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孕》 第1章 [现代情感] 《鬼孕》作者:皆皆【完结】 简介: 苏家小姐苏遮月身有奇命,本该一生富贵安逸,却因年少无知,违背家族与寒门书生李祁私奔。 她不辞辛苦,侍候李祁寒窗苦读,终于等来他高中进士。 本以为能像话本故事里举案齐眉,相偕至老,可没想到得势后的男人转头便迎娇妾进府,将她弃作糟糠之妻,只等她去死挪位。 苏遮月心伤至极,重病加深,以为自己今生便是这般凄惨结局, 却不想她真正的命数才刚刚开始…… 第1章 深山鬼祭 七月十五,中元节。 旧称鬼节,是祭祖日,乡人多焚纸锭,祀亡魂。 子时刚至,夜色黯淡,浓黑的云飘来,遮蔽了一轮凄白的圆月,隐隐有落雨之兆,连蝉鸣声都听不见一二。 漆黑的狭长山道上走来两个瘦弱的女子,手里各提着一盏火光幽幽的白色灯笼。 “咳咳……” 冷风吹过,披着白色素袍的女子用帕子捂口,咳嗽不止,声音在宁寂无人的山林里异常清晰。 “夫人,你身子不好,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小丫头阿香已经骇破了胆子,扶着自家夫人苏遮月的手更是不住发抖,生怕周遭黑黢黢的树影里蹿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把她们吞食入腹。 她不明白,自家夫人一向娇娇弱弱,没什么主意,却突然在这个时辰铁了心要上山祭祖。 虽然今日是旧例的祭祖日,但哪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到深山里头。 都说这一天鬼门大开,阎王爷会把地府的鬼全放出来, “万一,撞上什么孤魂野鬼的……” 阿香越想越哆嗦,只觉得一股接着一股的冷意从脊背上窜,像是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回头一看,却只有晃晃的树影。 什么也没有,愈发吓人。 苏遮月的身体也在打颤,那些树枝干虬结,叶子怪异,风里摇晃着,如同百鬼张牙舞爪,不怪阿香害怕。 但她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还是向前走去。 阿香苦劝不住,只好跟着。 正在这时,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石墙。 这墙坍废了一半,嶙峋的墙身上布满青苔和古老的藤蔓。 “这深山老林的,怎么会有墙?” 阿香惊疑地退后一步,想起那些村头树下听来的鬼怪故事,瑟瑟发抖, “夫人,我们别……” 她话还没说完,苏遮月突然松开她,一双美眸在黑夜里睁得大大的,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一个人向那里走去。 阿香赶忙追上去。 绕过石墙,后头竟然是一座不小的石砌祠堂。 破烂的经幡飘飘荡荡,歪斜朽烂的石桌石椅布满灰尘。 正堂居中还摆着一尊石像。 风吹雨打,浇淋得辨别不出面部,阿香乍一眼感觉像个人,但打着灯笼上前一照,却觉得诡异非常。 那石人是坐着的,手摆在膝盖上,其他地方都雕得粗糙,只有那手指部位刻得精细无比,不仅骨节分明,而且好像比常人足足多了一节,显得格外修长匀称。 只是这么随意放着,却极尊贵的样子。 阿香曾听那些有见识的老人说过,那种真正的贵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因而一双手,可以像美玉一般没有一点皴裂痕迹,想来说得就是这样的手。 可惜只是石头,不是真人。 她目光再而往下,一时瞧不出那石像下面是什么宝座,总之不像佛寺里的莲花台,须弥座,好像是什么鳞片。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苏遮月在石像前头直直地跪了下来。 阿香骇了一跳,想去扶她,却见自家夫人冷不丁地抬起头, “你在吗?” 空荡无人的废弃祠堂,只有冷飕飕的夜风。 她家夫人在问谁? 阿香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那石像上,骤然间心跳如鼓。 四下一片寂静。 白灯笼被冷风一吹,照在石壁上的影子也飘来飘去。 苏遮月缓缓低下了头。 阿香发现她哭了,眼泪珠子不断往下掉,一颗一颗地落在地砖上,晕开仿佛花纹般的痕迹。 她连忙跟着跪下,将灯笼一放,揽住自家夫人,手忙脚乱地擦她的眼泪, “夫人,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阿香跟苏遮月很久了,早几年大爷娶二房三房的时候,夫人没哭,后来大爷再也不来她房里,二房三房排挤她住又冷又破的小院子,老夫人不闻不问,苏遮月一个正房夫人吃住都如同下人,却也没见她掉一滴眼泪。 怎么这个时候,哭得如此伤心。 “阿香……”苏遮月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好后悔……” 她抽泣得几乎停不下来,好久才续出一句, “……后悔当年违背家里,和李祁私奔。” 李祁就是她现在的夫君。 十年前他只是个清贫的书生,一日替人送信,在山里迷了路,来到苏宅,被苏家人款待,苏遮月就是那时看上他重信守诺,又读书识字,对她极好,便生出情愫,就违背父母之命,跟他私奔了。 一开始,两个人也是好的。 苏遮月将自己偷偷带出来的首饰变卖,换了几亩薄田,又打点他上京赶考。李祁不负她的期望,真上了榜,得了进士,官派到苍梧县做了地方县令。 第2章 苍梧县名头虽然只是个县,但实际上有两三个县的人口,土地富庶,油水丰厚,在这里做县令,便是不收贿赂,都能过得十分宽裕,是个极好的任事。 李祁也将她和婆婆都接了过去,一家人总算团聚,日子眼看就要好了。 但是没过一年他就要娶当地宋员外家的小姐。 一开始还跟苏遮月说他是不喜欢的,只是人家宋员外热情不过,又是当地大户,家中富裕,在州府都有人脉,不好得罪。 有理有据,她信了。 然后便见他日日与那年轻美艳的宋姨娘欢好,出入相随,恩爱非常,连她的院子也不怎么踏足了。 苏遮月那时对着铜镜,喃喃自问,是不是她变老了,变丑了,没有从前那么好看了。 所以他才不喜欢了。 阿香在旁边为她梳妆,宽慰她说夫人还是那般美,一点都不见老的。 直到李祁又纳了出身勾栏的赵姨娘,苏遮月才恍然发觉日日倚门盼望的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她终是忍不住前去质问,两房姨娘面前,李祁竟然冲她这个发妻摔了茶杯, “这全天下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我如今不过两房妾室,你作为正妻,就该包容,现在争风吃醋像个什么样子!” “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若能生,我至于娶别人吗?” “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我没和你计较,你别给我上纲上线,纠缠不休!” ……… 苏遮月被一句又一句的埋怨数落钉在原地,听其他房的丫头指着她的肚子笑,只感觉人生满是荒唐。 她就是为了不生孩子,才跟着李祁从苏家逃出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私奔之前她明明同他讲明的,她身有隐疾,恐怕不能生孕,李祁当时信誓旦旦地说妇人生子都要走一趟鬼门关,心疼她还来不及,等两人安定下来,他便从同姓亲族那里过继一个,说是“都是李家子嗣,是一样的”。 那时她也提过纳妾之事,是他向她举起手,赌咒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倘若有悖,便死无葬身之地!” 苏遮月当时听了,还笑着止住了他的嘴,心头涌出无限甜蜜。 现在回过头去看,原来都是骗她的。 这以后苏遮月大病一场,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形容枯槁,好几日下不得床,李祁更是绝迹她的房门。 这两日更是听说等她一死,便把二房宋姨娘抬为正室,好叫她未来的孩子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苏遮月在病中,回忆自己的过去,只剩下满腔的后悔。 李老夫人多少记着些她早年操持家业的照顾,在她再三哀求下,允她回一趟家,然而苏遮月到了家乡,苏家的家宅早已迁徙无踪。 是啊,她做下那么大的错事, 父母怎可能原谅她, 亲族又怎可能接受她? …… 世界之大,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苏遮月浑浑噩噩,无处可去,才想到还有这个地方。 没成想,也荒废成这样了。 如果不是当年和李祁私奔,这里原该是她的婚宅。 十多年过去,什么都没了。 夜风凄冷,经幡晃荡。 黄色的冥钱烧成灰烬,纷纷扬扬。 风声透过破窗,呜呜鸣响,好似女子悲凉的啜泣声,诉说着这半生的凄苦…… 灯笼的火光在石像下明明暗暗,一时间,竟好似那石像有了人气一般。 阿香安抚苏遮月之时不小心瞥到一眼,差点又要惊叫出声,但很快发现是灯火影子。 纵是这样她还是寒毛林立,再不敢看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苏遮月才缓缓地低下头,叩拜,在阿香的搀扶下艰难地起了身。 恰在这个时候,灯火突地一暗。 第2章 怪蛇 “啊!” 阿香本来就怕,刚刚看灯灭时突然闪过一个黑影子,更是被吓得大叫,直往后逃,连带着把苏遮月也带倒了。 两个人齐齐跌坐在一旁的草堆上,缓了一阵,定睛看去,才发现不过是一只蟾蜍。 拳头大小的身子,瞪得老大的眼睛,鼓着囊“呱呱”叫在一边。 “呼——” 阿香顿时松出一口气来。 然而重提着灯笼照过去,那蟾蜍的一身皮,竟泛出金灿灿的颜色。 阿香一惊,她听老人家说过,这蟾蜍是招财的,好些富贵人家会把名贵器物做成蟾蜍模样,招纳财气。 那这金色蟾蜍一定是大大的吉利,能给她和夫人招来金子的,顿时变惊为喜。 然而这喜气还没上脸, “嘶——” 跟着就是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金蟾蜍后面跟来了一条黑蛇。 那蛇不大,漆黑一团,幽蓝色的眼睛,小小的三角头,显然是剧毒无比的。 苏遮月和阿香都僵住了身子,动都不敢动一下。 那蛇原是追着金蟾蜍来的,看到苏遮月时那眼睛好似转动了一下,像是发现了更有趣的猎物。 森冷的眼眸和她们对视僵持了一阵,突然又是闪电般的向前一窜,一口咬在了苏遮月的脚腕处。 “啊!” 顷刻间一股剧烈的疼痛钻入苏遮月的心脏,让她疼叫出声。 第3章 阿香惊叫逃窜中摸到了一根木柴,横生出一股勇气,一咬牙一闭眼,几步上前奋力一打。 再一睁眼时,那咬人的黑蛇已经没有了踪影。 阿香大吁一口气,扔了木棍,连忙去翻看苏遮月的伤口。 “夫人,你还好吗?” 但白色的裙裳之下,却是完好的皮肉,阿香反反复复地找了一圈,都没有半点被蛇咬的痕迹。 “没有,怎么会没有?” 难道刚才那一幕毒蛇冲来上咬根本没有发生过,全是她脑子里凭空想出来的吗? 这也太离奇了! 苏遮月呆愣地看了一会,忽而双手环膝,刚止住的眼泪又从苍白的脸上簌簌滑落, “原来他也不肯原谅我……” 话音落下,忽然从哪里传出梭梭声响。 阿香有所感应地抬头,立刻瞪大了眼睛。 惊惧交加的眼眸正对着满屋顶蓝幽幽的蛇眼睛。 檐柱、墙上、横梁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蛇。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撒腿就往外跑去。 然而一跑出殿门口,外头冷雨兜头刮在脸上,清醒了几分的阿香又想起苏遮月往日对她的好,在泥地上一跺脚又转身跑了回去。 这时哪管苏遮月在念叨什么,全当她是病得太厉害,只一味将人扶起来,脚步不停地将自家夫人拖离了这座阴森诡异的古祠,拽着她胳膊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逃命去了。 苏遮月其实并没有阿香以为的神志不清,只是她身上的事情太离奇,说与外人,也不会有人信。 她是苏家小姐。 苏家在外人眼里,只不过是个世代富庶的大户人家,除了在山里建宅造院、每隔一段时间搬迁一次外,好似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与他们多打了几次交道的商户和农户还是会窥见一些不寻常。 比如苏家小姐只招赘,从不外嫁,不管王公贵族,还是宰相将军,都是一样待遇。 再比如苏家的公子和女婿既不从文,也不从武,这么个大户人家,不入朝野求一官半职, 又比如平日里没见得他们经营什么田宅商铺,但家财之富,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都令人瞠目结舌。 这些其实都指向一个家族隐秘。 苏遮月将它烂在了肚子里,藏得死死的,和李祁最恩爱的时候她也没吐露过分毫。 苏家祖上传到她这一代,足足经历了十二朝,这百年来的朝代更替,战火硝烟,没有几个世家大族能幸存完好,但是苏家人却能毫不沾染,子孙昌盛,稳坐富贵。 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苏家小姐。 苏家每一代都只有一个小姐,而这个小姐,有严格的祖训,不许外嫁。 因为她们是器皿。 苏家的先祖其实是秦时一名极有天赋的方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通灵,和一个被称为“魑”的鬼魅之族订下了一个契约。 这族人许苏家子孙无忧,世代昌盛,而条件就是,每一代的苏家小姐必须与他们订亲。 以人身为他们孕育鬼胎。 原来这一族纵使力量可怖,然而天道有常,他们的子嗣极为艰难,不得不借助外族之力。 而苏家小姐的身体尤其适合孕育鬼胎,世代调养之后的身体更是绝佳的器皿。 这一代的器皿,便是苏遮月。 这也是她没有办法为李祁生子的原因。 她虽在外表上和普通女子一般,但内里已然被调养,只能承受这一族人的精血。 寻常男子不可能让她受孕,怀胎,产子。 如果没有李祁误入苏家,借住了几夜,苏遮月恐怕就接受了她的宿命。 但是当她和李祁在院中相遇,听他讲那些花前月下的才子佳人时,她就被那些故事彻底迷住了。 她想过那样正常夫妻的生活,不想成为家族的祭品,孕育那分明就是鬼胎的恐怖东西,所以就和李祁趁夜出逃。 苏遮月自小安逸富贵,平生就勇敢了一次,最后落了这样的下场。 而除却后悔自己的人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不去的,是与她订亲的那个魑族男子。 她曾听姆妈说,那异族传承并不只是为了繁衍后嗣,更主要的是为了阴阳相调,控制自身不寻常的力量,如果没有鬼胎传承,他们极有可能被力量反噬。 可他从未找过她。 他明明神通广大,却好似就这么轻易地饶过了她。 为什么? 苏遮月当时一门心思只顾自己的出逃,完全没有想过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兴许那尊古祠里的石像,就是他殒落的化身。 年轻的时候苏遮月一心只想着自己,逃离家族,可是这几年,被李祁所负,又害了治不好的病症,病榻烫久了,她的心静了,想的也更多了。 她应该,多多少少也是对不起他的。 也许落到现在的下场,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 一路淋着大雨到得山脚,苏遮月浑身湿透,湿发贴面,和阿香紧搂着在一起不住哆嗦。 雨幕迷蒙中她又回望了一眼古祠的方向,哪还有影子,早已湮没在深山密林之中,无处可寻了。 她转过头,闭了闭眼,泪水混着雨水滑下: “我应得的。” * 第4章 下山之后苏遮月便和阿香回了苍梧县。 她的银钱本就不多。 从家里带出来的几件珍宝勉强算是嫁妆,又一分未藏地都给卖了,给了李祁。而打李祁纳了二房后,宋姨娘就借着她生病的机会抢走了中馈,之后拨给她的月钱少之又少。 苏遮月省吃俭用,往年积攒下来的都在这次回家的途中用了干净。 因此再无银两去他处周旋,寻觅族人。 一路坐着驴车,颠簸了旬日后终于回了李府。 李府门面宽广,虽然和州郡勋贵不能比,但在这个苍梧县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宅。 阿香扶着苏遮月从进角门进,也不往正堂去,只穿过一条小廊往她们自己的院子走,然而没走多远,刚转过一个弯,前方就泼来一盆水。 苏遮月来不及退却,多亏阿香反应快,护着她躲开,才没被劈头盖脸的泼到。 但是鞋袜还是湿透了。 泼水的人半点没有做错事的模样,将自家夫人的洗脚盆一收,瞅着她们主仆两,阴阳怪气地出声, “还知道回来啊,死在外面多干净啊。” 第3章 欺负 阿香见说话的是宋姨娘房里的阿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丫头不过是一个洗脚婢,竟然仗着二房的气焰,这样诅咒她家夫人。 阿香正要上前狠狠教训这个丫头,就被身旁脸白如纸的苏遮月轻轻拉住,摇头道: “阿香,走吧。” 苏遮月的心里早不在意这些了。 “夫人!” 阿香恨铁不成钢,再怎么说,苏遮月还是李府的正房夫人,就算二房三房受宠,她若以正妻身份敲打二房的丫头,就是闹到老夫人面前也是挑不出错的。 偏偏苏遮月的性子又软又绵,只会忍气吞声,才任由她们欺负。 阿香所想,苏遮月并非不知道,但她是真的不想争。 她累了,争赢了又如何,输了又如何。 丈夫的心早就不在她这里了。 为这样朝三暮四的负心男子,有什么争的必要呢? 阿莲甩了她们一个白眼,扭着腰,得意洋洋地走了。 苏遮月带着一脸愤懑的阿香回了自己的院子。 主仆二人一进门,都是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才几天,院子就像是被劫掠过一般。 苏遮月手植的兰花都被拔了根,杂草一样扔在一旁。 墙下原本栽着的几株绿柳、梅花更是没了踪影,只有几个光秃秃的树墩。 再往里,打门里走出一人来,端着瓜子碟,是三房赵姨娘的贴身丫头阿照,见了她们,笑得明媚, “大夫人可算回来了,这和我们没关系啊,都是二房的宋姨娘说府里吃穿紧张,别弄这些小情小意的,才着人把你这些宝贝树砍了……” 她嗑着瓜子,顿了顿,一口瓜皮“呸”在台阶上, “当柴烧嘛。” 她们往日还多少顾忌苏遮月的身份,现下大爷在外公干,老夫人又去了城外寺庙烧香,苏遮月这个有名无实的正头夫人,真没什么好忌惮的。 何况这是宋姨娘发的话,她们是三房的丫头,照着办差而已。 阿香听得她话已是怒极,再看到她身上穿的衣服,气得一双眼珠子都红了,扑上前撕扯, “你穿的是我们夫人的衣裳,脱下来。” 阿照没躲开,刚“啊啊”叫着被她拧了几下,屋里就跑出两三个粗壮嬷嬷,一齐动手把阿香掰开了。 止住了疯丫头,阿照掸了掸身上的粉白缎面绸衣, “又不是什么好料子,叫我们夫人穿还怕坏了她的身子,也就我皮糙肉厚,勉为其难能穿穿。” 她说着还用手梳整了一下鬓发,右耳下的翡翠耳坠子熠熠发光。 阿香瞧见,又是苏遮月妆奁里的东西,怒火从胸口喷薄而出,奋力挣扎起来。 苏遮月急步走来,看着被三个婆子死死钳制的阿香,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又支使不动这些人,只能转身向三房的丫头哀哀行礼, “这衣服我也穿不上了,姑娘喜欢就拿走吧,还请把我的婢女放开。” 她一时气血攻心,捂着帕子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白帕子上点点滴滴的红,像梅花绽放。 阿照一看那红,忙退后好几步,生怕被传染了这劳什子的瘟病似地捏紧了鼻子,挥了挥手里的帕子道: “行吧,看在你家夫人的面上,算了。” 那帕子上格外精巧别致,绣的是荷花池里戏水的鸳鸯,苏遮月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绣的,用的是苏府的料子,别家是断断没有的。 一绣两张,一张在她怀里。 另一张被她送给了李祈。 她以为李祈丢了,原来是没丢,给了三房的姨娘,又到了人家的丫头手上。 当真是贱如草芥了。 那几个嬷嬷听了阿照的吩咐才把阿香放开。 阿香手臂上都被掐出了血痕,还要和她们打,被苏遮月一脸哀色地挡在身后。 见她家夫人直摇头,阿香只好跺脚看着这群强盗抬着她们房里的大小物件,大摇大摆地走了。 * 一屋子空空荡荡。 床上的被褥被掀得七零八落,四面橱柜都被抽出来了,妆奁里的金银首饰,但凡有个价的,都没了踪影。 第5章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等着她死了,好腾出位子。 却不想这么急。 阿香好不容易才从自己房中找出一些干净的鞋袜,一边给苏遮月换上,一边硬憋着眼泪, “就得让他们看看,夫人您可以活得好好的。” 苏遮月坐在椅子上,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一脸病容,如同枯骨。 原来美艳的眉目没了丈夫的宠爱也没了光彩,一天天的,萧索成如今这样。 她抬起手,手腕上是一个碧玉镯子,暗沉沉的,原本戴进去的时候还是合适,现在已经空了大半。 苏遮月将镯子取下来,硬是塞到阿香手中。 “别的东西也没有了,这个还值几个钱,你将它卖了,换来的银子给你傍身用。” 阿香听她像是交代后事一般,眼泪登时憋不住了,摇头反复说“不会的,不会的……夫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但再没有比病人本人更知道自己的身体了。 回光返照之后,便是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了。 * 入了夜,月光从薄薄的云层里透出来。 皎洁的光辉洒进了窗棂,像柔纱轻缦般覆在苏遮月的身上。 被子从她纤细的足上滑出一角,若是阿香在,便能看到足腕处有一个蛇咬的印记,在黑夜里发出幽蓝的光芒。 不一时,床上女子熟睡的眉目悄悄地蹙了起来。 舒展在一边的素手抓紧了紧被,跟着苍白的唇瓣逐渐浮现出润红的色泽,伴随着喉咙中一声极细的嘤咛, “嗯……” * 翌日清晨,明媚的晨光泼洒在院中。 阿香进屋来服侍苏遮月起身。 一掀开素色床帷,倒退一步,差点连脸盆都没端稳。 苏遮月的长发散披在肩头,里衣的衣襟都开了,雪白的额上、颈子上全是盈盈细汗,脸上却泛着一种出水红莲般的晕色…… 简直像是,像是刚承欢后难掩媚态的女子。 阿香连忙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发癔症了。 怎么会,大爷不来揽月院多久了。 就是早几年,大爷还来的时候,都没有见过夫人这般模样。 想是昨夜起了病症,烧成了这幅模样,她覆手去探苏遮月额头。 好生奇怪,没有发烧。 且苏遮月虽在病中,平日里都是这个时辰起,从未延误过,怎地今日贪睡起来。 “夫人,夫人。” 阿香担心有事,接连唤了几声。 床上的苏遮月渐渐睁开惺忪的眼,迷糊的眼神缓缓聚焦在阿香的身上,听得她焦声问, “夫人可有觉得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找南城的李寡妇来看看?” 管中馈的二房不给拨银子,苏遮月没多少钱傍身,起初还能请得起大夫,日久就吃力了,好在阿香认识南城的李寡妇,平日里苏遮月的病症全靠她帮衬,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大夫,也只能治个大概,缓解一二。 苏遮月这时缓缓摇头道: “阿香,不知怎么,我感觉好多了。” 以往她晨起都会体乏无力,只想在床上怠惰着,今日手脚竟有了几分力气。 阿香虽然惊奇,但也高兴,毕竟她听得许多人在床上呆久了便下不来了,当即面露喜色道, “夫人一定会大好的。” 说罢她扶着苏遮月慢慢起身、漱口净面。 之后便是用早膳。 可惜苏遮月的早膳已经被克扣得只剩下一碗白粥,一盘小菜。 就这还是阿香吵嚷着要来的,二房的人原话是“都快病死了,还是给府里省点粮食吧。” 苏遮月本身就吃的少,病了之后更是吃不下什么,进补日少,愈发消瘦。 今日却难得用尽了。 可这一点哪够病人的调养。 阿香心疼又心酸,抹了抹眼睛,咬牙道:“夫人,我再去要点。” 说是“要”,实际是“抢”。 阿香自觉皮糙肉厚,只要能帮夫人得点吃的,挨点掐胳膊、鸡毛掸子、擀面杖子也没什么。 苏遮月伸手拦住她,声音轻柔和煦, “没关系,我够了的。” 她知道厨房是宋姨娘的婆子管着的,阿香能为她寻得这些已经是不易,况且今日她虽开了胃口,但饭吃八分即可,多了也不好,只道, “你扶我出去晒晒太阳吧。” 阿香看自家夫人这副娇柔心善的样子,只觉她合该被人如珠似玉地捧着,却在这深宅大院里受得这般苦楚,实在气煞人也。 今日是个大晴天。 艳阳高照,夏蝉叫得欢脱。 只是院子里原本栽种的好好的树都没了,叫苏遮月也有些黯然神伤。 李祈当年喜欢她时,也为她种过些花木。 那时他还未考上进士,家中并不宽裕,只能从野外移来些寻常见的树种,移入小院中。 她扶着树干,李祈弯腰刨土,对视之时,她总忍不住羞赧一笑,一双美目含情脉脉,能叫李祈看得痴愣几分,又能说出好些油腔滑调的情话来。 那真的是他们最好的时候了。 如今剩下什么,唯有这荒芜的庭院,空空的土洞。 就如她的心一般,彻底死了。 原来书里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第6章 是真人真事。 可惜她这个旧人,如今为他,是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两人在院子中走了几圈,见得日头越晒,便打算回屋。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人声、脚步声。 乌泱泱地竟是来了一群人,打眼一望,有十来个婢女,兼四五个高头大马的仆役。 一个个衣着光鲜,面容肃整,行止有度,不是一般的粗野下人。 别说她们院前,便是整个府里都未有过这么大的阵仗,苏遮月心头一紧,和阿香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只怕来者不善。 行至门前,阿香瞧这些人都面生得紧,以为是其他房里新来的,挺直腰背,护在苏遮月面前,紧着嗓音问, “你们是谁啊?来干什么?” 第4章 苏家来人 为首的是一青一白两个女子,面貌上都是和阿香差不多的年岁,见了苏遮月,忽地就在地上跪下。 她们一跪,后面的人齐刷刷地下跪。 这场面着实吓了主仆两个一跳。 毕竟这府上很久没有人向苏遮月行过这样的大礼了。 “我们是奉苏家家主之命,前来伺候小姐的。” “苏家?” 苏遮月听了又惊又喜:“你们是苏家的?” 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啊,她明明没见到家人,连府邸宅院都没有寻到。 这时那青衣婢女膝行几步上前,对着苏遮月又行了一下叩首大拜。 阳光正照在她的后颈处,有一处明显与周侧肌肤不同的暗影。 乍眼看去,只是寻常的胎记,但仔细看,却似一条弯曲盘旋的蛇。 苏遮月一看,猛地抓紧了阿香的手,眼露惊惶的怯意, “你……你是……” 她又看向另一个白衣婢女,她亦下跪叩拜,后颈处有同样一道蛇形图纹。 不会错了……这是魑族的标记。 苏家的姆妈教过她的。 两个婢女见她看得清楚了,才抬起头,轻缓说道: “夫人别怕,我们是夫人娘家人。” 苏遮月明白外人面前,她们不能说出魑族的身份,所以才说是她娘家人。 可是苏遮月到底没有真正见过魑族中人,现在突然间出现在她面前,又慌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没一会儿的功夫,其他院的小厮婆子都跑来了,挤在院门后面围观,叽叽喳喳指指点点。 大太阳照下,一个老爷不疼爱、快死了的夫人,面前竟然齐刷刷地跪了那么多人,太稀奇了。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苏遮月踌躇了半晌,终是上前让她们都起来,又顺着她们的说辞问了一句, “我……我父母可安好?” 那青衣婢女名唤青竹的躬身回禀:“原是不好的,但前些日子小姐来了一趟后,解了思女之情,就好多了。” 苏遮月知道她这话主要是说与外人听的。 回乡那日她连父母的影子都不见,如何解他们的思女之情,只怕他们恨她还来不及。 这时白衣婢女回头扫了廊外愈来愈多围观的下人一眼,上前轻声道: “夫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慢说。” 那边大多是二房三房的人,苏遮月便将青竹玉荷她们请进了屋子。 房门“砰”地一声紧闭,将外头的窥探挡得严严实实。 院子内留了一干高壮的仆役,面色狠戾,眼如铜铃,跟鬼面门神一样把企图偷听墙角的一干人吓阻在外头,不敢上前。 * 进了里屋,白衣婢女玉荷一看苏遮月的房里如此素净冷清,立刻吩咐人将堆成山高一般的锦盒一一打开。 阿香被几道金光晃了眼,待定住眼睛,大张着嘴巴吓傻了。 这些锦盒装的不是别的,全是金光闪闪的珠宝首饰,还有五彩斑斓的绫罗绸缎,并着各种稀奇昂贵的陈设器具。 阿香就是在老夫人那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阿香姐姐,这是给你的。” 玉荷又打开一个戗金彩漆匣子,递到阿香面前。 “这是我们爷感念你对小姐的照顾,特意给你准备的。” 阿香打眼一瞧,全是金子,都不及注意玉荷口中的“爷”是何人,想来大半是父伯兄弟之类,只连声推却:“不不不,照顾夫人是我应该的。” 太吓人了,这么多钱,她这辈子都没见过。 只怕她家大爷一年的俸禄都没有这么多。 玉荷见她不收,放在桌上,又拿出一件茜红底的织金云锦衣衫,笑道:“瞧,这也是给你预备的。” 阿香素来喜欢漂亮衣裳,但她是下人,怎有机会这样仙女式的衣裳,这一眼之下心动了片刻,偷偷看了苏遮月一眼,见她微笑颔首,连忙接过,冲几位姐姐倒了好几声谢,方才兴高采烈地下去换了。 将阿香支走后,青竹和玉荷等一众婢女,将苏遮月妥帖地扶坐在榻上,用带来的杯盏奉上茶水。 端看她们那斟茶、奉盏的仪态,犹如仕女画一般,便是放在皇宫里侍奉也是挑不出错的。 苏遮月推不过,轻啜了一口,急切地问道, “你们是那族里的人么?” * 与此同时,蝉蜎阁的正屋里,两房姨娘坐着品茶吃果子。 正说笑时,下人匆匆前来禀告了这事。 第7章 坐在东首的二房宋姨娘,“咚”地一声,放下青瓷茶盏, “哪里来的娘家人?我怎么不知道?” 下人也不其缘故,照实回禀:“听说是前几日回去探亲,又给交往上了。” 三房赵姨娘心思谨慎,面染疑色:“这事好生奇怪,不是说那苏遮月是无亲无故的吗?何时冒出来的娘家人?” 周围服侍的锦衣华服的丫鬟婆子都面面相觑。 宋姨娘眉目秾艳,自带一股凌人的盛气, “来的人怎么样?” 小厮转着眼眸道:“恐怕是有钱人家,带来的东西满车满车的,看都不让我们看。” 宋姨娘皱了皱眉,有些意外:“怎么,还是个富户?” 她身边的周婆子是陪嫁过来的,最懂主子心思,一瞅主子脸色便谄笑道:“这谁知道呢,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兴许是沙子呢。” “就是,就是。” “许是打肿脸充胖子呢。” 一旁的丫鬟都纷纷应和起来,缓和了宋姨娘不悦的脸色。 另一旁的赵姨娘抚着茶盏道:“无论怎样,还是得弄清楚。”她的眼中划过一道精光,“若是真有什么好东西,行将就木的人了,给她陪葬了也是可惜不是?” 这话说的阴毒,分明已将苏遮月的财物视为她们的囊中之物。 她说着又给宋姨娘倒一盏茶,递了过去:“何况现在大爷不在,老太太去礼佛,家宅里的事不都是姐姐说了算吗?” 听了这话,宋姨娘脸上的气怒才尽数褪去,展颜露笑:“妹妹说得有几分道理。” 周婆子也笑眯眯地应和道:“再过一个月便是中秋,大爷少不了要上下打点送礼,我说这时候来的娘家正是来的好时候呢。” “谁说不是呢,平日里花那么多钱看病买药的,这时候不该还上吗?” “对极了!” “要我说娘家人又怎样,都嫁了人了,那自然就是夫家的钱。” “哎呀,这么一来,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能沾光过个好节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婵娟阁内又传出一阵喜气洋洋的说笑声。 第5章 主上 揽月阁,一群婢女齐刷刷跪在苏遮月面前,惶恐道:“婢子们卑微,不过是下人奴仆罢了。” 苏遮月看她们下跪,慌忙放下茶盏,前去搀扶, “快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玉荷止住她的动作,又是一叩首, “刚才人多眼杂,故而谎称是夫人娘家中人,请夫人恕我们无礼僭越之罪。” 苏遮月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缘故,忙说:“我知道的,你们快起来,地上凉。” 在她再三要求之下,婢女们才站起身来。 玉荷细细回禀,苏遮月才知道她们和她一样都是人间女子,因祖上曾蒙受魑族大恩,后代子嗣虽各自富贵有业,但始终记得魑族仆役的身份,一旦有命,无有不从。 此时便是受恩主之命而来。 苏遮月的指尖攥紧了帕子,羞惭地低下头,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 她说得吞吞吐吐,声音更是细如蚊蚋,但候在她身侧,一左一右的青竹和玉荷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劝慰道:“夫人既然心生悔意,过去的事主上不会计较的。” 主上? 苏遮月听这二字,心里悚然一惊, “你口中的主上……可是与我定亲的那位吗?” 主上之称似乎非同寻常的尊贵。 “是的。”青竹微微颔首,“那日夫人去了冥堂,主上便知道了。故而派我们来好好照顾小姐。” 原来是他派这么多人来照顾她的。 这叫她如何自处。 “你们见过他?”苏遮月一问出声,心中便觉歉疚,蝶翼般的眼睫不住发颤,轻声问道,“他……他还好吗?” “婢子们皆是奴子,此番奉诏已是大幸,断断没有机会见得主上真容,不过……” “不过什么?”苏遮月见她们脸色有异,问道。 两个主事婢女互相对了一眼,也不隐瞒,照实说道, “主上他……恐怕不太好。” “是不是,”苏遮月的手遽然一紧,脸色发白,“是不是因为我?” 因为她背离婚约,与人私奔,未能给他诞下子嗣。 婢女们的迟疑让苏遮月的心越来越凉。 青竹解释道:“自打夫人逃婚后,主上便沉睡在了冥堂中,若非夫人那日上山,他恐怕,”她声音渐沉,“恐怕就不会醒过来了……” “不会醒来?!” 那不就是离世的意思?! 苏遮月的眼瞳惊颤不已,捏着帕子的手倏然松开, 这么说,她真的差点害惨了他。 “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苏遮月呆怔着眼睛,如珠似玉般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坠下来。 “是我对不起他……” 她这么一哭,一屋子婢女们都慌了,苏遮月本就是病人,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心伤,连忙左右劝说起来。 许久之后,苏遮月终于停下哭泣,握着湿涔涔的帕子,望着里里外外围着她的婢女,摇头道, “我如今已是病躯枯朽,有阿香一个就够了,不需你们这么多人照顾。” 玉荷闻言忙道:“夫人说的哪里话,您是主上的夫人,合该是要婢子们精心服侍的,这样说实是折煞了我们的福分。” 第8章 青竹极善医术,听苏遮月说病,将她纤细到好似一掐就能碎裂的手腕轻轻奉起,两指搭在她的脉上。 苏遮月用帕子掖了掖眼泪,依旧说:“本就是我负他,我又如何敢承受这些,若在临死之前叫他知道我已有忏悔之心,不牵连于我族人,便已经是大大的知足……” 这时青竹已诊治完毕,将苏遮月的手腕放回,眉心舒展道:“夫人怎么还说是病躯,该是大病初愈才对。” 她与玉荷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想必主上已经来过了,且已将夫人的病症治好了,只是夫人心念尚弱,便如清梦一场,醒来就不记得了。” “什么?他来过了?!” 苏遮月素手一颤,心中惊骇滚滚。 这么一提,的确她今日身子好了不少,她还当是奔波一路后安定下来的回光返照,原来是因为他。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都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 在闺中待嫁的时候她对他是怕的,只觉得魑族乃鬼魅之族,应该是凶残可怖的模样,她胆子本就小,一个人不言不语地闷头瞎想,自然越想越害怕。 玉荷道:“魑族以契祝和神念沟通,于我们是以契祝,于夫人应以神念,大约是夫人与主上心神并不相通,纵在梦中,也较难见到他的真容。” “心神不通?”苏遮月困惑问道,“那是何意?” 青竹沉吟道:“怕是因为夫人在尘世中逗留十数年,难免有污秽入体,还请放宽心,好生调养,待污秽去除干净,身心俱洁,方能与主上神魂相交,诞育子嗣。” 子嗣! 苏遮月身子一抖,垂下眼来,用手抚摸自己平坦的腹部,轻缓地点了一下头。 也好,既然是她做错了,那就在临死前,用这副残躯偿还她的罪孽吧。 苏遮月心神定下,又想起来一事,问:“我……家人呢?你们知道他们的消息吗?” 玉荷回禀道:“因为夫人逃婚,原定的契约便失效了。失去了魑族的庇护,又遇到灾荒之年,他们不得不……搬离原来的家宅,另谋生路,” 苏遮月一听便急了,正要询问,玉荷看出她的意思,忙道:“不过小姐放心,现在婚约已续,他们便会无灾无难,也许过阵子还会来见见小姐。” 苏遮月松了一口气,却又簌簌落泪,都是她的任性,害了族人。 他们将她作为祭品时,她心中是恨的,后来一个人孤苦无依时又心生思念,现在百折回头,心绪复杂,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了。 “哎……” 她心头纠结,终是长叹了一口气。 * 也亏得屋子被二房和三房的人搬空了,婢女们带来的诸多物件有的地方放,也省得再丢弃。 玉荷吩咐之后,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忙活开了。 阿香在屋子里换了新衣裳,越瞧越喜,正想去夫人面前抖落一番,然而刚一进屋,两条腿就软了下来,她擦了擦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地方。 这才一会儿的功夫,苏遮月空荡荡的屋子就彻底变了样。 方才她离开时还是清贫的陋屋,怎么一进门突然到了富贵华丽的锦堂了? 地上铺了镶红绣金的狐绒毡毯,两个婢女跪在地上仔细清理着灰尘,叫阿香这双从外头染了泥点子的鞋踩都不敢踩。 四下里瓷瓶、金瓶、香炉、香鼎、茶具等摆设光彩绝伦,叫人目不暇接,尤其是那苏遮月床榻前的那顶新帐子,阿香几乎看呆了。 这帐子一共三层。 外层朱红底色,上面用金丝绣龙银丝飞凤,其下云纹叠叠,华丽璀璨,不可逼视;居中一层靛青色内衬,熏过最上等的帐中香,温和宜人的香味一点点散出来,令寝者心静澄安。 最内一层更奇,是一白中透粉的轻帘,用的是只在古书传闻中记载的鲛绡,由人身鱼尾的鲛人所织就,飘然得如同飞烟。 看着看着阿香眼前好似浮现出一副画面,红烛摇晃,苏遮月慵懒地半躺在床榻上,秀美的面容被轻帘遮掩,袅娜的身形若隐若现…… 那真就似那居在月宫的嫦娥,哪个男子受得住? 第6章 精膳 这锦帐下原先好似佛庵中的青灰发旧的被褥已经不见,换上的是一层接一层的艳翠锦被。 阿香只看到最上一层绣着龙凤呈祥的纹饰,连个针眼都寻不见,精妙出奇,再一摸,软得像是摸上了云朵。 “哇!” 她刚一碰上,就把手缩了回来,生怕弄脏了。 余光一瞥,突然间好似被什么东西晃了晃。 原来阳光斜射,打得帐子两边的月白玉石熠熠生辉,泛着说不出的光彩。两串玉皆用深红玛瑙绦带串了六枚,每一枚环上都雕饰着繁复的兽纹,这图案阿香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这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阿香看怔了,喃喃出声。 玉荷正在一旁的紫檀高几上侍弄果碟。一枚枚剔了皮的西域紫葡萄被玉箸夹出,轻稳地放在蜜浆描画的白瓷碟上,美得不像一般的吃食,她听到阿香的低喃,浅笑出声:“这些都不是寻常的摆件,寻常人家再有钱也是买不到的。” 阿香听得不由一怔。 玉荷将果碟放好,走向阿香继续道:“如今已是不讲究了,不过放在以前,王侯士庶各有法度,若是用了不该用的东西,那就叫‘僭越’,可是要割鼻子剔骨头的。” 第9章 “啊!” 阿香被她比划的手势吓了好一大跳。 一旁花梨木屏风后,由婢女更衣的苏遮月听到她们说话,温柔出声道:“玉荷你莫要吓她。” 原来玉荷这些婢女皆从小学习先朝古礼,那时仪制之繁琐复杂,礼度之森严,实非今日平民可以想象。 阿香虽然在李府好些年,多少熟悉府上尊上拜下的那一套,但李祁本就出身微寒,对这些礼仪所知甚少,作为县令平日里也只接受一些当地百姓的迎奉,哪里知道这些古制。 玉荷敢和阿香玩闹,却不敢忤逆夫人,听苏遮月发话,连忙收敛神色,恭敬地行礼道: “是,夫人。” 阿香虽然被吓了一下,但回过神来后又听苏遮月这么一说,也当玉荷只是在随口诓她。 不过她曾见过二房宋姨娘入府时的婚房,原先以为那已经算是顶顶好的了,还曾暗暗夫人报不平,觉得大爷偏心,可是现在看来当真是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了。 和眼前这个比起来,那些婚房算个什么。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真像是玉荷说的那般,只有皇宫里的妃子才能比得上。 也怪不得从前苏遮月对二房三房的用度并不羡慕,阿香想要是自己娘家是这样富贵的,谁还羡慕那些。 可转念一想,苏府若真是这样的富户,那夫人实在是想不开,这么好的家世,却嫁给大爷这样的人。 虽说李祁是一方父母官,但阿香觉得像自家夫人这么好的人,若是家世清贫也就罢了,既然这样好,怎么也该配王公贵族,或者丞相将军什么的才对嘛。 此时已近午膳时分,院子外头传来有人大声喊叫的声音。 阿香听得耳熟,跑出去看。 原来是二房的孙妈妈,是宋姨娘的远房亲戚,在府中管厨房的,阿香平日里去厨房要吃的,若是遇上她在,少不了皮肉之苦。 孙妈妈被两个仆役堵在外头,自也不敢莽撞进来,就在院子外的廊道上嚷嚷出声。 待瞧见阿香从院子里出来,她忽地一惊,双目睁大。 因这阳光照下来,正打在阿香的新衣裳上,流光溢彩,竟比她家姨娘的那些衣裳都看着名贵。 阿香走到她面前,没半个好脸色,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孙妈妈大驾光临,想来做什么?” 这半天的功夫,苏遮月娘家来人的消息就已传遍苏府上下。 孙妈妈瞧这丫头没大没小,就知道这小丫头以为自己夫人借着娘家势力就可以骑到她们二房头上了,也不想想她夫人是个怎样的孬种性子,守得住这些金元宝吗? 到头来还不是她们的东西,她瞧阿香身上这件就不错,她那儿子要娶媳妇,少不了得给人家下聘礼,这件刚刚好。 “我来,是特地告诉大夫人一声,我们夫人说了,今儿个后院设宴,采买的食材不够,午膳恐怕就没大房这边的份了……” 见阿香脸色大变,孙妈妈心头舒坦,油肉堆叠的脸一笑,“瞧是我说错了,不止这一顿了,从今往后,咱们府里的厨房都不给大房留了。” “毕竟这佳节将近,可得省着钱用,再者大夫人一向仁善,必不会怪责。” “你们这些黑心扒皮的,实在太过分了!” 阿香一下子怒气上头,从前她们克扣,就给个下人吃的粗茶淡饭,已是狗眼看人低,现在竟直接说没有,连个样子都不装了。 现在已是晌午时分,便是从外面买个来回也要过了饭时,这是存了让苏遮月饿肚子的心思。 她家夫人病才好个苗头,就被她们这样折腾。 孙妈妈对她根本不惧,一脸不屑:“小丫头片子,你待怎地?” 阿香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上去和她撕扯,然而孙妈妈是个有力气的,暗地里下阴招,没让阿香得一点好处。 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时,院子里走出来了玉荷等一众婢女,后头跟着两个仆役,是苏遮月担忧外头情况,叫她出来看。 孙妈妈惯会看眼色的,一见她们人多,又有健壮汉子,心怯了几分,狠掐了阿香一下,道了一句“咱们走着瞧!”就急急走远了。 阿香气不消还要追,被玉荷叫住,询问了一通,捂嘴一笑, “原来为了这事?何必与她们纠缠,左右那些腌臢送来也是吃不了的。” 她说罢便将一脸莫名的阿香往正堂带。 阿香跟着进门一看,明堂中已摆开了长桌,像是备宴的样子,不消一会儿,只见外头婢女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提着精美的多层食盒,食盒一一打开,原来是各色菜肴。 “水晶鱼烩、炙羊肉、八宝鸭、松茸鳝丝汤……” 阿香一个一个数着,还有一大堆她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叫名字的菜,她口水直咽地问, “姐姐,这都是哪来的?” 司膳食的婢女叫紫蕊,一面张罗摆膳,一面笑着回道:“这是永庆楼刚派人送来的。” 阿香惊叫:“永庆楼?” 那可是方圆几个郡县中最好的酒楼,说是请来了京里的御厨,一盘普普通通的素菜都贵得要命,折算成银两,都足够她吃上一年了。 而且只招待达官显贵,五品以下,连李祈都只在招待上官时进得一两次。 更是从来不曾听闻有外送的。 第10章 紫蕊笑道:“是啊,今日婢子们来得急,还需夫人将就用些粗糙的菜肴,等明日厨灶搭建起来,便由我们亲手来做了。” 将就……粗糙…… 阿香平地起了一个嗝,想说紫蕊姐姐一定在夸口,可看她的神色,又好似说一件寻常事,没半分炫耀。 御厨的菜都成了将就,那得是什么样的手艺啊。 阿香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但转念又想,她这针尖大的见识,怕是梦都梦不到这样的场景。 苏遮月淡淡地点了点头,她在苏家时吃食便是上等,虽然多年不曾吃过,但此时见了这些,也并不稀奇。 不过她大病初愈,吃不了太多,紫蕊每样都只拣了一点,伺候她用下。 阿香在一旁瞠目结舌,她以为自己平日里伺候苏遮月吃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待瞧见紫蕊的服侍,才切身感觉自己真就是个粗使丫头。 放在苏家恐怕只能当烧火的用。 第7章 异花 原来这服侍用膳,竟然可以如此讲究。 譬如鸭肉,紫蕊是掏出一套十二件银制器具,闪闪发光,有敲骨银锤、银钳、银匙、银叉、银刮钩子、银针、银细刀、银中刀、银粗刀等其他十二样,净手后第一用这些银具将鸭肉的骨头撇去。 这剔骨手法要巧要细,工具更要用得活,不可留一点碎骨,连软骨都是不成的,叫贵人伤了牙舌可是该杀头除名的大罪。 除了骨后,余下的肉也要再分,何处油多,何处肉紧,肉松,再切成薄如纸片的小肉。 这切法也有讲究,不是每片一样得才算好,而是要切得每一片都较前一片,小上两分左右。 因这贵人用膳,初始腹中空空,必会多用一些,所以要切得多,切得满,而越往后,饥感渐去,所以要少一些,小一些,尝个余味就足够。 紫蕊又知苏遮月这几日吃不得太油,又不能无油,于是只留一条细细的皮,再另起合尺寸的盘碟,连同稀了后的蜜酱一道,重名为“高山流水”。 所谓高山流水,是将鸭肉片片摞成高山,而山前泼洒酱汁蜿蜒似流水,又以翠绿蔬菜、鲜红樱果点缀其间,充作丛林。 因这膳食之道,色、香、味每一处都不能少。 若是照原模原样地奉上,便是牛马饮食,完全登不上大雅之堂了。 看紫蕊那双灵巧至极的手和小碟子中出来的一道又一道精致成品,阿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说玉食楼的东西是粗糙的了。 自己平时那吃的真是猪糠一般。 但她没想到这备膳还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侍膳。 紫蕊等婢女侍候苏遮月吃时,因是第一次,必得问重了或淡了,不仅自己铭记在心,还叫旁边的丫头仔细地记下夫人的喜好和用量。 但凡苏遮月细微地皱一下眉,紫蕊便会差人统统都倒了,再将盘碟清理干净,不再放在桌前。 须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人口淡口咸都有差异,嗜甜、酸、辣又有区分,更有一分、二分、三分之差异,进到贵主嘴里的东西,必得刚刚合适,不差一分一厘,这方称得上是服侍。 像叫阿香惊羡的这种永庆楼纵然请得名厨,用得名贵食材,也是面向众人,便要调合取多者所好,叫大多数人满意。 只这一点,就够不上她们侍膳的标度。 苏遮月性子温软,又善解人意,很少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在闺中时她虽有诸多忌口,但后来跟着李祁过苦日子都不计较了。 能吃饱便好。 以至于阿香服侍她时她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吃的,真要阿香细想夫人爱什么不爱什么,她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来。 然而苏遮月不爱吃的到底还是不爱吃,入口时多少会有一些不适,现在这一点点细微的不适都被紫蕊一一察觉、记下,些个味重的葱蒜之类都剔了干净。 午膳的最后一道却不是酒楼的现成菜肴。 “这是什么?” 一碗碧色汤碟上浮着三枚白中沁粉的团子,上飘白白热气。 阿香看着那团子看着像是鸡子,却比鸡子要小不少,更是柔润好多,隐隐还有光泽。 “这是宫内古法,用刚离开母体不到一个时辰的灵鸟蛋子混着墨枣、枸杞、姜糖炖煮十二个时辰,对待女子调养身体最有疗效。” 苏遮月忽然羞歉地红了脸,因为这东西她是吃过的,在她第一次来过葵水后家里的嬷嬷就让她开始吃了,说是她身子太瘦弱,若不调养,恐怀胎有碍。 那时候她嫌味腥,又不想为魑族生育,偷偷吐了好几次。 不过与她那时候吃的稍有不同,这碗一点腥味都没有,滑润鲜美,入口即化。 “夫人以前吃的是家养的,这里做的是野交的,所以更滋补一些,加了其他上等的食材,味道也就不那么腥膻。” “原来是这样。” 苏遮月明悟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总还是魑族仆人更清楚些,当初奶嬷让她吃的时候,总让她生吃下去,说是这样营养才好,叫她受了好些苦。 不过她在外头受了这人世之苦后,忍让之能也是大增,小时候觉得不好吃的,是因为处处都吃好的,现在吃了苦,才知道甜来。 苏遮月吃完了三枚,还觉得甘鲜回味,便把汁汤用完了。 第11章 见她这样喜欢紫蕊本该是要再奉一碗来的,但紫蕊也知道这一日三枚是定量,不能多也不能少。 要是效果过了头,便如同把好好长着的花儿过早催放,那长出来的果子也不会丰实。 这用膳完毕后,紫蕊又叫人奉上漱口的茶水。 苏遮月漱完,便要净手。 虽然她用膳时几乎未曾手沾食材,但是在礼制上,这食物的香气染在手上,依旧是不雅的,必须得洗。 不过洗手这事阿香觉得这没什么,她往常也经常拿一盆水上来给夫人洗手。 谁知此刻却有两名婢女走来,端着叫阿香一脸莫名的物事。 一个站立奉匜,一个蹲下奉盥。 青玉雕琢的玉匜中盛的是洒了海棠花瓣的清水,从上方徐徐浇下,像细雨一般流过苏遮月的纤纤玉指,又一点点流入蹲着婢女所奉的玉盥之中。 若按阿香之前那种,便是一满盆的脏了水混着手,只是寻常人家的做法,不能算是服侍。 这厢净完手,婢女们又用熏了沉水香的帕子为苏遮月一一清理妥当,又为她更换外衣,这才算是了结一顿寻常午膳。 阿香在旁边傻愣愣地瞧着,一张大嘴巴几乎没有合上的时候,更不用提上前帮忙了。 * 午膳难得吃得如此饱,阿香扶着苏遮月往院子里散步消食。 行了一会儿,只见两边被拔空的土坑此刻都被填了大半,两个仆役忙上忙下,挑水施肥。 “这是要种什么?” 阿香瞧着小树苗,好奇地问。 仆役恭敬回答:“是要种紫凝香。” 苏遮月愣了一愣,抓着帕子的手骤然松开,一张帕子飘落了地上。 “紫凝香,是什么?” 阿香从未听说过这个,也不知夫人为何如此诧异,正要弯下腰去捡,却见旁边一个婢女修兰已经帮她捡起了,温声笑道: “这是一种树的名,能开出紫色的花,花心一点白,只在夜半月圆时开花,幽香沁人……” 修兰是掌管庭院花树的,这世上还没有几种花树是她不知晓的,因而娓娓道来。 “竟有这么神奇的树?” 阿香连连惊叹,瞧那小树苗一下子稀奇了起来。 “夫人。” 修兰将帕子递与苏遮月时,苏遮月还怔忡着,未回过神来。 紫凝香,是她闺中最喜欢的花。 听下人说那是她出生时种下的,专为陪她的。 待她长到十六,可以出嫁时,那树也亭亭如盖。 后来和李祁相遇,也是在那树下,那时夜空有月,他摘了一朵别到她发梢,月光笼在他的面上,让她那一瞬间怦然心动。 这紫凝香,可以说是他们的定情之树。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香还在问:“这树是哪里的,我长那么大,真从未听说过?” 修兰道:“这树是通灵的,依人而生,要是离了人就会枯萎,开不出花来了。” 阿香笑道:“姐姐这是在骗我了,怎么有这样的树?倒不如说这树里住了个神,树下发生的一切都能看到呢。” 修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对苏遮月告了退,兀自忙活去了。 苏遮月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抽紧着,她知道他是神通广大的,被阿香一说,她心里不由地猜想,难道当时她和李祁定情时, 他也在吗? 她本就觉得对他不起,若是当时还叫他看着她们郎情妾意。 这叫她……叫她怎么面对他…… 修兰走后,阿香回头去搀自家夫人时,忽地一惊。 苏遮月的额上冒出了细汗,一张脸白得吓人,阳光映在她眼眶里,那闪闪的就像泪光沁出一般。 阿香的第一反应是苏遮月发病了,虽说这日子不算热,但她知道苏遮月大病初愈,不能久晒,连忙为她擦了擦汗,说: “夫人,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赶紧回屋吧。” “啊……嗯……” 苏遮月被她一唤,心神恍惚地点了点头。 * 消食之后便是午憩。 苏遮月上了床榻后,便叫阿香出去了。 不一时,青竹从外面进来,手上端着一朱漆食盘,上面一碗药。 苏遮月看着和她以前喝的药都不同,竟是乳白色的,粘稠厚重,问是什么。 “夫人的病根已除,但体内还有残留的病气,这是去病的灵药。是以深山中的万年石乳,佐以老参和灵芝,再入十味珍材,熬煮七七四十九日,服下之后,睡三日,出三日汗,便能彻底除了身上的病气。” 药汤浓白,苏遮月在她的服侍下喝了一口,却觉腥味难忍,本能地就要呕出。 青竹连忙止住她:“夫人不可,此药虽然难喝,但是有奇效,夫人必得坚持一下。” 苏遮月一口含在嘴里,被她这么一说,只能吞咽下去。 看着这贵重的药汤,实在不忍糟践,只好闭了闭眼,攥着力气,把一大碗喝尽了。 莫说出三日汗,光是强迫自己喝下便让她出了一身的汗。更不用说,药效实在快,喝下后从腹中好似有燥热之感升起。 方才苏遮月想着一饮而尽,也没在意礼数,喝完后嫣红的唇边便糊了一圈白液,将落未落,额上细细密汗,看着狼狈非常。 青竹忙从婢女手里接过干净帕子,给她擦了汗,抹了嘴。 第12章 接着又递上蜜饯让她去了苦腥味。 第8章 入梦 苏遮月深舒一口气,总算把这劫难熬过,正要躺下,外间又有婢女端来一只漆红发亮的宝匣。 青竹将之打开,用洁净的素帕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枚玉来。 苏遮月瞧着,这枚玉也和别的所有的玉都不一样。 小小一个圆球状的。 也不是寻常青白的玉色,竟是罕见的乌沉墨玉。 “夫人,请把这枚玉含在嘴里。” “要……含在嘴里?” 苏遮月愣了愣,一丝困惑划过眼眸。 “是,此玉乃魑族圣物,专为夫人备孕养身用的,且必将之放入内肤之中,才能见效。” 听她这么说苏遮月虽然心中还有淡淡疑惑,但看着青竹等婢女如往常般一样的神色,好似自己少见多怪一般,终没有继续再问,缓缓张开朱唇。 ——既然是魑族圣物,她总是推拒不得的。 青竹将这枚送入苏遮月的口中,冰凉的玉压住温热的柔舌,让她用贝齿咬稳了,才慢慢松开手。 这玉球放在苏遮月口中大小正好合适,倒不会让她撑得太累。 她们这次带来当然不只这么一个玉球,大大小小的形制放满了一匣子,按她们所习得的魑族规矩真正该纳入的地方也不是口中。 但这一回却是主上新的吩咐,多半是怕夫人吓着,先让她口含,其他的,慢慢来。 苏遮月只觉入口冰凉,将她的舌尖接触之处都颤了一颤。 被舌面舔温了后方能忍耐些许。 仅这半日的功夫,她已感觉魑族规矩纷繁,远胜苏家,又恐还只是冰山一角。 毕竟光是备孕养身就要这些婢女上下忙活得如此多事,那当怀子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思及此处,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浮上苏遮月的双颊。 下人婢女她都见了,却不知她们的主上是什么样子,兴许是对李祁已彻底绝了夫妇之情,她心里越来越多的想的是他。 她一直很怕他,可现在的惴惴不安中好似又生出了一丝隐隐约约的盼想来。 离孕子还有那么长的距离,再说这中间,必然得有诸多水乳交融的事…… 可他们还不熟悉。 早些年她也和李祈做过这等事,但多半是她配合夫君,轻吟几声,实则并没有得到什么趣。 到得李祈迎娶了二房,便再也没有过了。 那时她心灰意冷,可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苏遮月忆起旧事,心中感慨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现因唇开不得闭,口中涎液慢慢地积蓄起了一汪清池。 水流盈满其中,几乎要溢出来,苏遮月素喜洁净,顿感羞耻,想暂且将那玉球取出,吐出些涎液再继续含咬,却被两个看顾的婢女阻拦, “夫人莫要擦拭,这玉球有吸补之能,不会叫夫人的口液流溢分毫。” 苏遮月顿了半晌,确实感觉虽然口液蓄起,却始终维持在唇边,即用柔软的小舌轻推轻抵,也没有真正溢出来的。 她惊奇了一会儿,心想果然是通灵的圣物。 又含允了一时后,苏遮月又发觉一股冷冽的香气正从玉中徐徐外渗,由口入心脾,非但将刚才口中药汁的苦涩去了大半,更让她觉得身子不再沉重,周身变得轻盈起来。 身子轻盈,心神松弛,不一时就倦怠了起来。 青竹放下了层层帷帐,又命婢女在香炉里点上了安神香,这才离开内室。 温软的床榻之上,苏遮月眼皮发重,几息之间,便睡了过去。 * 这一梦,将她带入了一处异世的天地。 白茫茫的烟雾飘散在苏遮月的周围,迷茫得辨不出方向和所在。 只听远处好似有清铃作响,苏遮月循着声音踱步而去。 梦中的她没有着鞋袜,赤着玉足,所踩的地方却是如云朵一般,似乎绵软无底,却也沉不下去。 不一时,她发觉自己走到了一处辉煌的宫殿之前。 殿宇巍峨,飞檐画栋,耸立在宽敞的高台之上。 四周轻烟浮动,缭绕玉阶,飘渺得不似人间所在。 苏遮月细看之下,发觉这座宫殿的形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旧感,尤其是殿顶,并非本朝惯用的朱瓦,亦或是琉璃,竟也是如那玉球一般的墨玉,还奢豪地铺满整个殿顶。 一轮明月照耀着重重殿顶,纵是墨玉之顶,却好似也能发光一般。 只是那光,毫无温度,叫人看了心底生寒。 苏遮月踱上台阶,赤足落地,冰得她颤了一颤,略微适应后才一步一步往里走。 整片宫殿好似空无一人,然而宫门却一重又一重地开放,好似要将她引向深处静谧的内殿。 殿门缓缓自开,漆黑一片。 苏遮月迈过高高的门槛,踏过殿门之时,忽然一脚踩空,身子直往下坠去。 “啊!” 一声惊呼淹没在水中。 她如何能料到,和外头的玉阶不同,这殿中竟然无地,是一片通彻广袤的水域。 苏遮月并不会水,惊骇之中更是来不及反应,叫那冰凉的池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头顶, “呜呜……” 她什么也看不到,口中呼救,只灌入更多的冰水。 呛水中的苏遮月双手乱抓,更抓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铺天盖地的淹没感。 第13章 强烈的恐慌和绝望席卷了她的心身,那一瞬间,她感觉这不是梦。 这是真的。 她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四周的水不断地朝她涌来,带来的是冰灼一般的刺痛感,好似数百只冰蚁同时啃噬她的肌肤,又疼又痒,奇痛难忍。 薄薄的衣裳完全被水浸透,那种难熬的疼痒感更是沿着水流逐渐钻入苏遮月的身体内处,无孔不入,蔓延开来。 仿佛要将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洗得干净。 苏遮月不知道,这池中实乃一种圣水,可以将人身的污浊涤荡干净,使灵肉新生。 洁净犹如婴孩。 就在苏遮月被这里外的疼痛折磨到近乎羞愧欲绝之时,忽然间水流加剧,几乎成一个漩涡,“哗哗”声响不绝,漩涡中仿佛什么在移动。 苏遮月看不到有什么,只感觉自己没有再往下沉。 而那种磨人的疼痒在流水中逐渐退去,然而羞惭不堪的她并没有庆幸之感,只有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无措。 此时那暗流深处,有一庞大的黑影正缓缓向她游来。 第9章 魑身 苏遮月飘荡在水中,乌发如海藻般散开,护着她上下漂浮。 她的神思恍恍惚惚,不知道那黑影已经越来愈近,开始缓缓地,绕着她湿透的娇躯,一圈又一圈地向上逡巡, 由远及近。 待冰凉的物事擦过她胸前柔软处之时,苏遮月才察觉到不寻常。 一种可怕的战栗从碰触的位置席卷全身,她不及思索,抬起双臂奋力推拒。 然而掌心却只抚摸到冰凉黏腻的东西。 坚硬的,像是鳞片。 蛇! 这一个念头让苏遮月悚然一惊,双眸在无光的池水中大睁。 “不……” 一股惊骇逼醒了她的大脑,苏遮月愈发急切地挣脱起来,然而她不挣扎还好,一挣扎,反而被急剧包拢,紧紧地绞缠起来。 不住踢蹬的双腿被卷住,连同着双臂,柔臀,都被缚在不知形体的庞大之物中。 她的腰本就细得不堪一握,此时更被几无缝隙地贴附着。 冰冷又牢固,像是冰铸的粗大锁链,一层叠着一层地绞缠,不让她有一丝逃脱的可能。 比黑夜更浓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了。 隔着一层微不足道的薄薄衣裳,冰凉坚硬的鳞片不住地刮蹭着她纤弱的皮肤,惊起一阵比一阵更强的颤栗。 不是蛇, 没有这样大的蛇, 是比蛇更可怕的东西。 梦中的她无暇问询,不知这似蛇之物实乃“魑”。 山气所化,形状类蛇, 也是古代帝王尊之敬仰的龙。 寒气一阵一阵逼近,渗过衣裳,直入她的肌肤深处。 苏遮月脸色惨白,骇得发抖,但在深深的桎梏下动都没有办法动一下。 她身体被冻得几乎麻木,却依然能感觉到这庞大可怕的异物正沿着她的身体攀索探寻, 她的胸前,顺着肩颈,锁骨缓缓往上…… 冰冷彻骨的寒气若有若无地喷在她颤抖的细白纤颈上,却将战栗传至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巨魑的挪动并不快,甚至过分缓慢,仿佛是一种猛兽对猎物细致的检查。 那寒气游动到她的下巴,再上就是紧咬的口唇,苏遮月隐隐约约听到耳畔仿佛有人声,却听不出字句,好似一种远古遗音,不由叫唤起来, “救……” 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消失在水中。 接着是一股强劲的寒气趁机探入她的唇中, 越来越多,竟撑满了她的嘴巴。 这寒气本欲让她有呼吸的余地,但苏遮月见自己口中被寒气充斥,诡异胀满,舌尖与齿龈却碰不到一点实物,委实骇至极点,更不知呼吸。 双眼一闭,当场昏迷了过去。 却也是这样才让她躲过了最惊骇的场景。 原来半刻之后,深入她口中的寒气,缓缓化形,成人舌之模样,卷上她柔软的舌尖。 甫一触碰,就好似第一次品尝到什么美味佳肴一般,忽然间生出万丈暴虐之气。 粗大魑尾在水中扬出滔天巨浪,布满黑鳞的魑腹更是将苏遮月的身体卷得更紧,几乎要搅碎她的骨肉。 “呜……唔……” 苏遮月神智昏朦,口中被不断逼出细碎哭吟,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抓挠着黑鳞,一阵紧,一阵松,不能自主。 她若是醒着,便能感觉到周身这一池的冰水,已然灼热升温。 黑水越来越烫,几乎要溶化水中的一切。 待得水温已然无法让常人容忍之时,一切才重归平静。 水波缓缓荡漾,一双幽蓝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苏遮月容颜。 被雌雄交合的媚热所引,她那一张素淡的脸显出绝艳的容色,如海棠盛放。 一丝透白的冰丝正从她被折磨得狠了的檀口之中牵连而出,如海棠垂丝一般,幽幽荡荡挂浊而下。 下一刻,本已冷静下去的幽蓝眼眸猛地开阖,水花激荡出声,那两片发肿通红的唇瓣再度受到非人的蹂躏…… * “青竹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坐在床头的阿香满脸着急,不停地为床上的苏遮月擦拭额汗,方巾湿帕拧了不知道多少遍,金盆也换了好几次水。 第14章 苏遮月仿佛深陷梦魇,难以自拔,眉间蹙得紧紧,额上、颈上、手臂上,每一处都在冒汗。 阿香开始以为她热,便替她去了锦衾,还是不行,便将最后一层薄被也去了,只见她入睡时的纤薄衣裳都被通身的汗水浸湿。 明明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却仿佛被热水烧着。 青竹和玉荷都在旁边守着,神色虽有焦急但相比阿香尚算淡然。 青竹叫人搬来了许多冰盒,放在苏遮月的四周,冷气吹拂,整个床帐里如同冰室,但苏遮月却无半点好转,见阿香实在着急,青竹只好作势为苏遮月诊脉,又劝她道:“夫人这样是正常的,再等一日就好了。” 然而她和玉荷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若是三日后的此刻醒不过来,夫人的性命便堪忧了。 苏遮月此刻的心神入虚冥,纵然有那魑族神玉的庇护,也断断撑不过三日。 三日之后,魂魄离体,便再也回不了原身了。 这实是大事,但她们知晓主上沉睡十来年,又是第一次与夫人梦遇相合,这等待十来年的索取放在一日,一时过了度也没法子。 只盼主上能顾惜夫人身子,将她按时放回。 然而她们这些婢女,只能严守主人命令,便是再心焦着急,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 “昏睡两日了?” 婵娟阁里,宋姨娘正要品尝她娘家送来的一盒冰酪。 这几日暑气又回来了,热得人心不安。 这冰酪金贵得很,是她母亲派人用冰封着送过来的,不过都没有周婆子禀报的这个消息让她畅快。 周婆子道:“按夫人说的,我差人在外头不眠不休地守着呢,真就是连着两日都没出来,我不放心,还亲自去看了一眼,正见那小丫头阿香端水出来,眼圈都红着呢。” “好啊,这痨病鬼终于要死了!” 宋姨娘心神舒畅极了,大口吃完一碗冰酪,这暑热都消减得干净。 “这样,你再等一日,便去城东请张筑张大夫过来。” 张大夫,那可是这县城里远近闻名的头一号大夫啊,日前给苏家老夫人来看过几次。 周婆子愣道:“夫人这是要给那房看病?” 怎地,她家夫人这是善心大发了? 宋姨娘笑:“哪是,她这娘家带的人多,咱们进不去,大夫总可以进去瞧瞧,那孙大夫又照顾过老夫人,最好由他见着这苏遮月死,接下来我去料理她的后事了,也是有名有分的。” 周婆子连声称是,又上前拿过丫鬟打的扇给自家主子扇风, “我之前听嬷嬷说阿香那小丫头都穿得奇好,还道她夸口呢,今日一见,真的不俗,这样的好东西叫那丫头穿得真是浪费了。” 她心知孙妈妈也看上了这件衣裳,吹嘘间仿佛就是她的东西了,夫人都没发话呢,最后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呢。 宋姨娘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要了,又念周婆子盯梢有功,说道: “一件衣裳而已,瞧你稀罕的模样,待那房死了,将那小丫头发配了,她那些东西统统归你。” 丫鬟穿过的,她倒也不稀罕自己留着,既然周婆子想要,那就给她,也好让她继续给她出力。 “哎!谢夫人!” 周婆子满脸堆笑,应了好大一声,将那扇子扇得更起劲了些。 宋姨娘眼角愉悦上挑,悠闲地由着周婆子伺候。 她心知丫头穿得这样好,主子必定得了更好的东西,而那些,都是她的,一分也不会给苏遮月带进棺材里。 第10章 姬离 “啊!” 伴随着一声余惊未定的尖叫,苏遮月破水而出。 湿漉漉的水珠从她的面颊上不住滑落,她满脸惊恐,抚摸周身,却是自己湿透的衣裳,早已不见了昏迷时缠裹她的异蛇。 难道是幻觉吗? 苏遮月又惊又疑,可是现在的她好似也未回到现实之中。 四周还是漫漫的黑暗水域,茫茫一片,看不到边际。 只是此时的她却像是突然学会了游水一般,竟然能在水中上下虚浮不沉。 她的长发被水浸透,如乌瀑散落而下,垂落到胸前的水池中,像水草一般漂浮着。 过了一会儿,点点蓝色荧光从水下飘出,往一个方向而去。 苏遮月瞧得出了神,不由地心随身动,跟着这一串蓝光,浮水而去。 游了不知多久,她碰到了坚硬的石壁。 应是玉石制成的,触手光滑柔润。 她攀着这玉壁往上爬,终于得以从冰水中出来,整个人狼狈地伏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喘息。 就在这时,四面火光簇起。 苏遮月余惊方定,又被狠狠吓了一跳。 只见四面高处燃起了数不清的红烛,烛火摇曳,满室红光。 那灼灼红烛点在一盏接一盏的九枝玄鸟青铜灯上。 无数玄鸟如浴圣火,展翅群飞。 苏遮月不仅没有安心,反而怕得更厉害了。 那青铜灯已然不是常见之物,而她借着烛光往下看,左右各摆列着一排高大锋利的青铜兵器,剑戟盾钺,拥着九只巨大的青铜方鼎,沉重威严,仪仗般地在两侧铺开。 苏遮月凝视这些器物之时,仿佛有兵戈相争之音传入她的耳中。 第15章 浓重杀气扑面而来,袭得她心中惊颤、双腿发软。 她连忙收回目光,向前方看去。 那是一条广阔平坦,墨玉铺设的大道,笔直通向殿中,却看不清到底有什么。 不知怎么,苏遮月仿佛被吸引了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向那里走去。 一双湿润的玉足踩在墨石道上,玉石板上镂雕着各种古怪的纹饰、铭文。 繁复的纹路在她的脚心一一划过。 每经过一个,苏遮月就好似接近一种异样的可怕的力量。 一阵一阵的奇异感受仿佛从脚心升起,涌入她的心脏。 像是战栗, 又像是潜藏于身体深处的感应…… 她紧紧咬住双唇,努力克制身体异常敏感的反应,坚持着踱步向前。 水珠沿着她月白的衣摆,滴滴落下,在她身后蜿蜒晕出一条水路。 她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终于在快要忍不住跪倒在地的时候,来到了尽头。 那是一处高耸的平台,两条墨玉长阶如飞龙一般腾跃而起,又温顺地伏就在一张宝座之下。 那宝座前方隔了一层血红色的帷幕,背后隐隐绰绰似乎有身影坐在其上。 “谁,谁在那?” 苏遮月怔在原地,颤抖的声线压着惊恐。 四面无风的大殿之中,那轻纱帷幕却无端地晃了一晃。 等了很久,都无人回答。 苏遮月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敢一步一步走上玉阶。 长长的裙摆垂落在玉阶之上,如天女散花,拂过一节又一节的台阶,随着苏遮月来到高处。 指尖触及那猩红帷幕的一刻, 突然间,四面灯火一齐熄灭。 苏遮月吓得一颤,在漆黑中往后退缩,忽地撞到了旁边一处立柱上,腰间一疼,闷哼出声。 “啊!” 高大的柱身上凹凸不平地雕刻了什么图纹,抵在苏遮月纤薄的后背,磨得她背脊发疼。 双目虽然看不见,她却听到有脚步声, 一声,接着一声, 由远及近,沉缓地向她的方向走来。 半晌之后,似乎在她面前站定。 “你……你是谁?” 苏遮月紧贴着浮雕柱身,瑟瑟发抖。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只比人手更修长的手,向她的脸庞伸来。 苏遮月感觉那冰冷的指尖已然碰到了她的下巴,但却像是就这么穿透了一般。 竟然没有丝毫实感。 她手臂一紧,不由地主动摸上去,却只触碰到了她自己的下巴,尖尖窄窄的,别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 她仿佛吓到了一般,仓惶回退,双手紧紧地抓在后面的柱壁上。 “你是人吗?” 苏遮月的唇齿不住打颤,向着那寒意最重的地方,微微仰头。 那里仿佛有一股视线从上而下,审视着她的全身。 那目光威压、冷厉,带着令人胆颤心惊的恐怖威压,苏遮月禁不住双膝发软,沿着繁复柱壁缓缓滑下,跪倒在地上。 不知多久之后,她才听到一声, “姬离。” 虽是男子的声音,沉厚、混沌,仿佛从万古的冰川中传出。 甚至好像没有不经她的耳,直接印进她的心。 “姬……离……” 苏遮月双眸睁大,怔愣重复。 姬离,那是和她一起写在婚书上的名字。 就是他吗? 可是四周没了灯火,她看不见他的模样,更碰不到他的分毫。 是不能看吗? 苏遮月只能通过那寒气的游离,感觉仿佛有一双冰凉的指尖从她小巧瘦削的下巴开始,沿着她脸部纤瘦的轮廓缓缓抚摸。 他好像在描摹她的模样。 他也看不到她吗? 黑暗中,白裳尽湿、身材纤瘦的女子跪倒在地上,目视前方,双眸懵懂,茫然发散地追寻着什么。 “嗯……” 幽冷寒气拂过她耳垂的时候,苏遮月不自主地嘤咛了一声。 待出声后,她才发现那一声听来有多娇媚,伸手本能地捂住了嘴巴。 她一向不喜欢在男子面前逢迎,平生更讨厌那些姨娘对丈夫的谄媚,结果与他相见的第一面就这样。 她的双颊噌地热烧了起来。 幸而黑夜遮掩了她的羞赧,没叫她更加难堪。 可她不知道,魑族可以在黑暗中视物如常。 寒气在不断加深,四周似有霜冻之声。 苏遮月渐渐受不住,放下手来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姬离好似放过了她娇嫩的耳垂,继续沿着她的脸庞游移动,缓缓地到了她长睫颤颤的眼眸。 一滴泪正从她的眼中落下,沾湿了如蝶翼般的长睫,落到他的手上,凝成了一颗冰珠。 他的未婚妻正抬着水润的眼眸,眼尾湿红,美得不可方物。 “对不起。” 那靡艳的樱桃小口微微开启,吐出这样一句。 苏遮月是在当年背弃婚约之事道歉,她一直想当面和他说,然而没想到这一句之后,四周的空气遽然变冷。 接着好似雷霆暴响,雪山将崩。 ——他发怒了! 苏遮月还不知说错了什么,就发出一声惊呼。 “呜!” 第16章 那只无法碰触的手指竟一下凝出实体,迫入她的口中。 冰玉一般的长指入得极深,钳住她娇嫩的软舌,粗暴地蹂躏起来,逼出苏遮月一声又一声惶恐的呻吟。 “呜呜……” 挣扎间,女子仓惶的眼泪如珠雨般落下。 然而初时的抗拒挣扎过后,苏遮月忽然温顺了下来,愈发仰头,去承受口齿中的欺凌…… 她想这或许是魑族的刑罚。 而背离婚约,本就是她的错,也是她该承受的…… * 夜色至深,浮云游散,现出皎洁的月色。 床榻上的苏遮月倏然睁开了双眼。 似离魂刚返,那无神的秀美眼眸中透着昏茫,只是身子发冷,手臂上抬,抱住自己,在锦帐之中颤抖起来。 “夫人!” 阿香守在她身侧瞌睡,感到轻颤,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正看到苏遮月醒了,立刻大叫一声,几乎是扑倒在她身上。 这一声叫得实在是大,外头的婢女听声纷纷跑了进来。 苏遮月也被叫得回了神。 她摸了摸唇瓣,口中含着的墨玉已然不在,也无丝毫异样,痛楚、颤栗都没有,连那折磨她至深的寒气都没有了。 阿香在一旁拉着她的手,眼红红地哭诉:“夫人,这都三天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苏遮月回过神来,看向她,轻吁一口气:“我没事。” 又偏头朝外看,青竹、玉荷并着一群婢女都守在外头,听到阿香的呼唤都围了过来。 青竹走过来将她扶坐起来,靠住引枕,说道: “夫人醒了就好。” “嗯。” 苏遮月低垂下眼,湿睫如蝶翼颤动。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醒来,梦中的情景她记了大半。 是他。 一定是他。 姬离。 青竹见苏遮月香汗淋漓,脸色苍白,偏偏颊边一道红云越来越浓,便笃定她应该见到了主上。 她坐在床头替苏遮月把了一会儿脉后,便唤下首的婢女递上一碗赤露水来。 这水是以雪山之巅,赤羽花上的露水集酿而成。 苏遮月现在的身子半寒半热,喝寻常的水或多或少都会伤身,非得是同样半寒半热的露水才能在不伤她身子的情况下驱散内热。 苏遮月发了一身的汗,确实口干舌燥。 然而她口中寒气未去,这样的暑夜又不想喝热茶,故而一醒来也没叫水。 这厢青竹端来,她初时还小口啜饮,不消一会儿便自己捧着碗急切地喝起来。 阿香连忙帮她扶着碗盏,劝道:“夫人慢点,慢慢喝。” 她只当这是寻常的水,二房虽然克扣她们,但是院中有井,水还是有的喝的嘛。 不过若是她知道这水是千金难买一斟的,定要吓得手都端不稳了。 苏遮月一连喝了三大盏,才觉得从梦中带出的那股燥热感消下去一点,四肢又去了寒凉,舒坦了不少。 待她喝完,青竹又道: “夫人发了三日的汗,让婢子们服侍您沐浴吧。” 苏遮月闻言,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身子相比之前更加轻盈通爽,只是肌肤上粘腻不堪、亟待清理。 这一声也被阿香听见,却激起小丫头的困惑来。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夫人的声音好似有了些变化。 虽然还是那柔美嗓音无疑,但是这一声含羞带怯,听得人都酥麻心颤,竟比那勾栏里的美人还要动人,好似魂魄都能被她叫过去一般。 玉荷见她懵懂,笑着把她拉到一旁,指派她去司膳的紫蕊那儿帮着为苏遮月备膳。 她们夫人这三日未进一点饭汤,全靠千年灵芝水喂着,沐浴之后还得用些清淡的膳食充腹。 第11章 沐浴 不一时,下人们备齐了汤桶热水。 因夫人的身子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的,于是一群人退下,只留了专司沐浴的婢女。 沐浴遮挡用的宽大屏风上,洁白的象牙雕饰出贵妃醉酒的图案,栩栩如生。 屏风之后,婢女们为苏遮月脱了外罩的月白睡袍,又解开湿汗后白中透粉的抹胸,扶她进入桶中。 苏遮月缓缓坐下,白玉色的乳汤水浮起,正没在她的锁骨处。 婢女们将精心研磨的澡豆融于水中。 浓郁的香气仿佛涟漪般荡开,又顺着水波渗入她的肤内。 苏遮月低头嗅了嗅,只依稀分辨出丁香、沉香两种馥郁的香气,因问:“这汤水里都有些什么?” 婢女回禀道:“这澡豆添了丁香、沉香、青木香,还有樨髓、珠粉、昙露液等对女子肌肤绝佳的稀材。” 苏遮月一怔,只方才嗅到的两种香料她已觉得奢侈,竟然还用了这么多。 “可是要花好多钱么?” 婢女笑道:“给夫人用的,自然是要最好的。”又道:“何况主上的宠爱,怎么能用这等俗物衡量?” 苏遮月听得她们说起主上,心尖颤了颤。 想起梦中之事,面颊上的霞云又好似被热气蒸腾了出来。 明明也没做什么,却觉得羞臊不堪。 也不知她说错了什么,竟引得他那样责罚她。 思来想去也只有李祁一事,可是他若因此觉得她不堪,为什么还要派遣这么多婢女来伺候她? 第17章 她记得姆妈说过的,魑族非人,是不守人间的那些规矩的,就连婚仪之举,都是迁就她们苏家,而非本族规矩。 但虽看着是惩罚,但真回想起来,却又不是那么痛楚难当。 难不成这就是魑族的规矩吗? 婢女们不知苏遮月在想什么,只见她怔怔地,一张俏脸,忽白忽红。 白时仿佛风寒袭来,愁云惨淡,红时又似红云晕浓,几乎都要滴下血。连忙拧了丝帕,一边唤着“夫人”,一边又忙不迭地为她轻掖起来。 苏遮月被叫了好些声才堪堪回神,垂眸见得一汪浓浊的浴水,都仿佛能映出她的脸红耳热,接过帕子贴住了脸。 也是奇怪,她梦中明明怕的要命,身子颤抖,可是醒来却像是长了胆子似的。 一点都不怕了。 但也比梦中更羞赧几分。 此刻明明泡在温暖水中,却好似还能感觉那坚硬的黑鳞一直擦着她柔滑的肌肤,冰冷得叫她发颤…… 不能想了。 苏遮月怕叫婢女瞧见,低下头,将脸沉没于汤池中,掩盖从心头传至眼角眉梢的情动。 待气息几尽后,她才浮水而出。 旁边两个婢女大松一口气,道是若夫人若是在沐浴中有损一二,她们可是要受深重责罚的。 苏遮月并不知道她们心中的小题大做,她通身浸了一会儿后,梦中的潮汗已去,只觉无一寸肌肤不舒爽。 一双素手撩起水波,似感觉身体里的病餍伴着俗世烦恼,一同随波而去,她不由地拾起赤子之心,宛如孩童一般玩起水来。 两个婢女正用青玉长勺舀了热汤,慢慢地从她香肩浇下。 那乳白色的汤液顺着一缕乌发往下淌去,流至苏遮月胸前两团雪乳,竟像是融为一体, “咱们夫人的皮肤真是好。像剥开来的荔枝肉似的,吹弹可破呢!” “可不是,真真是比玉更细腻,比脂更光滑……” 小婢女嘴甜,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起劲。 苏遮月知道她们是奉承她才这么说,但还是弯唇笑了笑。毕竟世间没有一个女子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美。 她颊边留红未去,这浅浅一笑,娇美得婢女们又是夸赞不已。 又过了一会儿,苏遮月在婢女的呼唤下翻过身来,她伏在浴桶边缘,藕臂交叠,枕着尖尖的下巴,由婢女们细细为她擦背、捏肩…… 她们是专做这活计的。 首要便是不通人事,心思赤诚,才不会羞赧怯弱,畏手畏脚。 且那一双手须从小养着,要外柔内刚,手皮绝不能粗糙,一旦糙了就会让贵人的金尊玉贵的肌肤发疼,是不成的,但又不能没有劲力,是以骨节似男子。 而认穴、通经、通络的本事更不在话下,若遇贵人身上淤滞之处,也不能过分,讲究一个徐徐图之,绝不以急进叫贵人生疼。 苏遮月的身子原是极好的,但久病于床,自也落下一些筋骨僵硬之疾,不复从前柔软,婢女们便为她揉穴舒缓。 轻三重二,都落在让她舒适的点上。 便没有这样上等的服侍,单只浮在这暖汤中,就比梦里的那冰凉透骨的池水要舒服太多。 在婢女们的眼中,她是睡了三日,可在苏遮月的记忆却实是泡了将近三日的冷水一般。 眼下在这温软的水浴和极细致的服侍中,不免困倦起来。 鸦睫微颤,她又轻轻打了个呵欠。 等婢女们服侍间隙,去换巾帕时,苏遮月的目光落在斜侧的铜镜上,不由地双目睁张。 镜子里的人,是她吗? 散了发髻的鸦丝如湿云倾垂,顺着白净无暇的脊背,一路流泻至浴汤中, 细细一截腰身在水中若隐若现, 再往上,一张巴掌大的俏脸红晕冉冉,眼中沁了点水光,湿漉漉的,像极了林间小鹿,惊惶中压着一抹勾人的媚。 