长陵一哂,“你这听说,倒是来得很快。” 同当初的阮嫣一样,钱家大公子胸口的一刀乃致命之伤,伤口整齐,没有挣扎的痕迹,乃他熟悉的人,或是信任的人所为。 钱家大公子的尸首才也才检查完半个时辰,他便听说了,可见钱府的一切,他没少关注。 陆隐见不理会他的揶揄,“晏兄此时回去,就不怕凶手趁机毁了证据了吗,这查案啊,就要讲究一鼓作气,一旦松懈,失了追查真相的机会,追悔莫及啊。” 晏长陵不明白他的意图,“所以呢?” “所以……”陆隐见轻碰了一下鼻尖,正色道:“我以为晏兄今日不该离开钱家,应该住在钱家,正好我闲着无事,可以来做个伴儿。” 这回晏长陵明白了。 钱家三娘子钱云归乃他的未婚妻,他是来借自己的名头,私会人家。 晏长陵面上的戏弄慢慢地淡去。 前世的一幕浮出脑海,依旧是那间牢狱,晏玉衡去见他最后一面,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晏玉衡又问他,“陆兄,可还有遗憾。” 往日陆隐见都摇头,那一日却轻声道:“云归……” 晏玉衡提醒他,“钱姑娘已经嫁人了。” 半晌才听见陆隐见的声音,“我知道。” 目光看向身侧的那个食盒,嗓音沙哑,“我本就是从半道上杀回的陆家,以掘父亲陵墓,葬母入陵而出名,能做回陆家的少主,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如今身陷牢狱,家族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除了你能来,陆家谁还会来看我,这食盒送了半年,每日不间断,对方是谁,我岂能不知。” 晏玉衡垂目,似是不忍看到他脸上的悲痛,不再说话。 陆隐见继续道:“这辈子我选择了道义与兄弟,我问心无愧,谁也不欠,可唯有那个姑娘,我欠她一场婚礼。”突然笑了笑,“郡王还记得吗,我曾与你和晏兄说过,若我成亲,你们俩必须来替我撑场子,我要十里红妆,大张旗鼓地把她娶回来,让她成为京城内最风光的新娘子。” 顿了顿,声音更低更沉,“这话,我也曾对她说过。” 但他没能兑现。 到死他都没见到她穿喜服的模样,她成亲那日,他问过牢狱里的官差,婚宴热闹吗。 官差回答:“热闹,十里红妆呢。” 如此便足够了。 他没有遗憾,最大的遗憾只有她了,同晏玉衡道:“郡王,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答应我,帮我暗里看顾着她。” 刺目的白光,照得晏长陵眼睛发涩。 他陆隐见欠钱三娘子。 而他晏长陵,则欠了他们俩。 “晏兄?”陆隐见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色逐渐深沉,眸子内竟散出了悲痛与同情,心头一阵发慌,“你答应就答应,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害怕。” 晏长陵收回思绪,应道,“成。” 陆隐见一愣,“成的意思是,晏兄今夜住这儿了?” 晏长陵没应,回头看向白明霁,目含抱歉。 前世陆隐见的悲惨结局,白明霁也知道,这辈子还人家一个人情,不为过,“郎君公务要紧,我先回去等你。” 晏长陵想挽留,“其实……”钱府还挺大的,房间也挺多。 但人家小娘子未必就愿意陪着他在外干活,这回陆隐见的那遗憾,转到他身上了。 在外行军打仗,最为懂得布阵,趁热打铁最好。 过了今日,明日就凉了。 心凉了。 一屁股坐下去,正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小娘子突然去而复返,立在门口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那个,马车给白星南叫走了。” 晏长陵“腾”一下,从圈椅里坐直了身子,面色为难道:“是吗,那可难办了,天色也不早了,娘子怕是没办法回去。” 毫无眼力劲儿的陆隐见闻言,望了一眼亮堂堂的屋外,以为自个儿眼睛出了问题。 “是不早了。”白明霁点头附和,问道:“他们府上还有多的房间吗?” 晏长陵立马应道:“有啊。” 陆隐见:…… 出去时,陆隐见为确保不是自己哪儿出了问题,还同沈康确认,“太阳还在吧?” 沈康狐疑地看着他,“陆公子看不见?” 陆隐见摇头,“先前看得见,如今不确定了。” 不过,不重要。 只要能住进来,他身上的所有疑难杂症都能治好。 — 钱首辅听说晏长陵要在府上住一夜,立马让人安排,腾出了一个空院子,让一行人等过去安置。 院子不大,但也不小。 除了朝南的主屋之外,还有东西两个厢房,陆隐见被周清光拉过去聊了几句后,眼界豁然开朗,不再往两人眼皮子底下凑。 实则也没那个功夫,择了一间东厢房,同晏长陵打了声招呼,急急忙忙出去,说是去买东西,傍晚会过来。 管他去哪儿。 机会给了,他自己把握。 白明霁好奇心重,走哪儿都喜欢先溜达一圈。 带着家眷办案,住哪里似乎没什么差别,晏长陵扭着头,隔着撑开的灵窗,看向那道被斜下的阳光拉长的身影。 明媚的光线里只站着她一人。 这辈子初见到她时,只觉满腔愧疚。 如今除了同情与愧疚之外,胸口竟有些隐隐作痛。 多好的小娘子。 第48节 性子直爽,爱憎分明,待人真诚。 自己上辈子怎就错过了…… 沈康也算是未开窍的人之一,还真以为晏长陵是来办案的,坐在他对面,替他从头捋了捋整个案件。 “钱四公子,金公子昨夜均被大公子戳了脊梁,虽都有作案的动机,但没有作案的时辰,也没有证据证明钱大公子被两人所杀,两人离开时,钱家大公子都还好好的……若要做案,需得再次返回去。” 沉思了一阵,翻了翻卷宗,埋头道:“当夜两人走后,大公子还出去过一趟,据小厮回忆,是有人送礼来,要大公子亲自去收,大公子独自一人前去,一炷香后返回来,手中却并没有拿什么礼盒。” 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主子,说出了自己的分析,“按理说,办的是满月酒,喜得麟儿,大公子应该最为关心妻儿才对,可他从外回来,没立即回正屋去陪自己的夫人和孩子,而是一人呆在了书房,甚至把小厮都打发走了,之后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书房,又是如何在院子里遇害?这一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大抵只有凶手和死去的大公子自己清楚……” 说了这半天,终于注意到自己主子眼神不对,顺着他目光望去,便见他们那位少夫人,正望着月洞门外的几颗橘子树发神。 沈康疑惑,“少夫人想吃橘子?” 晏长陵总算听到他声音了,从袖筒内扔出一个钱袋,豪爽地道:“去问问橘子树是钱家谁种的,我买了。” 谁知外面的人先他一步,甩给了对面匆匆过来的丫鬟,随后身影便穿过了月洞门。 不久后再出来,怀里便抱着十来个橘子,朝着灵窗前走了过来。 晏长陵看着慢慢走过来的身影,突然问:“看到没?” 沈康一愣,“什么?” 晏长陵一笑,“赤子之心。” 沈康:…… 很快白明霁到了跟前,从灵窗外把怀里的橘子递了一个给晏长陵,“这钱家的橘子瞧着不错,个头挺大,郎君尝尝。” 晏长陵接过来,一面剥着,一面逗她,“你这是花了高价钱吧。” 为他花这点钱她还是承受得起,大度地道:“小钱。” 晏长陵抿唇一笑,默认了她的财大气粗,手里剥好的橘子递给她,“娘子先尝。” 白明霁以为他怕酸,毫不犹豫地取了一瓣塞进嘴里,正嚼着,突然想起上回他的作弄,动作一顿,眼睛眯了起来,做出一副牙酸的表情来。 “酸?” 白明霁皱着眉摇头,“不酸。”说着递给了他,“郎君也试试。” 都酸成这样了,还不酸。 小娘子演技还有待提升,晏长陵为了配合她,取了一瓣放在嘴里,唇齿一咬,汁水在嘴里破开,一股子的甘甜传来。 只见适才还皱着眉的小娘子,突然开怀一笑,露出了两颗他从未见过的虎牙,逗着他问:“甜吗?” 傍晚里的风拂着小娘子脸上的霞光,扑面而来,心弦突然一悸,晏长陵弯唇,低声道:“甜。” 第33章 沈康终于起身走了,带着卷宗,头也不回。 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人,晏长陵仰头一望,今日的霞光瑰丽绚烂,气氛正好,很适合两人独处,伸手把她怀里的橘子捡过来,一个一个地放在屋内的木几上,邀请道:“别只顾站着,进来坐。” 白明霁习惯了站着,且也很久没如此放松过了,脊背轻倚在灵窗的沿框,适才的那抹笑容虽已淡去,唇角却还留着痕迹,记不清上辈子有没有这般笑过,但先前重生回来得知仇人皆已不在的茫然和无措,这两日消去了不少,回头同样望着暮霞染红的天边,洒脱地道:“郎君坐着吧,我不累。” 山不就我我就山,晏长陵起身走出去,立在小娘子身旁,看霞光落满她一身,灿灿金光镶嵌在她的五官轮廓上,肌肤半透明,一双眸子里流转着光晕,朝他望来,笑了笑,鲜少有过多愁善感的情绪,喟叹道:“良辰美景看久了,还真让人贪念,舍不得死了。” 晏长陵脱口而出,“那就不死。” 白明霁没去看他,如今四下里无人,说话也方便,好奇道:“钱大公子若也有机会重生,不知头一件事,是不是回去先看一眼自己的夫人和孩子。” 她站在这里半天,想的原来是这个,晏长陵道:“人各有天命,咱们有咱们的归宿,他有他自己的善缘。” 白明霁看向身侧的郎君,上辈子满门流放,似乎也没将他身上那份张扬和乐观洗去,沉思了片刻后,笑了笑,“你这话,我喜欢。” 晏长陵一笑。 只喜欢他说的话吗。 白明霁像是看出了他心思一般,目光落在他脸上,并没有立马挪开,随性而发:“良辰美景,襟袖有余香,世间风光固然好,一人赏与两人赏,差别又大不相同,此番良辰美景能与君共,那便永远看不腻。”话锋一转,看着他的脸问道:“郎君可有听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 晏长陵:…… 橘子吃完了,嘴果然闲了,白明霁说完方才觉得脸红,但话已经说出来了,再扭捏只会更尴尬,装作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淡定从容地道:“我想了一下,银钱确实给太多了,不划算,我再去顺几个橘子,待会儿给陆公子送一些过去。” 人消失在了月洞门,晏长陵才反应过来。 突然失笑。 他似乎,约莫是被调戏了…… 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开始,正视起了这位先前被他低估的小娘子。 心下正排兵布阵的当口,陆隐见回来了。 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盒子,都快要挡在眼睛了,看路都吃力,见他怵在那儿闲着,赶紧招呼,“晏兄,过来搭把手。” 叫了半天没见反应,放弃了。 把东西放进屋内,走到他身旁,有事相求,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赔笑道:“晏兄,你知道的,我一向很佩服你的神通广大,你这样的能人无论走到哪儿,谋的是什么样的职位,都能普照众生……” 一通马屁,把晏长陵吹醒了,问道:“何事,说。” 陆隐见压低了声音道:“云归今日生辰,也是倒了血霉,偏生遇上大公子被害,府上没人敢给她过,我作为未婚夫,总得有点表示……东西我都买好了,你借着审案的名头把人传过来,今夜我偷偷替她庆祝一番。” 他挺会安排。 算盘珠子都要被他敲烂了。 晏长陵看着他,弯唇一笑,陆隐见忙对他“嘿嘿”两声笑,从袖筒内提出一坛子酒,在他跟前一晃,“美人醉,千金难求。” 没有什么事是一壶酒贿赂不了的。 — 白明霁都快把一树橘子摘光了才回来。 摘的时候轻松,拿起来就费事,满满抱了一怀,一个不慎橘子滚在了地上,目光随着追了一番,最后停在了一袭石榴裙边上。 白明霁一愣,抬起头。 对面的姑娘已蹲下身,替她捡起了地上的橘子,起身望过来的那一瞬,白明霁纵然是个姑娘,也愣了愣。 实在没见过这般温婉的姑娘。 眼睛里的柔光,即便是磐石之心,也能化开,对方对她轻轻额首,笑着招呼,“云归见过少夫人。” 白明霁知道她是谁了。 钱家三娘子,钱云归。 白明霁点头回礼,“多谢钱姑娘。” 钱云归见她满怀的橘子,主动走过去帮忙,“应指挥大人通传,我也要进院子打扰,我帮少夫人拿一些吧。” 适才摘得时候痛快,为了不亏,真把人家的橘子树都摘光了,白明霁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那就劳烦姑娘了。” 钱云归帮她拿了一半,与她一道跨入院子,“少夫人也喜欢吃橘子?” 谈不上喜欢。 有了吃,没有了不会想。 回忆起上辈子,似乎自己没什么喜欢的,一切皆是可无可有。 但那位郎君好像挺喜欢。 白明霁点头,“你们家的橘子挺甜。” 先前听过她的名声,被人称为才貌双全,本以为是个难以接近的主,此时见她言语率直,并非如传言中那般高傲,钱云归笑了笑,“少夫人要是喜欢,明日我再让人摘下一筐,送到贵府上。” 已经拿了人家许多,万不能再兜着走。 白明霁道了谢,婉拒了她的礼,这厢两人捧了一怀的橘子进门,晏长陵与陆隐见也正各自候着人。 人已经给他带到了,晏长陵提步去接他的小娘子。 钱云归没料到会见到陆隐见,神色一愣,随后便也明白了是何缘故,脸颊红了红,正欲把橘子替白明霁送回屋里,白明霁却道:“本就是给陆公子的,劳烦三娘子了。” 待晏长陵和白明霁走了,陆隐见才走去钱云归跟前,平日里玉树临风的贵主子,这会子没有半点架子,弯下腰来,替她拿了手里的橘子,红着脸不敢去看她的脸,邀请道:“先进屋吧。” 钱云归点头轻应了一声,“嗯。” 进门后,陆隐见轻轻合上了门,走去木几边上,从食盒内取了各类菜肴,一盘一盘地放置在了圆桌上。 都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的糕点和菜肴。 再点了一盏红烛灯笼,放在圆桌的角落,这才回头看着身后的姑娘,青涩地试探道:“今日是你生辰,我便央了晏兄打掩护,想与你庆祝一番,不知道会不会太唐突。” “不唐突。”钱云归走上前,柔声道:“多谢陆公子。” 两人算是青梅竹马,打小就喜欢对方,一路到定亲,没有任何波折,仿佛天生就该是一对。 陆隐见私下里对着几个兄弟大言不惭,可一见到人,便有些怂了,房门一关,只剩下了两人,这番私会着实不该,颇有些手足无措。 把旁边放置的五六个礼盒,一并给她搬了过来,“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便把你平日用的胭脂水粉,首饰头饰都买了一些……” 钱云归看向他,眼底划过潋滟,轻声道:“都喜欢。” 陆隐见一愣,见她面容含笑,似乎并没介意,心头的紧张慢慢地松懈了下来,将礼盒重新放了回去,邀她落座,“那待会儿我都替你送过去。” “好,多谢陆哥哥。” 一声陆哥哥,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动听了,陆隐见有些找不着北,慌忙去寻竹筷,递给她,“尝尝,你最喜欢的烩鱼片。” 钱云归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味道可有变?” 钱云归摇头,“没变,好吃。” 见他半天不动筷,钱云归笑了一声,“陆哥哥别只顾着看我,你也吃。” 被戳穿了,陆隐见脸色一烫,“好啊。” 当年陆隐见回到陆家后,不仅是陆家人看不起他,外面的人也不喜欢与他玩,因为他是妾生的,还是生在外面的孩子。 有人骂他野种,有人骂他忤逆不孝,掘了父亲的墓,各种难听的话听习惯了,陡然听到一句,“你就是陆公子吗?果然一表人才。”时,那一瞬,仿佛头顶上的那片星辰,终于拨开云雾,露了出来。 第49节 他十岁与她相遇,如今二十了。 整整十年,虽还未成亲,可跟前的姑娘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是他的妻子。 看着她吃完了桌上的大半菜肴,才放下竹筷,陆隐见心中甚是满足,问她:“饱了吗?” “饱了。” 陆隐见这才动筷,儿时的凄苦让他养成了最后一个吃饭的习惯,盘子里的东西从来不剩。 钱云归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微微带了些呆滞,眼神落不到一个地方,若有若无,彷佛正透着此时的他,在看着他遥远的未来,突然出声,“陆哥哥,你觉得晏世子如何?” “晏兄?”盘子见了底,陆隐见一面放下竹筷,一面答她,“他啊,毫无缺点,天赋异禀,光明磊落……”意识到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这样夸另一个男人,终究还是不放心,便道:“总归是个好人。” 钱云归又问:“若他有朝一日有难,你会帮他吗?” 陆隐见一愣,不明白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有难?晏兄那样的人怎会有难,但也回答了她,“那是自然,他可是晏兄。” 似是早就知道了那个答案,钱云归没再问,从袖筒内掏出了一道符,递给他,“我也有东西送给陆哥哥。” 陆隐见伸手接过,左右翻开,“这是?” “护身符。”钱云归道:“前些日子我去道观里求来的,能保佑陆哥哥一生顺遂,长命百岁,陆哥哥一定要放在身上。” 这类符,寻常都是妻子为丈夫所求,陆隐见心下高兴,当即就放在了自己胸口处,再抬头看向对面的小娘子,眼中溢出柔情,低声道:“都听云归的。” — 今日过来,白明霁没带丫鬟,屋内伺候的都是钱家的仆人,怕夜里凉,婆子备了两床被褥。 转个身的功夫,晏指挥手里的那盏茶一个没拿稳,当场污了一床被褥。 婆子一愣。 站在床边的罪魁祸首,装模作样地补救了一番,手里捧着还剩一半茶叶的茶盏,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实在抱歉,手抖了一下……” 一床被褥罢了,婆子哪敢受他的致歉,忙道:“晏指挥不必在意,奴婢再去给指挥备一床来。” “不用。”晏长陵把那染污的被褥递给了她,“我与夫人均属于体热之人,一床足够了。” 婆子诧诧地点了头,拿着被褥出去,再看另外一位体热之人,还在剥着橘子吃,走过去好心地建议道:“少夫人,这橘子虽甜,吃多了却容易上火,尤其是体热之人,奴婢去给少夫人泡点清火的凉茶来。” 什么体热。 白明霁不明所以。 但也没再吃了,天色不早了,西厢房内的光还没灭,等不住了,她得去洗漱了,进去时突然见那人正背着她在理床,有些过意不去,走过去道:“我来吧,郎君先去洗漱。” 晏长陵已经理好了,起身道:“困了吧?你先洗,早些休息。” 白明霁知道他还有事要做,没再推辞。 人刚进净房,周清光便从屋顶上落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晏长陵身后。 晏长陵知道是他,头也没回,直接问:“如何了?” “狗咬狗,说的倒是挺多。” 今日晏长陵特意把两个嫌疑人关在了一起,为的便是让两人说出在他面前不会说的话。 结果没让他失望。 白日两人进了院子后,各自回了房,一直没走动,待天色黑了,四公子才推开了金公子的门,一进去便一把揪住金公子的衣襟,“你,你哪里来的熊胆子,你敢杀了兄长!” 金公子被他推搡,脚下踉跄,神色也震惊,问道:“人不是四公子杀的?” 钱四一愣,看着他面上的诧异,倒不像是装出来的,突觉晦气,一把松开他,“我吃多了吗,我去杀他作甚?” “可我听四公子说……”他昨夜亲耳听到四公子说:“多管闲事,倒不如死了干净。” “我说什么了?”钱四受了一身伤,如今又成了怀疑的对象,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杀就杀?我要有那本事,我早就盼着他晏长陵死了,他怎么没死呢?”说着突然一顿,“我听见了你小厮说的话,诅咒兄长,死了倒好,当真不是你……” 金公子一怔,连连摇头,“四公子莫要血口喷人,我对大公子一向敬重,怎会生……” ‘嘁~’这话钱四极为不耻,“你连你的恩人王公子都能羞辱,你能敬重谁。” 第34章 “两条狗罢了,恶起来咬一下生人,还没那个胆子敢杀自己家里的贵主子。”钱家大公子乃大房嫡出长子,钱家将来的希望,更是钱家大爷和大夫人的心头肉。 即便二人有心,怕也没那个本事。 周清光见桌上摆着几个橘子,拿了一个过来剥着吃,边吃边道:“奇就奇在,昨夜送礼之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能让钱家大公子那样稳沉的人,见了一面后突然变了脸色,魂不守舍地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且还打发走了身边的小厮,深夜独自出去。 出去见的又是谁。 为何又会死在自己的院子里。 周清光发现,这京城官场内卷起来的风云,丝毫不比战场上的尔虞我诈逊色,再这么下去,他都担心晏长陵还能不能回到他的主战场,边沙。 晏长陵心不在案子上,把余下不多的几个橘子拨到了身后,不给他继续嚯嚯,“那还不去找?” 一个橘子而已…… 周清光看着他这一番令人疑惑的行为,实属瞧不起,拿着橘子走人。 刚出去,瞧见旁边厢房的门扇从里打开,陆隐见先走出来,随后又出来了一位姑娘。 周清光认识,钱家三姑娘。 上回在后院见过。 多亏她,借了个肉团子,帮了里面那位忘恩负义的主子大忙。 是以陆隐见招手让他过去帮忙搬东西时,没有拒绝的理由,一并把礼盒送到了三娘子的院子外。 院子里彻底清净了。 屋顶的柿子树梢上挂着一轮明月,银光洒下,满地霜,真乃一个风花雪月之夜。晏长陵走出去,背靠着抱柱,等里面的小娘子洗漱完。 钱家乃百年书香门户,宅子为老宅,加上后来扩建的共有八进,大房与二房左右分开,大房这头的哭丧声像是夜里的鬼怪索命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战场上的人间地狱见多了,早已无所畏惧,丝毫不影响他欣赏月色。 没有换洗的衣裳,白明霁只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出来时没看到人,走到外面才见到他倚在抱柱上,正仰头望月。 朦朦胧胧的月色洒在他脚边,五彩缤纷的撒拽上又镶嵌了一层银光,一半侧脸隐入光影,被银月笼罩的半边脸,五官如刀刻,肌肤细腻似玉。 白明霁终于明白,他成日骄傲的资本是什么了。 “郎君赏月呢?”心头那股子痒意突然又犯了。 也不知道是人赏月,还是月赏人。 从前竟不知自己如此会夸人,心底的话酝酿了一阵,眼见要滚到了嘴边了,晏长陵却偏过头,及时在她开口前,先对她伸手,“过来。” 白明霁走过去挨着他,没递给他手,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已从树梢移到半空的明月。 月亮并不是很圆。 且这样的月色,天晴便能看到。 她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郎君不困?”白明霁不择床,无论到了哪儿,时辰一到,倒头便能睡着。 晏长陵没答,反问:“你困了?” 有点,但还能坚持,他要一个人看得无趣,自己也可以陪他一会儿。见西厢房的灯终于灭了,想必三娘子已经走了,道他有心事睡不着,主动问:“郎君在为陆公子的事内疚?” 上辈子陆隐见的事,人尽皆知。 驸马爷赵缜跪在朝堂上证明了晏长陵的叛国之举,满朝文武一片哗然,唯有陆隐见不信,当场扑上去掐了赵缜的脖子,打骂他诬陷,要皇帝派兵去边沙重新调查此案。 不知道赵缜活过来了没有,之后长公主和赵家老夫人的态度来看,多半没活下去。 陆隐进了诏狱后,钱三娘子被钱家逼着嫁给了礼部新贵李家。 她也死得突然,不知道陆隐见后来的结局,但晏家都流放了,想来他多半也活不成了。 她不给他手,晏长陵微微起身,肩头碰着她肩头,轻声道:“遗憾太多,慢慢弥补吧。” 白明霁也是如此觉悟,点头,“郎君还是早些洗漱。”正要转身往屋子里走,胳膊突然被他抓住。 白明霁疑惑地回头。 晏长陵声音轻扬,“眼下倒还有另外一桩遗憾。” 夜色宁静,两人靠得太近,能闻到小娘子身上的幽幽清香,等了这半天,好不容易有了一道月光来作证,他断不能这般睡去。 晏长陵把她拉回他适才站着的位置,“我去洗漱,你先帮我站在这儿守一会儿月亮。” 白明霁:…… 这,月亮又不会跑,有什么好守的。 白明霁不明白,但也当真站在了哪儿等着他,半柱香的功夫,见他从里出来,似乎洗漱完毕,整个人神清气爽。 瞧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歇息了。 天色不早了,起身把位置还给他,“郎君慢慢看,我先睡了。” 晏长陵再一次握住了她手腕,轻轻拉了回去,接着她今儿午后说的那番话,道:“娘子说得没错,良辰美景风光固然是好,独一人来赏,到底缺了些味道。”他说话的语速很慢,手指头往下,去寻她的掌心,“今夜月光虽美,若没有娘子一起来欣赏,只会平添出一种莫名的忧伤来。” 白明霁听不明白,若是换做白家的人,敢这么文绉绉地与她拐弯抹角说话,她必然会丢一句,“说人话。” 但他不是。 他是…… 对,就像这天上的月光,皎洁又好看,对着这样一张脸,说上一句重话彷佛都是罪过。 算了。 他喜欢看,自己就陪着吧。 打定了主意舍命陪君子,应道:“成,我陪你。” 话音一落,便听头顶上的人轻声道:“陪一辈子吗?” 白明霁一愣,侧目望去,晏长陵偏过头,唇角擒着一抹笑意,此时面朝着月光,漆黑的瞳仁内隐约映出了明月的轮廓,深深地朝她往来,银色的光晕慢慢地在眸子里碎开,似是要把她淹没一般。 第50节 心跳突然一快,忘记了挪开。 何意? 上回她亲他,乃她一时冲动,操之过急,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欲念。 这回呢。 他再这样,她又要失控了。 即便是个木头,白明霁也能看出来苗头,试探着询问道:“郎君是在,勾引我吗?” 晏长陵对她的直白,见怪不怪,运筹了这大半天,早就想好了反击她的法子,猛火需要猛攻,反问她:“那夫人觉得,我勾引到你了吗?” 果然,白明霁呆住了。 午后的一场撩拨总算还了回去,接着就是那一吻了。 适才进去后,他用盐水漱了口,又抿了清香的茶梗,如今口齿内清新,保证不会让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晏长陵往前一步,迎着小娘子直愣愣的目光,弯下身,缓缓地凑近她。 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白明霁僵住不动。 主动亲别人,和等着别人来亲完全是两码事,自己无法掌控,只能等待对方,唇瓣落下来的过程实在太过于煎熬,紧张,又很刺激…… 呼吸放慢的当头,突然一串脚步声传来。 沈康半路遇到的周清光,两人同时走了进来,风风火火,也没看清形势,约莫看到了一个人影在院子里,一嗓子扯开,“主子,人找到了!” 就要亲到了。 一粒米的距离…… 晏长陵眉角狂跳,就连头上的月色都暗了几分。 不甘心起身,还是身前的白明霁反应过来,主动往后退了两步。 周清光眼力武力都在沈康之上,及时刹住脚步,留沈康一人过去撞在枪头,“主子,人找……” 话没说完,腿上挨了一脚。 沈康下意识躲了躲,还是被踢中,这一脚攒下来的力气可不轻,愣了愣,似是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晏长陵倒是给了他一个理由,稳住心神道:“深更半夜,叫什么叫,人家不睡觉了。”说完走出去。 沈康跟在他身后,挠了挠头,想不明白这院子里的三个人都没睡,吵到谁了,才走到长廊,前面的主子脚步又是一顿,转过身来。 “指挥怎……” “出去,谁的眼睛敢乱瞟一眼,今夜我就剜下来喂狗。”晏长陵疾步倒回去,宽大的衣袖佛了一袖子的月光,到了檐下,一把拉住正要进屋的小娘子,手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俯下身,唇瓣轻轻落下,贴在她的双唇上,记忆中的感觉瞬间清晰了起来,当真比云朵还要软,贴下去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动,停顿了几息,到底怕吓着她了,松开起身,伸手握住她的肩头,望着她愕然的目光,低声道:“既为重生,便不该留遗憾。” 又微微用力,把她往怀里揽了揽,声音比适才更低沉了,笑道:“为夫也甚是喜欢你。” 终于说出来了。 周身都通畅了,余下的便让她自个儿先消化消化,松手后掌心又落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先歇息吧,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人是何时走的,白明霁有些恍惚,不记得了,等素商拿着她的换洗衣裳迟迟赶来时,便见她一人立在院子里,仰头望月。 不得不说,今夜月色确实好看。 素商唤了一声‘娘子’没见她答应,走过去,顺着她目光往上瞧,什么也没有,唯一一轮可观赏的明月已被屋顶挡住了,纳闷地问道:“娘子在看什么呢?” 白明霁半晌才开口,缓缓地道:“我在等心跳慢下来。” 平日里没见过她涨幅模样,素商‘噗嗤’一笑,去扶她的手肘,一面往屋里带,一面道:“慢下来娘子不就没命了。” 今日傍晚她才见到白二公子,知道娘子留在了钱府,赶紧收拾了两人的衣物,再送过来,天都黑透了,一路过来时不时听到几道哭丧的声音,吓得腿都软了,进去后便把门闭上,多点了一盏灯,压在声音问:“娘子怎么还敢在这里歇下了,奴婢可听说了,那大公子被人一刀刺在胸口没了命,也是昨夜这时候呢……”自己吓自己,也能吓得哆嗦,回头一看,白明霁已合衣躺去了床上,忙上前伺候,“娘子,先换身衣裳……” “别吵。”白明霁打断她,“别耽搁我做梦。” — 大半夜,晏长陵看着地上躺着的又一个死人,脸色铁青,转头扫向周清光和沈康,“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人找到了?” 人抓回来的时候,还是活着的,沈康纳闷了,适才离开时也没在他嘴里发现什么毒|药,他服的毒是哪儿来的。 上门送礼的人找到了,却又死了。 线索再一次断了。 涟漪的气氛彻底被搅没了,晏长陵叫来了昨夜守门的门房,确认道:“昨夜此人可上门来补过礼?” 门房的看了一眼,点头道:“正是。” “什么时辰?” 门房答:“亥时末。” 晏长陵看了他一眼,时辰对上了,又问:“进门时可有见他手中拿了何物?” 门房这回想了一阵,“好像手里是有一个小木匣子。” 好好的人死了,沈康正憋着气呢,“如此重要之事,午后问你,你怎么没说?” 门房的一挠头,“我,我太着急,一时忽略了。” 沈康深吸一口气。 晏长陵倒没说什么,横竖觉睡不着了,那就一块儿找吧,起身走去大公子的院子。 大公子已装了棺,灵堂就布置在前院,大奶奶和大夫人一同在守夜,大夫人哭晕过去几回,大奶奶刚从月子里出来,接着又大悲一场,看到几人进来时,目光呆滞,脸上没有半点颜色。 见几人要去书房,硬撑着起来,替他们带路。 早上晏长陵也曾来过一回,那之后房门一直关着,没让人再进去过,大奶奶走在前,轻推开门扇,说话都吃力,“大人请吧。” 知道送礼的人带了小匣子进来,这回几人搜得更仔细。 最后沈康从抽屉里侧一堆书籍中,掏了一个方形漆木小匣子,递给了晏长陵,晏长陵拿在手里,看向门房,“是这个?” 门房点头,“好像是。”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没有署名的空白信封,晏长陵用指尖搓开,却什么都没有。 空信封。 倒是手里的盒子底布印了几个字迹,似是铺子的名字。 京城内卖这样漆木匣子的铺子不少,大半夜,早就关了门,晏长陵递给了沈康,“明日一早去查查。” 其余也什么好查的,几人出来,晏长陵最后一个出门,伸手去关门的大奶奶动作一顿,脚步往前挪了挪,正欲唤他,只见对面穿堂内,钱家大爷匆忙踏入了院子,同晏长陵拱手道:“犬子之事,大半夜还让指挥大人奔波劳累,钱某在此致谢了。” 大奶奶垂下头没再说话,转身关了门,魂不守舍地走去了灵堂。 晏长陵回了钱家大爷一礼,“职责所在,应该的。” 钱家大爷又作了一揖表示感谢,“虽说犬子被人所害,我钱家上下恨不得立马找到真凶归案,但也不能让指挥大人不歇息。” “无妨,钱大人不必如此见外,大半夜来打扰大公子安息,倒是晏某考虑不周了。”对钱大爷拱了一下手,洋洋洒洒地带人出了院落。 回屋时,真到了半夜,小娘子已睡着了。 好好的一夜风光彻底被破坏了,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旁,不知道听完了他那番话后,她心里是如何想的。 还是早些结案,早些回家。 睡前习惯性地翻身,握住了她的手。 — 翌日一大早,白明霁便被吊丧的铜锣声吵醒了,睁开眼睛一看,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正躺在身侧。 而自己…… 又揪住了人家的手。 缓缓地把手指头往外抽,对面人的眉头却突然动了动,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能把自个儿的手往他掌心里一塞。 不是她牵的,是他动的手。 第35章 待晏长陵睁开眼睛,白明霁却已阖上了眼,奈何心虚,眼皮子没能平静,颤个不停,忽闻得一声轻笑,便也不再装了,翻身坐起来,把塞进去的手抽了出来,没看身后躺着的人,扭头看外面的天色,朦朦天光还泛着青,这钱家着实睡得不好稳,还是起来吧。外侧位置被堵上了,只能翻身从他脚边爬过去,爬到一半,外侧的人先她一步起身,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若放在往日,白明霁还会顾虑,会不会太热情吓到他了,昨夜听他说也喜欢自己后,此时便放了心地去瞧他那张俊颜。 当真乃天爷赏饭吃,也不慌了,大胆迎上他的目光问:“郎君也被吵醒了?” 在前线两军开战之时,有时一天只能睡上一个时辰,晏长陵的睡眠一向很好,睡了也有将近两个辰时,够了。 小娘子刚睡醒的眼睛,乌黑透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哪儿都软,手掌内的肌肤比那上好的玉手感还好,拇指指腹忍不住轻轻摩挲,轻声问她,“夫人可睡醒了?” 白明霁点了下头。 随着她的动作,被他抚摸的半边脸颊,仿佛是故意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挠的不只是他的掌心,心坎也酥酥麻麻一阵痒,晏长陵忍不住了,尝过一回甜头,很容易上瘾,目光从她的眸子慢慢下移,盯着她一双红唇。上回在夜里仔细虽将她看了个明白,却忽略了这双唇,原来小娘子是一张樱桃小口,晨起时,并不红润,淡淡的一抹浅粉,胜过了人间所有的颜色,勾着人想要去触碰,脑子里想着,身子也往前凑了去。 白明霁愣了愣,不知道他一起来便生出了如此兴致,虽说也很让他他一口,可……就在晏长陵要亲上来时,她还是没有忍住,一双手掌捧着他的脸,抬了抬,逼着他往后退,“我们还没漱口。” 晏长陵:…… 知道自己扫了兴,白明霁动了动手指,补偿性地摸了摸他的脸。 晏长陵没得逞,也不挣扎,眼巴巴地看着她。 白明霁还没见过他这样一面,面上的委屈逗得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到底是如此近距离地看一个男子,脸颊慢慢地腾升出了一抹红晕,彻底烧起来之前,松了手,下床去找靴。 晏长陵看着身旁弯下腰的小娘子,终于体会到了陆隐见曾对他吹嘘的一句话,“晏兄,可知道一颗心被填满,是何感觉吗?” 办案的枯燥没了,一身是劲,看什么都顺眼。 起身前伸手揉了揉小娘子的发丝,睡了一夜白明霁的发丝本就凌乱,被他一揉,揉成了一团窝。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素商已经打好了水,端着铜盆进来,先瞧见白明霁脸上的红晕,再看身后姑爷脸上掩饰不住的春色,愣了愣。 金秋姑姑说得没错,成了亲的人,果然不一样。 娘子那样的人也能脸红。 第51节 被两人身上的气氛带动,素商也是一脸喜色,禀报道:“姑爷,娘子先洗漱,适才钱家大爷派人送了早食来,还是热的呢,奴婢去摆桌。” 两人并非第一日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今日却显得极为拥挤。 洗个脸,两人的人碰到了一块儿。 连转个身,走个路,两人的肩膀都能碰在一起,偌大的屋子突然变窄了,能容五六人落座的圆桌,两人却手肘碰手肘,流出了一大片空间。 晏长陵盛了一碗粥,递到她面前,“慢慢吃,多吃点,你太瘦了。” 白明霁一愣,“我瘦吗?” 听她不认同,晏长陵又道:“我再看看。”身子微微后退了一些,目光落在她身上,正仔细打探,沈康来了。 有了前面几次教训,这回到了门外,先闭着眼睛,捏着喉咙,大“咳——”了一声。 这一声,隔壁院子约莫都能听见。 过了几息再放心地走进去,晏长陵却劈头问他,“你有病?” 沈康目光瞟了瞟,不吭声。 比起伺候皇帝,随时要掉脑袋,如今躲在晏长陵身后,已是佛祖保佑他了,揶揄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冒,当没听到禀报道:“主子,灵堂上闹起来了。” 昨日大公子遇害的消息已散了出去,今日宾客前来吊丧。 上回被金公子和钱家几位小公子羞辱过的王公子也来了,一大早灵堂才刚开门,他第一个进来,跪在钱家大公子棺木前,磕了三个响头。 几人就读的书院来钱家所办,钱家大公子时常过去督查,是书院学子们的师兄,也算是半个先生。 王公子受过他的点拨,今日前来诚心吊丧。 吊丧完毕,却没想到遇到了金公子,两人面面相对,王公子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他点了下头,正欲离去,却被金公子拦住,“王兄,我……” 一开口,却磕磕碰碰地半天说不出来,被钱家四公子瞧见,奚落道:“怎么,得罪了人家,还想和好啊,惺惺作态!”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就捅了金公子的肺管子,一向胆小怕事的金公子突然暴走,“钱四,你闭嘴!” 钱家四公子昨日被人轮流欺辱了一圈,心头的气还没找到地方发泄出来,见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来吼自己了,当下便一把揪住金公子的衣襟,“你再吼一声试试。” 金公子一时冲动才吼出了那一声,气焰一瞬消了下来,连连道歉。 钱四却不依不饶了,“是我让你去羞辱他的?分明是你内心看不起他王文涛,觉得自己的文采不比他差,还要受他的教导,你在这里给我装什么……” 话没说完,金公子突然一拳落在了他脸上。 钱四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还得了。 当下便如一头暴怒的公牛,对金公子拳打脚踢,“你敢打我……” 两人一打起来,王公子也没走成,站在一边劝解道:“大公子灵前,二位都冷静些吧。” 钱四哪里还听得进去。 小厮拉都拉不开。 这当头,白星南也来了,赶紧上前抱住钱四,劝解道:“四公子使不得啊,打断骨头连着筋,二人怎么说也是表亲……” 不说这话还好,钱四一听,当下“呸——”了金公子一口,“他姓金的算个什么东西,就他这怂样儿,配给老子当表亲?” 闻讯赶来的大夫人,正好听见这句话。 丧子之痛还未缓过来,看着院子里那位妾生的儿子却活蹦乱跳的,还在自己儿子的灵堂前口出狂言,当真是恨不得拿他去换了自己儿子的命,厉色道:“敢问四公子,姓金的怎么了?” 她也姓金,“又是怎么个不配法?” 听到这声音,钱四公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垂下头,恭敬地唤了一声,“母亲。” “别叫我母亲,我不配。”大夫人看了没看他,目光瞟了一眼被他踹翻在地的金家表公子,面上并没有半点关心。 隔了好几代,大夫人的爷爷那辈,大抵与金公子的祖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并无感情,不过是瞧见一个金姓,方才收容了他。 这样的人也敢来搅和他儿子的灵堂。 大夫人没什么好脸色,“都给我滚出去。” 金公子被钱四狠狠踹了几脚,站起来有些吃力,白星南上前搀扶,“如何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钱四闻言,嘴角又挂了一道讽刺,碍着大夫人在,不敢造次,先一步出了院子。 王公子见没事了,也走了出去。 白星南扶着金公子走在后,见他望着王公子的背影,目光带了些惋惜,劝说道:“金公子放心,王兄心胸一向宽广,在咱们书院,你见他同谁记过仇?何况金兄与王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既有误会,解开便是……” 从前金公子对白星南这等学渣,断然是看不起的,今日却当成了救命稻草,回头问他:“王兄当真会原谅我吗?” 白星南点头一笑,“会的。” 金公子心念一动,知道错过了今日,往后再也难与王公子说开,心里或许还存了一点私心,有众人见证,自己是诚心道了歉,礼数上便也周到了。 跌跌撞撞地追上去,突然跪在他身后,唤了一声,“王兄,是我没想周到,让王兄蒙受了他人耻笑,今日我在此对王兄道歉,也阐明一事,与王兄的文学相比,我还差得甚远。” 王文涛脚步一顿。 他身边的小厮先回头,愣愣地看着金公子,气得拿手指他,“主子当年真是瞎了眼,才会同你这样的人结交。” 晏长陵和白明霁赶过来时,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王文涛半晌才回过头,看向跪在自己跟前忏悔的金公子,面上到底有了一抹愠色。 “王兄……” “金公子到底要王某说什么呢?”王公子平静地打断他,“是要王某原谅你,以好让你心理上好过一些?还是要王某承认,我确实不如你,若是这两样,那我今日可以成全你,往后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金公子忙道:“我没有这般想,我承认没有王兄的文采好……” 王文涛摇头,“金公子句句说没在羞辱王某,却又句句让王某颜面扫地。”不想与他有太多的牵扯,直言道:“当年你前来投靠,我愿意资助你,一是我王某顾念你我二人的亲情,二为不忍一个爱书之人,就此埋没,今日金公子已闯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大可展翅高飞,不用拘泥于往日的恩情,我助你,乃我自愿,并无所偿。” 金公子见他要转过身去,绝望地道:“王兄,非要如此吗?” 王文涛气笑了,“我如何了?” “金公子是觉得,我应该大度容忍你的羞辱,容忍你的自满自傲,把你的成功当成比自己的成就还要高兴,将你高高捧在头上,即便你所写的东西,有我的影子,我也应该反省自己,是我多想了,同样都是血肉长成的脑袋,自然会有一样的想法,只不过是我先想出来了,而你却将其发挥得更好。你恨自己没有早王某一步成名,更觉得自个儿今日的成就,与王某当日的资助,并没有半点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你迟早会有一日出人头地。你口口声声说要感激我,内心却又极不愿意听到旁人拿王某当日的恩情来约束你。” 王文涛问他:“到了如此地步,金公子觉得,王某与你还能做回从前的兄弟?” 字字句句,都戳在了金公子的心坎上。 原来…… 惊叹于自己被他看得如此穿。 王文涛看看着他惨白的脸色,与他道:“金公子说想与我重归于好,那么请金公子扪心自问,可有将王某当过兄弟?君子相交,以心为本。除此之外,你以为你是谁,我非得要结交你?还是说,你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我王某,下贱地跪在你面前,求着与你相交。” 一番话,鲜血淋漓。 “你放心,为避免你我相见尴尬,明日起,我不会再去见月书院。”王公子说完转身便走了。 金公子面如死灰。 许是没想到曾经待他如家人父亲般的人,有朝一日会同他说这样的狠话。 颜面扫地。 今日的事一旦传出来,就算将来再有成就,也走不远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 倒是被那莫名得来的成就反噬了。 尝试着起身,又跌了下去,白星南上前去扶,金公子手一扬,将其拂开,自个儿起身,正好遇到钱大爷过来,便又再次跪在他跟前,磕头道:“学生愧对钱大人的栽培,今日自请退出书院。” 钱大爷愣了愣,但也没有多大的感触。 一个学生罢了,退了就退了。 眼下正是宾客上门吊丧之时,没功夫管他,倒是看了一眼对面的钱四,凉凉地道:“好好待在你院子里,不该来的地方,少来。” 钱四咬了咬牙。 因为他是妾生的,是以,连正房都不能踏入。 心头即便有怨,此时面对钱大爷时,也还是恭敬地领命,“是。” 刚走了两步,钱大爷想了起来,又叫住了他,“对了,书院也别去了,就你那么草包脑袋,读也读不出个花样来。” 一场闹剧,终于安静了。 钱大爷对晏长陵拱了一下手,打过招呼,便去接待前来吊丧的宾客。 白星南立在一边,众人走了这才跟着出去,还没来得及出去,晏长陵扯嗓子叫住了他,“小舅子,过来。” 白星南被他当着众人这么一叫,顿觉尴尬,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赶紧走过去,压低声音道:“阿姐,姐夫。” 晏长陵对他招手,待他走到跟前了,胳膊一抬又搭在了他肩膀上,“走吧,姐夫今儿请你喝酒。” 白星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还守孝呢,姐夫也别喝了,这钱家大公子刚走……” 晏长陵没理会他,拖着人往外走,“那就吃橘子。” “为何是橘子?” “你阿姐喜欢啊。”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很快走出了院子,看见前面金公子狼狈离去的背影,晏长陵突然顿步不动了,喟叹道:“恶人自有恶人报,我还想着哪天替你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收拾一顿呢,如今瞧来,老天有眼,这回倒是一网打尽了。” 白星南尴尬地笑了两声,“姐夫误会了,我没被欺负,真的……” 晏长陵一笑,继续带着他往前走,看到迎面进来的沈康后,才放开了他,却望着他笑了笑,道:“小舅子,你说,当初买金公子那篇文章的人,到底是谁呢,一箭三雕啊……” 第36章 金公子和王公子的反目成仇,无非就在金公子成名之后。 一时的成名看似是一道光亮,实际却是一道利刃,他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朋友和名声都没了。 且不论他先前心中对王公子是否有怨言,但昔日的好兄弟起码面子上相互尊敬,学业上相互监督,乃先生眼中的好学生,众学子羡慕膜拜,前途一片光明,如今两人却都离开了书院。 而钱四公子惹出了祸,也被钱家大爷逐出了书院。 第52节 谁受利呢? 清晨的人还不多,白明霁没过来,这一处就只有他们两人,晏长陵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这位脸上的稚气彷佛还未退尽的小舅子,想从他那里知道答案。 白星南脸色微微一变,目光躲闪,避开了他的视线,磕磕碰碰地答道:“听,听说是一位大儒,具,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 晏长陵突然沉默,静静地看着他,看得白星南浑身有些不自在了,才出声问道:“点了没?” 白星南一愣,明白他是问自己身上的伤后,忙道:“好,好了。” 没见他哪里好,脖子上的大片青紫,颜色比昨日更深了,晏长陵从袖筒内掏出了一瓶金疮药递给他,“拿回去抹上。” 白星南伸手接过,依旧没去看他,“多谢姐夫。” 晏长陵也没再为难他,“你说得对,今日不宜饮酒,也不宜庆贺,姐夫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挨着头皮的一层发丝,已被闷气浸湿,袖筒内白星南紧捏着药瓶,缓缓放松,“成,那姐夫,我先走了。” 脚步往前,头也没回。 走到穿堂中央,晏长陵又唤住了他,“白星南。” 白星南脚步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晏长陵在他身后道:“这世上有很多种自保和生存的本事,不仅限于武力,像你姐姐那般鲁莽作风,我也不赞同,虽图一时的舒坦,但却吃力不讨好,容易遭人记恨,若是有更好的路,你大可以去走,不过……”晏长陵顿了顿才道:“别忘了自己的本心。” 白星南脊梁僵直,立在那儿好半晌才转过身,双手举过头,对着晏长陵长做了一揖,未说半句,而后退去,匆匆地离开了钱家。 人一走,周清光跟了过来,好奇地张望。 晏长陵面上再无笑意,“跟着他,别惊动他。” — 上了马车,白星南后背的绸缎已贴在了皮肉上,晨风从半敞的灵窗外吹进来,吹得背心一阵阵发凉。 白星南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眸子里的慌乱不见,已恢复了平静,此时那眉眼之间瞧不见半点懦弱。 一张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面孔,这会子一片肃然,淡然地扒开自己的衣襟,打开了晏长陵给他的药,抹在了身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上。 钱四大人,有多大的怒气便会使多大的力气,一块一块的伤痕,青紫交叠,一日过去,疼痛更胜。 但比起那些藏在暗处的伤害,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他天资愚蠢,学什么都比旁人慢一步,先生看不起,学生更瞧不起。 在书院,一旦他白星南拿起书本读书了,众人便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他,无不讽刺,“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真以为自己能考出功名?” 每回见到自己那位长姐对他眼里的失望,他便尝试着无视那些声音,静下心来学习。 可一个人的名声实在太重要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前一月他去请教王公子一道题目时,他与金公子面上一瞬闪过的诧异。 在他走后,那位金公子劝解他的兄弟,“王兄与他讲了这么多,他当真能懂?下回王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自己多记一些史记,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靠着自个儿的伯父和姐姐,将来混一辈子,也不会愁吃愁穿,他到底想干嘛……” 王文涛笑笑摇头,“他来问我便答,世家子弟,岂能是咱们能揣测得透的,不说了,好好看书吧。” 身体上的这些伤,用过上好的金疮药,总有一日会消失,但那些无意之间的鄙视和偏见,却深深在刺进了血液里,‘废物’两个字像是一块刻在他身上的标记,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抹不去。 心绪飘散,手上不觉用了力,钻心地疼痛传来,白星南才回过神,听到他轻‘嘶’的声音,外面的阿吉忙道:“公子是在上药?需要奴才帮忙吗。” “不用。” 慢慢地抹完了药,白星南拉好了衣襟,在车上闭眼歇息了一阵,一个时辰后马车才到白家。 刚下车,白家大公子正要出去。 两人在石阶上相遇,白云文脚步一顿,愣了愣,两人在同一个书院读书,自然知道昨日钱四又打了他,也听说了白明霁带着他去钱家算了账,却遇上钱家的大公子死了,不知道结果如何。见他脖子上有药膏的痕迹,到底又有些心疼,“二弟,身上的伤可严重?” 白星南一笑,摇了摇头,“兄长放心,都是小伤,无碍。” 大公子偏开目光,“那就好。” 白星南却道:“兄长这是要出去?能否耽搁一会儿,我有些事想与兄长说。” 白尚书死之前,两人都还是二房的公子时,作为白府的两个棒槌,常聚在一起,自从白星南归于大房后,两人便很少再聊。 不知道他要与自己说什么,白云文有些犹豫。 白星南不容他拒绝,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往里走,“耽误不了兄长多久。” 白星南过继给了大房,早搬出了院子,往日的院子只剩下了白云文一人,空荡了许多,白云文领他进了屋,让小厮奉了茶,回头狐疑地看向他,“你到底有何事?” 白云文等小厮出去后,白星南方才开口,曼声道:“兄长放心,钱四以后不会再为难我了。” 白云文一愣,适才在门口遇到他的那份紧张再次冒了出来。 白星南看了一眼他紧紧握住的茶盏,平静地道:“兄长不必感到愧疚,我都能理解的。” 不顾白云文脸色的变化,白星南兀自挑明道:“那日兄长事先答应了替钱四抄书,最后却故意不抄,对其说,是我阻拦了你,不让你抄,将他的怒火引到我身上,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并不怪兄长,因为你也害怕,他不打我,便是打你,我能理解的。” 白云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握住茶盏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搭在木几上。 白星南没往下说,等着他的反应。 死一般地沉默后,白云文的面色已经不能再看了,唇瓣艰难地一动,“为何……” 为何什么。 为何知道了没去怪他? 为何没与钱四揭穿他? 白星南没回答,却是问道:“兄长,我白家的公子,当真就立不起来了吗?” 白云文一怔,诧异地看向他。 这样的话,以往都是出自府上那位长姐口中。 白星南与他一道时,说的都是如何骗过自己的父母,如何躲过耳目,如何避开欺负他们的那些公子爷们。 白星南没去在意他的震惊,神色严肃地同他讨论起了正事,“兄长应该知道,翰林院以陆家为首推行了官职改革,其中一条,便是废除了世袭官职,可此举动,便是将陛下推向了风尖浪口,陛下能坐上今日的皇位,在外靠晏家定边关,在内凭的是各世家的鼎力支持,想要过河拆桥,难免会被人诟病,这事,钱首辅的反对恰好给了他证明自己真心的机会,他乃一代明君,并非忘恩负义的君主。” 白星南轻轻一笑,“可兄长以为,陛下当真不愿意同意吗?自古以来,哪个皇帝,喜欢被世家的势利所左右?” 白云文已经愣得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见过这样的白星南。 事情已经暴露,白星南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了,不顾他的呆愣,继续把话说完,“陛下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利用钱首辅来代表自个儿的态度,暗里却又鼎力维护那些支持改革的官员,你以为陆家那位陆少主,真是个草包?可别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回到的陆家,掘了自己父亲的墓,将他的姨娘同其合葬,逼着陆家的族长承认他是陆家大公子的身份。”白星南淡然地道:“大家不过是都在藏拙罢了。” “一个靠着窃取他人功名的主子,即便坐上了高位,又能办好什么书院?” 说得太多,白星南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脸上的稚气未脱,眸色和言语却极为老辣,这种反差,让白云文看得陌生,又有些滑稽。 待他饮完了半盏茶,又听他道:“我说这些,便是想告诉兄长,钱家的命数该尽了,之前的事兄长不必介怀,往后兄长也不必再害怕有人能欺负我们,书籍不分贫穷富贵,同样也不该分聪慧与愚笨,愚钝的人读书,不可耻,只不过比旁人晚一些成就罢了。” 自从白星南搬走后,院子里就安静了,白云文时常觉得往日的热闹,彷佛就在昨日。 可此时,却觉得突然很遥远,且那段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 漫长的沉默,耳边寂静,唯有几声鸟鸣。 白星南起身。 离开前对着白云文跪下,磕了一个头,“兄长为父,除了父亲,兄长便是我最尊敬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时间不多了,无论那害钱家背后的人是谁,他都要乘着这一股东风,点上一把火,将锁在他身上的第一道枷锁,燃烬,化成灰。 白星南管不着白云文会怎么想,留着他一人慢慢消化,离开他的院子后,便去了二娘子白明槿那。 白明槿今日似乎也要出门。 门扇一打开,突然见到白星南,愣了愣,下意识攥紧了抱在怀里的木匣子,“弟弟怎么来了,有事吗?” 白明霁虽说冷脸脾气爆,但情绪都写在脸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眼便能看出来。 白明槿不同,她嘴角时常含着笑,看似温柔,却在与人相处时,在自己面前竖一层盾牌,很难让人走近她。 白星南从袖筒内取出了一个荷包递给她,“上月借了二姐姐的银钱,今日先还上这些,日后有了再给二姐姐。” 白明槿抿唇笑了笑,“拿去用吧,不必着急还,不还也成,就当是二姐姐给你的见面礼。” 他既归为了大房,便是自个儿的亲弟弟了。 白星南摇头,“那不成,借的便是借的,等哪日不够活了,我找二姐姐讨要又是另外一回事,况且,这还是母亲给二姐姐攒下的嫁妆,我可万万不能动。” 已过继给大房,他该叫孟锦一声母亲。 听他说起嫁妆,白明槿脸色微微顿了顿,眸底闪过一丝茫然,她怕是用不上了,但也没再多说,莞尔道:“那我先收着,等没钱了,再来找我要。” “好。”白星南把钱袋递给了她,突然问道:“二姐姐是要出去?” 白明槿点头,“嗯,我去买些纸笔。” 白星南点头,让开了位置。 白明槿往前走了两步,便听他低声道:“二姐姐这般不惜性命,当真值得吗。” 白明槿一怔,回头惊愕地看着他,面上的温柔不见,眸子里全是防备。 白星南却冲她一笑,看向她手里的木匣子,“我知道二姐姐怀里的东西是什么,是第一本书。” 白明槿脸色顿然一变,从防备到疑惑,再回过神来,目光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 白星南也没有隐瞒,直言道:“一日二姐姐抄写时,我偷偷来寻你,无意中看见了。”钱家大公子死了,正值一团乱,如今正是时候,他知道她今日要去做什么,同她伸手道:“二姐姐若是信得过我,由我去可好?” 实在是太过于突然,白明槿半天没反应过来,呆愣地看着他,似乎是要重新认识他。 白星南又催了一声,“二姐姐,阿姐最疼你了,你当真愿意就这么抛下她吗?” 白明槿半晌才轻声道:“可我总得一试……” “万一失败了呢,钱家岂能放过你?”白星南道:“我可以不问二姐姐为何会知道钱家的这些事,又为何要替这书中的一家人鸣冤,也可以不告诉长姐,但二姐姐今日若是要一人去对付钱家,我不会答应。” 看到了她眼里的松动,白星南又道:“母亲走了,阿姐她只剩下你了,我知道二姐姐舍不得她……” 良久,白明槿脸上的血色才流回来了一些,定定地看着他,“那你呢,就不怕?” “我是男子,脱身的办法总比二姐姐多。”白星南道:“二姐姐先进屋,我们坐下来慢慢商讨,可好?” — 早晨见晏长陵邀走了白星南后,白明霁没跟上去,那场闹剧发生时,她与晏长陵的注意力不同。 她无意中对上了正跪在灵堂前,钱家大奶奶的目光。 看得是她身旁的晏长陵。 欲言又止,像是求救,更像是不甘心。 第53节 回去后,白明霁故意没回院子,到了大房的一处后院去赏花,进去后,没让素商跟着,自己一人慢慢地闲逛。 半柱香后,听到了脚步声,白明霁一回头,果然看到了钱家的大奶奶。 — 晏长陵见完白星南后,心思明显沉重了许多。 昨夜搜查的那个漆木匣子,沈康也查出了结果,“匣子是东街一家铺子里的,为了避免售后麻烦,每一件东西底下都留下了铺子的印记和编码,据登记的人说,前来买这个匣子的人,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公子爷,姓梁。” 沈康回忆道:“叫梁重寻。” 果然,断案的人都显老成,一个梁岳,一个裴潺,前者一副寡相,像死了老婆;后者一副阴寒相,像死了全家。 往日不理解,如今明白了,费脑子啊,活生生熬出来的,真不如他上阵杀敌来得痛快,晏长陵揉了揉眉头,“家世背景,可有查出来?” 沈康好歹也做了几年的指挥使,这点还是知道,禀报道:“梁重寻,扬州人,二十年前……” 晏长陵:…… “二十年前,本将出生了吗?” 沈康认真地点头,两人各自用着牛头不对马嘴地称呼,“指挥已经满两岁了。” 晏长陵没了脾气,扬声道:“继续。” 沈康:“二十年前,死于打一场大火。” 晏长陵:…… “死了还能来京城买匣子,吓死钱家大公子?” 沈康立马解释道:“梁重寻的父亲梁钟,曾是钱首辅的学生,天和年间的进士,据说是科举舞弊,被处死刑,可没等到行刑的那一天,他自觉汗颜无地,在地牢里一头撞死了,他的妻子闻讯,承受不了打击,一把火点了屋子,把自己和儿子都烧死在了屋里……” 晏长陵听他说一大堆,愣了愣,奇怪道:“一个木匣子,竟然揪出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这些你是从哪儿查来的?” 沈康一笑,也觉得自个儿的运气好,“巧了,适才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了钱家大爷,听我说起梁钟的名字,便主动过来询问,这不,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裂开牙笑,晏长陵总算明白,皇帝那股恨铁不成钢,拿东西扔他的无力劲儿了。 没去扫他的兴,问他:“当年梁家的案宗在哪儿。” 二十年前,先帝当政,宫中的监察机构并不完善,还没有设立锦衣卫,大理寺管理的又是皇亲国戚的大案,沈康便道:“应该是在刑部。” 刑部的尚书去了外地,如今只有一个侍郎当家。 裴潺。 俗话说同行相欺,人家说不定正在看自己的笑话呢,晏长陵最不喜欢打交道的,就是同行。 无论是梁岳,还是裴潺,他都不喜欢。 幸好上回送过礼了,有来有往,不尴尬,晏长陵吩咐沈康,“你去找裴大人,问他上回的鱼吃完了没,刑部那帮子人也不少,这多么天肯定吃完了,我那鱼塘还在,明儿若是有空,我陪他去钓鱼,钓多少都算他的,什么都不用带,我都替他备好,只让他把梁家的案宗带上即可。” 同样都是做过指挥使的,他什么心思,沈康还能不知道? 就是不愿意自个儿去求人家。 他不愿意,沈康也不太敢,刑部他每去一回,回来都要冷上好几天,但军令如山,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得到的答复同预料的差不多,“裴侍郎说,他不喜欢吃鱼,上回指挥使给他的,都拿去喂猫了。” 晏长陵:…… 看吧,就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沈康灵光一闪,提醒他道:“嫂子好像是刑部的人。” 第37章 沈康口中的嫂子,此时正在院子里逗娃。 钱家大奶奶也是一人前来,手里抱着孩子,小小的人儿尚不懂人间的悲欢离别,吃饱了便睡,白明霁见到时,睡得香甜。 刚过月子的娃,脸上才退了红,没有先前看到的那位肉团子白胖,却更为粉嫩。 睡着了,小嘴还会蠕动,往外吐泡泡。 不知是年龄到了,还是上回钱家的那肉团子勾起了她的瘾,白明霁如今对这样的奶娃,越看越喜欢,夸赞道:“真可爱。” 听闻此言,大奶奶神色却高兴不起来,眉目间的悲愁这几日都未曾抚平过,无奈道:“到了如今,也就只有少夫人说他可爱了,满月当日,死了爹,这辈子身上都要背负一个克父的名声了,旁人见人都巴不得远离呢。” 白明霁不信这些,“大人之间的阴谋鬼胎,为何要怨在孩子身上?” 钱大奶奶愣了愣。 两人的年纪相仿,先前也听说过这位晏家少奶奶,容貌绝色,擅长作画,还能武得一手刀枪,曾好奇,白家大娘子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姑娘,方才能让晏世子舍去一众爱慕者,而择了她,昨日一瞥,便也明白了。 美人分很多种,但骨相美气韵美的却很少。 这位少夫人两者皆有,且身上那股冷静淡然,是大多数内院女眷没有的。 包括她自己。 前不久白家也出了那么大一档子事,白尚书丢了命,白家命数到底中断,却没从她身上瞧出半点自卑和自苦来。 如今不过两句话,又化解了她内心的些许苦闷。 是啊,关孩子何事呢。 刚出生便死了爹,他怎不可怜呢,若是再在他身上架一道克亲的枷锁,叫他往后如何活。 丈夫没了,只剩下她这个娘了,自己总不能再舍去他们,大奶奶想了这几日,埋在心头的疑惑,一直解不开,顾忌了所有人,但谁又来替她和这孩子着想呢,才这么小个人儿,鼻尖一酸,肿胀的眼睛内又有了水雾,哀声道:“原本晏指挥查案,我这类内宅之人,不该过问,可自己好好的丈夫死了,到底心头着急,冒昧地过来问一声少夫人,大公子的死,可有进展了?” 白明霁知道她是看中了自己是晏长陵夫人的身份,故意引她过来,但案子的进展她确实不太了解,“回头我帮大奶奶问问。” 钱大奶奶点头,背过身抹了一把泪,顺便瞧了一眼四周,见无人,便低声道:“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说,可思来想去,孩子爹不能死的不明不白,这孩子也不能背负无辜的名声,府上人都说那夜夫君只见过金公子和四弟,可我亲眼瞧见,他那夜还曾见过大爷。” 白明霁一愣。 钱大奶奶咬着唇,极力掩饰住悲痛,回忆起了那夜的情况,“我见他迟迟不归,放心不下,便找了过去,到了书房外,见到了大爷在与他说话,父子俩人脸色都不好,我当是朝中发生了大事,便没上前去,想着等他忙完后,自会回来,谁知道这一等,竟是阴阳相隔了……” — 没有梁家的案宗,手里的案子便得重头查起,太费时间了。 底下养了一堆的人,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的夫人。 晏长陵沉默了一阵,突然抬头问沈康,“如今明白了吧?” 沈康一脸疑惑,“属下该,该明白什么?” 晏长陵很愿意分享自己的经验,小娘子出去有一阵子了,还没回来,他去找找,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同沈康道:“娶媳妇儿,就得娶个能干的,虽说你以后要找到你嫂子这样的,几乎不可能,但只要心中有了愿望,多去烧几柱高烧,找个差不多的,还是可以的。” 沈康:“……” 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气,沈康拍起了马屁,“主子说笑了,嫂子这样的小娘子,这世上,唯有主子方才能相配。” 这话就好听多了。 两人还没走出院子,对面长廊底下,浩浩荡荡地走来了一行人,前头那位不正是一脸寡相的刑部侍郎,裴潺。 不喜欢钓鱼,竟喜欢听丧。 晏长陵立在那没动,看着对方走到自己跟前,才一拱手,客气道:“区区一桩案宗,怎还敢劳裴大人亲自跑一趟。” 裴潺一笑,却并没有给他任何东西,点头回了一礼,“晏指挥,别来无恙。” 他总不能当真是来吊丧的。 谁都知道,他裴潺六亲不认,朝中没有一个党派能攀扯到他身上,与岳梁并称为二煞。 煞气重的人,走到哪儿都不会受欢迎。 是以,这些年,京城所有世家的红白喜事,都没有他们的身影。 最近倒是奇了,他裴潺连去了两家。 先是白家,再是钱家。 看出了他眼里的质疑,裴潺一笑,“晏指挥索要的卷宗,裴某虽说不便带出来,但晏指挥的心中的疑问,裴某可为你解答。” 这恩情就大了,晏长陵怕还不起,为难道:“裴大人又不喜欢吃鱼。” “无妨,我家里的猫喜欢。” 晏长陵:…… “那晏某便借花献佛,在此院招待大人了。” 裴潺所说,与沈康同钱家大爷那里听来的相差无异,二十年前,梁钟乃天和年间的进士,后来参加殿试,被查出科举舞弊,自绝于地牢。 据卷宗所记,出现了两份梁钟名字的答卷。 这可属于特大舞弊的案件了。 晏长陵问了一句裴潺,“梁钟此人如何?” 裴潺摇头,“这个裴某恐怕帮不上忙了,毕竟二十年前,裴某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晏指挥若是想了解此人,倒不如去问问钱首辅?” 梁钟是钱首辅的学生,先生对学生,必然最为了解。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裴潺来得快走得快,桌上的茶水一滴没碰,像是当真只是为了给他晏长陵一个面子,过来走个过场。 出去时,正巧碰到白明霁回来。 不知为何,白明霁一看到这位裴大人,心就莫名地慌。 此时竟还在这儿遇上了。 目光神色,都不太好。 先前裴潺不知道她的敌意来自哪儿,如今知道了,甚是无奈,同她一笑,摊开了说,“白大娘子放心,裴某一向只与将死之人打交道,对活人不感兴趣。” 白明霁:…… 就这德行,白明霁想敲破白明槿那颗脑袋…… 再回头看向等在廊下的郎君,一身阳光之气,笑得多灿烂,这样的人,不是才应该去喜欢吗? 抬头问这位讨人喜欢的郎君,“他来作甚?” 晏长陵笑眯眯地递手去牵她,“约莫是来看热闹。”卷宗舍不得给,还一问三不知,白白让自己欠他一桩人情。 第54节 这买卖真划算。 白明霁见他吃瘪,有意安抚,“我这儿还是有一桩情报,或许能帮上郎君。” 晏长陵捏着她的手,锁了半天的眉头,终于舒开,可见即便重生回来,也不见得有片刻轻松,唯一的宁静,竟然上辈子错过了的小娘子,牵着她屋内走,身体也不觉靠了过去,“夫人说说……” 白明霁被他一挤,脚步往边上一歪,体贴地让了让,直到快要撞上旁边的木案了,才提醒道:“夫君,你喝酒了吗,怎么越走越偏,我快没路了。” 话音一落,对面的素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晏长陵抬头看她,“信不信,把你卖了。” 素商似乎也不怕他,垂头吐了个舌头,“姑爷真凶,奴婢不过笑了一声,就要把奴婢卖了,那得问娘子舍不舍得。” “舍得。”白明霁没给她面子。 素商一噘嘴嘀咕道:“娘子果然改不了喜新厌旧的毛病。”说完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余下晏长陵盯着白明霁,探究地问:“夫人,有喜新厌旧的毛病?” 白明霁默了默,眨巴了一下眼睛,“你说的对,把那丫头卖了吧。” — 白明霁把大奶奶的话告诉了晏长陵,晏长陵一会儿替她剥着盘里的瓜子,一会儿替她倒水,等白明霁停下来才察觉,他似乎并没有意外,愣愣地看了他一阵,突然好奇道:“郎君,你上辈子到底怎么死的?” 晏长陵一顿,正在考虑如何认真回答她这个问题,又听她道:“你这样的人很难不遭人嫉妒。” 晏长陵撩眼看她,慢慢地附身,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笑道:“夫人说说,我是哪样的人?” 白明霁就没见过眼里长钩子的男人,盯着他唇角的微笑,觉得上辈子的自己,当真是白活了,眸子呆呆地看着他,不自觉地抬手,摸向跟前的这张脸,夸道:“能武能武,脑子聪慧,长得又如此好看,当真是……” 白明霁涨红着脸,分明害臊,却又大胆地看向他的眼睛,“当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小娘子撩人的功夫简直能上天了,晏长陵愣了半刻,才从那飘忽忽的云端落下来,轻声唤道:“阿潋。” 这名字,除了父母和上辈子的孟挽,旁人几乎没唤过,白明霁有些不太习惯,但他唤,她也喜欢听,点头应道:“嗯。” 无论她对自己的喜欢是否真心,但这一刻晏长陵承认,他当真有了想同跟前的小娘子共度余生的念头,哪怕未知的将来依旧藏着厄运,他还是抵挡不了此刻内心涌上来的悸动,喉咙轻轻一滚,声音比起适才低沉了许多,问她:“要不咱们留个后?” 白明霁一愣,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适才才见过的婴孩,还有那日跑到她怀里来的肉团子,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啊。” 晏长陵一僵,脑子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造访,一股燥热传至小腹,怕再如此下去,他要跑去辞官了,一瞬起身,“走吧。” 白明霁愣了愣,“现,现在就生?”这也太急了。 她什么准备都没。 话刚说完,一只手掌便罩住了她的头,“别撩了,为夫腿软。”无奈拉她往外走,“咱们来了两日,是该会会钱家的主人,钱首辅了。” “哦。”白明霁原本还有些尴尬,却见对面人的耳根红了个透彻,觉得稀罕,一时盯着不放。 晏长陵被她一看,耳根越来越红,索性一把捂住她眼睛,“不许看。” 视线被挡住,白明霁脚下瞬间慢了下来,伸手去拨开他,“郎君,我瞧不见路了。” 晏长陵却道:“瞧不见就瞧不见,我拉着你的,放心跟着我走吧。” 白明霁从未试过这种感觉。 上辈子她如同一头猎豹,身在包围圈内,要么她咬死旁人,要么被旁人咬死,即便是深夜,有时也不敢睁开眼睛。 这般闭着眼睛,把自己的前路交给他人,她从不曾有过,也从不敢想。 熙和的清风拂过耳畔,她眼睛看不到,嗅觉变得灵敏,初次相遇,记得他身上是一股清冽的草木香。 这段日子的相处似乎变了,淡淡的花香与她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像,熟悉的味道莫名让人安心,渐渐地放松下来,竟也能真闭上了眼睛,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 黑暗中有茫然,有担忧,却又有了一股说不清的放松和依赖,恐惧与安心并存,矛盾又刺激。 原来,信任一个人的感觉这样的…… 白明霁突然道:“晏长陵。” “嗯。” 白明霁闭着眼睛,感受着微风从他指缝中穿过,拂在她面上,脱口而出,“你要是不死,就好了。” 晏长陵目光一顿,倒是能听懂她言下之意,答道:“好,我尽量。”无论半年后的那场厄运还会不会来,他都会尽量地活着。 — 两人到了钱家主院,却被告之钱首辅进宫去了,还未回来。 晏长陵一刻也不想等了,带着白明霁一道进宫,原本打算在半途中拦人,谁知两人进宫后,钱首辅前脚刚走。 倒是被皇帝拉住不放了。 刚见完钱首辅,皇帝似乎被他身上的悲痛感染到,无不惋惜地道:“钱家大公子,多好的人啊,刚得了个儿子,怎么突然就出了这档子事,你是没见到适才钱首辅的面容,朕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一夜白头的人,往日一张利嘴,谁也不是他对手,今日进宫,你猜他同朕说什么?” 晏长陵捏着眉心,听他叨叨,“还请陛下告之。” “他居然给朕赔罪,说他帮不了朕了,世袭官职的改革,他有心无力,你说,朕该怎么办,照陆家老爷子那脾气,没有了钱首辅与他抗衡,朕要再不答应,得上大殿来撞柱子了。” 晏长陵:“……” 晏长陵懒得听,“陛下的嘴角都快要裂开了,就别在臣面前装了。” 皇帝一愣,下意识摸了一下脸,“这,这么明显?” 晏长陵点头。 被戳穿,皇帝也不掩饰了,大大方方地一拍腿,笑了起来,少有露出这般骄傲,“云横,朕终于能干一件大事了。” 官职改革,造福的可是皇室子孙后代。 “恭喜陛下得偿所愿。”晏长陵端起酒盏与他相碰,夸道:“将来必定名垂青史。” 皇帝脸色谦虚了起来,“朕没想过要名垂青史,朕只盼这天下能够太平,朕能护住朕想保护之人,你,还有阿姐,朕答应过,要让你们过一辈子好日子,绝不能食言,还有太子……”皇帝一说起自己的儿子,眼里便放了光,“你说,那么小个人,吐词都不清,将来却要接手这么大坐江山,朕一想到这儿,恨不得替他把将来所有的顾虑都解决了,替他铺好路,他只管走就是了。” 说完瞥向晏长陵,“你那胖儿子进展如何了,种子可有播了?” 第38章 话不投机半句多,同一个春风得意之人说话,极容易内耗,晏长陵再也受不了了,起身告辞,“臣今夜还有案子要查,改日再来陪陛下。” 皇帝有些意外,“指挥使当上瘾了?” 晏长陵起身,同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在其位谋其职,陛下一心要庇佑臣,臣又岂能辜负了陛下,也要想着替陛下分担才行。” 皇帝一笑,“知道你闲不住。”又问:“钱家大公子之死,还没找到真凶?” “快了。”晏长陵内心烦躁,“臣先告辞……” 皇帝看着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背影,不慌不忙地道:“听说你在问刑部借卷宗?” 晏长陵果然顿步回头。 皇帝瞟了他一眼,无奈地道:“朕今日听李高说起,如今大半个朝堂都在看你这位边关少将如何断案,你是糊涂了?历代科举舞弊这类的案宗,全都封在翰林院内,怎可能在刑部,你找裴潺,他能不看你笑话?” 晏长陵:…… 晏长陵眉心当下跳上了,夫人说得没错,那寡相脸,真不是个好东西。 感谢了一声皇帝,又拿走了他的令牌,跑了一趟翰林院找陆隐见,身份地位高,人脉广,办起事来一路通畅,怕小娘子久等,本打算递个信让她先回晏家,那头素商前一步带了话过来,“少夫人去了太后娘娘那请安,世子爷走的时候提前知会一声便是。” 倒也不急了,晏长陵慢慢地看起了卷宗。 天和年间科举的管制并不成熟,屡次出现舞弊的现象,不仅是梁家,所存的舞弊卷宗,几乎都发生在当时。 是以,先帝从那之后,便将科举划到了礼部,一场大改革,方才止住了考场上的凌乱风气。 而奇怪的是,当年参与审理梁钟此案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吏部老尚书,五年前因贪墨,被刑部查办。 负责科考的几位主考官,因不同的原因,均入了牢狱…… 宫中快要下钥了,晏长陵才出来,匆匆去往太后娘娘宫殿,接白明霁。 与殿门前的宫娥通传后,很快便见白明霁走了出来。 素商跟在她身后,怀里抱了一堆的东西。 都是太后娘娘赏赐的。 最为显眼的一样,便是一尊送子观音。 太后娘娘也不知道最近怎么着,对小孩子也有了执着,今日见到白明霁,劝起了她,“哀家死了男人,这辈子是生不出儿子了,就指望你了,这女人啊一到了年纪,还是得要一个肉团子放在身边打发一下日子,不然太空虚,一人闲下来,便容易犯错……” 白明霁纳闷,问她,“娘娘贵为太后,能犯什么错。” 太后娘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旁人便罢了,你就别给我扣高帽子了,若早知道这高位上的枯燥,哀家还不如过着乡野里的自由日子……” 白明霁当她是月事要来了,心绪不宁,嘱咐她道:“娘娘千万要保重身子,若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传召太医。” 太后觉得自己精力旺盛,不以为然,“哀家身子好得很。” 白明霁离开时,太后还起身送了她一段。 直到看着她上前把手递到了对面郎君手里,便没再看了,扭过头,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羡慕的。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早年她曾风光无限呢。 唯一的遗憾,大抵是男人命短了一些,进屋时吩咐身边的宫娥,“把宫门锁上,一把锁不够,再加两把……” — 马车驶出宫门,天色已昏暗。 朱国公朱光耀今日也正好进宫去见皇后,出来时遇上了一位友人,没急着走,此时坐在马车内撩起布帘,看着晏长陵的马车从身旁经过,瞧不见影子了,才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你就如此相信他,能替你扳倒钱家?” “怎么不能。”对面的人一笑,曼声道:“上回国公爷不也栽到了他手里。” 朱国公脸色不太好看,“说起此事,倒是我疏忽了,之前没能好好招待阁下,以至于让您袖手旁观,看了一出好戏。” 对他的急眼,那人没理会,依旧淡淡地道:“国公爷急什么,宫中有那位友人在,不愁没有您东山再起之日。” “东山再起?”朱光耀冷笑一声,“我朱家没人头落地,已是烧了高香得菩萨保佑,如今剩了个烂摊子,上蹿下跳,半点也不让人省心,上回私自跑去状元巷,已经被大理寺盯上了。” 那人道:“死人还活着,确实让人提心吊胆。” 他什么意思,朱国公不是没想过,可是有太多的证据在他赵缜手里,且似乎也看出来了他想灭口,早就有了防范,这时候下手,必然会被他同归于尽。 第55节 朱光耀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他,“大理寺那头,你可有法子,让他们先平静下来?” “国公爷也瞧见了,我正忙着呢。”那人轻笑,“何况这类事,国公爷还需请教在下?给他岳梁找点事做,让他无暇顾及,于侯爷而言,并非难事。” — 京城里的夜市,无论何时都热闹非凡。 有钱的没钱的都喜欢逛茶楼,喝酒听曲儿听故事,有钱的在里面坐着,没钱的站在外面蹭听。 白星南一手扶着头上的发冠,一手抱着几本书籍,从人群堆里使劲挤进去,“麻烦让让,不好意思,抱歉,让让……” 这一番举动惹得众人齐齐回头,免不得有了几道抱怨声。 白星南并没有停下,挤进门内后,还在继续往前挤,兀自走去了说书台,正在说书的先生一愣,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楼下楼上正喝酒听书的有钱公子哥儿,抬头的抬头,转头的转头,也都朝台子上望了过来。 其中便有钱四和朱世子,两人在楼上的暗阁内坐着,起初钱四还以为看错了,听身旁朱世子出声道:“那蠢货来干什么。”,才知道当真是那废物,怕被认出来,下意识想要躲,却见白星南捧着一本书上前,递给了说书先生,“在小冒昧打扰,实属不该,但我保证,我给先生的这个话本子,比先生手头所有的故事都要精彩,今夜必定会轰动京城……” 钱四皱眉,“他想干嘛,找死吗。” 说书先生被打断,面色不愉,但也认出来了是白家那位二公子,忍住没有发作,将信将疑地接过了他手里的本子,随手翻了翻,脸色突然大变,猛地一合上,惊愕地看向白星南。 白星南已转身往外走了。 走之前,为了满足大伙儿的好奇心,还随手多抛去了两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没关系,大伙儿都可以看……” 出去后,继续去往第二间茶楼。 同法炮制,把手里的书籍送给了说书先生。 这回出来时,便没那么轻松了。 对面黑衣人手里的一把长剑,迎面刺了过来,白星南往边上一躲,人群四窜,尖叫声连连,白星南拼了命往前面的马匹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里的书丢进人群堆里。 可来人并非一般人,也并非三两人,四方八方的黑衣人如同潮涌包抄过来,很快将其堵在了一条巷子内。 一柄剑尖快要刺到白星南胸前时,周清光及时从暗处跳了下来,手里的弯刀挑开对方的长剑,把白星南护在了身后,咬牙问道:“你散出去的那些破书,到底写了什么,居然把死士都惹了出来。” 白星南跑了这一阵,额头早就冒了汗,没回答他,只道:“快送我去钱家。” 周清光一口气噎住,“老子是你姐夫的人,不是你……” “这些都是钱家人,他们会要了我的命。”白星南打断他,“我能不能活,就看周副将您了,我死了阿姐肯定会伤心,她伤心了,姐夫便会生气,他一生气,您就会遭殃……” 周清光一愣,彷佛头一日才认识他,“行啊,白二少爷,不是废物啊,老子都被骗了,好样的啊……” 话音一落,对面十来个死士,气势汹汹地攻了过来。 白星南的脑袋是在藏拙,但四肢是真的拙,几乎全靠周清光相护。 周清光身为副将比谁都清楚,行军打仗,最关键的便是站取有利的地势,他能在自己熟悉的战场上杀敌无数,但要在他漆黑的巷子内,与一群死士相对,便有些吃力了。 很快两人被逼到了死巷内,周清光骂了一声,“操——”一把拎起白星南衣襟,道:“我甩你上去,骑马去钱家找宴世子,老子没能死在战场上,今夜这条命,倒是系在你裤腰带上了。” 但对方早就知道他的意图,今夜的目标也只对准了白星南。 周清光暗骂了一声,紧握手中弯刀,正打算杀出一条血路,突然一片火光自头顶上亮起,一瞬点亮了整个巷子。 巷子内的人皆停了下来。 等底下的人看清时,屋顶上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蹲满了弓箭手,手中的弓箭对着底下的一众死士。 随后一人自对面的瓦片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底下的狼藉,嘴里‘啧’出一声,漫不经心道:“干什么呢,这大半夜,不给人留活口了?” 周清光认得这货。 这不就是主子说的那死人脸,裴潺吗。 — 晏长陵与白明霁出宫后,径直去了钱家,求见钱首辅。 知道他们今夜会来,钱首辅早就备好了茶具,坐在屋内正泡着茶等,钱家大爷也在,听小厮禀报两人来了,亲自起身迎了出去,丧子之痛让这位父亲在短短两日之内消瘦了许多,拱手同晏长陵道:“这两日晏指挥辛苦了,家父已等候多时了,请吧。” 晏长陵点头回礼,带着白明霁一道走了进去。 适才在宫中听皇帝说起钱首辅的形貌,晏长陵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如今亲自一见,不由一怔。 虽说这次回来并没有见过他,但半年前有见过,那时精神面貌都还不错,一头发丝还余了一半黑,这会子坐在蒲团上,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满头雪白,已不见半点青丝。 竟是苍老到了这等地步。 听到动静声到了跟前,钱首辅方才抬头,对晏长陵和白明霁抬手比划了一下,“晏世子,少夫人坐吧。” 仆人备了坐,两人坐在钱首辅对面。 钱首辅亲自拿起茶夹,从瓷缸内夹出烫好的青瓷茶杯,放在了两人跟前,这一番动作,费了他不少力气,一只手明显在抖。 晏长陵伸手去接,“晚辈来吧。” 钱首辅一笑,没给他,“趁着老夫还能动,就让老夫人多动动。” 晏长陵没再勉强,“叨扰首辅大人了。” 钱首辅笑笑,面容一团慈祥,“老夫先前目睹了世子的少将风采,早想单独相邀品一回茶,没想到在今夜这等场合相见。” 晏长陵含笑,看着他颤颤巍巍地往自己跟前的杯子内添茶,“该晚辈前来造访。” 钱首辅又往白明霁杯子内注入茶水。 之前也曾在宫中见过白明霁,太后极为看重她,瞧上的应该是她身上的那股韧劲儿,笑了笑道:“白大娘子姿容绝色,性情率真,能与世子相配,确乃天造地设一对。” 白明霁微微俯身回了一礼。 寒暄完,饮完了一杯茶,几人才说到正事上。 晏长陵乃钱首辅亲自点名,来替钱大公子追查真凶之人,明日一早大公子便要下葬了,查到了哪一步,总该有个交代,钱首辅拉了拉肩上的大氅,问道:“晏世子今夜前来,想必是有结果了?” 晏长陵没应,而是垂头从袖筒内拿出了二十年前梁家的案宗,放在了木几上,从头说起,“钱大公子遇害那夜,晚辈已经问过其身边的小厮,除了见过金公子和贵府的四公子之外,还曾出去见过一位前来送满月礼的宾客,回来后,大公子的行为便有些异常,遣退了身边的小厮,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直至凌晨,被人发现,死在了书房外的长廊上,胸口被利刃所刺,一刀毙命。” 随着晏长陵对大公子死因的重新回顾,屋内死一般地沉寂。 白明霁目光轻轻一瞥,看了一眼旁边的钱大爷,见其面容苍白,神色沉痛地闭上了眼睛,却没去打断晏长陵所说的话。 晏长陵继续道:“金公子与四公子,晚辈已审问过,没有作案的时辰和证据,最有嫌疑的便是这位后来的送礼之人。” 晏长陵把木几上的卷宗,缓缓地推给了钱首辅,“此人姓梁,名为梁钟,二十年前乃首辅的学生,后因科举舞弊,自绝于地牢,首辅不知对此人还有没有印象?” 钱首辅对他的话,并没有多大的意外,倒是盯着桌上的案宗时,目光颤了颤,想伸手去拿,顿了顿又忍着了。 这当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随后一名小厮匆匆走进来,俯身在钱大爷耳边低语了一阵,钱大爷脸色一变,看向钱首辅。 钱首辅下颚微扬,让他先回去。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急之事,钱大爷顾不得同跟前的客人打招呼,当场起身,疾步走了出去。 没等晏长陵出声询问,钱首辅便接着他适才的话,回答道:“记得,此人乃我门下的学生。” 晏长陵只瞧了一眼钱大爷消失的背影,便回过了头,也没主动去问到底发生了何事,继续自己的问话,“那时,大人还并非首辅。” 钱首辅点头一笑,“是啊,我资质愚笨,迟迟考不中功名,最终也只能困在一间书院之内,一面教书一面赶考。” 晏长陵又道:“据卷宗上的记载,梁进士与钱首辅,应该是参加了同一届殿试,首辅大人高中,而您最为得意的弟子却因为两张答卷上都出现了他的名字,被判为舞弊,从此名声狼藉,家破人亡。” 外面有了凌乱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钱首辅沉默了片刻后,没有否认,“没错。” 晏长陵又问道:“首辅觉得梁钟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话时,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 先是周清光,一条胳膊还在淌着血,拖着一位半死不活的死士进来,另一只手里的刀尖,却对准了刚走出去的钱大爷喉咙。 钱大爷被他逼得退进了屋内。 再是刑部侍郎裴潺,搀扶着满身伤痕的白星南,看向晏长陵,一扬头,笑道:“晏指挥,又欠我一回了。” 晏长陵:…… 钱首辅对这一切,没有多大的意外,也没有惧怕,面上只露出了莫大的遗憾,叹息地闭上了眼睛。 白明霁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此时也只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白星南,眼皮子突突两跳。 他彷佛永远都是在受伤。 起身冲过去,一把从裴潺手里接过了他,咬牙质问道:“你可有哪一回,见了我,能完好无损?” 白星南倒在她肩膀上,勉强撑着眼睛,抱歉道:“对不起,阿姐。” 第39章 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仇恨,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废物’动用上死士,这一身的伤,是没准备留活口了。 白明霁看向依旧坐在那,稳如泰山的钱首辅,脸色一沉,冷声问道:“府上可有大夫。” 钱首辅良久才睁眼,抬头同钱大爷道:“把屋里的药箱拿出来吧,里面有金疮药,先与二位止血。” 这是不打算放人走,也不打算放人出去了。 适才几人进来的同时,所有的房门都已经关上了。 钱大爷早就面如死灰,抬头看向周清光手里的弯刀。 到了这一步,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周清光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放了下来。 钱大爷转身去屋内取出药箱。 白明霁扶着白星南坐在一旁地上,待钱大爷取来药箱后,找到了里面的金疮药,并没有立马给白星南用,而是从周清光手里夺过弯刀,一刀割在了那名半死不活的死士身上,再揭开药瓶,把瓶内的药粉洒在他伤口上。 此举,便是不再相信钱家人。 钱首辅面色维持着平静,今夜发生的一切,彷佛都不会让他内心惊起半丝波动。 对面的晏长陵在片刻的沉思后,也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问适才还没问完的话,“请问钱首辅,梁钟此人,是个怎样的人?” 钱首辅一头白发坐在那,精神比适才好了许多,目光在适才进来的几人身上流转了一番,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至于晏长陵所说的那个人,几乎没去多回忆,名字刻在他脑子里已多年,是愧疚,是噩梦,纠缠了二十年,脱口便能说出来,“此人乃我最得意的门生,天资聪慧,文韬武略,才学不在我之下。” 第56节 晏长陵又问:“钱首辅认为凭梁钟的品行,他会舞弊吗?” 钱首辅听着他的询问,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对面几人的身上,尤其是白星南,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不像。 年纪不符。 换了口气,钱首辅摇头回答了晏长陵的话,“不论结局如何,旁人是如何评价他的,我是始终不信,他会舞弊。” 此话钱首辅是盯着白星南说的。 可此时白星南脸色苍白,躺在地上,半点力气都没了,面色如何,也瞧不出来。 适才的药洒上去,死士身上伤口并没有出现恶化,见没有毒,白明霁撕开白星南身上被血染红的布料,洒上药粉,再用白纱替他包扎好。 处理完了白星南,又朝周清光走去。 周清光吊着一只胳膊,瘫坐在一边,见她要与自己包扎,慌乱地看向自家主子,面色尴尬,“嫂子,我,我自己来……” 话还没说话,白明霁已上手,撕开了他破烂的衣袖。 晏长陵懒得看,收回视线,没再耽搁,“承蒙首辅抬爱,将此案交于晚辈,晚辈不敢辜负您的期望,现如今已查出了大公子之死的真相,但结果,恐怕并非钱首辅所愿。” 钱首辅目光收回来,再次落在他脸上,道:“是吗,还请晏世子告之。” “晚辈还是说出杀害大公子的真凶吧,好给钱首辅一个交代。”晏长陵说完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钱家大爷,同他道:“那夜大公子所见之人,并非只有三人,他的父亲,钱大人,你也见过他吧?” 见钱大爷面色本就难看了,闻言愈发苍白。 晏长陵惋惜地叹了一声,“本也天衣无缝,没有证人,没有动机,谁又会怀疑到你这个生父头上,但偏偏不巧,大少奶奶那夜前去找过大公子,虽说没有看到钱大爷你,是如何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的,却无意之中听到了你们父子俩发生着争吵。” 从适才裴潺带着白家二公子进来的那一瞬,钱大爷便知道钱家的这一场劫难,到底还是来了。 而这几日伪装出来的平静,再也维持不下去,面如黄蜡,身子摇摇晃晃一阵,伸手堪堪扶住了跟前的抱柱。 晏长陵又问他,“能让大爷,忍痛杀了自己最有出息,且刚得了麒麟儿的亲生之子,想必一定是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要守护,不知钱大人,能否告诉晏某,那日大公子所收的礼物到底是何物?” 听到再提起大公子,钱大爷悲痛到几乎要晕厥。 谁都知道钱家一族门楣兴旺。 上一辈有首辅,他这一辈,自己也不差,父亲百年归去,自己便是内阁一员,后辈中也不缺继承人,他的嫡长子大公子,从小没让他操过心,天资聪慧,被同辈中人视为楷模,曾是钱家的希望,也是他的骄傲。 可唯一一点,他固执。 经受不住半点风浪。 无论自己同他分析了利害,告诉他,是对方埋下的圈套,可他听不进去,反过来质问自己,“父亲既然知道,为何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如今还要孩儿与你们一道堕入歧途?食他们骨血而活吗?” 他试着解释,“你可知道何为家族荣誉?” 他满脸失望地看着自己,心意已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生在三岁时便教与我,人以诚为本,盗取他人为窃。” 见他非要进宫请罪,情急之下,又或是怒气攻心,冲动而为,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儿子那双看着他的眼睛,起初的惊愕慢慢地化为释然,像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用尽全力尽了自己的孝道,唤他一声,“父亲。” 最后倒在了自己面前。 他死后,钱大爷就没有合过眼,一面是家族的未来,不仅是他一人,后宅内的子孙,包括他刚出生不久的孙子,他们的将来。 一面又是巨大的愧疚和悔恨。 两道山压下来,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此时尘埃落地,灾难终于降临,倒是解脱了一般,身子缓缓地顺着柱子跌下来,哪里还能说出话,只呆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不说话,晏长陵大抵也猜出来了,“当是一封信。” “信上应写了当年钱首辅,盗取自己弟子梁钟的答卷,得了探花之位的真相。”晏长陵看向钱首辅,“对方的存在,钱首辅应该早已知道。” 钱首辅比起钱大爷,镇定得多,二十年的时间,从翰林院的编修坐上了内阁首辅,其中的城府和手段自不用说。 此时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晏长陵又道:“大公子不比钱首辅与钱大人,早年或许经历过磨难,知道富贵险中求,体会过人间疾苦,明白家族命运的重要,大公子出生在官宦世家,你们给了他优渥的日子,更让他拜了前太师为先生,习来一身正气,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知此事后,找上自己的父亲,想要将此事揭发,自去陛下面前请罪,钱大爷劝说无果,为了保住钱家,最后只能杀了自己的儿子。” “也不知道钱大爷是不是在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把他教的圆滑一些,世故一些,又何至于死在你手上。” 可惜了。 钱家唯一一个正直之辈,死了。 晏长陵的声音落下来,屋内鸦雀无声。 两名伤员,忍着疼痛一声不吭。 刑部那位被无意牵扯进来的侍郎,正抱着手臂看热闹,听得正入神,钱大爷瘫在地上,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白明霁则举目打探四周的窗扇,警惕外面的动静。 大公子的死已查明白,晏长陵算是完成了任务,其余的他本不想管,可白星南招惹上了人家。 还被人绑上门来了,打得半身不遂……了吧? 作为姐夫,他不能不管。 晏长陵开门见山,“首辅让晚辈接了这桩案子,断然不是让晚辈当真来查出杀害大公子的凶手,接下来晚辈便说说,钱首辅真正想要晚辈所查的案子。” 钱首辅早就听说这位晏世子智勇双全。 这几年边沙的几场战事,打得极为漂亮。 刚回来,又一招‘无中生有’把朱国公一锅端,不仅丢了内阁之位,朱家那位皇后都被贬了,如今瞧来,自己没看错。 抬手道:“晏世子,不妨说说。” 晏长陵顺着适才的话,往后回顾,“大公子那夜出去所见的送礼之人,便是先生曾经的学生,梁钟的儿子,梁重寻。” 钱首辅等着他往下说。 晏长陵道:“不过这一切都是钱首辅的猜测,至于梁钟的儿子是不是还活着,长什么样,钱首辅实则也不清楚,晚辈那日派人查出来,又死在贵府上的那位公子,压根儿不是真正的送礼之人。” 钱首辅眸子一顿,面色倒是对他有了几分欣赏。 晏长陵从袖筒内掏出了那个曾从大公子房里寻出来的漆木匣子,轻轻地放在了木几上,“这匣子,并非送礼之人所给,而是钱家大爷的东西,不过是为了将晚辈引到梁家的案子上,晚辈不出你们所料,顺着这匣子果然查到了所购之人,可那人终究不是本人,给再多的银子,也有说漏嘴的时候,是以,死了更妥当,且你们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晚辈确实开始着手查起了梁家。” 晏长陵又拿起了几上梁家的卷宗,慢慢地翻了起来,“二十年前,那场科举的主考官,吏部尚书,五年前因贪墨问斩,其余几位与当年案件有关的人,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足以见得,知道真相的人不只是钱首辅一人,这里面恐怕还有蒙受了冤屈,存活下来的受害者。” 继续道:“以晚辈看,梁家夫人一把大火烧死的应该只有她自己一人,梁钟那位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儿子梁重寻,活了下来,且他正在向钱首辅您,索命。” 晏长陵抬头看向跟前,被这事困扰得生了满头白发的老人,道:“钱首辅让晚辈查的案子,并非是大公子之死,而是要晚辈找出梁家还尚存在世的那位公子,梁重寻,不知晚辈说的可对?” “后生可畏啊。”钱首辅低沉笑了一声,“那晏世子,可查到了?” 晏长陵摇头:“钱首辅查了四五年都没查到,我这个小辈,若是几日之内便揪出来,岂不是说钱首辅手底下的人没用。” 钱首辅但笑不语,目中难掩失望。 五年来,对方每隔一年送一封信。 先是他。 再是他的夫人。 后来又是他儿子,他儿子的夫人。 最后,找上了他孙子。 他被那一封一封的信,折磨得夜不能寐,一面替钱家留后手,一面追查对方到底是谁。 煎熬了五年,知道对方是在温水煮青蛙,想要看着他钱家大乱阵脚,那份恐惧早就被消磨得干净,大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但,就算是要找他报仇,他也得清楚,那位梁家的后代到底是谁。 否则即便是死,也无法瞑目。 前不久他的人回来告诉他,这位白家二公子,以手抄写了无数本书籍,上面记录了梁钟早年的手抄,抄写的一段内容,正是他二十年前,轰动朝野的一篇整治科考风气的策论,他也为此谋了一个探花之名。 后来先帝让以他这篇文,详细地制定了科举制度的改革。 一个以窃取他人考上功名的人,却来整顿考场风气,改革了几代科举遗留下来的问题。 多讽刺。 此时外面恐怕早就轰动了,用着各种肮脏的语气在骂着他。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明白,到了此时,也没想过还要什么脸面,只想要真相。 钱首辅突然起身,动作格外吃力,在众人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走到了躺在地上的白星南身旁,客气地问道:“白家二公子,瞧来应该是知道了线索,何不妨告诉老夫,梁重寻,他在哪儿?” 白家的两位公子自小在经常长大,年岁不符,成长环境也不同,他不可能是梁重寻。 他虽然不是,但他能写出书本上的那些内容,一定知道梁重寻在哪儿。 白星南身上的伤口止了血,疼痛还在,额头疼出了一层冷汗,勉强坐起来,抬目看向跟前的首辅大人,摇了摇头,“不知。” 钱首辅一笑,“听人说白家二公子,资质愚钝,又胆小怕事,今日一见,倒不见得。” “我钱家命数已尽,坐享过繁华,灾难降临,便也该看淡,但今夜各位后辈都在这儿,其中不凡有佼佼者,前途未来可期,与老夫一道葬送在这儿,未免也太可惜了。” 话音一落,屋外便传来了弓箭拉动的细碎声,一只只冷箭在背,令人汗毛倒竖。 白明霁脸色微变。 钱首辅继续问白星南,“你放心,我只想见他一面,说几句话,不会害他。” 第40章 白明霁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白星南怎么同钱家的案子扯上了关系,他一个天不知地不知的毛小孩子,怎会认识二十年前的梁家人。 但他能被钱家的死士追杀,此时又被钱首辅逼问,必然是招惹了什么大事。 “首辅既已犯下了罪孽,便如您所说,坦然面对报应。”白明霁上前一步,把白星南护在身后,隔断了钱首辅的视线,“他乃白家的二公子,年岁不足十六,你问他,他能知道什么,万一说错了,岂不是连累了他人?”弯唇讽刺一笑,“且以贵府今夜的动静,首辅大人只怕没想让我们活着出去。” 钱首辅看着跟前这位支撑起白家体面的大娘子,外面的那些流言他自然也听过。 白之鹤宠妾灭妻,人尽皆知。 妻灭了,却斗不过自己的女儿。 能博得太后的庇佑,必然是个有本事的姑娘。 细看之下,眉目像极了白尚书,却比那位尚书大人多了一股不屈不挠的风骨,“确实,老夫说这话很不容易让人相信,那这样吧……” 钱首辅看出来了,白家的事情是有这位大娘子做主,便道:“咱们交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且听听,够不够让你的二弟说出这书籍上的内容从何而来,梁家小公子此时又在何处?” 第57节 说完,便从宽袖内拿出了一本书籍,递给了白明霁。 白明霁疑惑地接过。 只翻开瞧了一眼,便认出了书籍上的字迹。 再往下看,脑子便轰然一声炸开。 难怪…… 她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内,没日没夜的抄写,不告诉任何人她在写什么,也不让任何人触碰。 白明霁猛然回头看向白星南,这回白星南的目光倒没有闪躲,知道她在想什么,冲她一笑,“阿姐,书是我写的,我就是看不惯钱家人的作风。”面色突然一变,扫了一眼钱大爷,目光极为憎恨地道:“你们钱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却仗着权势,四处恃强凌弱,府上的四公子,欺我白家兄弟二人两年之久,逼着我们替他抄书,一句不对,便对我们拳打脚踢,更是侮辱我白家门楣,我怎会不恨?” 白星南厌恶的神情,再无往日的那股逆来顺受,冷笑道:“苍天有眼,让你钱家的把柄落在了我手上,我岂会放过你们?我怕被你们发现,不敢拿去拓印,便日夜抄写,一个一个字地写,写了上百本,就等着今日,将你们钱家送入地狱……” 对于他的恨,钱首辅和钱大爷无话可说。 四公子再混账,确实也姓钱。 足以见得,一个老鼠屎对一锅白米饭的影响,钱首辅是个开明之人,“若能让二公子消气,我把老四给你带到面前?” “倒也不必。”白星南道:“天一亮,他也就是条丧家之犬,我更乐意见到他慢慢受着磋磨。” “让二公子告诉老夫,如何才能让你开口?”做首辅这些年,养出来一身的涵养,即便到了此时,钱首辅的态度还依旧客客气气。 白星南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毁了你们钱家的名誉,没想过要首辅大人放过我,且事情过去好几年了,有些人我真还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话锋一转,“但首辅既然要问我,便把他们都放出去,我慢慢想。” 钱首辅却摇了摇头,面露抱歉,“二公子不信老夫,老夫也信不过二公子,老夫以为,有你阿姐在,你才会想得更快。” 气氛慢慢地僵持了下来。 钱首辅叹了一声道:“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请恕各位体谅。”最后再看向白明霁,“大娘子怎就不先听听,老夫的交换条件?” 白明霁紧紧地攥住手里的书籍,用了好大的定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不乱瞟,随口应上他的话,“首辅不妨说说。” 钱首辅也不废话,“你母亲孟锦的死因,乃蛊虫所致。” 白明霁心中一震,抬头怔愣地看向他。 钱首辅道:“老夫也是无意中得知,因早年见过此蛊,以人饮入身体内的药材为食,延续其在体内的寿命,此蛊为慢性蛊,三两年内方才发作,三年前在一场宴会上,老夫遇上了白夫人,闻出了她身上的药香,应该没错。” 上辈子虽说后来孟挽告诉了她,母亲乃她所害,却没有告诉她,到底是如何对母亲下手的。 孟挽是在母亲死之后才来的江宁京城,这之前一直在扬州。 以药材养蛊虫。 且不说母亲服用的药材,皆乃她亲自所办,孟挽相隔千里,怎可能把手伸到白家? 是谁在帮孟挽? 白明霁迫切地问道:“是什么样的药材?” 钱首辅一笑,不答了,看向一旁的白二公子,“那就要看二公子,愿不愿意告诉老夫。” 白明霁紧握住手中的那本书籍,闭眼咬牙。 局面再次僵持。 就在众人安静之际,躺在地上的那名死士突然一声惨叫,众人回头,便见他抱着适才被洒过药粉的那只胳膊,胳膊上的血肉冒出了一道白烟,肉眼可见地在腐烂。 白明霁脸色陡然一变。 白星南和一旁坐着的周清光,神色均是一团僵硬。 “操——”周清光一把扯下了胳膊上绑着的白纱,手里的弯刀这回对准了钱首辅,“老子这条胳膊,没废在战场上,今夜却要断在你们这阴沟里了,在断之前,先斩了你这老匹夫再说!” 话音一落,周清光一刀劈了过去。 没等他的刀近身,突然一只羽箭以破竹之势,从外快速地穿透窗纱,射向他身后,周清光一咬牙,不得不撤回刀去挡冷箭。 再回头,钱首辅和钱家大爷也被屋内的暗卫挡在了身后。 一场厮杀,到底还是避免不了。 有了第一只箭,便有无数只,密密麻麻地从窗户外破入。 白明霁护着白星南退到了柱子后,剑雨阻拦了对面晏长陵的脚步,脸色一寒,看向对面的小娘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娘子先安抚他道:“别怕,有我在。” 晏长陵:…… 这等时候,还是不能让她抢了自己的活儿。 晏长陵扬起宽袖,挡下一只羽箭,抓住其尾巴,抬手弯身翻了一个圈,扫出一片空隙,动作利落地站在了两人跟前。 周清光受了伤,胳膊不便,加之失血过多,很快体力不支。 自己主子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横竖一只胳膊八成已没了用,本打算再牺牲一下,身旁的裴潺好心地替他扫下的那只冷箭,脸色无不后悔,抱怨道:“果然这热闹不能随便看,代价也太大了。” 他轻描淡写地拍了拍自己的长袍,似乎上面沾了什么了不得的灰,一定要抖个干净,抬眼望向跟前的白发老人,“钱大人,伤及无辜了啊。” 钱首辅不说话,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第二轮剑雨到来时,钱首辅突然扬手,高声道:“停!” 一声落下,屋外恢复了安静。 剑雨停了下来。 余下一屋子被射残破不堪的窗扇,今夜的月色格外亮堂,光亮从千疮百孔的棂窗内溢进来,无数道光圈落在地板上,竟有一种凄然的美感。 钱首辅眼中的那道执着和遗憾,慢慢地消失不见,跌坐在位子上,像是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败局,不再做出任何抵抗。 与此同时,一阵凌乱的脚步从长廊的四面八方闯入院子,冒着烟雾的火把光亮遮住了月色。 很快一道稳沉的嗓音传了进来,“大理寺岳梁,无条件前来支援宴指挥。” 晏长陵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扬声道:“我锦衣卫的沈同知,是死了吗。”要他们个个都来挂人情。 第41章 岳梁听到说话声,转头与身后的沈康让出路,“放心,还活着。” 晏长陵:…… 为了证明自己也还活着,沈康冲在了前面,钱家今日够下血本,雇死士拦着他们锦衣卫,若非大理寺来插一脚,他还真进不来。 三大监察都到了场,钱家今夜是在劫难逃。 身旁的暗卫等着钱首辅的示下,见他半天都没吭声,知道他放弃了,跪下道:“大人,属下先带您走,保住性命,往后还会有出路。” 钱首辅笑了一声,“还有出路吗?”又摇头道:“二十年前这条路就被我走上了尽头。”抬眼看了一眼屋外的死士们,“都撤了吧,你们自由了。” 没了死士的阻挡,锦衣卫蜂拥而入。 大势已去,钱首辅家看向自己瘫坐在地上的儿子,温和地道:“为人子女无法选择,你是,阿煜亦如是,是我对不住你们。” 钱大爷似乎终于回过神来,面色不甘,跪在地上道:“父亲,我钱家纵然有错,但也有功,当年梁钟虽说颇有文采,但此人见识狭隘,人脉单薄,称得上纸上谈兵,若无父亲不惜得罪各世家,助先帝强力推行了改革,哪里有今日考场上的干净,与其说是父亲盗用,倒不如说,是父亲替他完成了遗愿……” “住口。”钱首辅打断他,“盗就是盗,有何好说的?” 没让暗卫扶,钱首辅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晏长陵跟前,“老夫的作用也到此为止了,不能再为陛下分忧,这两日晏指挥忙乎一场,老夫应该为你添上一桩功绩。”说着双手伸到他面前,嗓音透出了与他面容相符的苍老,低沉地道:“钱某,认罪。” 晏长陵没让沈康上镣铐,吩咐沈康,“带钱首辅上车。” 人到了门口,钱大爷哀痛地唤了一声,“父亲。” 钱首辅没回头,哑声道了一句,“保重。” 这么大的动静,钱家的人早就被惊动了,老少几辈赶过来,被大理寺的人堵在外面,此时见到老爷子出来,哭的哭,喊得喊。 一大世家,花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会兴旺,一旦倒下,只需要一夜。 钱首辅对自己家族,对这些子孙将来的命运,已经无能为力,在走出院子前,回了一下头,看得却不是自己的子孙,而是立在院子里的白明霁一行人。 尤记得当年,他的学生梁钟舍不得买新衣,自己送了他一身,他穿在身上,走上两步便要抖一抖袍子,自己问他为何,他答:“学生怕污了袍子。” 两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当初舞弊案死去的人几乎都经由了他手,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处。 该他败。 钱首辅收回视线,去偿还自己的罪孽了。 有了白星南的抄本助攻,钱家的事当夜便轰动了京城。 一代首辅却是个靠盗取他人文章,舞弊上位的,朝堂一片哗然,原本站在钱首辅阵线的几位大臣,打算继续反对世袭管制的改革,如今个个都抬不起头。 既是盗取来的功名,钱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不能再延续,皇帝让锦衣卫抄了钱家,所有在职的官员,一律降为庶人,且子孙三代不得再参与科举。 钱首辅本人,判了斩立决。 — 钱家的事情结束后,白明霁没回宴府,当夜便带着白星南回了白府,传了大夫上门,先为其治伤。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恶化。 周清光的也没有。 钱家的金疮药没有问题。 那名死士之所以中毒,必是当时有人临时洒了毒|药,而目的,为了阻止她后面的话。 白明霁抬头看向对面正在替白星南擦着热汗的白家二娘子。 在她的记忆中,她还是那个从小对她无话不说的亲妹妹,可此时再看,才知道她并非什么都告诉了她。 人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秘密。 连她这个亲姐姐,也瞒着了。 适才白星南一回来,白明槿便赶了过来,替大夫打着下手,大夫走后,也没离开,一直坐在他身旁,贴心地守着。 察觉到了白明霁看她的目光,白明槿抬头,抱歉地道:“我没想过要连累他。” 她要问的是这个吗。 白明霁吸了一口气,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第58节 白明槿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再瞒也瞒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白星南,已昏睡了过去,这才低声道:“我不是不想告诉阿姐,我是怕阿姐嫌弃我啊。” 白明霁一愣,“我为何要嫌……” 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呆呆地看着白明槿,开口时,声音都抖了,“阿槿,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明槿含笑,那一抹伤痛,早就被她消化了,又到底在她心上,眼里留下了疤痕,还是做不到淡然地去揭开,道:“就是姐姐想的那样。” 路上她遇上了山贼,并非全身而退。 清白是不是保住了,她不知道,她的衣衫全都破了,虽说只是差那最后一步,可身子被看了个干净,又怎能称得上清白。 白明霁看着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姑娘,从未觉得这般无力过,哑声问她:“为何不早告诉我,那夜回来你不是说父亲派的人去接的你……” 说完便知道了结果。 父亲急着陪阮姨娘过生辰,哪里有空去接她,自己在房内安抚母亲,得知她回来后,见她安然无恙,自己甚至都没有多问她一句。 