苏遮月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 她愣愣地抬起手臂来。 病中那如同老树枯骨一般的手臂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 她一只手抚过另一只手的圆润肩头,小臂,触手光滑无比,当真犹如美玉,还真不是两个丫头在夸大其词。 “怎么,怎么会这样?” 苏遮月惊愕出声。 玉荷正守在外头,听到她的高声连忙带着几个婢女推开碧玉帘子,急步走进来问: “夫人怎么了?” 苏遮月目视铜镜,颤颤目光中露出惊疑之色:“我的身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玉荷还当发生了什么,笑道:“这本就是夫人原来的肌肤。因染了病气,附着了浊物,才会干黄枯瘦。眼下病去,自然如此。” “不对。”苏遮月却认真地摇头道,“便是我在闺中之时,也未有这般肌肤。” 少女时的肌肤自然是女子一生之中最好的时候,但此刻,却比那时更柔美十分。 实在不似人间女子该有的肌肤。 玉荷顿了顿,又低声道:“夫人昏迷之时,可见到了主上?” “我……” 苏遮月一想到梦里的场景便热意蒸脸,双颊潮热,好一会而才回了一个细细的“嗯”。 见玉荷了然一笑,她又忙不迭解释道:“没做什么,真的。” 玉荷颔首道:“那便是了,眼下主上正在恢复中,尚不能近夫人的身,更需与夫人多多亲密,以补精气。” 第18章 “况且这对夫人也是极好的,与主上亲近越多,夫人身子就会越好。” 第12章 和离 苏遮月心想,原来是这样吗? 怪不得她怎么也碰不到他,只有在她口唇之中才能感受到一二,莫非是因为那魑族圣玉,含在她口中之故? 如此也说得通了。 但那水中之时,却似有实感一般,难不成那才是她真正的梦? 苏遮月本想拿那水中梦问玉荷,但刚到口中,又觉得那梦中之景太过反常,张了张口怎么说不出来,只好暂且在心底。 毕竟玉荷青竹,对魑族之事也有很多不知之处。 玉荷见她红晕满面、欲语还休的娇羞之态,笑着将她的乌发一梳到底, “现下还未承雨露,夫人就这般羞涩,往后可要怎么办?” 苏遮月脸又红了一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 明明自己都和李祁有过夫妻之事,虽然不甚和洽,但到底也是妇人了,但现下总是不经意流露处子之态。 也非她故作,自然而然便出来了。 好似枯朽衰败的花,淋了一场春雨,不经意地又长出新的花苞来了。 苏遮月看着镜子中自己娇艳欲滴的脸,忽地又惊了一跳。 一股冷意从背脊处漫上。 她在想什么? 本是偿还旧债的,怎么能因为一梦就生出新的情丝来。 姬离现在派了这么多婢女,这样精细周到地服侍她,对她好,说到底,也是为了她这具躯壳,让她承孕诞子罢了。 况以梦中的举止,他对她,好似也不那么喜欢。 她实在不该多想,苏遮月轻阖双眼,捏紧了木桶边缘。 指尖传来些许的疼痛让她清醒了一刻, 一则,他们本就不为世间寻常的夫妻。 二则她半生为李祁所负,已然对世间男子失去了信心。她不想再喜欢别人了。 苏遮月警告自己。 这一次只做还恩,把孩子生下就好。 然后就各归各处,人鬼殊途,两不相欠。 玉荷正说笑着,忽见苏遮月眼眸中浮过一道凄然,忙惊跪在地。 “可是婢子说错了什么,惹夫人不悦。” 其他一众婢女见她跪下,也都停了动作,跟着刷刷跪下。 苏遮月不知自己心头划过的酸涩竟然会引来这样的反应,吓得一愣,忙道: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是我自己……” 见婢女们执拗着仍然不肯起来,她又道:“是我自己,是我想起了往日的伤心事,皆与你们无关的。” 玉荷这才抬头道:“夫人之病最忌伤心,且万万不要再想那些了。” “嗯,我知道。” 待苏遮月点头应下后,玉荷才缓缓起身,继续为苏遮月沐发, “婢子知道夫人心神虑重,容易多想,但这养身之要重在养心,若心神不宁,对日后怀子之事也是大大的不好,且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必得与我们说出来才好……” 苏遮月点了点头,她知道玉荷所说句句在理,但她半生际遇如此,并非一言两语便能开解的。 何况这本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情丝惆怅,怎好说与外人听,她佯装应下,暂时不再去想。 玉荷见她不欲说,也不好强逼一二。 婢女皆起身来,继续为她擦身,苏遮月泡了甚久,感觉手足酸软,温声道, “可以了,辛苦你们了,扶我起来吧。” 婢女们于是用干净的柔巾将她身上水珠拭去,再扶她从木桶中起来。 * 这一时的沐浴便花去两三个时辰。 沐浴完毕,婢女们循例又为苏遮月涂抹上香露、香粉。 苏遮月虽然想一切从简,但是婢女们只道规矩如此,若是不让她们这么做,便就是没有她的用武之地,说着说着还淌下了眼泪来。 苏遮月没的奈何,心肠又软,只好随了她们来。 婢女先为她穿上葱绿的抹胸。 两条结带在她光洁的玉背上相系,勾勒出苏遮月姣好的身段,然后再是一件烟罗色的对襟长衫,早已熏了京中最流行的清和香。 是宫内贵人都爱不释手的合香,有清雅娴静,温贞和宁之意,便是去世族宴会也是绝不失礼的。 广大的长袖从两臂覆上,缓缓遮住了诱人的风光,只留下胸上那一片雪白,玉色中又沁出浴后的潮红,惹人遐思。 一应穿上华服羽裳出来时,外头已是晨光大亮,雀鸣枝头。 候在正堂的阿香先是闻到满鼻的香,香得她都快化了,待见了人,更是眼睛都直了。 天呐,这还是她家夫人吗? “夫人真好看!” “比那些皇妃仙子都好看百倍。” 阿香没读过什么书,寻不得什么好听话,只能笨着嘴夸。 一边说香,一边道美。 又想也是夫人之前生了病,失了颜色,不然这么好看的夫人,怎么叫那几房的姨娘得了大爷的宠。 苏遮月浅浅一笑,在妆台前坐下,玉荷又唤来两个手指灵巧的婢女为她梳发作髻。 阿香在旁边给递钗环打下手,瞧着镜子里的苏遮月道:“夫人这几日你睡着都不知道,二房三房的人来了许多次,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不过都叫我打发走了。” 第19章 从前她双拳打不过四手,被那些手黑心硬的婆子往死里欺负,现在她有帮手了,一个高壮的仆役就能吓退那帮婆娘。 苏遮月听得二房三房时心里一紧,又见阿香出了口恶气的模样,想她应该没有被欺负,便缓缓松下心来。 又对阿香道:“别与她们多争执,左右我是要和离的。” 现在李祁还在外头公干,等他回来她便问他要一份休书。 阿香那张小嘴还在巴拉巴拉地说着,待苏遮月说完好久才反应过来:“和离?!” 小丫头一整个呆住了:“夫人要和离?” “是因为那几房的姨娘吗?可夫人到底是大爷的发妻,现在病好了……” 苏遮月听得‘发妻’两字嗤笑一声。 什么发妻,不过是糟糠之妻罢了。 她摸着自己垂到胸前的一绺青丝,她也曾相信结发夫妻,可是结了发就能到白头吗? 苏遮月眉眼沉敛:“我们之间本就没有情份了。” “之前是因为我病着,也没有别的地处去,不得不赖死在这小院子里。现下病好,我又寻得了娘家人,定是要走的。” 李祁早有休她的意思,只是见她病着不好说罢了,那便干脆由她提出来,也省得外人议论他这位县令大人的好名声。 至于另一层原因,不好与阿香直言,自然是魑族之事。 虽然魑族并没有贞洁、夫妻之说,婚娶之事也是仿着人间的规矩来迁就苏家,是以婢女来了这么些日,也未提过要她离开此地之事,因在她们眼里,这里不过是个休憩之处罢了。 可苏遮月到底是这世间的女子,总不能一女侍二夫。 她要为姬离孕子,免不了要行那夫妻之事,若是那时还挂着李祁夫人的名分,叫她如何自处。 既是原定的姻亲,怎能似偷情一般苟且。 “可是这苍梧县里好像都听过有人和离啊……” 阿香不知该怎么说,虽然大爷并非什么专情男子,三妻四妾的,但夫人毕竟已经嫁给了他。 苍梧县民风保守,这要是传出去,损的肯定是夫人的名声,她往后肯定是嫁不得好人家了。 阿香左思右想:“那夫人往后怎么办?” 她本来觉得夫人这样美貌只要稍施展手段一定能笼回大爷的心。 但看苏遮月面上决绝的神情,想是已然对大爷绝望,可是这大宅子里夫妻没有情份照旧过日子的也比比皆是,夫人犯不着提和离这样重的事。 阿香还要劝,外头突然来了婢女回报,说是老夫人请了张大夫来,为苏遮月看诊。 阿香一顿,疑惑地看向苏遮月:“老夫人不是出门上香了吗,怎么会知道夫人病重?” 后面还咽下一句大不敬的话。就是之前也没见老夫人对苏遮月上过心,请过什么好大夫来,现在她病好了,反而上赶着了。 苏遮月也不知其故,但她到底尊老,便将人请到了正堂。 第13章 问诊 张大夫来时是由二房的下人引来的,对苏遮月的病已然心中有数,是来看个死活的,没成想这一见人,将他震在了原地。 中医有望闻问切之说。这望是第一步,主要是以气色和口舌,气色尤为第一,高明的大夫像是春秋时的扁鹊,那远着瞧去,有没有病从脸上就能看出来,病人面或黄、青、白、黑,眼睛浑浊、目无光彩、迟钝不觉都是病相。 但他这走进来打眼一望,这李夫人哪有半点病气,分明是红光满面,分明被人养得极好,简直不能再好了。 苏遮月由阿香搀扶着,向他见了礼,又请他入座。 张大夫简单告明了来意后道:“还请夫人伸手,让我替夫人诊个脉。” 苏遮月也不疑有他,递出一截莹白小腕。 屋内香炉正烧着,冉起袅袅细烟。 张大夫诊了一会儿,越诊越摇头。 阿香本来还觉得没事,见他愁眉笼皱,不等他诊完便迫不及待地问:“夫人可有哪里不好?” 张大夫撸着长须,继续摇头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脉,夫人身体无恙。” 他心中奇怪的是难道刚才那房下人有意说了胡话? 听他这么说,苏遮月和阿香都放宽了心。 张大夫又问了苏遮月过去的病症表现,并着这几日的饮食,阿香都一一回答。 张大夫确认没什么大问题,便起身告辞。 苏遮月又止住他,叫阿香去里屋的柜匣子里拿了些银子,一并交给他。 张大夫一开始推脱不受,但到底禁不住强求,最后收下了。 阿香将他送出小院,还要跟着往大门口送,被张大夫再三婉拒了。因他还要去二房那边回复,不好叫这房夫人知道。 阿香也没生疑,她急着回屋,一进门,“哇”地一声,又哭倒在苏遮月怀里。 苏遮月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扑个趔趄,笑道:“这是怎么了,我都大好了,你哭什么?” “我是开心!”阿香抹着眼泪,破涕为笑道,“替夫人开心,真开心。” 放在几日前,她断断不会想到夫人还有大好的一日。 这边青竹从东厢房出来,阿香一起身又迎上她,报喜一般道:“青竹姐姐,夫人大好了。” 青竹听罢淡淡一笑。 她出自名医世家,家中世代传承,出过无数御医,皆为帝王宫妃看病。苏遮月的身体,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第20章 她当然早就知道苏遮月已经大好了。 不过见阿香惊喜,也随着她演了一演,毕竟也是大喜事,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喜。 阿香叫嚷着要摆膳庆祝,忙活着去找紫蕊了。 苏遮月笑着看她走,又将青竹她唤到近前,说: “此番真是要谢谢你。” 青竹笑道:“夫人该谢的不是我,是主上。” 苏遮月脸一红,低声细细道:“我明白,我会谢谢他的。” * 那边张大夫走了没多远,就被宋姨娘专门守在那里的人请到了婵娟阁。 周婆子替主子问苏遮月情形如何。 张大夫也一五一十地答了,说没问题,好得很哩。 宋姨娘方在气定神闲地喝茶,毕竟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然而听到这里,脸色顿时一僵:“确定没诊错吗?” 张大夫道:“当然。” 宋姨娘疑心地皱了皱眉。 张大夫也是有气性的人,道:“夫人若是不信,我将诊金退回就是。” 宋姨娘连忙叫婢子安抚住他,又亲自递上茶问:“您莫怪我多疑,可前些日子分明病怏怏的,眼见着就要没气了。” “是啊是啊,还咳血呢。” 几个丫鬟纷纷说起来。 张大夫捋了下胡须,思忖道:“确实也有些奇怪,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却也没有两三天就好了道理。” 但想到这里,又道:“但总没有大夫盼病人死的道理,既然那位夫人好了,也是好事。” 他是大夫,这么说可以,可主位上的宋姨娘可差点没有一口咬碎银牙,但左思右想没想出个端倪来。 便差人把赵姨娘请过来。 毕竟她那脑子鬼主意多,兴许能看出一二。 不一时,赵姨娘也被请了过来,一同见了礼坐下,听了苏遮月大好,也惊异非常, “大夫可有觉出什么异常来,譬如这饮食用度,吃什么,喝什么,没准吃了什么贵重的药材。” 这么一说,张大夫倒是想起来了一事, “吃的喝的,都是大补的食物,对身子极好,但也不能算是药材,不过……” 他突然止住了嘴,看向两位姨娘, 宋姨娘连忙问:“不过什么?” 张大夫停顿片刻后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我瞧这位夫人用食,都是为生孕产子准备的。” 这一话落,只听咔嚓一声,竟叫宋姨娘捏碎了手里的茶碗。 这厢不好再待客了,张大夫说要走,赵姨娘将他送出去。 这外人一不在,婵娟阁内,宋姨娘更是怒不可遏地连砸了好几个青瓷碗碟。 两旁的丫鬟婆子一边“夫人消气”地叫唤,一边为这些贵重的器物心疼。 纵然不要,赏她们也好。 这白白地扔碎了实在可惜。 赵姨娘送完张大夫回屋,只见得满地狼藉,宋姨娘在厅内急步来取,嘴里还“贱蹄子,贱蹄子”地骂个不休,跟着又是噼里啪啦的响。 赵姨娘扶了扶额头,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旁,劝道:“姐姐何必生气,她纵然备孕又如何,大爷都多久没去她房里了,早就忘记她模样了。” 宋姨娘火气没消,仍骂道:“这才刚病好,就上赶着要孩子,母猪都没有她这么急。” 她气上心头,叫骂不迭。 赵姨娘劝道:“由她去,她如何都没有姐姐艳丽貌美,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姐姐也不想想,大爷不去她房里,她和谁生,难道在外头偷个男人吗?” 宋姨娘气笑了:“她,她那个孬种样子,还敢偷人,浸不死她的猪笼。” 这一笑倒是把气带顺了。 赵姨娘因道:“但她这病好得实在离奇,别不是整了什么妖法。” 毕竟哪有说好就好的事。 “你怎么神神叨叨的。”宋姨娘倒是不信这个:“兴许真是家里来人了,一时高兴,又带了什么好药好饭给补了出来。” “不过她这么龟缩在院子里不出来,也的确不好下手。也是我自己笨了,不让厨房给她做饭,现在连个药都送不进去,倒扳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你倒是姐姐出个招。” 赵姨娘听了,阖上茶盖,笑道:“姐姐放心,我已有主意了,你且宽心等两日。” 宋姨娘倒没想到她能有这么快,因坐下来疑惑问:“怎么,你派的人进的去?” 赵姨娘盈盈一笑道:“自然进的去,不仅进的去,还能让她乖乖把毒药吃下去。” 第14章 调教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李府门口。 车帘一掀,马车上走下来一位鬓发半白的中年妇人,由一位小丫鬟搀扶着。 她抬头看了一眼“李府”两字,又瞧了瞧这门面,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就浮到了脸上。 等她一路被婢女引着到了苏遮月的院子时,那股怒气几乎要溢出来。 苏遮月远远瞧见她来的时候,还是笑容满面,等人到了近前,看清楚了她的脸色,那笑就没了,低下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安婆婆。” 这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正是原来苏家的教养嬷嬷之一。 苏家离散后遣退了一众仆人,安婆婆也不得不自寻活计,幸而她在苏家学到一手调教女子床上的本事,便辗转到宫里当了个教养嬷嬷。 第21章 因那些个宫里的贵人娘娘都分外敬重她,经常求她指点一二,故而在宫里体面非常,足够她安享晚年。 可她到底也没忘记自家小姐,这不,一有消息就从京城赶了过来。 谁成想,苏遮月竟然在这么个破落县城的破落宅子里。 李府虽然在当地人眼里是气派的大门面,但对住在皇宫里,成天看着那些个巍峨宫殿的安嬷嬷来说,可不就是破宅子吗? 就算不比皇宫,和原先的苏家比起来,也是大大不如的。 “婆婆可知我父母族人近况如何?” 苏遮月见她冷着脸不说话,知道她生气,但是还是不得不问一句。 “难为小姐还记得自己家人。” 安婆婆在椅子上坐下,冷冷说道。 苏遮月被她口气里的嘲讽刺了一下,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捏着帕子,含着哭腔道:“婆婆……遮月知道错了……当初是我不顾家人,害惨了你们……” 苏遮月的声音越哭越凄切,婢女要给她擦眼泪,她也不让,就生生地哭着。 她打小就爱哭,安婆婆也最吃这一套。 见她哭得双眼都要肿起来了,和小兔子似的,叹了一口气:“你知道错就好,幸而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 她来时也打听,当初她跟着跑的那个男人叫李祁的也算发迹了,但对她根本不好,这宅子拢共才那么点大,给她的更是那么一丢丢小地方。 还有这脸蛋身段,皮包骨头的,比从前不知消瘦了多少,兴许这薄薄一点,还是近几日才叫人给养出来的。 看着让人实在又气又疼。 苏遮月被她这么一说,眼泪更止不住了。 安婆婆索性将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背,话音也软了下来,将她的近况又细细地问了一遍,得知这些个婢女对她都好,也稍稍放下心来。 苏遮月又问父母族人去向,安婆婆道:“离散之后我也不知道你父母族人往哪里去了,兴许是出海了。” “出海?” 苏遮月惊愣。 安婆婆点了点头:“苏家的隐秘太多,又失了那族人庇护,不能叫寻常人知道,小姐也该明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苏遮月眼眸黯淡下来,点了点头。 看来一时之间她很难寻到家人了。 * 安婆婆这一来,苏遮月自然是高兴的,然而没想到接着几天,却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度过。 “不……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阿香抱着怀里的热乎乎的枣儿香糕,从院子外头走进屋内,正听见那锦帐之下传出女子的娇喘之声。 她偷笑得捂了捂嘴,这几日都是这样的光景。 早已见怪不怪了。 阿香左右张望,屋内没留人,想是苏遮月与新来的婢女们没那么熟,怕羞起来。 阿香便自己寻了一只白瓷碟子,将六块枣儿香糕从油纸包里取出来,盛在其中,给里间饱受磨难的自家夫人送去。 这里外间原是用素帐子隔开的,苏遮月正俯着身子,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跪趴在象牙席子上。 两瓣软唇咬得通红,从发丝到脚趾,仿佛每一处都在轻微地颤着。 那纤薄的衣料叫汗水浸得透透的,贴在她的背上,腰上还陷露出两个小小的腰窝。 旁边的安婆婆正一脸严肃地盯着。 凡是那一双玉白的秀腿有一丝弯曲,便要拿冰冷的戒尺上前轻拍,虽然力道不重,但惩罚的意味叫苏遮月羞赧不已。 她只好尽力抵直了腿,罗袜下的脚趾头都泛出用力的红色。 阿香望了一眼旁边的香,还剩不多:“快好了,夫人再撑一会儿。” 苏遮月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水红水红的,阿香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汪委屈来。 也是她家夫人素来体弱,怎么能撑的住这么长的时辰。 但正想为夫人说道几句,一看安婆婆这凛然的眼色,又不得不住了嘴。 安婆婆可不像玉荷青竹那般好说话,苏遮月一疼一痛都要大惊小怪的,自打她在苏宅教导苏遮月起,就知道她是好惫懒的,自当是要严苛管束着。 “腰再下去一点。” 说着那戒尺打在苏遮月软软一截柔腰上,力度大得她差点撑不住,又哀哀地叫了一声。 阿香看着,苏遮月发髻松了些,散落的几绺发丝贴在她潮红的面颊上,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 那尖尖的下巴又滴出两滴晶莹的汗珠来, “啪嗒”一声, 落在底下铺着的雪帕上。 这帕子原是雪白的,染水就会变透,此刻几乎全然浸透,都能映出帐子的大红色来。 可见她家夫人受了多大的苦。 青竹她们之前给苏遮月用的是药养,是见效快的法子,但是气脉通行,行止身动。 身养一道,也是必不可少的。 安婆婆这一套是百年来专以调教苏家女子服侍魑族的秘术,能叫人柔若无骨,身媚异常。 苏遮月在闺中学得就慢,现在隔了这么多年,竟然统统给忘记了。实在让她生气。 苏遮月香汗淋漓的,实在上气不接下气,难得哭求起来:“婆婆,遮月实在受不住了,今日到此可好。” “不成。”安婆婆断然道,“这法子贵在坚持,夫人必得坚持到一炷香烧尽。” 第22章 她来时已然向婢女们问清楚,知道苏遮月还未与魑族男子合房,她这丫头,之前大胆逃婚,恐怕早已惹怒人家,若是不在这床上下点功夫,怎么能重振苏家。 那宫里妃嫔都赶着学的,她可好,这才多久就叫懒。 阿香插不进嘴,只好贴在苏遮月耳边,悄声安慰道:“夫人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枣儿糕呢,你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苏遮月没法子,轻轻噘了噘嘴,只好再在安婆婆的要求下继续咬牙练着。 等到这一日的工夫结束,安婆婆总算放她休息。 阿香等那婆婆走后,看到苏遮月哭哭戚戚地趴在床榻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了,她看着也是心疼,只好掰了点枣儿糕的碎末给她尝个鲜。 苏遮月在她的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 阿香又倒来一大碗热茶,给苏遮月喝下,笑道:“今日算是结束了,夫人可以睡个好觉了。” 苏遮月小口咬着都快凉了的糕,眼中泛着湿润的水光。 因她心里也生出一丝小小的埋怨,她虽然见安婆婆也是亲切非常,可是就连青竹和玉荷她们这些魑族的下人都要她这样苦练迎宠,反倒是安婆婆这个真正的娘家人,这么折磨她。 这一日接着一日的练下去,怕是没等她生孕就要被这功夫折腾死了。 第15章 中毒 既出了一身汗,侍浣的婢女们又备了一桶热水如往常一般给苏遮月沐浴。 苏遮月除下汗湿的衣衫,在乳汤中泡了一会儿,忽然间身子抽搐了几下,脸色青白,嘴角流下一点紫血。 “夫人!” 婢女们骇了一跳,“夫人,夫人”地大叫起来。 阿香从外头听到,连忙冲进来,只见苏遮月仰头躺在木桶边,嘴唇发紫,紧闭双眼,身子一动不动的,好似没了气。 “夫人这是怎么了?” 跟进来的婢女们一齐慌了神,连忙叫人去唤青竹来。 安婆婆原在东边的厢房里和紫蕊商量着苏遮月的膳食,一听到消息,慌忙走了进来,见了苏遮月这般模样,吓得也是一呆。 连忙命婢女将她穿衣扶出,先躺到床榻上去。 她虽不通医术,但这般景象在宫中也不是少见,必是中毒无疑。 青竹很快被找了过来,一见也是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为苏遮月诊治。 苏遮月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垂下的手指寒冷异常,婢女们连忙给她端来火盆,又盖上好几层被褥,为她暖身。 “怎么样?” 青竹只觉得苏遮月气息越来越微弱,心里也是越来越凉,放下她的手腕,对众人道:“应是蝎子毒,刚才叫夫人又泡了热汤,此时毒性发作,恐怕药石无灵。”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停了呼吸,尤其是安婆婆,身子一晃一晃,亏得旁边婢女扶住,才没倒下去。 一个六旬的老人家跌跌撞撞地靠坐在椅子上,惨白了脸色。 其他婢女更是惊惧非常,因为苏遮月分毫受损,她们都会受罚,此刻夫人命在旦夕,若是有事,叫主上迁怒,她们恐怕都有灭族之祸。 “我再去找大夫!” 阿香将眼泪一抹,跺了跺脚,哭着喊了一句就跑了出去。 她家夫人福大命大,绝对不会有事的。着急忙慌之间她想起上次给苏遮月瞧病的张大夫,对,他医术高明,是神医,请来他夫人就没事了! 然而她不知道这毒虽然普通,但发作极快,如今毒入肺腑,别说是大夫了,就算是有解毒的灵丹妙药都没有用。 青竹没有叫人拦她,只是与玉荷走到一边耳语:“为今之计,只有用圣物了。” 玉荷脸色一白:“那玉一月一次,现在的日子远远没到。” 青竹也知道其中厉害,说道:“夫人现在只剩一口气,除了请主上,没有别的法子了。” 玉荷只好点头,走过去向安婆婆解释了几句,暂且安了她的心,将她请到外间安坐。 内间珠帘纱幔一齐放下,青竹叫婢女把东西取来,送入苏遮月的口中,甫一放入,苏遮月的脸色就恢复了一些红光,众婢女的心都是一宽。 安婆婆听到里面传来的“还好”“有效了”,心思更定了一些,她素知这异族有自己的本事,不会叫小姐有事,便定住心神,思量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究竟是哪来的毒? 安婆婆先将紫蕊等几位司膳的婢女叫来,盘问苏遮月的饮食,皆倒是如常无误,也没有相冲相克的,眉心紧皱起来。 忽然看见几案上摆的一叠小茶糕,长相粗陋,便问: “这也是你们给准备的吗?” 紫蕊断然道:“不是,各位姐妹知道我的手艺的,这东西绝不是我做的。” 安婆婆又问:“可有人知道这糕点哪里来的?” 一个婢女上前仔细瞧了一眼道:“方才我路过瞧见了,似乎是阿香妹妹买来的,说是夫人最爱吃的,便夫人练完功后给她喂了一小块。” 安婆婆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银针,细细地插入这糕点之中。 果然银针很快变黑。 “有毒!” 四下婢女都纳罕出声。 安婆婆思忖半晌,又转过头看向外头阿香离去的方向,却也是奇怪,这毒发生的第一刻,她就跑走了。 “难道真是阿香小丫头做的手脚?” 第23章 紫蕊思量片刻,摇了摇头:“她比我们跟的夫人久,心思赤诚,我想应该不是她。不过她心思简单,买了东西来时难保不被人动了手脚。” 安婆婆颔首道:“派人把她寻回来,我要好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头婢女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了。 * 屋子里,青竹和玉荷仔细守着苏遮月,虽然苏遮月面色有所复原,但是这违背主上命令的擅用,她们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别的岔子,故而一刻也不敢松懈。 苏遮月口含玉球,不一时便进了梦中。 这一回却非那渺茫的云雾,而是一条幽深长道。 她也不是慢悠悠地闲游,而是在急速奔逃。 苏遮月手脚都用铁链子绑着,后面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紧追不舍,她一边回头一边跑。 戴着铁链的玉足踩过山道,石子嵌入她的脚心,皮肉刺破, 钻疼感一阵接着一阵袭来。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树叶沙沙作响,头顶一轮血月高挂。 裙袍被荆棘不断划破,撕扯出一条又一条的口子,很快就割到了她的皮肉。 树木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可苏遮月慢不下来一点点。 她只能不住地逃跑着,拼了命地往前逃。 在她茫然的意识里,只要不被后面黑雾中的东西捉到,她就能避免极其可怕的事。 树枝和荆棘枝桠无数,在她的急奔中不住地划过她的身体,就好像是抽打在她的身上,手臂,小腿,大腿,血痕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她跑了不知多久,一身白衣已然变成了血裳。 密密麻麻的疼痛包裹着她的周身。 不知跑了多久,这一条路终于到了尽头,竟然是一处断崖。 苏遮月站在崖边,往下看,不是寻常的流水,而是火焰,好似火山熔炉一般。 她半点不敢向前,可是向后一看,那里的可怕黑雾不住地向她涌来。 苏遮月一时恍惚,竟然从那里看到了李俅那张脸,是他与她初遇时的样子, 他向她走来,叫着她的名字“遮月。” 以一种无限的温柔缱绻的口气。 “我们一起私奔吧。” 白衣清俊的书生向她伸出手来。 苏遮月不断摇头,口中直呼:“不,不,你不要过来。” “遮月,我是你夫君啊。” “遮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不!” 苏遮月惊恐地叫出声,“你不会的。” 仿佛被她这一声打破,那个清俊的面目缓缓变得麻木不烦。 “你自己生不出来孩子怪我吗?”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 一黑一白两张脸反复重叠地变换。 苏遮月越来越害怕,脚下登落的石子坠入岩浆之中,顷刻间就化为了烟气,什么都不剩。 前面是熔炉,后面也是熔炉。 苏遮月怕到极致,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 李祁离她只有一步之遥,那只手臂如同漫天巨网一般向她照来。 苏遮月双目一闭,转身就往熔岩中跳去。 被他抓住,她宁肯死。 第16章 二梦 苏遮月的身子失重般下落而去。 狂风怒吼,火舌肆虐,滔天的热焰骤然席卷她的全身! 四面八方的灼烧感,带着难以忍耐的痛苦,几乎将她整个人烧熔。 就在苏遮月以为自己要灰飞烟灭的时候,忽然间,“咚”地一声,她掉进了水中。 不是滚烫的溶岩, 是冰冷的深潭! 在她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四周的光亮同时泯灭,重归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苏遮月神智昏沉,直直地下坠而去。 水流在她身边不住上浮。 她越陷越深,却没有之前那次的溺毙感,宛如一条人鱼,学会了在水中吐息纳气。 直到双脚碰上潭底坚硬的岩石时,她才忽然间回过神来,“呜呜”叫着,双手求救般地不住向上伸展,然而却怎么也游不上去。 头顶上像是覆了一层看不见的水板,将她牢牢地封在水底。 苏遮月使不上力气,不得不停了下来。 上不去,便只能在四周的黑暗中摸索向前。 潭底似乎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被流水经年累月的冲刷,变得如同鳞片一般光滑。 苏遮月时不时地便为那光滑要命的石头绊着,身子一倒,膝盖好几次跪摔在地上。 幸好有流水缓冲着,没叫她摔伤。 这水底似乎还长着细细长长的水草,在苏遮月摔倒的时候,偶尔缠上她的足踝,小腿。 冰凉滑润,往往激起苏遮月一阵莫名的战栗。 她不由地怯怯地缩起手脚,小心翼翼地避开去。 摔倒了,再爬起来,往前走。 四周一直没有光亮。 黑暗无边无际。 苏遮月感觉自己在水底,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记忆开始消退,开始忘记很多东西。 渐渐的,她连自己下来前发生了什么都开始不记得了。 人、事,最后连她自己是谁,她都想不起来了。 仿佛整个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24章 孤独,冷寂,她停下脚步,抱住自己的双臂,感觉到无止尽的恐惧不断袭来,如同死亡。 她不会真的死了吗?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后,就再也绕不出去。 她惊恐万分,慌张地往上逃,依旧是黑暗得封得严实的水面, 如同一个水牢。 苏遮月求救无门,再次跌倒在水底,瑟缩着抱紧自己冷到僵硬的身体。 渐渐的,身子都失去了感觉,先是脚,然后是小腿,大腿,手臂,从下至上,从四肢到心脏…… 仿佛连胸口里的心脏都停滞住了。 她真的要死了。 苏遮月突然间无比确认这一点。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她恐怕就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想死。 她还想活下去。 “姬离……” 昏朦之中,她嘴唇发颤地念出这个名字。 细微的声音好似在寂静中划开一道口子。 不知从哪开始,平静的水波重新肆虐起来。 苏遮月昏昏沉沉的,只感觉八方天地都在震动,强烈得拉扯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 惊涛骇浪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向她靠近,苏遮月双目紧闭,浑身僵冷,不知道她的下巴正被冰冷的指尖用力掐住。 紧接着,一颗朱红色的果实被强行渡进了她的口中。 那果子烫得要命,甫一进入,就将苏遮月快要溃散的魂魄扯回了现世。 她重新有了感觉! 却是在炽热与冰冷之间来回震荡的极致感觉。 “烫……” 这果子太烫了,饶是她冰冷的口舌也难以承受。 苏遮月柔软的小舌一能动弹,就推拒起来,直想把它抵出去,然而刚送出嘴巴,又被强硬地逼回了唇瓣之中。 “呜呜……” 苏遮月挣扎无果,口中烫得如同火烧一般难受。 一时间,眼泪又被逼了出来。 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掉入水底。 这样不得自主的含吮,终于将那果子在口中一点点含凉了,化成一滴一滴的汁液,流入她的喉咙之中,漫至全身。 那汁液也仿佛带着灼烧般的感觉。 “好热……” 苏遮月的身子随着那汁液在血脉里的流动,也变得燥热无比。 明明周围都是冰冷的寒水,她还是觉得热得难以自抑。 晶莹的汗珠从肌肤上不断溢出,她的手脚都有了感觉,却过了头,热得恨不得找着什么冰冷的事物紧紧贴覆。 终于,她找到了! 这一次却不在寒气,而是摸的到的。 苏遮月不能自控,双臂双腿都缠上了那冰冷的物事。 她神智被热火灼烧着,分辨不出贴近的是什么,也许是岩石,或者冰山,她不知道,眼下只为身体里的燥热驱动,只想着贴得更近,更紧一些…… 这份冰冷是她此刻能得到的唯一慰藉。 “好舒服……” 她几乎将整个柔软的身子都缠裹上去,嘴里溢出细碎的呻吟。 几乎同时,四周仿佛受到什么强烈的刺激一般,水浪骤起,底石震动,细长的水草在黑暗的水域疯长,几乎充满整个水潭。 不见光亮的水中,苏遮月不知道自己周围其实没有一样实物。 只有可怕的浓黑影子,如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围着。 她满心满身地在感受那种令她舒爽的寒冷,还想不断靠近,只感觉那片冰冷一直诱惑着她。 她不想放开一刻。 渐渐的,果子的效力平缓了下来,令人难以忍受的媚热散去,同样濒临散去的是苏遮月的神智。 她承受完极致的冰寒和高热,重新聚拢的魂魄虚弱不堪。 可是苏遮月不想放开。 “不……不要……” 她挣扎着,在昏迷和清醒中不断拉扯。 过了好一会儿后,耳畔突然响起一阵遥远的钟声,跟着一声威严不容拒绝的声音, “回去。” 苏遮月灵魂一震,惊得张开了眼睛,几乎是她睁眼之时,笼罩着她的黑影已经不见。 正上方,一缕阳光从水中倾泻,柔和地照在她的身上。 * “呜呜………” 苏遮月睁开双眼,正听到一阵啼哭声。 青竹和玉荷守在床前,见她平安地回过魂来,紧绷的心神顿时一松,齐齐舒了一口气道, “夫人可算是醒了!” 青竹跟着又搭上苏遮月的纤纤玉腕,再三细查,确认她身上毒素已清,才点点头,真正安下心来。 “谁在哭?” 苏遮月乍醒过来,还有些昏沉,由玉荷扶着,在床上撑着坐起来,抬眸向传来哭声的帘外看去。 抽抽噎噎的,隐约听的是女子的声音。 玉荷回道:“是阿香。” “阿香?她怎么了?” 苏遮月顿时抓紧了她的手,担忧地问出声。 玉荷心知苏遮月和阿香情谊非常,也不好多说,只道一声“夫人莫急”,又唤了一个婢女去把阿香叫进来。 不一会儿,阿香低着头进了屋子。 苏遮月远远看着她的身形就觉得有些不对,走近一看,更是一惊。 阿香这丫头竟然满脸都是泪痕。 一对上苏遮月惊讶的眼眸,更是“啊”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25章 嘴里好似念着什么“错了,害了”的,但被嚎哭声掩盖,苏遮月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 直到安婆婆跟了进来,瞪了她一眼,阿香才诺诺止住。 苏遮月一头雾水地看着众人:“这,究竟是怎么了……” 第17章 黑手 满屋子的人都为她中毒之事着急上火,反倒是她这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一脸懵懂。 安婆婆走到床边坐下,摸着她的手,气骂道:“笨姑娘,自己中毒了都不知道吗?” “中毒?” 苏遮月惊吓了一跳。 脑海中瞬间就想起在水中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那一刻,彼时自己还笃定万分。 难道不是梦么? “你当这毒哪来的?”安婆婆指着阿香,火气仍然未消,“就是你这个丫头,给你买糕点,不想走在路上起性子瞧了个胸口碎大石的把戏,东西就叫人偷梁换柱了。” 苏遮月昏迷这阵子,她已将阿香买糕的前前后后的事全给盘问清楚了。 “啊?”苏遮月又是一愣。 阿香慌忙膝前几步,在苏遮月床榻前重重磕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得夫人差点没了命,我往后再也不乱买吃食了……” 苏遮月头晕晕然的,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有太明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只看阿香慌不迭地磕着头,眼见着就要出血了,连忙叫婢女把阿香扶起来再说。 青竹在一旁给她轻轻揉着额穴,柔声道:“夫人刚去了毒,正该好好休息,还是莫想这些污糟事了。” 正说着,婢女从外间端了一碗清毒补身的药汤来。 青竹服侍着苏遮月用下。 一阵浓郁的苦药味顺着喉咙流下,让苏遮月的神智清醒了些,也想明白了首尾。 阿香给她买的枣儿糕有毒,以致她昏迷到现在。 苏遮月将瓷白的药碗递给青竹,又看了看一旁低着头鹌鹑似的阿香,对安婆婆道:“婆婆,这不关阿香的事,是我喜欢那糕点,她才买的。” 那街头酒楼的枣儿糕有她儿时的滋味,又卖得不贵,她有时实在想家了,便会贪嘴让阿香去买一些。 这次虽不是她使派阿香去的,但也是阿香瞧着她辛苦,才替她去买的。 见安婆婆厉眼不动,苏遮月又温声道:“阿香从前也给我买过好几次,没有出过岔子……” “是是……” 阿香听了这话,忙不迭地点头。 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就拿进来。 然而她才点头没几下,又挨了安婆婆一记眼刀,再次闭住了嘴。 安婆婆教训完她,回过眼来冷声对苏遮月说:“那是以前你对人家没有威胁,现在你病好了,人家就要害你了。” 虽然那偷梁换柱的贼是茫茫人海找不到了,但幕后黑手定是在这院宅子里的。 若真遇上个普通的贼,那糕点偷了也就偷了。 只有居心不良,存心害她的人才会费尽心机,搞这么一出偷梁换柱! 安婆婆原道只有宫里头有这些不干净的手脚,没想到哪哪都一样。 且这一用就用药性最狠最烈的蝎子毒,分明就是想要苏遮月的命! 真真是狠毒至极的心肠! 她这边憎恨得咬牙切齿,苏遮月还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 “婆婆在说什么,什么人家,什么威胁?” 安婆婆见她蠢笨,恨不得敲她一个板栗子:“还有谁,不外乎你那几个姨娘。” 苏遮月一个深宅妇人,平日里深居简出,与人素无冤仇,除了这院宅子里的几位姨娘,还会有什么人? 苏遮月听着“姨娘”“毒”“威胁”,一相连在一起,终于听明白了。 然而她怔了片刻后,却吐出一口气来, “她们这又是何必,我本就要和李祁和离了。” 又何必把她当成威胁呢。 “和离?”安婆婆先是一顿,抬眼瞧了周围一圈婢女,也点了点头,“你准备和离是对的,但眼下你还在这院子里,这些个姨娘又不知道,现在还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呢。” 苏遮月听了,静默地垂下眼眸。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为了一个薄情花心的男子互相为难。 安婆婆一向知道她柔弱的性子,看着她神色更是了然:“你一贯是个不会计算的,也正好我在这里,这几日便替你好好整治一下这些个婆娘,也算是替你出口恶气!” 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去。 苏遮月忙拉住她道:“婆婆,不要!” 她话说得急,还呛出好几声咳嗽来,吓得青竹玉荷忙上前劝慰。 安婆婆也被她吓了一跳,忙又坐了回来。 苏遮月拉着她的手臂,声音柔柔的:“左右我都是要走了,婆婆何必再与她们争执,徒惹麻烦……” 安婆婆气道:“你这傻丫头,她们要的是你性命!” “不。”苏遮月摇了摇头,温声道,“她们要的是我的正牌娘子的位置,若是知道我要和离,也不会对我下手。” 她看安婆婆仍然一副忿恨难平的模样,又乖巧地笑起来道,“再说婆婆,我这不是没事么?” 她说着又感念地看了青竹一眼,心道一定是青竹医术高超,把她救了回来。 既是能救回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可怕的毒。 第26章 青竹叫她看得心虚,因她实在没出什么力,本不该替主上受了夫人这一谢,不过此刻有外人在,她也不好多说。 苏遮月又吩咐玉荷斟一碗降火的清心茶来,给安婆婆奉上。 安婆婆知她家姑娘向来都是这副温良恭善的心肠,也没法子,喝了茶,消了点火气:“既然你不愿意伤人,我也不做了,省得折了你的福寿。” 又道,“不过这地方你是断断不能再呆了。这样吧,我在那京城里有套宅子,你今日就收拾行装,跟着我往京里去住,省得在这小破院子里受这些污糟气。” 苏遮月听了一愣,又缓缓摇头道:“我怎么好叨扰婆婆,且我总要等那人回来,把和离书拿到。” 若不然,法理上她还是李祁的妻,李祁随时能找人寻她是非。 既然断,总要断得干干净净的。 安婆婆听她这么一说,也是想起了一事。 苏家小姐虽然是和异族定亲,为其生子绵延,却算是冥缘,一般生下孩子就算了结了大半。 那往后,也不是不能嫁他人,虽然都是入赘招婿,但苏遮月情况不同,她已然嫁人出府。 她要想过,也是可以过人间日子的, 倘若没有和离书,于苏遮月往后嫁人却也有碍。 安婆婆这样思忖了一圈后,颔首道:“你顾念得也有几分道理,可你现在在这,豺狼虎豹盯着的,我实在不放心。”她眉头一皱,“这样我回去便将宫中职位辞了,专门来照顾你……” 她打听到苏遮月消息后原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宫内的贵妃娘娘怎么也不同意,只说容她请假,不准她的请辞。 苏遮月听了这话忙劝阻:“婆婆寻得这样的好差事,实在不能因遮月就随便辞了。”又说,“婆婆真不必担心,我有青竹玉荷她们陪着呢,且阿香吃了这教训,下次绝对不敢了对吧?” 阿香听了,忙接口应着:“对对,阿香再也不粗心大意了!” 要是阿香一个,她再如何保证,安婆婆纵使违了娘娘的凤命,也是必须得留下来的。 但是她瞧着青竹玉荷其他一群婢女,那照顾人的手艺确实不输御前的宫女,也确实叫人放心。 再说那样厉害的毒,她们都有法子,可见是能护好苏遮月的。 安婆婆见苏遮月一双娇眸水汪汪地看过来,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行行,婆婆我是说不过你的,都依你。” 苏遮月听她应下,立刻笑靥如花。 她此时虽然还有病容,但那苍白的面色,却像捧心的西施一般,给她的眉目更添一抹婉转动人的韵味。 只怕是个男人见了,都会神魂颠倒。 安婆婆看着自家姑娘这般不输宫内嫔妃的美貌,心里也琢磨,这宫中的关系还是得留着。 这鬼魅之族终究不是人,自然也没有人的七情六欲,而苏遮月情窦已开,身欲已动,终是离不开男子的。 她那个负心丈夫自不再考虑。 但有自己这份在宫中的关系,也方便为她寻个稳重靠谱的勋贵男子。 日后若是寻不得苏家族人,也有人能好好照顾苏遮月,不叫她再受世间的委屈。 第18章 见血 宋姨娘走到暖情阁的门口,就见婢女下人们不断端出水来。 那一盆接着一盆的,忙个不休。 宋姨娘定神一看,竟是血水,当即吓了一跳,一步台阶险些没站稳,身后的周婆子赶紧给她扶住。 “究竟是怎么了?” 周婆子看了血水也是震惊。 她们今早刚一起来就听说三房赵姨娘这里出事了,大清早的,院子里传出好些惊叫声。 苏遮月病后,管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的都是宋姨娘,自然要过来看上一眼。 本想着赵姨娘是个素来有城府,又稳妥的人,应不是什么大事,谁成想,竟是这血糊醪糟的吓人玩意。 这大白天见血的,凶! 周婆子心下惴惴,忙替自家主子叫住一个丫鬟。 被叫住的小丫鬟脸惨白惨白的,也有些魂不守舍,见了宋姨娘和周婆子,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她们是谁。 连见姨娘的日常行礼都忘了。 被心急的周婆子扇了个巴掌才醒过神,当即哭出来, “二夫人,我们姨娘小产了!” “小产?!” 宋姨娘和周婆子对视一眼,眸中都是一片震惊。 赵姨娘什么时候怀的孕,她们竟然完全不知道。 周婆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那丫鬟回了点神,抖着嗓音回答:“足有两个多月了,大夫说胎相都稳稳当当的,今日晨起不知怎么就开始叫痛,那里,那里一直有血出来……” 她说时瞪着眼睛,好似又回想起那个血流如注的场面,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血,很多血,很多很多……” 丫鬟也见过女子生产,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 那时赵姨娘整个人都像是泡在血海里一样,那张娇媚的俏脸一点血色都没有,从血泊里伸出手来时,简直像什么鬼魅一般,将她整个人吓得跌坐在地上。 然后就见着那血一点点地向她漫过来。 她连爬带滚地跑,可那血就像蛇一样,她跑到哪里都有,弯弯绕绕地就像她追来,她怎么也躲不开,都跑到墙角了,还见那血流过来,漫沁透了她的鞋袜,她吓疯了,“啊啊啊”地大叫,直把整个院子的人都惊动了。 第27章 宋姨娘和周婆子听她颠来倒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自然当是她吓傻了的瞎话。 可是纵然是瞎话,也叫人听得心惊肉跳的。 这厢没说完,又有一个丫鬟打院子那头,惊吓地跑出来,一见着宋姨娘就跟见了佛似地跑过来。 周婆子眼疾手快地上前挡住,将她推定了些:“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三房的丫头都这么不懂礼吗,有什么事好好说。” 那丫鬟脸色一样惨白,一根手指指着身后的方向,大叫:“阿照……阿照死了!” “死了?!” 周婆子身子也是一抖。 阿照这丫头她们都是见过的,算是赵姨娘的心腹丫头之一,侍奉了她好几年了,平日里也是一副恭顺的模样,怎么就在这档口死了? 宋姨娘原本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但被这接二连三的血光事吓得有些没了主意。 幸而周婆子年纪大,见过不少世面,很快定下了神,问: “怎么死的?” 那丫鬟不住地指着一处:“就在那儿吊死的,就在那树上,你们没看见吗?头发乱糟糟的,眼珠子瞪着,舌头吐得长长的……” 周婆子打眼看去,哪有什么树,干干净净的院子,就几株花木,还掉光了叶子,当即又一巴掌扇过去, “什么都没有,你这丫头,看到鬼了吗?” “鬼!就是鬼!” 那丫鬟听到她的话音,尖叫一声,眼睛大睁,突然就向宋姨娘扑去。 周婆子大惊失色,猛地从背后揪住发疯的丫鬟,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她甩到一旁。 那丫鬟脑袋磕在台阶边上,头一歪,没一会儿就晕了过去。 偏偏昏倒之前手还指着宋姨娘,喃喃着:“鬼……” 宋姨娘身上的衣料被她撕扯下一块来,吓得也是双腿发软。 她活了这些年,真就没见过这样的怪事。 正在这时,屋子里面又跑出一个丫鬟:“不要害我,和我没关系!” 那惊恐仿佛传染一般,所有丫鬟都吓得大叫起来,一个接一个,扔了水盆,逃命一般地从屋子里往外头跑。 方才向她们解释的丫鬟这时也捂着头,疯叫了起来,跟着一齐往外头跑。 这样的情景,傻子都知道屋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 宋姨娘魂都快吓飞了,可别说进屋看顾赵姨娘了,忙不迭地扯着周婆子一起回了自己的婵娟阁。 回到屋中坐下,丫鬟们给倒完了足足一壶茶,她才定下神来。 入了秋的天气,她身上的衣衫竟也透出了汗,冰凉凉的。 周婆子也是余惊未定,一边向旁边的几个婆子丫鬟说,那厢听得骇出一身冷汗, “吓死了人,怎么有这样的事?” “是啊,要不是亲眼见着,说出去谁会信啊!” “别是真有什么鬼魂作祟?” “少胡说,那鬼都是夜里出来的,太阳光一照就没了,哪有白天出来吓人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边后怕一边猜测。 突然又有人问:“那些丫头都跑了,那赵姨娘怎么办?” “由着她这样死吗?” 宋姨娘听到这里,喝茶的动作一顿。 一群下人都看向自家主子。 周婆子率先开口道:“三月前怀的孕,竟然瞒得这样好,夫人您完全不知道。” 宋姨娘被她一提也醒了过来,摸着茶盏子不说话。若不是闹这出,估计正好等着李祁回来,赵姨娘才显怀,那确实是打得精细的算盘。 连她也瞒,那就不怪她见死不救了。 何况这事太离奇,实在像是遭了天谴。 老天都要她死。 刚定下这个念头,外间突然又有丫鬟来报:“夫人,老夫人回来了!” “什么?!” 四下都是一惊。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怎么刚好这个时候? 丫鬟喘个不停,续道:“老夫人刚一进门就撞上那些丫头,得知房里出了事,她身旁正带着张大夫,眼下已领着张大夫过去瞧了。” 宋姨娘心里咯噔一声,想这赵姨娘运气实在是好。 既来了张大夫,估摸着是死不了了。 旁边的孙婆子胆子大,不信周婆子说的这些骇人事,因自告奋勇道:“既然老夫人回来了,夫人不去管总归是有失体面的,不若我替夫人去看看?” 宋姨娘自个儿是断断不敢去了,见她不怕便点了点头:“行,你把我那老山参带去,这样在老太太面前也多少有个体面。就说,就说我今日身子不好,没法亲自过去探望妹妹。” 孙婆子一一记下,取了东西就那院去了。 第19章 报应 几天后,赵姨娘小产的事也传到了苏遮月的院子。 其他婢女都不闻不问的,也就阿香凑热闹,路过赵姨娘的院子时见一群下人神情古怪地往里探看,便听了一嘴。 阿香回来说与苏遮月听时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我说这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夫人是大好人,所以中毒也不会有事,那赵姨娘,哼,兴许这毒就是她下的,现在就是报应到自己身上了。” 苏遮月虽然也不喜欢赵姨娘,但乍然听到她出事也是惊骇非常。 她自知身子有恙,迟迟没能怀上,但李祁娶了两房姨娘前后也有三四年了,也都没有怀胎的迹象。 第28章 倘若赵姨娘没有小产,这应该是李祁的第一个孩子。 阿香又努嘴道:“也是老夫人带了大夫来,把她一条命给捡了回来。” 她说话时还十分不满意的样子。 苏遮月听了不知怎么,还是松了一口气:“人平安就好。” 她与赵姨娘交集不多,因这三房进府时苏遮月已经病了,后来在府上遇见,瞧着人也算客气,没有像宋姨娘那般颐指气使的。苏遮月想她应也不是个坏心肠的,只是要在府中立足,必得靠着宋姨娘。 实在两人没什么深仇大恨。 阿香气道:“夫人怎么还帮她说话呢,你忘了,前些日子她还指使那丫头阿照还来我们屋子抢东西呢!” 她瞧着赵姨娘文文弱弱的,才最是阴毒。 苏遮月摇头道:“那都是身外之物,没什么紧要的。” 阿香也一抬下巴:“也是,咱们夫人现在有更好的了,不稀罕那些。”又道,“那阿照狐假虎威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竟然在自己房里上吊了。” “上吊?!” 苏遮月原是半躺在床榻上的,听到这里吓得几乎坐直了起来。 阿香当时听别人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她早就看不惯这个拜高踩低的丫头,一边给苏遮月倒茶压惊,一边说道, “八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夫人别可怜她们。” 苏遮月呆了半晌,只觉一股冷气从四肢传入身子,不由地紧了紧手指,目光颤颤地说:“可是,是一条人命……” 阿香没她家夫人这般菩萨心肠,只道:“那也得分好人坏人嘛,要我说,欺负夫人的都是坏人,都该得报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苏遮月捂住了嘴,轻声道:“不要说这样的话……” 阿香点了点头,苏遮月才放下手来,她心里总有一种诡异难言的感觉。明明这两件事都和她无关,她也断断不会做这样害人的事,可无缘无故地还是从心里生出了愧疚感来。 就像是,有人为她做的一般。 阿香原是口无遮拦的,看了自家夫人不安的神色,心上仿佛传染上了这种惊惧,再开口时也加了几分小心, “我还听说那赵姨娘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也惨了。” 苏遮月忙问:“怎么了?” 阿香将声音放低了些:“我是听二房的婆子议论的,说她身子废了,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啊?!” 苏遮月眼眸惊颤,一下攥紧了被褥。 女子生育本就是往鬼门关走一趟的事,小产之后不能生的也不是稀罕事。 但她是知道李祁有多想要孩子的。 若是赵姨娘没法生了,是不是也和她一般的下场。 想到这里,她感同身受地低垂下眼眸,隔了很久才低声叹了一句, “可怜她了。” 阿香实在不明白夫人在可怜个什么,要她说,那就是活该,以往她家夫人被三房的丫鬟各种挤兑不能生孩子,都任嘲任骂的,现在轮到三房受这个罪了。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不过因刚才苏遮月警告她,这心思她也就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 外间起了脚步声,没一会儿安婆婆也打外面进来。 她是来辞行的。 只因她告假的日子不多,昨日又有宫中捎信催促她回去,她自己也打算为苏遮月在京中筹谋,便打算先回京一趟。 苏遮月被安婆婆折磨的时候,自也希望她走,现在她真要走了,反而有些恋恋不舍。 说话时,一双眼眸眨着眨着又晕出了水雾来。 安婆婆拍着她的手笑道:“哭什么,我不过是回京几日,上下打点完就来这里接你。” 苏遮月其实还没想好要不要上京,但见安婆婆强硬,也只好先顺着她应下。 安婆婆又道:“这几日你病着我不好教你,等你病好了,我教你的功夫可得继续练着,断断不可偷懒。” 苏遮月方要掉眼泪,被她这一说又堵了回去。 梨花一样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委屈的神色,若叫男子看了,怕是只想心疼地搂在怀里哄,说什么也不让她做了。 安婆婆却不受她这个蛊惑,看向阿香,严肃地问:“婆婆嘱咐你的可记下了。” 苏遮月微愣,茫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离。 阿香连声应道:“记住了记住了,夫人病好每日必得一练,一次要足半个时辰。” 安婆婆又转向苏遮月道:“我看青竹玉荷那些丫头是不敢忤逆你的,也就这小丫头片子能说得上话,因而将这事交托给她。” 苏遮月没想到安婆婆临走还不饶过她,哭笑不已地叫着:“婆婆……” 安婆婆道:“叫婆婆不管用,等我回来时还要查验你练得如何了,若是有半点懈怠松散,我不罚你,专罚你这个丫头。” 苏遮月和阿香对视一眼,心想自己这遭定是躲不过去了。 这厢又是续话了一些时辰,眼见再拖延下去今日就走不了了,安婆婆便狠下心和苏遮月告辞。 苏遮月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了。 她身子刚好,还不能受风,便只送到屋门口。 望着安婆婆远去的身影,又掉了几滴眼泪,才在青竹的劝说下扶回了床塌。 玉荷送的安婆婆出去。 一路出了李府大门,将要上马车时,安婆婆却停了脚步,转身将玉荷请到一个僻静角落:“我家小姐是个软性子,姑娘你如实和我说,这里那三房姨娘小产的事和你们相不相干?” 第29章 玉荷哑然失笑:“婆婆您想哪里去了,我们也是肉体凡胎的,怎有这样的本事?” 安婆婆却没被她糊弄过去,继续问:“你们没有,那你们主子呢?” 玉荷顿时收敛了笑容,恭肃道:“我们都是卑贱的下人,主上之事,自然是不能多问的。” 安婆婆听她口气变重,心里也是一慌,似是忤逆了什么一般:“是婆子我多嘴了,姑娘不愿说,我便不问了,实在是担心遮月这个丫头。” 她说完正待走时,玉荷在她身后轻声道:“这世间的是有因就有果,因果之间,千丝万缕,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也摸不着的,但总有能左右它们的。” 安婆婆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玉荷这话说得有些高深,她听不太明白,便问:“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荷继续道:“夫人福寿无量,若是有人伤了她,自也要损了自己的。伤她是因,损己就是果,这中间的因果无需人为,自然便生。” “苏家得到的庇护,大抵便是这样的道理。” “原来如此!” 安婆婆听了大为惊叹,心想这样的庇护只怕是皇家都求之不得,怪不得苏家愿意世代用女子去换,当即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婆子我明白了。” 这下她对苏遮月的安危更加放心,坐上马车安心去了。 第20章 入香 往后的一段日子,整个府里兵荒马乱的,只有苏遮月的院子清闲宁静。 安婆婆走后,苏遮月也没懈怠,每日还要在阿香的督促下柔练肌骨。 也是她渐渐得了法,身段愈发柔软起来,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没一会儿就喘息连连。 阿香见她练着练着愈发红光满面,神态喜人,便更相信安婆婆说得有道理,起先她见着这些姿势还有点面红耳赤。 譬如那腰折得太厉害,柔臀又翘得太高,翻身之时似将那衣衫总是将落不落的,偶尔露出一段香肩来,像是床第间不可说的功夫。 但现在一看,应是真的对夫人有益。 半个时辰后,苏遮月照例去沐浴,中毒后的几日青竹都给她备的是药汤,金贵要命的药材半点不疼惜地往里放。 苏遮月知道这药材自然是食用最佳,泡浴最多只能吸纳一点药效,但是青竹却说: “这样才刚刚好,用得太猛反而伤了夫人身子。” 阿香瞧着这些灵芝血参,别人家拿来一点点煎着喝还觉得可惜,青竹姐姐竟然这么用,实在是让她大开眼界。 苏遮月也觉得奢靡得过了,可青竹她们一向主张她的身子比什么都重要,也只好作罢。 好在现在已然换回了原来的乳汤。 这一日沐浴更衣之后,玉荷给她细细地染着指甲,那白瓷罐里的蔻丹是淡淡的紫色,沾上她指甲后并不浓艳,似有一层薄薄的冷光,显得清贵非常,苏遮月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花做的?” 玉荷笑着往窗外一指:“还有什么,正是院子里的紫凝香呢。” 紫凝香? 苏遮月惊讶一瞬,抬眼望向窗外,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花木已然长成了。 绿叶簇拥着枝头,结了一个个淡紫色的花苞,有几朵盛开在高枝,接着日光,散发着瑰丽奇异的光芒。 微风吹过,一丝丝暗香透过雕花的窗棂传进来。 苏遮月之前没留心,现在才发现屋里的熏香已被撤下,就留着这自然的花香。 “这儿的香味更浓呢。”玉荷捧起她的手腕,笑问,“夫人喜欢吗?” 苏遮月低头一嗅,果然含着一股熟悉的芳香,沾在指甲上,就像是那香从她指尖沁出一般,不由感叹惊奇。 “我怎么记得小时候这香并不是这个味道,依稀还带着清寒的苦味,现在闻着怎么这么甜?” 玉荷道:“这我倒是不知道了,不过听修兰说这花香随主人,恐怕是夫人现在心里欢喜,花香就变甜了?” 苏遮月不信,笑道:“哪有这样的说法?” 不过这么调笑几句倒解开了她对这紫凝香的一些芥蒂。 她与李祁的事已过去,不好牵连一株无辜的花木。 至于姬离,苏遮月心尖一颤,不敢深想,将思绪转回眼前。 玉荷在她指甲上继续涂抹,苏遮月瞧着她涂了一遍底后,还要在上面重重叠叠地描出小小的花朵模样。 那香气愈发浓烈,苏遮月忍不住打趣道:“再这么熏下去,只怕这味道都要进我的身子了。” 玉荷放下羽笔,轻轻笑了一笑:“这是迟早的事。” 实乃这紫凝香并不普通,是一种诱媚之香。 普通人闻着只觉得清甜得沁人心脾,但叫魑族闻着,便是十足的魅香,能引动欲念,与携香者交合成欢。 当然这花木也是择主的,不是一般的人是断断不会开花的,唯有苏家小姐的身息纳染,才能养活,故而苏遮月从小在院子里就有这花种着,而这紫凝香开放出来的魅香也会流进她的四肢百骸,终染没在她的骨子里。 在那以后她整个人便会化成一副天成媚骨。 其实比安婆婆那套功夫起得效果要大得多,不过到底怕苏遮月惊吓,玉荷才没有说出来,只是徐徐图之。 待着了色后,玉荷又为苏遮月戴上细细长长的玉片指套。 苏遮月只觉自己一双手从未这样金贵过,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 第30章 正瞧着,听见珠帘叮当一阵,是阿香揣了一叠枣儿糕进来。 苏遮月一眼看见,连忙退避三舍,因上回她好生吃了这教训,惊问: “阿香你怎么又买了来?” 阿香捧到她面前:“夫人放心吃吧,这不是买来的,是紫蕊姐姐亲手做的,紫蕊姐姐好厉害,一尝就知道这糕点怎么做了,这个可比西街酒楼那卖得好吃多了。” 苏遮月心有戚戚,还是不敢动手,阿香索性自己先尝了一块。 这时紫蕊也从帘外进来,手上端了一朱漆金边的托盘,上面放着茶壶和茶盏。 紫蕊走过来,将青色茶盏放在桌上,因笑道:“既知夫人喜欢,哪有不学的道理。不过这糕甜腻,我配了时令的花茶来,夫人佐着吃味道更好些。” 苏遮月听她这么说,又见阿香吃了,便放宽了心,夹了一块尝了尝,果然细糯非常,香甜可口,更像是她儿时的滋味。 阿香看她吃得兴起,又说起外头的事, “也真是怪极了,前两日那二房宋姨娘也病倒了,躺在床上直说心口疼,找了大夫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苏遮月吃糕的动作一顿,疑惑道:“心口疼?” 阿香道:“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被赵姨娘的动静吓的,有说是以前落下的老毛病,反正大夫进进出出都来好几趟了,现在整个府里都围着她转,老夫人都转去她院子里照顾了。” 她说着又撇了撇嘴:“夫人你当时生病时,也没见有这样的声势。” 苏遮月倒是并不介意,只淡笑道:“我喜欢清净,他们都顾不上我才好。” 阿香又道:“府里出了这么多怪事,老太太已经遣人捎信给大爷了,叫他赶紧回来,不过大爷还没回信儿。” 她说到这里又偷眼看自家夫人。 苏遮月微微垂眸,一双含情眼里却不再有什么波澜。 “我等着和离,他早一日回来,我便早一日解脱。” 阿香早已被安婆婆说服,眼下也盼着苏遮月和离,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到时候我跟着夫人去京城过逍遥日子。” “我听安婆婆说,京城到处是官,天上掉个馅饼都能砸中一个比大爷官位大的,夫人一定能寻得更好的着落的。” 苏遮月轻轻笑了笑,她对这些官位权名并没什么执念,也并不想寻一个比李祁更厉害的人物。 她这样的残花败柳,等还完魑族的债,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知足了。 苏遮月转回心神,她吃不多,尝个鲜便停了下来,一碗枣儿糕一半进了阿香的肚子。 阿香边吃边说:“哦对了,我还听说老夫人要请法师来驱鬼呢。” “驱鬼?!”苏遮月吓了一跳,差点碰翻了茶盏。 阿香道:“夫人别害怕,估计就是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言闹得大家都不得安生,老夫人才要整这一出。我以前见过,就是随便舞几下木剑,谁知道能不能驱鬼呢,就是图个太平。” 苏遮月也知道,但她还是有些慌张,但抬眼过去,玉荷她们都稳稳做着手中事,半点不紧张的模样,又稍稍松了口气。 她心里想:“应该不会有事的。” 第21章 适寒 夜色渐深,明月升起,到了入睡时分。 苏遮月这些日子不出门,妆束简单,阿香为她卸下玉簪。 那一头如云乌发松松披落,直垂到苏遮月的腰际。 这几日苏遮月练功练得勤,原本的纤腰越发紧实,只那么窄窄一段,似乎能叫男子的大手轻松掌住,爱抚把玩。 阿香愈发觉得自家夫人应找个更好的归宿。 苏遮月倒是不太注意自己身上的变化,她褪下宽松的外衣,上了床榻。 阿香吹了灯烛出去,苏遮月一时没入睡,万籁俱寂,她只瞧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发愣。 那清晖明朗洁白,照在窗前的几案上,仿佛为紫檀桌面镀上了一层银霜,如梦似幻。 苏遮月瞧着瞧着,无端地竟有一丝寂寞涌上心头。 其实她这段日子活得已然很自在,有了玉荷她们照顾,再无之前和阿香一起过的衣食忧虑的苦日子,又有青竹照顾她的身体,病痛无忧,那两房姨娘也只顾着自己,留得她清净平宁。 可人好像就是这样,忧心的时候尚不觉得,反而什么都有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惆怅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正在这时,突然“咚咚”两声敲门声。 苏遮月在床上坐起,见得烛火亮起,是青竹和两个婢女敲门进了来。 不一会儿到了近前,苏遮月见婢女手捧着漆匣子,心弦骤然一紧,问道:“可是今日还要含玉么?” 自上回中毒之后,青竹就没叫她含过玉了,她也将这事忘在脑后。 没想到今日又要了。 口舌之中受些苦倒不算什么,就是她每次含玉,似都会入梦,这时猜得青竹她们是为此而来,梦中与他交缠的场景霎时浮现在眼前。 苏遮月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颤,面颊中泛出淡淡的粉色。 青竹却摇头道:“今日不是含玉。” “嗯?” 苏遮月一愣,“不是含玉,那是……” 她定睛看去,那漆匣确实也非之前方方正正的模样,而是扁扁平平的。 婢女将朱红匣盖启开。 第31章 霎那间,苏遮月只觉一道冷光晃过她的眼。 她忙用手挡了挡,再看过去,青竹已将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展开在她眼前。 竟然是一条白衣纱裙。 苏遮月看得一怔,这衣裙仿佛由月辉所制,透着清寒的冷光,通体晶莹如一层极薄的蝉蜕。 青竹道:“夫人,这是冰蚕纱衣。” 苏遮月看得新奇,不由伸手摸去,然而只是指尖一触,就感觉浓浓的寒气从指尖蹿入她的四肢百骸,禁不住猛地收回手来,轻叫道: “好冷!” 她也曾在坊间听过这冰蚕织就的衣裳,都说是上贡给天子妃嫔的珍品,夏日里穿着如何如何凉爽。 但这个实在过了凉爽之说,简直是冰寒了。 青竹也是裹了绣帕才能捏在手中,说道:“这也并非是寻常的冰蚕,得挑一批最好的冰蚕,自孵出时便放于极寒冰雪溶洞养着的,千百只里只有一两只能活下来,如此养了十代,才得到的至寒之蚕,必得是这等蚕吐出来的丝,才有这般触体生寒的本事。” 苏遮月惊奇不已,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一件事,瑟缩了一下身子,不安地问: “这,这是要我穿着它吗?” 青竹点了点头,低了低声音:“魑性极阴,夫人若不适应这冰寒,恐怕日后亲近主上会添诸多苦楚。” “这件冰蚕衣就是让夫人提前适应,待夫人能禁受这等寒凉,承宠时也可以好受些。” 青竹讲得一板一眼,苏遮月却听得越发面红耳赤。 烛光摇动间,仿佛有两片红云染上她的面颊。 苏遮月低垂眼眸,长睫轻颤:“原来是这样。” 也是,她梦遇他的时候,便能感觉到可怕的寒气。 那寒气还比这衣裳更冷些,只是那时她挣脱不能,不得不强自忍受,着实受了好一番苦楚。 苏遮月知晓了其间用意,定了定神,又努力地伸手抚上了衣裳。 “唔……” 苏遮月贴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收回,指尖几乎冰白了一片,寒意都顺着手掌的血管,蔓延到了她的手腕, “还是,还是太冷了些……” 她不住地搓着手说。 青竹见她着实支撑不住,便命两个婢女将火炉取来。 婢女们前前后后取来了四个炭火炉子,并两条厚实的冬被,热风几乎笼罩着这小小一寸天地,烤得秋初的夜晚如同三伏天的炎夏。 苏遮月光穿着一件薄衫就觉得热了,再烘烤了一会儿,连汗珠子都要出来了。 青竹又道:“夫人再试试?” 苏遮月看着那冰白的衣裳,点了点头。 心想长痛不如短痛,便打算直接将衣裳穿在身上。 她到底怕羞,便让青竹她们转过去,自己脱下里衣,贝齿轻咬朱唇,强忍着刺骨的冰寒,迅速地这衣裳穿在了身上。 “唔!” 冰衣一触着温热的肌肤,就让苏遮月冷得呻吟了一声。 等到她坚持将整件衣裳穿上,更是有一种裸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的感觉。 纤弱的身子颤个不停,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这冷倒是原本就预料的,但穿上后,苏遮月又发觉了别的要命的问题。 这衣裳太晶莹清透了,几乎遮掩不住任何物事,连她胸前两朵茱萸的粉色都衬了出来。 这,这也实在是太令人羞赧…… 尤其房中那一面穿衣铜镜照着,更是无所遁藏。 一时之间,苏遮月羞得都差点顾不上那冷了。 婢女们都背着身低着头,无人瞧见这旖丽的风景。 青竹听得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了下来,便询问道:“夫人可是穿好了?” “啊……嗯。”苏遮月裹上了厚厚的棉被,低头应了一声。 青竹回过身来,就见她全身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红彤彤的脸。 冷白和羞红交相映衬,似还是冷得发颤,时不时得抖个寒噤,如同那被暴雨摧残了的花朵,娇柔得惊人。 婢女们都心疼不已,忍不住劝说道:“青竹姐姐,夫人实在冷得受不了,莫不如缓一缓吧。” 青竹迟疑了一瞬,望向苏遮月,因这晚适应一日,夫人与主上的事也得拖延一日。 苏遮月颤抖着牙关,说道:“没关系,我忍得住的。” 青竹道:“夫人不知,若要适应幽寒,还需得穿足七日七夜,除了沐浴一刻外皆不能脱下的。” “七日七夜?!” 苏遮月骇了一跳,一双秀美绝伦的眼眸睁得大大的。 “正是。”青竹无奈点头。 苏遮月一想自己还要忍受这么久,便有一阵黑沉的晕眩,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下来,敛下眉睫, “既然早晚要受着的,不如就今日吧。” 若她还是闺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此时恐怕受不住这冰寒,但是她已经受过诸多病痛,与心上的痛比起来,这一点寒冷倒也不算什么了。 她是欠了债没有还的人,不能光享受着这些婢女无微不至的服侍,把正事给耽搁下了。 婢女又添了好几个暖手炉来给她偎着,又纷纷守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 苏遮月安慰她们道:“我受得住了,这便要睡了,你们下去吧。” 青竹还要留着,也被她劝走了。 第32章 等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苏遮月才抖颤着牙关,在清朗的月色下,发出小兽般的细细呜咽。 太冷了,这棉被和火炉的暖意仿佛被这衣服严实地挡在外面,一点都传不进来。 第二日清早,婢女进屋来服侍苏遮月时,玉荷被她眼下青黑一惊:“夫人昨夜没睡吗?” 被她这么一说,青竹也走过来,震惊道:“夫人没入梦么?” 苏遮月困倦地抬起眼眸,她忍了一夜方才能稍稍适应,休说做梦了,她整一个晚上,连眼皮都没合拢一下。 她看着她们,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青竹和玉荷对视一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若是夫人昨夜没入梦,那主上那边…… 第22章 见面 “夫人!夫人!” 阿香高声嚷着,从外间急步冲了进来。 苏遮月还没见到她的身影就听到了她咋咋唬唬的声音: “老夫人请你去正堂!” 这一声让苏遮月好一个激灵,连冷带吓地一阵哆嗦。 阿香是在院子外遇到的下人,听了讯便着急地走到里间,见自家夫人裹着厚厚的锦被,也是一愣, “这是怎么了?夫人又发病了吗?” 苏遮月却无暇与她解释,只问:“老夫人说了什么事吗?” 阿香摇头:“只说是极要紧的大事,让夫人赶紧过去。” 她就着桌上的茶壶喝了口水,又道:“其实这已是第二回 了,先前派人来,我瞧夫人还没起,便给三两句打发了,” 说到这里,她看着苏遮月苍白的脸色担忧道,“夫人要去吗?若身子不适,我还是去回了。” 左右她们夫人是要离开这李府的,李府有什么大事跟她们没什么关系。 苏遮月蹙眉想了想,到底她还算是苏家的正房夫人,老夫人既然这样着急派人来请,于情于理她都得去一趟。 且要和离这件事总归是要先报于老夫人知道的,前些日子是老夫人顾不上她,现在正好就这个机会去说清楚,便对着阿香说道: “我还是过去一趟。” 阿香见她拿定主意,便点点头,出去与那催促不已的婆子说。 苏遮月这便起身更衣梳妆,那冰蚕衣一经穿上便不能脱下,她已能忍受了些,但一张小脸还是冻得雪白,玉荷为她穿上厚夹袄,披上白狐大氅,又缠了一条厚厚的灰狐围领,里里外外包得严密,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小脸。 今日天热,阿香穿了薄衫都有些闷汗,看着自家夫人这般架势,更觉得她病势不轻,劝道:“夫人这样不舒服,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苏遮月瑟缩了一下,定神说道:“既然都说去了,总要去的。” 阿香没办法,就陪着苏遮月过去。 玉荷不放心,要带上几个婢女陪她一起过去,苏遮月却道:“阿香一个就够,你们都留在这儿吧。老夫人那儿,不会有事的。” 苏遮月其实是有些担心老夫人盘问起玉荷她们的来历,虽然说到是娘家人,但若是老夫人多问几句家中亲眷什么的,难保不问出些别的来。 不一会儿,苏遮月和阿香一起到了老夫人的寿春院。 一入正堂,便发现老夫人请的不只是她,还有二房和三房。 宋姨娘在西首坐着喝茶,旁边站着周婆子侍奉。 苏遮月着实没想到赵姨娘竟然也来了。她刚小产完,原不该下床的,此时倚靠在软垫上,脸色也白惨惨的,手里转着一串佛珠,旁边陪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丫鬟。 两个人见苏遮月被阿香搀扶着进来,都抬眼望过去,俱是一愣。 宋姨娘更是惊得连茶盏都差点掉到了桌上。 原来她们很久没见过苏遮月了,在她们印象里苏遮月一直是病容枯槁的模样,谁成想,这才短短几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明明五官瞧着还是那副老样子,但奇怪的是,那一低头,一抬眸,眉眼间竟然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媚态,再瞧她的身段,虽然像是冷极了一般着厚实的大氅,却依旧能看出底下的一副风流姿态, 和从前那个温默寡言,毫无风韵的女子太不一样了! 俗话说这美人在骨不在皮,苏遮月原来也美,但她们却不屑她的那美貌。 因那美则美矣,没有床第之间的那种风流韵致,男人是不喜欢的。最多迷一迷见识不多的少年郎而已。 是以李祁年轻时还能喜欢苏遮月几分,待年纪渐长,看过的女子多了,自然喜欢的是真正能让他得趣的,这才厌弃了不会讨好迎宠的苏遮月。 可是现在的这个,完全不是那般,就像是被狐狸精附身一般,不知从哪里学什么了不得的魅术,简直能吃了男人的精血。 对这种变化,女子比男子还要敏感一些。 两个姨娘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同样的忌惮。 ——绝不能叫李祁见着现在的苏遮月,不然就没有她们的活路了。 苏遮月能感觉到西侧投射来的几道火辣辣的目光,但她现在顾不得这些, 她太冷了。 这里不像青竹玉荷为她准备的暖室,没了炭炉烘烧,如同腊九寒冬。 她只立了一会儿,便感觉那冰衣的寒意正在一寸寸地透肤而入,冻得她连嘴唇都僵冷了。 然而这内冷不像外冷,她冷得紧,脸色被灰狐领子衬得雪白一片,那唇色便更嫣艳了,仿若冰雪里开出一朵血色梅花,美得惊心动魄。 第33章 宋姨娘看在眼里,银牙暗咬,只恨老夫人马上要来,不得不隐忍。 周婆子瞧自家主子脸上怒气,忙在一旁递茶扇风。 阿香扶苏遮月走到堂中,本该等着那两位姨娘起身见礼,但她们只高高看着,一动不动。 阿香一下火气就上来了,正欲发飙,却感觉身上一重,往旁边一看,发觉自家夫人站都站不住了,赶忙让她在东首坐下,又四下寻摸着,倒来一杯热茶,给她奉上。 苏遮月双手捧着茶盏,冰白的指尖不住哆嗦发颤。 一碗茶都喝得极慢。 宋姨娘越瞧越皱眉,将团扇一挡,凑过去与赵姨娘悄声耳语道:“张大夫不是说她病都好了吗,怎么又像是没好的样子?” 赵姨娘听了往窗外一瞧,外头阳光刺烈,蝉鸣成一片。 这两日是回夏,也就是她这副小产完的身子,才应着大夫要求多裹一件披风,且还觉得热,然而苏遮月眉目间分明没有病色,却畏寒成如此模样,实是怪异。 就在这时,外头有脚步声伴着话音传来, “仙师快请!” 堂中的人一齐望去,来的正是李老夫人,她已近六旬,鬓发已灰白,面上皱纹明显,她正和身旁的人说话,态度很是殷勤。 与她说话的女子似乎是一位道姑,穿着青色道袍,四十多的年纪,面色冷淡,看上去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 李老夫人丈夫早亡,一个人将李祁拉扯大,寄予了厚望,现在李祁也算出人头地,唯一叫她操心的就是子嗣之事。 “老夫人。” 堂中人见她们进来,都站起身一齐行了一礼。 赵姨娘行礼稍显滞涩,李老夫人知道她是因为小产,能够体谅,但旁边的苏遮月也迟钝缓慢,叫她眉心一皱。 原是她回来了这些日子,苏遮月都没来请过一次安,已是没有做媳妇儿的样子,现在叫她过来,还拖拖延延的,简直没有章法! 第23章 驱鬼 苏遮月只觉老夫人扫视一圈,唯独看向自己的目光严厉中含着隐怒。 她默默地敛下了眉眼,一声不吭。 放在以前,她定会惴惴不安,心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惹得母亲不喜欢。 毕竟早先嫁给李祁时,她与李老夫人还是有过一段和睦的日子,只是没过几年,老夫人就开始各种看她不顺心,苏遮月待到病后方才明悟过来,这全因她没有子嗣。 没有给李家传承香火,她再如何温柔乖顺,都不会得老夫人欢心。 李老夫人睨了苏遮月一眼后,走过堂中,在主位上入座,那位道姑跟着坐在她右手边。 丫鬟们奉上香茶、果品。 李老夫人向众人介绍道:“这一位是妙真仙师,在云台山修炼,道法高超,最是擅长降魔驱鬼……” 其实李老夫人今日原是打算出门请城外苦佛寺的高僧来府中诵经超度,谁知刚一出门就撞上了这位云游至此的妙真仙师。 初时她还将信将疑的,但当妙真说她家宅不宁,恐有厉鬼作祟,专门谋害子嗣时,她一下就信了。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李老夫人的心坎上。 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子嗣之事就是李府现在的头等大事。 她那儿子李祁先头娶了苏遮月,也算举案齐眉,可等了三五年,肚子怎么都没动静,她就知道这媳妇儿是个废的。后头新纳了两房姨娘,却也是奇了怪了,还是一无所出,愁得她隔三差五便去寺里烧香拜佛,菩萨感念她虔诚,终于在赵姨娘肚子里赐了子,可她还没开心一会儿,便就听到小产的消息。 这不是谋害子嗣的厉鬼作祟,还能是什么?! 李老夫人当即感叹是仙师,将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府中。 入府后,李老夫人将府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她,一面打算把闹出事的赵姨娘请过来,但妙真却说既然这赵姨娘孩子没了,那鬼也一定不在她身上,且要她将府中的女眷一齐找来相看。 李老夫人这才命人将三房夫人请到正堂中。 其他人倒好说,偏偏苏遮月百请不来,实在令人生气。 她这边介绍完,妙真便将手中拂尘一扬,目不斜视地点了下头,算是跟各房夫人见了礼。 李老夫人又扫了一眼众人道:“前阵子府里的怪事一而再地发生,丫鬟疯的疯,死的死,连赵姨娘肚子里顶要紧的孩子都没保住。” 提起这件事,赵姨娘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似是余惊犹在。 宋姨娘慌忙起身,用帕子捂着心口,起身屈膝行了一礼, “是妾身没料理好家事。” 阿香看她刚才还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此刻在老夫人面前又装耍起柔弱来,当即翻了一个白眼。 李老夫人看了宋姨娘一眼,摆了摆手道:“算了,你也病着,不怪你。” “今日请来妙真法师,就是为的此事。”她说着转向妙真,“烦劳仙师看看,我们这府中是真有厉鬼作祟吗?” 妙真身直不动,眼皮略略抬起,露出一双如电一般的晶亮眼眸,似是真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一道目光由东向西,在房内各人身上都逡巡了一圈,忽地,定在苏遮月的身上。 苏遮月霎时便感觉到自己成了一块箭靶,被紧跟而来的一道道目光剜视着,当即身子一颤。 第34章 对面的宋姨娘没放过她一点变化:“怎么,大夫人看着很害怕的样子?” 这一句话落下,李老夫人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 她还没老眼昏花,自然知道两房姨娘看苏遮月不顺眼很久了,早先就想取而代之,但苏遮月到底算是李祁的发妻,又病着,这时休妻传出去也损了儿子面子,她便让她们忍耐一下,等生下男婴一定给她们正妻之位。 李老夫人看着苏遮月,眼眸愈发深沉。 莫不成,就因为这个缘由,这个向来老实本分的大房媳妇生出了歹心?要害赵姨娘的孩子? 苏遮月被所有人盯着,只觉冷意如刀,一下下刮着她的身子,捏紧了手指,颤着嗓音道: “不,不是的……” 她这个慌乱的样子,不仅没打消李老夫人的疑念,反而还给加深了许多。 的确这大房媳妇病了太久,忧愁阴郁,在鬼门关前来回晃荡,难保生出了些歪歪心思。 李老夫人冷下了心肠,若是真是她谋害的赵姨娘的孩子,那就别怪她不念旧情了。 这时妙真平淡地收回了眼眸,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府上有没有鬼,还得设坛献祭,求问神仙,那时自能分辨。” 李老夫人听了自然应好,忙命丫鬟们准备。 不一时,堂外厅堂就备齐了施法的祭台。 一群人出了门在一旁观望。 只见那妙真一身青色道袍,手执桃木剑,剑尖沾了一张黄纸,口念玄咒,在院中施展起来。 案上铺着黄布,设满果品清花,东角一瓦坛清水荡漾,西角紫金香炉里点了三支法香。 白烟冉冉上升。 苏遮月由阿香搀扶着,看着那妙真踱步的身影,心里无端地生出一阵恐慌。 赵姨娘得了老夫人体恤,叫丫鬟搬了把椅子坐着,手里正拨着一串念珠。 这青木念珠贵得很,要百两银钱,比寺庙里卖的檀木念珠都贵,几乎出了她小一半的体己。 这念珠正是问妙真买的,但真要论价,也断断不到这个数,她这样精明的人,当然知道妙真卖得贵了。 但这个亏她吃得值。 她失了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婴,此后恐怕再不会有,这个血海深仇她无论如何都得报。 赵姨娘看着施法不绝的妙真,又瞥了一眼一旁瑟瑟发颤的苏遮月,眸中一抹阴狠倏然划过。 苏遮月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妙真,没注意着旁人。 倒是阿香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待看过去时却寻不到那道毒辣的目光了。左右都是这两个姨娘,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正在这时,施法的妙真突然剑尖朝下,抵住地面,闭上眼睛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众人只见她身子一抖,像是被什么附身一般,霎时睁开眼睛,都吓了一跳。 妙真目光冷厉,抄起那把桃木剑,直接地定在了苏遮月的方向。 “鬼……” 她沙哑地吐出一个音,然后一步跟着一步,缓慢地向苏遮月走来。 “鬼在你身上。” “什么?” 苏遮月吓得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不住摇头, “不,不是……” 可是她退一步,妙真就进一步。 苏遮月本是站在东侧的廊下,一步一退,几步就被逼到了廊墙前,背抵着墙面,再无可退。 连阿香都被这阵势吓到了,忘记跟上前去。 所有人就见着那妙真在苏遮月身前一步处站定,对着她,缓缓抬起那桃木剑。 伴着一声“去!”,剑身长出,剑尖的符咒向苏遮月急速刺去。 苏遮月一下瞪大了眼睛。 贴上她额头的那一刻,异变陡升,那黄色的符咒竟然一下变得漆黑。 仿佛燃上了一簇黑火。 “噌”地一下焚烧殆尽! “啊!”一群婆子丫鬟全都惊恐万分地叫了出来。 妙真本是镇定自若地演着驱鬼仪式,看到这一幕也是愣了片刻,似是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稍一迟疑的功夫,那鬼火竟然沿着桃木剑窜了上来。 从剑尖一路窜到剑把手! 妙真只觉手心骤然火烫,赶紧扔掉桃木剑,然而却已经迟了,那鬼火竟然顺着烧到了她的胳膊。 她跑到案台中央,猛地将手臂送入清水坛中,神情惊恐,口中杂七杂八咒语不绝,夹杂着几句“放过我,放过我……” 李老夫人瞧得震惊不已,喝问:“怎么回事?!” 周遭无人答得上来。 那妙真将胳膊从坛中取出,只见皮肤焦黑一片,如同烂木,众人看得又是一吓。 谁知妙真一声不吭,急匆匆地将家伙事一收,马不停蹄地就要往外走。 却是赵姨娘早有预备,派了婆子在门边一下拉住她,嗓门极大地问: “仙师为何不继续了?” 众人只见那被拦住的妙真脸色惨白,偏过去看了苏遮月一眼,又惊恐至极地收回目光,颤声道:“不不不,是我托大,你们另请高明吧!” 说罢将婆子推开,自己一个人跑了。 这时候也没有人再去拦她,所有人的眼睛都回过来,盯在苏遮月的身上。 就连阿香看着自家夫人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惊恐。 第24章 巧辩 这事情发生得太迅速。 第35章 苏遮月还不及想明白,就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偏生那黑火明明窜烧在她眼前,却只烧了妙真,未伤及她分毫,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生出惊慌,是不是和自己身上的婚契,和魑族,甚至和姬离有关呢? 是他在护着她吗? 正在苏遮月手足无措、神思惶然的时刻,她面前的符咒灰烬忽然叫西风一吹,纷纷扬扬地向四周散去。 “啊啊!” 其他婆子婢女像是看着什么邪门的东西一般,东躲西跑,避之不及,谁都不敢沾染上一点。 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 有几个动作慢的,被这灰烬一扬,都嗷叫出声,以为自己也要沾上那鬼火烧死了。 谁知风尘过后,却一片寂静。 几个丫鬟狐疑地摸了摸自己,又互相打量,俱都好端端的,也没什么少一条胳膊腿,纷纷吁了一口气。 赵姨娘看这情形,眉间忽然一紧,叫丫鬟将她座椅上扶起,颤声说道:“还请老夫人为妾身做主。” 她话虽然是向老夫人说的,但那一双眼眸却盯在苏遮月的身上。 分明就是在提醒众人,这府中闹鬼之事就是出自苏遮月之手。 李老夫人定了定神,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会替她做主,又将目光移向苏遮月,面带厉色地质问道: “是不是你做的?” 苏遮月方从廊下走出来,就被厉声喝问,本能地止步一颤。 但顿了一会儿,她又坚持走到李老夫人的面前,低垂下眼眸,柔弱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倔强, “老夫人明鉴,我从来没有过害人之心。” 宋姨娘上前几步插口道:“可是刚才我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也看到了,鬼就在你的身上!” 左右现在赵姨娘已经不是她的威胁,这个时候该一起对付谁她看得清楚。 苏遮月攥紧了手指,咬了咬唇,泪光瞬时盈满眼眶,抬眸看向老夫人:“若我真有这样害人的本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李老夫人被她委屈的眼神看得一怔,顿时陷入沉思。 这话说的在理,苏遮月若真是个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也不会叫二房三房骑到她头上这么些年,可是刚才那一幕实在令人生畏,只凭这么几句,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苏遮月也是没了别的主意,才用出这样委屈讨饶的辩法,全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事究竟和她相不相关,实在也难以否认得清白无辜。 若是玉荷青竹在她身边,她也能问个一二,可偏偏她将她们留在了自己院子。 眼下她只有阿香陪着,她不禁求救般地看向旁边的阿香。 阿香猛地一激灵。 她方才是怎么了?这是她陪了这么多年的夫人,怎么可能被鬼附身呢。 就算叫鬼附身了,也是她的夫人,夫人从来都是对她好的,她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阿香一下定住了心神,又见所有人都像看贼一样看着苏遮月,当即挡在苏遮月面前,怒气冲冲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闹鬼之事发生在赵姨娘的院子里,可我们夫人从未踏进去一步!” 她又瞥了一眼赵姨娘道,“便是我们想进,姨娘这样好的本事,能由得了我们夫人进去吗?” 宋姨娘旁边的周婆子不甘示弱地插嘴了一句:“那鬼又不是人,人进不去,谁知道鬼进不进得去呢?” 阿香张口就反驳道:“要真是鬼,怎么不先吃了你,容得你家夫人这些年的欺负,要钱没钱,到现在连口饭都不给……” “老夫人面前,说什么鬼话,明明是你们自己嫌饭馊阿杂不要吃!” 两边你一句我一句地互骂起来。 苏遮月心想这样骂下去到底也不是办法,且她今日若是说不清,以后传扬出去只怕还有更多的麻烦。 正着急时,忽然有一张符纸被风吹到了她脚边,苏遮月看得一愣,应是方才那妙真走得太急,落下的。 她低下身子,捡起那妙真剩下的符咒,手指捻了一捻,忽觉有些异样,又放在鼻尖嗅了嗅,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来。 她抬眸向众人看去,大多人都光注意着争吵,少部分留神她的人有些困惑,有些余惊未消,唯独赵姨娘的眼神竟然罕见地躲闪了几下。 苏遮月心中一跳,一下就明白自己找到了症结。 “阿香。”苏遮月拉了拉阿香的衣袖,叫住了她,又走上前对着老夫人行了一礼: “刚才之事遮月也不知是为何,但遮月也知道游方道士自有法门,断头断手亦能复原如初。” 说到这里,她捏着符纸,用力地抖动了十几下,突然间,那符纸上就凭空生出了火光。 “啊!” 一旁看着的人又是大惊失色。 苏遮月向阿香道:“阿香,你去试试。” 阿香看着也有些怕,但听夫人叫她,还是鼓足勇气从地上捡了一张,她手劲大,都不用使出力气,没几下就出了火。 这下眼尖的都有些明悟过来了。 李老夫人向旁边的婆子示意了一眼,那婆子走过去,照猫画虎地也燃起了符咒。 扔到地上,成了灰。 阿香气道:“瞧瞧,瞧瞧,这就是个骗人的戏法!” 她目向赵姨娘和宋姨娘,叉着腰道:“我说就是你们专门找来诬陷我家夫人的!” 第36章 赵姨娘心虚,捏紧了佛珠,一时没说话。 周婆子替自家姨娘回嘴道:“小丫头片子,你少胡说八道!这事和我家夫人断断没有关系。” 阿香正待辩驳,被苏遮月止住停了下来。 “老夫人。”苏遮月一双烟眸看向李老夫人,声音冷静,“本朝禁论鬼事,便是婢妾真有鬼神附身,也上不了公堂,定不了罪责。且大爷是苍梧县令,本该以身作则,以正视听,若是传扬出去,叫州郡的大人知道了县令府中大行驱鬼之术,不知会怎样看待大爷?” 李老夫人听得一惊,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出。 这事闹出去了,损的怕不是名声,而是李祁的官运! 这可以是堪比子嗣的第二要紧的事。 但这等有远见的话,从李祁的属吏口中说出倒也罢了,怎么会从苏遮月这个平日里挨了欺负也不言语的大房媳妇口中说出呢? 宋姨娘和赵姨娘寻了说法,还待发作,却被苏遮月抢先一步道:“我知道各位还有疑心,那正好我也在今日说了。” “我愿与大爷和离,让出正房之位,从此离开李府,与李祁再无瓜葛。” 这一句话她说得掷地有声,眸光不动,显然已是早已思虑,透着极强的决心。 这时别说两个姨娘了,连李老夫人都被她的话音震了一震。 李老夫人方才还怀疑她,现在已全然打消了念头,反而还生出了一丝愧疚来,问:“你真要和离?” “是。” 苏遮月说得比刚才更坚决了一些。 她的语气还带着一些轻松。因她终于将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和离上,刚才那妙真的确有弄虚作假,可是有一点,刚才那火的颜色并不是几近黑色的。 是以若再容旁人思量一会儿,恐怕就难以被她蒙混过关了。 赵姨娘听得她要和离,仍存不甘,因她小产之事实在是心头大恨,这事虽然和苏遮月无关,但她火气没地释放,就赖定了是她。 “老夫人……”她还要争辩几句,就被李老夫人厉目一瞪,摆手叫停。 李老夫人不傻,也琢磨出来了今天这出闹剧是谁的手笔。赵姨娘是一个,宋姨娘有没有份还不知道,但与那妙真一起算计到她头上,实在过了头。 现在苏遮月同意和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念在赵姨娘那失掉的孩子份上,李老夫人不打算追问刚才的事。 又听苏遮月道:“大爷不在,还请老夫人与我一封和离书,我即日便走。” 李老夫人这会儿对她有了些怜惜之心,温声问:“你可有去处?” 苏遮月道:“老夫人放心,我已寻得娘家人,自有去处。” 李老夫人点头道:“好,既然你同意和离……” 她话音刚落,院外突然跑来一个小厮,喊道:“老夫人,夫人,大爷回来了!” 宋姨娘和赵姨娘都是一惊,怎么就在这档口上。 李老夫人也是怔了一会儿,看向面色平静,毫无波澜的苏遮月:“既如此,便在今日一起了结了吧。” 苏遮月点了点头,李祁来不来,她都是要和离的。 现在他来了,正好。 他原先就厌弃了自己,和离也是称他的心,如他的意。 苏遮月并不太担心,反而还有些松快,就连身上的冰衣都仿佛没有那么冷了。 谁知李祁带着小厮来到堂中,听母亲说完这前后之事,却盯着苏遮月,来了一句:“我不同意。” 第25章 新欢旧爱 李祁这两年做县官做得甚为得意,官服还没脱下,坐在主位上喝着郡守所赐的龙团茶,官样子十足,说出话就是一句不二话的命令。 然而宋姨娘和赵姨娘听得分明,更看得仔细,他那双眼睛,一见到苏遮月,就没几时离开过! 来来回回不知多少眼,除了回应母亲外,只有听得小产时才温切地看了赵姨娘一眼,却也没多停留,很快又转到了苏遮月身上。 宋姨娘从头到尾都没得一个嘘寒问暖的眼神,恨得将手中的帕子快捏成了烂布,再瞪向苏遮月的目光活脱脱就是看一个狐媚子。 什么鬼上身,要她说,分明就是狐狸精附体! 苏遮月也感觉到了李祁的盯视,曾几何时她那样殷勤期盼着他的目光,可现在他再瞧她,她却觉得满心的厌恶恶心,只感觉被什么肮脏泥泞的东西染上了,很是作呕。 故而一直避着他的目光,只有听他说不同意时,才抬起眸来惊问: “为何不同意?” 李祁方才看苏遮月柔柔弱弱的进来已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看她抬眸看向自己时,更是感觉全身走过一阵酥麻。 就好像是他在苏府偷摸初见她的那一面,不,恐怕还要再强一点。 只觉她那一双剪眸荡开了春水,酥媚入骨,几乎能把人溺死在里面,更兼那小小的红唇一张一合的,似春雨润长的花瓣,更是叫人浮想联翩。 他原以为自己早厌弃了苏遮月,没成想,今日这一面又教他拾回往日的情思来了,现在只想将苏遮月搂着上床好好疼惜,哪里还想和离之事。 不过他知道苏遮月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急不得一时,便放下茶盏道:“我这一趟上州郡府,与郡守大人述职正合,他有意提拔我,旬日里便会来官员来考察民情,听说来的这位监察大人,家中伉俪情深,若是在这时闹出我和离的事,只怕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第37章 “可是……” 李祁这一话是说与李老夫人听的,苏遮月却急得差点站了起来。 他从前明明是等着她和离的,如今她自己提了,怎么他反而拖延起来。 李祁截断道:“没什么可是,夫妇和离本就是大事,须得仔细考量。”顿了顿,“难道你等不及要投入什么别人的怀抱吗?” 他一双精明的眼神看过来,将苏遮月瞧得一颤。 她紧了紧阿香的手,身子缓缓地坐回原位。 李老夫人细细一思量,子嗣之事到底急不得,自然是擢升之事更重要,便说:“你这是大事,相比而言和离就是小事,既如此,那这阵子就不提了,往后再说。” 若不是苏遮月生不出孩子,她这大房媳妇摆设放着也没事,府里到底也不缺这一口米粮。 宋姨娘一瞧到手的鸭子都要飞了,正气不过要论说几句,就被李祁拍桌子的声音打断:“府中闹出了鬼事,你们知道传扬出去有多严重的后果吗?!” “我还没和你们算账呢!请什么法师,仙师,那都是骗人的家伙,要是我一个县官老爷都信了,以后还怎么与百姓说教?!” 李祁自然是不会骂自己娘的,自然是骂下面主事的,宋姨娘什么也没做,就得了一通数落,偏还不能分辨说这全是老太太的意思,真是憋屈死了。 反观赵姨娘乖觉,此刻敛眉屏息,一言不发。 府中当家的人说定了,老夫人也没有意见,这件事便只能这么着。 但赵姨娘暗自饮恨之时,却瞥见苏遮月秀眉紧蹙,朱唇紧抿,似乎比她更急,不由地又起了疑心。 ——她如此着急是做什么,别是真叫大爷说准了,有了下家吧。 刚才还转不动的佛珠忽然间又一颗一颗地拨了起来。 苏遮月见说不动他们,只能暂时作罢,也不想在乌烟瘴气地呆着,只说自己身体不适,告退出去。 正走到水池石桥上,还没到自己院子呢,身后突然又传来呼唤声。 “遮月!” 阿香扶着苏遮月止步回头,竟发现来的是大爷。 李祁笑着走上来,示意小厮上前,温声道:“我从府郡与你带了些补品,你这身子可好些了?” 说话间就要陪苏遮月去她的院子。 苏遮月却站着不动,看了那些补品一眼,心知那鲜艳的装匣绝不是送她的,抬眼又见李祁这一副温情脉脉的模样,只觉得荒诞可笑。 她面上平声静气地说道:“虽还没有和离书,但我们夫妻情份已然到此,大爷不需与我作态。” “你这是什么话?我是有心关心你。” 他说着就上前抓苏遮月的手,被苏遮月避害一般地一躲。 “从前我病着,不见大爷关心,现在的关心,遮月已经不需要了。” 李祁道:“那是我叫云儿她们给蛊惑了,一时忘了你,但遮月,我们可是患难夫妻,那么多年的情份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云儿正是宋姨娘的闺名。 苏遮月抬眸看他,只感觉自己从前是如何眼蒙,为什么没认出这人的本性来。 他今日喜欢这个,便与这个一生一世,明日喜欢那个,又能将昨日的情话都忘在脑后。 他莫非不记得当初他是怎么赌咒说恶心她的吗? 凉风吹过,遍体生寒。 苏遮月立在桥上,低头只见一汪池水映出她的模样,霎那间就明白了过来。 李祁这一番话,是为了她这张抹旧翻新的皮子。 苏遮月眸中静水无波,拉了拉阿香:“我们走吧。” 李祁还待跟着,却叫阿香一下给挡了住,阿香朝他身后看着:“大爷还是去看看赵姨娘吧,人家可是刚没了一个孩子呢!” 李祁回头一望,正看见赵姨娘也被丫鬟搀扶着,正一步一颤地跟上来。 那眼中的柔情似水比苏遮月的冷淡要好上万分。 谁人都是喜欢暖脸的,李祁见不得苏遮月的好脸,便拂了一下袖子,转头又换上温柔心疼的神色,向赵姨娘走去了。 阿香走到半途,回头一看,正见着那郎情妾意,情意绵绵,跺脚气道:“这叫他走,还真的就走了!” 苏遮月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轻声细语:“他向来是这样的,只是我那时太年轻,看不清。” 阿香转回头来道:“夫人就该那一心一意的男子!” 苏遮月耳中忽然浮现出姬离的声音,但这一念方生,就被她掐尽了。 她眸中清明澄澈,声音泠泠如碎玉: “阿香,喜新厌旧方是人心,这世上不会有一心一意的男子。” 第26章 三梦 苏遮月回到院子,天已然黑了。 紫蕊备好了晚膳,一一摆在东厢堂中的紫檀螺钿圆桌上,因夫人是外出而归,饮食也备得与平日的清淡不同。 食色为朱,以借火德,那盘碟杯盏都用的是正红色,便连几双玉箸都嵌着玛瑙红钻。 且因苏遮月这七日得适寒,主要备的都是羊肉、鹿茸、宝鳝、虫草等暖食。 阿香正扶着苏遮月跨过门槛,一眼望见,就叫出声来: “哇!” 只见那桌上火红一片,犹如万千春花盛放,繁花簇锦,食香食味扑面而来,叫人光用眼睛看着就能暖到心里头。 苏遮月在外头其实只饮了一些茶水,这也是阿香长了心,老夫人那摆着的时鲜果子都怕有毒,不敢叫她尝上一口。 第38章 原是该饿的,可今日苏遮月遇着那么多人事,又和离不成,烦心滋扰,一时都忘了肠胃。 待见到这满目玲琅的膳食她才有一种重归人世的感觉,好似外头那些才是光怪陆离的妖魔,是炼狱,此一室才是真切可感、无忧无虑的人间。 苏遮月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真有些饥饿感袭来。 桌前只留了一把玫瑰椅,阿香扶着苏遮月坐下,紫蕊便吩咐婢女上热菜,汤羹冒着白气,一盘盘送上。 之后便是紫蕊亲手伺候她饮食。 本来按规矩,这一张桌上的膳食都只能由苏遮月吃,除了伺候膳食的丫鬟,旁的人别说一同进食,连看也不该看的。 可苏遮月觉得一个人吃实在太寂寞,便坚持要阿香她们陪着一起吃。 紫蕊自然说不行,这实在坏了仪制。 苏遮月这几日已摸出了点这些婢女的性子,总是以她的身子为先,便轻轻放下玉箸,敛眉低声道, “若是只有我一个人,那我也不吃了。” 许是她今日在外头应付那些人太累了,回到院子里无端地生出了些小性子。 “夫人不吃那怎么行!” 紫蕊温声软语地哄劝了好一会儿,苏遮月还是固执己见,一定要大家一起。 怎么也说不通,再下去饭菜都要凉了,紫蕊不得不点了点头。 于是阿香欢天喜地地搬了椅子坐下,苏遮月也明媚了脸色,叫玉荷她们一同入座。 一桌饭瞬间便热闹起来。 苏遮月素来是受了委屈不吭声的性子,本来不想说与婢女们今日的事,但是阿香嘴快兜不住,几下筷子的功夫,全给抖落出来了。 她讲得绘声绘色:“姐姐不知道,那欻一下就是一团黑火,简直是凭空冒出来的……” 苏遮月听到这里心一紧,忍不住偷眼看向玉荷她们。 谁知她们也纷纷捂嘴惊叫,露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似也是没见过这种场面。 苏遮月缓缓地按下疑心。 阿香说完这个,又义愤填膺地说起李祁的纠缠:“他如今见着我们夫人病好了,他就来讨好,不肯和离了,真是臭男人,眼睛里只有色相!” 她说着还气得戳了戳饭食。 戳了后又觉得心疼,紫蕊姐姐做的这么好吃的饭,怎么能被她这样糟蹋。 玉荷青竹等婢女听了默然片刻,素来食不言寝不语,她们本该谨守规矩,但既说到这事,免不了隐晦地提上一句道, “若是夫人此时不想和离了,其实也不妨碍。” 她们是担心苏遮月顾忌主上和她们这群婢女,才坚持要提和离,其实在魑族那儿,千年万载的,并不讲究这些俗世的贞守。 苏遮月如此一日一日地娇养调教着,放在魑族那儿会成为最好的人身孕皿,待孕产后,放在人间男子这儿,更将成稀世尤物一般。 她若想再获得夫君的心,是轻而易举的。 休说是李祁这样的普通男子,便是人间的九五帝王,苏遮月想要椒房独宠,也不是难事。 自古就有些狐狸精怪窃了魑族的精血,来人间造乱,但那些个与苏遮月这样名正言顺的媚身还是不能相比。 苏家先祖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叫苏家后代隐居于山林,女子招赘,免得引起更大的祸乱。 这些只待鬼孕之事毕,往后都是苏遮月自己的选择。 玉荷道:“夫人总要继续过人间日子的。” 阿香听得一头雾水,摸了摸脑袋。 怎么她家夫人现在过的不是人间日子吗? 苏遮月不由地敛下眉眼,她知道,玉荷的意思自然是“他”的意思,不知怎么眼眸中冒出了点水雾来,倔声道: “与旁的无关,是我自己想和离。” 玉荷留心她情绪不对,忙道:“是婢子失言了。” 苏遮月摇头:“没什么,我知道你们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左右只是为他生个孩子,无端地怎么生出了盼望来。 于是收敛心绪,低眉敛目,用完了一饭。 入夜时分,青竹来服侍苏遮月就寝,苏遮月仍将冰蚕衣穿在里头。 这一回玉荷、青竹都不敢马虎对待,任苏遮月怎么说都要陪着她。 苏遮月忍了一日一夜,其实已能适应好些,此时躺到了床上,疲累袭来,便生出了困意。 玉荷替她掖了掖被角,轻语道:“夫人安睡。” 苏遮月正欲闭上眼,忽然又闪过一道困惑:“那鬼火当真与我无关吗?” 玉荷摇了摇头:“婢子也不知,我们只负责照料夫人的起居调养,魑族的许多隐秘我们也知之甚少,若说是魑族对苏家的庇护,那是断断不会在人前显现,叫夫人引众人怀疑的。” 苏遮月点了点头,沉思道:“那应该就是那妙真作伪的戏法吧。” 她松了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眼。 苏遮月原以为不含玉,便该是一个酣甜无梦的,谁知合上眼后,又入了梦境。 这一次她倒是分辨不出是真梦还是假梦。 因为这周遭既不是森冷的潭水,也不是阴沉的宫殿,而是她家。 苏府。 苏遮月就躺在她闺中的床上。 暖衾柔软,她身上还是入睡时的那件冰玉蚕衣,只是没了避寒的裘绒和棉被,奇怪的是,眼下不如白日那般深寒刺骨,轻贴在肌肤上,毫无感觉。 第39章 她茫然地起了身来,夜色漆黑,外头也是一弯弦月。 苏遮月几步走出房门,一推开,便闻到了一股馥郁动人的香味。 是紫凝香! 她抬眼看去,院中那棵香树长得极为茂盛,枝干遒劲,树冠如盖。 月光自树缝里疏落下来,星星点点,撒在紫色的花朵上,仿佛将与花心的那一抹白互相映衬,美得如同幻境。 苏遮月出神地欣赏起周遭的一切,几乎痴了。 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苏小姐,小生来迟了。” 苏遮月浑身一僵,转头看去,不觉双目睁大。 那白衣方巾,面色清润,正是年少时的李祁。 她正要呵斥他离去,然而却仿佛有一个人从她的身子里走了出来,小步迎了上去。 苏遮月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似听到一声似娇含怯的嗓音: “我并没有叫公子过来。” 苏遮月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那走到一起的男女。 男子是李祁,女子,分明就是十多年前她的样子。 模样,身材,俱都如出一辙。 不知李祁说了什么,那时的她竟轻轻笑了起来,眉目间含情无限。 可在现在的苏遮月看来却是如同噩梦! 莫非是因为她今日见了李祁,才做了这梦吗? 苏遮月上前想阻拦那个年轻的自己,然而却没有办法,她的手却只是穿过虚像,碰不到分毫,只能徒然地看着他们相聚在一起,愉快说笑。 在李祁的柔情蜜语之下,“她”青涩的面容浮出情窦初开的羞赧。 苏遮月怔然地看着,一颗心慢慢地浸到了苦水中。 ——原来她当初是这样沦陷在男人的花言巧语中。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冷风,将眼前的景象瞬间吹散。苏遮月茫然四顾,只有一片灰沉浓雾,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等浓雾散去,苏遮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树上。 她稍稍一动,就有往下滑落的趋势,连忙抱住旁边的树干。 但这一动弹间,竟扯落了旁边树梢上的一朵花。 “谁,谁在上面?!” 树下的人被花砸中,发出惊疑之声。 苏遮月听得分明,正是李祁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抱紧了树干。 “兴许是风吧。这里只有我一个,姆妈她们入夜后都不会来的。” 这是年轻的她的声音。 苏遮月这才发现自己还在苏家宅院之中,只是不在下头,而是在院中那棵紫凝香树上。 而且这时她似乎能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也能接触到他们了。 苏遮月突然生出一阵狂喜,是不是,她可以提醒自己,阻止那过去的事情发生了。 她正要往下爬去,却感觉眼前一黑,身子一瞬悬空,落到粗硬的树杈上。 “啊!” 好重的一下,即使隔着一层冰衣,粗粝的枝干还是磨得她疼叫出声。 底下李祁的声音立刻传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像是,像是你的声音……” 年轻的“苏遮月”困惑道:“怎么会有我的声音呢?” 树杈上的苏遮月听着他们的议论,仿佛能感觉到他们在不停地往上攀望。 可是此刻的她,却动弹不得,好似被什么东西死死地钉在了上面。 侵骨噬肉的寒意袭来。 柔软的冰衣仿佛冻成了一个囚笼,牢牢地锁住了苏遮月的身子。 ——“许是听错了吧?” ——“奇怪,明明就听到了。” 在树下人狐疑探寻的时候,一双冰玉般的手指扣上苏遮月的下巴,迫使她扭头向下看。 冰寒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叫她身子如蝶翼般惊颤起来。 那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只带着一种令人跪地发抖的威严: “你心悦他么?” 第27章 欢好 暖情阁,灯火昏黄,香气熏然。 朱纱帐下,赵姨娘只穿了一件桃红的抹胸,偎依在李祁的身上。 外头传言说她小产之后再不能生育,那其实是假的,她故意往外传的,为的就是让二房的宋姨娘放宽心,不将她当作眼中钉。 今日才能将李祁请到她的院中。 入夜之后,一应准备齐全,帐中香都点上了,结果李祁却没什么兴致,胡乱亲了几下便说要睡了。 赵姨娘心中纳罕,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尤其在外头公差回来,大爷一向是想得厉害,没撩拨几下就能与她上榻欢好。 赵姨娘盯着李祁深睡的脸,皱了皱眉,总觉得大爷似乎没有那么喜欢她的身子了,正思索间,突然听到李祁发出一声喃语, “月……” 像是在梦呓,赵姨娘连忙将耳覆上去仔细听, “遮月……” 遮月? 苏遮月?! 赵姨娘一瞬间脸色大变,心头惊诧,紧跟着又听道: “……遮月,你可心悦我?” 他话音里的缱绻之意,分明就是男女情深之时才有的,赵姨娘不用想就知道李祁在做什么样的“美梦”! 一道浓浓的嫉恨划过她的眼眸,她捏紧了锦被,暗暗思忖了一会儿,起了身来,一面唤着“大爷”,一面轻推李祁的肩膀。 一直推了好一会儿。 第40章 “怎么了?” 李祁被她给弄醒了,迷瞪着眼睛,浑噩地发问。 烛灯下,赵姨娘柔柔地冲他一笑,道:“妾听见大爷在梦话,想问问大爷做得什么好梦呢?” “梦?” 李祁听了一怔,是,他方才的确在梦中。 他梦到了自己在苏府后院,正和苏遮月在树下说笑,情意绵绵,欢喜无限。不知怎么头顶上有窸窣响动,正在探看,就被赵姨娘弄醒了。 “没什么,梦到一些以前的事而已。” 李祁假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敷衍了赵姨娘几句,就想再睡下去把这个梦继续往下做。 其实他今日重新见到苏遮月之后,也不知怎么了,她那副柔弱动人、莲步轻移的模样,就在眼前飘荡,怎么也挥之不去。 被她淡淡的眼神扫过,一颗心就像是叫那乌发勾了勾,痒痒的,挠不住,怎么都不对劲。 李祁开始因着苏遮月不给他好脸色,也着实气恼了一下,可回头看不见人影了,又想个不休。 好几次想要不就硬着头皮去苏遮月院子,但一起身,又觉着这事急不来,苏遮月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得叫她回心转意,自个儿乖乖回他的怀抱。 那才一个销魂彻骨。 这白日里火泄不了,一合眼就到了梦里头了。 那年轻时候的苏遮月虽然没白日里那么撩人,但青涩娇羞也是一种滋味,还满心满眼都是他,李祁简直是舒爽极了,梦中怜爱不住,这下醒了只觉还没过味,只想再回入梦中,抱着她好好温存一番。 谁知他一闭眼,身上又被轻轻推了推: “妾身也想大爷了……” 赵姨娘嗓音娇滴滴地,似能掐出水来,她抽开抹胸带子,将胸前柔柔的两团放了出来,将李祁的手放上去捏揉。 一双眼眸里媚波荡漾。 李祁娶她进府,自然是因为她能在床上知情解趣,以前见她这样,早就急着上去了,然而此时他却淡淡地松开手, “你不是身子还没好么,今日就算了吧。” 赵姨娘的动作一顿,问道:“大爷这是嫌弃奴了吗?” 她依然不甘心,说话间一双手便往李祁双腿间探去。 谁知李祁抓住她的手,放了回去,温声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关照你身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今日,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当然看出赵姨娘的献宠邀欢,她这样酥胸半露,软语甜言,当然也勾人得紧,可他觉得就不是那个滋味。 她的脸,便没有苏遮月那样白腻如玉,那唇自然也是抹了胭脂的,不是苏遮月那样天生的红,更是那一双眼睛。 但凡被苏遮月那秋水含露的眼波横过一眼,只会觉得赵姨娘这样太矫揉了。 这就好比别人家的山珍海味嗅过了,自己的米饭也不香了。 此刻若是苏遮月那张嫣红的小嘴在他眼前一张一合的,只怕没等她说完,他就要抱着人纠缠吻上去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火气直窜,偏偏对着赵姨娘又泄不出来,只好温声宽慰她:“……夜深了,快睡吧。” 一面又赶紧闭上眼,他怕再晚点就回不了方才的梦了。 “大爷……” 赵姨娘衣裳都解开了,就见李祁这样睡下,简直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冻得她骨头发凉。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而且刚才李祁醒来的时候,分明就是有那念头的,她才主动献宠,怎么就不行了? 帐中烛火摇曳,香气幽幽,赵姨娘缓缓咬住了牙,眸中浮现出一股彻骨的恨意。 苏遮月。 * 青竹和玉荷神色焦急,在床榻边上守着。 只见床榻上的苏遮月手脚似定住不能动弹,只将头使劲摇着,脸上是惊惶的神色,口中呓语不断,偶尔能听到一两个:“不,不……” 纤白的脖颈展露在外头,胸前一寸冰衣正发出幽明的光。 玉荷拧了汗帕,给她擦了擦汗。 苏遮月本该冰冷的身子此时却像火烧一般,烫得她手一缩,她望向青竹道:“明明现在还不该,主上怎么……” 实乃这冰蚕衣和墨玉是一样的功效,覆在夫人身上,便于主上亲近的,照理是不会烧热起来,唯有主上动欲过度,才会引起这样的反应。 本来人鬼神交,就是得慢慢来的,眼下还没能到那一步。 青竹也无奈不已,她的医术只能治人间的病痛,却治不了苏遮月此时的痛苦,只附和道:“夫人现在恐怕不太好受。” 玉荷用手贴了贴苏遮月的脸,还是发烫不已,不由道:“要不我们将夫人唤醒吧?” 再这样烧下去,只怕苏遮月会有性命之危。 青竹摇了摇头道:“你我有几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候叫夫人醒来,若是惹得主上动怒,我们自身难保不说,还有全族夷灭之灾。” 她顿了顿,也是满脸忧愁:“何况夫人既要承孕,总要受这一劫的。” 玉荷关切地看了看苏遮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怕只怕这磨难才刚刚开始。” 第28章 月吻 月光如流水,柔和地倾泻到高大的树冠上。 “唔……啊……” 浓密的树枝深处几不透光,只依稀传出一两声极轻极细的声音,似冷风吹过树缝,又似女子隐忍的呜咽。 第41章 无数的紫凝香开满了枝头。 不再是往常的暗香浮动,一朵朵盛放的深紫花苞飘出极为浓郁的香气,仿佛花果正被人拧碎,蹂躏,泄出内藏的甜腻果香。 李祁如愿回到梦中的第一刻,就闻到了这阵香气,一瞬间差点没酥软了骨头,仿佛数百条馋虫在他的身体里苏醒,叫他饥渴得要命。 然而四下无人,他虽然还在苏府后宅,古树下头,却不见了从前的苏遮月。 “月儿?” 李祁一面呼唤着苏遮月的名,一面周寻着走向她的闺房。 “咳咳……” 甫一开门,就叫铺面的灰尘逼呛咳出声。 李祁打眼一看,更是一怔。 原是苏家小姐的闺房布满了灰尘蛛网,桌椅歪斜凌乱,窗框妆镜腐朽,床帐上更没有苏遮月曼妙的身影,甚至连华丽的锦衾被褥都不存在了。 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床板。 这地方,像是已经十来年没有人住过了。 李祁不知为何是这般场景,但他无暇多想,急迫地去寻苏遮月,见此处无人,便离开向别处寻。 正要走出院子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 李祁脚步一顿,狐疑地回头,望向院中那棵花朵盛放的古木, 这声音听着,像是从那树上来的。 他迟疑着,再次向树下走去。 而在树的深处,苏遮月被紧紧地压覆在粗黑的树杈上,柔软的口唇正被碾转侵夺,深紫色的汁液从她的唇角一道一道地流落,说不出的妖异诱人。 娇弱的身躯如蝶翼般抖动不住。 而那双惊颤的水眸中正映出一张世所罕见的容貌。 男子的眉目如稀世玉石雕成,深蕴含光,俊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苏遮月这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容颜,几如神祇,与他比起来,李祁那张本算清俊的面容便被衬得连泥石都不如。 可是这样的男子却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冰寒的气息侵略性地迫入她的口唇,叫她痛苦不已。 ——“你心悦他么?” 在他问出那句话后,苏遮月只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意骤然渗入她的皮肉,透过她的骨骼,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 她害怕得全身都发起抖来。 尤其是直面着底下那幅情真意浓的画面。 年少时的“她”情窦初开时的笑容,让现在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遮月只能闭了闭眼,任由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那个时候,她的确是心悦李祁的。 就在泪水划落下巴的那一刻,她的头被猛地掰了回来。 一朵紫凝香被攥落,花瓣被近乎粗暴地按进了她的口中,由她的唇齿碾磨成汁。 “唔唔……” 苏遮月尚在迷离惊诧之中,还没有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面前之人,就被强吻住双唇。 口中被肆意掠夺起来,就像是要从将紫凝香的花汁从她嘴里吸食而去。 苏遮月气息被夺,“呜呜咽咽”不断地发出声响,却推拒不了。 她不知树下的场景变化,只知道李祁就在那里,即便只是一个梦,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在他的眼下与旁人亲密,实在是现在的她接受不了的事。 可是她双手被牢牢地锁住,几乎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只能无力地扭头抗拒。 渐渐地,好似有一股酥麻的感觉流到她的血脉中。 她不知道,紫凝香的花香是魑族的媚药,而花汁,亦是最好的催情药。 只不过催的不是男子,而是女子。 混着魑族男子的精气,一同饮下后,便会流顺入血脉之中,挑动起女子全身的情丝。 苏遮月神思渐渐混沌起来,手脚也能动了。 然而本该推却的手,当真实触及到男子时,却像是磁石一样,不由自主地贴了上去。 “不……不要……” 被含吮的红唇中不住从缝隙中吐出拒绝的话,然而双手却慢慢揽上了男子的肩头,似将自己的身子送上。 这时,李祁已走至树下,踮足仰头,只看到那浓密的枝干抖动,花朵颤抖,却怎么也看不清里头究竟藏匿了什么。 男子的直觉告诉他里头藏匿着最让他向往的东西,叫他挪不动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苏遮月才被放开。 躺在枝干上的她睁着一双迷离茫然的眼眸,可怜的唇瓣被蹂躏得凄惨非常,深红泛紫,水光潋滟,口里的花汁已被全然舔舐而去。 剩下的那些顺着她的咽喉,流入她的脏腑,将她整个身子都变得不受她理智的控制。 明明已然被放过了口唇,身子获得了自由,苏遮月却在急促的几次喘息后,仍旧按耐不住凑上去。 从男子精致的下颔开始,像个不知餍足的妖姬荡妇一般,伸出小舌,顺着他俊美的面骨,一点一点地含吮过去。 苏遮月不知是紫凝香的效力,她只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极为羞耻的事,她不该做,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呵……” 在碰上男子薄唇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一声低沉的似带着愉悦的笑声。 跟着便感觉腰际一热,仿佛有一只手从那里开始,沿着冰衣,缓缓地游离在她的身上。 “不,不行……” 苏遮月在心里喊着,不住摇头退却,却只在男子漆黑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痴态,她仿佛化成了一个魅魔,渴切地纠缠着他。 第42章 正当她宁肯相信这是个淫梦时,却突然听到一声叫唤, “月儿?” 是底下传来的李祁的声音,带着迫切和隐忍的渴望。 “是你在上面吗?” 苏遮月一惊,身子一瞬间仿佛找回了力量,努力分开密不可分的唇齿,小手更是挡至胸前,急欲推开面前的男子。 然而她才一挣扎,就被更禁锢了几分,力道重得又逼出一声娇弱的呻吟。 一声比方才更冷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就这么喜欢他?” “我没有……” 苏遮月猛地摇头。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该在这里。 李祁听到了声音,更是急切地踮脚往上张望,若不是这树太高,树干粗大得要三人合抱,他此刻都恨不得手脚并用地攀上去。 然而就在他急不可耐的时候,忽然凭空吹来一阵邪异的冷风,吹得极猛极强,叫李祁都睁不开眼来,只能举起袖子遮挡。 耳畔只闻得一片簌簌风声。 树上所有的枝叶、花朵都在这阵风中被吹落下来。 半晌之后,风总算停了。 李祁放下手臂,清晰地看到了树上的人儿。 整个人震在了原地。 第29章 梦醒 那树深处,月光笼罩的枝头上正躺卧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雪色长衫,赤着一双莹白的玉足。 长长的衣袂坠下,振展舞动间,如同仙子羽翼。 李祁站在树下,看不到她的容貌,但光看这曼妙动人的身姿,他便觉得一定是苏遮月。 可是,这玉一样的人儿身上,却笼罩着一团浓墨般的森冷的黑气。 那黑气沉沉覆在苏遮月的身上,与她的雪衣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苏遮月被那黑气压着,似在不断地挣扎抗拒,抵抗着更进一步的侵占。 她如此辛苦,李祁自然是心疼想救她下来,可是他感觉到那黑气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叫他心底里生出极强的畏惧,一时间迟疑不动,只在树下看着。 “求求你……不要……” 没了密叶浓枝的遮掩,苏遮月的声音更清晰地传来。 “别……停下……” 明明是推拒的话,但是听在李祁耳朵里,却带着无尽的娇柔婉转,像极了勾栏女子的欲拒还迎。 李祁本就起了淫心,此时更是焦燥难耐,忍不住踮足,想看清苏遮月此时的模样。 可惜那位置离他太远,他脖颈都仰酸了,依旧只能看到那月光下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长发。 此刻除非苏遮月扭头向下,不然他是如何都看不到的。 许是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梦,真能受他心念的摆动,李祁刚一垂头丧气,就见那高树上的苏遮月蓦地将头一偏,往下看来。 一双含着秋露的眼眸正对上他的视线。 李祁一怔,全身犹如过电一般。 若是白日里的苏遮月还是一副含苞待放的模样,那此刻的她就好似被那盛放的花朵,将里头的媚香和娇态都悉数挖了出来。 又似那戏文里的巫山神女,刚刚与人间的帝王交合,没收住那事后的娇艳欲滴。 露水含香,叫他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刻,与他对视的苏遮月瞪大了眼眸,似被剧烈的惊骇和恐慌席卷了整个身子。 李祁只见她全身一抖,就如断了翅的蝴蝶,从高枝上直落而下。 * “月儿!” 李祁大喊一声,一个仰身从床上坐起。 赵姨娘正睡着,就听见这一大喊,猛地惊醒过来,也徐徐起了身,温柔地给李祁擦汗,问:“大爷又做噩梦了?” 李祁转头看她,方才醒悟是梦,大松一口气道:“是,我梦见月儿从树上掉下来了。” 月儿…… 一个晚上都没过去,便叫得如此亲昵了,可见做得什么样的好梦! 赵姨娘面容一瞬扭曲,不过只一会儿便恢复如常,手上却依旧给李祁轻柔擦拭:“大爷担心多了,姐姐此刻必定好端端地在自己院子呢。” 她见李祁余惊未定,又柔缓地问:“大爷可要去看看吗?” 李祁知道是梦就松了一口气,往窗外望了一眼,天色蒙蒙亮,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躺了下来:“算了,明日去看也不迟。” 毕竟他自考中进士当了官后,只有女子巴结着他。 深更半夜上赶着去贴夫人的冷脸到底有损他县令大人的威名。 赵姨娘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放,却也没有多舒坦,端详着李祁的脸色,以退为进道:“大爷这会儿梦着夫人,说不定夫人也做了大爷的梦,正想着大爷呢。大爷还是去看看吧。” 这话是好话,可李祁听了,心里不由生出点郁闷之气,去那院子的念头更是消散了些。 他不是没眼力见的人,瞧得出苏遮月现在恨他,又怎么会梦到他呢? 让心灰意冷的妇人回心转意这种事,可比叫闺秀少女动心要难得多。 得下苦功夫。 这么一想,李祁使了劲掐了一把赵姨娘的腰,口中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为什么把我往别处推?” 赵姨娘心思敏锐,知道他是此刻不但没有迎上去,反而仿着苏遮月的神态避开李祁的视线, “大爷休胡说,我自然是心中有大爷的,但作为妾室,更要想着大爷的心思,大爷今日见了夫人一眼,便念念不忘,魂梦相连,我又怎能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第43章 说着说着那眼泪珠子也掉了下来。 这会儿烛火已灭,仅窗外的星光漏进来些许,黑灯瞎火的,泪光闪闪,真给赵姨娘模仿出了点苏遮月的含羞之态。 虽是万分之一,但聊胜于无。 李祁今日本就被苏遮月撩出了火气,此时好似梦中场景再度浮现,他隐忍不住,两眼一闭,一把将赵姨娘搂住,当作苏遮月亲了上去。 锦被里红浪翻滚起来。 赵姨娘正得趣逢迎时,李祁忽然停了动作,问道:“我原先与你的那块帕子你可还留着?” 赵姨娘抱着他的动作一顿,疑惑:“大爷这时问帕子做什么?” 李祁道:“就是那块绣着绿头鸳鸯的帕子,是从前月儿与我的,我记得好像给了你,你可还有印象?” 赵姨娘周身的热意几乎冰冻了一瞬。 若是苏遮月是块靶子,只怕已被她的恨意射穿了。 赵姨娘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娇娇弱弱地低诉道:“这怕是妾身的不是了,前些日子我小产时身子不好,逃了一批丫鬟,那帕子许是叫哪个不长眼的给偷了,找了好久寻不得。” “若夫人要,我挑最好的料子,一针一线地缝了送去。” 这一话说完,委屈得好似将血泪都吞进了肚子。 李祁听得心软,连忙哄道:“那倒不必了,那是她自己缝的,原是个定情的物事,既没了旧的,我再买个相似的续上,也不累你动手。” 他本是想着将这东西拿去,肯定能动苏遮月几分旧情。 没准就叫她回心转意,投入自己怀抱了。 现在没了实在可惜,不过左右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鸳鸯嘛,哪里都有,他叫小厮去街上寻个差不多的送过去,虽不是旧物,也估计也能有几分功效。 他这边安心下来,继续逞欢,赵姨娘勉强扯出一个笑脸,索性黑夜遮掩,叫人看不清她笑容背后的阴寒。 只是那尖利的指甲几乎将大红被面都划破了。 * 天光从窗户透进的那一瞬,床帐里的苏遮月睁开了双眼。 一张惨白的小脸上犹带着异样的红晕。 汗珠点点,与朱红的软衾映衬着,有一种出水芙蓉的娇韵。 “夫人,夫人……” 玉荷和青竹上前,在她身旁唤了好几声,苏遮月都只呆滞地睁着一双眼眸,直视着床帐上的龙纹图饰,没有半点反应。 青竹忙给她搭脉诊治,然而脉象并无任何异常。 “哎呀,夫人这是怎么了?” 阿香进得屋来,看到这一场景,忙快步过来,见苏遮月明明醒着,像离了魂一般,忙将人扶坐起来,使劲摇晃起苏遮月的身子。 她小时听家里老人说过,这刚醒来没动静的人多半是魂魄给梦中的厉鬼吸去了,离了身子,必得要拼命地叫唤,才能将魂魄给叫回来。 “夫人醒醒!” 阿香一面叫唤,一面心急地晃动苏遮月的身子,青竹和玉荷在一旁阻止不能。 被这么胡乱一闹,苏遮月真是缓过了神来。 一双美眸才像是见了这周遭的一切,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阿香身上,轻声道:“阿香,我没事了。” 她温柔的声音含着一种沙哑,像是叫喊过了头扯到了嗓子。 阿香再一瞧又看到苏遮月脸颊上的泪痕,当即明悟过来:“夫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被吓到了?” 噩梦么……还是春……梦, 苏遮月心弦骤紧,长睫如蝶翼般一颤,缓缓咬住了唇瓣。 明媚的日光从窗子射进来,满室通明,光晕晃得人眼疼。 雕花木床边,包括阿香在内的一众婢女都关切地看着床上深梦方醒的夫人。 在她们的注视下,苏遮月只觉一股难言的羞赧浇在她的头上,迟迟张不了口。 阿香是个急性子,见她不开口又问道:“夫人你怎么不说话呀?是做了噩梦吗?” 苏遮月犹豫半晌,几乎要将柔唇咬出鲜艳的血色时,才在阿香的逼问下轻轻点了下头,低声道: “嗯……” 第30章 美人羹 苏遮月不善说假话,这一出口,一张小脸又涨红了几分。 可她在梦里一直都在害怕发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多少也能算噩梦吧…… 阿香心思粗,见苏遮月点头,着实松快了一口气,又道:“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夫人快与我说说,是不是梦到了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张着血盆大口要吃夫人,周身带着黑气,我以前就梦到过这种……” 苏遮月听到她一张嘴喋喋不休,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压在她身上的那个男子。 那应该就是她异族的未婚夫,姬离。 阿香在说的厉鬼的可怕的模样,正是她从前想象他的样子,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他长得竟是这般的俊美绝伦,宛如谪仙。 只是黑气缠绕着,真像是恐怖的鬼魅,要将她吃干抹净。 想到这里,苏遮月的脸颊几乎晕出了热意,敷衍应和了阿香几句,便低声说要沐浴。 玉荷早已命人安排好了,立刻就扶她前去。 这一回苏遮月却怎么也不让婢女服侍,只自己一个人进了里间,木桶里一个劲地擦洗着自己的肌肤。 明明身上只有轻薄的一层香汗,叫温水一拂就洗去了,可她却总觉得肌肤上留着什么阴冷黏腻的痕迹,怎么搓洗都洗不掉。 第44章 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将自己白玉般的肌肤上擦出了道道红痕。 胸前更是叫她揉洗了十来遍,两处饱满的雪团都浮上了可怜的红霜,铜镜里着比方入浴时更凄惨不止。 红痕斑驳,在如玉似雪的肌肤上,好似红梅散落在雪山坡上。 怎么她越是羞耻地想撇开梦中的余韵,就越自己贴近梦中的样子…… 苏遮月愈发难堪,停下动作,低下身子将自己深埋进汤水里。 * 婵娟阁里,正传出女子的啼哭声。 赵姨娘今日穿了一身翠绿,坐在椅子上,眼泪止不住下落,哭得叫一个凄惨。 宋姨娘只一身睡时的朱红衣衫,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柄金扇,这是她娘家做生意的哥哥给送来的,上面的图案还是仿着今年州府中贵人们最流行的落梅样式。 她取扇扇风,多少缓解了些被李祁冷落的窒闷气。 周婆子在一旁给她捏背捶肩。 二房的丫鬟忙上忙下,来回走了几遭。 可到现在,赵姨娘座旁的桌案上都没上一盏茶。 赵姨娘知道这是给她脸色呢! 纵然昨日她请大爷去是得了宋姨娘的点头的,为的自然是不叫苏遮月占了这小别胜新婚的便宜。 但真请了人去,宋姨娘仍旧会在心里吃醋,难看她几分。 赵姨娘能入得这府宅,自然是个乖觉的,早早便来请安,一进门就是哭。 眼下哭得差不多了,她便开始含泪诉苦:“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玩意儿,给大爷消遣用的,姐姐不知道,大爷昨夜发了好几次梦,梦里头一直叫着月儿月儿的,今日一早出门时还说要我来与姐姐说,叫厨房多备些滋补的,与大房那儿送去。” “什么?!” 宋姨娘扇子猛一合,“叫我给她送膳?” 身后给她捏肩的周婆子笑道:“三姨娘怕是在开玩笑吧,谁不知道昨夜大爷在你那儿睡得香甜?怎么有功夫想大房那个?” 经这一提醒,宋姨娘便眯了眯眼,对赵姨娘的话打了几分折扣。 赵姨娘慌忙举起手指道:“皇天在上,我若是欺瞒姐姐,必不得好死!” 宋姨娘淡定地等她发完誓,才慢悠悠地瞥了周婆子一眼:“没眼见的东西,说得是什么话。” 周婆子应着她的意思,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 宋姨娘又转向赵姨娘,道:“好好说,起什么誓。” 赵姨娘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发誓姐姐也是不信的,可这事姐姐自己寻思便知道我说的不会是假话。” 她哽咽了一会儿:“那苏遮月如今病好了是怎样一副模样,姐姐和我都瞧得清楚,那可是比我从前那楼里的花魁姐姐还要好的姿色。” “照牙婆子的说法,凡是顶尖品相的都不会卖在勾栏里抛头露面,那都是得藏到能承欢的岁数,直接送给那些京里头的达官贵族破身的。” “姐姐说那样高高在上的贵人都稀罕的玩意儿,咱们大爷怎么耐得住?” 赵姨娘一边说,一边心想若是自己有那样的姿色,李祁这样的她瞧都不会瞧上一眼,纵使遇不上那些个世袭罔替的贵人,那多少也得是个知府,知州什么的。 她这话宋姨娘初听是夸张的,毕竟苏遮月从前也有没病着的时候,那时宋姨娘能让李祁抬她进门,自然是有底气的,但她一想起苏遮月在不夫人院中那袅袅娜娜的模样,心就不知不觉地紧了起来。 那副宛如狐狸精附身般的媚态,李祁晚上梦见,实在不是夸张。 这一下恨气又涨,手里攥得那扇柄吱嘎作响。 没一刻,将扇子咚地放到桌上,气道: “上回是你说的好办法,结果她一点事都没有,你现在与我抱怨个什么劲?” 赵姨娘走过去,从桌上拿起扇子,殷勤地给宋姨娘扇风:“姐姐不觉得这事实在古怪吗?” “一是这病说好就好了,二是我那带药的糕点明明送进去了,却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再想想那日那仙人做法的鬼火?” 宋姨娘打断她道:“你别与我提那鬼火,一提我就来气,老夫人的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 赵姨娘劝道:“所以姐姐更不能平白受了这气,一定得究查出个门道。” 她缓缓地摇着金扇:“姐姐不知,那道姑走了后,我派人跟了上去,一开始她不说,听说要报官后才吐露了几句,说她虽有作假,但那黑黝黝的鬼火真不寻常,她自己没见过,但听师父说过百年前战乱的时候,方术横行,就有能人能用鬼火辟邪。” “我想这苏遮月就算身上没有鬼,也有说不清的东西。” 宋姨娘听了一惊,细想起来,那日的鬼火的确有些说不明白的地方,半惊半疑道: “那待如何?我们又没有仙法?” 赵姨娘道:“那道姑不行,总有能行的,老夫人常去的禅寺里不就是有大师吗?须得姐姐寻个借口,把苏遮月从她严丝合缝的院子里请出来。余下的,我自会有安排。” 宋姨娘原来对苏遮月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但这几日遇上这些神鬼莫名的东西,突然就有些心怵,上下不安的,便道:“其实她都铁了心要和离了,我们也不必这样穷追不舍的。” 赵姨娘道:“姐姐不觉得她是欲拒还迎吗,她做这个姿态,才好叫大爷怜惜起她。” 第45章 宋姨娘将扇子一转,喝了一口茶道:“我怎么她不像是弄虚作假?” 赵姨娘见她这般拿乔作态,便不再一味相劝,反而另起了一话:“姐姐可知道什么是美人羹吗?” 宋姨娘一愣:“那是什么?” “便就着我刚才说的,那种品相绝艳的女孩儿,有些是送去破身的,也有些是送去被人当作肉羹吃的。” “吃人?” 宋姨娘吓了一跳。 “因有些天家小姐小时生出来是就平平,为了求美,就去民间找来这些同样年纪的美人坯子,将她们的骨头磨成粉,皮肉做成汤丸,和做药羹吃下,据说这样长大后会变得好看,纵然没有那样的倾城,加上些与生俱来的贵气,自然就不俗了。” 宋姨娘狐疑道:“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都有?” 周婆子这时也点了点头:“我也听说过一二,听说这样死掉的女子来生能转个富贵人家。” 赵姨娘道:“这如何叫伤天害理,那样的女子没权没势的,长成了也是会被权贵人家折磨死的,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就做了这份恩情,图个来生的福报。” 宋姨娘想到苏遮月那副绝媚皮子,实在忍不住心动,又明知故问道:“你说这等吓人的事做什么?我们都这岁数了。” 人那要从小时候吃的,她们都已经长成了,再羡慕也是没法子了。 赵姨娘笑道:“自然是越小吃越好的,但也要看东西的品相,若是绝品的,说不准有奇效呢?” 她这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了。 那苏遮月,不就是个绝品的吗? 第31章 暖玉 苏遮月从浴桶中出来,肩头的水珠顺着她光裸如绸缎的薄背下流落,淌到地砖上,晕开了大大小小的深色。 刚一站定,身子又一晃,苏遮月连忙撑住了木桶边缘,只觉手足无一处不在发软,好不容易才站立住。 她稍稍喘了口气,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婢女们熏过香的软巾,在身上随意擦了擦,勉强裹上了衣裳。 扶着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人就像岸边那柔柔的柳枝一般,风一吹都会被吹去。 外间一众婢女都在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出来,本该是要上去搀扶的,却都愣在了原地。 阿香眼睛都不知道怎么眨了,她是知道这些日子夫人病好了,身子也变好了,人也美得似仙女娘娘那般,可是她以为那就是极点了。 但怎么这一沐浴完,又比昨日更好看了? 却又说不出是好看在哪里,仿佛并不表现在容貌上。 因苏遮月这一回没叫婢女盛装打扮,只在身上轻轻披了一件素净的白衫,连点花纹都没,一头乌发含着水汽垂在肩头,脸上不施半点粉黛,却像是汲了月的光华,花的秾丽,比浓妆艳抹时更叫人惊心失魂。 不止阿香,就连玉荷青竹这些见惯美人的婢女也都怔了片刻。 待回过神来,苏遮月已一个人躺上了床,掀开锦被,将红得滴血般的身子深埋了进去。 外间的婢女前来回禀:“夫人,刚才老夫人送来了月饼来,已验了毒,夫人要吃吗?” 阿香走过去,把那一盘月饼端来,摆在苏遮月面前。 苏遮月明白老夫人是想怀柔安抚她,不叫她在这段日子生事。 她垂眸下视,看到那糕面上多子多孙的明丽图案,只感觉眼睛被刺得生疼,一时间往日的心酸苦楚都浮上了心头。 这时正好紫蕊也备了点心进来,瞧见这一盘,皱眉道:“夫人不爱吃这种酥片咸口的,这是哪来的?赶紧取走。” 阿香经她一提醒,才注意到这月饼根本不是苏遮月爱吃的口味,只是她家夫人多年没吃月饼了,连她都忘了夫人口味,忙给撤下去,嘴里喋喋地絮叨:“老夫人送吃食也不送个夫人爱吃的。” 苏遮月微微敛了眸,不是老夫人不记得她的口味,而是她从前侍奉她的时候,为讨婆婆欢心,她给什么就吃什么,一律都说好吃,从不拿乔作态,便是不合口味的也都生生咽下去,是以人家才会觉得她不忌口,什么都可以,自然不会将她当作一回事。 在遇上紫蕊这些婢女前,她已很久没被人记得喜好了。 紫蕊这回做的是一盘通体雪白的糕点,只一团圆圆的,似有千层,但却笼在一起。 紫蕊端到她面前的桌案处放定,又取了小银瓶一浇。 瓶里朱红色的液体流入花心,花瓣一片一片打开,宛如牡丹盛放的丰盛模样。 阿香看得呆了。 那红艳艳的汁水随意地点缀在上面,却不显得脏乱,而是有一种妖娆妩媚的风情。 苏遮月用银筷拣了一瓣,贝齿一咬就化开了,清清甜甜的在嘴里,方是她喜欢的滋味,只是这甜中隐隐还有一股药味,似是刚才那朱红色的汤液,她便指着银瓶问:“这里头什么?” 紫蕊回禀道:“正是考虑着夫人为噩梦缠身,神思不属,却又不是大病,我与青竹商量后,便用露水兑了灵芝、血参熬出的补药,浇在上面,和了点心,做与夫人吃呢。” 这话不假,但更是因为苏遮月梦中与她们主上接触,在气血上自然是有亏损的,所以必要滋补,除了她口中的这些寻常补药外,青竹还加了其他几味药,是宫中专以调养承欢后妃子所用的。 “啊,那就是药膳了。” 第46章 苏遮月点了点头,只是少见做在点心里的。 紫蕊和青竹一同笑道:“夫人说是就是。” 苏遮月心里不由地一暖,虽然知道这些婢女都是奉命前来伺候她的,可是与旁人比起来,她们真的对她很好。 她心里是感激的。 这糕团加了药汁,并不苦涩,反而解去了糕点的甜腻,苏遮月一时贪起嘴来,一会儿便将糕点都用完了。 阿香受了紫蕊姐姐的警告,在旁边束着手脚,可不敢跟吃一块。 这一日过得风平浪静。 到了入夜时分,苏遮月正要合眼睡下,但想起昨夜那遭骇人的梦,却又不敢睡了。 今日她身子虚,玉荷便不叫阿香盯她练功,可苏遮月这会儿无所事事,躺了半日又觉筋骨疏懒,索性就在床上练了起来。 起折转持,直练出一身薄汗后才消停。 也是那冰蚕衣仿佛有奇效一般,只一会儿就将她的汗吸收了,身子一如既往地清爽。 苏遮月这才发现,打她从梦中醒来后,便没有再皮骨受寒的感觉了,穿着这衣服,只是觉得清凉凉的。 子时过去,万籁俱寂。 月光从窗子照进来,苏遮月躺在床上,忽然就觉得身子有些不适。 那不适是从腹下起来的,酥酥麻麻的,又有些烫灼感,叫人难忍。 苏遮月在床上翻覆起来,越是想忍越是难耐,可那作弄处着实羞耻,她又不想诉于她人,只兀自隐忍着,又觉得锦被憋闷,便将被子推向后去。 不想被角长摆,一下也将床案上的香炉给推了下去。 寂静之中“叮铃桄榔”几声,惊醒了外头守候的婢女。 “夫人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青竹叫婢女给点了烛,上前给她诊脉。 如烟似雾的鲛绡帐之下,苏遮月只红着脸,咬着唇一声不吭,青竹诊了脉,又观她面色,很快明了过来,示意婢女去取物件。 苏遮月以为是去拿药,也顾不得羞赧了,就问:“我,我是感了什么病症吗?今日一直都好好的,只是过了子夜就难受起来了。” 青竹笑着松开她的手:“这不是什么病症,是夫人身子真好了。” 苏遮月疑惑道:“我不是早就好了吗?” 青竹道:“那是病好了,现下是身子养好了,夫人昨夜可是梦到了主上?” 苏遮月的脸瞬间涨红,她之前吞吞吐吐,没告诉青竹她们她做的是什么样的梦,谁成想却在身子上反映了出来。 片刻后,婢女们取来一玉匣,苏遮月望去,锦缎中包着一枚润泽含光的玉石。 青竹将它取出来,递给苏遮月。 苏遮月想起上回的冰衣,有些心惊,不敢贸然接手,犹疑问道:“这是……” 青竹笑道:“夫人别怕,这是暖的。” 苏遮月这才伸手过去,刚刚好握在手里的大小,竟真的是温热的,她奇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暖玉?” 青竹道:“这是西海外火山熔岩里炼出来的东西,本是灼烫无比的,放入玄天冰池才凝成了如今的样子,能触物而变,遇寒则温,遇热则凉。” 苏遮月这些日子已经见惯了这些奇诡的物件,此时只稍稍感慨了一阵,又想起上回那墨玉,颤着声音道:“这也是要含在嘴里的吗?” 她比了比大小,只觉得太大了,含不进口中。 青竹听了一笑,附在她耳边耳语。 话还没说完,苏遮月的脸就噌得一下就红透了,一双沾了月光的长睫颤得厉害:“这,这……” 怎么是这样用的…… 青竹见她羞意仍重,也不好多调侃,便起身道:“这物件也不是那么急,夫人若是受不住方才那焦耐,便按奴婢的方法将这玉石用了。” “若是受得住,不用也不妨事的。” 说罢,她便带着婢女们退了下去。 苏遮月一个人坐在床上,握着那掌心大小的玉石,圆石的光泽暖融,映出她一张娇羞出血的脸蛋。 第32章 酒宴 李祁这一趟走得日子长,县衙里堆积了不少公务,为应付即将来的巡抚大人,他不得不在这几日紧赶慢赶地把那些案子都给处理掉。 那忙得是昏天黑地,一忙完,本是要直接回府,一逞欢愉的,然而文书来禀告,说有几位常有来往的豪绅特意为他设了接风宴,摆在南春楼上头,正等他大驾光临呢。 到底是盛情难却,李祁就带着文书和跟随去了。 坐轿到了南春楼,那些个锦衣华服、膏腴满腹的豪绅是早已迎候着,簇拥着将李祁请进了上厅。 自然是酒色皆备,帘下还有琵琶弹唱。 李祁坐在主位,先与众人敬了一圈酒,说了些不着五六的事。 酒过三巡,突然琵琶曲一停,就有四五个颜色出众的美人,二八年纪,穿着或艳红或翠绿的衣裙,从帘下出来,侍奉起这群官人饮酒。 那容色最好的,莲步轻移到李祁身边,叫着“大人”,柔媚地服侍起来。 “大人好几日没听奴家弹琵琶了。” 说着那小手从腿上伸过来,李祁只幽幽一挡,八风不动地推脱道:“近日有巡抚大人要下来,本官不便近女色。” 这话是对的,但也是托辞,只为李祁眼里见过苏遮月那个样子,就觉得这些个都是些庸脂俗粉,没的为了这些落下个好色的风闻。 第47章 众人听了稀奇,都是男人,自然听出了李祁这话的意思。 陪坐的有一个陈兴,是个惯爱风月的纨绔子弟,因父祖也在这苍梧县当过芝麻官,在县里有几分体面,这会儿揽着身旁的女子道:“定是李大人去了富贵乡里,见了些真正美人,看不上你们喽。” 李祁身边的那个叫春月的听了就嗔怒起来:“大人,那狐狸精有多好看,迷了您的心窍了。”又拽着李祁的衣袖,“带来让奴家们也瞧瞧呗。” 她自逞容色不错,早就想进李祁府里,做个妾也好过在这风月场里日日作陪,这李祁走前眼看着都要成了的事,现在又好似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虽然李祁不说,但她们这些察言观色的,一看就明白李大人这是被勾了魂了,看她们的眼神都不摆动了。 她这话一出,连着几个好色的纨绔也好奇了起来:“真有这么个人啊?” 李祁笑道:“胡说什么,是我那正房娘子,近几日病好了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陈兴忽然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早几年大人刚到任的时候我见到过,长得……” 话到这儿停了,众人都催他说。 陈兴见李祁没有不悦的神色,便道:“大人的夫人,那容貌自是没得说的,只是端庄过了头。” 众人知道,这是在说没媚劲儿呢。 另一人道:“那多的是外面是正房夫人,里头关了门是小妖精的,大人床第间滋味如何,岂是你能知道的?” 几个歌姬听着捂嘴笑,若是真有那么好,李祁何必又抬两房姨娘呢,尤其那赵姨娘,就是李祁在勾栏院里搭上的,那床第间的事,看这个就明白,一定是不好的。 李祁被他们这么一说,回忆起他和苏遮月的床事,还真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她那时候十分木讷,没有宋姨娘的爽利,也没有赵姨娘的娇柔,叫他十分不得趣。 但日前那一面,又觉得千娇百媚,回眸一眼望来,真真是叫人酥软了骨头,夺去了精魄。 这么一想也是有些奇怪,难不成这病还有这等好处? 他心里冒出点疑心,只岔开了话题,跟着众人又胡吃海喝了一通。 中途冷风漏了进来,吹得门扇开合,灯烛晃动,楼里的堂倌赶紧将门扇合上,但那冷风将人刮得激灵,突然有人起了个话匣子:“听闻大人府上闹了鬼事?” 李祁有些醉了,一时没听清。 陈兴替他道:“瞎说什么,大人府上清明,怎么会有鬼?” 说话的人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户,专贴着大户吃食,但走街串门,听到的东西不少,道:“那可不一定,听说阳刚气足的人,就会有那吸食阳精的狐媚找上门呢,咱们这些人里,不就是大人最正气了吗?” 众人大笑,这人见大家有兴致,就说起些山野里的鬼事, “……正是几日前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了,两只眼睛瞪的老大,那仵作验尸查不出来半点伤,是生生吓死的,只发现那二两肉里软得跟泥巴一样,摆明了就是给人夺了精的。” 有人问:“那是谁干的?” 那人道:“荒郊野外的,半点人烟都没有,那衙役往四周看了,发觉就一座孤坟。” “孤坟?!” 那人道:“岂止呢,那坟里头刨出来,是女人的白骨,还有那书生的半截衣裳呢。” 一群大老爷们听得有些寒兢兢的,拦着他不叫说了,又纷纷给自己灌了几口热酒。 李祁端着酒杯,脑海中不断浮现苏遮月的模样,好一会儿才迟钝反应过来: “真有这种事?” 那人就是捡了些乡野奇谈,现成瞎编的,但被知县大人这么一问,当然没有也得有,便信誓旦旦道: “就在那县城三十里外的山里头,那孤坟还在呢,大人不信可以去看,死了不少人了,都是三四十岁阳气正足的男子!” 这话说的,在座还有哪个胆子大的敢去看。 又有人心底发怵地问:“那咱们要是不小心遇上了怎么办,又不是天眼,谁分得出是人是鬼,要是个好看的,不得给缠死在床上啊!” 旁边人道:“这鬼都怕神佛,有没有鬼魅附身,去那寺里叫大师一看就知道了,钱给到位了,还怕那鬼除不掉?蛇妖娘子都能给压在塔下呢!” “那要是太美不舍得呢?” 那人道:“人都要死了,你还揪着那美色不放?” 这有一句没一句地,却说到了李祁心头。 酒宴散去,各自归家时,他都有点没缓过来神,又想到梦里苏遮月身上那团黑气,这不就是被厉鬼附身的景象吗? 这是越想越觉得冷,一身酒意到了家门时都化作了虚汗。 本来是想着往苏遮月院子里去的,走了几步,突然叫那寒风吹得哆嗦,转了个弯,便往宋姨娘的院子里去了。 他得再去问问那驱鬼的事。 第33章 设局 天一连晴了多日,到了中秋前,忽然乌云飘来,遮住了日头。 雨点子从天上落下,很快成了大雨,偶尔还传来霹雳乍响的雷声。 苏遮月这些天身上累得紧,因着夜间总要入梦,晨起都是香汗淋漓,四肢酸软,拖延着都是到了晌午才起。 玉荷为她洗漱完毕,苏遮月裙衫逶迤地步入正堂,却感觉屋子里又闷又暗。 第48章 一是外头天色浓沉,二是窗扇都关得严实。 阿香正候在西边一扇支窗前,那下面是苏遮月这几日常躺着的美人榻。 紫檀坐面上铺着厚厚软软的貂毡,上面再覆两层透气的杏色绫罗,在这不冷不热的日子躺得最舒服。 苏遮月照旧往那儿走去,却总和阿香左一下右一下地撞,止步一看,阿香似不想让她过去一般,眼神闪躲,遮遮挡挡的,奇怪起来: “怎么了?” 阿香一惊,摇手道:“没什么。” 苏遮月虽起了点疑心,但神思困倦,就不作他想,上了榻后,便想把那窗扇开一开,透个风。 然而刚一开了条缝,就被像阿香窜过来一下给关上了。 苏遮月惊疑了一瞬。 阿香两只手把窗户挡得严实,嘴上说着:“夫人,外头风大,当心飘进了雨来。” 挡风遮雨至于这般莽撞吗?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引得苏遮月越发想一探究竟了。 “阿香。” 苏遮月正色地喊了她一句。 阿香一顿,这才从犹犹豫豫地窗前移开。 苏遮月推开窗扇,好奇地望出去,若是阿香不藏着掖着,她也就是随便一眼瞧了去,这么一下反倒叫她睁大眼眸仔细看。 只见那起了雾气的浓密雨幕中好似有人跪着,苏遮月登时一惊,转头问阿香: “谁跪在那儿?” 看地方,是她院子外头的小石板道上,向来是僻静无人的,就是有丫头受罚,也不该跪在那里呀。 而且这漫天大雨的,跪在那里淋雨,不得生出风寒之症来。 阿香噎了好一会儿,久到苏遮月等不住要遣人去查看了,她才不情不愿地说道, “是二房的宋姨娘。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说夫人若不见她,她就跪在那里不起来。” “怎么是她?” 苏遮月一愣,脸上浮现出茫然之色。 阿香撇了撇嘴:“我以为她是随口说说的,就没当回事,谁成想她真能跪下去。” 苏遮月又往外看去,虽看不清人的眉目,但也能看清这大雨已经将人淋成了落汤鸡,她忙道:“快,快将人请进来。” 阿香阻拦道:“夫人忘了她从前是如何对咱们的吗?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不请大夫不给看病……” 她一肚子怨气,如今细数起来,别说看着人淋雨了,看她挨打她才开心呢。 苏遮月扭头看她,不赞同道:“不管怎么说,来者是客,没有让人淋在雨里的道理,还是要将人请进来再说。” 阿香气了起来:“夫人何苦对她心善,万一她进了门又要发作怎么办?” 苏遮月忘了,她可对宋姨娘手底下那几个手辣心黑的婆子记忆犹新。 苏遮月温声道:“可她现在只一个人,也没有带丫鬟婆子,显然是诚心的,你快让她进屋来。” 阿香撅着嘴去了。 苏遮月又叫玉荷青竹她们先避到内室里,若有不对,再出来。 过了一会儿,满身湿透、浑身哆嗦的宋姨娘就跟着阿香进来,苏遮月又叫阿香给她送上了暖炉和暖巾。 宋姨娘着实狼狈非常,平日里妖艳的妆容都叫雨水给冲花了,没了平时不可一世的气焰。 阿香在她身旁的桌案上撂下一盏茶。 苏遮月知道她是憋着气呢,但左右也是为她出气,她在心里笑了笑,又平静地看向那宋姨娘道:“是我的丫头不懂事,叫你淋了一场雨,但你我之间,本就没什么姐妹缘分,你如今这般行径,却叫我不明白了。” 她不是东郭先生,知道被蛇咬的痛。 宋姨娘一时没说话,她那一双眸子还没从苏遮月屋内的摆设中收回来。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个破落的屋子竟然变成了金碧辉煌的锦堂,她家里是经商的,自然识货,能看出这些金银玉器,屏风摆件是个什么样的价钱,相比起来,她那把金扇只怕都入不了这个房子的格调。 不过她此刻丝毫没有一点酸涩的心思,眼底更是划过一丝按耐不已的兴奋。 “看什么,看什么!” 阿香看她那双眼睛就来气,那眸子闪着贪光,好像看她自己家物件似的。 宋姨娘被这一声叫唤,才悻悻收回神,转头向着苏遮月哭诉起来, “从前是云儿对不住姐姐,使了些不要脸的手段夺了大爷的心,其实大爷心里一直是有夫人的。” “昨日来我房里,好生数落了我一通,三令五申要我向姐姐道歉,还说若姐姐不原谅我,就要撵我出府!” 宋姨娘咳嗽了几声,平日红润非常的脸色也有些惨白,她也不是装的,那半个时辰的雨淋实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都还有一阵一阵的哆嗦。 “假惺惺!” 阿香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扫帚,杵在一旁洒扫着。 那地上铺着绒毯,玉荷她们每日都清理,光洁得半点灰尘都没有,她这动作,就是想要将宋姨娘给扫出去。偏偏宋姨娘却一副看不懂的模样,硬是坐着不走。 阿香心里头不知骂过多少句脏话。 苏遮月听了宋姨娘的话,实在没想到李祁会这么说,为她撵宋姨娘出府么? 她只觉得荒唐,静了片刻,又垂眸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第49章 “我已决定和离,往后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是无关的,你着了风寒,还是回去吧。” 她的声音坚定非常,却是半分不动摇的样子。 宋姨娘却哀泣了起来:“姐姐说这样的话,就是不原谅我的意思,让我回去如何和大爷交代……” 这么些年,她也算是从赵姨娘那里学来了这一套。 阿香被这哭声闹得头疼,扔了扫帚,说道:“我们夫人都说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怎么还要巴着不放呢。” 宋姨娘用帕子抹眼睛道:“实在是那日大爷见了姐姐,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了。” 阿香道:“那眼睛长在他身上,关我们夫人什么事。” 宋姨娘看向静默不语的苏遮月,突然就歪着身子跪了下来,还几步移到苏遮月跟前,被阿香像防虎狼一样地给挡住。 阿香横着扫帚柄,疾言厉色:“喂喂,你说归说,别靠近我们夫人!” “阿香。” 苏遮月叫阿香稍稍挪开了些,目向宋姨娘:“你也莫怪,自我病好之后我的丫头比我的后症还严重。” “我明白的,是妹妹我从前做得过了头。” 宋姨娘此刻没的心思理会一个毛丫头,只依旧跪在地上:“若姐姐铁了心和离,说实在的,妹妹我也是求之不得的。” 阿香放下扫帚,哼了一声,这才是实话。 宋姨娘又道:“但眼下是大爷那过不去。” 苏遮月一下攥紧了帕子,这话不假,她想和离,想离开这个让她心灰意冷的地方,却没想到会阻在李祁那里。 早知道,那日她便不该去见他的。 宋姨娘观望着她眉间紧簇,又道:“若姐姐不弃,我可以帮姐姐这个忙。” “你……” 阿香在旁边听了怀疑了一声,“你有这种好心?” 宋姨娘知道她们不信,恳切道:“我知道往日我对不起姐姐,但姐姐也知道这是正房夫人之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既然姐姐想走,我为何不助姐姐一臂之力呢?” 第34章 贪念 有道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宋姨娘这样的人,纵然不是有信义的可交之人,但促成她和离这件事,怎么想对她有利无害。 只是苏遮月不是果决的性子,心里虽然有几分信了,面上却还是犹疑不显,迟迟没有开口。 宋姨娘见状,加了一把火:“姐姐也知道,大爷那日说的是托辞,你我都听得出来。就算巡抚大人走了,他也会寻着别的借口让姐姐留下。” “姐姐拿不到和离书,那名分上可就一直是李府的人,往后不管是去哪儿落脚,都受这法理上的羁绊,况且大爷有官职在身,一旦寻踪上告,那都是姐姐理亏。” “要是如此纠缠个没完没了的,对姐姐,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说的这些,正是苏遮月这几日最担心的事,这厢听罢,不由出声问道:“你真的有办法么?” 宋姨娘笑了起来:“我来这里便是想定了主意才来的。” 苏遮月忙道:“是什么主意?” 宋姨娘见她上钩了,便幽幽地起了身,坐回了旁边的椅子,一面摩挲着那扶手上的错金镶玉的纹饰,一面回道:“姐姐且听我慢慢道来,这三日后便是中秋,往常是要一家人一起去上香的,姐姐好几年没去了,这一回病好了,理当同我们一起去的。” 苏遮月皱了皱眉:“中秋上香?” 她以前也是陪着老夫人去过的,无非为的是子孙后代,家族长兴,可是现在她心里已和李祁撇清了瓜葛,便没想过一同去。 见她疑惑,宋姨娘解释道:“这一来呢,可以让大爷宽心,当我们和睦了,宽了我的罪责,这是我的私心,为表诚意,我得告于姐姐。” 她如此坦白,苏遮月倒是放下了点疑心。 “二呢,是那苦禅寺庙一向灵验,别说苍梧县了,邻近几个县城都出名的,若姐姐在佛前摇出了个克夫损子、有碍官运的名头……” 她语到一半停了下来,微微一笑,等苏遮月细细想着。 苏遮月并不蠢,已然听出了她的计策,说实话,这计策确实像是宋姨娘她能想出来的。 阿香也听明白了,拍掌道:“那老夫人肯定会要将夫人休了。” 这个计策阴险是阴险的,但现在能让夫人和离才是要紧事,使出些不入流的手段也没什么。 兴许只有这等手段才能叫她们夫人脱身呢。 苏遮月沉眸静思,她知道这事的关键还不在老夫人,而在李祁身上。 李祁这人重的是名利心,从前寒窗读书,低位时尚有几分清高的文人气,一朝入了官场,阿谀奉承的嘴脸便暴露无疑。 她也不觉得自己的美色可以让他放弃官位。 宋姨娘喝完半盏茶,又抬眼道:“姐姐放心好了,我自会与那僧尼打招呼,定是能让姐姐摇中想要的签卦。” 阿香怀疑地看着她,突然想到:“这么一来,我们夫人不就背上了克夫的名头吗?” “自然是避不了这个。” 宋姨娘笑了笑,似是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坦然得很, “但我想姐姐也不会再留在苍梧县,离了这地,这克夫的名头又不像婚约,也不会追着姐姐跑对吧。” 苏遮月倒不在乎克夫不克夫,再嫁的事都是安婆婆一厢情愿的,她没有这般心思,只是想着和离之后落得清净。 第50章 但不知怎么,听了宋姨娘这个计策,她心里总还是有些毛毛的,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像是赤脚在苔藓密布的井边走着,只一滑就会跌入那深井中。 宋姨娘见她迟迟不能下决心,心念一转,突然又拾起了几分往日的气性,佯怒道:“难道说姐姐并不是真心想和离,还想留在这里与大爷藕断丝连么?!” “不,不是……”苏遮月一惊,忙摇头否认。 宋姨娘听了这话,立刻满面春风:“这就是了,那三日后我就等着姐姐一起上山。” 说罢,也不等苏遮月应下,就以身寒难耐为由,匆促离开了。 苏遮月看着外头茫茫大雨,一颗心惴惴不宁。 * 婵娟阁里早就备好了热水。 宋姨娘一回屋,就褪去湿漉漉的衣裳,进了木桶。 沐浴的功夫,又命丫鬟给赵姨娘那儿送去了信,说事办成了,且到日子,看她的消息。 出来时,周婆子为她端来姜汤,说道:“总有别的办法,又都是那赵姨娘的主意,夫人何必亲自使这出苦肉计呢?” 