没有人注意到她。 就像她在这个家,可有可无。 自己出生后,起码过了三年的好日子,可她白明槿出生后,爹不疼娘不管,从小做什么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是以,她喜欢粘着自己。 可自己呢,恨她不成器,长大后离她越走越远。 说出这些,白明槿有些紧张,搅着手指头,“我怕,怕母亲知道更没了活下去的欲望,我怕阿姐生气,去与父亲吵架,我怕因为白家蒙羞……” 白明霁再也听不下去,背过身,抹了脸庞上的泪,她不知道上辈子努力了一辈子,到底在努力什么。 再转过头来,便认真地看着白明槿,告诉她:“阿槿,你比谁都干净,你是白家的二娘子,是我的亲妹妹……” 见她落了泪,白明槿伸手温柔地替她抹了,先前的紧张慢慢地平复了下来,轻声道:“他也是这么说的。” 白明霁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 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会喜欢上那个阎王,心头倒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排斥,反握住她的手,问她:“是他救了你?” 白明槿点头,“嗯,山贼一到,丫鬟和婆子吓得六神无主,都逃了,只剩下了我……” 哪里来的以命相救,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白明霁听她说着,心口一阵阵地抽疼,不敢去想当时的情景。 白明槿轻咽了一下喉咙,抿着一丝笑意道,“这些年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他让我蒙着脸,自己也遮住了面容,替我去取了马车上的衣裳让我换上,告诉我,脏的不是姑娘,是那些行肮脏之事的人,要我放心地活下去,不会有人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她对白明霁能说的只有这些。 可他做的远不止。 她也有过轻生的念头,是他夺了她手里的刀,同她道:“姑娘为何要死,他们死了便是。” 他蒙上了面容,把所有人杀了,等她也遮住了面容才回头,同她道:“这样,这个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姑娘今日的遭遇,姑娘只需记住,你比他们都干净。” 他扶她起来,背着她走了十里路,从黄昏走到漫天繁星,告诉她,“姑娘不必记得我的好,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做个好人,不是你也会是旁人,机缘巧合,就当是你运气好了。” 他将她送到了闹市,看着她走近灯火明亮之处,隐在巷子内,同她挥手,“姑娘保重,不必再见。” 他不认识她,也不记得她了。 她却知道他是谁。 白明槿道:“我捡到了他的手札,知道了他的身份,我总得做些什么。” “阿姐,他能为了我的清白,双手沾上十几条人命,没留一个活口,我为了他的清白,豁出去这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白明槿看向躺在床上的白星南,眸子内溢出一丝无奈,“可我不知弟弟何时知晓了,替我挡下了这一遭。” 既如此,便是天意。 如今他大仇得报,她替他开心,当年的事情便不该再记得了,白明槿道:“阿姐,你能替我保密吗?” 书籍是弟弟拿出去的,手札自然也是他捡到的,他与白星南已经说好了,即便将来对方问起,自己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 四年前彼此相识的那个夜晚,注定了两人不能再相认。 她也该忘记了。 白明霁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心疼搅得她难受,“阿槿,你纯洁善良,你配谁,都能配得上,你若是喜欢他,姐姐……” “阿姐。”白明槿打断,“我不想嫁。” 有些伤痛,一辈子都治愈不了,白明霁没去勉强她,“好,阿姐养你一辈子。”问她:“阿槿,你会好好的对吗?” 白明槿愣了愣,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点头道:“阿姐放心,我这番艰辛地活下来,不容易,比谁都惜命呢。” 白明霁明白了。 上辈子她并非自缢,为了还那一命,多半死在了钱家手里。 但她还是害怕,白明霁紧握住她的手,上辈子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儿,此时好像知道了,她从未道过歉,头一次试着去道歉,“阿槿,对不起。” 她一生要强,恨不得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见不得任何人来拖他的后腿,却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 白星南看似懦弱,却用着他的方式,暗里保护着家人,为了白明槿他甘心当诱饵。 白明槿瞧着什么都不懂,却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苦难。 他们没有比她差到哪儿去。 反而比她更坚不可摧。 前世死的那一刻,她以为众叛亲离,无人能理解她,心中再无牵挂,也无惧意,如今却有些害怕了,白明霁颤声道:“阿槿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好不好。” 白明槿点头,“好。” — 白明霁在屋内守了一夜,晏长陵便在外面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夏季快到了,夜里有了蚊虫,翌日等白明霁出去,便看到少年的眉心点了一颗朱砂。 似乎有些痒,抬起手还在挠。 白明霁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摇椅,愣了愣,“你怎么在这儿?”他昨夜不是回锦衣卫的吗。 晏长陵没答,把她打探了一圈,“眼圈黑了。” 白明霁伸手捂了一下。 他又道:“还是美的。” “给。”把手里一块热乎乎的米糕递到了她手里,又冲刚从里面出来的白明槿道:“来,妹妹也有份。” 白明槿很少出门,见的男子也少。 除了自己府上的两位公子,从不与其他男子搭话。 即便白明霁成亲,她也很少去看这位姐夫。 突然碰上,没地方躲了,待看清样貌后,倒是很替姐姐高兴,没等她反应过来,米糕已递到了她面前,白明槿面颊红了红,“多谢姐夫。” 提步正欲回自己的院子,对面的月洞门内突然走来了几道身影。 白明槿一眼便认出了那抹身影。 面色霎时僵住。 “不客……”晏长陵也听到了动静声,回过头,他是不是眼花了,这一大早,怎么又见了那张死人脸。 他来干什么? 第42章 很快人到了跟前,裴潺拱手见礼,“晏世子,少夫人。”转头示意身后的人把手里的盒子拿上来,“裴某甚是敬佩二公子的英勇,今日特意备了一点补药,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理由说的冠冕堂皇。 谁不知道他这番是何意。 白星南替他伸个冤,一条命险些没了,感激和愧疚罢了。 各自心头明白,却是心照不宣,白明霁没与他客气,让白星南跟前的小厮上前接了礼。 人都来了,总得探望一眼,裴潺没急着走,问白明霁:“二公子伤可好些了?” 白明槿告诉了她当年的事情后,白明霁对他没了先前的敌意,院子是白星南的,人就在里面,他要瞧自己去瞧,“裴大人请吧。” 裴潺抬头,目光轻轻地落在门口的白明槿身上,抿着一抹笑,像是初次见她,对她轻点了一下头。 白明槿一愣,方才察觉自己还看着人家,忙垂下头,挪开了脚步,同白明霁道了一声:“阿姐,我先回去洗漱,晚些再过来。” 白明槿回院子,收拾洗漱完,听身边的丫鬟说白二公子已经醒了,二夫人正在身边看顾着,便放了心,没再过去。 也没去问那人走了没有。 她不能与他有瓜葛。 早食后白明霁过来与他道别,又问了她一回,“当真想好了?” 白明槿应了一声“嗯”,笑着道:“姐姐嫁了人,便不该这般往娘家跑,家里有我们在,姐姐放心,不会有事,好好与姐夫过日子,我还等着抱外甥呢……” 白明霁抿唇,乜她一眼,“行啊,管起我来了。” 白明槿笑了笑。 白明霁像儿时那般捏了一下她鼻头,“人小鬼大,再有本事,你也是我妹妹,得我护着。” “好,姐姐护我一辈子。” 折腾了这几日,郎君还在等着,是该回去了,白明霁出了府门,还没来得及上车,对面一辆马车便堵住了巷口,媒婆从车上下来,穿着喜庆的缎子,腰身扭着脚步也轻快,见到白明霁,目光一喜,“哎哟,大娘子在呢,恭喜恭喜……” 白明霁一愣。 边上的晏长陵先开口,“何来的喜,她已嫁人了。” 媒婆替人牵线,认识的也人多,跟前的贵主子当年不知道惹了多少世家姑娘的眼,自然认识,媒婆一笑,“晏世子莫急,老婆子知道大娘子已是您晏家的少奶奶了,今儿老婆子,是为二娘子来……” 二娘子。 白明槿? 媒婆道:“大娘子要是不急着回,咱们里面说话?” 第59节 大房爹娘都没了,唯有一个老祖宗在,家里小辈的婚事,自是要请示她,父亲才走没两日,家中丧期未过,谁那么着急这时候来提亲? 白明槿虽打定了主意不嫁,但也不能当真把说亲的人都拒之门外,尤其是媒婆,出去了府上姑娘的好坏,全凭她一张嘴。 怎么着也得好生招待。 走是走不成了,白明霁转过头抱歉地看向身旁陪她熬了一宿的郎君,实在开不了口,轻声询问他:“怎么办?” 晏长陵发现了。 小娘子哪里是块硬石头,她能屈能伸,甚会拿捏人,初次回来在雨中被他撞见,便是这样的神色同他解释,是去刑部送画。 后来又被他在大理寺逮到,一声“夫君”,撒娇撒得恰到好处。 “虚情假意。”晏长陵嘴上斥着,内心却是极为受用,抬手碰了碰她的头,“待会儿我也要去锦衣卫,也没空陪你,正好你在白家,替妹妹把把关,晚上下值我来接你。” “好,夫君慢走。” 晏长陵逗她,“不送送?” 怎么送?媒婆还在一旁,白明霁笑着不动。 晏长陵看着她抿住的唇角,摸了摸眉心的那抹红,守了一宿,半点甜头都没讨到,下台阶时甩起来的袖子,都能看出来透着一股子的委屈。 白明霁唇角的笑没忍住,等到他马车走了才转身。 媒婆同她一道进了门,把适才二人的甜蜜都看进了眼里,一张嘴能说会道:“大娘子这门亲事,当真是许对了,郎才女貌,晏世子一瞧就是个疼人的。” “婆婆谬赞。” “哪里是谬赞,见了大娘子,老婆子都不用见二娘子了,白府的姑娘差不到哪里去……” 白明霁先把人带到了前厅,再让人去通传老夫人。 白家大爷死后,老夫人的半边天都塌了,之后一病不起,听人说媒婆上门,才勉强起来,穿戴好,打起精神来接待。 府上的后辈,就白明霁一人成了亲,还剩下两位公子并两位姑娘。 如今的白府已不同先前,白尚书一走,白府的门第跌落千丈,外面的人说亲,看的也是白明霁的身份,见今日媒婆上门,为了这个家,白老夫人也不敢怠慢,赶紧让人把媒婆请进了院子,好茶糕点招待着,一番寒暄各自吹捧完,老夫人才问:“不知老姐姐今日来,是瞧上了府上哪位小辈。” “早前就听人说了二娘子性子温婉,又知书达理,老婆子一直记在心头,想着有适合的,定要为其牵一门好亲,这不好事说来就来,今日一早裴家的老夫人便找上门来,托我这婆子走一趟……” 裴家? 哪个裴家。 白老夫人没回过神,白明槿倒是一愣,又听白老夫人问:“这裴家有两家,不知是……” 媒婆一笑,“哪能是哪个裴家,能与二姑娘相陪的,自是刑部侍郎,裴侍郎。” 白明霁:…… 这回白老夫人怔住了,那裴侍郎的名声,她也不是没听过,面色当下暗了下来。 媒婆见状,赶紧发挥了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裴家虽说之前的门第不高,但在裴侍郎这一辈可算是翻身了,外头的传言,无外乎是那些个眼热之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故意来抹黑,能做到侍郎的位置,那可是万岁爷亲自过了眼的人,老夫人想想,人品还能差……” 消息很快传到了白明槿耳里。 白明槿半晌没反应过来,问身边的丫鬟,“你说是谁?” 知道她心头一直喜欢裴潺,丫鬟喜笑颜开,“娘子,是裴公子啊,今日上门来提亲了,姑娘这回该高兴了。” 白明槿面色一红,眼底浮出了一丝欢喜,一瞬即逝,忙摇头道:“不行。” 她配不上他。 那头白老夫人好不容易被媒婆说动,答应了下来,人还没走出去呢,便见白明槿急急忙忙过来,没有进屋,人立在屋外,踟蹰不安唤了一声祖母,轻声道:“孙女不同意,还请祖母成全。” 不顾里头的人是何反应,白明槿说完便提了裙摆疾步回了屋。 回去后一人呆坐在屋内,丫鬟春蚕见她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道:“娘子心头分明喜欢裴大人,怎么不同意呢?” “莫要胡说。”白明槿打断,面上的茫然和遗憾一瞬消散,低声道:“我不喜欢他,他能娶到更好的姑娘。” — 那头白老夫人送走了媒婆,面上才露出不耐,忍不住数落道:“整日呆在屋里,也不出去走动,旁人都怕不知道咱们府上还有一位二娘子,裴侍郎虽说年纪大了一些,可年纪大的公子才知道疼人,刑部新郎,三品的官,如此年纪便有这般成就的人,这京城内有几个?怎么就不同意了,冒冒失失跑进来丢下那么一句,成何体统……” 白明霁不喜欢听这些话,打断道:“有我在,白家的公子和姑娘还是能照着自个儿的意愿选择。” 没去看白老夫人的脸色,白明霁起身道:“祖母养好身子,父亲不在了,白家子孙往后的日子,还要指望老祖宗。” 换做上辈子,她不会说出这番话。 她讨厌去安慰人。 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了,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儿,一味的陷入绝望之中,要么是矫情,要么懦弱,这类人无可救药,旁人劝了又能如何? 可透过白明槿的事,她突然明白了,或许有的时候,旁人的一句话,当真能给一个人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白府虽不如从前,只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来,早晚会有出头之日。 没有等到晚上郎君来接,天色尚早,白明霁离开白府后,去了锦衣卫。 马车到了门口,刚下来,还没来得及递名刺,守门的侍卫眼尖认了出来,主动上前来,“少夫人来了,指挥正在里面办案,小的这就去通传。” “不必。”白明霁没打算打扰他,“我等着便是。” 侍卫把她领到了大堂,伺候好了茶水,这才去知会晏长陵。 谁知不巧,与晏长陵前后脚错过。 似乎有什么急事,晏长陵出去时也没注意到门口的马车,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很快侍卫回来禀报,“少夫人,真是不巧了,指挥刚进了宫。” 她也没提前打招呼,也没什么好失望的,白明霁问道:“钱首辅在里面吧,我能见见吗?” 钱家的案子是锦衣卫办的,钱首辅此时应在锦衣卫关着,昨夜他说的那半句没头没脑的话,白明霁一直惦记着。 她想知道,母亲的死,除了孟挽之外,这京城内还有谁在插手。 侍卫却道:“少夫人来晚了一步,钱首辅刚在牢里自尽了。” 与当初的梁钟一样,没等到上断头台,自己撞了墙,是以,晏长陵才急急忙忙进宫禀报。 白明霁一愣。 这回脸上倒是露出了失望。 在锦衣卫当差的,勘察能力极强,个个都是人精,知道这位夫人在主子心里的地位,侍卫生怕自己怠慢了她,便道:“钱家大爷倒是在里面,今儿早上才押过来,少夫人是有什么话要问?” — 京城内三大检查机构,平日里都在监视着对方,晏长陵前脚进宫,钱首辅自尽的消息,后脚便传到了刑部。 底下的人过来禀报时,裴潺正躺在牢里的一张硬木板上睡觉,侍卫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打扰,听他主动问:“怎么了。” “大人,钱首辅死了。” 裴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眸子平静地落在地牢上方的土墙上,脸色平淡,过了一阵,才回道:“知道了。” 准备闭眼继续睡觉,身边的小厮又来了,“大人……” “说。” “张婆子来话,说,说亲事没成。” 裴潺再次睁眼,回头看他,倒也在预料之中,“白老夫人不同意?” 小厮不敢看他,为难地道:“老夫人倒是同意,可白,白二娘子不同意。” 裴潺愣了愣,安静了片刻后,起身坐在木板上,怀疑他说的话,“当真是她不同意?” 小厮点头。 心头也觉得憋屈,主子虽说年纪有些大,但长得好看啊,这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宁缺毋滥,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姑娘,主动上门提亲,想要明媒正娶了,对方却说不喜欢他。 裴潺还是没反应过来。 回忆了一下前些日子,那位小姑娘叫住他,两边脸颊红得像染了霞光,怎么就不喜欢了? 这才几日? 他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也没想过要成亲,但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恩情。 既已让媒婆上门提了亲,这时候便不好走正门递名刺。 傍晚时翻墙进了白星南的院子。 白星南正喝着他送的人参,与母鸡一同炖的,满满一罐子,瞧那量应该是足足放了半根。 他存了好些年才存了两根,自己受伤,每回只舍得折下一小段去炖,他倒是大方,脸色一下就不好了,道:“你二姐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你重新提个条件。” 他确实是在对付钱家,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得不说白星南的那些手抄本,给了钱家致命一击,昨夜在马车内,他便问了这位白二公子,是如何得来的。 他的回答是,无意中从白尚书口里得知了梁家当年被冤枉的真相,顺藤摸瓜,找到了梁家的祖宅,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一个手抄本。 是梁钟当年的笔记。 至于怎么猜到他就是梁重寻的,白星南打死不说,只一个劲儿地道,“我就是知道,我相信我的直觉。” 既然帮了他一把,恩情就得还。 而这位白公子的条件,可谓是机关算尽了,“我要是随便说个条件,裴大人立马就能办到,咱们之间的恩情岂不是一笔勾销了?你做我二姐夫吧,只有成为亲人,我才能一辈子讹上侍郎大人啊。” 当时裴潺险些就把他丢到一堆死士里,让他自生自灭了。 最后还是忍住了冲动。 白星南却不懂得何为收敛,慢慢地搅着碗里的母鸡炖人参,“裴大人问我想要什么,我已经告诉了裴大人,裴大人也答应了,如今裴大人做不到,那是你没本事,找我又有何用。” “我发现你这小兔崽子,很不受人待见……” 白星南不慌不忙咬了一口人参,吞进肚子里,慢悠悠地道:“大姐夫从来没打过我,也没威胁过我,他还是京城小霸王呢,你不会连他都比不过吧。” 裴潺:…… 回去时,裴潺一路沉默。 他这算是,半点好没讨到,还被那小兔崽子将了一军? 可还能如何,自己确实答应了他。 掀帘子同小厮道:“去查查二娘子何时出门,知会我一声。”他去问问,怎么就不喜欢了。 第60节 — 皇帝今日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听晏长陵禀报完钱首辅的事,没放他走,故意把小太子抱在他跟前来,显摆了一番,“叫晏叔叔。” “晏叔叔——” “让晏叔叔好好看看,像不像朕?” 小太子今年六岁,退去了婴孩的萌态,五官渐渐张开,倒是看不出来像不像皇帝,但长相无论是像爹还是像娘,也改变不了人家有了儿子的事实。 皇帝一挥手,“给晏叔叔耍两下拳脚。” 小太子当真舞起了拳,一套动作有模有样,结束了后皇帝拉太子过来到跟前来,笑着道:“想学拳脚,往后就找晏叔叔教你,趁着他如今还没儿子,有那个闲功夫。” 晏长陵:…… 身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皇帝才放人,出来时都要下钥了。 正打算去白家接小娘子,候在门口的小厮禀报,白明霁已经回了晏家,“少夫人午后到了锦衣卫,等了主子一个多时辰,见主子还没回来,才回了晏家。” 他算是明白了。 晏子恒当了皇帝后,做起事来,当真是越来越不是个人了。 当即回了家,不就是个儿子吗,钱家的事终于忙完了,小娘子也已经答应了他,他今晚就同小娘子生,谁稀罕呢。 第43章 在钱家住了两日,回到晏家,白明霁终于能舒心地泡个澡了,春季里的鲜花用一回少一回,粉白花瓣洒在水面上,被腾腾水汽一熏,一阵阵幽香扑鼻,白明霁闭着眼睛,身体放松,后脑勺轻靠在浴池边沿,想着钱家大爷说的话,“早年确实听家父提过一回,想要把蛊虫一直养在一个人的身体里,需要的药材维持,此类药材并非普通药材,因宫中禁止蛊虫巫术,市面上并无流通,钱某只知道,此蛊虫乃苗疆所出,至于旁的,钱某也不得而知了。” 晏长陵回来时,白明霁已泡了一阵。 听到金秋姑姑唤了一声,“姑爷。”白明霁才回神,起身去拿衣裳,不知是走了神,还是泡久了头晕,衣衫从手里一滑,眼见要掉进池子里,白明霁忙弯腰去捞,这头还没捞到,脚又把旁边的花瓶绊倒了,一阵手忙脚乱,平静下来后,一套衣衫已浸入了池子内,彻底湿了个透。 总不能穿着湿的进去,白明霁朝外唤了一声,“姑姑?” 半晌没听到声音,又唤了一声,“金秋姑姑?” 这回有人回答她了,是晏长陵的声音,“她出去备水了,娘子洗完,我还得用水。” 白明霁一愣,又问:“素商呢?” “她替我备衣裳去了。” 白明霁:…… 看来两个丫鬟真不够。 这时,门外晏长陵主动问道:“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 不过是再拿身衣裳。 也行。 白明霁捞转身溜入池子内,拿起里面的湿衣裹住胸前,“那麻烦郎君帮我拿一身干爽的衣裳,我衣裳掉池子里了。” “在哪儿?” “右侧最里的橱柜内,你随意拿一身便是。” “有讲究的颜色没?” “没有。” 等待的功夫,白明霁便有些后悔了,衣裳拿来后,她是起身去门口取,还是让他送进来。 起身去取,她裹着湿衣,蚕丝料的衫子一沾水,即便是裹在身上,也没啥用,该露的还是会露出来。 要他进来……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水是透明了。 花瓣有限,遮不住春色。 似乎都不太妥。 她应该等金秋姑姑回来,然而话已经说了出去,收不回来了,很快郎君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拿来了,要怎么办。” 白明霁:“……” 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 很快她想到了一个办法,“郎君推开条门缝,把衣衫放进来,再推上门,我自己过来拿便是。” 话音一落,便听对方道:“我觉得这样不太保险,万一我没控制好力度,门缝推大了怎么办,要不我去找一根杆子来吧,用杆子把娘子的衣裳送进去,人还能离得更远,娘子更能放心。” 白明霁想说一句,“好”,及时反应过来,这小心眼儿又在揶揄她了。 算了,“还是不麻烦郎君了,你先去外面坐会儿,别累着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跟前的门扇突然从外被推开,白明霁一惊,身子在水底下蜷缩成一团。 她愿意与他生孩子是一回事,被人看又是一回事。 正要让他背过身,却见跟前的人眼睛上绑了一道黑色的布条,伸手过去,问她:“人往那儿走,你说。” 一件衣裳而已,他大可以放在地上自己出去,竟能演变到如此繁锁的地步?白明霁很难不怀疑他的目的,还有那布条,到底能不能遮住他眼睛,一时不敢动,也没出声。 没听到她答话,晏长陵自己往前摸。 看着他抬脚摸了一阵,快要踩到池子边缘了,白明霁不得不出声提醒,“停,往东……” 晏长陵转身。 “东!”白明霁提醒他。 晏长陵再转身。 白明霁一愣,“往西,西啊……” “你别动!小……” ‘心’字还没说出口,只见那人一脚踩空,栽进了池子内,本就生得身高马大,落下来的阵势如同一头水牛,扬起了大片水花,殃及到了池子内的白明霁。 白明霁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一面抹着面上的水珠,一面忍不住道:“你是蒙眼,又不是捂耳,我让你往东,你怎还南走……” 晏长陵摔下来,一身狼狈。 眼睛看不见时,人下意识会慌乱,踉跄几步后,一把扯掉了眼睛上的布条,“你要是说前后左右,我能更明白……” 白明霁不信,瞪着他道:“你一个少将,分不清东南西北?” 那他如何打仗? “你蒙着眼睛能分清?” 白明霁:…… 好心办了坏事,帮了倒忙不说,自己身上也湿透了,水花溅进了眼睛,晏长陵抹了一把脸,目光落在小娘子身上,突然一顿,身边的水花平静下来后,池子里的水也清澈透明,水下的一片风采,很难不让人乱瞟。 白明一怔,面上“腾——”下升起了红晕,“眼睛闭上。” 晏长陵配合地眨了一下眼。 白明霁:…… 这色胚,他还看。 情急之下,只能上前,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眼睛。 晏长陵被她的力度冲击,往后退了退,背心抵在了池子边缘,喉结轻轻一滚,不再动了。 白明霁眼下也只能捂住他眼睛,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 正犹豫,一件绯色带着绳子的绸缎,从二人中间的缝隙里缓缓地漂浮了上来 白明霁:“……” 白明霁没忍住,“我叫你拿衣衫,你拿它来作甚?” “什么?”晏长陵往下看。 白明霁:……“你别动。” 晏长陵听她的话,身子没动,嘴巴动了,“我拿了你前几日穿过的那身,不对吗?”说完似乎突然想了起来,“那个啊……”顿了顿后,努力压住扬起的唇角,装模作样地问道:“你,你晚上,都没穿?” 那拖长的尾音里,夹着无尽的惋惜和遗憾,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此时内心那五彩缤纷的颜色。 白明霁脸颊更红了,手上力气大了一些,引得对面的郎君一声闷哼,“娘子别推了,腰痛。” 白明霁原本没打算理他,心头正盘算着要不要把他的头按进水里,让他在水里待会儿,自己趁机上去,谁知那人眉头一皱,哼哼的更大声了,“好像是摔下来刮到了,唉哟——” 池子虽说不高,但也不矮,那般跌下来,确实容易伤到,白明霁心头一紧,语气也软了,问道:“伤到哪儿了?” “这儿。” 他捂住后腰,水里也瞧不清楚,“流血了没?” “不知道。”晏长陵微微侧身,“眼睛被你蒙住,我也瞧不见,娘子帮我瞧瞧?” 不就是骗她松手,白明霁没上当。 当真怕他摔出个好歹来,探身往他后腰的水域里瞧去,尚未看清,屋外金秋姑姑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娘子?” 白明霁身子一僵。 探出去了半边身子后,脚下本就不稳,对面的郎君头又突然往后一仰,白明霁没有防备身子不受控制往前倾去,然后……整个人便光溜溜地躺在了他怀里。 裹着温度的布料磨蹭着她的…… 滚烫酥麻的电流,霎时之间流入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条神经。 “娘子在里面吗?” 金秋姑姑推门之前,白明霁哑声应了一句,“在。” “可瞧见姑爷了?” 白明霁脑子已混沌一片。 对面的一双胳膊,穿过水流,环住了她光滑的后腰。 第61节 此时她未着寸缕…… 白明霁感受到了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皮肤上,那一块地方仿佛灼烧了起来,像是一道移动的火苗,随着他轻轻地摩挲,燃遍了全身。 白明霁咬住唇,“没有。” “奇怪了,适才还在呢……”金秋姑姑嘀咕了一声,似是在同素商说话,“想必去了书房,等会儿再备水吧。” 说话声远去。 耳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白明霁还被他拥入怀里,水底下的异样越来越明显,几回都扫到了她的腿上。 白明霁大抵知道那是什么,被缭绕雾气熏得粉红的双颊,愈发红了,怯怯地抬起眸,看向自己捂住的那张脸。 她手本就不大,细而纤长,疏漏的指缝中,露出了郎君的一双眸子。 黑漆漆的,深邃的眸子映出了她的影子。 美人入浴并非只有姑娘,此时的郎君周身湿透,发丝也被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水珠子顺着那张白皙又英俊的脸,慢慢往下流淌,从她的指缝间穿过,再汇入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 白明霁缓缓挪开了手。 四目相对,彼此都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两人本就是夫妻,这一步迟早得走,相较于旁人,他们已经算晚的了,是以,对上晏长陵眼里的霸占和索求时,白明霁眼底的那股羞涩逐渐地化为了默许,眸子微微往下一敛,垂眸等着他。 半晌后,晏长陵俯下身,看着她的唇瓣,碰了上去,轻啄一下,抬眸再看她,哑声问:“娘子答应要与为夫生孩子,可还作数?” 话是问了,但并没等白明霁回答,他的唇便欺了上来。 不同于先前的轻啄,唇瓣压着她的粉唇狠狠一碾,咬住时,碰到了她的贝齿,同时抱住她后腰的那双胳膊陡然一紧。 陌生的刺激让白明霁眼前发白,轻吟一声,郎君没给她回神的功夫,舌尖顺势滑入了她的齿列之后…… 嫁人之前,白明霁学过房事。 但真正经历时那样的疼痛,却让她头皮发麻,知道每个姑娘都会经历这样一道坎,旁人能忍受,且还能生出一堆的胖小子,轮到她了,又怎会矫情。 仰着头咬牙忍着,疼痛让人觉得时辰格外漫长,就在她闭眼开始数着数时…… 第44章 一切突然戛然而止。 记不得自己数到了哪儿,但还行,没让她持续太久的煎熬,他似乎也很痛苦,堵在里面没出来,头趴在她的颈项,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滚烫难耐,白明霁被他的重量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关于房事,她只习过自己的那一部分,知道姑娘会疼,却不知道男子也会如此,见他颇为难受,贴心问她:“你,能动吗?” 急促的喘息后,晏长陵起身,撑着双臂俯视着她,此时的目光与适才的嚣张和侵|占已完全不同,且只看了很短一眼,便垂下头,额头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池子里的水,滴答滴答地落下来,砸在她身上。 见他半晌不动,白明霁拿手指轻戳了一下他胳膊。 晏长陵眼睛一闭,“抱歉。”翻身起来,坐在她身旁,支起腿,目光盯着自己下方,面上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挫败。 彷佛在怀疑人生。 白明霁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道歉,但也顾不得了那么多了,他一出来,底下的东西便不住地往外流。 自己总不能当着他的面清理,“你要收拾好了,先出去。” 晏长陵回头。 这回看了她许久。 眼里的情绪意味深长,白明霁自认为擅会揣摩人心,一时竟也没领会到他是何意。 同个房成这样了? 她没配合? 回忆了一番,她没挣扎啊,还,还主动抱了他脖子…… 可她这样的目光,仿佛对他的刺激更大,下一瞬便见他大剌剌起身,跳进了旁边的池子内。 白明霁忙转过头。 还是看到了那可怖的东西。 头皮一下炸开,难怪会疼…… 晏长陵进去池子,捡起了里面自己的衣衫,捏干往身上随意一套,拉门走了出去,同外面正急着找人的金秋姑姑道:“水凉了,替少夫人换水。” 金秋姑姑看到自己寻了这半天,突然又冒出来的姑爷,神色一怔。 随后便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可喜可贺,总算成了,金秋姑姑喜气盈腮,忙出去让外头的丫鬟备水。 池子里的水一时半会儿放不完,金秋和素商送完水后,白明霁打发两人出去,自己一人坐在池子边上,一瓢一瓢地舀水,淋在身上。 不知道他到底弄了多少在里面。 洗干净后,又出来了。 反复冲洗了十几回,才勉强没再往外流了…… 一番折腾出去,郎君已坐在床边等着她,灯火朦胧,光影遮住了他半边脸,但依旧能看出他面上的一丝挫败。 白明霁察觉出了不对劲,“怎么了?” 是对她不满意,还是当真那事于男子而言,也很艰难。 谁知那人突然站了起来,立在她跟前望了一眼后,将她抱起,搁在了身后的床上,欺身压下来,一双黑眸如她初次在城门口见到的那般,深邃而锋芒,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服输地道:“再来。” 啊? 明霁一愣,终于从他不甘的目光中,窥出了一丝蛛丝马迹,试探性地安抚道:“郎君已经挺厉害的了,给了我那么多,足够生儿子了……” 还用不完。 她说完这话,晏长陵也是一愣,面色更挫败了,“不是生不生儿子的事……” 白明霁疑惑了,同房不是为了生儿子,那是为了什么…… 身上的人又问她,“适才你畅快吗?” 白明霁看着他脸色,正想着安慰他,晏长陵阻止道:“说实话。” 实话啊。 白明霁摇头,挺难受。 果然如此,晏长陵目光往她身上扫去,哑声道:“这事娘子应该舒坦才对。” 白明霁难以想象,那么大个东西进来,她要如何才能舒坦。 反应过来,在同他讨论什么话题后,面颊一烧,偏过头,嘴里含糊道:“只要能生孩子,管它过程如何,这么晚了,郎君也累了,早些歇息……” 晏长陵却毫无困意,执着地纠正,“过程很重要……” 膝盖分开了她的腿。 “你……”白明霁察觉到了异样,有了先前的痛苦经历,下意识抵住了他胸膛,“还是明日吧……”让她先缓缓。 “明日有明日的,今夜娘子何时畅快了何时作数……” 他要硬挤,白明霁无可奈何,想着横竖也没多久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但不想听他说臊人的话,“你别说那种话。” “哪种话?”晏长陵看着小娘子辣红的面色和躲闪的目光,心头的挫败平复了不少,正要伸手解她的衣带。 “娘子。”金秋姑姑立在珠帘外,使出了好大的力气,才唤出这么一声。 两人今日圆房,她实在是不愿意打扰,可这事情确实紧急,怕惹到了那么姑爷不快,金秋姑姑也是个懂事的人,有话赶紧说,“大理寺后院今夜起了火,烧的是岳老夫人的院子。”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晏长陵的手顿住片刻后,硬生生被底下的小娘子推开,同他道了一声,“郎君抱歉。”匆忙起身去找衣裳。 抬胳膊伸腿,丝毫不耽误,一套动作利索干脆,再抬手把半干的发丝往头上一绕,取了妆台上的玉钗,固定好,掀帘走了出去。 晏长陵:…… 看着小娘子矫健的步伐,这大抵是他这辈子最为挫败的一回。 晏长陵起身跟上,在门口唤住了她的脚步,“欸!” 大晚上就这么出去? 白明霁知道自己已嫁了人,这时候抛下他这个夫君,去别人家确实不妥,可……管不了那么多,白明霁转头看向他,眼里的涟漪散去,认真地道:“岳老夫人与我有情,我必须得去。” 岳老夫人把她错认成了女儿,自己又何尝没从她身上得到过慰藉,母亲走后的那段日子,她看着那位老夫人,称得上是相互取暖。 没等晏长陵回话,白明霁转身便往外走。 人走远了,晏长陵才捏住眉心,唤道:“沈同知。” 周清光这几日养伤,换成沈康在盯梢。 沈康适才是接到了消息,但有了在钱家的前车之鉴后,这节骨眼上,他不敢再进去通传啊。 还好,少夫人也在岳家放了眼线。 人出来就好办,禀报道:“主子,大理寺确实着火了,火光都照亮了半边天……” 话没说完,晏长陵一脚便踢在他屁股上,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屋。 素商去了后院备马车,白明霁兀自往门口出去,一面走一面问前来报信的裴家丫鬟,“老夫人如何了?” 丫鬟低声泣哭,“老夫人今日歇得早,天擦黑便睡了,怕吵到她,屋里没留人,火势从房内烧起来,来得凶猛,等众人反应过来,哪里还能冲得进去……” 白明霁心下一凉。 丫鬟继续道:“后来岳大人倒是冲进去了,把人抱出来,已是唤不答应。” 白明霁脑子一团乱,又问:“岳大人呢?” 丫鬟道:“还在院子里跪着,谁劝都不动,抱着老夫人也不松手,奴婢便想着来找少夫人帮忙劝劝,岳大人或许能听您的话……” 岳家一家就只剩下了一个老夫人,老夫人就是他的命,白明霁脚下又快了几分,等不到马车来了,自己先往前走。 一条巷子走了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蹄声,白明霁回头,便见晏长陵打马而来,到了她跟前猛地拉住了缰绳,弯下腰来同他伸手,“走吧。” 白明霁愣了愣,这时候也不同他客气了,道了一声,“多谢。”把手放在他掌心内,顺着他的力道跨上了马背。 第62节 夜里路上的人少,马匹一路疾驰,跑了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便到了大理寺。 寺内已经乱成了一团,灯火下到处都是水渍和奔走的人,后院的位置漂浮着层层浓烟,此时还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白明霁径直去了后院。 昔日的景色不在,到处被烧得一片漆黑。 跨入月洞门,白明霁一眼便看到了院内跪着一道青色的身影,佝偻着身子,怀里抱着一个灰扑扑的人。 白明霁走了一路,腿脚这才有些发软。 晏长陵没过去,背靠在门口幸存下来的游廊圆柱上。 樵风跪在岳梁身后,听到动静声回头,见是白明霁,怔了怔,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上前同她俯身行了一礼,“大娘子来了。” 白明霁点头,走到岳梁身前,跪坐在地上,看向他怀里的老人,前些日子才替她做了香片,如今一张脸沾了黑灰,已没了半点生气。 白明霁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灰,下意识探向她的鼻翼。 岳梁给了她答案,“死了。” 白明霁手指一颤,退了回来,从袖筒内拿出帕子,替她擦着脸上的黑灰,问岳梁,“谁干的?” 岳梁目光呆滞,摇头。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转头看向身旁的一个木匣子,示意她道:“里面是她给你做的香片,揣在她兜里的,昨日还问我,这回的香片浓不浓,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母亲刚走的那段日子,白明霁曾一度想,若是母亲能也像岳老夫人这般稀里糊涂地活着,或许就不会走得那般凄凉。 一个痴呆老人,谁会去要她的命呢? 但她忘了,她的儿子是大理寺少卿。 白明霁拿过匣子,没去打开,用指腹捂了捂,抬眸看向对面脸色憔悴得没有半点血色的人,轻声道:“岳大人,节哀吧。” 岳梁没动。 白明霁劝说道:“得让她入土为安。” 岳梁依旧没动,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嘶哑,“三岁那年,算命的从我家门前经过,给我批了一命,说我是个煞星,早晚会克死全家,我还不信,到底是一一都灵验了。” 白明霁一愣。 当年为了母亲的死,自己求上门去,砸了他的门,为了逼迫他帮自己,她便是以他有一位母亲去说情,“倘若今日换做岳大人失去了母亲,岳大人会如何?” 尤记得他当初脸色乌黑。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今日真轮到他头上了,白明霁轻声道:“岳大人没有错。” “老夫人住在大理寺,大理寺后院,不可能轻易走水。” “是啊。”岳梁自嘲一笑,“若非为我,她怎会死?” “我把父亲送上了断头台,犯了人生大不孝,如今这一切都是在反噬,家妹因我被人推入水中,溺水而亡,母亲因此患了痴症,最后又因我葬入火海,我一身罪孽……”岳梁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我这样的人,有何资格替人伸冤。” 白明霁认识他也有两年多,他一向沉默寡言,做事却极为可靠,是她所认识的人之中,最为稳沉的一个,相识至今,从未见他如此低落过。 自己母亲死后,那种无力与绝望她体会过,白明霁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抚他,道:“人各有命,并非岳大人能左右,老夫人之死另有蹊跷,岳大人振作起来,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替老夫人讨回公道。” 岳梁眸子已如一潭死水,“人已死,讨回了公道又如何?” “不一样。”白明霁轻声唤他:“岳梁。” 她还未嫁入晏家,两人查白家大夫人之死时,便是这般唤他。 在朝的官员唤他名字的极少,都带着敬称,要么岳大人,要么岳少卿,能对他这般直呼其名的唯有两人。 一个是母亲,一个便是跟前的姑娘。 岳梁眸子轻轻一动,朝她望去,跟前的姑娘冲他挤出个笑容来,目光柔和却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毅,同他道:“还老夫人一个公道,让她的灵魂安宁,好吗?” 手背上突然一热,岳梁低下头。 姑娘的手轻搭在了他手背上,体温顺着皮肤传入血脉,身体里的凉意仿佛这才顺着四肢爬了上来。 “你这样只会让老夫人更难受。”白明霁试着拿开他的手,从他手里去接人,“给我吧,先替老夫人换身衣裳。” 岳梁没再坚持。 白明霁一人挪不动,回头唤身后的樵风,“阿风,过来抱人。” 周清光吊着一只胳膊赶了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心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拱火道:“不是我吃醋啊,这同为下属,我就没被少夫人这般唤过……” 晏长陵没说话,面色沉沉地盯着前方。 小娘子的这番温柔,他也是头一回见,原来她也有这般能触动心灵的目光,突然觉得这段日子与自己在一起的小娘子,像是一个假人。 心头泛出来的酸涩不同于以往,今夜憋得他有点难受,但也没上前,留给了他们说话的空间。 白明霁也没功夫管他,待樵风把老夫人抱回屋内后,便吩咐丫鬟们替她擦洗身子,再去找衣裳,准备灵堂。 一场大火,屋子里什么都没了。 寿衣烧没了,原本备好的棺材,也被烧毁了。 “立马去买一副棺材,要上好的。” 岳家一门,只剩下了一个岳梁,又还没成亲,院子里没有个主子张罗,底下的人便也像是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 白明霁只能帮着张罗。 待布置好灵堂,将老夫人装完棺,天色已经亮了,坐下歇息时,方才想起了昨夜跟过来的晏长陵。 都过了半宿,应该走了。 大理寺发生了如此大事,朝廷定会来人,说不定陛下都会亲自来一趟,白明霁没急着回去,想知道真相。 打算出去让素商回晏家替她取一身素色衣裳来。 刚走到门口,便见到了游廊下的长椅上躺着一人。 一双长腿,格外熟悉。 晏长陵? 白明霁一愣,“郎君?” 晏长陵悠悠地睁开眼睛,“忙完了。” 第45章 白明霁没想到他还在这儿,且等了一宿,上前走去他身旁,唇角抿出来的笑意,挡住了面上的疲倦,轻声问他,“怎么没回去?” 晏长陵看着她强打起来的精神,闷了一夜的心,半丝不见晴朗,神色怏怏然,也没起身,道:“喜欢呆着。” 他这副模样,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开心。 白明霁大抵也知道是何原因,自己昨夜忙起来确实忽略了他,凑上前逗他,“怎么了,吃醋了?” “我吃他醋作甚?”晏长陵没看她的眼睛,起身坐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慢条斯理地道:“虽说同样都没了母亲,但我身在晏府,自小就没过过苦日子,他嚼馒头时,我正吃着山珍海味,他寒窗苦读之时,我坐在明亮的书院内,捧着最新的书本,听京城内最有名的老生讲学,旁边还有小厮打扇,而他,一路艰辛爬上来,最后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人,如此凄惨了,我为何要吃他的醋?” 白明霁立在他身后,听他一番自证,目光探究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先前不知,如今算是又了解了他的一个习性。 死鸭子嘴硬。 白明霁点头,“郎君既然没吃醋,那便最好。” 顿了顿,目光带了一丝歉意,“我可能没那么快回去,大理寺内走水,没那么简单,岳老夫人死得蹊跷,我……” 晏长陵微微一笑,打断她,“看出来了,能理解,你比我这个指挥使还忙。” 白明霁被他的话一堵,没再往下说,知道他多半是在介意,但不太会哄人,且她眼下也没时间,上前轻拽了一下他袖口,“那我先去忙了。” 晏长陵连头都懒得点了。 突然明白了她喜欢自己什么了。 皮囊不错,加之自己是她的夫君,身份也不错,图个省事。 她的喜欢是浅显的,表面的,像是上辈子没体会过的东西,这辈子拿来玩一玩,打发她无聊的时光,可有可无。 玩得尽兴了,来逗一下他。 失去了,也不过是皱一下眉头罢了。 倘若晏家还是走了上辈子的那条路,他不用想,她还是会做出与上辈子同样的路。 虽说他并不在乎,也不需要她来在为晏家陪葬,心头却有些空荡。 若是换成他岳梁呢。 她会抛下他,另择出路吗。 猛然回过神来,倒觉得自己矫情了。 这辈子既然已经回来了,又怎会让晏家去上辈子的老路。 及时行乐的不仅是她,自己也是。 喜欢本就该浅显,莫不成当真还要爱得生离死别。 没必要。 白明霁见他沉思,不说话也不走,劝道:“郎君还得去锦衣卫当值,先回去换身衣裳……” “我这么大个人了,不用娘子操心。”面上的郁结一扫而光,恢复了往日的潇洒,说话间看到了从屋内出来的岳梁,人都来了总得上前打个招呼,扫了一眼他头上绑着的孝布麻绳,小娘子手法挺不错,结也打得不错,和她的衣带一个系法,视线收回落在他脸上,拱手行了一礼,“岳大人看上去不太好,还请节哀,上回钱家岳大人连夜赶来解了我晏某的围,今日岳大人有难,晏某不能袖手旁观,你这院子确实需要人打理帮衬。”回头看向身后的白明霁,“正好我夫人贤惠,又是个热心肠,见不得人受苦,这两日便借你一用。” 不等岳梁回应,晏长陵说完后转身,经过白明霁身旁时,面色瞧不出半点不悦,目光却没有去碰她的视线,和声道:“我先回去了,别太累。”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人走远了,岳梁才看向白明霁,经过一夜,脸上的颜色缓了许多,低声道:“昨夜多谢,我这里已差不多了,你在这儿终究不妥,还是回吧。” 白明霁没走,“待老夫人下葬再说。” “当年我利用老夫人接近你,她把我当成了岳姑娘,如今这最后一段路程,就让我扮演完。” 白明霁侧头问他:“怎么样了,好些了没?” 第63节 昨夜看着大火肆虐吞噬,人也如同下了一次地狱,在火海里面历练了一番,醒不过来,熬了一宿,如今才有了些许意识,岳梁点头,低声道:“多谢。” 白明霁道了一声不必见外,“老夫人已经安置妥当,你这边可有线索,查到是何人所为?” 岳梁垂目,哪里需要什么线索,不过他手头办的案子威胁到对方。 思及此事,岳梁正好有话要问她。 樵风却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主子,大娘子,该用早食了。” 岳梁道:“先放着吧。” 樵风有些为难,求助地看向白明霁,两人累了一夜没歇息,不吃东西怎么行。 白明霁了然,转头同岳梁道:“我有些饿了,先用饭?” 岳梁沉默了一下,点头。 樵风面上一喜,就知道主子会听白大姑娘的话,忙把吃食送回了岳梁的院子。 白明霁对岳梁的屋子并不陌生,求他办事的那段日子,时常前来叨扰。 进屋后,丫鬟打了水上前来伺候两人洗漱。 白明霁漱了口,拿帕子抹了一下脸,精神了许多,正要走去桌前,突见一旁的妆台上摆着几个匣子,许是大火过后,底下的人在清点烧毁的东西,匣子正打开着。 里面放着一枚平安符。 她认得。 只因她送给他的时候不慎掉入了摊子上的水粉上,上面沾了一团胭脂,抖也抖不掉。 一枚符而已。 没想到他还留着。 白明霁还记得当初给他那枚平安符时的心境,确实有过想要嫁给他的意思。 找人办事便要拿出诚意,见他对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自己也欣赏他做事的果断,她与晏长陵尚未成亲,亲事并非不能悔,本以为岳梁会答应,但他却故作不知。 她从不勉强人。 也绝非会回头之人。 不喜欢,那就再去找一个喜欢她的。 如今再看这一枚符便也只是一枚符,没有了任何意义。 走去桌边时,岳梁已替她盛了一碗粥,白明霁接过,坐在他对面,用了半碗,见他还没动,便道:“岳大人吃不下,不必勉强自己。” 岳梁确实吃不下,等着她用。 见她搁下了勺子,下意识掏出一张绢帕,朝她递来。 白明霁顿了顿,没去接。 家里那位明显在吃醋,她还是知道分寸。 既然岳梁对老夫人的死已有了眉目,她也不用再操心。 重新回来,知道了母亲身亡的真相后,她便不会来打扰他,两人之间唯一能维持走动的,只有老夫人,如今老夫人一走,以后她也不会再来了。 岳家姑娘扮久了,多少有些入戏,临走前劝了一句,“岳大人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便娶了吧,好好过日子。” 尽孝道延续香火也好,找个陪伴也好。 岳梁听出了她话里要辞别的意思。 是啊。 她已成亲了,不是从前的白家大姑娘,她是晏家少奶奶了。 不会再来了。 他没什么好怨的。 若是倒回两年前,他依旧没有勇气迎上那晚她看向自己的那道目光。 她做事坦荡,喜欢就是喜欢,从不会计较其他。 可他不一样,他的喜欢,会给她带来厄运。 袖筒下的五指紧紧捏着那块没有递出去的帕子,岳梁很快掩饰住眼里的情绪,平静地道:“我问你一事。” 刚起身的白明霁回头,“何事?” 岳梁看向她,目光微带着深邃,看入她眼底,轻声问她:“为何要杀赵缜?” 白明霁一愣。 早在樵风把素商的那块衣角还回来时,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瞒过岳梁,后来他没问她,她便当这事情过去了。 没料到这时候问起了她。 若是承认了,他会怎样?把自己关起来?或是交给长公主,赵家,那可能有点麻烦,她刚知道了母亲的死因,不能待在地牢里,白明霁很少耍赖,但特殊时候,特殊对待,“我没杀……” 岳梁将她活灵活现的表情看尽眼里,心口的那股闷意随清风一扫,化解了不少,温和地道:“放心,不会抓你。” 不抓就行。 白明霁确实松了一口气。 岳梁又道:“如今可以对我说实话了?” 白明霁与他虽有些交情,但还是清楚没有到让他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当真来包庇她这个真凶的地步,不管他信与不信,白明霁先解释道:“我并非有意杀他,不过是素商一时失手。” 岳梁没在意她的话,重复适才的问题,“为何要杀他?” 理由就更荒谬了。 白明霁想了想,道:“我做了一场梦。” “梦里面晏家没了,晏长陵没能回来,我也死了,梦醒来后,我便抓了赵缜,想从他口中问出一些线索,想知道到底是何人要陷害晏家。” 岳梁狐疑地看着她。 白明霁微耸了一下肩,“瞧吧,说了你也不信。” 这些话虽匪夷所思,但岳梁清楚她的个性,她不会说谎,即便当真有牢狱之灾,也不会故意扯出这样的谎言。 她说做梦,就是做梦。 没再卖关子,告诉了她:“赵缜还活着。” 白明霁一怔,惊愕道:“什么?” — 晏长陵从大理寺出来后,直接去了锦衣卫。 往日进门,还会同门前的侍卫招一下手,今日没有,神色恹恹,进了锦衣卫后,便躺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 京城内设了三大监察,加上县令府,共有四处断案之地,堆积起来的案宗却如山,全是阴沟里的阴谋诡计,还不如去战场上厮杀一场来得畅快。 想什么是什么,起身让沈康召集了所有锦衣卫去后院,手中的银枪往肩上一扛,“谁能过我五招,今夜本将请喝酒。” 经历过御‘画’丢失案件,锦衣卫对这位新主子,从一开始便是绝对的服从。 加之晏侯府,和他少将的身份,众人如同靠了一座大山,挡住了头上随时要降临的天雷,再也不愁受人欺负,连走路都比往日威风。 锦衣卫的人,大多是斗兽场子里提出来的练家子,没有上过战场,今日能有机会与战场上的猛虎切磋,个个跃跃欲试。 但冲上去的,没有一个能走出他五招。 甚至有人刚上前,便被他手里的银枪指中了喉咙,不由鄙视道:“下一个,你们行不行啊,一块儿上吧。” 见他如此嚣张,到底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就算他是自己的主子,也不打算给他面子了,一众人蜂拥围上。 晏长陵杀得痛快,上午一场,下午一场,耗得锦衣卫所有人都精疲力尽,眼见天色快黑了,晏长陵才道:“走吧,喝酒。” 一听喝酒,躺在地上的侍卫瞬间活了过来,一群大爷们儿倒也讲究,快速地冲回屋里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 有的甚至还佩戴上了香囊。 沈康收拾完出来,见他还是刚才那身,坐在那,愣了愣,“主子不洗洗?”他最得意的那套飞鱼服,他早就让人洗好挂在他屋子里了,怎么没见他换上? “洗什么。”晏长陵往他嗅了嗅,嫌弃地道:“一股香味,搞得像个娘们儿。” 沈康:…… 是谁前两天才洗了鲜花浴来着。 沈康还不清楚内情,调侃道:“主子不怕熏着了夫人?” 晏长陵起身,“走吧,她忙着呢,哪会有功夫管我头上。” 沈康:…… 他怎么听着这话酸溜溜的呢。 晏长陵顶着一身还未干透的大汗,出去后翻身上马,领着锦衣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闹市。 突然想起回来后,他似乎还没去过酒楼。 成亲之前,他几乎隔上几日便会跟着陆隐见,晏玉衡去一趟酒楼,喝酒听小曲儿。 如今那两人分身乏术。 钱家倒台,钱家内宅一片乱,陆隐见忙得不可开交,正想办法安置他那位未婚妻。 晏玉衡被关在翰林院内,没日没夜的指定官职改革的详细章要。 自己倒是闲着了。 很久没宿醉一场,今夜正好。 怕惊动到百姓,进了酒楼后,晏长陵点了个大包间,足以容纳十几人,再点了几名歌姬,奏着曲儿。 — 白明霁回到晏家时,已是晚上,听金秋姑姑说晏长陵还未回来,以为是锦衣卫有事耽搁了,去净房沐浴完,实在太累,倒去床上,沉沉睡了一觉,正做着梦,被金秋姑姑摇醒,“娘子……” 白明霁脑子昏沉,“怎么了?” “姑爷还没回来。” 白明霁没放在心上,“许是有案子耽搁了,可有派人回来传信,说今夜不回来了?” 第64节 金秋姑姑没出声。 白明霁这才睁开眼睛,见她脸色不对,拧眉道:“怎么了?” 金秋姑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垂目道:“姑爷带着一帮子锦衣卫,上酒楼喝酒去了。” 喝酒便喝酒,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宴请一回属下也正常,白明霁也没在意,正要翻身躺下,金秋姑姑报了时辰,“娘子,眼下都过子时了。” 这时候不回来,今夜八成回不来了。 白明霁愣了一阵,才回过神。 何意? 他夜不归宿了? 见她终于清醒了,金秋姑姑道:“这在外过夜的习惯有了第一回,就有无数回,衣裳奴婢替娘子备好了,这个时辰姑爷没回来,八成是醉了,娘子把人接回来吧,别没的让那些个狐狸精占了便宜。” — 锦衣卫一堆人早就喝成了烂醉,晏长陵困得厉害,倒在角落里的软塌上睡着大觉,感觉到有浓香飘过来,没等对方往上扑,先出声提醒,“我很贵。” 跟前的姑娘明显一顿,软声道:“世子爷真会说笑……” “衣裳也不能摸,摸了就得赔,这个不贵,全身上下统共五百两……” 第46章 被姑娘摸一下还得要钱,旁人或许还会觉得是在玩笑,但这位晏世子特殊,每回进酒楼,只喝酒听曲儿,没点过姑娘。 曾有人问过他,“不喜欢美人儿?” 他答:“这美人儿长得都没有我好看,还要我掏钱,到底谁占便宜?” 凭他那股较真的劲儿,还真干得出来这等事。 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晏长陵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沈康走了过来,“主子……” 晏长陵眼皮子动了动,并没睁眼,“说。” “大理寺起火的原因,查出来了。”沈康低声道:“黄昏时有人以火箭纵火,纵火之人已落到了岳梁手里,据属下打听到的消息,国公府那头正焦头烂额,午后国公爷又进宫了一趟,想必也没料到会出人命。” 晏长陵“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吩咐道:“继续盯着。” 岳梁在查赵缜,这时候国公府动手,必然与赵缜有关,赵缜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手里,以他大理寺的办案能力,早该了结才是。 这么久了没动静。 一是此案另有蹊跷,二嘛,包庇真凶,舍不得来抓他的少夫人,总得要编个像样的理由。 “别打扰我睡觉。”说完便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又被人一推,晏长陵脑袋嗡嗡响,眉心正跳着,便听沈康道:“主子醒醒,嫂子来了!” 晏长陵悠地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不知道,只见适才还热闹的房间,此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下属,正挤在半撑开的指摘窗前,齐齐看着楼下,一人回头,见他坐了起来,忙扒拉身边的人,“主子醒了……” “醒了?” 众人又齐齐回头。 晏长陵:…… 沈康禀报道:“少夫人一炷香前到了楼下……” 晏长陵揉了揉头,喝得有点多,加之又困,脑子浑浑噩噩,起身也走去了棂窗前,围在窗边的人风吹一般散开,替他让开了空间。 晏长陵往下探了个头。 酒楼的棂窗靠着道路,小娘子正立在马车前,似乎来得匆忙,没梳发髻,一头素发没佩戴任何珠钗,只用了一条绯色发带绑住,身上的衣裳也朴素,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单薄披风,风一吹,像是天下掉落下来的仙子。 这个好看。 察觉到楼上的动静,白明霁缓缓抬头望去,只见楼上的那张脸,红成了猴屁股,连旁边的灯笼都被他的脸色抢了光芒。 白明霁吸了一口气。 酒量壮人胆,说的一点都没错,晏长陵冲她一笑,好整以暇地道:“这位娘子,好眼熟啊。” 白明霁笑笑,“回家。” 晏长陵更来劲了,不仅头探出来,胳膊来趴在窗拦上,语气调|戏地问她:“娘子是哪位?凭什么我要同娘子回家?” 大晚上,酒楼的人只怕个个都在看他的笑话,白明霁依旧好言好语,“别装疯,下来。” “我要是不下来呢?” 白明霁皱了皱眉,“那我上去?” “好啊。”晏长陵索性手掌托腮,等着她。 白明霁还真没去过酒楼。 酒楼太吵她不喜欢,胭脂的味道太杂,她闻不惯,不太喜欢勉强自己,想了想,抬头看向趴在窗前的公子,“你再这样,我不喜欢你了。” 她虽笑着,但语气很认真。 楼上郎君面上的得意瞬间消失,戏弄之色也收敛了起来,起身回头,轰走屋内看热闹的人,“散了散了,喝得也差不多,都回去吧。” 一群人忙着穿靴,纷纷与姑娘们道别,下楼时,楼里的姑娘们还款款相送。 “世子爷,下回再来……” 白明霁看着下来的一堆的莺莺燕燕,没什么表情,直到一位姑娘抬手要伸向了晏长陵的脸了,才及时警示道:“摸了,要剁手的。” 那姑娘愣了愣,随后“噗嗤——”笑出声,“一个摸了要给钱,一个摸了要剁手,要钱又要命,奴家是万万得罪不起了,赶紧的,快把这金疙瘩送回去……” 闷了一个晚上,此时看到了小娘子的护食,晏长陵心头总算舒坦了一些,当下把自己价值五百两的衣袖抬起来,递过去,“娘子来牵,不要钱。” 白明霁瞥了他一眼,“没手?” “有啊。”晏长陵摊开手掌,乖乖地递到了她跟前,“也不要钱。” 白明霁没立马去牵,看了一眼后,问他道:“牵过姑娘没?若是牵过了分文不值,我可不要了。” 晏长陵摇头,肯定地道:“没有,我太贵了,她们买不起……” 白明霁这才伸手,握住他手掌,拖着人便往马车前走去。 小娘子力气不小,晏长陵被她一拽,踉跄了几步,风扑在鼻翼间,适才还觉得熏人的酒,此时也变得香了起来,脚下飘忽,心也飘忽,回头冲沈康道:“对了,那什么,少夫人来接我了,我那马匹用不着了,你帮忙带回去。” 沈康:…… 这事,用得着他特意交代? — 两夜没睡,白明霁过来时在马车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如今把人领到了马车上,便也没了精力与他说话,把手边上的水袋递给他,“醒酒汤,自己喝。” 晏长陵没接,嘴里囔囔着,“头疼。”身子一倒,倒在了她身上,“娘子让我枕一会儿,好难受。” 白明霁:“……” “还是娘子香。”晏长陵往她怀里蹭了蹭,浮躁的心平复下来,身在白云里嗅着软香,再也不想起来。 白明霁没推开他,过了一阵皱眉问道:“郎君身上什么味儿?” 晏长陵都快要睡着了,闻言及时想起了自个儿练完功没沐浴,又喝了这半宿的酒,猛然起身,屁股也挪到了窗前,生怕她再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白明霁愣了愣,“郎君不头疼了?” “不疼了。” 人已接了回来,白明霁没再管他,闭眼打起了瞌睡。 到了晏府马车一停稳,晏长陵先跳了下去,匆匆回了院子,进屋便同金秋姑姑道:“劳烦姑姑备水。” 等白明霁回屋,他已去了净室。 白明霁洗漱过了,先回床榻上继续睡觉,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个人躺在了身侧,被她踢开的被褥又轻轻地搭到了她身上,随后一只手从被褥底下钻进来,环上了她的腰。 白明霁一把攥住他乱动的手,有气无力地开口道:“睡觉。” 对方却压着她耳朵问,“我是谁?” 都快天亮了,白明霁没功夫同他瞎闹,含糊不清地打发了他,“晏长陵。” 对方似乎满意了,没再动。 白明霁实在累得紧,睡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外面眼光明媚,身边也没了人。 去净室洗漱完,换好衣裳出来,便看到他从门外进来,宽袖挽至小臂,手里端着托盘,看见她时脖子一探,问:“醒了?正好,过来喝粥。” 瞧来酒是醒了。 昨夜原本就要告诉他,但他去喝酒了,此时说也不晚,白明霁坐在了他对面。 晏长陵舀了一碗粥递给她,“尝尝。” 见那粥与平日里的有些不一样,道他是想换个口味,亲自跑了一趟厨房,“郎君想吃什么,让金秋伺和素商去传话便是。” 突然想起来,两人昨夜也跟着熬了半宿,只怕有不周到之处,白明霁道:“我再挑个丫鬟吧,郎君有要求没?” 晏长陵看了她一阵。 怎么,岳梁为她盛的粥,她就能吃。 好不容易消去的郁气,又有些上头了,没答她的话,把勺子递给他,身子往后仰去冲她一笑,直接道:“我做的粥。” 白明霁一愣,看向碗里的粥,再抬头看向跟前如玉一般的矜贵公子爷,脱口而出,“这么厉害?” “吃不吃?” 白明霁埋头,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晏长陵问:“如何?” 白明霁点头,“挺好。” 那是自然,他都尝过了。 就这回熬出来的最好。 “多吃点。”晏长陵随性把罐子一并推到她跟前,“吃完。” 第65节 白明霁:…… 吃了两碗,给足了他面子。 “多谢郎君。”白明霁放下碗,实话实说,“比厨子做的都好吃。” “这有何难。”晏长陵面上又浮出了骄傲,自己给自己戴高帽子,“只要我愿意做,没什么做不好的。” 白明霁看着他脸上的得意,神智有些恍惚,突然生出了一丝留念,很想定格在这一刻,与对面的人就这般柴米油盐,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但她不能替他做选择,收回心思,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都是重生回来的,某种意义上,两人算是同谋。 先前两人达成一致,这辈子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如今瞧来计划有变,不知道他听完后,还会不会愿意沉下心来同她慢慢过日子。 是以,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的脸色,“驸马爷赵缜没死。” 果然,晏长陵面色一顿,眸子里的散漫敛去,认真地看着她。 白明霁又道:“从一开始岳梁便查出了那具尸体并非赵缜,赵缜早年家贫,穿的鞋子偏小挤到了脚趾,成年后脚趾带有蜷缩状,死的那人岳梁仔细查探过,两只脚的脚趾均为正常人的模样,岳梁怀疑他还活着,派人潜伏在状元巷内,岳梁说……” “到底是大理寺少卿,你这般直呼其名恐怕不妥。”消息确实震惊,但晏长陵实在听不得她这般叫人家的名字。 知道他们熟悉,但也不能。 白明霁一愣,顿了顿。 她说到哪儿了? 晏长陵等了一阵,见她迟迟不开口,问道:“岳梁说什么了?” 白明霁狐疑地看着他,知道他小心眼儿的毛病又犯了,遂了他意,改口道:“大理寺少卿,岳大人,查到了赵镇的落脚地,赵镇诈死,之后跑到了国公府求救,郎君上辈子的死,必然与两人有关,知道有人在问赵缜要东西,国公爷打算将计就计,将其藏匿于国公府内,想必是想引出背后在追杀赵缜的人,郎君接着从他手中把空白的圣旨骗了回去,恐怕也因此暴露了自己。” “只是没想到岳大人会揪住不放,前几日岳大人已搜集到了证据,正打算呈给长公主,人还在路上,大理寺后院便起了火。” 烧死了岳老夫人,让岳梁自顾不暇。 当初她以为自己的丫鬟失手,害得他失去了最为关键的证人,还曾内疚过,如今人还活着,白明霁也松了一口气。 “人在国公府,不怕他跑,就怕有人要灭口,郎君若想报上辈子的仇,便去找岳大人商议。”说完白明霁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愿郎君此次能大仇得报。” 第47章 尽管晏长陵很不愿意去找岳梁,但还是去了大理寺。 火烧的痕迹还在,院子已收拾了出来,比起昨夜看到的一片狼藉,一切井井有条,看得出来,经过了一日一夜,那位大理寺少卿是缓过来了。 岳老夫人明日才下葬,灵堂还在,作为宾客,晏长陵得先去吊丧。 看着灵堂外的挂着的白绸和花圈,晏长陵皱了一下眉,回头同沈康道:“我最近好像见到的白事有些多啊,怎么感觉我走哪儿哪儿便会死人,我是不是也和京城二煞一样了?” 他眼里带着抗拒,极为不愿意与那两人为伍,沈康笑了笑,开解道:“主子习惯就好,做咱们这一行的,与死人打交道的更多……” 是了,一切都是锦衣卫指挥使这头衔惹得祸。 晏长陵看到他就来气,一脚踹在他腿上,“走,磕头去。” 吊完丧出来,晏长陵正打算去找岳梁,刚转过身,便见岳梁身边的小厮先朝着他走了过来。 晏长陵认识他,也知道他名字。 ‘阿风’嘛。 改明儿他也给周清光取个小名,免得他觉得自己不被重视。 “晏指挥。”樵风走到他跟前,对他行了一礼,手往他身后比划了一下,道:“借一步说话。” 晏长陵见他把自己带到了偏僻的角落里,心头估摸着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听樵风道:“岳大人有话带给世子,说世子听了后,定会明白。” 晏长陵不喜欢打哑谜,“说。” 樵风道:“岳家一脉多厄,当年为站先帝,大人不惜把自己的父亲送上了断头台,后来家中姑娘又被人谋害,唯独剩下了一个老母亲,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一劫,幸得圣主圣明,将他的牺牲看在了眼里,昨日陛下前来探望,非要补偿他一事,大人心中也正好有一愿,便没驳陛下的情。” 樵风说着往后退了两步。 晏长陵看他这一副生怕被自己剥了皮的样儿,疑惑不已,又听他道:“大人求晏世子成全。” 成全什么? 樵风这回离得更远了,垂目道:“晏世子虽与白家大娘子定亲在先,但你们二人并无感情,两年前若非太后娘娘保媒,大娘子不会嫁到晏府。” 樵风语速快了起来,“岳老夫人生前把大娘子当成了亲生姑娘,如今身去,大人方才醒悟,后悔当年没能鼓起勇气横刀独爱,不过如今也不迟,大人尚未娶亲,若晏世子能成全,大人也有了家眷扶棂,明日还能送老夫人最后一程……” 还真是见不得人。 晏长陵听他说完第一句,脑袋就炸开了,不敢相信,问他:“岳梁说的?!” 他疯了? 樵风哪里敢回应,转身就走。 晏长陵跟了出去,每一步都透着杀气,追回到了灵堂内,远远便见到岳梁立在了门口,而他身旁站着的正是他的夫人。 白明霁适才同晏长陵一道来的大理寺,原本在后院与底下的人商议明日老夫人下葬事宜,被岳梁叫了过来,说有话与她说,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何事,便见晏长陵脚底带风,风一般冲了过来,面色似乎不太好,正欲问一声怎么了,便见他二话不说,冲到岳梁跟前,一拳头砸在他面上,骂了一句,“狗东西!” 岳梁被砸倒在地,起身时,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 灵堂内来来往往的宾客众多,大理寺的人也在,蜂拥围过来,灵堂前顿时乱成一团。 白明霁没料到晏长陵会动手,愣了愣,一把抓住他胳膊,“你作甚?!” 晏长陵憋着气,不出声,死死盯着岳梁。 岳梁从地上爬起来后也看着他,不慌不忙地掀起袍摆,把手上的血擦干净,走到了他跟前,突然一拳头还了回去。 力气并不比晏长陵的小,晏长陵被砸得一个趔趄,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将白明霁挡在身后,同冲上前来的沈康道:“把少夫人拉出去!” 岳梁也与围上来的大理寺一众人道:“谁都不许过来。” 两人接着便扭打成了一团,好好的灵堂被砸得不成样,花圈倒在地上,被二人踩成了泥,火纸掉进火盆,眼见就要烧起来了,最后还是前来的几位臣子上前帮着灭了火,壮着胆子上前相劝,“两位大人,快快停手吧。” “是啊,怎在这紧要的日子里闹呢,有什么恩怨,晏世子还是改日再来清算……” 晏长陵抬手一指,点着岳梁的鼻子,“你们倒是问问,这混账东西,他到底要干什么。” 再混账的事,也不能扰了人家灵堂啊。 再说两人打起来,也是岳梁吃亏,众人纷纷劝说晏长陵,拦住了他,“世子爷息怒,再大的仇恨,也不能毁了人灵堂,等岳老夫人安安宁宁地下了葬,世子再来找岳大人也不迟啊。” 岳梁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岳某无话可说,他晏世子仗势欺人,并非一日两日了。” 活像是晏长陵欺负了他。 不理晏长陵的恼怒,岳梁理了理被他扯乱的衣襟,“面圣吧,我岳梁自认为对得起朝堂,对得起陛下,今日之事,就让陛下来断。” — 早上国公府也来了人吊丧,来的人是国公府的二公子,见两人进宫后,二公子便匆匆出了大理寺,回到国公府,径直去找了国公爷,进屋便道:“父亲,打起来了……” 国公爷正烦着,本是只想给岳梁弄出点麻烦,让他自顾不暇,没空管到自己头上,谁知那位老夫人睡得那般早,竟然被烧死了。 手上的那个麻烦东西,泼了他一身骚,甩都甩不掉。 不知道人藏去了哪儿,这两日府上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他找出来,想必已知道自己要灭口。 昨日他又进宫去见了贵妃,贵妃眼睛都是肿了,听他说完了事情后,恼怒道:“父亲不知,自从上回父亲败露后,陛下再也没来过我这儿了,别说恢复皇后之位,父亲如此莽撞下去,我这贵妃的头衔,等不了多久,只怕也要丢了。” 幸好她跟前还有个太子,不至于让自己毫无立身之处,可如此下去,皇帝找了别人,有了别人的儿子,又当如何?贵妃没有好语气,“父亲连光脚不怕穿鞋的道理都不懂?先前有个老夫人在,他岳梁还算有个顾忌,如今父亲断了他的顾忌,彻底结了梁子,您来求我想办法,我能想到什么办法,我还指望着父亲别再为我添麻烦事呢。” 朱国公被朱贵妃带着刺儿地说了一通,也觉得怎么自己老都老了,愈见犯了糊涂。 无论如何,驸马爷是留不得了,刚找了人来,吩咐道:“继续找,我就不信他还能遁地,就算他能遁地,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这头话说完,便听到二公子的声音,朱国公眉头一皱,对他冒冒失失的行为,很是不悦。 一个如此,两个还如此,同样都是后生,怎他朱家就没一个像那晏长陵,岳梁那般的城府…… 二公子也看出了他脸色不对,庶出之子没有朱世子的骄纵,忙垂下头,低声道:“父亲。” 朱国公此时也没心情训他,问道:“谁打架了?” “岳梁和晏长陵。” 朱国公一愣,“为何?” 二公子道:“儿子不知,两人适才在灵堂上打了起来,如今人已进了宫。” “当真?” 朱国公心头一跳,若是旁人,他还会怀疑,可岳梁和晏长陵打起来,他倒是相信。 毕竟岳大人与晏家少夫人有传闻在先,昨夜岳老夫人被烧死后,听说晏家少夫人还去了大理寺,帮着布置灵堂。 两人打起来,才正常。 如今晏侯府和大理寺一咬,倒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朱国公赶紧找了国公夫人来,同她道:“想个办法,把赵老夫人接来府上。”这几日大理寺的人暗里一直护着赵家,让他无法下手,今日正是机会,早些把人除了,早日安心。 他就不信,赵老夫人来了,他赵缜会不出来。 — 皇帝今儿早上起来,眼皮子便开始跳,李高还安慰他,说是有好事发生。 好事没等来,等来了两个打架的大臣。 御书房内,皇帝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岳梁,捂着额头问他:“就不能是别人?” 岳梁垂目不答,孤零零一人跪在那,也不入座,一身的狼狈全拜晏长陵所赐,头上还戴着白孝,脸上带着淤青,怎么看怎么可怜。 皇帝瞧见了都于心不忍,又转头看向晏长陵。 “陛下看微臣作甚?”晏长陵气笑了,冷声道:“陛下莫不成,真要臣把妻子让给他?” 都不好惹。 虽说他是皇帝,但这两人,确实没有一个他能惹得起的。 皇帝忙道:“朕不是那个意思,这……” 这都是什么事。 第66节 白家大娘子就一个,一个是他兄弟,一个是他得力的臣子,两人跑来让他断,他怎么断! 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管到他们内宅上去。 最后还是选择了兄弟,劝说岳梁,“岳爱卿,你看,凡事得讲求个先来后到,白家大娘子已是晏少奶奶了,咱总不能做那有失身份之事,明着抢人是不是?这样,这京城内的未婚姑娘,你看上哪个,朕替你做主,立马赐婚,先替老夫人扶棂如何?” 岳梁却坚持,“母亲在世,只喜欢她。” 皇帝:…… “这点爱卿放心,只要是爱卿看上的姑娘,老夫人铁定会喜欢。” 岳梁摇头,“臣这一辈别无所求,母亲生前视白大娘子为亲生,陛下先前应过臣,无论何事,都会满足臣,臣只要白大娘子为微臣母亲扶棂。” 白家大娘子去扶棂,以什么身份? 要么是他岳梁的夫人,要么是岳家人。 晏长陵“腾——”一下起身,怒视岳梁,眼见又要干起来了,皇帝忙让人拉住,心头却是一亮,“既然老夫人视白家大娘子为亲生,要不……” 晏长陵想也不想,打断皇帝,“不可能,她爹娘虽不在,白家的根子还在,什么哥哥妹妹的,听起来就俗气,不就是想往我晏长陵头上扣帽子吗,没门!休想!如今她已是我宴家少奶奶,凭什么要给他岳家扶棂。”转头看向岳梁,似乎不想再忍了,“岳梁,我看你是铁了心地要与我晏长陵过不去,可是巧了,我也早看不惯你,咱们这般让陛下为难,也不是个事儿,何不出去决斗一场,来个你死我活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一个边关的少将,去与一个文臣决斗,说出来也不怕降了他的身段,没等岳梁应他,皇帝先掐断了他的念头,“行了,都是朝中大臣,瞧瞧你们这德行,也不嫌丢人。” 晏长陵不以为然,“臣的脸早就没了。” 皇帝自然知道他不要脸,也不能当真让他退步,自己真要有了那个想法,只怕往后兄弟都做不成了,是以,只能委屈岳梁,“岳大人,不就是想找个替老夫人扶棂的人吗?这京城内除了白家大娘子,你随便点个名儿,就算你让朕的皇后走一趟,朕也都如你愿。” 话说出来,自个儿倒是尴尬了,皇后早没了,只有一个朱贵妃。 而岳梁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皇帝的难处,不再固执,顿了顿道:“微臣不敢,微臣乃天煞孤星之命,不求名利荣华,唯有一愿,愿家母能入土为安,之前倒是略有耳闻,国公府朱老夫人出身天和年间礼部尚书之家,对红白之事颇有经验,家母生前也与其有过走动,由她扶棂,想必母亲定能安息。” 皇帝一愣。 朱老夫人,朱贵妃的祖母,那可是先帝亲赐的一品诰命夫人。 她去扶棂? 适合吗? 见皇帝不出声,岳梁脖子一哽,道:“那微臣还是选白家大娘子。” 晏长陵冷声一笑:“你说选就选?” 又开始了,皇帝头都大了,“行行行,朱老夫人就朱老夫人。”转过头对李高道:“你陪他走一趟,把朱老夫人请出来,送岳老夫人一程。” 岳梁磕头道:“多谢陛下成全,不必劳烦李公公,微臣有陛下手谕,自行上门去请。” “也成。”皇帝恨不得立马把人打发走,解下身上的牌子,抛给了岳梁,“用完了,还给朕。” “微臣叩谢陛下。”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岳梁起身,跛脚走出了御书房。 晏长陵也没多留,扶着后腰跟上。 怕他再去打人家,皇帝跟了几步,警告他道:“成大事者,心胸宽广,咱不能持强凌弱!” 他岳梁,弱? 为了报个仇,连自己母亲的灵堂都能毁。 晏长陵头也不回,“陛下放心,知道了。” 出去后,两人在夹道内碰上了头,晏长陵瞟了岳梁一眼,讽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话里,夹了多少真心。” 岳梁没否认,摸了一下嘴角的伤口,“随你怎么想。” 两人要想‘闹翻’,便得有一个能让众人信服的理由。 虽说两人脸上都不好看,但目的达成了。 晏长陵听他‘嘶——’了一声,幸灾乐祸,那一场是假是真的戏份中,他又何尝不夹杂着几分私怨,“不好意思啊,下手重了一些。” 岳梁懒得看他,“你拿你的人,我报我的仇,互不相干。” 晏长陵:“成交。”走上前牵过沈康手里的缰绳,眸子一沉,吩咐道:“叫上兄弟,上国公府。” 第48章 把国公夫人使唤去了赵家后,朱国公便坐在府上干等着。 底下的人到处又去寻了一圈,依旧没有结果,回来禀报道:“国公爷,属下们连狗笼子里都找过了,没人。” 朱国公冷笑一声,“他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再找……” 府上所有的门都有人把守,就算他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人一定还是在府上,这两日他借着国公夫人丢了东西的由头,把府上每个院子几乎都搜遍了…… 倒也不是所有院子,老夫人院子没搜。 朱国公眉头一锁,算了,等到赵老夫人一到,他赵缜自会出来。 打发完底下的人出去,刚捧起茶盏,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屋外的小厮匆匆进来禀道:“国公爷,岳大人来了。” 朱国公一愣,“谁?” 小厮道:“少理寺少卿岳大人,说是带了陛下的手谕,特意来府上请老夫人。” 岳梁?他不是同晏长陵打起来了吗? 来他国公府找老夫人干什么。 朱国公搁下茶盏,起身走去门口,脚步迈上前院的长廊,远远便见岳梁立在对面院子内的影壁前,头上戴着孝布麻绳,身上的衣衫没换,素白色的孝衣沾了血迹,还有大片的土灰,理得的都是整齐,丝毫瞧不出狼狈之态。 朱国公见他这一身,对那传言坚信不疑,客气地招呼道:“岳大人怎么来了?” 岳梁双手交叠同他微微点头,“晚辈今日前来叨扰,还望国公爷见谅。” 朱国公一笑,“谈何叨扰,岳大人想要光临寒舍,朱某随时恭候。”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迹和污渍,还有脸上的伤痕,朱国公对着他脸比划了一下,担忧道:“只是,岳大人如何是这副模样?” 岳梁淡然地道:“哦,被狗咬了,无妨。” 朱国公心如明镜,都打成了这样,两人怕是闹得不轻,不明白他这时候上府来为何,遂问道:“听闻老夫人过世,朱某甚是遗憾,还请大人节哀,不知今日这番前来,有何紧要事?” “晚辈还真有事要麻烦国公爷。”岳梁看向他,受了伤的唇角微微一抿,道:“晚辈想寻朱老夫人,为家母扶棂。” 国公爷一怔。 什么? 老夫人扶棂,替岳老夫人? 他朱家老夫人七十高寿的人,先帝亲赐的一品诰命夫人,且按辈分算,还是那岳老夫人的前辈,要她去给一个村野妇人送葬? 她岳家担得起? 朱家老夫人乃堂堂官家嫡出大小姐出身,岳老夫人是什么?一个败落的书香门第,早年连饭都吃不起,在岳梁担任大理寺少卿之前,两人要是在街上遇见,岳老夫人怕是连给他家老夫人提鞋都不配。 朱国公脸色慢慢地僵住,心里的不屑不能表露出来,婉拒道:“岳大人不知,家母年岁已高,腿脚不便,这些年连门都很少出了,遗憾得很,怕是送不了岳老夫人这最后一程了。” 岳梁一笑,坚持道:“晚辈怕是非请不可了,因晚辈实在是找不出更适合的人选,在这京城内,无论是朱老夫人的出身,还是朱老夫人的名望,怕是都无人能及,陛下念及我岳家对朝廷的贡献,让朱老夫人前去扶棂,便是许给了家母一个体面。”岳梁拿出皇帝的令牌,亮给了朱国公,“还是得劳烦老夫人同晚辈走一趟。” 见令牌如见圣上,朱国公这回面上的和气再也没撑下去,冷着脸看向岳梁。 岳老夫人的死,知道他已经怀疑上了自己。 今日只怕是为了报复而来,他国公府杀了他母亲,那便让国公府的老夫人亲自到棺前去赔罪。 不愧是他岳梁。 够狠。 可他岳家,蝼蚁之辈,也配? 岳梁手里的令牌举着不动,微笑回视。 僵持了一阵,朱国公最终还是咬牙跪了下去。 岳梁收好令牌,径直往里走去,走了几步被府上的家丁拦住,脚步顿住,转身同身后刚起来的朱国公道:“请问国公爷,老夫人的院子在哪儿,劳烦差个人带路,省得岳某乱闯了府上哪个姑娘或是夫人的闺房,那就不好了。” 朱国公半生戎马,归京后坐享名利。 先帝赐他国公府,朱家的女儿贵为皇后,这十几年来可谓风光无限,这是继晏长陵之后,第二次尝到被小辈骑在头上的感觉。 感觉很不好。 国公爷面色僵硬,也不同他绕弯子了,问道:“岳大人非要如此?” 岳梁点头,冲他一笑,“对,非朱老夫人不可。” 岳梁的笑容比起晏长陵含蓄很多,可眸子底下的坚决,并不少半分,让人不免想起了他另外一个绰号,茅坑里的石头。 又臭又硬。 不容朱国公反应,岳梁回头,同身旁大理寺的人示意,“国公爷既然不认陛下的令牌,只怕心中已有了反意,如此,反抗之人,皆以谋逆之罪,拿下。” 朱家世子赶来,便只看到了岳梁带着大理寺的人长驱而入的背影,想起之前被晏长陵骑在头上,如今连他岳梁也敢来咬上一口了,朱家再落魄,宫中还有个贵妃姐姐在呢,哪里容得了这些阿猫阿狗来欺负,心头一怒,追在身后,从小厮的手里躲过木棍,“哪里来的丧门星,当我国公府是何地,一身丧气也敢往里面闯,来人,擅闯府邸之人,打死为止……” 岳梁头也不回。 自有身后的大理寺侍卫应付。 国公爷对此也视而不见,今日若他朱家的老夫人轻易被岳梁请出去,那他国公府往后的脸面何存? 皇帝是愈发糊涂了。 他糊涂,另外的人呢? 他就没拦下来?朱国公回头同身边的幕僚苏卓吩咐道:“立马去宫中报信,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大理寺的人都是练家子,对付几个家丁易如反掌,朱世子手里的棍还未砸到岳梁身上,便被大理寺侍卫一刀削成了两截。 有皇帝的令牌在,家丁去拦,还能解释为朱世子一心护着老祖宗,乃一片孝心。 朱国公却不能动,暗卫更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梁闯入朱老夫人的院子。 朱老夫人年岁虽高,身子骨倒硬朗,每日吃了午饭习惯歇一会儿,如今刚起来,婆子扶着她坐在了外面的圈椅内,替茶让她漱了口,再细声问道:“老夫人,今日想吃什么?” 午睡后少不了下午茶,天气热了,老夫人喜欢吃些瓜果,“把昨日国公爷送过来的蜜桃削了吧。” 第67节 婆子应了一声是,转头去屋里取,端起碟盘事,皱了皱眉,低声嘀咕道:“昨日我记得是六个,怎只有五个……” 一个桃罢了,当是自己记错了,取出两个拿去洗了,再削好取最红最软的地方,切成块儿,摆盘端到了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来没来得及伸手,便听到了一阵动静。 院子里的家丁和婆子齐齐被挤退到了院子内,随后十来个黑压压的侍卫跟在一位身穿孝衣的人身后,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 老夫人一愣。 许是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人闯上门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几日天气好,门扇没关,岳梁抬头时也看到了屋内坐着的老夫人,拱手对她行了一礼,“晚辈见过老夫人,今日冒昧登门,还请老夫人见谅。” 话音一落,适才被打散的家丁和朱世子追了上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朱国公也赶到了。 岳梁神色淡然,只看着里头的老夫人,亮出了皇帝的令牌,黑眸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跟前的院子,提高了声音道:“晚辈岳梁,大理寺少卿,昨夜家中走水,家母不幸葬身于火海,晚辈恐其灵魂下不了幽都,素闻老夫人名望,今日特此前来请老夫人前往替家母镇魂扶棂。” 朱老夫人老是老了,耳朵和眼睛都没问题,起身让婆子搀着走了出来,看了看岳梁手中皇帝的令牌,问道:“是岳家老夫人?” 岳梁垂目回话:“正是。” 朱老夫人没出声,示意婆子将她扶到院子内,到了岳梁跟前,松开了婆子的手,微微提了提衣袍。见她要往下跪,朱国公面色一紧,脚步往前迈去,朱世子也出声阻止,“祖母!” 岳梁也没让她跪下去,缓缓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圣上贤名,素来敬重臣子,老夫人乃先帝亲赐一品诰命夫人,不必行跪。” 朱世子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推开他,护在老夫人身前,“祖母不能去!他岳家算什么东西,配得上祖母去扶棂!” “住嘴。”朱老夫人出身于高门,虽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但尤为重礼,容不得子孙在人前失礼,既已有了皇帝的令牌,这一趟,她是如论如何都要去了,看了一眼自己脸色铁青的儿子,倒没觉得有何丢人,同岳梁道;“早年我与岳老夫人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身去,我身为长辈,该当去看一眼。” 朱国公还在等着人来救场,只能拖延时间,上前道:“既然老祖宗答应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过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岳大人先同朱某去前厅喝一盏茶,也容老夫人梳洗一番如何?” 岳梁没动。 朱国公又唤了他一声,“岳大人,请。” 岳梁突然道:“岳某最近在查驸马爷的案子,怀疑驸马恐还活着,八成又是同长公主在闹别扭,国公爷若是看见了人,还请告之。” 朱国公脸色一变,稳住心绪道:“还有如此之事?岳大人放心,若有消息,必会相告。” 岳梁冲老夫人拱手,“那晚辈就在外恭候老夫人了。” 说完刚转身,便见老夫人的屋内突然窜出一人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已躲在了岳梁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袖,连连道:“岳大人,救命。” 岳梁扭过头,看着跟前衣衫褶皱,头发凌乱,一身狼狈之态的人。 正是‘死’去的赵缜。 耳边一瞬安静下来。 岳梁缓缓抬头,看向朱国公,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 朱国公脸色难看至极,先前尚且还能忍,如今知道自己没了出路,眼里已起了杀意,吩咐婆子,“把老夫人扶进屋。” “这,这是谁啊……怎么会在我的屋子里!”老夫人一阵后怕,吓得失了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婆子见屋里竟然躲了一人,也被吓到了,赶紧把老夫人搀扶进屋。 待门扇一合上,朱国公便道:“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身后的家丁瞬间换成了府里的暗卫,冲上来与大理寺的人厮杀成了一团。 赵缜这几日躲在老夫人的床底下,白日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夜里等到老夫人歇下了才敢出来,怕暴露,不敢偷吃太多的东西,两日下来,人早就没了力气,此时脸色惨白,只求着岳梁能带他出去。 岳梁也给了他保护,吩咐身后的侍卫,“先送驸马爷走。” 一场厮杀,刀光剑影,大理寺的侍卫紧紧地护着赵缜和岳梁。 两人皆乃文臣,不会耍刀,大理寺的侍卫再厉害,来的也不过十来人,几人很快被包围其中。 正是水深水热之时,院子上方的瓦片上突然飞来了一阵箭雨。 朱国公脸色大变,大理寺的人趁机带着岳梁和赵缜冲出重围,一路往外退,退至一处角门时,岳梁没再走了,同赵缜道:“赵公子先走,外面有人会接应你。” 赵缜捡回了一命,对岳梁感恩戴德,抱拳道:“多谢岳大人,今日救命之恩,赵某来日必会相报。” 岳梁点头,“嗯。” 赵缜只想快速离开这个随时会要他命的地方,起初朱国公劝他假死之时,他便不同意,人一旦死了,价值也就没了,他如何‘复活’? 可朱国公一意孤行,说什么为了揪出背后之人,让他暂时先忍耐几日。 谁知这一忍耐,便忍了一个多月,外面的人恐怕早就以为他死了。 果然,朱光耀生了杀心。 他能考中状元,当上驸马,并非愚笨之人,不断与朱光耀周旋,最后知道他铁了心要灭口了,不得已才偷溜到了老夫人的屋内,躲在床底下两日。 若非今日岳梁凑巧来了院子,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光。 终于出来了,赵缜一路直奔向门外。 冲得太快,被门槛绊住,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一抬头,便见对面的巷子墙下立着一位青衣圆领长袍的公子爷。 正双手抱胸懒散地靠在墙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赵缜再熟悉不过。 不是晏长陵,又是谁。 赵缜:…… 时隔两世,再看到这张脸,梦里那些挡在眼前的黄沙虽已不存在,可对晏长陵来说,依旧是一场噩梦,微微弯唇,起身朝他走去,“赵兄,别来无恙。” 第49章 在赵缜还未成为驸马,晏家大姑娘子尚未嫁去大启之时,晏长陵便是这般与他称兄道弟。 两人相遇,是在赵缜来京城赶考的第一日。 赵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站在客栈柜台前,一枚一枚地同老板数着铜钱。 京城内从不缺有钱人,许是没见过这么墨迹的,众人齐齐看着稀奇,晏长陵与陆隐见在二楼饮酒,察觉到动静,也望了过去。 见其数到最后还差一枚,遗憾地叹息一声,抬头同老板道:“抱歉,我银钱不够,打扰您了。” 客栈是陆隐见开的,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同客栈掌柜的使了个眼色,掌柜地把人留了下来,“算了,差一枚就差一枚吧,这位公子请吧。” 赵缜却摇头,“无功不受禄,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多谢贵人的好意。”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掌柜的一愣。 看热闹的无不摇头,“傻子。” 陆隐见一笑,“看来他还不知道,骨气这玩意儿一点都不值钱,等他尝到了真正的苦难,便会明白,嗟来之食有多不容易。” 晏长陵并没放在心上。 谁知回去时,又遇上了他。 晏长陵的荷包被一位小乞丐顺走了,里面不过一点散银,本没打算追,被赵缜瞧见,愣是追了半条街,把荷包追了回来,递给了晏长陵,同他道:“银钱得来不易,还请公子妥善保管。” 晏长陵看着他满头大汗,甚至一直脚上的鞋子都没了,提了提肩上挎着的布袋,回头又一路去找鞋。 晏长陵跟上去,问了他名字。 得知他是州府送进京城入白鹭书院的寒门学子,晏长陵道了一声有缘,以同窗的身份,替他带了路,把人领到了书院,知道他好面子,暗里打点,直接让他入住到了书院。 之后两人时常走动。 比起晏长陵的嚣张,宴玉衡的钱多人傻,陆隐见的要胆不要命,赵缜的细心几乎弥补了三人的所有不足,渐渐地也融入了三人之中。 晏长陵曾经真拿他当兄弟。 入学的几年内,他资助了赵缜所有的费用。 得知他想念家人,自掏腰包,在状元巷内给他买了一间院子,让他把赵老夫人接了过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算得上第二个王公子。 但赵缜并非金公子。 金公子要的只是名与利,从未想过要王公子的命。 赵缜不仅杀了他的姐姐和外甥,最后还让他如一条丧家之犬,周游在外,一路流浪,打断了他一身傲骨,眼睁睁地看着下属因为他而一个一个地死去。 上一辈晏长陵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要他如此来报复。 此时虽还没经历过那场黄沙峡谷内的惨烈,但这时候,他也已经背叛了自己。 是以,答案他赵缜能给。 赵缜没料到会碰到他。 可稍微一想,便也明白自己上了岳梁的当。 只怕两人今日这一出戏,是特意为了等候他了。 自打他尚了长公主后,便没与晏长陵再见过面。 听说晏家大娘子许给了大启太子时,自己也曾想过上门去解释,但一想到解释了又如何,事实已经如此了,他再上门,不过是去自取其辱罢了。 如今再见,往日的关系便已成了过去。 赵缜躬身朝他行礼,“晏兄。” 在礼数上,赵缜对晏长陵一向恭敬,无论是有人还是无人,见了他都会行一个大礼,最初晏长陵阻拦过,见他压根儿不改,便也随他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对他毕恭毕敬的人,让他坠入了地狱。 晏长陵眸子内生出了厌恶,“赵公子莫不成以为你我还能做回兄弟?”唇角一勾,看着他,讽刺地笑了笑,“你也配?” 赵缜出身寒门,当初怕他与京城内的世家子弟相处之时会自卑,晏长陵每回把他带在身边,以兄弟相称,是为给他鼓励,也是给众人警告,别欺负他。 从认识到现在,晏长陵从未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赵缜垂着眸子没出声,半晌后道:“晏公子。” 晏长陵不想与他废话,转头与沈康道:“带走。” — 人带到了锦衣卫,晏长陵直接让沈康将其关进了牢房,赵缜倒也没有问他为何要关自己,像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不打算反抗了。 第68节 这段日子他虽被困在国公府出不去,但多少听到了府上的风吹草动,大抵能猜到一些。 朱国公的计划失败了。 那份被偷出来的圣旨没了,官也丢了,还惹上了大理寺。 如今晏长陵连同岳梁,要反过来报复他朱家了。 而前些日子自己到底是被谁蒙头绑去拷问了两日,如今也有了答案,从声音和年纪上看,应该是晏长陵的那位刚进门不久的少夫人。 至于自己是如何败露的,就不得而知。 赵缜没等多久,晏长陵走了进来,屏退了狱卒,身边只留下了周清光,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牢门外。 同岳梁打了一架,那身衣裳到底不能穿了,遂换上了指挥使的飞鱼服,底下的撒拽随着他落座的动作散开,华丽得耀人眼。 赵缜认识,是由云锦中的妆花罗,妆花纱,妆花绢制成。 多好的缎子。 他这个人一身的光芒,彷佛生来就站在顶峰,永远都不会坠入尘埃。 事实也如此,他高高在上,站在了自己无法瞻望的高度。 晏长陵扫了一眼他落在自己身上,略带呆滞的目光,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公子为何要谋反?” 赵缜一愣,莞尔道:“晏兄倒是没变,还是习惯吓唬人,我这样的出身和秉性,晏兄又怎会不清楚,我哪里有胆子去谋反。” “你什么样的秉性?”晏长陵一声冷笑:“出卖朋友,卑鄙无耻,卖国求荣?” 赵缜没有去反驳,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反驳也没有用,“晏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晏长陵见识过他的伶牙俐齿,曾为了替自己争辩,把对方说得羞愤欲死。 今日他终于要拿着曾护着他的利刃,对准自己了。 晏长陵不与他多纠缠,“我不怕你不承认,我问你的问题你可以不答,但你应该知道,我晏长陵的脾气,谁敢算计到我头上,不会有下场,更不会让他轻松去死。” “知道。”赵缜点头,“我尽量。” 晏长陵问他:“朱侯爷从御书房偷走的那张圣旨,你可有参与?” 赵缜觉得他多少有些不讲套路,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一个难以让他回答的话,无奈一笑,“看来晏兄是恨透了我,想要诛我九族啊。” 晏长陵也道:“看来我在你心里还是太善良了,诛九族?把挡你路,驱赶走你们母子二人的族人都解决了,岂不是如了你愿?” “你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一无是处,但你有一颗孝心。” 赵缜眉心一抽,抿唇笑道:“想不到我在晏兄心中,如此不堪了。” 晏长陵见过他很多面,唯独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没见过,看多了恶心,转过头摊开了与他道:“圣旨在御书房,即便是皇后来了,当值的奴才也不会离开岗位,皇后说是被自己的奴婢偷出,偷偷送出了宫外,这样的说辞,骗得了陛下骗不了我。” “圣旨就摆在桌上,说明陛下当日便会使用,那么大个东西突然从案上消失,当场的太监不可能发现不了。”晏长陵眸子里的冷光如同利箭,看向他问道:“偷圣旨的人还有谁?朱侯爷拿了这份圣旨,倘若当真盖上了兵部尚书的印,是打算用在哪儿?你为何要帮他,是要拿着圣旨,去边沙将我晏家军,一并埋进黄沙?你到底图什么?” 赵缜听他一连串问完,赵缜叹息了一声,“晏兄问的问题有点多,我只能择其中一部分来回答你了。” “晏家军的威望太高了。”赵缜看着他,“这一点晏兄心中早就知道,可你不想改,也不想收敛自己的锋芒,你认为自己问心无愧,能者多劳,你有那个本事还怕旁人来说?待你带着晏家军替大酆攻下边沙后,所有的人都只会感谢你,你是盖世英雄,永垂不朽,这么想确实也不错,你能完成。可晏兄忽略了,原本十个人干的活,被你一个人干完了,还用了他们十分之一不到的财力与时间,你说,你让那十个人如何活下去,让他们如何立足?” 晏长陵有片刻的怔愣。 这些话是他在上辈子颠簸流离之时,也从一个将死的忠心下属那里听到过。 原来个个心头都是如此想的。 哑声问道:“我触碰到你的利益了?” 赵缜摇头,“那倒没有,晏兄一向对我很是关照。” “那你为何要背叛?”晏长陵有些失控,眸子乏出红意,声音也大了一些,“你们捏造圣旨,让我宴家军全都死在边沙,想让我晏长陵永远回不来。” 赵缜对他后面的这些假设,没有否认,虽不知道计划具体如何,但知道凭朱国公对宴侯府的恨,那样的结果,确实很可能发生。 赵缜能理解他的痛苦和怒意,但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缓缓地道:“家母为了我,只身一人来了京城,蜗居在方寸之地,从无怨言,也别无所求,六十大寿之时,想要一匹锦缎,做一身新衣,我尚在读书,一年到头的开支还得仰仗晏兄,哪里有钱去买,可我无法拒绝她渴望的目光,我厚着脸皮,去了晏府找晏兄,但晏兄不在,后来没买上。” 晏长陵一愣,倒确实不知道还有这一件事,“就因为一匹锦?我赠予你的东西还少?值不上一匹锦?再说,我当日不在,你隔日不知道再来找我?” 一匹锦,能让他攀附长公主,算计长姐在先,后又生出背叛之心,要了他晏家满门的性命? “看来,他们是没告诉你了。”赵缜道:“我上门时,恰好碰到了府上的二夫人,见到是我,她心情很不好,骂我心肝子厚,说我是无底洞,分明是个读书人却不知何为尊严,她让小厮把我赶了出去,丢给了我三枚铜板,告诫我,往后不许再来府上,换个地方乞讨。” 晏长陵一怔,完全不知这些事。 赵缜继续道:“二夫人说的没错,我与晏兄称兄道弟久了,便当自己是个人了,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我赵家的家训,君子不受嗟来之食,我没有怨恨过谁。”语气突然一顿,回忆道:“可二夫人,她找到了母亲……” 赵缜眼睛一闭,那一幕无论过去多久,他都忘记不了,“她羞辱了母亲,把母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翻出来,指出了哪些是晏兄赠予我的……” 尤记得母亲蜷缩在地上,绝望又无助地看着他。 那一日,是她的六十生辰啊。 而晏长陵在他高中之后,却拿银子给他买来的那一处院子,除了告诉世人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晏家所赐之外,无疑又是另外一巴掌。 赵缜苦笑,“尚公主与我而言,是一条捷径,也是我赵家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晏家大娘子,可我无法选择。” 漫长地安静之后。 晏长陵张了张嘴,半晌才咬牙道:“可……就算如此,你尚了公主后,为何还要来恨我晏家?” “我也没有办法啊。”赵缜突然道:“谁让你们晏家人结的梁子太多,长公主也想要你们的命啊,我不配合,她就要与我和离,让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那我所努力的一切,不都成泡影了吗?” “你竟是如此……”晏长陵愣愣地看着他,顿了一阵,才说出来那几个字,“蝇营狗苟。” “蝇营狗苟?”赵缜似乎也被这几个字刺到了,大声笑了起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晏兄,你这样的贵人,怎么会理解何为穷日子。” 晏长陵曾听陆隐见说,赵缜此人心思太过于缜密,他行事时多顾忌他一些,小心他记在心上,一辈子都不会忘。 那时他没当回事。 如今明白了。 晏长陵怒道:“凭什么你的贫瘠,还用我的牺牲去换?我欠你了?” “那我有什么办法!”赵缜打断他,“当你吃不起饭,为了一匹布,让自己的母亲被人羞辱之时,你还有心思为他人考虑吗?”赵缜依旧在笑,可那笑,又像是在哭,歇斯底里地吼道:“到了那时,你只怕是恨不得所有人都与你一样,都烂死在泥潭里!” 那话如同利刃刺在晏长陵心口。 让他想到了在边沙最后的那段日子,看到长姐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他确实也有过,为何都不去死? 为何他们就应该活在世上。 为何死的人是他的亲人,为何不是正在外面那些欢声笑语的人…… 赵缜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继续道:“晏兄难道不知道?一件小事,他埋在心里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 侮辱他的是晏家二夫人,他要恨,应该报复她才对,确实不该去害他。 但人就是这样啊,“即便你没有对不起我,还曾帮助过我,可我要想害你之时,我会自己告诉自己,你为何生来就能锦衣玉食,随随便便一挥手,便够我们母子俩一个月的口粮,而我却在泥潭里挣扎,为了一匹锦,让自己的母亲被人侮辱。” “从晏大娘子嫁去大启,我知道你我彻底决裂之后,我便告诉自己,我所受的一切都是你晏长陵所赐,这样我便能越来越恨你,做起事来,也不再有所顾忌。” 赵缜自嘲一笑,“你就不该来管我啊,我早就说过你那颗烂好心,迟早会被自己害死,你却觉得你是在行善事,但愿这一事过去,能让你长点记性。” 第50章 牢里的人都被清了出去,两人的说话只有周清光能听见,自小在军中长大,能用武力解决的他们从不动嘴,周清光还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的言论,好几回都恨不得上前掐死赵缜。 晏长陵则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嗓音很轻,仿佛很痛,“你就是因为这个,要了长姐的命,要了我的命,我晏家满门……” 就因为自己的轻狂,最后没有好下场。 上辈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要他家破人亡,原来是自己的出身惹出来的祸端。 那还真是躲不过了。 晏长陵一笑,眼底染了红意,突然轻飘飘地嘲讽道:“你母亲穿不穿锦,关我屁事。” “我欠你的,还是欠她的?她穿不起,是因为她自己没那本事,既没本事,就该认清现实,不该去奢望那一匹锦。”有一句他没说错,自己生来锦衣玉食,是比他赵缜好过许多,那又如何?“我晏家能有今日的荣华,乃我晏家祖先凭着双手,勇气,甚至舍去性命打拼而来,你羡慕不来,嫉妒不来,你们赵家在上一辈,上上一辈,皆为碌碌而为之辈,而将来……”晏长陵扫了一眼他那副彷佛被生活所逼,而无能为力的模样,只觉恶心,道:“起码在你这一辈,依旧望尘莫及。” “你不是喜欢与陆隐见相比吗?”晏长陵劝他别与他比,今日却道:“你连他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 两人同样都有着衣不蔽体的过去,但一个无惧无畏,努力与命运做着斗争,一个却怨天尤命,自卑又自利。 之后晏长陵没再去看他一眼,起身离开了地牢,临走前同他道:“你赵缜亲身教给我的教训,我晏长陵记下来。” 赵缜一句话也没说。 面色惨白。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那番话打击到了自尊,跌坐在冰凉潮湿的地上,耳边突然响起了长公主的埋怨声,“今日要这,明日要那,当自己是谁呢?!一面想要本宫端茶倒水孝敬,一面又问本宫要银子买缎子,这不是可笑吗。下贱妇人若是没了本宫的抬举,她算个什么东西,同人提鞋都不配……” 接着又是另外一幕,廊下婢女围成一团,低声议论道:“你们看到了没,今日老夫人置办的那身新衣?” “能不瞧见吗?非得拉着咱们问,好不好看。”一女婢噗嗤一声笑,“老都老了,还穿什么绯色,屋里有铜镜又不是自个儿没长眼睛,丑不丑能瞧不出来吗。” “村野来的妇人,哪里知道美丑?真把自己当贵妇了,指不定真认为好看呢,咱就等着吧,到了宴会上,有得热闹看了。” …… “长公主怎么就看上了驸马?” “怎么就不能看上了?驸马乃新科状元,人才又不差,差的是门户,还有个拿不出手的老娘罢了。” “我要是驸马,有这样的母亲早就送回了老宅子藏着不敢见人了,亏得他拿出来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丢人的娘一般,还妄想让长公主伺候,真是可笑……” 昔日的片段,不断地浮现在眼前,讽刺声频频入耳,喋喋不休,震耳欲聋。 “别吵了!”赵缜突然怒吼一声,堵住耳朵,抱着头,哭出了声来,“母亲啊,你到底还是害死了孩儿……” 晏长陵没听到他那一声,不然犯不着又得恶心。 从地牢出去,一路沉默不语。 周清光快走两步,同他并肩,偷看了一眼他脸色,自告奋勇,“主子,我去了结他?” 这人真不配活着。 他终于能理解主子为何会突然从边沙回到京城,这一计谋倘若当真被他们得逞,不只是晏家军,边沙所有的将士,沿途的百姓都得完蛋。 前线兵将的命运一半都掌握在了当权人手里,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遇上敌人不足为惧,拼一拼尚能活下来,就怕被同盟背后戳刀,死得不明不白。 晏长陵面色瞧上去没什么精神,淡然道:“让沈康把证词整理好,交给陛下,人留着,同国公府的案子一道审。” 先前朱国公盗了圣旨,陛下尚且不知他拿来有何用,多半是看在了皇后与太子的面上,只罢免了他的官职,并未治他的罪。 第69节 如今有了赵缜作证,他想保国公府也保不住了。 从地牢上去,外面已一片漆黑,锦衣卫的侍卫提灯迎上前,替他照着脚下,晏长陵缓缓走向大门,脚步刚跨过门槛,便看到了门外立着的一道身影。 白明霁已等了他半个时辰,怕打扰了他,没让人进去禀报,此时见人出来,便转身立在门口,看着他缓缓走过来。 早上两人一道出发去了大理寺,一日光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晏长陵有些累,不知从何说起,也不太想开口,想安静一阵。 白明霁也没问他到底怎么样了,待人到了跟前,便俯身去牵他的手,手有些凉,白明霁握了握,问他:“不是说体热吗,怎么这么凉?” 晏长陵一愣。 在钱家她都听到了? 听到了,她没戳穿他? 白明霁没去看他尴尬的脸,拖着他的手,把人拉到了车上,递给了他一块米糕,道:“拿过来时,也是热气腾腾的,可惜如今凉了。” 晏长陵这才察觉自己一日没吃东西。 自然也记得上回他给她买的那个米糕,伸手接过来,逗她,“还恩来了?” 白明霁没应,催他道:“快吃吧。” 晏长陵慢慢地嚼着。 白明霁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等着他把那块米糕尽数吞进了肚子里,又递给了他一个水袋,“小心噎着。” 晏长陵迎头灌了一口,腹中饱了,脸色也好了许多,手里的水袋还给了她,嗓音低哑,“多谢。”之后便不再说话。 自从他在边沙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回到了半年前后,便把经历过的那一场灾难,归为了一场梦,不去回忆梦里的一切。 今日见到了赵缜,把他的记忆勾了出来,画面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恍如昨日,满手鲜血的感觉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哪里又是一场梦。 马车一路往府上赶。 晏长陵突然累了,把头往白明霁身上一靠。 白明霁胳膊抬起来,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腿上,手搭在他额头之间,轻轻地抚着,“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不知是小娘子身上温暖,还是马车摇晃起来容易犯困,晏长陵当真睡着了。 快到晏府时,白明霁并没叫醒他,深知噩梦带来的痛苦,若是醒了只怕再也难以入眠。 白明霁掀开帘子,让马夫把马车停在了巷子外。 不知过了多久,白明霁也开始打起了瞌睡,怀里的人终于动了动,眼睛惺忪睁开,看着她的脸,恍惚了一阵,起身问道:“到了?” 白明霁挪了挪腿,点头,“前面就是门口了。” 睡了一觉,晏长陵精神了许多,并不知道她等了多久,下车时没见她跟上,回头去看,便见她半蹲着身子,僵在那里迈不动脚了,愣了愣,问道:“你等了多久?” 白明霁没答。 被他那一颗头沉甸甸地枕得太久,此时一动,双腿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咬里面的血肉,又麻又疼,一时半会儿回不了血,同他道:“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 话音一落,晏长陵便弯下腰把人抱了起来,轻轻松松地下了马车。 本以为下来了他便会放下自己,谁知他竟然抱着她跨过门槛,完全没有松手的打算。 小厮还在后面提着灯跟着,羞涩是一回事,怕他累着了,白明霁抬头看他,谢绝了他的好意,道:“我是来安慰你的,不是让你来干苦力活儿的。” 晏长陵极为不屑地一笑,“这点就叫体力活儿?未免太小看我了。”说完后搂着她大腿的手,还往上一颠,“你这点重量,太轻了,还没我两个沙袋重。” 白明霁:“……” 如果这样能让他找回一点自信,他要抱就让他抱吧。 白明霁没再拒绝。 到了屋前,素商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慌忙问道:“主子怎么了?受伤了?” 白明霁就知道会惹出误会,还没来得及解释,晏长陵先斥道:“没见识的丫头。”腿一迈,把人抱进屋,放在了软塌上,蹲下身去退她的鞋袜。 白明霁不习惯被人摸自己的脚,尤其还是被他这个刚被摧残过的人来伺候,挣扎道:“我自己来。” 晏长陵手上的力道没松,握住她的脚,退完她的鞋袜后,手掌抚住她脚踝和小腿上轻轻揉了一阵,问道:“还麻吗?” 白明霁摇头,“不麻了。” 又道:“你不用管我,顾好你自己吧,一块米糕填不了肚子。”不待他回答,起身走去外间,同刚挨了骂还没反应过来的素商道:“去给世子备几样菜,他还没用饭。” 见她站起身,跳开好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惹到了自己,晏长陵失笑,他还没那么脆弱,“下回别傻了。” “郎君怎么知道我傻了?”白明霁回头。 晏长陵疑惑地看着她。 白明霁没去掩饰自己的目的,“郎君看不出来吗,我这分明是在趁虚而入,在你最失意之时给予关怀,往后便能在郎君心里博得一席之地,这样方才能让你从仇恨中分出一些心神,与我继续好好过日子。” 今日岳梁与他进宫之后,她便知道两人演的是一出戏。 一个把国公府的老夫人请出来扶棂。 一个把‘死’去的赵缜引了出来。 赵缜落网,他终于可以报仇了。 可她思来想去,这辈子似乎再也找不到比晏长陵更合适过日子的人了。 今日他抓了赵缜,必然已从他口中得知了上辈子的真相,最能泄愤的直接办法,便是一个一个地去杀光。 若是如此,那他这辈子注定过不好。 他过不好,身为他的夫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要是他能先克服仇恨,且忍一忍,等到时机成熟,拿到了证据,再去一一讨回来,实则也能解恨。 但她没有资格去劝说他。 晏家满门,她无法去承载他的恨意。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觉得很满意,是以,这才试图去挽留。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一步一步地来。 