宋姨娘斜靠在罗汉床上,喝完姜汤,拿过帕子随意揩了揩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又挑眉道:“也就是我,平时蛮横傲慢,这一跪才有几分真情。若是那赵姨娘,平日里就是那副柔柔怯怯,阴毒算计的模样,她去苏遮月那,怕是叫那小丫头堵着,连门都进不……阿欠……” 她说着又打了几个喷嚏,周婆子赶紧给她抱来暖炭,这是去冬没用完的一些。 一点起来,熏得整个屋子烟气弥漫。 “搬出去,搬出去!” 宋姨娘嫌弃地摆手,原本是不觉得有什么,但自苏遮月那儿回来后,她就感觉自己这屋阁哪哪都不顺眼——这炭是旧的,垫子是硬的,香炉的香也不够好闻,连她一向喜爱的床帐都没了从前那旖旎风光的感觉。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说起来这婵娟阁,本就是苏遮月的院子,是宋姨娘好说歹说问李祁那儿要了来,将苏遮月赶到了那个破烂简陋的杂院,她哪想那样的屋子也能变成个小金屋,叫人看着眼热。 不过,且容苏遮月再住几日,到时候那些都是她的。 这时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雨却未歇下。 冷风冷雨一紧,刮得四面窗扇不住作响。 “哗啦啦”一阵响。 宋姨娘方要睡着,又被这动静给惊醒了过来,周婆子忙使唤着两个小丫鬟关窗,以免吹凉了夫人,又惹来一顿数落。 宋姨娘此刻倒没计较这个,只是看着小丫鬟使劲力气才把窗户顶回去,压上窗栅,心头无端地一凉,向身旁人问道: “你说那鬼事是不是真的,那日大爷回来后有意无意地问,虽说叫我说圆了,可是现在细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慌。” 李祁那天神色很不对,虽说是喝了酒,但脸色煞白煞白的,一直盘问她那日驱鬼的细节,问完后也不与她温存欢爱,合衣闭眼就睡下了。 往后几日,要么是宿在县衙,要么是宿在书房,问了只推说公务忙,宋姨娘起了疑心,叫人盯着,确实给她抓了几次,往苏遮月那院子去的,可人还没进门,又转头走了。 要说他对苏遮月没心思肯定不可能,但这样子折返往复,犹犹豫豫也是奇怪。 “夫人您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婆子走过来给她倒茶,一面说:“您呀,就是将她请上山,别的什么也没做呀,下毒手,做羹汤,都是那赵姨娘的罪!夫人一句也不用去问的。” 她放下茶壶,又道:“那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那苏遮月死了后,真有厉鬼索命,也该索赵姨娘,断断找不到夫人您的头上。” “话是这么说…但…” 宋姨娘又想起赵姨娘流产时那个院子的疯状,赵姨娘自己昏沉不见,她是看的清楚,也吓得不轻,实在不能说是寻常之事。 看着好似和苏遮月半点不搭边的,可她还是会无由来地想在一起。 像是报应…… 周婆子看她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提议道:“不如等上了山,夫人也花点银子,也请个神佛庇佑的护身符。” “这是自然。”宋姨娘点了下头,还得请住持施法,为她好好除个恶秽,加个护持,还有她母亲那儿的辟邪的宝剑啊,灵镜啊,都能拿过来放一放。 这么一盘算后,又觉得要使好大的力气,狐疑道:“你说那美人羹真的有这么神吗?” 为着这个落得一身惊,到底值不值呢? 周婆子道:“这事说不好,都是坊间的瞎传,夫人要是不放心,到时候就让那赵姨娘先尝尝,要真不神咱就不吃了。” 宋姨娘没说什么,只叫丫鬟取了铜镜来。 她手握镜柄,瞧着铜镜里不施粉黛的自己,眼角已有了些细纹,颧骨也有些显了出来,这时又想起今日苏遮月的模样—— 因她造访得突然,苏遮月同样没怎么妆饰。 可那一张脸,真是出水芙蓉一般,清丽逼人。 明明这几日大爷都没去她院子过,那眼角眉梢却含了一种被男子滋润着的春情,如染了朱墨后再剥下壳的鸡子,看着红润非常,全无病色。那人闲闲坐在那儿,身上的衣衫没上次那么厚重,十分轻盈,正显出胸前玉团的分量。 第51章 宋姨娘记得从前苏遮月绝没有这么丰盈,那地方是不如她的。 没想到这病好了,身子还能再长开。她眼睛尖,只见那胸前鼓鼓囊囊的,撑满了衣衫,实实在在没半点虚的,都比她还过分了,偏偏腰肢却还那么盈盈一截。 丰乳细腰,还真是尤物。 宋姨娘低头比了比自己的身段,一时间,对那美人羹的渴念几乎达到了顶点。 这样的好东西,真让赵姨娘吃了去? 宋姨娘眼神一厉,“咚”地放下铜镜, “不,我要吃!” 第35章 签象 这雨竟一连下了三天。 待到中秋之日,仍是阴云密布,马车都在门外准备好了。 然而苏遮月出门一看,竟只有三辆。 下人在旁边诉苦着今日车马行用车的人太多,府中原只备了两辆,借着李祁知县的官威才与另一户人家多借了一辆。 老夫人一辆,宋姨娘和赵姨娘挤着一辆,已是坐定了,等苏遮月跨出门槛,她们那车夫都已打了马,往前缓缓行去了。 留给苏遮月的便是最后那一辆。 她踩着小凳上去,一掀车帘,就看到了李祁。 苏遮月顿时心口一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她原以为李祁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在,避开那道令她心生厌恶的灼热目光坐了进去。 这其实是李祁安排好的,因临上山前他还想再饱饱眼福,尝个甜头。 于是苏遮月这一显身露面,他那双眼睛就锁住,移不开了。 苏遮月今日披了件雪缎披风,在脖颈前系了个巧结,下面一身清绿竹叶纹的衣衫,入座之后那绉纱裙摆便一层一层地散开,如同湖波一般,撩动人的心弦。 李祁几日不见她,这一见,又生出一种惊艳的感觉。 一时有些心神荡漾,愈发舍不得了。 既是车少,丫鬟们便带不了多的,除老夫人带了两个外,各房都只带了一个最贴身的,苏遮月身边的自然是阿香。 李祁刚柔情满溢地唤出一声“月儿”,就被阿香好大一声“大爷好!”给打断了。 阿香本就是粗使丫头,此刻也不管礼法,就生硬地杵在他们两人中间,站着侍候,一座山似地挡住了李祁的视线,叫苏遮月稍稍舒坦了些。 苏遮月一直忧心今日这事,几日都没睡好,临出门还有些退却,左思右想还是不去了,毕竟这法子太诡诈,总不是正途,总也有其他法子,阿香却劝她,“夫人莫要再优柔寡断,这事宜早不宜晚!” 这时也逢老夫人派人三请四催的,苏遮月犹豫着还是出了门。 临行前,玉荷还给了她准备一个香囊,苏遮月嗅了嗅,愣是没闻出来是什么,只是沉郁清幽,叫人闻着心平气和,与她房里的紫凝香的那股甜入骨子里的劲儿十分不一样。 玉荷说她既是上香去,身上不好有其他脂粉的味道,这香气最适合礼敬神佛,叫她贴身放着,苏遮月点头接了,就系在腰间上。 马车狭小闭塞,苏遮月入座后,那气味便幽幽地散了开来,不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车厢。 李祁闻出是苏遮月身上散发的味道,不由贪婪地吸了好几口,因问:“月儿用的是什么香,如此好闻?” 苏遮月微微敛眸,不欲与他理会,敷衍着是街市上随意买的。 偏偏李祁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是哪家店铺,哪个摊位,得多买些,又说自己身上配一个戴着,叫他身上也沾染上她的气味。 这是他一贯的花言巧语,从前苏遮月听了也是心中甜蜜,然而此刻只觉耳旁有蚊虫骚扰,腹中上泛出一股恶心,令她几次想要呕吐,幸得这香气舒服,能压下去一些。 一路上,全靠阿香那张快嘴应付着李祁喋喋不休的聒噪。 不一会儿,出了城,车马迎着雨,往山上走,山路不平,颠簸得不停。 苏遮月和阿香坐着左一晃,右一晃,都有些不适。 突然听到一阵呼噜声,往旁边一瞧,原来是李祁睡着了。 阿香抽了抽嘴角,奇了:“这都能睡着?” “睡着了也好,总算能安静了。” 苏遮月舒然地松了口气。 这时她撩开帘子看向外头,两旁都是浓密的山林,树木冠天,枝条弯弯绕绕、横七竖八地长着,在灰蒙蒙的雨中,看着有几分诡异之态。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黄色的寺墙掩映在灰蒙的山雨中,就是苦禅寺了。 到了地方,香客甚多,香火缭绕。 他们一行是尊客,自有接待的僧人引入后院厢房款待,待休歇一阵,整理一番后,才好入佛堂礼敬上香。 苏遮月忽然就紧张了起来。 入了观音殿,女眷们挨个在庄严的佛像面前磕了头。 侍立的僧人循例递上签筒,请他们摇签。 李祁往旁边避了一避,他毕竟已经是知县身份,这里人多,外头的香客游走,他陪来已是过了,不好显着自己信这些个玄术。 宋姨娘见状,立刻上前笑道:“既是观音娘娘在上,自该是咱们女人家求个福佑。” 说着便拿过那签筒殷勤地递到苏遮月面前,眼里闪烁着妙计思定的精光:“夫人您说呢?” 李老夫人瞥了她们一眼,没有反对。因她上来时便听相熟的僧人说,这几日也不知是否山寺风水有异,摇签的人都没摇到好签。 第52章 她看着宋姨娘这一举动,便知道她也是听来了这个说法,要故意埋汰苏遮月呢。 不过这心思李老夫人就算看破也不会点破。 若是苏遮月摇得好,那自然是他们李家的福,若苏遮月摇的差,那便是她一个人的罪,也好叫她这个色心上脑的儿子趁这个机会给休弃了。 另一边,赵姨娘低眉敛目,转着佛珠,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苏遮月抬眸看了看宋姨娘殷切的模样,缓缓地接过了签筒。 她前行几步,跪坐在青灰色的蒲团上。 宽松的浅绿色衣袂垂下,露出两截纤细凝白的手腕,腕骨轻动,正要摇起签筒,就听宋姨娘又开口道:“凡事求签都有念想,夫人这一回为的是什么?” “也该说出来,好叫仙人娘娘听清了些。” 侍立的僧人法号元真,听这话觉得古怪,原这求签问卜的意念,也是不该说出来的,但他刚要上前提醒就被旁边的周婆子挡了一挡,又想起之前这婆子塞给他不少银两,便就作罢。 苏遮月知道宋姨娘的意思,从善如流道:“所求有三,一为夫妻缘分,二为夫君……” 这样要紧的档口,她脑海中竟飘过梦中姬离的模样,苏遮月一时嗓子发紧,强压下胡乱的念头,继续说道,“命……仕途,三为家族后嗣。” 最后一个字落下,李老夫人和李祁都注目了过来。 这可是他们眼下最关心的事。 苏遮月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心中更定了些,手腕轻动,屏心静气,一下又一下地摇了起来。 然而似是因为她的力气太小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木签条掉出来。 李祁虽对这神鬼之事将信将疑,但现在这事儿牵扯到自己身上,不得不关心个好坏结果,见苏遮月这般慢性子,忍不住焦躁了起来。 元真见着众人眼色,便上前提醒道:“夫人还需用点力气。” 苏遮月着实有些冤枉,她力气小没错,但这签筒到了她手中就变得愈发沉重,仿佛装了铅块似的,摇得十分吃力。 见旁人都不耐了,她点了点头,使出力气,用力一摇。 谁知这下却是劲过了头。 只听“哗啦啦”一阵响,那签筒里一连串掉出了三根签子,还天女散花般地四散到地砖上。 李老夫人远看着就似是好签,心中一喜,也不叫婆子了,自己就匆忙过去屈尊降贵地给捡了起来,竟真是「上吉」。 接引僧人与宋姨娘分别捡起另外两根,都给怔在原地。 怎么也都是「上吉」?! 第36章 解命 苏遮月也慌了,又惊又疑的眼眸看向宋姨娘。 宋姨娘一个劲儿地眼色递与那元真僧人。 也是她之前留了一手,在禅房外头,就让周婆子给这位接待他们的僧人塞了不少银两,好让他不要插手他们的事,眼下事情有变,刚好可以用上他。 元真这会儿上前道:“夫人摇得多了,咱们寺中的规矩,这一根签算得数,三根签是不算数的。” 他这话也不全看宋姨娘的银子,他们这苦禅寺里,偶尔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往往也会多掷一次。 说罢又将签条收回,放在苏遮月的签筒摇散了,道:“夫人再摇一次,这一回可莫要将心念说出来了。” 许是刚才她说了三个愿望的缘故,才有这灵异之事。 李老夫人和李祁刚才还喜出望外呢,这一下听说都有些丧气,但也觉得三根上吉,却也太过反常,纵然喜欢也不能太当真。 这下都忍不住等着苏遮月这一次的结果。 苏遮月安了安心,也点头说道:“那我再试试。” 这一回她收了力,只缓缓地摇,久到阿香靠在殿中的柱子上都要打瞌睡了,才掉出来签牌。 看着是一根,但那元真走近一看,却发现是黏在一起的三根,一打开来,赫然也是三个「上吉」。 他简直哑巴了:“这……这……” 两次都是一个结果,这简直是罕见至极的事啊。 所有人都围聚到苏遮月身边,一群人看着签牌,再看向她,都是一脸震惊。 震惊之后有的大惊,有的迷茫,有的大喜,这其中最开心的莫不过李老夫人和李祁了。 李老夫人笑得简直合不拢嘴,她就道这个媳妇是个好的,嫁进了他们李家后,李祁就金榜题名了,因道:“摇了两次都是这个,定是没错了,大师快为我们解说个签辞。” 她们这些俗人,也就能看个签好签坏,看个吉凶,还不能理解下头复杂的签文。 元真“阿弥陀佛”了一声:“老夫人莫怪,这签象太过诡异,小僧修行时日尚浅,实在不会解,还得请院首长老看看。” 他说罢便要回身,往后院去。 “慢着!” 只听一声高亢的女声后,宋姨娘袅袅娜娜地又走出来道:“许是这签筒坏了,莫不如我也来试试?大概也是三个上吉呢。” 听她这话,苏遮月忙起了身,将烫手的签筒递给了她。 原来苏遮月第一遍掷出三个「上吉」的时候,赵姨娘便觉不对,遣贴身的丫鬟去询问了。 刚才众人不注意时,那丫鬟偷偷摸摸报讯于她们,说是给弄错了,本是在凶牌上做手脚的,说是那管签筒的和尚有点呆,凶听成了吉,还多做了些。 第53章 这都能弄错! 宋姨娘简直气煞,只道赵姨娘这脑子好,下手却如此不得力,还得她上去给擦屁股。 左右都是个吉,谁摇不是摇呢。 免得叫大爷和老夫人真给信了去。 于是拿了签筒,跪在蒲团上,也仿着苏遮月的劲道,开始摇震。 她甫一入手便觉得这签筒轻盈,也不知苏遮月是什么样的柔弱,竟然摇得不动。 不过她要摇出三根,却也得多些力气。 这般想定,还真给她摇出了三根下来。 两根是自个儿跳出去的,最后一根摇摇坠坠,是给她震下去的,但如何也是三根。 宋姨娘心里稳得很,知道必是三个吉,便不急不缓地去捡,然而签牌一转过来,赫然是「大凶」二字。 这一下看得她眼眸一晃,几乎要晕眩。 周婆子忙走过去,给她捡起另外两根,只瞧了一眼,便吓得浑身发抖。 三根并在一起,怎么会是三个「大凶」! 这和苏遮月刚才连着两次的三个「上吉」截然相反。 宋姨娘跌跪在地上,抬眼向上,只感觉所有人看她的目光完全都变了。 尤其是李祁和李老夫人,那两道视线漠然又冷淡,似看着一个不中用的东西。 这一下非但印证了苏遮月那两次三吉是真真切切,没有弄虚的,还给她身上盖上了大凶的标记。 这明明就是她给苏遮月排好的戏,怎么,怎么会落到她的头上?! 赵姨娘从进了这佛堂就闭口不言的,这时出来温温切切地讲了第一句话:“姐姐快起来,方才元真大师也说了,三根签是不作数的。” 苏遮月也抓着阿香的手急道:“是啊,不作数的。” 也不是她想帮宋姨娘,她只觉得这其中古怪非常,这凶签本该是她的呀。 宋姨娘此刻却目含凶光地横了她一眼。 她的不作数和自己的不作数,此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老夫人是可以信苏遮月没的那样的好命数,却一定会忌惮自己这个凶象! 元真与身边的小沙弥道:“签象有异,之后便别叫其他香客摇签了。”又对她们说道,“还请几位去禅房休息,等长老打坐完毕,便将各位请去。” * 雨势极大,间或有闪闪的雷电打下来。 苏遮月和阿香进了寺院后宅一间禅房,喝了盏茶,压了压惊:“阿香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在禅椅上缓缓坐下来:“可看宋姨娘那难看的脸色,又不像是她在作怪。” 阿香也不懂这神神鬼鬼的,挠了挠头,只道:“我说她们那些个阴谋诡计的,实在不经作弄,上回也不就是吗?” 苏遮月道:“你说之前的驱鬼之事吗?”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咚咚”两声。 阿香前去开门,是元真,说是长老已经出来了,请她们过去。 苏遮月与阿香收拾了一下,便随着他前去。 一路走过弯弯绕绕的长廊,路过一个露天的菜圃,越走越冷清,一直走到里头最偏僻的一个屋子。 进了屋,却发现只请了她们,没有其他人。 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正坐在蒲团上,手中正捏着三支吉签,瞧得上面的签文,似是出了神。 就连她们进屋时那门板发出的吱嘎响动,都没有引他看过来一眼。 元真走到他身边,弯腰指与他道:“师父,这便是那摇签的施主,知县大人的正房娘子。” 老和尚这才抬眸,看向苏遮月。 那本来只有一条眼缝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瞬,看得苏遮月慌得一下止步在原地。 老和尚和蔼地笑了笑:“夫人莫慌。” “实是夫人之命,贵不可言。老衲这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一个,故而请来见见。” 此刻见她身娇体弱,是易惊之体,老和尚不用看她生辰八字,便已能猜测道,这位夫人是身弱但能遇贵人。 纵有邪侵之象皆能如流水化去,真是难得的好命数啊。 阿香进来之前,还觉得这里古古怪怪的,既是长老大师,怎么住在如此冷僻荒凉的地方,东瞅西看有些狐疑,但一听了这“贵不可言”四个字,就把心头那怀疑给抛在脑后,急声上前问:“老和尚你快说说,我们夫人是怎样的贵命?” “阿香,这是空上大师。” 苏遮月平日里惯着她口无遮拦,但对这样的高僧还是得有点礼数,又替阿香向那空上大师道了声歉。 空上道:“无碍。”又问,“夫人的生辰可否告于老衲?” 苏遮月略想了一会儿,全因太久没有人问过她的生辰了,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想起来后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空上听后阖上眼眸,顿了一刻,忽地睁开眼来,直盯着苏遮月的眉目,久到阿香都狐疑这老和尚是不是六根未净,起了色心,才突然听到幽幽的一声: “从龙,凤命。” 第37章 发病 “凤命?!” 阿香一声惊呼。 说完,自己都没察觉地捂住了嘴巴,像是说破了什么天机,会被什么盯上一般。 苏遮月反应迟钝,直直地愣在原地。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在寂静无声的屋内听得异常明显,屋内众人转眼去看,只见那窗后有一道乌黑的影子闪晃,元真走过去道:“什么人?” 第54章 窗扇一开,原来是李祁,元真惊问道:“李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想李祁一个受朝廷封赐的官员,怎么也不能干出偷听墙角的事啊? 元真就见着这位李知县面色不改,正了正衣襟,绕到屋前,大摇大摆地进到了禅房。 走到榻前,对着盘坐在上面的空上和尚一作揖: “我这一时寻不得路,打扰了大师,恕罪恕罪。” 这当然是个借口,实则是这一遭老和尚单独请苏遮月过去,叫李祁给探听到了讯,他心里本就对苏遮月的身份狐疑得紧,这会儿被隔开,更是忍不住过来听个究竟。 没想到竟听得这样一个天大的喜讯。 非但不是什么鬼魅邪祟,竟然是这般女子中最好的凤命! 这一会儿,李祁看向苏遮月的眼神简直是如获至宝,一双眸子直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瞧到自己眼睛里。 若是苏遮月是凤命,从龙,从龙,那他岂不就是龙命吗? 虽说肯定不是帝王之尊,但这势必意味着他可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眼下虽然只是个芝麻小官,指不定日后能为太守、巡抚,甚至可能高座庙宇,成为宰辅之尊啊! 这一想,他急切地在空上和尚身旁的塌席上坐下,满脸都是喜悦, “方才大师是在我夫人批命吗?” “能与本官解说解说这凤命究竟是个怎样的命格?对本官又有何影响?” 此间偏僻无外人,他一边装着官架子,一边把不近神鬼那套给扔到了脑后,问是在问苏遮月,但归根结底,还是在问他自己。 老和尚淡淡扫了他一眼,忽然双手合十道:“施主与我佛有缘,可有落发为僧的念头?” 李祁刚拿着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闻言几乎是一口茶水喷了出去, “落发为僧?大师拿我说笑吧。” 他还有大好前程,要他剃度出家,简直是离谱至极。 老和尚见他这般说,也不再多语,再看了堂中一脸茫然的苏遮月一眼,便闭了眼,任身旁的李祁怎么问都不再开口了。 李祁好说歹说,也都撬不开他的嘴,气得一下放下茶盏,指着元真道:“你这师父……”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元真赶忙上来赔礼道歉,又再三解释道师父多说便会泄露天机,这才将李祁一行人请出了禅房。 * 外头风雨大作,天都暗沉沉的。 刚一出来,当头就是一个闪电打了下来,霎那间,青光如昼,噼里啪啦一阵巨响,如同打在耳边。 苏遮月本来就因为空上大师的话有些晕沉,此时被这一阵突然的雷声惊到,吓得双膝软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 李祁也叫这电闪雷鸣吓了一跳,但他到底是男子,率先给稳住了,见苏遮月害怕得身子发抖,便知是个绝佳的殷勤的机会,赶忙过去充男子气概, “月儿你别怕!” 然而他手还没碰到那浅绿柔软的衣袖,就见苏遮月一双眸子看到他,如见到什么妖魔鬼怪,慌乱着退开几步,又扶着旁边柱子干呕起来。 李祁惊怪道:“怎么了这是,你的病还没有好?” 阿香正要去搀扶,闻言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甩了他一个白眼,叉腰道:“我们夫人的病本来好了,和大人待在一起又发了,所以还请大人识相些,离我们夫人远些。” 说罢就扭头回去,要走去照顾苏遮月。 “你这胡嘴嚼舌的丫头!” 李祁大骂了一声,他老早看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不顺眼了,这府里上下丫鬟哪个见着他不是低眉顺眼,小心奉承,就这个非但不劝说,还处处让他难堪,原先顾忌苏遮月的面子迟迟没有发作,现在被这么一顶撞,心中一怒,当即手臂挥起,要打过去。 这一幕刚好让吐完抬眼起来的苏遮月给看到,她瞪大眼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上前一把将阿香拽到身后。 “啪——” 一记又狠又重的巴掌生生落在了苏遮月的脸上,那力道大得,直把她扇撞到了立柱上。 “夫人!” 阿香反应过来,嘶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李祁也呆住了,别说他方才那一下只是泄个火,就该这丫头接受的,便是真给打死了,也只是府上的奴仆,贱命一条,到底也不会如何。 他怎么知道苏遮月会抢上前来,替一个丫头受罪,一时没留半点力气。 看苏遮月那张如玉一般的小脸顷刻间就红了起来,那气愤马上就转成了心疼,倒是这么好的一张脸,他亲都没好好亲过呢,这就给打红了。 “你说你替个贱奴挡什么……” 他早已忘了自己母亲年轻时也曾当过大户人家的丫鬟,也受过这般不被当人看的苦楚,只知道他自己已经是官老爷,惩治个丫头下人那算个什么。 苏遮月叫阿香扶了起来,拿着帕子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她眼前在晃,嘴里全是血沫星子,对李祁已经彻底无话可说,背转过身,只握紧阿香的手,静默地闭了闭眼:“阿香,我们走。” 是她从前被无知的情爱蒙蔽了双眼,不晓得这斯文的人面君子皮下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他今日会打阿香,来日难道不会打她吗? 左右于他都是一个物件,只是从前是一个用旧了,该扔掉的。 第55章 现在是一个有分量的,能值个好价钱的。 她从前怎么能这么瞎,相信他是一个良人! “月儿,月儿!” 苏遮月为避着李祁,索性不走长廊了,直接穿过露天的菜圃走。 大雨浇落在她头上,一双彩云履踏进在泥土中,顿时脏污一片,李祁在后头喊了她好几声都叫不得她回头,他正想追,刚踏下台阶,但见这风刮过来,雨跟刀割一样,又给退了回来。 苏遮月可以淋雨,他一个堂堂的朝廷命官,总不好淋成落汤鸡叫人笑话的。 李祁望着苏遮月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 她既生有凤命,和离肯定不必想了,他总归是她夫君,这会儿能避开他这一时,也躲不掉这一世。 待回府之后再与她搓磨计较也不迟。 那一边,苏遮月也不去看李祁有没有跟上来,她只不管不顾地迎着风雨向前走,好似只有这场大雨方才洗净她心里的悔恨。 阿香感觉都是因她而起,此刻心里愧疚得很,只默默跟在后头,见自家夫人都给淋湿了,忙把外衣脱了,给苏遮月挡点风雨。 她只顾着苏遮月,却没注意到几十步外,赵姨娘正隔着一池水塘望着她们。 身边的小丫鬟秋霜为她撑着一把黄纸伞,手却哆嗦不停。 雨珠从伞檐下纷纷落下,她往旁边瞧去,伞下赵姨娘那一张秀美的脸上阴霾密布,眼色沉沉,静望着雨中苏遮月狼狈的身影。 苏遮月早失了方向,放任自己在雨中漫无目的地急行。 她要走,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她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便是要不到那和离书,她也要离开! 她只要一个清净的地方,安安稳稳到老。 从此再不受他们的纠缠! 不知走了多久,苏遮月才累得停了脚步,一张娇美的脸上此刻全是淌流的水珠,和泪水混合在一起,她看向旁边同样淋惨了的阿香,心中一暖道: “我们回去吧。” 阿香连忙点头。 苏遮月淋雨时只顾着疏解愤懑不知觉,现在一回到屋子里,便感到了周身的冷意,不由地哆嗦了起来。 此间也没带别的衣裳,阿香急得要出门找,一开门就见一个面生的小僧人递来了一套干净的妇人衣裳,说是元真师傅叫人送的。 多半是他们闹开的时候,元真在屋子里听到了。 阿香千恩万谢地给接过来,回屋与苏遮月换上,苏遮月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发颤,她原来身上的衣裳已经透湿了,此时也顾不上干净,随意地丢在一旁。 半晌之后,那僧人又敲门送来一碗姜汤。 阿香道了谢,回屋要与苏遮月服下时,忽然想起临走时紫蕊姐姐的吩咐,知道不能随便吃外头的东西。 但苏遮月眼下又亟待这姜汤驱寒,她左思右想了一阵,干脆便自己喝了一口,等了一会儿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才与苏遮月服下。 这雨淋得太厉害,苏遮月喝下了姜汤仍然顶不住冷寒,躺在床上只一会儿额上更是烧了起来。 她双眼闭着,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灰被,嘴里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话,隐隐听得一两个“离”的音。 阿香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便是是要和大爷和离之事。 她在旁边守了一刻,摸着苏遮月的额头,发觉更烫了,连脸都烧红了。 这下必得请郎中来了! 可青竹姐姐远水解不了近渴,阿香沉思一想,心想这佛寺僧人那么多,肯定有人会医术才对, “夫人,我马上就回来。” 阿香说完,也不犹豫,急步匆匆地就出了门。 屋门“砰”地一关。 厢房里只剩下了苏遮月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第38章 再计 “贱人!” 伴随着一声犀利的女声,另一边的厢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赵姨娘立在屋中,生生挨下了宋姨娘的巴掌,头被打得偏到一边,发髻上的珠钗“玲玲铛铛”作响。 那嘴角方溢出一丝血沫,又叫她给吞咽了下去,静默了一会儿,又缓缓转过另一边脸,对着宋姨娘, “姐姐可消气了吗?” “若不消气,再打这边也无妨。” 周婆子都被她的忍性骇到。 她不知这赵姨娘是打小迎媚逢迎长大的人,别说一巴掌,鞭子棍棒她都挨得住。 ——只要能成事,她不计较一时的委屈。 勾栏院里那么多女子,多得是年老色衰没人要的,年纪轻轻嫁进官吏后宅,有个妾身依傍的能有几个,全赖她这般隐忍算计,才得到今日的一切。 不过,她要的还不止这些。 宋姨娘满脸都是气怒,叫她这么一说,另一巴掌甩手就要下来,被旁边的周婆子好声好气地拦住了:“夫人,事已至此,气也没用,关键是得寻法子化解。” 法子法子,最后还得靠着这位姨娘。 宋姨娘也知道没除掉苏遮月之前,还得留着彼此的体面,不能内讧。 可她胸口这火气实在难平! 这会儿被周婆子扶坐到禅椅上,只平复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指着赵姨娘骂道:“若不是你说的安排好,我怎么会去摇那签筒,还摇出三个凶来!” “你说,这当中是不是有你的算计!” 第56章 赵姨娘“哎”一声,慌忙跪了下来,脸上一瞬间泪流满面,凄惨地哭道:“真是天大的冤枉,妹妹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爬到宋姨娘腿边,抓着她裙摆:“那僧人收钱办事一直都是妥妥当当的,姐姐今日这卦妹妹真是算在苏遮月身上,可我也不知她竟有这样的本事,硬是,能,能改了这签卦……” 她虽然含着哭腔,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清楚。 宋姨娘敛了敛眸子,端了旁边的一碗香茶,缓了一口气:“你的意思这都是她故意的?” 赵姨娘哭腔一顿,听出她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并不相信是苏遮月的手笔,当即清了清声音道:“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可能是故意的,就怕这就是人家的命数。” “命数?” 宋姨娘眉梢一紧,抬眸看她。 赵姨娘紧跟着就道:“姐姐不知,方才那元真师父不是说要让院首长老解签吗,妹妹一直派人盯着,却发现那元真只引得苏遮月一个人去了。” “我自然疑心起来,也一同过了去,发现大爷也在那儿,且听到了那老和尚说……” 她讲到这里时,神情有一瞬间的晦暗难言。 这个关子卖得着实不错,宋姨娘心里想知道但顾忌脸面,一时开不得这个口。 周婆子替她说道:“姨娘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便说。” 赵姨娘低垂下眼眸,没开口,只用手边的帕子轻轻地贴了贴红肿的面颊,似是一副痛狠了的模样。 宋姨娘知道她在拿这消息当个宝卖呢,心里嗤笑一声,干脆送她一个台阶, “你起来吧。” “哎,谢姐姐!”赵姨娘忙应一声,干脆利落地起了身来。 禅房简陋,除了宋姨娘坐的禅椅,床榻,就墙边佛像案台下的两个落了灰的小圆凳。 赵姨娘自己搬来一个坐下。 周婆子正给宋姨娘添茶,宋姨娘使了个眼色,便也过去给赵姨娘添了一盏茶,算是给她个脸。 赵姨娘千恩万谢地接过,用茶水漱去了口中的血沫,这才娓娓道来, “妹妹听得也不多,只知那空上大师说,苏遮月是凤命。” “凤命?!” 宋姨娘正端着茶呢,闻言手一抖,那茶盏掉在地上,碎裂了开来。 “你没听错?!” 她如此激动,不仅为着这罕见的命数,更为儿时游方道士说与她母亲的一句谶言,说她生肖属鸡,生于豪富,可嫁官宅,但绝不能遇到凤命之人。 凤为神鸟,乃百鸟之首,她这只鸡一旦遇到,若是相争,绝不会有好下场。 她本来是不信的,这世上哪有什么凤命之人,凤命凤命,那如何也得是皇后贵妃,那都远在京城呢,怎么会在苍梧这种小地方来。 可此刻她听到了什么,苏遮月竟然就是凤命在身?当即慌了起来。 赵姨娘不知道这一缘故,只当宋姨娘也同自己一般羡慕天生凤命之人,说道:“这我怎么会听差了,姐姐不想,若不是这样的命数,如何能破了卦象?若不是这样的命数,能每一次都逢凶化吉,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那高栖梧桐、烈火重生的凤凰,还能是什么?!” 在宋姨娘的满目惊惶之下,她又叹了口气道:“怕是这正房夫人之位,姐姐今生都不必想了。” 宋姨娘捏紧了扶手,沉眸半晌,突然狠戾了目光,一拍桌子:“我若得得不到,你也没什么好下场,我们此刻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饶不过谁?!” 赵姨娘被她威胁了,却展颜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妹妹又怎会在这个时候害姐姐,刚才那巴掌妹妹我实在挨得委屈。” 宋姨娘笑道:“好,做姐姐的看错了妹妹,自然要给你赔不是,但妹妹也得告诉我,这般好的凤命我们该怎么办?” 赵姨娘捏着茶盏,笑了笑:“正所谓人定胜天啊。” “姐姐信那就是凤命,姐姐不信,那不还是原先那个任打任骂的窝囊女子吗?” 周婆子在一旁应和道:“正是正是,夫人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宋姨娘听了这话,一口气平和了下来,真是在佛寺给菩萨烧香拜佛久了,叫她真给这道道迷了进去,那鬼神之事都是说说,没影的事。 周婆子给她倒了茶,她缓了口气,又皱眉道: “但这一回还是叫她讨了便宜,若是等回了府,我们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赵姨娘笑道:“姐姐觉得她还能回府吗?” 宋姨娘正想说什么,却见门声“吱嘎”,赵姨娘身边的小丫头开了门进来,向她们禀告道:“苏夫人身旁的小丫头阿香已经寻得了会医术的僧人,现在已经往厢房去了。” 宋姨娘眉头一皱,疑惑道:“半刻前还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她刚说完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向赵姨娘,笑得意味深长, “原来你还有后招。” 怎说呢,刚才那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赵姨娘道:“姐姐不必知道这个,只消与我一起在这儿等着。” 宋姨娘看着她,愈发觉得她心机复杂,手段厉害,更疑心自己方才那凶卦与她的关系,但眼下用的着她,不得不隐忍下来。 片刻之后,忽听得对面厢房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第57章 “啊!” 宋姨娘屋中一应人等都听得清清楚楚, 正是苏遮月身旁丫鬟——阿香的叫声。 第39章 事发 这喊叫声那么大,惊动了不少人。 李老夫人和李祁正在屋里说话,听到这声音似从苏遮月的房里传来,当即站起,赶了过去,眼下他们可关照着苏遮月的这条命。 然而那厢房门口,一推门,却发现推不动。 “开门!” “快开门!” 李老夫人身边的杨婆子开始拍打门板,发现好像里头被拴上了。 李祁着急了起来,一脚就给踹了过去,谁知他多年酒色浸淫,愣是没给踹开,反受了一脚的疼痛,疼得歪了脸。 李老夫人镇定了心神,忙叫杨婆子去寻几个僧人一起来开门。 寺里的僧人多少也听到了动静,很快就赶来了,三四人合着力气方要一起推门时,那门竟忽地一声,自己开了。 却是阿香开的,小丫头脸色煞白,身体遮挡着门缝,不叫外面人往里看,嘴上结巴地问: “你们要干什么?” 李祁看不到里头的场景,满脸焦耐,李老夫人便问:“是不是遮月出事了?” “没……”阿香立刻摇头,努力镇定着颤抖的声音,“我们夫人没事。” 此刻哪一个信得她的话,李祁上前一步,直接就将她推到一旁,众人跟着他进屋,走到榻前,就见苏遮月一个人躺在床上。 她面颊上泛着潮红之色,额上、颈子不断有汗珠渗出。 那灰色的被褥盖住了她大半身子,但依旧透出些雪白剔透的肌肤。 年纪轻些的僧人哪见过女人这般春色,忙转过身去,口中“阿弥陀佛”不住。 走在最后的赵姨娘一双眸子只在房中四下查看,望了一圈却没见到她要看的,顿时皱起眉头。 ——她安排的人呢? 李老夫人急步走到床边坐下,握着苏遮月的手,真是烫得厉害,转头看向阿香,斥骂:“你这丫头是怎么照顾人的,弄成这个样子?” 宋姨娘身边的周婆子也道:“可不是,方才还大喊大叫的,是不是就等着你们夫人有个好歹?”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盼着我们夫人出事!” 阿香最恨她血口喷人,此时不由大声辩驳。 宋姨娘眼眸一转,趁机与李老夫人道:“我瞧这丫头就不是个会照顾人的,几次顶撞大爷,回去就该扯了她的卖身契,赶出去才是。” 李祁正坐在桌边,见苏遮月不过发烧而已就定下了神,喝着茶,闻言也点了点头:“云儿说得有理,再买个得力的丫鬟,也不会闹出这样的事。” “你,你们!” 阿香抬起手指着他们,一个个衣冠锦绣,却都仿佛披着人皮的畜生,气得浑身发抖,几步便要冲上前去撕扯他们。 然而还没动手开来,就叫周婆子和杨婆子一左一右给擒住了,她挣扎叫骂间又被一块脏布料堵住了嘴,除了哭号什么也发不出来。 “这丫头,有没有王法了?!” 李老夫人大怒一声。 亏得刚才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发卖,毕竟这个叫阿香的,看着还是个忠心的,她也知道宋姨娘刚才那话多少是想拨走苏遮月身边的人,想落井下石,但此刻见着阿香这般胡来,便一下就没了顾虑, “赶紧给带出去,吵吵闹闹的,成什么样子!” 两个婆子应了一声好,阿香还在拼了命地挣扎,那杨婆子直接一个手肘朝她的后颈砍下来,叫她瞬间给晕了过去。 可怜她昏迷前那嘴里的“夫人”两字才说了一半。 只一会儿,就两腿着地,给拖了出去。 外头的僧人见了,都兀自转着佛珠,念起阿弥陀佛来。 但我佛慈悲,到底是世外之人,这是人家家事,他们终究不好插手。 料理了一个丫鬟,屋子里清静了一刻,李祁放下茶盏道:“好了好了,现在是月儿身子有恙,大夫呢,还没来吗?” “在,在!” 门外应声的大夫姓徐,本也是来上香祈福的,方才叫阿香寻着了,但走到半路,想起随身的药箱还在马车里,就让阿香先走,自己回头去取了。 后来拎着药箱赶到时,只见里头形势不对,就没敢进去,这时听到李祁问话,才拨开众人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先开了一下苏遮月的眼皮,跟着诊上了她的脉搏。 众人焦耐地等待着。 过了一刻,徐大夫才放下苏遮月的手道:“夫人这是风寒入体之兆,我药箱里的药勉强顶得上用,煎了与夫人服下,应该不会有大碍。” “只是这里雨大,一时半会儿下不得山,还得在山上养养。” 李祁皱眉:“要在山上住着?” 他担忧巡抚大人来,可不能一直陪在山上。 大夫颔首道:“正是,若是这风寒在身,又加雨中车马劳顿,恐夫人会有流产之兆啊。” “流产?!”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 众人面面相觑,宋姨娘先是一愣,继而心头一团火起,几乎就要怒形于色,倏然想到了什么关窍,猛地惊醒,一下冷静了下来,一双精明的眼眸看向旁边不动声色的赵姨娘。 难为她好手段了。 李老夫人在那儿震了好半晌,也是她率先打破了寂静,迫切地看向大夫,口齿混沌道:“真是怀了吗?” 第58章 她盼孙子已经多年了,这厢得到,真是喜出望外,但心里更怕是如上回赵姨娘那般空欢喜一场。 徐大夫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这副神色,连正房夫人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只恭敬回答道:“正是,夫人已有半个月的身孕了。” 哪知这一句让李老夫人的笑也给冻住了。 ——半个月前,李祁根本不在李府啊。 这时老夫人转头再看向儿子,李祁那个面色铁青,眼冒凶光的样子简直要气炸了。 休说半个月了,他怕是有三五年没有近过苏遮月的身子。 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 第40章 栽赃 这种剑拔弩张的局势之下,宋姨娘倒是也不急着出头了,反而往角落边退了一步,只在他人都不注意的地方,嘴角扬起一道弧度,还是极力掩藏后的,她在心里都快笑得前俯后仰了。 她还真不知道苏遮月有这般胆子。 非但偷了人,还怀上了孩子! 眼下别说什么狗屁凤命了,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头上有这样一顶大绿帽子! 正在这时,却又听到一声女人的喊叫, “这是什么?!” 原来是赵姨娘指着床底下的一截粗黑布料。 这厢房的禅榻低矮,又是是雕刻着云雷纹饰阻挡的,乍一眼进来是瞧不见的。 非得是赵姨娘这等用心去找的才看见。 她身旁的丫鬟秋霜早得了眼色,听得这一声,二话不说马上俯下身,两只手用力一拽,竟然给她拽出了半截身子来! 这时正好回进屋的杨婆子紧跟着上来帮忙。 两个人合力在一处,一起将床下的人给拖了出来。 还是个男人! 怪不得这般沉重。 两人又费劲将他翻过身来,同时发出一声大叫: “死,死人?” 此刻却是连赵姨娘都有些错愕。 这人是他安排的,然而本应该是活的才对,且该是在他们赶进屋来时正玷辱着苏遮月,叫众人一个捉奸在床的好戏。 难道是刚拖出去的那个阿香丫头见苏遮月受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打死了?! 这下她的脸色与他人一道震惊茫然。 门外的僧人本就因好奇,偷听房里头的事,此刻听到“死人”时都是一惊,他们对这府宅里的家事不能管,但有人死在他们寺院可是大事,当即冲了进去。 只见地上拖出来的男人,鼻耳口唇都流出乌黑色的脓血,死状可怖至极。 李家的人围在一处,无不惊骇。 单若是个死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人还衣冠不整,尤其下身的裤子竟还褪下了一半,隐约可见那其中男子的秽物。 这时却有一个僧人见这死人眼熟,出来说道:“这,这不是郑二生吗?” 众僧人听了,顿时议论起来。 原来这个郑二生是个戏子,戏班里唱花旦的,着实生了一副眉清目秀的好脸蛋,又兼身上有些戏耍功夫,平日里经常和一些深宅妇人牵扯不清,一遭叫人家发现挨了打,就会来寺院里头避个十天半月,等风头过去再下山,故而有僧人认得出来。 这一边是苏遮月不清不楚地怀孕了,又有一个更不干净的男人躺在她床下,谁都不由地生出几分不太好的猜测来。 此刻再联想头先阿香那丫头又大叫,又是锁门的,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贱人!” 李祁一朝明白,怒气直冲天灵盖,上前就对着床榻上神智昏沉的苏遮月挥打过去。 被方起身的徐大夫一下给拦住了,到底医者父母心, “大人,夫人这身子,可打不得啊!” 李祁看了他一眼,捏紧了拳头,愤然甩袖,走到一旁。 李老夫人脸色也黑得厉害,但知道此间外人太多,无论怎么处理都不成,想了想,还得先封口才是,于是便指着那群僧人也道:“这人到底是死在你们寺庙里的,今日之事倘若半点泄漏,你们哪一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众僧人诺诺应下,都转身出去了。 他们一走,李老夫人又看向李祁:“真不是你的?” 李祁凭空一顶绿帽子,此时简直是无话可说,人又昏躺在那里打不得,只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扭过头去,一肚子火气。 这下想到他前些日子做的那梦,哪是什么鬼魅上身,分明就是苏遮月偷人的征兆! 那黑黢黢的影子,就是奸夫! 李老夫人看儿子乌沉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转头看向床上的苏遮月——到底是可惜了,要真是他们李家的后嗣该多好。 “那就暂时不要带回府了,就留在这里养着。” 这会儿又看向那徐大夫:“至于这孩子,自然是要不得的,还得请您开个落子汤,煎来与我这不孝媳妇喝了。” 徐大夫额汗一抹,方要开口劝说这落子实在伤身,夫人这又怀着身孕,然而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县城大夫,不得不顾忌知县姥爷的官威,也知道这大户人家没来由的孩子如何都是留不住的,心中叹惋,点头应下, “好,我这就去。” 正应下这声时,外头又是接连三声霹雳雷打下来,轰隆隆雷霆万钧,响在众人耳边,几乎要人耳聋。 李老夫人仿着僧人一般念了句阿弥陀佛,又向那杨婆子问:“方才把那丫头弄哪去了?” 第59章 杨婆子道:“暂且先关寺庙后院柴房里了。” 李老夫人想了一想,这丫头也是不好带回去的,嘴碎,容易惹出是非,这事就得藏在这寺庙里头解决了,不能外露,免得污了他们李家的门楣。 她望了苏遮月一眼,心想她也是与这佛寺有缘,合该了结在这里。 傍晚时分,雨势不减反大。 大雨之中,李家的人都坐马车下了山,临走时多少还得留个人顾着苏遮月,李老夫人端指了宋姨娘拿主意。 宋姨娘顿时心领神会,老夫人这是让她下手呢,便吩咐她身旁的周婆子留下了,周婆子是她母亲与她指派的人,在家里就处理过这种事。 此时留她再合适不过。 再说还有美人羹的事。 众人散去,寺庙僧人被塞了红包齐齐封口不言不管,厢房里就只剩下床上昏迷的苏遮月和看顾她的周婆子。 那落子汤熬得再慢,此刻也煎好了,徐大夫捧了过来,然而递给周婆子前依旧犹豫了一下,看向苏遮月的脸布满心疼。 到底是一条婴孩的命呀。 周婆子不耐烦这老头磨蹭样子,直接给抢了过来,端见那汤药乌沉浑浊,她从怀里掏出赵姨娘走时塞给她的药,将那黄纸药包几下拆开。 白色的药粉悉数给撒进了汤碗里。 那徐大夫已经走到门边,方要关上门就见着这一幕,心又是一惊,不用想他也知道是什么药了,但停滞片刻,还是摇头离开了。 这大户人家的事,他这等平民百姓管了不是慈悲,是招祸,他家中还有老婆孩子,平日里就嘱咐着他行医开药,千万莫要招惹是非,所以此刻就只能当没看到。 屋子里,周婆子将苏遮月绵软无力的身子扶坐起来,一手掰开她的嘴,一手端着那汤药往她嘴里送去。 谁知灌了几口皆给她呕了出来。 “咳咳……” 苏遮月被这一呛逼,睁开了眼睛,视线朦胧得看不太清,只以为是阿香在给她喝药,便问:“阿香,这是什么药?” 好难喝啊。 第41章 求生 周婆子见她醒了也不惊讶,继续使了力气给她喂:“夫人喝下去就知道了。” 苏遮月被她的声音一惊,这才意识到身边人不是阿香,睁大眼眸去看:“你,是你?” 周婆子见她认出来自己了,索性也不搞强迫那一套,放下碗盏:“夫人,我是给您送上路的,这药你今日无论如何都得喝下的。” “你若不喝,我也有别的法子,可那样夫人就有的苦受了。” 苏遮月惊愣地看向她手中的汤碗:“这,这是毒药?” 周婆子笑道:“夫人也是个聪明的人,一点就通。” 实际上苏遮月猜的并不对,她另加的这药粉并不是毒药,只是麻药。 因她还得把苏遮月身上的皮肉切下来一些给她家姨娘去羹汤,若是里头有毒毒到了她家姨娘,那可不行。 不过这苏遮月到底也是个死,说是毒药也是一样的。 苏遮月眸子惊颤:“是你们夫人要我的性命?” “你们……你们为什么这般恶毒,我都要和离了,却也不放过我!” 周婆子见她傻乎乎的,索性与她说了:“夫人诶,这怎么扯得上我家姨娘,全是夫人自己与外男私通,还身怀孽种,被老夫人和大爷都抓个正着啊!” “你说什么?!” 苏遮月浑身一颤,眼眸发怔。 私通……孽种…… 忽然间福至心灵,她茫然地抚向自己的腹部,好似真的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孩子?” “我,我有孩子了?!” 周婆子也是生过孩子的,知道女人家初次怀孕的那种体验,此刻宽宥这苏遮月享受一会儿,才缓缓道:“大夫诊治的,半个月了呢,但这孩子投胎投的不好,投到夫人你这个肚子里,合该有此一劫,夫人还是乖乖将这汤药喝了,我也好赶着下去报信儿。” 晚了天黑山陡的,她还得宿在这寺庙里,真麻烦。 苏遮月一点点地理解着她的话,眼眸也逐渐定了下来,只感觉身上的软弱好像皆都散去了,凭空生出一些力气一般,两只眼睛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瞧准了门口的方向后,才又回过神来,说道:“好,我喝。” 她跟着抬起柔弱发颤的手臂,去接周婆子的汤碗,边流泪下来: “是我半生荒唐,错看了人,嫁到了这吃人的李家。” “你说的对,这个孩子与其在这里与我一同受罪,不如陪我一起下去……” 周婆子早就知道她是个性子温软只会逆来顺受的,听她这会儿心灰意冷,自然没有怀疑,劝道: “夫人想得开就好,下辈子擦亮点眼睛,认个好男人也就是了。” 苏遮月将汤药接在手里,摸着碗边烫灼的温度,放到唇边将要饮下之时突然将那汤药转了个方向,直直泼在周婆子眼睛上。 “啊——” 火辣辣的,直接将这婆子给刺得大叫起来。 苏遮月就趁这个时候,一下推开她,几步就往门口跑去。 谁知她裙裾较长,勾到了椅腿上,一连带倒了几个禅椅,踉跄地摔了一下,那周婆子也是心狠的,只一会儿就给忍耐住了,心知苏遮月逃了她绝技没法交代,就顺着声音的方向,扑上前狠狠一抓。 第60章 正抓住苏遮月半截裙裾,又将她整个人绊倒在地上。 可惜苏遮月的手刚能碰到那门拴,又眼睁睁地给拖了下来。 * 另一头,那李家下山的一群人却没走得顺畅。 连日的大雨引起了泥石流,冲断了一截山路,最前一辆的马车的车轱辘陷进了泥潭里,车夫怎么都推不出来。 这山道本来就狭窄,一马车当中阻了路,后面两辆也跟着过不去。 今日山上那一出事闹得李祁本就火大,现在更是觉得连老天都跟他过不去,狠狠地踹了好几脚车轴,犹不能解气。 李老夫人下了车来,沉心静气道:“既然走不了,那就先回去好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下山艰难,还是回去比较妥当。 “回去,我不回去!” 李祁大喊一声,“我跟那个恶毒淫妇根本不能同在一屋!” 他一通吼完,就甩了袖子往前走去。 宋姨娘可得赶着这时候献宠,赶忙叫着车夫打伞,一同追了上去。赵姨娘眉眼淡淡,没打算与她抢这个功劳,只从杨婆子手里拿了伞,为老夫人撑着。 李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声道:“这都造得什么孽哟!” 儿子这副模样,不盯着也不成。 一行人便弃了马车,只步行下山。 然而这苦禅寺坐马车上来好似只一打盹的功夫,真步行下山却是艰难,尤其山路湿滑,泥沼遍布,女眷又多,走了一阵身上华贵的衣衫都被雨水泥水打湿了,没一个不疲累。 “老夫人,那里有屋檐!” 赵姨娘扶着劳累的老夫人,一直寻着中途避雨的地方,果然见着路旁有一处废弃的破庙。 “好好,咱们歇歇。” 李老夫人说道,与赵姨娘和丫鬟婆子往那儿走去。 李祁和宋姨娘在前头走得快,已然没了影子,这时想叫也叫不住了,便使派了个小厮前去报信,若是累得气消了,就过来歇歇。 丫鬟婆子费劲地推开半扇枯朽的大门,迈过门槛,挥开蛛网尘土,众人又是一怔。 原来这破庙是供奉着城隍的,但见那高大的城隍塑像似是年久失修,雕漆剥落,一个脑袋歪在一边,将落不落的。 头顶上的挡雨瓦片漏了个洞,水流漏了进来,正落在他脖颈上,顺着那塑像身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黑黢黢地看过去,就像是被砍了头,在流血一般。 赵姨娘身边的秋霜不知怎么,就想到方才看到的在苏遮月屋里那个死掉的男人,又见到这可怖的城隍塑像,心里头害怕,身子也跟着哆嗦了起来。 阵阵寒风从后面还没关上的大门吹来,吹得她脸色煞白,忍不住抖着嗓子小声开口道: “夫人,这地方不干净,我们还是继续走吧。” 赵姨娘瞧着这城隍塑像也有些心惊,但走不走不是她说了算的,眼下是李老夫人走不动了,她们不得不陪着。 杨婆子脱了衣衫,拿了一些枯草垫在下头,叫李老夫人坐了。 李老夫人沉眸了好一会儿,突然看向赵姨娘:“今日之事,是你动的手脚?” 赵姨娘一惊,慌忙就跪下来,在这时候承认得也极快:“老夫人恕罪,那男子是妾身安排的,可苏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我如何也不能安排啊。” 李老夫人眉眼愈发冷漠:“那你的孩子呢?” 赵姨娘一愣:“我的孩子?” 李老夫人衰老的眼瞳此刻漆黑一片,声音带着苍老的怒意:“你先前流掉的孩子,是谁的?” 第42章 问罪 赵姨娘差点没给她问软了身子,强撑着语气道, “自,自然是,大爷的……” 李老夫人示意身边的杨婆子上前,那婆子站到赵姨娘身后,掰着她的手臂一使劲,就将赵姨娘的脸朝地扣在草垛里,那丫鬟秋霜也吓了一跳,却只躲在一旁,不敢上去护着自己夫人。 李老夫人冷声道:“我再问一次,到底是谁的?!” 她声音里的威压游荡在这个冷破的庙堂里。 那秋霜瑟瑟发抖,一晃眼,正对上那城隍爷掉了漆的眼珠子,仿佛正看着她们,忍不住一个惊吓跪了下来。 赵姨娘比她这个丫头冷静得多,听得李老夫人知道了,心思转得极快,知道再瞒着也没用了,便哭喊起来:“是妾身不守妇道!” 这一声出来,李老夫人才示意杨婆子把她放开。 赵姨娘就地跪着,一字一句地吐露起来, “……是,是妾身与外人相合而得的,但都是那人强迫与我,妾身心里是千万个不愿意的……” 这话说得李老夫人半点不信,但她自己就孀居久矣,知道其中诸多苦楚,此刻听了也只是冷着眼,没拆穿她。 赵姨娘哀哀道:“那孩子有罪,遭了天谴,已经没了,奸夫今日也死了,求老夫人千万不要告诉大爷……” 她说完只拼命在地上磕头。 李老夫人端坐着看赵姨娘磕头,那地上碎石多,她半点不留力气,很快就流出了血来。 李老夫人原本只有一个怀疑,也是到了这庙里坐下,才想明白的这件事。 原来她见儿子一连三个女子,都没有生育,便疑心问题是不是出在儿子自己身上,便偷偷给请了大夫。 果然一诊,真就是不成的! 第61章 李老夫人简直晴天霹雳,这是老天要她李家绝后啊! 可她到底不能放弃,一面瞒着儿子和媳妇,死马当活马医地给儿子吃补药,另一面就往各个寺庙里求神拜佛。 那日赵姨娘说自己怀孕,她先是疑心她是不是作假,心中却又期盼是佛祖见她诚心,真的显灵,叫她李家后继有人了,谁知正要查验时,这赵姨娘又流了产。 那这事查不可查,就不了了之。 待得苏遮月这一事发,李老夫人才确定了李祁真的没能力生孩子。 那赵姨娘头先那个,必然也是假的。 是以才有今日这通问罪。 李老夫人眼见着赵姨娘磕得鲜血直流,一时间全给明白了,原来与那死掉的戏子私通就是赵姨娘自己,根本不是苏遮月。 其实苏遮月是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就一个老实巴交的丫头。 李老夫人今日刚看到僧房里那一出闹剧时,就疑心苏遮月是不是遭这两个姨娘陷害,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才对儿子再三盘问,只盼着真是李家的孩子,但李祁那副模样又不是有假,可见那孩子的确不是他们李家的。 那到底是谁的? 正这时,门外又是一道雷电落下,那丫鬟秋霜感觉门外有异,回头看去,待看到门外头的人时, “啊!”的一声,倒地昏了。 * 寺院厢房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动静极大,但那些个僧人们都只远远地避开,只当作听不到。 屋子里,苏遮月一条腿被周婆子拿椅子狠狠地砸了一下,几乎断裂,眼下缩在角落里,几乎动弹不得,全身冷汗冒个不停。 周婆子在桌上拿茶水兑了粉末,幸好她方才偷偷昧下了一些,没叫那一碗药汤一起给糟践了,这下兑完了便上来给苏遮月喂。 她本是要直接掐死苏遮月的,还不是因那赵姨娘的那通说辞。 “这美人羹得人活着的时候切下来的肉才行,若是死了,那肉僵了,硬了,就没效果了。” 因而得生切。 那茶汤“咕噜咕噜”地灌到嘴里,苏遮月被灌得几乎溺毙,努力地用舌头往外抵,右手还不住地拍门,希望有人能听到声音,能来救她。 只消打开门的功夫,就足够逃生了。 可是她努力地拍门,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过来。 “救,救命——” “救救——” 苏遮月本就高烧中,身子愈发虚软,口中含着药汤,几乎是只凭着本能在呼救。 周婆子拿着空碗把她嘴边、脖颈上遗漏的药汤给接了,直给她送回了嘴里,毕竟这麻粉贵得很,不好浪费, “夫人省省力气吧,这寺院里没一个会来的,不管怎么说,吃斋念佛的人也是要香火钱的,收了银子就得听话。” “啊,阿……香………” 周婆子听懂了她在喊自己的丫鬟,此时又笑道:“这就更不用想了,没将那小丫头先撂了,怎么会动到夫人您头上呢?” 原来阿香根本没有被扔在后院柴房,那时两个婆子拖到了柴房门口,周婆子让那杨婆子先去回话,自己又将阿香拖出来,找了个就近的山坡,给推下去了。 这里深山老林的,便是没有摔死,也会被野狼虎豹给叼走。 苏遮月怔愣着一双雾气浓浓的眼睛,阿香,阿香也被她们…… 她不由地激愤起来:“她只是一个小丫头……” 周婆子上下看着她:“是啊,夫人你这具身子还能值个几个钱,那就是个丫头片子,贱命一条,卖了都没人给钱。” “要说那也是她命不好,跟了你这么个没本事的主子!” 这仆人跟主子也得擦亮眼睛,跟个能算计的才能谋划个好前程,跟着享富贵,若是跟到苏遮月这般逆来顺受的,软弱到连自己都护不住的,纵使是正牌大娘子又如何? 苏遮月听着这话,最后一丝希望都泯灭了,颓然地靠着墙。 周婆子见她没了半点力气,也不敲门了,便知那麻药生效了,打算拿刀挖肉了,不过望了一眼这周围, 啀,忘了刀了。 她看着苏遮月垂首阖眼的模样,扬手就甩了她一个巴掌,“啪”地一声,苏遮月只晃了晃头,不痛楚也不叫唤。 周婆子确定她是再也没力气挣扎了,便站起身来,打算去寺院后厨找一找菜刀。 也不知那个徐大夫有没有走,她脸上眼皮上刚被苏遮月泼得这火辣辣的烫伤还得找他处理一下。 待到门外脚步声听不到了,墙边原来已经昏昧着的苏遮月倏然睁开了眼。 兴许是那麻药量少,起效慢,眼下还有一些力气在。 那周婆子说的对,她是没本事的,但是便是为着孩子和阿香,她也不能死在这里。 只要回府,见了玉荷她们,她就有依仗了。 她强忍着腿痛,贴着墙一点点站了起来,偷偷开了一道门,见外头无人,托着伤腿,悄悄地挪了出去。 苏遮月走得极其小心,也是周婆子自己说漏了嘴,叫她明白寺里的僧人不会帮她,她必须得避开他们,往外跑。 幸而走了不远,旁边正一道篱笆小门,她连忙就着这道门逃出了寺庙。 一路淋着雨,从寺院里往外逃,直逃到荒山里。 中途她捡了一根竹竿拄在地上,但是一瘸一拐,步行依旧艰难,这样慢的脚程,迟早就是会被追上,苏遮月只能不断往难走隐蔽的丛林里走。 第62章 四周的荆棘不住划过她的身子,她全身湿透,一刻也不敢停下,这一幕仿佛从前出现过她的梦中,但她无暇去思索。 另一边,周婆子一回过来,打开门就发现人没了,登时一惊。 要知道这种事情要做就得做绝,绝对不能留半个活口。她们这样的婆子,若是在这种事情上了失了手,往后在姨娘夫人面前就不中用了。 何况她家姨娘的美人羹还等着,今日她必得从苏遮月身上割下肉去交差。 周婆子紧着心,四处寻觅起来,她知道这苏遮月纵然没有昏迷,也伤了腿,绝对跑不远,她没有乱找,只低头寻摸着脚印,大雨虽然下个不住,还是叫她给发现了小门前的踪迹,连忙一开篱笆门,追了上去。 “夫人!” 苏遮月走了不知多久,就听到了头顶上空仿佛传来周婆子的呼喊。 她正走在一条极窄的山路上,一侧是高峻的山壁,另一侧是一条湍急的溪河,中间就一条窄窄的只有半个人的道。 她几乎是贴着山壁在走。 河里头礁石密布,这几日大雨滂沱,原本小小的一条溪流,给冲成了一条大河。此时水流湍急得要命,高下落差极大,一冲下去,不知道会被冲到哪里。 “我瞧见你了,你别跑!” 苏遮月原本走得小心,听得那周婆子的喊声越来越近,心里发慌,脚下一滑。 “咚”地一声,人给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第43章 恶报 连日的雨,到这一日终于放晴了,阳光明媚。 山脚下流水潺潺,下游的河畔有村民前去河边打水,突然一个水桶滚落在地,有人摔跌在地上,惊叫了起来: “红,红的!” 这一声惊恐的呼喊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围观,聚在河边,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都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待到村长被人叫过去看时,这位七旬老人实在吓了一跳。 那一眼望去,整条河流都变成了红色。 竟像是被血染红了一般。 几个胆子大的年轻汉子俯身下去嗅了嗅,还真的闻到了血腥味,叫道:“这是血,真的是血!” 村长厉喝:“胡说八道什么?!” 就算死了人,也断断不会有这么多血。 一整条河都变红了,那得死多少人? 真是那样,简直就是遭了天谴了! 他安抚着村民道:“应当是冲了什么红矿石场,河水给染了颜色,才出现这般景象。” 村志里记过这样的事,至于那血腥味,都是那些小伙子唯恐天下不乱,闻到点铁锈味,就觉得是就血了。 正说完,又有人指着远处,“快看,那是不是一个人?!” 众人望去,湍急的水流正送着他所指的东西下来,一路撞了好几次礁石,终于流到近前。 还真就一个人! 村长吩咐几个人捞起来,本以为是个外乡人,却发现竟然是认识的,正是之前山上上香遇到过的僧人。 “看,那还有?!” 又有人向上一指,众人才惊恐地发现眼前这一具尸体只是一个开头,后面竟连续着飘来好多具浮尸,且都是穿着一样的灰色僧袍。那僧袍被红色的河水染透了,就像是他们身上流出来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僧人死了?! 众人惊异万分,在村长的吩咐下,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捞了出来,堆在河滩旁边,竟然足足堆成一个小山。 “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有人害怕地问,死了那么多僧人,那上游的苦禅寺肯定出事了,没准是被强盗给洗劫了。 村长略一沉思:“死了那么多人,还是先禀告官府!” 离这边的官府,自然是苍梧县里的县衙。 于是命了两个腿脚快的汉子前去报信。 那村汉跑到县衙门口传话时已经晌午了,等了一会儿,便见一个穿着官服,还在系腰带的官人在衙役的护卫下走了出来,正是李祁。 李祁昨日走到县衙也是给累得不行,也就没回家,宿在这县衙里头,宋姨娘自也陪着他,早起还欢好了一次,是以睡迟了。 没想到这一早起来,就听到了这样离奇的命案。 他的腿脚还酸胀着呢,今日走不动,便叫衙役抬来了轿子,一面由这村人带着往那出了事的河边去,一面急迫地问: “死了几个?” 那汉子掰起手指,“一二三四……大人,我真数不清,至少,也得有十来个吧!” 李祁光看他在那拨手指就吓得冷汗直冒。 见了鬼了,死那么多,这就是大案了! 按本朝律令,凡是牵扯三条人命以上的案子都不能由县级别的官吏处理,必须上报州府衙门。 何况是那么多人! 偏偏就赶着他要升迁的档口,这要是让上面知道了,别说他升迁无望,恐怕连这个县官都保不住! 当下就更急了,不停地催着好几次轿夫。 两个轿夫满头大汗,紧赶慢赶,腿都快跑断了,终于把李祁抬到了那地方。 到了那村口河边,看了一旁堆积的尸山,又看着面前这“哗啦啦”的河流,李祁吓得双腿发软。 这时刚好河边又打捞上来一个,李祁忙过去一瞧,差点没稳住身子。 竟然是昨日他见过的元真! 第63章 “这……这……” 他满目惊骇,连话都说不完整。 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四周只有议论,没一个人能回答得上来。 衙役们拆了那元真身上的衣服看,好家伙,全身上下,竟没半点伤痕,刀劈剑砍,什么都没有,但真真切切,是死透了。 身子冰凉。 李祁好一会儿才从惊愣中醒过来,捡回了一点知县的神智,吩咐人把仵作喊来。 仵作上去验尸,查验了半天也没有半点名头,只能回禀知县老爷道:“兴许,是吓死的……” 李祁一时没开口,但他旁边的衙役吼道:“你这老头,会不会验尸,这么多人,难道都是给吓死的?” 那仵作也是一脸茫然,说的话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若是有别的一点可能,他也不至于说这出这种荒谬的结果。 只有李祁一张脸煞白的,仵作这么离谱的结论,他竟然有些信——这么多僧人,兴许真是吓死的。 衙役道:“大人,我们去苦禅寺看看吧。” 死的都是那寺里的僧人,要查出是怎么死的,还得去那山上寺庙里看个究竟。 李祁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头顶灼热的日光,又看了看身旁这些带着棍棒的阳刚汉子,心想纵然有鬼怪作祟,也绝不会在现在了。 “好,去看看。” 山路虽然还有些潮湿,但比之昨日已经好走太多了。 衙役在前头开路,一直走到半路,有人回道:“大人,这里有间破庙。” 李祁一心想着苦禅寺的事,便没打算进去,正要摆手叫人往前走,那好事的衙役已经一脚将门踢开了。 没半刻功夫,一个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鬼,有鬼!” 李祁原地哆嗦了一下,也幸好其他人都被那人吸引去,没见着他这个县官老爷吓得发怵。 “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 一行人互相结伴往里去看,待走到里头,也都骇到了。 倒也不是鬼,而是披头散发的一个人,就高高地挂在顶梁上,刚一进门不注意,自然觉得是鬼。 但细看分明就是个死人而已。 几个衙役踩着对方的肩膀上去,把死人给弄了下来,一边又道:“这么高的梁,怎么给挂上去的!” 方一放下来,往地上一扔,将那披散的头发扯开,有人喊道: “是个老太婆!” 还真是个老太婆,面皮皱着,眼睛瞪得老大,比那些死掉的僧人更像是活活吓死的。 李祁一直等在门外,此时被人回禀里头确实只是死了个人,便走了进去,直看到地上的人时,突然大叫一声:“娘!” 这地上死的人,正是李老夫人。 连身上的衣服都与昨日穿的一模一样。 第44章 吃人 众衙役听到这一声“娘”,全都傻了。 谁能想到这个死老太婆会是知县大人的亲娘啊! 刚才把人粗暴地甩在地上的衙役更是怕得给躲在了后头,生怕知县老爷找他秋后算账。 不过李祁根本没有精力去看他们,他一整个哭倒在李老夫人的尸首上。 昨日他们分开,他怒气上头,也没顾着他娘,只以为老太太要么转头上了山,要么下山回了府,应该在哪安坐着。 不想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大声号哭了几声后,李祁咬着牙道:“人犯一定没跑远,搜!给我搜出来!” “是!”衙役们齐刷刷地一应,这时谁也不敢说没准李老夫人是自杀,或是同那些僧人一般是吓死的,都各赶各地,赶紧在破庙里里外外搜寻起来。 眼下虽然死的知县老爷的亲娘,但他们搜查的劲头,就得是死了自己亲娘的样子。装,也得装出来! 搜了一会儿,真有人给搜到了,惊报道: “这里,在这里!” 叫人的衙役正站在那城隍尊像的后头,但当几个衙役为着抢功劳,率先冲过去时,却都愣了一愣。 等李祁走过来时,衙役头子还给拦了一下,“大人,这……” 李祁此刻气怒交加,没空去瞧他的面色,直接就把他推开了。 然而拨开众人一瞧,差点给倒仰过去。 幸得旁边几个人给他撑住了。 原来那塑像后头的柴草堆垛里,竟然躺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都是赤条条的,身上没有任何衣裳,那紧贴的密不可分的躯体,竟是在做那等龌龊至极的事! 然而那面色都是毫无生气的灰。 衙役都是老手,一看就知道已经都死透了。 就这样得荒郊野外偷情得“马上风”死的人,他们也有见过,但是此刻让众人面色又惊又尴尬的倒不是这个死法,而是那女子的面容。 分明就是李祁的三房,赵姨娘。 原先在勾栏院里极出挑的人物,几个衙役都是见过一两面的,认得出来。 故而刚才拦了一下李祁,生怕将他气着。 但是让李祁吓得差点倒仰的却不是赵姨娘临死前还给他戴得这顶绿帽子,而是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他分明就是看着死在苏遮月厢房里的。 那个叫郑二生的,怎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第64章 难道昨日那人没死,是活的,可是那五官分明出血,死了呀! 李祁只觉得头晕眼花,分不清真假,只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娘死了,赵姨娘死了…… 对了,苏遮月呢! 想到这里,他登时一个寒毛直立,清醒了几分,先吩咐两个衙役把他娘抬下去,至于赵姨娘和那个狗男人就随便找个地方放放。 “其他人,与我去苦禅寺。” 衙役们顿时对他产生了无穷的敬佩,心想知县大人死了娘,还被戴了绿帽,竟然还能如此镇定,去探问僧寺里的真相,却不知李祁此刻最担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预感,如果苏遮月也死了, 那么下一个,一定是他! 到了苦禅寺门口,寺庙的大门关着。 门前落叶无数,都无人洒扫,凭空添了几分萧索荒凉,和从前香火繁盛的景象天差地别。 衙役推门而入,正听到钟楼上传来一阵钟声,全部心里发麻,因着众人都以为寺庙的僧人已经全部死光了,谁知道还有活人。 不过有人就好,就能把事情问清楚。 李祁带着人上钟楼,却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光就这钟自己凭空在响,又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在推。 明明是白日未时,日光最盛的时候,但衙役们都倒退几步,发了一层冷汗。 总不会什么寺里和尚的鬼魂在推吧? 李祁没见着人,便从钟楼下来,只先往着苏遮月的厢房中去。 还未推开门,就有一股极浓郁的血腥味从半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 他心一惊,伸手一推,直接就给吓跪在地上。 “大人!” 衙役们都拔出刀,战战兢兢地挡在他面前。 这时只见那床塌上有一只足有一人高的大斑虎,正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吞吃着什么。 地上、墙上全是血。 那老虎见了他们,露出利齿,当众撕啃下一块肉来,才在众多兵刃的反光下,一步一退,从窗口跳出去了。 此时哪一个人敢追。 手软得都快握不住长刀。 衙役们这时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瞧一眼,才发现竟是一个被啃烂了半具身子的人,手脚都已经分离开来。 李祁瘫倒在地上,看着床上被啃烂的肉块,早就面容模糊不知道是谁了,他心知必定是苏遮月,但双眼发怔,都不敢过去瞧一眼。 其他衙役寻遍寺庙,只在一个偏僻的厢房里找到了一个已经圆寂的老和尚。 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寺庙空空荡荡,僧人怕是都已经堆在岸边了。 到底需要一个主事的,衙役们把知县老爷扶起来,问李祁现在该怎么办。 李祁抬起头,眼球里泛出鲜红的血丝:“烧了。” “什么?!” 衙役们惊问。 李祁出乎寻常地冷静道:“这座寺被诅咒了,不干净,现在就烧了。” 看一群人还愣在原地,李祁又破口大骂道:“不会动手吗?” “是,是!” 衙役们忙应下来,去柴房找了火把点燃起来,但谁都不敢点这第一把火,只交给李祁。 李祁将燃烧的火棍拿在手里,就往“苏遮月”的尸首上一扔。 那床帐、被褥都是易燃的,火棍下去,“蹭”地一下就给全部烧了起来。 衙役们跟样学样,往每个房里都扔了一把火。 只一会儿的功夫,整座寺庙都燃了起来,火光冲天,几乎将半边天都给烧红。 李祁和衙役们站在山门外头,端望着这寺庙熊熊燃烧的大火,又吩咐道:“下了山,把那些僧人的尸体,也一起都搬过去,一同烧了。” 他得把这件事埋下去,不能影响他的仕途。 又吩咐道:“与那些村民说,是山寺遭了强盗,现在已经烧干净了!若有哪一个嘴巴漏出去,就等着牢狱伺候!你们也一样!” 衙役们被知县的威吓震了震,纷纷应是。 * 县衙后院里,宋姨娘听说这事的时候正在给李祁准备晚饭,闻言一下抖落了筷子, “都死了?” 打听回来的丫头忙不迭地点头道:“真是太吓人了,尤其赵姨娘,死的时候竟然还在做那等事,真的恶心透了!” 到底是勾栏院里出来的人,没的德性。 宋姨娘先是本能地吓了一下,但反应过来,赵姨娘和苏遮月都死了,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还有那李老夫人也是,一直在她头顶上压着,竟然都一同死了。 这简直是上天在助她! 宋姨娘心中畅快,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只一会儿她又停下笑来,问:“对了,周婆子呢?” 她派着她去照理苏遮月的,怎么一点信都没有。 那丫鬟也奇怪:“不知道,一直没见着人。” 宋姨娘还惦记着那碗美人羹,便叫丫鬟找几个人再去寻寻,一面静坐下来,盘想道这苏遮月的死是她预料中的, 但是赵姨娘死的倒是蹊跷。 宋姨娘喝了一盏茶,以她那阴险算计的本事,就算是要做那些个淫事也不会那么堂而皇之,更不会叫人发现。 何况李老夫人也在,就更不可能了。 第65章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怎么也会死? 她坐不住了,在房中不住踱步,又将昨日的事情从头到尾顺了一遍,忽然越想越心惊。 她怎么感觉,这事情,怎么算来算去,还是和苏遮月有关! 昨日她们上山,虽是她以这和离之事把苏遮月骗上山的,但是那偷汉子怀孕的事她可是一点都不知晓,全是赵姨娘安排的,这是一个了。 而后来查出苏遮月有了孕身,要取她性命,虽由她安排,但归根结底是老夫人的意思,所以老夫人也死了。 两个…… 宋姨娘登时站起身来,吩咐丫鬟道:“去把找周婆子的人叫来,不用找了!” 丫鬟奇怪道:“怎么不用找了?!” 宋姨娘心底发麻,眼色惊恐,若是她猜想不错,周婆子大概也是没了命了。 这便赶紧换衣服:“走,与我去趟我母亲那儿!” 她此刻只盼着上回她拖兄长往那三清观求的驱鬼符咒,已然到了。 * 外头的事料理完了。 李祁回了屋,什么话都没说,只坐在椅子上。 今日一连看到了这么多人命,他整个人都有些茫然,甚至连母亲死了都没有实际的感受。 好像还在梦中。 直到宋姨娘从娘家回来,披麻戴孝的,一进屋见了他,就哭喊地跪在地上,“老夫人,怎么死得那么惨!” 李祁听着就烦,指着她骂道:“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若不是你说要上山烧香见苏遮月是不是鬼魅附体,母亲怎么会出事!” 宋姨娘方才只是装个孝顺媳妇的样子,闻言抽噎了一声,这,这怎么就怪到她头上来了? 当初那事,分明就是李祁自己在疑心,她才顺坡下驴。 但她是没法把罪责推到丈夫身上的。 这盆脏水自然得泼在苏遮月的身上。 “大爷息怒,要我说,这件事更应证了那苏遮月真的有鬼!” “你瞧往年我们上香从未出过什么事,怎么她一上去就出事了?还整个寺庙的僧人都跟着出事,我说就是她害的!” 李祁其实自己也有些疑心猜测,听了却问:“可她自己都死了!” 宋姨娘忙接口:“这正是厉鬼作祟,她死在那哭禅寺里头,所以冤魂不散,祸害了整个寺庙,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作孽啊!” 又说:“也是大爷福大命大,带着妾身下山,逃过这一劫,可怜老夫人和我那怜儿妹妹,没下的山来,就被她给害了!” 李祁提了赵姨娘就怒火中烧,两日之内,两顶绿帽子! 他没见哪个男人这么窝囊过! “你别提那个贱人,她自己做得好事!死得活该!” 宋姨娘也并非真想为赵姨娘开脱,只是说来显着自己仁善贤德而已,这时候见李祁怒了,便转过话题: “大爷,这苏遮月死了,那她府里那帮丫头?” 李祁眉头一皱:“什么丫头,不就那一个吗?” 等等,那个叫阿香的,不是在僧寺柴房里等着发卖,但衙役搜寺时怎么没搜着?不过不管怎样,寺庙都烧了,大概应该也死了。 宋姨娘听他这语气便知道李祁压根不知道苏遮月娘家来人的事,于是便诉苦:“可不止呢,有好些个娘家来的丫头,我说就是这些人有什么神神道道。” “大爷不知,起先就是她们来了,那苏遮月的病就莫名其妙地好了,后来赵姨娘又流产,今日又发生这等事,我说都是她们在作怪!” 这一点还是宋姨娘慌里慌张回了娘家,一通哭诉,被母亲狠狠抽了一巴掌,才冷静想明白过来。 端就苏遮月那一个,前些年受她搓磨,那是一点事都没有。 所有的异事都是在那些丫鬟来之后发生的! 这妖鬼,肯定出在那里! 李祁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问题,他倒不是觉得那些丫头有问题,而是想起了他和苏遮月的初遇——那苏家,确实不像是什么寻常的大户人家。 什么样的富户会不住繁华的都市,就只住在山里? 现在想来,真有些阴森可怕。 此刻苏遮月死了,万一真的来找他算账怎么办? 这一想,又是寒毛竖起,对宋姨娘口中的那些婢女也畏惧了起来,只不过一时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便问: “你说该怎么办?” 宋姨娘此刻很镇定,上前安抚李祁道:“自古这阴鬼怕厉火,大爷今日在山上怎么办的,不就一样的办法吗?” 这是她兄长从三清观的仙师那里问来的法子。 李祁道:“你是说烧了?但那是好端端的活人啊。” 宋姨娘道:“大爷怎么知道是人的,没准是妖人,再说是大爷自己府上,不过失了一把火,烧了一个院子,死了些婢女下人而已。” “只有把她们烧了,那厉鬼才不会再作祟了!” 李祁定了定神,看向她:“你说得有理。” 宋姨娘得了吩咐更是心定:“大爷放心,这事我来办,定办的妥妥当当的。” 她非但要烧,还得烧得彻底,得按仙师说的,用符咒先拦成一圈,免得这些人烧不死还逃出去找她复仇。 当夜,李家宅院就烧了起来。 第45章 孩子 第66章 苏遮月从昏暗中醒了过来。 四周很黑,但是点着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一些精美的浮雕。 她好像身处在华美的宫室中。 似乎有风吹过,床榻边的轻纱一下一下地拂动起来。 苏遮月揉了揉眼睛,但眼前依旧朦胧得像覆了一层雾气。 她身上盖了一条莹白的云被,身下是柔软的床褥。 这床比她在寺院厢房躺得不知要好上多少,甚至比她在玉荷她们带来的还要好,轻软得好像整个人都要陷进去。 就连这飘动着的轻纱,好似也比她那鲛丝帐要清透,简直像是云雾织成的。 “玉荷——青竹——是你们吗?” 苏遮月试探地呼唤起来,她想许是她们来寻她了,找到了她,但又没法带她回去李府,便将她安顿在这里。 可是叫了半天,始终无人回应。 苏遮月心里多出了几分不安,手撑着床,想坐起来,然而这一起,身上的被子便如羽翼般滑下,露出半边细瘦的肩膀和洁白的手臂。 苏遮月连忙拉上那被子,将自己裹紧。 原来软被里的她正穿着那件透白冰衣。 别的,什么也没有。 她心里愈发慌张,指尖攥紧了被角,一颗心砰砰跳着朝帐外看去。 外头帐幔一重叠着一重,似乎无穷无尽,飘飘然然,看不真切。 忽然一声轻响,连那微弱的烛火都熄灭了,苏遮月失去了光亮,惊惧地搂紧自己。 但听得黑暗中脚步声响起,缓慢向她所在的地方走来。 她听得清来人上了床榻,却分不清是从左来,还是从右来,也不知该往哪里躲,只抱着被子,人朝后缩了缩。 “遮月。” 面前响起男人清冷的声音,如同金石撞玉般好听。 苏遮月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了来人是谁。 是姬离。 她的心一下就安了下来。 “……你,你怎么寻得我的?” 她只感觉他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贴在她的耳畔,一瞬间回忆起梦中的肌肤相亲,忽然有一阵酥麻从耳畔传下,朝着身子里侧蔓延,脸颊跟着就红了起来。 若不是烛火已然熄了,她恐怕要羞得无地自容。 仿佛已经提前预料到那即将到来的,彻骨无尽的欢愉。 黑暗中,姬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隔着薄被,顺着她如同蝉翼般发抖的身子往下,直到她微曲的左腿上。 只轻轻一碰,苏遮月忽然就感觉一股钻心的疼痛席卷而来。 这阵疼痛好似将她从刚醒来的迷瞪和羞涩中唤醒,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疼,好似哪里都有着伤。 应该是她掉入河中,身子撞到了好几处地方。 此时一起发作起来,逼得她冒出了冷汗。 “疼……好疼……呜……” 她被周婆子一下砸断的时候没有喊疼,在山林中夺路而跑的时候也没有顾忌到疼,但是此刻却觉得疼得厉害。 对着他,呼喊疼痛的声音里还夹着一丝不自觉地委屈。 像是诉苦一般。 回应她的不是冰冷的音色,而是膝伤上的一种冷腻的舔舐感。 “啊——” 苏遮月的身子猛地颤了一颤,却被牢牢地固定住。 不能腾挪分毫。 纤细的脖颈不由自主地微仰起来,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感觉他应该是在用一种很特殊的方式给她治伤。 “唔……痒……” 只一会儿,苏遮月便感觉腿上尖锐的疼痛变成了难耐的痒意,更像是被丝丝的羽毛骚刮着,变轻变淡,逐渐就没了感觉。 不疼了! 然而她身上不止这一处伤。 膝骨上的伤治愈后,便是手上的,被荆棘划过,被草木割过,留下无数的小伤口。 苏遮月在黑暗中都不得不闭上了眼,咬住红唇,忍耐这个漫长又磨人的过程。 到手臂被轻轻放下,感觉脚腕被抬起的时候,她忍不住缩了下腿,躲了一躲。 那里太脏了。 伤口一定混着泥石,血肉模糊的,她不想他这么为她治伤。 然而下一刻,她的足便被攥住,只听一声“莫怕”,同样冰冷的舔舐感便席卷而来,然而这本就是极其敏感的地方, 等到所有的疼痛都消散时,苏遮月已然香汗淋漓,她纤弱的身子已经完全受不住了。 若是烛火能够映照,便能照出她眉目间惊人的媚态。 姬离在黑暗里看着她,修长的手来到了她的腹部,探察着。 苏遮月缓过神来,感受到了他类似抚摸的动作,不由地微笑起来,手轻轻地碰了过去,与他冰冷的手指相叠在她的腹前。 映在他眼里的笑容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母性的光辉, “这,是我们的孩子……” 她也有孩子了,而且孩子的父亲就在身边。 