她不会拐弯抹角,说出来的话,便是真心实意,晏长陵承认又被她撩拨到了,看着她无奈一笑,半真半假地道:“那得看夫人对我有多少真心了,我这人吧,对感情要求不高,但一般的情意又不足以让我感动。” 白明霁一愣。 她听不懂。 晏长陵又道:“夫人一定要坚持,对我多花一点耐心,我也并非铁石心肠,对了,我很吃软磨硬泡那一套。” 白明霁:…… 看他似乎没事了,白明霁放了心。 没与他磨嘴皮子,拉着他进屋去洗漱。 吃过了一块米糕,晏长陵没什么胃口,素商备好了一桌的饭菜,他也只草草扒了两口,便搁下了碗筷,洗漱完坐在外屋的摇椅上。 白明霁知道他今夜多半睡不着了,洗漱后提了一盏灯给他搁在面前,怕他又被蚊虫叮,让素商点了熏香,歇息前同他道:“我先睡了,郎君也早些睡。” 晏长陵躺在椅子上,迎头望着上方的小娘子一笑,点头,“好。” 白明霁先行睡下,入睡很快,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不断。 梦里都是郎君要与她挥手道别。 翌日一早起来,便听金秋姑姑说,“天没亮姑爷就出去了,奴婢见他脸色不对,想必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白明霁心里清楚,他今日是为讨债而去。 不知道他会怎么选,心神难得有些不宁。 用过早食后想给自己找点事干做,不知道白明槿的那桩婚事如何了?让素商收拾一番,正打算回白家问问,人还没走出去,二夫人来了。 为了二公子的调遣之事。 钱首辅一去之后,朝廷唯一能反对废除世袭官职的人没了,新的改革很快推行,早前那些还指望着有所转机的人,彻底乱了阵脚。 二夫人便是其中一位。 自打上回在白明霁手里吃了亏后,知道晏长陵扶着这位少奶奶,二夫人不敢再贸然来得罪,见这些日子两人忙里忙外,很少呆在府上,自己也巴不得落了个清净。 他们不来要账本,正和她心意。 若是可以,她是万万不会主动往上凑,可二公子的事,已经迫在眉睫,待朝廷的通告一下来,他就得离开京城,去县城里赴任。 九品县令,穷乡蔽野里真正的芝麻官。 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如今改革的热潮正当头,一旦出去了还能轻易回来?想到将来二公子要在一个县城里安家,娶妻生子,生根发芽,离京城越来越远,二夫人心头就如同一把火在烧着,日夜难寐,今日是如何也熬不住了,忘掉上回自己发过的誓言,“再也不来了。”又一次登了门。 她不敢去求晏侯爷,也没那个必要去求,凭晏长陵和皇帝的交情,把二公子留在京城,并非难事。 二夫人特意调了几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几匹珍藏的贡缎,客客气气地上了门,远远见素商手里提这个包袱,紧赶了几步,把白明霁堵在门内,笑着招呼道:“少奶奶在呢?” 白明霁实在不喜这位二夫人。 又蠢又世俗。 换成以往,她必然晾着她不管。 可她好歹也是晏长陵的二婶子,怎么着得给他点面子,想起上回嬷嬷骂她耍大,白明霁只能先招待她,“婶子来了,坐。” 二夫人同她寒暄了一阵,正打算坐去木几前慢慢与她说,白明霁这回眼疾手快,及时阻止,“婶子且慢。” 二夫人一愣,半弯下的身子硬是僵住,白明霁忙吩咐素商,把那块绣着平安符的蒲团拿过来,换成了一块素色的蒲团,再与她道:“婶子,请吧。” 二夫人脸色不是很好看,这是嫌弃她把她东西坐脏了呢。 但这回是她求人,不得不忍着,强挤出笑脸来,“世子和少奶奶这段日子还真是忙得很,连家都顾不上回了,昨儿老夫人念叨,如此下去,她何时才能抱上孙子。”二夫人捂嘴笑了笑,显得同白明霁多亲热一般,凑近低声道:“还连我也一并挨了骂,说我不知道体谅你们,家里又不是只有世子一人,除了他,还有个吃着闲饭的弟弟呢,这小子也是,看到他兄长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也不说帮一把……” 白明霁听明白了,这是来要官的。 且不说晏家的二公子不喜欢读书,整日只知道遛鸟,就算让他跟了晏长陵,她以为说帮忙就能帮得上忙? 白明霁一向是个刀子嘴,“婶子的意思是要让二弟入锦衣卫?”遂皱眉道:“只怕没那么简单,锦衣卫整日刀尖上舔血,没点真本事,到头来会害人害己。” 二夫人知道这一点,“也不是一定要去外面执行任务,你二弟身子底子不好,也去不了,留下来帮世子爷记个笔录倒不成问题。” 白明霁道:“那就更难了。” 第70节 二夫人看着她。 “锦衣卫的笔杆子,得要贡士出身。” 二夫人面色一僵,她不就是说二公子连个贡士都没考上,一时也没忍住,半带赌气半带揶揄地道:“那端茶倒水总能帮得上吧?” 白明霁还是摇头,“锦衣卫的文官门槛,最低也要举人。” 第51章 二夫人觉得她是在故意讽刺自己,什么贡士,什么举人,锦衣卫不就是一帮子粗人吗?还同她讲上学问了。 想驳一句,又不知道拿什么去反驳。 同样都是侯府的公子爷,晏世子就能考个探花回来,二公子却什么也没有,整日游手好闲,说叨得多了,便回敬她一句,“伯父为堂堂侯爷,父亲任职郎中,兄长乃边关少将,一家子人都在努力,还差我一个闲人?你就不能允许晏家出我这样一个漏网之鱼吗?” 不能想。 一想起那臭小子,二夫人便头疼。 进不去就进不去,她今日来,本也没打算让二公子进锦衣卫。 锦衣卫同将士一样,皆为一介武夫,当年晏二爷便是为了将来替二公子谋一份安稳的官职,削尖了脑袋才被调去吏部,如今在考功清吏司任职,谋了一个郎中的职位,比起在外面打打杀杀,这份官职可谓很满意了,若是照之前的官制,子承父业,将来二公子也是要入清吏司,接替晏二爷的职位,现下官职一改革,祖荫照不到子孙头上来,二公子先前挂的那虚职不能再继续点卯作数,得实打实地上任,一番调配后,竟然给他安排到了京城之外。 旁人或许没有办法,但晏家不一样,怎么也是陛下的宗亲,不能就这般调去外地。 二夫人整理了一番思绪,笑了笑道:“如此说来,你二弟即便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也不打算同她绕圈了,二夫人直接说明了来意,“这些话我先同少奶奶说了,待世子回来,你同他传达也是一样,少奶奶进门也有半年,想必也清楚我晏侯府的情况,虽瞧起来风光,内里人丁却是单薄得很,府上嫡出的公子统共就两位,家族里最讲究的便是人脉兴旺,二公子虽说不喜欢读书,到底姓晏,是世子的弟弟,留在身边需要时还能有个帮衬,这要是派遣到了外地,往后恐怕也就回不来了……” 白明霁一愣,似乎还不知道这事,“二公子要去外地?” 二夫人叹了一声,形容愁苦地道:“调令下个月一下来,就得离开京城,到一个叫什么宁州安县的地方赴任。” 白明霁闻言脸色却突然一喜,问道:“二弟是去任县令?” 二夫人狐疑点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喜的。 便见白明霁欣喜地同她道:“二婶不知,这县令的职位多少人在抢呢,早年中了举人的才子,都快熬成白胡子老爷子了,如今还在排着队呢,这位置给了二弟,瞧来吏部那帮子人还是给了二叔的面子。” 二夫人一怔。 这意思是,她的儿子去一个偏远的乡村里任县令,还是捡了大便宜。 二夫人算是明白了,这位新娶进来的少夫人,真不是一家人。 白明霁又道:“不过二婶子说得对,一家人确实不宜分开,婶子实在舍不得二弟,便将其留在身边,把县令的位置分出去,给那些个最为需要的人,咱们身为皇亲国戚,吃穿样样都是最好的,犯不着与旁人相争,免得把别人的东西占了,背地里遭来辱骂。” 二夫人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她何意,符合地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是在京城给他谋……” “谋什么谋。”白明霁一声打断她,“陛下不是说了,要养咱们一辈子吗?二公子领着俸禄享受不好,干嘛非要去揽活儿,咱又不是傻……” 什么? 她一番歪理,把二夫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到底谁傻,感情就这么吃喝下去,只管自己,不管将来了? 她不傻,怎还去攀附太后,谋了一个刑部画师的职位? 世子爷不傻,怎还想着边沙立功,回来后又领了个锦衣卫指挥使? 二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下去了,僵硬地扯了下唇角,“少奶奶毕竟也不太了解我侯府,我侯府可不只是吃闲饭的,两兄弟的关系自来亲厚,没得道理这个饿死那个撑死的,我看我还是等世子回来了再来一趟吧……” 二夫人连口茶都懒得喝了,出去后面色一变,再也不装了,甩了甩手里的绢帕,自嘲道:“我活了几十年的人了,今儿竟然被她一个十几岁的嫩丫头给将住了。” 张嬷嬷跟上她的脚步,和声劝说:“当年白家轮番上阵,并着一个老夫人前去太后娘娘跟前认亲,太后均没给好脸子,后来却被这位少奶奶给攀上了,夫人想想,她能是个简单的主?夫人先来打一个头阵也好,等到世子爷回来,且瞧她怎么说,咱们暗里再打听风声,至少知道该往哪里使劲。” 论起智谋来,二夫人确实不如这位张嬷嬷,平日里有什么事,也都是让她帮忙一并筹划,听了她的话二夫人心头多少平静了下来,又问张嬷嬷,“信送到了没有,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张嬷嬷知道她问的是二公子。 一个月前二公子同几位好友一道去游学,至今未归。 美其名曰是游学,可谁都知道几人是在外面游山玩水,眼见后半辈子的幸福都快没了,他人还在外面潇洒。 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二夫人一想到他,心虚又开始浮躁了。 张嬷嬷回禀道:“夫人放心,奴婢已派了好几波人去寻,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消息。” 过不了几日,那是几日? 官职没有着落,人也没消息,二夫人心情烦躁,回到屋内,打算收拾一番,去吏部看看,瞧瞧二爷那头还有没有可回旋的余地。 自个儿去挑了一身衣裳,佩戴珠钗时,想起了二爷先前送给她的一枚簪子,让丫鬟把妆匣拿来,寻了半天却没寻到,抬头问丫鬟,“我那根白玉簪子呢?” 丫鬟忙上前替她翻找。 立在身后的张嬷嬷神色微微一僵,过了半晌,上前来问道:“夫人哪里来的白玉簪子?” 二夫人没好气,“你们这一个个的记性,比我这个主子还差了,三年前我生辰,二爷送给我的那根白玉簪,我只戴过一回,便放进了匣子里,哪儿去了?” 张嬷嬷被她这一斥,突然才恍然想了起来,“奴婢想起来了,夫人是放进匣子里了,怎么会不见了呢。”又回头同屋外立着的几位丫鬟道:“还杵在那儿作甚,赶紧替夫人找。” 屋内的几个妆匣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枚白玉簪子。 见二夫人闭眼要发货了,张嬷嬷先一步在她之前,替她把火气洒了出来,愤然道:“想必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蹄子给摸走了。” 二夫人一声冷笑,“莫非我记住了那根白玉簪,今日还不知有人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往儿个也不知道还丢了多少东西。” 不等他发话,张嬷嬷已领会到了她的意思,走出去往院子里一站,高声道:“你们谁拿了夫人的簪子,赶紧还回来,天黑之前,我若是还没见到东西,就从所有人的月俸里扣,一直到扣完二夫人的簪子为止。” — 二夫人走后,白明霁也没去白家,知道她不会罢休,还会再来找晏长陵,这节骨眼上外面的事情已经够他忙乎了,哪里还有精力应付这些。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事,上辈子嫁入晏府,她一件事都没插手,但眼下已决定与郎君过日子了,后宅里的麻烦不得不替他挡一挡。 二夫人院子里闹出来的事,很快传了过来。 听说所有奴才都被扣了月俸,金秋姑姑一声长叹,“原因没查出来,单凭罚怎能治得了本?底下当差的奴才,有的人就靠着手头的月俸养着一家子呢,若是家里有个紧要事,急需用钱,岂不是造了孽?簪子丢了,别把人气也给散了,不知这天下许多不幸之事,皆是因舍不得钱财而生……” 金秋姑姑看向自个儿的主子,也不知道她何时才去拿回大房的管家权。 二房愚蠢,大房可万万不能被她侵蚀。 白明霁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心不在焉,目光虚无地落在那颗榕树上,一月前被银枪凿出来的树洞隐约还有些痕迹。 金秋姑姑的话她听到了。 后来倒是应验了。 晏家遭难那日,府上的奴才跑得比主子还快,并非没有原因。 眼下她没心思理会这些,这个时辰,晏长陵怕是已经进宫了…… — 晏长陵天没亮便到了锦衣卫,沈康在里面守了一夜,见他来了,神色一松,禀报道:“主子料事如神,昨夜果然有动静。”转头让狱卒把人拖过来,是一名锦衣卫的侍卫,已经半死不活,“下半夜,他过来添灯,我便盯着了。”说着从胸前取出一个纸包,摊开后,里面是几枚银针,“银针上抹了毒,看来是一心想灭口了……” 晏长陵抬脚,脚尖勾起地上人的下颚,那人满嘴的血,不省人事。 用过了刑,舌头也咬断了。 已没什么可用之处。 收回脚与沈康道:“一并带上。” 天降亮,晏长陵便押着赵缜进宫,没骑马,与赵缜坐在了同一辆马车内。 俩人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该说的就算杀了他赵缜,他也不会开口,晏长陵再没问他,也没看他,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经过一夜,赵缜此时愈发狼狈,双手双脚戴着镣铐,脸色比昨日还要焦脆苍白,目光倒是几回落在晏长陵脸上,见其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也明白两人之间的过去,无论是恩还是怨,在昨夜的谈话后已彻底结束。 不管他今日落在谁的手上,都是必死无疑。 头一回‘死’时,赵缜只觉得慌张茫然,恐惧,拼了命地从泥土里爬出来,这一回许是‘死’了那么多天,已经有了心里准备,知道谁都不会再放过他,格外地冷静。 实在太累了,也没了力气去挣扎。 一个将死之人,在尽着他最后的用处,充当他晏长陵的诱饵…… 赵缜笑了笑,“晏兄,永别了。” 晏长陵没出声。 先前队伍出发时,马车走得并不慢,但经过了繁华的长街,混杂的闹市,无人的暗巷,依旧风平浪静后,马车的速度便渐渐地慢了下来。 可再慢,还是安全地到达了皇宫。 皇帝不在寝宫,也不在御书房,太监禀报道:“太子殿下今日身子不适,早上起来呕了好几回,陛下刚去了东宫看望,世子爷瞧,是在这儿候着,还是奴才带您前去……” 没有钓到鱼,虽遗憾,但人已经带进来了,先解决一个是一个。 晏长陵去了东宫。 宫中的人都知道他与皇帝的感情非同寻常,皇帝自来对他不设防,到了太子的寝宫后,太监径直放人进去,“陛下正在里面,世子请吧。” 晏长陵来过东宫很多次,几乎每次都是皇帝带着他过来探望太子。 因先帝膝下无子的缘故,民间有人传出了龙椅断子绝孙的传言,虽为无稽之谈,皇帝也不信,可心里多少也有些害怕。 太子诞下来的头一日,皇帝便忍不住高兴,宣见了晏长陵。 晏长陵至今还记得,皇帝脸上的兴奋。 太子三岁时,皇帝便封了他为太子,之后更是时不时地拿出来在他跟前炫耀。 晏长陵知道太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今日害一场病,只怕也要了他半条命。 晏长陵进去后,便见皇帝守在太子的床前,堂堂帝王,坐在龙椅上时一句话便能判定一个人,甚至一家人的生死,此时却也有自己要护的人,俯下身轻言细语地去问:“太子如何了,哪里不舒服,同父皇讲。” “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皇帝一笑,摸着他的头,“那你就赶紧好起来,别让父皇担心。” 突然一道女声从一旁传来,“有了这回教训,太子得记住了,以后可万万不能乱吃东西了,瞧把你父皇急得……” 晏长陵脚步一顿,没料到朱贵妃也在。 太子道:“儿臣倒觉得因祸得福了。” 第71节 皇帝温声问:“何来的福?” “儿臣一场病,能让父皇和母妃坐在一起,儿臣心头高兴。” 朱贵妃轻声呜咽,“傻孩子……” “父皇,儿臣今日有一事相求。”太子拉过皇帝的手,又拿过朱贵妃的手,盖在他手背上,低声道:“母妃纵然有错,可她到底是儿臣的母妃,看在儿臣的份上,父皇就原谅了母妃可好?” 小小年纪也能看出父母的关系。 皇帝瞧着他懂事的模样,到底有些心软,正在犹豫,察觉到朱贵妃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手指,皇帝脑子里突然浮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艳丽雍容的面孔,轻蹙着眉,青葱手指正点在他眉间,嫌弃地推开他,“陛下脏了,别过来……” 当下如同被人泼了一瓢凉水,皇帝脑袋瞬间清醒,快速地把手抽了出来,同跟前的太子道:“好好养病,旁的不用你操心,待你病好了,父皇有赏。” 起身出来,便看到了晏长陵,愣了愣,与他比了个手势,邀他一同到出外间才紧张地看着他,“你不会又去找岳梁闹事了吧?” 昨日晏长陵接走赵缜后,国公府便及时停了手,朱老夫人主动打开门,跟着岳梁去了大理寺。 赵缜的事情还未禀报上来,皇帝并不知情,只听李高昨晚提起,说朱老夫人去了大理寺,替岳老夫人守了一晚上的灵,今日下葬,也答应了替岳家老夫人扶棺。 这一大早,他又来干甚? 莫不成她那位少夫人也去扶棺了? 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自己的夫人都管不住,怪得了谁。 晏长陵没应,问道:“太子病情如何了?” 一说起太子,皇帝为人父的一面便暴露了出来,扶着额头道:“昨儿夜里贪吃,吃坏了肚子,馋起来谁的话都不听,非得受了教训,才会长记性……” 晏长陵听着他叨叨。 “肚子痛了一个晚上,怕被朕骂,不敢宣太医,熬到早上,喝了药呕完后,人也就轻松了。”说着看向晏长陵,无奈地道:“朕小时候也不是这样的性子,从不贪吃,八成是随他母妃了……” 叨叨说完了一堆才想起来,问晏长陵,“这一大早就找上来,到底什么事?” 晏长陵宽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而过,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对面走来了一人。 是沈康。 沈康的脸色不太好,到了跟前先与皇帝行了礼,“微臣参见陛下。”起身后便看了一眼晏长陵,后又把头垂到了胸前,道:“主子,赵缜死了。” 第52章 晏长陵并没有多意外,来东宫的路上便隐约有了预感,看到朱贵妃后,愈发笃定,一路上没有动静,那就只有剩下宫里能动手了。 就看皇帝如何处置了。 皇帝一脸疑惑地盯着晏长陵,“赵镇,驸马爷?他不是早就死了?” “陛下能腾出时间?臣有事要奏。” 皇帝见他面色肃然,便知有大事发生,回头找来李高,“你留下来照看太子。”又交代道:“朕知道你喜欢他,但也别老惯着他。” 李高虾腰,连连道是:“奴才记住了,陛下放心。” 几人出了东宫,李高没再跟上,转身朝太子的寝宫走去,一进屋便听朱贵妃问:“谁来了?” 李高道:“回禀娘娘,是晏指挥。” 朱贵妃面色一凉,讽刺地道:“都能找到这儿来了,瞧来皇帝是真离不开他了。”早年两人混在一起,皇帝跟着他晏长陵身后不说,如今当了皇帝依旧还是老样子。 那晏侯府就那么香。 李高没答她的话,俯身问起了太子的情况,“殿下,可觉得好受些了?” 太子点头,“让李总管费心了,孤无碍。” “哪能无碍,脸色都青了。”李高去一旁的水盆里净了手,把手掌搓热乎了,才上前掀开被褥,掌心抚在太子的腹部,缓缓地打着圈,“殿下这是积食了,得慢慢调理。” 皇帝一走,朱贵妃没了心情,有李高照看着太子,也不用管了,起身同太子道:“你好好休养,母妃明日再来看你。” 回去后,朱贵妃低头瞧向自己的手。 虽说太子如今已有六岁,可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四的年岁,当下风华正茂,这双手更是白嫩如玉,看不出任何皱褶。 朱贵妃不太明白。 皇帝适才的避之不及,是在嫌弃她吗。 虽不愿意承认,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皇帝有一个多月没来自己殿里。 可她想不通,后宫的一切她了如指掌,也没听人说皇帝最近宠幸了哪个嫔妃。 唯一的可能,怕是看上了伺候他的哪个宫女。 自从上回的圣旨一事之后,皇帝对她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感情,知道自己父亲捅了大篓子,她也想过法子去挽回,最开始装病,皇帝还过来看了一回。 之后再也没有理会,最近一回很不耐烦,还冲她的人发了一场火,“病了找太医,总是找朕有何用,朕会把脉?” 喜不喜欢一个人,从对方的神态便能看出来,今日一见朱贵妃便知,皇帝是打心底里不再喜欢她了。 原本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正妻,就因为,就因为她有个不省心的娘家…… 想起这些,朱贵妃只觉眼前泛着起了金星,伸出胳膊让边上的嬷嬷搀住,旁人都说娘家是个帮衬,可她不是,娘家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招惹麻烦。 “娘娘当心。”嬷嬷搀着她上了撵。 出了东宫后,迎面匆匆来了一位宫女,朱贵妃见人到了跟前,主动问道:“如何了?” 宫女低声道:“禀娘娘,成了。” 闻言朱贵妃脸色缓了缓,“告诉国公爷,长点心。”为了朱家,她是操碎了心,人藏在老夫人屋里两日都不知道,府上的人有何用? 还想抗旨,若非她的人及时赶到,如今国公府早就成了逆|党。 大理寺要老夫人去扶棂,老夫人走一趟就走一趟,有何不可,非得把人引到院子里,放出了赵缜。 人放出来,又不知道如何善后,还得要她来擦屁股。 想要成大事者,岂能不受些气,她好端端地被人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了下来,她不气?还不是忍到了如今…… — 假山后,太后正坐在撵桥上等着,看见朱贵妃的撵轿穿过了假山,透过山石的缝隙白太后瞧得很清楚,就是那圆脸矮子。 太后抬起胳膊摸了摸头上的金簪,懒洋洋地同抬轿的太监道:“撞上去。” 身旁荣嬷嬷眼皮几跳,从小把她奶到大,眼见她最近越来越离谱,要上天了,忍不住道:“太后娘娘,是一天比一天疯了。” 太后笑了笑,“嬷嬷习惯了就好。” 那头朱贵妃正坐在撵上闭目养神,轿子突然被猛烈一撞,接着两拨人便倒在了一起,朱贵妃人还在轿子上,猛然睁眼,只见脚底下一阵乱晃,好几回险些头就要着地了,吓得魂儿都飞了,一阵尖叫,最终还是摔了下来,奴才连滚带爬地过去,把她扶起来,“娘娘,娘娘,可有伤到哪儿了……” 朱贵妃摔下时,怕撞到头,手掌先撑在了地上,如今掌心破了一层皮,气得嗓音都发抖了,“哪个不长眼的东……”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也是一阵惊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没事吧……” — 正殿。 皇帝看着地上已经咽气的驸马爷,再三确认那张脸就是他赵缜后,眉头拧了起来,问晏长陵,“到底怎么回事?” 晏长陵没瞒着,“前不久诈死,人一直被藏在了国公府,昨夜在我锦衣卫还好好的,结果到了陛下这儿,却突然死了。” 皇帝:“……” 皇帝听出来了他话里的揶揄,但同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些不可置信,“又是国公府?” 晏长陵没有给他怀疑的余地,“昨日大理寺岳大人拿的人,今日岳少卿要送岳老夫人下葬,腾不开手,便把案子交给了臣。” 皇帝沉默了一阵,突然一袖子扫了桌上的东西,“他朱光耀到底要干什么?!” 晏长陵没出声。 等皇帝的气息平复下来后,主动来问:“他把赵缜弄在国公府藏起来,他要干什么?” 晏长陵看着皇帝面上的怒容,似乎在辨别到底有几分真假,重生回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帝,赵缜说得没错,晏家的功劳太高了,让他这个皇帝生了忌惮,留不得他了。 可看了一阵后,皇帝的眼里除了狐疑就是羞愧,便知道这货做不到。 他没那个胆量。 也没那个狠心。 当年长姐出嫁大启时,他躲在屋内骂自己没用,最后对着大启的方向跪下来,唤了一声‘阿姐’,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不至于要去害死她。 但如此就更难办了。 这样的人,一旦对谁起了保护的心思,那便说什么也无益。 他的软肋是太子,而太子却是朱家的护身符。 晏长陵让沈康把赵缜拖了出去,同皇帝道:“我有话同陛下说。” 皇帝知道他的意思,立马扬手屏退了宫人。 待人一走,只剩下他和皇帝了,晏长陵转头走去屋内的一段御阶前,像少年时那般,掀了掀衣摆,无所顾忌席地而坐。 皇帝看他这副样子,也想起了之前,斥道:“你这到处乱坐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晏长陵没应他,突然道:“陛下,你还会有儿子的。” 皇帝一愣,“你说什么呢,朕自然还会有儿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能从一众候选人中,被先帝看上,绝非愚笨之人,眸色一冷,看向晏长陵,“朱国公是想对付你?” 晏长陵替他回忆,“陛下丢失的那份圣旨,兵部死去的白尚书,赵缜又乃一国驸马,若这三样东西,都被他捏在了手里,得逞了,他要干什么,陛下别说您想不到……” 皇帝的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惊愕地道:“你说边沙?” 晏长陵没答。 “朱光耀这个狗贼!”皇帝破口大骂,“朕就知道他不安分,当年朕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朱家安分守己,朕封了朱氏为皇后,赐了他国公之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偷走朕的圣旨,是想调兵遣将,把你宴侯府除了,让朕孤立无援?去求他,他简直痴心妄想!” 皇帝气得要站不稳了,走过去同晏长陵一道坐下,眼里的恨意烧得眼珠子通红,咬牙道:“朕真想一剑杀了他。” 晏长陵扯唇一笑,道:“可陛下办不到。” 第72节 朱国公所做的一切,只是在针对晏侯府,而晏家对太子而言,将来必会成为威胁,尽管皇帝不断地替他与太子制造机会培养感情,可太子的娘家终究姓朱。 太子的羽翼未丰,这时候要让皇帝解决了他的外族和母妃,太子不仅会对他怀恨在心,将来也没了依靠。 对爱子如命的皇帝来说,不会选择这条激进的路,纵然他恨朱光耀,知道自己被欺负了,也不会当真杀了朱光耀。 皇帝顿了顿,一时愣住。 “赵子恒。”晏长陵对他的迟疑了然,也能理解,转过头问道:“倘若有朝一日,要拿你的名誉同晏家,还有长姐的性命去换,你会如何抉择?” 皇帝脱口而出,“那还用说。” 晏长陵一笑,“臣信陛下。”随后起身立在皇帝跟前,深邃的眼底瞧不出半丝玩笑,眸色决然地道:“但国公府,臣不会放过。” 血债血偿,他朱光耀必须得死。 “云横,你先别冲动,我来想办法……”皇帝追出几步,脑子如一团乱麻,正僵持,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很快太监的声音传了进来,“太后娘娘,陛下召见了晏世子,娘娘有话,奴才先去禀报……” “行,赶紧进去传话,就说哀家要被她的女人害死了,问问皇帝,是不是先帝一走,就不打算孝敬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懒洋洋的嗓音,带了些娇媚软糯,又不失威严,皇帝脚步更快,等太监进来后,先他一步开口,“怎么回事。” “禀陛下,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来了。” 皇帝听出了是太后的声音。 朱贵妃也来了?她不是在东宫吗,她来干甚! 皇帝看了一眼晏长陵,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云横,先等朕一会儿。” 也没给晏长陵离去的机会,外面的太后一头钻了进来,堵在了门口。 与往日的雍容华丽不同,今日太后头上的发髻偏向一边松松垮垮,簪子也没了,太后取下捏在了手里,没了簪子,鬓边的几缕发丝固定不住,落下了脸畔,太后抬手一拂,拂到耳后,夏季的薄纱随她的动作一滑,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来,上面几道红彤彤的擦痕,清晰可见。 皇帝眉头一皱。 太后轻瞥了他一眼,问道:“皇帝忙完了。” 皇帝还在看着她受了伤的小臂,紧张地问:“母后怎么了?” 太后冷笑一声,可她嗓音本就娇气,听进人耳里,倒成了娇嗔,“还能怎么着,皇帝后宫的女人多了,忘了哀家这个娘了呗。” 瞎说。 皇帝心下乱跳了几拍,目光微微躲闪开,正巧看到朱贵妃进来。 朱贵妃也没好到哪儿去。 捏着手腕,疼得轻‘嘶’。 路上已受了一肚子的气,朱贵妃进来时一脸菜色,对皇帝蹲了一个礼,“陛下。” 按理说朱贵妃的容貌也不差,若是拎出来单独瞧,也能比过京城内不少美人,可与太后站在了一处,一眼便能分出高低。 一个艳丽妩媚,另一个则是暗淡失色。 能让先帝为了她一人,冷落了整个后宫,岂是一般的俗物,莫说是朱贵妃,把皇帝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拉出来,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的脚趾头。 这样的美人儿,放在他的后宫好些年,他竟然瞎了眼没注意。 若非那日太后的一句气话,“皇帝看看你自己的后宫,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怎么连哀家都不如了。” 皇帝随着她的话,看了她一眼。 也就是那么一眼,便沉迷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无可救药。 睁眼闭眼全是她的影子。 可最近她锁了门,皇帝已经好几日都没见着人了,无数件麻烦混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出个先后顺序了,只得先解决眼前的事,“母后息怒,先入座……” 太后没同他客气,款款步入屋内,在一旁的软塌上坐了下来,慢慢地同他算起了账,“先帝走后,哀家便对宫中事务不闻不问,这些年图的是一个清净,今日不过是走个路,皇帝的媳妇儿就撞了过来,哀家倒是要问问,哀家得罪你们谁了?” 朱贵妃跟在其后,心头的冤枉还没来得及说呢,被她先倒打一把,愣了愣,气道:“母后这话说得,儿臣自夹道上进来,母后从假山后出来,到底是谁撞了谁?” 朱贵妃平日里很少与这位便宜太后打交道,先帝一去,她的恩宠也就到头了,陛下又非她的亲生儿子,想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威风的。 太后也不与她争,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指甲,“哀家记得,陛下除了夺去了你的皇后之位,还禁了你的足,怎么又蹦跶出来了?” 朱贵妃气不打一处来,看向皇帝,“陛下明鉴,今日太子生了病,臣妾……” 太后没听她念叨完,打断道:“瞧吧,到底是哀家失宠了,个个都不把哀家放眼里,敢这么与哀家说话了,要不皇帝降个旨,哀家去替先帝守灵?” 皇帝眉心一跳,眼见地慌了起来,别扭地道:“母后说什么呢,儿臣自小无娘,母后待儿臣如同亲生,有母后在身边鞭策,儿臣方能走得长远。” 太后苦声道:“皇帝既想要尽孝……”突然把受了伤的小臂,往他跟前一亮,“那你说哀家该怎么办。”似是手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啊……可疼了。” 皇帝一愣。 立在外侧的晏长陵别过头。 朱贵妃脸色僵住。 似乎这时候才发现,跟前的太后格外地年轻了一些,再一细想,她年纪比自己大十岁不到,眼前这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哪里像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太后,此时面上露出来的娇媚,连她都自愧不如。 朱贵妃尚未反应过来,皇帝先开了口,“照母后的意思,如何才能消气。” “皇帝真要哀家罚?”太后扫了一眼朱贵妃,眼皮子淡淡地落下,“若是先帝尚在,她今儿个这条命是活不成了,可如今哀家成了太后,皇帝掌了权,哀家便不能再任性妄为,皇帝要想平了哀家的怒意,那今日就降她为嫔吧。” 她轻飘飘一句,朱贵妃却如被雷击。 “你……”朱贵妃不敢相信,她算个什么东西。 先帝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带回来的女人,没根没底,早年做皇后,名声便是一团糟,侍奉先帝几年,跟前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如今都已经做了太后,还当自己是皇后呢。 皇帝也怔愣了片刻,“嫔,嫔啊。” 太子的母亲为嫔,好像有些…… 太后见他不乐意,微微皱了眉道:“皇帝也觉得哀家惩罚过度了?瞧来是哀家难为皇帝了,亏得皇帝在先帝面前,一口一个孝心,答应了要好好照顾哀家,如今这算什么?皇帝就是如此照顾哀家的,欺负哀家呢……” 说完把小臂上的伤势遮住,起身要往外面走,“算了,哀家这一趟是自讨没趣了。” 皇帝赶紧相拦,“母后。” 太后转头凝他,眼底一抹不屑,“皇帝还有何话说?” 皇帝被她这一眼看得极为难受,想起她上回推开自己时说的那句,“皇帝有这个胆子吗。”此时彷佛在说他是个没用的东西,再见到立在不远处的晏长陵,想起他眼里的失望,心头对朱家,以及贵妃的厌恶一瞬达到了鼎盛,当下唤来了外面的太监,“贵妃失德,忤逆不孝,公然撞伤太后,此刻起降为嫔。” 朱贵妃完全没回过神,哑声道:“陛下……” 皇帝头扭向一边,没去看她。 朱贵妃反应过来,嗓音都破了,“陛下,你怎么能这么对臣妾,臣妾哪里做错了,臣妾今日不过是去照看太子,便被人讹了这么一遭,就她受伤了吗,臣妾也摔得一身是伤,陛下这番不分青红皂白,便定了臣妾的罪,是要寒臣妾的心,寒太子的心啊,太子如今还躺在床榻上,要是他知道了,你要他如何活下去……” “朱嫔这话欠妥,太子乃大酆的太子,怎么离了你,就不能活了呢。”没等皇帝回话,太后替她解决了后顾之忧,回头关切地问皇帝:“太子病了?想来是身边的人没照顾好,也是,那么小的人,一个人住在东宫,确实不妥,皇帝既然没忘记我这个母后,哀家也该心疼心疼皇帝,要不太子就暂且养在哀家跟前吧,皇帝若是不放心,日日来看望也行。” 第53章 日日看望…… 皇帝迎上太后热切的目光,见其一双眸子水波潋潋,心口一悸,如同被层层热浪击中,悠地滚烫了起来。 倒也确实。 太子尚小,当初分出东宫之时,他便有过此番顾虑,若非朱皇后坚持,说要给他独立成长的空间,也不会那么快让她离开自己的母亲。 朱氏一再失德,太子不能再受她影响,东宫到底冷清了一些,这回太子生病便是因为没人管得了他,夜里起来偷吃,这才吃坏了肚子,若是有太后抚养,加上他每日前去督促,必然会比如今过得好。 等他到了十岁再搬出去也不迟。 眼见他面色有所松动,朱氏心都凉了,“陛下,太子的母妃尚在,可有让太后抚养的道理?” 论起道理,那是皇帝的拿手之处,缓缓道:“倒也并非没有前例,汗献帝便是由董太后抚养长大……” 朱氏绝望了,咬牙反驳道:“那是因为他母妃被皇后毒|死了。” 皇帝回头来看她,有了那轮明月在头上悬吊着,再看跟前的女人往日的那些个包容也不复存在了,便只看到了她的恶毒之处,皇帝凉凉地道:“是啊,被皇后毒死了,所以,朕的后宫没有皇后。” 别以为他没怀疑过,这么多年了,他为何就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他念在太子懂事的份上,没与她去细细追究,她倒是上脸了,皇帝没有任何犹豫,转头同太后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一天天的,太烦人了。 论起来所有的破事,全是他朱家搞出来的,皇帝没了耐心再听朱氏说话,“你先下去吧,你朱家的事还嫌不够多,别让朕腾出手来先同你父亲清算。” 他语气决绝,毫无商量的余地,朱氏纵然有再多的委屈和不甘,此时也只能打碎牙吞进肚子里。 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先前的那一招逼迫行不通,便打起了感情牌,抽抽搭搭了几声,可怜巴巴地哭道:“臣妾自打进来,陛下瞧也没瞧臣妾一眼,臣妾一只手掌都擦破了,也博不来您的半丝心疼了吗?” 成婚最初,两人也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朱氏还曾觉得皇帝的性子随和,好拿捏,得意风光了一阵后,才知道他的随和,能给她,也能给别人。 这些年也看透了,他是个没心的。 想要走进他心里,与他成为一路人,简直难于登天。 自己与他同床共枕了几年,居然连晏长陵都比不上,要不是有了太子,两人的关系只怕早就闹僵了。 可朱氏算计来算计去,到底是个女人,心头还在贪念着两人曾经的温存,没想过皇帝会如此绝情,说降自己的位份就降。 先是贵妃,如今又成嫔了。 她本是一国皇后。 嫔? 连后宫后来进来的那些个新人都比她位份高,还要把她的太子送给太后抚养,他的心,有多硬? 可现实就是如此,不爱一个人了,不喜欢她了,她哭成什么样都没用,皇帝只觉得她聒噪,转了个身不看她,目光倒是瞟了一眼太后,小心翼翼,生怕她嫌弃自己不干净,恼上了,又不理自己了。 太后还得回去睡个回笼觉,懒得看他们吵,得了自己想要的,满意地走了,“皇帝先忙,哀家就不打扰了。” 出去时叫上了立在门口的晏长陵,“晏世子看了这半天的热闹,还没看够?” 晏长陵随着她出去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 太后拢了拢凌乱的头发,把手里的簪子插好,理了理衣裳,又是一副端庄的模样,摆出了长辈的姿态,打探了他一圈,轻声道:“一棍子打不死的,那都是妖孽,晏世子又何必着急,到了这一步了,难道就不想看到他的原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晏长陵眸子一凝,抬头看向她。 太后没再看他,懒懒地道:“来一回砍上他一刀,再多的血,总有流完消磨干净的那一日。有时候啊,退一步不见得就是输。”最后也解释了自己今儿个为何要帮他,“那丫头在哀家面前输了十几场牌局,积攒着人情呢,今儿个倒是头一回来求哀家。”说完荡了一下宽袖,转过身,款步而去。 — 第73节 白明霁听金秋姑姑说了半天的二夫人,终于看到素商回来了。 见到人,白明霁便坐直了身子,人到了跟前,没等她禀报,先问:“怎么说?” 到了四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素商跑了一趟回来一头是汗,见她如此着急,故意卖起了关子,“娘子急什么,奴婢渴死了。”说着拿起桌上的茶水,倒了一杯,饮尽了才迎着白明霁期待的目光道:“太后娘娘说,娘子终于想起她这个干娘,娘子要是再不用,她都觉得自个儿是不是没有用处了。” 白明霁松了一口气,那就是愿意帮忙了。 白明霁坐在院子里想了一上午,早就想明白了。 他这一趟恐怕是无用功。 就算捉了赵缜进宫,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证据,便无法治国公爷的罪,因上辈子朱国公构陷晏家的一切还没发生。 皇帝再顾忌兄弟之情,也不会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先曝出自己丢了圣旨,然后缉拿国公府,把太子将来唯一的支撑给砍了 国公府皇帝是要除,但不是现在。 至少得等到太子有了可以托付的人,羽翼丰满之后,朱家才会完蛋。 但晏长陵是经历过前世的遭难而回来的人,满腔仇恨,必然不会放过国公府,以他的脾气,冲动起来,怕是连皇帝都管不了,直接要去国公府拿人了。 此举并非上策,反而会将晏家推入‘仗势欺人’的言论之中,即便皇帝知道内情,这样的话听久了,也会潜意识里如此认为。 从此,慢慢地对国公府生出同情之心也说不定。 是以,她让素商去求了白太后,先将人拦下,回来了自己再劝说。 但白明霁没想到太后娘娘会如此果断,竟让皇帝把朱贵府贬了嫔,一贬再贬,昔日的皇后成了个嫔,换个人,怕是活不成了。 但这些,远远不够偿还血债,白明霁看着从宫中回来后,便坐在摇椅上,一言不发的郎君。 头疼。 日子还要过,他走不出来,她只能去讨他欢心。 傍晚洗漱完,搬了个高登坐去他身旁,一侧头,倒有些居高临下了,又起身折回去,搬了个马札坐在他旁边,比划了一下目光,小鸟依人多了。 晏长陵瞧她忙乎了半天,猜着大抵是过来劝说他的,笑了笑,“无须担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更不会牵连你。”想起来又道:“多谢了。”怕她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添了一句,“白太后。” “你是我夫君,我帮你应该的,不必言谢。” 晏长陵扭头看她。 白明霁身子挨了过去,胳膊轻轻地搭在他一侧的摇椅上,手指头捻了他一撮衣袖,有意无意地搓着,仰起头问他,“夫君何必与我分得如此清?” 摇椅被她这一趴,压向了一边,晏长陵的人也跟着倾斜了过去,斜刺里的一股风,把她身上的幽香吹进了鼻尖,晏长陵思绪乱了乱,心道,她这话从何而起,还未来得及问,便又听她问道:“夫君先前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晏长陵盯着她的手指,看着她肆意地玩弄自己的衣袖,“什么话?” 白明霁手指头勾在他的金丝线上,嫩白的指甲突然刮了一下,力道不重,正好碰到了锦缎下的结实皮肉,“夫君说喜欢我啊。” 晏长陵自然记得,但她如此问,必定还会说出什么惊人的撩人之语,为了来逗他开心。 他等着,白明霁却没了下文,见他半天不说话,把捏在了手里的衣袖,往他身上一搭,眉头一皱,气恼道:“我就知道,你诓我的。” 到底是谁诓谁。 晏长陵气笑了,今日没心情与她闹,正要赶人,她那双挪回去的双手,突然又盖在了自己心口上。 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滚烫。 两人先前相处,虽说各自都表白过了,但一向有分寸,一旦触碰到对方内心的隐私时,都会默契地避开,从不会去打扰,见她今日似乎非要留下来,晏长陵便也罢了,问道:“这是为何?” “捂心。”白明霁的手掌按在他胸口,烙饼一般挪了挪,道:“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夫君这颗冰凉的心,捂热。” 被她手掌压住的一块,心跳遽然加快,若是往日,他还能配合她演一会儿,此时没心与她周旋,低声道:“白明霁,不喜欢就别来乱撩拨,要负责的。” 其实她之前那样没错,喜欢便是单纯的喜欢,不一定就非要走近彼此心里,将对方牵扯到自己的人生里来。 他这一桩仇恨,迟早要报,到那时不用她说,他也会主动放她走。 白明霁顿了几息,从他身上撤回了手,心口的位置一空,一阵凉意陡然窜上,晏长陵早就有了心里准备,谈不上失落。 白明霁从马札上起身,进了屋,很快又出来了,身影从他视线里晃过,同他打了一声招呼,“我出去一趟。” 晏长陵本也没在意,目光瞟了一眼,突然一顿,从摇椅上起身,盯着她的手,“你去哪儿。” “他朱家今日欺负了我喜欢的人,我应该找他们算账。”白明霁人已经走在了院子里的榕树下,手里拿着他的长枪,扭头回来看着他,“我说了喜欢,那便是喜欢。” 晏长陵:…… “晏长陵,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喜欢,到底能有多深,或者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我与你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我觉得很舒心,还想与你好好过下来,既然有了此想法,我便会尽最大的努力无实现这个愿望,夫君今日没能报仇雪恨,郁郁不欢,没有心思与我好好过日子,已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今夜去把他朱家端了,看看能不能安了夫君的心。” 她人站在暮光里。 一身的洒脱,敢爱敢恨。 她说要去端了朱家,没有人会质疑。 这回换做晏长陵头疼了,“你先回来。” 白明霁没听他的,拿着他的银枪径直往外走,边走边道:“夫君也没错,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畅快怎么来,管他往后如何呢,把人杀了报完仇再说。” “白明霁!”晏长陵抬步追上去。 白明霁充耳不闻,拿着银|枪去往马厩,拉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快要到晏长陵跟前了也没停下来,突然侧身对他伸出手,“夫君上来。” 第54章 马匹托着两人,踏着黄昏的霞光,在夜幕落下来前,到了国公府。 白明霁先跳下了马匹,正欲提着长|枪冲进去,枪头却没顺过来,被身后不知何时已下马的晏长陵一把握住,轻轻一拉,连人带枪拖到了他跟前,手指头弹了一下她额头,“你挺能。” 白大娘子,威风名不虚传。 那一下用了点力道,有些微痛,白明霁呼出一声轻‘嘶——’捂住额头皱眉看向他,微愠的目光却碰到了一双黑漆漆的冷冽眸子。 晏长陵这回没让她,“松手。” 白明霁还是头一回在一个人的面前矮了下来,松开手中的长|枪,低头又低声,“夫君不想报仇吗,我这不是正合你意……” 晏长陵不受她的激将,拎着长|枪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迈步从她身侧越了过去。 白明霁心下一跳。 转过头,却见他立在国公府门前,仰目看着门匾,没动。 提步走了过去,刚到他身旁,便被他一只胳膊揽了过来,压下头来低声同她道:“你听,死人了。” 白明霁的半边侧脸压在他胸膛上,最初只听到了他“咚咚——”的心跳声,安静了一阵后,才觉耳畔有隐隐哭丧的声音传来,愣了愣,道:“谁又死了。” 头顶的人冷笑一声,松开了她,“我早怎么没想到这一块,该多来。” 凭他如今走哪儿哪儿死人的体质,多来几回,里面的人也就死光光了。 两人没进正门,绕了一圈,到了一处墙角。 白明霁是会一些拳脚功夫,但这么高的墙,还是光秃秃的,要想上去,还是有点吃力。 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轻松跃上墙头的人,道:“夫君,你下来一下……” 晏长陵扭头。 白明霁提了提裙摆,冲他一笑,“我上不去。” 晏长陵没动,“上不来啊,那怎么办。”想杀了杀她那股说风就是雨的急性子,有意要消遣她,“你就在下面待着吧。” 回头看向院子内,前厅连个仆人都没有,哭声从里院传来,纵身往下跳,刚起身,还没来得及跳下去,身后的衣摆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身形歪了歪,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又被一股力道往下推。 晏长陵:“……” 后背着地,两人滚在了花坛里,摔没摔着吓着了,“你不是上不……”刚要起身,一只手肘又压了过来,顶在他胸膛,阻止道:“夫君冷静,先别去找死。” 晏长陵胸口隐隐作痛,眉心两跳,“所以你选择砸死我。” 白明霁没想砸他,力道没控制好,站不稳栽了下来。 可两人闹出这般大的动静,竟没有人察觉,白明霁愣了愣,松开了他,从花坛里走出去好奇道:“莫不是国公爷死了,外院怎么一个人都没。” 晏长陵看着她沾了一头的草屑,一时语塞,“白明霁,你好歹是个姑娘,能不能别这么虎。” 白明霁转身来扶他,“估计难。” 他已站直了身。 白明霁踮起脚,只手搭在他胸膛上,抬起另一只胳膊,仰头替他捻下了头上的草屑,低声道:“你是我夫君,我护夫心切,有何错?” 幽兰般的气息温热地洒在他喉间,她两排眼睫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可就在她瞥向自己那转瞬即逝的一眼里,像是一片羽毛从心坎上刮过,痒得他皱了一下眉,“你说什么?” 闻言她垂下的眼睑又掀了起来,“夫君是真没听见,还是想再听一遍?” 内院一片灯火慢慢地移了过来,她侧目,远处的光亮正好划过她眼睛,照出了眼底那抹老谋深算。 晏长陵默然。 原来她什么都懂…… 但她给的有限。 发现自己给的满足不了他了,又来轻轻勾他一下,循序渐进。 爱与不爱,爱多少,全凭她乐意不乐意。 她倒是懂得保护自己,随时做好了抽身的准备。 凭什么。 晏长陵懒懒地道:“耳朵瞎了,听不见……” 头上的草捻干净了,白明霁踮起来的后跟落地,后退了两步,转过身时手里却拉住他的衣袖,突然往前一拽。 晏长陵不防,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心道这女人,不仅擅长美人计,还很记仇。 里面的人靠近,两人隐在了廊下的一根抱柱后。 灯火从远处蔓延过来,越来越近,照到了两人跟前的一片砖石,行走的脚步也急,前头的一位婆子低声道:“世子平日里放纵惯了,今夜连国公夫人死了人都不在,这时候上哪儿去找?一家家青楼,挨个儿地敲门吧……” 白明霁恍然。 怪不得这么大的哭声,原来死的是国公夫人。 第74节 婆子提灯出了门槛,身后五六个小厮一窝蜂齐齐跟上,府上已乱成了一团糟,谁也没去注意到巷子里多出来的那匹马。 — 天一亮,国公府夫人身去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晏侯爷听说后,诧异了一阵,讽刺道:“死的不是朱光耀?可惜了。”又问小厮:“世子爷呢。” 小厮上前蹲下替他穿靴,回禀道:“侯府放心,今儿没出去,人在府上呢。” 晏侯爷近日腿疼,没去朝中,昨夜听到晏长陵白日里擒了驸马爷的消息后,让小厮去请人却扑了个空,只能自己堵在了他院子门口。 月亮都快升到了半空,才听到动静声。 回来的不止他一人。 还有他晏家的少奶奶。 当看到白明霁手里的那杆银枪后,晏侯爷眼皮子一跳,照这架势,他是要把自己的媳妇儿也培养成属下,将来陪他一起上战场吗? 自打他从边沙回来,简直就是个大忙人,这晏侯府都快成了他临时落脚的客栈。 他一人忙就算了,还把他媳妇儿也拉上。 “你看看你,成何体统!”晏侯爷气不打一处来,拿手指头点他,“人家好好的小娘子,嫁给你之前,知书达理,名声大噪,如今被你带歪,深夜才归,你还……你没长手,自己的枪不知道拿。” 晏长陵:“……” 白明霁面不改色,转身把银枪递给了晏长陵,被他那道火辣辣的目光一逼,解释了一句,“父亲,是儿媳自愿的。” “你别替他说话。”晏侯爷只逮住晏长陵一个人骂,早就想收拾他了,“从今日起,你不许出门,有案子也给我先告假,老老实实呆在府上,多陪陪少夫人,我就要看看晏家的这块地是不是烫脚,站不住你了。” 碍于白明霁在,晏侯爷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多训斥,此时听到人还在府上,放了心,“好好的少将不做,去领了个指挥使,越做越上瘾了。” 一起身,那条断腿突然一阵痉挛,疼得他咬牙。 小厮一把扶住他,“侯爷。” “无妨。”晏侯爷稳了一阵,又才抬步。 年轻时,他常年在外打仗,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没能孝敬父母,如今归了家,每日都会去老夫人跟前请安。 人到了老夫人院子,老夫人正好接到了国公府的帖子。 晏家是皇帝的宗亲,国公府又乃太子的母族,两家只隔了两条街,内里斗得再厉害,明面上的礼数不能缺,一早国公府的孝子便来了府上报丧。 因是后宅内的白事,孝子上门请孝时,帖子递给了晏老夫人。 晏老夫人对国公府一窝子也没什么好印象,得知死的人是国公夫人,唇角一扯,正大光明地看起了笑话,“这才多少岁,还走在了我前头,上回还说,要等着给我上柱香,这才过了多久,她倒自己先成了香灰。” 话说着,晏侯爷跨步进来,同他请安,“母亲。” 晏老夫人扫了一眼他的腿,轻声埋怨道:“同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腿脚不方便,不用每日过来,你就是不听。” “儿子没那么娇贵,托着残腿都能上战场,来一趟母亲这儿,还来不了了?”晏侯爷坐在了她身旁,瞧了一眼她手里的帖子,道了声我看看,从老夫人手里把帖子拿了过去,问屋内的丫鬟,“来的是哪个孝子。” 丫鬟禀道:“二公子。” “庶子啊。”晏侯爷极为不屑,“文不行改习武,这都考了多少回了,还没考上,朱家这些后辈,还真及不上云横一根手指头。” 晏老夫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晏长陵刚生下来,便被他晏侯爷夸上了天,说他比别人多长了一寸,将来必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头一回叫他父亲,愣是把他高兴得跑到自己院子里来,显摆了一番。 后来立下军功,高中探花,几番跑来同她说,“母亲,咱们家祖上冒青烟了。” 在他眼里,他那儿子无人能及,简直就是个天才,人都成亲了,这背地里爱显摆儿子的毛病,还是改不了,晏老夫人笑道:“就你儿子好,我儿子差了?” 晏侯爷几十岁的人,在战场上叱咤风云,腿没瘸之前人称‘鬼见愁’,这会儿被老夫人一逗,罕见地红了耳尖,伸手摸了一下后脑勺,不自在地道:“不差,我晏家人都不差。” 晏老夫人笑笑,“他家办丧,犯不着我们一道去哀。”唤来大丫鬟春枝,“把那两个不成器的叫过来,一道用饭。” 春枝一愣,没反应过来。 哪,哪两个不成器的。 晏老夫人却没看她,春枝等了一阵,正为难,晏侯爷轻咳一声,替她答了,“怎么就不明白呢,世子爷和少奶奶。” 一会儿谁都比不上,一会儿又不成器,春枝被弄得一愣一愣地,虽没想明白,脚下的动作却没耽搁,忙赶去了竹苑。 第55章 春枝过去时,白明霁还没起来。 昨日半夜两人才回来,收拾洗漱完合上眼睛时,天都快亮了,清晨睡得正沉。 自从白明霁嫁入晏家后,老夫人就没有管过她,请安都替她免了,今日突然叫过去用饭,白明霁以为听错了,闭着眼睛问:“老夫人?” 金秋姑姑立在珠帘外,“回娘子,是老夫人,春枝还在院子里等着。”在催她快点起来了。 白明霁头晕眼皮重。 讨人欢心这事,果然太耗费精力,艰难地坐起来,身旁意外没了人,下床正穿着绣鞋,见晏长陵穿了一身单薄的衫子从净房走了出来。 整个人似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发丝还在滴着水,湿漉漉的水渍浸湿了衣衫,自颈项的位置慢慢晕染开,贴在他心口,隐隐透出里面结实的轮廓。 与陆隐见和晏玉衡不同,晏长陵并非只是锦衣玉带的白面书生,除了身上的矜贵之外,还有一股战场上的硬朗之气。 那股硬朗,在脱了衣衫后,便完全彰显了出来。 白明霁回忆起他身上那些纵横的线条,心头微微一跳。 天气虽慢慢地热了起来,但也没有热到需要一大早起来就沐浴的地步,白明霁瞥开目光,低头蹭鞋,问他:“夫君不困?” “我睡眠一向短。”在军营内习惯了一日只睡两个多时辰,睡眠不在多,在于质量。 晏长陵朝她走了过来。 衣橱不在这边,白明霁不明白他过来作甚。 晏长陵继续往前,到了床榻前,白明霁正要起身避让,他突然倾身压过来,湿衣粘住的一片胸膛,近在迟尺。 随着他弯身,本就松垮的衣襟敞开,露出里面水渍泠泠的胸膛,再往下便是硬朗的线条,每一处都蹦得紧紧的…… 白明霁心跳突然加快,身子不觉僵住。 晏长陵道:“屁股抬一下。” 白明霁:…… 他要干什么? 他,他没听到金秋姑姑适才说的话?胸前的一粒水珠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慢慢地往下滚落,他身上的皮肤与脸上不同,偏向小麦的颜色,水珠沿着中间的一道浅浅沟壑,一点一点地滚落,浸过之处,留下隐隐可见的水痕,水珠越来越慢,越来越小,滚烫的热气,熏得白明霁脑子一团迷糊,嗡嗡直响,突然闭上眼睛,一把把那粒水珠子拍在了五指山下,不让它在作妖,磕磕碰碰地道:“下,下回吧,老夫人叫着呢……” 上回两人圆房之后,尽管他告诉自己,不会再疼了,可她还是怕疼,曾拒绝了他几回,如今已将养好了,是不该再逃避。 但这会儿老夫人的丫鬟还在外面等着,不妥。 话说完,晏长陵却没动。 半晌不见动静,白明霁诧异地抬头。 “腰带,坐着了。”晏长陵面色平静,下颚一扬,看向她身后。 什么? 白明霁茫然地转过头,果然,自己屁股底下压着了一条锦带。 “哦”了一声,慌忙挪开了屁股。 晏长陵神色淡然地抽走了那条锦带,也没去问她适才到底误会了什么,兀自走去衣橱旁,解开身上的单衫,胳膊往后微微一展,利落地退下了衫子,单手抛向了边上的屏障上…… 白明霁虽然及时地闭上眼,但还是瞧见了他劲瘦有力的后腰。 竟有个腰窝。 耳尖“腾腾——”烧了起来,他是故意的吧,一大早,来勾人春心。 外面金秋姑姑已经备好了水,见她出来了,还穿着昨儿夜里的长裙,一面走一面拿手背碰着自己的脸颊,到了跟前,见其脸色确实有些红,关切地问道:“娘子怎么了,可是热到了?” 白明霁目光躲了一下,点头,“啊。” 金秋姑姑道:“娘子还是忍忍,没到立夏用了冰,对身子不好。” 匆匆洗漱完,再进去更衣,内屋的门口处两人遇上,晏长陵已穿戴整齐,掀眼同她道:“我去外面等你,不必着急。” 知道她要去见老夫人,金秋姑姑特意替她描了妆容。 不同于往日的素色,今日换了一身雪白长衫,外罩了一件对襟宽袖春绿绫罗褙子,对襟的领子为雪色,金线绣成的花枝从裙摆一路缠绕到领子,盘扣扣完后,依旧露出了一段雪白颈子,发丝绾成髻,发髻上插了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翡翠簪子。 先前的瞌睡,被早晨那道美色刺激后,早扫了个精光,对着铜镜照了好几回,白明霁才走出去。 晏长陵背靠在廊下的抱柱上等她。 听到动静偏过头,散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后微微一凝,顿了一阵,面色却很平静,不似之前那般,对她欣赏的爱意,毫无掩饰,站直了两条腿,同她道:“走吧。” 白明霁:“……” 他没看见吗,她抹了口脂。 白明霁加快了脚步,在廊下追上了他,伸手拽了一下衣袖,待他回头来看,便问:“好看吗?” “嗯?”他故作不知。 白明霁拿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嫣红的唇角,艳丽的粉末黏在了她白嫩的指尖上,“二夫人前儿送来的,说夫君会喜欢,我抹上了,既然夫君没注意到,应该是二夫人她诓了我,下回夫君喜欢什么颜色,直接告诉我便是,我买来,抹上……” 说话时,她轻抿了一下红唇。 她唇瓣本就饱满,不说话时如同樱桃大小,今日涂了口脂,多了一层艳丽剔透,随她那一抿,彷佛听到了一道无声的“波——”音。 晏长陵眼眸沉了沉,紧紧盯着她。 白明霁若无其事搓了搓指尖,把那道嫣红搓开,从他身旁走过,催他道:“夫君赶紧的,别让老夫人等久了。” 她走了好几步了,晏长陵才转身。 视线中的那道背影,又正巧抬起手来,轻拂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簪,手臂罗莎滑下,露出来的白皙小臂如同嫩藕。 晏长陵轻笑一声,扬了扬眉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第75节 她厉害着呢。 — 今日晏老夫人请来的小辈不止两人,还有二房嫡出的二娘子,庶出的三公子和三娘子,还有一位表姑娘,乃晏侯爷的妹妹,晏长陵的姑姑所出,五六岁时父母在一场意外中丧生,晏老夫人便把人接到了跟前养着,说是说表姑娘,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与晏家的姑娘没什么不同。 除了二房的二公子,晏家的小辈也算到齐了。 白明霁前世几乎没接触过晏家人,背地里虽打听了他们了出身和背影,可自己一个在新婚夜便被抛下的新妇,并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去讨好交际。 是以,晏家覆灭的那日,她才能走得洒脱。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随便去与人套交情。 还起来麻烦,求上来更麻烦。 两人到时,其余小辈都已到了院子,围在老夫人屋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远远便听到了一片笑声。 在白府,白老夫人随时都是一派肃然样,面见小辈时更是不苟言笑,说话大声点都会被她刀上一眼,别提在她面前畅怀大笑了。 这番欢声笑语的情景,白明霁从未见过,挺意外。 晏长陵迈腿跨入门槛,走在前,白明霁紧随其后。 见丫鬟禀报两人来了,里面的声音陆续地安静了下来,扭头的扭头,抬头的抬头,目光齐齐落在两人身上。 白明霁目不斜视,只管跟着前面的人。 晏长陵先领着她到了老夫人跟前行了礼,礼毕转身走到了旁边的空位上,两人的位置挨着老祖宗,晏长陵凑近问道:“祖母,身子可好?” 老夫人没抬头,“托你们的福,好得很。” 晏长陵一笑,一张嘴自来甜,“孙儿的福分那都是老祖宗给的。”说着正要屁股落下去,晏老夫人眼皮子一掀,“等会儿。” 晏长陵一顿。 身旁的白明霁也只能收回要落下的屁股。 晏老夫人这才抬头看向两人,目光先盯向晏长陵,也没问他一句,眼神里的一抹轻微斥责,便代表她对他近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什么都知道。 晏长陵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气,碰了一下鼻尖,冲她弯唇,给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晏老夫人被他一逗,笑骂了一声,“皮猴!” 白明霁本以为与自己无关。 但等了半晌,也没听老夫人发话赐座,忍不住偏头看了过去,却正好对上了晏老夫人的目光。 那双眸子衰老但不浑浊,眼神里带了些质问和探究,并没有影响到那眼底的慈祥和温柔。 不似白家老夫人的和提防,倒像是来自一个真正的长辈的训斥。 白明霁被她这一瞧,竟生出了没来由的心虚,突然不自在起来,垂头道:“祖母。” 晏老夫人收回视线,吸了一口气,“一个二个,瞧来是彻底忘了。”转头吩咐春枝,“奉茶。” 春枝早就备好了,端着托盘到走到了晏长陵和白明霁跟前,老夫人又道:“人回来了,礼数就得补上,新妇入了我晏家,敬茶这一关,不能少。” 白明霁确实忘记了。 确切来说,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毕竟新婚已过去半年,这些礼数,也就可有可无了…… 没料到晏老夫人会记得。 茶盏递到了跟前,白明霁伸手捧过。 敬茶的礼数,成亲前教化嬷嬷来白家教过她,她知道,双膝跪下与晏长陵并肩,茶盏举过头顶,待晏长陵奉茶完后,便膝行两步,同晏老夫人道:“祖母,请喝茶。” 没让她等待多久,晏老夫人接了过来,抿了一口,轻声道:“甜。”偏头示意身旁的春枝。 春枝从身后一名婆子手里接过了匣子,再走过去递给了白明霁,笑着道:“这些礼,老夫人都备了半年了,就等着少奶奶这一杯茶呢。” 新妇敬茶,都会有回礼。 上辈子白明霁没能走到这一步,到死与老夫人说过的话,也没过十句,这辈子突然受了她的东西,心头有些异样。 白明霁双手接了过来,磕头谢恩,“多谢祖母。” 晏老夫人看着她,温和地道:“先前你们新婚,云横去了边关,新婚夜丢下你一人,说句难听的,能不能回来咱们谁也不知道,祖母没拘着你,也没把你当晏家人,是想替你留一条后路,牵扯得少了,将来也能有利于你另寻出路。” 白明霁愣了愣。 上辈子那封放妻书,是她主动前去求的,并不知道,晏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绑住她。 即便她不去求,最后晏家,也不会让她陪葬。 晃神的功夫,晏老夫人又道:“如今云横回来了,这盏茶之后,晏家便是你的根,叶可落,根断不了,祖母这一盏茶也不是白饮了的,有什么事,祖母会在前罩着。” 怕她跪久了,晏老夫人没有多说,道:“祖母这儿也算礼成了,再去给你们父亲敬一盏茶吧。” 同样是晏长陵在先,白明霁跟着他捧上了茶盏,“父亲,请用茶。” 晏侯爷口上说着不用尽这些虚礼,但能看出来有些激动,脸上的笑容藏不住,一个大佬爷儿们,说不出来老夫人那些话,只得赶紧接了茶盏,让两人起来,“好了,起来,往后好好过日子。” 说起好好过日子,倒有一句话要交代白明霁,“那小子要是有什么坏心眼了,你不要怕,同我说,我去收拾他。” 白明霁起身,还没来得及点头,晏长陵抢先道:“你儿子良心好得很。” 晏侯爷懒得理他。 今日过来没备礼,但她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去取,转头同二夫人道:“老二媳妇,把那库房钥匙拿出来,交给少奶奶,咱大房也终于有了人管家。” 二夫人正在等着那盏茶,茶还没等到,被这噩耗砸下来,心口空空一坠。 第56章 晏侯爷年轻时常年在外打仗,与侯夫人聚少离多,他们的头一个孩子大娘子晏月宁出生时,他不在身边,等回来她已满了一岁。 后来晏月宁出嫁,他也不在。 甚至侯夫人去世,都没能赶上见到最后一面。 心头觉得愧对于她,侯夫人走后,晏侯爷没再续弦,也没纳妾。 大房没有个女主人,晏侯爷又是个粗枝大叶的大老爷儿们,不会管账,所有的账房开支便由老夫人来打理,但老夫人毕竟上了岁数,加之二夫人主动提出要来搭把手,老夫人便也让她带着帮忙管着。 晏长陵成婚,大房有了少奶奶,按理说,这账目早就应该交还回去,谁知过了大半年了,二夫人竟是一声不吭。 她以为个个都忘记了,可人人心里门清。 晏老夫人没提,是因为晏长陵没回来,白明霁到底只算半个晏家人,如今晏长陵回来也有一个多月了,她只字不提,掩耳盗铃,什么心思,一目了然,晏侯爷先提了出来,晏老夫人也想看看二夫人怎么说。 二夫人愣了片刻,笑着道:“兄长不知,我也早有了如此想法,这不瞧着世子爷一回来,便领了锦衣卫的职,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少奶奶对院子里的人不熟悉,钥匙握在手上,铁定会被底下那些个老鼠精盯上,专门欺负了去,且说两人又好不容易相聚,多点时间相处,早日添个孩子要紧,岂能被那些琐碎的事情绊住,往后世子爷和少奶奶需要什么,同婶子说一声,婶子给你们办得妥妥当当的,也省得你们操心。” 晏老夫人看明白了,满脸失望。 二爷今日也在,转头同二夫人使了好几回眼色,二夫人装作看不到。 他只知道顾忌面子,哪里知道她持家的艰难。 凭他那份俸禄,二房能过得上今日这般奢华日子? 晏侯爷的食邑万户,再加上他身为将军的俸禄,二爷几年的薪资都赶不上。 她厚着脸皮,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二房比大房人多。 那么多张嘴要吃饭,要穿衣,夏季来了要用冰,冬季要用炭,但凡缺了谁的,都不乐意,他们以为平日里用的,都是大风刮来的? 二房的支出,大半都是从大房的库房里挪出来的,钥匙给出去,只怕过不了半个月,个个都要到她这儿来同她叫了。 钥匙说交就交,哪里有那么容易。 晏侯爷不擅内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皱了皱眉,既然话说出来了,那钥匙今日是一定要拿回来的,只不过在衡量如何顾忌二夫人的面子。 晏老夫人却没给她面子,“怎么,舍不得还了?钥匙我交给你时,可有说让你替大房管家?不过是代管了一段日子,就成你的了?” 二夫人被当场戳了心思,那么多小辈都在,脸上挂不住,又羞又恼,“母亲这话说得……” “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未必,你是二房的夫人,没有道理手伸到大房去,大房已经有了少奶奶,管家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权利,是好是坏,自有她来担着,侯爷没嫌弃她手生,世子没嫌弃,轮得到你这个做婶子着急?一个做弟妹的去替兄长一家子安排用度,落入旁人耳里,是该说少奶奶没用,还是笑话我侯府没有规矩?” 二夫人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 转头看向二爷,二爷头扭到一边,似乎嫌她丢人,看都不敢看她,二夫人突然就哭上了,“我不过为了世子爷和少奶奶着想,多说了那么一句,倒成了我的错,库房的钥匙,我又没说不给,母亲这话说得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说完起身,也不留下用饭了,“待会儿我派人把钥匙给少奶奶送过来,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我还不乐意沾手呢。” 说完捏着绢帕掖了一下眼角,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晏老夫人随她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晏侯爷在边关见惯了生死,最为注重家庭和睦,没料到会闹出不愉快,更没料到一沾上钱财二夫人的性子会是这么个德行。 跟着起身,把二爷叫了出去,到了外面,没什么好脸色,“你别光顾着出去喝酒,家里的事也好,人也好,当管就得管。” 二爷的面子早就被臊没了,年轻时就仰仗兄长的关照,一直跟在他身后坐享其成,如今吏部的差事,也是靠着侯爷得来,此时被训斥,面红耳赤地点头道:“兄长教训得是。” 晏侯爷点到为止,也没多说,见屋内有小辈们陪着老夫人,便拉着二爷去了旁边的凉亭,“走吧,咱下几盘棋。” — 屋内晏老夫人没受二夫人的影响,趁此也同底下的小辈们打了招呼,“往日便罢了,今日起,你们见了嫂嫂,便得有个规矩。” 晏家的小辈们对晏老夫人倒是都服服帖帖,一叠声儿地冲白明霁唤着:“嫂子。” 白明霁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愣了愣,也不知道该应谁,点了几下头一并给应了。 晏长陵安静地看着热闹,见她坐得规规矩矩,脊背都快蹦成了一条线,面色也一派肃然,点了那几下头,像极了鹌鹑。 头一回见她这么呆傻的一面,把跟前的一盘瓜子儿递到了她面前,“嫂子,来。” 白明霁:“……” 话音一落,屋子里便响起了一片笑声,表姑娘姜娘子笑声格外清脆,手里的团扇挡住了半边脸,只看到了一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诉道:“兄长这称呼不对。” 晏长陵看过去,身子一倾突然凑近了白明霁,脸与她的脸并排放在一起,扬唇问道:“那表妹说说,我该叫她什么。” 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晏老夫人又笑骂了一声皮猴,“瞧瞧你,哪里有个兄长样,还逗起自个儿的妹妹来了。” “她皮厚,逗逗也无妨。” 姜娘子不乐意了,手里的团扇取下来,露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气呼呼地冷哼了一声,却不是怼晏长陵,抬头看对面的二娘子,“瞧吧,二姐姐,表哥说你脸皮厚呢。” 二娘子一愣,“你当我耳朵聋呢,分明说的是你?” 第76节 姜娘子眉眼笑着,后仰着身子憋着坏躲避她,“可不就是,我这张皮子都厚了,那二姐姐岂不是要赛过城墙了。” 说完便惹来三娘子的一记扇子敲头,“就你这嘴厉害,还知道欺软怕硬,你怕他什么,说不过,咱找嫂子啊。” 姜娘子撩眼朝白明霁望去,怯怯的,不知道这位嫂子的脾气,怕惹了她不快,可又管不住自个儿的嘴,“二姐姐只怕找错了人,嫂子护着表哥来还不及呢,哪里舍得怨他。” 白明霁嫁入晏家大半年,从未与这些姑娘相处过,最初几个姑娘也差人来院子送过礼,见她没什么热情,便也没来往。 如今倒也没什么隔阂。 外面的丫鬟端着果子茶点进来,打断了说话,再续上,几人便说起了春社的那场马球。 几位小辈闹成一团,晏老夫人全然没端出长辈的架子来,一旁听着,时而插一句嘴,“一颗球,也值不得几个钱,有什么好争抢的,一人发一颗,省得挤破头去抢。”,逗得小辈们笑得前俯后仰,“照老祖宗这个说法,蹴鞠也人手发一个,好牌也人手发一副……” 晏老夫人自个儿也没忍住笑。 白明霁是何时扬起的嘴角,也不自知,用完饭后抱着老夫人给的匣子出来,问晏长陵,“你们家,一直这样?” 晏长陵回头,“怎样?” 白明霁想说一直这么欢乐吗,又怕他揶揄自己,嫁进来这么久了,今日才知道,便没再问,掂了一下手里的木匣子,道:“怎么这么重?” 晏长陵给了她回答:“晏老夫人有钱。” 这话,等白明霁回去打开了匣子后得到了证实,匣子的上面是十来样珍藏的珠宝,中间一层垫着一张一张的银票,最底下则是地契和铺子。 白明霁本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买卖,够有钱了,如今才知小巫见大巫,她从未拿过别人这么多东西,有些烫手,抬头看向跟前脸色镇定的郎君,“这太多了,我不敢收。” 晏长陵看了一眼,“还好吧。” 白明霁:…… 所以侯府,到底有多富裕。 “给了你便是你的,没有还回去的道理,你要觉得过意不去,给她还一份礼便是。” 这就是白明霁不想欠人情的地方。 她最怕送礼,也怕还礼。 因为不知道怎么去还。 尤其是这等子不缺钱的人的礼,她全然不知该怎么去还,想送钱人家给的更多,物件儿多贵重的都有,压根儿不稀罕,要送到点子上,便要了解她的喜好。 但她对晏老夫人一无所知。 天不知道有人知道。 白明霁突然抬头看着晏长陵,和颜悦色的问道:“郎君今日是出不去了,对吗?” 晏长陵没答,了然问道:“有求于我?” 该要的面子她分毫不会让,但该低头之时,她绝对不会为了逞强去折断自己的脖子,白明霁从匣子里抽出了一张银票,拉过晏长陵的手,塞了进去,又握紧了,指腹轻轻地压着他的手指,柔声道:“夫君,求你,帮我替祖母买一样回礼。” 晏长陵:“……” 晏长陵要抽手,“又不是给我的。” 白明霁拖住他的手,死死一按,“分你一半。” 晏长陵:“我对钱财,一向……”后半句突然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上辈子带着长姐逃出来,一路上为了活下去,他隐姓埋名,给人扛过麻袋,打过杂,洗过碗,得来了几个铜板,高高兴兴地捧道了晏月宁跟前,“长姐,我能赚到钱了,咱们一定能回去,回到大酆,回到京城。” 换来的却是晏月宁红着眼心疼地对他道:“云横,姐姐对不起你。” “你走吧,别管我了。” 晏长陵替她拂去脸庞上的泪水,把怀里买来的肉馅馒头塞到了她手里,“只要我晏长陵活着一日,便不会让阿姐和阿姐的孩子,挨饿受冻。”说着他俯身去听她肚子里孩子的动静,同那个刚成形的婴孩低语道:“我是你舅舅,乖一些,别欺负你母亲,以后等你出来了,我陪你玩,给你买糖,买肉,带你赛马,耍长枪……” 晏月宁选择死的那一日,自己先躺去了床上,穿戴得很整洁,旁边的床榻上放着晏长陵赚来的几个铜板,还有用烧黑的木柴写出来的一行字。 ——云横,姐姐先走了,带着你侄子与你姐夫去团聚,一家人会很好,你不要自责,好好活下去,保重。 他抱着她冒着大雨一路狂奔,踢开了医馆的门,可迎来的不是大夫,而是自己那些属下手里的长剑。 “将军,有她在一日,你就不可能活着回到京城。” “将军,别再执迷不悟了……” 他疯了一般地大骂,“让开,你们都疯了吗!好……今日起我与你们势不两立,谁敢伤她,我就杀了谁!” 最后是晏月宁醒来,自己扑向了一名晏家军手里的剑上,躺在他怀里,给了他最后一个笑容,“这回,阿弟就不用再为难了。” 见他突然安静下来,面色凝重沉痛,像是经历了一场莫大的悲哀,白明霁知道他又想起了前世,上辈子她虽然知道了晏家的结局,但并不知道边沙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都有一个悲惨的前世,回来后各自有着打算,谁也不愿意提及,白明霁此时却没有忍不住,主动打破了彼此之间默认的规矩,轻声问道:“郎君上辈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凄苦?” 晏长陵一瞬回神。 那眼里的悲痛像是她的错觉,瞬间消失,转头看她,“嗯?” 见他如此,白明霁便没再问。 晏长陵没再拒绝她的好意,把手里的那张银票收好,放入了衣襟内,“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给你指一条路,但至于礼,你得亲自去备。” — 晏侯爷的禁足令最终还是没有起到作用,担心被人瞧见了后告发,两人没走大门,在自家的院子边上爬了墙。 晏长陵看着从墙头利索的跃下来的小娘子,不由失笑,问道:“白大女侠,有多少人被你骗了?” “那郎君被骗了吗?”白明霁一面理着身上的男装长衫,一面走到他身旁,经过他身旁时,低声道:“骗到了也无妨,郎君如今后悔也没用,我还打算骗一辈子呢。” 晏长陵:…… “你说什么?”晏长陵转过身,往前几步,腿一伸,先她一步踩在了马镫上,把她堵在了他与马匹之间。 白明霁后背几乎蹭到了他结实的胸膛,视线内是他结实紧绷的小腿,心口跳了跳,“夫君最近有了耳背的毛病。” 晏长陵不说话,就是不让。 “夫君是要扶我上马吗。”白明霁抬起手,极为自然地搭在他抬起来的大腿上,仰头看着马背,为难道:“确实,今日这匹马长得太高了,我还真上不去,好在有夫君同行。”扭头过来看他,含笑道:“麻烦夫君帮忙托我一把。” 第57章 她今日没穿襦裙,为了行动方便,作男装打扮,但身姿隐藏不了,纤细腰身盈盈一握,一眼便能认出她是女子。 自圆房那日被岳梁打断后,晏长陵再也没有碰过她。 后来他又提过两回,都被她搪塞过多,她不愿意,他总不能勉强。 加之第一回 的挫败,多少有些打击,渐渐地也没有了之前的执着,再后来,赵缜出现后,他就更淡了。 他将来的路,一点都不轻松,不想去连累她,甚至后悔,当初不该与她提及生孩子一事。 但脑海中的回忆抹不去,尚还记得,她雪白腰肢在自己眼底下扭动的模样…… 晏长陵漆黑的目光往下,落在她的腰肢上,手也扶了过去,宽阔滚烫的掌心刚碰到她,白明霁又把头转了回去,“逗你的,我能上去。” 说完她突然抬起脚,脚尖就那般轻轻踩上了他的脚背,再用力,翻身上了马。 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白明霁还低头来看他的靴子,“靴子是干净的,没留下印记,我也不重,没压着夫君吧?” 他周身都是石头,应该踩不痛。 确实不痛,但被一个人踩了一脚,不可能没感觉,微微的钝痛,转瞬即逝,留下来的便是漫长的酥麻。 晏长陵盯着她的眼睛,没做声,立在马下沉默了一阵,突然抬脚蹬向了马屁。 骏马瞬间撒腿往前。 白明霁压根儿就没准备好,还没来得及牵缰绳,身子控制不住往后仰去。 正紧张,马背上又跃上了来一人,及时扶正了她后仰的腰肢。 平日他坐在那没感觉,如今两人在马背上,有了自己做对比,便觉身后的人如同一座山罩,结实胸膛稳住她的后勺脑。 晏长陵伸手去牵套在马头上的缰绳,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偏下头来问她:“怕了?” 男子的气息与女人不一样,无论是儒雅的还是粗矿类型,天生带着一股霸占与侵略,最近没见他用鲜花,身上是澡豆的气味。 清淡又清冽。 白明霁心口一紧。 “……”报复心真重。 晏长陵扫了一眼她颤动的眼睫,松开了她,“怕了就规矩一些。” 白明霁不是个服气的主:“我做什么了要规矩?” 晏长陵扯了一下唇角,空出的那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孟地往自己身上一按,如愿地听到了她一声闷哼后,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一夹马肚,疾驰往前。 — 晏长陵带她去了城郊的一处别院,并非闹市,周遭很安静,人还在巷子内便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茶香味。 白明霁有些疑惑,她是来挑礼的,不明白他把自己带到这般僻静的地方来是为何。 晏长陵没解释。 马匹停在门前,将缰绳扔在了马背上没管,兀自进了门,白明霁跟在他身后,一进去,里面意外的开阔,地上没有铺砖石,全是黄土,门口的一块地方许是来往的人多,被踩成了硬块,适才在巷子内闻到的那股茶香更浓了。 不像是谁家的庭院。 倒像是个茶庄。 你两人没走几步,一位仆人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同晏长陵拱手,恭敬地道:“世子爷来了。” 晏长陵点头,顺便介绍了身旁的白明霁,“少奶奶。” 那人一愣,此处的产业都是大房名下的,眼下虽说是二夫人在管,但谁都知道,将来迟早会还给大房的那位新少奶奶。 今日人来了,仆人赶紧弓腰行礼,“奴才见过少奶奶。” 晏长陵又同白明霁介绍道:“老秦,这处茶庄的管事。” 白明霁点了下头。 此处茶庄乃晏家所用专供,平日里晏家的主子们便时不时会过来监察,秦管事道:“世子爷,少奶奶来得正好,今早刚进来了一批嫩茶,正在烘着呢,奴才这就带二位去看看……” 晏长陵跟着他往前走,问道:“后院的茶树,可还在?” 第77节 管事知道他问的是哪些茶树,道:“那几丛茶树,咱们一直在精心浇灌,每年都只留给老夫人,奴才们哪里敢动,不过前儿二夫人来了一趟,采摘了一半,如今只剩下了五丛……” 晏长陵眉头一皱,老夫人屋里今儿喝的还是上一批旧茶,二夫人采摘回去多半用在了自己身上,转头同老秦道:“往后没有少奶奶发话,府上的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这间茶庄乃晏侯爷名下的产业,晏长陵作为少东家,比起二夫人自然更有发言权,老秦忙点头,“奴才记住了。” 晏长陵那话说给管家听,也说给了白明霁听。 是让她管家。 白明霁没吱声。 算是默认了。 今日二夫人走后,钥匙并没有送过来,只差了个丫鬟传话,说她闹了头疼,下不了地,让她抽个空,自个儿去拿。 只怕是她过来了,还有无数个招儿等着自己。 既然已经决定了同他晏长陵好好过日子,今日也当着晏老夫人和侯爷的面,接下了管家权,别说她二夫人下不了地,就算她死了,该交的还是得交出来。 整这么一出,多半为了拖延时间,忙着补账目吧。 她倒是不急。 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 秦管事领着俩人很快到了制茶的地方。 白明霁手里都是铺子,布铺居多,没有见过这样的茶庄。 场面堪称热火朝天,几排青砖瓦房错落在前方,正面的一间屋子内,以青砖砌成了一排灶台,上面搁着十来口锅,炒茶的人,徒手不断地翻炒着茶叶,香气便是从此处散发出来。 旁边屋子内的人则是揉茶、筛茶,再过去,拣茶,掐春…… 院子里的木架上摆满了装着各类茶叶的竹筐,有刚采回来的嫩芽,也有‘杀青’,翻炒后,需要晾晒,挑拣的半成品。 一群人忙忙碌碌地在院子里穿梭,见俩人来了,弯腰打过招呼后,手上的活儿没耽搁,继续忙活。 秦管事听晏长陵适才问起那几丛茶树,便知道了他的目的,见俩人瞧得差不多了,便道:“这地方热,世子爷和少奶奶先去屋里坐会儿,奴才这就让人去替世子爷采摘。” 晏长陵却道:“我自己采。” 秦管事一愣。 晏长陵看向白明霁,又道:“也不是我采,你们少奶奶要采,今日求着我过来,便是想亲自做一袋茶,孝敬老夫人。” 白明霁:…… 原来是这样,秦管事笑了起来,恭维道:“少奶奶有心了。”既然如此,“趁着还有些天光,奴才这就去替少奶奶准备。” 秦管事一走,白明霁便看向了晏长陵。 晏长陵这才解释道:“老夫人喜欢喝茶,尤其是绿茶,你亲自制作一袋,比花重金去买礼,更能讨她欢心。” 白明霁自然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顿了顿,突然道:“那你呢。” 晏长陵:“嗯?” 身后那么大的一片空杯,白明霁却故意绕到他跟前,经过他身前时,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同他道:“夫君教会了我讨老夫人欢心,那下回也教教我,如何讨夫君欢心。” 她说完,若无其事地抬步走向对面拣茶的屋子,留下了晏长陵一人立在原地,慢慢地去品砸她那句话的意思。 俩人过来得晚,太阳眼见要退下柱头了,秦管事不敢耽搁,匆忙拿了一个竹篮递过去,提醒她道:“时辰不早了,少奶奶早点摘完早点回来,天色一暗,茶丛里的飞虫便多。” 说着转身要同她带路,晏长陵手一扬,道:“秦管事去忙吧,我带她过去。” 秦管事驻了步,“行,世子爷少奶奶仔细些,小心飞虫。” — 白明霁只喝过茶,从未摘过茶,挎着竹篮到了茶院,看着跟前的茶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抬眼看晏长陵。 晏长陵双手抱胸,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请吧。” 他不动,白明霁只能自己发挥,把新发出来的嫩叶全都折了下来,摘了两三枚后,晏长陵不得不出声,“错了。”之后给了她一个示范,弯身采了嫩叶顶端的那块毛茸茸的嫩芯,凑到她跟前,“看到没,只采这个。” 白明霁:…… 傻眼了一般,看了看他手里那枚如同针细的毛尖,又瞧了一眼手里的竹篮,这要采到何时? 晏长陵确定了她的质疑,“老夫人就喜欢喝这个,劳烦少夫人了。”把手里的茶叶地给她,扬了一下衣袖,“你来,我替你把关。” 白明霁点头,折了一片半张开的叶子,“这样?” 晏长陵摇头,“叶子展开了的不要。” 白明霁“哦”了一声,“我瞧着只展开了一点。”重新又采了一枚,见晏长陵还是不满意,便把他抱在一起的胳膊扯开,抓住一只手,手指头撑开他的掌心,找到了他的食指,捏住,往茶丛中点了点,“夫君就这样,指哪儿我采哪儿。” 她并没有用多大的力,细嫩的五指轻轻地握住他一根手指头,掌心内温热,软软的,湿漉漉的…… 晏长陵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嫩白的指缝,仿佛还能闻到里面浸出来的淡淡幽香。 “好了,就这样。”她松开他的手,手指头轻瞧了一下他僵住的手背,“天色不早了,有劳夫君了。” 晏长陵忍着,提着胳膊替她一枚一枚地找。 五六回后,一时没找到,手指头慢了一拍,便见她自己已利索地摘下了一枚毛尖,许是察觉到了漏了陷,白明霁淡然地道:“夫君不用指了,手抬着多累,我已经会采了,你瞧,是这个吧。” 晏长陵不答,扬起唇,默默地看着她。 “那就是了。”白明霁认认真真地开始采茶,全然当他不存在,她学起东西来,一向很快,比起耍刀舞枪,采茶也太容易了。 黄昏时,竹篮已有了半框,如秦管事所说,茶丛内开始有了飞虫,耳边几道鸟雀的声音传来,远处的晏长陵走了过来,“可以了。” 白明霁上瘾了,回道:“还没满呢。” 晏长陵:“竹篮拿过来。” 白明霁回头,想说再等一会儿,便见晏长陵正撩起自己的袍摆,露出底下一双只穿着白色裘裤的长腿,袍子内胀鼓鼓一团,依稀能看出里面的绿芽。 白明霁愣了愣。 晏长陵上前两步,堵在她跟前,说了一句“稳住了”后,对准她手里的竹篮往下倾倒。 茶叶倒入竹篮,几乎满了,“可以了。”晏长陵放下袍摆,抖了抖上面的残屑,抬头看她,“走吧,先拿回去晾晒,明日再来‘杀青’。” 白明霁回过神来,怀抱住竹篮,跟上他的脚步,真心实意地问道:“夫君,你是如何做到无所不能的?” 晏长陵受了她的夸,微微回头来,“怎么了,羡慕?” 白明霁摇头,“不羡慕。”脚步往前与他并肩,跨出了茶园,道:“我羡慕你作甚,要羡慕也是你羡慕我。” 晏长陵没明白,“怎么说?” 白明霁抿唇一笑,抱着竹篮的手指头勾了一下他的衣袖,“想知道?” 晏长陵知道她在憋着招,明知是陷阱,却又无法拒绝,应了一声,“说说看。” 白明霁侧头看着他的眼睛,看天边的一道夕阳落进他的瞳仁,把那双眼睛照得浅浅的,淡淡的,却分外迷人,抿唇一笑,悄声告诉了他答案,“因为你是我夫君啊。” 如此优秀的人,是她的夫君,她有何好羡慕的。 茶叶的清香被她带起来,扑入鼻尖,还未来得及回味,很快又随着她的脚步飘远。 远处的秦管事迎上来,从她手里接过篮子,弓腰笑着道:“少奶奶辛苦了,竟采了这么多。” 第58章 两人从庄子里出来,天色已经黑了,秦管事给二人备了一盏灯,送出门口嘱咐道:“世子爷,少奶奶路上慢些,明日老奴把灶台腾出来,再恭候二位。” 晏长陵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灯笼。 到了马匹前,见白明霁怵在那没动,晏长陵揶揄道:“怎么,还要我给你垫脚?” 白明霁只是在考虑,是他先上还是自己先上,她不想再像来时那般被他困在胸膛内,勾了她的瘾,最后却又什么都不愿意给。 见他非要自己先上,白明霁也没计较,踩上脚蹬,利索地坐上了马背,此地无银三百两,回头对他解释,“一回生二回熟,我自己也能上来了。” 晏长陵没戳穿她。 伸手把灯笼递给了她,“拿稳。”白明霁弯腰接过灯笼,下一瞬他人便轻松地跃了上来,底下的马匹感受到了重量,动了两步。 这回他没再像之前用胸膛圈着她,胸膛与她的后背离了一些距离。 白明霁暗叹一声,这男人真难哄,先前是他让自己多点耐心,温水煮青蛙,这几日她一直在努力,一番撩拨下去,至今他还是一块石头。 她到底还要煮多久,他才会回软? 她想要个小肉团子的愿望,看来且阻且长。 回去时,马匹缓慢了许多,经过闹市,繁华的街头已是一片灯红酒绿,欢声笑语。 上辈子白明霁眼里只有自己和白家的前途,机关算尽,看重名利,很少静下心来看这样的风景。 得知孟挽死了时,她也曾一度低迷,想不开,觉得人生没了意义。 也才短短一个月多,她便平静了。 才发觉,再大的执念和仇恨,都能被时间磨平或冲淡。 钱家一事,白星南和白明槿的计谋,已经告诉了她,他们并未她认为的那般愚钝,也并非离开了她就不能活。 也终于明白了之前白明槿同她说的那句,“阿姐,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是什么意思。 上她那些所谓的为了他们好,实则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更不需要她的牺牲。 白明霁突然唤了他一声,“晏长陵。” 晏长陵没答她,但能感受到他低下了头,来听她说话。 “不……”她本想告诉他,不要难过,没有什么是迈步过去的坎,既然重生回来了,就该好好对待自己。 话还没说出来身旁酒楼内,突然被丢出了一人,几名小厮追出来,对其一阵拳打脚踢,骂道:“还当你是少爷呢,没钱就给老子滚。” “滚!” 几名小厮打够了,转身回了楼里。 躺在地上的人半天才爬起来,似乎醉得厉害,脚步东倒西歪,看了一眼围在身旁看热闹的,怒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 第78节 白明霁一愣,倒还真认识他。 钱家四公子。 钱首辅一死,钱大爷入狱后,钱家的繁华路便彻底到了头,钱家被抄,所有人从云层上掉落下来,跌入了泥里,昔日的贵公子也就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白明霁还在看着,晏长陵双腿已夹了一下马肚,往前走去,似乎并不意外。 想起那日跑到两人跟前来的那位小肉团子,白明霁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收回视线问晏长陵,“钱家人,都这样了?” 晏长陵知道她想问什么,“抄家时抄的只是大房,没动二房。”那日两人见到的肉团子,是钱三娘子从自己亲嫂子跟前偷来的。 三娘子与她兄长都乃钱家二房的人,不会有事。 白明霁一愣。 抄家还能这样抄…… 但转念一想,上辈子陆隐见为了他的清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了赵缜,为此入狱,以至于他的未婚妻钱家三娘子,另许给了礼部侍郎。 一对鸳鸯,从此被拆散。 这辈子回来,他不可能让悲剧重演,更不会去为难钱三娘子。 白明霁想到了上辈子陆隐见的结局,如今钱家遭难,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不知道陆家还会不会承认这门婚事,多问了一句,“陆公子呢,与钱三娘子还有可能吗?” 晏长陵道:“下一月成亲。” 钱家二房确实是晏长陵出面保住的,但即便没有他,陆隐见也不会袖手旁观。 钱家被抄家那日,陆隐见带着陆家人马的堵在了二房门口,如同一尊保护神,谁也进不去,一直等到周清光带着他向皇帝求来的赦免文书,陆隐见才卸下了防备。 事后陆隐见也曾来找过晏长陵,一见面便跪下同他致谢,“晏兄又救了我一回。” 晏长陵扶他起来。 没去告诉他,自己曾害得他身陷牢狱,一辈子错失了爱人,劝道:“既然担心,便尽早成亲,娶回去放在自己身边,最安心。” 陆隐见听进了心里,实则不用晏长陵提醒,在钱家遭难后,他也有此想法,眼下正忙着应付家中长辈,置办聘礼。 已传信过来,日子定下来了。 在一月后。 白明霁自认为不是个爱管闲事的,回忆起那日在钱家见到的钱三娘子,脸上的笑容温柔如水,也希望她能有个好结局,听晏长陵说两人要成亲,一时感叹,“挺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咋一听,那语气里满是羡慕。 晏长陵低头去看她。 又听她道:“我也挺好,夫君活着回来了,就在身后。” 脚下马蹄踢嗒踢嗒往前,快要走出闹市了,她又低声道:“虽说守了半年活寡。”眼下可能还要继续守。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但他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到。 晏长陵始终没吱声,白明霁却能感觉到身下的马匹慢慢地快了起来。 疾驰之前,身后的人突然压了下来,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滚烫的呼吸全都喷洒在她颈项之间,马匹飞起来,迎面扑来的风太快,白明霁有些喘不过气,正要挣扎起身,腰椎处便抵上了一件硬物。 白明霁闭了嘴,没再说话。 见她老实了,身后的人才慢慢起身,给了她喘气的机会,一直到晏家,白明霁都保持着安静。 这一打岔,忘记了两人此时正被晏侯爷禁着足,今日出来还是翻墙出来的,回去时竟大摇大摆走了正门。 进屋时怕尴尬,白明霁还特意走到了前面。 晏长陵站在门口没动,看着她往里面闯。 果然白明霁刚踏进门,很快退了回头,脚步太快,一头撞在了晏长陵的胸膛上,不待他出声,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里面晏侯爷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兔崽子,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这才一日,一日他都忍不住,等他回来看我不剥了他一层皮……” 声音宏亮,两人都听到了。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般的沉默,晏长陵眸子往下,盯着她的手,白明霁这才慢慢松开,随后两人极为有默契地往竹苑的院墙外走去。 白明霁本以为晏侯爷的那句禁足,顶多是警告,没想到今夜还会去查岗,继续堵在院子里,转过头看了一眼晏长陵,实在忍不住,问道:“侯爷之前也如此较真?” 晏长陵没答,“他能熬死一头鹰,你说呢。” 小时候为了逮他,在他屋里坐上好几个时辰,动也不动,最后还是自己尿急,不得不出来。 白明霁:“……” 上辈子从来没翻过墙,这一回来,接二连三了。 出来时素商给她搭了一把梯子,如今回去没有,有了前车之鉴,白明霁没去求身旁的人,看准位置,提起袍摆,助跑了十几步,才踩上了墙。 晏长陵本想让她踩着自己的腿上去,架势还没来得及摆,便看着她把自己‘弹’了进去。 隔着墙都能听到里面的声响。 白明霁跳进去的地方,是一片竹丛,人没事,但下去的姿态实在难看,爬起来,抖了抖身上和头上的竹叶,正要出去,听到了说话声,“我就在这儿等了……” 是晏侯爷。 他过来了! 白明霁一慌,退回去扒开竹丛,赶紧去阻拦墙头上跃下来的人,但没来得及,人已经跳了下来,且被她那一挡,晏长陵及时收了力,跳下来时没站稳,扑在了她怀里,白明霁也没站稳,两人连连后退,直到白明霁的后背抵住了几根青竹,方才停下来。 晏长陵手掌撑着她的后脑勺,没让她的头被竹叶刮到,有气无力地道:“送上门,让我报复回来?” 知道他说得是上回在朱家,她从墙上跳下来砸了他一事,白明霁没功夫同他耍嘴皮子,偏头示意道:“父亲在。” 晏长陵顺着她目光一望,视线透过竹丛,只见不远处灯火通亮的院子内,正坐着一人。 不是晏侯爷是谁。 还真较劲了。 人已经回来了,不可能再回去,想要进屋,也不一定只能大门那一条路。 大晚上的,两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放轻了脚步,像两个贼一样,鬼鬼祟祟的绕到了屋后,晏长陵推了一把棂窗,窗扇动了动,好在没锁上。 才翻了墙,如今又翻窗,白明霁仅剩的那点礼仪,经过此夜,算是丢尽了。 进屋后,两人默契地走去床榻前,褪了鞋袜,一人一边躺了上去。 素商也没想到今夜晏侯爷会来查岗,已派人了出去传了信,半点没有消息,着急人怎么还没回来,转了一圈到了里屋,一拂起珠帘,便见前一刻还空空荡荡的床上,竟然躺了两人,一时之间吓得不轻,魂儿都飞了,脱口呼了一声,“娘子!” 外面的晏侯爷似乎也听到了,脚步声在外屋徘徊了一阵,撂下了狠话,“臭小子,明日再收拾你!”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逃过了一劫,两人又爬起来,沐浴更衣。 碍于先前在马背上的异常,白明霁没再去逗他,两人各躺一边,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日起来后,两人照跑不误。 跑了三日,终于把茶叶制成了。 晏长陵陪着白明霁送去给了老夫人。 晏老夫人听说是茶庄今年的新茶,忙接过来,借着窗棂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地瞧了一番,又闻了闻,“今日的茶品质更好了,也更香。” “能不香吗?”晏长陵侧身,一把捞起了白明霁的手,把她手掌摊开,露出了她被茶叶染成了褐色的几根手指头,“你乖孙媳,亲手采摘,亲手揉,炒,做出来的一袋茶,孝敬您老人家,怎会不香。” 晏老夫人一愣。 赶紧凑过去,伸手接过了晏长陵掌心内白明霁的手,瞧了一圈,皱眉道:“这两日你俩把侯爷逗得团团转,还当你们瞎忙乎些什么,原来是去作茶去了,瞧把这手弄得,这色染上去,没几天可消不下来。” 晏老夫人没用什么力,微微握住,手指间传来的温度,与晏长陵不一样,很温柔很慈祥。 这种感觉白明霁曾在岳老夫人身上也体会过,但在岳老夫人的眼里,她是岳家姑娘。 此时老夫人眼里流露出来的心疼,是对她白明霁,并非他人的替代品。 自母亲走后,她没再享受过这样的温柔。 有些贪念。 是以,老夫人捏着她手时,白明霁没动,老夫人回头让春枝把自己前不久得来的几粒澡豆拿来,“试试看,能不能早些去掉。” 春枝转身去取。 不用多吩咐,屋里的丫鬟匆匆去外面打了水进来。 盆端到跟前,老夫人亲自拿着澡豆,替她慢慢地搓着,晏长陵也凑过头来看着。 白明霁从未经历过被一堆人这般围着,为她忙碌的情景。 不知为何,再看着晏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搓着她手指时,眼眶内突然有了热意。 等离开老夫人院子后,白明霁一路没说话,晏长陵察觉出了她的异常,转头问:“怎么了?” 白明霁知道他为何这两日没有帮自己的忙了,便是为了让她的指甲染上这些颜色,让老夫人看出她的孝心。 但她觉得这番特意去讨老夫人的心疼,并非她的本意,她送出那一袋茶叶时,并不在乎老夫人知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亲手做的,亦或是告诉了她,也没必要去晒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的艰辛,是以,白明霁同他道:“我做这些,是还老夫人的礼,并非为了讨功。” 晏长陵一笑,“那你觉得让老夫人知道那些茶是你亲手制作的开心,还是你什么都不说,让她以为那些茶只是底下的仆人所作开心。” 肯定是前者。 但没必要把自己的手给她看…… 晏长陵道:“既是送礼,就得让人知道你的心意,并非是邀功,而是向对方证明,你对他的重视程度。”顿了顿,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又道:“你若是无坚不摧,没有半分弱点,她又如何与你有亲近的机会?” 白明霁愣了愣。 晏长陵道:“她喜欢你,她也想把这份喜欢表达出来。不仅是老祖宗,还有其他哪些喜欢你的人,你总得给他们一个表达心意的机会。” 她太好强,身上没有半分弱点,这样的人确实不给人添麻烦,可换来的结果并非是感激,反而把身边的人,越推越远。 上辈子的她,就是个例子。 她担起了所有的担子,但并没有告诉他们,她的辛苦,她的艰难。 这辈子虽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晏长陵想帮她重新去认识这个世界,认识周围那些爱着她的人,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 多么值得人去喜欢。 白明霁把他那番话,仔细琢磨,理解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真明白了,但当夜便用在了晏长陵的身上。 午后晏长陵被晏侯爷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被晏老夫人派人解救了出来,傍晚时分出去了一趟。 夜里回来便见她歪在软塌上,神色恹恹,也不上前迎接他了,不待晏长陵问,她先出声,眉头蹙着,嗓音委屈无力,“夫君,我头疼。” 第79节 第59章 晏长陵才从陆隐见家里回来。 钱家三娘子身子出了问题,陆隐见正急着到处替她找大夫,今日召了他和宴玉衡前去,便是求两人一块儿替他寻个医术好的神医。 进门后冷不丁地瞧见她这副模样,心头一紧,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白明霁眼皮子掀起来,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昨儿夜里吹了风?” 这几日两人夜里才回来,马背上确实吹了些风,莫不是染了风寒,晏长陵伸手探向她额头,倒也不是很烫,再看向她,已闭上了眼睛,精神萎靡不振,有气无力地道:“我去躺一会儿。” 说完费力地撑起身子,晏长陵及时扶住她,皱眉问:“找府医瞧过了没?” 白明霁点头,“瞧过了。”抬步往内屋走,似乎有些头重脚轻,走了两步身子便歪了,骨头软塌塌地倒在了晏长陵怀里。 晏长陵搂着她,“大夫怎么说?” 白明霁低头揉着眼角,“说挺好的。” “开药了吗?” 白明霁摇头,“没瞧出原因,喝了药也是白搭,治标不治本。” 晏长陵没再问她,弯身把她抱了起来,走去床榻。 白明霁已沐浴过了,身上只穿了单薄的长裙,料子乃蚕丝所制,细细滑滑,手掌贴上,若有若无…… 白明霁被抱起来后,一双胳膊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幽幽的花香,染了她的体温,扑入鼻尖,赛过春粉…… 晏长陵牙槽子咬了咬。 脚步加快,把人放在了床榻。 没能好到哪儿去,她身上的蚕丝缎面已滑落,露出了白嫩的小臂和小腿。 晏长陵眸子一跳,掐断了视线,只看着她的脸,伸手替她拉过薄被,盖好,低声道:“先睡。” 谁知白明霁轻声应道:“嗯!” 晏长陵眸子一抬。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她抿着唇,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含着水雾朝他望来,对视了几息,又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多谢夫君。” 晏长陵:“……” 他是眼花了吗,竟在她身上头一回看到了‘乖巧’二字。 晏长陵顿了好半晌,才从她上方直起身,提步出去,去找府医。 — 见人出去了,白明霁才睁开眼睛,神色带了一些挫败,开始怀疑,他给自己支的那些招,不过是空口无凭,没有半点作用。 刚从床上坐起身,素商便走了进来。 手里拿着几小包茶叶,上前递给了白明霁,“娘子,奴婢去查过了,这些是奴婢在市面上找到的,娘子仔细瞧瞧,无论是茶叶的品质还是香味,都与娘子给奴婢的一样……” 白明霁不意外,只问道:“有多少家?” 素商道:“三家。” 白明霁皱眉。 连直供晏家的茶庄,这样的小利都不放过,更别说侯爷其他的产业。 白明霁吩咐道:“你明日去找一个叫张德全的人,查清他的家底。” 张德全,二夫人陪嫁嬷嬷,张嬷嬷的丈夫。 上辈子侯府倒台后,张家一夜暴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二夫人的兄长做了续弦,单是明面上的嫁妆,便有一百多抬,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了。 素商点头,“奴婢记住了。” 太色晚了,白明霁打发了她去歇息,自己拿了茶庄的账本出来一笔一笔地查看。 她十岁起帮着母亲一道记账,后来从母亲手里接管白家,管了五六年,再账目的繁琐,与她而言,都如同家常便饭。 晏长陵回来后,便看到适才还一副病恹恹的小娘子,正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翻着账本。 床头一盏纱灯的光晕打在她脸上,映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哪里还能看出半点病态。 精神着呢。 “头不疼了?” 白明霁看得太专注,晏长陵走到跟前出声了,才猛然惊醒,仰头对上一双漆黑探视的眸子,愣了愣,反应过来,衡量一番后,还是决定演戏演到底,眉头一皱,手指撑着头,“瞧吧,夫君不说我都忘记了,如今一想起来,又疼了……” 晏长陵默默地看着她。 他已去问过了府医。 府医的回答:“不是少夫人身边的那位姑姑染了风寒?少夫人倒也让老夫摸过脉,老夫见其脉象旺盛,身子骨健壮得很,并无大碍,莫非是被底下的人过度了病气?可早期,不应该有疲倦的症状……” 他还觉得奇怪呢。 晏长陵一笑,坐在床边一面褪靴,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神奇?” 白明霁见他这番神态,知道八成是被戳穿了,“好像也没那么疼了,水已经备好了,夫君快去洗漱。” 金秋姑姑今日生病卧着床,素商已被自己打发下去,新来的丫鬟又摸不到皮头,怕他把自己的衣物翻乱,白明霁不得不下床替他去备换洗的长衫。 刚喊完头疼,也不能立马就‘康复’,软手软脚地把换洗地衣衫,递到了他手里,“郎君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晏长陵看着她:“当真没事?” 白明霁点头,“无碍。” 晏长陵走去了净房。 白明霁赶紧收拾好账本,知道接下来又会看到一副美人出浴图。 看不见为静。 已记不清被那副画面冲击多少回了。 白明霁打算一‘病’到底,先躺到了床上,没再等他。 小半个时辰后,脚步声靠近,接着床榻陷了一下。 晏长陵坐在外沿,俯身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皮,也没问她睡没睡着,直接道:“明日带你去宫中,让御医看看?” 白明霁一怔,睁开了眼睛。 看着他一头半干的湿发,和一如既往半敞开的衣襟,又闭上了,道:“我这老毛病,不碍事,哪里用得着见太医。” “治不好?”晏长陵问。 “也不是完全不能根治。”白明霁的声音顿了顿,依旧没睁眼,道:“我这是心病。” 想起心不关脑子的事。 白明霁又道:“心病引起的头疼。” “什么心病?” 这回白明霁悠悠地睁开了眼睛,“想知道?” 晏长陵不动。 白明霁不太想起身,勾了一下手指,“那你靠过来,我告诉你。” 晏长陵俯身,凑近,便听小娘子低声同他说了一句,“我愁,怎样才能让夫君与我生孩子。” 他头靠得并不近,偏生白明霁抬起了颈项,如幽兰的气息全都洒在了他耳根之下,胸腔一烫,晏长陵转过头,黑眸紧紧地看着她躲向一侧的目光。 这是最后一试了,白明霁想,自己已经尽力了,他再不乐意,她只能放弃。 余光见他堵在自己上方,半晌没吭声,正打算侧身去睡,便听他低声问:“当真喜欢我?” 这并非他第一次问,可此时的嗓音在夜里多了一层磁,白明霁心头一跳,眸子转过头,随后便落入了一双黑如深潭的瞳仁内。 “即便将来有一日,我晏家依旧会面临前世的灾难,你也还会喜欢?” 白明霁本想回答“喜欢”,却因他的后半句顿了顿,疑惑问他:“夫君已经找回了那道丢失的圣旨,晏家怎会还有事?” 只要他不主动去报复,不冲动,晏家的这场劫难,便到此为止了。 “你不是问我上辈子经历了什么吗。”那日她问,他没问,这几日她的言行举止,是为何意,他都知道。 晏长陵直起身,坐在了她身旁,缓声道:“我奉陛下密诏,前去大启议和,大启同意共伐大宣,且派了太子亲征。”晏长陵道:“随行的还有太子妃。” 白明霁知道大启的太子妃,是晏家的大娘子,晏月宁。 晏长陵继续道:“在半路,大启的兵马被我大酆的晏家军包围在了黄沙谷。” 白明霁一愣。 晏家军?怎么会…… “赵缜手执圣旨,命令我晏家军杀死了大启太子,太子死了,阿姐也死了,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话音落下,白明霁心头猛然一颤,这得多歹毒啊。那他最后呢,死在城门之下,被乱箭穿心,是他没逃出来,还是他自愿的? 白明霁侧过头看向他,目光中不觉已生出了一片怜悯。 晏长陵与她对望,扬唇一笑,掩盖过眼底的滔天恨意,轻声道:“所以,朱家的人必须死。” “太子必然会拿命相护,皇帝与我是有些恩情,但这份恩情,无法与他亲生儿子相比。” 杀朱家,便如同砍断太子的一双翅膀,去掉他半条命。 就算皇帝饶过了他,将来等到太子登基后,晏家将面临的结局还是一样,不会有好下场。 白明霁不笨,明白这些道理。 但还在想他适才说的那番话。 晏家军杀了大启太子,杀了晏家的大娘子太子妃,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难怪晏长陵死了。 第80节 他怎可能还会活着回来。 见她久久不出声,晏长陵用胳膊轻戳了她一下,“问你话,还喜欢?” 白明霁最怕麻烦。 也最为惜命。 照她一向的处事风格,听完这些,确实应该及时抽身。 可要让她再看着晏侯府被抄,晏侯爷被长枪压跪在地,晏老夫人手带镣铐被押送出府…… 她做不到。 “晏长陵。”白明霁没回答他,轻唤了他一声。 “嗯?” “如今你才来问我,不觉得晚了吗。”白明霁扭着脖子看他,“如果你是在向我示弱,那你成功了。” 她对他生了怜悯。 朱家确实该死,必须得死。 她道:“我喜欢你,也愿意承担后果。”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强者生,弱者败,是输是赢,比过了方知道结果,在这之前,一切都是未知,他们未必就是输的那一方。 细想想她与前世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把白府换成了晏府。 前世白府的人总说她心硬。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只要他们低下头来求自己一句,来她跟前示弱一回,告诉她,他们需要她,她也能和和气气地与他们说话。 身旁的人不说话,只顾看着她。 白明霁伸手拉下他的脖子,下颚微抬,唇瓣轻轻地覆上去,啄了一下,“相信了?” 四目望入彼此的眼底。 白明霁被他眸子里的灼热烫得心头一悸,勾住他的那只手渐渐没了力气,眼刚垂下,头上的人便欺了下来。 粗矿的手掌捧起了她的脸,晏长陵逼迫她看着自己,拇指压在她的唇瓣上,目光随着手指移动,在她那张饱满的唇上慢慢磨过,突然滑下按住她的下颚,吻落了下去,贴着她的微张的双唇,重重一含, 白明霁被迫张了嘴,碰到了他钻进来的舌,僵了僵,来不及退,便被他卷裹住,战栗与酥麻从舌尖传进血液。 白明霁心跳急速加快。 两侧的手也被压住,放置到了头顶,白明霁只觉自己没有半分抵抗的余地,只能被迫地承受着那个人,那张唇,还有那根舌…… 漫长的纠缠,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含|着她的唇,狠狠一咬,退出来,看着她喘息的脸,哑声问道:“不怕疼?” 想起初次的疼痛,白明霁到底还是有些怵,“你轻……” “痛也忍着。” 话被他打断,身上的薄被突然掀开,身子一凉,白明霁微微一缩,他已探手握住了她膝盖。 头一回在净房,她闭着眼睛没看他,即便疼,她也咬牙数着数忍着,今日不一样,他似乎非得让她睁开眼睛,用了狠劲。 手还钳住她下颚,不让她偏过去。 最狠的那一下,白明霁睁开了眼,眼里惊愕和红潮,一露无疑地映入了晏长陵的眼底。 他没说话,黑眸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一眼她抓住床褥的手,把它掰开,捞起来,放在了他的腰上。 渐渐地,白明霁终于明白了上回为何会露出那般挫败的神色。 她的数数不完,也数不下去。 眼前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动。 很快。 快到她稳不住,只能掐住他腰腹,发泄一搬,狠狠地掐。 可他并没有停下来。 直到她要撞到床头上,才感觉身上一松。 然而,一口气还没喘完,一只手掌便拉住她脚踝,把她往床沿一拖,他人立在床下,压下来,拂开她脸上被薄汗沾湿的发丝,看着她不断地喘息,问她,“不疼了吧?” 白明霁点头,又摇头,承认上一回是自己对他,对这件事有了误会,轻喘着道:“明日还得早……” 还没说完,身下一紧,折断了她的话。 晏长陵俯身含住她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沙哑地道:“那便不睡。” — 翌日快到午时白明霁才醒,耳边几道蝉鸣声传来,睁开眼睛待了一阵,昨夜的回忆才慢慢地浮出脑子。 脑海里“嗡——”一声,脸颊上的红晕一瞬烧了起来。 伸手去捞衣裳。 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已盖好了薄被,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时,榻上没了人。 地上散落的衣物,不知是被谁捡了起来,正搭在床沿上,边上还放置着一盆水,里面的布巾尚在…… 脸颊上又是一阵热量袭来。 昨夜那盆水…… 横竖清理了也是白搭。 起来伸手去勾衣裳,四肢一阵酸痛袭来,白明霁皱了一下眉,再次生出了悔意,她不该去惹他。 他就是个石头疙瘩,铁做的。 怎么推都推不动,拧也不放手,换来的只是更凶狠的,见她咬住唇,还将指腹探入她口中,不让她咬,“受不了,不要忍,叫出来。” 她倒是想忍…… 穿好了衣裳,白明霁才叫人进来,一开口,嗓子已哑了,不自觉捏了捏喉咙,本以为进来的是素商或是她刚提上来的丫鬟。 谁知进来的却是个婆子。 有些眼熟。 婆子冲她一笑,唤了声,“少夫人起来了。”白明霁才想起来,她是在老夫人屋里见过此人。 今早老夫人从府医口中得知竹苑的金秋姑姑染了病,立马便派了人过来。 嬷嬷对白明霁俯身行了一礼,道:“老奴姓余,少夫人唤我余婆子便是,老夫人担心小丫头伺候不周到,派了老奴过来帮一把手,奴婢已经备好了水,少夫人先去沐浴。” 面对有过阅历的老嬷嬷,白明霁确实没有了尴尬。 进净房前,余嬷嬷还塞给了她一瓶药,低声道:“夫妻行房是常事,世子爷常年在外行军,一身骨头硬朗得很,只是苦了少夫人了,待会儿沐浴完抹上,会轻松许多,今日没什么事,好生在屋里将养……” 白明霁天生不服输。 体现在任何事上。 分明四肢酸软得都抬不起来了,但对这样的说话,并不赞同。 不就是,行个房。 她不需要将养。 沐浴完用了饭,听说晏长陵去了锦衣卫,便把昨日茶庄的账本拿上,带着他留给自己的周清光,浩浩荡荡地去了二夫人的院子。 那日回去,二夫人没见人上门来要钥匙,心口倒松了一口气,当夜便让张嬷嬷拿着钥匙,带人去了库房。 可到了门前,还没来得及掏钥匙,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丫头。 张嬷嬷认得她,是白明霁跟前的丫鬟。 名叫素商。 你死丫头,一出来就嚷道:“有贼。” 张嬷嬷一愣,急急忙忙回了一声,“哪里来的贼,是我。” 素商手里的灯笼直接怼在了她脸上,诧异地问道:“是张嬷嬷啊,你来这儿作甚?” 张嬷嬷没好气,一把佛开她灯笼,道:“二夫人让老奴来清点一下库房。” “那张嬷嬷走错了地方,这是大房的库房,要清点也是少奶奶派人来清点,莫非二夫人账目对不上,还要拿这里头的东西去添?” 张嬷嬷回来后,便当着二夫人的面,骂了素商一通,连带着把白明霁也损了,“奴才就说呢,迟迟不来拿钥匙,合着是派了个看门狗,看住了门,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夫人是没看到那死丫头的嘴脸,奴才倒也没什么,就怕那位心眼子多的少奶奶憋着招儿,要来对付夫人……” 二夫人被二爷骂了一顿后,死了心。 钥匙是捏不住了,怎么着也得还,但她咽不下这口气,怎么说也是自己帮着打理了这么久,虽说暗里她昧下了不少东西,但那些都是见不得光的。 想要拿回钥匙,明面上总得有个表示吧? 一句“感谢”她总担得起。 但那位少奶奶,先前让她吃了个闭门管,如今还是不登门,她倒是要看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听说人来了,二夫人并不着急,坐在圈椅内,抿了半盏茶,起身后,又去整理了一番衣裳,正描着妆容,屋外丫鬟匆匆进来,禀报道:“夫人,少夫人说,她要对账。” “什么?” 第60章 对账,对什么账? 二夫人觉得好笑。 她帮忙打理了这么些日子,她上门来一句对账,这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摆明了说不信自己? 二夫人撂下画笔冲出去。 白明霁见她迟迟不出来,问丫鬟要了一张板凳,正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身后站着丫鬟婆子,还有一个侍卫,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 若是可以,白明霁也不想坐,奈何今儿腿软。 终于等到人来了,白明霁打了一声招呼,“婶子。”腿还是站不起来,一起身腿根子就酸,那等子酸,像是泡了百年的老酸菜,能酸得人咬牙,索性就那么坐着了,开门见山道:“我来拿钥匙。” 二夫人很看不惯她的姿态,好歹自己也是个长辈,她这架势算什么,耀武扬威?不由说了一句气话,“丢了。” 第81节 白明霁一愣,“丢了?”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钥匙放在那,等了你几日没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阿猫阿叼走了,想来少奶奶也不稀罕,库房有人守着,要这钥匙做什么。” “没关系。”白明霁一笑,转身同周清光道:“听说周公子手里那把刀削铁如泥,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劈开一把锁。” 周清光在外跑了几日,今日终于得以歇个脚,比起主子的那些事,做少夫人的跟班轻松多了,拍了拍腰间的弯刀,道:“少夫人放心,别说削铁,削人属下都可以。” 二夫人嘴角一抽,最为看不起这样的粗人,她娘家并非高门大户,从小接触的大多都是一些粗鄙之人。 后来遇上了晏二爷,破费了一番心思才嫁入晏家。 能成为晏家二夫人,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殊荣,从泥里爬起来的人,最讨厌的便是泥。 她倒要看看,他能削了谁? “那就有劳周公子了。”白明霁吩咐身边的几个丫鬟和婆子一道跟上,“把库房所有的东西都清点一遍,务必准确,可莫要让二夫人受了冤枉。” 看着周清光带人去了库房,二夫人面色一僵,“少奶奶这是何意?” “婶子放心,对账于你我都好,一能证明婶子的清白,免得被旁人说贪墨了我大房的家产,二,一手交账,一手交物,我也能清楚手里到底接了有多少东西,日后长辈问起来,我也能答不上。”说完侧身,指了指身后叠起来的一大摞账本,同二夫人道:“这些是侯爷每年的食邑,侯爷乃万户侯,名下所有的产业,我这几日都整理了出来,不知道婶子这里有没有各铺子良田的账本,也省得我挨个地方去跑一趟。” 二夫人眼皮一跳,张嬷嬷说得没错,她这几日就是在憋着招。 侯爷有万户食税权,各类铺子庄子无数,她一个新妇没有人领着,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摸清。 老夫人纵然想帮她,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这些老夫人腿脚走不动,外面的庄子铺子、赋税,都是她的人去收的。 一把钥匙,非要她还,她还了就是,但外头的产业,她想要一下子就抓到手里,怕是没那么容易。 短短几日,她能把侯爷的产业摸透? 二夫人不信,“少奶奶既然整理出来了,那就照着一家一家挨着去拿账本,你问我要,我哪里有,那些庄子铺子跟久了都记在了脑子里,熟能生巧,哪需要什么账本。” 白明霁笑了笑,夸赞道:“婶子聪慧,非寻常人能比,没有也无碍,我派些人多跑几趟,横竖总得要复盘,也偷不了懒。” 复盘? 盘什么?铺子、良田? 二夫人心头冷笑,她疯了吧,这又不是年底,累死谁呢?她也不怕这一当家,就遭了账房的记恨…… “昨儿我已复盘了一家。”白明霁拿了最上面的账本,翻开,缓缓地道:“城郊的元春茶庄,我与秦管事对过了账,发现产量与支出严重不符,不知道婶子能不能替我解惑?” 白明霁抬起头,含着笑看向二夫人,眸子里却冰冰凉凉。 二夫人脸色一变。 元春茶庄,晏家的直供茶庄。 每年出来的春茶,只供应给侯府,从不外卖。 可侯府的主子们一年到底,能喝多少茶?还不是被那些个下人昧了去,不知道偷拿了多少。与其给那些下贼的人糟蹋,不如卖出去换几个钱。 尤其是那十丛古茶树,说是说只留给老夫人,可她一人,哪里喝得完十丛古茶?八成是被她屋里那春枝享用了。 一个下人都能享用,她就不能? 是以,前几日派人去采摘了五丛。 二夫人心头一跳,她什么时候去的茶庄?莫不是已经知道了? 二夫人终于开始慌了。 她这一番盘下去,自己这些年昧下来的那些钱,还有在外的暗铺子,都会被扯回来。 二夫人捏了一手的汗,还没想出来如何应付,身旁的张嬷嬷替她出声了,“少夫人这话,二夫人恐怕也解不了惑,元春茶庄是晏侯府的家茶,每年出来的新茶,都得运来府上,谁还敢贪墨?再说了茶叶这东西,一泡水就没了,谁也不知道会消耗多少,春茶送来府上,二夫人便派到了各个屋里,咱们也没去计数,少夫人要是觉得账有问题,大可去各个院子里问问……” “张嬷嬷。”白明霁一声打断她,从椅子上起身,忍着腿软走她面前。 张嬷嬷还想与她掰扯,“少夫……” 白明霁突然抬手“啪——”一巴掌扇在了张嬷嬷脸上,寒声质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与二夫人论事,轮得到你当奴才的插嘴!” 白明霁的狠,白府的人知道,但晏家的人还从未见识过。 往日里只知道她不喜走动,鲜少与人接触,谁知这一出手,竟打了二夫人的陪嫁嬷嬷。 那一道巴掌声清脆,别说二夫人,院子里站着的所有奴才都愣了愣。 张嬷嬷半边脸被打得火烧火辣,耳朵也发出了嗡鸣,侧目惊愕地看着她。 试想自己在侯府指点了这么些年,连老夫人与她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只有她打人的份,哪里有挨打的时候,眼底甚至篡出了几分愤怒。 白明霁冲她一笑,“怎么,要还手?” “奴才不敢。”张嬷嬷咬牙捂着半边脸,转过头便与瞪着大眼尚未反应过来的二夫人跪下,托着哭腔道:“奴才护主心切,是替夫人说了一句公道话,不成想被少奶奶教训了一巴掌,她这哪里是打的奴才的脸啊……” 二夫人也愤怒,但一时找不出来骂人的话,便指着白明霁道:“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少夫人不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 “婶子急什么,您还没回答我的话呢。”白明霁的脸色一冷起来,与冰霜无疑,再次问她道:“一个屋里,一个月能饮十旦茶?” 这半年来,她不过是不想管,不代表她就好糊弄,好欺负。 二夫人竟被那么一双眼睛看得有些犯怵,扭过头,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 白明霁逼问:“婶子不是说什么事情都记在了脑子里吗?” 二夫人脱口便道:“八成又是那些个下人偷着喝了……” “你住嘴吧。”白明霁突然把那账本怼到她跟前,半分面子都不给她了,“婶子虽不是高门,但嫁的是高门,高门宗妇头一桩便是贤,善。”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白明霁紧紧地看着他,“婶子连这些都没听说过?” “即便没听过,以婶子的出身,当也体会过下等人的不易,如今翻身成了主子,享尽了荣华,为何又要将苦难施于他人。” 府上都知道二夫人出身低,嫁进晏家后,老夫人怕她被人看不起,还特意交代了其他人,不许拿她的出身说事。 多少年了?二夫人很久没听过这么刺耳的挖苦话了,气得捂住胸口,“你,你……” “我说错了?”白明霁回头,让丫鬟把人带过来。 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 脸色苍白,神智也不好。 二夫人对她有印象,是她的人,在她院子里负责浆洗。 她怎么了? 偷她少夫人东西了? 这群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得她吐出屎来,白明霁先问:“听说婶子前不久丢了一枚簪子,找不到人,便扣了所有下人的月俸?” 二夫人冷笑,“是有这事,怎么了?我院子里的事,少夫人也要管?” “我管不着,但因为你克扣的那一两银子,乃这位妇人医治家中小儿的救命钱,钱没了,她的儿子便要断药,昨日想不开,跳了井,我屋里的姑姑为了救她上来,尚还在床榻上躺着,二夫人不知道?” 二夫人一怔。 跳井?这要是被她得逞了,必定会闹到老夫人和侯爷跟前,侯爷最为忌讳府上闹出人命,到时候她摊上的就是一桩大事。 二夫人额头隐隐冒出了一层冷汗,“有,有这事?” 白明霁懒得再看她,退后把那账本交给了余嬷嬷,“拿去给老夫人。” 二夫人一慌,“慢,慢着!” 余嬷嬷头也没回。 二夫人彻底慌了神,没了主意,回头看向白明霁,祈求道:“侄儿媳妇,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不是要对账吗,我就让人去准备账本,咱们坐下来慢慢对……” “不必了。”先前问她要,她不给,如今白明霁不稀罕了。 “对了,婶子在外开的那三个黑茶铺子,我已让人先封了,至于其他的铺子,我一个一个的来,婶子不用着急,这样的账本多的是。” 二夫人脸色霎时发白。 白明霁扫了一眼院子内的奴才,扬声道:“你们相互传达一声,二房所有被克扣过银子的人,无论是之前的,还是这次的,待会儿都可上我院子里来,找余嬷嬷记名,我会一分不少地补给你们。”又道:“我知道丢失的那些东西,还有二夫人的那只簪子,不是你们拿的,这段日子让你们蒙受了冤枉,我白明霁作为晏家少奶奶,在此同各位说一声道歉,但我晏家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我迟早会把东西找出来,还大家一个清白。” 清点库存,少说也要半日。 白明霁没再继续呆着。 走之前,把那位妇人也带走了,只同二夫人打了一声招呼,“我已同老夫人禀过,此人以后调配到我的院子里。” 浩荡的来,威风地走。 人走了,二夫人方才觉得腿软,后退两步扶额,脑门心一阵一阵地跳。 也顾不得去安抚张嬷嬷挨的那一巴掌了,把人叫起来,“赶紧的,先把那些暗铺子关了,还有账目上的空缺,你同掌柜的先交代,各人头上都摊一些,若是不听,便用些手段,总之不能让她查出来。” 这死丫头,真是个不好惹的。 许是被白明霁那一巴掌扇得失了魂儿,张嬷嬷这会子也有些懵,点头答应,赶紧下去办事。 办的却先不是二夫人的差事,匆匆回了屋子,从床底下拉出来了一口小木匣子,打开锁,里面有十来个玉镯,金锭子无数,那枚白玉簪子也在里面,全是这段日子从二夫人那里顺来的。 二夫人娘家的父亲,只是个举人出身。 一家子心比天高。 二夫人是又蠢又势利。 但有一点,她记忆差。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起来的那枚簪子,现下被那位铁砂掌少夫人揪住了,万万不能再留在屋里了,一股脑儿地塞进袖筒内,拿着二夫人的令牌,从后门出去,径直走到了一家卖梳柄的摊贩前,借着挑梳柄的功夫,把袖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一面低声交代道:“府上情况有变,你同他说,这些个东西拿出去藏好,千万别拿去当了。” “姑母放心。” 门内白明霁盯着那道背影,看得清楚,同素商交代道:“跟着张嬷嬷。” 她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势必要盘查铺子,二夫人的那些假账也就无处隐藏,此时定会急着派亲信前去铺子销赃。 而张嬷嬷的赃物,也要急着脱手了。 金秋姑姑染了风寒,人手不够用,库房有周清光在,白明霁倒是放心,素商跟上了张嬷嬷,自己便上了那位卖梳柄的人。 — 刑部。 裴潺盯着地上被一刀割喉的鸣冤人,抿着唇,一言不发。 身旁的狱卒大气都不敢出,这是头一回遇上诉讼者到了刑部,还没来得及呈报案情,便先被人弄死的例子。 第82节 且此人还是鼎鼎大名的京县令王詹。 大理寺、刑部、锦衣卫,三大监察机构,无人不认识他王詹,以贪生怕死,踢皮球出了名。 平日里处事如同老狐狸的京县令,今日却死在了刑部的大厅。 今日接待他的那名侍卫,早就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回忆今日的经过,“王大人今日过来,一见到属下,便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与主子禀报,属下见他满头是汗,脸色也不好看,知道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敢耽搁,让他先去前厅等着,属下则去后院找了主子。” 但裴潺不在。 “属下记得清楚,王大人进来时,外面的滴漏正好是午时,前后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属下再过去,便看到他躺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后,刑部的主事已经问完了所有值班的人,倒是有人见到了一张生面孔,可据见过此人的侍卫一番描述下来,不外乎也是长着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 画出来的人像更没有任何辨识度。 主事问道:“要不还是去请晏家少奶奶画一副画像?” 裴潺终于开了口,“她如今缺这份差事?” 那倒是,晏家少奶奶,这等抛头露面的事,自然不屑于来做,“那怎么办?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裴潺起身问那位接待过王詹的人,“京县令进来时,手里可有拿卷宗。” 侍卫一愣,想了想摇头,“没有。” 他似乎很热走了一路,都在用宽袖抹汗,确定没有卷宗。 没有新卷宗,那便是最近踢皮球踢过来的案子了,裴潺吩咐主事,“把衙门近一个月内,送来的案子,全都列出来,彻查。” 这头才查到了一半,一名狱卒匆匆跑了过来,慌忙地禀报道:“头儿,衙门前几日送来的那位囚犯,死了。” 裴潺一顿。 突然嗤笑一声,“这么快就死了,有意思。” “什么来路?” 说起这个,就更让人难以启齿了,“半月前,京县令负责押送了一批官粮进城,在离自己的地盘不到百里的地方,居然被一群山贼打劫,粮食丢了,就抓了这么个人回来,死活撬不动嘴,久闻头儿的威名,便送到了刑部,想等着头儿来审。” 谁知还没排上号,打劫的和被打劫的都死了。 主事的道:“人属下已经查过,乃民间的一位刀客,平日干的也都是刀尖上添血的活,但此人应该在城中住过一些日子。” 主事的让侍卫去他屋里取来了一把木梳,交给了裴潺,“这是属下那日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唯一物件。” 看梳子的痕迹,用的年岁不短。 上面雕刻的字迹虽有磨损,仔细看,还是能认出来。 四个大字。 ——天工匠造。 单凭着四个字很难断定就是京城内的东西,但是梳子的角落初还刻着两个小字:江宁 裴潺把梳子递给了主事,“去找,找到了人先别打草惊蛇,跟着就是。”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裴潺也打算出门。 人还没走出去,家里的小厮便来了,手里捧着一把折扇,递到了裴潺跟前,“这是白家二公子送来的,说天气热了,都快立夏了,备了一份薄礼给主子,让小的务必交给主子过目。” 白二公子,白星南? 提起他的名字,裴潺不用想,也知道他的目的,八成是来催他做他的姐夫。 可他有什么办法? 本想等到二娘子出门时,亲自去问问,她到底哪里不同意,奈何白家那位二娘子是个乖姑娘,半个月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裴潺接过折扇,展开。 扇面上赫然提了几个字。 ——晚来天欲雪,饮一杯无? 小厮也好奇探头来看,瞧了一阵,疑惑地道:“咦,怎么少了一个字?”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少了一个能的。 无能。 裴潺又想起了那位兔崽子吃他人参时的嘴脸,嘴角一抽,转身拿起桌上的笔,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小厮,“拿去给二娘子,别提名讳,署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厮瞧完了那一行字,两只眼睛都快瞪出眶子了,“主子这样,会不会不,不太厚道,晏指挥要是知道了……” 裴潺打断,“那就不让他知道。” — 白明槿正在院子里浇花,便见白家的房门从对面的廊下走了过来,她一向不与外男接触,即便是仆人,也会回避。 门房到了半路,便被她的丫鬟拦住。 远远看到门房递给了丫鬟一个封信,待人走过来了,便问:“谁的?” 丫鬟摇头,把门房传来的原话,告诉了她,“那人没报名讳,就说这信是给二娘子的,若二娘子真要问名字,那便当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白明槿一愣。 放下花壶,转身进屋净了手,拿布巾擦干了,才从丫鬟手里接过了信函。 抽出信纸,展开,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迹,立马浮现在眼前。 ——你姐夫在万花楼。 白明槿脸色一变。 丫鬟冬夏瞧出了异常,忙道:“娘子怎么了?” 正要往她手里看,白明槿“啪——”一下和上了信纸,心头乱成了一团,颇有些六神无主。 姐夫,她还能有几个姐夫。 晏世子,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不知送信的人是谁,为何会送到她这里来,但一想,若是这等东西弄在阿姐手里,照阿姐的性子,还得了。 抬头吩咐冬夏:“去替我备身方便的衣裳。” 第61章 冬夏一听愣了愣,诧异问道:“二娘子要出门?” 自上回二公子来姑娘屋里把那箱子书籍搬出去后,冬夏便没再见她抄写过,不抄写便不用出门买笔墨,半个月了,一直呆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大娘子邀请她去晏家做客,都没能请动她,今日突然听她提出要出门,只觉意外。 白明槿神色焦急,点了下头,自己走去衣橱前,选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外罩一件夏季的薄披风,出门时,拉上了帽檐。 上了马车,冬夏问她去哪儿,她才道:“去长街万花楼附近的花市,我买些花草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去了能不能帮上忙,但无论如何,得先证实事情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她定不会欺瞒姐姐。 马车离开白府巷子,往长街上赶。 约莫行驶了三刻,穿过一片湖边垂柳林子,前方等待已久的两人转过头。 广白伸长脖子,再三确认,那马夫就是白家的人,紧张地道:“主子,人来了。” 裴潺也看到了,靠在树干上的腿收直,偏头同他示意。 广白转过身,掐着时辰和距离,一脚踢在了前面的马屁股上,马匹冲出去,拦截住了后方的马车。 好好的大道上,斜刺里突然闯出来一匹马,白府的马夫手忙脚乱,猛拽住缰绳,“吁——” 车内的白明槿被甩得东倒西歪,不知出了何事,手抓住马车窗岩,刚稳住身子,听到了外面一道声音传来,“刑部搜查。” “大人且慢……” 丫鬟冬夏的声音急切:“大人不能过去……” 白明槿一怔,下意识拔下了头上的金簪,对准了车门,座下的马车忽地一沉,有人上来了,门扇被推开,帘子也被掀了起来。 白明槿心提到了嗓门眼上,“谁?” 裴潺弯腰钻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小娘子雪白的一张脸,和她双手握住的那根簪子,冲她点头打了一声招呼,“裴某冒昧,打扰了。” 说着冒昧,人却没有退出去,不请自入,兀自上了车,掀了掀袍摆,坐在了白明槿对面。 见对面的姑娘还在呆愣中,裴潺有些怀疑,问道:“不认识了?” 白明槿不知道该如何去答,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意识到手里还攥着簪子,慌忙放下来,轻点了下头。 如此,是记得了。 那就好办,见她双手紧紧捏住簪子,埋着头,怕把她吓着了,裴潺嗓音放得很低,问道:“为何不同意?” 白明槿一愣,抬了眼。 裴潺对她一笑,使出了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去逗一个姑娘欢心,“如果不是嫌弃我年纪比你大,名声臭,其他的,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能考虑,试着去改。” 恩还难,便体现在此处。 话说出来,裴潺自己都觉得牙酸。 “没有!”对面的姑娘却猛一摇头,“裴公子,很,很好。” 裴潺看着她,纳闷了,“那为何你不喜欢?” 白明槿愣了愣,反应过来,定是上回自己回绝祖母的话,传到了他耳里。 心头一慌,她不是这个意思。 生怕他生了误会,忙去解释,“我并非不喜欢……” 她喜欢,但她配不上。 “裴公子才貌双全,乃逸群之才,我……”越解释越乱。 第83节 裴潺看她红透的耳尖,猜不透她的心思,也懒得猜,“我会再去提亲,你不能再拦着。” 真正的原因,白明槿无法说出口,心头着急,手指都快捏断了,“裴公子,还是另寻个好姑娘。” 裴潺一笑,摊牌道:“今日我为了约姑娘出来,使了一些手段,恐怕还会得罪未来的姐夫,姑娘总不能让我无功而回,嗯?” 看着她眼里慢慢浮现出惊愕,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眼角仿佛洒了一层桃花粉末,粉嫩中染了殷红,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裴潺突然生出了逗她的心思,身子往前一倾,凑近她逼着她的目光道:“况且,以我裴潺的性子,若想要强娶了姑娘,姑娘只怕也是无能为力,对吗?” 见她更呆了,裴潺又怕把她吓坏了,退回来坐好,“但裴某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今日来,便是来知会姑娘,裴某娶定了你。” 裴潺看着她的手,她再捏下去,非得被簪子划伤不可,探下身,握住了她手。 白明槿身子一僵。 全身虽处于紧绷,紧张得厉害,眸子里却没有半分防备。 裴潺慢慢地掰开她的手指,把那簪子取出来,在她头上打探一阵,找了个位置,替她簪上后,道:“我走了。” 同来时一样,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座下的马车又是一沉,脚步声越去越远,彻底听不到了,白明槿才听到了冬夏的声音,“娘子……娘子?” “啊?”白明槿醒过神来,这才看着对面一脸急切的冬夏。 冬夏忙问:“他,他有没有对娘子……” 白明槿摇头,替他澄清道:“没有,他没有。” 冬夏察觉出她脸上的红晕,自也知道她心头喜欢裴潺,且两家正在说亲的当口,裴大人媒婆都请上门了,料定是娘子不松口,今日裴大人才找上门来,当面与她交涉,便也没再问下去,“那娘子,咱们还要去花市吗?” 手指被他碰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烧着,白明槿如坠入了梦中一般,轻摇头,“不去了。” — 裴潺隐在暗处,看着白府的马车调头往回走,才转过身。 广白瞅了一眼他面上的神气,多半是妥了,“主子,二娘子答应了?” 裴潺没应,只交代道:“明日一早让媒婆把活雁送过去。”又把袖筒内的那把折扇,抛给了他,“让那兔崽子,把缺失的字添上。” 广白明白,这是成了,跟上脚步拍了个响当当的马屁,“主子亲自出马,果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告诉了她自己的决心,再带了些吓唬,把小姑娘唬住了,不答应他不行。 还有正事要干。 裴潺往长街内走,沿街挨个去找卖梳子的铺子。 正立在一个摊位前翻着梳柄,身后街头突然撞来了一人,广白及时回头,一位蓬头垢面连脸都看不出来的乞丐,手里提着酒壶,脚步东歪西扭,一路跌跌撞撞,眼见要往这边倒过来了,广白眸子一凝,脸上的乖巧瞬间不见,抬脚便将其踢开,“哪里来的酒疯子,没长眼睛,滚远点!” ‘乞丐’倒在地上,似乎知道碰上了一个不好惹的,爬起来,不敢再耍酒疯,脚步端正了许多。 这样的疯子,见怪不怪,裴潺也翻完了梳柄,款式字样都不一样,“走吧。” 两人离去的方向,在街旁的一处墙角内,适才的那位‘乞丐’紧紧地盯着裴潺的身影,脸上的头发已被佛开,露出了一张脸。 正是钱四公子。 钱家大房被抄家,大夫人金氏先经历了丧子,再遭受了抄家之祸,夫君还在牢里关着,整个人疯了一般,性情大变,把身上所有的气都出在了钱四身上。 每日都要让人拖到屋里,鞭打一回,打到她手软为止,全身都是藤条的痕迹。 谁能想到昔日在外横行霸道的钱四,也有被打到爬在地上求饶的一日,“夫人饶过我吧,饶了我吧……” 大夫人倒是给了他一条活路,“想要我饶过你,也可以,你去把刑部侍郎裴潺给我杀了,我就饶了你,否则,我迟早会打死你。” 钱四抱住一对青紫的胳膊,恐惧与绝望爬满了那张脸,扭曲又狰狞。 他只有这么一条活路了。 — 裴潺继续搜查。 搜了五六个卖梳柄的摊位,两个大铺子也搜了,毫无结果,正打算回去再查查其他线索,身后广白一拽他衣袖,“主子,主子!那是不是大姨子?” 什么大姨子? 裴潺转过头,便见到了一道匆忙而去的背影,素色白衣,发髻简单,身姿高挑,同为刑部做事,也算是打过了不少照面。 单凭背影,裴潺便认了出来。 不是白家大娘子又是谁? — 白明霁上辈子只知道张嬷嬷卷走了二夫人周济她娘家的大半钱财,但并不知道是如何卷走的,张嬷嬷的家人,她查过,公婆已故,家中只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 卖梳柄的人,多半也是张嬷嬷的哪个亲戚,若只是个同伙,她不可能放心把那些赃物交给她。 昨日金秋姑姑为了救人,把自己折腾病了,那些东西她必须得讨回来。 白明霁从巷口跟到了闹市,再从闹市跟到一处僻静的巷子,到了一处矮墙院子前,那位卖梳柄的人把车子放在了门口,从梳柄底下掏出来一个包袱,抱在怀里,左右环顾了一阵后,推门而入。 径直走到了一间房门前,敲了三下,“姑父,是我。” 过了一阵,房门从里打开,走出来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见到他怀里的包袱,伸手便去拿。 买梳柄的人递给了他,交代道:“姑母说府中起了变化,这些东西姑父先拿着,不急着变卖。” 中年男子问:“她人呢?” 买梳柄的照着张嬷嬷的原话,传达道:“晏家的少夫人今日说要查账,不仅是铺子,还有良田都得查,二夫人担心手里的烂账被发现,正着急派姑母去处理,姑母怕二夫人怀疑,只得先去,已出发去往铺子了,让姑父赶紧想个办法,知会上头的人一声,该怎么办……” 中年男子脸色突然一变,回头警惕地看向门口,猛地推了一把卖梳柄的人,吼出一声,“走!” 没来得及。 院子的门扇被人一脚踹开,白明霁动作极快,手里的一条长竹竿,势如破竹般掷出去,对准了正要翻墙而逃的‘梳子摊贩’。 那摊贩被稿子打在后背上,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半天没有爬起来。 中年男子嘴角一抽,骂了一句“蠢货。”自己先往门口跑去。 怕打草惊蛇,白明霁今日过来没带多余的人手,只有她一人。 如今遇上了两人,她不太好制服。 又一杆子砸在那位想要起来的‘摊贩’身上,再回头,那中年男子已经到了门口,白明霁看到他怀里的包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追到门口,却突然见那中年男子从门外退了回来,脚步踉跄,双腿抖得厉害。 又进来了几步,白明霁才看到了他脖子上架着的一把弯刀。 身前的一人还在逼着他往后退,一面架着刀,一面弯腰从他怀里夺过了那个包袱,朝对面的白明霁一扬手,问道:“大娘子是要这个?” 白明霁愣了愣。 裴潺? 他怎么在这儿。 顾不上问,那位‘摊贩’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跑,白明霁没了耐心,转身一竹竿扫过去,竹竿尖端,插|进了那人的小腿,听到耳边的惨叫,白明霁淡然地道:“警告过你,别跑。” 同时裴潺也踢了一脚中年男子的膝盖,将其压在了地上,扫了一眼跟前的院子,同广白吩咐道:“放信号叫人。” — 皇宫。 晏长陵今日刚到锦衣卫,便被皇帝叫进了宫。 替太子祝贺生辰。 太子一场病初愈,得知皇帝要把他送去太后那里,哀求过皇帝,要继续留在东宫,并再三保证以后不会不乱吃东西。 往日他说什么,皇帝都依他。 这回皇帝没有,铁了心要把他送到太后的宫殿,“你放心,太后性子好,你过去跟着她,她会好好看顾你。” 太子见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后拖,“儿臣能否过完自己的生辰,再搬去皇祖母那?” 如此小小的要求,皇帝没理由不答应。 庆生宴设在了东宫,太子的生母朱氏不在。 皇帝懒得再看她,只怕人请过来又是她一个人的一场大戏,太子还过什么生辰? 皇帝没请她,来的都是东宫的臣子,还有晏长陵。 岳梁也在。 并非提前受邀,而是他运气好,进宫时碰恰遇上了,被皇帝拉了过来,蹭了一场宴席。 孩童的生辰,不能照着大人的来办,没有歌舞,皇帝请来了宫外的戏班子,替他安排了一场皮影。 皮影戏过半,到了中场歇息之时,李高便低下头去,轻声提醒太子,“殿下,该答谢诸位大人了。” 身为太子,自生下来一言一行便受到了专门的训练。 如今太子已到了七岁,这样的礼仪不在话下,年岁尚小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起身后对着一众臣子一一答谢。 李高怕他认不全人,贴心地立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提醒他。 先从东宫的几个近臣开始,太子极为聪慧,每个人都记得清楚,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对方的称呼与职位,并表达了感谢。 轮到晏长陵时,太子却突然不动。 李高一愣,及时提醒他道:“殿下,晏世子。” 太子彷佛没听见,七岁的孩童,喜欢和厌恶都表现在了脸上,一咬牙,直接略过了晏长陵,将茶杯举向了岳梁,“孤谢过岳大人。” 席间气氛瞬间起了变化。 众人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如惊涛骇浪。 岳梁起身接受了太子的答谢,回了礼,走下放下酒盏事,眸光也不自觉微微一转,瞟了一眼身侧的晏长陵。 晏长陵像是无事人一般,端正地跪坐在那,脸色如常,并没有半丝尴尬。 皇帝的眉头早就皱了起来,没出声去提醒,怕一旦太子的脾气撅起来,场面只会更糟,隐忍着一直到太子答谢完了,才抬眼去看他。 太子却埋着头,故意不往他脸上看。 纵然李高急得满头大汗,唤了好几声,“殿下。”太子充耳不闻。 台上的皮影又开始了。 众人的目光便回到了荧幕上,气氛却明显发生了变化,哪里还有看戏的心情,个个都提心吊胆。 第84节 皇帝的靠山是晏家。 太子的后盾则是朱家。 今日太子当着众人的面,扫了皇帝的靠山晏家一记耳光,也相当于打了皇帝。 这该怎么收场? 好不容易熬到了皮影戏结束,接下来是一场舞剑。 皇帝看了一阵,把太子叫到了身边,指着那名舞剑者,问太子,“如何,是不是没有你晏叔叔的剑法好?” 太子紧抿着唇,不答。 皇帝一笑,耐着性子同他道:“你三岁起,你晏叔叔便手把手地教你剑法,你如今的功夫,大半都是他教的,朕问你好不好,你答不上来?” 太子垂下了头。 皇帝看他这副样子,脑门心突突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然地道:“朕问你话。” 太子也有些害怕了,胸口一阵起伏,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抬头冲着皇帝哭道:“这天下又不只是他一人会功夫,儿臣不愿意让他教!” 太子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传入了在座每个人的耳朵。 话里虽没有说出名字,但人人都知道那个‘他’是谁,个个精神百倍,绷紧了脊梁骨,生怕殃及到自己身上。 没有料到太子会如此忤逆他,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太子似乎气急了,也似是憋了太久,一句更比一句震撼,哭嚷着道:“孤一点都不喜欢他,就因为他,父皇把我的母后贬为了母妃,如今连养育儿臣的资格都没了,今日是儿臣的生辰,可儿臣的母妃却不在这里,父皇请先生教会了儿臣何为孝,为何又不让儿臣去履行‘孝’。” 皇帝眼前阵阵发黑,怒意使他下意识扬起了手。 巴掌还未落下去,李高先扑在地上苦苦求情:“陛下,陛下息怒啊……” 第62章 太子一脸倔强,拳头捏得死死的,皇帝扬手的瞬间,他也不躲,甚至还抬了抬下巴,只闭上了一双眼睛。 皇帝看着跟前这张脸,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七岁孩子面上的稚嫩还未褪去,却多了一股大人才有的狠劲儿。 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年岁…… 趴在地上替蚂蚁搭桥,燕子从屋檐下飞走了,都能伤怀几日。 家里来了客人,热情招待,生怕怠慢,被人背地里骂他不懂礼仪。 他当真一点都不像自己。 朱氏,对!他像极了朱氏,把朱家那一套毛病,全都学在了身上,皇帝气得胸痛。 李高继续劝道:“陛下,今日是殿下的生辰,他思念母亲心切,一时失了言,心中必然已知错了,陛下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那样子,可像半点要改过的意思? 不过今日确实是他生辰,不宜在他往后的生辰里都留下一道忘不掉的阴影,皇帝良久才忍住气,把手放下来,再看向晏长陵。 晏长陵从位子上起身,笑了笑对他行了一礼,“陛下。”又对着太子拱手,“太子殿下,锦衣卫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臣就先告辞了,微臣祝太子殿下平安顺遂,生辰吉祥。”不顾皇帝挽留的神色,说完晏长陵后退两步,转身走出了宴席。 闹了这么一出,皇帝和太子都没了心情,余下的人也是坐如针扎。 宴席再进行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皇帝一扬手,“都散了吧。” 众人走后,只剩下了皇帝和太子。 太子似乎看出了皇帝对他的失望,知道自己搞砸了一切,虽不后悔,但见皇帝头一回有了想要打他的冲动,加之李高在一旁不断地同他使眼色,那股倔劲儿终于软了下来,跪在皇帝面前,“父皇。” 太子内心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可以跪皇帝,但要他对晏长陵说出道歉话,犹如喉咙里吞了一只苍蝇,怎么也吐不出来。 “殿下。”李高又催了他一声。 皇帝对他失望透顶,火气眼见又要腾升起来了,余光却瞟见一名太监被拦在了门外。 目光转过去,瞧见了那太监的脸。 宁寿宫的人? 今日他也邀请了太后前来,太后说染了风寒…… “儿臣……”太子好不容易开口,却见皇帝突然起身,看也没看他一眼,“自己好好反省。” 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扭转不回太子的思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是被朱氏荼毒太深,对晏长凌存了恨意,待日后把他送去太后跟前,再慢慢地教诲。 皇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到了外面,问那位太监,“太后怎么了?” 太监忙把手里的盒子奉上,“太后娘娘替太子殿下准备了一份生辰礼,令奴才送来,祝太子殿下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皇帝点头,让身旁的人接了礼,随口问道:“太后的风寒可好些了?” 太监答好多了,“娘娘今日傍晚去泡了一回温泉,人回来后便精神很多,这会子正在灯下看书,还未歇息。” 皇帝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一副灯下美人翻书的慵懒姿态,心口像是被太后那青葱十指挠了一下,痒痒的,面上却是一派正色道:“这个时节容易热伤风,养不好,可不行,朕去看看。” — 太子在生辰宴上,当着东宫大臣和皇帝的面,打了晏长陵的消息,在皇帝来之前,先传到了太后耳里。 太后翻了一下手里的书页,目光讽刺,“蠢货,就朱氏那矮子,教出来的孩子,谁能喜欢得起来?矮子堆里拔高个,何况还就那么一个,选都没得选……”眸子抬起来,摇头突然叹了一句:“皇帝不行。” 眼见身边的荣嬷嬷眉头又皱了起来,太后怏怏地闭了嘴,专心看起了她的话本子。 才翻了三五页,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声,奴才一叠声儿地行礼,“陛下……” 皇帝的声音传了进来,“免了,母后可歇息了?” 来了。 太后有些不耐。 人是她勾过来的,来了又觉得是个麻烦,自古能坐上皇位的皇帝,骨子头没有哪一个不霸道。 这番一来二回,手被摸了,腰被搂了,早晚得出事…… 太后求救地看向荣嬷嬷。 荣嬷嬷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知道看她了,晚了,爱莫能助地道:“娘娘自己招惹的,那就是应该想好了怎么收场。” 太后:…… 太后还在想着今夜该怎么把人打发走,皇帝人已经不请自入,到了内室,掀开了珠帘,看向榻上歪着的太后。 一头青丝披肩,身上罩了层薄纱,里面是一件白色绣着荷花的小衣和同款料子的裘裤,此时一双腿一只伸着,一只曲着,轻纱下的一双白嫩赤足,影影绰绰。 十根脚趾头上,似乎还涂上了红艳艳的蔻丹。 屋内的灯火洒在她身上,每一寸光晕,都在妆点着她的魅力,太后的艳丽从来都是媚而不俗,高贵刻在眉眼之间,却被那双桃花妖,融化了高位者的刻板,横添了几分多情。 一双勾魂的眸子望过来时,如同一汪炙热的泉水,忍不住想要染上一染,让那双眸子为了自己溢出水来。 皇帝心口一阵躁动,喉咙不自觉轻轻一滚,先前被太子气出来的那股闷气,瞬间消失得没了踪影,唤了一声,“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屋里的宫女婆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太后见他走过来,轻轻地合上书页,坐直了身子,诧异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今儿不是太子生辰吗,怎么没陪太子?” 榻边上放了一张高登,荣嬷嬷出去前,替皇帝备的座。 皇帝没坐,脚步径直走到了榻前,没答她的话,低声关怀地问道:“朕听说母后染了风寒,担心母后身子,特意赶过来,看望母后。” 他靠得太近,膝盖都抵住了她的榻岩。 太后拢了拢身上的轻纱,看向他身后的高登,“哀家无碍,皇帝坐吧。” 话音一落,便见皇帝轻提了下袍摆,直接坐在了她的软塌上,似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先堵住了他的嘴,“朕傍晚沐浴过,刚换的一身,不脏。” 太后:“……” 太后往里移了移,“哀家是皇帝的母后,儿大防母,皇帝离哀家这样近,不妥。” 皇帝一笑,“无妨,挨得近一些,母子俩才能显得亲切。” 太后忍不住翻白眼,“皇帝别忘了,哀家可不是皇帝的亲娘。” 她这屋子里也不知道点了什么熏香,皇帝每回过来,都觉得香极了,还有她床榻上,她身上的气味,都是这个世上最好闻的味道,皇帝今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子刺激后,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壮了胆子,胳膊抬起头,轻轻地搭在她的腿上,低声道:“不是亲娘,才妥。” 登徒子。 太后皱眉,当初先帝把他带进宫来面见自己时,他跪在自己脚底下,恭敬地唤自己为“母后”,连头都不敢抬。 如今坐了皇帝,竟敢爬上自己的床。 太后当真后悔,那日嘴贱不知怎就说了那么一句,“皇帝后宫那些个庸脂俗粉,没有一个比得上哀家。” 从此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变了。 太后抬脚,踹了一下他后腰,“皇帝愈发没规矩了。”皇帝也不恼,反而盯住了她的脚,终于没忍住,一把握住捧到了手里,任由太后挣扎也不放,正色道:“母后染了风寒,乃寒气入身所致,儿臣替母后疏通疏通经脉。” 太后的脚被他握住,一时挣不脱,惊觉他看着一幅书生样,手倒是不小,力气也不小,讽刺道:“皇帝还懂经脉?” 皇帝却点头,“儿臣小时候家境贫寒,家里人生病,没那么多钱看病,都是彼此给对方按穴位疏通……” 他并非吹嘘,手指头捏着的地方,一阵酸酸胀胀的,确实很舒服。 太后从先帝那里倒是听说过他之前的不易,自己被先帝捡回来你之前,也有过那么一段艰难的日子,很容易共鸣,夸了一句,“皇帝的手法不错。” “母后喜欢,儿臣以后日日都来替母后疏通如何?”皇帝低头,手指头游走她的一只赤足上,目光则盯着她红艳艳的脚趾,渐渐地手上用了力。 “啊……”太后没有防备,又痛又痒,一声呼出来,如同呻|吟,婉转娇媚。 太后自己先愣住。 皇帝也愣住了,目光抬起头,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头恶狼,悠悠地看向太后,哑声问:“母后,儿臣弄疼你了?那儿臣轻一些……” 没等太后拒绝的机会,他的手已经捏向了她裘裤下的小腿。 不得不说,他的手法实在是好,太后本想再踹他,奈何他手指头捏过的地方,一股酸酸的疼痛传来,整只脚都轻松了。 脑子一缓,竟也没去阻止,由着他按。 皇帝按得有模有样。 手还在不断地往上移,奈何太舒服,太后放松了警惕,直到他越过了膝盖,才猛然醒过来,去轰人,“皇帝,住手吧。” 皇帝没听她的,手掌从布料下猛往上一滑,人跟着压下去,看着她的眼睛,祈求道:“母后,儿臣的好母后,您就疼疼儿臣吧,儿臣快被你折磨疯了……” 第85节 太后此时想送客,已经晚了,裘裤腿极为宽阔,他几乎一触到底,太后深吸一口气,顿时面红耳赤,怒斥道:“皇帝,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儿臣知道自己在干……” ——“母后。” 他老道的不仅是疏通穴位。 太后一口气险些都岔了。 “儿臣下地狱也值得了。”皇帝埋头含住了她的唇,颤抖地吻着她,一声一声地唤她,“母后,母后,儿臣要死了……” — 那头太子见皇帝出去了后再也没有回来,便缠住了李高,“总管,父皇是在生孤的气吗。” 李高叹了一声,“殿下可知今日伤透了陛下的心?” 太子一向对皇帝身边的这位总管,颇为依赖,见他也说起了自个儿,委屈地道:“总管也认为孤错了?” “奴才不敢,可殿下要知道,陛下喜欢晏家,喜欢晏世子,是因晏家从前对陛下,也如同如今朱侯爷对殿下一样,关怀照顾朱,奴才试问殿下,倘若将来有朝一日,有人对朱侯爷不敬,殿下心头可乐意?” 那是他除了皇帝之外,最为疼爱他的外公,谁要是对他不敬,他定不会轻饶。 太子又想到了晏长陵。 听母妃说,他要把朱家推到,要把外公杀了。 见太子眼里冒出了杀意,气鼓鼓的模样,李高便道:“太子殿下心里既然明白,便也该理解皇帝的心。” 太子却理解不了,突然道:“父皇他是昏了头!” “孤是太子,将来他的皇位只能给孤,可晏家如今要杀了孤的母族,他却不阻止,甚至把母妃一贬再贬,他口口声声说爱孤,却又把孤的翅膀砍断,给孤留下一个大祸患……” “殿下!”李高一把捂住他的嘴,声音比往日严厉了一些。 七岁的孩子哪里懂得这些,必然是那朱氏教唆的,脸上的神色也慢慢地起了变化,眼底没了先前的温柔,淡淡地道:“看来,殿下确实应该搬离东宫了。” 说完松开他,退后两步不再看他,吩咐身后的太监,“殿下今日乏了,伺候他早些歇息,适才的话谁要是敢传出来,就别想要脑袋了。” 不顾太子的惊愕,李高与皇帝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出去后听说皇帝去了太后的寿宁宫,也跟着赶去,却吃了一记闭门羹。 殿门早就落了锁。 李高立在门前思索了一阵,也没去叫门,回头同身后的太监道:“都回吧,陛下今日歇在了正殿。” — 长春宫。 朱嫔来回地在院子里打着转,脖子都快要望酸了,可明月升到了当空,外面却始终没有来人,安安静静。 太子生辰,她是太子的生母,皇帝竟不请她去,皇帝不乐意,太子也没想着她? 还有那一位。 一直不露面,她都快要走到穷途末路了,他要等到何时才出手? 朱殡终于忍不住了,回到屋里便开始砸东西,边砸边骂,“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如今是要卸磨杀驴了吗……” 一屋子的瓷器碎片儿,远远地都能听到动静声。 屋内所有的宫女都埋着头,不敢吱声,朱嫔砸累了,才瘫坐在软塌上,叫来了身边的亲信嬷嬷,低声同她吩咐道:“你去告诉他,别逼本宫,逼急了,下场便是鱼死网破,我不好过,他也别想一个人独善其中……” 嬷嬷点头。 退出去,匆匆出了宫门,人刚到夹道,迎面便撞上了一位太监。 两人错身的功夫,那太监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黄纸包,塞到了她手里,同其低语道:“朱氏留不得了。” — 岳梁快出宫门了,才追上晏长陵。 晏长陵听到动静声回头,意外地道:“怎么,东宫的酒不香,留不住岳大人?” 岳梁没应,坐下的马匹与他并肩,看着他道:“晏世子,饮两杯?” 晏长陵觉得稀罕,满朝文武十有八九都曾邀请过他这位大理寺卿,但没有一个人成功,今日却主动来邀请他,笑了笑道:“能被岳大人相邀,实乃晏某得荣幸,不过……”晏长陵颇为为难,“家中夫人尚在翘首以盼,我怕我耽搁……” 先前传言藏在暗处,彼此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对付,上回两人打了一架,闹到了皇帝面前,翻到了明面上,倒是坦坦荡荡了。 晏长陵知道他心里喜欢白明霁,但又如何,既然错过了,他永远都得不到。 岳梁懒得看他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儿,爱去不去,夹了一下马肚,留下一句,“太子容不得你晏家。” 晏长陵看了他一眼,马匹跟上,“容不得我晏家的人多了去了……” 岳梁却转过头,问道:“晏指挥当真要拿自己与太子去比哪个更可爱?” 晏长陵:…… 晏长陵长长地看了他一眼,了然道:“你绝对不是为了我晏长陵在担心。” 岳梁一笑,“人有自知之明,挺好。” 晏长陵驾马走到了他前面,“望月楼吧,岳大人好不容易慷慨解囊请一回客,我可不能错过如此千载难逢宰你的机会。” 转头同走向这边的沈康道:“派个人回去,同少夫人知会一声,我晚些时候再回去。” 沈康正要找他,听完忙禀报道:“少夫人适才也来了话,说去了刑部,晚点回去,让世子爷放心。” — 刑部地牢。 白明霁先审问。 问那位中年男子,“晏府二房二夫人跟前的张嬷嬷,你可认识?” 中年男子来的路上,被裴潺踩断了一条腿,如今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是摇头,“什么张嬷嬷,不知道……” “你是她丈夫。”白明霁冷冷地看着他,“还是不说实话?”回头看向裴潺,让出了位置,“裴侍郎,请吧。” 裴潺:…… 往日她一副,见了自己恨不得绕开到百里之外,如今她倒是使唤得挺利索。 怎么说也是将来的大姨子,卖点人情倒也不是不可以。 上前一脚踩在那人的断脚上,使劲地往下一碾,瞬间地牢内便响起了一道杀猪般的声音。 尽管白明霁很不喜欢裴潺的审问手段,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很管用,很快便听到对方连连求饶,“我说我说,我都说,别打了……” 裴潺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让白明霁先出去。 白明霁立在牢门外,足足听了一刻的惨叫声,再进去,张嬷嬷的丈夫便趴在了地上,看到裴潺如同见到了阎王,吓得直哆嗦。 白明霁继续问他:“偷了二夫人多少。” “不知道……”那人说完生怕惹了裴潺,赶紧道,“小的真不知道,记不清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抵,大抵是十年前……” 白明霁心道,不止吧。 二夫人嫁入晏家后,只怕张嬷嬷就开始往外顺东西了,但光凭这些,支撑不了张嬷嬷后来给自己女儿置办的那些嫁妆。 “东西呢?” 张嬷嬷的丈夫道:“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拿去当了后,花,花了。” 白明霁:“花完了?” “小的,近几年染上了赌|瘾。”张嬷嬷的丈夫也姓张,名叫张魁,两人都是奴才出身,“小的最初也没有这么贪心,只想顺点东西回来,改善一下生活,可没想到,见过了好日子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白明霁不想听他说这些,“赌|坊内每天也有流水,你一共输了多少钱,我有的是法子知道,铺子呢,贪了多少?” 她要知道侯府的每一笔账都流向了哪儿。 “铺子?”张魁诧异又惊慌,“小的就算再大胆,也知道那些铺子是侯爷的产业,哪里敢打铺子的主意,不过……” “不过什么?”白明霁问。 “三年前,二夫人接手晏家大房的管家权后,倒是对铺子打起了主意,咱们,咱们也劝过她,可她不听……” 白明霁一笑,“大贼劝小贼收手,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侯府的账,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一万户食邑,每年库房进账仅有三成,二夫人的胃口倒确实大,不过她又如何能保证,最后那些钱财是不是当真就进了她王氏一家人的手里,毕竟贼子都对她手边上的东西动手了,又岂会放过如此诱人的一块肉。”白明霁突然面色一沉,盯着他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无论是二夫人贪的,还是你们张家贪的,钱财流去了哪儿,你若拿不出来,或是我对不上账……” 白明霁没有裴潺揍人的手段,但是只要威胁到了晏家的将来,影响到了她,万事她都可以从头学起。 “你的妻子,我已经派人去盯了,她能不能活着回来,全看你了,对了,你们还有一位女儿吧?” 张魁脸色一变,嘴里突然冒出了一道血迹。 裴潺及时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的牙齿离开了舌头,阻止了他要自戕的动作,“想死,只怕没那么容易,我这还没问呢,你急什么……” 张魁瞪了一会儿眼,实在太疼,人昏死了过后。 裴潺正打算提审那个卖梳子的,刑部的主事回来了,进来时脸色不太好,见到白明霁行了一礼,同裴潺使了个眼色。 裴潺出去后,主事的便禀报道:“王皮球,丢的不是粮食,是一批兵器。” 裴潺眉头一皱。 主事详细地道:“隔壁县最初运来的确实是粮食,但不知怎么回事,路途中被人调换成了兵器,京县令王詹今日早上发粮时才知道……” 如此就麻烦了,有人借着他的名头,运送了兵器,且在靠近京城的地方丢了。 这是杀头之罪。 难怪那么着急跑到了刑部。 “可查清了兵器来源?” 主事的摇头,“但既然是随着隔壁县的粮食一道过来,应该是同一个地方。” — 等裴潺交代完,再返回牢房,便看到了白明霁手里拿着烧火的烙铁,张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满头的水往下滴。 目光则惊恐地看着白明霁,刚被咬伤的舌头,吐词含糊,倒也能听清,“我也不知她是如何发现了我们与二夫人的事,起初以此作威胁,要我们继续从二夫人那里偷,偷来的东西五五分成,后来得知二夫人掌了管家权后,便让咱们打起了侯府铺子的主子,我们不过是奴才出身,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去偷侯爷的产业,可咱们不听她的,她便抓了闺女……”一说到自己的女儿,张魁便哭了起来,“少奶奶饶命,铺子的钱我们分文没动啊,全都被她拿去了,平日里咱们的用度,全靠顺二夫人的东西在过活……” 第86节 白明霁心头往下一沉,问道:“钱财呢,那些钱财去了哪儿?” “每个月都会有人来运,说是怕被晏侯府察觉,都,都运去了城外……” 白明霁突然想起了上辈子,晏家墙倒众人推,众人对其陈列出来的一堆罪名中,其中一项便是:“晏侯府私造兵器。” 她以为,那些都是污蔑。 最后皇帝为何明知道自己丢了一份圣旨,边关造反的消息可能为假,却还是对晏家判了流放之罪。 白明霁后背一阵生凉,寒声问:“她是谁?” 第63章 张魁摇头,“小的真不知道她是谁,每回她见小的,皆是以面纱遮面,小的只听出来声音是个女人,年岁估摸着三十多岁,身姿高挑,似乎,是个美,美人……旁的,小的便不得而知了。” 他喘着粗气,目光里全是恐惧,倒不像是骗人。 “钱财运去了城外哪里,什么途径,他们有多少人手?” 张魁眼皮子一张一合,剧烈的疼痛和恐惧,早就透支了体力,有些撑不住了,磕磕碰碰地道:“每月铺子里的进账,小的,小的和,和内子,都,都会按照二夫人的吩咐,先,先抽取一成,可实则抽出来的却是三成,剩,剩下的两成,小的,每个月都会亲,亲自备好,拿,拿去福天茶楼,点天字号的雅间,等,等她过来……” 话落,人又晕了过去。 再暴力审下去,只怕他撑不住。 虽没有问出幕后主谋,审问来的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她摸出头绪了。 白明霁把人让给了裴潺,“我问完了,裴大人请。” 裴潺:…… 就给他剩了半口气,他还问什么? 但裴潺找的不是他。 让人把隔壁房那位卖梳子的年轻男子提溜了过来,裴潺掐住他的后脖子,将他的脸怼到了张魁身上,“看到了没,不配合,这就是下场,不用我多说了吧?” 年轻男子腿上被白明霁戳了一个血窟窿,疼了一路,又被关进了屋子内不由分说打了一顿,意志早就没了,只哆嗦着点头,“大人,大人请问,小的知道的,绝不会隐瞒……” “好。”裴潺松开了他,问题直截了当,“两日前,京县令丢失的兵器在哪儿?” 年轻男子一怔,“什,什么兵器,小,小的不知道……”说完哭了起来,“小的真的不知道,小的父母早亡,一无所长,自小就跟着姑姑姑父,平日里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活儿,只管替姑姑跑腿,要小的去盗兵器,大人就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大人,大人饶命。” “行,我换个说法问你,京县令丢失的粮食在哪里?” “粮食?”张家侄子仍是一脸困惑。 裴潺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梳柄,甩到了他跟前,“梳子是你卖的吧,右眼下方的位置,有块刀疤的人你认识?” 张家侄子呆了好一阵,这回点了头,“认识。” 裴潺:“说。” “小的也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来专门收茶叶的,每天春季,晏侯府二夫人都会从晏家茶庄,昧下三成的茶叶,其中一成,姑姑照二夫人的意思,开起了暗桩替她赚外快,余下两成,皆被此人暗里运了出去。” “运到了哪儿?”白明霁突然插嘴。 “这个小,小的就不知道了。”瞥了一眼白明霁手里的烙铁,又道:“应该是城外,若是在城内那么多的茶叶卖出去,二夫人恐怕早就知道了……” 又是城外。 能从两人口中,问出来的只有这些。 白明霁看出来了,刑部在查的案子,只怕与晏侯府有关,裴潺也看出来了,白明霁所擒的家贼,怕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两人出来后,白明霁先问:“裴大人,衙门丢失的那一批兵器是怎么回事?” 若没有白明霁,裴潺也不会这么快查到线索。 人是两人合力抓回来的,裴潺从一开始就没瞒着她,否则也不会当着她的面审问兵器之事。 没藏着,把刑部的案子告诉了她,“三日前京县令押送了一批粮食,中途被人换了,临近江宁又被人劫走了,许是对方没料到,这回衙门的队伍并非都是饭桶,来了个硬茬,擒下了对方的头儿,还保住了一车粮食,昨日衙门卸车才发现,车上的东西,并非是粮食,而是一批兵器……” 白明霁即便已经有了猜想,闻言心头还是跳了跳。 兵器,茶叶,银钱,都运去了城外。 城外有什么。 ——晏家军的军营。 背心的那股寒凉,爬上了脊椎,直往脑子里冲,白明霁突然看向裴潺,“裴大人,你欠我一个人情。” 裴潺:“……” “我已经还了,你白家那位二公子……” “旁人是旁人,但你欠我白明霁的还没有还。”白明霁替他回忆,“在钱家,你往死士伤口上洒的那一把药粉,我看到了,没有揭穿。” 裴潺算是明白了,何为同根生。 白家的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个个都擅长挟恩图报。 他没说话。 白明霁能猜到那批兵器运往了哪儿,他也能猜到。 且整个过程也很好捋。 晏侯爷拿自己的钱财,在城外私造兵器,运回了晏家军军营,扩大军队,企图谋反,无论是钱财的去向,还是赃物,一查一个准。 他们能猜到,对方也能。 这时候,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就算来得及,他也帮不了。 虽说对方又蠢又毒,毕竟也算曾经同过船。 这桩案子,他会主动退出。 落日的余晖,照在两人脚前,铺出一层金光,白明霁转过头,光线映入她的瞳仁内,她看着裴潺,突然道:“晏家不会造反,这一点,裴大人在审问过了这两人后,心里很清楚了。不怕大人笑话,因一些不能说的原因,我近些日子查过你,刑部所有经你之手的案子,证据供词没有一份缺失,真正做到了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没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我想,裴大人最初入刑部之时,心中并非只有仇恨,令尊想要延续下去的那份海晏河清之心,仍旧还在。” 裴潺头一回被一个人的目光怔得愣了半晌。 不是她说的那番话有多震撼人,而是她在说出那句海晏河清之时,眸子被日头照亮,眼底坦坦荡荡,不会让人觉得可笑。 他早就听说过白家大娘子的厉害之处。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今日见到的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果然,一个家里有了一个厉害的角色,那其他的人,必然会弱。 “少夫人还是赶紧回去知会晏世子,裴某相信,凭他的本事,必能逢凶化吉。”作为将来的妹夫,他该帮的已经帮了,到此为止。 重大刑事案件,由大理寺负责。 明日天一亮,他便将案子移交到大理寺。 — 望月楼。 晏长陵择了一个临窗的位置,替岳梁满上了酒,“岳大人请。” 岳梁没去碰,侧目看了一眼底下冷冷清清的街道,长话短说,“我有话要问晏世子。” 晏长陵一笑:“你问。” 岳梁道:“你有多大的把握?” 晏长陵愣了愣,“岳大人是说我与太子比可爱?那我晏某甘拜下风,比不过。” 岳梁深吸一口气,心道论起装疯卖傻,他晏世子难逢对手,挑明了说,“衙门三日前丢了一批粮食,不知道晏世子有没有听说?” 不待他否认,岳梁又道:“晏世子身边确实不缺暗卫,都派到衙门去了,世子真以为我会相信,王詹那样的废物能养出一个能人,还能抓住头目,保住一辆粮车?” 晏长陵酒坛子都送到嘴边了,突然顿住,抬眸看着他,又把酒坛子搁了下来,“你说你们这些查案的人,无孔不入,半点都不受人待见。” 岳梁没有反驳,笑了笑,“那恭喜晏世子了。” 恭喜他也加入了不受待见的队伍,岳梁再次问了适才的问题,“你有多大的把握?” 晏长陵手指抚了抚酒坛子,道:“五成。” 岳梁吸了一口气,刚想骂一声赌徒,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疾驰声传来,偏头往外一看,原本还冷冷清清的街道,此时被疾驰而来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与大理寺和锦衣卫的装扮不同,身上穿的乃金色铠甲。 宫中禁军。 太子上一个生辰,险些被‘刺客’所伤,皇帝为了确保他的安全,特意给他配了一支东宫禁军。 马匹很快到了楼下,被晏长陵的锦衣卫拦住,东宫副统领自马上而下,高声询问:“楼上的人,可是晏世子晏长陵?” 沈康很想回答,正是你大爷,副统领亮出了手里的令牌,“贵妃娘娘今夜被人毒害,太子有令,劳烦晏世子同我们走一趟。” 朱氏降为嫔的诏书皇帝早就拟好了,但对于太子的人来说,即便是皇帝口谕,只要圣旨没到朱氏手里,那朱氏依旧还是贵妃。 此时没人去在意这个。 被他的话震惊到了,朱氏被毒杀? 楼上的晏长陵和岳梁同时一愣。 出事了。 岳梁转头看向晏长陵,“恭喜了,可爱你比不过太子,但可怜你可以。” 晏长陵眉头皱了皱,也不与他兜圈子了,“岳大人今晚不该来,剩下的五成,我还指望着你呢。” 岳梁却道:“此案我不宜插手。” 晏长陵疑惑地看向他。 “大理寺除了负责重大刑狱案件之外,还有一个职责,便是对刑部的终审判决有复核之权。”楼下的脚步声匆匆而来,岳梁不急不忙地道:道:“此案若先交于我大理寺,最后的复审便会落到皇帝头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想要彻底将朱家连根拔起,此案便不能让皇帝去复核,是以,从一开始此案必须交给大理寺之外的人。 晏长陵身为当事人,锦衣卫排除。 第87节 只剩下了刑部。 先由刑部查出真相后,再由大理寺去复核,给出最终的判决。 两个监察机构的判定,足以定下一切,皇帝届时就算想保,也找不到翻案的理由。 晏长陵一笑,“老狐狸啊。” “彼此。”岳梁没受用。 东宫的禁军朱副统领已经走了过来,岳梁起身,“祝晏世子好运。” — 翌日一早,裴潺拿着卷宗,人还没有走出刑部,姜主事从外进来,扬了扬手,迎面便拦住了他,“大人别去了,岳大人不在。” 走近了,姜主事才压低了声同他道:“昨夜朱嫔中了毒,晏世子有重大嫌疑,太子殿下派禁军,连夜把人押去了东宫。” 消息确实足够震惊,裴潺愣了半晌才回神,问道:“这和岳大人有什么关系?” “岳大人说,他昨夜出席了太子的生辰,论起来也有嫌弃,为了清洗自己的罪名,等到此案结束,方才会出宫。” 裴潺:…… 裴潺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这两人算计进去的,皇帝身边的总管李高已经到了门口。 李高的脚步着急,领着两位太监到了跟前,正要弯腰行礼,裴潺先一步抬手止住,“李总管使不得,我可担待不起。” 李高笑了笑,便也罢了,正事要紧,“陛下请侍郎即刻入宫。” 烫手山芋落在了自己手里,裴潺不接也得接了,没什么好收拾的,卷宗就在身上,当下跟着李高进了宫。 — 皇帝人半夜被人叫到了长春宫,心情很不好,到了后进去看了一眼。 朱氏中的是食物毒,太医已替她催吐了好几回,满屋子的异味,而朱氏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眼珠子泛白,脸色发黄,已完全没了人样。 皇帝屏住呼吸很快出来,坐在外间一言不发。 就连屋内太子的哭声都没能让他分出一点心神,反而有些不耐烦。 能不耐烦吗,眼巴巴地馋了好几个月,昨夜好不容易尝到了天鹅肉,锦被之下正翻着红浪,后半夜突然被太子砸门,说她的母妃不行了。 皇帝恨得咬牙。 别说人没死。 就算死了,又如何。 自从嫁入宫中后,她哪一天消停过。 哭哭,哭什么哭! 自从太子出生,他还是头一回对他的哭声有了厌烦之意,往日只要他哭,皇帝都会上前安抚,今日完全没心情,起身走到了屋外,问李高:“晏指挥到了没有?” 他是自己的锦衣卫,查案的事,交给他最合适。 李高却垂着头,磕磕碰碰地禀报道:“晏指挥来了,不过在,在朱副统领那。” 朱副统领。 国公府二房的嫡出长子,太子的禁军副统领。 晏长陵在他那儿,什么意思? 李高道:“朱嫔中毒后,朱副统领一时担忧,怀疑是晏世子生了报复之心,去酒楼把人擒了来。” 什么?! 皇帝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谁给他的狗胆子!” 李高不出声。 皇帝深吸一口气,不用说,是太子。 突然回头闯进去,李高忙跟在他身后,“陛下,使不得啊,太子尚小,必是听信了谗言,加之思母心切,这才糊涂了啊。” 皇帝充耳不闻。 快速闯入内室后,一把提着还在哭泣的太子,一路拖拽了出来,拉到外间,寒着脸问他:“朱副统领抓了你晏叔叔,你知不知情?” 太子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一只胳膊被皇帝捏在手里,捏得生疼。 从前父皇从不会如此对他。 一切都是因他晏长陵而起。 太子死死地咬住唇瓣,越想越委屈,抬头冲着皇帝道:“儿臣有错吗?儿臣就因为在生辰宴上没有对他敬酒,他便生了报复之心,要害死儿臣的母妃……” 皇帝看着他的嘴脸,终究没有忍住,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太子脸上。 打完父子二人都愣住了。 太子只是个孩子,疼痛加上害怕,“哇——”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是心疼。 可比起心疼,胸口的那股恨铁不成钢,还有太子望着他时眼里冒出来的那抹恨意,生生地让他从内疚中脱离了出来。 最后手指用力地指着他道:“你是太子,一国储君,朕替你请了最好的先生,给你配好了辅臣和谋士,他们便是如此教你,信口雌黄,以公报私的?” “你可知何为一言九鼎,何为君主可为,君主不可为?” 太子挨了一巴掌,劈头又挨了一通骂,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有些懵了,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往外说,“儿臣知道为君者应辨别是非,赏罚分明,但晏家是逆臣贼子!父皇相信他们,掏心掏肺对他们好,他们不知足,晏侯府背着父皇在私造兵器,图谋不轨……” 皇帝一怔,脸色都变了,“谁说的?” 太子察觉出了皇帝眼里的阴霾,也不敢隐瞒,“舅,舅舅说的,说外公也知道,就因为父皇庇护晏侯府,他们不敢说。” 皇帝气笑了,原地转了一个圈,“把国公爷叫来,朕给他胆子,让他说。”又道:“把大理寺少卿也叫进来,让他查,朱嫔中毒的案子一起查……” 李高却道:“岳大人也在副统领那。” 皇帝一愣。 好啊,好得很。 这是把他的人都抓起来了,皇帝咬紧了牙槽子,“刑部呢,裴潺也被朱副统领抓来了?” 李高头垂到了胸前,“裴大人没有。” 皇帝一甩袖,“宣召。” 第64章 接了皇帝的令,李高和另外一名公公同时出了宫,李高去了刑部,另一名公公便去了国公府。 到了国公府,天色已经大亮。 国公府刚办了一场丧事,府上的气氛还未恢复,四处一片哀貌悲凉。 朱国公今日早早便起来了,一直在等消息。 ‘粮食’丢了已有四日,王詹一死,刑部必然会查出来那一批粮食有问题,但以裴潺的立场,他不会接此案,只会交给大理寺。 如此正好。 他就要看看他大理寺是不是公正无私。 皇后被贬,他丢了官职,儿子被人欺负,老祖宗被人侮辱,国公府一落千丈…… 这一笔账,他要好好同他晏侯府清算。 听说宫里来了人,赶紧迎了出去。 传信的太监已在门口候着了,见人到了跟前,先弯腰对他行了礼,再抬起头传达了皇帝的口谕,“陛下有召,请国公爷即刻进宫。” 朱国公早就在等这一刻了。 当即提步走了出去。 太监跟在他身后,又道:“还请国公爷节哀。” 朱国公道他说的是国公夫人的丧事,点头回了礼,却听太监突然道:“国公爷怕是还不知,昨夜贵妃娘娘被人投了毒。” 朱国公脸色突然一变,“什么?”赶紧又问:“情况如何?” “国公爷放心,太医去得及时,娘娘性命已无大碍,至于其他,国公爷还是亲自进宫去瞧瞧吧。” 这般说来,那就是情况很不乐观。 国公府走到了今日,简直如履薄冰,没一步仿佛都在往深渊里掉,形势极为不利,在这节骨眼上,娘娘要是出了事…… 朱国公眼前阵阵发黑,反应倒是同太子一样,将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晏家,咬牙切齿地道:“这些天杀的狗东西……” 进宫前不放心,又吩咐了一回苏卓,“给我盯紧了,晏家军营里只要有东西出来,不用等我命令,立马搜查。” — 白明霁昨日从刑部出来,天色已黑了,回到府上得知晏长陵在宫中没回来,又去找了晏侯爷。 晏侯爷也不在。 白明霁多问了一句小厮:“侯爷去哪儿了。” 小厮见她神色紧张,便回忆道:“午后军营的蒋副将来了一回,前来感谢晏侯爷前几日送去军营的一批春茶,侯爷当时道了一句,‘我何时给了你们茶了?’之后奴才便见两人行色匆匆一同出了门,估摸着是去军营了……” 白明霁心头一跳,等不了晏长陵,连夜出了城。 马匹到了城外,还未靠近晏家军营外,远远便见朱侯府的兵马堵在了外围。 瞧来,对方早就做好了要置侯府于死地的准备。 里面的东西出不来了。 而晏长陵此时还没从宫中出来,必然是生了变,宫门已下钥,白明霁进不去,得不到消息,一头抓瞎,最为煎熬。 母亲死后,这等无头苍蝇乱撞的感觉,白明霁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本以为重生回来,自己可以无牵无挂,无所畏惧,最后终究还是走回了原来的路。 像她那日同晏长陵所说的一样。 第88节 晚了。 或许早就在一个多月前的城门口,她与那个满身尘土的少年对视了的那一眼里,一切都注定好了,她将与他纠葛下去。 承担起前世她逃避过的责任。 她无法再袖手旁观。 两个重生回来的人,她不信,还能再输一回。白明霁很快冷静下来,披星戴月回到府上,素商已经在门口等她了,把今日收来的账本交给她,禀报道:“今儿张嬷嬷去了三家铺子,在她走后,奴婢再悄悄进去,这些账目,都是铺子里的真实账目……” 可惜,只有三家。 侯爷的产业太大,单是铺子庄子便有几十家,张嬷嬷一条腿就算跑断了,没有半月,也跑不完。 这些足够了。 白明霁问道:“人呢?” 素商道:“奴婢跟了一路,她都没有察觉,人到了府门前,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转头便跑,奴婢只好把她绑了回来。” 白明霁没觉得奇怪,必是见门前卖梳子的人没回来,知道出了事。 鉴于上回的教训,白明霁问她道:“没死吧?” 素商:……“娘子放心,鲜活,叫得太厉害,奴婢刚把嘴堵上。” “把人押出来,送去给二夫人。” — 二夫人白日里被白明霁闹了那么一遭,心头一直悬着,夜里也睡不着。虽说今日老夫人迟迟没来找她算账,可那茶庄的册子必然是递到了她手上。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真让白明霁清点完库房,查完了账,那她所有贪墨的东西,都会被暴露出来。 届时大房一定容不得她。 张嬷嬷已出去了一日,还没回来,不知道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真是个多事之春。 二公子的差事还没着落呢,如今又除了这档子麻烦事。 一想起二公子,二夫人闭上的眼睛瞬间又睁开了,心头咒骂了一回该死的白氏,重重地翻了个身。 身旁的二爷终于没忍住,来了火气,一掀被子,坐起身来斥道:“大半夜你搁这儿烙饼,亏心事做多了?” 侯爷腿脚不便不用上朝,他不同,每日都得去上朝,天不亮便要起来赶去宫中,她这一闹,他明儿还怎么起? 庄子和铺子的事,二夫人之前怕二爷不答应,没敢告诉他,如今出了事,也只能一人默默地承受着煎熬,找不到一个人来替她分忧,闻言也来了火,“我做什么亏心事?要做,也是因为你。” 二爷一愣。 他又怎么她了? 二夫人憋得难受,决了堤,脱口就道:“你要是有侯爷的本事,我能睡不着吗?” 二爷眼皮子几跳,人心不足蛇吞象,当真是心比天高,还侯爷,她还真能想…… 自己当初遇到她时,她只是个举人家的女儿,那时候她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虽说有些爱财,好在晏家的家底不薄,能满足她。 成了婚后,她那点爱财的心思膨胀开,愈发势利,念在她是为了这个家在筹谋的份上,能忍的他都忍了。 可这些年她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把他的忍让当成了懦弱,上回兄长已警告过他,回来后他便同她说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再去打那个主意。 二房虽不及大房的权势,但锦衣玉食,还是绰绰有余。 如今看来,她还没死心。 她是在怨怼起自个儿没出息,是这个意思吧? 二爷一下气清醒了。 二爷没拿过她的出身说事,此时也没忍住,下了床去找自己的衣裳,便往身上穿,便道:“你要想嫁侯爷,只怕也没那个命。” 二夫人见他要走,八成又是去姨娘那里,顿时慌了,“你去哪儿?” 二爷没答,讽刺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侯爷,配不上与你同榻。” “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还不是为了咱家……”这时候若是二爷都不管她,她就找不到人可以依靠了,二夫人急着下床去拽他。 两人正拉扯,外面突然传来了动静声。 屋外灯火的光慢慢移过来,照亮了窗前。 这大半夜的,谁会来打扰,两人都安静了下来,二夫人做贼心虚,一有个风吹草动,心头便紧张得厉害,赶紧往身上套衣裳,这头刚穿好,便听到了一道声音,“婶子睡着了吗,我帮你逮住了一个家贼。” 二夫人眼皮子一颤。 又是她。 二爷听到声音,眉头一皱,想起自己夫人烙了这半夜的饼,心头大抵知道是为了什么,回头瞪了一眼二夫人,先出去开了门。 白明霁手里提了一盏灯,身旁是素商,地上跪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嬷嬷,身后还有几个婆子和奴才。 阵势不小,把院子里能调来的人手都叫来了。 见出来的人是二爷,白明霁倒是客气,“二叔,今夜多有打扰,还望见谅。” 二爷心头知道屋里的那人怕是惹了事,但这大半夜,闹出这样的动静,必会惊动老夫人,便道:“有什么事,少奶奶不能明日再说?” 白明霁道:“恐怕等不到明日了。” 晏长陵还没回来,晏侯爷被国公爷堵在了军营,尚且不知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而受着他们的庇护,吃着他们红利的这些蛀虫,却可以高枕无忧。 还想安静地过一夜。 凭什么? 迟迟不见二夫人出来,白明霁再次扬声道:“婶子还是赶紧出来吧,今夜你躲不过。” 二夫人确实不想面对她,脚步犹豫了一阵,本想让二爷先把人打发走,殊不知听她如此猖狂,一步跨出来,也没了好气,“这晏家的少奶奶,真是给了你好大的威风,白家也算是名门,就没教过你何为长幼尊卑?大半夜,这般闯上门来,你还有理了?” 白明霁盯着她,丝毫不给她半分面子,“那也得看你当不当得起‘长,尊’二字。” 二夫人没听到她说的这句,因为她看到了被绑起来的张嬷嬷,脸色一刹雪白。 暴露了吗。 二夫人死死地盯着张嬷嬷,想从她那里得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奈何张嬷嬷被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求救的呜咽声。 白明霁道:“婶子不用看她,这两年婶子接管了大房的管家权后,贪墨了侯爷多少良田,铺子,庄子,我都知道。” 二夫人脑子了白了一瞬,极力稳住心神,怒声道:“满口雌黄,你这大半夜地跑来,就是为了污蔑我?你以为你是……” “凭我是晏家大房明媒正娶的少奶奶。”白明霁冷声打断她,“谁拿了大房的东西,我便不会饶了她。” 二夫人被她吼得一愣,颤声道:“我为大房奔波了两年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夫人,侯爷尚且没有发话,你一个小辈前来对我指手画脚……” 她有脸提老夫人和侯爷。 上辈子侯府满门流放,只怕她功不可没。 白明霁心头早就有气,一道给骂了:“老夫人是老糊涂,侯爷是大糊涂,才放纵了你这等败家之犬,害人之虫,留到今日。” “你,你……”二夫人一愣,惊愕地指着她道:“你竟然连老夫人和侯爷都骂,你好大的胆子……” 二爷也皱了眉,“少奶奶慎言。” 白明霁没觉得自己说错了,若非老夫人和侯爷疏于管制,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前世晏长陵在战场上拼杀,身后却留了这么一个任人捅的大筛子,旁人不害他侯府害谁? 她没觉得自己的有错,都是老糊涂了,也没去看二爷的脸色,继续逼问二夫人,“我再问你一次,你统共贪了多少?” 许是有二爷在身旁,二夫人有了底气,死咬住了牙,“那我也再答一次,我什么都没拿,清清白白。” “是吗,可张嬷嬷不是这么说的。”白明霁示意素商把人提起来,看着张嬷嬷惊恐的眼睛,缓缓地道:“所有的良田,铺子,庄子,张嬷嬷都会按照你二夫人的意思,扣上三成,两年多下来,六十万多两银子,我今日不让婶子把银子立马还上,但婶子得告诉我,这些银子流向了何处。” 六十万两…… 二爷脑子当场嗡鸣了一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二夫人。 二夫人也怔住了,喃喃地道:“你说什么,三,三成?”她明明扣的是一成啊,哪里来的六十万两,两年来,落到她手的毛头才十万两。 二夫人很快反应过来,她怕是在使诈,“你,你别血口喷人……” 白明霁直接把手里的一本账甩给了她,“这是铺子最真实的账目,我有没有冤枉你,婶子不妨先自己看看。” 二夫人半信半疑,弯身拾起了本子,走到廊下的灯笼底下快速的翻阅,翻了半盏茶后,脸色越来越差,“怎,怎么会这样……” 白明霁又让素商把一个包袱提了出来,当着二夫人的面打开,里面全是一些金玉首饰,其中还包括她前不久丢失的那枚白玉簪子。 白明霁扫了一眼她脸上的震惊,问道:“这些东西,可是平日里婶子丢的?” 二夫人愣愣地看着,安静地像是过了一夜那么久,才慢慢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向底下被绑住的张嬷嬷,眸子内如同烧起来了一把火,颤声问:“你,你竟然背着我……你好大的胆子!” 张嬷嬷嘴被堵着,说不了话,只能对着二夫人猛摇头。 “你拿了三成?”二夫人又问她,不止啊,六十万两,不止三成,二夫人不敢去想,她不过一个奴才,她竟然比她这个主子还富有了。 她才是在偷侯府的家啊。 二夫人几步走下去,立在张嬷嬷跟前,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布团,颤抖地道:“你说,你好好给我说,我都听着,你到底拿了多少?!” 本以为张嬷嬷会否认,会喊冤,可谁知张嬷嬷却是“噗通——”一声跪在她跟前,“夫人,夫人饶命啊,奴才也是被逼无奈啊……” 一股怒气冲上了头,二夫人险些没稳住。 完了。 什么都完了。 可还有更让她震惊的。 白明霁道:“婶子不问问她,她贪墨的那一部分钱去了哪儿?” 对,二夫人死死地看着她,问道:“钱呢,去了哪儿?”她要一份不少地寻回来。 张嬷嬷一头磕在地上,只一个劲儿地道:“奴才是被逼的啊……” 她答不出来,白明霁替她答了,“你二夫人贪墨下来的钱财,被运去了城外一处炼制兵器的地方。” 二夫人没反应过来。 身后的二爷先变了脸色,腿一软,倒退了几步。 正值这时,对面的廊下又来了一串灯火。 第89节 是锦衣卫的沈康。 到了白明霁跟前,照着晏长陵的吩咐禀报道:“少夫人,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今日太子同陛下检举侯府私造兵器,刑部侍郎裴潺已领旨,即刻起彻查侯府。” 又道:“世子已被太子殿下扣留在了宫内。” 第65章 晴天里的一道惊雷砸下来,突如其来的愕然,让人不觉把气息都屏住了。 私造兵器? 她二夫人贪墨的银钱,都拿去造兵器了? 晏二爷脸上的血色褪尽,看着跟前这个贪婪的女人,怒到了极致,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恨自己。 当初自己执意要娶她,母亲还曾问过他,“门不当户不对,两个人的主见和许多想法都合不到一块儿,你当真想好了?” 他很笃定地点头说自己想好了,“将来无论风雨,她都愿意与儿子共同承担。” 如今好了,没等风雨来,她先制造了风雨。 她那一身的小肚鸡肠势利眼,平日里便没结什么善缘,今日终于把天给捅破了,晏二爷抬起手指着二夫人,想骂,突然又觉得无力。 眼下大局要紧,晏二爷压住怒气,从檐下跌跌撞撞下来,匆匆问沈康,“到底什么情况……” 晏二爷也乃朝廷命官,对官场上的局势心头有数,太子身后是国公府,国公府与侯府不对付已经很久,如今太子指控侯府私造兵器,倒是在情理之中。 那皇帝的态度呢? 晏二爷把沈康叫到了一边,详细地问了起来。 二夫人终于回过了神,天塌下来的碎渣子,哪怕是一片,她也承受不起,双腿软得没了力气,瘫坐在了地上,神色呆愣,嘴里喃道:“怎么会这样……” 一旁的张嬷嬷还在叫着:“饶命……” 二夫人知道自己这回完了,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可她的初衷也就是想贪墨一点银子,侯府是她的依仗,也是她的家,她怎么可能蠢到要摧毁自己的根基,破坏自己的家。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养了一个叛徒。 二夫人眼睛一闭,抬手一巴掌扇过去,狠狠地落在张嬷嬷的脸上,张嬷嬷跪在地上的身子都偏了,二夫人还是不解气,爬起身,把人按在地上,耳光子对着她的脸轮番上阵,又去扯她头发,此时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张嬷嬷被打得惨叫连连,头皮都快要被二夫人扯掉一块,知道自己多半活不成了,求生的本能竟让她挣脱出了一只手,一耳光回敬在了二夫人脸上,把她刚挽起来的头发都打散了,破口大骂道:“你怨得着谁!要不是你贪财,让我去铺子庄子内抽成,我们家又何至于被人要挟,走到今日家破人亡的田地?就凭你王家的造化,你能嫁入侯府,已是烧了八辈子的高烧了,你还不知足,心比天高,还想把王家一并捞起来,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王家那堆烂泥能不能扶上墙,你考上秀才想当官,登上泰山想升天,贪得无厌,是我害了你吗,你就是自作自受……” 二夫人脸上挨了她一巴掌,披头散发,气得人都快要晕厥了,又听她如此谩骂,气血冲上脑袋,张着嘴半天却冒不出来一句来,只能动手。 张嬷嬷也不是吃素的,两人扭到在了一起。 立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奴才,这才去把张嬷嬷拉开,二夫人坐在地上,满目狰狞,指挥着下人,“打,给我打,往死了打,打死了有赏。” 白明霁不紧不慢地道:“这人要是死了,证人没了,谁也别想好过。” 适才白明霁说的那些话,在场的奴才都听到了,早就看清了形势,这一句话之后,拉着张嬷嬷的几个下人都松了手,退到了一边,默默地看着主子和嚣张的奴才,如同两个市井泼妇,狗咬狗,扭打在了一起。 这动静声,足以惊动两条街,怕是老夫人早就醒了。 晏二爷问完沈康后,脸色又白了一分,哪里还顾得了二夫人的死活,得知侯爷去了军营后,更是神六无主,赶紧去找老夫人。 走了两步到底被那声音唤回了神智,头也不回地吩咐小厮,“把嘴巴都堵上,谁要敢出这个院子,不用禀报,直接杀了。” — 府上各位主子的美梦,终究还是被这惊天的动静声吵醒了,陆陆续续地提着灯笼赶了过来。 白明霁不想解释,让素商看着张嬷嬷,自己则跟着沈康走了出去。 到了屋外,沈康才低声同白明霁道:“主子让少夫人不必忧心,他心里有数,少夫人只管在家好好修养身子。” 白明霁:…… 她像是娇花吗? 白明霁要沈康把今夜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 “今夜太子在生辰宴上答谢了众臣,故意打脸主子,独独没敬他的酒,主子提前离席,走后不久朱嫔便中了毒,太子怀疑乃主子所为,半个时辰前,出动禁军,在酒楼围堵住了主子,在场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岳梁,两人一道被朱副统领带进了宫,属下一直守在外,一刻前,收到消息,太子检举侯府私造兵器,陛下为证侯府的清白,宣了刑部侍郎裴潺进宫,彻查此事……” 白明霁松了一口气。 这案子由裴潺来办最好不过,侯府是否当真在私造兵器,他手里捏着证人证词,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她如今也多少摸清了他的脾气,他要么不接案子,接了案子,便不会判成冤案。 这一折腾,白明霁回到院子,天都亮了。 得知金秋姑姑还在床上躺着,又过去看了一回。 府医开的药,金秋姑姑已经服下了好几碗,高热还是不退,反反复复,白明霁到时,金秋姑姑刚灌下一大碗药躺下。 病来如山倒,昔日那般精神的人,得了病,一双眼睛都陷了下去。 白明霁看到榻上的人时,心口猛然往下一坠。 前世金秋姑姑便死得早,是因她与父亲吵架,父亲生气砸了个砚台,不曾想那砚台撞到了门槛上弹了起来,金秋姑姑替她挡了一下,砚台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后背上,之后便落下了喘咳之症,慢慢地一病不起,直到撒手人寰。 这一世父亲早死,不会再有砚台的事发生,按理说金秋姑姑也不会有任何灾难。 床上的金秋姑姑咳了几声,睁开眼睛,便见白明霁呆呆地立在那,面色不太好,忙挪了挪身子,又抬手抿了抿头发,笑着道:“奴婢吓到娘子了?” 白明霁收回了神,摇了摇头,上前拿手背探了一下她额头,烫得惊人,替她拧了榻边盆里的帕子,盖在她额头上事,手有些抖,手指头紧紧地压在上面,轻声道:“姑姑好生养病,一定要好起来。” 金秋姑姑点头,“让娘子操心了,娘子赶紧回吧,这儿有人照顾我,免得奴才把病气度给了您。” “我身子强壮,不怕这些。” 金秋姑姑一笑,吃力地道:“娘子身子骨好,多半是小时候练枪练出来的,主母生前还曾问过奴婢,说自己是不是错了,不该让你碰那些刀刀枪枪,本意是想着让你学会了耍枪,能多些自信,将来还能自保,不要像她一样,性子软弱身子也软弱,可她后来又说,一个人一旦强了起来,保的就不只是自己了,而是一群人,怕你太苦太累。” 母亲身边的人,也就只剩下金秋姑姑了。 白明霁鼻子一酸,没吱声。 金秋姑姑又问她:“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姑姑安心养病。” 金秋姑姑没再问,目光柔和地看着白明霁,轻呼出一口气,叹道:“往日奴婢总放心不下娘子,担心娘子往后要走的路太累,如今世子爷回来了,有了个比娘子更厉害的人罩着,天塌下来,那就有他替娘子顶着了,奴婢也能放心了。” “姑姑说这些作甚,我的天,我自己会顶。”白明霁把帕子翻了一面,又搭在了她额头上,“姑姑的天,也得要姑姑来顶,早些好起来,我屋里离不得姑姑,旁人在我不习惯。” 金秋姑姑应了一声好,“奴婢听娘子的,赶紧好起来。” 等金秋姑姑睡着了,白明霁才离开,离开前吩咐了照看她的丫鬟,“这一贴药下去,要是还不管用,立马来同我说。” “是。” — 看完金秋姑姑后,天彻底亮开了,一夜未眠,白明霁回屋匆匆洗漱完,换了一身衣裳,便躺在外间的软塌上闭目养神,等着刑部的人上门。 约莫睡了一个时辰,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声。 余嬷嬷快步走了进来,禀报道:“少奶奶,刑部的人来了。” 白明霁很平静。 这算什么,上辈子比这厉害多了。 尤记得抄家那日主子们的惨叫,奴才们的叫嚷,与东西打砸的声音混在一起,恍如世界末日…… 侯府需要这样一场洗礼,长点记忆,别以为自己姓晏,是皇室宗族了,便可以高枕无忧。 — 宫中。 朱国公到了后,皇帝人早就已经不在长春宫了,下半夜回到了正殿安置,也就歇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吵醒了。 天色大亮,人也到齐了。 看到朱国公,皇帝没有好气。 他手伸到了太子跟前,自己也没必要给他脸了,当着众人的面下他的面子,“瞧来国公爷家里的事务,处理得得心应手,如今还管起朕的太子了,想要让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替你报私仇,你说,这是朕的太子,还是你国公府的太子?” 这话可就重了。 进宫的路上,朱国公已听说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知道太子在皇帝面前提起了自己后,朱国公便有了心理准备,挨这一顿骂。 皇帝心中惦记着晏侯府的收容之情,扶持之恩,可晏家的作用,在他登上皇位之后,便已经用尽了。 如今的晏家,于皇室,于太子而言,就是个威胁。 他不怕被骂,等到晏家被查出私造兵器,皇帝就会知道自己错了。 朱国公额头触地,“微臣惶恐,为了陛下的江山与安危,微臣万死不辞。” 皇帝一声冷笑,“好一个万死不辞,你说晏侯府私造兵器,要朕查办,朕就得查,合着朕的朝堂,是为了你一人开的,你国公爷指哪儿,朕打哪儿是吧?” 朱国公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微臣惶恐啊……” “你恐什么?我看你威风得很,就因为朕的太子唤你一声外公,你便能呼风唤雨了,但朕还没死,太子还未登基,由不得你胡来,你要查晏侯府,查堂堂一国万户侯,你总得先付出一点代价,否则这满朝文武,今日我看你不顺眼,便来朕跟前要求查办对方,明日那个看你不顺眼,也来朕跟前弹劾,那朕什么事都不用做了,专门当你们的刀。” 朱国公汗流浃背,头埋在地上,沉默一阵后,咬牙道:“若臣冤枉了晏侯府,不等陛下惩罚,臣会自裁于午门,以示效尤。” 皇帝似乎就等着他这话,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如此重誓,倒不失你国公爷的威风。” 抬头看向刑部侍郎裴潺,“此案就交给裴爱卿来办,望爱卿能秉公执法,莫要辜负了他人的一片赤子之心。”最后一句,是看着朱国公说的,言语里满是讽刺,说完便打发了一众人散去,亲自去东宫问禁军副统领要人。 — 朱国公退出去后,背心都湿了。 皇帝俨然已不是当初那个带着一身谦卑,来向自己提亲的年轻少年,坐在龙椅上养了几年,养出了一身的威严。 一句话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他要彻底砍掉晏侯府,为太子的将来的路清除一大隐患。 想起太子,朱国公匆匆忙忙去了一趟长春宫,看朱贵妃。 见到朱贵妃时,朱国公才知那位太监所说的保住了性命,是当真只保住了一条性命,人已经不成样,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神采全无。 朱国公承受不住打击,跌坐在她跟前的高登上,颤声问她:“阿柔,你怎么成了这样……” 她可是太子的生母,一国之后啊。 第90节 怎么就成了这样。 朱贵妃似乎也认出了他,突然挣扎了起来,张着嘴“啊啊啊——”地叫着,喉咙里却是吐不出来半个字。 药已经把嗓子毒哑了。 朱国公死死咬住牙,前两日刚送走了自己的夫人,府上的白绸都还没有撤干净,如今又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心头愈发肯定,定要置侯府于死地。 起身正打算出去,床榻上的朱贵妃突然伸出手,去牵他的衣袖。 朱国公看着她脸,从中辨别出了几分焦灼的神色,疑惑地问道:“阿柔有话要说?” 朱贵妃吃力地点头。 嗓子是说不出来话了,此处乃寝宫,没有笔墨,朱贵妃便用手指头蘸着药碗里的汤汁,让朱国公摊开手,在他的手内心,写起了字。 太医昨夜灌了半夜的药汁,不知道洗了多少次胃,才把人救出来,朱贵妃去掉了大半条命,此时能醒着,已经是奇迹,动一下都要耗费好大的力气,几个子写得格外吃力。 朱国公认真地看着她一笔一划地瞄着。 ——‘太、子、不、是、我……’ ‘我’字后,朱贵妃似乎又写了一撇,外面突然进来了一位太监,立在帘子外打断了两人,“娘娘,刚喝药了。” 朱国公大抵猜到了她要写什么,说太子不是她教唆的。 这些不用说他也知道。 她没有那么蠢。 但如今说这些没什么意义,只要晏侯府一倒,皇帝自然会知道他国公府的好,他还有大事要做,没再耽搁,同朱贵妃道:“娘娘放心,我没有怪他,你好好养病,待养好了,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朱贵妃想要再去抓,可惜那几个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胳膊无力地搭在榻上,再也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公爷离去,嘴里不甘心地叫着,“啊……” 太监走了进去,看了她一眼,轻笑道:“娘娘啊什么呢?是想告诉国公爷什么秘密吗?” 朱贵妃转过头,眼珠子盯着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是一阵激动,要去抓他,“啊,啊啊……” “娘娘是要见主子?”太监扫了一眼她抬了半天也没能提起来的手,不慌不忙地道:“可主子不想再见娘娘了,娘娘太自私,也太蠢,一心只想着自己,图着眼前这点利益,不仅没教好太子,还威胁主子要同归于尽,主子没办法,只能先堵住娘娘的嘴了。” 朱贵妃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睛,使劲地往外瞪。 “娘娘猜,这回是晏家赢,还是国公府赢?” “没关系,娘娘随便猜,横竖娘娘最后的命运都一样,都得死。” “若国公府赢了,娘娘就不能只是个哑巴了,你说不出话,但能写字,一双手也不能留了,与其这样,娘娘还不如来个痛快。” “要是晏家赢了,别说娘娘,国公府满门都别想活了。” 朱贵妃眼珠子都瞪红了。 那太监却又笑着问她:“你想知道太子是谁吗?” 朱贵妃一愣。 像是僵住了一般。 太监缓缓地道:“当初你见安嫔有孕,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主子提了那么个荒唐的理由,你竟然也能答应,太子抱回来后,主子说是从一家农户那抢来的,你也就真相信了,这么多年,你怎就不去查查真相?查查他,到底是谁?” “啊啊……”朱贵妃猛叫了起来。 “这时候你‘啊’也没用,太子被你们朱家教的一无是处,主子说了,是时候让太子长大了,你们朱家有本事就活,没本事就去死。” 第66章 侯府。 负责到侯府搜查的是刑部姜主事,名为搜查,实则皇帝要的只是一个过场,没有谁敢真正地去搜。 进门前,姜主事先让人通报。 侯爷不在,姜主事先去了晏老夫人的院子,见到老夫人,姜主事有些为难,“老夫人,多有得罪了,姜某来贵府走完这一趟,也能回去交差了,老夫人不必移步。” 晏老夫人却主动从屋内出来,含着笑道:“没有什么得不得罪的,我晏侯府一门的清白还得靠大人查证,大人请吧。” 姜主事见此,只好让人进去搜。 搜查的人也小心翼翼,东西轻拿轻放,很快搜完出来,姜主事再次同老夫人赔礼,“晚辈今日打扰到老夫人了,还请老夫人见谅。” 最初听说刑部的人来了府上后,各个院子都慌了神,急急忙忙收拾紧要的东西,生怕被人砸坏了,几个姑娘则早早地躲了起来。 后来见老夫人的院子都让人搜了,并没有发生打砸,这才慢慢镇定下来。 姜主事每到一个院子,都会先禀报,客客气气地把各屋的主子请出来,再客客气气地进屋去查。 很快轮到了白明霁的竹院。 都是老熟人了,不待姜主事开口,白明霁便把里面的丫鬟唤了出来,站在院子里,供他们搜查,“姜主事,请吧。” 姜主事笑了笑,“旁人不知,少夫人还不清楚?不过是形式而已。” 白明霁揶揄道:“你们裴侍郎不是说不接此案吗,怎么又接了?” 姜主事摸了一下鼻尖,“他不接也得接啊,锦衣卫指挥使,大理寺少卿一道把自己送进了宫,这烫手的山芋,也只能甩给刑部,不过……” 白明霁转头看他,不过什么。 “主子说,之前欠大娘子的人情今日都还上了,送去白府的聘礼,还请大娘子笑纳,不能再退回去。” 白明霁倒是对裴潺有恩必报的作风,生出了佩服。 知道他是答应了白星南,才会迎娶阿槿。 但他裴潺怕是还不知道,真正帮他的人,并非白星南,而是白明槿。 也不可能知道,这一切皆是因为当年他自己的一个善举,救下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铭记于心,多年后报了恩。 什么捡来的册子,白明槿压根儿就没有。 那些个证据全是她白明槿,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再一笔一笔地亲自抄写成册,这期间她共花费了四年。 一个姑娘的四年,几乎占据了她的半个青春,要她嫁给裴潺以外的人,她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喜欢上。 她要嫁,裴潺是最好的选择。 白明霁对裴潺已没了上辈子的厌恶,道:“他有本事让二娘子点头,我无话可说。” 姜主事高深莫测地一笑,“这个大娘子就不必担忧了,二娘子已经点了头。” 没去看白明霁诧异的神色,姜主事对里面的人招了一下手,人手撤出来后,便同白明霁抱歉地道:“大娘子也知道,主子昨日抓了两个人,知道了你们侯府的账目有问题,不查清楚,只怕是对不起朝廷给咱们的那份俸禄。”不敢去看白明霁的脸,姜主事目光偏向一边,轻咳一声道:“大娘子放心,只要知道那笔钱流去了哪儿,咱们都能松一口气。” 白明霁嘴角一抽。 屁个人情。 那两人还是靠她抓到的,如今竟要死咬住不放了。 — 二夫人从未觉得日子如此难熬过,经历了漫长的一夜,已从噩耗中醒过神来,心里只剩下了滔天的恐惧。 比起她贪墨的那些个银钱,私造兵器才是掉脑袋的大事。 她一人也是算了,整个侯府都被她牵连了进去,老夫人,二爷,她的一双女儿,全要毁了…… 昨夜她便被自己的女儿骂了一通,哭着问她,到底要图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她儿时连一顿饱饭都吃不饱,日子过得太艰苦了,总觉得手里攥着大把的银钱,才会安心。 可自从嫁入侯府,府上从来没有短缺过她东西,过的日子实际已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好日子了。 人心就是这样,有了好的,想更好的。 她心中一直没忘,侯夫人活着时的那副雍容华贵,东施效颦,也想把自己拾掇出来,可衣裳首饰金钱能买得到,里子里的东西却改变不了。 她想着只有把王家拉扯起来,娘家好了,她才是真正的贵妇人。 加之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不喜读书,娘家兄长的儿子却是个读书的人才,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娘家的兄长身上,大把银子往下砸,替他找最好的先生单独授课,想着将来他能考上一份功名,她在晏家,甚至在整个贵妇圈子里,都能有脸面,再也不会有人背地里说她是野鸡成凤凰,走了大运。 谁知道…… 事情没办成,竟把自己的家给毁了。 她是千古罪人啊。 早上二爷望她的那一眼,都谈不上失望了,眼中一片麻木,哪里还有一点感情,讽刺地对她说,“满意了?所有人都为你陪葬。” 之后便把人软禁了起来。 从昨夜到现在,二夫人滴水未进,却一点儿都没感觉,听下人禀报刑部的人已经到了府上搜府,二夫人吓得腿脚都软了,陷在圈椅内,怎么也站不起来。 几个院子都搜完了,最后才轮到她。 本以为也是走个过场,这回刑部的人却没有草草收场,而是召见了二爷,直接问道:“侯爷今日虽不在府上,但姜某听说近两年来侯府的产业乃二夫人在打理,姜某便不用再跑一趟去请侯爷回来,若二爷能把侯府所有的账目拿出来,最好不过。” 二爷赶紧去了老夫人那里一趟,问该怎么应付,老夫人反问他,“你真私造兵器了?” 二爷一愣,“儿子怎会……” “那不就得了,他要什么就给他。” 二爷回去后,便把二夫人带到了刑部面前,二夫人脑子一团乱,尤其是看到刑部的人,语无伦次,又生怕说错,成了一问三不知了。 二爷深吸一口气,“把账本拿出来。” 整个侯府的性命都捏在她的手上,二夫人哪里还敢藏着捏着,赶紧进去屋内,把所有的账本都拿了出来,也没敢看白明霁的脸色。 姜主事说了一句,“那我就公事公办了。”回头同底下的人示意。 白明霁先前还好奇,前来搜府为何还有人背着箱箧,此时看到那两人从箱箧内掏出了一把把的算盘的纸笔,一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真不愧是他裴潺,这是有备而来啊。 搜府为假,查账为真。 五六个人,算了一个上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把账目算清了,姜主事有模有样地问二夫人:“照侯爷万户侯的食邑,还差三成,不知道这些账目流向了哪儿?” 二夫人又开始紧张了。 第91节 姜主事宽慰道:“二夫人不必害怕,姜某问什么您答什么,保证句句属实便是。” 到了这时候,二夫人也只能说出实情。 很快牵扯到了张嬷嬷。 昨夜素商看守了张嬷嬷半夜,后半夜周清光过去替换。 收到传唤,周清光把人拖到了跟前,张嬷嬷倒是认得干脆,“大人明查,庄子的分成奴才是有多少交多少,奴才拿到手的,也就只有从二夫人那里顺来的首饰,旁的,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点姜主事知道,牢里的两个人口供一致,又问:“对方是什么人,你没见过?” 张嬷嬷摇头,“我只负责从铺子庄子里抽成,抽来的钱财都是我家那口子去碰头交接,且每个月结账之日对方才会出面,奴才是真没见过……” 没等姜主事发话,一旁的周清光突然问了她一句,“你们是如何被对方讹上的?” 张嬷嬷脱口而出,“我家那口子好赌……” 白明霁眸子微微一顿,看向周清光。 周清光神色自若,丝毫不慌。 姜主事道:“说下去。” “奴才记得那日我家那口子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最后只得掏出还未来得及挡掉的一枚簪花,殊不知就是这枚簪花惹了祸,对方当夜便找上了咱们,说认识那簪花,是晏侯府的东西,以此为要挟,要奴才继续盯着晏侯府,且顺出来的东西,五五分成,否则就拉咱们去报官……” 说完,张嬷嬷又道:“奴才突然想起来了,对方似乎是赌坊里的常客,我家那口子说他虽蒙着面,但声音有几分熟悉。” 姜主事问:“是男子?” 张嬷嬷点头,“是,对方有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每月负责到福天茶楼收钱,男的倒是很少露面,除非有很紧要的事,都是约我家那口去赌坊。” “哪家赌坊?” 张嬷嬷答:“财源滚滚。” — 昨夜熬了一个通宵,天亮了朱世子朱锦城才从赌坊出来。 母亲过世那夜,他被国公府的人抓回去,国公爷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他不成器,骂他不成才。还打了他一巴掌,问他为何就不能像晏世子那样稳沉,有脑袋有城府。 旁人便罢了,朱世子最讨厌别人拿他与晏长陵相比。 碍于母亲刚过世,朱世子忍着那口气,等戴了三天的孝,替母亲送完了葬,实在忍不住,当夜便偷偷摸摸地去了赌坊发泄。 本以为会输个精光,谁知运气极好。 把把赢。 接连三日,就没输过。 赢来的不只是金银,还有各种首饰,加起来得有十万两了。 朱世子摸了摸怀中赢来的那些钱财,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谁说我没本事?这才叫本事!他国公爷能三日赚回来十万两?” 不可能。 这个时候回去,铁定又要挨他国公爷的骂。 骂他一无是处,挑不起大梁。 朱世子索性不回去了,在路边的酒铺子买了一壶酒,上了马车,饮了一大口,才同马夫道:“去庄子找美人儿。” 侯府不准他在外面沾花惹草,不准他逛青楼,他便藏起来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外室。 人到了庄子,已经醉得不成人样,见到美人儿出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醉醺醺地问道:“想我了没?” “公子说呢?”美人儿在他怀里扭了扭,笑骂道:“公子就是个没良心的,还问奴才想没想,奴家想得快要死了,公子可算记得来了……” 还是这儿让人放松。 朱世子很是受用,心里高兴,出手也阔绰,从袖筒内掏出来了一堆的珠钗项链,一股脑儿地塞到了美人儿怀里,“看看,喜不喜欢?” 美人儿一愣,欣喜若狂,回头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多谢公子,这些都是公子买给奴家的?” 朱世子一笑,“怎么,除了我还有哪个野男人送你?” 美人儿得了东西,喜笑颜开,也不恼,撒着娇把人扶进了屋内,一进屋,两人便滚到了榻上。 这处庄子离闹市虽近,但环境不太好,四面都是房屋,凉风挡住了,一到夏天,热得闷人。 两人抱着滚了一阵,还未进入正题,身上便是一层薄汗,身下的美人儿喘着粗气,嘟嘟囔囔,“改明儿,公子还是给奴家换个屋子吧……” “美人儿说换,咱就换。”他现在手头有的是钱,买一个像样的院子不在话下。 正说着,外面的奴才到了门口,禀报道:“主子,送冰的来了。” 来了太及时了。 朱世子转头便道:“叫他们赶紧运进来。”又捏了一把美人儿的脸蛋,“可别把我心肝给热坏了……” — 晏家军军营。 晏侯爷同底下的兵将早早就等着了。 从昨晚开始,国公府的兵马便围在了军营外,扬言晏家军有谋逆之心,要替陛下捉拿逆贼。 堵到了天亮,日头都出来了,终于来了人。 来人晏侯爷倒是认识,刑部侍郎裴潺,身后还跟着一人,国公爷朱光耀。 裴潺的马匹停放在了军营外,下马同晏侯爷行礼,“晚辈参见侯爷,今日奉命行事前来打扰,多有得罪。” 朱国公一想起朱贵妃的惨状,恨不得立马提刀屠晏侯府满门,对于裴潺的惺惺作态极为不耻,人骑在马匹上,盯着对面晏侯爷的那只瘸腿,讽刺一笑,也没打算下来,不屑地道:“裴大人同一个逆贼客气什么?” 侯府和国公府积怨已久,彼此都看不惯,蒋副将一抽腰间的佩刀,“口说无凭,谁敢进……” 晏侯爷抬手压住他的刀柄,“裴大人请吧。” 第67章 晏家军乃大酆皇室的征战军,戒备森严,若无皇帝的令牌,无关人员不得进入。 今日却任由死对头,把军营上下翻了一个遍。 半年前晏长陵把晏家军大半都带去了边沙,至今未归,此时留在军营的不过百余人,可就算是百人,以晏家军的实力,也能以一当十,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的铁血汉子,忍不了被人踩在头上的感觉,见朱国公的人长驱直入,推到了兵器架,脚踩着他们的长矛,兵将几度想要上前,都被晏侯爷拦了下来。 裴潺没动,等着朱国公搜。 很快朱国公搜到了那批春茶,探手摸下去,当指尖触碰到冷冰冰的东西后,眼底的仇恨化作了兴奋,起身让底下的人抬到了晏侯爷面前,拨开茶叶,露出了里面一把把崭新的利剑。 “晏侯爷,可还有话说?”朱国公抬头问他。 晏侯爷一笑,“国公爷要本侯说什么?” 朱国公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年轻时曾与他同过战场,那是一段最为糟糕的经历,处处压自己一头不说,自己提出来的所有意见,都会被他驳回。 在旁人眼里他是雷厉风行,他看来,就是强势,容不得人。 两人彷佛天生八字不合,从一遇见立场就对立,都盼着对方早点死。 今日他便先送他去见阎王,朱国公一声冷笑,“晏尘阙,死在临头了,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挤压了半辈子的愤怒,朱国公早就忍不住了,看了一眼他的左腿,手里的长枪突然砸了过去。 蒋副将脸色一变,下意识去拦,被晏侯爷推开,抬脚踢起了地上的一根长矛,握在手中,正面挡了过去。 朱国公下了死手,他知道一旦离开了军营,到了皇帝面前,一定会有变数,凭他皇帝护食的性子,就算证据摆在了面前,也会对他们心慈手软。 他只有先杀了他,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诛杀逆贼,再合理不过。 力度落下来,晏侯爷的腿突然往下一沉。 众将士神色大惊,齐齐上前,“侯爷,侯爷!” 朱国公死死压住他不放,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人,冷笑道:“怎么都要造反吗?” “退下!”晏侯爷一声呵斥,弯下去的那条腿,竟慢慢地站了起来,手里的长矛奋力往上一顶,甩开了朱国公的压制。 当年他也算是战场上的一匹野狼,所到之处,谁能抵挡? 上一场战事,敌方的长剑穿过了他小腿,他都能将对方的脑袋拧下来,带着自己的兵马冲出重围。 如今区区一个绣花枕头,何足为惧? 朱国公脸色一变,正欲举|枪再刺,晏侯爷先他一步,枪头快准狠,猛敲在了他的手臂上,一阵刺痛传来,整个手臂都麻了一般,国公爷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长枪已经落在了地上。 朱国公抚着那只被震麻的胳膊,盯着晏侯爷,眼里的恨意都快要溢出来了,高声道:“晏侯府私造兵器,企图谋逆,所有人听令,拿下!” 话音刚落,立在春茶前的裴潺,突然道:“慢着。” 朱国公不耐烦地转过头,便见裴潺从茶框内拎出了一把长剑,目光在剑柄处仔细端详了一阵后,抬头同朱国公道:“此批兵器,并无任何问题。” 大酆严禁私造兵器,所有官方的兵器上都会刻上官印。 而每个地方的官印又都不同。 衙门的有衙门的印记,刑部的有刑部的印记,晏家军自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官方印记。 刀柄上刻有‘晏’字,刀身则是刻着龙头纹。 是以,晏家军在敌军的眼里,也被称为皇室的龙头军。 裴潺继续走向下一个茶框,接连抽查了十几把,所有茶框内的剑柄上军刻着官印,并非私造,乃军营内的正常兵器。 裴潺没再往下看,同朱国公道:“国公爷,怕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 朱国公眼角都在抽动。 东西都在这儿了,能有什么误会,朱国公不相信,亲自走过去拿起来了茶框里的剑,一把一把地检查,再一把把地仍在了地上。 怎么可能? 对方告诉了他,事情万无一失,只待他到军营内一搜,晏家就完了,且还是他亲眼看着那批兵器进了晏家军军营。 一定是晏家搞得鬼。 第92节 东西一定还在里面。 朱国公道:“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批兵器找出来!” 蒋副将终于忍不住了,拦住了他的路,斥道:“国公爷别欺人太甚!” 朱国公不以为然,“本国公替陛下秉公办事,就算欺了你又如何?” 晏侯爷这回没再让,冷哼一声道:“国公爷好大的口气,据本侯所知,此次的案子陛下交给了刑部来办,关你朱光耀屁事,就你跳得高,今日还没有被骂够,等着来找死?” 扫了一眼朱国公铁青的脸,晏侯爷先前压住的霸气此时完全爆发了出来,“适才本侯给你了面子,你还真以为本侯能让你为所欲为。”