然而下一刻,苏遮月便感觉手被反过来攥住,身子跟着一转,被搂进了男子的怀中。 她原本身材也算女子之中高挑的,被他一搂却似个孩童一般。 窝在他的怀里。 她的发髻完全散开了,乌发丝丝缕缕地撩拨在他的胸膛前,他的大手顺到了她的腰肌,随即一紧,五指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 第67章 “嗯……” 从苏遮月的口中听到一声低吟,姬离略微垂下头,冰冷的气息厮磨在她的耳边。 苏遮月感觉自己被他牢牢地箍在怀中,饶是经历过多次,她还是紧张得直发抖,更不敢抬起头,只偏过头,一对圆润饱满的耳珠都轻轻地颤着。 像是在躲,又像是在勾。 那股融在她血肉里,随着她焦灼的呼吸而散发出来的紫凝香气,越来越重,越来越浓。 “啊——” 一声惊呼还未发出,苏遮月便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重新倒在了床上。 四周寒意大盛,冷得她双唇发颤,血液几乎凝结。 身下是无比柔软的床褥,身上是推拒不得的男子,黑暗中,一双冷目撅着她的眼睛,无形的威慑如同一张大网笼罩着她。 “喜欢孩子?” 他在问。 苏遮月不明白,不是他要她生孩子的吗,她心想这也许是床第间的情趣,便探出一双玉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襟, “嗯,喜欢……” 细细微微的一声,夹杂着一些对于未知的恐惧,更如同蜜罐子里挤出来的,甜酥到人的骨子里。 安嬷嬷教过她,在床上凡是他问的,都要说喜欢。 他才会开心。 自然也可以说不喜欢,但那个不喜欢,必须得以喜欢的羞怯的语气说的,是要说得欲拒还迎。 苏遮月不想学这个,于是便还是直接说了喜欢。 而且她是真的喜欢,以前对孕产之事害怕得要命,生怕生出来什么丑陋不堪的鬼魅,可是如果父亲是那般模样,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应该都会很可爱。 黑暗中,又听得一声沉笑,一双冷玉竹般的手牢牢地包裹住她。 他的体温很低,可苏遮月与他相碰之后,却觉得皮下仿佛火灼一般,一直烫到她心头。 她依旧看不清,但她的手指被带着感受他的脸,从额下高峻的眉骨,峰峦一般的鼻梁,再到他的唇,他的下颏…… 一路游走,苏遮月见过他的容颜,这一次是用手感受,仿佛能从冰冷的触觉中描摹出一副他的模样来。 没有了那目中可见的光辉,端以手触碰,更亲近了几分,然而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子到了极点的俊美肃杀,叫她还是有些怕,小小地缩了缩指尖。 “我该怎么叫你?” 也怪她现在想起安嬷嬷嘱咐她的,不能每次都直呼他的姓名。 玉荷青竹都叫他主上,是不是她也应该这么称呼。 等了半晌,苏遮月只觉脖颈有一阵凉气拂过,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扫,然后便听得一句, “叫我夫君。” * 苏遮月沉睡之后,天色渐渐变亮,若是她此刻醒来,便会发现姬离的身形在一点一点变淡。 而他抚摸着她额头的手,也逐渐撩动不起她的发丝。 时间已然过去太久了。 他该走了。 姬离的目光从她恬淡柔美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到了她的腹部。 ——她以为的她和他的孩子。 但透过他的眼睛,皮肉之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团黑沉的气息。 十个月之后,她会正常孕产,但得到的会是一个死胎。 这才是苏家与他们魑族定下的契约。 苏遮月想要的孩子,从来都不可能存在。 鬼与人,非同族,怎么可能真能结合呢? 姬离的手指隔着虚空,抚摸着她柔软的腹部, 可是,她喜欢孩子。 第46章 流落 苏遮月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直到耳边不停有尖刺的话音传来,惊扰她的心神,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没钱,没钱就给老娘滚!” “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你还好意思逛花楼!” 苏遮月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红着绿,打扮得极为俗艳的女子,正狠狠踢踹一个抱着她腿不放的男人。 那男子被踢,还舔着脸哀求: “三娘,我不是没银子,我这不是家里夫人管着吗,你今日就再依我一次,就一次?” “一次?”那叫三娘的女子冷笑一声,“半次都不可能!我与你说白了,咱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个银货两讫,交不出银子,你就和那路上的乞丐一个待遇。” 说完又使劲狠狠一踹,直接将人给踢开了,甩了袖子道: “来啊,把何四大爷请出去吧!” 门外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便赶忙上前,把地上的男人给扶起。 那何四站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反手指着那三娘便骂起来: “要是我手里头有大把银子,你以为还轮得着你吗?这浮云阁里,你秋三娘排第几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脸蛋,身段,花魁的鞋底你都够不到!” 话音未落,“啪”一声,他脚前就被摔下一个青瓷盏。 秋三娘:“给老娘滚!” 那两个下人见屋里娘子火了,作势要拉拽。 那何四却甩开他们,自己大摇大摆地迈出门槛走了。 秋三娘气得不轻,抚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浓妆艳抹的脸上青白一片,当不上花魁是她的痛处,一提就恨得咬牙切齿,一转头,正对上苏遮月的眼睛,一惊,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道, “哟,你醒了呀!” 第68章 苏遮月已然猜到这秋三娘多半是这浮云阁里的妓子,见到她上来,便竖起满心的防备:“你想干什么?” 秋三娘笑道:“你也是个没良心的,不记得了,可是我头一个发现你躺在那山沟沟里头,你这身上、腿上的伤,还是我劝阁里妈妈给你请大夫治的。” “连衣裳都是我给你换的!” 换的时候直把她羡慕得眼红,除却那些伤疤,苏遮月这副身子,真是少见的冰肌玉骨。 苏遮月方才只注意着他们吵闹,倒忘顾了自己,眼下便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她的确被换了一套干净的棉布衣裳,且手臂上,左腿上都包着厚厚的纱布。 苏遮月抬头冲她微微一笑:“多谢,我寻到亲人一定会报答你。” 这种勾栏院,三教九流的地方,太过乌烟瘴气,这秋三娘的话她也不是十分相信,当即想着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就要从床上往下走,然而被秋三娘惊吓地给按了回去:“你不要命了啊,大夫都说,你这伤得养十天半个月,你竟然现在就要走?” 苏遮月坚持道:“我没事。” 秋三娘指着她纱布上渗出的血:“你都流血了,这叫没事?” 苏遮月一愣,血? 纱布上真的透出了红来,苏遮月仍疑心是假的,自己拆了腿上的纱布去看,果然见腿上贴着黑色的膏药,也不止是她印象里周婆子砸的地方,还有好几处皮外伤,足足从膝盖到小腿,快布满了。 但是伤口纵然狰狞可怖,她却一点都不疼。 她猛然一惊,攥紧了纱布。 一定是因为他。 他免了她受疼,只是肉身的伤口仍在。 “还有,你瞧瞧你的脸!” 秋三娘不知从哪取来了一把铜镜,扔到她怀里。 “啊!” 苏遮月将信将疑地转过铜镜,顿时手一软,吓得扔掉了镜子。 秋三娘冷哼了一声,还以为多厉害的女子,看着自己脸毁了,还不是吓个够呛。 苏遮月深吸一口气,似是不确定地再拿起那铜镜。 铜镜里头,她左半边脸是正常的,然而右半边脸却像是长了恶毒脓疮一般,极其可怖。 “可惜了,”秋三娘道,“看着你这半边脸,和你这身段,也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如今,却成了半面仙子半面鬼。 秋三娘见她吓愣了,给了她时间缓缓,自己在床边的妆台上坐下,对着铜镜给自己描眉,一边说与她道:“大夫呢,看了你的脸,说他也没办法。” 她的语气里有点幸灾乐祸, “不过也好在你这脸毁了,若不是,你今日醒来,怕是身边已经躺了一个男人了。” 苏遮月有些茫然地看向她:“什么意思?” 秋三娘瞄完了右眉,又上左眉:“你当这浮云阁是什么地方,妈妈捡了你,就是图你这半张脸还能治好,能侍奉男人,可惜她失算了。” 虽然是她眼尖头一个瞧见了苏遮月,但若不是苏遮月在污泥里头都能露出半边神仙似的脸来,妈妈根本不可能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让她上她们的马车,一路好生照料,给带到这陇安府来。 苏遮月听她这话,还真舒了一口气,温软了声音, “请教三娘姐姐,此地离苍梧县有多远?” 秋三娘回头看她:“怎么,你想回去?”她放下眉笔,“我劝你就别想了,你已经进了这浮云阁,就是我们浮云阁的人,妈妈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要走,铁定得扒掉你一层皮。” 苏遮月一颗心顿时紧了起来。 秋三娘又道:“就是不说这个,你那个苍梧县,这几日也还是别去的好。” 苏遮月见她神色异样,问道:“怎么了?” 秋三娘画好了眉,走过来,在她床边坐下,脸上带了几分惧色:“闹鬼,出事了!” “什么?”苏遮月一惊。 秋三娘捏着帕子道:“先是那山上的苦禅寺烧了,第二天,就是那苍梧知县一家子都被活活烧死了!” 知县? 苏遮月惊骇地抓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你都不知道,那火奇怪着呢,是幽蓝色的,听说巡抚大人也赶到了,不信这个邪,叫了人扑火,可是怎么都扑不灭,足足烧了三天!” 苏遮月身子不住颤抖,问道:“那府里,府里可有人活下来吗?” 秋三娘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她:“我都说了那是鬼火,怎么可能有人活着,那苍梧县令和他夫人都死在里头了,不过有人说,”她低下了声音,“抬出来的时候,还留着一张白净的脸呢,像是专门给人认得!” 苏遮月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李祁,李祁死了? 这个她曾经喜欢过,被伤过,又恨不得甩脱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 她听在耳里,心里竟然还有一丝怅然。 就这么没了? 怅然之后便是无尽的困惑。 是谁害得他?鬼火又是什么? 还有三娘口中的夫人,那就是宋姨娘和赵姨娘她们,她们也都死了? 那玉荷青竹她们……难道也死了吗? 不会的,她们是魑族的人,她们一定有法子保命的!苏遮月眸子一颤,不停地安慰自己。 可是,阿香…… 第69章 苏遮月想到周婆子死前的话,眼眶一热,一颗眼泪就滑落下来。 秋三娘本以为她已经够美了,谁知道这美人落泪,更是一种说不出风情,若不是这半边脸给毁了,只怕比她们阁里的那个趾高气扬的花魁谢娘子还要动人呢! 她随手扯了帕子,递给苏遮月。 “哭那么伤心,那府里有你的亲眷吗?” 苏遮月见着帕子,忽然抓了她的手,抬眸问道:“我必须回去看看,姐姐,有没有办法让我出去?” 她得找到玉荷她们。 秋三娘听她含泪哽咽的声音,幸好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只怕是什么事都会应下了,不过也是软了心,说道, “那却是也有办法的,给足了银子,赎身就成。” 苏遮月顿时松了一口气,银子,还好她有。 她顿时在身上摸起来。 秋三娘看着她动作,有些好笑:“你觉得你身上若有银子,还会在原来的地方吗?” 常例送来这里的女子,那都是赤条条的,但凡有一处值钱的,都得叫楼里那贪财如命的妈妈收了。 苏遮月一顿,手抚上头顶,果然,连原来那根素簪都没了。 秋三娘道:“那苍梧县现在乱的很,死的人太多了,巡抚到了,州府的人也去了不少,上上下下都在查,官兵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 “你要是有亲人涉在其中,怕是也难逃审问,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养伤,做个丫鬟,等赚够了金银,再替自己赎身不迟。” 苏遮月忙问:“丫鬟,那我要攒多少?” 秋三娘掰着手指数起来:“你身上的药费,食费算起来至少得有百两银子吧,妈妈那里一定给你翻个倍,姑且就是五百两,还有算上你这个入阁之后的从良费,一千两吧!” 一千两。 还好。 本来见秋三娘这样夸张地掰算着,苏遮月一颗心被她弄得高高提起,但听到最后结果时却松下来。 一千两,这于寻常人家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玉荷她们带过来的任何一件首饰,都不止这个数目。 但是,她心忽地一颤,那些东西都烧没了。 眼下她身无分文了。 第47章 浮云阁 苏遮月这下只能诺诺开口:“我的钱都在我亲人那里……” 她抓上秋三娘的手臂,目露哀求:“求姐姐将我放了吧,我寻得她们后一定重重回报你。” 秋三娘瞧了她一眼,垂下眼,忽然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语气带上了几分淡漠: “这一来呢,我只是这阁里的姑娘,不是妈妈,做不得这个主,你要是走了,到时候妈妈找我要人,我怎么办?” “这二呢,你刚才想必也听到了,我和那何四大爷说的,咱们这行当,讲究的是银货两讫,断然没有预支的道理。” 秋三娘抬眸,冷笑一声:“且说那些个郎君蜜里调油时直道定将我们赎出去,真等发达了,路上遇见了,却是一个赛一个的翻脸不认人。” “所以我要是信了你的话,我才是个傻子。” 苏遮月看着她半点不通情面的脸色,只好颓然地放下了手。 窗外的凉风吹来,吹得苏遮月发丝轻动,她眼睫轻颤,低敛下去的美眸中似乎晕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秋三娘看她这副样子,饶是她这般心硬的人,也觉出了几分可怜来。 这入阁的姑娘刚来都是这副样子,一门心思想走,她想到这处又指着苏遮月警告道, “我也劝你别想着逃,妈妈在这陇安府里的眼线多着呢,就你这副娇娇软软、弱不禁风的身子,恐怕还没出面前这条街,就给逮回来了,到时候就不是眼下这个睡屋睡床的待遇,是得把你腿给打断,扔柴房饿个三天三夜的!” 苏遮月被她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伸手按住膝盖。 她之前被周婆子折腿时已然捱过一次断腿之疼,虽然现下已经不疼了,但那疼的印象太深,她不想受第二次。 只是张惶的眼神里还透着一丝怀疑,疑心这秋三娘是不是吓唬她,都是王法管辖之地,总不至于明目张胆地逼良为娼吧。 秋三娘做这行当,看不出她的怀疑就是瞎了,当即说道: “我真不是吓唬你,我是亲眼见过好几个这么跑的,说起来也是蠢的厉害,都是一来就想跑,别说这个时候盯得最紧,一个姑娘家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连这陇安府的地形都没摸透的,就一味逃,那还不是铁定被抓。” 苏遮月其实也没想着逃跑,倒不是秋三娘这番话有道理,而是她想到玉荷青竹她们上回能找到李府,这一回,肯定也能找到她。 她暂且在这里休养,她们一定会来寻她的。 那时候不管这浮云阁是什么龙潭虎穴,她都不怕了。 她心中想定,便与秋三娘郑重点头道, “姐姐放心,我不会逃的。” 秋三娘也不管苏遮月的说辞真不真,反正逃了吃苦头的也是她自己。 只是,还有一事。 她眼一瞥,落到苏遮月的腹部。 苏遮月注意她眼色,心猛地一紧,顿时将双手挡在腹前,护得严严实实。 秋三娘这时狐疑地上下打量她,揣测起她的身份来:“你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外室,怀了孩子,被主母发现了,毁了容给逐出来的?” 第70章 她看苏遮月这眼眉间偶尔流出的媚态,也不像是个什么正经的贵家夫人。 苏遮月听了一愣,她还没想着给自己编什么合适的身份,但见秋三娘给了她这么个借口,她忙点了点头,“是,是这样。” “那你这孩子……” 秋三娘说到这里,停住了声音,但脸色分明写着“留不得”。 苏遮月见她脸色,整个人瞬间变得刺猬一样,声音陡然增高, “不,我要把他生下来。” 秋三娘深深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姑娘还不知道,这有娘没爹,没个正经身份的孩子以后会多难做人,到时候一个贱籍,没的书读考官,又没本钱做买卖,连种地都没祖田,走到路上更是会处处被人戳脊梁骨,被丢石头叫狗杂种…… 这样的例子,她见的太多了。 真要为这孩子未来考虑,就应该打掉。 不过她此时也不好做这个恶人,日子还长,等人在这浮云阁待上一阵,也就全明白了,到时候只怕求着妈妈要一碗落子汤。 秋三娘又问:“对了,你叫什么?” “我姓苏,名遮月。” 苏遮月没想着隐匿自己的姓名,更希望报了真名出去,能叫玉荷她们更快找到她。 “行,那我就叫你遮月,不过你这副长相就是作丫鬟,怕也是会吓着客人。” 秋三娘左右瞧着,递上了一条白色丝帕, “先用它遮着吧。” 苏遮月接过,系在了耳畔,又将头发松了松,移下一些来,不仅遮住了她半边脸上的疮疤,也遮掩了另一边眉眼的魅色。 “不错,这样就好了。” 秋三娘笑了起来,心想这也是个聪明的。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三声敲锣声,秋三娘听了便道:“这是要放午饭了,按说该是你替我去取的,不过眼下你腿伤着,我便自己去吧。不过等你能动了,我可要讨回来的!” 苏遮月愣了一愣。 她从前一直有丫鬟,便是最差的时候,身边也有阿香服侍,委实不知还要自己去取饭菜。 不过她眼下既然成了丫鬟,也应该既来之则安之,这些活必得熟悉起来,也好捱过这段日子。 秋三娘出去的时候,苏遮月便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 这房屋不小,甚至比她之前在李府的寝卧要大,因是待客和住寝合一起的,入门算是前厅,摆着时新雅致的红木桌椅,妆台,铜镜,挂画无一不缺。 地上铺着红绒毯子,但不是满铺在地的,只是铺了从门进去的一条。 顺着毯子,一直向后,是两张床,一大一小。 大的在前,顶上有浮华靡丽的帐子,小的在后,只是一顶青灰素帐。 两张床之间用艳红的帷幕隔着,此刻都已经撩了起来,挂在两边的立柱上,若是放下来,大床上的人就难看到后面还有小床。 苏遮月心想这大约类似于宅院里的耳房,为了贴身丫鬟既能随时起来服侍,又免得惊扰主人休息。 苏遮月眼下就躺在这小床上,她左侧边还有一架美人屏风,后面是沐浴用的木桶,这浴桶的大小快赶上她这张床了。 秋三娘取来饭菜的时候,苏遮月已经从床上起来,挪到了食桌前的矮凳上。 她总不好叫秋三娘给她送到床上的。 而且她伤口不疼,只是起来时得小心些,免得将伤口弄破了,又流出血来,难以愈合。 见秋三娘来了,她便撑了起来,虚虚地向她行了一礼。 “三娘。” 秋三娘见她这般乖觉上道,倒是有点喜欢了,便将饭菜放下,与她一起用膳。 从秋三娘口中,苏遮月渐渐明白了这浮云阁是个怎样的地方。 这是陇安府最大的青楼。 陇安府,坐落在南北运河的交汇处,下辖至少十来个苍梧县那样的县城,是中原地区最为繁盛的州府之一。 而这么大的州府里,上至官吏勋贵,下至行商走贩,三教九流,都和苏遮月所在的这浮云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浮云阁里掌事的人不少,分工明确,等级森严,最顶上有两个人。 一个姓朱,没名,只称朱妈妈,也就是秋三娘一直与她提的妈妈,手段非常厉害,管着内里的姑娘们,从没有不服帖的,若有到楼里的客人也是她派人迎候,安排,便是老鸨一样的身份了。 另一个姓万,是个男人,不常见,连秋三娘都不怎么见过几面。 秋三娘提起这个人来,语气十分隐晦, “这万爷是在外头专管迎来送往,结交官吏贵人的,举凡来往这陇安府的,总会有些顾忌着身份,不方便明着来咱们阁里的,那时就会由他安排一顶不起眼的轿子,将姑娘抬了,入了夜,偷偷送到人家府上或者客居的宅院,完事了便再接出来。” “这事顶要紧的就是一个隐秘,所以万爷这人轻易也不露面,一露面,大家都知道一定是有大人物来了。” 苏遮月原先只知道一个勾栏院,赵姨娘就是那里出来的,已经是个人精了,但那还是县城里的地方,现在才知道到州府这层的青楼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秋三娘夹着一溜菜,不无羡慕地说道:“但咱们浮云阁这么大的地方,能得这样机会的女子,也是凤毛麟角,若得了这样的机缘,平日里都可以闭门,不接客。” 第71章 “哪怕她伺候的官人一年就要她去那么一次,她都能在这阁里像神仙似的被供起来。” 她话音里的艳羡几乎都要溢出来。 苏遮月听着,却想,怪不得之前秋三娘说这阁里很难逃出去,像这万爷能认识这么多上面的官吏,要找人,确实就是打个招呼的事了。 上面有通融,这下面,三教九流的人都由那朱妈妈打过招呼,更是如渔网捕捞一般。 还好她没想着逃跑。 第48章 接客 说完管事的,便是阁里的姑娘了。 苏遮月起初只想着她认识秋三娘就可以了,其他的人应该与她无关,然而听了秋三娘的话,她又愕然了好一阵。 原来这浮云阁里有春、夏、秋、冬四院,秋三娘之所以叫这个名,就是因为她是秋菊院里的第三名,所以叫三娘。 往后呢,便是四娘、五娘…… 秋三娘拿了酒壶,自斟了一盏酒,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些都属于没名字的。” “若是后头的娘子,接客接得好的,得了彩多的,便能到我这个位子上来,那时那人便唤作秋三娘。” 她说着也给苏遮月倒了一盏:“你是‘秋三娘’的丫鬟,不是我的丫鬟,若是我的名被别人抢去了,你就得去服侍她。” 苏遮月双手接过她的酒盏,却没喝,只问道:“那是别人来服侍姐姐吗?” “还服侍?”秋三娘听了哂笑一声,“从秋四娘往后的姑娘,是不需要服侍,也没资格有丫鬟的。” 端茶倒水,洒扫房室,取饭食点心这些个杂活都得自己来,秋三娘一级一级升上来,一早习惯了这些,所以方才去取个膳也没有多不情愿。 “至于新的秋三娘,喜不喜欢你,愿不愿意用你,那都得按着她的心思来。” “她要是不喜欢你,叫你去浆洗衣裳,或是厨房烧火,那你就成了这阁里最低等下贱的丫鬟。” 秋三娘喝下一口酒,眼眸渐深,她还有一句没说出口。 这种丫鬟,是没有半点身份的,随便哪个客人,都能扯掉她的衣裳,随时随地要她的身子。 且这是不用给钱的,算送的。 不过一般来浮云阁的客人都要脸,不会要这种丫鬟,多数是一些小厮下人,见了自家主子在阁上快活,自己憋不住了,便乌漆嘛黑寻一个来撒火。 这种丫鬟,染病得极多,一旦发了病,就丢出去自生自灭。 苏遮月听得一愣一愣的,捋了一会儿方才听出了秋三娘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敲打她,与其换个新主子不知人好人坏,更应该好好伺候她,保住她的位置,也能保住自己不至于成一个可怜的低等丫鬟。 苏遮月想到这里,便给秋三娘斟了一杯酒, “三娘放心,我明白的。” 放下酒壶,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问题,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三娘前头呢,是叫秋大娘,秋二娘吗?” “噗——”秋三娘笑得差点喷出酒来,“那多难听啊!” “她们都是有自己名字的,也有自己不用离身的丫鬟,算是这秋院里真正的姑娘了,等闲是不会被替掉的。” 她嘴角扬起一道讥讽:“只有她们不想接的客人,才会落到我们的头上,你说会有什么好货色吗?” 都是一些歪瓜裂枣,要么穷要么抠门的男人。 “原来是这样。” 苏遮月点了点头,想来另外三个院子也是一般无二的:“我之前听得说阁里还有花魁?” “是啊,不过那是在院子里有名有姓的姑娘里挑的,和我们,可扯不上半点关系。如今的花魁叫谢染,那是春兰院里的姑娘。也算是当之无愧,我见了那么多女子,实在没有一个比的上她的。不过……” 秋三娘突然伸手,撩开苏遮月的发丝:“你这半边脸要是没毁,好像真能比她美些。” “三娘说的什么,我不过只是三娘的丫鬟。” 苏遮月放下发丝,低低一笑,尽职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她不是秋三娘这般在浮云阁里浸淫多年的人,一心往上看,求个出头之日,她对那花魁之位可半点都没有向往,只求在这房里安稳度日便成。 在玉荷她们找来之前,她越低调越寻常,才是好事。 秋三娘酸溜溜地说道:“不过这花魁虽好,也只是一个对外的招牌而已。能让外人见的,都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其实是她心里明白,以她的姿色,能坐到秋三娘这个位子已经是到头了,花魁她是想都不用去想的。 不过还有一个是她可以寻的机会。 “哎,要是那般,才是天上掉馅饼,砸中谁就是谁的。” 她这话轻的仿佛呓语,苏遮月没听清,问道:“姐姐在说什么?什么掉馅饼?” “就是万爷。” 秋三娘走到妆台前,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万爷挑人不是全看姿色的。” 她欣赏了一番,才回过头去看苏遮月:“他那边往来的贵人,总有些不寻常的,我听说从前便有一个夏七娘,那只一张白净的脸,矮矮小小细瘦的身子,真是半点不出奇的,竟然就被挑上了,简直是平步青云,那以后就是独门独户的院子,不接外客。” 秋三娘举起四根手指,在苏遮月面前晃了晃, “那可是四个丫鬟配着伺候,最尖尖的花魁也就四个,还日日各种参汤温养着,那日子叫姐妹们都羡慕得眼红!” 第72章 苏遮月看着她脸上无尽的憧憬,抿了抿嘴,倒是不好与她说,自己从前的婢女便不止四个。且若不是苏遮月在李府的院子小,住不下,玉荷她们恐怕还不止带那么一点人。 不过苏遮月知道自己纵然她说了,秋三娘估计也不会信的。 “后来呢?” 秋三娘为自己梳着发:“什么后来?” 苏遮月问:“那夏七娘后来如何了?还留在这院子里吗?” 秋三娘满不在乎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年纪到了,兴许被贵人赎出去了吧。” 苏遮月听了却想,再怎么好命也有人老珠黄的一天,那将她捧上天的贵人若是一朝失势,或是就单纯喜欢上了别人,不要她了,那不是还是一般无二的可怜。 不过她瞧着秋三娘眼下的日子,相比起来,侍奉一个人,确实比侍奉来来往往的人要好多了。 她便将这话吞进了腹中。 这浮云阁里白日是清净平淡的,姑娘们都歇在自己屋里,到了日头一落,灯笼一挂,那便是真正热闹开始的时候。 苏遮月端见秋三娘在妆镜前拾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打扮得姹紫嫣红的,然后便是开了窗,巴巴地往下瞅着。 苏遮月也与秋三娘一起看,听着她指与她听: “那是谭都尉家的老二,他啊,一看就是去找芙兰的……” “那是张举人,哼,穷得都快当裤子了,还来。” 突然,秋三娘双眼一亮,慌忙朝下面丢了手帕下去,苏遮月但见下面有一锦衣华服的公子,那帕子正落在那公子手上。 他抓了帕子,漫不经心地往上瞥来一眼。 看到秋三娘时便哼笑一声,就要挪开目光,然而几乎一瞬间,叫他看到了旁边苏遮月隐没在窗棱阴影中的半张脸。 一瞬间给惊愣在了原地。 只一会儿,秋三娘便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是耳熟的声音,边叩着门环道:“三娘,快些准备,知府家的三公子到了。” 第49章 诱饵 周成安凭着他爹知府的身份,算是在这陇安府里的头一号纨绔子弟。 自然也是这浮云阁里的常客。 浮云阁春夏秋冬四个院的姑娘他都相熟,今日本来是寻秋菊院里的天芷喝酒吟诗的,也是一早就打过招呼,要天芷备下酒菜等他来一起吃,哪成想半路会接到这么一张帕子。 他既是这浮云阁里的姑娘们眼里的香饽饽,打哪个院子经过,都会有数不清的帕子丢下来。 周成安自矜身份,从来不去那些个没名字的姑娘那儿,然而方才那惊鸿一瞥到底是勾上了他的心魂。 浮云阁的下人乖觉,见他一双眼眸只往上望着,步子都挪不动了,马上会意,一个前去通报秋三娘,一个慢慢地提了灯笼,引他上楼。 周成安被下人引到屋门前,然而一推开门,眉头便是一皱。 原因无他,这里的脂粉味太重了! 他是出身富贵的人,用香必定沉、檀,于是这门槛还没迈过去,心里头就有些不舒服了。 这地方布置得实在是庸俗花哨,真会藏着佳人吗? “周公子!” 秋三娘在屋中早已收拾得齐备,此时见他着他更是眼放亮光。 要知道这周成安非但身份高,出手阔绰,还长得一表人材,伺候这样的人可比伺候何四那样的人要好上太多了。 听说他家中还未娶妻,就只两个妾,这阁里有名有姓的姑娘都将他当作金饼子撕咬着,连那天芷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人,见了他都会变得小鸟依人起来。 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到她的屋子里,她从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秋三娘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确认这不是在做梦,忙醒过神来,几步上前,亲昵地拉上了他的手臂,引着他入座。 周成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只道这女子打扮过分俗气了,一双眼眸掠过她,不住往周遭打量:“你这房里就你一个?” 秋三娘给他斟了一盏酒,笑道:“周公子还想要哪个姐妹一起?我一起叫了来。” 有钱公子爱玩,一次找两三个也是常事。 周成安只顾着向四周看,没说话。 秋三娘放下酒壶,笑道:“周公子瞧什么呢,我这里简陋,不像天芷姐姐那院子,处处是有什么名画古物,我这儿真没有什么好看的。” 周成安看她这里确实一目了然,唯独那帷幕后好像藏了什么,有一道倩影,影影绰绰的,光看着就勾人,手中的折扇往那一指: “那是谁?” 秋三娘一愣,旋即明悟过来,她说呢,今日怎么撞大运,原来被周成安看着苏遮月了,这便叫道:“遮月!” 苏遮月知道秋三娘要接客,自己又伤了腿,不便伺候在前,故而在红帐后头收拾茶具,听到这一声愣了一下,一时不确定自己听清了,直等着秋三娘连唤好几声,才掀开帘子,迟疑地走了出来。 周成安立刻就是眼前一亮。 他是久经风月的人,知道那些个吟诗弄月都是下酒菜,真正的好酒还是女子。 所以他那看女子的眼光不输这浮云阁里朱妈妈的,这下远远一望苏遮月这袅娜的身段,便知道是个顶尖的。 一时连端着手里的酒盏都忘记喝了。 然而看到苏遮月朝着他们,一瘸一拐地艰难走动起来时,眉头顿时一皱。 第73章 这……怎么是个跛子? 跛子……算了,跛子也没什么,脸好就成。 周成安这样安慰自己,只可惜少了一双美腿的伺候。 苏遮月慢吞吞地挪到了近前,周成安看见她脸上带了一层黑纱,乌黑的发丝更是轻绕在面颊两侧,叫人不太能看得清她的面目。 不过纵然如此,周身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诱人风韵。 周成安忍不住伸手,一下把她脸上的面纱给摘了下来。 “啊!” 苏遮月没有及时捂住脸,那整副面容都叫周成安给看清了,吓得他惊叫了一声,手一抖,酒盏“哗啦”掉在了桌上。 杯子里的酒液哗啦倒翻,都洒在了他华贵的衣裳上。 “你——” 他指着苏遮月的半边脸,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红烛的光辉映照着,但那半张脸上的脓肿红块,实在令人不忍直视,尤其看过另半边谪仙一般的脸之后,对比尤其鲜明。 秋三娘眼眸一转,趁机忙道:“看看你,都吓着周公子了!还不赶紧下去!” “是。”苏遮月像是怕极了,轻轻哆嗦了一下,说完告退,重新退回到帐子后头。 周成安这时已回过神来,看着她背影,凝视了好久:“太可惜了……” 这么好的姿色,天仙般的人物,怎么就毁了半边脸呢。 他就算再喜欢那半张好的,对着那鬼魅似的另一部分也下不去嘴。 秋三娘重新给这知府公子倒了一盏酒:“是可惜嘛,她呀,可怜着呢,从前做人家的外室,后来被主母毁了容、打了胎给卖到这里来,也是我好心收着她。” “若是冲撞了公子,我替她赔个不是,也愿公子可怜可怜她,饶了她这一次,若是与妈妈说了,怕是我这个妹妹也没有活路了……” 秋三娘一边说着,一边抹了眼泪,哀哀切切地,替苏遮月哭了起来。 周成安这才给了她一些好神色, “你也是个善心的。” 秋三娘这一通哭泣,多少让周成安改了些初时对她粗俗、不喜的观感。 毕竟他本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于是秋三娘献酒时也接过喝了。 只是心思还留在苏遮月的印象里,一边喝酒,一边叹惋,可惜,真可惜,就像一块美玉,毁了半遍,就算不是主人,也会叫人说几句可惜。 这怜香惜玉的情绪一上来,就多用了几盏酒。 一时间醉意朦胧起来。 “公子的衣裳方才给酒弄湿了,还是去床上脱了,让丫鬟去洗洗……” 秋三娘在旁边温声软语劝着,她的姿色差些,功夫都下在嘴巴上了,没一会儿就将周成安劝到了床上去。 苏遮月听见这话音,便要出来取换洗的衣物,然而刚掀开帐子,被秋三娘一个横眼,登时明悟过来。 那是秋三娘的花招,于是只将两边的蜡烛吹了,又退回了自己的小床。 没一会儿,那大床帐子就起了动静,女子的声音一声声地娇媚入耳。 苏遮月只静静守在小床上,先是分心盘算着该如何在这里待下去的事,玉荷她们又在何处,李府的大火……然而旁边的声音越来越大,男子的喘息声,和女子的讨饶声夹杂在一起,逐渐扰乱了她的神思。 苏遮月本来就是极易害羞的性子。 月光幽幽地从窗前照进来,照出她浮上红云的脸颊,四周安静,只有男女欢爱的声音,苏遮月越是想遮住耳朵不听的,偏偏越是听得清晰。 一时间连梦中曾经旖旎的场景都被勾了出来。 苏遮月侧目望去,好像那飘红帐子里翻滚不休的人换了。 是她自己。 而另一个,自然是姬离。 苏遮月想到这里,抱紧了身上的被子,低下头,闭紧了眼睛,听着耳畔不绝如缕的声音,努力抑制身上泛起的情潮…… 半个时辰后,床帐里的动静渐消。 秋三娘打开帐子,简单披了件纱衣,婀娜多姿地走了出来。 苏遮月这时才出去,为她送上一盏灯烛。 秋三娘喝了几口茶,斜眼看着苏遮月,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我发现你这半张脸还真有点用处!” 苏遮月一愣:“三娘这话什么意思?” 秋三娘笑而不语,回头望了一眼那帐子中睡得正熟的男人。 她是聪明人,看得清楚,周成安分明就是被苏遮月这半张脸勾来的,但是等另半张鬼似的脸露出真容,他又下不去嘴。 那就只能便宜自己了。 此刻秋三娘望着苏遮月,那就像是挖到了一块宝藏,要说苏遮月这脸伤得实在是好,若是她好全着,那必定是独门独院的,不会被妈妈指派到她房里做丫鬟,也不可能在今日为她钓上这么好的男人。 秋三娘打开妆匣,从里头拿出一支翡翠簪子,递与苏遮月。 苏遮月看着这簪子,虽然在她从前的用度上算是平平无奇,但是在秋三娘这里应该算是极不错的首饰了。 怎么会如此慷慨地送给她? “三娘给我这个做什么?” 她连声推却。 秋三娘却一下抓过她的手,摊开来,将那簪子放在她手心,笑道:“好姑娘,姐姐往后的富贵就指着你了!” 她要用苏遮月做诱饵,替她钓上好男人来。 第74章 第50章 受罪 第二日早,周成安到秋三娘屋里的消息就在浮云阁上上下下传遍了。 周成安前脚刚走,后脚管事的就派人送来了好些东西,绫罗绸缎,香品香茶,满满当当的匣子一一都堆满在桌子上。 苏遮月坐在桌边圆凳上,帮秋三娘收拾着这些物件。 秋三娘洗完了澡,披着一身轻红纱衣,身段丰腴,俯身挑了一个玛瑙红的镯子戴在手上:“这才一次,管事的就送我这么多好东西,若是周成安成了我的主顾,想必我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名字了!” 她脸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又转向苏遮月问:“遮月你说是不是?” “嗯。”苏遮月看着她高兴的神情,点头微笑应了一声。 然而她心头存了几分忧虑。 总觉得周成安离开时,对秋三娘并未存有多少的留恋。 苏遮月此刻已明白秋三娘的心思,她想借着自己的脸去吸引男人,但这法子只在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客人管用,但这阁里又不是时时都能撞见像周成安的人物。 且若要那人来第二次,就只能凭借秋三娘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秋三娘这会儿既然用着苏遮月,便也给了她好脸色,脏活累活都不叫她干,连倒水都只唤着外头的下人来,叫苏遮月能安然养伤。 她腿脚上的伤口不知是不是因为姬离的关系,愈合得倒也很快,想来不久就能行动自如,只是脸上的烂疮持久不去,偶尔照着镜子,连她自己也会吓一跳。 午膳之后,本是休憩时分,然而她们屋子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 苏遮月转眸看去。 门口逆着光,站着两个女子。 为首的人一身浅白的绣兰花纹的裙裳,妆容素雅,长相虽然不是十分浓艳,眉目间却透着一种清白无辜的感觉,半点没有烟花女子的感觉。 若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小姐。 站在她身边的人穿着杏黄色的裙袄,发髻梳着像是丫鬟的模样,只是脸上虽然刻意遮掩,却还是难藏一抹不屑的神色。 秋三娘见了她们,低眸摸了摸手中的镯子,笑了起来:“哟,这不是天芷姐姐吗?什么风把您刮到我这儿来了。” 她昨夜抢了她的客人,今日被上门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天芷一没应答,二没进门,站在门外,只抬手用帕子遮着,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身边的丫鬟二月便不请自入地走入房门,将秋三娘屋子里的窗扇都给打开了,引得外头风头冷风吹入,方才转头看着秋三娘道, “三娘莫怪,我们姑娘闻不惯屋子里的脂粉味。” 秋三娘脸上一下就没了笑意。 她哪里听不出来,这分明嫌弃她屋子里的脂粉下等,不配她们这等高贵人物。 苏遮月坐在她身旁,忽地想起今日周成安起身走时的最后一句,也是说秋三娘屋子里可以换个香料。 当时不觉,现在想来,恐怕周成安也是嫌弃这屋子里的味道。 开了窗,天芷这才缓步进了房。 来者是客,苏遮月想着起身为她设座,却被秋三娘拦了一拦,凉飕飕地说道: “我这屋子脏、椅子脏,请人家坐没准还脏了人家的身子。” 果然,这天芷姑娘没有半点坐下的意思,只是一边走一边往四处打量,忽然站定在一处挂画前: “这画画的太板正了,不是他喜欢的……” 又道:“旁边这两句诗题的太功名世俗了,也不合他的喜好……” 说完走到桌案边,掀开酒壶上的盖子低头嗅了嗅,又摇了摇头, “这也不是他爱喝的……” 秋三娘忍耐到极点,一下站起身来,截断她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天芷这才这屋子里的布置转而看向她,却没有半点生气,只是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眼后,摇了摇头:“你也不是他喜欢的。” “你!” 秋三娘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偏偏她这一脸怒色,更让天芷平静,因为她看得出来,这秋三娘无论是脾气性子,还是这周身俗气的打扮,都不是周成安的喜好。 于是对着秋三娘也没什么好说的,又是一声轻轻蹙眉咳嗽后,便转身往外走。 秋三娘看着这副模样,心口简直如同火烧。 这对她而言,比打了一巴掌在她脸上还难受。 天芷这般,就是明明白白的看不起,看不上,更不屑与她多讲一句! 走到门边时,天芷身旁的丫鬟看了苏遮月这个残废的丫鬟一眼,还贴心地为秋三娘关门,一面说道:“虽然不知道您用了什么法子引得我们公子来,但想必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那门就关上了。 这一轻飘飘的一来一去,却留下秋三娘在原地气愤得脸色都发紫了。 先前朱妈妈送来的东西更是都被她推到了地上。 “我是不是那么不如她!” 苏遮月将地上的衣裳一一捡起来,放了回去:“不是姐姐不好,而是这位天芷姑娘,对那周公子用情至深,所以姐姐才不及她了解周公子。” 秋三娘恨得咬牙切齿:“她能做的,我也可以做,那些诗啊,画的,我也可以学的!” 苏遮月看着她殷切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感同身受的可怜。 第75章 她也曾经为李祁洗手作羹汤,但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你为他改变了,他就会喜欢你的。 而且她看秋三娘也并非真的喜欢周成安,只是贪慕一个名钱,犯不着为他拗成天芷那般的样子。 这一晚,秋三娘本是安排着苏遮月在窗口引人注意,然而也不知今日是不是运气太差,非但周成安没来,一个像模像样的公子哥都没有。 入夜后,被安排到秋三娘屋里的不过一个异地的商贩。 这商人风尘仆仆,也懒得听那些温言软语,直接就做了事情,然后呼呼大睡。 接下来几日,秋三娘的客人都是安排来的。 一个比一个更差。 这一日来的是个看着还体面的中年男人,秋三娘本来还高兴了一会儿,谁知这人竟然问下人要了条鞭子,要秋三娘脱了衣裳,照着那白皙的肌肤,一下一下地打了上去。 原来他年纪上去,那能力却早早的不行了,现在只喜欢这种虐待女子的方式。 秋三娘一开始还怕得罪他,只隐忍不吭声,然而这人非让秋三娘叫出来,还要叫得越大声越好。 “啊——啊——” 苏遮月在帐后,只听着秋三娘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忍不住氤氲了眼眸。 之前听着秋三娘说自己的日子苦她还不觉得,听到这尖叫声才真正有了痛心之感。 这一顿打直打到那男人虚汗淋漓才停歇下来。 秋三娘还得强忍着疼,上得床去伺候他躺下。 事后,苏遮月为秋三娘上药,终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真的太过分了。” 秋三娘听了倒是冷笑一声:“这是在恶心我呢,原来排给后面的人,一个个往我这里塞。” 伤口敷药上去,她疼得拧了脸,嘴上不饶:“不就是我玷污了那周公子吗?所以就要这些人来糟践我!” 苏遮月这时才听明白了几分,愣道:“这是那天芷姑娘做的吗?” 秋三娘道:“左不过都是这秋菊院里有名字的人,原先天芷一个人占了周公子,她们抢不过,也不说什么,到了我这个没什么姿色的得了便宜,就一下有了火气,可劲折腾我呗。” 苏遮月轻声问:“她们这样朱妈妈也不管吗?” 秋三娘摇了摇头:“这都是院子里自己的事,她不会过问的,除非我能叫周成安这样的人占住我的日子,不然,就只能受她们挤兑折磨。” 听了这话,苏遮月垂下眸,只为她上药。 秋三娘挨了这么一顿,一两日不得接客,向管事的替了话,才讨饶了几日休息。 也是巧了,这一晚周成安又来了。 然而这一回他路过院子,却步子没停,直由天芷的丫鬟引去了她的屋子。 秋三娘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整个人终于撑不住,沿着墙壁,瘫坐到了地上,两行眼泪绝望地流了下去。 若是一个人完全没有希望,那倒也能忍下去。 最怕的就是给了一点希望,又这般生生夺了去。 苏遮月看着她这副惨然的模样实在于心不忍,走上去递给她帕子,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姐姐别哭,也许我可以帮你。” “真的?” 秋三娘随手擦掉了眼泪,惊疑地看向她。 第51章 金主 莹莹烛火照着秋三娘一双惊愣的眼眸。 她反应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 “我真是折了脑子,还真信了你。” 秋三娘方才听苏遮月言之凿凿的感觉,真有一刻以为她有这个本事,然而回过神来就明白苏遮月在哄她呢。 苏遮月若是真有这般本事,怎么会只一个外室的身份,还被丢弃在那种山沟污水中,若是没遇着她们,只怕人都要死在那里。 秋三娘知道苏遮月此时说帮她,不过是看她太可怜,给她一个念想罢了。 不过这丫头到底也算是善心,她在这浮云阁里那么多年,聪明机灵的丫鬟遇到不少,善心的却没见过几个,要知道这聪明的人有用是有用,但没准哪天就踩着主子上去了,回过头来还会对旧主子落井下石。 所以她看丫头,得看一个忠心,若是没有忠心,也得有善心。 听苏遮月这般说,她便觉得自己眼光还不错,当下便心一暖,道:“你有这个心,我便感念了,不过我的苦,你是帮不了的。” 苏遮月静了静眼眸,说道:“三娘你随我来。” 秋三娘被她拉起来,不知其故,由着她一同在妆镜前坐下。 “你要做什么?” “三娘很快就知道了。” 苏遮月一边说,一边用湿帕子将秋三娘脸上的浓妆都擦了,然后借着明亮的烛火,给她上妆。 半个时辰之后,秋三娘震惊地看着妆镜里的自己。 怎么,怎么变得这般好看? 她左右摇着头,脸上的粉黛施得恰到好处,尤其眼角点缀的一瓣梅花异常动人, “这,这是落梅妆?” 秋三娘先前只一些姑娘议论过是什么京里流行的花样,很多贵女都喜欢,但却没真见过。 这一时看得自己都收不回眼来。 苏遮月道:“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只是我从前的丫鬟手巧,会得很多花样,我想这妆容和三娘的五官正合适,便为三娘试试。” 第76章 她说的是玉荷,其实苏遮月手拙笨的很,她给秋三娘画的这个,比起玉荷那精妙绝伦的手艺,实在还差了一大截的。 所以为秋三娘画好时,看了一看,还觉得不甚满意,要再修改, 然而秋三娘却拍下她的手,不许她动了, “这个好,我就要这个!” 到底女子都爱美,秋三娘今夜的晦气一扫而空,只在镜子前欣赏自己,越看越觉得不错。 甚至觉得,都不输那天芷了。 原来苏遮月说能帮她,竟是这个意思。 的确,借着旁人的美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而这妆容衬托出的脸是她自己的。 然而秋三娘却不知这只是一个开头。 接下来几天,苏遮月忽然忙活了起来,前前后后,将秋三娘屋中的规制都重整了一番。 秋三娘休憩方醒,看她要把摆放得好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一下给抢了过来:“这个瓶子上面嵌着金子的呢,且这红绿图纹,阳光照下金灿灿的多好看,为什么要收起来?” 苏遮月笑道:“姐姐不知,真是那富贵乡里的公子,都不喜欢这样过分张扬,姐姐觉得稀奇的,他们早已见过十分了,莫不如摆些个纯而无色的,能合他们的口味。” “真的?” 秋三娘将信将疑地问。 苏遮月道:“别的人我不敢说,但那周成安公子肯定是不喜欢的。” 秋三娘一听周成安,立刻就把瓶子递给了她。 过了一会儿,她喝着茶,又见着苏遮月将她压在箱底,都积了灰的一些木雕玩具都拿了出来。 秋三娘嫌弃道:“你拿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要干什么?” 这些东西她都快忘了,好似是她小时候的东西,但没什么印象了,因为卖不了几个钱,朱妈妈也就没收去。 苏遮月摇头道:“这些东西,姐姐觉得不值钱,那些公子未必这么想,放在这里,一是合着姐姐的身份,让他们起怜悯之心,二是这些看着有趣,也许能得他们喜欢……” 秋三娘一双眼眸端看着她忙上忙下,终是忍不住拉她坐下问道:“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苏遮月眼睫低垂,笑道:“姐姐不想,我从前也是伺候过官人的。” 秋三娘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她想的是苏遮月单凭美貌就足够了,哪用得着这些讨人心思的花样儿。 苏遮月确实也没说实话,这些和李祁关系不大,其实是因为她生在苏家,这百年富贵的底蕴放在那里,苏遮月耳濡目染。 那些个富贵子弟喜欢的,爱好的是什么,她都清楚得很。 只是此时不方便与秋三娘明说,纵然说了也是不可信的。 秋三娘看着苏遮月,虽然知道她藏了事,但这对她而言是好事,她也不再问下去。 秋三娘歇了三日,伤好了一些,再等一日便要开始接客。 这一日是她的机会,若是由着她们安排,一定只会给她排差的。 于是便要苏遮月赶紧给她上好妆,等了灯笼挂上,便移窗眺望。 可惜一连好多人走过,都不是什么好的。 她不由地懒散下来,苏遮月也往窗外看,正撞见院子里进来一个新人。 年纪轻轻,面目尚算清秀,但是身上的衣袍显然旧得厉害,还有些脏兮兮的。 他进来时险些撞着旁边的小厮,正作揖赔礼。 苏遮月看他从院子中路过时,上面都无一人朝他扔帕子,可方才经过的人中比他丑的,老的,都能有个一二条,便疑惑地问:“这人为什么一条都没有?” 秋三娘早看到了底下这人,见着苏遮月问又向他瞥了一眼:“这有什么好扔的,一看就是个外地来的穷酸书生。” 苏遮月一顿,继而摇了摇头:“恐怕不是。我看他方才行礼的姿态十分周正,应该是世家教导出来的,深入骨髓的东西,我猜他应该是个小少爷。” 秋三娘听她这话狐疑道:“小少爷?” 苏遮月又看了他几眼,确认一般地点了点头。 秋三娘一咬牙:“好,我就信你这一次。” 她说着便将那帕子扔了下去。 然而那帕子却没扔准,只落到那人身前的地上。 “呀——” 秋三娘发出一声叹息,正以为那人会直接踩过去,却不想他停了步子,将帕子捡了起来,跟着仰头看来,正对上秋三娘的眼神。 秋菊院的下人正看着这些姑娘都对他无意,正琢磨着怎么将人请出去,这一看秋三娘扔了帕子,便马上给人请到了秋三娘屋子里。 关门离去的时候还在想,这三娘这一趟怕是得白费力气。 那少年局促地进了屋,好奇地张望了一番,也不开口。 秋三娘此时对苏遮月的话更是生疑了,这人看着分明就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怎么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但面上还是带笑,请人坐下, “公子请喝茶。” 那少年在桌边坐了下来,也冲着她,腼腆地笑了一笑。 秋三娘问他如何称呼,他自称姓晏,名清。 姓晏? 秋三娘盘算了一下,这陇安府里也没有姓晏的大户人家啊,当下更觉得不对了,几杯水酒之后便忍不住提及正题, “晏公子可知我们浮云阁的规矩?” 第77章 晏清愣了一下:“什么规矩?” 秋三娘看他呆愣,又委婉地暗示了一通,晏清两只眼睛睁着,依旧听不明白,秋三娘只好直白道:“这酒水,恐怕得有十两银子不止。” “啊……” 晏清这才明白过来,他摸了摸口袋,“可是我身上没有银子。” 秋三娘一愣,气得回头瞪了苏遮月一眼。 然而她一回转过头,却见桌上忽然间多出了一枚碧色剔透的玉佩,正是那晏清从身上寻摸出来的。 秋三娘一看,就瞪大了眼睛。 那晏清在旁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只带了这玉佩,你看这个值十两吗?” 秋三娘登时吞下一口唾沫。 还十两? 这成色,这质地,这雕工……怕是一百两都不止! 第52章 花魁 “咚咚咚——” 天边的晨光刚露出一线,苏遮月就听见外头不停的叩门声。 秋三娘与她挤在一张床上睡着,昨日陪着晏小少爷玩了大半夜的投壶,又让将自己的床让给那小少爷睡,此刻眼皮沉重得要命,动了动,实在醒不过来。 苏遮月披了衣裳,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她愣了一下。 来人竟然是周成安。 “周,周公子……” 周成安此刻脸上全是焦急,一下将苏遮月撇到一边,只顾着往屋里走。 进了屋,视线又快又急地周巡一圈,几步走到床前,掀开床帐一看,那满面的焦急才平复下来。 “总算是给找到了!” 床上的晏清刚好也醒了过来,睁眼看到他,迷糊地叫了一声:“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周成安将旁边的衣裳给他:“还说呢,要不是姑母给我递了信,我还不知道你一个人来了这陇安府,你也是,护卫都不带一个,要是出了事,姑父还不打断我的腿!” 晏家在京城是世袭的勋爵,晏父如今还在枢密院官居高位,就连他父亲陇安知府见着姑父都得客客气气的。 周成安对着这个不知人心险恶就敢一个人跑出来,还跑到了青楼的小表弟,实在没得半点脾气。 这时门外又有一群人跟来。 苏遮月看着后面清一色都是穿着差服,配着刀剑,有些心惊地退开几步。 估计这些是陇安府的衙役,跟着周成安一起来寻人的。 还有两三个年纪略长的人走在前面的,为这些衙役引着路,看服饰应该是这浮云阁的,只是面目都很生疏。 苏遮月只认得一个是秋菊院的掌事,赶忙便低头行礼。 前厅动静闹的大,秋三娘也披着衣裳慌慌张张起来了,一出来看到来人是周成安,登时一喜,然而还没等搭话,便就看到前厅新走进来的人,又瞬间紧张了起来。 她急步上前,对着正中一个穿着蓝灰布衣的中年女子怯声叫道, “妈妈。” 苏遮月听到这一声眸中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妈妈,难不成就是秋三娘口中的朱妈妈? 她没想到这管着这偌大的一个浮云阁的人,竟是如此平平无奇的模样,眉眼间非但没有一丁点跋扈的神色,反而还有些亲切和气的感觉。 一身穿戴更是朴素,只是布衣,连丝都没有,脸上虽然已有了不少皱纹痕迹,却没像这浮云阁里的女子一样用脂粉遮掩,敞亮地显着。 若是放在大街上,只怕就会被看成一个普通农妇。 可是旁边的管事却对她毕恭毕敬,一点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秋三娘上前小心问好,朱妈妈也没理会她,只走上前对着床帐边的周成安和气笑道:“都说了人在这儿,总是不会丢的。” 此刻晏清已穿好了衣裳,周成安带着他起来,看了朱妈妈一眼,也笑道, “得,这次算我欠您一个情了。” 晏清不是他这般风流浪荡的子弟,晏家家教一贯严苛,府中到现在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要是在这里闹出了些男女之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姑母交代。 朱妈妈笑道:“哪敢承公子的情,这也是三娘做的好。” 这时才瞥眼看向秋三娘,这事的确是她做的好,接了人上来,又将人好好伺候着,没出一点岔子。 周成安闻言,也一道偏过头,仔细地打量了一眼秋三娘: “三娘是吧,我记得你了。” 之前虽然在这里过过一夜,但周成安睡过的女子太多,对这个秋三娘早没了半点印象。 这一句话落得郑重,秋三娘简直是心花怒放,嘴角的笑压了好半天才压下去,欠身道: “这都是三娘应该做的。” 周成安急着带着晏清回去见家人,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侍卫走了。 另一边朱妈妈却没走。 她在圆桌边的交椅上坐下,身后秋菊院的管事战战兢兢地站着。 屋子里突然就变得冷凝起来。 苏遮月要给她倒茶,却被秋三娘按住了手,一个眼神示意,让她站到边上去。 苏遮月顿时明白过来,朱妈妈,是得秋三娘亲自倒茶侍奉的。 这一盏茶侍奉完,朱妈妈才开口说了一个字, “坐。” 秋三娘听了,忙在旁边坐下,又再给朱妈妈倒了一杯,递上去。 朱妈妈将茶接了,却没有自己喝,而是转头递给身后秋菊院的管事,一边问道: 第78章 “听说前几日有人为难你了?” 那管事去接茶的手登时一抖,险些将茶碗都给倒翻了。 秋三娘看了他一眼,忙道:“没有没有,我是这个身份,姐姐们派给我的人,我不敢不接。” 她断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之所以这么说,是一早就知道朱妈妈讨厌底下的姑娘诉苦,另一则她也给秋菊院的管事留点面子。 苏遮月这时站在她身边,虽瞧出些门道,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妈妈不知,三娘入夜时,总会疼得很厉害。” 秋三娘惊骇一瞬,连忙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妈妈休听我这丫头胡说。” 然而不知今日是不是周成安的缘故,朱妈妈竟然脸色平常,看了苏遮月一眼,又看向秋三娘,放话道:“既然疼,那就该养个一月。” “是。” 旁边秋菊院的管事赶忙应了一声。 秋三娘这时还愣着,一双眸子看向朱妈妈,又看向管事。 等等,这话的意思是,这一个月她都可以不接客了!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一下抓紧了苏遮月的手。 那高兴的力气,差点把苏遮月都给捏痛了。 苏遮月心里笑着忍着这疼,突然想到一事,转过身去,把后面几案上一个匣子拿了过来。 秋三娘一看,猛地拍了脑袋,连忙把匣子接过,打开推到朱妈妈面前, “都是我粗心,差点把这忘了,这是晏小公子的玉佩,方才两位公子走得急,没带上,还请妈妈转交一二。” 朱妈妈看了眼玉佩,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等下回周公子来,你自己给他吧。” 秋三娘本来已经高兴得快没边了,听到这话更是傻了。 直到苏遮月轻声叫了她一声,才突然醒过来,笑着应道: “哎,是!” 她原来也是个聪明的人,但这好事一砸砸那么多,就把她给砸晕了,周成安走之前那句话分明就是说了会再来她这儿,她怎么没给听出来呢。 而且,这次连朱妈妈都默许了。 朱妈妈一双眼平平淡淡的,在她屋子里望了一圈:“你这屋子,布置简陋了一些。” 秋三娘自然不好说苏遮月的事,只笑道:“是,我这几日心静,看不惯艳的。” 朱妈妈也好像只是随意问了一句,问完便站起身来。 秋三娘知道她手中事多,和苏遮月一起送她到门口。 朱妈妈带着人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来:“我那儿还有些不错的伤药,让你的丫鬟跟我去取吧。” 苏遮月一愣,她?当即转眸看向秋三娘。 秋三娘却不觉,推着她向前:“谢谢妈妈了,遮月,还不快去!” 苏遮月只好跟着朱妈妈一起离开。 她前几日都只在秋三娘的屋子里,连秋菊院都没有完整走过一圈,这时被带着一路穿堂过门,心里不由地有些惴惴不安。 一路上,但听着一些姑娘都对着朱妈妈躬身道好。 原以为朱妈妈会把她带到自己院子,谁知这一抬头,却看到“幽染院”三个字。 守在院门口的小厮向朱妈妈道好。 朱妈妈问:“阿染呢,还病着么?” 小厮回道:“是。” 朱妈妈便打帘子走进门去,苏遮月已经猜到里面恐怕就住着花魁谢染,一时就犹豫要不要跟进去。 还是朱妈妈回头道了一声:“进来。” 她才应了一声,一并进去。 屋子里布置得雅静,熏着一些兰花香气,比秋三娘的屋子大了足足一倍。 帘幕都放了下来,似是为了防着外头寒风进来。 床上垂着白色的帘子,里头似乎坐着一个纤弱的女子,朱妈妈隔着帘子,与她说了一会儿话。 苏遮月没有近前,依稀听得她们在一些嘘寒问暖的常话。 “你过来。” 过了一会儿,朱妈妈突然回头唤了她一声,苏遮月心里惊疑不定,上前几步。 朱妈妈指与她:“这是谢染姑娘。” 苏遮月不明白为什么要向她这个丫鬟介绍谢染,但还是见了一礼,称道: “谢染姑娘。” 谢染的声音这时才淡淡地飘出来:“妈妈带这么一个,来我跟前,是什么意思?” 朱妈妈也淡淡道:“我瞧着你身边丫鬟不得力,觉得她还不错,可以给你用用。” 话音落下,苏遮月顿时惊在原地。 第53章 命好 “呵。” 整个屋子里寂静了好一会儿,突然自那如雾般的帘子后传出一声低笑。 “这般好的身段和容色,做丫鬟不可惜么?” 谢染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 苏遮月听得一愣,她此时虽然近了些床,但与床上的谢染隔了一层雪帐。 她看不清谢染的长相,只能模糊看出一道袅娜的身影,想来谢染应该也同样瞧不清她,所以才不知她是毁了半边脸的。 朱妈妈却是知道以谢染的心气是不会掀开帘子去看苏遮月的,又说: “这自然得按着你的性子来。你喜欢,便是天仙娘娘,妈妈也得给你请下来做丫鬟。”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但是苏遮月觑了一眼朱妈妈,却感觉她语气虽然温切,但眼眸里却没有半点笑。 好像并不是在捧谢染。 第79章 果然话音一落,谢染就发出一声冷笑, “朱妈妈何必这样说?” 谢染透出来的话音里也带上了一点冷意:“你今日带这个来,无非就是要告诉我,你手底下有的是绝顶出色的人,我不是那个不能替代的,不该在这里给你耍性子。” 朱妈妈见她挑明了,也不紧不慢地接口道, “你呀,一向是聪明的。” 若谢染连这都看不出,那就不配是她教出来的人。 苏遮月听到这里,悄然舒了一口气。 原来朱妈妈并不是真的要她来伺候谢染。 虽然三娘的脾气也不太好,但比起这位谢姑娘,好像就突然好多了。 想到这里,她暗暗地往角落边上退了一步。 谁知这一动,就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紧接着耳边听到一问:“你叫什么?” 这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不知名字的外人。 是谢染隔着帘子望着她,问她话。 苏遮月心神一紧,迟疑着要应时,又被朱妈妈接了去,语气平平, “刚来的丫鬟没名字,你想叫她什么就叫她什么。” 谢染道:“是吗?那还真是一个听话的。不过我最看不惯这样温顺的了,一点脾气都没有,和那圈子里的牛马有什么两样?” 苏遮月一下攥紧了衣袖,低垂下目光。 旁边的朱妈妈沉下声,唤道:“阿染。” 哪有这样当面骂人的。 “我说错了了吗?”谢染冷呛了她一句,又转过身去道,“妈妈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但这个丫头我这儿是留不下的。” 朱妈妈眼神平静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沉默不语。 谢染等了一会儿没动静,语气更冷了一些,甩出四个字:“我不喜欢。” 朱妈妈这时才温哄道:“好,既然你不喜欢,那任她再好,都不要了。” 其实她早就知道谢染不会收下,谢染这脾气是她费心养出来的,作为这浮云阁的门面,必须得从骨子里透出些清高的傲气,不能一味奉承迎欢,且越是拿乔作态,那些个富贵公子哥才越愿意吹捧着她。 但这其中讲究个分寸,傲过了头,便是不识趣,所以需得她时时把控,偶尔敲打一下,叫谢染敛上几分。 今日差不多了,朱妈妈又劝了几句后,便起身离开。 苏遮月跟着朱妈妈走到院外,心里头始终想着谢染的话。 其实怎么再逆来顺受的人也没法一直温顺的,一遭由了自己的性子,便会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苏遮月微微阖眼,正如她的父母亲族也不会想到,一向温顺的她居然会与一个才认识不久的男人私奔,只不过她识人不清,落得一个惨然的结局。 若没有身上的婚契,没有寻来的婢女,没有姬离,她此刻早已已经死在李府了。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吹松了她的面纱系带,面纱落下,露出半张美艳绝伦的脸,在日光下灼然不能直视。 而余下那半脸,虽然去了脓,但却开始发黑发紫,愈发可怖。 苏遮月慌忙把面纱系紧后,才发现朱妈妈一直看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她这一趟已经领教了这个妈妈的厉害,见她看着自己,仿佛在打量一个极品的财宝,心下愈发惴惴不安,忍不住出声叫了她一声, “妈妈不走吗?” 朱妈妈只是在想这个丫头哪一点都不输谢染,尤其还温顺乖觉,更通人心,实在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美玉。 可惜这半边脸给毁成这样。 不过若是她这脸是好的,也会被万爷截走,还是落不到她手里。 “嗯走吧。” 朱妈妈被苏遮月唤回心神,笑了一笑,与她一同往前走。 一路上,像个长辈一般地问了苏遮月不少问题,有祖家在何处,家里都有什么人,何以落在那山脚,若是家中还有人,可以由她捎信过去,问候一二。 苏遮月心中疑窦丛生,不知道为何秋三娘口里说的这浮云阁管教森严,她完全不能逃出去,这里朱妈妈却说都可以寄信问候。 她该信谁? 但她此刻对朱妈妈疑心更重一些,便暂且按着之前与三娘说的外室身份说了,又说家里亲人疏远,也不知搬到何处了。 朱妈妈听到这里,还道可以为她找找,苏遮月小心地谢过。 这一路说着便到了朱妈妈的院子。 苏遮月发现这院子没有谢染那一个大,院子里也没有什么池沼假山,只一架影壁,两旁疏疏落落几株叫不出名字的草木。 进了正屋,扑面而来是一股沉郁苦涩的药香,混着一种不知名的烟气。 苏遮月低垂着头,小心地打量了一眼,这屋子四周的窗上都糊了纸,挡住了外头光线,显得十分暗沉。 进屋的地方供着香案,也没有立牌,只一个乌金色的大瓷罐子。 面前的香炉上一柱香正烧掉了一半,香灰却没落,只蜷曲地挂着。 等了一会儿,屋子里的丫鬟取来了药包。 苏遮月接在手里拿稳,心想总算可以走了。 然而还没等她转身,朱妈妈又突然叫住她,笑道:“听说南边的阮州有一位名医,擅长治疗女子脸上的毒疮毒疤,经他手的,没一个不好的。” 苏遮月一惊,这是要治她的脸? 她一下想到前几夜三娘受的苦,若是她好了,恐怕也要落到她身上。 第80章 一双眸子惊怔片刻,忙垂敛下来,尽力稳着声音: “妈妈不知,我这是从小就留下的疤,以前找过大夫看的,是去不掉的,妈妈还是不必费心。” 朱妈妈继而笑道:“以往姑娘听我说这话都开心得求着见名医,你倒是个不一样的。” 苏遮月听的此处,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又是一惊。 总觉得朱妈妈这双平平淡淡的眼睛好像能看出十二分的东西。 幸好这时外头有管事的来禀告,苏遮月便说告退,朱妈妈顾不上她,就放她去了。 苏遮月急步跑回了秋三娘的屋子,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好一会儿,才感觉平缓下来。 秋三娘见她脸色煞白,却也一点都不惊疑。 便是她自己跟着朱妈妈走一阵都得脱一层皮,何况苏遮月这个新来的,这便叫苏遮月一起坐下来,还给她倒了茶。 “妈妈可说了什么?” 苏遮月喝茶缓了缓神,便将这一趟与她说来。 秋三娘听得她去了谢染的院子,惊讶了一下,又就着感慨起来:“谢染是天生的好相貌,一贯是被捧着的。” “别的姑娘都是按一个位次一个位次熬出来的,就她进了浮云阁就赐了名字,隔一年那原先的花魁病了,就轮到了她,听说到现在还没有破身。” 苏遮月没想到这浮云阁里还有完璧之身,颇有些愕然。 秋三娘前一刻还为着自己能有一个月的休息日子高兴,这一比谢染那头公主般的待遇,又难免心酸起来:“总之这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苏遮月不想她沉浸在自慜的情绪里,便又说起朱妈妈和谢染之间的对话,隐隐约约带着点火药味。 秋三娘听了,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关紧了,然后在苏遮月困惑的眼神中端来一盏蜡烛,放在桌上,与她低声道, “我方才不是说谢染命好吗?” 苏遮月看着她的动作,有些莫名,但点了点头。 秋三娘四下里望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不过姑娘里还传着一种说法,她命这般好,是因为私底下养了鬼!” 第54章 罪责 秋三娘话音刚落,苏遮月便感到腹中一阵恶寒,慌忙用帕子捂住嘴,伏在一旁干呕了两三下。 秋三娘一看便知她是害喜的症状犯了, “我劝你,还是早早把孩子打了。” 苏遮月还未等缓过劲来,就愣是摇了好几下头。 秋三娘气道:“你说你这又是何必,那个男人又不给你名分,又不管你吃食住处,任你一个人在外头受罪,你为这样的男人生的什么孩子?” 苏遮月听了,用帕子擦了擦嘴,一手抚着腹部,声音轻缓道:“姐姐说的是,但这毕竟也是我的孩子。” 不说这孩子是她因着与魑族的婚契,必须生下来的,就说母子血脉相连,她能感觉到腹中萌生着的孕育的喜悦。 秋三娘端了茶,在苏遮月面前重重地放下,这浮云阁里十个有孕的九个都是这般想法,各个都藏,但没一个藏得住的,最后统统都朱妈妈打掉。 苏遮月腹中这个,多半朱妈妈是看她那时候体虚,再打了孩子,恐怕连命都没有了,才没给落了,不过就是那时不落,到最后反正也是一样的结果。 留不住。 苏遮月不想秋三娘盯着她的孩子不放,便转过话茬道:“姐姐方才的话还没说完,那谢染姑娘养鬼是怎么一回事?” 她今日见着这谢染,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除了为人倨傲一些外,似乎并没有显得什么神神鬼鬼的地方。 倒是朱妈妈那个屋子,阴森沉郁,让她心里觉得十分不舒服。 秋三娘便继续道:“其实这事我也是听个一句半句的,不知道真假。听说好像是她刚到春兰院的时候,一日天未亮,有伺候她的丫鬟掀了被子,看到她床上有一条大蛇盘着。” “蛇?” 苏遮月吃了一惊。 “那丫鬟嚷嚷的大声,叫得上上下下的人都去了,可下人寻了整个院子,哪里有蛇的踪影,而且床上的谢染人好端端的,半点没有被咬的迹象,所以都说那丫鬟发了癔症,后来也就被打发走了。” 苏遮月不由地问:“那后来呢?” 秋三娘端着茶盏,喝了半口:“就是这事之后,总有人传在谢染的院子里能见着蛇,说她在养蛇,后来又有人说那不是蛇,是鬼,所以白日里看不见,总之是是越传越离谱,还有人说她因为养了鬼替她挡灾,保命,所以才会蛇侵不入……” 苏遮月听得一怔一怔的,初时的惊讶过去后有些明悟过来, “这些听起来都像是妄言。” 秋三娘道:“是啊,我想大概是她命太好,那些富家公子哥可劲儿跟在她屁股后头,像群狗似地追着求着她,所以难免有人眼红,借了那事,在背后可劲儿编排她。” 苏遮月点了点头,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贯出头的免不了遭人嫉恨。 秋三娘又道:“但怎么说呢,无风不起浪,她若是真干净怎么会传出这么多流言蜚语来。”她说着又笑,“可你别说,这种事听着是吓人离奇,但就这般古怪事,也是看人下菜碟,我们这等人想沾边还没份呢,啥都不知道,招了蛇来不被咬死么?” 说话时,外头有人敲门,两人停下闲话。 第81章 苏遮月去开门,原来是秋菊院的掌事送来了刚出炉的茶点,鲜花似的一朵朵摆开,热香扑鼻。 这刚出炉的上等品相的,都是赶着给那些有名字的姑娘送的,她们不吃有剩下的才会往下挨个发,一般到了秋三娘这里,都是冷硬的,但味道也还算不错。 想来秋菊院的管事今日因为见了朱妈妈的脸色,特意赶来献个人情。 秋三娘因这事有一半是苏遮月的功劳,一边自己尝着,一边也指与苏遮月道:“你也一起尝尝这个,咱们这浮云阁的茶鲜也是一流的,便是这陇安府最好的酒楼也未必及得上。” 向来食色一体,那些客人享用美色时也好这精致无比的吃食。 苏遮月谢了她,也拈了一块粉色的桃花糕,慢慢吃了。 秋三娘端看着她脸色平淡,对这么精致的吃食毫无惊喜之色,便奇怪地问道:“你这样子,总不会尝过更好的吧?” 苏遮月一愣:“没……我只是对吃食不太敏锐。” 她不好说这糕点虽然也算是独具特色,但和紫蕊做的,还是有不少的差距。 秋三娘也不生疑,想来这世上确实也有这样的人,没这个口福,这时嘴里打起了哈欠,困倦又起,她便上床补眠去了。 苏遮月为她将床帐帘子放下,自己也上了后头的小床,她昨夜也睡得少,可今日这一遭下来,她却有些惶然地睡不着。 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一时又算起她来这里之后,入夜竟再也没有见过姬离。 兴许她已经怀孕,胎相稳固,便不需要再行那事了。 那一边玉荷青竹也毫无消息,好像那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做完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苏遮月不由地抚摸着腹部,还好,还有这腹中孕育的骨肉,陪着她。 * 陇安府比苍梧要靠北些,入得冬快,日子才过去几天,北风就来了,接着就下起白茫茫的雪来。 秋菊院的管事如今对秋三娘很是客气,比着其他有名字的姑娘的待遇也早早地送来了香炭。 屋子里烧得暖融融的。 这一日秋三娘没的客人,本打算早睡,突然外头有人传信,说是周成安来了。 苏遮月和她都是一惊,早先几天秋三娘还日日盼着,但周成安一直没来,她也懒得盼了,结果这盼着的时候没信,一不盼着人忽然就来了。 也是惊喜。 秋三娘忙让苏遮月帮她梳妆,苏遮月还挑了一支做工精巧的桃花簪插在她发鬓上。 周成安是迎着风雪踏进门的,秋三娘笑着相迎,又贴心地为他抖落一些沾染的积雪, “周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周成安入了座,喝了一碗热茶,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示意秋三娘。 “看看。” 秋三娘迟疑地打开来,看着便是一惊,里头竟然是红珊瑚雕成的两只燕子,当即给推了回去, “这,这也太贵重了。” 周成安道:“不是我送你的,是阿清给你的,他今早刚被他爹派的人给接回去,临走时要我把这个给你,权当谢谢你当日陪他玩,一只燕子是你的,另一只……” 他说完这个,突然又转头看向在一旁拨弄炭火的苏遮月:“给她的。” 秋三娘属实没想到还有这么记着人情的小少爷,忙把苏遮月叫过来,一起道谢。 又把晏清的玉佩给取了出来,还给周成安。 周成安本来想当礼送了,但见上面还有“清”字,刻着晏清的姓名,那放在这里确实不妥,于是还是收了。 事办妥了,外面雪又大,周成安原想送了东西后就走的,但一坐下就感觉这地方不一样了,没以前那么碍着他的眼,连屋子里曛的香气都让他舒坦,一时还真没那么想走了。 秋三娘心中欢喜,在一旁为他斟酒,她不会天芷那般吟诗作对,专是拣着一些体恤问寒问暖的小事,也能和周成安聊得不错。 说着说着, “听闻前几日周知府回来了,这往后公子是不是难往我们这儿来了?” 周成安喝下一杯酒:“老头子忙着呢,可没时间管我。” 秋三娘坐在他怀里,问:“莫不是府州有什么大事吗?” 周成安放下酒盏道:“不是我们这儿,是那个苍梧县,一个丁点大的小县城,胡糟糟死了那么多人,案子实在不好结。” 苏遮月原本在为他们铺床,听到这里心口一紧,转眸看来。 这一道视线回得突兀,周成安没看见,秋三娘是看见了,她也知道苏遮月是从那儿来的,对那里的事十分关心,因而也帮着多了一句嘴:“我听说那里的知县也死了。” 苏遮月担心自己掩不住关心的神态,转到帘帐后头,但依旧仔细听着她们说话。 周成安道:“他就是不死,闹得那么大,也得自己请罪入狱,但是眼下死了,这案子便上到了老头子那儿。” 秋三娘为他奉酒:“这事真是鬼怪害人吗?” 周成安接过道:“每个听说的人都是这么猜,但报到朝廷上的哪能以这种说辞结案。” 他摇了一下头:“不过事情也确实离奇,那姓李的县官听说是有三房夫人,但搜出来的尸体,旁人只认出了两个,唯独少了一个。” 苏遮月一下攥紧了床帐,心口跟着猛跳了起来。 第82章 那头秋三娘在问:“少了一个姨娘吗?” 周成安摇头:“不是姨娘,是正妻,且听邻人议论说,这正妻是跟着李县令的发妻,但这李县令后来又娶了两个美艳的,于是正妻就病了,一病不起,听说是时日无多。” 秋三娘揣测道:“莫不是这夫人一时激愤,便在死前做下这等骇人的祸事来?” 周成安道:“你猜的不错,老头子和巡抚商议就是打算这么结案,判那个女子犯案在逃,各州各府发通缉令追捕,名字好像叫什么月……” 第55章 暗事 秋三娘心跳了一下,一下往后望了一眼,嘴里还在问:“哪个月?” 周成安此时已经有些醉了,想了想,摇了摇头:“也许是别的,唉,记不太清了,一个普通妇人而已。” 秋三娘心里惴惴,又道:“若是一个普通妇人,如何能犯下那么大的案子?” 周成安道:“就这么往上报自然也不行,不过刚好也是案子前一阵,听邻人说她娘家里来了一些人,就写在案卷上充作同犯了。” 秋三娘紧着嗓子问:“那么些人,难道都一起逃了吗?” 周成安笑道:“逃一个还好说,逃一群可就是大案了,自然都是给烧死了,少的唯独那个妇人。其实也有人报说是那日去了山上寺庙,我猜多半是一起给烧死在寺庙里了,不过这事闹得大,总得寻个人顶罪,便只能是她了。” 他喝下半碗酒:“过阵子等风头过去估计随便找一具女尸,就说是她,那时人也死了,这个案子也就了结。” 苏遮月在帘幕后听着,身子一软,颓然地从墙边滑坐下来,一双眼眸怔忡得没了一点人气。 这么说,玉荷她们也被牵连着死在李府了吗? 她捂住嘴,抑制自己的呜咽,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这些日子一点都没有讯息,如若她们还活着,怎么不可能来寻她。 两行热泪从苏遮月的眼眶滚落,说到底她们并非真正的魑族人,也是人身肉胎,若是烧起了火,如何能逃得出来? 她躲在后头无声地哭,前面周成安勾起秋三娘的下巴, “问那么多,怎么突然对这个案子这么关心?” 秋三娘不仅没躲,反而迎上去,也笑道:“哪有,只是从来没听过这样古怪的事,所以一时好奇,才多问几句。” 周成安知道这风月地是消息场,也怪他今日喝多了酒,多言了几句,于是一边温存,一边警告道:“我今日与你说的,可不许传出去。” 秋三娘一见他神色便有数,当即说道:“公子说了什么,奴家早就忘了。” 周成安这才好转了脸色,这便也转开了话茬,说起其他无关痛痒的事情来。 到得夜深,两人一并上了床。 床案上燃着香。 这香是苏遮月前些日子调出来的,秋三娘闻着很是舒服,就让她多点一些。 这时幽幽的香气飘入靡丽的帐帘之中。 周成安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在家里陪着客,没近女色的缘故,一闹起来就有些停不住,甚至比他往常天芷那里都起兴,跟疯了似的。 待到窗外天色都要明了,才将秋三娘放开。 秋三娘香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她经过不少男人,却是头一次逞欢到这种地步。周成安和上一次只寻常地过夜不一样,一连要了几次都不止,她身子酸软得不行,心里头又有些甜津津的,猜测是自己这几日真变美了,竟能留男人这般久。 她勾了勾唇,到底男人来青楼都是为着那事,那些个风花雪月也就是面上的东西。 以周成安今日的兴致,秋三娘十分有信心他下回来浮云阁,定会撇了那天芷,再来她这儿。 这头周成安睡下,秋三娘心里一边高兴一边还挂记着另一件事,出了帐子,便唤苏遮月。 虽然周成安没说清楚名字,但她有一种直觉,那个潜逃没寻到的人,可能就是苏遮月,她得问问清楚。 然而秋三娘低声唤了几声,都不见后面有人回应。 她一时急了,掀开素帐一瞧,愣了愣。 人呢? 苏遮月不在床上。 秋三娘一时有些懵,许是她方才和周成安弄得太尽兴,所以才没听到人走出去了? 但这么晚了,外头又飘着雪,那丫头去哪儿了? 别是因为担心被发现,一个人跑了吧? * 苏遮月并没有逃,她正缩在秋菊院的柴房里面。 发髻凌乱,襟口大敞,露出大片的雪白,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 颤抖的脚前平躺着一个锦袍男人。 脸朝下,晕出一滩血水。 已经死了。 苏遮月本是听了周成安的消息心中积郁悲伤,加上秋三娘和周成安行那事迟迟不住,所以才避了出来。 黑夜里辨不清方向,她也不知走到了哪个阴暗拐角,突然就有人从后头捂上了她的嘴,连拖带拽地把她拉扯到这个柴房来。 虽然她毁了脸,但黑夜里又背对着人,没露出真容。 醉醺醺的人光见着苏遮月的背影,一时神魂颠倒,就起了邪性。 苏遮月初时惊骇怔愣,待得意识到这人是要行那事,便拼命挣扎叫喊起来,然而她一个女子根本抵不过男子的力量,一瞬间被钳制得死死的。 别说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外头又飘雪,客人都在院房里头,几乎没有人出来。就是真被人看到了,苏遮月呼救也没用。 第83章 因为在这浮云阁里发生这等事太正常了,没人会循声过来帮忙。 就在苏遮月衣裳都被扒开,几乎绝望的时候,面前这个男人突然身子一抽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然后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头一低,死了。 苏遮月吓得浑身发抖,缓过神来,扶着墙站起来想往外逃。 然而她刚到门边,突然又止住脚步,回转过来,看向那男人的衣袍下。 正对上两道森冷的寒光。 是一条极细极黑的小蛇,刚从男人的身下爬出来,见苏遮月回过头,也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嘴里吐着猩红的信子。 苏遮月本来是怕极了蛇的,可是看到它,非但没有跑开,还一步步走上前去。 是这条蛇咬死了那个男人,救了她。 它不会咬她的。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苏遮月慢慢地伸出手指。 纤白的玉指一点一点地触碰上去。 就在碰上的那一刻,那蛇头突然就向前一探,顺着她的手指缠了上去,一下就爬到了她的手腕处。 刚刚好一圈的距离,如同戴了一只乌黑滑腻的镯子。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 “薛公子——薛公子——” 听着是在寻人。 苏遮月猛然回神,也许就是在寻地上这个人,若是被人发现她在这里,一定说不清了,她不假思索,立刻打开门,向秋三娘的屋子逃去。 入得门前,她停了步子,收拾了一下自己,确认不像有事的样子,才进了屋。 屋子里没点烛火,想来秋三娘和周成安已经睡下。 她正要悄悄回到床上,就见屋内一角烛火突然明起,照出秋三娘寒沉一张脸, “你去哪了?” 第56章 人命 苏遮月心口一颤,第一反应便是将手背到身后去,眼神压住惊慌, “三娘,我,我出去透透气。” 