回头同身后的晏家军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身后的晏家军,齐声回应:“到!” “即刻起,擅闯军营重地者,就地斩杀。” “是!” 响亮的回声,震动着脚下的尘土,朱国公咬紧了牙,可他确实没有搜查的资格,看向裴潺,等他发令,“裴大人。” 裴潺却没动,半晌后回头,一脸左右为难地样,“国公爷你看,咱们都搜完了。” 朱国公眼皮子两跳,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来时的路上,他与他说好了。 帮他一道除了晏家,将来等太子登基,大殿最前面左右的两个位置,必然有他其中一个。 裴潺也没解释,把手里的剑放回了茶框内,对他一笑,“我的意思是,晏家军并未私造兵器。” 他们要查的东西,人家敞开大门,拿出来给他们查了,没有问题。 再搜一遍,性质就不一样了。 对侵犯到自己威严的行为,必要之时晏家军有权做出反抗,这条规定乃皇帝登基时,作为殊荣,赐给了晏家军。 此时人家摆明了要决一死战,硬碰硬,他朱国公比不过。 他又不想找死。 朱国公一愣,还未来得及质问他为何反水,军营外忽然来了两匹快马。 一匹是刑部的,一匹是国公府的,两匹快马争先抢着道,跨入军营门内时,马匹几乎撞到了一起,马背上的两人同时翻身跳下来,快速地奔向各自的主子。 刑部的人先跪在了裴潺面前,“启禀大人,姜主事在国公府世子的庄子上搜到了一批兵器。” 禀报的同时,另外一边朱国公的人也在他耳边道:“世子爷被刑部的人扣押住了。” — 东宫 皇帝看到晏长陵的样子后,愣了好半晌,几乎暴跳如雷,一扫袖子问道“”“谁干的?!” 还能有谁。 他是被朱副统领抓进来的。 皇帝气得转圈,还是不敢相信,“他们竟然敢对你动手?!” 晏长陵没出声,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脸侧的乌青,“嘶——”出一声,平静地道:“这点伤算什么,陛下别大惊小怪,儿时我替你挨的打,比这严重多了……” 皇帝一听,愈发自责了。 “朱副统领呢?”皇帝转头问李高。 李高答:“回陛下,正在外面跪着呢。” 皇帝道:“跪什么跪,打死作数。” 晏长陵见他一脸怒容,不像是玩笑,真有为了自己要杀一人的决心,心底突然泛了酸。 前世晏家多项谋反的罪名成立,所有人都逼着他下旨。 他坐在高台上,说出‘流放’二字之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从他流下来的两行泪能看出,曾经自己对他的情意,他并非忘了个干净。 “行了,别打死了,留半条命吧。”晏长陵阻止了李高,“我不过是骂了他几句,他恼羞成怒。” “你……”皇帝看着他身上被打出来的血痕,一时着急,忘了自己是皇帝,“你骂他什么了?”能让他冒死,动用私刑。 晏长陵笑道:“骂他四岁还在他母亲怀里吃奶,六岁还尿裤子,打湿的褥子,晒了满院子……” 皇帝也被他气笑了,“你没事骂他做什么!你这不是找打吗?” “那谁知道呢,我在酒楼里好好地喝着酒,他朱副统领二话不说,把我押了进来,我不服啊!臣是谁,臣是陛下的宗亲,陛下的兄弟,他敢欺负到我头上?这不心头不太痛快,仗着自己人在陛下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了一回,谁想他敢动手?” 岳梁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卖萌。 皇帝连连道:“是是,怪朕,都怪朕。”回头吩咐李高,“快把御医叫来,先替他治伤……” 皇帝亲眼看到了晏长陵身上的鞭痕,晏长陵叫一声,他愧疚一份,正在气头上,长春殿的人过来禀报,朱嫔没了。 皇帝心里对朱家的恨已经到了顶峰,听到消息不仅没有半分悲痛,反而一身轻松。 死了就死了。 死了,太子就不会再被她带坏。 太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消息,跑进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非要缠着他一道陪去看他的母妃。 皇帝没了办法,随着太子赶去长春殿。 人在半路,便收到了消息。 刑部没在晏家军营搜出兵器,但在他朱国公世子的庄子里搜到了。 为了诬陷晏侯府谋逆,朱国公威逼利诱,买通了侯府的一位嬷嬷,助他私造兵器,再加害给晏侯府,所有的证据,证人,供词,刑部侍郎裴潺,都整理清楚,呈报给了皇帝。 皇帝震怒。 命令刑部即刻捉拿朱国公。 太子还没从母妃去世的噩耗中回过神,又听皇帝要捉拿外公,当下便去抱住皇帝的腿,皇帝再也没了耐心,一脚踢开,让李高把他拖下去。 太子先前还哭得撕心裂肺,被皇帝踹了那一脚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再也不敢哭了。 李高原本要把他带回东宫,太子竟拽住他的手不松,拽住后也不说话,脸蹭着他衣袖,只不断地耸肩抽气。 李高见他如此,便把人带去了自己的直房。 像李高这样的总管,在宫外都有自己的住宅,当值之时方才进宫,但李高放心不下皇帝,为了尽心伺候皇帝,在直房内居住的日子较多。 虽身居宫内第一太监,李高因平日里人和气,好说话,底下个个都对尊敬有加。 带太子回直房的路上,除了与太子问好,都会与他寒暄几句。而李高每个都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并清楚对方的背景和处境,主动过问攀谈。 就连守门的侍卫,见了他面上也会含笑。 众人倒也不意外太子为何跟着他到这儿来。 八成又是来看李高养的蝈蝈儿。 李高把太子带到屋子后,亲自打水替他净了面和手,又替他倒了一杯温水。 太子走了一路,额头都出了汗,不愿意喝温水,想要冰,李高没给他,“殿下身上还在冒汗,不宜饮冰,当心又闹肚子。” 太子不吭声。 哭没哭了,整个人却无精打采,似乎还没从悲痛中缓过神。 李高走到他跟前,用布巾把他额头上的细汗拭干,便盘腿坐在了他对面,低声问:“太子殿下心里难受?” 太子本就委屈,无处可诉,被他这一问,没有憋住,哭着道:“母妃没了,父皇也不要我了……” 李高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殿下还不明白吗?” 太子疑惑地看着他。 “殿下是太子,并非寻常家的孩童,而陛下是皇帝,也与寻常人家的父亲不一样,殿下想要从陛下身上得到平常父亲的关爱,怕是难了。” 太子听不懂,抽搭地问:“有何不一样?” “寻常人是先有小家,再有大家。而陛下,是先有大家,再有小家。”李高耐心地同他讲解,“太子殿下,想要陛下的恩宠,那便要学会听话,讨他的喜欢,而不是一味任性地与陛下对抗,做他不喜欢的事,说他不喜欢听的话,长久下去,殿下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太子一听父皇会离他越来越远,愈发害怕。 他已经没了母妃,他只有父皇了,托着哭腔问李高:“总管可否告诉孤,孤哪儿做错了?” 李高松开他手,坐在他对面,缓声道:“殿下错处有三。” 比起皇帝,太子与这位总管接触更多,每回皇帝有事,都是让李高过来关照太子,太子对他也极为信赖,认认真真地听着。 “其一,殿下太过于依赖旁人。”李高道:“殿下是太子,将来江山的主人,一句话便能定一个人的生死,高贵,权威,主宰江山的君主,不应该需要任何人的爱。” “其二,殿下不该自负。殿下可知这后宫六所,有多少个嫔妃?陛下身为殿下父皇的同时,也是众多嫔妃的夫君,那些嫔妃将来诞下来的孩子,同太子一样,都会唤陛下一声‘父皇’,如今陛下对太子宠爱有加,太子殿下就没想过,到底是何原因?” 是因为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 太子知道,之前听母妃说过,他觉得父皇爱他,就算有了其他的孩子,他还是会最爱自己。 可今日父皇却把他踢开了。 再听到此话,心头便升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慌。 “其三,殿下要学会忍。”李高继续道:“陛下当年被几个王爷打压,关了他几个月的紧闭,出来后却依旧能对他们笑,最终坐上了皇位,曾经那些他见了不得不笑的人,哭着跪在他面前,没有一个存活下来。殿下为何就不能学学陛下的忍耐?” 太子听得入神。 李高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殿下要记住,只有殿下真正坐上皇位的那一日,殿下的喜怒,才会被人们重视。在这之前,殿下的喜好只能是陛下的喜好,陛下所忧为殿下所忧,陛下所喜为殿下所喜,殿下若能做到这一点,陛下自然会继续宠爱殿下。” — 翌日,皇帝对国公府的处决便出来了。 朱国公私造兵器,构陷忠良。 此案由刑部受理,大理寺复核,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依律当诛九族,但念极家族为大酆立下过汗马功劳,遂废除朱光耀国公的头衔,判斩立决,家中其余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国公府与侯府相隔不远,那头的动静声传来,侯府都能听到。 昔日的主子,屈身为奴,谁会甘心? 一场生离死别,怎么也会闹出几条人命出来。 第93节 晏侯府的人竖着耳朵听,有的甚至架起了木梯往对岸看。 官兵把守着公国府,围得水泄不通,甭管是主子还是奴才,拎出来摆在了院子里,推搡到了一块儿,四处已被砸得不成样,全是哭天喊地的声音。 今日国公府的惨状,差一点就换成了侯府,这时候谁也没心去奚落,心思沉重,只觉侥幸。 唯有白明霁和晏长陵知道,那一场浩劫,曾经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晏侯府。 “吓着了?” “别动。”白明霁手指戳到他偏过来的半边脸颊,把他的头压了回去,手里的药膏,轻轻地抹到了他背后的伤口上。 好好的一片脊梁,如今添了几道血红的痕迹,一点都不美了,白明霁皱眉道:“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晏长陵趴在床上,“没受伤,总觉得不真实。” 话音一路,白明霁手里的木勺子便压在了他伤口上,听他一声惨叫,问道:“可觉得真实了?” 晏长陵回头看她,低声问她:“有没有着急?” 他没提前告诉她自己的计划,是怕被人看出了端倪,出了纰漏。 知道她在查二夫人的账目,必然也发现了其中的蹊跷,想知道,她在得知兵器运到了晏家军营后,是什么样的心理。是与前世一样,做好了抽身的准备,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着急。 听他一问,不可为何白明霁突然没了心情,“我有何好急的,活了两辈子,夫君若是还死在他们的手上,那说明……” 她迟迟不往下说,晏长陵便问:“说明什么?” 白明霁没再替他抹了,把药瓶搁在了他枕头边上,撂下一句,“说明我是当寡妇的命。”后走了出去,躺在外面的摇椅上,打着扇子。 半晌后,身旁罩下了一道阴影。 晏长陵披上了衣裳出来,立在她身旁,看着她一对卷翘的眼睫不断地扑闪,突然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吻,“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想都别想。” 弯腰的动作扯到了伤口。 白明霁看着他皱巴起来的眉头,都替他痛。 晏长陵还是管不住嘴,“我儿子还在夫人肚子了呢,我可不放心去死。”夺了她手里的扇子,替她扇起了风,“凉快不?” 白明霁懒得理他,回答了他前一句,“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我养着好得很,你就算出了事,也没关系,我还能改嫁,孩子不缺爹。” 晏长陵:“……” “那不行。”晏长陵的脸色突然肃然下来,“没有人能配得上我晏长陵儿子的爹,只有我。” 比脸皮厚,白明霁永远比不上他,不与他贫了,说起了正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看出来她脸上的认真,晏长陵也没再玩笑,问道:“夫人是说哪方面?” “朱氏的死。”白明霁道:“一个女人当真能为了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去吞毒?” 白明霁理解不了。 争宠,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晏长陵道:“刑部的人已查过了,从两位宫女的口供来看,确实是朱氏自己要吞的毒,不过本意应该只是想让陛下虚惊一场,谁知没掌握好量,吞多了。” “愚蠢。”白明霁摇头,“一个男人罢了,值得她赔上自己一条命?” 晏长陵将她脸上的愤愤不平尽收眼底,轻轻一笑,“倒是,像夫人这般既清醒又聪明的女人不多。” 白明霁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道:“你死了,我不会为你陪葬。” 晏长陵笑了笑。 他知道。 白明霁继续想整个案子,“朱氏的死是一处疑点,还有张嬷嬷的接头人,并非是朱世子,而是夫君让周清光特意误导了嬷嬷,将那背后之人安在了朱世子的头上,至于那个借张嬷嬷之手,从二夫人手里扣下侯府三成,去炼制兵器的人,夫君也没找到?” 晏长陵叹了一声,“什么都瞒不住夫人。” “福天客栈,天字号雅间。”白明霁看向晏长陵,一刻也闲不住,“我打算去碰碰运气。” “不行。”晏长陵想也没想。 “为何?” “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万一是个难缠的怎么办,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回头朝坐在屋梁上偷听的周清光道:“清光,你去。” 周清光:…… ——谁道临水楼台,清光最先得。 当年他被调配到晏长陵身边,有人不服,他便借着酒劲儿,得意地同人吟了这句诗。 如今方知,是福是祸,都是他先得。 翻了个身,不见了踪影。 晏长陵转了转脖子,“最近太累了,极度需要休息,夫人陪我养几日伤,伤好了咱们就去逛街……” 横竖不让她插手呗。 狗眼看人低,白明霁还懒得管了。 养了五日的伤,朱光耀隔日便要问斩了。 晏长陵深夜造访了刑部牢房,一路上遇到的侍卫像是知道他要来一般,见了他自动绕开了道,当作没看见。 行,又欠了他裴阎王一个人情。 第68章 败局已定,朱光耀即便不甘,也只能认栽,被关了五日,无一人前来探望,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余地。 听到门被打开的动静声,国公爷迟迟才抬头。 长时间的阴暗,一双眼睛也越来越模糊,辨认了一番,见来人竟是晏家的那位世子,朱光耀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不应该是晏阙尘那个老匹夫,前来看他的笑话? 晏长陵站在门前,冲他一笑,“不然国公爷以为是谁?”又道:“还是说,国公爷还是等着谁?” 朱光耀眸子半眯,探究地盯着他。 跟前的年轻人,清隽风流,一身硬朗之气把他骨子里的那份高贵,愈发衬托得让人不可逼视。 但朱光耀看到的不仅是这样的表面,还有他眼睛里的沉稳和心机。 这就是他一直骂自己儿子不成器的原因。 两人差太远了。 一个彷佛还停留在三岁,永远都长不大,那日被人摆了一道,临到死了,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天生良才,像是潜伏在战场上的一匹狼,能猎杀四方,又像是一只千年狐狸,比他这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还要让人捉摸不透。 就如眼下,他非常清楚你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 晏长陵道:“朱氏死了。” “从皇后到贵妃,再到嫔,国公爷的一番栽培,到头来全军覆没,还搭上了自己的家族,老夫人出身贵族,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结果晚年不保,葬送在了自己的子孙手上,听说抄家那日,老夫人便一病不起了,说羡慕国公夫人,早几日死,起码还能体体面面的下葬,有人送终。” 朱光耀沉默着。 晏长陵看向他,“不过,国公爷放心,到底是个老祖宗,我家晏老夫人不忍她被丢弃到乱葬岗,在她身去后,已令人把她埋在了你们朱家的陵墓里,也算是积了一桩善事。” 朱光耀闭着眼睛,眼角跳了跳。 “国公爷甘心吗?”晏长陵斜靠在牢门前,问他:“被你的盟友抛弃,国公爷当真甘心吗?” 朱光耀突然睁开了眼,死死地盯着他。 晏长陵一笑,“我不信国公爷到此时了,还没看明白这一盘一箭双雕的绝美好棋。”见他目光中闪过波动,晏长陵继续往下说,“我晏家赢了,你国公府便如同此时,死路一条。倘若我晏家输了,国公爷以为你真可以平步青云,借着太子手眼遮天了?一代君王,不会容忍外戚一家独大,这是千古帝王最基本的权衡之术,没有了我晏侯府,还会有第二个晏家皇族,国公爷不至于糊涂到连这点都想不到。” 朱光耀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 “他弃了国公爷,过河拆桥,国公爷又何必如此替他保密。” 朱光耀目光一顿,看着晏长陵,半晌后突然笑了起来,“晏世子聪慧过人,果然非比常人,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有出息多了。” “国公爷说得没错,晏某比不上贵公子金枝玉叶,只怕流放之路漫漫,贵公子挺不下去。” 见他脸色沉了几分,晏长陵又道:“刑部抄家之事,可没有一个人前来相护,哭喊声震天,惨不忍睹。就连朱老夫人,还是我晏家替她收的尸,国公爷就不恨对方无情吗?” 朱光耀抚着双膝的手,慢慢地颤抖了起来。 他恨。 他怎么可能不恨。 从皇后被贬开始,他国公府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深渊,自己每回找他周全,他皆劝他稍安勿躁。 原来,自己早就成了他的一颗弃子。 与虎谋皮,反被噬。 朱国公恨自己早没看清。 五日以来他一直在等,他有很多的疑问要问他。 国公府倒下,于他有什么好处? 太子没了母族,将来他靠谁? 靠他一个无根之人?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但他见不到人,无从得知。 朱国公突然抬头,急切地问晏长陵:“太子殿下如何了?” 晏长陵,“挺好。” 朱国公长松了一口气,又问:“东宫的禁军统领换成了谁?” 晏长陵皱眉,还未回答,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一盏灯火朝着这方慢慢地靠近,到了跟前,来人把灯盏一提,光线照在了晏长陵脸上,待看清后,那人忙退了两步,“哟,晏世子。” 晏长陵也皱了眉头,“李总管,真是无处不相逢啊,陛下又怎么了?” 李高对他行了一礼,笑着道:“误会误会,这次陛下没召。” 没待晏长陵再问,李高便偏头瞟了一眼牢房内,低声同晏长陵道:“这不太子殿下得知国公府没了,几日不吃不喝,非要央求奴才给国公,替囚犯送点东西,奴才只得冒死前来,也算权了他的一片孝心。” 第94节 晏长陵点头,“情理之中。” “晏世子怎么也来了?”李高随口一问,问完又领悟了过来,忙道:“那奴才先把东西送过去,就不打扰世子了。” 晏长陵让开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高走过去,背对着晏长陵,蹲下身将食盒放在了国公爷面前,把太子的话带到:“国公爷,太子殿下记挂着您,这些都是他精心准备的,望国公爷,一路好……”话音突然一顿,颤声唤道:“国公爷?” “国公爷,您这是怎么了?” 晏长陵听出了不对劲,心头一紧,忙走了过去,到了跟前,便见朱光耀跪在地上,七窍正流着血。 李高吓得不轻,连退两步,问冲过来的晏长陵,“这,这怎么回事。” 问他,他怎么知道。 晏长陵上前摸向朱光耀颈侧的脉搏,朱光耀突然抬起头看着他,嘴张开,全是血,艰难地道:“你,你……” 没说完死了。 晏长陵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身后的李高。 李高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奴才这是什么运气。” 晏长陵扫了一眼朱光耀跟前摆放的几样饭菜,一口未动,何况他双手正被铁链绑着,也动不了。 晏长陵给出了结论,“咬毒自尽了。” 李高抬手拭了拭额头的细汗,叹了一声道:“咱俩运气都不好,世子赶紧走吧,虽为死囚,这番死了,难免会落人口舌,晏侯府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世子可别让陛下再为难了。” 晏长陵赞成他的说法,起身与他一道出了地牢。 人到了外面,李高似乎才缓过来,问他:“世子的伤可好了?” “多谢李总管挂记,这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 李高道:“下回世子爷可别那么鲁莽了,世子受了伤,陛下心头比谁都难受,这几日一直惦记着呢。” 晏长陵一笑,对陛下的这份偏爱从来没有否认过。 两人出了大门,见到了李高的马车,晏长陵没再上前,顿步道:“天色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李总管路上小心。” 李高弯腰同他行礼,“世子爷也保重。” — 宫中早就下了钥,李高没再回宫,去了宫外的院子。 像他这等子无根之人,大多数都没有家人,就算有,自己的根都没了,也没脸再回去认亲。 但人总得有个家。 宫中但凡有些地位的太监,在外都会自立门户,家里养一些女人,或是认领个干儿子之类,李高没有,既没有找女人,也没有领养儿子,至今还是孤零零一人。 拿他的话说,他这条命,都是陛下的,这辈子只为效忠皇上,不为自己考虑。 平日他很少回来,府上留下了几个奴才在搭理。 推开门,里头一片清冷。 因没有提前给信,人进了屋,管家才知道,慌忙提着灯赶过来,问道:“主子今日怎么回来了?” 李高褪下了身上的披风,挂在墙上回头冲他笑了笑,“正好出宫,天色已晚,便过来了。” 他待人一向和善,无论对方身份是高还是低,说话时皆是一派和颜悦色,在宫外的口碑也是极好。 且他不弓腰驼背之时,身上还有一股书生的气息。 五官虽偏阴柔,还是能看出男子的阳刚,偶然间眉眼露出来的那股清雅,总会让人忍不住去猜想,他年轻时,必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即便到了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凭他身上的温润和儒雅,若非知道他净了身,这般走出去,定会被人认为是哪家的达官贵人。 管家把手里的灯笼搁在了桌上,替他去找换洗的衣裳,回头又问:“主子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我回来就歇一觉,明儿一早便回宫,你不必麻烦,帮我叫些水进来,早些去歇息。” 知道他不喜被打扰,管家应了声‘是’,把换洗的衣裳备好便走了出去,替他备水。 之后在对面的廊下远远地候着。 等了半个时辰,见屋子里吹了灯,这才放心歇下。 — 晏长陵今夜出来前,白明霁还说自己困得厉害,要早早睡,等他回到院子,人却不见了。 余嬷嬷见晏长陵一人回来,愣了愣,“少夫人不是说去接世子爷了吗,世子爷没遇上?” 晏长陵沉默了一阵,问道:“谁陪她出去的?” “就素商那丫头。” 就知道她闲不住,才进屋,晏长陵又扭头走了出去。 — 上辈子白明霁很少夜里出来,即便出来,也是有各种事情要办,从未慢下脚步去好好欣赏夜里的景色。 夜色里亮起来的灯火,像是在每个人的脸上蒙了一层面纱,行走在其中,总会比白日要轻松自在。 闹市内车水马龙,人流量大,怕再次被堵在道上,白明霁让马车停在了街头,带着素商徒步往前。 才走了一段,白明霁便后悔了。 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素商又拽住了她的衣袖道:“娘子,娘子,你看……” 看看看,看什么看。 还办不办事了。 转头正要让她闭嘴,前方突然窜出一道光亮奔向上空,短暂的黑暗后,无数道火花一瞬炸开,散开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也印在了白明霁微微仰起的脸上。 素商格外兴奋,“娘子,咱们今夜运气真好,竟然看到了烟花。” 一段快要遗忘的过往,突然浮现出了脑海。 …… “阿潋,走,放烟花了。” “母亲,我要最大的,要能点亮夜空的那种大烟花。” “小孩子,要那么大的烟花作甚……” 孟挽笑着从身后走了出来,“谁说小孩子就不能要大烟花了?” “她姨母,你就宠着她吧。” “一只烟花罢了,这就叫宠?咱们阿潋随了姨母,姨母也最喜欢大烟花,绽放在空中,那才叫好看,走,姨母今晚请你看大烟花。” 那时候她多少岁? 大抵七八岁。 母亲带着她和阿槿回到了扬州娘家,那时候的孟挽还未嫁人,掏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请她看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场璀璨的烟花。 第69章 十一岁那年,扬州舅家来信,说孟挽嫁了人,她本想回去看看,母亲却在父亲与阮姨娘的恩爱之中,日渐被磨得愈发没了精神气,再也经不起长途跋涉。 后来,她只知道孟挽嫁给了扬州当地的一家姓林的门户。 听母亲说,那户人家的先祖曾是个功勋氏族,几代后作为旁支被分配到了扬州,根基虽在,但家中无一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与有着救驾之功的孟家相比,那门亲事算是高攀。 本以为那样的人家,定会善待她,谁知孟挽嫁过去没两年丈夫便死了,加之她跟前一无所出,被婆母安了一个克夫的名声,赶出了家门。 孟挽再次回到了孟家,祖父祖母相继身去,她便同小舅舅一家人过活。 上辈子时隔八年,在母亲的葬礼上,她才再次见到孟挽。 与她记忆中一般,孟挽的模样没怎么变,笑起来还是那么和蔼可亲。 若非最后自己死在了她的一杯毒|酒之下,恐怕还会一直以为她就是当初那个愿意拿出自己所有私房钱,给她看一场烟花的姨母。 再好看的烟花,也不过转瞬即逝,璀璨的星火过后,只剩下了一片乌沉沉的云烟。 母亲还曾笑着埋怨她们,“这下好了,大把的银子化成了烟,还不如咱们去酒楼吃一顿好的。” 孟挽捂嘴笑了一阵,道:“姐姐怎知,吃进去的东西,是不是浪费?” 如此一回忆,那样率真顽皮的笑容,在此后与她相遇的日子里,似乎再也没有出现在孟挽脸上。 嫁入白家,孟挽脸上的笑容温婉居多。 烟花没了,周围的人群散开,素商唤了她一声,白明霁才收回视线,正要往前,目光落下来时不经意间扫到了阁楼上。 边上的阁楼是一处酒家,每层楼阁都挤满了人,皆为适才出来看烟花的人群,唯有阁楼最顶上的一层,独独只站了一人。 因脑子里刚回忆了一番,余光瞥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白明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愣了一阵又才抬头望了过去。 阁楼上的人已扭过头,转身往里走了几步,背影消失在了菱花门扇后,灯火影影绰绰,一切都看不真切。 “娘子,娘子?” 白明霁被素商拽了好几回衣袖才回过神,眉头微皱。 素商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娘子看到谁了?” 白明霁晃了晃头。 不可能。 孟挽连人带车跌下了山谷,岳梁也曾回过话,山崖陡峭底下深不可测,他的人下不去,若马车当真从上面跌到了谷底,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眼花了。”白明霁道。 还有正事要办,白明霁收回心神,没再耽搁,带着素商,径直去往福天茶楼。 到了后看到的却是福天茶楼紧闭的大门。 门前站了一堆的茶客,堵着守门的小厮质问。 “今日怎么关门了?” 第95节 “是啊,我人都约好了,怎么突然关门了。” 小厮弯腰同众人赔着礼,“各位客官,实在对不住,东家家中近日有喜事,闭门谢客三日,待再开张了,凡是前来光顾的客官,所有菜品,当日都能享受八折优惠……” “什么喜事,生意都不做了。” 小厮笑了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家没有个人情世故紧要事,东家的家事,咱们当奴才的怎敢过问……” 素商从人群里退出来,无奈地看向白明霁,“白跑了一趟。” 过去了好几日,张嬷嬷和她的男人侄子皆入了狱,国公府也被抄家流放,对方不可能还在,白明霁也只是想过来碰碰运气,再向茶楼的老板问些情况,如今门关了,只能打道回府。 闹市正值热闹。 回去的路上,两人的脚步都很缓慢,素商不太想回去,“娘子,奴婢好久都没出来过了,没想到这街头到了晚上,竟与白日大不同,冒出了这么多的摊贩。” 见她实在是迈不动脚步,白明霁便把荷包递给了她,“自己买。” 素商捏着钱袋子万分感激,“娘子,您真是个贴心的主子。” 到了卖糖葫芦的摊贩前,素商回头问白明霁,“娘子要吗?” 白明霁摇头,她不喜欢吃这些小孩子的东西。 素商却道:“奴婢买三份吧,娘子一串,奴婢一串,再带一串回去给金秋姑姑,她平日里最好这一口,指不定一个糖葫芦下去,病就好了呢。” 一场风寒六七日了,金秋姑姑还躺在床上。 高烧反复,人去了大半条命。 连府医都束手无策,药加大了剂量,就看这两日了,再烧下去,就算保住性命,人也傻了。 荷包给了她,随她买几个。 白明霁没上前,退后几步,走到了桥梁上,鬼使神差地又朝着适才的阁楼看了一眼。 人去楼空,连灯火都没了。 眼睛只顾望着上方,没注意身后,突然一堵人墙撞了上来,白明霁一愣,回头便看到一张质问的脸,“不是说困了?” 晏长陵。 白明霁怔了怔,好奇问道:“你回来这么早?”国公爷的嘴应该没那么好撬,他不该审到半夜? “所以你就趁我不在跑出来,一个人偷偷欣赏夜色?” 说得好像是她抛弃了他,“我又没绑住你的腿。”见素商过来了,白明霁从他身旁走过,晏长陵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我怎么听出来,娘子心中有怨?” 白明霁没觉得,头也没回,“有吗?” “有啊。”晏长陵拖长了腔调,脚步与她并行,侧过身肩头压下去,去探她的神色。 他人高马大,白明霁被他一挤,脚步往边上趔趄了两步,接着便落入了一只结实的臂弯内。 素商已到了跟前,不知道晏长陵是何时来了,愣了愣,弯身蹲了礼,手里的糖葫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 不过,世子爷一个大男人,应该也不会吃。 没想到晏长陵却主动伸了手,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有意,全拿了过去,同她一笑,“多谢。” 素商:“……” 没见过一个主子与奴才抢东西的。 “你自己回去吧,我与少夫人再逛一会儿。” 素商还没反应过来,晏长陵已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搂着白明霁,挤入了人群中。 白明霁扫了一眼他手里的纸包,大抵猜到了他的心思,怕是听到了素商的话,“别这么小心眼儿。” 晏长陵一笑,“那娘子得重新认识我一下,我这人的心眼还真不大,当丫鬟的心里没惦记我这个主子,说明娘子心里也没我。” 白明霁不与他掰扯,“歪理。” “那娘子心里有我?” 白明霁觉得越理他,他越上劲,索性不理了。 “吃吗?”晏长陵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她。 白明霁没接,“我不喜欢。” 晏长陵没勉强,人群拥挤,他搂着她的肩膀往前,一路上巧妙地避开了周围人的碰触,白明霁也不知道为何,每次有他在,她彷佛不用看路。 但看到他带自己到了水巷码头,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晏长陵先登了船,朝她伸手,“去了就知道。” 白明霁看着他脚下不断摇摆的乌篷船,头上连个盖儿都没,很是担心自己这一上去,恐怕立马会沉。 “怕水?”晏长陵问她。 倒也不是,是白明霁从未坐过如此破烂的船,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捡来的。 “放心有我在,沉不了,要沉也是我先沉。”晏长陵抓住她伸出来的手,稳稳当当地把人扶到了船上,没有船夫,晏长陵把手上的糖葫芦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空出手,自己拿起了浆板去划船。 “你有空了?”白明霁纳闷,今夜这么好的闲心,国公府背后的人抓出来了? “我一直很闲。”晏长陵抬头冲她笑,始终不与她透露半个字。 白明霁没了好气,“你闲,你划吧。”扭头看向两岸,与适才在岸上看到的景色又不一样,两旁阁楼上的灯笼如同悬挂在空中,四处的光影投下,被水波一荡,涟漪散开,人潮声渐渐远去,头顶的天空也开阔了起来,离开了笼罩在闹市的那片烟雾后,渐渐地能到了满天繁星。 白明霁很少这样看星星。 看入了迷。 正觉得脖子酸,晏长陵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了一个竹篾编制的枕头递给了她,“脖子别扭坏了,垫在脑袋下,躺着看。” 这船看着破旧,但里面干净整洁,船底还铺了一层竹席,人已经在船上来了,白明霁也没扭捏,接过枕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脖子不酸人也舒服了,船只徐徐前进催动了夜风,风里带着湖面上的水汽,拂在人脸上,凉爽极了。 他愿意要当苦力,她就尽情地享受,逛了这大半夜,肚子里有些空,手里只有几串糖葫芦,白明霁实则并不挑食,只是觉得这样的零嘴,是哄小孩子的东西,长大了自然就不贪嘴了,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可等那股甘甜化入口中,神色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 难怪素商那小妮子看到糖葫芦就走不动了…… 一瞬间的怔愣,让那张脸染了几分傻气,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精明。 晏长陵没忍住,低笑出声。 知道他在笑话自己,白明霁耳朵一烫,有些别扭,正要把糖葫芦装进去,晏长陵坐到了他身旁,朝她伸手,“我的呢?” 白明霁把余下的都递给了她,晏长陵却没接,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脖子低下来,在她适才咬过的地方,咬下了一块硬糖。 身下的船只一荡,轻轻晃悠。 晏长陵把那糖块含在舌尖,缓缓地抿着,低头看她,“太甜了。” 他半个身子压在她的上方,白明霁心口不自觉地跳了跳,敷衍地应了一句,“还好。” “你是不是不挑食?” “那多没趣,人生快事,吃为先。”晏长陵也没划船了,挨着她一并躺在了船上,胳膊挤着她的胳膊,低声道:“我替你养养胃?” 他人身子宽,偏偏还往她这边挤,白明霁满鼻子都是他的气息,脸颊涨红,故作镇定,倒是想起了他那日做的一锅粥,味道确实好,好奇问道:“你怎么会这些?” “小时候父亲说,要是不会做饭,便娶不到媳妇儿。” 白明霁诧异,他一个侯府世子,别说做饭,就算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也会有一堆的姑娘抢着要嫁。 “后来才知道,他是骗我,为了让我给他媳妇儿做她喜欢吃的狮子头。” 白明霁:“……” 她从未听他提过他母亲,遂问道:“想她了?” 晏长陵看了她一眼,身子侧过去又挤了挤,分出了她半边枕头,又怕她被自己挤下去,胳膊搭在了她腰腹上,搂住了她,曼声回答道:“太久了,记忆有些模糊,即便是想,也只记得她很温柔,很贤惠,轮廓记不清了。她自小便患了心疾,家里人都知道她走不长远,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何为死离死别,哭过一场,便也慢慢地接受了她不会再回来。”顿了顿,他道:“想,但至少不会难受。” 因她走得安详。 其他人则不一样。 白明霁听出了话里的伤痛,没再往下问,一时也找不出安慰人的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这辈子有你在,都会好的。” 国公府倒了,走了上辈子晏侯府所走的路,也算逃过了一劫。 “也许吧。”晏长陵转过头,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脸,“这不还有一位聪慧过人,胆大包天的娘子在。” 见自己被戳穿,白明霁目光躲了躲,“福天茶楼关了。” 晏长陵一笑,“前几日倒是开了,周清光去查了一番,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对方又不是傻子,在那等着让你去捉?” 白明霁有些沮丧,好不容易顺着张嬷嬷的那条线查了下去,结果却没把人给揪出来。 那他呢,白明霁不长记性,他不让她插手,她还是忍不住问:“你审问了国公爷,知道背后是谁了?” 晏长陵摇头,“尚且还不确定。” 见白明霁面上露出了不满,晏长陵胳膊一紧,把她捞过来,轻声细语地道:“真没骗你,国公爷死了。” “什么?”白明霁一愣,看着他的近在迟尺的眼睛,急道:“刑部也不过如此,怎么连个人都看不住?” 如此一来,线索不是全断了? 晏长陵瞧她急起来的样子,活像一只被惹怒的鹦鹉,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只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咬毒自尽。” 白明霁这回真没了力气,“那,就这么算了?咱们被他耍得团团转,上辈子侯府被抄家流放,除了国公爷,那人在背后只怕没少策划……” 她一双眼睛融入了夜空中的星辰,映出里面一片焦灼来,再明显不过,晏长陵看着她的眼底,微微一顿,轻唤她,“阿潋。” 突然被他叫出了闺名,白明霁停了下来,便听他道:“你在担心我?” 他离她很近,即便此处光线暗淡,彼此也能看清对方的眼底,他目光里带着笑意,三分试探,七分得意。 白明霁心弦像是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心口的位置有些酸,又有些热。 没等她回神,晏长陵的唇瓣又凑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感谢。” “可我晏长陵上辈子想保护的人,一个都没保护住,这辈子,你就让我满足了这个愿望,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必出头。” 白明霁诧异地看着他,晏长陵的目光则轻轻地落了下来,盯着她的唇瓣。 她刚吃过糖葫芦,唇瓣上还沾了些糖粉,瞧上去晶莹剔透,晏长陵鼻尖突然望前一凑,嗅到了上面的甜香味,又掀起眼皮看她,道:“甜的。” 白明霁脑袋似是被冲上来的热量糊住了一般,下意识去舔,舌尖刚伸出来,晏长陵的唇便覆盖了下来,压在她的舌尖上,连着她的唇瓣一道舔了个透。 一股酥麻窜上了后勺脑,白明霁浑身僵住。 第96节 尽管上回他把自己浑身上下翻了个遍,如今一道吻还是让她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晏长陵越吻越深,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圈住了她的头,不让她逃,含着她的唇瓣一遍一遍地去尝。 耳畔水渍声响起,渐渐地已分不清,是身下湖水拍打着船身,还是两人口齿之间搅动起来的动静声。 白明霁浑浑噩噩,直到他的手探入了她衣襟内,才猛然惊醒,红着脸去推他,“会,会沉的。” “不会。”他眸子深邃,饱含着情愫,嗓音自喉咙里发出,带着颤动,低沉而磁性。 白明霁见识过他在这方面的反应,情动起来,周身上下无不带着侵略,果然他的指尖碰了上去,白明霁浑身一颤,一把攥住他的手,喘着气道:“不行,会被人瞧见。” 察觉到他克制了一番,动作终于停了下来,抽出手的瞬间,白明霁长松了一口气,却见他起身,重新捞起了浆板,“那我们去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白明霁脸上的红晕,蔓延至了耳根,整理好衣襟,没去看他那张登徒子的脸。 划了一阵,河面越来越窄。 之后便是一片荷塘,见他还在继续往池塘里划,白明霁脸颊上消退的红晕,又慢慢地爬了上来,他还真…… 晏长陵放下了浆板,坐去她身旁,看了一眼她紧绷的身子,低声一笑,道:“此地也不太适合,万一娘子的细皮嫩肉被蚊虫叮了可不好,不必着急,咱们很快回去。” 耳朵“腾——”一下烧了起来,白明霁瞪他,“谁,谁急了。” “拿着。”晏长陵已伸手摘下了一个莲蓬递给她,“明日为夫替你煲汤。” 第70章 他说煲汤,翌日一早当真去了厨房。 拉着白明霁一道。 周清光把昨夜摘的莲蓬全搬了过去,搭了三张板凳,一人一张,围着一堆莲蓬,坐在了竹丛底下。 白家祖父乃先帝时期的将军,后来虽没了后继之人延续那份荣耀,但家境还算殷实,且白之鹤在迎娶了孟锦后,便被封为了侍郎,白家的姑娘生来便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白明霁只吃过莲子,从未剥过莲子。 晏长陵给她分配了活儿,让她把莲蓬内的果实掏出来。 自己则坐在她身旁,又把果肉剥开,取出里面白色的莲子,再用小刀化开,挑出莲心,放在了一旁的小簸箕内。 回头见白明霁正盯着他,以为她不懂,解释道:“莲心留在里面,吃进去会很苦,但也别丢了,拿来泡茶,能清火。” 白明霁只是意外他一个高门世家公子,做起这些后厨的事情来,一点都不含糊,似乎更像是一种享受,好奇道:“君子远庖厨,郎君就不怕被旁人笑话?” “笑话什么?”晏长陵一笑,“君子远庖厨,乃古人不忍杀生,推崇仁爱,望君子不要制造杀孽,但不适合咱们这些满手杀戮的武将。” 战场上的将士,每日都在杀生。 “不一样。”白明霁突然道。 晏长陵看向她。 “战争并不是以杀戮为目的。”小时候,她从祖父那里听过不少关于战场上的事,白明霁从不觉得将士就该背负所谓的杀戮之说,“古人最初在双方战争前,必须得提前下战书,待双方准备完毕,战争方才能开始,且战书的用词要恭敬谦虚,约战的地方只能在无人的野外,上了战场也只捣毁对方的战车,不伤及性命,逃兵五十步之后不能再追。如今战争礼仪崩坏,目的却没变,抛去上位者不谈,于冲锋在沙场的将士而言,战争不是为了杀戮,只是为了,活着。” 为国而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是护国,也是自保。 这不算杀戮。 她是个姑娘,纵然有些好强,平日里也很少与人聊起这些,今日正好说到了这处,多了一句嘴,说完耳边一静。 跟前的两人都朝她看来。 白明霁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在两个将士面前说这些,等同于班门弄斧,正难为情,周清光突然与她搭话,“少夫人可知,主子在战场上被人叫什么吗?” 即便这辈子两人成了真正的夫妻,白明霁对晏长陵的事情,实则并不了解,今日难得见这主仆二人这般有闲心,摇了摇头,问道:“叫什么?” “童子狼。” 白明霁还未反应过来,晏长陵手里的莲子便砸在了周清的额头上。 周清光捂住额头,被砸的地方红了一团,仍不怕死,解释道:“意思是,精力充沛,凶猛无敌。” 晏长陵眸子一眯,“闭不上你的嘴了是吧。” 周清光忙抬起胳膊躲避,“主子,别浪费了,难为您与少夫人昨夜辛苦一番。” 晏长陵果然没扔了。 周清光这才抬头同白明霁道:“少夫人放心,主子不会有事。” 白明霁没出声。 突然发觉自己再也说不出来那句,上辈子还不是死了。 沉默了片刻后,点了下头,“我相信。” 晏长陵眉头一扬,再次转过头看向她。 白明霁则微微垂着头,专心地剥着莲蓬里的果实,耳侧一粒饱满的珍珠耳坠,把她耳根下的一块皮肤衬得愈发莹白,衣襟交口的位置,一抹殷红,半隐半露,异常显眼。 晏长陵目光闪了闪,又想起了昨夜她伏在自己身下时的娇媚之态,性子挺硬,身子却软得像一滩水…… 燥热之意窜上喉咙,顿时口干舌燥。 这事越做,越上瘾。 ‘童子狼’一名,无论是身心,都已彻底离他远去。 察觉到了某处的异样,晏长陵哑然,起身进了厨房,“我去烧火。” 等烧好了火出来,外面的两人不知何时已聊了起来。 周清光甚至挪了个位置,凑到了白明霁跟前,“少夫人不知,主子的烤兔子那才是一绝。” “你们还有空打兔子?” “不打仗时,总得找个放松的地方,兔子,山鸡,遇上什么打什么,带回来剥皮一烤,人间美味。”周清光今日话匣子一打开,收不住了,“再配上姑娘,美酒,日子比这四四方方的围城内恣意多了。” 白明霁轻声问:“还有姑娘?” “有啊,主子在边沙,魅力可不比在京城差,我晏家军的头牌一枝花,姑娘们的梦中情郎……” 晏长陵眉心一跳,挽着宽袖,立在门前,一字一顿地道:“周、清、光。” 话音一落,周清光脊梁一绷,利落地起身,再漂亮地转头,“属下去挑水。” 人走远了,晏长陵才走到白明霁跟前,偏下头道:“别听他的。” “哦。”白明霁点头,目露赞赏地道:“郎君还会舞剑,一定很好看。” 晏长陵:“……” 所以说不能让自己的贴身侍卫太过于靠近家人,就怕有今日这样的弊端,一个不小心所有的底细,全都能被抖出来。 晏长陵顿了顿,不确定地看着她,“你是在吃醋?” 白明霁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渣屑,没去看他,“郎君想多了。” “可惜了。”他长叹一声,等白明霁望过来后,又弯唇冲她一笑,“我喜欢你吃醋。” 白明霁看着他此时惨绝人寰的笑颜,与夜里的那副如狼似虎的面孔全然不同,不觉深吸了一口气,“你就是这般勾引那些姑娘的?” 晏长陵道:“胡说。”牵着她的手往里面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我勾引过的姑娘只有你,不是我要娶的人,我为何要牺牲色相,岂不是让人占了我便宜。” 白明霁:“……” 他这想法,倒是像他,奇特得很。 晏长陵把她拉到了灶台后。 怕她累,特意给了她一张马扎,让她坐在那,又递给了她一把火钳,指了指前面的灶坑,“火不够了再填些木柴进去便是。” 白明霁捏着火钳,没用过这东西,研究了一阵,才习惯。 晏长陵站在锅前,衣袖挽到了小臂上,把新鲜的莲子倒入了水中,边用勺子搅着,边瞅着她的脑袋,缓声道:“人不能缺少烟火气,偶尔来这儿,让烟火熏一熏,方才能活得踏实。” 白明霁明白了,抬头问他:“你是来释放压力的?” “也不全是。” 白明霁:“那还为了什么?”当真喜欢烧饭? 晏长陵手里的动作一顿,语气略微嫌弃她笨,“你还没察觉到?” 白明霁疑惑地抬起头。 察觉什么。 “你,我孤男寡女,正经夫妻,此时此地调|情逗趣,培养感情,不正是在享受风花雪月?”晏长陵说得一本正经,“人生在世,尤其是咱们这样活了两辈子的人,更应该轰轰烈烈地爱一场。”顿了顿,突然问道:“我敢爱,你敢吗?” 锅里的水早就沸腾了,白雾缭绕,把他的脸半隐在迷雾之中,看不清那双眸子。 白明霁不明白他又是哪根神经不对。 心里有些不舒服。 前些日子不敢碰她,说要放她自由的人是他。 如今说要爱的,也是他。 凭什么啥都是他说了算。 白明霁火钳一丢,人站了起来,袖子一扫,把两人之间的那片白雾扫开,看着他道:“晏长陵,我发现你真……”无耻。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晏长陵替她接了,“你想说我不要脸?” 白明霁默认了。 晏长陵也拿袖子挡了一下脸,欠欠地一笑,“那我爱你,你随意好了。” 白明霁:“……” “出汗了?对,这里热……”晏长陵脚步绕过来,把她拉到了门口,门外的马札移到了她的屁股底下,“你坐在这里,且看为夫如何施展魅力。” 白明霁觉得与他熟悉了之后,他那不要脸的本来面目,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一时坐在马札上也没动,看着他熟练地操着勺,炊烟缭绕之下,如他所说,确实染了一身的烟火气息,白明霁突然开口,“周清光说,你们迟早要回沙边?” 晏长陵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口应道:“晏家军还在边沙,自然要回去。” 白明霁没再问。 第97节 两个人花了一个早上,确切来说是晏长陵一人花了一个早上,做出了一锅的莲子羹。 白明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参与了其中的原因,确实比之前好吃很多。 而晏长陵乐此不疲,一日三餐皆乃自己亲为。 白明霁对口腹之欲,真没什么要求,劝他道:“趁如今能踹口气,你还是多歇息吧。” “谁说我不是在歇息,陪伴家人对我而言,乃毕生所愿。” 晏长陵烧饭时,依旧让她坐在了门口候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说着话,“父亲当初常年在外,顾及不到家中,每逢回来便是亲自下厨,为母亲和祖母烧菜,祖母和母亲常说他做的好吃,你知道味道哪里不一样吗?” 白明霁摇头。 晏长陵对她扬了一下头,“帮我拿个碟盘。” 白明霁起身把碟盘递给他,他盛好了一盘咕噜肉,递给她,逗道:“里面有为夫的感情在,没尝出来?” 白明霁深吸一口气。 便又听他道:“补偿上辈子欠你的,再顺便让你辈子记住我。” — 堂堂指挥使大人,晏侯府的世子爷,在家烧了一天的菜,消息传出来,翌日府上便来了客人。 商王府晏玉衡。 陆隐见,还有他即将成婚的未婚妻,钱三娘子,钱云归。 几人带着礼上门,两人接到通传,一道去门口迎接。 再见到钱云归,白明霁差点没认出来,之前听晏长陵说她染了疾,陆隐见四处在为她求医,本以为凭陆隐见的本事,必能医好她的病,没想到一个月不到,钱三娘子整个人竟然瘦了一圈,脸上的精神气也没了,面色苍白,唯独那抹温柔的笑容,与之前一样。 “少夫人,叨扰了。”钱云归被丫鬟搀扶着到了白明霁跟前,同她见礼。 白明霁忙扶起她,“三娘子不必见外。” 一行人往里头,陆隐见跟着晏长陵走在前,一步三回头,似乎也被钱三娘子的病折磨得没了精神。 晏长陵察觉了出来,问他:“上回那大夫如何说的?” 一说起这事,陆隐见的神色便沉郁了下来,摇头道:“还是查不出来,个个都说没问题,可她……”身子就是一日不如一日。 离婚期还有半月,昨日他去瞧她,她难得说想出去走走,正好很久没来晏侯府了,听闻晏长陵闲得泡在了厨房,今日便把人一并带了过来。 想着人多,她高兴了,或许身上的病也就好了。 晏长陵:“明日我进宫一趟,把宫中的御医请出来?” 陆隐见摇头:“该找的都找了。” 没一个有用。 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今日暂时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陆隐见让人从马车上搬了一坛酒下来,“今日有我的酒,加上晏兄烧的菜,咱们不醉不归……” 话虽如此,目光还是时不时地落在钱云归身上,放心不下。 知道钱三姑娘身子弱,白明霁陪着她在屋里坐着,没出去,夏季气候热,出了一身汗后,风一吹最容易染上风寒。 怕她在吃药,喝不得寻常的茶水,便让余嬷嬷泡了一盏昨日晏长陵剥好的莲心茶,苦是苦了些,但能解暑。 钱云归道了谢,抱歉地道:“我这一趟,让少夫人费心了。” 白明霁摇头,“横竖我也是坐着,没忙乎。” 钱云归笑了笑,“少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常听风帆说起少夫人与世子,瞧得出来,晏世子对少夫人甚是体贴。” 风帆是陆隐见的小字。 白明霁没有否认,笑了笑道:“陆公子待三娘子也好。” 钱云归点头,认真地应了一声,“嗯。”突然轻声问她:“少夫人信命吗?” 白明霁愣了愣,摇头。 她一向不信命。 “若是不信,那便一辈子不信的好。”钱云归捂住帕子轻咳了几声,苍白了面上总算染了点颜色,又含着笑道:“我信。” “天地万物,一切都有定数,上天给了咱们多少,无论过程如何改变,结局都不会变,不会多给咱们一分,也不会少索取咱们一分,若想要另一个人好,便有人甘愿付出。”钱云归轻声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他平安顺遂,寿终正寝。”钱云归抬起头,看向白明霁,恳求地道:“今日来,我是有事要求少夫人。” 白明霁没太听懂她前面的话,只意外前世钱云归在自己死之前都活得好好的,这辈子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三娘子有事请说,我能办到,必不推辞。” “多谢。”钱云归喘了一阵,平息下来后才道:“陆公子与晏世子乃生死之交,两人在朝中的政见一样,所走的路也相同,这样的兄弟之情,世间难寻,若是……”钱云归顿了顿,眸中泛出隐隐的水雾,艰难地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还请少夫人让晏世子多劝劝他,让他把我忘了,估计那时,能说服他的,也就只有晏世子一人了。” 白明霁一愣。 钱云归转过头,看向院子里的榕树下,正开怀畅饮的那道身影,眼中不舍地道:“也请少夫人转告世子,陆公子他性子虽闹腾,但所信之人不多,信他之人也不多,余生之路,还请世子爷善待他。” 第71章 屋外的几人今日大醉了一场。 陆隐见红光满面,拉着几人谈起了他的婚礼,“我陆隐见虽比不上两位晏兄尊贵,但我陆家有钱啊,我要让江宁九街人人都要沾上这份喜气,还有东西两条枝江,我已雇好了船只,囤好了烟花,时辰一到,整个江面都会绽放烟花,届时,万千百姓都将见证我与云归的幸福时刻。” 他眼里带着光,一脸的憧憬,又揪住晏长陵问:“晏兄你有经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注意的,定要提醒我,这只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亲,不能留半点遗憾……” 他不知道云归还能陪伴他几日,他们还能在一起多久。 眼中泛泪,陆隐见不敢回头往屋子内看,更不敢她面前露出半点悲伤,他想把余生自己所有的笑容都留给她。 晏长陵略微沉思,此时与白明霁一样,也不太明白,上辈子钱云归活得好好的,为何这一世的钱云归会患病。 晏玉衡勾着陆隐见的肩膀,也喝多了,大舌头道:“陆弟放心,婚礼当日的乐队我都替你请好了,江宁第一琴师,到你府上弹奏一日,保证,江宁百姓一辈子都难忘。” 陆隐见裂开一口白白的牙,对他的话很满意,自己提着酒坛子往碗里倒酒,回头同晏玉衡,晏长陵碰了碰酒碗,“晏兄,晏二兄,来,咱们接着喝……” 这段日子压抑太久,陆隐见今日的话尤其多,往里眼里的那份精明变得稀薄,“晏兄,我看你也别当什么少将,锦衣卫指挥使了,你要不改行,开个酒楼,铁定能轰动江宁。” 晏玉衡笑道:“那是,堂堂皇室宗亲,侯爷世子爷,沦落到去酒楼炒菜,确实够轰动。” “你别笑。”陆隐见捏了捏眉心,把脑子里的昏沉甩掉,“繁华如梦,没有时拼尽一切想要入梦,殊不知人生短暂,光阴都浪费在了追逐之中,真正能为自己而活,为所爱之人而活的日子,屈指可数,晏兄有朝一日,要真能开一家酒楼,我倒是要羡慕了。” 说完突然冲身后被靠着榕树正喝着酒的周清光道:“清光,一亩田,一方院,一家安宁人齐全,当年我笑话你,今日我向你致歉,你才是真正的大智者,我敬你。” 周清光并非江宁人,在边沙算得上贵族,当初晏侯爷把他交给晏长陵时,晏长陵问他,你想要什么,周清光道:“一亩田,一方院,一家安宁人齐全。” 几人都在场,还曾笑话他,说他是思春,想娶媳妇儿了。 周清光一笑,反问道:“陆公子的梦,不是内阁首辅?” 陆隐见闻言陷入了沉默,一口酒饮下去,咬牙憋住了眼里的泪。 他本是个私生子,母亲为妾,被陆家家主买回来,只为传宗接代,后被主母设计赶出了陆家,在府外生下了他,他完美遗传了陆家家主的智慧,家贫之时,便聪慧过人,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掘墓葬母,以自己乃陆家独子的身份,硬是把自己的母亲,埋在了陆家逝去的家主身旁,之后一路爬到了家主之位,凭着一身本事,又入了翰林院。 他的前途无可限量。 他一身才华,不该被卷入阴谋之中而不得善终,他好不容易从泥潭里走出来,一生的愿望便是位极人臣,他那么努力,应该享受属于他的那一份殊荣。 院子里的说话声落入屋内钱云归的耳中,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的眼睛,一瞬之间笼罩出了一层浓浓的悲伤。 白明霁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问道:“大夫可有说,三娘子得的是何病?” 钱云归摇头。 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我不后悔,也无憾。” 她用自己的运势,性命,换他一世安康,即便这是一场梦,她也不后悔。 她脸色苍白笼罩着悲伤,身上却又有一股淡定的坚毅,目光彷佛穿透了生死之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纵然活了两世的白明霁,也无法做到她的这份淡然。 白之鹤、阮嫣、孟挽,还有国公府满门,这些上辈子本该活着的人,因为她和晏长陵的干涉,命运才发生了变化。 但陆隐见和钱云归没有。 白明霁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聊了一阵,白明霁注意到她腰间挂了一枚符,想必是为了驱出病魔的符咒,与寻常的符有些不一样,倒是头一回见,好奇问道:“三娘子这符,是从哪个寺庙里求的?” 钱云归轻笑,“普通的平安符罢了,少夫人若是想求,下回我也替少夫人求一枚平安符回来。” 平安符她倒是有,还是个永久的,“三娘子身子弱,好生将养着,待病好了,你与三娘子一道去求。” 钱云归含笑应道:“好。” 可白明霁看得出来,她的身子已接近油尽灯枯。 也答应了她。 若真有那一日,会把她的话传达给晏长陵。 钱云归不能出去,两人便坐在屋内,聊起了京城里的趣事。 陆隐见也喝得差不多了。 心中记挂着钱云归,担心太晚她的身子受不住,饮完酒又问晏长陵要了一碗醒酒汤,午后歇了一阵,趁着日头还在,陆隐见辞了行。 临走前,同晏长陵约好了,“说好了,过几日,咱们寺里见。” 看到钱云归出来时气色好了许多,陆隐见很是高兴,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温声道:“等成亲后,咱再来好不好。” 钱云归笑着点头,“好。” 晏长陵和白明霁把人送到了门口,上车前钱云归突然转身同两人行了一礼,提起头目光真诚地道:“今日一别,愿世子爷和少夫人,平安顺遂。” 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相见的那一日。 两人回了礼,“三娘子保重。” 马车走远了,白明霁才看向晏长陵,晏长陵也转头看向她,眼里的疑惑与她一样,两人缓缓漫步进屋。 白明霁没忍住,问他道:“上辈子陆隐见当真行刑了?” 晏长陵点头,“嗯。” 他亲眼所见。 在刑场上他看到了钱三娘子的马车,那时她已是礼部侍郎夫人,隐匿在角落,送了陆隐见最后一程。 第98节 至于钱三娘子活到了多少岁,他便不得而知了。 见白明霁拧着眉,晏长陵俯身牵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安抚道:“不必多想,有陆隐见在,定有法子治好,你只管想,明日吃什么。” 白明霁诧异地看着他,“不去锦衣卫当值了?” “不急。”晏长陵牵着她往前,一副懒散样,彷佛没了骨头,身子往她肩头上靠,“国公府被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倒下去免不得砸伤一片,朝中还得忙乎一阵子,为夫也受了伤,累了,急需娘子的陪伴。” 白明霁:“……” 他粗糙肉厚,哪里像是受伤之人。 反倒是晏侯爷。 晏侯府虽说侥幸逃过一劫,但晏侯爷在军营被朱光耀一枪压下去,那条腿的旧伤彻底复发,连下地都难。 他留在府上也是好事。 接下来两日,晏长陵哪儿都没去,除了负责白明霁的一日三餐,便是去陪老夫人和照看晏侯爷。 白明霁也没闲着,开始接手了府上的账目。 二夫人贪墨之事,张嬷嬷被送去了诏狱,二夫人则被二爷一直关着紧闭。 此事总得有个结果。 三日后晏老夫人,便把府上所有人都叫到了院子里。 经过了一场浩劫,侯府上下险些都没了命。 众人知道晏老夫人此举是要处置二夫人了。 二夫人心里也清楚,自从刑部上门后,知道自己险些把侯府拖下了深渊,便一直惶惶不安,那日也看到了对面国公府的惨状,吓得几日都睡不好,一入梦,那些个被官兵推搡着押出去的人,就变成了二爷和自己,还有她的一双儿女,每回惊醒,身上都是一层冷汗,熬了这几日,人也脱了相。 自知有罪,没想过能逃过去,只求晏老夫人能看在她为晏家生儿育女的份上,饶了她这回,不要罚得太重。 晏老夫人倒是没罚她,把这权利交给了二爷,“人是你娶回来的,当初你信誓旦旦地同我保证,你娶回来的人,能与你一条心,能给我侯府带来福气,如今事已至此,如何处置你自己衡量,给我一个交代,给侯爷一个交代,也给侯府上下几十条人命一个交代!” 二爷的精气神也不好,脸色极为难看,沉默了一阵后,突然淡然地唤了一声王氏,问她:“你认为,我该如何处置你?” 二夫人心头一沉,预感到了不好,这几日她不断派丫鬟去与二爷求情,求他来见自己一面,可二爷一次都没来过。 就算是此时,二爷连个正眼也没给她。 二夫人突然哭着道:“老爷,妾,妾糊涂了啊。” “如今说这些太晚了。”二爷道:“我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把贪墨我晏家的银子还回来,我可以许你到庄子上安度晚年,你仍旧是孩子的母亲。若你拿不回来,或是不想拿回来,我也可以放你走,往后你靠着那笔银子,在你娘家怎么过活,便与我晏家没有任何关系。” 二夫人一怔。 他,什么意思? 这是要休妻了。 她还银子?她怎么还。 她都给了娘家了啊,如何拿回来? 再说,即便拿回来,自己还得去庄子吗,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这与休妻有何区别。 二夫人心头一慌,跪在了地上,哀求道:“老爷,你不能如此无情啊……” 二爷闻言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她脸上,咬牙道:“王氏,我这叫无情?你无德无贤,害我晏家险遭浩劫,我没把你送去官府,已是看在你为我生儿育女一场,不想让你晚年难看,让子女为你蒙羞,对你,我已是仁至义尽,如何选,全凭你。” 他言语中,无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二夫人知道再求也无望,瘫坐在了地上,满脸绝望。 她怎么选? 一个是下半辈子在庄子里与青灯常伴,了却一生。 一个是被休,回到娘家,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可满屋子的人,却没有人为她说一句话。 众人相继离去,二夫人最后才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晏老夫人,一句老夫人还没唤出来,便被晏老夫人打断,“从你进我侯府起,我自认为待你不薄,但你却想要我侯府的命,你自食其果,这苦果你吞也得吞,不吞也得吞,事已至此,你还是留点体面给自己,下去吧。” — 翌日白明霁便听素商说,二夫人去了一趟娘家,回来后一身狼狈,脸上被人挠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印,怀里却死死地抱着一箱子银票,一双眼睛没了半点神采,如同死了一般。 那箱子银票,二爷当日便让人送到了白明霁手上,虽所剩无几,但白明霁也知道,二夫人已经尽了力。 不知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二夫人最终选择了留住自己的身份,独自一人去了庄子。 与上辈子抄家为奴相比,这样的结果,已经不错了。 让素商把银票收起来,白明霁埋头继续算账,不知为何,自从见了钱家三娘子后,这几日心头一直浮躁不安。 那份不安,在二夫人去庄子的当日夜里,便得到了应验。 金秋姑姑走了。 素商哭着跑进屋子来通传时,白明霁脑子空白了一瞬,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素商见她如此,又说了一遍,“娘子,姑姑没了。” 白明霁浑浑噩噩地跟在素商身后,到了金秋姑姑屋里,金秋姑姑人还躺在床上,刚咽气。 十来日的高烧,早就把人烧得骨瘦如柴。 照看金秋姑姑的丫鬟跪在白明霁跟前,哭着禀报:“前一刻姑姑还同奴婢聊天,说起少夫人的事,奴婢转身去换水的功夫,回来姑姑便闭上了眼,任凭奴婢怎么唤都不答应……” 白明霁缓缓走了过去,坐在她床边,一言不发。 丫鬟想了起来,把搁在床尾的一个包袱拿起来,递给了白明霁,“姑姑适才还让奴婢闲下来了,把这个交给少夫人,说这是当初白家大夫人留下来的,白家大夫人临走前曾嘱咐过她,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要走了,便把这个交给少夫人。” 白明霁周身无力,没力气去接。 素商替她接了,当着她的面,把包袱打开,包袱内是一套婴儿的衣裳,还有一双婴儿的虎头鞋。 素商愣了愣,不太明白,疑惑地看向白明霁。 只因那套婴孩的衣裳和虎头鞋,虽是赞新,可怎么瞧,也不像是为白明霁准备的,倒像是七八年前的东西。 第72章 白明霁没有意外。 上辈子姑姑在走之前,也给了她这样一个包袱。 那时她不明白母亲为何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个包袱,如今也一样,不知道这套衣裳,到底是给谁准备的。 此时她也没心思去想,金秋姑姑的突然离去,像是抽走了她的魂,把她心头那股没来由的恐慌提出来,再一点一点,无限地扩大。 白明霁脸色苍白,素商在耳边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见,转头看着沉睡中的金秋姑姑,嗓子沙哑地道:“备寿衣,替她换上,葬了吧。” 素商收拾好情绪,扶她出来,低声问道:“娘子,要知会姑姑的家人吗?” 金秋姑姑的老家在杨家,当初跟着孟锦来了江宁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看着她出生,照顾她长大,除了母亲,金秋姑姑便是白明霁最亲近的人。 上辈子金秋姑姑走后,白明霁也联络过她的家人。 金秋姑姑父母早逝,家人只剩下了一位嫂子和几个侄子,来的是一位侄子,到了江宁后只问她要钱,不打算把人带回去。 后来还是一位曾与金秋姑姑一同在孟家共事过的婶子,自己找上门,把金秋姑姑带回了扬州安葬。 那婶子与金秋姑姑年轻时,在孟家相遇相识,交情似亲生姐妹。 得知她死后,马不停蹄地赶来,大哭了一场,把金秋姑姑的棺木带回了扬州,葬入了金秋姑姑父母的墓林里。 这辈子不用走冤枉路,白明霁直接让素商去找那位婶子。 她记得,婶子姓张。 吩咐完素商后,白明霁没有回屋子,悲伤之外,心底那股抓不着的恐惧越来越浓。 上辈子金秋姑姑是被白之鹤扔出来的砚台砸中,这辈子白之鹤人都死了,为何金秋姑姑还是会走…… 脑子里突然想起了那日钱云归的一句话。 ——“无论过程如何改变,结局都不会变。” 所以,金秋姑姑迟早会走吗? 那下一个呢,会是谁…… 后背脊梁一道凉意窜上来,白明霁来不及让人备马车,径直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一路疾驰奔向了白家。 白家守夜的小厮听到叫门声,心头还嘀咕,这大半夜到底是谁。 打开门看到白明霁,愣了愣,“大娘子,这是出了何事,怎么这么晚……” 白明霁没理他,匆匆去了白明槿的院子。 白明槿早就歇下了,被外间丫鬟的灯光和声音吵醒,披了一件披风出来,看到门外一身风尘仆仆的白明霁时,吓了一跳,“姐姐,出了何事?” 白明霁见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头的紧绷,终于缓了下来,对她笑了笑,“没事,看到阿槿就放心了。” 白明槿不明所以,正欲问,白明霁突然上前抱住了她,轻声道:“姐姐想你了,过来看一眼,没旁的事。” 没等白明槿反应过来,白明霁又松开了她,对她一笑,“继续睡吧。”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夜深人静,府上的人都已歇息了,没了灯火,白明霁就着头顶上的月色,匆匆来又匆匆走,刚出府门便看到了对面夜色下立着的一道人影。 往日只觉得他生得高大,如今却觉得他像是一座伟岸的高山,一处可以供她歇息的避风巷。 他是她唯一的同路人,也是她唯一可以放松下来,释放出心头那些无法与旁人提及的恐慌。 白明霁没问他怎么来了,缓缓地走过去,到了他跟前,主动抱住了他,脸蹭在他胸膛上,哑声问:“晏长陵,咱们真是重生吗?” 晏长陵由着她抱了一阵,手掌轻轻地盖在她头上,揉了揉,“我们这不是还活着?” 知道今夜金秋姑姑走了,她受到了刺激,晏长陵安抚道:“我问过了府医,姑姑平日里身子便偏寒,此次风寒只是为诱因。” 那句‘短寿之人’没说出来,她自也明白。 白明霁没出声。 第99节 晏长陵偏下头看她:“先回家?” 白明霁点头,乖乖地让他牵着自己的手,上了马车。 白明霁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头一回,把自己放空,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意识到了今夜的自己与往日不一样,可一身的劲已经卸下,再也没了力气重聚。 晏长陵也感觉到了,看着她枕在自己怀里,满头青丝铺在他的膝上,像绸缎染了流光,手指从上头有意无意地滑过,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她熟睡的脸颊,低声道:“我倒希望你一直如此。” 上辈子是愧疚。 这辈子是责任。 晏长陵低头看着她朦胧的脸庞。 突然轻笑了一声。 想起自己回来的头一日,在城门口看到她被岳梁护在怀里,后来在院子里相遇认出了她后,本打算她要是想提前离开晏府,自己也不是不能成全。 谁知,她也是上辈子回来的人。 那日她在集市上,闯过了‘刀山火海’递给了他一盏花灯,后又胆大包天地亲了他,他便知道,她对自己挺满意,想图个省心,这辈子便与他为伴,打发着日子过下来。 同时也对自己极为有信心,她以为自己乃重生之人,凭着未卜先知的能力,掌控这辈子的人生,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钱云归病了,金秋姑姑死了。 她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适才她问他,他们是不是重生,晏长陵无法回答。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醒来,本也只为报仇。 见到她后,顺便想弥补自己上辈子亏欠她的那一年。 最初的想法同她一样,有信心能改变这辈子的结局,大仇得报,有佳人在侧,弥补她的同时,也填补了自己的遗憾。 将来与她生几个孩子,待到了晚年,儿孙绕膝,正如周清光所说,“一亩田,一方院,一家安宁人齐全。” 可往往最简单的梦,最不容易实现。 她此时的害怕,他也正在经历。 但他既然回来了,身为丈夫,他有责任给她安宁。 除了责任,似乎还多了一些旁的东西。 他的手指轻轻地描绘着她的眉眼,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一个同路人,也是头一个与他大胆表白的小娘子。 从那句,“我喜欢你。”到后来的,“不觉得晚了吗……我喜欢你,也愿意承担后果。” 是啊,晚了。 他不可否认,他很喜欢怀里的小娘子,喜欢到了哪一步? 好像离不开,也舍不得放手了。 应该是爱了。 怀着仇恨归来,继续行走在计划好的仇恨之中,唯有这一份爱,是个意外。 翌日陆隐见来府上寻他,晏长陵便跟着他一道去了寺庙。正好他欠她一枚平安符,求回来,给她,当个慰藉也好。 — 宫中。 皇帝每日都会去太后的宫殿看太子。 今日又去了。 国公府被判处流放后,皇帝本以为太子会同他闹,可这回太子却一声不吭,替朱嫔守完灵,便乖乖地搬到了太后的宁寿宫。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了宁寿宫,有太后‘悉心’关照,太子身上的那些毛病,突然就好了。 皇帝颇为省心,把人堵在软塌上,拉着太后的手几经磨蹭,万分感激道:“多谢母后替朕照看太子。” 太后没好气地瞪他。 可这人的脸皮一旦厚起来,便彻底不要脸了,尝到了一回甜头便上了瘾,成日往她这里钻,她使出来的威严再也不管用,皇帝软硬兼施,总会让她破功,半推半就,于是养出了一匹不知包足的饿狼。见他的手伸进了她宽袖内,又开始不规矩了,太后“啪——”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皇帝是愈发不顾及了,光天化日,就不怕人说闲话?” 皇帝的手背挨了一巴掌,泛了红,不仅没恼,心头还觉得畅快,反而得寸得尺,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怀里拖,“朕一片孝心,谁敢说闲话。” 他岁数比先帝小,力气比先帝大,太后被他一拽,冷不防撞到他怀里,碰到了额头,娇滴滴地哼了一声,又气又娇,“你想疼死哀家啊。” 皇帝爱死了她这副‘凶’样。 “母后哪里疼了,儿臣吹吹……”他埋头入了她颈项里,嗅着属于她的幽香,一阵乱吹,吹得太后身子打颤,不觉咬牙道:“臭小子。” 她竟然被他给玩弄了。 皇帝乖乖地应了她,“母后怎么了,儿臣在呢?” 太后最喜欢埋汰他,“哀家初见你那会儿,你还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母后说得对,儿臣如今也还是乳臭未干,母后不知,朕儿时母亲走得早,没有吃上几日乳……” 他真是个…… 太后脑门心一跳。 便听他道:“母后就疼疼朕,喂喂朕。” 每回皇帝来,屋子里的人都识趣地避开,可就算避到了外面,还是能听到里面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声。 李高扬头示意,让人把太子带到外面去。 待人一人,身旁的一名太监忍不住小声同他道:“总管,陛下这,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夜里偷偷摸摸就算了,如今竟演变到了白日。 这要是传出去,皇帝的脸往哪里搁。 可皇帝这般放纵,日日往太后的宫殿里钻,想来也没要在意什么名声。 李高没出声。 微微偏头往屋内看了一眼,神色平静,可眸子落下时,眼底闪过了一丝凉意。 皇帝正在兴头上,看着身下被红晕染成了桃粉色的女人,她熟得正好,媚得正好,小|嘴|儿一呼一吸,都能要他的命。 皇帝总算明白了,为何先帝不顾众臣反对,执意要封她为皇后,从此只宠她一人,因为同她相比,后宫的那些个庸脂俗粉都称不上女人。 一室荒唐,皇帝逐渐失了控,最后人瘫在太后的肚皮上,喘着粗气,“母后,儿臣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天色快黑了,皇帝才出来。 为避耳目,从宁寿宫出来坐上龙撵,皇帝得绕了好大一段路,才能回到他的正殿。 开始几日,皇帝还觉得新鲜,跑了几日后又热又累,顿觉无味。 他是皇帝,整座宫殿都是他的,他在自己家里,犯得着偷偷摸摸? 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虽说足以让他背负千古骂名,可那想法一旦冒了出来,便愈发地抑制不住。 李高唤他:“陛下?” 皇帝一门心思在太后身上,李高唤了他几声,才回过神,看向他,“怎么了?” 李高把手里的名册递给了皇帝,禀道:“朱副统领伏法后,东宫的禁军统领一职,尚且空缺,这是内阁那头筛选出来的人选名单,还请陛下过目。” 陛下对东宫的事,不是很上心。 太子人都去了太后宫殿,东宫的那帮臣子暂且都用不上了,留着禁军有何用。 李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凑过去低声同皇帝道:“陛下,这夏季来了,正殿内酷热难耐,不利用陛下处理政务,奴才听说先帝那会儿,每年这时都会找一处地方避暑,行宫太远,搬迁麻烦,最常去的便是凌湖旁边的宫殿,有山有水,风也凉快。” 凌湖? 太后娘娘的宁寿宫不就在那儿。 旁边是有一处偏殿,收拾一番,确实是个不错的避暑之地。 皇帝心头突然敞亮了,看向李高,李高含笑弓下腰。 知道他心里清楚自己与太后的事,皇帝也没加以掩饰,“那就照你说的办,早些收拾出来,朕搬过去,离得近,也能看顾好太子。” 李高应道:“是。” 想到往后自己见太后再也不会跑那么远,无需再特意绕一个大圈,皇帝的心情挺不错,把他适才呈上来的折子打开。 当初给太子的禁军是他特意挑选出来的,如今不过就差个统领,且太后和太子都在宁寿宫,安危这一块,不能马虎。 皇帝查看了几个名字,大多数都熟悉,唯有一人没有印象,皱眉问道:“这孟弘是何人?” 李高回道:“陛下单看此人名字,怕是记不起来,待奴才说完其背后家族,陛下定能想起来,此人乃扬州孟家的幼子,扬州孟家便是于先帝有救驾之功的孟老爷子。” 皇帝想了一阵,恍然大悟,“白家大夫人的娘家?” 李高笑着道:“正是。” 皇帝意外,“内阁怎么举荐了他?朕记得孟家人丁并不兴旺,以至于先帝的奖赏最后还落在了白家头上。” 白家白之鹤因娶了孟家女,得了个侍郎之名,这才走上了官途之路。 “确实如此,孟老爷子膝下只有这么一位儿子,孟老爷子走时,幼子也才几岁,如今十几年过去,幼子快到而立之年了,此人前不久在扬州徒手擒了一虎,因此扬名,扬州县令惜才,把人举荐到了江宁,本是让他投靠军营,为国效劳,殊不知内阁的人知道后,看上了孟家救驾的名声,这才把名单递了上去。”李高笑了笑:“陛下也就瞧着,孟家说到底是个生户,没什么背景……” “没背景好啊。”有了朱光耀的前车之鉴,皇帝最痛恨的就是背景,而且,“谁说他没背景?” 白家大夫人的娘家,不就是晏家少夫人的母族,就算是晏长陵见了人家,还得叫一声舅舅呢。 “不用选了,就他吧,明日把人带进宫,朕瞧瞧。” 李高便没再说什么,领命道,“是。” 说起晏长陵,皇帝想了起来,“晏侯爷被朱光耀砸了一枪,腿出了问题,你派个太医到府上去瞧瞧。” “是。” 皇帝又道:“顺便问问晏世子的伤好了没?好了让他来一趟。” 他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李高适才刚碰到了沈康,回禀道:“只怕今日晏世子来不了了,据沈同知的消息,晏世子一早便同陆公子一道去了寺庙。” 第100节 第73章 陆隐见先前从不信神,自钱云归一场大病之后,别说神,鬼他都信,上到宫中的御医,下到市井偏方,什么都试过了,最后只剩下了求神仙保佑。 从进门开始,每一尊神他都要跪拜,“一个都不能漏,万一漏的那个,偏生就是个能办事的呢?” 他慢慢跪拜,晏长陵先走了进去。 两人今日来的是一处皇城妙观,观主听说晏侯府的世子来了,亲自出来接见。 晏长陵为陪陆隐见而来,顺便求一道平安符,并不想惊扰他人,打发走了观主,自己去太岁前添了香,之后便坐在内堂等陆隐见。 陆隐见先是磕头烧香,后又诵读,再到算卦,折腾起来颇为费时。 晏长陵等了一阵,周清光突然进来,目光往外示意,“刑部侍郎。” 晏长陵一愣。 裴潺? 揶揄道:“罪孽太重,消灾来了?” 恐怕不是,周清光又才道:“白家二娘子在求平安符。” 晏长陵:…… 前阵子裴潺提亲,白家二娘子答应了,两人如今也算是未婚男女。 怎么着也是他的小姨子,就算定了亲,一日没成婚,也不能让他裴潺占了便宜,晏长陵说了一声,“去看看。”起身出了门。 白明槿确实来了,正跪在堂内的蒲团前,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自四五年前遇劫之后,白明槿再也没有去过寺庙。 昨儿半夜白明霁突然上门,她心头担心,一夜未眠,早上得知金秋姑姑没了后,今日便硬着头皮来了此处,为姑姑点了一盏灯,再替白明霁求一道平安符。 姑姑的灯已经点了,就差一道平安符。 起身从堂内出来,刚穿过廊下转角,迎面便撞上来了刚从一堵墙上跳下来的裴潺,冷不防地相遇,白明槿霎时紧张得手足无措。 裴潺也愣了愣。 既然遇上了,总不能不打招呼。 裴潺上前几步,瞅了一眼她红透的脸,问她:“来烧香?” 白明槿忙点头,“嗯。” 见她脚步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怯怯地瞅着他,明摆是在怀疑今日又是特意在此堵她。 那就冤枉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裴潺没想与她解释太多,“你姐夫也来了,改日我再同你……” “姐夫,他很好。”白明槿慌忙打断他,红着脸急切地同他道:“他没去过青楼,裴公子下回若是想要见我,知会一声便是,不要再污蔑他。”若这些话姐姐听了,又何等着急。 裴潺:“……” 今日这是什么劫。 脚弯突然被一粒石子砸中,裴潺闷哼了一声,只能认栽。 白明槿忙问道:“裴公子怎么了?” 裴潺咬牙,“没什么。”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我送你下山。” 白明槿呆愣地看着他。 裴潺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似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不由伸手轻弹了一下她额头,“问你话。” 白明槿猛然醒过来,垂下头,脸上的红晕到了耳根,声音如同蚊呐,“我替姐姐求一道平安符便回。” “嗯,半时辰后,山道上等你。” 不待她应,裴潺便轻扶住她的肩膀,从她身边走过,这头刚从夹巷里出来,广百便迎上来凑在他耳边道:“今日人多,对方先走了,倒是同主子留了一句,说主子正在调查的事,不必再插手了。” 人确实有点多。 裴潺忍不住抱腿,揉了揉被打中的腿弯,咬牙‘嘶’出一声,晏长陵那狗东西,下手真狠。 广百一愣,“主子咋啦?” 裴潺没应,“我刑部没有糊涂账,我查怎么了,关他屁事。”晏侯府虽结了案,但张嬷嬷的案子没有。 广百点头,“是。” 裴潺又道:“查不到就跟着晏长陵,最近他的人似乎去了扬州,多盯着点。” “明白。” 既然碰头人不在,广百道:“主子,下山吗?” “先等会儿。” 广百疑惑道:“主子要等谁?” 裴潺瞥他一眼,一面瘸腿往外走,一面曼声道:“你未来主母。” — 白明槿自见了裴潺后,心神便一直不宁,知道他会等,便没耽搁,带着丫鬟赶紧去求平安符。 平常的平安符,捐了香火钱便可免费取,今日白明槿特意求了大师度化。 点完香,跪拜完,身前的道长问道:“施主所为何求?” 白明槿跪在地上,虔诚地道:“信女想请两枚平安符,一枚愿姐姐能消灾消难,一生顺遂,另一枚……” 从妙观出来,白明槿花了不到两刻。 到了山道上,果然看到了候在那的马车,垂目走过去,立在马车旁,试着唤了一声,“裴公子。” 裴潺掀起了车帘,意外地看着她,“这么快?” 他坐在马车上,没打算下来,白明槿只好抬高了手臂,把手里的一块平安符递给了他。 裴潺认出了是平安符,有些诧异,问道:“给我的?” 白明槿点头,没去看他。 过了好一阵,也没见他拿,胳膊正觉得酸,便听他道:“上来给。” 白明槿一怔。 她怎么能去男子的马车?两人虽已定了亲,但也不能这般在马车内□□,一时脚步退后两步,又往前挪两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犹豫的模样,像极了一直迷了路的小兔子。 裴潺起了逗心,趴在马车窗上,好奇问道:“这么怕我,我会吃了你?” 白明槿一慌,竟然还摇头正正经经地回答了他,“不,不会。” 裴潺一声轻笑,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那你上不上来?” 白明槿头垂到了胸前。 裴潺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做着心理斗争。 逗得正上劲,身后突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二娘子。” 白明槿一愣,回头。 裴潺也扭过了脖子。 锦衣卫沈康。 “哟,裴侍郎也在呢。”沈康并不知道裴潺也在,抱拳打了一声招呼后,四下里张望了一阵,挠头疑惑地道:“主子说山道上有豺狼,让属下替二娘子赶走,这,没看到啊,裴侍郎瞧见了吗……” 裴潺:…… 这弦外之音,白明槿也听明白了,面上一烫,红着脸一溜烟儿地钻回了马车内。 — 人走了,沈康才回去同晏长陵禀报,“没看到豺狼,倒是遇到了裴侍郎,说让主子放心,他送二娘子下山。” 周清光像看白痴一般看着他。 沈康这几日跑上跑下,没歇息好,脑子是有些愚钝,但主子吩咐给他的任务,一点都没马虎,今日找上这里来,便是有消息要报。 见屋内没了旁人,反手把门带上,压低了声音同晏长陵道:“孟家的孟弘,前几日来了京城,今日内阁的人举荐,接替先前东宫禁军朱副统领的位置。” 晏长陵眉头一扬,看向他。 沈康道:“陛下同意了,宣其明日进宫。” “人在哪儿?” “福天茶楼附近的一处酒楼,同行还有一位姑娘,不过以面纱遮面,属下没看清她的脸。” “晏兄。”门外陆隐见的声音传了进来。 晏长陵没多问,吩咐沈康,“既已露了名,便不会藏多久,不必盯了,人手调去扬州,尽快查明那人的身份。” 沈康点头,转身打开门,陆隐见正好到了门前,进来时一身的香火气,仰手招呼晏长陵,“晏兄久等了。” 见他差不多了,晏长陵也没耽搁,起身去求平安符。 他姓晏,身份不同,自然与旁人也不一样,替他加持的是妙观内的一位老道长,到了跟前,晏长陵掀袍跪下求符。 道长将一枚平安符递给了他。 晏长陵接过,起身正准备出去,身后的道长突然道:“一枕黄粱,几时梦醒,愿施主能早日领悟,回到原处。” 晏长陵一愣。 何意? 跟前的道长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对他含笑额首,不再言语。 马车已经备好了,周清光走了进来。 晏长陵对道长回了一礼,眉头微拧,低头看着手中的符,狐疑地走了出去。 — 第101节 翌日,晏长陵终于穿上了飞鱼服,去锦衣卫之前,同白明霁道:“想吃什么,同厨子说,虽没有为夫做的好,但换一下口味,也不错。” 白明霁昨日浑浑噩噩过了一日,今日总算恢复了精神,把昨日他给自己的平安符放在了素商新绣的荷包内,也顺便送了一个新的荷包,走过去挂在了他的腰间。 晏长陵低头看她,扬眉问道:“你绣的?” 白明霁惭愧,琴棋书画她都会,唯有女红差了一些,“下回我再亲手替你绣。” 绣不绣无所谓,他不讲究这些,要出门了,偏头问她,“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这段日子两人天天腻在一起,还真没怎么分开过,倒像是过了几日蜜里调油的新婚,白明霁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脸颊很容易泛红,推了一下他胸膛,“不过是去当值,又不是不回来,有何好说的?” 晏长陵被她推得退后两步,不甘心,暗示道:“就没有其他表示?” 白明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后,身后拽住了他的腰带,把人往跟前一拉,仰起头,本打算来一个蜻蜓点水,匆匆了事,谁知失了算,忘记两人的身高差,嘴凑上去,连他下颚都没碰到。 白明霁:…… 晏长陵盯着她微微嘟起来的红唇和错愕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尽管有些丢人,白明霁还是觉得不服气,手上用了力拽他的腰带,脚尖踮起去亲,眼见要碰到了,晏长陵却突然扬起头,好不容易缩短的距离再次拉开。 白明霁眉目一竖。 急了。 正要往上跳,晏长陵嗤笑一声,伸手掐住了她的后脑勺,对准了她的红唇,喉结滚动,一口咬了下去,男性的气息里天生带着一股霸道,势不可挡,强硬地钻入了她的口鼻。 唇瓣被他狠狠地咬住,宽大的掌心捂住她的脑袋不让她逃,舌头已能熟练地撬开她的牙关,挑|逗着她的舌尖…… 白明霁面红耳赤,呜咽声破碎在他的嘴里。 屋内的丫鬟见状,忙垂头退了出去。 不知道他是不是天赋异禀,学什么都会,在她的身上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勾魂的功夫,与第一回 的莽撞截然不同,每回他看似不急不躁,却让人没有半点招架之力,从亲吻缓缓地磨她,点着她的火,吊着她的气,舌尖的细描慢绘能磨死一个人,不知过了多久,被送开时,白明霁发丝已经凌乱,半躺在书案上,喘息连连,满面红潮。 晏长陵盯着她的模样,拇指不觉掐了下她的腹部,眼底擒着一抹浓欲,哑声问她:“要不,再歇息一日?” 还歇。 再歇下去,锦衣卫不用开张了。 白明霁没去看他的眼睛,使劲推他,“夫君早就早回。” 见到了她脸上的惊慌,晏长陵一声轻笑,在她额头落了一吻,彻底松开了她,“走了,在家等我。” “嗯。” “好好吃饭。” 白明霁从书案上起身,背对着他,正整理被他揉乱的襦裙,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尽,匆匆打发道:“好。” 听到脚步声走远了,白明霁才回头瞅了一眼,正好看到拿到潇洒的背影从视线内消失,内心轻轻一触,蔓延出了一股说不清的充实和满足…… 白明霁眼睛一闭,自暴自弃地抬手碰了碰滚烫的脸颊。 她好像也堕落了。 依赖会让人上瘾,她低估了岁月,也低估了陪伴,没有自己最初想的相敬如宾,点到为止。 她想,她的性子始终还是改不了。 要么不爱。 要么爱得痛快。 金秋姑姑的遗体已经装好棺,拉到了义庄,就等着扬州的张婶子过来。 白明霁本打算用了早食,去看看晏老夫人,刚放下碗,宫里便来了人。 是太后宫里的一位宫娥,来请白明霁进宫,“太后娘娘有些日子没见到少夫人了,这不想得紧,命奴婢前来接少夫人。” 白明霁确实好些日子没见太后了,正好想见她。 尤其是金秋姑姑死后。 — 照上辈子太后的结局,这个时候太后的身子已应该能查出毛病。 可白明霁看到了太后后,心头不由狐疑,这哪里是将死之人,神清气爽,被宫廷内的生活滋润得红光满面,说她是自己的姐姐,也不会有人怀疑。 到的时候,太后正在教诲太子,“太子读不读书,何时读书,哀家并不在意,太子不用在哀家跟前来演戏,也不用大清早在哀家这院子里来练舞,太子若是想哀家夸你两句,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晚上他那老子不让人睡觉,早上他儿子也不让人睡觉。 还要不要她活了。 太子心思被戳中,双手捏成了拳头,既紧张又憋屈,但总管教了他,要忍,“皇祖母喜欢什么?” 太后捏着眉心,“哀家倒是想问问,太子喜欢什么?” 太子对答如流,“孙儿喜欢读书,练字,练剑……” 狗屁。 总归是自己捡来的便宜孙子,太后还是耐着性子道:“不对。” 太子一愣,忙道:“孙儿没说谎。” “太子喜欢玩,喜欢踢球,喜欢玩水,喜欢蝈蝈儿……”太后盯着他逐渐慌乱的脸,知道他要反驳,提前打断他,“太子不用害怕,哀家没怪你,哀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泥巴田里打滚呢。” 太子见她当真没有要罚他的意思,逐渐放松了下来。 太后又道:“太子在旁的地方需要做什么,哀家管不着,但在哀家这儿,哀家允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子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到这话难免会心动,可他觉得太后怎会如此待他好,“孙儿……” “行了。”太后不耐烦了,“哀家命令你今日什么都不学,尽情地玩儿,你父皇要怪下来,哀家担着,去吧。” 人走后,太后才让白明霁过来坐,忍不住吐槽,“心机了得,矮冬瓜生出来的,我真喜欢不上,陛下说他还小,你看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哪里像个小孩儿,再不释放孩子的天性,将来等他坐上皇位,遭殃的就是黎民百姓……” 白明霁:…… 没等白明霁开口,荣嬷嬷先斥责道:“娘娘,太子殿下乃天潢贵胄,如今还是个孩子,娘娘万不可生出后娘的心思。” 什么贼眉鼠眼,这要是落到外人耳里,那群臣子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果真是最疼哀家的嬷嬷,你看,讽刺着哀家呢。” 荣嬷嬷一手把她奶大,比她亲娘陪她的时间还长,不是亲眼盛似亲眼,看不得她作下去,知道白明霁与她一条心,今日人来了,便把希望寄托给了白明霁,“少夫人好好劝劝娘娘,什么事可为,什么话该说,依奴婢看,她白长了少夫人十几岁,论心智还没少夫人的齐全。” 太后:“……” 荣嬷嬷说完便退了下去,留下太后干瞪眼。 白明霁纳闷,往日荣嬷嬷言语虽严厉,从未这般逾越过,不由问太后,“娘娘做了什么,把嬷嬷气成了这样。” 太后翻了个白眼,“哀家一个死了丈夫的孤家寡人,能做什么?只有被别人欺负的份。” 白明霁一笑,觉得她多虑了,“这宫里谁人敢欺负娘娘。” 太后欲言又止,今日叫她来,并非为了此事,抬头把屋里的宫娥都屏退掉,冲退去外间的荣嬷嬷道了一声,“我与阿潋说几句话。” 荣嬷嬷平日里一副凶样,说话也不中听,但办起事来,从不让太后操心,轻轻地合上了门扇,寸步不离地守在了外面。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了,太后才问白明霁,“你娘家还有个舅舅?” 白明霁一愣,一时被她问住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走后,孟挽也到了京城,孟家剩下的都是一些堂兄妹,她很少联系,倒是知道自己还有个小舅舅,可她唯一一次去扬州时,他并不在家,没见过面,自然不亲,听太后突然问起,忙道:“怎么了?” “太子的禁军缺了一个统领的位子,昨日内阁呈上了名单,上面举荐了一人,名叫孟弘。” 孟弘? 确实是她舅舅。 白明霁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舅舅来了京城?” 见她这副样子,应该是不知情,太后更纳闷了,拧眉道:“哀家叫你来,便是想问你知不知道这事,若你都不知道,此事就奇怪了,孟家自你外祖父走后,家道一落千丈,孟弘再有本事,他的名字能递到御前来?” 太后扫了她一眼,低声道:“陛下今日已经见过了人,颇为满意,隔日你那舅舅便会到本宫的殿外守门,若不是你找过来的,那么到底是谁,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白明霁心头早就跳了起来,上辈子压根儿就没有这事。 孟家的舅舅,她倒是都没见过。 屋内正沉默,门外荣嬷嬷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告诉膳房的人,一个月的俸禄没少给他们,是他们嫌不够,还是觉得娘娘平日里没给他们打赏?这跑几步路的差事都要偷懒,莫不是觉得娘娘好糊弄?那恐怕他们的算盘打错了,东西拿回去吧,咱们这位太后娘娘难伺候得很,嘴挑眼也挑,不是那样菜,不是那个人送来的,娘娘不会进口。” 白明霁眉头拧了拧,看向太后。 太后脸色倒是平静,“哀家能活到如今,你以为全靠脸?” “当年身在一群女人堆里,都没被毒死,如今也没那么容易死……”宫里到处都是眼睛,皇帝以为他偷人的这点事,能瞒住谁? 要靠他的保护,她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离午膳的时辰也快了,不急于这会儿,太后留了白明霁在宫中用饭。 — 底下有一群得力的奴才,皇帝搬家的效率异常高,一日便整理好了,住进去后,迫不及待地去看‘太子’。 谁知一出来便看到夹道内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跑着放风筝。 皇帝凝目,“那是太子?” 李高也看到了。 赶紧走过去,把太子拦了下来,“殿下,怎么在这儿?” 太子玩了这一阵,正在兴头上,满头的汗也不觉得晒,听到李高的声音,回头又看到了皇帝,下意识一慌,可太后的话又给了他底气,捏着风筝线,走到了皇帝跟前行礼,“父皇。” 皇帝皱眉,“你怎么在这儿?没去上课?” 太子生怕挨骂,忙道:“是皇祖母给儿臣放了一日假,儿臣今日只管尽情地玩。” 李高笑了笑,回头同皇帝弓腰道:“太后娘娘太宠溺殿下……” 皇帝不为所动,前一刻眉目还在打结,转眼却道:“说得也是,劳逸结合,听你皇祖母的,今日就准你歇息一日。” 第74章 第102节 皇帝到了太后的殿内,见白明霁也在,正好,还从未好好瞧过这位白家大娘子。 能让晏长陵和岳梁为了她大打出手的小娘子,一定不是凡夫俗子,打量其容颜确实乃万里挑一的美人,谈吐举止得体,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静,无论是与晏长陵,还是岳梁,似乎都配得上,倒也能理解晏长陵了,换位思考套在自己身上,如今要是有人看上了太后,或是太后喜欢上了别的男人,自己与他的反应只怕一样。 难得见上一回,且还是自己兄弟的媳妇儿,皇帝怎么也要好好招待一番,回头让李高把刚得来的几只梭子蟹给蒸了送来。 李高笑着应了一声:“是。”又道:“陛下,这蟹得到八九月才肥妹,早上送来的那几只个头小。” 言下之意是提醒他,拿出来招待,怕他失了面儿。 皇帝正犹豫,太后却道:“梭子蟹是云湖里出来的吧,这头一批哀家倒是想尝尝,皇帝难得有这份孝心,你就照他的意思办。” 李高垂目应道:“是。” 躬身退出去,面上的神色一瞬起了变化,笑意褪尽,眼底冷冰,唤来了守在外面的一位太监,“知会御膳房,把梭子蟹蒸了。” 那太监一愣,“总管……” 李高面色平静,“去吧。” — 午膳时,太后、皇帝、白明霁、太子共四个人,可一盘梭子蟹呈上来,独独少了一只。 皇帝疑惑地看向李高。 李高忙解释道:“这几日天气热,一早送过来,御膳房的人还拿冰养着呢,谁知还是死了大半。” 只剩下了三只。 四个人,该怎么分。 皇帝不贪口腹之欲,正欲让出来,立在太子身后的太监,低声唤了他一声,“殿下。” 自朱家倒台,朱嫔死后,太子彷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极为懂得看人脸色,在皇帝开口前,先道:“孤不爱吃蟹,总管分给皇祖母,父皇,晏少夫人吧。” 皇帝微微一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把他叫到了跟前坐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吝夸奖,“咱们太子长大了。” 太子好久没被皇帝这般夸过,心底很是高兴。 面上的受宠若惊,皇帝看在眼里,心口莫名一酸,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最近对他的忽视。 朱氏虽可恨,却是太子的母亲。 丧母之痛,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是很大的打击,他这个当父皇的,应当给予安抚才对。 为了弥补,皇帝亲自剥下蟹肉,放在了太子碗里,“吃吧。” 立在他身后的李高脸色微变。 太子看着跟前的一碗蟹肉,也愣了愣,“父皇……” 皇帝冲他一笑,“尝尝,鲜不鲜。” 久违地从皇帝脸上找回了温暖的笑容,太子眼睛微微泛红,道了一句,“多谢父皇。”在皇帝慈爱的目光下,把那碗蟹肉吃得干干净净。 皇帝转过身,等李高拿水来净手。 一向稳重的李高,今日却像是走了神,待皇帝转过身来了,才反应过来,忙从边上的太监手里接过了铜盆,递到了皇帝跟前,脸色有些苍白,语气倒是平稳,“陛下,蟹壳锋利,当心伤了龙体,往后交给奴才们便是。” 皇帝没在意,正要净手,突然想了起来,回头看向了太后,“儿臣……” 太后眼皮子一跳,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不领他的情,把那蟹交给了身后的宫女,“剥了吧。” 皇帝只好作罢,净完手李高又递上了帕子。 一来一去,一会儿的功夫,再回过头便看到太子的嘴角生出了几颗红点,似乎身上痒得厉害,正抬手挠着脖子。 皇帝眉头一皱,“太子怎么了?” 太子生怕自己扫了兴,忙摇头道:“儿臣没事。” 李高则道:“今日天热,太子殿下又在外面放了半日的风筝,莫不是长了痱子,奴才先带殿下敷些药……” “什么痱子。”太后打断,“太子只怕是吃不得蟹,赶紧宣太医来吧。” 竟还有这等事。 皇帝没反应过来。 白明霁倒是见过这样的人。 上辈子孟挽也是如此,吃不得虾蟹,一吃身上便会长红疹子,是以,嫁入白府后,府上的厨子很少买虾蟹。 此病类似于荨麻疹,但比荨麻疹更为厉害,发病起来轻则痒几日,重则没命。 一顿午膳,因太子发病,闹得人仰马翻,太监手忙脚乱地把太子带回了寝宫,皇帝也一道跟着去了。 终于安静下来,太后一点都没受影响,招呼白明霁继续用饭,讽刺道:“太子七岁了吧,如今才知道不能吃螃蟹,也是稀奇。” 荣嬷嬷及时止住她,“娘娘,食不言。” 宫女把螃蟹剥好了,搁在太后跟前,太后没动,也没让白明霁动,使了个眼色,荣嬷嬷便上前把那蟹给撤走了。 太后虽贪吃,但有一桩,不是自己的人做出来的东西,绝不会进口。 且就算是自己的人做的,用之前也会让人试吃。 当年被先帝刚带进宫那会儿,不知道多少人做了她的替死鬼,从那之后她便愈发小心谨慎,极为惜命。 太子今日就是个例子,可见进口的东西绝不能马虎。 白明霁也没什么胃口,早早便搁了筷子,在得知太子无碍后,没再留,同太后辞了行。 太后送她出去,两人快到门口了,白明霁才想起来,又问太后:“娘娘最近的身子当真可好?小病小痛也没有?” 太后狐疑地看着她,“怎么,怕哀家早死?”不等白明霁出声,便道:“放心,哀家好得很,倒是你,孟家的事情,怕没那么简单。” 白明霁知道,“多谢娘娘。” “谢什么?哀家当年只身一人进宫,没有娘家没有背景,个个都想来当哀家的娘,可哀家没有乱人祖宗的毛病,捡了你这么一个干女儿回来,哀家若是连你都保不了,还有什么用?” 是啊,上辈子若是白太后还在,孟挽必然不敢对她动手,以太后护短的性子,自己要平白无故地死了,掘地三尺,她也会把人揪出来。 想起上辈子她死后,自己连到跟前上一炷香的机会都没,白明霁又愧疚又难受,突然上前抱住了太后,低声道:“娘娘千万要保重。” 她不仅是自己的靠山,也是她想要保护的人。 白明霁性子一向冷淡,即便与太后情同亲人,也从未这般与她亲近过,太后被她这一抱,人都懵了。 等她走后,胃上的那阵恶心再次泛起时,太后心头莫名地发了慌,不怕亲人不联系,就怕亲人突然的关怀,忙问荣嬷嬷,“适才来给太子瞧病的哪个太医?” 这头回到殿内,皇帝也从太子那回来了。 来的是皇帝的御医,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子,总算止过了太子身上的痒。 见皇帝面色沉郁,一副担忧的样,太后揶揄道:“那螃蟹可是皇帝令人做好,自己剥给太子的,不关哀家的事,皇帝若来同哀家兴师问罪,要哀家赔你一个太子,哀家可赔不起。” 皇帝还在想御医的话。 太子此症,多半乃父母遗传。 他晏家几代,都没出过,吃东西吃出红点子的人,不是他,那就是朱氏。 一想起朱家,皇帝心情糟糕透顶。 当真是外子里子,没一样好。 被太后一顿讽刺,皇帝也不恼,走过去坐在太后的脚边,抱住她的腰,头枕在她腿上,“母后也不是赔不起……” 死皮懒脸的样儿,哪里有半点皇帝的样子。 太后想踢他,刚要使力,胃里的那股翻腾又开始了,知道今日来的是他自己的御医,指使皇帝,“哀家最近也有些不对劲,把你的御医叫过来,也给哀家瞧瞧。” 她平日里生龙活虎,皇帝道她是在与太子争风吃醋,心头高兴,哪里敢不依她,立马让人把御医叫了过来。 御医当着皇帝的面,给太后把了脉。 今日来的御医姓刘,名坦,性子耿直,说一不二,从不会隐瞒病情,也不会慌报病情。 本以为刘坦会拆了她的台,皇帝心头还在想着该怎么替她圆场,却见刘坦瞧了一阵后,脸色渐渐地不对,最后竟是大胆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一愣,“怎么了?” 刘太医像是要被他砍下脑袋一般,吓得后退两步,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赎罪。” 这样的举动,实在不是个好兆头,皇帝心头一跳,不觉已紧张地站了起来,连‘母后’二字都忘记了唤,直接问道:“她怎么了?” 太后适才被白明霁吓了一跳,如今再见到御医这番动静,也开始害怕了。 刘坦依旧不出声。 皇帝急了,“朕问你话,娘娘得的是何症?” 这回刘坦说了,“娘娘是,是喜脉。”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每回皇帝过来,荣嬷嬷都会屏退宫娥,自己守着,人在外间突然听到这一声,眼睛一黑,险些栽了下去。 太后脑子被这一道消息劈得一片空白,没反应过来,还在愣着。 直到皇帝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她,激动地道:“母后,听到没,母后有儿臣的孩子了。” 太后:…… 丑闻,天下最大的丑闻。 奇耻大辱。 太后终于从浑浑噩噩地回了神,冷声斥道:“皇帝,你松开!” “不松,儿,不,朕不松,你根本就不是儿臣的母后,你是朕的……”皇帝顿了顿,实在抑制不住心头的欢喜,不顾太医还在场,直接表明了心意:“心上人。” 她是他头一个真正喜欢上的女人。 如今她怀了他的儿子,他不想再躲躲藏藏,他要名正言顺,什么太后,母后,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后。 他登基也有十来年了,后宫的嫔妃也有五六个,可夭折的夭折,流的流,至今膝下除了一个太子,再无其他孩子。 但如今有了。 还是与自己最喜欢的女人的孩子,皇帝高兴地有些语无伦次,不顾太后的反抗,兴奋地捧着她的脸,“吧唧——”一口亲在了她的脸上,太过于激动,眼底泪光闪烁,都快要溢出来了,哑声道:“多谢母后。” 太后没料到他会如此高兴,微微一怔。 皇帝又回头同一脸目瞪口呆的刘太医道:“胎儿可安好?” 第103节 刘坦额头触地,半晌才道出了一声,“陛下放心,好。” “好,好好……”皇帝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脚步在屋内又转了几个圈,还是不放心,“这样,今日起刘大人便负责太后的诊断,定要确保娘娘肚子里的胎儿安好,顺利生下来。” 刘坦知道自己摊上了大事,满头是汗。 果然,皇帝又对他笑道:“娘娘和胎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杀你全家。” — 李高适才被皇上留下来,伺候太子。 太子褪去衣裳,人躺在床上,长红点的地方涂满了草药,痒是不痒了,人也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高替他在心口的位置,盖好了被褥,才起身出去。 人走到廊下,身后跟上了一位太监,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主子,人留不得了。” 这才住进来多久?太子又是逃课,又是中|毒。 还不如当初养在朱氏名下。 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可宁寿宫不比长春宫,太后的心眼子密如筛眼,不仅人安插|不进去,东西也送不进去。 李高没出声,半晌才回了一声:“不可轻举妄动。” 抬步去往太后屋里,去接皇帝。 到了殿门口,意外地见刘太医跟在了皇帝的身后出来。 皇帝回头对他吩咐道:“往后就劳烦刘太医每日跑一趟,确保好太子的安康。” 刘太医领口的一圈衣襟都被汗水打湿了,弯腰回道:“微臣应该的。” 回去的路上,李高看出皇帝的心情很不错。 连太子的病情都没向他过问。 便有意试探道:“再有半月,大启议和的使臣便该进城了,届时陛下即可高枕无忧。” 皇帝看了他一眼,想对他说些什么,又欲言又止,不过没否认自己的高兴,扬声吩咐道:“晚上备些酒菜,朕好久没畅饮了。” 夜里待皇帝歇下后,李高才收到了真正让皇帝如此高兴的消息。 “太后有了身孕。” — 白明霁回到侯府后,便立马叫来了素商,去查孟家的那位舅舅。 还没等素商找到孟弘的住所,翌日一早,门房的便匆匆忙忙跑来了院子,高兴地禀报道:“少夫人,扬州孟家的二娘子,孟三爷来了。” “谁?”白明霁没听明白。 第75章 谁是孟家二娘子? 外祖父膝下仅有三位子女,母亲,孟挽,和孟弘。 在外祖父那一辈,倒是还有几位兄弟。 白明霁很快回过神,八成是孟弘进京,家族中派了一位排行为二的姑娘相陪,便也没在意。找了一日孟家舅舅没找着,如今主动上门来,她得去迎。 起身下了穿堂,往外面走。立夏后日头一日比一日烈,即便是早上,太阳晒在人身上,也能出一身大汗。 晏长陵的院子青竹居多,以此而得名,廊下转角的地方便种了一片,夏季里用来引风遮阳,竹丛不算密切,却高过了砖瓦。一阵风扑来,竹丛簌簌轻响,移动的光影印在每个人的脚下,几道人影从游廊绕了过来,走在前面的丫鬟乃老夫人跟前的一位婆子,把人带到了后,回头笑着招呼:“孟家舅子,孟家娘子,这儿便是少夫人居住的院子。” 白明霁听到了声音,人正上廊下的台阶,转过头时,视线被几根柱子和倒挂楣子挡住了,只依稀看到了几道人影。 脚步加快,跨上了最后一层台阶,前方的说话声也清晰了,一道温婉的声音传入耳朵,“有劳嬷嬷了。” 软糯的嗓音,几乎刻在了她脑子里,太过于熟悉,白明霁周身的血液突然凝住了一般,人愣在那儿,茫然地抬起了头。 引路的婆子见到白明霁,笑着恭喜道:“少夫人,孟家来了亲戚,瞧您来了。” 在她身后,两位孟家人齐齐朝她望了过来。 孟挽上立在左侧的光爆之中,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冲她微微一笑,轻声唤她,“阿潋。” 白明霁忘记了自己人在何处,只顾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那张脸,花白的日头在孟挽身上折射出了一道刺目的光,白明霁的视线模糊,脑子也空白。 …… “阿潋,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阿潋,你这样活着真的幸福吗。” “当年你母亲也很痛苦。” “你们下不了手,姨母来帮你们一把。” …… 上辈子的画面,凌乱地在白明霁脑子里翻腾。 为什么她还会看到孟挽? 白明霁面色苍白,呆呆地盯着孟挽,迟迟没有反应,身旁的素商也没好到哪儿去。 当初孟娘子的马车,不是被姑爷赶下悬崖了? 怎么会还活着。 两人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孟挽却没恼,“噗嗤——”一声轻笑,转头看向孟弘,轻带埋怨道:“瞧吧,我就说阿潋见到了我,会吓一跳。” 说着缓缓上前,立在了白明霁跟前,轻声道:“阿潋放心,姨母不是鬼魂,姨母还活着呢。”怕她不信,孟挽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捂了捂,又笑着询问道:“这回信了?” 隔得近了,白明霁能清楚地看到了这张脸。 孟挽与母亲有八分像,孟挽年轻时走在街上,还常被母亲的友人认错。 可仔细看,还是不一样。 母亲的神态偏优柔,目光柔和,即便是笑起来,脸上仿佛也罩着一股幽怨。孟挽不同,她的眼底冷静,笑容虽温婉,却缺少了几分真实。 真是孟挽? 她还活着? 为何? 手被握住的温度,切切实实地存在。 跟前孟挽的脸,并没有因为她的眨眼而消失。 不是梦。 当真是孟挽。 白明霁的神智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空洞的眸子也渐渐地找回了神,看着跟前满脸堆笑的孟挽,她张了张嘴,隔了一辈子,再次唤了她一声:“姨母。” “来客人了?这么大的日头,怎都围在了这儿?”余嬷嬷适才去厨房替白明霁取粥,才听到消息,见人都挤在了廊下,忙上前来招呼,“天气热,少夫人赶紧把客人请进屋吧,进了屋坐着慢慢叙旧。” 白明霁怕热,立夏之后,屋子里便置了冰。 晏长陵怕把她热着了,连木几都换成了一块墨玉,无论外面的太阳有多大,到了屋里便犹如春季,凉快舒爽。 招呼孟弘和孟挽入了座,余嬷嬷又替两人奉了茶,热情地询问:“二位可曾用过了早食?今日厨子正好蒸了鲜花糕,孟家三爷,孟二娘子若不嫌弃,也尝尝咱们江宁的口味?” 孟弘忙道:“不必麻烦,来时咱们已用过了。” 孟挽看出了这位余嬷嬷与一般的奴才不同,含笑道了谢,“今日冒昧前来,事前也没递帖子,劳烦嬷嬷了。” “二娘子可莫要说什么劳烦,少夫人的娘家人就是咱们晏侯府的亲人,别说奴才们欢喜,晏老夫人,世子爷都欢迎着呢。” 白明霁嫁入侯府,今日还是头一回来亲人。余嬷嬷生怕怠慢了,尽心尽力地伺候着。 白明霁看在眼里,打发了她出去,“嬷嬷先下去吧。” 余嬷嬷点头退了出去。 孟弘这才介绍起了自己,“阿潋,我是舅舅。没想到儿时错过了一面,便再也无缘相见,今日还是头一回看到阿潋,望阿潋不要责怪舅舅才好。” 上辈子白明霁没见到孟弘,这是第一回 见他,相貌与外祖父完全不同,外祖父天生一副刻板严肃,就算是自己看上一眼也会害怕,孟弘更像外祖母,从进来后,面上一直带着笑。 白明霁倒能理解,也并不是他的错。 母亲曾收到过孟弘的好几封书信,信里的意思,想来江宁看看她们母女三人,在母亲在白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也不想让他们看到,是以,都一一回绝了他。 从最初的震惊到平静,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白明霁很快镇定了下来,温声回道:“不怪舅舅,今日相见也不晚。” 孟挽一笑,插话道:“我也是如此与他说的,我说阿潋心善,并非那等不认亲的人,可他就是紧张,进门时还深吸了一口气呢。” 孟弘被她一说,有些不好意思。 白明霁便道:“听说舅舅来了江宁,昨日我还差人去寻过,可惜没打听到舅舅和姨母的住所,你们是何时来的江宁?” 不待孟弘出声,孟挽又接了话,“怪我,上回阿潋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可你舅舅偏生那时也出了一件事,赤手擒了一只大虫,被扬州的县令看中,打算举荐到京城的军营。阿潋应该知道,孟家自你外祖父走后,家中便没有人能立得起来,你舅舅好不容易争取了个好机会,便成了全家人的希望,哪里放心得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让我拿着钱财,先沿路四处打点。我怕阿潋担心,便让身边的丫鬟先走官道,提前来与阿潋通报一声,待等你舅舅的事落定了后,再一道过来,谁知……” 马车竟然跌下了悬崖。 孟挽叹了一声,“我有幸捡回一条命,前几日到了江宁后,本该立马来找你,可谁知你舅舅有了大造化,被内阁的人瞧上,举荐到了陛下跟前,谋了一个东宫禁军副统领的职位,昨日刚定下来,今儿一早我和你舅舅便迫不及待地上了门,只为给你一个惊喜。” 说起这事,孟挽又转头看了一眼孟弘,“我本打算先来找阿潋,毕竟有阿潋在江宁,咱们办起事来也方便,可你舅舅不听,说什么十几年没见,一见面就来求你,他脸没地方搁,直到昨儿事情办下来了,你舅舅才敢来见你……” 白明霁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跟前的孟挽确实是真的。 还活着。 晏长陵并没有把她害死。 照她的话说,她是这几日才到的江宁,她人没在那辆马车上,如此说来,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但白明霁知道她说了谎。 上辈子她与阮嫣在同一日入的江宁,尽管阮嫣提前了一日,可还是在她之前,进了白家。 第104节 孟挽到江宁的那日,她亲自到城门口去接的她,也亲眼看到了她从马车上下来。 为何这回她就不在马车里? 是她被人救起来了?还是说,她人早就到了江宁,只不过在等着母亲的仗期? 可此时她完好无损,身上没有半点受伤痕迹,再说悬崖深不见底人跌下来,救上来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她早早便到了江宁,暗里一直在观察着他们的动静。 知道马车跌下了悬崖后,她改变了计划。 之后白之鹤死了,她彻底失去了进入白家的机会,就此隐藏在江宁,如今突然又冒了出来,她到底想要什么? 白明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她杀了母亲,杀了自己,于她而言,有什么好处? 是母亲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让她心怀仇恨,不得不杀了母亲而后快,还是自己的存在,哪里阻碍到了她? 她一个死了丈夫,被夫家退回娘家的女人,最后却把贵为尚书夫人的母亲,和身为少将夫人的自己给毒死了。上辈子白明霁以为是自己引狼入室,给了孟挽下手的机会。 可如今看来,就算当初没有让她进入白家,孟挽还是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继续她接下来的计划。 白明霁望着那张脸,望出了神,这辈子她最初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等她。阴差阳错,磋磨了这几个月,心底好不容易接受了她死去的事实,也打算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了,她却又重新出现在了面前。 她该怎么办? 问她到底给母亲种的是什么蛊,为何要害死她? 害死了母亲还不满足,为何又来要自己的命? 上辈子腹中的那股绞痛,本以为遗忘了,如今却又慢慢地想了起来,白明霁两只手不觉用了力,紧紧地握住了圈椅的扶手。 孟挽说完这半天没听她回应,诧异地抬头,便撞进了一双利如刀锋的眸子,神色一愣,讪讪地道:“阿潋,怎么了?” 白明霁知道她察觉出了自己的异常,可心头的火气和恨意,一时灭不下来,也收不回来。 这关头,屋外便传来了丫鬟的声音,“世子爷。” 屋内逐渐怪异的气氛,被这一声打破,白明霁终于回过神,眼底的锋芒一收,望向了屋外。 孟挽和孟弘也微微侧目。 “夫人,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晏长陵人还没走进来,声音先至,跨入门槛,绕过屏风,目光先落到了白明霁身上。 白明霁也正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 既然他上辈子看到了自己最后一幕,那他也应该认识孟挽。 被自己害‘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不知他是什么感受,果然晏长陵在看到跟前的孟挽后,神色僵住,抬头问白明霁,“这位是?” 第76章 白明霁还没答,孟挽先起了身,自己介绍道:“扬州孟家二娘子孟挽见过世子爷,今日冒昧前来探望阿潋,叨扰世子爷了。” 说得很清楚了。 晏长陵眉间浮出一丝茫然,看向白明霁。 白明霁用眼神告诉了他答案,没错,就是那个上辈子毒死了她,这辈子一开始便被他赶下了悬崖的孟挽。 比起白明霁的惊愕,晏长陵很快镇定下来,客气地招呼道:“姨母不必见外,快请坐。”又转头看向孟弘,“想必这位就是孟家舅舅了,昨日得知舅舅来了江宁,本该晚辈前去接二位到府上才对……” 晏长陵待两人的态度热情,半点没有高门里世家子弟的架子,孟弘也慢慢地放松下来,同他聊起了刚得来的职务。 同适才孟挽说得一样,是被内阁的人瞧上,举荐到了宫中。 晏长陵道了声恭喜,便问道:“舅舅初来乍到,官场复杂,不知可有关照之人?” 孟弘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转头与身旁的孟挽对视一眼,摇头道:“不怕世子爷笑话,我孟家家族败落,别说京城,即便是在扬州,也没什么人脉。” 唯一的人脉,便是白明霁了。 从扬州出发前,在族中人的眼里,白明霁就是他们孟家的最后一道人际关系。 孟弘面子薄,这一路幸好有孟挽帮着打点,否则早在进城的那日,就不得不找上门来了。 既然事情已经办妥了,那就不用他厚下脸皮再求人,今日上门只为了看望外甥女,并非有所图,便也没与两人提起关照之事。 晏长陵倒是主动道:“舅舅往后在宫中若有何疑问,或是被谁为难之处,不必见外,告诉晚辈,晚辈必当关照。” 早前孟弘也听说过晏长陵,皇家宗亲,侯门世子,榜眼之才,真正的矜贵公子爷,平常人别说靠近,远远看上一眼,都觉得幸运,没想到本人如此平易近人。 孟弘感激地道:“多谢晏世子。” 晏长陵摇头,“不必言谢,阿潋的舅舅,便是我晏长陵的舅舅,往后舅舅在江宁站稳了脚,便把家里人一道接过来,咱们阿潋喜欢热闹……” 白明霁:“……” “不知舅舅如今在哪儿落脚,若不嫌弃,我晏家有几处空院子,舅舅与姨母可过去安置。” “多谢世子爷。”孟弘受宠若惊般地道了谢,“往后要常留在京城了,昨日我便找到了一处院子,交了租金,价格倒也不贵……” “既然找到了地方安置,晚辈也不勉强了,待会儿我派人送些东西过去,”晏长陵刚从锦衣卫回来,还没换衣裳,起身同两人道:“舅舅,姨母先喝一会儿茶,我进去更衣。” 人到了里屋,又探头出来,唤白明霁,“阿潋,我那件月白窄袖衫子呢,放哪儿了?” 白明霁起身,一道跟了进去。 人一到里面,便揪住晏长陵,“你想个办子,把人留下来,我有话要问她。” 晏长陵把人拖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她不是死了吗?” 白明霁掰开他的手掌,声音从牙缝里透了出来,“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把人掀下去前,你就没确认,人在不在里面?” 这个晏长陵还真没确认。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出去把人拿下。”至于那些问题,她慢慢问。 “再忍忍,先不要打草惊蛇。” 白明霁被他拖住,又捂住嘴,动弹不得,“等不了了,我要亲手杀了她!”她忍到了现在,也是极限。 晏长陵劝解道:“孟弘为何能进东宫,你就不好奇是谁帮了他?” “我可以自己问。”白明霁去掰他的手。 “夫人……”晏长陵从身后把她抱住,下颚搁在了她肩头,“阿潋,我知道你恨,但你我绑了她容易,弄死她更容易,可她身后的人,她到底是什么目的,阿潋真以为,你严刑逼供了,她就能说出来?” 见她慢慢冷静了下来,晏长陵又才握住她的肩膀,把人转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既然她能再次出现,咱们不愁挖不出真相……” 白明霁心里何尝不知,可人此时就在外面,那个上辈子害死了母亲,害死了自己的女人,就是自己屋里,她忍不住。 她想弄死她。 晏长陵把她抱进怀里,像是安抚一只被激怒的野猫,轻揉着她的头,“放心,待了解真相后,我答应你,把她给你,随你处置。” 白明霁彷佛习惯了他的这种安抚方式,在他一下又一下的揉捏下,起伏的心口,渐渐地平复下来。 出去后便也能平静地对待孟挽了。 晏长陵与孟弘说着宫中的事,白明霁带孟挽去院子里转。 上回孟挽见到她,还是在自家姐姐的葬礼上,那时候白明霁哭成了泪人,扑进她怀里,问她,“母亲走了,我该怎么办。” 时隔两年多再见,孟挽发现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姑娘。 孟挽温声关怀道:“阿潋,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过得不好,才是如了她愿吧,白明霁压住心头的厌恶,点头道:“挺好。” “当年你母亲走得突然,姨母对你一直放心不下,恨不得把你带走,跟着姨母一道过,可姨母身份卑微,你跟着我只会遭罪,这两年来,好在你我互通着书信,姨母这回见到阿潋后,阿潋长大了不少,姨母是打心底眼地为你高兴。” 听她说起母亲,白明霁眼角几番抽动,险些没有忍住。 孟挽又道:“姨母原本还在担心,这晏侯府满门显贵,阿潋心头若是有什么委屈,便同姨母说说,可今日一见,那晏世子为人热情,想必待阿潋也是极为宠爱,专一得很。” 在她手里死了一回,白明霁终于知道孟挽的厉害之处了。 当年她规劝母亲,怕也是这般说的。 何为专一? 高门大户里,有几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当家主母嘴上不说,心头何尝不介意,她便是利用这一点,名为关心,实则处处提醒母亲,她连一个妾室都不如。 母亲虽身中蛊虫,可心情郁结也是真。 如今她又拿这一招来对付自己了。 在她孟挽眼里,晏长陵的身份和样貌,又怎可能只娶她一人。 前面日头正烈,白明霁没再往前走了,坐在了游廊内的靠椅上,抬头看向孟挽,面露几分忧愁,问道:“姨母如此说,我心头倒是有一桩事想与姨母说。” 孟挽微微一愣,随后面含微笑,坐在了她身旁,温柔地牵着她的手,细声问她:“阿潋怎么了?心头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姨母,如今你舅舅也有了出息,咱们娘家也不是那等子拉不出来的人,阿潋若是受了委屈,姨母替你做主。” 白明霁抬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道:“姨母,母亲的死因我查出来了,中的是蛊,此蛊乃苗疆之地所出,得以药材常年将养,姨母觉得这蛊,到底是何人种到母亲身上的?” 孟挽一愣。 白明霁清楚地看到了她眼底的一抹愕然和紧张,压在心底的杀意再一次冲了上来,瞥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半晌后,孟挽很是意外,“竟然有这种事?” 顿了顿,突然哀怨道:“当初爹娘看上白家老爷子忠肝义胆,非要把姐姐嫁到京城,我心中万分不舍,倒是劝过姐姐,说京城虽好,但离家远,只怕她这一嫁,往后就成了孤家寡人了,过得好与坏,咱们这些个亲人一概不知,可姐姐被白之鹤迷了心智,听了他一句此生永不相负,便如同着了魔,非要嫁过去。好了,人搭进去后,方才知道曾经的那句话为鬼话。但凡她就此认清此人的真实面目,有半丝后悔,也不会怨死在那……” 孟挽说着,声音里还掺杂着几分愤怒,“如今她人走了,那一对奸|夫|淫|妇遭了报应也死了,上哪里去找证据?姐姐这一辈子,是真真是把自己搭进了白家。” 她低头去拭泪,白明霁则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她这番演技,若非知情人,谁会怀疑到她头上。 缓了缓,又道:“倒也不是查不出来,母亲当年得病,入口的药材皆是我在伺候,能断定养着母亲体内蛊的并非是那些汤药,此蛊我也问过旁人,喜香。”白明霁回头问孟挽,“姨母可知道母亲最喜欢什么香?” 这回孟挽的反应更明显,面上的颜色白了几分,神色却依旧镇定,“香?蛊虫,姨母还没听说过有这等诡异之物。” 又轻声问她:“这些阿潋是听谁说的?上回阿潋在信里提起过白老夫人,莫非阿潋怀疑她?” 白明霁看着孟挽那张演技超群的脸,很佩服她的定力。 “还没查出来。”白明霁对她笑了笑,“姨母放心,总有一日,我会找出毒|害母亲的真凶,让她偿命。” — 天气热,两人没逛多远,便回了屋。 第105节 屋内晏长陵正同孟弘在下棋。 孟弘已经没了适才的紧张,见晏长陵半点没有世家公子的高傲,人也放松了下来,这会子同晏长陵有说有笑。 晏长陵留他吃午饭,孟弘也没拒绝。 用完饭太阳偏西了,两人才辞行。 孟挽早就在瞧了,寻了一圈始终没看到金秋姑姑,临走前便问了白明霁,“金秋姑姑呢?我记得她是你母亲身边的老人了,怎么没在跟过来伺候?” “姑姑前几日染了风寒,人走了。” 孟挽一愣,“怎这么突然。”眼见要上车了,便也没多说,孟挽拉着白明霁的手嘱咐道:“阿潋好好照顾自己,姨母还要在京城留一段日子,有什么事,急得来找姨母。” “好。” 人走了,白明霁转身回了屋,脸上的笑容褪去,满目冰凉。 晏长陵跟在她身后,问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 白明霁没好气地道:“她就是个唱戏的,全靠一张脸。”回头问他,“你那边呢,孟弘可有问题?” 晏长陵摇头,“孟弘应当不知情。” 适才听他说起如何擒住大虫时,脸上的兴奋和骄傲做不得假,他是真以为自己禁军副统领的职位,是靠他打虎而来。 大酆那么多的能人异士,怎就不见有他那么好的运气。 可孟弘就觉得是自个儿的运气好。 晏长陵问了他的行踪,他对答如流,人是前日来的京城,走的是水路。 他没必要说谎。 只要他的人一去查,便知真假。 但孟挽并没有与他同行。 孟弘说,孟挽走的是官道,比他只早到半日。 具体早到多久,谁知道? 白明霁突然想到了那日自己曾在阁楼上看到的那张脸。 不是她眼花。 那人就是孟挽。 福天茶楼,点天字号的雅间…… “小的真不知道她是谁,每回她见小的,皆是以面纱遮面,小的只听出来声音是个女人……” 白明霁脑子里猛地跳出了一段回忆。 虽觉得荒唐,两者之间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直觉告诉她,那个女人,八成就是她孟挽。 白明霁一把抓住晏长陵,没去解释,只道:“去刑部。” 她要找张魁。 — 刑部 裴潺正招待着客人。 两人之间的桌上摆着一副没成形的画像,是一个女人,但只有一双眼睛,其余的五官均没有落笔,不知道这副画,怎么就惹了他不快,还特意找上门来。 裴潺问道:“阁下想要我做什么?” 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声音沉稳,含笑道:“裴大人乃刑部的天眼,断案如神,最擅长的便是揣摩人心。” 裴潺面上露出了几分疲惫,有些累了,“我不太喜欢被逼迫。” 那人轻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道:“主子还是当初那句话,他不会逼迫裴大人做任何您不愿意做的事。” “知遇之恩嘛,不用人逼迫,我裴潺理应自己回报。”裴潺转了一下手里的茶杯,“你们主子,是不是就靠着这点,把我吃得死死的。” “裴大人大仇得报,主子替大人高兴着呢,知道裴大人一心想做一个好官,主子很是欣慰。”那人道:“晏家军营,裴大人舍弃了国公爷,主子不也没过问过大人是何意?” 裴潺哼笑一声,舌尖卷了一下腮,问道:“今日派你来,就是为了不要我插手此案,还有呢?” “问裴大人要两个人。” 裴潺眸子一顿,脸色不是很好看,“怎么着,上回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了两人,还不够?我刑部地牢,三番两次死人,传出去不太好吧,上头要是追究起来,把我给撤了,于你们主子,没什么好处……” “裴大人说的哪里话,您圣恩正浓,陛下可还得继续重用你呢……” “别!”裴潺及时打住他,“我不需要你家主子的美言,人情不好还,我也还不起。” 他油盐不进,对方无奈地叹了一声,“不过是两个死囚,裴大人何必。” “死囚就该死在我刑部大牢?”裴潺头疼道:“一个朱光耀就够让太子记恨上我了,再来,这不是又往我头上悬刀子吗?” “裴大人说笑了,您头上悬的刀,可不缺这一两把。” 裴潺:“……” “案子我可以不查,但人不能给你们。”裴潺唤来了广白,“去买两包哑药。”转头看向跟前的人,做出了最大的妥协,“告诉他,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想为自己积点德,手上不想沾上人命,我只能保证人在这儿,不会透露出任何消息,至于出去后,你们想怎么样,便与我无关。” 那人听完,倒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同他拱手道:“如此,咱家就提前恭喜裴大人了。” 裴潺比了一个不送的手势。 人快走出门外了,裴潺突然道:“告诉他,这是最后一回了。”该还得,他都还了。 — 人走后,裴潺便倒在了木板床上,睡起了午觉。 地牢内冬暖夏凉,他喜欢睡在这里。 刚要进入梦乡,底下的人来报,“主子,晏世子和少夫人来了,说想来探监。” 裴潺硬生生地被拽出了梦乡,脑子还没回过神,“探谁。” “张魁。” 裴潺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瞌睡彻底醒了,随口打发道:“就说我人不在。” 话音一落,晏长陵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是裴大人不在,还是妹夫不在?” 裴潺做出了个想死的表情,揉了一下太阳穴,忘记了白明霁也是刑部的人了。 “那得看姐夫想问什么。”裴潺从床上缓缓起身,前几日在妙观,挨了一记石子,腿上的淤青至今还没消,见到晏长陵,没什么好脸色。 白明霁没理会他们的阴阳怪气,直接同裴潺:“张魁和张家侄子在哪儿,我想问几句话。” 裴潺倒是干脆,指了个方向。 晏长陵正意外,他何时这般好说话了,便见刚进去的白明霁,很快走了出来,立在裴潺跟前,锁眉质问他:“他们说不了话了?” “是吗?”裴潺一愣,“奇怪了,早上还好好的啊。” 目光包含深意地瞟了一眼晏长陵。 晏长陵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上回人一走,国公爷就死了。 三人谁也不再说话,沉默下来,气氛彷佛一触即发。 最后裴潺摸了一下鼻尖,先打破了沉默,把桌上摆着的那副画,推给了白明霁,“白大娘子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一幅犯人的人像,奈何底下没有得力的画手,只做了一半,剩下的还得劳烦白娘子。” 白明霁目光扫了过去,这哪里是一半,压根儿就没画,五官只有一双眼睛,且还没有眼珠子。 白明霁此时没功夫理会这些,但自己这段日子,确实没有为刑部尽过则,匆匆问道:“何人?” “此人少夫人也听说过,福天客栈,与张魁接头的那一位姑娘。” 白明霁一怔,突然看向他。 “晏侯府与国公府的案子结束了,可我刑部的案子还未结束,晏侯府二夫人贪墨的那笔银子,何去何从,总得有个交代。国公府朱世子私藏兵器为假,晏世子和少夫人心里都清楚,旁的裴某管不着,唯一在意的是,真正假造兵器的人是谁。” “这副画像,乃裴某从张魁口中审问而来,但奈何做画的水平有限,只能描绘出一个大概轮廓,剩下的,想必少夫人,能帮上忙。” 白明霁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裴潺的玲珑心思。 他这不是不知道,是在等着自己替他把人画下来。 第77章 当初二夫人贪墨,牵扯出了张嬷嬷,白明霁与裴潺一同擒住了张魁,人带到了他刑部,两人也一道审问过。 之后朱光耀构陷侯府,刑部来了晏侯府查账,却只查二夫人,那番兴师动众,自然不能不了了之,莫不成知道了什么线索? 白明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同样,只想要应征一个结果。 白明霁接过了那副画像,将未完成的五官一一填满。 很快,一张清晰的脸跃然于纸上。 裴潺端详了一阵,皱眉道:“此人,怎与白二娘子有些像?” 孟挽与母亲长相相似,白明槿则像母亲,两人自然像,白明霁没去解释,“人像我已经画好了,至于是谁,凭裴大人的本事,想必不用我告之。” 裴潺也没再问,把画像收起来,道了谢,突然问道:“令堂乃中蛊而亡?” 白明霁一愣,狐疑地看向他。 裴潺把画像放进了袖筒,淡然地道:“无意中听说,有一种蛊乃苗疆所出,以特殊熏香和人体供养,平日里没有任何异常,可一旦供养之人破坏了它的生存环境,便会啃噬其骨血,是以,蛊虫的主人不能染上疾病,即便是一场小风寒,也会致命。” 一场风寒…… 白明霁心头猛然一跳,变了脸色,同裴潺道了一声,“多谢。”转身出了地牢。 晏长陵跟上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潺,调侃道:“妹夫,懂得不少,改日我也来请教些问题,想必妹夫一定能回答上。” 裴潺一笑,“随时恭候。” 人走了,裴潺脸上的笑意也没了。 广白走了过来,紧张地问道:“主子,不是说不能透露?” 裴潺转头,纠正道:“我只说让张家两人闭嘴,没承诺我自己不能说。”把袖筒内的画像交给了他,“查查是谁,往孟家那边查起。” 第106节 那人图的只怕不是晏侯府。 国公爷朱光耀当初可并非是自己所弃,而是宫中那位决定了要弃。 不惜冒着砍断太子羽翼的风险,只为让国公府与晏侯府来一招同归于尽? 照他那千面狐狸,办事稳妥的性子,不可能。 他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要让国公府覆灭。 太子没了娘家支撑,于他有何好处? 朱家倒台后,孟弘代替了朱家,做上了东宫禁军副统领,为何? 孟家…… 与太子有何关联。 他为何又要在孟家大娘子,和那位下人身上中蛊? 钱家倒台那日,钱首辅对白家大娘子说起蛊虫,他倒是知道,正巧在那位主子手里见过。 但不是已饮入人体的药物为食,而是以人身上的熏香为食。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所谓的灭族之仇,当真是晏家? 裴潺脑子突然一个机灵。 八年前,皇帝微服遇到了几个劫匪,危急之时,李高救驾,用自己的身体替皇帝挡了一刀,从此被皇帝收入宫中,成为了他最信任之人。 裴潺一把揪住广白,附耳交代,“去大理寺找岳梁,调出八年前陛下被袭的案宗,查清楚那几个劫匪,到底什么来历,别让人发现,他要问起什么,就让他亲自来找我。” 交代完,又唤来了姜主事,“速去扬州,查八年前孟家所有人的名册,无论是谁,只要找到还有存活者,立马秘密带到京城。” 他要来一招声东击西。 姜主事知道这位侍郎最喜欢的便是断案,已经很久没有从他眼里看到过激动,诧异地问道:“主子这是查的哪一宗案……” 裴潺确实很兴奋,瞌睡也没有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案子。” — 白明霁从地牢出去后,匆匆出了刑部,晏长陵紧跟在她身后,到了马匹前,周清光迎上,还未问,便听晏长陵道:“义庄。” 金秋姑姑身去已有三日,尸体恐怕已经腐烂。 但是不是中蛊,还是能查出来。 一路疾驰,到了义庄,两人还在门口,便听到了里面的呼救声,“走水了,快救火……” 白明霁眼皮子一跳,抬头一望,跟前的屋顶已冒出了滚滚浓烟。 果然有问题。 孟挽她就该被千刀万剐。 白明霁想也没想,翻身下马,往里冲。 晏长陵及时抓住了她胳膊,“等着就是。” 话音一落,便听到了里面的厮杀声。 白明霁一愣。 晏长陵捏了捏她的手,“我说过,只要有我在,这种时候,就用不着你出头。” 又解释道:“我晏侯府的府医,可不是拿来做摆设的。”金秋姑姑一场风寒,不至于好不了,府医早查了出来,她体内有蛊虫。 他没告诉白明霁,只是在等。 等着有人找上门。 一刻后,沈康顶着一脸黑灰从里面走了出来,禀报道:“主子,棺木保下来了,但人……”来的都是死士,一被擒住,个个都咬破了嘴里的毒|药,无一活口。 投毒之人已经跳出来了,抓不抓活口,无所谓,他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让对方乱了阵脚。 救火及时,义庄内的火势并没有烧起来。 但白明霁知道不用验了,金秋姑姑和母亲一样,皆是死于蛊虫。 母亲对熏香没有讲究,生前用的香,皆是由宫中作为俸禄配发给父亲的沉香。 不仅白府有,晏侯府也有。 与母亲生活久了,自己也习惯了沉香的味道 金秋姑姑跟在她们身边,也沾了香气。 证据就在那批沉香内。 — 孟挽睡得早,天色一黑,便关门吹了灯,刚躺下去没多久,身后一扇窗户外便传来了动静。 片刻后,一人进来,走到她跟前禀报道:“晏家世子今日提前做好了埋伏,义庄的人都死了。” 孟挽神色一顿,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内没点灯,看不清她神色,呆了片刻后,轻声道:“倒是小看她了。” 今日在晏侯府她便瞧出了不对劲。 知道她是怀疑上了自己。 只是她想不明白。 两年前见她,她还是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如今竟能如此沉稳,反过来设计她了。 上回张嬷嬷落网,差点被她揪住,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这回又让她吃了瘪。 真长大了。 背后还多了一个晏长陵。 真麻烦。 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个地方露出了马脚,孟挽思索片刻后,同跟前的黑衣人道:“每个人都有软肋,晏少夫人的软肋,在白家那位二姑娘身上。” 说完盯着黑暗之处,心中暗道了一声姐姐,并非是她绝情。 他们若不来一步一步地逼她,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传信给宫中,我已暴露,让他自己小心些。晏世子不能再呆在京城了。” “是。” — 白明霁回去后,便让人查验了晏府的那批沉香,结果却并没有问题。 大酆官员的俸禄分为好几种,除了银钱,还有禄米禄香布匹等,每月统一由户部颁发,层层清点查验,谁敢在香料里参东西? 不是沉香,那是什么? 白明霁百思不得其解。 两日后,扬州的张婆子便到了府上。 上辈子金秋姑姑走后,白明霁只顾悲伤,并没有与张婆子过多交谈,备好船只,许了她一些盘缠,便把棺木交给了她。 这回人到了府上后,白明霁将其叫进了屋,没着急让她走。 她想知道,孟挽和母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张婆子在府上待的时间并不长,且只是院子里的一个粗使丫鬟,没近身伺候过母亲和孟挽,对两人的过去知道的也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也有些模糊,听白明霁问起,张婆子才努力地去回忆,“奴婢印象中,夫人和二娘子从小就要好,孟家也就她们两位主子,平日里两人玩在一起,去哪儿都在一起。” 如此相依为命的姐妹,最后一个却害死了另一个。 白明霁又问道:“这些年,金秋姑姑可曾对你提起过母亲和姨母?” 张婆子摇头,“咱们之间从来不提东家的事,我和金秋都知道,这事乃忌讳。” “忌讳?”白明霁问:“为何?” 张婆子沉默一阵,突然叹息一声道:“当年奴婢离开孟家时,曾对着孟老爷子发过毒|誓,只要踏出孟家的门槛,便不能把里面的话带出去,本来这些话,奴婢应该烂在肚子里的,可如今大娘子非要问,奴婢活到了这个岁数,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张婆子声音低了一些,同白明霁道:“那年孟二娘子也不知做了什么事,惹得孟老爷子发了好大一场火,把二娘子关进柴房,扬言要她自己想明白,想不明白就自生自灭,可二娘子性子倔,也不妥协,绝食了几日后,人晕在了屋子里,这事儿还惊动了大娘子,等大娘子匆匆从京城赶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同老爷子和二娘子调解的,最后二娘子被大娘子带去了庄子,而府上所有的奴才被孟老爷子遣散了个干净。” “奴婢也正是因为此事离开的孟家,那一年内,孟家的奴才走的走,消失的消失,府上的下人几乎都换了一批,金秋姑姑是跟着大娘子去了京城,若非如此,也得走。” 张婆子道:“奴婢再听说二娘子的消息,已经是一年之后,孟老爷子将其许给了林家,很快便完了婚,可惜二娘子命不好,嫁过去没多久,林家郎子便走了,林家老母本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骂二娘子是个扫把星,克死了她儿子……” 白明霁出生后,很少去孟家,对孟家的事情并不了解,不知道还曾发生过这些事。 祖母走得早,母亲嫁来京城后不久,便辞世而去,家中一切由外祖父做主,他性子刚烈,最怕旁人说其攀附权贵,即便母亲嫁入了白家,而白之鹤用他得来的功勋谋了一个侍郎之位,他也从不主动与白家联系。 到底孟挽做了什么事,把他气成了那样。 难怪在之后的几年里,母亲再也没在自己跟前提及过孟挽。 白明霁突然想到了金秋姑姑留给她的那个包袱,那日金秋姑姑交给她后,她便没打开过,让素商拿出来,递给了张婆子,“这是母亲走时,交给金秋姑姑的东西,没说旁的,只让姑姑走后把它交给我,婆婆帮我瞧瞧,这一套婴儿的衣裳,母亲打算给谁的?” 张婆子一愣,接了过去,仔细地看了一阵后,突然道:“这不是你母亲做的。” 白明霁眉头微拧,“婆婆此话怎讲?” 张婆子道:“大娘子的针脚,奴婢见过,当年金秋时不时会拿大娘子的绣绷和花样出来,给大伙儿开眼,大娘子喜欢花,绣出来的几乎都是花草,不似这般热闹的鸟雀图。”又抬头惊喜地道:“这是二娘子的针脚,二娘子从小就喜欢热闹,尤其是喜欢鸟儿,还喜欢绣一些孩童嬉戏的花样,这一点奴婢记得没错,这套婴孩的衣裳,定是出自二娘子之手。” 她语气笃定,应该是错不了。 八年前,孟家并没有小孩出生,而自己和白明槿也已经大了,孟挽为何要绣一套婴孩的衣裳,且还给了母亲? 白明霁把包袱接了过来,一样一样的查看,突然从里面滚出来了一只金镯子,一个没注意摔了下去,一旁素商伸手想捞,也没捞着,镯子滚到了地上,卡扣处被摔得裂开,竟从里面滚出了一颗一颗的小药丸。 白明霁心头一跳。 素商先她一步捡起了那些药勺,递到她跟前,紧张地道:“娘子……” 白明霁没去接,让她拿去给了府医,大抵猜到了母亲和姑姑身上的蛊虫是靠什么东西所养了。 — 宫内。 皇帝自搬进菱湖的偏殿后,与太后之间的来往便愈发不加掩饰,日日歇在了太后殿内。 皇帝在里面陪着太后,李高便守在门外,直至第二日清晨,人从里出来了,才跟上去伺候。 第107节 等皇帝更完衣,坐在书案上开始处理起了折子,李高才退下去,得以歇息一会儿。 这头人回到直房,才褪下鞋袜,外面一位太监便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封信函交给他,低声道:“二娘子那边来话,晏家夫妇已经怀疑到了她头上,让主子自己小心。” 李高把信接了过来,片刻的沉静后,同跟前的人温声道:“找几个人,把她护送回扬州。” 那人却垂目道:“二娘子说,他知道主子的打算,可她还是想看一眼……” 李高没再说话。 那人又道:“主子放心,裴大人已答应了会守口如瓶,不会再追查二娘子的事。” 李高没应,展开了手里的信函,看完后,递给了跟前的人。 那人接过,瞧了一阵,突然一愣,失声道:“裴潺的人去了扬州?” 李高这才道:“裴潺不可信,好不容易有个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他岂会错过机会。” “果然是老狐狸,早知如此,当初主子就不该举荐他,自己的仇报了,回头便开始踩主子了。”那人忍不住咒骂了一声,又道:“主子放心,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抹去,就算他去了扬州,也会同晏世子的人一样,无功而返。” “与虎谋皮,从一开始便想到了后果,我未拿出诚意,便也从未指望过他一直站在我这边。”李高很淡然,将那封信函,放进了火炉内,火苗子瞬间腾升起来,映入了他眼睛内,瞳仁烧得一片赤红,轻声道:“听说扬州来了一位张嬷嬷,人已进了晏侯府,去查查,她是如何到的京城。” 那么多的眼线,竟然有个漏网之鱼,还来到了扬州。 “是。” 李高又道:“吩咐下去,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了马脚。”朱家的人已死,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太子的身份有假。 他从来不怕晏长陵,因为他在明处。 也不需要着急,因皇帝正在自寻死路。 皇帝太过于低估了朝中那帮臣子的实力,从他沾上太后的那一刻起,他的皇位便已岌岌可危。 当年各世家能扶他坐上皇位,今日也能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一场官职改革,他已得罪了世家,如今个个都知道当年被他们扶持起来的皇帝,过河拆桥,正等着抓他的错处。 一个不懂得感恩,且不愿意扶持世家的皇帝,和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太子,世家只要不蠢得糊涂,都知道怎么选。 等到太子登基,旁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在直房内歇息了一阵,皇帝午歇时,李高才过去伺候。 刚进屋,皇帝便递给了他一封折子,“看吧,又举荐了一份名单,都在替朕找皇后。” 可名单上的人,并非是他心中的人选。 他只要太后。 自从知道太后有了身孕后,皇帝要封太后为皇后的心一日胜过一日,已刻不容缓。 李高接过奏折,并没有打开,也看出来了皇帝的焦灼,这回没再劝他等等了,而是弓腰道:“陛下怕是等不得了。” 是啊,等不得了。 日后的肚子日渐会大起来,此时若不证明她的身份,待孩子生下来,那群大臣又有得说了。 皇帝为了此事已焦头烂额。 此时若直接提,内阁那帮子人肯定会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都能预料到是什么后果,先以道德人伦来框架他,再磕头以死相劝。 这既然决定了要封太后为皇后,便不能一直瞒着,得有人知道,且知道的人,必须得保证能帮自己压住那一帮老顽固。 皇帝头一个便想到了晏长陵。 很快就否决了。 怕挨揍。 且比起晏长陵,内阁更为合适。 内阁…… 谁能靠得住? 钱首辅死了后,首辅一职至今空缺,如今的内阁,全是一帮刻板顽固的老匹夫。 忠君是忠君,同样也容不得君王犯错,一旦他有了错处,一个个立马会化身严师,使出浑身解数来纠正教化他。 也是时候该注入一些新的血液了。 内阁的人选,照往年惯例,均从六部中提上来,但如今的六部放眼望去,也都是一帮老臣,他没必要再给自己找几个祖宗压在头上。 要想培养自己的心腹,就得要年轻的。 人选倒是有,一年前翰林院刚进来了两位…… 陆隐见,晏玉衡。 陆隐见他连自己老子的坟都敢掘,曾仅凭着一张酷似陆家家主的脸,独身一人找上了陆家,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思想必然不似那帮老臣腐朽。 怕他一人承受不住这惊天的‘富贵’,皇帝还特意让晏玉衡一道同他分担。 有了晏玉衡这个宗亲替陆隐见壮胆,陆隐见才更有底气,帮自己去与那帮臣子相斗。 皇帝打定了主意,让李高去请人。 朝堂内的两个新贵,平日里大多都在翰林院内混日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日突然被皇帝亲自作陪,好酒好菜招待,免不得心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猜不透皇帝心里在想什么,简直坐如针毡。 皇帝也看出来了两人的紧张,没有开门见山,只提着酒壶,一个劲儿地替两人倒酒。 两人埋头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喝得差不多了,才开始与皇帝谈天论地。 听到两人发誓要为自己分忧,皇帝才道:“朕这儿正好有一件麻烦事,如今恐怕也只有二位爱卿能帮朕分担了。” 作为皇室宗亲,晏玉衡与皇帝的关系更近,酒一喝多,便没了平日对皇帝的恐惧,掏心掏肺地道:“陛下请说,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想立后。”皇帝道。 晏玉衡一愣,与陆隐见面面相窥。 朱氏无德,被废除皇后之位后,朝中臣子一直在催皇帝重新立后。 立后是好事啊。 皇帝又道:“朕想立的人,白芩。” 白芩? 谁是白芩? 别说晏玉衡,就算在生意场上打滚的陆隐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白芩到底是谁。 皇帝羞于说出口,最后还是站在一旁的李高,低声提醒了二位,“太后娘娘。” 晏玉衡:“……” 陆隐见:“……” 两人如被雷劈,一瞬间酒被吓醒了大半,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掀袍跪在了地上,额头触地,一声都不敢吭。 “瞧把你们吓得,适才还说要替朕分担,如今瞧来,你们都是诓朕,应付朕?” 此话一出,陆隐见和晏玉衡又被吓得连连道:“微臣惶恐。” 陆隐见先回过神来,言语诚恳,“微臣对陛下忠贞之心,日月可鉴。” 两人消化得也差不多了,皇帝用起了激将法,抬手道:“爱卿,都起来吧,就当朕今日什么都没说。” 两人哪里敢起来,知道皇帝这是要把他们当枪使,今日必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 晏玉衡自来是个没主见的,跟着晏长陵时听晏长陵的,跟着陆隐见时听陆隐见的,平日里话本子看的多,什么都能理解,选择了保命要紧,“太后娘,不……白氏德音孔昭,端庄贤淑,先帝尚且能立其为皇后,陛下也能。” 这什么屁话。 陆隐见深吸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吐槽他乱上添乱,皇帝突然唤了他的名字,“陆爱卿呢,你如何作想?” 他能如何想? 此时他要是敢批判皇帝一个字,明日怕就会被贬官,发配出京城。 还有几日就是他大婚了,云归还在等着他,他不能在这时候自找死路,心一横道:“微臣附议。” 就算被内阁的人喷死,他也认了。 皇帝松了一口气,看向李高,李高也替他高兴,笑着同皇帝道:“陛下,奴才就说陆公子与晏郡王,定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又上前缓和了气氛,“两位大人,快快起来。” 就在陆隐见视死如归之时,晏玉衡突然磕磕碰碰地道:“不过,太后毕竟身份特殊,陛下想要封太后为皇后,没免不得会被世人指责,与其硬碰硬,臣倒是有个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皇帝忙问。 若能轻松解决,谁愿意千夫所指。 晏玉衡张了张嘴,不太敢说,求救地看了一眼陆隐见,陆隐见无语了,这时候他看自己有何用? 他能有什么法子,倒是说啊。 晏玉衡心中暗道,这还不是为了他。 他要是得罪了那帮老臣,日后能有好日子过? 再一次在心里嘀咕,这时候要是晏兄在多好啊,可话已经说了出来,不得不鼓起勇气,磕头道:“假,假死……” 生怕皇帝误会,赶紧解释道:“不是真死,是假的,假的,太后殁了,陛下只是迎娶了太后家族中一位,容貌像极了太后的宗亲妹妹。” 第78章 假死。 这想法简直荒谬。 众人皆被晏玉衡的话,怔住了。 可细细一想,虽说荒谬,却也不失为一条好计谋。 就算臣子们怀疑是皇帝耍了心思,可谁能拿出证据?只要太后与皇帝两位当事人不承认,谁敢说她的身份有假? 皇帝锁起来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对跟前这位宗族中的弟弟,难得露出了赞赏之色,“晏弟,快起来……” — 第108节 快下钥了陆隐见意与晏玉衡才出宫。 走之前晏玉衡紧紧地抓住李高的手,醉意都掩饰不住他的恐惧,“总管,救命啊。” 对这位小郡王,李高还真是无可奈何,按理说他姓晏,应该同皇帝更亲近才对,可不知为何,每回惹了事,他头一个来找的却是自己。 不是让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便是让他想办法替他兜着,最常见的一句话便是:“总管救命……” 商王府一个躺在病床上,即将入土的老王爷,确实教不了自己的儿子。 当年商王是如何躺在床上一病不起的,他和皇帝心头都清楚,许是存了几分愧疚,一年前,他跪在自己面前哭天喊地,求他透露点试题的时候,李高也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与吏部出题的考官暗示了一篇策论,果然试题出来后,便是那一篇。 最后虽输给了晏长陵和陆隐见,但却超过了赵缜。 要不是三人身份特殊,皇帝把第四的赵缜提了上来,封为状元,他晏玉衡也能中个前三。 事后晏玉衡千谢万谢,跑到他跟前,抱着腿又哭了一场,“总管,救命之恩,晚辈定当涌泉相报……” 从那之后,他见了自己,确实像看待自己的恩人一般尊敬。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夜他一番乱搅和,把自己的计划全然打乱,李高心头有气,可又不得不安抚道:“小郡王放心,你今夜立了功,陛下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会罚你。” 晏玉衡摇头,“总管别说笑了,我一时害怕,为保命想出来的昏招,是效忠了陛下,可我对不起晏家的列祖列宗啊,尤其是皇爷爷,百年后,我拿什么脸去见他,我这分明是闯了祸啊……” 李高使了好大的劲,才把人交给了他的小厮。 送完了两人再回到殿内,皇帝也醉得不成人样。 今夜是去不了太后那了,醉醺醺地躺去了床上,摆在眼前的一道难题得到了解决,很是高兴,见李高跪在地上替他褪着鞋袜,体贴地道:“最近你也没歇好,下去吧,好好睡一晚。” “奴才不累。” “哪能不累。”皇帝回忆起了当年,“你啊,就是个劳苦命,当年朕许你荣华你不要,偏生要跟着朕到这宫里来受苦。” “陛下,奴才哪里是来受苦的,奴才能在陛下跟前伺候,是多少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再说,奴才本就是无根之人,若非陛下收留了奴才,奴才恐怕早就没命了,如今这条命留着,便是陛下的。” 皇帝一笑,“朕还没感谢你,你倒是感谢起朕了。” 当年他替自己挡的那一刀,要了他半条命,若是刀子落在自己身上,那可是正中心脏。 也不知道是不是醉了的缘故,皇帝伤怀感恩了起来,关心地问了一句,“你可找到当年那个欺辱你的人了?” 再风光的太监,也是个奴才,总会低人一等,但凡有些家底的男子,都不会选择进宫净身。 何况他还是被人强迫,私下人实施了腐刑。 皇帝歪着头看到他那张脸,觉得甚是可惜,若非被人行了腐刑,他也该是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回禀陛下,找到了。” 皇帝好奇道:“可有报复回来?你如今也算是宫内第一总管了,手中的权力虽不能滥用,但断子断孙之仇,朕还是允许你报。” 李高垂目道:“多谢陛下,对方早已辞世。” “看来那句恶人自有天收,说得没错。”皇帝轻叹了一声,“既如此,你就安心地陪着朕吧。”说完便一头倒了下去。 等皇帝彻底睡熟了,李高才出去。 今日夜里皇帝没去太后那,也不用人再盯梢,李高吩咐底下的人好生伺候皇帝,自己回了直房。 天色已黑,李高提着一盏灯笼,没乘撵桥,一路从明阳殿走到了敬事房,近段日子天色好,夜里月光明亮,李高脚踩着地上的银辉,任由自己的身影铺洒在身后的夹道内,每隔一段距离,夹道两旁便放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晕连成了一片迷沱的光廊,人行走其中,很容易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适才被皇帝提及了过往,那些早被封存在李高脑子深处的回忆,慢慢地爬了上来。 …… “懒|□□想吃天鹅肉,说得就是你这类没有自知之明之人,你简直痴心妄想。” “滚吧!我留你一条命,已是菩萨心肠了,好自为之!” 耳边突然充斥着一阵嘲笑和谩骂声。 “这种登徒子流氓,就算赶了出去,怎能根治得了他的毛病?说不定还会去祸害别家娘子。” “阉了吧。” “哈哈哈,对,阉了,把他那玩意儿拿去喂狗,从今往后有心无力,再也没用武之地,才能杜绝后患。” …… 剧烈的疼痛,穿梭了八九年,再次传到身上,依旧清晰无比。 皇帝问他,仇报了没有。 当然报了。 权力是个好东西。 当年曾质问他算个什么东西的人,如今已是一捧白骨。 剩下的路,只差最后一步,他便能告诉那些人,卑微的人不会永远卑微,也有可能爬起来,与自己所爱之人幸福地生活下去。 那一阵疼痛太密,李高呼吸急促,额头上布了一层密汗,脸色比地上的月光还白,身旁的小太监察觉出了他不对,忙上前扶了一把,“总管怎么了,奴才还是回去备顶轿子吧……” 李高稳了稳心神,摆手道:“不用了,没几步路。” 回到直房,太监薛闵已等候多时,把手里的一封信交给了他,顺便禀报道:“内阁的那帮老臣,已经得到了风声,想必明日早朝,便会在朝堂上闹起来。” 李高坐上软塌,饮了一杯茶,额头上的细汗也被路上的夜风吹干,心头的那阵波动也平复了下来。 这事儿若是能提前一日,一切都能按照原计划来,可今夜皇帝偏生召见了陆隐见和晏玉衡。 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晏郡王,这回再一次充分发挥了他搅屎棍的作用,竟然给皇帝出了一个假死的点子。 当真是条好计谋。 明日就算那帮老臣闹起来,皇帝也不会怕了,太后殁了的消息一出来,还能倒打一把,说是那帮臣子逼死了太后,以此为由,更换内阁血液。 李高顿了顿,回复道:“透个风声出去,让他们别轻举妄动。” “主子,这……” 这可是皇帝自断后路,最好的时机。 李高打断,“别乱了分寸。” 薛闵纵然还有话,也就此打住,安静地退了出去。 薛闵走后,李高才展开了手里的那封信,目光落在纸上后,只是一刹那间,原本平静的目光猛然一颤,脸上的血色快速褪去。 只见信纸上赫然写着三个人的名字。 ——顾玠,孟挽,太子 知道他真名的人,并非没有。 孟挽更不用说。 可两人的名字与太子的放在了一起,代表着什么,李高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萌生出侥幸之心的人。 巨大的刺激后,李高那双一向淡然的眼底,涌出了汹涌的波涛,叫住了已走到门外的薛闵,问道:“信是谁送来的?” 薛闵正欲替他合上门,听到这一声,抬头瞧见李高的神色不对,愣了愣,回忆道:“是位小太监……” “人呢?”李高的声音很沉。 薛闵被他一问,有些发慌。 平日里一些紧要的信函,都是熟悉的人在送,今日递信给他的小太监是个生面孔,本以为是寻常的信函,但李高此时的神色告诉他,怕不是一般的信。 薛闵脸色也跟着一变,问道:“总管怎么了?” 李高五指捏紧,把那封信攥在了掌心,揉成了一团,闭眼稳了一会儿心神,慢慢地平复后吩咐道:“去把人找出来。” 薛闵见他没多说,也不敢问,但自从跟着这位主子后,至今六七年了,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波动。 敬事房内几乎都是他们的人,即便是个生面孔,谁递的信一查便清楚。可查出来的结果并不如人意,薛闵把敬事房都快翻遍了,就是找不到当初递给他信函的那个人。 如此,送信的人便不是敬事房的人了。 薛闵回去禀报,知道自己疏忽了,心中惭愧,跪在了李高跟前,“主子,属下无能……” 李高却没恼,把人扶了起来,“快起来,这事不怪你。” 薛闵起初在内阁只是个打杂倒夜香的,白日给内阁那帮子人当牛做马,夜里被同行相欺,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遇到了李高后,他方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李高是他见过最为有礼,最有君子风范之人,这些年来,即便遇上再棘手的事,也从不会对人动怒。 譬如此时,薛闵知道那封信肯定是出了问题,小心问道:“主子,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李高没答,把他扶起来后,依旧是一派和颜悦色,略微沉默后,叹了一声,“原本我还想一步步稳打而来,如今怕是来不及了。” 薛闵微微一愣。 李高一笑,淡然地道:“太子的身份已经暴露。” “主子……”薛闵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李高摇了摇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已暴露,我们不得不行动了,明日把风声透给内阁,让内阁的人先同皇帝闹起来。” 皇帝既然想让太后‘死’,那太后便先且死一死吧。 “还有一事,我需要你亲自去办,有位从扬州来的婆子,姓张,此时在晏侯府,你盯着,人一出来,立马杀了。” 再次后悔,怎就漏了这位婆子。 一只漏网之鱼,坏了大事。 一处破了口,一张网便也撑不了多久了。 是他低估了晏长陵。 薛闵再也不敢马虎,打起了精神,“主子放心……” — 沈康今夜刚从扬州回来。 李高的身份确实没有半点漏洞可寻,父母双亡,家境贫穷,常被人欺负,最后甚至被一群街头混混,强行阉割。 能留下一条命,实属他命大。 晏长陵并没意外,问了他另外一件事,“孟家当年的名册,可拿到了?” 说起这事,沈康就更奇怪了。 如今在孟家当差的下人,最长年限的也只有八年,八年前的的老人,竟然一个都没留,“属下问遍了,也只寻来了这几个人的名单,但不保证名字是不是对的。” 晏长陵不用再问,知道自己摸对了方向。 第109节 至于名册,他有个现成的,把扬州过来的那位张婆子叫了过来,问道:“八年前,在孟家当过差,年纪大约在二十四五的小伙子,婆婆可还记得几个?” 张婆子皱眉去回忆,“当年孟家的家业并不大,好的劳力,倒没几个,伺候主子的多数都是小姑娘和老婆子……”突然道:“啊,府上倒是有几位年轻的马夫。” 晏长陵眸子一紧,追问道:“二娘子身边也有马夫?” 婆子点头道:“自然,二娘子从小性子便活跃,时常出去玩,说起来,奴婢倒还真有些印象,她那马夫长得可俊了,做事也稳妥,当初孟老爷子还说,等二娘子出了嫁,便把他派给三公子,可惜,有一日送货的途中,遇上了劫匪,死了……” 这回不等晏长陵再问,倚在门外听了半天的白明霁,走了进来,先他一步问道:“婆婆听谁说的他死了?” 婆子起身见了礼,便道:“消息是孟老爷子亲自说的,错不了。” — 城外小院。 翌日便要到宫中上任了,孟弘早早收拾好了东西,躺在床上,却迟迟睡不着,喜忧参半,不知道这一条青云路,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父亲过世后,孟家一日比一日败落,家中唯一一个能撑起来的,便是大姐。 可祖父并非支持他去投靠白家,而是让他靠自己的本事,“自己走出来的,每一步才会踏实,即便退后一步,脚下也能踩实了,但靠人情讨好的前途则不同,稍微一阵风刮过,你脚下便会踩空,跌入悬崖,万劫不复。” 晏侯府的人虽待他客气,但当初父亲教会他的道理,他没忘。 往后的路如何,还是要靠他自己去努力。 明日头一日上任,万不可没有精神,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正要入睡,门外突然响起了几道敲门声。 这处院子是孟挽买下来的,里面就只住着他们姐弟俩,孟弘道她是担心自己,过来有事要嘱咐,忙起身披了一件衫子,同门外的人道:“门没关,二姐姐,进来吧。” 房门从外被推开,果然是孟挽,心里提着一盏灯,进来也没关门,轻声问道:“还没睡觉呢?” 孟弘如今才二十多岁,刚成亲不久,还有些大男孩的青涩,摸了一下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诶,睡不着。” “担心明日?”孟挽也没往里走,站在门口处。 孟弘没否认,“横竖也睡不着,二姐姐进来坐吧。” 孟挽没动。 孟弘见她半天没进来,只顾瞧着自己,纳闷道:“怎么了?” “我带你见一个人。”孟挽突然道。 这一路上,她带自己见的人数不胜数,孟弘没觉得有何奇怪,只是这天色都黑了,对方是谁?非要在晚上见。 “你先换身衣裳,我在外面等你。” 一刻后,孟弘从屋里出来,孟挽已备好了马车,在车上等着他了。 见她竟是要出去,孟弘更好奇,上来马车便:“二姐姐要带我见谁?” 孟挽没回答,“到了后,你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去往闹市,停在了福天茶楼的后院,两人一下车,便有下人来接待,恭恭敬敬地将二人引入了二楼的雅间,雅间的位子垫高了不少,帘子一拉开,底下大堂内的情景一览无遗。 孟弘皱眉道:“二姐姐今夜是请我来听戏?” 孟挽还是没告诉他,只让他看着堂内。 孟弘一肚子狐疑,虽说喜欢听戏,可日子并非合适,正要起身回去,孟挽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对他道:“开始了。” 一阵欢呼的铜锣和快板声传来,戏子登上了台。 堂内一时涌入了不少人。 孟弘被孟挽拽住,只得先坐下,兴趣却不大,目光在台上扫了一圈,再看向台下,无意间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孟弘一怔,紧紧地盯着那张脸,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惊愕地转过头,“二姐,那是……” “没错。”没等他质问,孟挽自己承认了,“是他。” 她面色淡然,似是早就知道了,且两人必然已联系上了,孟弘不敢相信,疑惑地问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孟挽一笑,“是啊,我对父亲妥协的结果,便是父亲把他杀了,再让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你们所有的人都容不得他,也容不得我,我就是孟家的一块污渍,想把这块污渍抹干净,只有杀人。” 孟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知道那人的死与父亲并没有关系,“二姐,你是忘了,他是被匪贼所害。” 孟挽冷笑一声,“是啊,父亲就是这么骗你们,也是这么骗我的。”轻声问他:“你知道他如今是谁吗?” 孟弘脑子一片茫然,摇了摇头。 孟挽介绍道:“陛下身边的第一总管,李高。” 她吐词清楚,声音缓慢,每一个字都落入了孟弘的耳朵,孟弘被这一道惊雷,炸得痴呆,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陛下身边的第一总管…… 这一路上,他不是没听过此人的名字,每个人对他的评价都很好,进宫那日,从皇帝口中得知这位总管,曾在他面前替自己美言过,心头还万分感激,想着有机会,定要好好谢谢他,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要感谢的这位大总管,会是他。 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就进了宫,还爬到那个位置。 第一总管…… 孟弘猛地一个机灵,心头大震,他是太监?! 看孟弘的反应,孟挽知道他想到了这一层上,轻声道:“他不是被劫匪所杀,是被父亲雇人所害,那些人在杀他之前,动用了私刑。”孟挽的声音突然哽塞,换了一口长气,轻笑道:“就因为他爱错了人。” “父亲觉他配不上我,便要把他毁了。” 孟弘已被这些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几年前,姐姐在看到他时的反应,与你一样,她知道……”孟挽脸色陡然一便,眸子里夹杂着愤怒,恨声道:“她明明知道是父亲害了她,可她还来劝我,要我为父亲着想,要我把他忘了……” “她一辈子爱而不得,怎能知道什么是至死不渝,要我怎么忘?我与他能走到今日这步,我们付出了太多,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若能成功,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一家人在一起。 底下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两人的目光,抬头望了过来。 与孟挽的视线对上后,李高微微一笑,隔着人潮声,虽没说话,可那目光里全是温柔,须臾低下头,从身旁牵出了一位七岁左右的孩童。 孟挽在看到那位孩童后,眸子里蓄着的一汪眼泪,再也没有忍住,落了下来。 孟弘呆呆地盯着那位与孟挽七分像的孩童,一道又一道的惊雷,接二连三地劈下来,他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孟挽。 可在看到她满脸的泪水后,不用再问,便也猜到了那位孩童是谁的孩子。 难怪她当年会妥协,去了庄子一年。 可这还不是最震惊的。 孟挽又道:“他是当今太子。” 孟弘看着孟挽足足有十来息,突然猛晃了一下头,站了起来,颤声道:“你疯了,你是疯了……” 说着便要走出去,他要清醒一下。 他是在做梦。 孟挽也不急,起身跟在他身后,待他一路疾步,走到了来时的后院时,才吩咐了一声,“拦住他。” 黑暗中突然窜出了几道人影,拦住了孟弘去路。 孟弘没再动,回头看着孟挽,一脸的彷徨和抗拒,“二姐,你告诉我,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孟挽却摇了摇头,“不是梦。” “你以为你当真能靠一双赤手空拳,就能做到东宫禁军统领?”孟挽也不怕打击他了,“哪里有那么容易。” 孟弘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终于从浑噩中认清了现实,可那惊天的真相,却是他无法承受的,突然指着孟挽,“你就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孟挽也不示弱,声音盖过了他,“是谁逼疯的?” “我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就不能了?”孟挽红着眼睛道:“就算不能在一起,他就该死吗?” 孟弘依旧摇头,“即便当年是父亲所为,他对不起你,可你们,你们这是要谋……” “对不起?”孟挽冷声笑道:“对他动用腐刑,再把他扔进臭水沟,将我嫁给一个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的家族,让我饱受摧残,一声对不起,就能掩盖过去?凭什么!”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曾经所受的那些屈辱,仍旧让她心梗,孟挽痛声吼道:“就因为孟家的门楣?为了不给身为尚书夫人的姐姐蒙羞,为了还未入仕途的弟弟,留出一道青天路,即便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可对你们来说的这点瑕疵,却是我的命啊,我下嫁怎么了?嫁给一个马夫又怎么了?我得罪你们了!要你们这么来报复。” 孟挽像是疯了一般,边哭边道:“我知道是为什么,不就因为他是个马夫嘛,父亲说他不自量力,那他就证明给他看,并非高门大户里的公子爷才能平步青云,身份卑微之人,也能走出一条权贵路。” 即便是以残疾之身立足。 但他们手里有了权力,能永远地在一起了。 孟弘还是头一回见孟挽崩溃,可他此时却共情不了,他只知道,她疯了。 他们都疯了。 他不能再与他们呆在一起。 孟弘转头就走。 孟挽看着他的背影,也没追,只道:“你走吧,出去告诉皇帝,告诉全天下所有的人,太子是你的亲外甥,再向他们自证清白,看看他们愿不愿意相信你。” 果然,孟弘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直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孟挽又才缓声道:“如今,也该你们来体会,何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孟弘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无力。 “太子需要你,你去他身边,好好护着他。”孟挽的语气也低了下来,哀声道:“他生下来只吃了几日的奶,便被抱走了,朱皇后知道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他活了七年,从未感受过一日的母爱。” 漫长的沉默后,孟弘眼睛一闭,突然问:“长姐当年,是不是也知道你们……” 孟挽没答。 可答案不言而喻。 — 楼里的灯灭了,没有了半点动静,晏长陵才松开了捂在周清光嘴上的手掌,掀起袍子,满脸嫌弃地擦干了掌心内被他喷出来的水汽。 周清光呼吸终于通畅了,猛吸了几口大气,“主子……” 晏长陵沉声打断:“今夜所见所闻,不可与任何人提起,拿你的人格起誓。” 周清光:“……” 他人格不值钱啊。 命值钱,当下竖起二指,无所谓地道:“拿命担保。” “谁要你的命?”晏长陵一拳砸在他胸口,起身从屋檐轻轻跃下了后院,没入了夜色中。 到了外面的巷子,周清光才与他搭话,“主子,这事该怎么办。” 第110节 知道李高有所图谋,但没想到他竟图谋了天底下最大的东西。 皇帝为了揽回自己的权利,这些年不仅取消了世家的官袭制度,还驳回了建立司礼监的提议,得罪了世家,又罪了宫中的一帮子阉人。 可谓四面楚歌,里外不是人啊。 皇帝一死,太子登基。 天下,便要握在一帮太监手里了。 晏长陵没答。 片刻后,周清光反应了过来。 孟家,不也是少夫人的母族? 孟挽一旦落网,少夫人也会受到牵连。 这可难办了。 — 回到侯府,白明霁还没睡,坐在软塌上,撑着脑袋沉思,晏长陵到了跟前,她也没反应。 晏长陵一屁股挤在她身旁,问道:“想什么?” 张婆子说的那些话,再加上金秋姑姑留着自己的那一个装着婴儿服饰的包袱,已经很明了了,白明霁道:“孟挽应当有个孩子。” “嗯,我也想到了。”晏长陵拍了拍她的肩膀,“先睡,既然已经知道了,便不急,只要孟挽人还在京城,迟早会得知答案。” 白明霁往边上让了让,替他腾出了位子,脑子里的疑惑,始终没有解开。 若婆子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孟挽必然与那位叫做顾玠的马夫,有一段感情。 而在她出嫁之前,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母亲的死,只怕也是同那个孩子有关。 到底是什么原因,孟挽要毒|死她们。 因为那个包袱? 她怕她们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可外祖父都已经走了,她也被夫家赶了出来,即便有个孩子,带回来便是,有何可怕的。 除非这个孩子的身份特殊。 第79章 孟挽的事情,白明霁还未想明白,翌日一早,宫中便传来了消息。 众臣在朝会上,批判皇帝与太后有染,就差将道德经与皇帝念了一遍。 皇帝却死不承认,反而怒极,说臣子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荒谬至极,竟还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侮辱他,污了太后的清白,质问他们到底是何居心。 不待对方拿出证据,更没给他们撞柱子表忠心的机会,皇帝便以谋反,侮辱皇室之罪,当场让禁军把人押送到了地牢。 早朝一散,消息便传到了太后耳里。 荣嬷嬷这回倒也没有再讽刺太后,只问她:“娘娘,该怎么收场,可想好了?” 太后皱眉。 问她,她怎么知道。 原本她好端端地做着她的太后,本该安稳地度过晚年,如今竟然怀孕了。 种还是她那位皇帝儿子的。 这几日太后没少想过后路。 最好的路,便是把孩子拿掉,两人从此回归到各自的位子,井水不犯河水。 可此路明显行不通。 如今的宁寿宫,就是皇帝的眼珠子,尤其是她的肚皮,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刘太医每日都会过来替她请一回脉,她稍微有个什么动静,都会传到皇帝那里。 且,肚子里的孩子,并非皇帝一人的,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先前跟了先帝好些年,她却一无所出。 先帝一去,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与孩子无缘。 可如今,她又有了孩子。 老来得子,极不容易。 要她把孩子拿掉,太后也有些舍不得。 但孩子若是生下来,又以什么身份立足? 太后一个头两个大。 早上皇帝曾派人过来传信,说让太后安心养着身子,其他的,他来想办法。想起皇帝那日得知孩子的到来,喜极而泣,再想着,自从两人滚在一起,皇帝从来都是一人承担着后果,没给她带来任何麻烦,太后心头还微微感动了一番。 如今他却又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否认了与她的关系。 皇帝到底什么意思? 太后摸不透他的想法,但自己长了皇帝几岁,并非虚长,自己的路自己掌控,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孩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活生生的一条命,凭什么她要拿掉。 太后给了荣嬷嬷答案,“你去清点下,咱俩这些年存下来了多少银子,赶紧的,跑路吧。” 她被关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荣嬷嬷长叹了一声,一改往日的讽刺,应了一声是,“娘娘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这头还没等太后把细软盘清楚,皇帝便来了,打着‘安抚’的旗号,一进屋,便跪坐在太后的脚边,一双胳膊抱住太她的腰问道:“母后,今日觉得怎么样?” 太后不答反问:“皇帝呢,今日怎么样,是不是被臣子逼急了?” 皇帝摇头,“为了与母后……不对,为了与阿苓在一起,朕挨这点骂,算得了什么。” 太后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也不怪他,只不耐烦地推他,“行了,皇帝回去吧,往后就不要来了,你好好做你的皇帝,哀家好好做我的太后,别再犯错了。” 皇帝如同一块牛皮糖,怎么也甩不掉,推开了又凑上来,强行把人搂在了怀里,“阿苓休得瞥开朕,朕的孩子已在阿苓的肚子里了,如今才来说别犯错,只怕是晚了,朕犯的错都犯了,从不后悔。阿苓放心,朕已经想好了出路。” 太后被他抱得紧紧的,曾不止一次意外,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胸膛竟然挺宽厚。 都被臣子逼到朝堂上了,还有心思来安慰自己,太后倒是心疼他的左右为难,劝解道:“能有什么出路?皇帝还是放手吧。世上女子多的是,皇帝不过是目前还没有遇见更好的,这天下都在皇帝手里,将来见的姑娘多了,不愁找不到比哀家好的。” 太后真心劝解,没想到皇帝来了一句,“母后说得对。” 太后:“……” 果然是个负心汉。 伸手用力去推他,皇帝死不放手,“阿苓别急,听我同你说。” 太后刚冷静下来。 皇帝又道:“母后,你先且死一死。” 这回话音一落,皇帝便被太后推在了地上,太后霍然起身,一脸冷笑道:“皇帝,你好样的,卸磨杀驴,为保全名声,命都不给哀家留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母后。”皇帝忙从地上爬起来,慌张地解释道:“儿臣是说‘母后’死,没说让你死。” 太后眼冒金星。 行吧,同归于尽。 顺手拿了个细口瓶,眼见要操上家伙了,皇帝赶紧道:“‘母后’假死,先把太后的身份抹去,再以白家娘子的身份进宫,做朕的皇后。” 太后及时收住了手里的瓶子,怔愣地看着他。 皇帝顺势起身,一把抱住她,低声道:“母后,儿臣是真的喜欢你,什么姑娘,妃嫔,朕一个都不要,我只要母后,你放心,我不会让有事。今日早朝上的消息,便是朕主动透露出去的,待风再吹两日,吹得更猛烈一些,届时母后再来一招假死,朝中那些侮辱过朕,侮辱过母后的臣子,将会毫无颜面,不会再提起这事,待母后身去,儿臣便也不必遵守‘杖期’,国不可一日无后,臣子们必然不会反对朕重新迎娶皇后。” 皇帝抱住太后,弯下脖子,鼻尖去蹭她的颈子,声音略微激动,“朕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再一次迎入宫内,与朕光明正大地拜堂成亲。” 半晌后,太后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了,喃声道:“你真是疯了……” 皇帝没否认,“朕从敢正眼看母后的那一刻起,便疯了,朕这一生贫穷过,富贵过,难受过,也开怀过,但朕的心,从未有过一日的安宁和踏实,朕想,那是因为朕没有家,朕的这个家只有阿苓你可以给。”皇帝的声音缓缓慢了下来,夹着浓厚的情意,真诚地道:“往后余生朕愿意当一个明君,奉上自己所有的精力,为黎明百姓,为这江山操劳一辈子,百年后到了地底下,也愿意接受先帝的惩罚,下十八层地狱,唯有一愿,愿阿苓能陪我走完这一辈子,给我一个家。” 皇帝儿时有段日子曾借住在晏侯府,晏家家风温馨,侯夫人给了他温柔,晏月宁给了他疼爱,晏长陵给了他陪伴。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踏实的一段日子。 从晏家出来后,他再也没有感受过。 直到和太后在一起,他再一次有了这种心落到地上,安宁的踏实感。 无论她是身份,他都要与她共度完这一声。 太后怔住了。 她曾集先帝的宠爱于一身,但无论是先帝的年纪,还是爱她的方式,都更像是一位父亲,他给了她天底下最尊贵之位,让她处于安稳之中,却从未这般直白,冲动地对她表达过爱意,曾让她觉得,他爱的只是她的身体。 而皇帝的感性和炽热,让她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年轻男人的由心的爱慕。 本以为他只是玩玩,没想到他会动真心,一个皇帝动了真心,并非是好事,起码与她而言,她恐怕逃不掉了。 太后从抗拒到妥协,挣扎了一阵后,放弃了,无力地道:“松开,告诉哀家怎么个死法。” — 太后还未‘死’,翌日一早晏侯府的晏侯爷却先走了。 前段日子,晏侯爷的那条伤腿本就复发了,上回又被朱光耀一枪砸在肩头,回去之后,一条腿彻底站不起来。 府医磕头请罪,让晏侯爷另请名医,可晏侯爷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摇头道:“骨头生了病,神医也无能为力。” 不仅没另请大夫,晏侯爷还让身边的人瞒住了病情。 昨晚便起了热,疼的不仅是腿,全身的骨头也开始疼了,晏侯爷大抵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不顾府医的劝阻,天刚亮,便让小厮把他推去了老夫人屋里。 人老了,瞌睡也少,老夫人早起来了,正洗漱,听说晏侯爷来了,愣了愣,叨叨道:“他一个病人,倒是起得早。” 上回二夫人贪墨,险些把侯府拉下深渊,老夫人面上不显,可心底却怄,怄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没精力打理府上的事务,才让二夫人有机可乘,犯了糊涂。 见到侯爷进来时,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老夫人心头更是惭愧内疚。 她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受老大的庇佑,一生顺遂,最辛苦的就是这个大儿子。 第111节 十岁参军,十八岁领军,死人堆里爬出来,归来时一身是伤,本以为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夫人却先死了,女儿远嫁他国,跟前就剩下了一个独子,好不容易养大,等到他成亲,还没来得及抱上孙子,腿却站不起来了。 老夫人背过身偷偷抹了一把泪,“我就说你是劳苦命,他们个个都不信,路都走不动了,还惦记着往我这儿来。” 侯爷脸上的血色一如不如一日,笑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爽朗,“母亲说的什么话,只要母亲在一日,儿子就是爬也要爬过来。” 老夫人知道他孝顺,年轻时没有陪在自己身边尽孝,老了便想来弥补。 可身为母亲她想看到的,只是他能平安健康,“你这一辈子,对谁都好,生怕自己亏欠了谁,唯独亏欠了自己。” 侯爷痴痴地笑了两声,道:“母亲这就是看不起儿子了,这么大的侯府,不就是儿子挣来的,万户侯,哪里能亏欠自己?” 晏老夫人不与他掰扯,让丫鬟们备菜。 晏侯爷今日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粥,知道老夫人喜欢吃核桃,便让春枝拿了一篮子核桃出来,慢慢地替老夫人剥。 老夫人没好气的道:“我这屋里莫非还缺一个剥核桃的?” 晏侯爷道:“儿子剥的不一样。” 老夫人一笑,“能更香?” “对。” “母亲辛苦了这么多年,儿子做的这些小事,哪里能偿还一二。”晏侯爷笑道:“母亲要是愿意,儿子给母亲剥一辈子的核桃。” 老夫人被他逗得高兴,看着他手里的钳子,忍不住道:“小心点,别把手夹了。” 晏侯爷点头,突然道:“那臭小子,不知道怎么了,上回一声不吭从边沙回来,虽说陛下没治他的罪,但以他的性子,绝非临阵逃脱之人,我派了人去查,并没有查出结果,据晏家军的老将说,他一觉醒来突然就说想家了,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还给了我一个拥抱,把我吓了一跳。” 晏老夫人早已习惯了他的日常炫儿,也了解他,问道:“你是怀疑他心里有事藏着?” 晏侯爷点头,“边沙的豁口,已经被他撕开,继续乘胜追击,再有他姐姐的支持,说服大启与我大酆结盟,不出半年,他便能带着晏家军拿下大宣,届时立下军功,功劳怕是要超过我这个老子,如此,咱们侯府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可无论我如何说,他就是不去,像头驴一般倔,还让我不要管,他自己心里有数,说什么时机到了,自然就会回到战场。” 老夫人难得看他在自己面前骂他的儿子,“我早同你说过,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 晏侯爷顿了顿,却道:“母亲可知朱侯府是如何被抄家的?” 朝堂上的事情,他从来不主动与自己说,今日说了这么多,老夫人有些诧异,问道:“不是私藏兵器?” 晏侯爷摇头,低声道:“上回朱世子私藏的那些兵器,本该在我晏家军军营里搜出来。” 老夫人一怔。 晏侯爷继续道:“是因那臭小子提前发现了,以牙还牙,把东西送到了朱世子那。事后我也问过他,为何知道朱侯府的计谋,你猜他怎么说?” 老夫人见他面上又出现了炫耀之色,知道又要夸赞他儿子了,配合地问道:“怎么说?” “他说,他长大了,可以保护我们了。” 晏侯爷说起这话时,脸上的骄傲藏不住,“我告诉他,父亲不需要他的保护,但他的祖母需要,将来要他替父亲尽好孝道。” 老夫人听了这话,心头孟地一沉,可抬头时,却见他脸色红润,又松了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了,需要什么保护,早就该入土了。” “那不成。”晏侯爷道:“母亲能长命百命,说不定还能活到两百岁。” 老夫人被他逗笑,“那我不成老妖怪了。” “什么老妖怪,那是老祖宗。”晏侯爷道:“不争功名也罢,以后云横安安稳稳地呆在府上,也能照看着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母亲别宠着,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就像小时候待儿子那样,万不可心软。” 晏侯爷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动作没停。直到把篮子里的核桃都剥完了,满满当当地装了一罐子,才停了下来,唤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只听他说着话,没留意,被他唤住了,也没抬头,应了一声,“诶。” “儿子不孝。” 老夫人听见这一声,心口猛地往下一沉,这才抬眼望去。 只见对面轮椅上坐着的人,脸上的红光早已不见,面容苍白如雪,已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晏老夫人似是害怕惊扰到他一般,颤抖地唤了一声,“儿子……” — 晏长陵今日没去早朝,起来后,正打算与白明霁一道去看晏侯爷,沈康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禀报了早朝上的事,“内阁的几个老臣,都被陛下关了起来。” 消息太过于震惊,晏长陵没反应过来。 白明霁也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陛下和太后?” 几个内阁大臣因妄议都被关了起来,出了朝堂后,谁也不敢再说这事儿了,沈康忙道:“陛下已经否认了,八成是谣言。” 可这谣言,来得也太荒谬。 皇帝和太后有了私情,简直匪夷所思。 但,无风不起浪。 那帮子内阁老臣精明如狐狸,没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轻易拿到早朝上去逼宫。 晏长陵太了解皇帝了,以他那闷骚的秉性,还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当下拉着白明霁一道,“进宫。” 两人没能走出去,晏侯爷身边的小厮先到了院子,见到晏长陵后,笔直地跪在了他跟前,磕下头哭着道:“世子,侯爷,去了。” 众人耳边一静。 无声的惊雷突然劈下,在他耳边慢慢地扩大,又缩小,晏长陵短暂地失了聪。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厮跪了一地,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嘴里都在说着话,可他就是听不见。 直到胳膊被白明霁牵住,捏了捏,晏长陵才转过头。 白明霁脸色也不好,好像在唤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消失的声音,又如同雷鸣轰然而至,他听到了白明霁焦急的声音,“郎君,晏长陵!” 眼前突然一黑,白明霁及时扶住了他。 沈康上前搭了把手,“主子!” 晏长陵努力站稳,倒流的血液慢慢地回旋,眼前恢复了光明后,便往前冲。 趔趄一步,被白明霁一把扶住,“晏长陵,冷静。我知道你承受不住,可咱们都还活着,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晏长陵没说话,但没再往前冲了,脚步慢下来,努力地在稳住心绪。 漫长的心梗堵在心口,始终咽不下去,他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可那心梗,下去了又上来,一波比一波汹涌。 白明霁扶不住他,跟着他一道跌在了地上,不顾膝盖的疼痛,跪在他跟前,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晏长陵。” 可晏长陵的目光已空洞,颤抖的眼角猩红如血,上辈子的恐惧,惊涛般涌来,压得他踹不过气。 白明霁从未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泪落下来,一把抱住了他,知道他害怕什么,“不一样的,晏长陵,这辈子不一样的,你不是告诉过我,一切都是巧合吗,我们改变了这么多,结局也一定会变的。” 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白明霁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一定会变的……” 见他还是不出声,白明霁搂着他,哑声道:“你别这样,我害怕。” 晏长陵的眸子终于动了,偏过头,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我知道,我没事。” 片刻后,艰难地站了起来,伸手扶起了白明霁,脚步虽还漂浮,但总算踩在了实地上。 所有人都在往老夫人院子里赶。 出了长廊,晏长陵的脚步才慢慢地稳了下来,转头看向沈康,脸色冰凉,沉沉地道:“让他消停点,在我进宫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他想死,没人想陪他一起死。” 沈康早就被他适才的反应,吓得腿软了,“主子放心。” — 等晏长陵和白明霁赶到老夫人那,侯爷已经被下人从轮椅上抬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白布榻上。 老夫人哀痛过度,早晕了过去。 二爷还在朝堂上,府上的一切都在等着晏长陵料理。 那一场悲痛过后,彷佛把晏长陵心中的悲痛耗尽了,此时平静地走到了晏侯爷身旁,跪在他跟前,静静地看了一阵后,磕了三个响头,没让人抬,起身亲自将晏侯爷抱了起来,送回了晏侯爷的院子。 白明霁则忙着布置灵堂。 前后几场丧事,白明霁早就有了经验,半个时辰内,便把灵堂布置了出来,晏侯爷也换好了衣裳,装了棺。 吊丧的宾客,很快来了。 白日晏长陵带着白明霁,跪在灵前答谢,看似已经从悲伤中走了出来,可到了夜里,便一头栽了下去。 他就倒在自己的身旁,白明霁吓了一跳,“晏长陵!” 众人手忙脚乱,把人抬回了院子,白明霁一直守在了他床边。 半夜,晏长陵才醒。 白明霁已趴在他身旁睡了过去,晏长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见她睁开了眼睛,冲她一笑,“辛苦你了。” 白明霁没应,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晏长陵点头,“嗯。” “不许骗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她也刚经历过一场。 上辈子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亲人,这辈子回来了,费了那么大的劲,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最后却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晏长陵轻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你也歇会儿。” 送晏长陵回来之前,听说老夫人已经醒了,悲痛得很,白明霁还没去看,且葬礼上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安排。 白明霁替他掖了掖被角,“醒了就好了,你先躺会儿,外面的人都在担心你,我出去打声招呼就回来。” 晏长陵确实是骗她的,人虽醒了,双腿却发软。 此时就算起来,怕也是站不稳,见她要出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低头在她的手腕上,印下了一吻,“多谢。” 他低着头,白明霁看不见他的脸,半刻后却感觉到了滴在她手腕上的水渍,心口蓦然一刺,“谢什么?我既然嫁给了你,便是你晏长陵的夫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侯爷走了,我也难受,做这些是我应该的,也是我自愿的。” 每次都是他来摸她的头,这次白明霁抱住了他,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早些好起来,还有好多事在等着我们去做。” “好。” 等他平复了,白明霁才走了出去。 人走后,屋内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安静之中,晏长陵再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父亲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 第112节 他昨日才去看了他,许是害怕,他说了自己的那一场梦。 “什么,你梦到我被人害死了?” “笑话!你老子在战场上杀敌之时,你还在吃奶尿裤子呢,用得着你来保护我?即便有朝一日老子走了,那也是因为思念你娘,想去地底下看她了,这世上能把我害死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不去边沙便不去了,你就留在家里。” “待边沙的战事结束,你便去大启,看看你姐姐,父亲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了,你帮我去看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回来再告诉我。” “还有你祖母,她是不想耽搁你们的事情,才说了喜欢清净。老了的人,没有人不喜欢热闹,既然你以后在家了,每日就过去陪她说说话。” “父亲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晏侯爷一笑,眸子里却没了玩笑,目光慈爱又认真地看着他,“别怕,云横,人早晚会有一死,况且父亲还壮实着呢。” “你和你姐姐一直都是父亲的骄傲,比起万户侯的头衔,你们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那股字钝痛又蔓延到了心口。 他分明看出了父亲的反常,可他还是存了侥幸,认为自己改变了侯府的命运,也能救下父亲。 自己把他当作了一座大山,但忘了大山也会倒。 外面的哀乐声传进来,晏长陵掀开了被褥,没去惊动外面的人,自己下了床。 晕厥后的人手脚都没那么灵活,才走了两步,脚下便一个踉跄,扑到了一株盆景前,手掌压下去,不慎折断了盆景里那株松柏的一个枝丫。 晏长陵知道,这一珠松柏是两人成亲时,白明槿送给白明霁的新婚贺礼,之后被她当作了宝贝,养在了内室。 如今枝丫被折断,晏长陵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交差。 他没养过花草,亡羊补牢,找来了一条衣带剪开,把折断的枝丫重新黏上,再用衣带绑好,想着过几日,指不定就能长好了。 怕自己这番再出去,又惹出祸,返回床上,半夜半醒,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夜。 再睁开眼睛,已经天亮。 四肢的力气总算恢复了,见白明霁还没回来,正要出去找,余嬷嬷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看他已经起来了,忙道:“少夫人昨夜歇在了老夫人那,今早过来吩咐奴婢,世子爷若是醒了,就把这碗粥给喝了。” 老祖宗伤心过度,昨夜她过去,八成没睡。 晏长陵看了一眼那碗粥,便没着急,先去洗漱,转过身,余光看到了那株松柏,神色霎时一僵。 余嬷嬷见他要洗漱,忙把粥碗搁下,正要出去替他拿换洗的丧服,便听晏长陵突然问:“这株松柏,谁动过?” 余嬷嬷回头,顺着他目光望去,愣了愣,“怎么了?” 晏长陵盯着那支昨夜被自己折断了枝丫,此时却完好无损地镶嵌在树干上,一瞬间,懵然愚痴了一般,喃声道:“它不是断了枝丫?” 余嬷嬷闻言,也有些纳闷,“奴婢今早进来,这松柏便是好好的,没见断过枝丫。” 晏长陵却摇头,笃定地道:“断过的,我还拿了衣带去绑。”回头一望,果然看到了昨夜被自己剪烂的半条衣带。 晏长陵快步走到了松柏前,可无论他怎么看,那枝丫都是完好无损。 怎么可能…… 余嬷嬷见他这般,道他是伤心过度,生了幻觉,便道:“这松柏啊,自古通阴阳,奴婢听说是白家二娘子送给少夫人的,能替人挡下灾难,少夫人宝贝得紧,搁在里屋,谁也不许碰,唯有素商那丫头在照顾,可昨夜少夫人和素商都没回来,没人动过。” 通阴阳…… “一枕黄粱,几时梦醒,愿施主能早日领悟,回到原处。” 那日妙观道长的那句话,冷不防地窜出了脑子,晏长陵面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去,脑子里无数道声音响了起来,凌乱如麻。 余嬷嬷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还没等她出声询问,便见晏长陵突然冲了出去,一路疾步,去了马厩,牵了一匹马,快速地奔去了妙观。 — 晏玉衡与陆隐见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晏侯府,便只见到了一个马屁股。 “晏兄,等等!”两人追了一段,彻底看不到晏长陵身影了,才停下来,晏玉衡人瘫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是要去哪儿啊,跑这么快……” 府上还在办丧呢。 陆隐见也累得够呛。 昨日两人一直在宫中,与皇帝关起门来,替他出谋划策,傍晚才出来,从李高那得知了侯爷去世的消息后,两人马不停蹄地赶了出来。 皇帝也来了。 三人到了侯府吊丧,接应的人,却是晏家二爷,得知晏长陵悲痛过去,晕了过去,三人也没再打扰。 今日早上两人再来,却只见到了一个背影。 人没追到,也没见到周清光,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晏玉衡一脸苦瓜相,“能在这节骨眼上出去,只怕是进宫,怎么办,咱们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陆隐见听不得他这话,没了好气,“前儿夜里,我便与你说,此事并非能凭你我摆平,说来要府上,把事情告诉晏兄,你非得拦着我,如今可好了,侯爷去世,晏兄连守灵都守不安稳……” 晏玉衡被他一骂,也很是懊恼。 啪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自己骂上自己了,“都怪我这猪脑子。” 没等到晏长陵,两人只好先回去。 明日便是陆隐见的新婚。 晏玉衡没回王府,跟着陆隐见一道去了陆家,前去帮忙。 两人刚到家陆家门口,还没从马背上下来,钱家的小厮便追了上来,“陆公子!” 到了跟前,那小厮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跪在地上,痛声禀报道:“陆公子,三娘子怕是不行了。” 等他再抬起头来,陆隐见已调转了马头,风一般奔去了钱家。 明日就是钱三娘子的大婚了,钱家的牌匾上再次挂起了红绸。 婚前新娘子本不该见到郎子。 可院子里的人,看到陆隐见来了,并没有拦着,反而露出了同情和悲痛。 钱家大房倒台后,只剩下二房撑着。 这些日子,幸得有陆隐见的保全,府上还能勉强维持住原本的生活,是以,钱三娘子与陆家公子的这门亲事,于钱家而言,不仅是将来的依仗,也是真心想祝福两人,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属。 钱二夫人已经守了一夜,本不想派人给信,可眼见钱云归晕过去几回,怕误了事,这才不得已找人去叫了陆隐见来。 人出去也有一阵了,钱云归正好醒了过来,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钱二夫人咽哽地同她道:“他来了。” 钱云归闻言,忙伸手,“母亲,把我扶起来。” 钱二夫人便起身扶她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 坐起来后,钱云归又慌张地问:“母亲,我脸色是不是不好看,你帮我再涂点胭脂……” “儿好看。”钱二夫人淌着眼泪,“我儿即便不抹胭脂,也好看。” 钱云归笑了笑,“母亲还是帮我抹点口脂吧,我怕吓着了他。” “好。”钱二夫人边哭边替她涂上了口脂,看着她逐渐艳红起来的唇色,钱二夫人终于没有憋住,起身匆匆走去了外屋,抱着胳膊,嚎啕大哭。 呜咽声传了进来,钱云归低下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轻声劝道:“母亲,别哭了……” “云归。”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便到了门前。 钱云归闻声望去。 陆隐见一身匆忙,发丝都被吹乱了,呆呆地站在珠帘下。 一路疾驰赶过来,见到人了,他却走得极为缓慢,甚至不敢去看她,心里的恐惧再也隐藏不住,从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彻底地暴露了出来。 他迟迟不说话,也不看自己,钱云归便问他:“我是不是很难看?” 陆隐见摇头,“云归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那你为何不看我?” 陆隐见抬头,便撞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还是如同初见时的温柔。 心口一悸,陆隐见眸子一瞬间通红,忍不住伸手摸向了她的脸,嗓音沙哑地问道:“云归,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能治好你。” 他从小就被抛弃,遇到过各种困难,但他总有办法化险为夷,可这一回,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谁能告诉他,怎么才能救她。 钱云归看着他眸子里落下来的一滴泪,心口如同刀割,也落了泪,轻声唤他,“风帆,我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陆隐见用指腹去擦她的泪。 “梦里你死了。” 陆隐见愣了愣,“我好得很,怎么会死呢?” 钱云归又道:“我嫁了人,但不是你。” 看着陆隐见面上的茫然,钱云归眼泪再也止不住,滴下来,打湿了他的指缝,“可我,除了你,又怎能嫁给别人。” “那场梦里,只有晏世子能救你,我用嫁妆雇人去边沙,想去找晏世子回来救你,但我还没有等到结果,梦便醒了。” 说的太多,钱云归有些喘,“于是我又许愿,愿这辈子你能平安康健,能逢凶化吉,能长命百岁……” 嘴里一阵发腥,钱云归想咽,没能咽下去,鲜血涌出来,把那张擦了口脂的唇染得愈发艳丽。 陆隐见忙去抹,越抹越多,手开始发抖,声音也发颤,“云归,云归……” 钱云归看着他满手的鲜血,苦涩一笑,“可能是我许下的愿望太多,如今要去偿还了。” “我不要你的愿望!”陆隐见捧着她的脸,“钱云归,我不要你的许愿,你给我活着,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这回钱云归鼻子里也流出了血,她顾不得去擦,只看着陆隐见,艰难地道:“你不用伤心,除了我,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事值得你去做,你将来会入内阁,成为首辅,你还要去完成你的抱负,时间一久,你便会忘了我。” “不要,钱云归,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你别说了。”陆隐见不断地替她抹着鲜血,可太多了,嘴,鼻子,眼睛,全是血,陆隐见吓得哭出了声,“大夫,大夫!快来人啊,救救她,求求你们了,救救她……” 那声音透着绝望。 晏玉衡听到了,急得跺脚,“快啊,快去找大夫。”一回头,却见晏长陵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身后, 那脸色如同从土里刚刨出来的一般,惨白得不成样。 “晏兄?你怎么来了。”晏玉衡此时也顾不着同他说其他事了,焦头烂额,“三娘子怕是不行了。” 晏长陵没说话,脚步往前,走向了钱云归的屋前。 屋内陆隐见哭得声音都哑了,钱云归却捏住了他的手,还在安抚,“风帆,别怕,我不过是先走一步。” 第113节 “云归,求求你了,别丢下我……” 在大夫冲进来之前,钱云归轻轻地拉住了他的头,在他耳边道:“记住,晏长陵可信,晏,玉……” 最后一口气梗在了这当口。 大夫齐齐地涌入,晏长陵也跟着进去了,目光只盯着两人腰间的那对生死符。 生符便是生,死符便是死。 有生才有死。 第80章 晏长陵麻木地看着眼前一幕。 陆隐见抱着钱云归,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大夫,急切地求救,“你们跪我干什么啊!都过来啊,快救救她……” 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帮他。 陆隐见眼里满是绝望,人已然崩溃,不断地去摇怀里的人,“云归,你醒醒,只要你醒了,这辈子,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不,下一辈,下辈子也是,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他同她说着好话,想把人哄回来,抬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干了她脸上的血迹,“云归,求求你了,你再看我一眼。” 昔日的陆家家长,雷厉风行,生意场上人称陆算盘,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此时却那么的无能为力。 悲痛的情绪触及到了每个人的心。 屋内哭声一片,二夫人到底是不忍看下去了,走到了陆隐见的跟前,痛声提醒道:“陆公子,放手吧,云归已经走了。” 陆隐见的神智似乎被这一声唤了回来,终于没有再动了,盯着钱云归苍白的脸色,安静了片刻后,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突然起身往外冲去,口中喃喃地道:“我这就去求菩萨,一命换一命,求他们把人还回来……” 他身边的小厮怕他出事,拦住了他的路,晏玉衡也劝说道:“陆兄,你先冷静。” 陆隐见眼中焦灼,很不耐烦,“让开!” 晏玉衡转身求救地看向了晏长陵,“晏兄。” 晏长陵摇头,“让他去吧。” …… “施主既已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有想过,眼下一切,实则早已发生过?” “世间之物,唯有过去不可变,活着之物不会因外界的干预而死,逝去之物,也不会因施主的到来而复活,无论过程如何,所定命数,无法更改。” “生死符也改变不了。” “生符以吸取他人今生的气运,命数,而改变来世的命运;死符相反,献符之人以今生的气运、命数,换对方来世一命。” …… 所以,在自己所谓的上辈子里,死的人才是他陆隐见? — 白明霁昨夜在老夫人屋里陪了她半夜。 老夫人醒来后便一语不发,目光呆滞,死死地抱住了那罐子核桃,一直到天亮。 白明霁让春枝去备了粥,亲手喂她,“祖母,吃点东西。” 老夫人依旧一动不动。 白明霁从未在一个老人身上看到过绝望,无声无息的疼痛,才最让人难受,放下粥碗,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祖母,父亲走了,可二爷还在,您还有您的孙子孙女呢,我们都还在,会陪着您。” 老夫人眸子颤了颤,缓缓转头看向她,许久未说话的嗓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疑惑地问道:“我这把老骨头,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上天就不把我收走呢?” 白明霁心口乏酸,下意识地抱住了她,低声道:“祖母好得很,还得长命百岁,谁敢来收?” 老夫人又落了一阵泪。 白明霁拿出绢帕替她擦干净,安抚道:“祖母,父亲已去,还请祖母定要保重身子,郎君自幼没了母亲,如今又失去了父亲,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只剩下老祖宗您了。”白明霁从不是一个善言之人,也不知道如何去劝人,可此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是从心底自个儿蹦到了她的嘴边,哑声道:“昨儿夜里他已怄晕了过去,老祖宗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您让他怎么活?” 老夫人愣了愣,握住白明霁的手,紧紧地捏了一阵后,便也不再发呆,松开了怀里的核桃罐子,终于开始了进食。 伺候完老夫人早食,白明霁刚出去,便听余嬷嬷禀报,晏长陵醒来后像疯了一样,突然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至今都还没有回来,“少夫人,要不要派人手去找找?” “不用。”他去透透气也好。 有周清光,他不会有事。 灵堂内不能没有晚辈守着,白明霁虽一夜没睡,还是坚持去了灵堂。 很奇怪。 孟挽的事,一度成了她的心魔,按理来说应该刻不容缓,可此时,她却想替晏长陵守住这一方后宅,想让他的遗憾更少一些。 午后晏长陵才回来,白明霁还跪在灵堂,跪得太久,膝盖都麻了,看到晏长陵后,想起身,却动不了。 晏长陵眉头微拧,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把人背了起来,径直往院子里走,路上还抚了抚他的膝盖,“疼吗?” “有点麻。” “傻。”疼了不知道去歇息? 白明霁趴在他背上,见他似乎已从悲痛中走了出来,便问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 “我没进宫。” 白明霁一愣,“那你去哪儿了。” 沉默了好一阵,晏长陵才低声道:“钱家三娘子,走了。” 白明霁脊背一僵。 还是走了…… 可上辈子她并没有死啊。 晏长陵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疑惑,将她往上搂了搂,柔声道:“别胡思乱想,其他事,等休息好了再说。” 白明霁确实太累了。 回去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到了天黑才醒。 翌日一早,晏侯爷便要下葬,府上所有人都守了一个通夜,天一亮便出了殡。 立夏以来,连着晴了一个多月,侯爷下葬那日,天上却落起了雨点。 一代万户侯,护过边疆,卫过家国,出殡的队伍从街上经过时,路过行人,无不肃穆。 白明霁跟在晏长陵身后,走在队伍的前面,待裴潺的马匹经过时,只看到了队伍的尾巴。 刚从青州回来,裴潺并不知道城内发生的事,看这队伍的阵势,应当是个大户人家,倒是好奇,转头问广白,“这是哪家的贵人过世了?” 广白也是刚接到人,还没来得及禀报,忙道:“晏侯府的晏侯爷,前日早上走的。” 裴潺一愣,晏侯爷? 想起那日在晏家军营,朱光耀一枪砸下,晏侯爷用一只伤腿撑起了身子,反败为胜,心头由衷地佩服。 在刑部见惯了人性的丑陋,晏侯爷这般铮铮铁骨,已是少之又少。 裴潺翻身下马,与众人立在一旁,肃穆送了一程,直到瞧不见队伍了,才转过身,匆匆走向马背。 他查到了一个大案子。 至关重要。 必须立马进宫。 可就在要上马背的一刹那,却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白明霁当年能被刑部尚书看中,雇她留在了刑部担任画师,并非是看上了她与太后的关系,而是她当真有那个本事胜任。 跟前的这张脸,与白明霁那日作的画像一模一样。 对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目光望了过来,对他额首轻轻一笑,那笑容倒是像极了白二娘子那只鹌鹑。 裴潺愣了愣,下一瞬,瞳孔突然缩紧,一把推开身旁的广白,自己也顺势藏在了马匹后,“躲开!” 话音刚落,几只冷箭,便射在了马肚子上。 马匹一声痛嘶,扬起了蹄子,疯了一般狂奔,没跑几步,便倒在了地上。 “有刺客!”广白被裴潺推到在地,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色一肃,翻身爬起来,往放冷箭的方向追去。 裴潺也站了起来。 再往人群里望去,四处全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哪里还有适才那人的踪影。 裴潺推开人群,往前去寻。 — 今日晏侯爷出殡,白明槿也来了。 适才在队伍前,白明槿见到了白明霁,脸色苍白又疲惫,不免有些担心,“这半年内,姐姐接连办了好几回丧事,操劳了不说,还费心神。” 冬夏安抚道:“二娘子安心,大娘子有大姑爷看着呢。” 白明槿还是不放心,“等明日,我去看看姐姐吧。” 冬夏听她愿意出门了,面上一喜,“大娘子不知邀请了娘子多少回了,娘子总算想明白了,恕奴婢多一句嘴,这再亲的姐妹,也得随时走动,走动多了,会更亲热……” 白明槿含笑点头。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身侧突然有人唤了一声,“阿槿?” 白明槿应声回头。 孟挽立在她五六步的地方,冲她一笑,柔声道:“还记得我吗?” 白明槿看着来人,愣了愣。 两年前母亲的葬礼上,她见过孟挽,因长相与母亲和自己极为相似,白明槿记得清楚,很快认了出来,惊喜地道:“姨母?” “嗯。”孟挽上前,打探了她一番,打趣道:“两年不见,阿槿也长大了,越来越像姨母了。” 白明槿羞涩一笑,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京城,关心地问道:“姨母一人来的京城?何时到的?” 孟挽一顿,问道:“你阿姐没告诉你?” 第114节 自从那日白明霁半夜上门后,白明槿便没再见过她。前几日她突然把素商送了过来,非得在她跟前守着。 今日出来,人还跟着呢。 这会子去牵马了。 见她不知情的模样,孟挽也没为难她,“几日前就到了,你舅舅也来了,在宫中谋了一份差事,忙着打点,一时顾不得上门。” 孟家的人白明槿也只见过孟挽一个,但听母亲生前提起过自己有位舅舅,意外地道:“舅舅也来了京城?” “对啊。”孟挽点头,伸手去牵她。 手还没碰到,突然两道惊呼声从身前和身后同时传来。 “二娘子!” “白明槿!” 素商的声音都发抖了。 裴潺的嗓音则偏低沉,又冷又厉,入耳让人心头发寒。 白明槿一怔,看着跟前一脸紧张的裴潺,诧异他怎么也在这儿,为何这般反应。 裴潺没那么多功夫与她解释,人一紧张,言语倒是简单多了,伸手递给她,道:“过来。” 白明槿看出了异常,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又回头看向身后的素商,素商同样一脸紧张,面色都白了,哑声道:“二娘子,离开她。” 离开谁? 她跟前只有丫鬟冬夏和姨母…… 白明槿茫然地看着孟挽。 气氛突然诡异了起来。 孟挽“噗嗤”笑出了声,轻松地与白明槿打趣,“瞧瞧,姨母这还成洪水猛兽了。” 白明槿道是有什么误会,笑了笑,“姨母莫怪,我鲜少出门,没怎么见过生人……” “姨母不怪。”孟挽又要去牵她的手。 裴潺声音陡然一冷,“孟挽!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孟挽伸出去的手再次顿住,无奈叹了一声,看向裴潺,“裴侍郎这是怎么了?阿槿是我外甥女,我与她说说贴心话,有何不妥吗?” 又问白明霁,“听说阿槿与裴侍郎许了亲?” 白明槿早已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可实在想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茫然地点头。 孟挽夸道:“是个好人才,何时成婚,可定下来了?” 白明槿正在揣摩着裴潺的神色,被她一问,忙挪开目光,面上一红,“来,来月。” 身后素商已慢慢靠近,还没来得及行动,孟挽到底还是抓住了白明槿的手。 素商神色紧绷,不敢再动,手心里的汗都捏出来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白家二娘子,这大街上天热,不合适叙旧,何不到府上喝着茶,慢慢说。” “不了。”孟挽笑着握了握白明槿的手,“姨母今日还有些事,改日我带上你舅舅,再来登门。” “好。”白明槿点头。 孟挽突然抬手摸向她额前。 裴潺心口猛往下一沉,很久没有体会过心提到嗓门眼上的感觉了,低吼出一声,“白明槿,躲开!” 孟挽却一把握住了白明槿的胳膊,替她捋了捋额前被吹乱的发丝,回头再看向一脸铁青的裴潺,忍不住一笑,“瞧把你紧张的。” 说完,也没再为难人了,松开了她,“阿槿过去吧,别让他再担心。” 不用她过去,裴潺主动过来了。 匆匆几步,拽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到了身旁。 悬着的心这才松下来。人在焦急之下,很容易发火,何况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当下便斥责道:“你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今日怎么跑出来了?” “我……” 话没说完,白明霁余光突然瞥见他身后的一把刀子。 是钱家四公子。 他早就在等着这一日了。 主母说,只要杀了他,就会放过自己,就不会打他了。 鞭子太疼了,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他受不了了。 他必须要杀了他。 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钱四的目光激动,已然疯狂。 “小心!”白明槿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在那刀子快要刺入裴潺后背时,硬生生地推开了他。 刀子捅进腹部的那一刻,又痛又凉。 灭顶的刺激,让白明槿的脑子一瞬空白,耳边嗡鸣一声,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看着裴潺一刀子刺入了那名‘乞丐’的脖子,及时回头把她搂在了怀里。 剧烈的疼痛让她张不开嘴,也动不了,只呆呆地看着裴潺慌张的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白明槿,你是傻子吗!”裴潺用手捂住她的伤口,眼底的紧张,把那双眸子染得殷红可怖。 白明槿有些心虚,“我……” “就近去医馆抓一个大夫过来,快点!”裴潺回头不知道对着谁吼了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瓷瓶,将药粉洒在了她伤口上。 白明槿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一刀子多半也活不成了,慢慢地镇定了下来,忍着痛,突然唤了一声,“梁公子。” 裴潺一怔,愣愣看着她。 白明槿一笑,对他解释道:“四年,前,半月寺,风,风把你的,面纱吹了起来,我,我看到了你的,你的脸。” 裴潺神色僵住。 “你,背了我,十里路,你说,那是你最后一次行善……” 裴潺眉头一拧,喃声道,“原来是你。” 诧异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哑声问道:“那些书,是你抄的?” 白明槿没答,眼泪从眸子中滑下来,笑着道:“你把,人生,最,最后的善良给了我,我,我便用一生来,来替你记住,你的初心,还,还你清,清白一身,应,应该的……” “别说话。”血没止住,从他的指缝中蔓延了出来,裴潺脸色慢慢地发白,心也越来越慌。 白明槿看出来了,安抚道:“没事,你别内疚,我,这条命,本就是,就是,你救的……” 裴潺咬牙,低吼道:“既然是我救的,你就该好好珍惜!”突然自嘲一笑,“所以,人还是要行善,指不定救下的人,就是自己将来的媳妇儿。” 白明槿摇头,“我配,配不上,你……” “你是我裴某未过门的妻子,你不配谁配?” 一瓶子止血药洒完了,血还在流。 人都死了吗。 大夫怎么还没来。 裴潺的手被温热的血液包裹住,心口却越来越凉。 白明槿身上的温度也逐渐冷去,将死之人,倒也不怕羞涩了,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伸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指,低声道:“十里路,满地,月色,足,够了。” 手指头被捏住,裴潺还没来得及去感受那股柔软,突然又松开,白明槿没了力气,捏不住了,手腕无力地垂落下来。 裴潺看着她快要闭上的眼睛,喉咙处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吞咽不下去,慌忙唤她:“白明槿,不许闭上眼睛,下个月我们就成亲了,你不能让我背上克妻的名声!” “好,我,不闭……” 刀子捅进白明槿身体的那一刻,素商几乎爬着过去的,此时瘫坐在地上,一面盼着人群里的大夫,一面瞧着白明槿,不知所措,只不停地道:“二娘子,二娘子,你再坚持一会儿,奴婢让人去找大娘子了,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她的要平平安安的啊……” 人群后突然一阵动静。 素商回头,便看到了一身孝衣的白明霁。 冬夏额头都冒出了汗。 终于把人带了过来。 白明槿已满身是血,看到白明霁后,一脸内疚,“阿姐……”说了不让她操心,却成了这样。 白明霁双腿一软,扑在了地上。 爬过去推开裴潺,把白明槿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抱着她的头,一只手盖在她腹部上方,一时不知道该去碰哪儿,颤声问:“阿槿,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在家呆着的吗?” 