秋三娘拉着她在后床坐下,直白地问道:“你休要瞒我,方才周公子说的那个案子,是不是与你有关系?那个被通缉的人是不是你?” 苏遮月攥紧了床褥,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她:“若我说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三娘信吗?” 秋三娘看她眼睫颤抖,眼底浮光,便知她误会了,啧了一声道:“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哪管你犯不犯法的事,再说这浮云阁又不是什么清白的地方,这要紧的是这阵风头紧,你得藏住了,等闲不要显于人前。” 她说着又打量起苏遮月的脸:“也好在你这张脸毁了,纵是亲友怕如今也没的相认。” 苏遮月忽地氤氲了眼眸,怯声问:“三娘不怕吗?” “你说窝藏罪犯么?”秋三娘笑了起来,“论起来,你是朱妈妈点头应下的人,真算起来也落不到我头上。” 她压低了声音,附在苏遮月耳边,“别说周公子,就是他爹,轻易也不会来查我们这儿。也是你命好,叫我们给碰上了。” 苏遮月听着她的话,一颗心渐渐平缓了下来, “不过……”秋三娘又奇怪起来,“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遮月如今也与她甚是交心,便把那些事一五一十地与她讲了,只不过略过她家族隐秘,只拣着李祁的背弃,两个姨娘的残害说了,至于后面发生的事,她知道的还没有秋三娘和周成安清楚。 说着说着,天已亮了起来,“砰砰——”外头突然响起了拍门声。 苏遮月和秋三娘对视一眼,前去开门。 来的是周成安的小厮长福,他本是在外院一个屋子歇着的,这时满头大汗,直直跑了进来,推醒了床上沉睡着的周成安, “公子,出事了,薛公子死了。” 这一声让跟在后面的苏遮月吓得脚步一顿。 床上的周成安醒了,惊坐起来:“你说谁死了?” “薛监司的公子,薛南!” 周成安怔了一会儿便开始快速穿衣,一边问:“昨儿不是好好的。” 他记得昨天是在浮云阁的前院便撞见了薛南。 两人见面还打过一个招呼,约着日后吃酒来着。 不过也是面上客气的说法,两人其实玩不到一起,这薛南的爹薛监司官职虽然压在周成安父亲头上,但周家在这陇安府根基深厚,高祖就有官身,称不上世家,也是高门大户。 那薛监司不过是刚好和宫里公公有亲戚关系,得了好,被提拔了,这一朝飞升上天,到底没这个底蕴,跟暴发户似的,所以周成安见了他也就是客气一阵,心里却是看不起的。 尤其那薛南在裤裆子那点事上简直是畜生投胎,荤素不忌。 这时死了,周成安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是在床上过头了死的吧”。 秋三娘在旁边听得也是一惊。 这个薛南薛公子她也有耳闻,这阵子搅得那夏莲院好不安宁,听说每一次都点七八个人一起伺候,排在前头的姑娘都不太愿意去,便落到了后面的姑娘身上。 听说他尤爱高高地站在床上,天女散花地往下撒银两,让一群脱了衣裳的姑娘在地上狗爬似地去争去抢。 那场面简直不是人能看的。 周成安此时已穿上了衣服起来问:“那厮怎么死的?” 长福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他昨夜刚好和薛南的小厮一起在外院赌钱,消息传来时他也听了一嘴,这时便将听来的禀告:“好像是在柴房里被毒蛇给咬死的,脚腕上的齿印十分明显。” 第84章 “蛇?” 周成安顿时皱眉,望了一眼外头雪日的天色,继续穿靴:“见了鬼了,这大冷天的,哪来会来的蛇?” 不过薛南的身份敏感,死在这儿,他总得去看看,却不知这个说法对那个薛监司能不能交代过去。 秋三娘也知道事态严重,不留他一句,为他披上厚厚大氅,默不作声地送他出门。 倒是周成安走到门口,回头握了一下她的手,眼神带着一丝眷恋, “我得了空再过来。” 秋三娘没料到这个,一时有些惊怔,她之前是笃定周成安一定会来的,但是发生了这么一件命案,就是她也完全忘记了这事,没成想周成安临走前还会来这么一句。 要不是她久经风月,知道人情冷暖,此刻只怕便要春心将付了。 她望着周成安离去时高大俊逸的背影,心里想怪不得连天芷那样的人会对他倾心,这样的男人,专心看着你的时候真会让人感觉他只有你一个。 但实则却不是。 待周成安走后,秋三娘在桌子边坐下,琢磨起方才那小厮的话。 苏遮月方才就小厮禀告的一刻就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时给秋三娘倒茶的手都还在轻微地颤抖。 秋三娘看向她问:“你说这哪来的蛇?” 苏遮月“咚”地一下放下茶壶,攥紧了右手。 宽长的衣袖掩盖着她纤细的手腕,她能感觉到那条蛇已从她的手腕向上爬,缠绕着她的手臂上,从她的臂弯爬至她的小臂,又沿着肩窝钻进了她的抹胸里。 苏遮月几乎是咬住了牙关,才没有泄出嘴里的惊呼。 好在这时秋三娘只顾着自己思索,没怎么分神注意她,突然冒出一个猜测,问道:“你说这蛇,会不会就是谢染养的?” 苏遮月瞪大了眼眸,颤着声音道:“怎么会?” 秋三娘见她如此震惊,便更有一种自己猜对了的感觉:“就像周公子说的,这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蛇呢?不该冬眠了吗?若不是人养的,怎么会跑出来?” 苏遮月咬牙点了点头,实则她的震惊并不是因为秋三娘的怀疑,而是胸口那蛇竟然伸出蛇信子,在舔舐着她最敏感的部位。 秋三娘还在分析:“而且我也听说薛南似乎是对谢染有意,只是好几次被朱妈妈挡了回去,我说这蛇,恐怕就是谢染招来的。” 她说到这儿,没听得苏遮月应声,抬头一看,苏遮月脸色已然冷白到了极致,显然骇到极点,偏偏那唇色如雨后的樱桃,殷红如血。 秋三娘虽未见过迷惑人的鬼魅是怎样,但她觉得苏遮月这副样子,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秋三娘念及苏遮月也是今日知道家里人的事受了不小的打击,此时一惊未定,一惊又起,还是不吓她了,便道:“算了,不说了,这也与我们无关。” 总归这浮云阁也不是第一日死人,凡事都有朱妈妈顶着呢。 谢染若是真有什么不干净,朱妈妈也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没准还是同谋呢。 秋三娘摇了摇头,停下胡思乱想,让苏遮月为她倒水沐浴。 秋三娘沐浴完,上了床,看见床案上的香只剩了一点点轻烟,又嗅了嗅:“你昨日燃的香是什么香,周公子也说好,明日按这个再配一些。” 苏遮月转头一看,又是一愣。 她此刻才发现这余香好像并不是她最初调制出来的味道。 这嗅着的,怎么那么像她从前用的紫凝香? 第57章 追查 “怎么了?” 秋三娘看到苏遮月神情有异,出声询问, “是这香很难调吗?” “……嗯。”苏遮月一下回过神,顺着秋三娘的话,接口磕巴地应了一声,“我担心下一次未必是这个气味。” 秋三娘倒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打了个哈欠,只与她道了一句尽力就是,然后便困倦地躺下了。 苏遮月为她放下遮光的帐帘,自己走到香炉边,取了一勺燃尽的香灰,又低头嗅了嗅。 咦,怎么又好似恢复到香料原本的气味了? 难道刚才嗅到的余香是她的错觉么? 这时胸前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她惊回神,走到自己的床上,放下灰色的床帏。 也是近日天冷了下来,衣衫多穿了些,身上藏着的黑蛇才不那么明显,若是盛夏季节,便藏不住了。 苏遮月坐在床上,将外袍尽数褪落,只余一件抹胸上衣,才将方才扰得她好生不得安宁的黑蛇给抓了出来。 也是奇怪,她这般胆怯的人,此时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甚觉亲切。 这蛇明明才咬死了人,此刻却变得极温顺的,在她莹白的手指上缠绕,偶尔伸出猩红的舌,就着她的指尖轻轻舔上一口,带来一丝说不出的凉意。 苏遮月与它嬉闹玩耍了一阵,忽然停了下来,用手抚摸着蛇身上漂亮的鳞片,心里猜测起它的来历。 这样通灵的东西,不像是野生的,会不会就像秋三娘猜测的那样,是谢染养的? 苏遮月任它舔着自己的指尖,如若真是谢染养的,她是不是该将这蛇送回去。 物归原主? 想到这里,她竟然觉得心口有些滞闷,一时间竟有些不太情愿。 这段时间三娘虽然待她不错,但也不能算至亲至近之人,她看到这蛇觉得十分亲切,或许是它会让她想起姬离来。 第85章 苏遮月摸着有一点隆起的小腹,眼神黯淡下来,仿佛有很久没见着他了,数着才十几日的样子,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她只身在外,身旁没有婢女问询,不知道是不是只有等她足月孕产,才会再见到他。 那以后呢? 苏遮月想不下去了,她昨日惊惶了一夜没睡,此时屋内寂静,渐渐的困意袭来,她将黑蛇拢在手中,盖上被子睡下了。 心里盼望着能入梦,然而事实上这一觉睡得极沉。 方睁开眼,苏遮月便感觉脸上有一种奇怪冰冷的粘腻感。 原来是那黑蛇不知什么时候顺着她的身子,爬到了她的脸上,正一点一点地舔着她的半脸。 还是发黑可怖的那一边。 她甚至能感觉冰冷坚硬的毒牙正抵着她的脸颊。 苏遮月一时有些呆愣,想要伸手抓却又害怕惊了它,被咬上一口,不敢动得太厉害。 细细的蛇尾轻扫在她的眼睫,离得太近她看不清,只能听到不住的“嘶嘶”声。 “唔……” 她感觉面颊好似被咬了一口,不过但不是特别疼。 兴许是咬到了烂掉的皮肉上。 苏遮月一动不动地等了好一会儿,感觉到那蛇齿松开,沿着她的脖颈爬了下来,才缓缓地撑坐起来。 那蛇似吃完了大餐,在枕头边寻了一处地方,盘成一圈,像是睡着了一般。 苏遮月摸了摸半侧脸,感觉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忙披了衣裳起身,走到浴桶边的铜镜前一照。 登时一怔。 原本乌黑发烂的脸竟然消去了大部分的痕迹,只有眼周地方剩下一层淡淡的黑。 那黑也不是全然的黑,细看还有些紫色,形状像一朵花,更像是专门涂抹上去的一种奇异的妆容。 苏遮月惊讶万分,心里更溢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那条蛇是不是和姬离有关系,然而回到床边时,却又是一愣。 枕边哪还有蛇,空空荡荡。 一缕冷风从漏开一缝的窗框上吹来。 苏遮月快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往下看,只见白茫茫一片,更无任何踪影,她心知那蛇应该已经走了,心里沉了下来。 * 秋三娘原以为薛南的死会像往常一般,很快便会了结,谁知事情非但没有消下去,反而突然就闹大了。 这些天从前伺候过薛南的姑娘都被衙役轮番盘问了一通,隐隐约约听管事的说是薛监司不相信儿子就这么没了,死活认定其中有古怪,要追查到底。 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浮云阁闭门待查。 姑娘们都不接客。 秋三娘虽然乐得清闲,也难免生出些好奇来,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逢午饭铃响,她嘱咐苏遮月道:“等会儿你别直接去后厨,去夏莲院旁绕一圈,探听看看。总归会有碎嘴的姑娘漏出点风来。” 苏遮月本就一颗心高高提着,听到这里,脸色又变白了几分,点了点头出了门。 虽然不是她杀的薛南,但她当时与他一起在那柴房里,她十分担心自己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因而好生检查了一番,也幸好她不过一个房中丫鬟,本就没有什么首饰耳环,应该也没得落下在那里。 但她还是不太敢再去那院子,只想着等会儿迟些回来,就和三娘说依旧只是知道的那些,别的没探听到好了。 然而好巧不巧,走到后厨附近的廊边,正有两个夏莲院的丫鬟在前面不远处议论, “你家姑娘也被叫去问了吗?” “一大早就去了,刚放回来吃点饭。” “到底要问什么呀?仵作不都查明白了是蛇咬的人,怎么还要查问?” “就是在问这蛇,追查究竟是哪来的?” “不是外头溜进来的吗?” “你傻吗,这入了冬,哪个能信蛇是外头进来的,八成就是有人专门养着的!” “啊,难不成是谢……” 说到这里,忽然就压低了声音,“那为何都不去抓那位,光找着其他姑娘东盘西问的,问不出个名堂,生意都没法做……” 这时前面长廊拐角冒出来一班穿着差服的衙役,两个丫鬟便即噤声,快步走向后厨。 苏遮月看到那差服就本能地一惊,忙低眉敛目,不敢再张望一眼,安静地跟进了后厨,快速地取了饭食就走。 然而刚至门边,迎面突然一把刀横在她的身前。 “小娘子且住。” 苏遮月心口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前面的丫鬟都走得好好的,偏偏到她这里被拦住了。 她颤着眼看去, 面前站了两个带刀的衙役。 长年审问罪犯的人眼神自带一种威慑,此刻看着着她,就是没什么表情,都是一副可怕的样子。 这时旁边的一个见苏遮月都不敢说话了,忙插口道:“你可别吓着人家。” 他说着掏出两个酒壶, “我们的酒没了,小娘子给帮忙打一点吧。” 苏遮月松下一口气,她还以为是她言行中有什么异样,叫人发觉了,原来只是取酒,心口稍稍一宽,低头应了一声, “好。” 两个衙役在门口等着。 说起来他们这回做眼下这差事,也真是开了眼界,他们当差虽然油水算得上丰厚,但是这陇安州寸土寸金,屋宅、吃食、应酬哪一个都需要花钱,平日里也只能逛得起那些下等便宜的勾栏院子,根本没来过这上等人的神仙福地。 第86章 这时掠望一眼苏遮月的背影,不禁啧啧叹奇,道这上等人都是好享受,连服侍丫鬟的身段都是一等一的。 莲步轻移,纤薄的裙裾撩动出丰盈的身形,勾人得要命。 苏遮月在里头将酒壶灌满,便给他们送过去,恰好听得他们议论, “这儿丫鬟都这般身姿,不知花魁娘子是怎么个销魂的样子。” “瞧你这个猴急的模样,等会儿不就见到了。” 苏遮月听得一怔,这意思是说他们要去查问谢染了吗? 她因想起不见的那蛇,心又沉了一沉。 这两个衙役接了酒,道了声谢就走了。 苏遮月端起食盘,向秋菊院走去,只是路上想着方才听到的话,一时有些怔愣,走了神,突然打拐角出来一个人。 她吓得猛一止步,险些掉了餐盘。 眼前这个男子着一身深灰的服饰,面相儒雅中带着一点温和,见了苏遮月却没有让开,只站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苏遮月此时心神不宁,也没有心思打量来人,只低声道了声歉,向旁边让开,径自走了。 她走远后,那人身后又跟上了一个丫鬟,语带焦急: “万爷,妈妈等久了,您快过去吧。” 被叫万爷的人目光依旧留在苏遮月的方向,抬了一下下巴,问: “那是哪个屋子的丫鬟?” 他身旁的丫鬟是之前在朱妈妈屋里给苏遮月递过药包的,便认了出来:“哦,那是朱妈妈前阵子捡来的,是个漂亮的,可惜毁了半张脸,治不好,现在人在秋三娘屋里侍候。” “毁了脸?” 万爷眉梢一挑,怪不得脸上的确带着轻纱遮着,只是纵然不看脸,这个身段也着实不错。 他挑女子第一不是看脸,而是看身子,倒也不是看胖瘦,腰窄臀圆,那都是形,还是次要,更主要是一个神,骨子里是不是能透出些媚劲来。 有这股子媚劲的女子,有些纵然是长得平平无奇,身材也乏善可陈的,都能把那些权势滔天的男人留在床上下不去。 但这样的实在比美貌女子还难得一见,因为美貌显在外头,好找,这种媚劲藏在里头,难见,也就是他在这浮云阁里看过无数女子,才能练出这一双眼来。 他一打眼,便知道方才走过的那姑娘,恐怕比他从前见过的那些都要不错。 “万爷?” 丫鬟见他迟迟不动,不由地催促起来。 万爷回过神,点了点头,跟着她往朱妈妈的院子去了。 第58章 寻蛇 这厢苏遮月无知无觉地回了房。 将饭食摆在桌上规置完,一边伺候秋三娘吃着,一边与她讲路上听来的事。 秋三娘听得她讲到那两个衙役的对话,猛地放下筷子,惊道:“真去谢染那儿查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苏遮月停下话音,古怪地看她,她怎么觉得秋三娘的声音好似带了一点笑意。 秋三娘这时嘴角几乎都遏制不住,见她眼神撇来:“怎么,觉得我在幸灾乐祸?” 苏遮月抿嘴,摇了摇头。 秋三娘轻哼了一声:“想是整个浮云阁的人都在偷笑呢。且说谢染那是什么样的人,公主,眼睛都快到天上去了,她不想见的人,说破天都没用,如今被这些五大三粗的下等衙役去查问,想想那场面都很精彩。” 苏遮月这趟带回的消息,让她吃饭的胃口都增了好多。 说起来这个丫鬟她要的真是不错,好像自苏遮月来了后,她的运道也跟着好了起来,不仅接了极好的客人,在秋菊院的日子大甚从前,连平日里讨厌难看的人也都跟着倒霉了起来。 她思及此,便殷勤地搬了一盘鸡翅到苏遮月面前:“别光说,你也吃。” 可惜苏遮月如今看不得油星,她强咽下一阵干呕的感觉,推了回去,婉言谢道:“三娘,你还是自己用吧。” 秋三娘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叹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就被苏遮月抢先开口:“三娘你说朱妈妈手眼通天,为何这一回会如此闹得这般大?” 她也是生硬地转过话茬,免得三娘又劝她落胎。 秋三娘转过视线道:“你要是方才问我,我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嘛,我多少能猜到一点。” 苏遮月追问:“一点什么?” “你若陪过赌局就知道了。” 浮云阁里虽然是青楼,以色为主,但赌色向来不分家,秋三娘还不在三娘下面时,便时常通宵陪人赌,不仅见了一些赌徒的嘴脸,更是学来不少门道。 这时她转着羹勺:“我猜他们根本不是真查案子,而是要借这个案子的声势问咱们浮云阁讨东西呢。” 苏遮月正给她布菜,转头问道:“什么东西?” 秋三娘看着她懵懂天真的目光,笑道:“你说咱们浮云阁有什么筹码,不就是女人么,眼下这阵仗闹那么大,一般的姑娘肯定抵不上,那还有什么,不就是花魁喽。” 听她这么一说,苏遮月才明白过来,惊道:“莫非那薛监司要谢染……” 她压下后面半句。 “唉,我也就是随便猜猜,做不得准。” 秋三娘意味深长地一笑,又将碗递给她,心想那谢染过惯了上等人的日子,也该受一受下等人的苦。 第87章 苏遮月接过给她盛了一碗甜羹。 一碗银耳樱桃羹,浓白的汤中浮着一抹樱桃红,煞是好看,然而苏遮月看着看着,忽然又可怜起谢染来了。 纵然这位谢姑娘在这浮云阁里是孤傲的,放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终归还是会被当成一个物件。 然而这件事又是因她而起,虽然她也是无辜,但苏遮月无端地竟有一种自己害了谢染的愧疚感。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自己这点心绪,在那谢姑娘眼里,恐怕如同草芥一般,不值一提。 * 苏遮月心里多了一分记挂,晚间将浣洗的衣物交到杂役后,本该是要回房的,但走着走着,不知觉地到了谢染所在的幽染院。 月色高照,离那院门十几步的地方,她便看到在那边走动着的衙役。 苏遮月心一紧,不敢再往前,正要离开,却见路旁草丛里传出一阵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她蹲下身子,扒开草丛想看看,真看到一道黑影极快地掠过。 她心里生出一种无端的猜测,应该是那蛇,便连忙跟了过去,刚要抓到它的蛇尾时,突然听到背后一道陌生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苏遮月身子一顿,转过头去。 本以为是一个陌生的女子,然而却发现是见过一面的。 正是幽染院里谢染身边的一个丫鬟。 “没,没什么……” 苏遮月慌张站起身,低垂下目光。 那丫鬟也眼尖,认出了她道:“你是上回妈妈给我们姑娘带来的那个丫鬟吧,姑娘不是说了不要么,怎么还来?” 苏遮月忙道歉道:“对不起姐姐,我这就走。” 她说着便往外头走去,只是走到远处,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发觉那个丫鬟依旧还在那里。 只是也和她方才一样,低头躬身,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 苏遮月不禁冒出一个猜测,难不成谢染也在找那条蛇吗? * 过了三日,也极突然的,所有的衙役都撤走了。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是来了一道指令,薛监司不追查了,结案了。 但秋三娘笃定里头一定有门道,只是被朱妈妈封了口,不叫外人听而已。 这日晚间,秋三娘正沐浴的功夫,下人通报周成安来了。 苏遮月为她取下巾帕,要服侍她起来穿衣,却被三娘摆手拒绝:“不急,你快点上那香。” 秋三娘也摸索出来周成安对这香料的迷恋。 苏遮月这几日在屋里应着秋三娘的吩咐,专门研制这个香,起先调了几次,秋三娘都说不对,不是那天晚上周成安夸赞的,后来苏遮月一次偶尔的机会,突然叫她明白了香气的来由。 这时听着秋三娘吩咐,便走到几案边上,取了小刀,在指腹上切开一小道口子,逼出一滴鲜血来,滴到原有香料上。 过了一会儿,她低头一嗅,正是紫凝香的味道了。 正要在床头放下,秋三娘却唤她道:“你拿到这儿来。” 苏遮月不明所以,只见秋三娘接过她的香炉,便置于浴桶边的案台上。 周成安从门外进来时不见得一人,循着那一抹让他这几日都魂牵梦绕的香气,一步一步走到里间:“人呢?” 听得帐帘后有水声响动,当即轻笑一声,掀开了,果然见秋三娘躺在浴桶里看着他笑呢。 苏遮月藏在素帐帘后,只听得浴桶那边水花激荡,动静极大,这时才明白秋三娘这是在与周成安玩得别的花样。 那头起了呻吟和喘息,一阵接着一阵。 苏遮月初时听着还会脸羞身热,然而听久了,便觉得那些声儿都是一般无二,这时倚着床柱,眼皮渐渐发沉。 可惜她是房中守候着的丫鬟,此时是没法睡的,等会儿待秋三娘他们出了浴,上了床,还得出来清理。 只恐他们闹得那桶里的水都溅到了外头,连旁边的青砖都要再抹擦一遍,那些衣裳被褥尚可以拿去统一的浣洗房,但房中的洒扫除尘便都都是她的份,便是秋三娘待她再好都推托不掉的。 忽然前头动静稍歇,一道说话声起,隐约是秋三娘的声音。 苏遮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提起精神来,竖起耳朵听去, “……那薛监司如何就撤了官司?是不是公子您说得好话?” 苏遮月猜着秋三娘应当怀疑这官司突然的撤销与谢染有关。 这事浮云阁里封了消息,不好打听,恐怕也只有府衙内的人能知道一二了。 “我哪有这个本事?”周成安哼笑一声,“左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那薛监司上面也有人压着,人家要他撒手,他可不得撒手吗?真要说起来,还是你们浮云阁自己的本事厉害。” 秋三娘惊道:“这是从何说起?” 第59章 禁令 屋门一开,桌边等了许久的天芷就霍地站了起来, “怎么样?” 丫鬟二月关上门,转过身。 天芷一看她凝重的面色就缓缓地坐了下来。 二月走到她身边:“我去看过了,长福在那赌钱呢,今日周公子的确是来了,只是……” 她没说下去,周成安去的是那个秋三娘的屋子。 被抢了客人,按理都是该失落哀愁的,然而天芷脸上却浮上了浓浓的不解: 第88章 “为什么?” 这话似是在问她,又似自言自语。 二月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就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想不通周成安那等出身不俗,受诗书礼乐熏陶的世家公子,会看上秋三娘那样粗鄙艳俗的女子。 要是周成安迷上的是谢染那样的姑娘,那是断断不会有这一问的,毕竟花魁娘子的品貌气质摆在那儿,但像秋三娘这般,从下等妓子中爬出来的,浑身上下沾着些粗俗气,这样的人本该是给周成安提鞋都不配的,竟然连着几次都笼了人去,实在叫人气愤。 就连她都想问问那周公子不嫌脏么。 天芷冥思苦想了一番,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测。 只是却不是那秋三娘,而是她屋子里的那个丫鬟。 现在想起来,那女子虽然样貌遮挡,但形止之间似带着一丝不俗的气韵,且这种气韵不是三两天能学来的,非得是世家从小教养才能养出来,但当时只觉得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丫鬟,便放过了这个念头,但此刻反复思量,那女子委实不可小觑,应该问问她的来历。 “要我说,一定是那秋三娘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 天芷被二月的话一引,思绪又回到了那秋三娘身上,疑问道: “下作的手段?” 二月道:“姑娘你是有真本事的人,不需要那些腌臢东西,但却不知底下那帮女子邀宠背地里能使出来的手段可多呢。” 二月不是一上来就服侍天芷的,中间也经历过几个姑娘,便是没亲眼见过也听说过。 她低头附在天芷耳边言语了几句。 天芷一听,惊出声来, “春……春药?” 二月忙抬手遮掩了下她的嘴:“姑娘可别大声,小心隔墙有耳。” 她们在的这个小院子分作东西两半,天芷占了一半,另一边还住着一位云芍姑娘,平时都不太出来走动,客人也不见一个,二月打听到她从前竟和她一样是个丫鬟,现在却能住大半个院子,爬那么高,一定是有些手段的,是以平日很是提防。 这时忙走到窗边,远远地往那院子掠望了一眼,黑黢黢的似是已经睡下了。 她方才回来和天芷继续说话。 天芷没她这份心眼,连对屋住着的人的名字她都不太上心,这时只顾想着二月方才的话。 春药……天芷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她自己身子弱,一晚上受周成安一次都已经吃不消,两人更多的就是畅谈诗书,和衣而眠。 别说是用,她就是想都从来没想过用这种药。 二月言之凿凿地继续说着:“就说那秋三娘论脸论身论才貌,哪一点比的上姑娘你,除了想出这些个助兴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别的花头。” 天芷听着,眉间忽然一蹙, “可我怎么记得妈妈说过,浮云阁里不能用这样的药,一旦用了,便要抽三十记长鞭,再贬为最低等的丫鬟。” 这算是这浮云阁最重的处罚了,挨鞭子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哪个姑娘愿意沦为任人凌虐的丫鬟。 其实这等药物在下等的勾栏院里还挺常见的,甚至是滥用的,但朱妈妈在这事上却下了严令。 一是这样的药对客人的身子是大伤大损,那身子就不长久,浮云阁做的不是一朝一夕的生意,人死了就没生意了,二来,姑娘之间可以抢客人,但得各凭本事,若是用药的口子一开,那谁都可以用,便没有人会再费心去揣摩客人心思,也就教养不出一些真正能留客的姑娘了。 天芷不知那么多深意,但放在她自己身上,即使这样能留住心上人,她也是不屑用的。 二月道:“姑娘不知,虽然妈妈有严令,总有归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只是多是小小的用,抓不到实证也是没法的,不过我想那秋三娘今晚一定在用。” “等天一亮,我便报于管事的,让他好好去屋里查,准是一查一个准。” 天芷听了也点头道:“若是真用了,那是该报于朱妈妈的。” 她虽是不屑于那落井下石的陷害,但是若真有人犯了浮云阁里的规矩,总还是要义正严辞地说出来的。 * 那厢屋子内香气冉冉。 秋三娘已经从浴桶中出来,只着了一件藕粉色的抹胸,伏在周成安的身上给他揉摩着背脊, “公子还没说呢?” 周成安偏过头,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说什么?这事你不该比我清楚么?你们浮云阁里什么人回来了不知道?” 秋三娘动作一顿,忽然福至心灵,问道:“您是说万爷?” 周成安哼笑一声:“听说宫里头都有人啊,三日前老头子做东,专请了齐昌府的韩监司,我当是为什么呢,不想隔日调令就下来了,那姓薛的灰溜溜回京述职,韩监司并了齐昌、陇安两府的监察……” 秋三娘听不太懂这官场上的事,但也能品味出一些,这时听着听着便眉心蹙,低声喃喃:“原来这事是万爷解决的,和谢染没半点干系。” 这一时竟还有点失望起来。 她声音不大,但却叫周成安给听到了一两个音,转过身来问: “什么谢染?” 秋三娘忙道:“没……” 她方要寻由开岔,然而话到嘴边,忽然一转,“自然是谢染姑娘啊,怎么,公子连我们浮云阁的花魁娘子都不知道么?” 第89章 周成安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只是疑惑:“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秋三娘眨了眨眼,就势问道:“怎么公子不喜欢她么?” 周成安抬手勾起秋三娘的下巴:“我喜欢顺心的,可不喜欢那般傲气的,还等我弯下身段去哄着。” 他才不像那群公子哥一般贱骨头。 秋三娘抓了他的手,沿着脖颈缓缓往下,脸上的笑容带上了点深意:“我怎么记得,天芷姑娘也是一个傲气的?” “吃醋了?”周成安一下拉过她,将她按在柔软的床褥上,低头深深嗅着她发丝中沾染上的那股要他命的香气,眼眸愈发暗沉,“她是不错,但你更让我开心。” 床帐外,苏遮月拧着湿布,跪在地上擦完最后一点水渍,听得旁边床上的动静又大了起来,便端上水盆,悄然开了门。 小步走至楼下,将水给倒了。 那位薛公子的事不明不白地就算了结了,虽然这个人死有余辜,但这起人命官司却让苏遮月心有戚戚,一时闹得大,一时闹得小,好像都是几个人的一句话。 不过那都与她无关,只是经了这事,苏遮月只记得一个教训,深夜不该随便出院子。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月将落、曙光乍现的天色,便要转身回屋,却在这一时,看到有一个人影从远处走过。 一时看不清模样,依稀辨认是个女子,行步匆匆,东张西望。 尤其走到一处时,还往上略望了一眼。 苏遮月自己正好陷在屋宅的暗影里,没被她发现,等那女子走后,她不由地走到那女子方才停住的位置上,往同样的方向抬头看去,蓦地一惊。 这个抬头,对上的不是别的,正是秋三娘的屋子。 这时她转头望向那女子离去的方向,似乎是管事住的地方。 苏遮月迟疑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事无端透着一丝古怪,脚步便跟了上去。 第60章 夜惊 秋菊院的管事屋子此时还点着一盏灯。 这灯是彻夜不息的,夜间客人多,事也多,人是随时候着的,只需叩下堂屋的门环,里头就会有人出来应,若是管事的不在,也有顶职的副手,绝不会有找不见人的时候。 然而苏遮月跟着的这个女子,临到门边,正抓起门环要叩,突然一顿,又给轻轻放下了。 而后竟一转身,原路折了回来。 这时也亏得苏遮月跟得不紧,见她转身回来,忙往墙边一闪,才没有和这人撞个对着。 然而也是这一瞥眼,叫她模糊地认出了人来。 好似是天芷身旁的丫鬟。 二月本来的确是要往管事处告发秋三娘的罪行的,但是她走到门边,忽然又觉得不对。 若她向管事的告发,管事的隔天查了出来,向上报于朱妈妈,自然会依令处罚了秋三娘,周公子会回到天芷姑娘的身边,天芷开心,也许会赏她一些衣裳首饰。 但这并不算多么实在的好处。 将要叩门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倘若她跳过管事的,直接报于朱妈妈呢? 这个念头一起,手就将门环给放下来了。 二月是个不甘心做丫鬟的人,不过说白了,整个浮云阁里没一个丫鬟是甘心为下人的。 毕竟她们不是寻常大户的祖家奴才,世世代代都为下人的,上头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就像天芷那般再怎么体面,吟诗作画的,说穿了也不过服侍人的而已。 同样是服侍人,为什么她二月就得做丫鬟,得人家牙缝里挤出来的恩赏? 纵然论相貌她不算顶尖的,与天芷、谢染那些个出挑的姑娘比不来,但她自觉不输那秋三娘之类,不过是她被卖进来的时候时运不济,各院各屋都满了,只剩下丫鬟了。 朱妈妈最恨春药之举,若是她往朱妈妈跟前去告发,会不会就能得一个青眼? 二月当时一边想,一边转身,心口跳得厉害,根本都不及注意周围,只顾想着若是那秋三娘下去了,那三娘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 是不是她也有这个机会顶上去? 她心里明白,若是她安分守己地待在天芷身边,那一定永远是个丫鬟,没有出路,天芷的那些客人喜欢的是天芷的才华。这东西难学,别说天芷不会轻易教她,就是她自己卯足了劲偷学也只会学个四不像,贻笑大方。 所以那些客人她是再几年都笼络不到手的,就算笼络成了,她也会背个背主离弃的恶名,被人看不起。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冤枉了那秋三娘,也不过是得一顿训斥,最多挨一顿打而已,但若成了…… 那个云芍姑娘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她眼前呢。 像她这种人,富贵只能险中求。 二月攥紧了手心,深吸一口气,抬起脚步便往朱妈妈的院子去。 她走过去半刻后,苏遮月从墙下阴影处悄悄出来,眉头紧锁。 若是旁的丫鬟,她跟到这里也就随她去了,可这人偏偏是那天芷姑娘的丫头。 苏遮月从前在李府的时候,也是领教过那些姨娘们为了争宠上位能做出来的手段,因而看到这个丫头鬼鬼祟祟的模样,又联想周成安这层关祟,无论如何都没法不起疑心。 于是原地止步了一会儿,还是小心跟了上去。 * 二月出了秋菊院,脑海中只顾着想待会儿见到朱妈妈,她该怎么说才能显得讨巧又不失分寸,若是朱妈妈生气了又该如何应对,也没有注意自己后面会坠着一个尾巴。 第90章 她穿梭在浮云阁众多院子之间盘旋复杂的长廊。 浮云阁名里带着一个“阁”,但实际上是一大片地方。 这个名儿是原初就有的,乃是安山下陇江边上一座三层高,四面轩敞的酒楼,位置偏僻,生意也一般般,后来被朱妈妈买下来才做的青楼,又因着和州府千丝万缕的关系,陆陆续续盘下了旁边一圈的地,建了不知许多院子,一直延伸到安山脚下,成了一大片。 原本做酒楼忌讳的偏僻,到了做风月生意就不同了,尤其是做贵人的生意,一个是本就不兴惹人瞩目,二来是那出行都是马车,再远都过得来,全在一个能不能勾住人。 所以这浮云阁突然又成了一块风水宝地。 不过朱妈妈觉得名字不错,依旧叫浮云阁。 苏遮月跟着二月这个丫鬟走着,忽然感觉夜风吹得越来越冷,她双手拢住胳膊,抬头望天只见浓云飘来,遮住了月色。 须臾,天空便飘起小片小片的雪花。 黑夜里望着,不似洁白,而像是灰惨惨的。 苏遮月看着这有些异样的天色,心里的担忧愈发强烈,此时一边跟着走一边打量周围。 她之前只去过谢染和朱妈妈的院子,又因为紧张不敢东张西望,现在走着走着才发现这浮云阁的院子看似随意坐落,但似也带着些说不出的讲究,像是一个八卦阵。 这一院子到另一个院子,明明可以直廊直道,却设成蜿蜒曲折,让人走得如同迷宫。 廊边是草丛山石掩映着的淙淙流溪,弯弯曲曲的,这溪水应该是从安山上直接接引下来的活水,在整个浮云阁里这么周转一圈后,最后应该会汇入那陇江的支流。 只是不知是长廊沿着溪水而设,还是溪水顺着长廊而改道。 沿着走了许久,前面的二月终于停在了一个院子前。 苏遮月瞧着那熟悉的院子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丫鬟走着与她上一回完全不同的路,却还是兜转到了朱妈妈的院子。 朱妈妈的院子应该算是相当偏僻的,与其他院子都隔了不少距离,出了廊道,那路边的杂草都快遮住路了,可见平日里应该很少人会来这儿。 苏遮月愈发想不通,为何这个丫鬟要在这个时辰去找朱妈妈? 这时应该说是整个浮云阁最寂静的时候,姑娘们刚陪着彻夜玩乐的客人歇下。 二月本是想先在外头禀告一下,免得打扰,然而院门边却奇怪地没有下人守着。 等了半晌依旧没有人,冷风吹得人发抖,她耐不住,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苏遮月止步在外头,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 她来过一次,知道这院子里头狭小,人进了去,是没法偷听的,且朱妈妈身旁那些丫鬟定不会像这个丫鬟那般粗心,若是她偷听不小心被发现便很难说清了。 朱妈妈这个人城府很深,苏遮月想到她那副模样也有些心里发怵,所以此刻纵然十分好奇这个丫鬟趁这个时辰来朱妈妈的院子是做什么,她也还是决定谨慎一些,不进去。 不过苏遮月还是在原地稍稍等了一会儿担心这个丫鬟又像方才去那管事的屋子一般直接折了出来,又有撞见的危险。 半刻后确认无有脚步动静,苏遮月便从躲藏的石坪后起身,望了那院门一眼后,沿着原路返回。 她自己想不通,没准三娘能猜出几分,毕竟三娘在这浮云阁浸淫多年,对背地里的事应该也心中有数。 “啊——” 正走出几步远,苏遮月突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 她身子一抖,猛然回头。 这声音正是从朱妈妈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听着像是……像是那个丫鬟发出的? 苏遮月顿时感觉一阵毛骨悚然,冷风带雪吹着她的脖颈,鸡皮疙瘩骤然起了满身。 这时哪敢去院子里看个究竟,更怕有人闻声前来,几乎是凭着第一瞬的反应,跌撞着,以最快的脚步离开那个院子。 然而她逃得实在慌张,不知自己留下了一行匆促的脚印。 在刚覆了一层薄雪的地上,异常明显。 苏遮月逃回屋后脑中还在不断响着那凄厉的惨叫,连秋三娘唤她服侍时都恍恍惚惚的,连叫了几次才回过神去应。 正想着把所见的告知三娘,却听得床帐里头周成安的声音传来,似是转醒了,秋三娘忙撇了她,回到床上侍奉。 苏遮月只能将话咽了回去,想着等周成安今日走后再说。 然而她躺回到后头的床上,闭上眼,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个声音那么撕心裂肺,一定是出事了。 会不会出了人命? 是那丫鬟临死之前的叫喊吗? 难道说朱妈妈把她弄死了吗? 苏遮月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一阵重重的拍门声。 “开门,快开门!” 苏遮月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坐了起来,目光呆滞地朝门的方向看去。 是她在发梦吗? 为什么连叫门声都是那个丫鬟的声音? 第61章 查罪 秋三娘乍一醒来,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因这叫门和敲门的声音都太过急促莽撞了,若是一般的下人来敲门,都会顾忌房中客人,纵然要叫早,也是温和有分寸的,主要是叫醒屋子里守着的下人,前来开个门而已。 第91章 但这极重的叩门声,仿佛叩出了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 她旁边周成安还沉睡着呢,哪来的丫鬟敢这么敲门。 她一时皱眉思量了一会儿,却发现本该去开门的苏遮月迟迟没动静,外头那叫门声更大了,都似要撞门了。 秋三娘却愣是没去理会,只掀了后头的帘子,正对上苏遮月一脸惊恐的神色。 她心一疑,忙下床,走到苏遮月边上,抓起她的手只感觉冰凉一片。 “怎么了?” 苏遮月这时才回过神来,将昨夜见的事极快地讲给秋三娘听,她还从来没有用这么快的速度说话过,连出口的话都比脑子快上一步。 秋三娘一听脸色当即就是一变。 她脑子转得快,还没将全部的事情捋清就隐约抓到了个关键。 香! 此时那门外的喊声变了,换成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比方才沉静老成了许多,和着两下叩门声:“姑娘开个门,我是朱妈妈派来的,有事相问。” 秋三娘已来不及与苏遮月解释,慌忙将窗户打开,将昨日香炉里头剩下的东西悉数都倒了出去。 这一时才收拾了下发鬓,袅袅娜娜地前去开门。 苏遮月此时尚有些茫然,但也知道不能留在床上,将衣衫一披,跟上了秋三娘。 门一开,外头着实站了不少人。 苏遮月吃惊地看着那个丫鬟,真的是她! 且全须全尾,分毫无损。 她心里惊骇不已,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昨晚听岔了吗? 除了这个丫鬟二月,来的还有一个麻脸婆子,秋菊院的管事,周成安的仆人长福。 外头廊道边上还挤着其他屋听声过来的姑娘和下人。 也是方才的叫喊声着实太大,秋三娘屋子前后左右的姑娘都被惊动了,一个个都忍不住前来看个热闹。 方这一过来,瞧见管事的这么早来已是有些吃惊,待瞧见那麻脸婆子更是面面相觑,嘴掩帕子,互相低声议论起来。 这是朱妈妈手下的老人,姓邓。 自朱妈妈买下这浮云阁后就在这儿了,朱妈妈事多,不可能事事经办,姑娘们处置、换屋、上序、开院闭院这些事项,都是这位邓婆子来排布。 姑娘们看到她来都知道是有大事了。 秋三娘一见这邓婆子,后脊就发了一阵凉,但众人都注意着她,她露不得半点怯,强作着笑容,向邓婆子和管事的见礼,又道:“真是昨夜闹腾得太厉害,一不小心给起迟了,周公子此刻还里头睡着,不知妈妈有什么事吩咐……” 她想借周成安做挡箭牌拖延一时,然而话没说完,就见那个天芷手下的丫头直接挤开门边的苏遮月,抢步进了屋子。 苏遮月本来就被她吓得不轻,被她一推就脚步踉跄,砰地靠倒了门框。 二月陪侍天芷多年,也得了一些她的脾气,此时心急气盛,更懒得与这个秋三娘虚应周旋。 她要找的是铁石一般的证据。 朱妈妈应承了她,只要找到这证据,那她就可以做秋三娘! 秋三娘见这丫头和她主子一样完全不拿她当人,脸色顿时一变,刚要去拦她,就见长福也笑着上前,拱手道:“三娘莫怪,府里头有事,我们公子也是时候该起了。” 长福是周成安的贴身小厮,按说主子喜欢哪个姑娘对他都是无差的,但是因着周成安从前和天芷好了甚久,连带着二月也和他好过几回,今早又好说歹说来求他,他也乐意卖这个顺水人情。 秋三娘见长福作势要进,实在不好不给他面子,只好强撑着笑,退到一旁,将他们一起请了进来。 长福先去床帐那叫醒周成安,那丫鬟二月一进屋就四处翻箱倒柜起来,然而秋三娘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瞧见,她的注意力都紧紧锁在那邓婆子身上。 这邓婆子进了屋也没有走动,只寻得一处椅凳和管事的一起闲闲坐下,像只是来看戏的一般,秋三娘立时就松了一口气。 她叫苏遮月给他们倒茶,自己腾出手来去里头和长福一起伺候周成安起来。 苏遮月一边倒茶,一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二月。 她还是不相信这丫鬟当真一点事都没有。 那二月翻完了前面桌案上,橱柜里的各种罐子,一无所获,仍然毫不泄气,掀了分隔前后的帘子向后头搜去。 苏遮月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把给那邓婆子的茶碗都倒满了,赶忙欠身道歉,又取了帕子擦拭。 但没擦几下,手腕就被握住了。 她猛地抬头,见那邓婆子缓缓转过她的手腕,搭了一会儿,又看向她的肚子,开口道:“快三个月了吧。” 苏遮月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自己怀孕的事? 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听到一声后面传来大叫:“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 周成安穿完了衣袍,掀了床帐出来,正看到天芷的丫鬟二月马不停蹄地冲到前头来,一愣:“怎么是你?” 他多日不去天芷那院子,这时看到她的丫头莫名竟还有些心虚,方才被吵嚷要发作的不悦登时转成了一股子尴尬。 长福趁机便与他道府中有事,周成安听在耳中,目光却在这前厅周转了一圈。 他这等聪明的人哪里不知长福说的真假,此刻摆明了是这浮云阁里有事。 第92章 但他对这种女子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向来不喜,也正是因为这个才到现在还没有妻妾,只在外头花楼里寻欢作乐,眼下看到二月和秋三娘之间气势对峙,仿佛又见着儿时母亲和姨娘们斗来斗去的闹腾模样,只觉头疼,索性借着长福的说辞一道离开了。 他这一出门,聚在门口的一群姑娘的眼中都划过一二道嫉色,心想秋三娘何德何能,能笼络到这样的公子。 秋三娘没出言留周成安,她只看着二月手里紧紧攥着的香炉,整个人像弓弦一般绷紧了。 二月这会儿满脸喜色,周成安走了更好,他如今喜欢这秋三娘,万一一上头为她说话辩驳,那事情没准就有转圜的余地,此时感激地和长福对了下眼,便转身走到那邓婆婆和管事的跟前, “婆婆您看,就是这个。” 邓婆婆的目光还停留在苏遮月的脸上,隔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着那空荡荡的香炉, “这是什么?” 二月膝行向前,两手举起香炉,恨不得凑到她鼻子前,让她嗅:“您闻闻,就是这香,这一定是催情的!” 这邓婆婆会医术,定是能嗅出来的。 秋三娘上前分辩道:“哪里有催情的,这里头一点都没有,你这丫头分明是污蔑!” 二月扭头看她:“正是一点都没有才可疑,寻常香料烧尽都有余灰,这香炉里头还带着香气,怎么会一点都不剩了,是不是你做贼心虚把香提前给倒了!” 她这一声质问,逼得秋三娘心一凉,一时说不出话。 二月抓住她这片刻的心虚,更进一步道:“你这屋子只有一扇窗,你说我现在去那窗下查查,会不会就能搜出那些香灰来!” “你——” 秋三娘强撑着身子,才没有被她逼得后退一步。 按说香灰被风一吹应该就没了,但事有万一,谁也没法保证会不会在边角留下一点痕迹。 正当秋三娘虚汗外溢的时候,突然耳畔传来一轻怯但笃定的声音, “这香是我调制的,里头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二月遽然转头,开口的正是她原先一点都不曾注意的一个丫鬟。 众人都目向苏遮月,俱是一怔。 并不是她们相信了苏遮月这话,而是都在想这个丫鬟怎么会这样愚蠢! 全因这屋子的丫鬟和主子不是一体的,秋三娘倒了,苏遮月依旧可以安安稳稳地伺候下一个姑娘——这事秋三娘第一次见面就与苏遮月说明的。 她一个房中丫鬟,此时站出来说这话,就是把原该由秋三娘担着的罪接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罪责真做实了,她恐怕连个下等丫鬟的身份都保不住,城外军营里还少着军妓呢,那些下等兵痞子都是混混出身,又脏又臭,被卖到里头,日子比狗都不如! 这时就连秋三娘都是吃了一惊,她知道苏遮月心地纯善,但这个时候大难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方才她惊骇之中都在寻思要不要把这事全推给苏遮月,就当自己全不知情。 没想到她竟然自己认了。 还有比她更傻的人么?! 苏遮月不知众人在如何想她,她只转身向正中的床帐走去,寻了一会儿,从床头下的柜子里取出一包香料。 这正是那二月想要的证据。 只是她搜遍整个屋子都没敢直接去周成安还在的床上搜罢了。 然而二月看着她堂而皇之地取出来这个香料,方才震住那秋三娘已然胜券在握的气焰一下子就有些动摇起来。 旁边的秋三娘看到这香,一颗心七上八下,更加复杂。 她原是深信这香是有迷情效果的,所以刚一知道那二月去朱妈妈那里,就直觉不妙,心虚害怕地提前把香给倒了。 但这会儿见苏遮月这般笃定,又猜测莫非是她多疑了? 然而紧接着又觉不对,那香料的效果如此昭彰,怎么可能完全没的那诱情的效果,她脑子没乱,纵然她是觉得自己比从前美了,但还不至于说能把周成安迷得神魂颠倒。 所以必定还是这香的问题。 眼见着苏遮月把香取来,她站在一旁,都没法遮掩去拦,一拦便是做实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上天保佑。 苏遮月走了回来,将香包摊开,里头有做好的香丸,也有半成品的香料,逐一地放在邓婆婆面前。 那邓婆婆取了一块香丸,揉开,置于鼻尖。 一时屋内寂静,仿佛都可以听到水漏的声音。 所有人都等着邓婆婆的结果。 第62章 换屋 邓婆婆缓缓将香丸的残渣放下。 她看了苏遮月一眼,又转过去看向那二月,一锤定音: “这香没有问题。” 二月顿时惊道:“怎么可能?” 如果没有问题,怎么会把香灰倒了,还将香炉放在床下那般隐秘之处? 邓婆婆拍了拍手上的香灰,沉下声音问:“你是要再请外面的大夫来么?” 二月听出她的语气是生气了,但是她眼见着机会就摆在面前,实在不想松口放手。 这时外头姑娘中的一个着杏黄色衣衫的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我也略懂香道,若二月姑娘担心医道和香道有差,不如让看一眼。” 秋三娘听到这一声,登时一怔。 第93章 二月却与她相反,见到这个女子,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目放金光。 来人是秋五娘,现住在秋三娘东侧第二个屋子中。 倒不是二月和这个秋五娘相熟,相反,她从前跟着天芷,对这楼里所有的姑娘都不曾给过什么好脸色,更谈不上半点旧情。 但与她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结相比,这个秋五娘和秋三娘之间却是实打实的大仇。 因为原先这个三娘的位置本是她的,据说是有一次得罪了客人,才被挪到下面去。 也正是这样,秋三娘才得以鸠占鹊巢。 这时明眼人都看出来秋五娘此时站出来的意思。 这是要来落井下石了。 于是她走到里间时,二月瞥见秋三娘的脸色黑得不可能再黑了,嘴角一扬,忙将那香丸取了一点,要给秋五娘。 秋五娘一开始还没接,而是远远地向邓婆婆和管事见了一礼,得了点头,才走上前将那香丸取过。 她瞧得仔细,也闻得仔细,显然比邓婆婆查验得更精密一些。 二月提着心,一瞬不动地看着她,足等了一刻钟才见她放下道, “这是太史清和香。” “里头是柏子仁,松蕊,白檀,调制得十分细致,闻之能理气解郁,文人雅士都好之,房中用这香,也配的上周公子的雅趣。” “什……什么?!” 二月笑容顿失,惊愣地话都说不利索, “这不可能……” 旁边的秋三娘却已经看明白了——都是万年的妖精,谁还不知道谁,这档口站出来的秋五娘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驳邓婆婆的话,她们两之间的过节是私怨,但为这个得罪邓婆婆才是真没了出头之日。 不管这个香里到底有什么,秋五娘都顺着邓婆婆的意思,捡着好的说。 此时算是铁板钉钉了,秋三娘却不拿着证据去反咬那二月污蔑,只是“扑通”一声在邓婆婆跟前跪了下来,脸上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要知道她这一下委屈的眼泪,实比揪着不放的盛气凌人的怒骂更见成效。 哪个是被冤枉的好人,哪个是蓄意为恶的坏人,在她楚楚可怜的哀泣中明明白白。 邓婆婆见状将茶碗搁下:“好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秋三娘的确没犯什么禁令。” “我也会这么回妈妈的。” 二月扫了那秋五娘一眼,知道事情已经没的转圜的余地,这时也不辩了,也咚一声跪下,咬着牙道:“是奴婢认错了,还请婆婆责罚。” 邓婆婆看向秋三娘:“她今日得罪的是你,你说,要怎么罚她?” 秋三娘终于得了机会,刚要起身为今日的屈辱雪恨,就被走到身旁的苏遮月拉住了袖子。 苏遮月望着那二月,脸上流露一丝怜悯,她知道这浮云阁的刑罚很重,且这个丫鬟今日也只是胡闹一通,没有真的伤到秋三娘。 于是轻轻摇头,用目光与秋三娘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算了?! 秋三娘偏头看向那二月。 便是到现在这个丫头都没有放低姿态去求秋三娘。 她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她此刻纵然去哀求也没什么用,反而叫人奚落,她此刻依旧笃信秋三娘一定用了什么东西。 只不过没被她找出来而已。 秋三娘心里恨极了这个丫鬟,本是要有一处是一处地全部还回去的,但被苏遮月这么一扯,突然冷静了下来。 她倒不是像苏遮月这般起了怜悯之心,她没有这个软心肠,她是方意识到一个问题,邓婆婆为什么单叫她来罚? 这个时候她到底该不该罚? 扇这个丫鬟几个耳光,或是抽她一顿鞭子,或是要邓婆婆把她发卖了,哪个都行,但是只是一时之气,显得她气量狭小,并不讨邓婆婆的好。 她转眸觑了那秋五娘一眼,方才这位当面教了她一手呢。 拿个丫头出气并不算什么本事。 这时秋三娘面上笑了一笑,佯作气量道:“这些腌臢的东西本来就是不能进院的,想来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姑娘担心我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抢了她们的客人,今日与我说清了还是好事呢。” 她嘴上说着“她们”,但哪个看热闹的不知道,这话明里暗里都在指那天芷姑娘呢。 听着的姑娘也是都暗中冷笑,想那天芷平日里也是个清高的主,没想的也为个男人,教唆自己的丫头干出来这等事。 邓婆婆此时也没二话,便叫那二月起来,道:“好,既然姑娘没罚你的意思,你就回屋伺候去吧,这个时候,你服侍的那位也该起了。” 二月忙道:“多谢婆婆。” 秋三娘本来以为她充大度卖个好,邓婆婆多少也会让这个丫鬟受点处置,以安她的心,没成想真的让人全须全尾地走了。 一时看着那二月的背影,那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屋外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精明,眼见她装大度却真成了大度,脸上都憋出了笑,心道活该。 邓婆婆又喝下半盏茶,说道:“那丫鬟的事情查清了,也办完了,现在也可以办我的事了。” 秋三娘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看她,不知道邓婆婆还有什么事。 邓婆婆从管事的手里接过一本册子,递到她面前:“你自己挑个名,从明日里,你就可以从这里搬出去了。” 第94章 别说秋三娘听愣了,所有嬉笑着的姑娘都愣了。 挑个名?搬出去?! 难道说,秋三娘要有名有姓,有自己的院子了么? 邓婆婆一双眼往屋内逡巡了一圈,边道:“我们浮云阁也不差院子,总不好叫周知府的公子老是住在这狭小的屋子,你说呢?” 秋三娘还跪在地上,上一刻哭出来的泪还挂着呢,听到这话,整个人震惊得半天回不了神,还是苏遮月看着邓婆婆露出不耐烦的脸色,拉了她好几下,秋三娘才回过神来,哭天抢地地道谢。 “多谢婆婆,多谢婆婆!” 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不过方才的泪是做戏的,此刻却是实打实的。 虽然不是从良,但有了独立的院子,往后她就能自己选客人了,再也不会任打任骂,被一些恶心的客人欺凌虐待了。 屋外姑娘本是来看她笑话的,没成想笑话没看成,反倒是见证了秋三娘的好事,一个个脸上都是又羡慕又嫉恨。 苏遮月也为秋三娘高兴,拿着帕子给她擦泪。 当真是主仆和睦的一幅画面。 邓婆婆站起身来,又看向杵在门边,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秋五娘,脚步一顿:“方才你也帮了她,原初这个屋子是归你的,那她现在走了,就还给你吧。” 秋五娘听了,立刻跪下道谢。 苏遮月方才已觉得这个五娘不一般,竟然一下能识出香方,此刻看到她眨眼间回到三娘的位置了,更是有些吃惊。 是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和她有关系,但是她就能凭着一两句的功夫,重新走了上来。 且与三娘喜极而泣的状态不同,这个新的秋三娘从头到尾都很冷静,就是道谢的时候,那语气也没有太多的变化,仿佛在预料之中一般,感觉城府之深,叫人心惊。 邓婆婆走后,姑娘们也散了,秋三娘还在兴奋中,起了身来,见管事的要走,又赶忙拉住他,笑问:“邓婆婆排给我的院子在何处?” 她等会得和苏遮月一起把行李收拾了,不过转念又想估计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那儿肯定有更好的,衣裳、首饰、摆件,肯定要匹配着姑娘的规格,这里的东西带过去也寒碜。 管事见她满脸欢喜,也笑了笑:“这地方说起来姑娘也熟,就在天芷姑娘的隔壁呢。” “隔……隔壁?” 第63章 姝烟 秋三娘只愣了一会儿又笑开了:“隔壁好,还可以和天芷姑娘一起做个伴。” 管事的笑道:“姑娘这么想就对了。” 然而他一走,秋三娘回过脸来就浮出了一层怒气,走到床上重重地坐下,问苏遮月道: “你说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靠着周成安的情份升的院子,如今却被安排在他旧情人的院子里,这要周公子以后怎么来我这儿!” 摆明了是在为难她! 苏遮月见她生气,取了一碟碧果糕,端到她面前轻声安慰道:“也或许是那院子刚好是空的?” 秋三娘顿时就嗤笑一声,笑她太傻太天真。 不过这一声笑倒是让她泄了怒气,咬了几口碧玉一般的果糕:“我说他们就是在故意拿捏我,叫我开了院子也不能太张扬,一个不留神,客人就被隔壁抢回去了。” 苏遮月这时想到那二月已然回去侍奉,恐怕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觉得有些尴尬。 秋三娘泄愤一般地吃完了果糕,拿帕子擦了擦手,突然看着苏遮月,眉头一皱:“你方才说空房?” 苏遮月问:“怎么了?” 秋三娘眼一沉,思索起来:“我记得天芷隔壁,好像是住了个人,叫云芍的。” 苏遮月疑惑道:“住了人,莫不是要她搬走么?” 秋三娘摇头道:“不知道,这个云芍原初就是个丫鬟,不知怎么得了脸,直接成了姑娘。” “只是这云芍在这秋菊院里一点水花都没有,平日里也没听说有什么客人往她那里去。” 若非秋三娘记性好,真不记得天芷隔壁还住着这么一号人物。 苏遮月听了不由地揪心道:“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客人,所以被罚离了院子吗?” “不会。”秋三娘笃定摇头,眯了眯眼,“我觉得这事可能与万爷有关系。” “万爷?!” 秋三娘道:“我也说不好,我就有一次见着万爷往那兰麝院里去,但肯定不是去寻天芷的,那多半就是寻她了……” 秋三娘说到这里摆了摆手,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如今开了院子,还是先坐稳了位置,多把持几个如周成安那般的客人,至于万爷那一层,她还是压住心思少想一点, “不说她了,反正管事的安排,我们住进去就成了,总不会是个死人院子。” 秋三娘随口一提,却把苏遮月吓了个够呛, “死人?” 她一时又联想到昨夜在朱妈妈那儿的见闻,那个声音到底是不是二月的,如果是,她为什么好端端的,如果不是,那又会是谁的呢? 秋三娘毫不在意地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哪来那么多死人?”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不过你却得要告诉我那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能瞒我,那香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 苏遮月见她执意要知道答案,也不得不说:“那香确实像秋五娘说的那般,只是多了一样。” 第95章 秋三娘问:“什么?” 苏遮月伸出手指道:“只是在燃烧时加了一点我的血,不过很少很少,燃尽了就没有残留了。” 见秋三娘的眼神骤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又慌忙解释道:“全是因为我体质与常人不同,小时候用过很多药物,所以血里还有药的残留,可以入香。” 秋三娘确实也听一些客人说起过“药人”,看着苏遮月的眼神变了又变,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怪不得。” 她想这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 苏遮月这副身子,从内到外都是珍稀宝贝一般。 这时打量着苏遮月的身子,从下看到上,目光停在苏遮月的脸上,突然一顿:“你的脸……” 苏遮月惊了一下:“我的脸怎么了?” 是以她的脸其实已经全好了,时日越长,连那眼角的纹饰都不见了,但她心里害怕别人知道,尤其怕那朱妈妈知道,所以一直用妆掩饰着。 此刻见秋三娘提起,担心叫她看了出来。 秋三娘叹息一声:“没什么,就是可惜你这张脸毁了,不然……” 她笑着摇摇头,没说下去了。 次日午后,秋三娘和苏遮月收拾妥当,便被管事的引着往那兰麝院去。 这院子名义上属秋菊院,但地方是单拎在外头的,正在她们住的楼边上,院子和环楼之间隔着溪流。 溪流上架着一座曲桥。 苏遮月在桥上走着走着,脚步突然间慢了下来,隔了一段,向前望去。 秋三娘只顾着与管事的谈笑说话,这时正步下那端的桥阶。 不知怎么,苏遮月突然感觉秋三娘的气质有些变了。 原先苏遮月需要下十分的苦功才能在妆化上遮去她身上那股浮媚的感觉,还时不时地会流出来一些,但这时从桥这一边到得桥那一边,她好像突然就从浮艳变成了明丽。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仪态举止都没变,但好像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变了,就像是原先跪着的人,突然就站起来了。 秋三娘给自己定下的新名儿叫“姝烟”。 苏遮月初听到时还觉得陌生,毕竟听惯了还是觉得三娘亲切,但也知道三娘到底不是一个真名。 如今的姝烟才是她应该有的名字。 本也是可以加个姓的,只是她卖进来太早,不记得自己的姓了。 但转念又想那生了她也不养,让她在人间受苦的父母,就是记得也不想要,索性就留个名。 苏遮月听到这里时突然就想到了那谢染姑娘,她应该是留了姓的,只是不知为何会流落到了浮云阁。 过了桥,再弯弯绕绕走过一段长廊,便到了兰麝院。 这兰麝院虽比不得谢染的幽染院,但也收拾得十分漂亮,里头有弯月形的水池,假山,也有穿梭其间的石径小道,还有一个半亭可以在外头下棋说话。 虽说是住的隔壁,但也隔了一道小小的院墙,墙中是花瓶形的洞门,门两边的墙上镂刻着花窗,扒在上面偷窥,确实能把隔壁的院子景况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这时刚进来,也无人没闲工夫去看那天芷在干什么,管事的把她们带进屋,这屋子的确比她们原先住的要华丽精致不少。 里头还有一个扎着双髻的粉衣俏面丫鬟,在收整床褥,见她们进来,走过来向她们见礼,笑道:“姝烟姑娘,月儿姑娘,唤我怜儿就可以。” 姝烟愣了一下,问:“怜儿,你是我的丫鬟?” 虽然按规制她是可以多一个丫鬟,但她以为怎么也得等她在这个院子住稳了,半年一年之后才对,难不成…… 管事的说道:“是,这怜儿本就是在这个院子伺候的,上下都熟,至于你这个丫鬟……” 他说着转向苏遮月,那目光让旁边的姝烟瞬间紧张了起来, 按说以浮云阁的规矩,像是苏遮月这样的丫头,应该是留给下一个三娘伺候的,但她觉得苏遮月是她的福星,便强自把她从秋五娘那要了过来。 这事秋五娘也点头应了。 但到底不是特别合规矩的事,若管事的非抓着不放……她一颗心也惴惴不安起来。 这时听得那管事的笑道:“邓婆婆说她挺不错的,日后会有些地方要指着她去伺候,重活累活就别叫她做了。” 苏遮月还愣在原地,姝烟已经舒了一口气,笑容满面迫不及待地应下, “原来是这个意思,哎,您放心,我都明白的!” 这往常也是有的事,邓婆婆会选一些得力出挑的丫鬟,隔三差五过去伺候,说着伺候,实则也是听听各院子姑娘的风闻。 姝烟如今可巴不得在婆婆面前有自己的人,何况苏遮月是个要命的菩萨心肠,若是将来自己有什么不满,就使劲儿往她面前倒苦水,她一定会在婆婆那儿替她说话的,那自己往后的日子就更安稳了。 姝烟这边心里美滋滋,苏遮月却目光怔怔,疑窦丛生。 她是在心疑这会不会是邓婆婆知道她有孕有关系,毕竟她前几天也在担心日后孕肚大起来了,伺候姝烟会多有不便。 但是邓婆婆怎么会知道她有孕,而且还专门关照她呢? 第64章 怜儿 因换了个新院子,苏遮月连带着也享了福,不必再挤在屋里的陪床上。 她将包袱在木桌上放下,四下张望起来。 第96章 这是贴着正屋边上的一个小房里,虽然地方不大,但也五脏俱全,除了木桌和床,还有橱柜和窗,她走过去推开一扇小窗。 冷风一瞬倒灌进来,吹得她面纱轻扬。 窗外是几株贴着白墙的矮树,此时隆冬时节,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干瘦的枝干。 不过想来等日暖春回,应能长出茂盛的枝叶来。 怜儿与她道这间原是另一个丫鬟的,不过已跟着那云芍姑娘走了,于是便腾挪了出来给她住,怜儿自己依旧住在更外边的屋子里,与苏遮月这就隔了两扇隔扇门。 姝烟亲自去送管事的出院,因着有些事要打听,没让她们跟。 怜儿与苏遮月留在里间收拾。 过了一会儿,外边来人把几捆艾草放下。 “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又非清明,为什么拿来这么多艾叶? 怜儿从屋里端出火盆,一边与她道:“姐姐不知,云芍姑娘从前是病着的,如今换了人,所以得去去这房里的病煞。” 苏遮月有些惊奇,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云芍姑娘是生了病的,因问, “姑娘生了病也要接客么?” 怜儿摇头:“别的姑娘不好说,不过云芍姑娘自住进来后就没有接过一个客人。” “竟是这样。” 苏遮月听了暗暗吃惊,想这待遇不似就如同花魁娘子么。 只一会儿,艾草便燃烧了起来,火焰簇簇,香气挥发出来,熏的苏遮月有些不适,起身避了一避。 怜儿将这盆在每个屋子都熏了一遍。 原先没有丫鬟的时候还没的比较,这会儿怜儿来了,苏遮月才感觉到自己之前做丫鬟确实挺不称职的。 之前她自己有丫鬟时,也能比较出阿香和玉荷她们的差别,只是当时作为主子,并不在意太多。 此番同为下人,怜儿的手脚着实比她麻利太多,不管是擦桌还是擦地,都比她快了不少,往往她才擦完一处,怜儿已经把剩下的做完了,实在有一个顶两的感觉。 苏遮月一下便闲了下来,但看着怜儿忙活,也不好怵着什么都不干,便索性去外头为她打水,然而她还没走几步,怜儿已经抢上前来接过木桶,笑道: “姐姐放下,还是我来吧。” 苏遮月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偌大的院子大半的活计都是怜儿做的,这一做完,竟然还为她端茶递水,俨然有把她当个姑娘伺候的意思。 苏遮月方才已有些不安,这时忙与她道:“我也是个丫鬟,你实不必这般待我的。” 怜儿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将茶碗递上,一双黑亮的眼睛露出些狐狸似的狡黠, “我打小就在这浮云阁伺候,见过不少姑娘,第一眼瞧见姐姐便不是寻常人物,怕是做这浮云阁里的花魁娘子都是屈就了。” 苏遮月被她这般夸,心蓦地一紧,虽明知这怜儿应该是拣了好话说来,但那眼睛里好似透着几分似假还真的猜度,叫她有些心慌, “我,我并非……” 话没说完,怜儿已接过口来:“而且管事的也说了,姐姐是邓婆婆照顾的人,我自然也得好好照顾。” 苏遮月听她说话,只觉她只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却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机敏,圆滑,手脚又如此利索。 怪不得能留在这院子里伺候。 * 日暮降临,到了晚膳时分。 如今开了院就不需要自己去取饭,按时按点都有人送上门。 若是不合口味,这院子也有一小间厨房,可以自己做。 苏遮月这段时间在这秋菊院里见的除了丫鬟以外的下人都是新鲜面孔,想浮云阁实在并不缺人手,往楼里姑娘那送也应该是够的,但却要楼里的姑娘自己去取饭,似是在刻意显出一种分别的规制来。 热腾腾的饭菜布下时,姝烟已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了琳琅满目的饭菜,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与苏遮月照旧用食。 然而苏遮月坐下一会儿,便几次往窗外看过去。 姝烟抬眸问:“怎么了?” 苏遮月道:“怜儿还在外头。” 姝烟也朝窗外看了一眼,见那怜儿的身影,目光微凝。 因与苏遮月在时,她才刚是刚刚有丫鬟,还不太习惯有人伺候,现在多了个丫鬟,便觉得姑娘和丫鬟总得有点分别,不好天天一桌吃饭,没个上下。 她与苏遮月是一块吃惯了,若是这时改了显得自己得了尊位便忘了下人,且管事的话里话外都叫她看顾苏遮月,她也不能这么做。 但那怜儿,不是知根知底的丫头,总得先教着规矩,而且那怜儿也识相,没说过要上桌。 想来她从前侍候的姑娘也是一般无二。 苏遮月看她脸色,也知道她并不太愿意叫怜儿一起来吃,也就默默低下头,不说了。 姝烟见她虽然用了,却变得寡言了,一时无奈一笑,便道:“好,叫怜儿进来一起吃。” 苏遮月顿时眼前一亮,脸上露出笑意。 她就知道,姝烟还是原来的三娘。 第65章 云芍 怜儿被苏遮月带进来时,还颇有些受宠若惊,在边几上的铜盆里洗了手,有些腼腆地坐下,说她之前服侍的姑娘都自己用膳,少有和丫鬟一起的, 于是谢了再谢,甜笑道:“如今遇到您这样好的姑娘,可真是怜儿的荣幸。” 第97章 “嗯。” 姝烟打量着她,轻轻勾了下唇角,笑容既不算热切也不算冷淡。 苏遮月为怜儿递上碗筷,因问:“那位云芍姑娘也是么?” 她记得姝烟提起过那位云芍姑娘自己也是丫鬟,那想想应该能感同身受,体恤一些下人才是。 怜儿道:“云芍姑娘人是很好,只是她身子不太好,她的饭食是专做的,备的是专门的药膳,里头药材珍贵非常,不是我们丫鬟可以吃的。便是姑娘贴身带走的那个姐姐,那时也是分桌吃的。” 苏遮月在一旁听着,忽然觉出一些熟悉感。 姝烟对这云芍本就好奇,但管事的口严,从他那儿却问不出分毫,这时见怜儿提起,来了兴致,问道:“那如今她去哪儿了?还在咱们秋菊院么?” 可惜怜儿也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朱妈妈派人接走的。” 姝烟越问不出什么,就越好奇难耐,又问:“那她平日里可有什么客人?” 怜儿之前已与苏遮月说过,此时再回道:“姑娘来时就是病着,也是隔三差五会发作一次,没见过哪个客人过来。” “一个客人都没……咳……” 姝烟吃了一惊,说得又快,连带着自己都呛到了。 怜儿机敏,先苏遮月一步递上帕子。 不过姝烟却没接她的,只从右手边接过苏遮月的,也由苏遮月为她拍背。 怜儿顿时便明白这位新姑娘对她还是有些防备,便将帕子收了回来,想了想又道:“虽没有客人来,不过总有外人送礼的。” “送礼?” “是的,东西还在呢,姑娘可要看看吗?” “好。” 姝烟眼睛一亮,放下碗筷,起身跟着她往外走去,苏遮月也跟了上去。 从正屋出去,还绕到后头,似本是一间厢房,但做了库房。 屋子里一片漆黑,隐隐还有一种很久没有人来的陈旧气息。 然而屋中灯烛亮起时,站在堂中的姝烟和苏遮月都是一震,只见满目都是金玉之色,夺目摄人。 数不清的珠宝古玩,满满当当地堆砌了一个屋子。 竟是一个珍宝库! 苏遮月睁眼看着,一种熟悉的震撼感浮上心头。 竟仿佛是玉荷她们第一次寻到她,给她看到那些重礼时那般。 但与那些沉敛厚重,富有古韵的器物不同,眼前这一些是有意显出那富贵的姿态的,故而颜色更鲜艳,式样更时新,乍一看去更加引人瞩目。 怜儿上前把一些封存着的箱柜盒盖打开,边道:“有时是珠宝玉器,有时是香茶香料,还有一些看着就昂贵的布料衣裳,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来送一次。” “这屋子来时还是空的,一会儿就堆得放不下了。” 她说到这里,看向姝烟,轻声道:“姑娘若是喜欢,可以留一些的。” 按规矩,一般客人送的礼物,都算作被送的姑娘自己的,只是这里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搬不走,也不知之后会不会派人来取,不过云芍并不太在意这些物件,少一件多一件,她一是不会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管。 怜儿也想趁这个机会向新主子卖个好。 姝烟一进这院子就知道这云芍姑娘的待遇非同寻常,但本以为是管事的安排的,却不想是客人送的。 她也听出怜儿的意思,可以在这些东西中猫下一点来,但姝烟如今成了姑娘,自恃身份,才懒得去捡别人丢掉不要的东西。 此刻对那送礼之人的兴趣更大些一些, “可知道是谁送的么?” 怜儿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送东西的人都是非常善于做事的下人,不该说的话都不会说,任她如何打听都套不出来。 姝烟问了半天,没问出什么来,露出一些扫兴的神色, 怜儿见她这般神情,眼眸一转,又道:“不过姑娘每次收礼之后都要哭一场,然后又要发一次病。” “哦?” 姝烟听了,眉间淡淡一挑,心里生出一些揣测。 * 吃完饭后,怜儿收拾饭桌,姝烟拉着苏遮月在外头散步。 月光落下,院子的围墙挡了北风,披着大氅走着倒也不算太冷。 闲聊了一些后,姝烟忽然与她耳语:“你说这云芍姑娘会是什么人呀?” 苏遮月方才听着便觉得这云芍姑娘的经历和自己十分肖似,有些感同身受的凄凉,但张了嘴又说不出来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姝烟兀自猜道:“我想她多半和那个夏七娘一样,就是有专门的贵人在外头包着的,只是身份低贱,不好纳入府中,于是在外头金尊玉贵的养着,也不吃苦。” 姝烟说着露出一些羡慕来。 苏遮月却低垂眉眼道:“但她每次收到礼物都会哭,想来在这里一个人也甚是凄苦。” “凄苦?!” 姝烟停了脚步,一下拔高了嗓音:“这样的日子,你说凄苦?” 她不可思议地瞪视着苏遮月道:“你说凡事有麻利的丫鬟照料,连客人都不用接,更不用和旁的姑娘计算争斗,还有人眼巴巴地给她送东西,足见有多上心,这等日子要是凄苦,你说我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苏遮月一时有些窒语,怔了一会儿,拉了下她的衣袖, 第98章 “姐姐别气,是我失言了。” 只是她从前也稍稍过过一阵这般的日子,一时只觉得里头的苦,倒不记得那里的甜了。 姝烟横了她一眼,倒也不是在气她,而是太羡慕那云芍姑娘的命数,这时也平了心气,继续往前踱步,说道:“不过这生了病倒是不好受。” 但一转又嗤笑,“要我说也就是娇养出来的毛病,像我从前还不到三娘的时候,那是连病都不敢生,客人一多,哪管你还病着,也得爬起来去接客。” 苏遮月看她是三娘时也有被为难的时候,想来从前日子必定更艰难,因劝道:“总归现在日子好了。” 姝烟这才笑了起来:“你说的是,不过我不是这云芍姑娘,纵然是了姑娘也得放不得轻松。” 苏遮月困惑:“姐姐不是已经有了周公子么?” 姝烟嗤了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常性的人,若是你的香没了效果,他还不转头便去那天芷那,我难道能指望他一辈子么?” 苏遮月听了,眉眼染上了一些黯然:“但是,姐姐不喜欢他么?” 常言日久生情,纵然克制,相处久了难免还是会有些情思,在心里头丝丝缕缕地长出来。 她这话明着在问姝烟,实则也在问自己。 姝烟停下脚步,看着她发笑:“你没听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 “做我们这一行的,喜欢上客人那才是真正的蠢了。” 第66章 驯蛇 在兰麝院的第一日晚,苏遮月就睡得极不安宁。 她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似是睡了,又似清醒着,一时身子很重,好似被什么缠住了,如何动弹不得,一时仿佛有被托举似的,高高带到空中,又沉沉落下,颠簸不休。 耳畔杂声不绝,好似有人在对她说话,但她怎么努力都听不清一句。 等她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日光从窗子外明晃晃地射进来,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艳阳天。 苏遮月从床上撑起身子,步下床,感觉整个人虚脱得如同发了一阵病似的,脚步沉重。 她走到桌边,喝了一碗茶,才有些缓了过来。 这时便不绝垂下眼,手抚上一日比一日明显的孕肚。 方才的梦境叫她再一次确认,她往后都不会再梦中见到姬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于契约,终于这个孩子。 姝烟说作为一个妓子,不会对客人动情,那她呢,她也不过是一个容器,更不该对他动情的。 但是,也不知是腹中胎儿的影响,她真的很想再见一见他。 “呀,姐姐起了?” 怜儿端着盘碟,推了门进来。 苏遮月看到她,本能地抬手摸了下面颊。还好,是干的,她没哭。 怜儿是为她端了早膳来。 苏遮月起身与她一起布置,又问道:“姑娘起了么?” 她因与姝烟熟稔,便以姐妹相称,但姝烟似不是很乐意怜儿那般叫她,于是在怜儿面前,苏遮月也与她一起叫姝烟“姑娘”。 怜儿笑道:“姑娘还在睡呢。” 姝烟一贯便是日夜颠倒,昨日又听管事的说,周公子随父亲去了京城,估计要旬日才能回,于是愈发惫懒。 苏遮月听了这话,安下来心来,也拉着怜儿一起在桌边坐下。 屋子迎着日光照,暖融融的。 苏遮月方起,身上只着了几层薄薄的衣衫,此时不感严寒,也就没想到要再披件衣裳。 坐下时,怜儿便瞧见了苏遮月的肚子,她通人事,知道苏遮月这般纤弱的样子,绝不是这般的腰身,那必定是怀了孩子,眨着眼笑道, “姐姐真是好福气。” 按说丫鬟在浮云阁行走,也是有机会遇着客人的,只是若是怀了胎,都会被管事的下令打掉,毕竟丫鬟不是姑娘,总是要做事的。 除非怀的是不一般的人的孩子。 怜儿忍不住揣测起来,苏遮月这身段这般好,只是容貌有损,许是有什么贵客喝醉了酒,一时没瞧清她的脸,胡乱泄了火,之后虽不再理会,但孩子的血缘放在那儿,没准以后得一些机遇就能发达起来,譬如逢着人家府宅里的孩子夭折了,家里没了传承,刚好可以送去,纵然是生母卑贱,一时入不得府中,但保不住一日儿子成了主子,有了话柄,回头来接母亲去奉养呢。 她看着管事的对苏遮月这般留心,多半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的缘故。 所以这时她说的一声福气好,也是真心的。 有些姑娘存着心思要留贵人的孩子,卯足了劲,尚且还得不到。 但像苏遮月这般,肯定是一次就中了,多少人能有这个福气。 苏遮月知道自己身子日渐沉重,身边的人肯定是瞒不住的,见怜儿发现了也没多作遮掩,只是红着脸“嗯”了一声。 怜儿看她眼神闪避了去,便心领神会,也不再追问。 她已经看出苏遮月心软,待日后熟了,拿她当妹妹看,自然会像姐妹私话把一切都说出来,这时她紧着追问反而不落好处。 早膳用完,桌上一一收拾尽了,苏遮月换了身衣裳,打算去瞧瞧姝烟起了没,忽见怜儿拍了下脑袋:“险些给忘了,方才有下人来通禀,说是邓婆婆寻姐姐有事,要姐姐得空过去一趟呢。” 苏遮月听得一惊:“邓婆婆?” 第99章 邓婆婆找她会有什么事? 她本能地护了下肚子,不会为着她的孩子吧? 苏遮月想到这里便更不想过去,但去正屋看了眼,姝烟还未起,她也无事可做,在房中呆着更是想东想西,终是站起身,还是趁着日头正盛的时候过去。 不过她并不知道邓婆婆的院子在哪里,又心里畏怯,便邀着怜儿与她同去。 怜儿自然道好,放下手中的活,为她引路。 苏遮月原以为会离那朱妈妈的院子近些,却不想到了地方,竟是靠在幽染院边上的。 旁边种了好些及膝的不知名目的花草,就是冬日也没有凋谢。 苏遮月看着看着,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好像是她当时见到那蛇的地方。 “姐姐?” 怜儿看她没跟上来,转头来叫。 “哦。”苏遮月这才回了神,抬步跟上。 怜儿送她到院门口,苏遮月原想带着她一起进去的,但怜儿知道邓婆婆这儿寻常进去不得,若是瞧见什么不该见的,怕是要了她的命,便笑说要回去候着姑娘起。 苏遮月也只好一个人进去。 里头邓婆婆却不在,迎上她的是一个高挑的着褐色花纹布衫的女子,五官平平,脸上竟也是黑一块青一块的,这人自称素娘,简单说了几句,便带着苏遮月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正中是一个黑色的药炉,正烧腾着,一边有两三个小药炉一同在烧,另一边沿着墙脚排开,堆着许多小小的瓦罐。 素娘指与苏遮月一排青瓷罐子。 “这些往后就由你来照料。” 苏遮月吃了一惊:“我?照料?” 又小心地问,“这些是什么?” 素娘脸上露出不耐,懒得与她多说,示意她自己过去瞧。 苏遮月只好困惑地走过去,一掀罐盖,顿时吓得后退几步。 若不是素娘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她怕是要摔在地上。 “蛇……!” 那罐子里竟然密密麻麻的全是蛇! 盖子掀了,只一会儿,便有一两条高高地探出头来。 “嚷嚷什么!” 素娘见她这副惊骇模样顿时皱起眉头,想邓婆婆怎么找来这么一个不禁吓的,当即把她手中的盖子接过,走回去重新盖上。 “你若是怕得厉害,就回去。我与婆婆去说,不叫你做。” 就她这副样子,若是做了,只怕还坏了她的事。 苏遮月听了一怔,缓缓明悟了过来。 原来邓婆婆找她就是为照顾这些蛇,她方才受惊也是没想到好好的青瓷罐子会有那么多蛇,但想起上回那条帮了她的蛇,与自己甚是亲近,不知是不是也在这里头,一下站直了身子,“我可以的。” “真的?” 素娘起身,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怀疑。 “你想清楚,可别和我说什么大话,这里头都是毒蛇,你若是不知轻重,被蛇咬死,可不算我的。” 苏遮月见她不信,也不辩驳,只是缓步上前。 