白明槿抱歉地看着她,“阿姐,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那就活着给我看。”这两日的疲惫,白明霁脸色本就不好,此时愈发不能看了,眼神也空洞,语无伦次地道:“白明槿,你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了,你不能这样,我好不容易回来,还是没能保护好你,你叫我怎么办……” “阿姐……”白明槿抬手想去替她拭泪,却没力气,“别,难过,你难受,了,我,也难受……” 白明霁忍着泪,“对不起。” 白明槿摇头,“阿姐,没,没有对不起我,我的阿姐很,好,是世上最好的,阿姐……” “我一点都没用。”白明霁紧紧地抱着她,无声地呜咽。 雨滴子密集了起来,素商跪在地上,努力地替两人撑着伞。 广白终于带着大夫来了。 白明霁想把人抱起来,挪到干爽的地方,奈何腿软,怎么也起不来。 裴潺没忍住,顾不得礼仪不礼仪,上前弯身一把从她怀里把人又抢了过去,冲进了旁边的茶馆,寒声道:“所有人都出去。” 两旁看热闹的早就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人一来,茶肆的老板主动引入了内院,“裴大人,随小的来。” 人送进去,放在了床上,裴潺便去了屋外守着。 顷刻之间,一场倾盆大雨落下,豆大的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直响,嘈杂的声音彷佛把这一方世界圈了起来,让那时辰变得格外的漫长,每一息仿佛都是煎熬。 “白明槿!”半柱香后,屋内的一道声音穿过了轰隆隆的雨声,传了出来,宣判了一个人的生死。 裴潺眼底最后的一抹希望,彻底地死了,脚步往下走,踏入雨中,却踩了个空,广白冲上去忙扶住他,“主子!” 第115节 裴潺没应,继续往雨中走,血红的眸子里如同烧了一团火,沙哑地问道:“钱四呢?” “死了。” “去牵马。” 人到了马背上,广白才敢问:“主子要去哪儿。” “找人!” — 连着几场大悲,白明霁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身上的孝衣被鲜血染成了花色,坐在床边,麻木地看着双眼紧闭的白明槿。 素商一身狼狈,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娘子,都怪奴婢,是奴婢没保护好二娘子……” 白明霁摇了摇头,“都出去。” 脑子里太乱了,她想安静一会儿。 “娘子……”素商还想磕头,被冬夏一把拽了起来,拉着她出了房间。 屋内只剩下了她一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安静了,白明霁看着白明槿,轻声问:“我是不是很没用?” “上辈子我自认为有一身本事,能保护好你,可结局,不仅没保住你,还把你越推越远,亲手送入虎口,阿姐有什么好?她什么都做不了,即便重活一回,也救不了你的命,你说,她有何用?” 悬在心口的担忧,终成了恐惧,比起悲伤,更多的是绝望。 “都是天意吗?” 所有的人都逃不掉。 上辈子死的那些人,都得再死一回…… 她要这重生有何用? 还不如直接死了得好。 听到有脚步声进来,白明霁也没回头。 直到晏长陵坐在了她身旁,白明霁才抬头看他,眸子被泪水浸得又红又胀,哑声道:“晏长陵,是不是你也要死?” 那一句话问出来,眼眶里的泪水又无声地流了出来。 上辈子她最后一次哭,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之后再也没有落过泪,这辈子倒好,自己也成了娇滴滴的哭包了。 晏长陵伸手,指腹轻轻地替她抹去,刚赶过来,手上还带着冰凉的雨水,摇头回答了她:“不会。” 她不信。 可白明霁不敢说出来。 本以为没什么害怕的了,想与老天去抗衡一次,可她还是长出了另外的软肋,她还会继续害怕,做不到当真一切都无所谓。 她道:“晏长陵,我们输了。” 他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晏长陵搂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抱进了怀里,缓声道:“不到最后,一切都不知道,谁说咱们就输了?” “那你答应我,你别死,我什么都没有了。”父母没了,妹妹也没了,不能再没了他。 “好。”晏长陵安抚了一阵,待她平静了,才轻轻地松开她,从胸口掏出了一枚符,替她挂在了腰间的玉佩旁,抬头看向她,“保平安。” 白明霁见是平安符,“不是给过我一枚了吗?” 晏长陵道:“多一枚无妨。” 白明霁瞧了一眼那枚符,与之前给她的那一枚确实不一样,倒是同钱三娘子之前佩戴过的符很像,不过符纹似乎又有些不同。 人到了绝望的境地,只能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菩萨,神仙身上。 白明霁如今也开始信了。 想起了白明槿曾经也给她求过平安符,若是早知道,她也该去替她求一枚,说不定,就不会死了呢。 “明日我也去替你求一枚。”白明霁浑浑噩噩地道。 晏长陵侧了侧身,把腰间的一枚符亮给了她看,“我也有。” “不会死了。”白明霁喃声道。 “嗯,不会死。” 接到消息后,白家的人已赶了过来,白星南一身是水,立在门口,身上的水还在往下滴,看着白明霁,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二姐呢……” 白明霁起身,没撑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早上。 不见晏长陵,素商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白明霁没去吵她,自己起了身。 谁知素商一惊就醒,慌忙起身去扶她,“娘子感觉如何了?” “无碍。”白明霁随口便问:“晏长陵呢。” “姑爷进宫去了,走之前嘱咐奴婢,说娘子要是醒了,就在家好生歇息,他很快就会回来。” 晏侯爷身去之前,宫中便乱了。 堂堂皇帝,竟与太后有染,不乱才怪。 白明霁曾派人替太后送过信,一直没有回音,不知道如今宫内的情况如何了。 她也得去一趟。 白明霁没问白明槿的后事是如何置办的,人已经不在了,再去问,除了让自己继续颓废下去,没有一点好处。 既然逃不过一死,那这辈子她便不挣扎了,只想查清真相,孟挽的那个孩子是谁,为何她要利用阿槿,去杀裴潺。 一个钱四,丧家之犬罢了,凭裴潺的本事,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近他? 孟挽分明是故意以阿槿引开了他的注意力,让钱四有动手的机会,可惜,她没想到的是,白明槿是个傻子,替裴潺死了。 事发后孟挽必然已藏了起来。 找不到孟挽,但她能找到孟弘。 孟弘在宫中当值,她要当面去问个清楚,他们这回来京城,到底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白明霁没打算带素商,“你去睡一会儿。” 素商摇头,“奴婢不累。” 白明霁看出了她脸上的愧疚,轻声道:“不怪你。” 可素商依旧无法原谅自己,前几日娘子明明告诉了她,最近要提防着孟挽,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白明槿,可她…… 素商双膝跪在了她跟前,再一次磕头请罪,“是奴婢没用,没能保护好二娘子,请娘子惩罚……” “生死有命,岂能由你左右。”睡了一觉,人也缓了过来,白明霁上前扶起她,“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也累了,下去好好歇息。” 素商见她走去了橱柜前,挑起了衣裳,忙跟在她身后,“娘子要去白府吗,奴婢也一道。” “我进宫一趟,你留在屋里。” 素商嘴突然一噘,哭着道:“娘子就让奴婢跟着吧,奴婢都要愧疚死了,这时候,奴婢哪里还能睡得着……” 白明霁看出来了,点头道:“收拾吧。” 余嬷嬷刚端着早食进屋,便见白明霁要走,忙把糕点装进了食盒,交给了素商,“拿上,让少夫人在路上吃一些,如今侯爷一去,老夫人也卧在了榻上,少夫人可不能再倒下。” 素商点头:“多谢嬷嬷。” 昨日一场大雨,下到了夜里,府上的白绸却还没来得及撤,被雨水一淋,皱巴巴地贴在石桥木柱上。 今日雨水小了许多,马车的速度也快,刚驶出晏侯府的巷子,便与对面的一辆车对上了,马夫拉紧了缰绳。 对面的马车也停了,很快一人下了车。 快步走到了车前,偏头瞧了一眼马车盖下挂着的一圈铃铛,客气地问道:“车内可是少夫人?” 白明霁掀开布帘。 是一位宫女。 白明霁认得,太后宁寿宫的人,愣了愣,问道:“怎么了?” 那宫女隔着蒙蒙雨雾,对她行了一个大礼,“娘子,太后娘娘殁了。” 死的人太多了,受的刺激太大,以至于如今听到这样的噩耗,白明霁并没有了太多的意外,只呆呆地看着那名宫女继续道:“荣嬷嬷派奴婢前来请娘子进宫,嬷嬷说太后娘娘生前把娘子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如今身殁,该当知会一声娘子。” 雨水莎莎轻响,那宫女袖子底下的手,死死地交缠在了一起,捏得发白,嗓音也在发抖,紧张地等着对面的回答。 半晌后,便听到一声,“带路。” — 陆家。 因钱云归还未出嫁,膝下无儿无女,属于横死,不便举行葬礼,身去的当日便下了葬。 陆隐见送完葬回来,便关门喝起了闷酒。 晏玉衡找了他好几回,要么人醉熏熏的没了神智,要么直接睡死过去。 最后一次过来,陆隐见又睡了过去,晏玉衡怎么推都不醒,急得跺脚,最后同他的小厮吩咐,“人醒了,不许再让他喝酒,否则,你家主子的命都会没了。” 果然,陆隐见醒了后,再也找不到酒坛子,怒气冲冲地让小厮去找酒。 小厮出去后,进来的却是陆家的老伯,一脚踢开他跟前的空酒坛,斥道:“喝吧,我陆家的命,恐怕也要被你喝没了,太后殁了,你可知道?” 陆隐见一怔,终于清醒了。 太后殁了? 这么快…… 旁人不知道,可他和晏玉衡知道,太后乃假死。 既然要假死,那就得瞒住天下人,得逼真,得举报国葬之礼。 …… “既要演戏,便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相信太后当真殁了。恐怕得委屈太后娘娘先入棺,待众臣,后宫嫔妃祭拜完,再趁机把人换出来……” 第116节 “届时,还得需要晏郡王和陆公子到场帮把手,负责引开臣子们的注意力。” 李高的话突然冒了出来,陆隐见猛晃了一下脑袋。 他怎么忘了这茬。 虽不知道他到底与皇帝谋划了什么,陆家老伯还是把话传达给了他,“陛下已来了密旨,召见你与晏郡王一道进宫。” 陆隐见总算活了过来,匆匆洗漱完,换好了衣裳,出了门,顺路去找晏玉衡。 这些年,陆隐见已是商王府的常客,知道他与晏玉衡和晏长陵情同手足,奴仆见他来了,径直把人带到了晏玉衡的书房。 晏玉衡人不在,去看望老王爷了,陆隐见便一人在书房等着他。 坐着无聊,也没心情坐,陆隐见在屋里踱步打着转。 书房内的东西,晏玉衡一向不许人碰,尤其是那块砚台,好几回他打算借他的砚台一用,可晏玉衡却像是护宝贝一般,就是不借给他。 今日人不在,陆隐见倒是好奇,非得要去摸一摸了。 拿在手上端详了一番,砚台虽珍贵,但也并非买不到,没什么好稀罕的,不知道他为何护得那么紧,陆隐又给他放了回去,可就在放下去的一瞬间,屋内突然传来一阵轻响,陆隐见抬头一看,便见身后的书柜正在往边上移开。 竟是个密室。 没想到晏玉衡那呆瓜,竟也造起了密室。 陆隐见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可不知为何,最后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密室内挂着灯,光线充足,视线也清楚,简简单单的一个屋子,没有多余的陈设,屋内放置了一张作画的书案和椅子,四面墙上则挂满了画。 不知道晏玉衡何时背着他,作了这么多画。 陆隐见目光落在那些图上,正打算好好欣赏,突然被画面上男女的不堪一幕冲击到,猛地捂住了眼睛。 竟是避火图。 可到底还是瞧见了,画面深深地刻入了脑子,那张脸是…… 陆隐见心头一跳,缓缓地放下了手,再一次端详起了跟前的避火图,这回目光死死地盯着画上男女的脸,反复确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脚步倒退一步,脸色一瞬变得惨白…… “陆兄。” 晏玉衡的声音从外焦急地传来。 陆隐见没动。 晏玉衡刚从老王爷那出来,奴才便来禀报,陆隐见到了,听说把人带到了书房后,慌忙赶了过来。 还是没来得及。 见陆隐见立在那一动不动,晏玉衡便知道,完了。 背心一热,全是汗,硬着头皮缓缓地走了进去,站在陆隐见跟前,紧张地去拉他的衣袖,“陆兄……” 陆隐见一把拂开他的触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身子都被气得发抖了,“晏玉衡,你真无耻!你,你喜欢谁不好,你怎么能……”陆隐见羞于启齿,“她姓晏啊,你个畜生!你居然还画了这些腌臜玩意儿,要是让晏兄看到,他非得一刀宰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人,陆兄,你听说我……”晏玉衡神色慌乱,双膝笔直地跪在了他跟前,拽住了他衣袖,祈求道:“陆兄,你千万别告诉旁人,我,我这些,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人知道,我藏得很紧的……” “没人知道你就可以生出龌龊心思了?!她姓晏,她与你同宗,是你姐姐啊,你竟如此亵渎她……” “我没有亵渎,不是亵渎,我是真心喜欢啊,陆兄!”晏玉衡说着,哭了起来,“这么多年你可有见我多看一眼旁的姑娘?你不是问我心里到底喜欢谁吗,就是她啊。我知道这份喜欢见不得光,只能偷偷地藏起来,不敢同任何人说,可我实在是,实在是忘不了,便建了这间密室……” 简直荒谬。 陆隐见太阳穴突突直跳,闭上眼睛,不敢多看一眼,咬牙质问:“行,就算你喜欢,你藏在心里不好,画什么不好,非要画这些……” “我……”晏玉衡倒是不狡辩了,反而质问道:“陆兄也是男子,陆兄喜欢钱三娘子时,心里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 “我没有,我不像你……”可谁又能当真否认,壮年午夜春||梦里,没有出现过喜欢的姑娘。 见他面色僵住,晏玉衡又切声道:“我们是正常的男人,难免会生出欲,我是一时糊涂,才做了这些,陆兄,求求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陆隐见咬牙不说话。 “你放心,我以后不敢了,我把这些都藏起来,再也不放在这儿了。” “你还藏?!”陆隐见无可救药地看着他,“你可知道这些画一旦流落出去,会是什么结果吗?” “她如今是大启的太子妃,你不仅要害死她,还会让她受到世人的唾弃,让我大酆颜面无光,更甚者,两国开战,你能承担起后果吗……” “陆兄说的是,我不藏,我烧,我都烧了……” — 宫中一切顺利。 太后殁了。 消息传出去后,曾在朝堂上公然指责太后与皇帝有染的那几位内阁老臣,羞愧难当,当日便在牢狱中主动辞去了官职。 可皇帝到底还是不放心,没听李高的提议,坚决不让太后入棺。 换成了一名与太后身形相似的宫女,替她躺在了棺材内。 太后本人则戴着厚重的面纱,被皇帝带到了隔壁自己的寝宫内,正等着接应的人前来。等来等去,等了半个时辰了,还没见人来,皇帝有些不耐烦了,问李高:“怎么回事?” “陛下息怒,陆大人的未婚妻,前几日在大婚前丧生,想必陆大人受了打击,腿脚难免会慢。” 皇帝没再说什么,但面色依旧焦灼,问道:“晏玉衡呢?” “奴才再去瞧瞧。”李高躬身退了出去,到了门外,脸上卑微的神色便一扫而光,肃然问身旁的薛闵,“都准备好了吗?” “主子放心,每个门都是咱们的人在把守,今夜保证只进不出。” “嗯。”李高又问:“孟挽呢,可安全?” 薛闵道:“人已经在船上了。” 李高点头,“仔细着灯火,地上可都是火油。” “是。” 薛闵被皇帝催得烦,没急着进去,在门口等了一阵,没等来晏玉衡和陆隐见,却先等来了晏长陵。 李高一笑,“晏世子来了。” 晏长陵一语不发,袖中的长剑直指向他喉咙,李高不慌不忙,身后的两位太监齐齐冲上前,挡住了晏长陵的长剑。 晏长陵冷笑一声,从两人的剑锋中穿过,片刻后,剑尖准确无误地对准了李高,“本将是该叫你顾公子,还是顾马夫?” 被他戳穿,连带着讽刺,李高也不恼,好心提醒他,“晏世子最好别动,地上滑得很,万一有个火花什么的,掉下来可就麻烦了,这个时辰,少夫人应该也快到了呢。” 晏长陵眸子一紧,夸赞道:“顾马夫好计谋,穷途末路了?” “过奖了,这不是被晏世子逼得,不拼一把,焉知就不是条活路?”李高眉头微跳,让出了身后的路,“晏世子,里面请?” “总管请带路。” 李高又后悔了,道:“我觉得晏世子还是在外面更安全一些,如此,免得你与皇帝说些不该说的,惹出太多麻烦。” “成,听你的。”晏长陵没勉强。 李高笑了笑,“晏世子此时不听也得听,脚下三里,可全都是火油,要是跑起来,总比呆在屋子里要强。” 这头刚说完,陆隐见和晏玉衡便到了。 脖子上架着几把弯刀,看到晏长陵,晏玉衡下意识地埋下了头,陆隐见则一脸意外,“晏兄也在?” 李高招呼两人道:“来了,就过去一块儿坐吧。” 第81章 陆隐见和晏玉衡至今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一进宫便被人领到了这儿,入了宫门又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两人道是皇帝想灭口,可细细一想,却不对。 太后一殁,皇帝得急着把人送出去,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先来过河拆桥。 就算灭口,也应该等到一切落定之后。 且若是皇帝动手,出动的该是禁军,并非宫内的这些太监。 自从被陆隐见撞见了那些不堪的画像后,晏玉衡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刀架在脖子上了,才慌张地抓住了陆隐见,问道:“陆兄,怎么回事,陛下不是说要咱们来帮忙的吗,这怎么还动起刀了……” 陆隐见怎么知道。 但人已经落在了对方手里,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两人刚到殿内,便看见了晏长陵。 那日晏玉衡替皇帝出谋划策后,怕被晏长陵骂,不敢告诉他,等想说的时候又发生了太多事,晏侯爷归天,钱三娘子也走了,再也没了机会。 如今三人遇到了一块儿,再看殿内围着的一圈弓箭手,还有站在台阶之上的李高,便知是出了事。 陆隐见不明白。 他和晏玉衡,于皇帝而言,或许还能可有可无,可晏长陵不一样。 他是皇帝的兄弟,也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皇帝不可能连他也要一块儿解决。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脊背突然被人一推搡,陆隐见险些栽在地上,被推到了晏长陵身旁站着,晏玉衡同时也跌到了两人跟前,他脚跟没有陆隐见的稳,这一推,扑在了地上,膝盖和掌心都在疼,似乎觉得自己横竖也逃不过了,怒声道:“是不杀不可辱!” 李高闻言,同动手的太监吩咐道:“小郡王底子弱,不可粗鲁。” 他态度和悦,还是以往那般客气,晏玉衡爬起来后,便使出了以往的招数道:“总管救命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高一笑,“小郡王,觉得是什么误会?” 晏玉衡想让他与皇帝求情,“劳烦你去同陛下通传一声,那夜说了什么,我和陆兄,都不记得了。” 李高抿唇一笑,“小郡王如今后悔,只怕是晚了。” “不晚不晚,总管的话,陛下一定会听。” 李高叹了一声,“郡王说话还是这么不知分寸。” “我……” 晏长陵实在看不下去,一脚踢在眼玉衡的小腿上,“让你坐就坐,那么多话?” 晏玉衡被踢,乖乖地缩了回来,头埋着,站到了晏长陵身旁,目光始终不往他面上瞧,低声道:“抱歉,晏兄……” 第117节 从商王府出来,陆隐见便与他离得远远的,此时站在了晏长陵另一侧,还是不想看他。 一看到那张脸,就会想起那些墙上挂着的避火图。 恶心至极。 听他同晏长陵道歉,面色一紧,头微微侧了过去。 晏玉衡却道:“是我不知天高地厚,那日替陛下想了一招让太后假死的昏招,我怕被你骂,没敢告诉你,可等我想告诉了,又找不到你人。晏兄,当时我和陆兄,只想自保,没想那么多,可谁知,谁知陛下……会灭口,你,你要是进去见到了陛下,好好劝劝他,不能这般不讲理……” “没看到我也被拦在了这儿?”晏长陵也没回头去看他,“先应付跟前这位吧,看看他愿不愿意放咱们进去,面见陛下。” 晏玉衡一愣。 这才察觉出不对。 李高今夜的脊背好像挺直了许多,比起往日多了几分逼人的气势,且殿内所有的杀手都是太监…… 一股不好的预感升了出来,晏玉衡一怔,看向李高,呆了半晌才问道:“总管,是你吗?” 李高瞧了一眼屋内的滴漏,快半个时辰了,太子也该到了安全的地方。 倒也没有否认,“对啊,是我,让郡王意外了。” 晏玉衡嘴巴惊成了鸡蛋,“总管,你竟然造|反?!” 李高摇头,“我本可以不造|反的,等皇帝与太后的不伦之情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被万民唾骂,众臣所逼,不得不退位,可小郡王不省心,替陛下想了一招金蝉脱壳的招数,打乱了我的计划,今夜,我便只能把你们一道请过来,灭口。” 晏玉衡脸色一变,“你,你……” “骗你的。”李高笑了笑,“单是这一点,我还不至于如此极端。”又看向晏长陵,“我这不是收到了晏世子的威胁信,被晏世子知道了我的秘密,走投无路,才行此险招。” 晏玉衡下意识问:“什么秘密?” 李高一笑,面上多了一层冷意,“看来小郡王是真不打算活了,原本可以砍去四肢,拔去舌头,总归还能留你一命。” 晏玉衡吓到了,脸色一白,往晏长陵身后躲去,“那我还不如不活呢。” 晏长陵则拧了拧眉头,问道:“什么信?” 李高被他一问,也是一愣,疑惑地看了一阵晏长陵的神色,见其似乎当真不知情,面上的笑意,渐渐地褪去,唇角一抽,“不是晏世子,看来就是少夫人了,还好,今日我把人也请了过来。” — 屋内的皇帝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声,问薛闵,“怎么还有刀剑声?” 薛闵不慌不忙地答道:“回禀陛下,隔壁殿内正在请神。” 见李高出去半天还没进来,皇帝愈发不耐烦了,冲外面唤了一声李高,“人到底来了没有?” 可惜外面那道门已经落下,外面的动静传不进来,里面的声音也传不出去,见皇帝起自己要出去了,薛闵立马上前拦住,安抚道:“陛下不着急,奴才再出去瞧瞧。” “朕还是自己出去瞧吧,你们一个个鸡叫黄鼠狼,有去无回,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来……”皇帝一把推开他,走出外屋,却见两扇殿门紧闭,门前守着好几位太监。 皇帝正要回头斥责,谁让他们关的门,薛闵手里不知何时便多了一把刀,抵在了他后腰处,“陛下,还是回去坐着吧。” 刀尖划破了皮肤,刺痛传来,皇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不可置信,瞳仁睁大,一阵漫长的惊愕后,终于反应了过来,怒目道:“逆贼!你竟然造|反?”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皇帝气得眉心乱跳,可到底不敢再动。 身为皇帝都有自己的心腹,关键时候,那些‘心腹’能护他一命,他的心腹便是李高。 虽不愿意去想,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皇帝哑声问:“是李高?” 话音刚落,门扇便从外面被推开。 外面又下雨了。 晏长陵三人不可能再站在雨底下。 为了一块干爽处,再打起来,不值得。 李高主动请了三人上来,本想进去看看皇帝怎么样了,谁知一开门,便见到了这副画面。 倒省了事,对上皇帝震怒和质问的目光,李高面色淡然,没去解释,先回头招呼晏长陵三人,“都进来吧。” 看到晏长陵三人被一群拿剑太监押进来时,皇帝彻底地绝望了。 一时还没从这突变的局面中反应过来。 待坐回到了位子上,皇帝才突然暴怒,指着李高的鼻子,“朕待你不好?”本想冲过去宰了他,可身后薛闵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进了他的臀部,皇帝疼得眼冒金星,薛闵出声警告道:“陛下最好别动,下一回奴才捅的位置,就不能保证是不是陛下的心口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虽没有伤到筋骨,臀部肉疼起来也要命,皇帝额头都疼出了冷汗。 晏玉衡和陆隐见下意识往上冲,被身旁的太监拿刀抵住后脖子,避免两人再动,索性绑住了两人的手脚。 晏长陵则瞥开了目光。 没打算管。 找了个位置,悠闲地坐了下来。 李高见他如此一眼,便也罢了,没去硬绑。 知道绑也绑不住。 皇帝屁股墩上受了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毕竟伺候了他十来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狼狈,李高于心不忍,吩咐薛闵,“尽量别伤他。”又同皇帝道:“陛下也要听他的话,不可乱动。” 皇帝对他这番假惺惺只觉气恼,动是不敢再动了,骂可以骂,“你想要干什么?这些年你什么,朕哪回没有满足你?” 李高不可否认,道:“陛下待我很好。” 皇帝怒吼道:“那你为什么要谋|反?对你有何好处?”他杀了自己,他一个太假莫非还能坐上皇位? 既然他不能坐上皇位,那么换成任何人来坐,给他的东西不也是这些? 说不定还不如他。 他到底图什么? “陛下还是不要问了,奴才怕陛下承受不住。”李高这会子没功夫管他,注意力在他身后的太后身上。 闹腾了这么久,皇帝都被一刀刺伤了,太后却一直没有吭声。 不合理。 皇帝还在问他话,“你告诉朕,朕没什么不能承受的!” 李高没答,眸子跳了跳,突然打断皇帝,问道:“陛下,太后娘娘呢?” 皇帝正在气头上,“不是都被你算计好了,关在这儿了?” 他眼底的一抹躲闪虽消失得很快,但李高还是铺捉到了,冲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会意,立马走到了太后跟前,一把掀开了她面上厚重的白纱。 底下一张宫女的脸,正吓得发抖。 李高嘴角抽了抽,笑道:“瞧来陛下,也早对奴才生了防备之心。”转头肃然吩咐薛闵,“去找太后!” “是。” 后腰处的刀子终于被挪开,皇帝松了一口气,扶着跟前的椅子,背心已是一片冷汗。 无比庆幸太后留了一个心眼。 …… “假死也算了,你还让哀家躺在棺材里?荒谬!哀家是谁?哀家可是做过皇后,做过太后,如今又怀着皇帝的儿子的天下贵人,岂能沾上这等不吉利的东西,要躺皇帝你去躺,哀家除非真死了,才会进棺材。” “好好好,不躺,阿苓不愿意,咱们就另想他法……” 后宫的嫔妃个个都是人精,若是到处乱窜,看到了太后,不吓死也得引起很大的骚动,最好的法子便是把太后先送出宫,是以,皇帝秘密召见了陆隐见和晏玉衡,同太后也交代清楚了,“朕找了两位可靠之人,朕先把阿苓带出宫,之后送你去晏侯府,府上的少夫人与你亲,你住在那里不会无聊,等过几日,葬礼办完,朕再替你捏造一个身份,迎你入宫……” 晏玉衡的身后是商王府。 陆家的背后则是整个陆家,陆家的经营,包括他陆隐见的前途都捏在手里。 两人再合适不过。 太后答应了他,“成。” 之后便照着计划,太后换好衣服去他宫中,等两人前来。 到了半路皇帝才察觉出不对,宫女的手大小不对,感觉不对,反应也不对,一阵震惊,还没来得及发作,那宫女便低声同他道:“娘娘说,她谁都不信,鸡蛋分开放总比都投进一个篮子里都砸了强,兵不厌诈,声东击西,陛下万不可露出马脚。” 皇帝一阵后怕。 在太后的事情上,他确实过于着急,忽略了许多。 本以为太后担心的危机是他们被人撞见,没成想,竟栽倒了自己人手里。 皇帝不是不愿意去怀疑李高。 而是他当年用了一命救下自己,什么样的图谋能比自己的命重要? 且他跟着自己这些年,自己也没亏待过他。 他为何要谋逆? 薛闵已经走出去了,去找太后。 皇帝有些紧张,连屁股上的痛都忘了,张嘴想冲外喊一声“护驾”,才造了个架势,李高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提醒道:“陛下若是不想先被拔了舌头,最好闭嘴。”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可挨了一刀后,也不敢冒然犯险。 目光看向了从始至终,坐在那一言不发,也没往自己身上瞧一样的晏长陵,知道他是在生气,看着自己自食其果。 晏侯爷身去的那日,他收到了晏长陵的信,让他别轻举妄动。后来他也亲自去了一趟晏侯府吊丧,但没看到晏长陵。 原本是打算等他忙完,再与他商讨,该怎么办。 一,是怕他与那些臣子一样鄙视自己,败坏了风气。 二,那些臣子实在逼得太紧,他只能先自己行动,且这祸事是他自己惹出来了,本该他自己善尾。 谁知道,结果成了这样。 皇帝心虚地眨了一下眼睛,主动走过去,“晏云横,帮把手,朕疼……” 晏长陵没过去,而是扭头问李高,“我能过去?” “请吧。”李高此时的心思不在屋内几人身上,太后必须得找到,否则就算是皇帝死了,她肚子里的龙种始终是个麻烦。 但也并非没有解决之策。 把知道她假死的知情者杀了就好了。 第118节 就算她还活着,那她也不再是太后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也就是个野种。 时辰不等人,再等下去,麻烦只会越来越多,李高退后几步,吩咐屋内的太监,“弓箭手准备好,都杀了。” 他突然反水,晏长陵还没摸到怀里的金疮药,回头一脸佩服,“顾公子这翻脸的本事,晏某甘拜下风。” 听晏长陵叫他顾公子,皇帝一愣,还以为是叫错了,却见李高并没有意外,也没去纠正,淡然回道:“晏世子若也经历过苦难,以你的才智聪明,随机应变的能力,只怕比我更胜一筹。” 晏长陵一笑,“我不会,不会有经历苦难的机会。” 李高眉头轻扬,回他一笑,“晏世子如此骄傲,可有人告诉过你,很让人讨厌。” 刚要示意弓箭手动手,“砰——”一声,外面的门扇不知被谁突然一脚踢开,风灌进来,携带着雨水,把屋内的灯盏吹灭了好几盏。 很快一道清透的嗓音替他答了,“他生来高贵,没你那么卑劣。” 薛闵先退进来,脸色紧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手里的太子,不断提醒白明霁,“大娘子刀剑无眼,小心伤了他。” 白明霁也没把刀放在太子的脖子上,虎口掐着他的后脖子,手里的弯刀隐藏在袖筒内,抵在了太子的背后,只要对方不动她便不会动。 一看到太子,屋内几人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皇帝。 摸不着到底发生了何事,见太子流泪满面,似乎已经吓得话都说不出话来了,焦急上前,“太子……” 白明霁及时拦住了他,“还请陛下退后。” 她突然把弯刀架在了太子的脖子上,皇帝不敢再往前,忙伸手道:“少夫人,李高谋|反,挟持了太子,你救驾有功,待朕度过这一关,必然重赏,你先,先把太子送过来吧……” 白明霁没给,“还请陛下赎罪,如今恐怕我还不能交给你。” 皇帝急。 可有人比皇帝更急。 李高眼底的平静被太子的到来彻底搅乱,瞥向薛闵,问道:“护太子的人都被大娘子杀死了?我怎么不知道,大娘子的功夫,何时能抵过赤手擒过一头大虫的禁军统领了?” 他语气虽依旧客气,但听得出来,里头带了责备。 薛闵也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适才本是出去找太后,可太后没找着,先遇上了白明霁。 遇到的时候,白明霁已擒住了太子。 他说不出来,白明霁替他汇报了,“来的路上,正巧听到太子殿下呼救,等我前去,你们的人已经中了迷药。”说着扯下了太子腰间的那个香囊,抛到了李高跟前,“我见舅舅在晕过去前,似乎对太子宝贝得紧,便一道带了过来。” 薛闵赶紧把香囊拾起来,凑在鼻子上一闻。 是迷药。 今日所有人都搜了身,唯独没防住太子。 李高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向太子,细声问他:“殿下,这是从哪儿来的?” 太子似乎被吓傻了,整个人呆呆的,只顾盯着他。 七岁孩童的心里,原本很好猜,只要看眼神便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此时太子眼里的情绪太复杂。 爱,恨,疑惑,恐惧,憎恶…… 李高愣了愣。 比起香囊,他明显更在意太子的情绪,走近几步,虽碰不到他,但还是蹲下身来,安抚道:“殿下别害怕,这屋里没有人能伤害你,少夫人她也不能。” “我为何不能。”白明霁一笑,“没看到我手里的刀子?” “大娘子心里明白,何须问我。”李高起身,没和她解释,只同太子道:“她既然喜欢你,你就待在她那里吧。” 他不想当众揭开太子的身份,白明霁却没如他意,只想得一句明白话,“我怎么瞧着李总管,比陛下还紧张太子?” 皇帝也瞧出了不对。 平日里李高是关心太子,但那都是自己吩咐他的事务。 自己一忙,难免顾及不到太子,把身边最重要的人留下来陪着太子,也算是自个儿亲自陪同了。 李高做的很好。 对太子,有时候比他这个当父亲的,还要了解。 可这些都是之前,自己还未受制于他,他不得不听,不得不做。 如今自己成了他的阶下囚,他能对他这个皇帝刀刃相向,为何待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 白明霁问出了他的疑问。 皇帝等着他的答复。 李高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给了白明霁一个明白,“你姨母说得没错,你虽聪明,但性子太烈,不可用。” 这一句话,在场的除了李高的人,还有晏长陵和白明霁,其他的人都没听明白。 皇帝越来越疑惑,只觉得自己今夜被一张巨大的网包裹在其中,他并非这张网内唯一的猎物,甚至,他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白明霁心头确实早就在怀疑了,但如今亲耳得到了应征,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荒谬! 虽难以想象,似乎也只有这个结果,才能解释的通,孟挽为何要杀了自己和母亲。 因为她们都不会妥协。 想起母亲最后抑郁寡欢的那几年里,也有她孟挽的一笔,白明霁手里的弯刀不觉握紧。 李高猜出了他要干什么,“大娘子不怕死我知道,但这屋内,免不得还有想活之人,或是,有想让你活下去的人吧?” 说着目光看向正忙个不停的晏长陵。 整个殿内也只有他晏长陵一人一身轻松,自由自在地穿梭,似乎跟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想关心他想关心之事。 不知道在哪儿终于找出了一张干布巾,又找了两个干净的蒲团,走到白明霁跟前,先替她擦头,“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撑一把伞?” “……” 屋子内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看他替白明霁擦干了脸上的水。 晏长陵察觉到了周围安静的目光,愣了愣,疑惑道:“你们盯着我俩作甚?继续啊,时辰宝贵,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日一切,都与我俩无关,我们只是路过,被无意牵扯进来,看戏的。”晏长陵不顾皇帝失落得有些惨白的脸色,拉着白明霁,拿着两个蒲团,选了一处靠后,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坐了下来。 太子被白明霁松开后,立马被薛闵拉到了跟前,带给了李高。 看出来晏长陵今夜是真没打算插手,李高也没搭理他,再次蹲下来问太子,“殿下身上的那个香囊,是谁给你的?” 太子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眼底慢慢地溢出一股厌恶,紧紧咬住牙。 他不答,李高便来猜,“是太后娘娘?”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以往李高对太子好,他还心中宽慰,可如今看着这这一幕,心头极度地不舒服,对太子道:“太子,过来,到父皇这儿来。” 第82章 太子茫然地看向皇帝,眼底的憎恶散去,惶恐加剧,噘嘴唤了一声,“父皇……”唤完后,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皇帝朝他伸手,“太子。” 李高也对他伸手,“殿下。” 太子听到李高的声音,厌恶至极,再也没忍不住,转过头怒目瞪向他,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个奴才,下贱的奴才!” 他嗓音很大,似乎把自己心头的愤怒全都揉在了那一声怒吼中,喉咙都吼破了。 白明霁一愣。 适才过来,一路上太子格外地沉默,把孟弘一等人药倒后,还能冷静地呼救,落在自己手里也不慌,甚至有了逃离出虎穴的轻松。 再加上此时的反应,八成已经知道了什么。 白明霁好奇地看向李高。 在太子骂出那一声下贱之后,李高的脸上确实划过了痛楚,但很快冷静了下来,笑着道:“殿下说得对,奴才本就是奴才,怎么了,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以往太子觉得李总管比父皇对自己更好,更疼爱自己,是以,自己对他依赖,很是喜欢他,曾一度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可如今,有人告诉他,他就是自己的亲人了,且还是他的父亲后,先前所有对他的好感都没有,太子只觉得恐慌,厌恶。 他不是下贱奴才的种,他是大酆的太子,他的父皇是大酆最尊贵的皇帝,他姓晏。 才不是什么野种。 李高看着太子脸上的变化,便也明白他是知道了,自然也看出了他眼里的那抹厌恶,主动后退两步,与他道:“殿下是尊贵的太子,有人尊敬,便有人嫉妒,见不得殿下好的,大有人在,但殿下只需记住一点,无论旁人与你说了什么,殿下万不可信。” 太子紧握的拳头松了松,像是找到了一份希望,惊喜地看着他,求证道:“真的?” 李高点头。 太子却没再看他,激动地望向身后的皇帝,目光雀跃,“孤真的是父皇的儿子?” 孩童的心里再复杂,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喜怒言于表。 皇帝再蠢,也察觉出了问题。 但他不敢想。 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想,只觉得不对劲,李高不对劲,太子也不对劲。 他不是自己的儿子,那是谁的儿子? 李高适才问的问题,太子没答,皇帝又问了一回,“太子为何会如此问,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吗,说朕不是你父皇?” 话说出来,皇帝自己都被那道疑问怔愣住。 他不是太子的父皇,那太子的父亲是谁? 朱氏纵然心肠歹毒了一些,可她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 有何不敢? 为了她皇后的位子,他朱家什么干不出来? 第119节 皇帝不敢去想,先强迫自己掐断了那个可能。 他想先听太子说。 太子得到了李高的确认后,原本想扑进皇帝的怀里,如今见皇帝也来质问自己,脚步突然又顿住了。 脑子里想起了那张纸条上的字。 ——不要告诉皇帝,他得知真相后,只会杀了你。记住,生死关头,只有李高能救你。 太子紧张地看着皇帝,再一次呆了。 可皇帝急于知道答案,并没有李高的耐心,见太子半天不开口,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朕问你,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太子吓得一个哆嗦。 太子不仅没有回答他,还往后退了两步,呜呜地哭了起来,“父皇,不要我了……” 皇帝一个头两个大,吼了一声,“哭什么哭?!”关键时候,一点男子汉的气概都没有,哭哭啼啼,是要急死他吗。 许是那一声太凶,太子本就心虚,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转身便往回跑,一把抱住了李高,“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太子,我不是野种……” 屋内死寂般地安静。 李高眼睛一闭,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暴露,便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且今夜明显是有人在他之外,又设了一个局。 等的只怕就是这一刻。 李高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脊背,安抚他,“不用怕,没人能伤害你。” 皇帝愣了好久才回过神,看着紧紧抱住李高寻求庇佑的太子,脑子里一阵阵发黑。 他亲手赐封的太子,养了七年的孩子,不是他的。市井里才会发生的戏剧,如今搬到了帝皇家,他成了主人公。 太子不是他的,那是谁的? 也不用问了。 眼前两人抱在一起,俨然一副父子情深,血浓于水,已说明了一切。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疑惑。 他李高不是太监吗? 不可能有假。 进宫之时,宫内的人对他验过身,还曾告诉他,行刑之人,手段极为残忍,二两肉,几乎不剩。 他怎么有本事生出太子? 可想起以往的种种,他对朱氏的善待,曾多次在自己面前替国公府说情,对太子的喜爱,还有今日的这一切。 若是太子是他的,便能解释得通。 他杀了自己和太后,扶持太子上位,做太上皇。 进宫时他是太监,那么在进宫之前呢?说不定早就同朱氏勾搭上了,以苦肉计,蒙骗住了自己。 多大的一盘棋啊。 耻辱。 天大的耻辱。 当年先帝为何在一众宗族内,独独挑了他,理由是他单纯,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当时他知道后,还有些不服气。 单纯之人,说直白点,不就是蠢? 是以,先帝封他为太子后,他便开始沉淀,去学如何揣摩人心,至今做了十来年的皇帝,自认为心思深沉,能应付那帮子圆滑狡诈的臣子了,没想到,到头来成了最大的笑话。 太子不是他的。 皇帝有些承受不住,没站稳,脚步一晃,脚后跟碰到了身后的台阶,险些摔了下去。 “陛下,当心!”情急之下,屋内的晏玉衡提醒了一声,下意识去扶,可双手被绑住,肩膀上又架着刀,才膝行了两步便被人逼退了回来,继而又劝道:“陛下,此番逆贼谋反,只怕早有预谋,目的为乱人心智,陛下万万不能着了他的道,太子殿下尚小,于图谋不轨的逆贼而言,最好利用,若陛下钻进他们的圈套内,气出个好歹来,正和逆贼的心意,逆贼怕是打着以太子殿下令诸侯的主意。” 晏玉衡看了一眼李高,又怂又敢,缩着脖子揶揄道:“以总管的身子,只怕还生不出来儿子。殿下今年春末刚过七岁的生辰,而李总管,早在八年前的春初便净了身,月份不对,起码差两三月……” 皇帝被他一说,愣了愣。 什么春初春末,他脑子已彻底乱了。 李高听完晏玉衡的一套说辞,也愣了一瞬,意外地看向了晏玉衡,“小郡王算数不错。” 晏玉衡生怕他让人砍自己一刀,躲开了他的目光,嘀咕道:“过奖过奖,还是李总管更厉害一些,如此荒谬的说法,都能编造出来。” 对啊,如此荒谬的说法,不可能编造的出来。 除非是事实。 皇帝不仅没有被开解到,再一次被打击。 差几个月,那不就是进宫前吗。 皇帝在看着太子那双对自己防备的目光,心口直往下坠,像是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只觉无比的讽刺。 这么多年,他替别人养了儿子,差点就让别人的儿子坐上了皇位。 他竟然到今日才得知。 皇帝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到了,麻木地问道:“李高,朕问你,你当年救朕,可是有意而为?” 如今的局势对李高来说,有些不利了。 太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皇帝也知道了,那这屋内的人,就绝对不能活着。 李高没心思去哄他了,“事到如今,陛下还有必要再问这些吗,成王败寇,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陛下就当是再经历一回夺嫡的磨难吧。” 话音一落,便同薛闵吩咐,“带太子出去。” 太子早已松开了李高,虽憎恶,不愿意承认,但心头到底还是清楚什么是真相。 李高就是他的父亲,他不会伤害自己。 薛闵去牵他,太子也没再挣扎。 两人刚往外走了两步,晏玉衡突然惊呼了一声,“陛下,当心!” 正打算乖乖出去的太子,闻言顿时回头,猛地挣脱开薛闵,回头便朝着皇帝奔去,“父皇,不要伤害父皇,不许杀他!” 七岁的孩子,对血脉的认知很渺小,被皇帝养了七年,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曾可能看着他死。 几乎同时,门口方向一枚冷箭离弦而出,众人屏吸的功夫,那只冷箭,便朝着扑向皇帝的太子的后背而去。 白明霁豁然起身。 还没来得及,李高已先她一步飞扑过去,用自己的一只胳膊,硬生生地挡住了那只羽箭,一瞬间,羽箭穿过了他的胳膊,刺了个对穿。 气氛凝固了几息后,场面一团混乱。 “总管!” “主子……” 薛闵怒目看向门口的太监,大吼道:“谁射的箭?!” 那名射箭的太监吓得魂不守舍,瘫在了地上,主动认错磕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适才我手突然麻了一下……” 僵持了这么久,弓箭手一直绷直神经,长时间下精神难免会紧张。 薛闵一把把人提了起来,打算了结了他,李高出声制止,“行了。” 薛闵瞪了那人几眼,恨得咬牙切齿。 都怪主子脾气太好。 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射箭的太监,薛闵匆匆地回到了李高的身边,一名太监已拿出药瓶,紧张地往他胳膊上倒,白色的粉末,没入鲜血的血液中,瞬间被淹没,很快流失掉。 不把箭头取出来不行。 薛闵急着抓了一个太监,吩咐道:“赶紧去叫太医来!” 这时候太医恐怕不好找。 人出去,容易招惹上麻烦。 李高道:“不必了,今日所有人都不得出去,多撒点止血粉便是。” 找不到太医,薛闵便自己来,蹲在地上,替李高撕开衣袖,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一瓶药粉全都倒下去后,薛闵撕下了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对着伤口边缘按了下去,“主子,忍着点。” 李高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也没呻|吟出声,转过头,目光缓缓地看向晏玉衡,冷笑道:“看来最该闭嘴的,是小郡王你啊。” 晏玉衡吓得缩成了一团,“我,我只是,提醒一下陛下……” 薛闵也看他不顺眼,起身道:“我去宰了他。” “救命……”晏玉衡吓得抱住了脑袋。 白明霁见状又窜了起来,再一次被晏长陵按住肩膀,淡然地道:“说了好好看戏,不要多管闲事。” 白明霁:“……” 这叫闲事? 都要杀人了。 白明霁耽搁的那一瞬,陆隐见已出了手。 手腕处的绳子不知何时被他脱开,转过身夺下身侧太监手里的弯刀,替晏玉衡挡住了一刀,呵斥道:“够了!” “尔等贼子阉人,挟持天子,诱逼太子,祸乱朝纲,当真以为今日从这出去,便能计谋得逞,坐拥天下了?京城内的各世家,朝中文武百官,黎明百姓,岂能容得了你们这些阉人当道?” 薛闵最讨厌的便是,这些所谓的文人墨士口中,动不动便是一句阉人,怒声回怼,“阉人怎么了?阉人就不是人了?谁生下来没个完整的身子,不过是命运作弄,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暴虐无道的贵人们,逼成了阉人,如今你们倒是反过来指责嘲笑咱们的不齐全了。” “薛闵。”李高出声制止。 “主子,奴才不吐不快!”薛闵手里的弯刀突然往身前一扫,怒声道:“主子一点都不低贱!他心胸豁达,比你们所有人都要虔诚懂礼,进宫八年,无论是谁,主子都能以礼相待,从不觉得谁低人一等,反而是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高门子弟,目中无人,骄傲蛮横,没有半点君子之风。” 薛闵看向了不远处的太子,声音一软,“主子从未害过任何人,出身不代表一切,他心怀善良,当他的儿子一点都不丢人。起码他能在危机时候,舍去性命保护自己的亲人。”薛闵还在为他最初的那一句话,耿耿于怀,“任何人都可以说他低贱,但殿下您,不能。” 因为那是他父亲,一个真正为了他好,从他出生,便舍去半条命,为他谋取前程的父亲,不该被他骂低贱。 太子早被那一箭吓得脸色苍白。 看到李高抬起一只血淋淋的胳膊,第一反应是害怕,恐惧之下,他无法再生出其他感情。 哪怕是同情,都没有。 第120节 即便此时,也还是护在皇帝的身前。 薛闵替主子不值。 “别说了。”李高起身。 薛闵并没停下来,只看着太子,“殿下可记得每回您生病,都是谁去照顾您的?小时候您发热,主子彻夜守在您床前,不敢入眠,生怕您出了意外。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主子都记在了心里,对您万般纵容。可皇帝呢,他连您不能吃螃蟹,都不知道,为了讨好他喜欢的女人,害得殿下您浑身长满红点,在床上躺了两日。” “比起主子,他哪里像一个父亲,值得殿下您相护?” 薛闵对他伸手,“殿下,过来吧,只要今夜过去,你便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不用再看谁的的脸色行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太子被他这一番说叨,又想起了过往。 想起了皇帝踹他的那一脚。 眼前又是那张字条。 ——皇帝不是你的父亲,他会杀了你…… 太子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稚嫩的胳膊,没去看身后的皇帝,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对面的薛闵。 薛闵牵住了他的手。 李高也松了一口气,这回不再耽搁了,直接道:“杀。” “等等!”适才被白明霁踢开后又合上的门扇,再一次被人从外踹开,两道人影夹着风雨走了进来。 同白明霁进来时一样,也是一人挟持着一人,“我劝老朋友,最好先别动手。” 没来得及撤回去的几只羽箭,被陆隐见用弯刀挡在了地上。 众人因这一声,回头往门口看去。 来人头上戴着蓑笠,看不清脸,但嗓音熟悉,且他手里挟持的人,并没有任何遮挡,一张素白的脸,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孟挽。 李高眉心几番抽动,那张一贯平静的像是张假脸的面上,出现了冰裂的痕迹。 薛闵顿时大惊失色,冲了过去,“放开她!” “不着急。”那人手里的刀子逼在孟挽的颈子前,走到了殿内,抬起下颚后,众人才看到了他的脸。 刑部侍郎裴潺。 “裴大人,这是何意?”李高勉强弯起唇角,笑问道。 第83章 裴潺没立马回答,单手解下了斗笠,扔在一边。 一路过来,他身上的衣裳已湿透,湿哒哒地滴着水,眼睛也被雨水泡泡出了一条条隐隐血丝,但他丝毫没在意,手里的刀子稳稳地对着孟挽的脖子,把人拖到了李高对面,这才看向他,扬唇一笑,“这话,不是该我问李总管吗。” 三番两次地被人破门,屋内的太监如临大敌,个个都摸向了腰间的佩刀。 另一边晏玉衡,陆隐见和皇帝则长长松了一口气。 白明霁看到裴潺时,也愣了愣,但很快他便盯住了他身前的孟挽。 两辈子的恨,足以让她的目光杀死她。 晏长陵知道她的心思,道:“让他们先清算,咱们不急。” 从两人进来开始,李高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孟挽身上,见她一身狼狈,脸上身上全是雨水,发丝也凌乱不堪,由此可想,落入裴潺手里后,没少遭罪。 这一幕又让他想起了两人曾经经历过的苦难,面上的那道冰裂愈发明显,笑不出来了,对裴潺也没了好脸色,讽刺道:“你是说白二娘子吗?就因为她替你梁家翻了案子,梁重寻梁公子,就要报复我了?看来,你也是个痴情种。”李高眸子一凉,“但白二娘子,是被谁害死的,你不知道?” 裴潺被他点出身份,也没什么意外,倒是回答了他的话,“因为我,查到了你的秘密,你要灭口,是吧,顾、马、夫。” 他一字一顿,顾马夫几个字说得格外地清晰。 皇帝已是第二次听到人对叫李高出了另外的名字。 顾马夫? 是谁。 梁重寻又是谁。 皇帝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皇帝当得有多失败。 儿子,心腹,臣子…… 没有一个是真实的。 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坐在外围,一副置身事外,只顾陪着自己媳妇儿的晏长陵,彷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初来京城,被世家孤立,无处安身,无人相信的境地。 那时,他被孤立之时,是晏长陵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把手中的一个橘子抛给了他,介绍道:“晏长陵,字云横,属相为虎,小你两年,晏兄尝尝,京城内的柑橘甜不甜。” 而今日,晏长陵却很少看他。 此时正握住了白明霁的手,附耳与她说了些什么。 白明霁脸上的杀气,因他的话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乖乖地呆在了他身旁。 皇帝早就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像是一座大山,替他身边的人撑起一片天,遮风挡雨。 他也曾替自己遮挡过。 突然回忆起,那日晏长陵从东宫的牢狱内出来后,问过他一句,“陛下心里是不是也当真怀疑过,我晏家私藏了兵器?” 答案是肯定的,他没有怀疑过。 但如朱家所说,晏侯府的势头确实有些过了,他若是不做些什么,去从源头上证明晏侯府的清白,往后晏家只会被更多的人排挤。 也会被太子不喜。 最后那句他没说出来,但对他保证道:“朕从未怀疑过晏侯府。” 晏长陵又问:“若是这回,朱国公的人当真在晏家军营搜出了兵器,陛下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皇帝从未想过。 他知道,无论是晏侯爷还是晏长陵,他们都不可能会谋反。 可他了解他们,世人不了解,朝中的臣子更不了解。 他们只会相信眼下所陈列出来的证据,或者说,那样的结果,是朝中多数人正在盼着的结果。 当年晏侯府替他平定外乱,说服世家,扶持了他登上了皇位,功不可没,他心存感激,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但对于一个帝王,还有那些忠于皇权的臣子来说,晏侯府的作用在那时便也用完了。 若当真出现了那个局面,墙倒众人推,他该如何去与臣子们抗衡,拿什么去抗衡。 一旦输了,便会朝野动荡,他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但觉得这事儿,绝不可能会发生,便道:“怎么可能?朕连你们都不信,还能信谁。” 也就是他犹豫的那一刹那,晏长陵便笑了笑,同他道:“陛下,有朝一日,若当真容不得我晏侯府时,让我一人担着吧,放过其他人,别动他们。” 皇帝至今都不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可晏侯爷之死,让晏长陵对自己有了怨恨。 若非他下令搜查晏家,晏侯爷也不会吃了朱国公一枪,不会走得这么快。 那夜他前去晏侯府吊丧,本想与他道歉,他人不在。 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两人自顾不暇,拖到今日,便生出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皇帝心头不是滋味。 臀部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眼前的局势已让他全然忽略了疼痛,他倒要看看,自己身边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 李高当着众人揭开了裴潺的身份,裴潺并没否认,礼尚往来,也与他讲了一个陈年往事,“八年前,孟家二娘子有一位马夫,人才英俊,做事也稳重,相处之下,孟二娘子芳心暗许,两人算是情投意合,很快成了一对野鸳鸯,可纸包不住火,两人的私情,终究还是被孟家老爷子发现了。郎有情妾有意,若是换个懂得变通的家主,或许还能成全了他们,可孟老爷子严以律己,眼里容不得半分瑕疵,不许自己犯错,也不许身旁的人犯错,对这等私德败坏的行为,大发雷霆,不顾昔日的情分,把那位马夫赶出了孟家。” “至于最后为何成了阉人,以孟老爷子的品行,当不至于会行如此卑鄙的手段,当是被平日里那些看不顺眼的奴才,趁机落井下石,行了报复之心……” “别说了……”被他挟持的孟挽突然疯了一般,大声吼道:“别说了!” 挣扎之下,她的颈子不慎被裴潺手里的刀刃划破,孟挽仿佛没感觉到疼痛,对着李高一笑,道:“别管我,都杀了,你们走。” 李高视线落在她颈子上的血痕上,握在袖筒内的手,不觉紧捏,冲她一笑,“当年我没走,如今便也不会。” 又看向裴潺,警告道:“梁公子,也最好别伤她,鱼死网破,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你就是个傻子!”孟挽被他那一句刺激到了一般,看着李高被箭头穿破的胳膊,眼底满是心疼,嗓音微微颤抖着。 当年父亲知道两人的事情后,不由分说,一夜之间把府上的人都赶走了,无论她这么哀求,他就是不听,还把自己也关进了柴房。 那些被殃及的下人知道内情后,便生了报复之心,夜里潜入了她的柴房。 他原本可以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必回来,若非那夜他回头来救自己,哪里会被…… 孟挽一身虽狼狈,但目光却没有半丝畏惧,眸色坚定地看着他,道:“李高,是我欠你的,当年也是我先去纠缠你的,我不怕声名狼藉,也不后悔。孟家的二娘子孟挽,早就在八年前死了,多活的这几年,我是顾家的夫人,只为了你和阿生而活。” 阿生是太子出生时,两人替他取的乳名。 意思很简单,希望他能活下去。 孟挽进来后,没去看太子。与其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和憎恶,倒不如不见,只想将在远处见过的那张面孔,刻入脑子里,带到九泉之下。 白明霁看出了不对劲,及时出声,“不能让她死了!”她还有很多事要问。 话没说完,孟挽已往裴潺手里的刀口撞去。 动作太快,且出人意料,裴潺背着她并没有察觉,李高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地去自尽。 眼见脖子要划到刀刃上了,突然从晏长陵的方向飞出了一粒石子一般的东西,打到了裴潺的手腕上,裴潺手一麻,手中的弯刀掉在了地上。 李高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流回来,手里的刀快速朝裴潺的面部刺去。 裴潺不得不回避躲闪。 李高趁机把孟挽拉到了身后。一码归一码,不忘回头对晏长陵道了一声,“多谢。” 晏长陵摆了摆手,“不客气,你应该感谢我那位兄弟,这一招是他教的。” 李高一笑,“那我也感谢一下你那位兄弟。” 躲在陆隐见身后的晏玉衡,背心一瞬窜出了一股热浪,像蚂蚁啃噬,毛孔张开又锁紧,身子僵住,脸色也慢慢变白,想扭头看向晏长陵那边,可又害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眼神,到底还是控制住了,继续缩在角落里。 第121节 李高救出了孟挽后,对裴潺的态度,便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讽刺地质问道:“我之前可曾提醒过梁公子,此事你不宜插手?但你非要一意孤行与我做对,你都把刀刺到我跟前,明着来对付我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吧?” “再说,我的人并没有刺杀成功,杀你的人是钱四,他要的也是你刑部侍郎裴潺的命,最后二娘子替你死了,怨我吗?” 李高满意地看着裴潺脸上的痛苦,“梁公子既然早就认定了自己是天煞孤星,乃克父克母的命,又何必去招惹上无辜,再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 “如今人都替你死了,梁公子跑完这儿来,绑我的人,这是找不到偿还恩情的地方,随意来发泄?” 裴潺承认,李高的这些话确实很难听,很刺耳。 跑了一天一夜,豁出去了半条命把人擒了回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钱四已经死了,可他却觉得一点儿都不解气,那样的货色哪里比得上小鹌鹑的一条命。 他只能去擒孟挽,把背后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都抓起来,陪着她一道下葬,只有这样似乎方才能减少些愧疚。 可他忘记了,真正害死她的,是自己。 但能在刑部混出阎王称号的人,岂非寻常人之心,裴潺面上的恍惚和苦痛也只出现了片刻,便弯身捡起了地上的弯刀,别在腰间,挑衅地看向李高,“发泄了又如何?你不该死?” 裴潺接着适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顾玠,青州人,早年丧失双亲,家境贫寒,被自己的舅舅养大,后来因承受不了舅母的虐待,自己跑出来,到了扬州,在孟家谋了一份家丁的活儿,替二娘子做起了马夫。” “他的罪行之一,在八年前被孟家赶出来后,走投无路回到了青州,正巧遇上了康王一族的逆党,你助其藏匿于城中,为几人出谋划策,设计出了一招苦肉计,先以几位逆党落网为诱饵,引皇帝前来青州,再行刺杀,但你在关键时候突然反水,用自己的半条命救下了陛下,以救驾之功被陛下带回了宫中,当成了自己的亲信。你以为康王一族的逆党当日已尽数被诛,但你并不知道,对方还留下了一命活口,且此人在两年后,得知你坐上了第一总管,还曾威胁过你,扬言你若是不履行当年的诺言,杀了陛下,便把你当初是如何与他们献计,又是如何借苦肉计上位的真相,告诉另外一位王爷,商王爷。” “你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怕自己当真被揭露,你构陷商王爷与康王的党羽尚在暗中联系,陛下得知后,只能秘密处置了商王爷。谁知商王爷饮下御赐的毒酒,奈何天不收,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床上,不过对你也再没有了威胁,与此同时,你也找到了那名康王爷的党羽,成功将其杀害。” 皇帝自然清楚商王爷是怎么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再听到这些,便等同于当众被凌迟,证明他就是个被人随意愚弄的废物。脸色一时极为难看。 晏长陵扫了一眼皇帝脸上的挫败,又看向了晏玉衡。 晏玉衡低着头,似是在极力地隐忍着。 裴潺继续道:“罪行之二,八年前朱氏因后宫的一位嫔妃先于她有了身孕一事,而心生嫉妒,想出了一招昏招,假孕乱真。假孕期间被你瞧出了端倪,朱氏恳求你替他保密,你答应了她,并在朱氏临盆的那一日,提前安排好了人手,从外抱进来了一位早已准备好的婴儿,交给了朱氏,那个婴儿便是当今的太子,也是你和孟家二娘子孟挽所生的孩子。” 一波比一波刺激。 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也不是朱氏所出,竟然是一个太监,在净身之前与她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 今日若是成功了,这个孩子,便将登上皇位,彻底改变皇室的血脉。 愈来愈讽刺。 皇帝瘫坐在软塌上,脸色已没法再看了。 若真被他们得逞,即便他到了地底下,晏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有人绕过他。 “罪行之三,你利用太子的身份要挟朱氏,让国公府朱光耀甘愿为你奔波,在京城之外,私造兵器……” “裴大人果然厉害……”李高不想再听了,打断了他,“我当初扶持你起来,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并未对你交过底,这些年也自认为对你防范有加,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何处查来的这些消息?” “说起来,总管可能不太相信,这些信息裴某得来的极为容易。”裴潺没瞒着他,“自从你派人警告过我后,我便彻底怀疑起了你的身份,也怀疑你当年救驾的目的,打算从青州查起。可等我到了青州之后,还未来得及查,有人便主动找上了门来,递给我了这个。” 说完从怀里的牛皮袋里,掏出了一本册子,往李高的眼前晃了晃,“册子上的内容,除了顾马夫今夜的造反之举之外,所有的罪行,全都揽括在了里面。” 李高适才那股受制于人的窒息之感,又浮了上来,问的有些急切,“谁给你的?” “我也想知道……”裴潺扫了一圈屋内众人,最后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皇帝早被这一道一道的消息,炸得飞了魂,这些年做皇帝垒起来的威严和脸面,在一日之间又尽数丢尽,似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任由人欺负的时期,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朕如今已是阶下囚,救不救的无所谓。” 白明霁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陛下可别忘了太后娘娘,她还在外面等着……”您字还没说出来,身侧便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闻声望去。 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陆隐见扭着身子,手里的刀尖正直直地刺入太子的心口。 适才的惨叫声是太子嘴里发出来的。 陆隐见本人还没反应过来,神色呆愣,木讷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晏玉衡,“你,你适才叫我干什么啊?” 晏玉衡也被吓出了结巴,“我,我,看到殿下跑过来了,我想提醒你……” “他跑过来,你提醒我干什么……”还叫得那般着急,陆隐见脸色苍白,嘴角一阵抽搐,手中的刀子像是烫手一般,慌忙松开,刚往后退了两步,身后便扫过来了一道刀风。 刀尖即将要刺到他后背时,晏长凌的长剑从身侧挑来,把李高手中的刀子拂开,砍落在了地上。 屋内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殿下!” “太子!” “阿生!” 孟挽奔了过去,皇帝也奔了过去。 李高已把太子抱了起来,不顾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只羽箭,用手捂住他胸口,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殿下,疼吗?” 第84章 太子被李高抱住,已疼得五官扭曲,两只眼睛惊恐地瞪着,眼里只剩下了恐惧,危难紧急之时,心头只会想到那个最亲的人,张口哭喊着:“父皇,父皇,孩儿疼啊……” 皇帝下意识冲了过去,可孟挽的动作比他更快,扑到了李高和太子跟前,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太子,鲜血把他身上明黄的锦袍染成了乌黑色,额头细汗密布,神色恐慌至极,只觉得心如刀绞,“阿生……” 他才一个月大,便被李高抱走了。 她曾无数次做梦,梦到他的样子,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可这一回,离得这么近,看到的却是他痛苦的模样。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是她的骨肉,看着他痛苦,比刀子割在自己身上还难受,孟挽去牵他的手,无语轮次,“别怕,我们都在,有,有太医,会治好你的……” 太子看着跟前陌生的女人,极为不满,一把拂开她手,“你走开!你不要挡住我的父皇了,你们都走开,你们都是谁啊,父皇,把他们都杀了吧,儿臣好疼啊……” 太子一顿乱吼,孟挽被他甩开,身子一僵,脸色一瞬苍白得厉害。 这是她的儿子,本该叫她娘亲的孩子…… 却不认识她。 太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该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了,看到孟挽脸上的悲伤,李高对太子轻声道:“殿下,不可无理,她是你的母亲。” “孤的母亲是母妃,不是你们……”太子目光抗拒,突然激动了起来,他不是野种,他生下来就是父皇的儿子,不是贱奴生的,“你也走开……”太子奋力地从李高怀里挣脱出来,拿出了太子的威风,用着稚嫩的语气斥责将他抱在怀里,已紧张到牙齿发颤的亲生父亲,厌恶地道:“你,一个,奴才,也敢碰孤!” 太子被疼痛折磨着在头晕眼花,挣脱出了李高的怀抱,抬头看向不远处神色僵硬的皇帝,祈求地道:“父皇,你不是说最疼儿臣的吗,他们如今都在欺负儿臣,你杀了他们……” 薛闵痛声呼道:“殿下……” 李高冲他摇了摇头。 这一幕,无异于是在自食其果。 他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不要像自己出生在卑贱的环境里,将来再也不用走自己走过的那些艰难之道。 用了自己半条命,将他送到了这是世上最尊贵的家族里。 如今他们的儿子,如愿被养成了一身尊贵,却嫌弃他们低贱了。 很难受,很讽刺,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但李高和孟挽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太子从他们怀里爬起来,走向了皇帝。 人非草木,养了七年,即便此时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可看到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遭受着痛苦,皇帝的心也在疼。 看着太子颤颤巍巍地朝自己走来,皇帝紧张地盯着,主动张开了双臂,把人搂在怀里,顺势坐在了地上,把人平放在他腿上,看向他被血染红的胸口,不知道伤口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抚住了他的脸,温柔地问道:“疼不?” 太子愣了愣,突然冲皇帝笑了起来。 “怎么了?” “儿臣就知道,那个人是骗儿臣的,父皇最疼我了,才不会杀了儿臣……”太子扑进皇帝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皇帝,这才去回答了他,“不疼,儿臣不疼,父皇……” 七岁的孩童尚不知道何为生死,在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后,便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太子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太医来,感觉到腰上的手突然松开,皇帝心头一怔,唤道:“阿延!” 阿延是皇帝给太子取的名字。 意为延续。 但没想到,这一个延续,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 听到这一声,正痴呆的李高和孟挽齐齐抬起了头。 看着瘫在皇帝怀里的太子,孟挽突然疯了一般,跪着爬了过去,伸手同皇帝道:“给我,求求您,把他给我,我带他出去医治……” 孟挽一面说着,一面替皇帝磕头,额头撞在地上,浑然不觉得疼一般,只哀求地道:“求求您了,把他还给我吧……” 皇帝虽恨急了这些人,可在面对一个母亲的祈求时,终究还是没有去为难她,轻轻把人放在了地上,起身后退。 孟挽扑了上去,终于抱住了自己的能儿子,用手颤抖地去碰他冰凉的脸,搓着他的手掌,声音都哑了,“生儿,是爹娘错了,娘不该把你送人,等你伤好了,娘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 “孩子他爹,太医呢?”孟挽回头找李高,“快让人来救救他。” 出去请太医的太监正巧回来了,但身后并没有太医跟来,走到李高的身旁,垂头慌张地禀报道:“主子,殿外被禁军和大理寺岳梁包围住了,奴才出不去。” 李高眼皮子猛地跳了两下。 止血的药,已经全用在了太子身上,不知道太子的血止住了没有,可此时他好像已晕过去好一阵了。 李高迎着孟挽慌乱无助的目光,走了过去,蹲在母子身前,先握住了孟挽的肩膀,略微安抚后,才抬手,手指头靠向太子的鼻尖。 纵然他面色镇定,可快要碰到的那一瞬,手指头还是忍不住打了颤,随后,悬着的心彻底跌落了下来。 太子已没了气息。 李高脸上终于露出了莫大的哀痛,与孟挽坐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愧疚和歉意,沙哑地道:“阿挽,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 什么意思? 孟挽愣了愣,不敢相信,可怀里太子的手心无论她如何去暖,都缓不了,反而越来越凉。 李高的眼神,容不得她去庆幸,孟挽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指碰到了太子的鼻尖,须臾,眼底便被绝望侵占。 孟挽倒也没有之前的激动了,搂了搂‘太子’,扫了一眼屋内的每一张面孔,轻声对李高道:“李郎,把他们都杀了,我们一起下去陪生儿,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李高转过头对薛闵道:“是我连累了你们,屋内有地道,你们走吧,走之前,帮我把火油点了。” ‘太子’一死,败局已定。 等到外面的禁军冲进来,他们的结局便只有死。 第122节 薛闵却没打算走,摇头道:“奴才也学活够了,主子若不嫌弃,奴才陪着你们一块儿走。” “何必呢。”李高劝道,“带上他们,找一处没人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薛闵凄然一笑,“天下之大,能容得了烧杀抢虐,品德再败坏的人,只要是个完整的,便可以抹去他所有的过往,可却容不下我们这等不完整的人,身子残了,在世上眼里,那便是肮脏的,卑贱的,主子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叫我薛公子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薛闵看向屋内其他的太监,“主子仁慈,不想大伙儿跟着一道送死,想活命的就走吧。” 其中自然也有想活命的。 但还是留下了一大半,选择与李高共同赴死。 可见他这个人,在待人一事上,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薛闵已朝着屋内的灯盏走去。 晏玉衡大叫了一声,捡起地上李高适才掉落的那柄短刀,拉着还在痴呆中的陆隐见,一面往外退,一面道:“晏兄,快走。” 皇帝也有些慌了,却没往外走,而是往殿内退,急切地同晏长陵道:“云横,带少夫人走,密道在我的床榻下。” 晏长陵抬起头,今夜算是头一回正眼看向了皇帝,弯唇一笑,“谢了。” 皇帝被他的笑容,刺得心头一酸,“你何时同朕这般客气了?怎么还不走?你不要命……” 话还没说完,薛闵手里的灯盏便扔向了众人身后的一道屏风上。 灯盏砸在上面,跌落下来,在地上一滚,灯芯里的油溢出来,燃成了一个火圈,而跟前的屏风却没有燃起来。 众人屏住的呼吸,微微一松。 薛闵一愣,忙走过去,手指在屏风上一抹,再凑在鼻尖上嗅了嗅,脸色一变,看向李高,“主子,不是火油,是,是蜜糖……” 李高一笑,嘴角颤了颤,转头看向晏长陵,“世子爷,能告诉我何原因?” 晏长陵一笑,“李总管太高看我晏某了,在拿捏人心这一块,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你?你那太监班子,密不透风,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掉包?” 太监班子。 他的太监班子,从建立已有六七年了,每个人他都认识,不可能有疏漏。 除非,六七年前,就有人设好了局。 六七年前,谁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封信…… 裴潺适才有一点说错了,他压根儿就没找到那位康王的余党,这些年他就差把大酆翻遍了,也没找到人,本以为人已经逃出了大酆,原来,他是真找上了商王府啊。 竟然是他! 他是真没想到。 他不是个傻子吗? 他哪里傻了,他这一番谋划,比自己的稳妥多了,可谓一箭三雕。 李高心生佩服,也自愧不如,慢慢地转过头,可还没等他朝着那人看过去,一只羽箭便从他身后穿过了他的胸膛。 李高被那箭头的冲力,带着往前倾去,吐出了一口血,血滴溅到了孟挽的脸上,她像是傻眼了一般。 李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艰难地提醒,“不要,怕,别,做傻事……” 可孟挽刚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又要失去此生挚爱,哪里还有理智,脑子里空白了一阵,耳边隐约听到谁喊了一声,“救驾!”似是被这一句提醒,孟挽缓缓地放下了太子。 皇帝适才抱过了太后,没走远,就在她的身后。 没料到太监班子里,竟然还有忠君者,反过来杀了李高,愣了愣,目光朝着射箭的方向看了过去,也就是那一恍惚,前方的孟挽突然转身,抱住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拽,皇帝本就受了伤,硬生生地被他拽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孟挽的刀子已笔直地落在了他的心口上,大吼道:“都别动!” 刚松了一口气的众人,心口再一次提了起来。 裴潺握紧了手里的刀子。 陆隐见也醒了一些神智。 晏玉衡焦急地唤道:“陛下……” 李高听到那道声音,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怜惜地看向孟挽,“阿挽,你,中计了。” 对方就等着她杀了皇帝。 什么中计不中计,在孟挽眼里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已了无生气的儿子,再看向身上挂着两只羽箭,即将也要离她而去的李高,眼泪从眼角无声地落了下来,哽塞自问道:“怎么就这么难呢?我们只是想在一起,想一家人好好生活,可他们,偏不让我们如意。” 李高笑了笑,回道:“因为我们不该在一起。” 孟挽猛地摇头,手里的刀子离皇帝的心口又近了一寸,“不是,是他们逼人太甚,是父亲把我们逼上了一条不归路,所以,他们都得死……” “我母亲呢?”白明霁打断了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冷声问:“她逼你什么了?” 孟挽一愣,茫然地看了过去,似乎这才察觉这屋子里还有一位自己的亲人,问道:“阿潋,今日是来看姨母笑话的?” 白明霁摇头,直白地道:“我来要你命的。” 孟挽怔了怔,大声笑了起来,手里的刀尖时不时戳在皇帝的心口上,笑了一阵,突然停下了下来,质问白明霁,“你母亲她不该死吗?” “她是我的亲姐姐,我敬她爱她,在她被白之鹤伤透了心时,我连夜赶马车,赶到京城,就为了安抚她,让她觉得她身边还有亲人在,可她呢?” 孟挽目光凄惨,“却同父亲一道,把我所爱之人赶了出去。在我生下孩子后,她明明可以成全我们,但她没有!她断了我和李高的联系,看着我每日伤怀,她怎么能狠得下心?” 孟挽神色悲痛,“当她在宫中认出了李高时,竟想要揭发他!我本以为她能顾及手足之情,可她油盐不进,不得已,我只能对她下手。” “她并没有揭发你。”白明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手镯,丢去孟挽跟前,“镯子曾摔坏过。” 第85章 扰乱皇室血脉,乃诛九族之罪。 孟家满门,谁也不能幸免,母亲怎可能会当真揭发她。 但无端被孟挽一道拉入深渊,她备受着真相的折磨,日夜煎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双全,得知孟挽在她身上中了蛊后,大抵觉得终于解脱了,便顺其自然,选择了死。 孟挽看着地上的那只镯子,目光有片刻的呆愣,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从李高受难的那一日起,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恨,恨自己的父亲,恨姐姐,恨孟家所有人,还有跟前这些非要拦着他们道路的人。 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懂。 这些年她活下去的希望便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孩子死了,丈夫也将离她而去,她一无所有,再去追究过往,还有什么用? 眼里的一抹死气划过,手里的刀子便毫不犹豫地对准了皇帝的心口,猛刺下去。 然而对面晏长陵一柄短刀比她更快,先一步穿过了她的心窝。孟挽手里的刀子只没入了皇帝心口半寸,动作便僵住了。 李高眸子一震,凄声:“阿挽!” 身后晏玉衡也叫了一声,“陛下!” 孟挽吐出一口鲜血后,艰难地抬起头,冲李高笑了笑,像是彻底释然了一般,轻松地道:“这回,我们,一家人终,终于能在一起了。” 李高看她如此,眼里的执着也随着渐渐地散去,苦涩一笑,伸手去牵她,“也,好。” 挣扎了那么多年,他如愿站在了高位,他们的儿子也成了尊贵的太子,可一家人并没有因此而安宁。 为了避人耳目,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得偷偷摸摸。 每年生辰,他也只能送她一场喜欢的烟花。 从他开始走上这条路,一家人的命便也随着他一道悬在了梁上,每一刻都不能松懈,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不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吗。 终于结束了,再也不用心惊胆战地往前,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今日原本是一场颇有把握的胜局,没想到局面失利,太子死了,自己的主子也快要死了。希望破灭,薛闵等人唯有以命相搏。 薛闵夺过一旁太监手里的弓箭,已将生死之置于度外,对准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皇帝,咬牙道:“狗皇帝,去死吧。” 皇帝得救后,一把推开了孟挽,翻身爬起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又被晏长陵扑了过来,滚在了地上。 没等他回神,一阵箭雨,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人穿射而来。 在皇帝被射成筛眼子之前,晏长陵及时把人拉到了身后。 今日之内皇帝经历了几回生死,又受到了无数次的打击,整个人浑浑噩噩,唯有此时被晏长陵再一次护到了身后,那双迷茫的眸子方才死灰复燃,恢复了一些清明。 危难关头,见他一如既往地挡在了他的身前,皇帝心头一热,突然托着哭腔道,“云横……” 晏长陵没去看他,“放心,死不了。”把人带到了柱子后,推给裴潺,“带陛下先走。” 陆隐见和晏玉衡还在另外一侧。 火油并非全都是假的,两道门扇终于被薛闵的人点起来了一片火光。 薛闵已杀红了眼。 晏玉衡不会拳脚,陆隐见一个人应付不了。 白明霁看出来了。 晏长陵去救皇帝时,白明霁便过去支援两人。 陆隐见无意杀了太子后,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打击,精神萎靡,完全不在状态,一只羽箭射来时,一时没有留意。边上的晏玉衡一把推开了他,羽箭便插在了他的后肩上。 晏玉衡疼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极力忍住,拽着陆隐见躲到了屏风后。 陆隐见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和疑惑,似是完全看不透他了,突然问道:“为何要救我?” “陆兄,你说什么呢,我不救你,你就死了!”晏玉衡一手捂住肩膀,痛嘶了一声,“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刺穿了啊,我快疼死了……” 他说着疼,眼里当真有了泪花在转,还是之前那副没出息的样。 陆隐见愣了愣。 是他想多了吗。 没等他再想,门口一波热浪冲了进来,窜起来的火焰逼着两人只能往里退。 白明霁也到了跟前,扔出了手中的两个蒲团,挡住了一波箭头,抓住晏玉衡的衣襟,往前一推,低吼一声,“走!” 前面有晏长陵接应,三人很快躲到了隔墙之后。 薛闵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拼起命来,宛如死士,穷追不舍。 三人躲在隔墙后,迟迟无法挪动。 第123节 裴潺已把皇帝送到了内屋,回头看了一眼,正巧看到白明霁被羽箭逼到了晏长陵身后,顿了顿,同皇帝道:“陛下先走地道,臣去断后。” 说完没等皇帝应允,裴潺又返了回去。 白明霁被晏长陵护在身后,进度不得,正打算先把陆隐见和晏玉衡送过去,身侧突然冲过来一人。 白明霁回头。 裴潺? 他怎么回来了。 没等她反应,裴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同时另外一只手挥动着刚从里屋扯下来的一块桌布,替她挡住了羽箭,猛地将她往内屋的方向一推,“阿姐,走!” 白明霁被这股力量,成功地推到了里面,神色一怔,转头去看他。 裴潺已转过身,白明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许是被雨水淋得太久,身上湿哒哒的,此时看上去比平日要白上许多,眼角处的殷红也愈发明显。 昔日白明霁每回见他,他皆是一身煞气,让人不想靠近,如今那面上的阴霾退去,却布满了沧桑。 这一声‘阿姐’是何含义,彼此都明白,若是白明槿不死,两人这个月底便能成亲。 白明槿死的时候,白明霁确实恨他。 若非救他,白明槿不会死。 可此时见他这副模样,便也明白了,恩情难还,人命也不好偿,难受的不只是自己,心口突然又胀又酸,白明霁瞥开目光,看向了晏长陵的方向。 晏长陵此时也看准了一波羽箭的间隙,一脚踢在晏玉衡的屁股上,再一手拽住陆隐见一推,两人踉跄着到了白明霁跟跟前。 晏长陵看向她,“先走,我马上来。” 屋外禁军已经开始破门了,里面的人都会被绞杀干净,可火势一旦起来,人多了便不好疏散。 白明霁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孟挽的方向。 李高抱着孟挽,孟挽抱着‘太子’三人紧紧地挨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死了没有,不见了动静。 白明霁突然有些茫然。 不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到底错在了哪儿。 上辈子堵在心口的那股仇恨,曾一度成了她活下去的全部支撑,她恨不得将孟挽碎尸万段,如今看着紧紧相拥的三人,心口的恨意毫无预兆地从胸腔处化开,如同一缕轻烟,无力地飘散而去。 白明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自己的这位姨母。 是可怜,还是可恨? 火势越来越大,白明霁没再耽搁,先带着陆隐见,晏玉衡,皇帝三人去了地道,留下了晏长陵和裴潺断后。 皇帝今夜九死一生,身上的伤虽不致命,但人已经狼狈不堪,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晏玉衡中了一箭之后,走了一路叫了一路。 走到一半,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对陆隐见和白明霁道:“你们先带陛下出去,别管我,我歇一会儿。” 他这一箭本就是为陆隐见所挡,陆隐见不可能丢下他。 此处地道宽阔,气流也足,应该离出口不远,算是安全了,晏长陵和裴潺还没来,白明霁也没打算再往前走。 皇帝便道:“先在此处休整,等云横和裴大人。” 晏玉衡身上还背着一只箭,微微一动,肩头便开始流血,背后一块全被染红了,陆隐见坐去了他旁边,撕开他的衣襟,血肉也模糊成一团,箭头没入的地方,像是烂了一个窟窿。 晏玉衡一向怕疼,如今遭了罪这么大的罪,难怪要惨叫。 这伤必须得早点医治,陆隐见道:“我背你出去。” 晏玉衡摇头,“晏兄还没来呢,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先给我洒一些止血药吧,我再忍忍。” 见他不走,陆隐见也没法子,摸向了胸口,发现没带止血药。 白明霁身上也没带。 皇帝倒是有。 适才晏长陵给他了一瓶,原本是用来给他抹到臀部的伤口上,来没来得及抹,晏玉衡的伤势比他更重,比他更需要。 适才在上面,裴潺的一番话把商王爷的病因说了出来。 虽说李高是主谋,故意构陷商王,但皇帝心头若非早就生了疑心,断不会在什么都不去查的情况下,便对曾经也算支援过他登基的商王爷动手。 再看向晏玉衡,皇帝眼里便有些愧疚,不顾自己的伤,走过去,蹲下身打开了药瓶,亲自为他洒上了药粉。 晏玉衡受宠若惊,惶恐地道:“多谢陛下。” 看到晏狰狞的伤口,皇帝也劝了一句,“还是让陆爱卿先送郡王上去,找个太医,取出箭头要紧。” 晏玉衡流了太多血,伤口又疼,嘴唇都发了白,却摇了摇头,看向陆隐见,“陆兄,你去看看,晏兄为何还没下来?” 他这一句话,陆隐见和白明霁都齐齐看向了地道,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刺耳声。 像是剑尖刺在了金属上。 两人同时回头。 便见晏玉衡手里握住了一把匕首,正直直地刺在皇帝的心口,而皇帝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角因震惊和愤怒,不断地扭曲,呆愣了一阵后,皇帝才怒吼出声:“晏玉衡?!” 晏玉衡自知已经暴露,一不做二不休,又刺了一刀。 可还是没有刺进去。 这才察觉,孟挽的那一刀似乎也没在皇帝身上留下伤口。 他竟然穿了软甲。 皇帝也没想到,今日的自己会成为活靶子,人人都想要他的命。出来之前太后死活让他穿上,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穿上总比不穿好。 结果被她一语成戳,还真派上了用场。 晏玉衡的第三刀划去了皇帝的脖子,皇帝憋了一个晚上的窝囊气,终于爆发了出来,一脚踹在了他身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白明霁手里的长剑,也砸在了晏玉衡的手腕上,短刀落在地上,“哐当——”发出了漫长的沉寂声。 陆隐见怔愣地看着晏玉衡,失望地道:“你果然藏着祸心!” 晏玉衡没反驳,刺杀失败,被皇帝踹在了地上后,也没立马起来,身子突然一阵发抖,竟是在笑,“先帝没说错,晏子恒,还真是命里自带福星,人虽然一无是处,但你就是不会那么轻易被杀死。” 皇帝脸色铁青,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替朕献计,让太后假死,目的就为了等着今日?你早就知道了李高会谋反?” 只怕不止这些。 白明霁看着从地上慢慢起身的晏玉衡,想起李高突然对孟挽说了一句,“阿挽,你中计了。” 今夜他们围剿皇帝,乃捉鳖之人,还有谁能给他们下套? 可提前准备的火油确实被换成了蜜糖,而他们的人在如此重要的环节中,居然频频‘失手’。 先是太监手麻,箭脱了弓,伤到了李高。 如今再来看,未必就是手麻,只怕是有人用石头暗里打中了他手腕处的穴位,而那一箭应该是先瞄准的皇帝,无意中被太子挡住,最后李高为救下太子,只能以身去挡。 再是太子死。 陆隐见一直护在他身后,周围全是李高的人,这个时候,听到声音传来了一声呼救声,陆隐见会如何? 他只会下意识地把刀朝身后挥去。 太子如他所愿死了。 太子一死,彻底激怒了李高,孟挽挟持了皇帝,若不是晏长陵防备在先,皇帝自己也穿了软甲,皇帝在那时,就应该死了。 太子死了,皇帝也死了。 双方还打个什么劲? 是以,今日的一切,本就是一场螳螂扑食黄雀在后的计谋。 再往里推,他是如何布置这一切的,又是何时开始布置的? 细细一想,不觉让人背心生寒。 先是孟挽的暴露,一个老婆婆为何能在李高的眼皮子底下,平安地到达京城。要知道那个时候,李高已经有所察觉,知道他们在查他的过去,如此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对他们过去知根知底的人。 且那位婆婆口口声声说不记得,却又清楚地说出了孟挽的过去。 告诉她那套衣裳的含义,成功地让她怀疑,孟挽有个孩子。 那孩子是谁,也不难猜。 李高的身份,一步一步地被揭露了出来,孩子在哪儿,便也很明白了。 而裴潺为何会去青州,找到了那些证据。 也是因为有人引着他前去。 这一场计谋,他不仅借了晏长陵和自己之手去对付孟挽,还借了裴潺的手把李高,太子,孟挽推到了刀尖上。 再利用李高,杀死皇帝,两败俱伤,都讨不到好。 谁得利? 太后已经‘死’了,她是谁,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谁又知道? 皇帝死了,太子死了,晏家在皇帝登基后,才经历过了一场浩荡,最近的宗亲,只剩下了一个商王府。 这样的缜密心思,白明霁不得不佩服。 别说晏长陵上辈子没看出来,她活了两辈子了,也是这会儿才察觉。 可陆隐见不明白,看着晏玉衡,斥道:“你到底图什么?!” 就因为那些避火图? 他莫非还想把晏月宁接回来? 他是疯了! “我图什么?”晏玉衡缓缓撑起身子,背靠在墙壁上,看向皇帝,昔日脸上那抹唯唯诺诺不见,讽刺地道:“你看看他,哪里配做一个皇帝?” 皇帝气笑了,“就因为朕毒了你父王?你要推翻朕?” 先前皇帝还觉得愧疚,不该对他商王府下那么重的手,可如今他要来弑君,便不一样了,皇帝索性摊牌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商王府就是一颗墙头草,当年朕被先帝招来京城时,你们嫌弃朕没有靠山,个个都去巴结康王,坐在高台上,嘲笑朕一身乡土之气的人,也有你父王。后来你们见晏侯府支持了朕,先帝的风头也转向了朕,这才前来投诚,朕不与你们计较过往,将你们奉为皇室宗亲,继续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朕自问,不欠你们。” “你是不欠我,可晏月宁呢?”晏玉衡突然道。 皇帝一愣。 晏玉衡盯着他,面色狰狞,咆哮道:“她待你不好吗?她拿你当亲弟弟看,替你送饭送衣,晏侯府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呢,为何要让她去和亲?!” 第124节 为什么要让她去大启! 且大启最初要的是长公主,不是晏月宁,就因为长公主使了一点手段,最后他竟然把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侯府嫡长女,送去了大启。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晏月宁,呆愣在那,说不出话来。 那一声,晏玉衡用了不小的力气,吼完后自己也喘着气,可他并没有放过皇帝,继续道:“你若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你就是无能。一个皇帝,连自己的姐姐都保护不了,你有什么用,有什么资格当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叫她阿姐!” 那些话字字如刀,仿佛蕴含了一股力量,砸在了皇帝身上,皇帝不由退后了两步。 “晏侯爷,晏长陵,整个晏侯府能原谅你,可不代表你就能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这份安宁,是靠着什么得来的,是晏家阿姐,赔上了自己一辈子,替你换来的!你知不知道,她那一走,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晏玉衡喃声重复,“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眼内突然流下了两道泪水,整个人被悲伤笼罩,绝望地靠在了墙上。 又像是回到了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去大启的马车,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回,他又失败了。 还是不能带她回家。 阿姐,对不起…… 白明霁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晏月宁为何会嫁去大启和亲,这些她都知道,而是意外晏玉衡的态度。 他早就发现了李高的图谋,却并没有揭穿,任由他继续呆在皇帝的身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图谋,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就为了替晏月宁打抱不平? 一个三代之外的宗亲姐姐,按理说并没有什么感情。 白明霁不理解,陆隐见却隐隐明白了。 他能造成一间密室,画出满面墙的避火图,这等疯狂之事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晏玉衡,够了!”恶心他一个人就够了,别再让其他人去玷污晏月宁的名声,更不能去恶心晏长陵,“别再说了,干干净净地走吧。” 弑君之罪,皇帝不可能还会容得下他。 不如就这般干干净净地走,别把心底那份见不得人的感情说出来,脏了晏家大娘子。 第86章 晏玉衡靠在墙上,脸色比适才更白,目光却没有半丝畏惧,唯剩下不甘和遗憾,沉默着不再说话。 一提起晏月宁,皇帝就像是被人掐住了七寸,半句反驳都没有。 晏侯府当年的扶持之恩,他登基后,给予了荣华富贵作为回报,但晏月宁对他的恩情,他不仅没能还,还欠她越来越多。 三年前,大宣屡次三番侵扰大酆的边境,且欲说动大启,联合攻打大酆。大酆虽说在三国之中国力算是最强,但也架不住两国合力讨伐。 一时之间,朝堂陷入了焦虑之中。 最后由大酆使臣提议,既然大宣能与大启联兵,大酆同样也可以,以联姻来证明大酆的诚意。 大启得知消息后,派出太子,亲自前来大酆,面见长公主。 可长公主为了躲避远嫁他国的命运,竟在大启太子来大酆的期间与赵缜传出了私情,且还设计了晏月宁与大启太子相会的局。 谁知大启太子对晏月宁一见钟情,甚至放言大酆若要想与大启和亲,那便只能是晏侯府的大娘子晏月宁。 事出之时晏侯爷尚在边关应付大宣,一个父亲为了家国,在前线拿命相拼,家里的女儿却要被送出去和亲,这等寒人心的事,皇帝本就做不出来,更何况还是对他有恩的晏侯府,当即便驳回了太子的要求,说什么也不同意。 晏长陵也不同意,见大启太子屡次纠缠自己的姐姐,还当街与其打了一架。 可三国的局势已容不得他们拒绝。 晏月宁也看出来了,那日找到了他,面上带着春风般的笑容,丝毫没有受外面那些风波的影响,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吃的烤兔,主动同他道:“陛下,臣女自愿嫁去大启,还请陛下成全。” 他以为她是在担心大酆的将来,宽慰道:“阿姐,是不相信朕?朕已经登基了,能保护阿姐了,怎么可能让阿姐替我去和亲。” 晏月宁一笑,“阿恒这回想错了,我可不是为了你。” “那阿姐为何要嫁?” 晏月宁笑了笑,微微偏头去看阳光下的一株翠柳,轻声同他道:“我喜欢他。” 他承认,在听到晏月宁那句话,和看到她面上露出了一层轻薄红晕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解脱。 困扰着他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他不会有负罪感,良心也不用受到谴责。 他的阿姐是自愿的。 自愿嫁去大启。 可晏月宁走的那一日,他却一个人把房门关起来,对着她离开的方向,磕头感恩,嚎啕大哭。 她是真喜欢萧炜烨吗。 不重要。 那是大酆所有人都在盼着的结局。 他也一样,从此心安地享受着她给自己带来的安宁,还将继续享受…… 至今晏月宁还是大酆与大启联系的一条线,这条线随时保证着他的后顾之忧,也牵扯着晏侯府,绑住了晏侯爷和晏长陵的手脚。 晏玉衡说的对。 他没有资格叫她阿姐。 但这些与他晏玉衡有何关系? “你没说错,我商王府当年确实不看好你,奈何晏侯爷说你为人善良,比康王更仁义,一代君王比起能力,仁义才是最难得的东西,父王这才答应支持你。官场上的输赢如同博弈,我愿赌服输,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从选择你的那一刻起,无论是什么结局,我商王府,都能承受,可晏家阿姐……” 晏玉衡还是无法释怀,看向面色颓败的皇帝,“三年了,晏长陵为你夺回了多少座城池?还不够你把人接回来吗?你的善良,你的仁义呢?不好意思,我还真没看出来。” “你把阿姐当成了一颗棋子,不仅没想过接她回来,这回你知道边沙一战艰难,又想到了利用她,让晏长陵去替你游说,想要大启出兵助你。”声音陡然一厉,“这朝中这么多的臣子,是死绝了吗,你偏要派晏长陵去?!” 晏玉衡气急,又开始喘了,痛声道:“你可有想过,若是大启不同意出兵,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晏长陵与大启反目,她会怎么样?!晏长陵会怎么样?” “他们都也会死的!”晏玉衡说完,如同脱力了一般,嗓音哑了许多,“我确实一早就设计好了,两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康王余党写给父王的那一封信,发现了李高和朱氏的阴谋,你猜我当时的感受如何?” 晏玉衡看向皇帝。 皇帝目光呆滞,早就说不出话了,视线落在了对面地道上,不知何时已站在那的晏长陵身上。 “我在想,天助我也!”晏玉衡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圣旨被盗,你不敢承认自己的过失,明知道朱家要拿圣旨用在何处,你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了委屈晏侯府,让一群人为你瞒着。朱家欺负晏侯府,你为了制衡朝堂,给太子留一条后路,再一次选择了对不起晏侯府。” “你莫非是觉得晏侯府是你的家人,吃点亏无所谓?若是那般,晏侯府可真冤枉,摊上你这么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 那一字一句,如同刀子把他里里面面剥了个一干二净,皇帝的目光正与晏长陵对上,彷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突然没有勇气去直视。 晏玉衡还在说,“我不后悔,唯一遗憾的便是没能杀了你,换一个皇帝,晏家的处境也都不会更……” “晏玉衡!”晏长陵突然出声,扶着裴潺走了过来。 众人一怔,齐齐回头。 裴潺腿上中了一箭,晏长陵身上也有些刀伤。 白明霁听得认真,并没有察觉身后有人,看到晏长陵时,心头突然一跳,不知道他听道了没有,但见其脸色平静,松了一口气,迎上前,看着他别利刃划破的胳膊,很不是滋味,轻声道:“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他冲她一笑,彷佛没看到跟前僵持的局势,同跟前几人平静地道:“岳梁和禁军已破门,火势起来了,此处不宜久留。” 他扶着裴潺往前走。 经过三人跟前,三人都没动。 晏长陵一笑,“怎么,都想送死啊。”转头看向皇帝,“李高谋|反,宫中已经大乱,许多事都在等着陛下,陛下走吧。” 皇帝眸子动了动,看着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脑子里太乱,话太多,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等他纠结,晏长陵已转过头,拖住裴潺的胳膊,往前一提,抱怨道:“你怎么这么重?去了一趟青州,是不是发福了?” 裴潺也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配合地道:“应该是泡胀了。” 不仅晏长陵扶着,白明霁也过来搭了把手,一道架着人,晏长陵看不过去,“你能不能自己走?” 裴潺受的伤不轻,都在腿上,一条腿稍微用力便血流如注,咬牙道:“不能,有劳姐姐和姐夫了。” 晏长陵:…… “不要脸。” 走了几步,回头又唤了一声僵在那的皇帝,“晏子恒,带个路。” 一条地道笔直往前,没有任何岔路口,哪里需要带路,皇帝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台阶下,神色一愣,疑惑地看着他。 他不恨吗。 晏长陵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温声问他:“能走吗?” 皇帝点头,抬步走在了最前面。 心头也因那一声晏子恒,又酸又疼,热泪滚出来,默默地落在脸上,把喉咙里的那句‘对不起’艰难地吞咽下去,割得心肺都疼了起来。 …… “我父母一年前都已离世,家中就剩我一人,便没那么多讲究,饿了才吃,没个顿数。” “那怎么成?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少,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就把这儿当家。” 晏长陵搭着他肩膀,“母亲说得对,你就把这儿当家,横竖我爹也不纳妾,家里人丁少,就当她白捡了个儿子……” 晏月宁在破旧的屋子内,替他抹去了眼泪,“阿恒,咱们是一家人,谁有难了,大家都应该帮,你不要多想,也不必觉得愧疚。” …… 往日一幕一幕浮现出脑海,走了一路,皇帝回忆了一路。 待走到了地道出口时,禁军统领早就带着臣子候在了那,看到他满脸的泪水时,吓得跪在了地上,“陛下,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皇帝吃力地扬了一下手。 “传太医,救驾!”一行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禁军统领忙吩咐底下的人过去抬人。 皇帝一句话没说,被一群人簇拥着,沉默地上了撵桥。 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地道内发生的事,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出来了,赶紧救人。 晏长陵则跟着裴潺一道去了太医院。 第125节 陆隐见带着晏玉衡也去了。 只不过太医院外,今日多了一圈禁军。 太医为晏玉衡拔出了肩膀上的箭头,伤口太深,伤到了骨头,加之失血过多,晏玉衡晕过去了一阵。 待晏长陵处理完伤口过来时,他正好醒了。 适才一路上晏长陵没有看他一眼,此时方才见到人,晏玉衡心头有些慌,但更多的是无所谓了,唤了一声,“晏兄。” “闭嘴!”晏长陵声音有些大,笑了笑,讽刺地道:“我晏侯府是没人了还是怎么着?需要你去为我们打抱不平?” “行啊,我是真对你刮目相看。”晏长陵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也不善,“你既有一身演戏的本事,还考什么功名,读什么书,你应该进戏班子啊,何至于十年苦读而来的圣贤书,全都喂到了狗肚子里,连何为帝王,何为臣,你都分不清。” 第87章 那一场火烧起来,气势难挡,火油遇上一点火星子立马就着,天上豆大的雨点都浇不灭,把皇帝避暑的偏殿烧了个干净,连带着隔壁太后的宫殿也没能幸免,滚滚浓烟带出呛人的烟味儿几乎覆盖了半个宫殿。 如此大的动静,不一会儿的功夫消息就传遍了。 李高谋反了。 谁能想到皇帝身边的第一总管李高会谋|反,那可是陛下的心腹,时刻陪在皇帝身边,他要想弑君,简直易如反掌。 事后该来的人都来了,内阁,禁军,锦衣卫,大理寺,后宫的嫔妃,齐齐候在了外面。 且不知道听谁说的,出事之时,太子也在里面,适才从火场里出来的人,却独独没有太子。 晏家皇室从先帝那一代起,本就凋零,当今的皇帝还是从先帝最近的宗亲内挑选出来,过继到先帝跟前,若陛下和太子一块儿出了事,朝堂又得动荡了。 这节骨眼上,大酆正在开战,晏家军刚攻到了大宣的城门之外,皇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几年来,晏侯府打下来的战功,都将会功亏于溃。 一帮子内阁急得转圈。 因李高一事,屋内所有的太监都换成了禁军,正是焦急之时,禁军统领秦宽从门内走了出来,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各位大人,主子们不必忧心,陛下已无碍,传陛下口谕,即刻召见大理寺岳梁,锦衣卫晏长陵,其余各位大人先回,明日早朝照旧。” 锦衣卫晏长陵还在太医院,岳梁一人先走了进去。 皇帝正趴在龙床上,御医已替他包扎了伤口,全身上下只有臀部那一刀见了血,并无大碍。 这样的姿态实在是有损帝王的威严,若换做往日,皇帝必会顾及面子,站起来召见臣子,如今面色却如同一滩死水,彷佛一场动荡,把他的魂儿给抽走了,格外沉静。 岳梁掀袍跪拜,“陛下万岁,臣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皇帝没吭声。 出了这么大的事,外面的人虽各有各的猜测,但谁都不了解事情的经过,都在等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必须得皇帝给。 “起来吧。”皇帝的嗓音异常沙哑,一字一句地道:“李高谋反,敬事房所有人以谋|逆论处,由锦衣卫彻查,大理寺监察定案。” 岳梁:“臣领旨。” 皇帝说完后,缓了好一阵,又才道:“昭告天下,太子惨遭不幸,已殁。”皇帝到底没去揭穿太子的身份,给了他一个国葬之礼。 此话一出,屋内个个都变了脸色。 太子竟然当真没了。 众人齐齐跪在了地上,“陛下节哀。” 皇帝似乎累极了,只交代了这两件事,便道:“朕乏了,先下去吧。” 岳梁走后,秦宽方才回禀,“臣已派人围住了太医院,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请陛下示下。” 从适才出来到现在,皇帝虽什么也没有说,但直觉告诉众人,几人在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回皇帝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哑声道:“商王府贪墨,晏玉衡难逃其咎,待伤好后,送去锦衣卫,交给晏指挥彻查。” 秦宽一愣。 这时候怎么还扯到了贪墨一事上,当即便明白,皇帝是在故意隐瞒真相,却也不敢多问,领命道:“是。” 不久后,去太医院请晏长陵的禁军回来禀报道:“晏世子已经离开了太医院,属下要去追吗。” 皇帝似乎早就料到了,“罢了。” 他不会想见自己了。 晏玉衡的那些话,将他藏在心底认为旁人永远都不会发现,且连他自己都蒙骗过去的私心,提到了明面上,他被当众鞭尸。 他确实亏欠了晏家。 他把晏家当成了自己的后盾,想用就用,无所顾忌。 为何? 因为他登基之时一无所有,没有家人,没有依靠,只有晏侯府可用。 像晏玉衡说的一样,晏侯府摊上他,倒了大霉。 晏长陵不想见他,皇帝实则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晏长陵,不觉也松了一口气。 歇息到了傍晚,宫女进来正点着灯,外面突然传来了动静声。 白日出了那么大的事,今夜外面全是禁军把守,禁军统领秦宽亲自守夜,不一会儿人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陛下,晏世子来了。” 皇帝一愣,翻身爬了起来。 “快请。” 来的不只是晏长陵,还有周清光,周清光身后则跟着一位头戴黑色斗篷帽的人。 皇帝看了一眼那身形,忙屏退了宫娥。 屋内没人了,那人才揭开了头上的帽子。 是太后。 “母……”意识到再叫母后便不妥了,毕竟两人的这段关系实在不太体面,皇帝面色尴尬,偷偷瞟了一眼晏长陵,晏长陵早偏开了头,没去看他。 皇帝知道李高既然要谋反,便不可能放过太后,今日动乱之时周清光不在,此时同太后一道出现,便知是晏长陵替他护住了太后。 皇帝很是感激,想与他说一句谢谢。 晏长陵却抱着胳膊走去了外面,斜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给了他和太后说话的机会。 周清光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皇帝受伤了?”太后已经听晏长陵说了,上前看向他的臀部,关心地道:“疼吗?” 皇帝遭遇了一场劫难,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个个都像要他的命,直到现在都不敢松懈半分,也不敢喊疼,此时被太后一问,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能歇息片刻,失声道:“阿苓,朕……” 太后看见了他目光里的红意,叹了一声,一把抱住了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多长个心眼,眼睛瞪大点,好好识人便是。” 皇帝把头埋在了她颈项,贪婪得吸食着那份带给他的安稳,像是个听话的孩子,应道:“嗯,都听母,阿苓的。” 太后似乎也习惯了他动不动就埋在自己身上,到底是比他大几岁,阅历也比他多,见他如此,竟有些心疼,安抚道:“皇帝没事就好。” 那话就像是温柔的蜜糖,把皇帝心头的那道防线彻底融化掉了,哽塞道:“朕错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可就是错了。 所有人都觉他错了。 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本事当好这个皇帝。他觉得内疚,惭愧,一夜之间仿佛对不起任何人了。 “皇帝没错。”太后抱住了他,轻声道:“至少皇帝在位的这些年,并不昏庸,一门心思都花在治国之上,大酆的子民越来越好了,边关的战事稳定,频频传回捷报,在皇帝的统治下,大酆一派国泰民安,你有何错?” 皇帝摇头,“朕就是错了。” 太后知道他所谓的错了是什么,鼓励道:“皇帝试着去正视自己的心,不要怕,事情已经发生,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咱们该谢罪的谢罪,该感谢的感谢,人要往前看,弥补总比逃避要好,对吧……” — 太后已经‘死’了,今日的一把火连着灵堂都被卷进了火舌之中,断然不能继续留在宫中,得先出去,等待时机重新进宫。 今夜晏长陵带她进来,只为了让两人见上一面,皇帝好安心。 时辰不能耽搁太久。 太后知道,长话短说,安抚好了皇帝后便道:“陛下放心,晏世子将我接到了晏侯府,往后有少夫人陪着,我也不会觉得无聊,待过一阵,我等陛下来接。” 最初皇帝设计这一场假死,不敢告诉晏长陵,想背着他偷偷把事情办了,结果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没成想最后还是晏长陵替他善后。 太后被周清光带出去后,皇帝才看向晏长陵,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能用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谢来表达他的内心,“云横,谢谢。” 说着双膝突然一软,作势要跪,晏长陵及时回头,一把扶住了他,问道:“能喝酒吗?” 皇帝被他架住胳膊,情绪还没缓过来,“御医没说。” 晏长陵一笑,“那就是能喝了。” 儿时两人在一起,晏长陵每回都钻这样的空子,被晏侯爷逮住,免不得吼出几声雷鸣,晏长陵丝毫不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 皇帝实则很多时候,都很羡慕他。 羡慕他有本事,羡慕他洒脱,朋友多,更羡慕他有一个很好的家庭。 若晏侯府是先帝的近亲,先帝当年必然会选他,不会有自己什么事。 这样的想法,被当年晏长陵一句,“人从出生开始,便决定了一半的命运,每个人该干什么都注定好了,我啊,就是为人办事的命,而你呢,一身富贵相,是个等着众人争先为你卖命的主子命,所以啊,你千万别羡慕我,有本事不是好事,说白了不就是苦劳命?”给打消了。 今日再想起当年的那番话,皇帝便觉得连上天都亏待了晏长陵,自己则是被厚待的那一个。 皇帝正不知道该怎么同他道谢和道歉,晏长陵却先道:“晏子恒,你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我?” 皇帝一愣。 “你傻啊。”晏长陵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推了一下他肩膀,“你以为整个大酆,就你一个人有责任保护它的周全?” “这朝中的多半臣子,并非是为了你晏子恒卖命,他们是为了大酆,为了大酆的黎民百姓,他们甘愿做很多事情,有些事不用陛下你说,他们都能走在陛下的前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心里同陛下一样,有‘家国’二字。”晏长陵看着皇帝怔愣的神色,一笑,低声道:“父亲是,阿姐,她亦如是。” “所以,晏子恒,别觉得亏欠了我们,我们的牺牲也不是为了你。” 至少不全是为了他。 第88章 第126节 太后自从怀孕后,胃口极好,在晏侯府养了半月,愈发精神,一早来了白明霁屋里,端着一盘瓜子,一边磕一边相邀,“嗑不磕?” 白明霁从不嗑瓜子,会让她有种在浪费光阴的罪恶感。 太后劝说道:“人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活着总得多尝试一些,别过了一辈子,连一口清茶,一颗瓜子的味道都不知道。” 在太后的怂恿下,白明霁妥协了,过了几日的颓废日子,磕着瓜子喝着清茶。 太后非要她做指甲,两人便坐在躺椅上,一双手泡在牛乳内,待把皮肤泡得白白嫩嫩了,丫鬟再捞出来,在那粉嫩的指尖上涂上艳丽的蔻丹。 素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娘子瞧瞧,好看吗?” 白明霁抬起了一双手打探,凌花窗外的大片阳光从她十指缝隙里穿来,照出了里层的血肉,红彤彤一片光芒,满是生机。 白明霁目光一顿,轻轻地望向了院外,院子里有一道月季墙,不知何时已满枝绽放,徐风拂过,绿枝带动着一朵朵粉白的花朵,如同晃动的海浪,在灿烂的阳光底下投下了一团团阴影,白明霁神色凝住,突然有些恍惚。 原来已到了盛夏。 太后没死。 所以,上辈子这时候的太后,应该也只是假死。 她早就与陛下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身边至少还有一个熟悉的人活着。 不是全都死了。 人就是这样,体会到了现实的残酷后,要求也会越来越低,或许到了哪一天,她就能彻底看清生死了。 太后问她:“你们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还没动静?” 白明霁知道她问的是孩子。 先前她也曾一度渴望过,那时候她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能陪她打发时辰,将来有个人能陪她度过漫长寂寥的一生。 如今似乎又不一样了。 她这一生,即便没有孩子,也有了相伴之人。 若要孩子,不为陪伴,只因那个孩子,是属于她和晏长陵的。 她答:“时候未到吧。” “你们年轻,也不急。皇帝经历了这一遭后,也该看明白了,边沙一战,朝廷那么多吃皇粮的,总不能只盯着你家晏长陵吧。”说着太后突然捂住肚子,神色兴奋地道:“我怎么感觉他在动?莫不是胎动了。” 才两个多月,就会动?一旁荣嬷嬷毫不留情地揭穿道:“不是胎动,只怕是娘娘的肠子在蠕动。” 太后:…… “你说说,她这张嘴,是不是不讨人喜欢。” 自白明槿走后,白明霁便没笑过了,今日是头一回,轻笑道:“嬷嬷话糙理不糙,娘娘还是消停一会儿,少吃些,再过几日,可就要大婚了,要是胖了,当心婚服不合身。” 这话对于每个新娘子来说,都致命,即便太后是二婚,也同样紧张,安安分分地在自己屋里待了几日。 大婚那日,太后以白家宗亲的身份,再一次风风光光地嫁入了宫中,成为了大酆的皇后。 皇帝大婚,举国同庆,当日白明霁和晏长陵受邀去了宫中,见证了一场繁琐又繁华的婚礼。 酒宴上,前来的不仅是朝中大臣,大启的使臣也在。 大启的使臣并非头一回来大酆,当年大启太子与晏长陵在直街上打的那一架,他也在场。 时过境迁,已不再是仇敌,变成了亲家。 使臣也姓萧,是大启萧家皇室的宗亲,以封地赐名,人称银沙王。 得知晏长陵突然从边沙回到了大酆之后,银沙王立马来了大酆,到的那日便与皇帝直言过,“沙边一战,非晏长陵而不能取。” 皇帝也放了话,朝中能人将士数百,尽管他挑,他看上了谁,皇帝立马放人,但除了晏长陵。不仅不同意他带晏长陵走,连他私下里找晏长陵都不行。 今日使臣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人,怎能错过机会,银沙王端着酒盏走到了晏长陵跟前敬酒,“晏将军,好久不见。” 晏长陵回敬,“王爷一路辛苦了。” 银沙王一笑,“能见将军一面,再苦也值得。”目光看向他身边的白明霁,顿了顿,询问晏长陵:“这位便是将军夫人?” 晏长陵点头,“正是内子。” “难怪将军眼界高,想来这大酆之内,也唯有夫人的姿容能配得上晏将军了。”银沙王恭敬地对白明霁举杯,“见过将军夫人。” 白明霁随晏长陵起身,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回了礼。 银沙王微微一愣,笑道:“今日见到了将军夫人,倒让我想起了太子妃,都说大酆姑娘个个娇滴滴的,连陌生人都不敢看一眼,瞧来,也不尽然,少夫人与太子妃一样,是个豪爽之人。” 听他提起太子妃,白明霁神色一顿,转头看向晏长陵。 果然晏长陵眸子内闪过了一抹痛楚,很快掩饰过去,笑问道:“太子妃可还安康?” “将军放心,太子妃一切都好。”银沙王颇有些遗憾,“可惜,本王来得太晚,未能亲口告之侯爷,太子妃捎了口信,她一切都好,望侯爷不要挂记。” 晏长陵握住酒盏的手一僵,胳膊随后被一只胳膊轻轻挽住,白明霁替他答了,“多谢王爷。” “还有一事,世子听了定会高兴,太子妃要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侯爷和世子。”银沙王露出几分喜色,低声同两人道:“太子妃有身孕了。” 话音刚落,晏长陵手中的酒盏便滑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摔了个粉碎。 …… “施主不愿意面对,是因施主心中有所惧。” “解铃还须系铃人,施主想回到原处,唯有克服内心恐惧,坦然面对。” 不远处的皇帝闻声望了过来,见到银沙王和晏长陵站在一起后,神色一紧,起身快步走了过来,对银沙王没有好脸色,“王爷只怕是吃不惯大酆的酒菜,朕已令人另外备了一桌,王爷请吧。” 银沙王看了一眼晏长陵惨白的面色,心中疑惑,不太明白他怎会是如此反应。 莫非他还在记仇? 银沙王有些着急,“晏长陵,你阿姐已经是大启的太子妃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皇帝脸色铁青,“带走!” “晏长陵,边沙一战,你必须得去,晏家军只有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届时太子殿下亲征,大酆大宣两国联|军,一个月内,必定会拿下大宣……”银沙王被拖着,还不死心,奋力回头嚷道:“晏长陵,你是不想去看你阿姐,还是不想亲自拿下边沙……” “嘴堵上!”皇帝气得头上的龙珠乱晃。 人被拖下去,在场的臣子鸦雀无声,个个都不出声。 就像是三年前,晏月宁出嫁时,众人心里都清楚,此举对不起远在边疆打仗的晏侯爷,可内心却又盼着她能替朝堂解决了燃眉之急,如今也一样,晏侯爷刚过世不足一月,按理说晏长陵还得留在京城守孝,可又盼着晏侯府能再一次做出牺牲。 边沙一战,全是晏长陵打下来的,不怪银沙王点名要他,放眼朝堂,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合适。 皇帝看出了臣子的心思,这回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晏长陵,“云横,好好喝酒,不予理会他。” 晏长陵缓缓坐下。 白明霁看见了他额头生出了隐隐细汗,知道这一场战争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弃,迟早要去战场。他难受的不是去边沙,而是银沙王的那句,“太子妃有孕了。” 她记得他曾告诉过她,上辈子太子妃死在了他怀里,想必那时候,他已知道太子妃怀了身孕。 倘若再来一回…… 白明霁不敢去想,只觉心口疼得厉害,看不得他难受,扫了一眼在座沉默的臣子,突然扬声道:“家国有难,匹夫有责,即便将来我夫君出征,那也是他自愿为国而战,无人逼迫,无人强求。若他不愿,凭晏侯府这些年打下来的功勋,在座的各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立场有资格来指责。” 还有,白明霁深吸了一口气,哽塞地道:“晏家每个人的牺牲,不是被你们的沉默推上去的,而是他们甘愿,为了大酆,为了百姓而上战场,哪怕落得一身残疾,哪怕一辈子回不了故土。他们不说苦,不会喊疼,不代表就不会疼,不代表不会思念远在他乡的家人。” “他们为了什么,你们心里都清楚。”白明霁哑声道:“还请今日在座的各位,记住晏侯爷的忠诚,记住晏家大娘子的牺牲,也请记住我夫君,为家国做出的一切努力,别让那些恶心人的手段,玷污了他们的忠良。” 白明霁说完,回头同晏长陵伸手,“夫君,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她说话时,晏长陵便仰着脖子看她,眼眶内的血丝还未褪去,看她为自己,为晏侯府打抱不平,唇角又抿起了骄傲的笑意。 不愧是他晏侯府的少夫人,聪明果断,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他曾期盼又害怕的东西,她终究还是给了他。 与他晏家共进退。 “听夫人的。”晏长陵把手放在她掌心,借了她的一点力,懒洋洋地站起了身,退后两步与皇帝躬身道:“陛下今日大婚,臣祝陛下与皇后娘娘相濡以沫,白头到头,永结同心。” 皇帝忙伸手来扶,“借云横吉言,起身说话。” 晏长陵却没起身,反而掀开了袍子,跪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一怔,“你……” 晏长陵跪下后还是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白明霁,含着笑,哑声唤她,“阿潋。” 若她拒绝,拦着他,他也能放弃。 但两人心里都知道,她不会。 他的心结在边沙。 即便再来无数个重生,倒了此时此刻,他也依然会去。 纵然他心里明白,这一世的结局早就注定好了,一切都不会改变,但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去做。 哪怕是再亲眼看着阿姐死在他怀里,他也得去。 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而她也不能拦着他,不能让噩梦去困扰着他的余生,白明霁嘴角微微一噘,笑得比哭还难看,道:“我知道,去吧。” 她不拦他。 晏长陵看着她偏过去的头,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良久才转过头,额头触地,同皇帝请命道:“臣愿出征边沙。” 皇帝一怔,这段日子臣子递上来的帖子都快要把他淹没了,个个都在举荐他晏长陵,全被他驳了回去。 晏侯爷一走,晏侯府就只剩下他一个独苗了,怎可能再让他去战场?皇帝急着去拉他,“云横,先起来,此事日后再议……” 晏长陵却没起来,继续道:“晏家军乃我晏侯府所训,由我前去,比任何人都合适。且此战在半年前,陛下本就交给了臣,臣不过是提前回到了京城,如今也该回到战场了。” 皇帝不以为然,“朕给你的任务是驱赶大宣,你早就完成了任务,大宣如今已被你的晏家军逼退到了沙门之内,后面的事,朕自有抉择,你先起来……” “陛下!”晏长陵打断,再一次自荐,“陛下放心,臣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此战将与大启联|军,共同讨伐大宣,还我大酆边疆一个安宁,请陛下恩准。” 皇帝愣了愣。 这才看出了他的坚决。 自然还记得当初他对自己说过的那句,“不破边沙,永不回。”可后来分明也是他亲口同自己说,“我累了,不想动了,想让陛下养我。” 皇帝突然不明白,到底他是因为什么才回来的? 第127节 但那答案,细细一想又很明显。 李高谋|反,自己差点惨遭毒手。 他哪里是累了。 朝堂内忧外患,他是在里外兼顾。 自己到底有多没用,需要他特意从边沙回来,领了一个锦衣卫的职,替他清除了身边的危害。 又想起他刚回来,知道自己丢了圣旨后,那番反常的反应,必然是真的动了怒。 如今再去看他丢失的那份圣旨,若当真用在了晏家军身上,又如晏玉衡所言,中途发生了意外,导致大酆大启两国谈不下来,晏长陵乃至在大启的晏月宁,他们该怎么办。 届时自己又被李高控制,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的结局是什么,晏家的结局又是什么? 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脸色霎时一白,“晏长陵,你说朕不欠你,可朕怎么觉得欠你好多好多……”即便他是皇帝,也还不起。 就像现在,他还是拒绝不了他,他此时确实拿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 第89章 战事耽搁到了现在,已是刻不容缓。 出发前一日,晏长陵独自与去找皇帝痛饮了一场,皇帝非要许他一个承诺,“云横,你就说一个,说一个要求吧,至少朕不会那般难受。” 晏长陵摇了摇手里的酒壶,转头看皇帝,“我还真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若身去……” 皇帝一怔,当即“呸——”了一声,“不会说话你别说……” 晏长陵却没理会他,目光认真地看着他,继续道:“我的军功给我的夫人,白明霁,你封她为诰命夫人。”顿了顿,又道:“她若再嫁,你不得拦着。” 皇帝愣愣地盯着他,本就不敢喝醉,此时彻底清醒了,他这不是在要承诺,是在交代遗言啊,皇帝心头一沉,背心都发寒了,丢下酒壶,握住了他的手,“云横,听朕的,咱们别去了,好不好?朕这江山,不缺你一个能将,大不了,朕再多派几个人。” “不是陛下的江山离不开臣。”而是他必须得死,既然要死,那就让他死得其所,死在他该死的地方。 “那是什么?!”皇帝追问,“晏侯府如今只剩下你一根独苗了,你走了他们怎么办,侯爷刚去,老夫人还没缓过来,你就留下来,朕决定了,你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待在京城。”皇帝态度坚决,“即便败了又如何,边沙朕不要了……” “晏子恒。”晏长陵轻声打断,目光中含着薄薄雾气,伸手替他整理了凌乱的龙袍衣襟,“你不是羡慕我有一个家吗?” “我把家给你,帮我照顾好。” 皇帝喉中哽塞,怒吼道:“晏长陵,你为什么非要去!你就是故意去送死的吗?” 晏长陵没答他,逼着他道:“你起誓。” 皇帝一愣,死死地看着晏长陵,晏长陵也没躲,两人目光一个震惊,一个坚定,漫长的僵持之后,皇帝瘫坐在了地上,抬手无力地竖起了二指,“朕起誓,照看好晏侯府,若有违背,朕不得好死。” 晏长陵放心了,笑了笑,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子恒,你还记得当初,你,阿姐,我,三个人,夜里睡不着,偷偷出来,坐在月亮底下,豪言壮志,谈天论地,那时候怎会想到,你就是将来的皇帝。” 皇帝心中一涩,他怎么不记得,哑声道:“晏长陵,你是朕要把你们都弄丢吗?” 晏长陵摇头,“没有丢,不过是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各得其所,走到了各自该走的位置上。” 皇帝没忍住,眼眶内的泪落了下来,“那你答应我,活着回来,江山可以再夺,你晏长陵的命只有一条,我已经亏欠晏侯府太多,别让我再欠你一条命。” “好。”晏长陵伸胳膊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底的不甘和猜忌早已散去,彻底释然了,笑了笑,道:“陛下会是个好皇帝。” …… 夜里岳梁刚审完人,从地牢里出来,便见对面长廊下立着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酒壶,也看见了他,抬手冲他扬了扬,招呼道:“岳大人,喝一壶?” 跟前的侍卫低着头请罪,“大人,小的实在拦不住。” 岳梁嘴角一抽,“你要拦得住才稀奇。” 李高谋逆一案,皇帝交给了锦衣卫和大理寺共同查办,可这大半个月以来,晏长陵只给了他人手,自己却不见踪影。 岳梁一人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大半个月,宫中的敬事房也彻底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案子快结束了,他倒来了。 岳梁走到他跟前,“晏将军明日就要走了,不应该留在家里陪陪家人,怎来了岳某这?” 晏长陵没答,上前一步像是对待老朋友一般,亲热地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头,“这不是见岳大人辛苦,心里憋着气,走之前,怎么也该来道一声谢。” 离得太近,岳梁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儿,揶揄道:“晏将军今夜怕是在赶场子吧,结束了一场又一场。” “太聪明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给人留面子。”晏长陵不邀自请,径直去了岳梁的院子内。 上回一场大火,皇帝令人重新翻修,如今院子里已看不出半点被火烧的痕迹,唯有一根黑黢黢的木桩,晏长陵回忆了一番,木桩被烧之前,应该是一颗梨树。 岳梁进屋泡了茶,见他迟迟不进来,又到了门口,看着他,“不喝茶?” 晏长陵扬了一下手中的酒壶,“今夜只喝酒。” 从把父亲送上断头台,坐上了大理寺少卿后,岳梁便不再沾酒,特殊场合也只是应付一杯。即便是上回他主动邀请晏长陵喝酒,到了酒楼,也只浅尝了一口。 岳梁看向跟前这位,瞧似明朗,对任何人都热情,实则没有几人能看懂的少年,沉默了片刻后,同小厮道:“拿酒来。” 晏长陵说想看月亮,没去屋里,择了一处干净的台阶,席地而坐。 岳梁立在他身旁,问道:“晏将军有什么话,就说吧。” 晏长陵饮了一口酒,突然偏头问他,“你后悔过吗?” 岳梁不明白他说的是哪一件事。 晏长陵一笑,缓声道:“刚回来时,我听到了那些传言,是真想把你揍一顿,想着非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不可。” 岳梁:…… “传言罢了。” 他知道是传言。 晏长陵道:“所以我问岳大人,后悔过吗,那时候我还为与她见过面,阿潋她有求于你,对你也算满意,你为何没答应?” 岳梁眉头微拧,他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 明日一早他就要走了,岳梁不想他把时辰浪费在自己身上,淡声道:“我若答应了,还有你晏世子什么事?” “是啊。”晏长陵一声苦笑,“你若是答应了,该多好。”起码能陪伴在她身边,不会让她难受。 他不知道今夜来得对不对。 但他还是来了。 初见她时,他想这辈子重生回来,或许是上天眷顾他赐给了他一场风花雪月,他想与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去弥补上辈子的遗憾。 后来赵缜出现,他意识到了,可能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后,第一次后悔,不该去招惹她。 再后来,他听到她说,愿意与自己面对一切时,他没忍着,动摇了,小娘子那么好,一颗赤城之心,他怎可能不动摇。 他以为自己再努力一些,再小心一些,不可能改变不了那该死的宿命。 然而真相却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济于补。 如今他彻底后悔了。 后悔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为何要将她卷进来,让她爱上自己。 晏长陵咽下一口酒,喉咙里火辣辣地烧,缓缓起身,看着岳梁,艰难地开口道:“如果我说,你现在有机会了呢?” 岳梁神色一僵,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寒声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有机会……” 话没说完,岳梁突然一拳迎面砸在了他面上。 晏长陵没有躲,被那一拳砸中脚步踉跄,跌在了身后的青石板上。 岳梁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一向冷静的眸子里此时蹿出了一股火焰,是当真怒了,斥道:“晏长陵,你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 他不是个东西。 晏长陵索性也不起来了,嘴角被岳梁砸破了口,嘴里尝到了血腥味,人躺在地上,低声道:“岳梁,算我求你也好,别让她难受,至少别让她太难受。”声音突然一哑,“我舍不得她难受。” 岳梁愣了愣。 月光正好洒在他身上,少年身上笼罩了一层银灰,岳梁还是头一次在他晏世子身上看到了绝望。 晏侯府的世子从出身便带着光芒,如同天上的骄阳,明朗的同时,又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世间,也有他害怕的东西? “你晏家军不是战无不胜?你昔日的那些自吹,岳某可都还记得,要是死在战场上,你也不怕给晏侯府丢脸?” 那一拳之后,岳梁的拳头也在痛,颤抖地缩回了衣袖底下,又慢慢地舒开,良久后道:“活着回来,她就不会难受。” — 军令一下来,晏侯府的人都知道,晏长陵要走了。 自从晏侯爷走后,晏老夫人的精神便一日不如一日,白明霁每日都会过去陪她说话,而晏老夫人不管走到哪儿,始终都抱着那罐子核桃。 怕她伤心,府上所有的人都瞒着了她,可人要走了,总得找一个理由,白明霁道:“祖母,陛下与皇后大婚,可皇后那边的亲戚还在扬州,得接过来,陛下谁也不信,只信郎君,郎君明日只怕要出一趟远门,得过些日子才回来。” 晏老夫人点了点头,仔细地同白明霁嘱咐道:“你可千万要交代他,路上注意安全。” 白明霁喉咙一紧,垂目应道:“好。” 话音刚落,门外便迈进来了一道身影,“祖母。” 晏老夫人见他本人来了,忙问道:“明霁说你要出远门,东西可收拾好了?”目光突然一顿,落在他侧脸上,紧张地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晏长陵摸了一下嘴角,笑着道:“今日同底下的人过招,不慎让他钻了个空子。”他一副无所谓地模样,搬了木墩,挨着白明霁身旁坐下,倾身问老夫人,“老祖宗今日吃什么了?” 老夫人没回答他,目光还在他嘴角的伤痕上,心疼地道:“这些人下手怎么不知道轻重,把我乖孙打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你乖孙长得好,破了相也好看。”说着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罐子,塞到了老夫人怀里,“喏,换一罐新鲜的吃,老祖宗别舍不得,等吃完了,你孙儿再给你剥。” 老夫人一愣。 第128节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酸,不敢去看老夫人的脸。 晏长陵蹲下来挡住了她脸上的那一抹悲痛,替老夫人揉起了腿,“祖母这几日感觉如此,腿还疼吗?” 老夫人摇头,“不疼。”打开罐子,见里面还真是核桃,便道:“你父亲剥的还有这么多呢,剥多了,我也吃不完……对了,等你回来,再去他坟上看看,他爱喝酒,你给他送一壶去。” “好。”晏长陵低下头,看着他苍老的手背,一道道皱纹纵横交错,经纬分明,心中疼痛如同白蚁啃噬,一时紧紧地咬住牙,好半晌才稳住了嗓音,“天色不早了,祖母先歇息,明日我让府医再过来给老祖宗看看腿。” 伺候完老夫人歇下,晏长陵才掀起袍摆,跪在她的床前,磕了一个长长的头。 白明霁没进去,在外等着他。 一炷香后,晏长陵才回来。 从回来后,晏长陵始终没敢去看她,如今才敢看她的眼睛,“饿了没?” 白明霁没说话。 晏长陵弯身牵住她的手,揉在掌心内,低声问她:“阿潋想吃什么?” 白明霁努力地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体温,“都好。” — 大半夜白明霁坐在厨房门口,看着晏长陵在灶前忙碌,时光彷佛定格了一般,变得格外地缓慢而珍贵,可彼此都明白,眼下的这一切,不久之后,便会转瞬即逝。 晏长陵做了很多菜,全是她喜欢的。 “还有最后一个汤。” 白明霁看了一眼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肴,终于没忍住,开口道:“晏长陵,可以了,做得再多,过了明日也会坏的。” 晏长陵转过去的背影一僵。 白明霁没忍心去看他,拿起来了筷子,道:“吃吧,别忙乎了,天都快亮了。” “好。”晏长陵应了一声,净完手后,坐在了她身旁,替她夹了一块烩鱼片,“鱼刺我都挑好了,阿潋放心吃。” 白明霁点头,手里的竹筷落在那鱼片上,翻来覆去,夹了半天,却迟迟喂不到嘴里。 晏长陵看在眼里,胸口如同堵了泥沙,突然喘不过气来,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沙哑地道:“吃不下就不吃了。” 白明霁:“嗯。” 尽管他不想说,可还是不得不说,“阿潋,对不起。” 白明霁摇头:“没事,你有你的路要走,有你的使命要完成,我理解,你不必觉得抱歉,你我重生回来之时,这些不都很清楚吗。” 白明霁一笑,“我们也不亏,你瞧,这么短暂的日子里,咱们不是也相爱了一回吗?我也尝过了爱人的滋味,不后悔,如今你要去完成你的使命了,而我,也会静静地等着命运的降临。” 她不强求。 她早已明白,一个人的离去,不是她去求了,就能如愿的。 白明槿是。 他晏长陵,也将会是。 所以,她不求了。 “可我后悔了。”晏长陵双膝突然滑下,跪在了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抱歉又心疼,失声道:“阿潋,我后悔了,若有来生,我宁愿从未出现过在你跟前。” 比起得到了又再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 他宁愿她还是那个,一心只为自己,不被任何感情所左右的小娘子。 那样,她就不会难受,不会为了任何人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白明霁,我许了一个愿望,我愿你来生能逢凶化吉,平安安康,无病无灾,即便做不到所有亲人都留在你的身旁,至少还有你自己爱着自己,无人能让你难过,一辈子无忧……” 即便不与他相见。 晏长陵垂下头,看向她腰间的那枚‘生符’,眸子被水雾挡住,视线模糊不清,但依旧能隐约看清那上面的纹路。 道长说‘生符’改变不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但能改变下一辈子。 这辈子他护不了她,那他就护着她的下一世。 第90章 天色很快亮了,装满行囊的马车,候在了门前的巷子内。 白明霁没有出去送。 晏长陵走得时候,站在屋外说了一句,“阿潋,我走了。” 她坐在床沿上,轻声答道:“好。” 之后她便听着那道脚步声,慢慢地离去,直到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耳边彻底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那一阵很漫长,彷佛这个世界,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素商送完人进来,见她还坐在床上,也不说话,知道她心里是舍不得,宽慰道:“娘子,咱们世子爷百战百胜,你放心,等他打完了这一仗,很快就会回来。” 白明霁没应,面上看不出太大的悲伤。 人间悲欢,生死离别,上辈子她便看得很淡,总不能重活了一辈子,还越活越回去了。 她曾对他说过,他要死,她不会陪着他。 自己能活到几时,她不清楚,她可以悄无声息的死去,又或是同前世一样被人所害而去,但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主动去送死。 “娘子,刚用早食了。”素商替她穿好了衣裳,又伺候完她洗漱,便让丫鬟摆上了粥食糕点。 白明霁扫了一眼桌案,没什么食欲,想起了昨夜的那一桌子菜,突然想吃,吩咐素商,“把昨夜剩下的饭菜,端上来。” 那鱼片她一块都没吃,别浪费了。 素商一愣,“娘子,那些菜都凉了。” “凉了就热一下。” 见她执意要吃,素商便下去吩咐厨子热好。 一桌子菜,昨夜两人一口都没动,全都热上来,摆在了白明霁跟前。 白明霁拿起了筷子,平静地吃着。 她喜欢的海虾,壳已被晏长陵全都去了。 烩鱼片,当真没有一根刺。 她喜欢的肚丝,海清捲子,夏笋…… 都很合她的胃口。 素商立在一旁,慢慢地看出来不对劲,上前劝道:“娘子,别吃了,吃太多,会出毛病的……” 白明霁摇头,继续吃着,“再不吃就坏了。” 素商一愣,慌忙去夺她的筷子,“坏了便坏了,娘子往后想吃,咱们再让厨子做,比着世子爷的菜式,咱们做个一模一样的。” “不会一样。”不是他做的,不会一样。 她手中的筷子没停,塞了满嘴,可喉咙太紧,迟迟吞不下去,一着急,噎得喘不过气,先前吞下去的全都呕了出来。 素商心头一揪,忙过去拍着她的背,心疼地道:“娘子,别难受了,世子爷回来的……” 白明霁一愣。 她在难受吗? 心口那股钻心的疼痛,回答了她,她确实是在难受。 白明槿走后,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已掉光了。 晏长陵迟早会离自己而去,她早就知道,也做好了心里准备,不会再哭。可此时那眼泪自己却溢了出来,如断线的珠子滑落而下,挂满了脸庞。 昨夜晏长陵说,“阿潋答应我,好好过下去,别难受,等过些日子把我忘了就好。” 她答应了他,“好。” 不知是不是吃的太多,胸口越来越堵,闷得她喘不过气,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白明霁趴在地上,突然哭出了声来。 哭声不大,只不断地颤抖,抽搐。 素商吓得跪在了地上,“娘子,你别吓奴婢,娘子……” 白明霁也不想这样,已经努力在让自己平息。 他说的对,下辈子还是不见得好。 别来招惹她。 他那样的人,只需一眼便走进她的人生,最后却要她留在脑海里一辈子。 她怎么忘? 晏长陵,你告诉我,该怎么忘…… — 哭过一场后,白明霁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被余嬷嬷和素商扶着去了净房,沐浴清洗完,便躺在了床上,从早上到晚上没下过床,浑浑噩噩睡了一日,一口吃食都没进。 往日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大多都是上辈子的事,如今一幕幕,全是这一世。 他分明说过,“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走。” 全是骗她的。 可还是忍不住去回忆。 回忆初次见他的场景,她扔了他的枪,拔不下来,落荒而逃。 头一回同床共枕,他翻身来捉弄自己,“我以为你不怕呢。” 他是第一个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人,也是第一个为她剥虾的人,他告诉她,“有我在,你不必事事逞强。” 闹市中他牵着她的手,护在她身前,替她开道。 好像这一世无论何时,在哪儿,一抬头,自己总能看到他。 所有人都说她精明,只有他骂自己傻,他质问她,“白明霁,两辈子了,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第129节 她为自己活了啊。 他走了,她没去送,也没一道跟着去,她留了下来,不就是为了自己而活? 眼角的泪水不知何时,又涌了出来,沾湿了枕头,眼角一阵阵刺痛传来,脑子里的画面掐断了又重新冒出来,不断地重复,折磨着她。 一日过去,白明霁都没进食,到了翌日早晨,见她还躺在床上,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素商和余嬷嬷都急得跳脚,正不知如何是好,门房来报,“白家二公子来了。” 自白明槿走后,白明霁便没再见过白星南,也没回过白家,今日白星南上门,她才去问,“阿槿葬在哪儿的?” “葬在了母亲旁边。”白星南过继到了大房,口中的母亲,便也是白家大夫人,孟锦。 短短半年,白家发生了太多事,大伯走后,二姐姐又相继而去,府上一堆的事务要他安排,白星南也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白明霁。 此时见她坐在圈椅内,一双眼睛哭得太多,红肿不堪,心中发涩,轻声问道:“阿姐,是舍不得姐夫吗?” 白明霁眸子微微一顿。 白星南继续道:“阿姐,姐夫也舍不得你的,几日前他来过白家,嘱咐我,他不在的日子里,定要照顾好你姐姐。” 白明霁眼皮颤了几下。 他还真是早做了准备。 照顾? 她好手好脚的,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 “他把姐姐喜欢吃的菜式都列给了我,还教了我如何做,我虽做不到一模一样,但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姐姐若是没有胃口,阿弟去给你做?”白星南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夫说过,这辈子要是我敢饿着了阿姐,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心口一痛,白明霁偏过头去。 白星南看着她的侧脸,继续同她道;“姐夫离开阿姐,似乎也很难受,那一夜,他叨叨了一个晚上,说的全是阿姐。”白星南垂下头,“说来惭愧,我虽与阿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及姐夫半分了解阿姐。他说,姐姐面冷心热,是他见过最善良,最赤城的姑娘,他喜欢阿姐,永远都喜欢。” 白明霁到底没崩住,望向院子外的眼睛,悲伤而空洞,再一次无声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白星南当日便给她做了饭菜,白明霁打起精神来,用了一些,可依旧提不起劲。 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离去,能带走那么多的东西,同样是夏季的景色,她却再也闻不到花香。 身旁一切都没了意义,甚至让她觉得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实。 浑浑噩噩地过了两日,岳梁又来了。 门房来报,“岳大人来了”时,余嬷嬷脸上还有些震惊和为难,先前岳大人和少夫人的传言,众人多少都听说过,这世子爷刚走…… 岳梁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进门前便与门房解释过。 门房忙道:“岳大人说,他在前厅等少夫人,是关于世子爷的事。” 比起白星南,白明霁更长时间没见过岳梁了。 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也无心去收拾自己,白明霁见他时,穿了一身素色长裙,没有描任何妆容,挽起来的发丝上,插着一只白玉簪,除此之外,身上再无旁的装饰。 素色的装扮,显得她脸色愈发憔悴。 一个多月没过她,岳梁目光落在她身上,发现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面上的一抹担忧没再掩饰,唤她:“阿潋。” “岳大人。”白明霁有些紧张,看着他问:“有消息了?” 能有什么消息,人才走了三日,这会儿都还没到呢。问完便知道自己着急了,白明霁目光垂下,沉默了下来。 岳梁终于知道晏长陵所担心的是什么了。 是怕见她如今这番模样。 岳梁也曾见过她着急,悲伤的样子,可如当下这般毫无生气般的绝望,还是头一回。 但又很熟悉。 同那一夜的晏长陵一样。 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喜怒哀痛都会相通。 岳梁谈不上妒忌,但心里的失落和难受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如晏长陵所说,当初他若是答应了她,是不是如今与她心灵相通的人就是他了。 可人生没有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此生所愿,唯望她能顺心。 岳梁突然道:“走的前一日,他来找过我。” 他去的地方还真不少,白明霁苦涩一笑,“又是交代遗言去了?” 岳梁应了一声嗯,顿了顿,看着她道:“他要把你让给我。” 白明霁一怔。 他说他干了什么? 岳梁无视她的讶然和愤怒,问她道:“阿潋愿意吗?” 胸口一股莫名的怒气刚窜上来,白明霁又怔愣地看着岳梁,岳梁的神色太过于认真,目光柔和地望入她的眸子,等着她的回答。 与他认识这么久,白明霁头一回见他越过礼数,这般来看自己。 但她的心已被另一个人沾满了,除他之外,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男子能让她动心。 白明霁摇了摇头,“不愿意。” 岳梁对她的答案并没有意外,收回目光,道:“我记得当初白家大夫人过世时,少夫人可是不顾名节,大半夜敲了我大理寺的门,拽着我去开棺验尸,如今是怎么了?连正视自己心的那份勇气都没了,你的威风去哪儿了?” 被她自己锁在心底深处的想法,从不敢去触碰,如今像是被岳梁打开了一个口子,如猛兽洪流,蓄势而发。 白明霁呆呆地看着岳梁。 岳梁起身,冲她一笑,“阿潋,既然舍不得,就去追吧,马匹和人我都备好了,在城外等你。” 与其在这儿苦痛的等待,不如随心搏一把,放手去追。 — 半月后,晏长陵到达了大启。 一行人一路就没歇过,路过客栈门口了也没停留,半个月不沾床,纵然是习惯了风餐露宿的银沙王,也吃不消,到达大启都城的那日,匆匆把人交到了前来迎接的宫人手上,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扬言就算天塌下来,也等他睡完了觉再说。 晏长陵上辈子来过一次,见过大启的皇宫,依稀还记得路。 快到太子宫殿时,晏长陵便驻步,仰头看了一眼殿门上的牌匾,正出着神,突然从里飞出来了一把长剑,晏长陵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微微一偏头,那长剑落在了他身后,直直地插|进了砖缝中。 身旁周清光,长剑出鞘半截,被一道声音压了回去,“几年不见,看来小舅子的身手一点都没落下。” 晏长陵抬头望去,便见一人气势十足地从门内走了出来。 来人个头高大,五官英俊,比晏长陵多了几分武夫的豪爽之气,但脸上的风流和张扬,倒是与他不相上下。 正是大启太子,萧炜烨。 当年两人为了晏月宁,在大酆的街头大打出手,从一开始的一剑一枪搏斗,到后来两人丢掉兵器,直接肉搏。 那一场互殴之中,谁也没讨到好。 晏长陵左脸带伤,萧炜烨右脸带伤,闹到了大酆皇帝面前,又开始互骂,轰动了朝野。 可最后晏长陵还是输了。 阿姐嫁给了他。 晏长陵曾一度看萧炜烨很不顺眼。 直到他死在了那一场由大酆制造的阴谋之中,身中数箭,跪在了黄沙堆里,放下身段,求着他护送阿姐出去。 晏长陵看到了他眼里的血泪,便彻底明白了,那一场搏斗,没有谁输,也没有谁赢。 再见到萧炜烨,许是因为自己没能完成他交代的遗愿,竟然有了一种愧疚,晏长陵没再把手里的长枪扔过去,站在台阶之下,看着这位异国他乡的姐夫,扬唇一笑,“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待客之道?” 萧炜烨已做好了准备,受他一枪,见他居然没还手,有些意外,拱手道:“小舅子远道而来,姐夫哪里敢怠慢,里面请。” 萧炜烨下意识呈了口舌之快,说完就后悔了,太子妃今日特意嘱咐过,要是他敢惹了这位小舅子生气,便有得他好受。 生怕他急起来,萧炜烨正懊恼,却见晏长陵面含微笑,一脸平静,并没有反驳。 萧炜烨实属没想到,倒有些刮目相看,笑了一声,夸赞道:“晏将军娶了媳妇,果然长大了。” 晏长陵:“比起太子殿下,还是要年轻一些。” 萧炜烨一笑,受了他的揶揄,见他似乎对自己没有了先前的敌意,便与他寒暄了起来,“听说一路上,你连脚都没歇,把我那位叔叔累得够呛。” 晏长陵:“那真是抱歉,怪我年轻气盛,没考虑到银沙王的身体。” 这点还是老样子没变,萧炜烨笑斥了一声,“轻狂。” 大启的皇帝年岁过高,如今大事上做主的人都是太子萧炜烨。今日接到晏长陵进城的消息后,府上早就备好了酒宴,等着他了。 晏长陵的目光却没在酒宴上。 萧炜烨见他四处顾望,知道他在找谁,低声道:“先入席吧,你阿姐还在忙乎,听说你来了,非要给你做烤兔。” 第91章 萧炜烨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嗓音,“云横?” 晏长陵回头。 绘制着山河的屏风外,款步走来了一人,碧色长裙,外套绣花浅色短臂,着装还是同在江宁一般,简单素雅,但那张脸却素雅不起来,眉眼秀美,轮廓分明,让人不觉眼前一亮,姿容称得上倾城,尤其是面上的神色,温婉柔和,上扬的嘴角,彷佛天生就带着笑。 晏长陵已经很久没看到这张脸了,因那一世的最后一眼太过于凄惨悲痛,以至于不敢入梦,甚至连她的画像都不敢看。 道长告诉他,“施主心中有惧。” 他的惧,便是在晏月宁身上。 回到这一世后,他心中怀着仇恨和不甘,能回去面对朝廷,查出背后一切的阴谋,可唯独不敢来面见晏月宁,怕她是一场梦,自己会给她带了厄运,多看上一眼,她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片刻过去,见她还鲜活地站在身前,晏长陵喉咙一紧,哑声唤道:“阿姐。” “怎么了?”晏月宁走到他身前,看见了他眼眶里的殷红,心疼地伸手去碰了一下他鼻子,“想阿姐了?” 晏长陵点头:“嗯。” 晏月宁一笑,眼里也含着水雾,垂眸道:“阿姐也想你。”伸手牵住了他的手,“这一趟来看阿姐,想必吃了不少苦,我给你做了烤兔,可还记得味道?” “记得,一直都搀。” 第130节 晏月宁让丫鬟把烤兔呈上来,两人走进去坐在蒲团上,晏长陵却没动,牵着的手迟迟没分开,两人眼里都有了红意。 萧炜烨见状,便先回避道:“你们姐弟好不容易见一面,好好聊聊,我去看看酒温好了没有。” 萧炜烨一走,丫鬟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姐弟俩。 晏长陵像小时候那样,弯下身,把头轻轻地靠在晏月宁的腿上,问她:“阿姐过得好不好?” 尽管他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去问,或许只是想从她口中多听几声好消息。 见他还是孩子一般的天性,晏月宁忍不住轻笑,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都好,你姐夫……”知道他不喜萧炜烨,晏月宁一顿,改口道:“太子他待我很好。” “嗯。”晏长陵意外地没有去反驳。 晏月宁愣了愣,又听他道:“阿姐,我是不是有外甥了?” 晏月宁脸色微红,羞涩地点了点头,对他轻声道:“嗯,两个多月了。” “我听听。”晏长陵将耳朵轻轻地贴在她怀里,孩子尚小,哪里能听出什么,那一世的最后,晏长陵也是这般抱着她,去听她的心跳,但她周身冰冰凉凉,全是血,自然也没听到任何回音。 如今听着她鲜活的心跳,于他而言,便是最大的安慰。 “等阿姐生下来,若是男孩,我教他耍枪,要是女孩,我就给她买许多漂亮的裙子。”晏长陵重复着那一世曾经说过的话。 即便他知道那样的愿望,他实现不了。 “你也成亲了,要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便是。”晏月宁道他是喜欢孩子,轻声问:“家中弟妹如何,云横可喜欢?” 晏长陵从她怀里缓缓直起身来,面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握住晏月宁的手回答道:“喜欢,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小娘子。” 晏月宁轻笑,逗他,“瞧吧,有了媳妇忘了姐姐了,咱们云横之前可说过,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是阿姐呢。” “都好,阿姐好,阿潋也好。” “阿潋……”晏月宁重复了一遍,“名字真好听,想必定是个大美人。” 晏长陵:“嗯,很好看,等阿姐见到她,也会喜欢。” 晏月宁笑道:“只要是云横喜欢的,阿姐都喜欢,太子已答应了,等阿姐生下你外甥,便会带我回江宁看看。” “真的?”那时候,自己怕是已陪不了她了. 但没关系,“阿姐回去看看吧,江宁与之前不一样了,当年咱们常去的那一条街,路扩宽了,接头街尾延长了许多,桃花酿还是之前的味道,晏子恒当了皇帝后,把那家卖麻糖的奸商逐出了江宁,如今江宁的麻糖铺子,再也没人敢缺斤短两了……” 晏月宁含笑,听他说起过往,脑子里也随着他的话想象起了那些画面,埋下头,应道:“是啊,我该回去一趟,我总得回去看一眼父亲,看看祖母。” 养女儿便是这一宗不好,大了后就得嫁人,嫁得近还好,能时不时回去看一眼,可嫁远了,连送父母最后一程都做不到。 “阿姐。”晏长陵轻轻揉了揉她手背,“父亲走的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临走前还吩咐我,一定要来大启看看,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祖母身子很硬朗,府医说她乃长寿之相,若没什么意外,能活到一百岁……” 晏月宁红着眼睛,尽管内心悲痛,却没让自己在晏长陵面前落泪,反过来安慰道:“是啊,咱们可是晏侯府的双‘宁’,走哪儿,哪儿都会安宁,晏侯府的人又怎会不好呢?” “阿姐说得对,咱们家有双宁(凌),即便再过百年,咱们侯府也不会倒……” 姐弟两人在屋内聊了一个多时辰,晏月宁的烤兔也被晏长陵吃了个精光。 午后晏长陵才出来,跟着太子去见大启皇帝。 大启皇帝年岁已高,一日中多半日子都躺在床上,很久没见过外臣了,听说来大酆派的人是太子妃的亲弟弟晏长陵,坚持要见一面。 早年大启与晏侯爷打过交道,对其在战场上的手段,颇为佩服,今日见到晏长陵,便问道:“听说晏侯爷走了?” 晏长陵回道:“腿疾发作,发了一场高热。” “当年战场上的一头狼,谁人不怕?岁月不饶人啊,可惜了……”老皇帝身体老了,但脑袋没老,“此一战,是进入到大宣的国土之内,黄沙里作战,地形险峻,敌暗我明,可没那么容易,晏将军打算如何打,有多少胜算?” 两国联军,虽说够强大,也得要看值不值得,稳不稳当。 这些话,晏长陵在那一世中已经回答过一次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陛下放心,晏家军与大宣作战已有十几年了,其中不乏有跟随父亲的老将,对边沙地形熟悉,且半年前,我大酆已绘制出了大宣都城的布防图。” 三国鼎立,现下是什么局势,作为大启皇帝,心里不可能不清楚,但亲耳听到的又不同,彻底地放了心,笑道:“有晏将军在,朕放心。”又问道:“可有见过太子妃了?你们姐弟俩也有几年没见了,既然来了,便好好叙叙。” 同晏长陵扯了一会儿闲话,老皇帝身体便有些吃力,歇去了床上,后面的事务都交给了太子萧炜烨。 太子萧炜烨召来了臣子,一番探讨之后,定出来的结果,还是与之前一样,萧炜烨亲征,随晏长陵一道去往边沙。 人选定下来了,明日一早便出发。 夜里萧炜烨点完兵,刚从军营出来,便看到了找过来的晏长陵,笑着道:“与你阿姐叙完旧了?” 晏长陵没答,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几名将士,“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倒是稀奇,上回在战场上他遇到自己的人,还让带话,扬言要取下自己的头颅,这回见了,竟如此客气。萧炜玩笑道:“晏将军如今可是在我的地盘,讨不到便宜。” 晏长陵一笑,“我不会做让阿姐伤心的事。” 萧炜烨神色一顿,看出他有话说,没再玩笑,把人请到了军营帐篷内,转过身还没来得及问是何事,晏长陵先道:“此战,殿下不能去。” 劈头一句,把萧炜烨说懵了,怔了半晌,才笑出声,“为何不能去?晏将军是觉得孤不能胜任?” 晏长陵摇头。 萧炜烨又问:“看我不顺眼?” 晏长陵依旧摇头。 萧炜烨猜不出来了,“那是因为什么?” “阿姐。”晏长陵看着萧炜烨,眼里并没有敌意,今日前来,自己是以家人的身份来找他,诚心道:“因为阿姐,你不能去。” 萧炜烨愣了愣,这回沉默了好一阵才从他的神色和话语中回味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怀疑地道:“你是怕我回不来?”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放心,你阿姐刚有了身孕,我知道轻重,再说了,我堂堂大启太子,没那么轻易……” 话没说话,跟前的晏长陵一掀袍摆,竟是双膝跪在了他身前。 萧炜烨吓了一跳,“晏长陵,你这是干什么?” 晏长陵没应,对着他磕了一个头,抬头看向他,头一次用恳求的语气同他道:“阿姐已经有了身孕,还请姐夫留在她身边,哪怕是万一,也莫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萧炜烨被他那一声姐夫,叫得七魂都定住了,恍如做梦。 晏长陵却认真地看着他,肃然地道:“这世上,能照顾他们妻儿的,只有你这个丈夫,不要妄图把他们交给别人,世上除了你,没有人能照顾好他们。” 包括他晏长陵。 纵然这一世的结局,他们仍旧逃不过这一劫,起码别再走同一条路,别让他再去照顾他们妻儿。 他谁都照顾不了。 — 翌日清晨,大启的将士开始点兵。 晏长陵与周清光也到了城门外,晏月宁前来相送,“太子原本说要跟着你一道,昨夜陛下身上突然不大好,又脱不开身了。”不免担忧地问道:“此一战,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晏长陵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交代自己臣子的萧炜烨,凑近晏月宁耳边,不以为然地道:“姐夫去了,反倒碍我事。” 晏月宁闻言,眸子突然一顿,露出几分欣喜和不可置信,轻声问他,“云横,你叫他什么?” “姐夫啊。”晏长陵重复了一遍,“当年阿姐说,你是喜欢他才嫁入大启,我觉得阿姐在骗我,谁会眼瞎看上大启的人,背井离乡嫁到这么远,图什么?后来我信了,阿姐是真心喜欢他,而他,也值得阿姐喜欢。” 晏月宁眼眶内的泪水,到底没有绷住,抬手摸了摸他脸颊,“咱们云横,好像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可以保护阿姐了。” 晏月宁又高兴又悲伤,怕自己哭起来影响到他的情绪,赶紧抬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嘱咐道:“我知道你在战场上,一向很稳,可阿姐还是想说,攻不下来千万别逞强,及时撤退,遇到危险了立马送信回来,太子的援军随时候着……” “好。”没等她说话,晏长陵便给了她一个拥抱,“听阿姐的。” 儿时自己还曾抱过他,小小的一个肉团子,如今长大了,已高过了自己一个头,宽阔的胸膛,赶上了父亲,接替他,成了顶起晏侯府的一根梁柱,晏月宁鼻头一酸,拍了拍他的背,“千万要小心。” “好。” — 大启最终出征的是银沙王。 大启的军队在十日后,与守在城门外的晏家军成功汇合。 边沙的城门被堵了几个月,进不来出不去,早就不耐烦了,期间发生了几十场大大小小的摩擦,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 几个月前,晏长陵攻到了城门外,说停就停,一句解释也没有,自己跑回了江宁,几名老将还曾跺过脚。 得知晏侯爷身去的消息后,晏家军一度人心不稳,如今见晏长陵回来了,还带来了大启的联军,顿时士气大振。 两国大军一到,便要速战速决。 晏长陵擅打突击战,与周清光自来配合默契,但这头一关,两人不突击,选择了正面攻城,借此也能鼓舞大伙儿的士气。 大军修整了一日。 第二日天一亮,晏长陵便开始清点人数。 夏季天热风也大,靠近沙丘地带整日黄沙横飞,所有人都戴上了面纱。 这一站拉锯战,打了好几年,大酆的将士早就迫不及待,终于到了决胜之时,所有人都很亢奋。周清光回到了自己的场子后,话也多了许多,跟在晏长陵身后,脚步踩着沙土“咯咯——”直响,“将军善突击,大宣的人恐怕怎么也没想到,将军这回会正面攻城,正好,趁对方发愣的功夫,咱再摔几千精兵从侧方攻击,杀他一个出其不意……” 晏长陵已穿好了盔甲,手里拎着兜鍪,翻身上马,正准备出发,耳边的风声里隐约刮过来了一道声音,“晏世子!” 军营里所有人都叫他将军,没人叫他世子,晏长陵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回头。 刚夹住马肚,耳边又听到了一声,“世子!” 这回在那声音之后,还伴随着一阵马蹄声。 晏长陵诧异地回头,身后一名侍卫从后方的队伍里冲了出来,跑马到了跟前,勒住缰绳,禀报道:“将军,江宁有人来了。” 江宁? 晏长陵伸长脖子往后望去,身后的队伍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不用吩咐,主动往两边散开。 晏长陵先看到一人。 他认得,岳梁身边的小厮,樵风。 他怎么来了? 晏长陵一愣,还没明白过来,紧接着视线内又出现了一人,那人从马匹上翻身而来,站在黄沙底下,仰着头朝着他的位置看了过来。 风把她身上的长衫吹了起来,裹住了她的身姿,她脚步不动,只站在那,定定地瞧着他。 隔着黄沙,晏长陵一眼就认出来了,神色僵住,唯有嘴角轻动,下意识唤道:“阿潋?” 周清光也看到了,神色怔住,震惊道:“少夫人怎么来……” 话还没说完,身旁晏长陵已调转马头,策马而去,身后的队伍,匆匆往两旁推开,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白明霁看着远处的马匹,卷裹着黄沙里,奔腾起来,最后立在她三丈之内,马背上的人像是痴呆了一般,俯瞰着她。 第131节 她走得慢,一路上不敢停歇,生怕错过了最后一面。到了这儿,一身的衫袍已经没法看了,素白的面颊,被日头晒出了一层红晕,嘴唇也开了裂,她怕他认不出自己,抬起袖子,找了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脸,再抬手抿了抿头发。 最后拍了拍袍子上的黄沙,仰起头来,冲他弯唇一笑,道:“晏长陵,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我努力过了,但发现不行,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你去送死。” 晏长陵听到了她的声音,似乎这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她跟前,一把把人搂进了怀里,鼻尖吻着她的侧脸,嗓音低沉而沙哑:“傻子,你怎么来了。” 第92章 他抱得很紧,白明霁闻到了他身上清冽香气,混着黄沙的干燥气息,如同一剂能治人心的良药,这段日子的浮躁,终于安稳了下来。 他身上还穿着盔甲,勒得她胸口有些窒息,她没去推,反而伸手抱得更紧了。 他走的那日,她没去送他,当时只觉得难受,不想出去送,后来才知道,她在害怕,是怕见到他在自己眼前离去,那一幕会永远留在她的脑海里。 可后来,又才知道,就算不送,曾经他留在自己生命里的一幕幕,还是会来折磨她,成为永不磨灭的伤痛。 有轻微的黄沙扑在她的面上,白明霁埋头,感受着他吐在自己颈项上的温热呼吸,彻底认命了。 她曾说,他要去送死,她不会陪。 她做不到了。 久久的拥抱,两人喘不过气了晏长陵才缓缓地放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略微粗糙的手指,轻轻地去触碰着她被烈日晒红的脸颊,问道:“怎么来的?” 白明霁回答,“骑马。” “你赶了这么远的路?”晏长陵嗓音低沉,哑得不能再哑。 白明霁点头,含笑看着他的眼睛,说完了他没有说完整的后半句,“是啊,赶了这么远的路,只为来见你。” 晏长陵唇角微颤,“不是说好了,好好过吗。” 她摇头:“没你,好不了。” 晏长陵望入她的眼睛,在彼此漫长的一眼里,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缠绵与痛苦,晏长陵苦涩笑了一声,低下头,与她额头轻轻相抵,“阿潋,你让我该怎么办。” 白明霁心道:能不去吗。 他离开前的那一晚,她没有说出来,这一路上,这句话便不断地在她脑子里盘旋,她想,等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他说,“能不能为了我,不要走。” 可适才她又看到了他身穿盔甲,骑在马背上的模样,也看到了他身后正等待着他的成千上万的将士。那句她想了一路的话,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来。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蔓延上来,追了一路,她还是挽救不了他。 眼泪无声地落下了脸庞,白明霁吸了一口气,没让自己的嗓音颤抖,“你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你,我想,怎么也要来送你一程,就来了。” 晏长陵的手掌还捧着她的脸,滚烫的眼泪从他的指尖滑下,浸入了指缝中,烫得他手指微颤,一时心痛如绞,整个人都麻木了一般,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唯有脸颊紧紧与她相贴。 眼眶中的水雾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同她的泪水相融,晏长陵紧紧地拥着她,恨不得把她揉进骨头里,再也不受这分离之苦。 可这里终究不属于他们。 他们得回去。 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晏长陵捧着他的脸,泪眼看着她,突然问道:“阿潋,你知道为何我们改变不了这一切吗。” 白明霁无声地咽哽着,抬起头,目光悲痛而茫然。 晏长陵苦涩一笑,告诉了她真相,“因为,我们没有重生,我们好像回到了前世。” 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去努力,纵然过程改变了,结局也不会变。 …… “世间之物,唯有过去不可变,活着之物不会因外界的干预而死,逝去之物,也不会因施主的到来而复活……” “望施主早日克服心中所惧,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一世已过,他无法改变。 他得回去,坦然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去结束这场悲痛的轮回。 他有一桩秘密。 一桩见不得光的秘密。 来世里他不是战死的。 后来从边沙传入朝堂的传言,是他被万箭射死在了城门,可真相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 阿姐死后,他杀了所有人,自爆身份,自尽在了那道他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城门前。 因他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没了力气再走回江宁了。 他生来便是一身高贵,自信张扬,众星捧月,是世人眼里的楷模,最后变成了那副阴暗颓废的模样,别说旁人,连他自己都憎恶。 他不想自己的阴霾,玷污了曾经的光辉,怕自己脏了晏侯府,更不愿意看到众人眼里对他的失望。 那曾是他的噩梦,尘封在心底深处,不敢触碰,不敢去回忆,甚至不去承认,曾经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可他没想到,自贱的命阎王不收。 命运给了他一次选择,让他回到了前世,见到了一切的根源,也让他见到了曾发誓来世不愿再相见的妻子。 她追他万里,到了边沙,连一句“为了我,留下来”都不忍说出口。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为了他的生死,默默地受着折磨,他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阿潋,等我。” 这一次,他会活着回去。 回去救她。 一次不够,那就多试几次。 白明霁愣愣地看着他。 前世? 他怎么知道…… 可她还不及问,震耳的号角声突然传来,盖过了她所有的疑问。 她紧张地看着前方扬起来的大片黄沙,奔腾而来的马匹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大小,势不可挡呼啸而来。 耳朵一瞬失聪了一般,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晏长陵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她,最后一滴泪映入了她的瞳仁内,“阿潋,等我,哪怕倒是你记不得我了,也要好好地活一世,白头到老……” 耳畔时而嘈杂,时而安静,白明霁定定地看着前方,眼前的画面和声音断断续续。 “晏将军!” “送少夫人回去!”她看着他回头奔向黄沙,看着他举起银枪,跳上了马背,“列阵!” 长凌风翻乘春自有期。 戈戟云横,遥拥峥嵘。 他姓晏,名长陵。 字:云横。 死于三个月后的一场初雪中。 樵风说,十月边沙下雪,真是千年难见一回。 周清光跪在她跟前,手里捧着那根银枪,磕头不起,以求她的原谅,“将军是为了救我才……” 他不是救他。 他是想救所有人。 “所以,要回去,必须得死吗?万一呢。”白明霁坐在煨着茶壶的火炉子旁,身形比来时消瘦了许多,望了一眼外面飘进来的雪粒子,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万一回不去呢,我该去哪儿找你啊。” 他说这一世是前世,那两人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就是当下了。 生离死别,以至于来世,两人宁愿永不相见。 在那个漫长的深秋,白明霁见证了所有人的结局。 晏长陵的尸骨送回晏侯府的那一日,晏家老夫人也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怀抱着两罐子核桃,安详地走了。 临走前她握住了白明霁的手,说道:“我都知道,我晏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望苍天有眼。” 在老夫人和晏长陵的葬礼上,活了两世,她第一次看到了晏月宁。 她挺着大肚子,在大启太子的陪伴下回到了江宁。 与晏长陵口中描述的一样,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温柔,忍着泪来安慰她,“你叫阿潋对吗?云横没骗我,你长得很好看。” 她与自己道歉,“对不起。” 也不知是替晏长陵对她说的,还是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晏长陵。 白明霁摇头,告诉了她:“这世上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欠他几分,但阿姐没有,他不需要阿姐的道歉,阿姐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一定很感激您。” 这一世,起码在她还活着的那一段时光里,大启太子和太子妃,还有他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头七过后,晏月宁回了大启。 半年后传回来了消息,太子妃顺利诞下一子,紧接着大启的老皇帝驾崩,太子萧炜烨登基,晏月宁成了皇后,他们的儿子又被封为了太子。 晏长陵那一战之后,大宣终究再无力支撑,宣告国破。 大酆与大启两国重新划分了国界,两国定下了百年内互不相侵的条件。 大酆的边境再无纷争。 同年冬季,陆隐见也实现了自己这辈子的愿望,最终成为了内阁一员。 在他最风光之时,对所有人扬言,他一生不续弦。 他的妻子只有钱家三娘子,钱云归。 至于晏玉衡,晏长陵去往边沙时,听说他畏罪自杀,死在了地牢里。 第132节 可在晏月宁回来的那一日,白明霁却看到了他,也只仅仅那一面,之后再也没有见过。 来年的春季里,皇后替大酆诞下了一名太子。 皇帝很高兴,举国欢庆了三日。 纵然市井之中还是有流言,说皇帝不过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场心计,当今的皇后哪里是什么白家宗亲,就是太后本人,但又拿不出证据,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 晏长陵曾对她说,结局已定,他什么都做不了。 可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正是他的选择和牺牲换来的。 何为因果。 到底是果在前,还是因在前? 晏长陵死后,似乎一切都好了起来。 但有一人好像和她一样。 白明槿的周年祭上,白明霁去祭拜了她,看到了她的墓碑旁不知何时多立了一块石碑。 石碑上刻着:梁重寻爱妻白明槿之墓。 当是裴潺立的。 晏长陵的葬礼上,裴潺也来过,跪在她身前,对她说了一句,“阿姐,节哀。” 那时候的她就已经麻木了,不知道何为悲伤。后来的日子,白明霁整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再见任何人,便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某一个夜里醒来,她伸手摸了一下鼻尖,摸到了一手的黏糊,同时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她得了同钱云归一样的病,查不出原因,但身子骨就是一日比一日差。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晏长陵走后,所有人都知道她悲痛过度,几乎去了半条命,并没有人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又到了深秋,皇后来到了晏侯府。 来探望她。 很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白明霁难得起了兴致,让素商打扮了一番,面朝着庭院,与皇后坐在屋内的蒲团上喝着茶。 皇后问她:“一年了,你怎么打算的?” 白明霁道:“娘娘,我过得很好。” 皇后‘呸’了一声,说,“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吗?你要是舍不得这个院子,找个上门夫婿,让他姓晏,上门来陪你成不?” 白明霁被她逗笑了。 见她还笑,皇后又气又急,“阿潋,我知道晏世子是好,可他已经不在了,你总不能为了他守一辈子的寡,你才多大?十九,你瞧瞧你,竟活出了老气横秋……” “今日我来,并非是我一人的意思,陛下也带了话。”皇后道:“晏长陵走之前,曾找过陛下,说你若是再嫁,不能让任何人拦着。” 也是这一世白明霁方才知道,人的眼泪,可以无限的流,当真爱上一个人,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 “不用了。”她用不着了。 皇后继续劝说:“阿潋,人的一生很漫长,你总不能一直这般熬下去,那得多难熬啊。” 她知道难熬。 所以,她不熬了。 他对她说过,要她等他。 她相信他。 皇后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 白明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抬起头看向了门外的景色,萧瑟穷秋,夕阳金色的光芒蔓延至阶前,似轻烟一般铺洒进来。 这一幕莫名熟悉。 白明霁一笑,突然道:“娘娘,我可以回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耳鸣了,她说完后,皇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沉默了很久,半天都没再说话。 屋外的残霞愈发徇烂了,白明霁也没转头去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了茶壶沸腾的声音,一阵微凉的秋风刮进来,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她伸手去拂,意外地碰到了一只耳铛。 自晏长陵去后,她身上再也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 她记得今日没戴过耳铛。 她诧异地抬手,轻轻的摸了摸那只耳铛,身侧一只手突然横了过来,提走了她跟前火炉子上正冒着滚滚浓烟的茶壶。 白明霁一愣,视线随着那只手移了过去,看着对方往她跟前的青花瓷茶盏内,慢慢地注入了沸水。 潺潺的茶水声,水花轻溅,搅动了茶盏底下的一层茶叶,瞬间浮了起来。 “恭喜阿潋。”耳边一道嗓音落下,那双手把茶壶放回了火炉子上,将跟前刚泡好的一盏茶,轻轻地推到了她的跟前。 紫色的衣袖,绣着一朵兰草,以苏绣收口,这样的料子虽也昂贵,去并不招摇华丽。 不是皇后。 白明霁心口猛然一阵跳动,像是过了一场梦,又像是隔了一世,缓缓地抬起了头。 晚霞残光中,她看着对面的孟挽,冲她温柔一笑,“晏家的最后一盏茶,尝尝吧。” 第93章 白明霁诡异地看着孟挽。 她怎么会在这儿? 适才抬起来的一只宽袖映入她的视线内,白明霁低下头,她身上并非是今日穿的那件素衣,而是一件颜色靓丽的三经绞罗绣花鸟绣??。 再看向木几上的那一盏茶,白明霁怔了怔,这一幕曾经刻入了她的脑子,印象深刻,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回来了。 回到了最开始,孟挽毒|杀她之前。 前世最后那一年的时光过于漫长,与她而言,没有什么样的结果能比那更糟,绝望太久,哪怕是一丁点星火,都足以燃起她的希望。 没有太大的意外,更多的是激动和喜悦。 晏长陵说对了,他们没有重生,而是带着今生的仇恨和记忆,回了一趟前世,最后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世界里。 去面对他们该面对的一切。 命运不仅给了晏长陵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也给了她。那封放妻书,孟挽看过后,还放在木几上,是这一世她刚从侯爷那里求来,曾经她以为这是她的一道救命符,如今却似是一把刀,割得她心口发疼。 “什么时候了?”白明霁突然问。 孟挽见她神色一阵呆滞,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见其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眼底隐隐有了一丝慌张,问道:“阿潋,怎么了?” 白明霁没空与她周旋,伸手端起了那盏茶,当着孟挽的面,洒在了她跟前的地面上,抬起头来怜悯地看着她,“孟挽,你不会幸福的。” 孟挽神色僵硬,盯着她手里的茶盏,强装镇定地道,“阿潋,这是何意?” “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阿生会因为你们今日之举,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终将会被他的身世葬送性命,到那时,他会视你们为仇人,以你们的存在为耻,恨不得你们去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哐当——”一声,孟挽手里的茶盏落在了地上,脸色惨白,惊恐地看着她。 “这世间或许欠你和李高,可我母亲,我,晏侯府没欠你半分,我们没义务为你们送死。”白明霁起身,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对上孟挽震惊的目光,白明霁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要,“最好别动,别惹我。” 沉寂了一年,很久没活动了,她的手太生,怕一不注意,就失了手。 “你……” 白明霁虎口突然一紧,孟挽脸色顿时发紫,彻底说不出话来,只能费力去掰她的胳膊,可那只胳膊此时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任由她怎么掰也掰不动,直拖拽着她往外走。 抄家的动静声早已平复了下来,所经过之处,山石被砸,花草被碾,地上四处散落着粮食和被撕裂的残布。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狼藉。 白明霁实则上辈子并没有亲眼见过侯府的惨状,知道的事情多数从素商嘴里听来,但那些哭诉声却曾真真切切地钻入过她的耳朵。 去城门的路和教坊司的路是同一条。 应该还来得及。 白明霁脚底下却不敢怠慢半分,几乎拖着孟挽走到了门口。 抄家后,府内连人带财被洗劫一空,官兵尽数撤去,俨然成了一座废弃的府邸。许是孟挽料定了自己今日会死在里面,并没带人手,只从白府跟来了一位丫鬟,正与素商说着话,听到动静回头,便见孟挽被白明霁锁着喉出来,脸色一变,失声道:“大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素商也怔住了。 今日大夫人不是来接娘子回家吗? 只是一瞬素商便反应过来,侯府遭劫,白家大爷一直无动于衷,若非娘子问侯爷要了放妻书,今日娘子便要一道被押去教坊司。 莫不是孟氏也容不得娘子活了? 素商忙擒住了孟挽的丫鬟,紧张地问白明霁,“娘子,出了何事?” “速速去大理寺,以我白明霁的名义,敲鸣冤鼓,状告国公府朱光耀,驸马爷赵缜假造圣旨,陷害晏家军,谋害我夫君晏长陵。” 素商一怔,“娘子。” 她不是说晏侯府与她无关,她不会插手吗,怎么还敲鸣冤鼓了,这…… 白明霁却面色决然,“快去,若他问起证据,便告诉他,晏长陵还活着。” 她相信他。 他一定会回来。 说完白明霁一刀手砍在了孟挽的脖子上,没理会孟挽丫鬟的尖叫,拖着她甩在了门外的马背上,随后翻身而上。 素商终于回过神来,赶紧问道:“娘子要去哪儿?” 白明霁没回头,只撂下了一句,“我去把晏侯府的人都带回来。”马匹顺着侯府门前的那条巷子,疾驰而去。 — 天边的晚霞尚在,快没入山顶的那一刻红光越发徇烂,照在路上,恍如在人的眸子内洒了一层鲜血,看哪儿都是茫茫一片红。 第133节 最初围在晏侯府门前看热闹的百姓,随着人群,此时已经涌入到了御街两旁,今日还未入夜,街头两旁便挤满了人。 谁能想到当年一手扶持起皇帝的晏侯府,竟然会叛|国? 可墙倒众人推,想要诋毁一个人,就算他有再大的功勋,也能找到踩死对方的理由。 “人心果然难测,都做到万户侯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是啊,晏侯府这些年风头多大?谁敢惹……” “可不是,晏世子平日里就一副张扬跋扈的样,一看就不是个安稳的主,这回终于惹出了大事,为了自己的姐姐,竟然卖|国……” 墙|倒时,无论牛羊猪狗,个个都化身为了判官。 看旁人的苦痛,能盖过自己的不幸,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而当晏侯府的人真正走到了跟前,那些议论纷纷的声音却突然小了下来。 在他们眼里,叛|国贼子该长成一副凶神恶煞,阴险狡诈的样,即便不是,那也该四肢健全,气势凌人,有那个本事去叛|国。 可此时晏侯爷与他们想象中的模样,实在相差太远。 抄家之时,朱光耀一枪砸在了晏侯爷身上,那条在战场上被敌军刺穿过的腿跪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从侯府出来后,晏侯爷便由晏家的二爷,二公子,三公子轮流背着。 城中的百姓,也曾在晏侯爷凯旋之时,在城门迎接过,印象中的晏侯爷威风赫赫,竟然不知,已老成了这样。 比他更老的还有。 晏老夫人。 七十多岁的高寿,一身青衫,双手戴着铁链,一步一步蹒跚往前。 而跟在她身后的后辈,大多都是女眷。 耳边渐渐地沉默下来,那些伸进菜篮子里手,迟迟没有动作,一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忍心往他们身上扔东西。 前方的朱世子也注意到了,嘴角一抽,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突然调回马头,一鞭子抽在了正背着晏侯爷的二公子腿上。 二公子本就是个只懂得逗鸟的绣花枕头,当下惨叫一声,腿一软,跌在了地上,旁边的二爷和三公子及时扶住了他背上的晏侯爷。 朱光耀听到动静,往后看了一眼,勾唇一笑,当做没看到,坐在马背上继续往前。 三公子实在没忍住,抬头怒视着朱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朱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催马到了他跟前,俯视着他,讽刺道:“你一个卖|国贼,我欺你怎么了?” 似是觉得拿他出气没意思,转头看向了边上正被二爷扶起来的晏侯爷,眼中恨意一闪,手里的鞭子再次扬了起来。 晏二爷脸色一变,情急之下,只得拿自己的身体去护晏侯爷。 鞭子却没能落下来。 鞭子扬在半空时,朱世子的脸突然被一跟竹竿横扫过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面部,将他脸上那抹还为褪去的嚣张砸了个稀巴烂,一口的牙掉了一半,人从马背上滚落下去,已是满脸鲜血,太疼了,身体一阵抽搐,叫都叫不出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快马已经到了跟前,停在了朱世子的身旁。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手里还拎着一人,一脚踩在了朱世子的脸上,抬起头看向前方已掉马回头的朱国公,弯唇一笑,冷声道:“国公爷想好了,要动他们,得先从你儿子尸首上踏过。” 许是没在晏家见过这么一个人,朱光耀头一眼没把她认出来,目光看向了被她踩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儿子,眼里顿时怒火滔天。 白明霁知道他没把自己认出来,自报家门道:“晏侯府少夫人,白明霁。” 如此,朱国公便明白了,咬牙道:“怎么,白家也要反了?” 在白明霁眼里,他就是个死人,懒得与他废话,直接道:“我要见李高。”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又道:“告诉他,太子的生母,在我手上。” 朱光耀一愣,“谁的生母?” “此时此地,国公爷问多了,怕是对自己不好,我知道你与李高的那些勾当,若你想知道真相,还想要你儿子的命,只需照着我的话传达,他必然会来。”白明霁扫了一眼四周,突然扬声道:“晏侯府有怨!大酆律法规定,一旦有人敲了鸣冤鼓,就算人在刑场上,也得暂缓,今日我白明霁已敲了大理寺的鸣冤鼓,在大理寺少卿到来之前,尔等不能动我晏侯府的人一根汗毛。” 大酆确实有此条律法,但同时敲鼓人,得受五十个板子。 等同于以命伸冤。 是以,即便有此律法,像这样的大案,几乎没人敢去翻。 因最终落印的人是皇帝。 除了白白浪费一条命,得不到任何好处。 耳边一阵安静后,突然吵闹了起来。 朱光耀没把她认出来,晏家的人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没回过神。 她嫁入晏家的当夜,晏长陵便走了,至今一年,她没把晏家当成家,晏家人也没去勉强她,今日晏家遭难,她来拿一份放妻书,也是应该。 不明白她怎么出现在了这儿,还替晏侯府敲了鸣冤鼓,晏侯爷被二爷和两位公子扶起来,坐在了地上,脸色白了一圈,憔悴不堪,疑惑地看着她,哑声问道:“不是给了你放妻书,为何又回来?” 白明霁把孟挽扔到了脚边,一只脚踩着朱世子的脸,没松分毫,一路上,那双眸子如同浸了寒冰,满是杀意。 此时对上晏侯爷的目光,眼底的寒意才消去了几分,眼见地泛了红,轻声道:“父亲,夫君他没谋|逆,他是被人构陷的。” “他没死,正在回来的路上,今日我便在这儿等,等他归来,等世人还他一个公道,还请父亲也等一等,等他回来,同他说一句,他依然是晏侯府的骄傲。” 第94章 晏长陵谋|反,晏侯府的人从来就没有信过,可赵缜的一番说辞成了证据,加之晏长陵已死,百口莫辩。 活到了五六十,晏侯爷看惯了生死,也见过了风云,高门大户一夜之间轮为阶下囚的例子数不胜数,他没有什么好不满了。 唯有一桩他放不下,便是晏长陵的死。 他不信他的儿子会谋反,想知道他在死之前,和他的阿姐,到底遭遇了什么。 如今听到白明霁说出这番话,晏侯爷很难不动容,怔愣地看着跟前这位几个时辰前才从自己手里拿走放妻书的儿媳妇,不明白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且,她又是怎么知道晏长陵还活着的? 可她的目光坚定,彷佛笃定了他一定会回来,人在绝望中看到这样的神色,总能生出点希望,晏侯爷下意识地点头,“好,我等。” 突然生变的状况,让朱国公的脸色极为难看,“白大娘子,是想拖延时辰?” “甭管我想做什么,国公爷如今算计得逞,我晏侯府成为了阶下囚,任凭你们处置,但也不急于一时,何不趁着这功夫,再派个人去问问皇后娘娘,当年李高抱给她的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可查清楚了,别到时候等太子殿下长大,登基后,突然又冒出来了个亲生爹娘,她再后悔,只怕晚了。” 适才听到白明霁说太子的生母,朱国公便觉得荒谬,太子的生母,谁不知道是当今的皇后,他国公府的嫡女? 怎可能是旁人? 可如今再听她一席话说完,心头莫名一沉。 她说起李高时,像是认识多年的老熟人,自己虽与李高暗中来往,但李高此人自来深不可测,一向让他摸不透。 就算她此时狗急跳墙,也不至于去捏造太子的身份。 污蔑皇室,只会罪加一等。 再想起一些细节,自己的女儿平日里对待太子,确实没有为人母的耐心和慈爱,心中到底生了疑,不敢再问下去,立即派了两人,一人去找李高,一人去找皇后。 白明霁心里清楚,今夜单靠自己一人,只怕是暗箭难防,等消息传到李高那里,以他的作风,必然一箭先要了自己的命。 白明霁环顾了一圈四周,再一次扬声道:“刑部侍郎裴大人可在?” 他一向喜欢看热闹,今日这么大的热闹,他不可能错过。 阁楼上一根柱子后,正抱着胳膊低头沉思的裴潺,突然听到自己被点了名,眉头一扬偏过头,并没回应,示意广白先出去看看。 广白走了出去,刚从楼上冒出来了一个头,便被白明霁目光锁住了,直接道:“广白,叫你主子出来,我有笔买卖与他做。” 广白一愣。 虽说白家这位大娘子是刑部的画师,可她一向看自己的主子不顺眼,能不碰面绝不碰面,就算碰面也没正眼瞧过他们。 她竟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稀奇…… 不等他回头传话,身后裴潺也走了出来,伸长脖子看着底下脚踩着国公府那个废物的白家大娘子,脸色有几分佩服,懒洋洋地问:“什么买卖?” 这副德行,实在没有前世他叫自己阿姐时讨喜,白明霁没有废话,“我手里有一个案子。” 钱家还没出事,他自己的仇还没报,白明霁在赌,赌他对李高生了怀疑,白明霁仰头道:“八九年前,陛下在青州遇刺,李高舍命相救,从此飞黄腾达,成为了宫中第一总管,此案由你们刑部主审,查出了行刺的人乃康王的旧部,但却不知道,其背后出谋划策的就是那位救驾的总管,一招苦肉计,摇身一变,他李高成为了陛下身边的红人,欲要搅乱朝纲,混淆皇室血脉。我是不是说谎,裴大人只需抓来商王府的小郡王,拷问便是。” 前世晏玉衡这个时候早就知道了李高和太子的身份,不知道布局到了那一步,但晏侯府倒台,晏长陵和晏月宁的死讯相继传了回来,恐怕人已经疯了。 让裴潺去找他,一能知道真相,二能阻止他对皇帝不利。 说完无视周围的议论声,脚尖推了推晕厥在地上的孟挽,“我还有一人送与你,此人乃扬州孟家的二娘子,我的亲姨母,也是李高的命根子,有她在你手上,便是一道保命符。” 裴潺看着她,从起初的疑惑到震惊,眉头越皱越深,面上的疑惑也越来越重,半晌才道:“凭什么我要接这个案子?” 白明霁不耐烦地道:“梁重寻,我没时辰与你耗,这个案子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梁重寻’三个字一出来,裴潺整个人便僵住了,脸上再无半点懒散,紧紧地看着白明霁,思索了片刻后,终于问道:“少夫人,想要我裴某做什么?” “两件事。”白明霁干脆地道:“在大理寺翻案之前,刑部的人得确保晏侯府所有人的周全。” 裴潺想也没想,“成。” 倒是跟前的朱国公脸色一变,提醒道:“裴大人!” 裴潺没理他,问道:“还有一件呢?” 白明霁道:“你即刻,亲自去一趟白家,确保白家二娘子还活着。” 裴潺一愣,“谁?”前一件事他能理解,但白家二娘子,他认识,不就是那个说喜欢他,前几日才派人来与他说亲的姑娘。很抱歉,他还没想过要成亲,婉拒道:“我一个外男,去看一个小娘子活没活着,不太好吧?” 话音刚落,便见白明霁神色一肃,沉声道:“你必须得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裴潺竟从她望过来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同情,“这是你欠她的,梁重寻,别再让自己后悔。” 不知为何,裴潺听了此话,心口突然有些发慌。 奇了怪了。 今日朱国公一心想至晏侯府于死地,等不到明日一早,拿到了圣旨后便即刻去了晏侯府抄了家,一番耽搁,此时天色已暗,两旁的阁楼上陆续地挂起了灯笼。 时辰确实不早了,裴潺从楼上一跃而下。 身后的暗卫,从四面八方的人群内窜了出来,快速地围成了一个圈,把晏侯府的人护在了圈子内。 裴潺转过身,抱歉地看向马背上的朱国公,笑道:“不好意思,国公爷适才也听见了,翻案之前,晏侯府的人不能动,国公爷千万不要让我为难。” 朱国公脸色已气得铁青。 第134节 裴潺示意广白,把地上的孟挽带走,翻身上马之前,看了一眼白明霁后,到底是调转了马头,同广白道:“去白府。” 白明霁看着他疾驰而去的背影,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世孟挽曾告诉过她,白明槿自缢死了。 可如今钱家还未翻案,以白明槿前世那颗报恩之心,她不可能在裴潺尚未伸冤之前去自缢。唯一的可能,是她抄写的那些书,被钱家发现了,钱家的人要灭口,孟挽知道了真相,但她为了怕留祸根,打算袖手旁观,亦如是真如她的意,借刀杀人。 她适才提出要裴潺去救人,若是人死了,凭她尚书府二娘子的身份,必然已传了出来,但周围的人包括裴潺都没有任何意外。 那就是还没死。 希望来得及。 此处有刑部的人相护,晏侯府的人暂时算安全了。 朱锦城已从疼痛中晕死过去,白明霁松开了脚,回头叫来了刚被他抽了一鞭子的晏侯府二公子,问道:“会拿刀吗?” 二公子被那一鞭子抽在腿上,后腿已是一条血痕,昔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额头疼得满是汗,脸色都发白了,被白明霁一问,摇头又点头。 白明霁把刀递到了他手里,教他,“简单,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要是反抗了,便像适才他抽你鞭子那样,砍下去就是。” 朱国公嘴角一抽,想去拿人,奈何被刑部的人挡在身前,无法靠近,只得放狠话,“大娘子最好保证他无事,否则,怕是等不到大理寺来,晏侯府的人今夜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二夫人闻言,吓得六神无主,“儿啊,你拿得稳吗?” 整个晏侯府,女眷也有五六人,唯有她二夫人一人哭哭啼啼,一路心头不止一次埋怨晏长陵,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遭了此劫。 后来见二公子被莫名抽了一鞭子,心都要疼碎了,若是往日,必然抱在怀里安抚一番,再去找府医来为他医治,可如今她双手戴着镣铐,什么都坐不了,只能哭。 不幸中的万幸,那白氏总算良心发现,前来救人了。 在她眼里,白明霁已经嫁给了晏长陵,就是晏侯府的人了,她夫君惹了祸,她为晏侯府敲鸣冤鼓,都是应该。 观望了一阵,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一口气刚松下来,见白明霁竟要把刀递给他儿子,二夫人心头一跳,胜负尚分,她可不想再得罪这些人了。 挨一鞭子就挨一鞭子吧,若国公府的世子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上,头一个杀的就是她儿子,二夫人慌了,“白氏,要不还是换一个人吧,老二他手不……” 话来没说完,白明霁手里的一把弯刀,突然掷向她,直直地插在了她跟前的青石缝隙内,“那你来?” 拿刀子离二夫人的脚尖不到半寸,刀柄还在打颤,二夫人今日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见此一口气差点没吸上来,魂儿都没了。 白明霁扫了一眼她惨白的脸色,冷声道:“我早看婶子不顺眼了,你最好闭嘴,不然你的那些账,恐怕等不到日后了。” 二夫人先前在外面的嚣张,全仗着自己是侯府二夫人的身份,如今沦为了阶下囚,那股子欺软怕硬的劣根,暴露无遗,再也不敢吭声。 白明霁没再理会她。 眼下她能做的唯有等。 等大理寺的岳梁来翻案,等晏长陵回来。 晏侯府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等。 晏老夫人已被几个姑娘扶到了一边,表姑娘撕下了自己的一块衣袖,铺在了青石上,扶她坐在了上面。 白明霁走了过去,挨着老夫人身旁,席地而坐。 一路过来她拎着孟挽,又擒住了朱世子,适才太紧张没感觉,这会子冷静下来了,双手才开始打颤。 晏老夫人看到了,颤巍巍地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内,轻轻地捏了捏,一时不知道该对这位陌生的孙媳妇说些什么,张了张唇,只道:“丫头,你不该来。” 白明霁看着跟前的晏老夫人,脑子里却是她最后抱着两罐核桃安详逝去的一幕,心口一阵阵泛酸,冲她苦涩地笑了笑,“祖母,是我来晚了。” 第95章 她能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这一年里,晏家实则并未对她关心半分,如今来搭上她的一条命,晏老夫人心中有愧,摇头道:“是我晏家连累了你。” 手背被老夫人握在手里,熟悉的温暖传来,白明霁眼里含着泪,“祖母不知道,我能保护晏侯府,是我求之不得的福气。” 她没有忘记晏长陵,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到了今生,没让她再留下遗憾。 侯府的人还在,一个都没少。 也不能少。 天色越来越暗,围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晏侯爷的那条腿不及时医治,只会留下隐患,白明霁转过头看向人群内,问道:“有大夫在吗?” 这个节骨眼上,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看出来了,是两个大户掐了起来。 一个是万户侯,一个是国公府,换做往日,普通百姓连见上一面都难,哪里敢出来惹事,只怕人救下来,自己的命就没了。 没有人出声。 白明霁早料到了,讽刺一笑,“一代护国英雄,何时竟也让你们如此胆怯了,当年大宣的兵马压过大酆边境,大启在一旁虎视眈眈,晏侯爷主动请战,率领晏家军前去边关杀敌。可就在晏侯爷以命相拼之时,大酆为了与大启交好,提出了和亲,可咱们那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不愿意远嫁他乡,便找了晏家的大娘子晏月宁来顶替。国难当前,晏家大娘子没说一句怨言,甘愿嫁给了大启太子,当时,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们说晏侯府乃真正的大义,当晏侯爷凯旋之时,你们高声欢呼,热泪盈眶,恨不得把自己一颗感激之心剥出来。可人总容易健忘,再大的战功也会随着时间被人们而淡忘,直到下一场劫难来临,你们才会想到曾经那个击退过敌军的将士,心里又会指望他能再一次披上铠甲,助你们度过劫难。他们也是人,就不配享受安宁?” “自古英雄皆死于阴谋诡计,官场寒了人心,如今这世道也要寒人心吗。” 白明霁说的有些激动,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在场人的耳朵。 脑子里想起了前世晏长陵最后跳上马背的那一幕,心口酸得疼,哑声道:“一代战将,死也要死得其所,他们能死在战场上,绝不该横死于半路。” 白明霁说完,眼中的泪落了下来,落在了老夫人的手上,老夫人到底没有忍住,一把抱住了她,呜咽出声,“孩子……” 自晏长陵走后,晏侯府便没有一个能撑起家的,抄家之时,个个都在哭,毫无章法,唯有这个新孙媳妇儿,把晏家的苦楚,都道了出来。 一阵沉默后,人群里响起了一道声音,“侯爷,我虽不是大夫,但也曾席过医,懂得一些治伤的皮毛,若不嫌弃,能否让晚辈先瞧瞧?” 白明霁转回头。 人群里挤过来了一人,白明霁一愣,钱家大公子? 晏侯爷也认出来了,那条腿实在是疼,熬到现在,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晏某感激都来不及,怎会嫌弃。” 钱家大公子赶紧带着小厮到了晏侯爷跟前,蹲下身撩起他裤腿的那一刻,纵然是一向稳重的钱家大公子,也不免深吸了一口气,那条腿肿得不成样,皮|肉上还能看到了一道道的刀伤旧痕,钱大公子敬佩地看了一眼晏侯爷,突然转身,神色肃然地吩咐小厮,“先去买药,派个人去府上立马把府医带过来,有什么事,全由我来担……” 白明霁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前世宁被他父亲一刀杀死,也不愿意继续盗取他人功劳,确实是个正直之人。 有了钱家大公子开头,也不需要他回去请府医了,在场的几个大夫陆续到了晏侯爷跟前,以人墙围成了一道屏风,替晏侯爷治疗腿伤。 朱国公见形势慢慢地超出了掌控,逐渐趋于不利,有些安耐不住了。 马背上打了一阵转,等不了了。 他与晏侯爷斗了十几年,眼见就要将他置于死地,绝不容许出现任何差错。 何况自己的儿子还在对方手里。 他刑部要护晏侯府周全,那就一道杀,朱国公转头同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咬牙道:“杀!” 在场守护的乃刑部姜主事,早就知道朱光耀不会轻易妥协,在对方的人马冲过来之前,紧紧相互,“放箭!” 刑部侍郎阎王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为了避免被仇家取了性命,走哪里随时都会有一队暗处的弓箭手。 双方杀在了一起,人群顿时阵阵尖叫,围观看热闹的人这才知道害怕,一时之间四处逃窜…… 晏家的人手上戴着镣铐,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坐在中央,看着两队人马厮杀,听天由命。 二夫人吓得发抖,死死地抓住了一旁二娘子的胳膊,又不忘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二公子手里的那把刀倒是出奇的稳,几回把要跳起来的朱世子按在了地上,脖子上已被留下了一道血痕,朱世子一口牙落了一半,吐词不清地怒吼,可到底不敢再动。 白明霁护着晏老夫人,面色镇定。 这一场磨难,晏侯府经历一回也好,不要人人都指望着晏侯爷和晏长陵,要知道,祸事一旦起来,每个人都跑不掉。 厮杀了大抵有一炷香的时辰,国公府的援军到了。 原本占着上风的刑部,突然处于下风,侯府的人个个都紧张了起来。 在二夫人开口惊呼之前,白明霁先制止住了她,“闭嘴!”转头同身边的表姑娘道:“照顾好晏老夫人。”又起身,看向了钱大公子那边,几位大夫显然也受到了影响,白明霁稳了稳心神,同几人道:“劳烦各位继续医治侯爷,狗贼即便要来,也会先踏过我晏家少夫人的尸首。” 说完捡起了地上的一把剑,从二公子手里揪住了朱世子的衣襟,托着他走到了前方。 她从白家祖父那学会了一身功夫,前十七年只为自保,往后她将会为了家人而战。 有晏长陵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白明霁的刀对准了朱世子的脖子,一步一步往前,逼退了冲上来的死士,仰头看向马背上的朱光耀,平静地问道:“国公爷,当真不要世子的命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朱光耀早已豁了出去,今夜晏侯府的人必须得死,赌的是她白明霁不敢真要了自己儿子的命。 说到底,她是白家的人。白尚书与自己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她一心袒护晏侯府,就不怕白家出事? 他早已派人去告之白尚书了,这时候想必也快到了,提醒她道:“白尚书在来的路上,白大娘子,仔细手里的剑。” 他不说,白明霁险些忘了,这一世的白之鹤还活着,可又如何,还不如死了。 见他迟迟不退,白明霁手里的长剑没有半分犹豫,剑刃刺入了朱世子的脖子,鲜血涌出,朱世子一声惨叫如猪嚎。 白明霁冷声道:“我手里的剑稳不稳,那就得看国公爷了。” 朱光耀没想到她会如此冥顽不灵,那晏侯府一堆的老弱病残,有什么值得她护的。可对面的白明霁面色坚决,疯魔了一般,手里的剑仿佛下一刻就要割断他儿子的脖子。 朱世子面部被她一竹竿击中,本就晕死了一回,如今一张脸高高地肿着,已经没法看了,再耗下去,迟早得死。 朱国公咬紧了牙,只得往后退。 好在,白纸鹤终于来了。 接到国公爷的消息后,白之鹤一刻都没敢耽搁,匆匆驾马而来,马匹到了朱国公身后,翻身而下,走上前待看清跟前的状况后,面色难看至极,呵斥道:“白明霁,把刀放下!” 白明霁看着跟前已‘死’过一回的父亲。 上辈子有自己和晏长陵的干涉,他被形势所迫,又或是良心发现,到底没有在那份圣旨上落下兵部的印章,而这一世,凭他此时能站在这儿,必然已被朱光耀设计成功,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这样的结果,白明霁很是恶心,她至今还记得他送给自己的那条白凌,还有雨夜里的那一巴掌,眼里的厌恶没有半分掩饰,讽刺地道:“白尚书,吃软饭不为耻,靠女人也不羞耻,可一个人一旦把自己为人的道德都丢了,那便离身败名裂不远了。” 白之鹤脸色一白,“你,你说什么……” 说出来只怕又会被人嗤笑,他对自己的这个女儿,一向生惧。 在她跟前,他就像永远都直不起来腰,是以,晏侯府被抄之时,他没有半点想要把她从火海中捞出来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庆幸,往后再也看不到那张气势凌人的脸。 她姓白,断然不能去到教坊司那等地方,那便给她一条白凌。 他让孟挽送过去,可人去了一个下午了也不见归来,正着急,便接到了朱国公传回来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带着满腔怒火,殊不知被她一句话砸下,既震惊又羞愤。 第135节 白明霁冷笑道:“我说什么,你和这位国公爷心里清楚,你们假造圣旨,去边沙传旨于晏家军,攻打刚被晏长陵说服支援大酆的援军大启太子和太子妃,赵缜手执圣旨,率晏家军杀了他们,再构陷给晏长陵,好一招杀人诛心,你们也不怕半夜被那些忠国冤魂缠身,不得而善终?!” 那话一出来,身后的晏侯爷心头大震,奋力挣扎欲要起身,口中大骂,“你们这帮狗贼,竟如此卑劣恶毒,本侯今日就送你们去见阎王!” “侯爷……”钱大公子劝道:“侯爷先冷静,少夫人今日能赶来,想必事情尚有转机,侯爷的腿疾,耽搁不得。” 白之鹤和国公爷闻言也是一震,脸色齐齐生了变,国公爷目中一片阴霾,欲要灭口,白之鹤则是一瞬惨白,缓缓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朱国公。 这就是他的大计? 晏长陵,真没谋反…… 他怎如此大胆?! 假造圣旨。 那圣旨从何而来,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如今怎么办,白明霁都知道了这些,那其他人呢…… 皇帝呢? 白之鹤背心一阵生凉,先前的气势矮了半截,甚至不敢去看白明霁的眼睛,倒退两步,恨不得自己今夜没来过这一趟。 朱国公看在眼里,只恨他是个没用的东西,“白尚书,这是怎么了?她说什么你也相信?晏长陵谋反,为维护自己的阿姐,杀了大启太子,挑起了两国战端,乃驸马爷亲自作证,还能有……” ‘假’字还没说出来,对面的朱世子突然又是一声惨叫。 朱国公忙转过头,便见白明霁手里的剑不知何时,已从朱世子身后穿过,刺了他一个对穿,当下眸子内蹿出火焰,惊呼道:“阿城!” “别动,下一剑,我可就不保证,会不会避开心脏了。”白明霁发现她再也听不得有人诋毁晏长陵半句。 朱光耀诋毁一句,她便刺他儿子一剑,也让他们尝尝剑刺在人身上,是何感觉。 朱光耀看着她是手里只剩下半条命的儿子,恨得牙疼,再看白之鹤,像是被人夺了舍一般,半点用处都没有,火气越来越大,一时丧失了理智,竟然自己从身旁的人手里,躲过了弓箭,笔直地对准了白明霁。 白明霁也不惧,拿着朱世子当盾牌。但朱世子实在难堪大任,刺了一剑后,整个人便瘫在了地上,眼珠子开始泛白,如此下去,熬不了多久了。 朱世子一死,朱国公将再无顾忌。 朱国公也看出来了,自己的儿子今夜怕是活不成了,忍痛看了他一眼,痛声道:“儿啊,你死后,父亲定会为你报仇。” 朱国公慢慢地拉起了弓箭。 白明霁并没有退开,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弓箭,心头暗自盘算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若是她拿了世子当肉盾后,在朱光耀的第二箭发出来之前,她该从哪个方向扑过去,才能最快最准地擒住朱光耀。 众人一时屏住了呼吸。 姜主事道:“保少夫人!” 晏老夫人失声呼了出来,“丫头,回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两道马蹄声突然传来,适才国公爷派出去的两人回来了,一人先到,跪在地上,磕头禀报道:“国公爷,皇后殁了。” “什么?!” 这是第一道惊雷。 接着他派出去的第二个人也回来了,同样跪在地上,嗓音都打起了颤,“禀国公爷,太,太监李高谋,谋反,太子殁了。” 朱光耀怔在那,一时不知道哪一个消息更令他震惊。 所有人都一样,个个都愣住了。 便是在这一瞬的停顿之间,白明霁手里的长剑脱手而出,快准狠,猛地刺向了马背上的朱光耀。 她心头也震惊。 但她不知道是晏玉衡得逞了,还是晏长陵回来改变了这一切,可无论是哪种结果,朱光耀今日都会对晏侯府动杀心…… 她得先下手为强。 待朱光耀回过神来,腹部已经被一把长剑穿透,剧烈的冲击,将他从马背上撞了下来,狠狠地跌在了地上。 周围的气氛凝固了几息。 朱光耀也终于从疼痛中反应过来了,知道今夜怕是生了变,顾不得身上的伤,下了死令,“给我杀,一个不留!” 他就看她能撑多久。 白明霁从朱世子身上抽出了那把长剑,看着对面的死士再一次冲过来,脚步站在前方,始终不退。 晏侯府如今除了晏侯爷和晏长陵,没有一个人的拳脚能拿得出手,关键时候,竟要一个刚嫁入侯府不久的少奶奶来护他们的周全。 晏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一身绫罗渐渐地被鲜血染透,失了原本的颜色,心酸不已,起身也要去找刀子,“我老婆子这把老骨头,活得也差不多了,今夜就算同他国公府拼了,也得当了。” “祖母……”没等她起身,便被二娘子和表姑娘按了下来,到了这时候,死生存亡之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底下的一众小辈,个个都如梦初醒般,捡到刀的拿着刀,没捡到的,便揪住手上的镣铐,当兵器,跟在白明霁身后,死死地护在老夫人和侯爷的前方。 长夜漫漫,格外地难熬,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夜风吹在人脸上,钻入鼻尖,一股子的血腥味。 晏家人都知道,那血腥味,大多都是从前方那抹孤傲的身影上传来。 而白明霁什么都没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晏侯府,等他回来。 前世那一年,她浑浑噩噩了太久,体会过何为煎熬的滋味,便格外地珍惜眼下,那双眼睛如同夜莺一般,紧紧地盯着黑夜里的人,手里的长剑干脆而利落,越杀越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杀声之中,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乌泱泱地压了过来。 “大理寺到!” “圣旨到!” 街头街尾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白明霁抬起头,可惜眼里进了血珠,视线有些模糊,只隐约看到了一队人马,从前方而来,来势太过于汹涌,远处看,就像是一把刀子,自竹子的尾部破开,瞬间将国公府的人马破成了两半。 没有厮杀声,但迎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呼吸。 连耳畔的风彷佛都生出了恐惧,死寂般地沉静。 白明霁看到过晏家军的雄风,前世曾在漫天黄沙之中,看到他们汇入敌军的那一刻,马蹄扬起,身后的黄沙皆被染成了殷红。 这是第二回 。 黑夜里的一切厮杀,都在晏家军的刀下,归于了平静。 队伍慢了下来,渐渐地靠近,白明霁似乎听到了一声欢呼,对方叫的是,“晏将军!” 她没看到。 有些着急,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不成想满手是血,视线更模糊了。 “世子,是世子!” “祖母,是兄长,他回来了,他没死……” 就连身后的晏家人都看到了,激动地抱成了一团,她还是没瞧见,可越着急,却越看不清,直到眼底涌出来的两道泪痕,把眼眶内的血色冲刷了出来,视线终于恢复了清明。 对面的人已翻身下了马背,依旧是那一身铠甲,就像他前世离去那日的模样。 不同的是前世他背朝着她,而此时他面朝着自己而来。 这样的场景,在前世最后一年中,她曾梦到过无数次,梦中的她每每伸手去触碰,梦便会醒来。 这回她没伸手,等着他慢慢走过来。 前世在一年的等待中,她过完了一世,如今终于等到他回来了,时光却再一次变得漫长了起来。怕眼前的一切还是一场梦,怕他走不到自己跟前,突然又消失了。 这一次,他好像并没有消失。 离她越来越近。 到了她的跟前,立在她一步以内,那双许久不见的眼睛,同样沾着血色,望入了她的眼底,带着几分不确定地试探,抬起了手,轻轻地盖在了她的头顶,“阿潋?” 她还记得他吗? 白明霁唇角轻轻一颤。 “我回来了,到了家没找到你。”晏长陵远远便看见了她手执长剑,一身血污,犹如一颗青松,坚毅不倒地护在晏侯府的人身前,哪里还需要她再来回答,手掌移下来,捧着她的脸,指腹轻轻地替她抹去了眼眶内落下来的泪水,哑声道:“我还是回来晚了。” 白明霁没应,感受着脸上那只手掌的温度,确定自己不是做梦,他不会消失之后,轻声道:“晏长陵,你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上辈子这句话,她到死都没能说出来,这回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终于说出来了。 也得到了他的回答,“好。” 手上沾了血太滑,再也握不住剑柄,长剑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她人已被晏长陵紧紧地拥入了怀里。 结结实实的拥抱,让她喘不过气,同时也摧毁了她强撑起来的镇定,这才敢哭出声,“晏长陵,我等了你好久。” 很久很久。 久到她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阿潋,对不起。” 听到了他的道歉,白明霁又舍不得了,“我原谅你了。” 世人欠他太多,他不需要同任何人道歉,哪怕是自己,她也舍不得。 平复下来后,周遭的声音陡然灌入耳畔。 不知是谁正在宣读圣旨,“朱国公朱光耀,勾结李高,假造圣旨,构陷忠良,企图篡位,其罪当诛……晏侯府护驾有功,无罪释放,择日论功行赏。” 白明霁从他的颈项之间,微微抬起头,望向亮着星辰的苍穹,喃声问道:“晏长陵,我们改变命运了吗。” 晏长陵答:“嗯,改变了。” “不是前世?” 晏长陵摇头,拉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额头与她相抵,“阿潋,我们回来了,会好好地活下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