重新掀了盖子,摊开手掌,引在边上。 那里头的蛇缓缓爬了出来,都是五彩斑斓的毒蛇,却完全不咬她,只绕在她的手腕子上。 素娘脸上的冷厌瞬间来了一个大转,惊喜道:“他们很喜欢你啊?” 这时再看着苏遮月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贝。 苏遮月羞涩地笑了一笑,她方才也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这时被蛇缠绕着,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先前的惊罕更是荡然无存。 余下几个罐子里的蛇都如出一辙,还争前恐后地去抢她的安抚。 素娘看着她与灵蛇戏闹,笑得合不拢嘴,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婆婆点名要这个丫头来照料了。 是才这一排青玉罐子都是从深山里抓来的极其罕见的灵蛇。 因这蛇的血有非同一般的滋补作用。 尤其能壮阳,补精。 浮云阁开在这里,难免就遇着一些客人在那事上不太行了,便是寻姑娘,也有心无力,但诸如春药之类都是竭泽而渔,终非长久之道,邓婆婆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这蛇,派她去抓。 不仅是给这里的客人,还有一些会专门制成丹丸,送到贵人府上去,因若说日日用蛇血喝着,便能有少年之风。 只是唯一不好的是这些蛇很难照料,除了她这样从小在药水里泡着的,身上自己就带了毒的,几乎没一个人能照顾好。 前阵子她往山间采药的间隙,僮仆照常取血时,也不知怎么就惹了蛇性,自己被咬伤且不说,竟叫蛇漏到外头去,还闹出了人命来。 这事惹得朱妈妈和万爷都大动肝火。 幸好由万爷斡旋解决了,不然只怕这些蛇都得跟着她一起遭殃。 素娘平日里任劳任怨地伺候这些蛇主子,还得上山采药,研制各种偏门药方,实在感到力不从心,邓婆婆就说寻来一个不错的,可以帮她。 这时看着那些蛇在苏遮月手上,如此乖巧,当即十分满意,便道:“行了,这些主子就教给你了。” 第67章 放血 素娘便将平日里待蛇要注意的事都一一吩咐于苏遮月。 “若是身上手上有伤口,或是月事……”她说到这里蓦地停住,目光向下瞥了一眼苏遮月的孕身,这一点倒是不用担心了, 第100章 “总之就是身上带血,就不要碰他们。” 苏遮月疑问:“为什么?” 素娘平日里最烦问东问西的下人,不该问的多问一句就会被她骂出去,但今日对着苏遮月,难得多了几分耐性,解释了一句, “这蛇习性古怪,嗅着血腥气就会失性,到时候任你与它再稔熟都没用。” 因这事死的下人少说也有四五个了。 这人死了倒还好说,要紧的是失了性的蛇制出的蛇血药也连带着会出问题,那要是没发觉,送出去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竟是这样……”苏遮月听着,点了下头。 她这时也感觉出素娘的脾气不太好,本来还疑心这些蛇和谢染的那些传闻有没有关系,想问问素娘,此刻见她这般,闭上了嘴,不再多问。 素娘用长木筷从青瓷罐中夹出两条蛇,放进另一个小罐里,与苏遮月道了一声, “过来。” 苏遮月将罐盖合上,跟了上去。 素娘掀了一侧的帘子,进了里头的屋子,苏遮月只见这屋子里暗沉沉的,只有小小的一扇天窗,三面是顶格的红木立柜,柜子里方格无数,面上都贴着写着药名的黄纸,想来里面都是药材。 另一面在天窗下,是一处案台。 素娘走到案台边上,用一把锋利的小刀,轻轻割开蛇鳞。 那蛇受了疼,猛地抽动起来,却被素娘牢牢地捏住了七寸。 转眼间,伤口处的蛇血便一滴滴流了出来,落进了下头接放的白瓷碗上。 “每次取十滴就够。” 素娘一边放血一边与苏遮月道。 苏遮月这时已明白这蛇血是用来做药的,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一问:“都是十滴么,我听说药量得因人而异,各有不同……” 她说到后面,见素娘抬眼审视她,忙闭上了嘴。 这些是从前青竹与她说过的,她记得深,便说了出来。 素娘回过眼看着蛇道:“胆子不大,知道得倒是不少,不过你说的对,按理这药是得分人,看各人的体质殊异,用量也有上下。” 苏遮月心道果然,但下一刻便就听素娘凉凉一笑: “但真要这么做,不就麻烦死了,这个要多几滴,那个要少几滴,万一弄错了,吃差了,不得整出更多的幺蛾子。” 苏遮月顿时一窒。 素娘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道:“索性全都给他们用最低的剂量。” “这……”苏遮月哽了一下,“也可以吗?” 她初时进到这里,只以为这是极隐秘慎重、一错不能错的地方,却不想竟是还能这般草率敷衍。 素娘滴到了数,利索地将那虚弱的蛇放回罐中,看着她讶异,习以为常道: “吃不死人就行。” 这种药,但凡有点效果那些客人都乐得上天了,哪一个会深究查验。 当然也有一些是专门伺候的,那是一点不能差,这些都是朱妈妈特意叮嘱的,那素娘也不会交给下人,必得亲力亲为,反复试验。 至于寻常的客人,凑合凑合就得了。 这时把罐子里另一条蛇取了出来,又递过手中的刀给苏遮月道:“你来试试。” 从前让僮仆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她都得在旁边提心吊胆看着,不过现在她对苏遮月很是放心,连带着自己也轻松。 然而苏遮月接过蛇和刀后,心里却有些发颤,那小蛇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蛇尾还亲昵地绕在她的指尖。 握着刀的手更是紧张得在抖。 她不是怕,只是有点下不去手。 一时怕重了,让小蛇疼了。 刀刃擦上鳞片的时候,那蛇一抖,苏遮月也跟着一抖。 那刀刃没进到蛇身,反而划到了她的手上。 伤口顿时溢血而出。 旁边原本神色闲闲的素娘看到这一幕,整个人几乎惊起,连着后退好几步,抄起旁边备着的一盆药砂, “快扔掉!” 苏遮月本也是傻了,听到她吩咐,也直觉放开。 素娘已离了老远,正将药砂泼洒到那蛇身上,盆子都举起来了,突然停了下来。 但见那蛇非但没有发狂,还愈发安静,被扔到桌上后竟只是舔着那桌上的血迹。 是苏遮月手指尖滴落的血。 素娘动作虽然停了下来,但面上却显出更大的惊色。 半晌后,她放下手中的盆,走上前去。 苏遮月正慌得不知所以,咬住嘴唇,因素娘明明说过不能见血,她还手笨,此时已经做好准备被素娘痛斥了,却见素娘满面冷凝,一把抓过她的手。 放在鼻前嗅了一嗅。 这时再看向苏遮月的神色更为异变。 “你的血……” 苏遮月因之前给三娘调香时就知道自己的血有一些异样,这时被素娘牢牢抓着手,想挣回来却是不能,只能按上回和姝烟说的话,胡乱解释起来。 但那话骗骗姝烟还行,素娘一听便知道她在说假。 只是这血中的气味着实不同凡响,她有几个药方怎么都调试不好,嗅着这血的味道,突然便觉得有了眉目。 “怎么样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两人瞥眼过去,是邓婆婆打了帘子进来。 “婆婆。”素娘忙见人行礼。 第101章 这一个档口,苏遮月终于能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战战兢兢地背在身后,感受到邓婆婆的眼神,身子也不由地往边上躲了躲。 邓婆婆扫了一眼案台的狼藉,舔完血的蛇像是醉了一般,只缓缓蠕动着,看向苏遮月道:“之前也是你把血加在香料中了吧?” 苏遮月惊愕抬眸。 她,她怎么会知道?! 实则苏遮月不知道,打从一开始周成安开始留在秋三娘房中时,就已经有人盯察着她们这屋子了。 里面拿出来浆洗的衣物,用下的食物,杯盏,都有人会检视一番。 不过邓婆婆也是现在看到那蛇渴饮着血,才确认是苏遮月的血有问题,这时看向素娘道:“试试看,能调出什么样的药来。” 素娘立刻心领神会地应下:“是。” 朱妈妈是有规定姑娘不能用药,但这只是姑娘不能私下用罢了,向来天子守的法,和百姓是不一般的。 真有好材料,哪能真给浪费了? 这苏遮月就是一个。 邓婆婆又将素娘喊至到一边,交给她一张纸,上面记了一些名字,就着吩咐了几句别的,素娘皆点头应下。 苏遮月只在一旁呆立着,也不敢去探听她们说了什么,只是心中惊惶不休。 邓婆婆刚才的话,是早知道她们屋子里的香有问题了,那为什么当时没拆穿,还帮着她说没问题呢? 邓婆婆走后,苏遮月贴着药柜,感觉背脊发了一阵凉汗。 衣衫紧紧贴着,一直凉到心里。 素娘看她这副畏怯不堪、冷汗湿额的样子甚觉可笑,走过来道:“邓婆婆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吃了你。” 无非也都是给上头干活的人,纵然这里管着她们的,那上面不也还有朱妈妈管么,不过都是夹缝里做事罢了。 在她看来,怕东怕西,不如把手上的事做好,叫人一时寻不得替的,才是第一要紧。 苏遮月脸色苍白,此刻仍陷在那余悸中,听了素娘的话,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素娘清理起案台上的狼藉,将那喝饱了血的蛇放回罐中,又开始用已经放出来的蛇血调配药物。 苏遮月看着她利落的动作,逐渐缓下了心神,目光从她枯如树枝的手,渐渐移到她的脸上。 昏暗的室内,那上面的青紫斑痕更是可怖, “看什么?我的脸很难看?” 苏遮月感觉她像多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忙摇头道:“没,没有。” “小时候抓蛇咬的,治不好,”素娘搅拌着药,瞧了一眼她,“不过我看你的脸倒是已经好全了。” 苏遮月一骇,忙确认了一下自己的面纱,明明好好戴着,怎么会? 素娘笑道:“你脸上是伤还是妆,当我看不出来么?” 苏遮月正要辩解,又听她道, “不过你放心,我没空管你掩饰自己的容貌要做什么,你只要把活做好,旁的我一句都不会说。” 苏遮月顿时放宽了心。 天色渐晚,见素娘没有要她走的意思,苏遮月便只好主动提起她还要回兰麝院伺候。 素娘这时看她更像看个傻子。 向来指来她这里的,都会巴巴地求着她把原来的活给推了,一是在这里的活比起那外头伺候姑娘可要轻松多了,二来在这院子,吃住都比着姑娘,不仅能得邓婆婆的好,还能借着送药的机会,见着不同的客人。 这么好的活计,这一个丫头倒好,怎么还想着回去呢。 第68章 冬蝶 但在苏遮月看来,这个连葵院更像是虎穴狼巢,随时都会把她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想的也没错,此刻在素娘眼里,她就像是一副绝佳的药材,或者说是一处能源源不断供应的药泉。 素娘这个人脾气差,但认一个利字,对她有用的无论人还是药,都能压住火气,变得温柔些,这时也好说话,不待苏遮月恳求,就同意放她回去。 只要苏遮月每隔三日来照看一下灵蛇,放一回血。 又道,“若是有要紧的,会有人去寻你。” 苏遮月松了一口气,小心谢过。 素娘又割了她的手指,放了一些血出来用冰罐子存着,之后要多少再看情况,临走前另外还给了苏遮月一包药, “这是安胎的,你体虚,还是得补着喝。” 苏遮月一怔,她没想到素娘还会送她这个,接过的时候面上还有些茫然, “谢,谢谢……” 这时抬头看向素娘的眼眸忽然晕出了一点水色,郑重地与她再道了几声谢。 素娘看着她副模样忍不住发笑,要说她可没有这个闲工夫为旁人操心,邓婆婆药她配她就配了,没想到竟然还给人感动上了。 不过这个情不承白不承。 * 苏遮月手里攥着药包,从连葵院里出来时,步子都轻盈了几分。 然没走几步,就见旁边幽染院外,有一些人围着在那里说话。 外头一圈虽是下人打扮,但衣裳配饰都可见的华贵, 为首的一个捧着一个盖着厚厚的棉布的物什,笑得十分殷勤,“上回谢姑娘说冬日里见不得蝴蝶,我家公子这回可特意给找来了,是专门寻了蝴蝶卵,在炭火烘着的屋子里孵出来的,专挑了一些蝶翅有金纹的给谢姑娘送来。” 第102章 他说着把那布扯开一角,苏遮月远远地便望见那琉璃罐中金灿灿的一只只在飞舞,极是漂亮。 那下人很快把棉布盖上,双手奉上:“我家公子说寒冬腊月天可惜这些蝶也就只能一两天,若是姑娘喜欢他再养一些送来。” 他对面的丫鬟苏遮月是见过的,正是那日在草丛边斥她离去的那个,此刻面上也是一副冷淡模样,瞧见了里头的蝴蝶,也没有伸手去接,像是见多了稀罕的物件,对这东西并不以为然,只淡淡点头道, “陈公子费心了。” 那下人接口笑:“只求谢染姑娘看在我们公子如此周折的面上能收下赏玩。” 那丫鬟道了一声:“且等着吧。”便转身而去。 只片刻后又走了出来, “姑娘说了,这些是不合时宜的,假的东西,她不喜欢。” 那下人一听就急了,忙递上一个珍珠手串,往那丫鬟手中塞,讪笑道:“万求姐姐再多说几句好话,姑娘收下了,我们也好回去交差不是?” 那丫鬟却给明明白白地挡了回去, “姑娘的意思我可违逆不了,这样好的东西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便是一句都没有通融的余地。 那丫鬟说完便走了。 那些下人也只好作罢离开。 苏遮月正在他们过来的道上,因避到一旁,正好听得他们过来时议论着。 “这蝶可是您亲手养,亲手挑的,想您在侯府中便是夫人跟前都没有这样的低声下气,那里头的谢染顶破天也不过一个妓子,竟这般给脸不要脸……” 似是个年轻的小厮憋了火,一时打抱不平。 那为首的顿时回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啪”的老大一声。 遥遥传过来,吓得苏遮月都身子一颤。 那边响起的声音极为严厉:“我只与你们说一次,但凡是少爷喜欢的,宠着的,管她是妾,是妓,就是条母狗,你们都得给我当夫人敬着!” “这就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如果连这个气你们都受不了,趁早卷铺盖滚出侯府。” 那个起先说小话的流着眼泪,不住点头。 旁边听着的其他几个更是面色凛然,纷纷道记下了。 他们这便往回走,经过那廊边冷池时,那为首的忽然将那原先还郑重端着捧着生怕出一点差错的的笼子给抛进了池里。 “噗通——” 后面几个又是吓了一跳,但此刻却都不敢说出一句来。 却还是那为首的说道:“这蝶儿既讨不了谢染姑娘的好,那就是没用了,拿回去只会碍少爷的眼。” 其他人纷纷应是。 苏遮月此刻已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远远瞧见那琉璃罐没入池水中,吃了一惊,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了几步,竟生出几分想去捞救的心思。 但一见着那些人还没走,目光似往她的方向来,又心一跳,脚步后缩了回去。 等他们离开,她再走到池边上寻觅,这时哪还有琉璃罐的影子? 苏遮月垂眸,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低低地一声轻叹。 其实这深九寒冬,里头的蝴蝶纵然逃飞出来,也没有几日活日。 依然是同样的下场。 这般想着,苏遮月原本尚且轻松的心绪蒙上了一层灰霾。 等缓步走回到兰麝院时,天已经全黑了。 姝烟在房中坐着,见她回来,目光一亮,忙起了身,先拉过她问在那院子里可吃饭了,听得苏遮月摇头说没有,便忙吩咐怜儿去将留下来的晚膳再热一热。 两人在桌边坐下并坐说话。 桌上还有怜儿新作的茶糕果子,这丫头从前伺候那云芍,似通了十八般本事,样样都会,姝烟纵然想挑都挑不出一点她的错处。 姝烟端过盘碟,放在苏遮月面前,叫她先吃一些垫垫。 她已经从怜儿那里知道苏遮月今日是去了邓婆婆那儿,心里可生着好奇呢,上上下下都要问个仔细。 但关于蛇血的事苏遮月受了叮嘱不能说,便只说是帮着去配药。 姝烟双眸又是一亮,拉紧了她的手说:“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她也是听说邓婆婆那儿有一些调理身子的秘方,但等闲不会给姑娘用,如今苏遮月去了,若是能学到一两味,于她也是也有大益。 这一时笑得便更开心了。 苏遮月不免想起那香的事,心里愈发不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与姝烟说了。 然而让她震惊的是,姝烟听了倒只是浅浅地点了下头,没有太大的诧异,只说: “嗯,我已经猜到了。” 这时反倒是苏遮月“啊”了一声,眸中透出明显的惊异。 姝烟轻笑了一声:“这不难猜,打邓婆婆一进屋我就有点察觉了,若是真要算我的账,怎么会在外头等那么久不踹门,进来后还只叫一个丫头片子搜?” “这是明着在给我放水。” “不过我若被咬死了证据确凿,口舌难辩,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会按章程办事,不会包庇。” 就是说机会会给下来,但能不能成,还得看她的本事。 也唯独她渡过了这一劫,才能祸去福来,有现在姑娘的位置。 见苏遮月茫然,姝烟又笑道:“必得是我在众人面前显了清白,她们也才好提拔我不是?” 第103章 不过那二月丫头也是个狠的,姝烟清楚自己这一遭能顺利过关还真多亏了苏遮月。 然而这会儿的苏遮月却被她这一番话说得一愣一愣,连放入口中的糕点都没顾得嚼了。 这时怜儿已经端着食盘进来了,在桌上布置开来,又笑着说, “这几份都是姑娘特意留下来的,专候着姐姐呢。” 苏遮月忙向姝烟道谢,闻了饭香才感觉得腹中饥饿,刚要举筷,忽然听到一阵清泠泠的琴声,从窗外飘进来。 姝烟脸色顿时一变。 怜儿眼明心亮,一眼就知道姑娘不开心了,赶紧过去将窗子都关上。 苏遮月顺着她,一道往外看去:“是那天芷姑娘在弹琴?” 关了窗依旧还能听得一阵袅袅,想来并不是在屋子里弹,而是在外头院子里。 怜儿回过身来道:“正是呢,从前也只有客人来时弹一弹,近些日子倒是频繁了些,且因从前的云芍姑娘脾顺心软,都不说什么,人家许是当成是自己院子了。” 她这话说得机巧,也是打听得姝烟和天芷姑娘有旧怨,自然得在姝烟面前说人家的不是。 果然这话说完,姝烟面色又沉了几分。 然而姝烟却并非因为她说的这个,若真是说抢,那还是她抢了天芷的男人呢,但这个东西各凭本事,谁也怨不到谁。 她此刻恨的是,她不会弹琴。 从前做三娘的时候还好,那客人也不算什么有学识的,但如今升了姑娘,客人的身份、格调只会越来越高,这实在是她的短处,此刻听着这琴音,愈发觉得心烦意乱。 索性离了桌往净房去了。 苏遮月只以为她是听了琴声气郁,便看向怜儿道:“不如我们去与那天芷姑娘说说,看看能不能让她回房弹?” 毕竟院子里如今是两个姑娘,大家共处总是得互让几分。 她这话说得太过天真,听得怜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摇头道:“姐姐不知,那天芷姑娘性子可忸直了,你若这时去说,反而落不得好,没准还要给你弹一个晚夜呢。” 苏遮月听得不由哑然,问:“那要怎么办?” 怜儿笑道:“这也不算得什么,日后这样的事怕还多着呢。” 第69章 鸳鸯册 那琴声竟续至了深夜。 苏遮月听着这哀哀戚戚的调子也仿佛心有所感,一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睁眼对上天光时脑中都是昏蒙蒙的。 洗漱了一番人清醒了些,正要往姝烟房中去,出门却见怜儿候在屋外台阶下,十分局促不安的模样。 苏遮月走了过去,但见屋门闭得紧紧,里头却时不时传来一些噼里啪啦的响动。 她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想往常这个时候姝烟都没起呢,今日是怎么了,疑惑间正要叩门。 怜儿却慌忙拉过她,将她拉远了才说:“姑娘现发火呢,且让她把气出了,我们缓缓再进去。” 苏遮月担忧地问:“还是为着那琴声么?” 怜儿发笑:“那琴声算得个什么?” 苏遮月更疑惑了。 怜儿道:“今早管事派人给姑娘送来了鸳鸯册。” “鸳鸯册?” “姐姐刚来不知,住了院子的姑娘每个都会得这样一份鸳鸯册,上面记得是旬日里可能会上门的恩客名单,以便早早预备着。” “那上面全是极体面的客人,一半是仕宦,皆注了品阶,家承,平日里的雅好,剩下的是富绅,也并注了身材样貌,家产几何,并以往的花销用度。” 苏遮月听得迷糊了,因想姝烟日前便与她说过想要新的客人,那应该算是好事吧, “是……姑娘没有挑中喜欢的么?” 怜儿道:“怎么会?!姑娘看册时,眼都笑弯了,还与我评述了好一番,一说这个好,一说那个也不错,实在难分伯仲呢。” 这时房中又一声咣当的声响,苏遮月投过眼去,困惑地问:“既然高兴,那怎么又会这样?” 她也少见姝烟发这样的火气。 怜儿叹了一口气道:“全因片刻后,管事亲自跑过来,说册子给送错了!” 苏遮月回过眼眸,惊道:“送错了?!” 怜儿点了下头:“管事来了,将那个下人骂了狗血淋头后,又与姑娘道歉,说姑娘手上这本是要送给隔壁天芷姑娘的,只因新来的下人不懂事,给送错了,说话间将那本给抽了回去,又将一本新的鸳鸯册给了姑娘。” 苏遮月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乌龙,顿了顿,道:“下人偶尔弄错,似也情有可原,管事的也赔了礼,姑娘还生气么? “若两本册子一般无二,那自然没什么,但却就是这一本鸳鸯册上的客人……” 怜儿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苏遮月不由追问:“客人怎么了?” 怜儿面色有些尴尬,吱唔了一会儿,才道:“就是,就是不太好。” 其实就是姝烟原来还是三娘时接的那一档货色,不过从前她没的资格挑,得着谁是谁。 如今虽能挑了,却也是矮个子里拔高个,烂泥堆中挖金子。 “但姑娘又不好直接摆脸色,只待着与管事的说话完后,才关着门发起火来了。” 苏遮月听得明白了几分,想来两本鸳鸯册上的客人落差太大,才使姝烟发这般的火。 第104章 怜儿又道:“便是我这做丫鬟的,先瞧见了天芷姑娘那一册,再对上姑娘后头自己那一份,都有些气不住,更别姑娘自己了。” “如今虽是同住着一个院子,却在这客人身上分出人上人下来。” 她不禁揣度,到底是真送错还是假送错。 苏遮月想了想问:“可那天芷姑娘只一个人,也接不过来那么多客人吧,若是她接不过……” 她本想说是否也能调一些客人给姝烟。 但这样,姝烟又成了捡别人不要的,她此时的心气高,就是这般,估计也会难受。 怜儿知道她的意思,道:“我也是这么说,可管事的却道,‘到底讲究个你情我愿,姑娘要挑,人家也要挑不是?‘想是那些有身份的人,不像其他男子那般,荤素不忌,上菜就吃,他们身旁又不缺女子,只是缺着几个得心的,于是也还情愿等着。” 这话说的囫囵兜转,但苏遮月听在耳里,好似只有一条。 他们看不上姝烟。 一时冷风吹来,院中枯枝上的残叶又掉了几片,在空中旋转着像断翼的蝴蝶,落到泥土中。 苏遮月忽然想到在幽染院边时看到的凤蝶,那些高门下人对着那谢染姑娘,也都是哄着捧着,极尽奉承之事。 只是姝烟…… 想这男子的爱慕本就是有分别,也不是全能凭己左右。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听得里头没了动静,想来姝烟已经发完了火气,便与怜儿说道进去看看。 怜儿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怵姝烟的霉头,只推说她还是候在外头等吩咐。 苏遮月进了屋,只见房中桌椅几案板凳都翻倒,但花瓶古玩都是好好地摆在一旁。 原是姝烟再气也知道这些昂贵物事不可毁坏,因忍了性子只踢踹那些木头做的。 苏遮月便将那些都归了位,才走到姝烟边上坐下,轻轻抚上她的手。 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劝,就听姝烟嗤笑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好气的,那本鸳鸯册上记了许多都是弹琴、作画、读诗的雅好,我也不会,本就担心着万一伺候不好呢,现在也好,就是不是我该伺候的。” 苏遮月因见她眼里蓄了泪,温声道:“在我看来,姐姐没有比那天芷姑娘差。” “除了你,怕是没一个人这么看。” 她又拈着帕子擦了点泪痕:“你当我不知道那管事的是故意送错的么,我门清着呢,这一出就是演给我看,让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姝烟捂住心口道:“可这事摆在面前,就是心里过不去,你说凭的什么,我也不是生来犯贱,就得被男人上,我就是看不惯为什么都是妓子,那些个就能被当宝儿贝儿一般宠着,偏我上赶着人家还嫌弃我!” 苏遮月也有过被弃如敝屣的时候,只是已经过去了,也就没那么多的念想,默默陪姝烟泄着心口的怨气,喃喃道: “这许就是奇货可居的道理,人皆喜欢难得之物,越是难得便越是稀罕,若是轻易得了,就难有那个稀罕的心思了。” 她因想到那日跟朱妈妈到谢染房中的所闻所见,也许这都并非天芷或是谢染的本意,而是朱妈妈他们在背后做的精心安排,算计人心。 姝烟呆怔着,似是在想她的话。 这时却听“喵呜”一声,姝烟登时一颤,后背骤起一身汗毛。 慢慢瞥眼过去,见一只毛发漆黑的小猫从窗缝里探出头来。 姝烟平素最怕这能通灵的黑猫,这一只猫简直比苏遮月的宽慰开解更有用,她哪还顾得上刚才的愁肠百结,惊叫着往床上躲道, “快关窗!别让它进来!” 苏遮月本来看着这小猫还觉得十分柔软可爱,但见姝烟骇极,还是快步走过去关窗。 然而那猫见了她来,猫眼一睁,跟着忽然往前一扑。 苏遮月猝不及防,被扑得跌倒在地。 那猫爪子更是犀利非常,竟在她脖子上生生拉出两条血红口子。 第70章 猫惊 怜儿是瞧见那猫进了院子,本想悄悄过去,一下将它捉住,却不想这猫反应极快,叫她扑了个空。 一阵追逐之后竟跃过台阶,跳到了窗上。 怜儿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屋子里随即便传出极大的动静。 她慌忙去开门,正堵上那猫的去路。 这次倒是巧,看准一抓,就将猫给擒在了手中, “总算抓到了!” 这时再往里头看去,苏遮月背抵着桌脚,抚着肚子,缓缓从地上撑坐起来。 她摔得急,脖子上的伤口倒不上心,只是担心腹中的孩子,好在没有太大的不适。 姝烟还缩在床帐内余惊未定地在哆嗦着,看着怜儿把那猫抓牢了,依旧怕得要命,又惧又怒地骂道:“也不知哪来的畜牲玩意,这般要人命,快快弄死,叫下人给扔到阁外去!” 苏遮月已站了起来,听到这一句,惊道:“姐姐不要。” 姝烟简直不可思议:“这野畜牲都抓伤了你,你替它说什么好话!” 苏遮月看着那被怜儿拎住后颈,不住撕吼挣扎的猫儿,面露怜色:“到底是一只生灵。” 这猫也是奇的,两只眼睛竟是不同瞳色,一只琥珀,一只深蓝。 姝烟自是不会承认她是自己在怕,见苏遮月执迷,气道:“方才摔得再狠一点只怕你肚里护着的孩子都没了。” 第105章 苏遮月抚住腹部,上前柔声恳求道:“我真的没事,姐姐且放它出去,让它离得远远的就是了。” 姝烟只觉得她发的烂好心,若是只是一般送走,怕万一循着路还回来,不知何时突然冒一个头,真是要骇掉她的性命,但见苏遮月这眼汪汪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她要的不是猫的命,是她肚中的孩子一般,一时紧皱了眉,都不知道该怎么摆脱她。 怜儿擒着猫,在这时开口道:“姑娘不知,这不是野猫,是隔壁天芷姑娘养的,听说是从前一位客人赴京任职前送的,天芷姑娘极喜欢的。” 这话不说还成,一说出来,姝烟方才被苏遮月软磨硬泡生出的几分动摇一下烟消云散,面色骤然阴沉,积怨并着新仇一起涌上心头, “我当哪来的,原来是她的猫,怪不得能跑到这里给我脸色看!” “简直和它主子一个德性!” 她说完也不缩在床上,下了床,从箱柜里寻摸出一把簇新的匕首。 开了鞘,刀身的精光闪过苏遮月的眼睛,待她反应过来时,姝烟已经手执匕首,往那猫儿的方向走去。 她面上骇白未去,但凝在那猫儿身上的目光透出一股极不寻常的狠厉, “姐姐要做什么?!” 苏遮月尖叫一声,快步上前,挡住了她,又回头给怜儿眼色,让她赶紧把猫带走,想那天芷姑娘多半也在着急寻了。 怜儿自然看出她的意思,却只站在原地,仍抓着猫没动。 该提醒的她已经提醒了,眼下是姝烟是明知这猫的来历还要动手,那她作为丫鬟,没法当面违背主子的意思。 何况又不是杀人,不过一只畜牲。 这浮云阁、甚至陇安府都找不出一条律文说不能杀一只畜牲。 若是叫她动手她还得顾忌几分天芷的颜面,但此刻看着姝烟是亲自动手的意思,她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对着苏遮月依旧作出一副纠结为难的模样。 姝烟的面色又沉又冷,决然地将苏遮月推开,目视着那浑身立毛的畜生:“这猫在我的丫鬟身上拉了两条口子,我少不得也得在它脖子上拉两条口子,这就是天芷气不过,捅到管事的那儿,也能算公平的对吧?” 她的确怕猫,但这一时那种报复的渴念攀升到了极点,全然盖过了恐惧。 若对着天芷的畜生都要畏手畏脚,岂不是就活该被人压在头上? 那黑猫似乎能料到自己的危机,也睁大了一双猫眼,饱含愤怒地瞪视着姝烟,嘴里不住溢出威胁的嘶吼声。 这无疑更激怒了姝烟。 姝烟冷目视它,神魂仿佛被那猫儿的异瞳摄住了,一时耳中听不到任何话,只觉面前已不是猫,而是令她恶心、嫉恨、深恶痛绝,却怎么甩不脱的一切。 可眼下,她手中有了刀。 冷光藏锋,姝烟猛一抬手,匕首冲那猫脖子狠狠划去。 然而预料到的嘶叫声没有响起,只听得一声闷哼。 身后的怜儿反应过来,惊呼道:“月儿姐姐?!” 姝烟被她一叫惊回了神,才发觉那匕首根本没有伤到猫,竟被苏遮月用手抓住了,顿时惊叫起来:“你这丫头疯了吗?!” 苏遮月是直接用手抓的她的匕首,那削铁如泥的刀刃一下就在她手上生生划出了血来,疼得她几乎都咬破了唇。 她方才感觉姝烟好似失了魂一般,怎么都劝不住,只好用这样极端的方法冒险一试。 姝烟见那血从苏遮月的手中涓涓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绽开血花,倏然便松开了那匕首。 苏遮月也松了开,只听“咣当”一声,沾了血的匕首掉在地上。 姝烟实不知她竟然有这般的倔犟,看着她惊愣了一会儿,便归得无可奈何。 只好拽她到桌前坐下,扯出帕子给她包扎,嘴里气不住地絮叨:“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天芷的丫头,这么护着她的猫。” 还有这血,不是方被邓婆婆看上是好材料,要是被知道在她这儿这般浪费,只怕她还要受着责怪。” 苏遮月见她没伤那猫儿的意思了,便松下一口气,也任她动作,柔声道:“姐姐知道我不是。” 说着又忍不住好几次回头看那猫,再劝道:“那只是一只小东西而已,姐姐心胸宽广,且饶过它吧。” 姝烟给她擦着血,她方才力道很重,伤口进得很深,比苏遮月脖子上那两道口子要深多了,这一下反倒还是她比那猫罪责大了。 一时没有说话,苏遮月耐不住求了她好几遍。 姝烟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怜儿道:“送回去吧。” 怜儿应了一声是,知道姝烟的意思要送回那天芷姑娘那儿,正要把猫换个好些姿势抱,却被那猫自己寻了机会钻了下来。 倒是没再扑人,一溜烟给跑了。 落地时沾了苏遮月在地上的血,还在门外留了一串朱红的梅花脚印。 怜儿哎声叫着,追了出去。 苏遮月方才见怜儿没抓住它又提了提心,怕它再过来冲撞姝烟,这时见着它自己跑了,终是彻底安下心来。 这时看向姝烟,怯怯道:“姐姐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姝烟此时已经恢复平静,面上也没了气色,给她包扎完后,“我非但不生气,还得谢谢你呢。” 第106章 苏遮月一愣:“谢我?” 她一时听不出姝烟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姝烟缓缓喝下一盏茶:“方才我也是气急攻心,失了魂了,连脑子都没了。” “今日那份鸳鸯册是明摆着来气我的事,可我要是真怒上心头,伤了猫,和天芷闹得不死不休的,才是傻子。” “啊?”苏遮月愣愣地瞧着她,听姝烟继续道, “所以我非但不能与天芷闹僵,还得和她交好。” 姝烟目光流转,放下手中的茶盏:“这于我,才是真正有利可图的事。” * 二月抱着琴,正陪着天芷往外去,一开房门,就见乌玉往天芷身上窜来,脏兮兮地都扒上干净的衣裳,忙几脚给踢了出去,道: “明明给扔走了,怎么无缘无故又给跑回来了?” 这猫是从前一位身份贵重的客人送天芷的。 天芷一开始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反正院子大,只叫丫鬟养着,但时日一长,见这猫总是东跑西撞,经常进屋,弄得她十分不宁,她是喜静又喜洁的性子,于是对这猫就讨厌了起来,这猫一次划伤了她的爱画,便真起了怒气,叫丫鬟给放出去了,不像竟被寻着路回来。 这时看见它,一双水灵秀美的眉眼都蹙了起来,显出十分的厌色来。 二月原是劝着天芷留下这只叫“乌玉”的猫儿的,毕竟是打狗还要看主子面。 这送猫的客人毕竟不是一般人。也是等人走后,才知道那身份那花魁谢染相陪都不过分的,只是人家不喜太张扬,又闻天芷一手琴弹得好,便破例选了她。 到人离陇安府,拢共就来了三回,也是听了琴便走,最后莫名其妙地送来这只“乌玉”猫儿。 天芷虽不甚喜欢,但二月记着主人的尊面,还是极用心伺候这猫主子的,连带着外院的人都以为是天芷心尖上的猫儿,只是时日一久终归有些不耐,开始疑心那客人到底还会不会来,结果前阵子就传来消息那客人竟被罢了官。 这一朝失势,谁知道何时会起复,纵是往后再来这陇安府,也绝不会有先前的体面了。 于是二月这照料的心思也没了,索性顺着天芷的性子扔了。 说到底她自己也不喜欢这黑乎乎的猫,莫名透着几分玄怪,这时抓了来与天芷道:“姑娘放心,这一回绝不会再出岔子了。” 第71章 正门 苏遮月伤了手,自然什么活计也做不了。 原本怜儿接去了不少活就让她有些不安,这时的歉疚感就更重了。 怜儿在姝烟那儿照料妥当后,便来苏遮月这里为她换药,听了苏遮月又一番道歉,笑道:“姐姐真是好心肠,我是打小就被卖到这儿的,从前在浣房里做的可比这里多几倍呢,那真是从早洗到晚,没的一刻停歇,眼下都算是好日子了。” 说着给苏遮月包扎妥当,状似不经意地问:“却不知道姐姐进来前是在何处,如何会被卖进来?” 苏遮月知她是好奇,但她的来历有太多隐秘之处,又牵扯着苍梧县的案子,便只将与姝烟说的那一套与她说了。 怜儿惊奇道:“外室,那孩子的父亲?” 苏遮月听到这里,黯淡下眼眸:“他,不见了……” 怜儿听她说不见,想大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不见,再看苏遮月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缓缓觉出味来。 想必估计是死了,苏遮月住的外宅也叫人主母收了回去,怀着孩子飘零到这里,也着实有几分可怜。 但眼见着苏遮月处处护着自己的孩子,舍不得一丝一毫,显然是爱极了。 又觉得羡慕。 要是她母亲有苏遮月的一半,她也不至于会被卖到这浮云阁来,在这虎狼一般的地界她一个没长大的丫头,若不处处小心,千万算计,只怕都活不到现在。 苏遮月见怜儿平素一副俏皮精明的模样,这时眼圈似红了,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怜儿回过神来,却是疑惑起来,她原初还以为苏遮月的孩子是客人的,没想到竟然是她夫君的,但朱妈妈竟然任她留下来。 这时又打量起苏遮月丰盈后愈发妩媚的身姿,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悚然的猜测。 她本是不该说的,但这几日苏遮月的纯善她看在眼里,大约根本想不到那一层,于是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说道: “其实我从前也听过有院中的姑娘怀孕。” 也有姑娘怀孕? 苏遮月困惑地眨了眨眼。 怜儿轻声与她耳语道:“但就是怀了,也要侍奉客人。” 苏遮月蹙眉惊怔:“这怎么侍奉?” 怜儿放低了声音道:“听说就是专有这么一些客人,在色欲一道上异于常人,不看面容,单好怀子的女身,还有说近临产的、孕双胎的更喜……” 苏遮月眼眸怔大:“竟有这样的事?” 她想孕子的身子腹中鼓现,多少也失去了苗条纤细的美感,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她从前在苍梧郡里,只听闻发妻孕时多有纳妾的,不想在这里会听闻这般异事。 怜儿道:“姐姐还是小心些。” 她虽这么提醒,但心里知道若是朱妈妈真是这么打算,苏遮月也决然躲不过去。 苏遮月之前就在想为什么邓婆婆知道她有孕还那么关照她,莫非是要等她月份大了,要她去侍候客人吗? 第107章 一时更加惊骇起来,身子都止不住的发抖。 怜儿看她这副样子,目中既有初为人母的温柔,身子又是一副柔弱不堪的青涩模样,连她都有点明白为什么有客人专挑这一种了,苏遮月此刻仿佛是为那样的嗜好量身定作,还要好上百倍, “姐姐别慌,只是我的瞎猜,只是叫姐姐以后去外头小心些,莫轻信了他人去。” 苏遮月之前还觉得怜儿不把猫带走时,虽然面上犹豫,但依旧有几分让她畏惧的气息,但此时见她这般为自己着想,全然是真心实意的,那怀疑便烟消云散,看着她连连点头:“我会的。” 她不由想往后去素娘那儿都得再小心些。 * 姝烟想了一日该怎么交好天芷,左右盘定,翌日一早,便打算拾掇拾掇,去见那天芷,将旧怨说开几分。 却不想天芷出了门。 二月也跟着去了,留下的是一个与怜儿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叫轻絮,说她们姑娘是应了客人的邀,去赴宴了,就连她也不知几日会回来。 姝烟只好作罢,与苏遮月回了自己的院子。 临走时苏遮月还在天芷的院子里寻望着,因她心里记挂着那猫儿,可惜没见到,许是天芷爱极,便一道带出门了吧。 之后连着几日姝烟都没接客,下人隔几日就来送一回鸳鸯册,姝烟都不肯圈人,只说不中意。 这一日是管事的来的,苏遮月奉茶时就听他说起周成安来,说那周公子跟他父亲在京里呆了许多时日,却迟迟没有回的动向,要么是有喜升迁,要么是有罪待办,但到底是哪个却不清楚了。 旁的倒是什么都没说,就连姝烟推拒鸳鸯册的事也没点一句。 姝烟面上笑得和气,待他走后,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连怜儿张罗的饭菜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道: “这是在敲打我呢,若是没了周成安这棵大树,恐怕我在这院子里也呆不久了。” 苏遮月一愣:“姐姐做了姑娘,难道还会回去吗?” 怜儿在旁边道:“一般不会,因着像天芷姑娘、谢染姑娘的都是一出来就是做姑娘的,自然就没有回去的说法。但像姑娘这般凭着常客升上来的,就不一定了。” 她说的尚算委婉,实际上若是失了客人,被撤了院子,回了楼中,只怕都没有原来的地位了。 来回一趟,里子没了,面也没了,更是会被旁的姑娘笑话奚落到死。 苏遮月不知这一层,面上也为姝烟带上了几分焦色,问道:“那不能自己去找……其他客人么?” 这话她也实难启齿。 虽然上回遇着周公子的方法不甚体面,但到底看着现在的姝烟不忍,想着若是只露半边脸,为她引来客人,也未尝不可。 姝烟知道她的意思,也知她的好心,却沮丧地摇了摇头,道:“我从前在阁中撞见周成安、晏清真是撞了大运的,还是因为他们不从正门走。” 苏遮月疑惑:“正门?” “他们走的不就是浮云阁的正门吗?” 怜儿解释道:“姐姐不知,这‘正门’是反话,就不是正门的意思,而是暗门和小道。” “像有些客人并不愿意引人注目,便会由那些‘正门’到院子里,非但一路都有人陪同,还会提前清道,等闲是不会叫旁人看见。” “我们这兰麝院儿也有,只是得正门设在天芷姑娘那院子里。” 苏遮月想到怪不得这浮云阁路设得弯来扭去,盘旋复杂,原来还有这一层用意。 姝烟道:“那些走正门的客人休说处心迎候了,就连人都不会给你见到一眼……” 也就是周成安风流不羁,晏清不知世事,才让她得了这样的机会,但说实话,这样的机会这浮云阁楼里的姑娘等到容颜枯了,也未必会得一个。 眼下到了院中就更没有这般机会了。 苏遮月看着姝烟神情萧然沮丧,却也帮不上她任何。 日子一日日过去,始终没有周成安的消息。 这一日送来的鸳鸯册里突然多了一个“何晋”。 姝烟愣了一愣,问下人道:“这何四从前连姑娘的钱都出不起,如何能上鸳鸯册?” 下人回道:“前阵子他嫡妻病死了,叫他彻底松快了,他那位嫡妻虽然霸道,但娘家殷实,还是独女,这一遭横死,万贯家财全在了这位何大爷手里,于是便飞黄腾达了起来。” “如今出手较之从前,阔绰了百倍,连我们这些迎来送往,跑腿的下人都得了封赏。” 他说着又看向姝烟道:“且这一回他是亲点要姑娘作陪,说他不是个忘本的,从前和姑娘好过一阵,心里还记着姑娘,却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他。” 苏遮月也依稀记得这个叫何四的,可当日分明和姝烟闹得极不愉快。 眼下翻身做了主人,只怕并不是真来叙旧,是来报仇了。 这时看姝烟面色,便知她也谈不上高兴。 下人道:“不过我也是为着姑娘想,不管那远在京城的周公子是升迁还是落罪,那都不是一朝一夕就有讯的事。” “姑娘虽心气高,但到底还得寻个常客备着,才能在这秋菊院里稳稳落足,不留人话柄。” “这何大爷虽说人品一般,但却是姑娘知根知底的,姑娘当日能拿捏他,必知道他的性子,如今依法子拿捏他定也不难?只需放下身段哄一哄就是了,就说哪个男人不吃这套呢?” 第108章 他说完这一番话,又道:“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往后的客人恐怕还比不上这个何大爷,姑娘可得好好思量呢。” 苏遮月看着姝烟在这下人走后一直沉思不语,好似真的听进去了几分,拿着那支彤笔在虚空中若有若无地划着。 她心跟着紧了起来,不由问道:“姐姐真的要接何四么?” 那样的人纵然有了钱财,也实在不算什么好的,叫她莫名想起李祁来,只怕他那位发妻的横死未必是真。 这样的低劣的人,一朝得势,会怎样凌虐姝烟,她都不敢想象。 姝烟却微微合了眼,声音轻轻的:“可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第72章 入药 苏遮月忧容满面地看着她,迟疑地说道:“姐姐再等等,没准……” 毕竟姝烟如今是姑娘了,浮云阁的规矩,姑娘不就是不用接不喜欢的么?不然和原本楼阁里的那些又有什么差别的。 姝烟站起身,步到妆镜前,缓缓地坐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准我会等到更好的呢?”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勾唇一笑:“万一有新客来,又刚巧人家看不中天芷那样才情满腹的,或是谢染那样的貌若天仙的,口味独特,专好我这口吧?” 这话她虽是带笑说的,但落在苏遮月耳中却是满满的自嘲。 “你也知道这有多难。” 姝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比不得那些个姑娘,此时唯一的凭借就是这张脸和这具身子,且她如今还算得年轻,但女子的花期是短的,烟花女子尤是。 若是一日日搓磨下去,她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那何四再不好,至少他如今有钱,能支撑这浮云阁漫天要价的开销,能让她坐稳院中姑娘的位置。 她错过了这个,来日真的会有么? 如今便是周成安她都等不到,更不用说别人了。 苏遮月见她已拿定主意,便也垂下眼眸,不再多说了。 翌日下人过来,定了何四过来的日子。 这一天刚好也是苏遮月要去素娘那儿。 苏遮月帮姝烟上了妆,又因担心她迟迟不走,还是姝烟见日头都高了,叫她赶紧过去,说她这样有身子本就服侍不了,万事都有怜儿呢。 怜儿却是比她更机灵的,这时也应得十分好,苏遮月便只好走了。 一路上只盼着那何四一朝翻身,能大人有大量,不要太为难姝烟。 * 苏遮月到了连葵院。 下人都记得了她,这时便把她引进来,说素娘在屋里和邓婆婆说事,叫她等等,一会儿就出来。 苏遮月便在药房里先给蛇喂了禽蛋,喂完原先那些之后,她突然发觉旁边又多了一批罐子。 苏遮月愣了一刻,莫非素娘又抓来了蛇么,那许是也该一道喂了,于是走过去几步,掀开盖子。 然而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苏遮月只瞧了一眼,便感觉到腹中一阵恶寒,慌忙放下盖子,转过身扶着墙干呕不止。 素娘正是这个时候进来的,看她这副模样,皱眉道:“怎么还呕呢?” 苏遮月是被那罐子里的东西恶心到的,此时不及自己消缓,只回头指着那罐子,余惊未定地问道:“那,那是什么?” 素娘顺着她看到那一排新罐子,笑道:“没见过么,你也有的。” 苏遮月怔愣了一瞬,继而听她用一种平平无奇的口吻说道:“紫河车。” “紫河车?” 素娘抱起那罐子,放到案台上:“就是胞衣。” “胞衣?”苏遮月震惊地看着素娘把那血糊糊的东西放到清水盆里洗着,顿时又感觉一阵作呕。 素娘哼笑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这可是真正的好东西,昨夜刚诞下的男胎,还是头胎呢,母亲身子健,男孩也好,八斤重的,那落地时一哭嗓子喊得亮呢。” “结果我把钱放下,好家伙,那做娘还躺在床上呢,一开口就说不够,要翻倍,不然就卖给别家,这不是坐地起价么?” “不过我说,我这儿左不过这个价,不要算了,这陇安府里就这么几个收货的人,若是我不收,放出话去,他们也没一个敢收,于是那娘又哭哭啼啼闹了一阵,说自己怀胎辛苦,如何不易,我嫌烦,干脆不要了,那边慌了后悔了,就说定下,依旧是原来的价。” 十两都不到的小钱,都不过姑娘们平日里喝的一杯凤团茶的价,耗得来来回回。 苏遮月听着素娘自如地谈论生意经,脑中晕眩不已,扶着墙壁才勉强支撑自己不倒下去,这一时有点明白了过来, “这个也是要入药么?” 素娘这时已料理干净了,换了一个药罐里存放,要苏遮月过来,放她的血。 “当然,用处可多呢,不过这些主要是为了助孕。” 她抬头扫了苏遮月一眼,问:“你是不是一两次就怀上了?” 苏遮月登时骇了一跳,连手腕都抖了一下,素娘的刀险些滑错了位置,赶紧把她捏住了,“不是我多嘴,而是像你这样的,一看是天生的好身子,专为生孩子的,算好日子,没个一两次定能怀上,怕是打胎药都不一定能下的胎。” 苏遮月眼眸一晃,突然想起那时在寺庙里周婆子给她灌的汤水,所以是她体质好,才保住了孩子么。 第109章 她另一只手轻抚着腹部,目光柔软下来,似水一般。 素娘又道:“不过啊,总有人和你不一样的,有的呢,就身子弱,很难怀,使了万般力气,都怀不上一个,这时就得用药,这紫河车就是一味不错的药,只是单用它还不够,我之前就配了好些,如今再加上你的血,看看能不能将她的身子养回来。” 苏遮月听得她话里好似有个专门候诊的人,一时奇怪道:“浮云阁里都是要伺候客人的姑娘,怎么会有人需要怀孕呢?” 问到这儿她背脊又生出了一丝寒意,难不成就像怜儿说的那样?要专门孕身的女子伺候么? 但旋即又觉得不对,那若是这个不行,不应该换一个更能受孕的姑娘么,为什么要素娘这样辛苦反复去配药? 素娘冷冷道:“这自然是看客人的意思,若人家就指着她要她生,旁的人的孩子都不行,那她就是身子再弱,也得把孩子生出来。” 她口气虽冷,但苏遮月却从这冰冷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怜悯。 苏遮月不免困惑,向来男子只要子嗣就够了,像是李祁和李老夫人,只要又个男孩就成,并不忌讳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若她这个正妻做不到,就纳姨娘,一个不够就两个,若是大户人家,那孩子不应该更跟着母亲的身份么,于是愈发疑问: “怎么会有客人要……”她一时说不出妓子来,便转了口,“姑娘生孩子呢?” 素娘隐晦地笑了一下:“这就不会让我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她也有些许猜测,多半是对人上心到了极点,都疯魔了。 以她从医入府多年的经验,这高门贵胄一般子嗣多,哪个得宠哪个不得,其实大半不在得孩子,在那娘,爱屋及乌才到了孩子身上,所以宠妾的孩子,多半也跟着受宠,便是外室,私生子也会变着法儿给整回正经身份去,纵是礼教在头上压着,那男人疯起来,怎么都能给你绕过去,就说那些高坐明堂的主儿,多少个废长立幼呢。 不上心的生了孩子也没用,只有上心的生的才算是亲骨肉。 这世道,素娘叹了一口气,走到一个药炉边,用厚厚的布抓起盖子看了看,差不多了,便倒出熬煮的汤药,递给苏遮月:“把这个喝了。” 苏遮月端在手里,有些害怕地问:“这是什么?” 素娘看她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真不知道她这般娇弱易欺是怎么活到今日的,说道:“补血的,今日要你不少血,预先给你补补。” 苏遮月这才长出一口气,乖巧地喝下去了。 这一回比之前都长很多,素娘每试一种药材,就要调减几分,入新的,减旧的,专注至极,比之前与苏遮月说的那副随意草率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苏遮月想大概是这用药的姑娘身份着实不一般,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值得素娘这般对待。 之后素娘在一旁忙碌,苏遮月则等着随时备着给她血。 天色越见越晚,她手上的伤口越划越多。 到后来她都不知自己被取出多少血来,头越来越晕,最后连嘴唇都显出一些失血的发白了。 慢慢地便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天光大亮。 竟是一夜过去了。 这时屋子里已不见了素娘,僮仆与她说素娘调好了药,已经亲自去送药了,暂时不需要她的血了,不过见她身子虚,担忧她走不动道,说还是去里屋多歇一刻。 苏遮月却摇头,虚弱地爬起来,她心里记挂着姝烟的事,得赶紧回去看看她。 她一步一颤地走回兰麝院里,还未进屋,便见屋门开着,恍恍望见地上许多一滩又一滩的红,心里头顿生惊骇, 姝烟出事了! 第73章 暴病 怜儿从屋外走来,只听里头一声踢到椅凳的跌撞声,忙跑过去,果然是苏遮月回来了。 只见她双目凄惶,望着屋中那空无一人的床帐,身子颤得厉害,几乎要倒下去。 怜儿忙在桌上放下手里东西,上前扶住她。 苏遮月回眸看到怜儿,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抓着她的手问道:“姐姐呢,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血?”怜儿骇了一跳,“什么血?” 苏遮月怔愣片刻,低眸看向猩红刺目的地面。 怜儿顺着她看去,立刻明白了,把苏遮月扶到一旁稳稳坐下:“想是姐姐忙了一夜,神智给迷糊了,这不是血,是朱红色的蜡油。” 她说着从地上撬下半块,递到苏遮月面前,“姐姐看。” 苏遮月见她能取下来,就愣了一下,接在手里时更是完全瞧清了。 她揉了揉眼睛,真是她担心极了姝烟,一时眼花,竟将这东西看成血了。 怜儿又给她递了茶,苏遮月喝完才缓缓地清醒过来,松下心来问:“所以昨夜那何四没对姑娘怎么样吧?” 怜儿听得这话,却抿了抿嘴,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苏遮月看她神情,刚松下来的心一刻又提到了嗓子眼,当即便问:“怎么了?” 怜儿却也不好说,只是取了桌上的油罐, “姐姐随我来。” 一路往里,转过后头的屏风。 苏遮月猛地止住脚步,睁大双眼。 但见姝烟身无一物,昏迷地靠在墙角。 苏遮月惊骇得捂住嘴巴。 第110章 布在姝烟周围的并非血迹,但乍一看去,依旧触目惊心。 怜儿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如常地走了过去,为姝烟擦拭。 “向来只有我们想不到,没有那些人做不出来的。” “便说这红,见的那花儿朵儿上一道道的好看,便要拿来给人试试,也不是当人看的,只不过是畜生罢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苏遮月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她看着姝烟的模样,捂着嘴,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怜儿压着嗓子道:“有些懂行的,挑的都是常人能受的物件,不叫受十分的苦楚,但这个何四,也不知是哪看来的,竟直接……”她喉咙滚了一下,没能说下去。 姝烟哭喊了一整个晚上,终是疼到昏了过去。 结果那何四依旧不停歇,就着这样昏睡的人继续作弄,重给弄醒了,直到天大亮才走。 苏遮月含着泪哽咽道:“姐姐到底是阁里的姑娘,这样,管事的,邓婆婆他们都不管么?” 怜儿摇头,一面继续给姝烟清理,一面说道:“浮云阁是做买卖的,做买卖就得讲规矩,姑娘可以不接客,但一旦接了,客人给了钱,那之后便是由着客人来,就是被客人玩死,也得认栽,顶多再为人命赔些银钱罢了。” 这个何四如今发达了,银钱有的是,连给她的打赏都是十两银子起步。 他此时是真狠了心,来找姝烟算账,如今这般,怕是还给手下留情,要留着姝烟多玩几次。 苏遮月听得眼泪簌簌而落,但见着怜儿这样一点点擦得艰难,想不能让姝烟在这冰冷的角落里待着,抬头便看向那黑沉沉的镣铐,扯落不动。 她定了定神:“我去找东西来砸锁。” 怜儿忙道:“姐姐不行,那何四走的时候说了,他下回来还得见着姑娘这样子,若开了锁,便更有姑娘的苦头吃。” 苏遮月看着姝烟这般模样,心想这和外头驯养的犬兽有何差异,恨声道:“那就不要他来。” 这一次接了,下一次就不接了。 她这一句话音极重,倏然将姝烟给唤醒了。 然而姝烟虚弱地睁开眼睛,头一句便是:“不行。” 苏遮月惊怔:“姐姐?” 姝烟有气无力地道:“她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苏遮月问:“她们?” “嗯……”姝烟被身上的疼激了一下,苏遮月缓缓意识过来,她说的“她们”应当就是楼阁里的那些姑娘,她不太认得全人,只记得姝烟离开时她们是满眼的羡慕,或者说,是嫉恨。 “我宁肯在这儿受一个男人的苦,也不能回去让她们看我笑话!” 姝烟的眸中划过一丝狠戾。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凄惨模样,但依旧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既上了来,就不许自己再下去!” 且她今日已在何四这里吃尽了苦头,若是这样就断了关系,岂不是白受一遭了,她纵着何四在她身上讨便宜只是权宜之计,那何四扬眉吐气,是不可能不给她苦头吃的,她必得先温顺着,让人把气出了,才好转过头去重新笼络住他。 再说昨日苦痛虽狠,还不至于要她的命。 苏遮月此时看着姝烟心头只有不解,她不知道,姝烟明明开了院子,为何没有比从前好,依旧还得受这等难言的苦楚,且从前在阁中时,她是极抗拒的,如今却像是给了自己千般借口,主动去做了。 苏遮月想到这里,缓缓起身。 怜儿见她离开片刻,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斧头,顿时一愣:“姐姐你这是……” 在她问的时候,苏遮月已经抓着斧柄,往那墙上的锁环砍去。 姝烟和怜儿当即怔住,两个人都没想到苏遮月这般柔怯怯的人会直接拿斧子砍过去,神情一时都跟见了鬼一般。 待反应过来要阻拦时,只听“砰砰”两声,那锁扣落了下来。 带着链子,摔在地上发出“丁玲咣当”的声响。 屋中寂静了好一会儿。 怜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还是姝烟从地上爬了起来:“算了算了,我也没那么听话,等那个混蛋再来时重新安上去就是。” 怜儿见姑娘都这么说,也不再多言,和苏遮月一起将姝烟扶回床上去。 这时天色更亮,苏遮月更见着姝烟身上的惨状,泪水又在眼眶里滚了起来。 姝烟看她这副过度样子,笑道:“想来你从前在的地方还不错,至少没这样折磨你。” 她知道有些大户人家主母折磨起小妾、外室时也不逊于此。 苏遮月掖了掖眼泪,一时无言,她那时候本就病的快死了,若是受姝烟这一遭怕是也活不到今日了。 一时清理干净,怜儿又打了水来,除去身上那些蜡迹,苏遮月又看着姝烟身上淋漓的伤痕,说道:“我去给取些伤药来。” 她是打算往素娘那儿讨一些更好的来。 姝烟没拦她,若是能要到更好的她也乐意。 苏遮月去了连奎院,到那儿时素娘还没回来。 僮仆不知她为何去而又返,听她是为院子里的姑娘要伤药,顿时明悟了几分,按说呢各院有各院的份例,药也分等级,这药房里的药,是不能给苏遮月的,但僮仆又知她此刻是素娘面前的红人,连邓婆婆也时常过问她,便寻摸着卖给她这个人情。 第111章 日后若有什么受了素娘的斥责,也好叫这个为自己说话。 不过寻出药瓶递给苏遮月的时候还再三说一定要省着用,“这药放平时,可是给谢染那样的花魁娘子备着的,如今给你院中的姑娘,被旁人知道可是要说我的。” 苏遮月再三与他谢过,急匆匆地回去了。 转进兰麝院时,突然听到有吵嚷的声音。 苏遮月循声望去,感觉是寂静的旁院有了动静,难不成是天芷回来了? 不过这也与她无关。 苏遮月往屋中去,刚迈过门槛就听到里头传来铃铃的笑声,再近前一看,姝烟一改她走时的那种,竟是满脸的喜色。 连带着怜儿也是笑靥如花。 明明她走的时候,姝烟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怎么这时好似变了人? 苏遮月有些莫名,迟疑地走上前。 怜儿接过她手上的药瓶,还不等她问,就兴冲冲地与她说道:“姐姐不知,来了天大的喜事,那天芷姑娘病了!” 苏遮月一愣:“病了?” “是急症,浑身起了疹子,可吓人了,都不知道能不能退,这如何都不能接客了,现在大夫还在那儿守着呢。” 她们俩笑得开心,苏遮月却不知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只困惑问:“好好的,为什么会病了呢?” 怜儿道:“我方去打听了,你说巧不巧,就是因为她养的那只猫,也不知怎么跟着她们去了,就在宴会上直接窜了出去,扑到那天芷的脸上拉了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口子,苏遮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奇怪,她怎么没有留下任何病症。 而且这伤口转眼便好了。 怜儿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也有些疑惑,却道:“我猜多半是那猫后来跟去时,又吃了什么死蛇死鼠,染上了腥毒。” 她说着转向姝烟,“不论怎么样,总之姑娘的福气来了呢。” 姝烟克制了一下脸上的笑,撇了撇嘴:“那也说不准,不是说天芷那些客人看不上我的么?” 第74章 新客 怜儿当即舌灿如莲地接口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谁知道天芷姑娘这一病那脸上会不会烙下什么难去的痕迹来,那管事的能不未雨绸缪吗?” 她拧开药瓶,将药膏涂在姝烟身上,边继续道, “就算是那些挑剔的常客一时调转不成,那新来的客人总也该分给姑娘您不是?” 姝烟半伏在床上,听着轻轻勾了勾唇。 其实怜儿这些话早在她知道天芷生病后就已经在脑海里盘算了无数遍了,她心里认定接下来那鸳鸯册必定不同从前。 到底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少了一个坑,再怎么样那萝卜都得分出来一些吧? 就算那天芷脸上的疤痕真能治愈如初,那也得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见客,她要的就是这段时间的机会。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里,姝烟忙笑着呼唤苏遮月过来,苏遮月茫然地上前,见她要抓自己手臂,忙给躲了一下。 这一下躲得极快,要不是姝烟知道苏遮月一贯胆小,还不定怎么多想呢,这时只发笑道:“你躲什么,我就是看看你的伤,要不是你上回拦着我放过那只猫,我还真不会有这一日呢!” 苏遮月却不是怕她,只是她此刻的手上还有被素娘放血留下的诸多小伤口,密密麻麻地看过去很吓人,若是叫姝烟见了,怕很难寻着托词瞒过去,只支吾着说道:“那是姐姐自己想开的,我只是挡了一挡,真不算得什么的,姐姐不必太上心。” 姝烟见她这般与自己生分,一时眉头一皱,疑惑将起。 这时还是怜儿眼尖,注意苏遮月放在身后的手有几道红痕,灵机一动,忙转过话题道:“哎呀,这事说来也是好笑,听说一开始呢都不知道是天芷的猫,就以为是只寻常野猫而已,那请宴的徐公子见天芷姑娘伤了,拍案大怒,派人到处搜猫,捕到跟前时,他更是亲自抽了佩剑,要将那小畜生大卸八块!” 姝烟果然被她吸引了注意,挑眉道:“那是给天芷拦住了?” 怜儿道:“当然不是,那天芷姑娘早骇得昏过去了,二月也只顾着她家姑娘,哪个有心神理会的那猫儿,还是座下一位公子的老仆眼尖,突然给认出来了,因那双猫眼是异瞳,稀奇好认,当即大叫着不能杀。” “徐公子将人逮到跟前问时,便说是从前见什么三司使大人亲手抱过,爱惜得很,可金贵了。我回头与人又问了问,但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官儿,依稀说是朝廷里头管什么税赋银两的,大抵是账房一样的人物吧。” “总之这话一落,原是对着天芷嘘寒问暖的人一转头全就跑去看那猫儿了,围了一圈张望,见那猫儿身上还有伤,一个赛一个着急,还张罗着给猫儿请大夫呢。” 怜儿说着止不住地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猫儿才是貌若天仙的姑娘呢。” 其实她和那天芷并无宿怨,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姑娘,一个是每日洒扫的丫鬟,见了人家姑娘不好过,她就是没来由的开心。 且她尚跟着云芍时,那丫鬟二月还和她常常来往,说说笑笑,但如今见她跟了姝烟,门庭冷落,客人鲜少,那在路上撞见眼睛简直要吊到天上去了,完全是一副与她不熟的高冷模样。 如今终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她主子出事了,怜儿想到这儿愈发开心了。 第112章 她知道姝烟恨极了天芷,于是这快意也不藏在心里,权当是替姑娘笑出声来。 然而这些话听在姝烟耳朵里却是叫她渐渐生了后怕。 若是她那日发了昏,真把猫儿宰了,也不知道今日会酿出什么大事来,得亏有苏遮月这丫头拦着她。 她目光一转,落在苏遮月身上。 虽说佛家有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姝烟从来没见过真的,端见着那些作善的被欺凌,作恶的享大福,因而对这一套完全不信,但此刻见了苏遮月却让她有些迷糊了。 她也知道这丫头救猫就是烂好心,心肠软,但竟仿佛真得了什么庇护似的,莫名地还真能得福报,也是奇了。 算上之前也是,一个周成安,一个晏清,如今连个随手一救的猫儿都是贵不可言的,好似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莫名都能落在她头上? 这不会是什么专遇贵人的命数吧? 苏遮月见姝烟盯着自己,目光沉沉的,便有些发怵,缩了一缩,余光正扫见姝烟身上的伤口,想了起来,又问道:“那何四……姐姐还接么?” 姝烟回过神,挑了下眉,道:“什么何四?” 这一声口气就像是从未听过这名字一般。 怜儿张口就斥道:“那等下三滥的人如何配进我们姑娘的房中,若下人再把他的名儿写到鸳鸯册上,我就帮姑娘抽他嘴巴。” 苏遮月被她们俩的转变弄得一时哑然。 不过想姝烟不接这个人,终是好事,免受其苦,也就宽下了心。 怜儿的话说的姝烟很开心,但她不是开心就忘乎所以的人,此时缓过了那阵得意,又深思熟虑道:“话也不能说绝,还得看看明日呢。” 果然第二日清早,那下人就满脸笑意地过来了。 姝烟还躺在床上,并不起身迎接。 怜儿接过那鸳鸯册递到姝烟面前,姝烟一看,心里才落了定,只是面上依旧是一副冷色,还笑问道:“那何公子呢?” 下人知道她明知故问呢,是在摆架子呢,却也不恼,他来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此时见姝烟发难,更是愈发恭谨道, “昨日那姓何的让姑娘吃了好大的苦头,这实在是我们安排的不好,不知道何四如今成了这副鬼德性,下手那么重,哪敢让他再上姑娘这儿来呢?” 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瓶来,小心地递上:“这药啊是专治烫伤的,管事的专门吩咐送给姑娘的,姑娘万万得收下,不然我们可得愧死了。” 什么不知道,什么愧死,没一句真的,全是场面话而已。 姝烟听得心里明白,这时冷哼了一声,生生晾着他不理会。 对这些下头做事的人完全不生气,那就是她好欺凌,这些人此时恭敬,日后因着她软好捏,没准就开始蹬鼻子上脸。 然而却不料苏遮月走过来时,看那下人递瓶子都手酸了,忙给接过来:“多谢您了。” 这说完一转头就看见姝烟瞪了她一眼,苏遮月一愣,怎么好似她坏了什么事一般。 虽说她已给姝烟取来了素娘那儿的膏药,肯定比这个好,但她想这好歹是管事的心意,便是不用也该收下道个谢不是么? 姝烟也是忘了自己房里还有个心肠软汪汪的傻姑娘,瞧不得人受苦,这时也懒得再摆脸色了,认真看起那鸳鸯册来, 上面的人其实大部分还和过去一样,不过到底下时却加了一个,姓邱,叫邱沣。 那下人见她注意着,忙给介绍道:“这个邱大爷是如今陇安府下属鹞城县的知县,别看他官职不显,这个邱家却是不错,陇安府里响当当的大族,好几代传承下来的书香门第,且每一代都有两三个中进士的,好几个是做官一路做到京城去的。” “这邱大爷原也是高中进士,入过翰林院,得封过大学士之职,只是后头牵扯到党争中,不堪其扰,才自请回乡,屈就这小小的知县。” 怜儿听了都按耐不住喜色,她没读过书,平生最钦佩这些读书人,听得翰林院,又听什么大学士,便能想像出是怎样一位有才学的人物,向来士农工商,士为第一,这样的人物和那商贾出身的何四怎么比? 她都快应下来了,但一瞥姝烟,那儿还是平平淡淡的脸色。 那下人也见得分明,这时又说:“说来也巧,这邱大爷今年刚过四十,年初却不幸丧了妻。” 苏遮月惊问:“也丧了妻?” 头先那个丧妻的可是何四,那人品…… 那下人哎呦一声道:“姐姐千万莫多想,这位邱大爷可与那何四完全颠了个个,那真是每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听说每日下了衙就自个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写那什么……”他努力想了想,“哦对,悼亡诗!” “就是悼亡诗,那写的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也是他的好友看不下去了,怕他再这么耗下去都要给亡妻陪葬了,才生拉硬拽给骗出来游乐一番。” “且还嘱咐我们切不可提花楼,就说是平常的酒楼,不然怕人连门都不会踏过一步。” 他见说到这里姝烟还没什么动心的样子,便加了一把火说道, “其实照例这般好诗书一般是叫天芷姑娘侍奉的,只是如今天芷姑娘伤了,那邱大爷过几天又得回去办差了,若姑娘看不上,那我再去问问其他姑娘……” 第113章 姝烟这才撩了撩眼皮:“算了,勉强就他吧。” 第75章 装学 管事的将这个邱沣安排给姝烟,一半的确是因为天芷生病,有了空缺,另一半也是明白这样的人本就很难成为常客。 毕竟青楼诓成酒楼,那就是一时的事。 既是一时,就也不需要从其他姑娘那儿留出位来。 姝烟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没表现的十分情愿,不过从老天手里抢来的机会,总不尽是十全十美的。 若当真是个纯金的饼儿,那就是天芷不在也有人抢着要,论序排座,哪轮得到她? 但这灰土包金的,总是好过何四那块纯烂泥的,只看她能不能把外头那层硬泥壳凿开。 这客人的事终是敲定下来,苏遮月也为姝烟松了口气,这时才感觉到连日缺血的自己有些体虚无力。 见姝烟这儿有怜儿伺候,便起身往小厨房去。 先前素娘给她的安胎药她一直没用,这时得了空,便取来熬煮,又见旁边壁橱里还有一小匣子品相极好的雪耳,想着从前都是怜儿在忙活这些,也是她的不是,便取来并着莲子一并煮了。 一时忙了好几个时辰。 端着羹汤回来只见屋子里空空的,床褥都掀开在一旁。 她张望寻了一圈,奇怪,怜儿也不在,想大概是姝烟在床上待久了,由怜儿伴着出去散心了? 虽是腊月的天,但是难得的晴空高照。 日头照着融融的,好似也不那么冷了,兴许再过阵子,连梅花都要开了吧。 苏遮月便将羹汤在桌上放下,转回自己的屋子。 推开窗,忽地一愣。 原先贴墙而生的两株枯干的花木竟然长出了小小的花苞来,因离得近,苏遮月一伸手便能碰到枝条。 她轻轻弯了一条来看,见那花苞是淡淡的紫色,虽然才是未成形的样子,但隐隐约约有一种熟悉感。 苏遮月低头一嗅,又吃了一惊。 这花苞里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幽香,闻着竟和紫凝香有些像,不过她多嗅了几遍后,面上的惊异又慢慢退去。 虽然初时闻着像,但仔细辨还是有不同。 这香不是纯然的甜,后劲里带着一点点酸涩。 但苏遮月不知怎么更爱这个味道,低嗅了半晌,依旧觉得不够,甚至踮起足来,倾身向花探去。 不知这样闻了多久,那枝条被她弯落得厉害,眼见着再不放就要折了,苏遮月才停了下来,恋恋不舍地松开。 枝条回翘了回去,在树上摇晃一阵,才徐徐停歇下来。 苏遮月望着它,闻着仿佛在空中残留的香味,心里愈发盼着这花儿盛开,届时那香便能扑面而来,让她欢喜不。 这时外头传来动静,苏遮月转过身,想是姝烟她们回来了,便走了过去。 入得正屋,的确是姝烟和怜儿,只是两个人神情却都不太好,姝烟面色沉沉,只往床上躺下,怜儿也一脸气愤。 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对了。 不等苏遮月问起,怜儿就似气不住地主动与她道:“不过一本书而已,不借就不借,非将话说得那么难听?” “借…书?” 苏遮月看看她,又看看沉默的姝烟,疑惑道,“怎么突然要看书了?” 怜儿便从头与她讲。 原来是姝烟因想着要讨那邱沣的好,便起了念头想再这几日临时抱佛脚,寻几本书多看看,也好在那邱沣来的时候能多接几句话茬。 其实姝烟比怜儿好不了多少,两个都是卖进来前大字不识一个,也是在这浮云阁里才就着将字认全了些,但更多是一些例行的文书,对那些文人喜好的诗词歌赋什么基本是一窍不通。 从前周成安也好诗书,不过那风流公子偶尔胡诌几句和人家正经进士出身入了翰林的怎么比。 姝烟想到这儿就觉得忧思满腹,躺不住,正好她之前也想着在天芷那儿圆融一下,这时便带着怜儿去隔壁探望,一时摸摸她的病情如何,二是借两本高深的诗集来看看。 苏遮月听明白了,又问道:“难道是那天芷姑娘不愿意借吗?” 怜儿气道:“我们都没见着人,是那二月出来,开口便说什么姑娘身子不爽,不能再过了外头的病气。” “这话说的忒没道理,分明是她家姑娘有病,我们姑娘不怕被染,前来探望,分明是好意,怎么倒成了我们会给她们病气!” 苏遮月望了眼姝烟,只见她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怜儿接着说道:“也是我们姑娘好脾气,给隐忍下来,之后攀聊了一会儿,大家都算的上和气,那时姑娘便瞧见那书架上有不少书,便走过去取了一本下来,回头想问问那二月能不能借,谁成想竟然被那丫头一把夺过去,活像染了什么脏东西,还给掸了好几下,一边又笑着说这些都是姑娘珍爱的书,她没这个胆子借给外人。” “说什么珍爱,我看她那样掸书才是要把书弄坏了。” “这也就罢了,后头竟还笑着补了一句,说这些书都是那些贵客送的,不少还是亲手誊抄的,是孤本,若是借给了外人,把书弄脏弄破了,惹天芷姑娘心疼了,怕是她也没好日子过。” 怜儿仿着那二月的腔调说话,便连苏遮月都好似能当面感觉到那满满的讥讽。 虽然知道这借不借书的确是得看主人的意思,但这话听来也颇不是滋味。 第114章 “那时姑娘还放低了身段,说既然是借了书,就不会不好好存着,定是爱惜的,不叫少缺一页,那二月却道,倒不是这么个理,说这书也有书气,叫不干净的人看了,自然也就不干净了。” “这不就是明着骂人么!” 怜儿这时望了一眼姝烟,能看出姑娘的气恼。 不过姝烟作为一个姑娘和二月那个丫鬟置气是有失体面的,所以这骂骂咧咧的话必得由她这个丫鬟出口,便替自家姑娘有多脏是多脏地骂了好几句。 到连苏遮月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才缓了一口气,继续道, “等我们出门时,还和身旁的小丫鬟说什么,‘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懂就不要装懂,没这个天分,就是借了去看也是睁眼瞎,以为这诗词是谁都能读的么?’” 苏遮月听到这儿全明白了。 不过她想那天芷姑娘倒是未必这么小心眼,怕是二月因上回熏香的事和她们结了梁子,寻着这个机会来发泄呢。 但偏偏正是戳到了姝烟的痛处。 这时叹息一声,托怜儿将桌上已冷掉的甜羹再热一热。 自己又从箱柜里寻摸了一番,翻出一本唐诗选来,这个书是姝烟的旧书,不过许是从前被压过桌角,破损了不少,正是这一遭搬家才被苏遮月见着。 她拿过去给姝烟时,连姝烟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个,一时愣了下。 想了好一刻才记起来,貌似是初时入阁时一律都发的。 苏遮月把上面的褶皱摊平了些,递上去道:“姐姐别生气,我想真有学识之人,定不是这般鄙俗的,想那邱大爷也是书香门第,应有这个心胸,姐姐就读这个,若有不懂,再与他问。” 姝烟翻了几页,她其实就读的懂几首十分浅白的,像咏柳之类,读什么二月春风似剪刀,也不觉得写的怎么好。 却说好好的风比成剪刀干什么,怪煞风景的,听了苏遮月的抬头问:“那不是显得我太笨了,万一问差了,被嫌弃了可怎么办?” 她也不觉得自己笨,浮云阁里精明算计,她自认不输谁,但在这读书一道上真是一筹莫展。 苏遮月也说不出什么保证的话,只安慰她道:“我想不会的。” 她从前见过李祁的同窗,有一些也是像这位邱沣一般是有家学传承,并不似李祁那般是家境贫寒只靠科举的,也是奇怪,这些家里世代书香的并不见如何凌视旁人,反倒是李祁,那时就有些嫌弃不通文墨的粗人,总会与她背后编排说道。 只是苏遮月那时满心是他,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兴许这里就足见人品高低了。人以什么得势,就会将那东西捧得高高的,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显得他自己与众不同。 苏遮月只盼那位邱大爷不要是李祁那样的心性。 第76章 雪中送炭 姝烟虽然这么担忧,但此时也没的别的办法,她也知道这诗词歌赋什么的,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只好躺在床上,把眼前这一本旧书翻翻读了。 只是暖炭烘着,没一刻,眼皮就发了沉,只觉那些字都在眼前晃出了重影来,看着看着就躺进了被窝去。 苏遮月见姝烟睡了,便将那书收好,为她盖上厚厚的棉褥,回身向端来银耳羹的怜儿问道:“对了,这里可有笔墨纸砚?” 这笔墨纸砚是读书人必备的,却也不是什么便宜可得的物件。 她记得当时李祁就对这方面很是看重,家里的银钱大半都耗费在这上面,那时她偷带出来的东西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李祁又不事耕种,他们的衣食用度都要从外头买,本都十分紧张了,李祁还是觉得要用最好的才行,譬如毛笔就必须是湖州所产的羊毫笔,墨则要松木做的上品徽墨,不然就会被他那些同窗好友看不起,他都没脸见人,就更不用提科考之事了。 苏遮月只觉书上真意更重要,若是家里与他那些同窗一样富裕,那挥霍也就挥霍了,只是明明紧缺,何必如此苛求,但李祁非要坚持,她便只能陪着他节衣缩食,终是熬到他金榜题名。 想来也是那时缺钱短两的日子过久了,后来遇到家中豪富未经过贫苦,娇生惯养的宋姨娘,李祁才会变心的如此之快。 “笔墨……纸砚?” 怜儿被苏遮月这一句问住了。 她从前伺候的云芍姑娘也不擅文墨,那时并着那些昂贵的礼物还有书信,一张书笺上端方雅致的字迹并着极其工整的排布,怜儿第一次见时都猜是不是什么情诗,可惜云芍接了后,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烧掉了。 怜儿那时想云芍也是丫鬟出身,没准和自己一样也是看不懂的,所以得了才会生气。 之后云芍走了,姝烟来了后也没问过这一茬,怜儿在这上面还真是没在意过,这时被苏遮月这么一提,便在屋中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只从一个旧箱子里找出一支毛尖枯干的,几张皱巴巴的宣纸。 缺墨少砚,也写不了。 苏遮月顿时忧愁起来。 怜儿想了想说:“之前去天芷姑娘那屋时书案上我就见着十分齐备,既然她那儿有,那我们姑娘应该也能要来同样的份例,我去管事的那儿问问。” 苏遮月因想怜儿可能不太熟这一些东西,便道:“还是我去,你在这儿陪着姑娘。” 一路到了管事的院里,库房里头当值的是一个生脸的下人,听她说要,哎哟了一声道:“姐姐来的真不巧,晌午还是有的,现在却是一份都没了。” 第115章 “连备着的都没有么?” 见苏遮月疑惑,他忙又解释道:“凡是阁里通晓文墨的都是一等一的姑娘,服侍的客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选的都是最好的笔墨,专请各地出了名的大师傅订做的,不和寻常买卖的一道,工要极细,所以要一两月做好,配齐,才能送来。当然为防着有不好,都是会多订两三份的。” 苏遮月听着前面说要一两个月,心里一凉,又听他说有多备的,就急着问。 然而下人又道:“不过今日也是赶巧了,晌午的时候天芷姑娘的丫鬟来了,说前日给她家姑娘的用完了,便将备用的全取走了。” 苏遮月怔住:“全取走了?可是天芷姑娘不是受了伤……” 她正想说受了伤如何写字,却突然反应了过来。 应该是二月见姝烟去借书,猜她们估计也要笔墨,就抢先一步来要走了,好叫她们没得用。 那下人神情也变得有些讳莫如深, “其实这各个院子向来都是有额定的份例的,不过兰麝院里从前那云芍姑娘不要,就都给了天芷姑娘,这事渐渐也成了定例,都知道天芷姑娘费得不少,所以那丫鬟来要,也是合情合理,实在不好推拒……” 苏遮月只好无奈离开,想着要不要她再去求一求那二月,可是又想人家既是存心要走了,怕是不会轻易松口。 姝烟都要不到一本书,她能要到那笔墨吗? 苏遮月愁眉苦脸地想着,走至院门附近,迎面却撞上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她脚步一顿。 秋五娘。 不,应该叫秋三娘了。 今日她穿着一袭雪色的绒袄,衬得面容愈发冷艳。 论相貌,她和姝烟是两个极端,姝烟的艳丽像灿阳,看着叫人心热,但这个新的秋三娘,苏遮月只觉的无端有一股森森的冷意。 她身后也跟着一个丫头,年纪比怜儿还小不少,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色布裙,个子只到秋三娘的脖子处,一双眼睛只往下看,好似很怯人的样子。 手上却正好端着一份笔墨纸砚。 这位新的三娘见着苏遮月,颔首致意,叫那小丫头将东西递给苏遮月:“听说姝烟姐姐缺笔墨纸砚,我之前得了一份多的,便想来做个顺水人情。” 苏遮月看了眼,都是封存完好,似动都没有动过的。 这还真是雪中送炭了。 只是也太巧了,苏遮月看了看这位三娘,实在没法不起疑心,便轻声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家姑娘缺?” 秋三娘微笑道:“午间见得那二月姑娘端了满满当当的东西走,一时好奇便向下人多问了一句。” 她说着又一笑,“这阁里来来回回就是这么点心机手段,也不难猜。” 然而她越说得轻描淡写,苏遮月就愈发觉得她深不可测。 一时心中更是不安。 此时若是什么羹汤,她一定就谢绝了,可是笔墨纸砚这些,都是封存完好,总不至于还能有什么手脚吧。 而且姝烟也的确缺这个,若不收下,她怕是只能去求那二月了,但那二月是恨极了姝烟的,那真侥幸被她要来了,恐怕比这个还要危险。 苏遮月思忖半晌,抬眸又见这位三娘面色温和可亲,似乎真是想结她的好,便还是决定先收下,再不济回去自己和怜儿先试试。 于是便道了几句感谢。 那秋三娘只说是小事,不需要多谢,苏遮月与她客气完正要接过时,却听那三娘又温柔道,“说来我也是很久没见姝烟姐姐了,要不还是我亲自为姐姐送过去?” 苏遮月一瞬便遍体生寒,连声推拒了好几遍, 最后道:“姑娘的好意我替我们姑娘心领了,但此时我们姑娘此时休憩在床,还是,还是下次吧……” 说完心里的鼓打得更响了。 但见那三娘笑了笑,好似也只是客气一句,没有强求的意思,转头道, “这样吧,就让这小丫头替我去一趟吧,她叫无欢,也刚来浮云阁,没见过什么世面,叫她多认个路也好。” “这……” 苏遮月又为难了起来,但又想方才拒绝三娘拒得太厉害,如果现在再推拒,好似她真防备什么一般,人家明明一直都十分客气,没有半点恶意,还送了姝烟此刻最缺的笔墨纸砚,也是一片好心,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 “好吧。” 毕竟这个小丫头看着不像心机深沉的样子。 恰好就遇上早上那位下人,叫秋生的。 苏遮月便向他问了问,秋生听她说要文房四宝,便赶紧为她翻找了一下, “ 出来一份原给天芷专门采买的,这几日逢着她病,一时用不上了,刚好可以给了苏遮月,嘴上还说道: “真是我们做活的不该了,没想到这上头,伺候那等满腹诗书的大老爷,怎么能没这些。” “望姐姐与姑娘说,千万不要生气。” 第77章 无欢 苏遮月在前面走,无欢端着那托盘跟在后面。 苏遮月时不时地往后看她一眼,只觉得她好像腿脚有伤,虽然很努力遮掩着,但依旧能看出来几分。 在廊道转弯后,看不见她的姑娘了,苏遮月便停下来,瞧着她的腿出声问,“你这儿是伤了么?” 那无欢见她问,抬起头来看她,似有些诧异,但很快低垂下头,摇了摇。 第116章 苏遮月方才没看清她的长相,这一眼却是看清了。 无欢生得不错,尤其那一双眼,圆圆大大的,竟让苏遮月想起了阿香来,只是阿香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生机勃勃的,但是无欢的眼神却是灰扑扑,呆滞无神的。 苏遮月将她手里的托盘取下,放在一边,矮下身来,去看她的腿。 撩起那布料时,她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只见血肉模糊的一大片,好似被什么带刺的东西打过,皮肉被生生割烂了,来来回回好几道,似是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伤口却还没有完全愈合,有脓血不断溃烂。 她震惊地抬头看那无欢,“这是怎么弄的?” 她都不敢想象会有多疼。 无欢怯声道:“逃出去,被抓回来,打的。” “逃出去?” 苏遮月因想到姝烟最开始与她提醒的,入了阁不要想着逃,原来竟是这样的下场。 苏遮月又见她手腕上的痕迹,把她的袖摆撩起,只见两条手臂上满是仿佛火烙的印记,残忍到苏遮月触目惊心。 “是不是很疼?” 无欢大抵是没有被人问过疼不疼,张大眼睛,愣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疼。” 苏遮月愈发心疼,又问她怎么会被卖到这儿来,无欢便说起来。 其实也很简单,是家里受了荒没了存粮,养不活她,只能卖给牙婆,牙婆一开始给她卖到一个宅子里给一个哑巴做童养媳,但叫她溜了,跑回了家,她爹娘将她藏到山里,那些人来寻时没找到也没办法。 后来她爹娘又觉得这法子不错,便将她换着人卖了好几次,她也成功都逃了出来,换来了好几笔银钱。 最后一次便是这浮云阁,虽然路途远了些,但给的银子十分多,她爹娘就觉得这生意可做,但这一次她逃出去没多久就被抓了回来,就毒打成现在这一副样子。 于是再不敢逃了。 苏遮月听完,只觉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忙带着天欢到自己房中。 正好上回管事的送给姝烟的伤药还在,她便取出来为无欢抹了,通身抹的时候她又强忍着没掉出几颗眼泪,完事又把剩余的药瓶交到无欢手上,“你回去每日再涂一遍。” 无欢点头应下,又谢了她好几次,并小声说连姑娘也没有对她那么好过。 苏遮月知道她说的是那位秋三娘,但她到底是秋三娘的丫鬟,苏遮月纵然想留她下来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她走了。 怜儿听到动静过来时,只见得一个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后,虽然有心想问但还是捡着重要的先说:“方才姑娘醒了,也提起笔墨纸砚,姐姐找到了吗?” 苏遮月这才回神,点了点头:“有的,我这就拿给姑娘去。” 那一边无欢回了秋三娘的屋里。 秋三娘接过她手中递上来的药瓶,满意地笑了笑,又放在桌上:“当真是个好心肠的。” 无欢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秋三娘转眸看她道:“这回叫你跟过去,有两条,第一呢,自然是要你和她亲好,她若真是个心软的,你身上这些伤,一定能打动她,我也能知道更多东西。” “第二呢,是要你向她学学,她是个忠心侍主的,我喜欢这样的人。” 无欢被她看得手脚发软,噗通跪了下来,不住道, “姑娘放心,我,我不会再逃跑的。” 她逃跑之前并没有分到这儿,是被毒打之后才扔到这儿来的。 秋三娘蹲了下来,温柔地拍了拍无欢的脸, “我不管浮云阁的规矩如何,但我有我的规矩,丫鬟可以不聪明,但一定要忠心,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管是管事的,朱妈妈,任何比我高的人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能背着我做任何一件事。” 无欢怯怯地点了点头。 秋三娘又道:“上一个出卖我的丫鬟叫无忧,你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 无欢害怕地摇了摇头。 她来之前也有听管事的与她说过一点秋三娘的事,好似是她原先的丫鬟背着她勾搭上了她的常客,还偷偷说与那人一个什么极严重的事,惹得对方大发雷霆。 那时秋三娘因着那位客人,几乎已经可以升作正经姑娘,开院子了,却因为这个事,闹得崩裂,不仅没有往上,更是向下直跌落到了五娘的位置。 之后秋三娘在五娘的位置上,过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侥幸得了机会才重新回到三娘来。 “那个叫无忧的小丫头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年纪,很聪明伶俐。” 秋三娘温柔地看着无欢,笑道,“后来啊,我把她和一只发情的公狗锁在了一起。被人发现的时候,她下面都被撕烂了。” 无欢惊骇得全身一震。 旋即却又被秋三娘轻轻拍了一下脸, “骗你的。” 然而无欢看着她,全身依旧颤抖不停。 她根本分不出来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第78章 上妆 姝烟方才小憩醒来,便想着光看书不成,容易瞌睡,不妨一边抄写,更能留点印象,刚还读到一句什么读书破万卷呢,不写破几张纸,怎么能说是读过书的。 这时正愁没笔墨呢,见怜儿和苏遮月端了进来,顿时喜上眉梢。 第117章 四下望了望,又吩咐她们把原来一张梳妆台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了位置放置一张搁在库房都积灰了的长条书案,接着便把文房四宝规整地摆在上面。 此时纵是一个字还没写,光在书桌后端坐着,都有一种自己是文化人的感觉了。 以往什么活计都十分擅长的怜儿在这个时候却有点束手束脚,见着桌上的陈设,不知该怎么上手。 却是苏遮月因为陪李祁读过一阵书,知道笔墨如何伺候,便叫怜儿用水盂取一些清水来。 秋三娘给她的不止是一般的文房四宝,还有砚滴、水盂、笔洗之类的物件。 这砚滴则是个玲珑的小水壶,刚好可以握在手上,浸没在盛满水的大水盂里头,咕噜咕噜就从顶上的小孔里吸进了水,注满后擦干净放在一边。用时只需用侧边的小壶嘴里倒出一点点水,三两滴地到墨砚上,那水量就好控制,不多不少,刚好能把墨磨开。 至于那笔洗,就是个小水缸,写完字将笔上的墨汁洗刷干净用的。 这两样除笔墨纸砚外常备的,若是讲究的,会换上玉、玛瑙、青铜,再装饰各种花纹,甚至仿雕成各种鸟兽鹿龙的模样,与其他笔架、笔山、镇纸、砚屏什么的一道配放在书桌上,这方是真正的读书人家了。 苏遮月看着那位秋三娘送的这些物件都十分清新雅致,想必是真懂这一道的,也许都不输天芷,愈发敬畏起来。 怜儿机灵,初时不会,就在苏遮月的身旁认真看着,见那墨石要要直立着,是用平整的底端,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不叫出一点泡沫,也不甚难,没一刻便由她接手了过去。 这时姝烟已抄完一首诗,要她们都来看看。 “怎么样?” 她眼睛晶亮地问。 苏遮月看着那纸上七歪八扭的字迹,默默地吸了一口气。 兴许是她陪李祁读书的时候,看惯了好字,毕竟这科举文章是第一,书法便是第二,一手好字能给文章增好几分的彩,李祁多年勤恳练下来,虽不是他同窗中写的最出色的,却也算得上一手好字了。然而现在对比看着姝烟的,实在不忍损伤她的信心,终是点头道:“挺好的。” 怜儿比她真诚多了,笑着夸赞道:“姑娘写的真好看。” 她瞧着方方正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很清晰,真比她写的工整多了。 姝烟第一眼看觉得还不错,才邀她们评点,但看着看着,又想起早上在天芷那屋看的书画,对比人家写的,再看看自己的, 她又黑下了脸来。 苏遮月温声劝姝烟不要心急,若是她提笔就是一手好字,那叫外面那些寒窗苦读十载的读书人如何自处。 姝烟也只得悻悻地继续练。 这样刻苦地读书写字了几日,邱沣总算是要来了。 姝烟难得起了个早,唤苏遮月为她上妆,嘱咐她道:“就上回那个落梅妆。” 苏遮月正要上手时,突然一顿,犹豫了一会儿问:“姐姐要不试试寻常世家妇人的清菊妆?” 落梅妆一般是未出阁少女的妆容,明媚俏丽,而清菊妆一般是深闺妇人,那是偏端庄和严肃的。 怜儿在旁边伺候茶水,对落梅妆不甚了解,但清菊妆并不罕见,她是听说过的,但那一般都是年纪颇大的妇人了。 这不是将姑娘往老了画么? 于是忍不住多嘴问道:“为什么呀?” 然而话音刚落,却见姝烟惊亮了眼眸,抓着苏遮月的手道:“你说的对,就要清菊妆!” 她怎么忘了,那个邱沣不是刚丧妻吗,此时定然心心念念他妻子的模样! 她就该往成熟端肃着画呀! 苏遮月提议的时候其实还有犹疑,见姝烟欣喜,又犹豫着问:“若之后他真把姐姐当亡妻的替身,姐姐也情愿吗?” 姝烟奇怪地看着她:“这有什么不情愿啊?” 苏遮月的声音愈发轻,“那他喜欢的恐怕就不是姐姐了……” 姝烟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左不过有时那套情情爱爱的,顿时发笑道,“我管他是因什么喜欢我?” “我一个青楼妓子,他若真把我当正经妻子看,我烧香拜佛,做梦都要笑醒了,哪有什么不情愿的?” 苏遮月听得一怔。 就连怜儿也觉得姝烟这话没错,看着苏遮月的目光透着疑惑,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 被当成人家正妻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姝烟说到这里,突然又生起气了,重重地一拍案。 苏遮月一惊,以为她反应过来了,觉得不妥了,顿时停下上妆的眉笔,然而下一刻却见姝烟指着她骂起来, “你这丫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这个时候说!” 她松了松酸痛的手臂:“你要是早点提醒我,那我这两日还学辛苦学什么诗书笔墨,我就该去打听他亡妻是什么模样,画了像,可劲儿照着学才是,纵使模样不像我也得强拗出几分神似来呀!” 姝烟捂着额头,懊悔不已,这么好的路子她竟然没想到,她这么好走偏门的人竟然乖乖巧巧去走正门了,眼下腰酸背痛,果然正门不是人走的。 但这时也晚了,只好亡羊补牢,让苏遮月照着想象的模样弄了。 苏遮月为她梳完头发,上完清菊妆,姝烟面目的浓艳被遮掩了七八分,还给她眼角多添了几道碎纹,十分有为人妻妇的感觉了。 第118章 姝烟又站在一面铜镜前左右看了看,回头问:“是不是还得换素一点的衣裳,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夫人都要勤俭持家,纵是家财万贯也是一副缟素模样?” 这苏遮月倒是真不知道了,她自己一开始是真没银两买好衣裳,后来是宋姨娘管中馈,不留给她一点好的,不过宋姨娘和赵姨娘自己都穿得甚是不错,连李老夫人也是锦绣衣裳,至于后来玉荷她们过来,那与她穿的衣裳都是十分有规制,不是寻常的了。 姝烟看苏遮月这副神色就知道她也说不上来,毕竟想她从前在的苍梧县也不过一个小县城,比不得真正的世族,便让怜儿挑了几件素的过来。 然而等怜儿拿过来时,又不满意道:“没有更素的了么?” 就这两件上还是有金丝银丝的绣纹呢。 怜儿也没了主意,委屈道:“姑娘,这已经是最素的了,实在也找不出别的来了。” 浮云阁做这档子生意,进的是山一样海一样的银子,姝烟便是在前院阁里的时候,那衣裳就已经十分华贵,更不用说现在成了姑娘,那衣食上的用度自然是比着客人来的,总不能叫客人觉得低贱了。 苏遮月看姝烟苦恼,便说:“要不姐姐穿我……?” 话没完,怜儿就拉扯了苏遮月一下。 这话说的僭越,姑娘怎么能穿她们的衣服,若姑娘自己提这话没事,但她们作丫鬟的说,实在有冒犯的意思,很难不引起猜忌的。 她这么想对了一半,这话若由她说,那必然是会在姝烟心上留一道痕迹,但由苏遮月说来却不一样。姝烟早知道苏遮月纯良无害的性子,没有半点心防,爽快地就应下:“好。” 她坐下一思量,又冲将将出门的苏遮月喊:“且要浆洗过的旧衣裳,不要新的!” 苏遮月无奈应下,半晌之后与她拿了来。 是一件松青色的衫裙,连花纹都没有多少,虽是浆洗过的,但依旧很周整,苏遮月原是极纤细的身子,实比姝烟更轻盈一些,但有了孕身后一直挑宽松的穿,这时与姝烟穿也是正好。 姝烟挑了一圈也只有它了,就换到了身上。 这一换好,也算齐备了,剩下的就只有等着人到了。 一时日头从东到南,又往西偏去。 姝烟在屋中等得焦耐不已,虽知从正门进来,除了那天芷不可能被别人截了去,而那天芷脸上的伤也没个好转的动向,她本不该多虑的,但还是等不住,几次打发怜儿去瞧。 然而直到日薄西山,月上柳梢,依旧没有人来的动静。 这时就连苏遮月都忍不住担忧起来:“是不是不会来了?” 第79章 来客 兰麝院正门的入口处,仆役们缓缓放下两顶豪奢轿子。 轿子中分别走出来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子。 旁边的跟随赶紧给披上厚厚的狐氅,一件是寻常低调的灰狐,一件是极稀罕的紫狐。 “陆爷,邱爷。” 浮云阁等候的下人笑着为他们引路。 一身紫狐裘的陆衷刚往前几步,回头便见后头人没动呢,脚步一顿,垮下来脸说道:“这又是怎么了?” 邱沣看着这乌漆麻黑的地界,再看前方的院落,感觉不太对劲,皱了皱眉:“我突然想到衙署里还有事,先回了。” 说着便要转身回轿。 陆衷赶紧过去把人给抓住了:“你就可劲儿诓我吧,我今日都在衙门门口可都一一瞧着呢,比你官大的都脚底抹油溜了,就你一个小县令,黑灯瞎火回去能有什么破事!” 邱沣听不惯他的粗鲁说辞,但还是平声静气道:“明日要回县里,还有一些事务要交代。” 陆衷一听就火了:“邱子缪,你有病吧,在京城里有的是大事给你做你不做,大有前程的官位你一份上书没了,眼下到这个小破县城,说难听点就是贬官,就是放逐,案头上全是芝麻绿豆眼的小事,你突然就有那份为国为民的心了,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水吗!” 邱沣似被陆衷说到了痛处,一下子沉下脸来。 陆衷气不过又掰扯起来道:“还有我姐,她在的时候你就死劲忙你的官务,关心你的国家大事,家里一堆破烂事扔给她,你天南地北地放逐,她也跟着你天南海北地跑,你前面当游山玩水了,后头全是她给你操持,要我说,不累死才怪呢!” “现在好了,她死了,你突然成情种了,开始天天写诗悼亡她了,你悼念的是什么鬼啊,你画的出她长相吗?她脸上左边有痣还是右边有痣你说的出来吗?” 他气得伸手松开自己狐裘扎紧的领口,喘了粗气又指着邱沣鼻子骂一句, “你还给我悼亡!” 旁边的跟随和下人见这闹僵起来的阵势,都不敢催促,就提着灯笼退在旁边,低眉垂眼,但听在耳里,心里头都不住啧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这一通咆哮式的数落说得邱沣哑口无言。 他真的不记得妻子脸上的痣长在哪边了。 僵持一会儿后,邱沣大约也是对这个小舅子爱屋及乌地起了一些愧疚感,实在也不好直接辩驳,终是转了话茬:“不是要喝酒么?” 陆衷方才那些话也就是等着这一句呢,他虽这么言之凿凿地质问,实则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死掉的那个老姐是什么模样,毕竟他是家中独子,老爹搁五十才求出来的金贵儿子,前头各种姨娘生的姐姐数都数不过来,他能记个有痣已经很给面子了,还是在丧礼时以为是泥点,想着叫下人给掸掉,才发现的竟是颗痣。 第119章 也亏得这颗痣叫他此时有底气怼这个姐夫,这时听了邱沣的软言,转怒为喜道, “哎,这就对了嘛!” 他一个浪荡公子哥,实在看不惯邱沣一天到晚装什么情种,搞得他家里上上下下那些婆姨天天数落他的不是,狗屁的情种,在他看来,那就是没见过世面,真遇上了漂亮的,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个柳下惠? 于是下人在前头引路,一路带两人进了兰麝院里头。 姝烟方才还焦躁不安地等着,听了下人报讯立时起身,和苏遮月、怜儿迎候在门边,没一会儿,就见着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从院门边转过来。 姝烟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陆衷。 一身紫狐裘,手中一把碧玉扇,脸生得俊俏,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陇安府里纨绔最出名的两个,除了周成安就是他了。 世袭的勋贵子弟,真也是投胎投的好,听说祖宗当年陪太祖打了天下,也极乖觉,军权老老实实地交上去,要紧的官给了也不要,就换得老家的世袭爵位,更不知每年多少财帛封赏,总之如今传到陆衷这儿,钱呢只多不少,家里良田池园连山成片,听说今年年中进喜,还娶了第十二房姬妾,论这女人的福气,皇帝都赶不上他。 这样的人物,自然也是浮云阁的常客,不过姝烟见了他却没半点喜色。 倒也不是他家姬妾多的缘故,而是陆衷这个人,挑剔得要命。 ——他只要处子。 凡是破了身的女子在他这儿都跟穿过的衣裳一样,不干净,沾都别想沾上来。 这一点周成安可比他好多了,周成安是得了趣就成,那些没破身的太生疏反讨不了他的好。 而除却处子,这个陆衷的口味也不敢恭维,周成安再如何也是分得出美丑的,看上的姑娘那也是常人觉得不错的,是以得了他的宠,姝烟也觉得荣幸。 这个陆衷真是迷雾一样的眼光。 之前冬萼院里的一个十四娘,刚做姑娘的第一天莫名其妙就被陆衷赎身赎走了,且是直接八抬大轿讨进了府里,做了一房妾,眼红了不知多少人。 姝烟没见过那十四娘,但听人说那实在也长得也并不怎么地——不然也不会排在十位之后了,姝烟自己都是从九娘入阁的。 但就这么奇怪,这陆衷没看上那些院落里的漂亮的,偏偏就看上了她,朱妈妈知道他有的是银子,说的价更是高的离谱,陆衷也一分不还地接了下来。 听说这一单买卖做的,都可以再买好几十个十四娘那样的了。 是以院里的姑娘对他的想法都十分复杂,没破身的期望被挑中,破了身的背后嫌弃他眼光差,也不理睬。 姝烟看到陆衷来还有些疑惑,不过等他身后那人转出来时,她的眼神就立刻明亮了。 想来这披着灰狐裘的人定是邱沣了。 没见之前不知竟是这么一个清俊儒雅的,举手投足都透着斯文的书卷气,十分有礼有度,一看就是能上得翰林的人物。 额边鬓发虽白了一缕,但压根看不出是四十的年纪,大抵也就是三十多些。 这样的人好生稀罕,竟像是神仙般的人物,姝烟看着他两眼直冒光,在这浮云阁这么久,还真没见到过几个,一时嘴角都压不住上扬了。 想来若不是天芷病了,定不会轮到她的。 下人迎人入屋,桌上早就摆好了菜肴,酒还没满上,姝烟在邱沣身边服侍,怜儿伺候着陆衷。 苏遮月身子重了些,冬日的衣裳虽不那么显怀,但也裹的人有些臃肿了,没有从前那么纤细好看。 姝烟也怕她站久了累着,就也不叫她一直在桌边服侍,但偶尔还得出来端换个果盘。 斟完酒,邱沣看了看旁边殷勤端盏的姝烟,心里那股不对劲又冒出来了,没有接酒,皱眉看着陆衷道:“你不是说就喝酒么?” 陆衷啧了一声,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么,我喝酒什么时候少过女人了?” 他说着笑着去搂右边人的腰。 怜儿在他左侧,他这随手一搂,却是冲着刚递来果盘,正要离开的苏遮月去的。 苏遮月余光正好瞥见,没等那手摸上她的身,就下意识地躲闪开了。 这一个躲闪她自己觉得十分隐蔽,然而在与座众人的眼里,却是几双眼睛都瞧了个清清楚楚。 陆衷首先就是一愣,他愣得倒不是苏遮月的躲闪,而是他方才以为苏遮月是天生这样丰盈的身形,却没想到她是有孕在身。 且说旁人不知道他的眼光,其实也很简单,他这个人不看脸,他自己生得出众,也就不在意旁人的长相,美丑与他无关,他就看身子,一定要是丰饶的。 也就是比常人要胖一些的。 尤其此间风气爱清瘦,可他就不喜欢排骨细的,就是身上一定要有肉,也要有的恰到好处,姝烟和怜儿都是十成十的纤细,方才苏遮月一出来他就瞄上了,那肉都长在他喜欢的地方,他本是来陪邱沣的,最近又和自己的小十二十分缠绵,自也没打算留宿,然而一眼望见苏遮月,就让他动上了买下她的念头。 瞧苏遮月的第二眼连回府给她安排的住处都想好了,就离他最近的那个院子。 然而苏遮月这一躲避闪身时,却叫他看出了是个有孕的。 那分明就是早给人破了身。 第120章 这一下就让陆衷皱起了眉头,他只要处子啊。 第80章 难留 且不说陆衷心里头的天人交战,邱沣看着苏遮月这一避也有些出乎意料。 他倒不是跟陆衷一样对这个带面纱的侍女起了什么特别的兴趣,而是苏遮月这一躲,除去了他之前以为这些陪侍的都是烟花女子的猜测。 邱沣自然也见识过陆衷是如何胡来的,更知道凭陆衷的身份在风月之地是如何招蜂引蝶,他要女子,哪一个不是殷勤地凑上去,现在却被这个侍女避了开去,那就说明人家就是单纯服侍酒宴,并没有卖身的意愿。 必定是好人家的姑娘,为了生计没的办法才来此处。 纵然卑躬屈膝,也想留得一身清白。 这一想,邱沣心底忽地生出了一些怜悯之心,愈发感慨如今朝纲崩坏,朝野上下均为私利相斗,全不顾底下的百姓是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像这样好人家的女孩本该男耕女织,相夫教子,安稳过一生,如今却落得在酒楼委身赚银钱的这般地步。 邱沣忧民忧国之心大盛,这时再看向旁边递了好一会儿酒的姝烟,那感觉也突然不一样了。 初时他见姝烟顾盼之间似有柔媚勾引之情态,还有些本能地不喜,但此刻仔细看,这女子身上衣裳破旧有补丁,面上也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像是迫于生计,故而忧劳过度,这时想她眉目媚态,必定是因为她酒宴侍候久了,不得不对客人逢迎。 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他终不忍再作为难,便将姝烟举着的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姝烟本来都以为这杯酒送都送不出去了,这时突然酒盏被接过,抬头一看,那邱沣看她的眼神更是从厌恶转向了温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温柔,她虽是一头雾水,但也是一喜, “哎呀,谢邱爷赏脸。” 姝烟一面忙不迭地给人继续斟倒,一面又用眼神偷偷示意苏遮月快离开。 她刚瞥眼看着陆衷脸色少见的黑沉,担心是苏遮月行止有失,将他惹生气了。 以陆衷的权势,发落苏遮月一个小丫鬟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只一句话,没准第二日苏遮月就得去浣衣的院子了。 至于陆衷看上苏遮月这一点,姝烟是想都没想过的,毕竟陆衷的癖好众所周知,苏遮月不是处子,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这时推杯换盏,一场私宴也算开了席。 按说这算是开了一个不错的头,将邱沣骗坐下来了,但陆衷却没高兴多少,他也由怜儿斟酒喝了几杯,和邱沣在席上聊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空话。 聊着聊着邱沣又聊到时局上了,陆衷也没生厌烦,对这个姐夫的空谈厉声驳斥,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应得邱沣更是滔滔不绝。 实则陆衷压根就没听进去,他那心思,全跟着苏遮月跑到屏风后头去了,时不时就打眼往那瞄上一眼。 苏遮月刚才小小地受了一惊,已经不太敢出来,就藏身在屏风后,但这架屏风是纱制的。 烛火熏照之下,隐隐约约能透出里中人儿的身姿来。 可见着是认真在后面忙活收拾,那丰腴的身形不时来回一趟,却又因身子沉重,行得缓慢,但行止礼仪却不差分毫,有一种难言的魅,于是一走动,那身影儿就宛如一根羽毛儿一般扫着陆衷的心。 痒得他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想叫人出来吧,又觉得是个不干净的,下不去口,但不叫出来,光看着,又抓心挠肝的痒。 这时连邱沣在他耳边说什么也听不到了。 “咚”地一声,他重重地放下茶盏,霍然起身。 这动静闹得十分大,怜儿和姝烟都是一惊。 浮云阁备的又是专门诱人成醉的美酒,邱沣酒量一般,此时被姝烟灌得已经有些醉眼朦胧,突然见到陆衷发火,清醒了一瞬。 又见旁边两个少女都被他弄得有些害怕,便皱眉问道:“不是你要喝酒么,怎么又发火了?” 他是习惯陆衷的喜怒无常,但这些丫头又不知道,没的缘由受陆衷的这暴脾气。 但听陆衷怒道:“不喝了,回家!” 姝烟一听,当即瞪向怜儿,她方才一双眼睛都只留意着邱沣,没顾得上陆衷那头,这时见陆衷发火,下意识就觉得是怜儿哪得罪人了。 怜儿骇了一跳,忙在地上跪下,哭喊道, “都是奴婢侍候不周,都是奴婢侍候不周。” 其实她刚才看着陆衷频频望向屏风后,心里是有些怀疑这位陆爷是不是看上苏遮月了,但此刻被姝烟一点,甭管是不是,她都得赶紧认错。 陆衷家里奴婢有上百个,一个丫头颤颤兢兢地道歉引不起他半分怜悯,他此时憋了一腔的欲求不满,只想回家找个姬妾去火。 邱沣放下筷子,走过去把怜儿扶起,对陆衷这种凌人姿态甚为不满:“回去就回去,好好说话,吓她们做甚?” 他本来就是被陆衷生拉硬拽拖来的,这时陆衷要走也正合他的心意,此刻将怜儿扶起后也收拾了一下衣裳,作势要一同离开。 姝烟没料想这酒都没喝几杯,什么都还没做,突然就要走了,这陆衷要走她不留,但怎么也把邱沣给带走了,脸上顿时急切起来,忍不住跟上去拽住邱沣的衣裳,凄柔地挽留道:“邱爷……” 第121章 眼下楚楚可怜的模样是她琢磨了邱沣的性子钻研出来的。 她觉得邱沣好这口。 果然邱沣被她这一拉还真停了下来,但下一刻不是回头坐下,而是在身上左右掏了掏,掏出一个锦囊,放在姝烟手里:“我今日匆忙,带的银钱不多,不过这些应该能让你们回家好好过日子。” 姝烟这一听简直都要哭出来了,简直是打发要饭的了,她哪里稀罕的这一时半日的银子,她要的是邱沣做她的常客呀! 于是眼神更幽怨伤婉了:“我不要……” 邱沣见她眼中有泪光,更以为她是觉得这银子太多,自己无功不受禄,消受不起,便安抚道:“没事的,你收下就是。” 说完便跟着一脸不耐的陆衷要往门外去。 姝烟眼见着使尽一身本事都阻拦不得,手都被人撤下了,立在原地,跟破了一盆冷水似的,心凉了一大片。 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咚咚”的响动。 陆衷的脚步顿时一停。 声音分明就是从屏风后传出来的。 他虽然是要急着走,但那心魂儿还在那屏风后头呢,这时动静一出,他登时就熬不住了,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姝烟见他止步,眼睛一亮,心中又回了一喜,忙叫怜儿去看。 如何都得拖延几分。 怜儿慢吞吞地刚走到屏风边,还没等问苏遮月怎么了,便见几张宣纸从里头飘了出来,她捡了起来,这不是姑娘从前练字的纸吗,再往后一看,原来是苏遮月见这群人都要走了,本想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一下,却不小心被桌角绊了一下,叫给弄翻了。 墨汁撒翻,纸张飘扬。 此刻跪在地上收拾,抬头看怜儿时也是懊恼不已。 怜儿又慢吞吞地回来如实禀告。 陆衷听得啧了一声。 不想那丫头还是个蠢的,怪不得早早地被人破了身,害得他尝不到那身子的滋味,这么一想就更气了,袍子一挥,更是急匆匆往外走。 姝烟看他走得比刚才更决绝,那邱沣也没在她的哀求下有留宿的意思,方回暖的心又被冻得冰凉,这一来一去,心灰意冷,心想不是她的终究不是她的,再努力也没用。 然而这时却听一声:“这是你写的字?” 姝烟惊愣抬眸,却见得是邱沣看着那张纸在问怜儿,怜儿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连带着邱沣也看了过来。 姝烟当然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鬼画符,本是叫苏遮月好好收着的,怎么给跑出来了,可不能给邱沣知道她是个什么水平,忙从人手里抢回来,满脸臊红地藏在身后, “不是……” 但这意思就是无端自证了。 邱沣却觉得她这情态十分真切可爱,犹如稚子学童,赞叹道:“你在酒楼服侍还有这样的求学之心,实在难得,不过你这字写得不得法,” 接着又问她,“这儿可还有笔墨?” 姝烟本以为都要被数落愚昧无知,不学无术了,听到这话猛地一个惊回神:“有,有!” 她这一看邱沣竟有留下来指点她的意思,那别说那墨只是翻倒了,就是碎成渣渣了,她也得叫苏遮月给她拼回来! 第81章 勾引 冶艳的烛火一夜未息。 苏遮月备完了墨,便带着怜儿悄然退下,由邱沣教着姝烟在案上写字。 邱沣初时因着男女之防,只是在旁边指点姝烟一会儿,但姝烟的字一直不得法,他终是无奈上前,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写。 幽幽的烛光之下,一个写着,一个教着。 香炉里熏热的香气袅袅而出,浮动萦绕在两人周遭,幽幽隐隐,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无声地滋长出来。 等到候在外院的跟随见天光亮起,前来催促时,邱沣才蓦地反应过来,两人的距离离得太近。 俨然就像是他把姝烟圈在怀里一般。 邱沣连忙松开手,避嫌地往边上退开几步,咳嗽了两声,先像那跟随道了一声“好”,又看向有些茫然的姝烟道:“你现在写的已是很不错了。” 这小姑娘在酒席上侍候久了,不知男女之防,他却不应当也不能占这个便宜。 姝烟听了这话,一时心无旁骛地笑道:“与先生比,我才刚入门呢。” 察言观色、讨男子欢心是青楼女子的看家本领,于是这一夜之间,邱爷的称呼已被她改成了先生。 这是外头一些读书学子对师长的敬称。 邱沣教她写字识文,她敬称他一句“先生”并不为过。 邱沣有翰林学士的封号,平日里无官身的子弟也会敬他一声“先生”,原也是没什么的,但由一个姿色绝丽的女儿家说出来,竟无端染上了一种狎昵的意味。 初听之时本也想纠正,但又看着姝烟清澈的眼眸又觉得她是无心的,若是纠正她,反而显得他过恃身份,那岂不是和不拿奴婢当人看的陆衷没有什么两样,亦会伤了小姑娘的好学之心,于是当时只能错开姝烟明媚无暇的眼,暂且应了下来。 谁知这一应下,姝烟就完全不改了。 前来催促的跟随四济也是跟邱沣的老人了,听到这一声“先生”,也是一惊,一双眼骨碌碌的在两人身上打转。 邱沣又咳嗽了一声,将四济那道视线喝了回去,方要开口与姝烟道别,又被姝烟抓住了衣摆。 第122章 但见她宛如孩童一般地撒娇道:“先生再留我一副字吧,不然我怕先生走了,我又回到从前那般的字迹了。” “先生留我一副字,我也好仿学临写。” 这个要求如何都不算过分的。 于是四济就见着他那位自夫人死后就不尽女色、一心只有公务的大人,又让他稍候,再提笔写了一副字。 四济不由感慨真不愧是浮云阁啊,邱沣不知道这地,他迎来送往可是清楚的,有名的风月之地,但他本以为陆爷把他家大人拉到这儿,定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没想到这才一夜过去,他家大人竟连笔墨都肯留下了。 一刻之后,邱沣搁下笔道:“这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我临摹得也不尽十分出彩,不过你来练字是绰绰有余了。” 四济暗道一声瞎说,他家大人的字可是连圣上都称赞过的好,往常连好友都难求一副,上回陆爷那儿要一副去给第十房小妾临写,他还厉斥这书法笔墨是正道,不是给他们床第狎戏的玩意儿,结果这时就给人写了? 还偏偏不写别的,专挑了一副生平最喜欢的王羲之的字。 四济这时瞧姝烟的眼神都变得敬佩了起来。 姝烟瞧着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书法简直惊叹,她脑子活,这一晚上过去已能懂一些书法了,自然能看出邱沣这一手字的水平。 真不愧是翰林学士,若是叫那心高气傲的天芷看了,没准还会反过来嫉妒她呢,当即满心欢喜地说:“先生就是谦虚,这怕是那书圣真人再世都比不上的。” 这显然是大话了,不过由一个初学诗书、孺慕师长的女孩儿说出来,那夸大之词都莫名带上了几分真诚,实难叫人开口责怪。 “你这丫头……”邱沣刚笑着要训她几句,便瞥见四济那震惊的眼神,自己也觉得好像有些不妥,便收了脸上笑意,改作严肃地简单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姝烟反而没追上去,只是低头看着这幅字,低声地叹息道, “这字真好看,可惜我就是写完了,也不懂这里头是个什么意思……” 邱沣已经走出几步了,但听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耳中,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姝烟这才仿佛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般,马上收敛起那哀伤,扬起笑脸,从桌后走出来道:“瞧我的不是,都忘了要送先生。” 她这一番神态的变换瞧在邱沣眼里更是欲盖弥彰一般,那怜惜之情更甚,竟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若得了空,我再来教你。” 这话一出,旁边的四济简直是目瞪口呆。 姝烟迅疾抬眸,就像怕邱沣改了主意似的,抢口应了一声极明显的“真的吗”,又似觉得过分,柔柔地低垂下眼眸道,“先生若公事繁忙,只管去忙就是,我定会在这儿等着先生。” 这一低眸垂眼的含怯生情是她向着苏遮月学的,全因她从前总是看着苏遮月这般情态,连她都忍不住心软,那对着男子岂不是事半功倍? 果然邱沣的眼神又动摇了一瞬,甚至还迟疑着天日尚早,不如再留一刻为她多解说两句。 这时外头又有一个跟随跑来,脸上惶急要命,大声嚷道:“邱爷,我家爷出事了,您快去瞧瞧。” 邱沣转眼过去,认出那是陆衷的下人,不过陆衷这家伙天天有一出没一出的,所以这时那下人说出事,他觉得多半雷声大雨点小,也不是特别着急。 不过总也是把他方才被姝烟蛊去的魂儿给叫醒了。 于是赶快与姝烟告别,由下人带着去了。 姝烟本就没指望他留下来,不过是想给他的心里撒撒种子而已,总会慢慢生根发芽。 眼见着他人瞧不见影子了,姝烟那副乖巧学生的样子倏然一变,几步走到一张美人榻上躺下,对着进屋的怜儿道:“真是累死我了,快快快,帮我按按手。” 写一晚上,她的手臂就跟废了一般,这酷刑与被人鞭打的痛苦也不分上下,偏她还要做出一副笑意盈盈,虚心求学的模样,真是累得要命。 怜儿忙给她从上到下揉按起来。 姝烟取过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 怜儿边为她捶肩边奇怪地道:“这个邱大爷也真是奇怪的很,教别人读书写字不是份苦差事么,怎么能一晚上都不累的?” 姝烟啧笑一声:“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那些读书人,就好这一口。” 她初时还担心邱沣嫌弃她不懂诗书,铆足了劲去学,结果却发现邱沣还真如苏遮月说的,不仅丝毫不嫌弃她,反而十分喜欢她这等懵懂无知却又好学向上的模样。 这关窍被她一抓,更是故意学得慢些,果然见那邱沣对她更加上心。 兴许是自己读书习文,到如今却不得施展,教一个小姑娘习字,莫名就得了些成就感。 甭管是不是出于怜悯吧,反正只要对她上了心,那都是好事。 虽然只是写了一晚上的字,别的什么也没做,但姝烟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头。 即使一夜没睡,那心里头也十分甜美,突然一顿,发觉没见苏遮月的影子,算来今日也不是她要去邓婆婆那儿的日子呀,便问向怜儿道她哪去了。 怜儿笑着回道:“姑娘不知,今早管事的派人来,说朱妈妈为给天芷看脸,专程请来了南边阮州的大夫,就也叫月儿姐姐一起去看呢。” 第123章 她想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虽然有极少癖好殊异的客人,但大多的人都是重色相的,苏遮月若能治好脸,那没准就能成为真正的姑娘了。 却不知为何当时苏遮月一听整个人都似惊颤了一下,磕磕巴巴地推拒了好一会儿,最后是推不过才跟着管事的走了。 忽然“咚”的一声,惊回了怜儿的神思,她错愕看去,原来是姝烟失手将那茶盏摔到了地上。 姝烟上一刻还愉悦的神色一瞬间便阴云密布。 第82章 看伤 苏遮月是被带到了隔壁天芷的屋里。 二月见到她时,还吃了一惊,但听得下人说是叫来一起看脸的,那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那位从阮州专请过来的孙大夫正在里屋给天芷瞧着,邓婆婆和管事的都陪在里头,无暇顾及外头的,此刻便是由二月照管着,她便随手指了一地让苏遮月等着。 也没叫她坐下。 向来丫鬟都是端茶递水的命,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哪有给专请大夫的,还是大老远请来的名医。 虽是给天芷请的,顺便带上这个丫头,但在二月眼里,这已然是非同寻常的待遇了。 那脸若是能治好,岂不是就要山鸡变凤凰了? 她怎么都不能接受自己求之不得的事平白无故地就落到一个丫头头上。 方进来时二月还听到下人喊苏遮月“月儿姑娘”,这提醒了她,她俩的名字都带了一个“月”字。 这必定是有冲撞的,不看上回她板上钉钉的计策就是被这丫头破的。 二月的眼神沉了下来,绝不能由着这个苏遮月抢了她的运道。 苏遮月没注意她的眼神,她紧张极了,捏着衣袖满脸的不安,实在她脸上早已好全了,眼下就是靠妆遮着,若是叫那大夫瞧出来了,该如何是好?若是发现了,会不会就让她做姑娘,开始接客了?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就在她思索要怎么脱身的时候,忽然二月不知从哪儿端出来一盏褐色药汤,也是好巧不巧地就撞在了她的身上。 苏遮月心神恍惚不觉,被二月这么一撞,身上顿时淋上了粘稠药汁。 “啊——” 还没等苏遮月叫出声,二月已经提前嚷了出来,装模作样地给她擦拭了几下,又道:“这衣裳脏透了,不能见人,不如我带你去换一换吧。” 二月是算着时机的,里头那位孙大夫是个脾气极大的主儿,向来有本事的人脾气都难免大一些,尤其是行医用药的,连邓婆婆对他都是十分敬着的,如今他在里头瞧得差不多了,正在写药方呢,如果出来时没见着苏遮月的人,那必定是不会留下来等她一个的。 苏遮月正愁没机会走呢,听她这意思简直是雪中送炭一般,也不顾手上被烫的伤疼了,紧赶着点头应下来:“好,好,多谢姐姐。” 二月见她如此配合,心里只笑她是个傻的,连这么简单的计策都瞧不出来。却说这世道就是不公,她姿色一般想往上走就得挖空心思去算计筹谋,像苏遮月这样姿色绝佳的,便是生了个蠢脑子,都有人为她们铺路。 她一路将苏遮月往隔间引去,给了她一件极复杂不便的衣裳,叫她更换。 自己则将门一关,出去等候侍奉,果然那孙大夫已经走出来了,她忙笑着迎上去。 苏遮月到里间时,长舒了一口气。 不想最后解救她的竟是二月这个丫头。 她方才的道谢也是真心实意的。 此时人在了里间,便想着如何都要磨蹭一会儿,只盼着那儿看完了天芷便能将她给忘了,好叫她顺利躲过一劫。 这时也不急着更换二月给的衣裳了,只信步在这小隔间里游荡起来。 虽然同为兰麝院,不过她不来还不知道天芷的屋子比姝烟那儿要大不少,隔了许多间,这一间原应是做书房的,还在桌上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架古琴摆在一旁。 苏遮月摸了摸琴,她原来也是会弹的,屋子里也常备着,那架琴还是自好几代便传承下来的,她离家匆促,也带不上这么大的物件,便将它扔下了,而后一直帮李祁料理家事,哪还顾得上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凡有多余的银钱,都紧着李祁的笔墨用度,而她钟爱的琴,就再也没买过了。 一时心里又生出淡淡的悲凉,不知自己那十多年的光阴究竟换来了什么。 苏遮月在屋内徘徊了好一会儿,只等日头都渐渐暗了下来。 她在里头磨蹭那么久,也没人来催促。 苏遮月想多半是真将自己忘了,长嘘一口气,又在门扇边听了听响动,外头的确也没了什么动静,才抱着身上的脏衣,放心地将门推开。 若是已经没人了,她也不拘束着礼仪与那二月招呼,只自己偷偷离开便是。 这么想着,她脚步放轻地往前走,转过正堂的屏风时,整个人却是狠狠一震,如同被雷击中一般。 只见正堂里满满当当的人,在这一时候,所有的目光都向她射来。 那二月低着头,候在邓婆婆身边,此时看着苏遮月,只剩满眼的嫉恨。 她都算的好好的,那孙大夫都要出门了,却突然回头,说朱妈妈说这儿还有一位姑娘要等他过目看一看。 邓婆婆也想了起来,转头问向苏遮月的动向:“不是把人叫来了,人去哪儿?” 第124章 二月忙接口把方才的事交代了一遍,不过当然不说她故意的,只说成苏遮月手忙脚乱地撞翻了药汤,才被她引去更换衣裳的。 明里暗里都在讽着苏遮月是个粗笨的人。 谁知邓婆婆却说:“既然这样,那就等等吧。” 孙大夫方才还脾气十分大的人,此刻竟然真的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等着苏遮月出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二月只觉额上冷汗涔涔,本想去叫人,却被邓婆婆一个眼神打了回来,那一眼没有半点神色,却仿佛看清了她之前动的手脚,叫她登时遍体发寒。 然而终没有一个人去叫苏遮月。 直到苏遮月自己出来。 此时邓婆婆看见了她,起了身,让出大夫身旁的位子来:“好了,正主来了,且在这儿坐下,由孙大夫好好看看吧。” 苏遮月本以为自己都躲过一劫了,却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等着她,她的惊惶完全不输于二月,此时被邓婆婆带到位子上坐下,更是全身都在抖。 她脸上的面纱被揭了下来,额间的碎发也被捋到耳后,一张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 跟着孙大夫来的几个弟子见了都是一惊,他们跟着孙大夫行医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症,但从来没见过这样专长半边脸的恶疮啊,一时都面面相觑,心中生疑。 一般若是对深闺妇人行医,都是不好直接上手的,但这儿都是烟花女子,也没多少顾忌,二月见着孙大夫似要伸手,触碰看看苏遮月的疮脸,却被她躲了一下,好似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似的。 人家大夫好心好意给她看,她竟还这样不配合。 二月原以为这样那孙大夫总该生气了吧,然而却听得人十分客气道:“老朽只是看看疮面深浅,姑娘且忍一忍。” 苏遮月看他真是一副名医问诊,实事求是的模样,心里头更是发凉,又看见旁边邓婆婆审视的眼神,只怕是她今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这一劫了。 于是也不再垂死挣扎,便由那孙大夫仔细查验。 等着那句毋庸置疑的判决。 然而,却听得一句, “这恶疮生了太久,只怕老朽都无能为力。” 苏遮月失落的眼眸瞬间抬亮起来。 第83章 落诊 孙大夫这话一出,非但苏遮月震惊,周围看着的人也起了窸窸窣窣的骚动。 首先便是孙大夫那几位跟从学医的弟子,都面露震惊之色。 此间士农工商分作四等民,学医则有两等,一等近工,擅术,其中多游医,靠些民间传承的偏方、巫法,佐之一些相术行医,因医者本为经验之道,试过百人也能摸出一些名堂来,像素娘就是个中好手,但若是那些差的,也就是只能开个不痛不痒的方子,瞧不好病也只说是病人自己命数到了,该进棺材了。 另一类却是正统承溯至黄帝、神农那一脉,自有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等医书作引,学天人之方,是医之本源,但这些艰深的医书非读文识字的人是瞧不懂的,所以能得这一道教承的都是从“士”者中分离出来的一波人,亦有言“不成良相,当为良医”,为济世救人的儒医。 而这位孙大夫便属这一类,他也承自书香门第,只不过见父祖在官场坎坷累年,公忠体国,反过来却不如奸党小人讨圣上欢心,叫他看清了如今的朝局,又逢阮州附近瘟疫频频,病者遍野,才决定弃文从医。 像他这般行医累年,至如今已能编纂医书,无论走到哪儿都受人敬重,是以不少病人治好了病又将自家尚无出路的子弟托付过来,叫跟着从医从学。 一是学医有立身之本,二也是学识文断字,为人之道。 孙大夫能收下他们,也是因为他们资质不错,从前孙大夫在看病时,都会叫他们先看一遍,问他们的诊断,再说出自己的,两者比较,以得学习。 于是在孙大夫开口前,这些弟子已经仔细看诊了一番,结论无一例外就是,苏遮月压根就没有得病疮。 那脸上的痕迹分明就是妆化出来的,只不过较常人手巧些,几乎能以假乱真,但细瞧之下,是根本遮掩不过去的。 于是听到自家师父说这伤治不了,一个赛一个地不可思议,都不知是不是因师父年过六旬,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 “师父,这伤……” 离得最近的一个正要上前提醒,却被孙大夫给摆手呵退了。 邓婆婆另一边的交椅上坐着,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一些疑惑之色。 管事的见状也出声问:“孙老先生,这真的治不好么?” 却说屋子里天芷那疹子,请了陇安府许多大夫来瞧都拿不定主意,都说就算治好那疤痕也少不了的,然而这孙大夫一来却能说个首尾,干脆利落地给下方子不说,不到一日那疹子就有消退的迹象,人也不烧了,叫他们心服口服。 怎么到苏遮月的头上就不好了? 而且他自己看着,苏遮月这脸,比起她一开始来的时候,那已经好了不少,都没那么骇人了,只不过是结了仿佛黑疤一样的东西罢了,去掉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孙大夫瞧了他一眼,笃定地说:“凡病都讲时日,过了能治的时候,病入肺腑,就是请来大罗神仙也治不好。” 他说着就拂袖而起,径自往外走去,管事的不敢再多问,只陪着将人送出去。 第125章 若说此刻最欢喜的便是那二月了,她方才还受邓婆婆的眼色十分不安,听得孙大夫这一诊断,那心便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这样的名医都治不好,那苏遮月也就是个废人了。 苏遮月自己是疑惑大于欢喜,她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素娘一眼就瞧出来的,这位有名的老大夫却偏偏说她是治不好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难不成她的身上还有什么别的深入肌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病症么?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勉强逃过一劫。 苏遮月将面纱重新戴上,走过去向邓婆婆恭敬欠身道:“还请婆婆向朱妈妈捎带一句,月儿多谢妈妈关心,但既然连孙老先生这样的名医都这么说,只怕我这脸应当是没办法了。” 她心中欢喜,但依旧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带上了一些悲伤。 邓婆婆听了却没立刻开口,只是看了看她微隆的肚子,又抬头看她被轻纱覆盖的脸,缓缓道:“你倒是个好运道的。” 苏遮月本欲应一声,反应过来却是一愣。 怎么是好运道了? 在她这里是好运道没错,但在邓婆婆眼里她的脸治不好不是违了朱妈妈的吩咐,多少也得皱眉感到麻烦才对,怎说她是好运道? 邓婆婆看出她的疑惑,却又转开话茬,叫她在身旁坐下,似唠家常地说道:“前儿个,万爷回了阁里一趟,说旬日里会有京里的贵人来,朱妈妈便挑了一些新雏儿给他,都是早就预备着的,个顶个的尤物品相,你猜怎么?” 她话到这儿,忽然推了一盏茶给苏遮月。 苏遮月不明白她的意思,想要推拒,却不见邓婆婆撤回手,只好诚惶诚恐地接过来,一面又徐徐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 邓婆婆便自答道:“万爷看了后却说都不够妥当,只有个妖精皮子,没的那真正勾人的魂儿,一两日新鲜劲过去了,是绝然留不住人的。” 苏遮月两手捧着茶盏,眼神显出一些茫然,她记得姝烟之前说过万爷的事都是极隐秘的,讳莫如深,不知为何邓婆婆这般明白地说出来。 但邓婆婆要说,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无论如何,总比揪着她脸上的恶疮不放要好。 邓婆婆继续道:“朱妈妈便要着手另选,谁知万爷又说,他已看中了一个,是极保险的,断不会有失,也不是姑娘,只是个丫鬟,你猜那是谁?” 苏遮月的手颤了颤,捧在茶杯里的水立时荡了好几荡,映出她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眸。 邓婆婆这么明晃晃地对她说着,旁边候着的下人哪一个听不出来,这人选一定就是苏遮月。 这一下那二月的牙根恨得都咬紧了。 她知道这万爷挑人和平日里姑娘接客是不一样的,一是那客人绝对不是寻常的人物,二是一旦挑中了,就只需侍奉这一个。 就算人家往后不来了,也能继续过她的姑娘日子,就在浮云阁山后的院子单住着,由阁中供养,依旧是锦衣玉食,丫鬟伺候,游山玩水,除了不能接旁的客人外没有半点不足。这样的日子连天芷都没得比,都快赶上那些高门大户的闺秀了,是她们这些人做梦都盼不来的。 邓婆婆扫了一眼旁边纷纷瞅眼过来的下人,挥了手都叫先退下,又与苏遮月道:“不过万爷又提起你的脸儿来,问如何了,听得没好,便吩咐找大夫治一治,什么样的病,只要下了银钱,都能治好的不是,若是赶在客人来之前治好了,那这客人就得着你侍奉了。” 苏遮月惊恐地说:“但是……” 她连话都说不完整,只一只手冲着外头指去。 邓婆婆接口道:“是,我也听到了,孙老先生说了治不好,所以我才说你运道不错,向来被万爷挑中的,没一个能说个不字的。” 话到这儿外头有下人急步过来,邓婆婆见势起身,离开时忽然回头看向苏遮月道, “你真该好好谢谢那位孙大夫,若不是他早年救过万爷的命,他这睁眼说瞎话的诊断,怕是没一个敢报上去的。” 第84章 暗心 苏遮月沿着长廊,走回隔壁院时,天已暗沉了不少。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夹着雪粒子的雨顺着斜风,飘淋到苏遮月的脸上、身上,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瘆人的寒意。 她却无知无觉的。 怜儿得了姝烟的吩咐,一直往这儿打听她的消息,这时见她出来顿时一喜。 马上迎了过去,正好也是带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往苏遮月身上披上,一双黑黑的眼眸兴奋得亮晶晶的,直向她问:“大夫瞧得如何,姐姐的脸是不是过几日就能治好了?” 她早就知道苏遮月是个极出挑的,这一回见苏遮月被专请去治脸更是愈发坚定。 怜儿和二月不一样,她不是个心比天高的丫鬟,她知道仅凭自己的资质是做不成姑娘的,阁中虽也有姿色平平被砸中金饼的姑娘,但她觉得这样的事太虚,不实在,是海市蜃楼,人不能指着这样的美梦过日子,何况她若真有这样的好命数,哪还会被卖到这勾栏院里头? 但她也不是认命的人,海市蜃楼她不敢想,但别的她是可以想的,比如给自己选个最好的主子。 姝烟虽然对她不算差,但从前院走出来的姑娘心机太深,服侍起来要小心再小心,太累,相比之下,她更愿意跟着苏遮月这样的,心地纯善,便是做错了什么也不会被训斥,还会真心把她当姐妹待着,有自己一份吃,就不会少她一份。 第126章 而且苏遮月就姿容而言更是顶尖,怜儿虽未见过花魁谢染,但总觉得苏遮月治好了脸,未必会输。 她既要挑主子,这么一个心地纯善又前途无限的,可不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至于苏遮月心机不深、易受人欺这一点,那就更好了,她脑子活啊,她来算计,苏遮月就愈发着指着她,靠着她,更离不开她,想那旁院的天芷和二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么? 所以怜儿来前前后后几次来这院儿瞧着,不仅也是得了姝烟的吩咐,也是自己十万分地紧着苏遮月的脸,毕竟这张脸一治好,一定就能开院了。 苏遮月抬眸看着她,摇了摇头。 怜儿愣了一愣,转眼便重拾笑容,劝慰道:“姐姐莫伤心,这个大夫不行,总会有更好的大夫的。” 苏遮月这样的脸,天生的美色,治不好是真真的暴殄天物,怕是老天都不会这么算了的。 大抵就是时机未到,毕竟肚子里还有个孽种呢,有那等子癖好的客人毕竟还是少数,头回接客应选个更体面的客人。 苏遮月不知她心中的百转千回,点了点头,与她一起向里院走去。 一路上,怜儿在旁边逗她开心,她却左耳进右耳出,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邓婆婆最后的那句话。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邓婆婆是知道她脸上的伤是假的了么?但是她若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请大夫再给她看? 且她后来那话的意思好像是要照孙大夫的诊断禀告上去,那如果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这样禀告?这是帮着她欺瞒?又是为什么呢? 漫天的雨已全然变成了雪,落在朱红的廊柱上,化了开去,顺着淌下来。 苏遮月忽地一愣, 莫不是因为她的血么? 她一下停住脚步,仿佛有一些想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邓婆婆和素娘需要她的血作药,但若被万爷挑上了,也许就没法把她弄做药引了?所以邓婆婆从私心上不想她被送上去,才选择帮她么? 眼下也想不到别的理由,苏遮月只能暂且这么安慰自己,虽然同样都是出卖身子,但出点血可比供人在床上玩弄要好太多了。 浮云阁的姑娘都仿佛受了某种教诲般,将陪男子上床这件事当成一份平平无常的活计,没的什么羞耻心思,只比着谁的客人更多,谁的客人更好,谁日子过得更体面。 苏遮月却如何也过不去这一关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都对邓婆婆生出十分的感激来,还有那位孙大夫,她更是在心里谢了又谢。 顶雪走了一阵,终于回到了她们的院子里。 屋子里生了兽炭,暖融融的,一会儿便将苏遮月斗篷上的雪花化开了。 姝烟正等得焦急,看到她和怜儿进来,忙揽过来,不及坐下,就如怜儿一般先问脸的事,听到说治不好,她面色一松,那从早上开始就提起来的心倏然就落了地。 还好,还好是治不好。 姝烟这才将苏遮月揽到塌上亲昵如姐妹一般坐下,给她递上热腾腾的汤婆子捧着。 其实她今日不知盘算了多少遍。 首先若是苏遮月治好了,以她那半脸的姿容都已经能引诱到周成安那般的人物,更不用说治好治全了,那必然是开院姑娘的待遇了,姝烟倒不知道万爷那一层已经做了安排,只直觉一定会比着天芷的规格一般,没准还要再往上去。 那样她就失了一条臂膀。 就算是邱沣眼下被她凿开了一条口子,但那也只是口子而已,不稳当的,而且就是这口子的契机也是苏遮月给她送的,苏遮月身上的运道姝烟虽然说不明白,但就是能感觉到,若是一旦离了她,姝烟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把住几个客人。 是以她绝对离不开苏遮月。 但还只是一层,她心里头还有一点更深的心思,纵然她和苏遮月以姐妹相待,但毕竟苏遮月总归还是她的丫鬟,倘若治好了脸,一朝飞升,与她成了一样的姑娘,甚至还可能在她之上…… 姝烟虽不愿承认,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乐意见的,这不乐意的劲儿比天芷在她头上晃悠更甚。 毕竟天芷是一直在她上头的,没有变过,苏遮月却不一样,她还是丫鬟时,姝烟自能把她当姐妹待着,也是实心实意的,但若是苏遮月到她上头,那就连她自己都说不准了。 不过这点阴暗的心思她第一次见苏遮月时还能说说,如今两人成了姐妹,她却是愈发开不了这个口,而且此时不比以往,苏遮月治好了脸,她就是想留也留不住,那是朱妈妈和邓婆婆周转的事,由不得她。 所以眼下得到确定不治好的消息,姝烟面上是十分的同情和宽慰,但心里却是笑开了花,说道:“治不好就治不好,我昨晚上还听那邱沣说什么,‘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所以这脸呀,治不好真也没什么的。” 其实她听到邱沣这么教说她的时候,心里却是连骂不休,她要是没一张好脸,还能在这浮云阁混么,这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苏遮月听了却觉得十分道理,还点了点头。 因那恶疮生着不疼,她其实还希望继续有着,也免她一惊一乍的。 是以女为悦己者容,她从前为着李祁,后来为着姬离,如今他不在了,她对自己的脸,没什么好在意的。 第127章 这时下人送来晚膳,怜儿帮着张罗在食桌上,又送人出去,她与这下人已经稔熟,也时常会打听些别院的事。 回来时脸上带着笑意,姝烟瞧得挑眉,问她怎么了,怜儿道:“姑娘听了也会笑的,真真是一个出气的事,是那位陆爷,昨晚不是说走么,竟没走呢,转到冬萼院里抱了一个九娘,结果脱了裤子……” 怜儿说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一个劲儿地摆手摇晃。 苏遮月看得茫然,却见身旁的姝烟“噗嗤”也笑了出来,又道一声, “该!” 第85章 姘头 原来苏遮月在天芷那院里惊魂一出的时候,外头都在纷纷扬扬地传陆衷那档子事。 苏遮月这时也想了起来,当时邓婆婆是得了外头下人的传信,才匆匆离开的,她隐隐约约也听到陆爷什么的,但当时自己神魂惊颤,根本无暇细想。 不过就只是昨夜见了一面罢了,她此刻连陆衷是个什么长相都记不得,更不用说去关心他出了什么事。 怜儿在旁边笑得前俯后仰。 一半是因为当时宴上陆衷不拿她当人看,如今见他出丑,倍儿解气。 不过在那些贵人眼里,连姝烟这般的姑娘都不过是用来暖床发泄的物件,更不用说她们这些丫鬟了,她恨是恨的,扭头就忘了。 这笑的另一半,还是因为这事真也是太逗了。 却说陆衷这人娶十多房妾,也不只是因为钱多势大,想这陇安府有钱有势的也不少,虽不及他,但买这么些个人也都是小菜一碟,之所以没像陆衷这么夸张是人家也有自知之明。 一般生在富贵乡的男子,不追慕功名的,平日里哪一个是动手能劳的,那从小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走着,到了年纪立刻放浪声色,无所忌讳,这般虚度,就是个身子骨健的,一般没到岁数都蔫了,休说十来房姬妾,就是两三个美艳的,也顶不住那妾室的需索,故而不少一过了而立,都开始洗心革面学佛学道,写字画画或是提笼逗鸟,端的都是一个个看破红尘的样。 实则哪是真不沾酒色,真就是年纪大了,有心无力。 而陆衷偏偏就是那个异类,他虽也是繁花锦绣、蜜糖水里泡长出来的,却有着非常人的本钱,这才能娶得这么房,且那雨露竟都眷顾得过来,是以与他差不多的世族子弟观他多娶,一面嫌他放诞,一面又艳羡得紧。 姝烟揉了揉笑僵的脸,收敛那点子幸灾乐祸,正经地思索了一会儿,向怜儿道, “这事几分真假,别是你这丫头上一回记恨了他,来我这儿以讹传讹?” 毕竟陆衷那名声儿是这浮云阁里经年不衰的话茬,哪一个姑娘不知道他在床上如何能逞威风。 怜儿大呼一声“冤枉”,急切辩解道:“凭陆爷那般身份的人到了哪个屋不都是被人盯着的么?而且又不是单独的院子,是前阁里,大家都挨着屋子住的,里头办事,隔壁的,外头的,听墙角的哪会少的?怎么就成了我造谣呢?” 苏遮月见她说的委屈,忙为她递上了一盏茶水:“姑娘就是开个玩笑,你莫要当真。” 一面又向姝烟使劲示意。 姝烟可不是就着这事开玩笑。她觉得怜儿虽然处处讨着她的好,但对她的心总归不是那么诚的,兴许正因为怜儿对她,像极了她对客人那般,姝烟知道自己对客人是什么样的心思,因而也不由地这么揣度怜儿,此时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敲打几句。 不过她每每敲打下人,都被苏遮月打了圆场过去,这次也一样,顶着苏遮月嗔怪的眼神,只好无奈道:“是,就是个玩笑。”一面心想下回绝不能当着这丫头的面。 怜儿这才笑起来,继续道: “……听人说陆爷自己也懵了,大抵是从来没遇到过这境况,后来又开门叫来了好几个,结果都不成,也是因为这几次传唤,刚至天明,冬萼院里就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遮月从一开始就没有明白,此刻愈发茫然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什么不成?” 姝烟听得她问这话,几乎失笑,若不是苏遮月此刻挺了个大肚子,她还真以为她是那深宅大院里的千金小姐,对人事一窍不通的,这便过去与她耳语两句。 话完,苏遮月愣了半晌,微红了面颊,好久才喃喃出一句:“啊……” 原来说的竟是不举之事,但好似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对一个男子,又真的十分难以启齿,又极损颜面的。 苏遮月想了片刻又悄然问:“不知他可曾娶妻生子?” 若是已有子嗣,倒也还好,只是苦了家里的妻室,却又正是在外头寻花问柳时发的病,实在难以启齿。 怜儿见她面生怜悯,失笑道:“姐姐不知,人家早已娶了十二个呢。” 苏遮月惊道:“十二个?” 怎么能祸害这么多姑娘家? 姝烟这时啧了一声:“要我说这还是好事呢,那些人既在了府里头,衣食住行又不会短缺,以后还不用争来抢去一个男人,没准这一回真能做成姐妹呢。” 怜儿道:“但听说那十二房的,尚不到十八呢,如此年轻就守了寡。” 她因着与人年岁相近,不期然地流露了几分同情之心。 姝烟眼眸一转,笑得意味深长:“你这丫头,哪操得这份闲心,那府里就他陆衷一个么?又不是皇宫,全是太监围着。” 第128章 “真有这个心的,绝旱不死的。” 苏遮月刚刚已明白了些,但听着姝烟的话又有些不明白了,问道:“什么不死?” 姝烟见她总是听不明白,也干脆敞开了直白说:“就是偷人呀,大户人家哪个没有这事?” 寻常的,偷个年轻精壮的下人小厮,了不得的,那还能往沾亲带故的偷呢。 这时看向苏遮月道:“没听过么,你原来的府里这么干净么?” 不过看苏遮月这副不晓人事的模样,估计还真是一个清爽干净的地界,又或者是她自己不知道。 苏遮月但听偷人,就明白了那前前后后的意思,直避开姝烟的眼神,慌乱地去起那茶盅。 谁知那茶水还热着,她喝的快,烫了自己一嘴。 姝烟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却不想苏遮月竟慌成这副模样。 简直慌得失了分寸。 就算从前没听过,乍然听到,也不至于这般啊。 姝烟和怜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满满的吃惊。 下一刻姝烟便指着苏遮月问:“是不是你……”偷过? 苏遮月方要辩解,嘴里又含着茶,一时走岔了气,呛咳个不停,竟怎么辩不出声来。 姝烟瞧她这副样子,简直像是把她胡诌的猜测做实了一般,一时脸上愈发震骇。 原来她说管说,但也只是捡着别人嚼烂的碎嘴,道听途说的,虽然说的仿佛是自己亲眼的,但实际上常年呆在这浮云阁里,哪会真见过这种事。 这下见了真人真事,都好生一惊,偏偏还出在苏遮月这样一个清清净净莲花儿般,看上去完全不会和这等污糟事搭边的人儿身上。 竟比方才听到陆衷不举更出人意料。 怜儿为苏遮月顺着气,苏遮月好不容易缓过来,待要解释,姝烟却先她一步看着她的腹部问道, “别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是你亡夫的?” 苏遮月一滞,姝烟跟着就问:“是你那姘头的?” 苏遮月本是个不善撒谎的人,偏姝烟这时还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叫她更说不出来,脸都急得涨红了,“不,我……” 她这支支吾吾的功夫,已叫姝烟将前后都连到了一起,愈发瞪大眼眸说:“那苍梧县的案子不会真是你连着你姘头一块做下的吧?” 她早已听不进苏遮月的辩解,只顾着将自己的猜测一股脑地说出来:“所以是你们暗地里搅和在了一起,把你丈夫一家给灭了门,又装神弄鬼了一出,实则是为了抢家里的财物,那姘头说与你远走高飞,却对你始乱终弃,自己带着钱财跑了,把你扔到山沟里,是不是这样?!” 第86章 治病 “不,不是这样的……” 苏遮月方才羞惭通红的脸,被姝烟这连珠炮般的话一激,又惊白了回去,看着姝烟,一个劲儿地摇手否认。 “不是?”姝烟心里已然笃定了几分,这时眯起了眼指着苏遮月的肚子问:“既不是,那这孩子就是你那位亡夫的遗腹子?” 苏遮月不知怎么又绕了回来,然而这件事却是她怎么都没法否认的。 她心理上自然是认定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清清白白的,但她一直没从李祁那儿讨到和离书,名义上终究是他的妻。但这个孩子却的的确确不是李祁的。 现在的苏遮月简直是百口莫辩,只能将孩子的事岔过去,说道:“姐姐你信我,我真的没有杀人。” 这一点在姝烟这儿却是从未怀疑过的,却说苏遮月手无缚鸡之力,连个猫儿都要护着,怎么可能杀人,所以当时周成安说起这桩案子后,苏遮月与她解释几句,她就囫囵个信了,但是, “那你那姘头呢,是不是他做的?” “他……”苏遮月一愣,“他也不会的……” 真说起来,她不过只与姬离在梦中遇过几次,其他的都是由玉荷她们传达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她都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他也不见她。 苏遮月想到这儿,眼泪不听使唤地滴落了下来。 姝烟本就是在套她的话,看她顷刻间就变成泪人儿的模样,便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首先一定有这么个姘头在,其次这人做事多半是瞒着苏遮月的,苏遮月到现在还偏帮他,定个油嘴滑舌的小人,将她骗身骗心,弄到如此田地。 怜儿到此刻才明白苏遮月原是这样的经历,心中也惊奇不已,想到上一回问及孩子父亲,苏遮月说不见了,她彼时还以为是死了,现在想来就是逃了,真真是孬种一样的男人,她因想到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爹,更是一块咬牙恨起来,见苏遮月哭得凄惨,自己也红了眼,忙扯了帕子给她擦,“姐姐别哭了,这样的男人不值得。” 姝烟想问的都问出来了,这时也不为难苏遮月了,也温声安抚起来,“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原来苏遮月来姝烟身边这段日子,姝烟只觉得这丫头一身干净,心地也纯良,真是太干净了,一开始以为是外室,那她心里还能过得去,后来知道是正妻,姝烟虽然没往深里想,但对比着,总有一种自己是那污泥般的感觉。 向是姝烟与谢染比起来,都没觉得自己脏过,毕竟都是无论高低,在这浮云阁内,那就都是妓子,出卖色相而已。 第129章 她们这样的人,无论再怎么风光,永远是矮了外面那些正经姑娘一头的。清白二字,只有当陷入污泥中的人去看,才知道有多贵重。 这也是姝烟总不习惯将苏遮月真当丫鬟使唤的原因,她心里总横着这么一道若有若无的心障。 然而现在知道这事了,姝烟真是说不出的身心舒畅,那案子的事且不说,苏遮月偷人这事可是坐实了的,虽然没准是被诓骗的,但偷人就是偷人,这种脏水怎么都洗不干净的。 姝烟这时再瞧着苏遮月,愈发感觉亲近了,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苏遮月也没比她干净到哪儿去呀,这才是她的好姐妹。 苏遮月在她们左一句右一句的安抚下,终于将眼泪停了,只是一双眸子依旧兔儿一般的红着。 这一打岔,连饭菜都冷了不少,姝烟忙叫怜儿去热一热。 苏遮月其实哭得没什么用饭的心思,但是也不知是怀胎的缘故,总容易饿,这时心神平静下来,那饥饿的感觉愈发明显。 怜儿去后厨看着,先将锅里还热着的乳鸽汤盛了一碗出来,端来给苏遮月先用。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外头雪停了,积得厚厚一层。 苏遮月方吃了几口,外头仿佛传来踩雪的动静。 怜儿听得敏锐,过去开了门,见是连葵院的僮仆,手里提着灯笼,急慌慌地向屋子里的苏遮月道:“素娘正寻姐姐呢,请快快与我去吧。” 苏遮月见他着急,也不继续吃了,忙穿了外袍,与他一同前去,边在路上问:“可是那些蛇不好了么?” 那僮仆快步引着她向前,回道:“和那个没关系,是陆爷,陆衷。” “陆爷?”苏遮月一愣。 僮仆也奇道:“这事传的那么大,姐姐竟没听说吗?” 苏遮月点了点头:“听了一点。” 僮仆也不多解释,只道:“他此刻就在连葵院呢,素娘正帮他看着呢,此刻叫姐姐来就是为这事。” 苏遮月疑惑道:“我?” 难道是上回一般要用她的血做药引么? 僮仆道:“姐姐别问了,到了就知道了。” 这一路急匆匆地带着人到了连葵院,却不是走到药房里,只往正堂去。 苏遮月一进门,第一个见到的却是邱沣,有些吃惊,不过见邱沣只坐在交椅边,头半低地,似是瞌睡了。 原来他早上被陆衷的跟随叫来,本来问清了事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自己不重欲,学佛学道,平日里讲究一个修身养性,听得陆衷行不了床第那事了,还觉得挺好的,正好让这厮消停下来,少花天酒地的,但陆衷自己怎么接受的了,在屋里哭爹喊娘的,一个劲儿地说陆家没后了,邱沣看着实在也是觉得丢人,本着他姐姐不在,作为姐夫多少得管教一下,就愣是照管到了现在。 里头陆衷问诊终于消停了,他就在外头候着,也是昨日为着教姝烟写字,一夜没睡,此刻实在熬不住了。 因这病私晦,陆衷的仆人也被叫出来,在外面等着,此刻和四济一般候在邱沣身边,也打着哈欠,见了苏遮月来,只撩了撩眼皮,想大概也就是个端水送药的丫鬟。 僮仆掀了帐帘,引着苏遮月进去。 这里就是寻常卧室的布置,比姑娘的屋子更简洁干净,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布置,只旁边备着一个浴桶,幽幽的有一股药香,想是专门为了药浴备着的。 另一头陆衷闭着双眼,躺在青色素帐的床上,似是睡着了,一只除了衫的手臂裸伸在外头,身上倒是体面地盖了一层被子。 苏遮月方才还有些害怕见到陆衷本人,或有些尴尬场面,现见着他睡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一面又生了一些奇怪,难道这病还会昏睡么。 其实哪是他自己睡去的,是素娘见他像个被阉了的猩猩似的,一直吼叫,问她这个,问她那个,颐指气使,吵得她耳朵疼,素娘哪是个能容人聒噪的性子,于是一旦问清病因,干脆就给陆衷狠狠来了一针,叫他消停下去,安分做个病患。 也算给外头的邱沣和下人留了一片清净。 僮仆退下后,屋子里就剩下素娘和苏遮月,外加一个昏睡的陆衷。 素娘收拾完针包,转头看着苏遮月命令道, “把衣裳脱了。” 第87章 喂药 ……脱,脱衣裳? 苏遮月呆愣在原地,不仅没有如素娘吩咐地做,反而捂着衣襟,往后退却了一步。 忽然就联想到怜儿从前与她说的这阁中客人的嗜好,往病榻上的陆衷那儿瞧了一眼,心里更是浮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不会要她…… 素娘吩咐一句后便侍弄起旁边的药炉,然而许久没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苏遮月还傻傻地杵在原地,身上衣裳半点没去,登时就皱了眉:“快脱呀!” 苏遮月已退到墙边,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声音更是细如蚊蚋, “不……不行……” 她这一副良家女子要被恶霸欺凌的模样真给素娘气笑了。 要是换作别的奴婢,脑子拐到那么弯扭的地方,早被素娘披头盖脸一顿痛骂了,也就苏遮月这个浑身是宝的药材,能叫她那一股火气反过来往肚子里咽。 这便开了一旁的立柜,从里头取出一套青色布衫,好声好气地说道:“换衣裳,懂了吗?” 第130章 苏遮月看见这递过来的一套干净衣裳,顿时大舒一口气,面上的紧张戒备去了干净。 哎,她还以为素娘要她做什么呢。 这下倒是想起来了,她今日来的急,除了外袍,里头穿的还是在二月那儿换的衣裳。 这衣裳料子是名贵的穿云纱,但因不是量体剪裁的,其实穿着并不舒服。尤其为显出那飘逸如云的感觉,式样上繁复堆叠了许多层,看着是宽松的,实则松的只是外头几层,最里头那一层包得极紧,谓之藏身。 苏遮月穿在身上,无论是胸前,还是小腹,都有一种勒得紧绷绷的感觉,只是她之前心思都在别的事上,没顾忌这衣裳穿得有多难受。 兴许是天芷屋里常年熏着香,这衣裳也有一股浓重的香气,在寻常屋室还成,但到了这儿,好似与药香犯冲了,苏遮月想素娘估计就是为着她身上这股气味。 不过这儿虽只有她们两人,在这儿直接换,苏遮月还是有些羞赧,何况陆衷虽然昏睡着,但床上的帐帘没放下来,倘若一睁开眼睛,怕就是一览无余。 素娘见她接了衣裳,还在原地犹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干脆指了撤在一旁的屏风道:“怕就去那儿换吧。” “好。”苏遮月忙应了一声,便将屏风移出来,作为挡板,自己躲在屏风后头把衣裳换了。 素娘给她的这一套是布制的,虽然没有丝绸那样光滑,但却十分宽大松弛,上面只清爽的皂角香,她换完了,身上也舒畅很多。 这一走出来,素娘瞧着她手上换下来的衣物,又是浓眉一皱:“亵衣呢?” 苏遮月一愣,她方才只换了外头的,亵衣自然没换,素娘给她的那件干净的此刻还挂在屏风上,于是转身取了下来,小声软柔,怯怯道:“那个没沾香味,我以为不用换……” 素娘等了半天,等到她这个结果,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那我给你做什么?!” 若是外头的僮仆在,定知道她生气的缘故,凡她下的吩咐,一是不要多问,二是要照实了做。说多少,做多少,多做一点,少做一点都不行。 素娘最讨厌下面的人自作主张,这个丫头还真是每每都撞到她的火口上,当下火气就快爆出来了。 苏遮月本来还想问问缘故,但见素娘脸色黑沉要发火了,便将到嘴的问题咽下去,默默地转回去,重新换了,取将出来。 只是到底是换下的,染了阴秽,总显得脏污,她只自己拿着,一时不敢递交过去过去。 谁知素娘一眼扫见,直接就抢了过去。 苏遮月一声“啊”还没出口,就见素娘转手将她的亵衣丢入了一个预备着的火盆中。 那布料见火高燃起来,火舌猛地窜涨,吓得苏遮月惊颤得退了几步。 素娘镇定自若地用钳子拨了拨,将未燃的也给引烧起来,过了一会儿,火焰渐渐消退去,只剩下一堆灰烬。 苏遮月站在旁边看着,完全不明所以,知道这时问了又会被素娘说道,只能缄默。 下一刻见素娘将旁边褐色药炉的盖子打开,里头药汤正滚沸着,她将那火盆里的灰烬拢在一起,用药匙拨着,一骨碌全倒进了药炉里。 最后将盖子一盖,任它继续烧着,抬头就见苏遮月茫然的样子,难得解释道:“这是引自一种方剂,一般是去取交合过的女子的裆裤烧的,原是治男子交后伤寒的,阴阳相济,祛除邪秽。”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道,“不过陆衷这病古怪,全身没一处毛病,那物事也没半点问题,我想你的血既对女子非常之用,没准这个也有什么效果。” 竟然还有这样的治法,苏遮月听了既惊且臊,总觉得这事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耻意,听着素娘说,一张小脸红了白,白了红。 素娘哪理会的她那份尴尬,她只当苏遮月是一味药材,向来都有用燕子的唾沫作燕窝方子,用鹿鞭虎鞭泡酒,她又没要苏遮月的肉,要她一条裆裤能有什么。 想到这儿也偏头打量苏遮月,心想这丫头都已经怀胎那么久了,还这么怕羞真也是少见,不过身为熟妇,但依旧带着处子般羞赧的,的确也极能讨那些客人欢心,怪不得万爷指名要她。 水汽“噗噗”作响,药汁顶着盖子冒上来,素娘回过神,打开看了看,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将里头的药盛出来,端给苏遮月道:“去给床上的喂吧。” 苏遮月捧着这药,想到这里头加的东西,神情一时间难言极了:“真,真要给他喝么?” 素娘啧了一声:“要你喂就喂呀!” 苏遮月却难得顶着她的眼神问:“万一,万一不好……” 她是真感觉素娘这方子不太靠谱,怎么都不像是正道,而且又是第一次,怎有这样给人治病的。 素娘道:“吃不死人的,治不好就拉个肚子呗,都是我担着,给你瞻前顾后的?” 甭管什么高妙的药方,那一开始都得有人以身犯险,素娘话说得底气十足,倒也不是真对自己的药方有把握,而是对陆衷这个病患有把握,她早验过了,这家伙的身子比一般的纨绔子弟可好多了,怪不得能娶那么多姬妾,经得起造作,真要换一个病怏怏的,饶是她再胆大,也不敢直接下手。 其实陆衷本是可以回家自己请名医的,虽然那位远道而来的孙大夫不治这种病,但五湖四海,总有更厉害的大夫,陆衷之所以没走,一是他抹不开这个脸,要是软塌塌地回去了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一帮如狼似虎的婆娘,二是他哪倒下的就得在哪儿爬起来,说什么他都要在浮云阁治好了,将这儿的闲言碎语给堵得死死的。 第131章 苏遮月见素娘这么说,也只好端着药走到床榻边,在齐床高的凳子上坐下。 正这时似乎是素娘的针到了时辰,那陆衷迷迷茫茫地睁开一条缝,就看着一道丰满有致的身形在他跟前晃悠。 一时竟觉得自己成了那楚王,有巫山神女来入梦了。 苏遮月挨了素娘的训,只当这陆衷是个病患,自己多少算半个医女,给病患喂药,先吹凉了,声音又放轻放柔地道:“张嘴。” 那陆衷神志尚不清醒,听着神女的温声软语,不自觉地张了嘴。 苏遮月便一勺一勺地给他喂了进去。 她闻着这药味就觉得是极苦的,但床上的陆衷好似失了味觉一般,半点苦都没叫,一刻之后,那药都喂完了,他竟然还在那儿主动张嘴,等着药来。 苏遮月只觉这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少爷病了后竟是一副痴呆孩童模样,将药碗往边上一放,用帕子掖了掖他嘴边的药渍。 陆衷喉咙滚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怎么都说不出来,后一刻眼皮就沉重起来,转眼又昏睡过去了。 苏遮月不由担心道:“他这真的没事吗?” 素娘半点都不惊讶,她往药里加了些催眠的药,苏遮月又喂得那么慢,头先的药早已经发作了,他不睡才怪呢。 这时诊着陆衷的脉琢磨了一下, “没事,差不多了。”又向苏遮月道,“没你事了,你去把蛇喂一下,然后在药房里等着我,还有一剂药方要你的血。” 苏遮月点了点头,照素娘的吩咐去了,将蛇喂完了,忽听外头有声音,她不敢出去,只到窗边探望出去。 原来是邓婆婆来了,身后带着一个穿着雪衫的姑娘,模样只能算寻常,比不得姝烟,甚至都没有怜儿俏丽可爱,身姿更有些臃肿,低垂着头,仿佛有一种青涩。 苏遮月见她们进了屋,也不追看了,看到桌边放了一本小册子,她翻起来,都是些药方,大抵是素娘平日里记用的药方,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看得她一头雾水,翻了几页正想放下,却顿了一顿,回过头来但见中间有两个字她竟依稀能辨别出来,云,芍? 待要仔细看时,旁屋突然传出一阵嘤嘤哝哝的声音。 苏遮月听了片刻蓦地红了脸,因这声音她不陌生,从前周成安和姝烟在屋里时,也时常听到的,这会儿就意识到了里头发生了什么。 外头脚步声响起,苏遮月忙将那册子放下,走过去见是素娘进来了。 素娘进了屋,挪了把椅子,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与苏遮月一道听着那屋里头不小动静,评点道:“药效不错。” 这时目光又转向苏遮月,仿佛见了一个金矿里又挖出了玉石般,灼灼发光,直看得苏遮月从背后生出了一股凉意。 第88章 旧怨 苏遮月从连葵院里出来,已是深夜了。 地上泛着雪光,照得天没那么暗。 方路过小池塘的时候,因想到上回沉没在水里的蝶儿,心中忽然细细地揪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 也正是巧,暗沉沉的地界,却叫她一眼便瞥见那池塘一角的琉璃罐子,正被杂乱的水草裹了好几圈,在水中浮浮沉沉。 苏遮月快步地走了过去,弯下身将那罐子捞了起来,冰凉的池水冻得她一阵哆嗦,她取出帕子将脏兮兮的罐子擦了擦,逐渐便显出里头的景象来。 带着金翅的蝶儿已经死透了,是干死的,于是还是原来那副金灿灿的模样,漂亮得很,苏遮月忽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手指隔着瓶罐轻轻抚了抚,眼睫没一刻便濡湿了。 一行泪簌簌从面颊滑落,叫面纱也透湿了,她解开一角,任面纱垂下来,跟着用袖子擦了擦面颊。 也许是怀胎日久的缘故,她的心绪好似比平日里更敏感一些,尤其这短短一日内神魂不知被吓了多少次,就着这哀蝶的伤悯一并发作了。 好半天才停了下来。 这时往四处寻了寻,见着池边一株高大的槐树。 叶子已然掉光了,一道道枝条都是白的。 苏遮月走到树下,从发髻上取下一枚簪子,将树根处附着着雪的泥土刨出一个小坑,又把罐子侧放,取了那蝶儿出来,轻捧着一一放入那泥坑里。 向来人世讲究入土为安,她虽不知蝴蝶儿有没有这种说法,想来若是一遭失了羽翼,应该也是落回到泥土里,比禁锢在这小小的罐子里,更算是一个归宿。 她正要将那泥土重新覆盖上去的时候,突然听得身后一个声音, “你在干什么?” 苏遮月应声回头,愣了一愣,面前的人她不陌生,很快便想起来是谢染的丫鬟。 那丫鬟名唤明沅,是管迎来送往接客的丫头,这时手中提了一盏灯笼,本是从外头回院儿,不成想就看见这池边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几步赶来,便看见了苏遮月的背影,询问出声。 那灯笼火光盛盛,苏遮月还未回头时就叫她看见了那泥坑里的蝴蝶,当即就怒上心头:“竟有你这样不安分的,在这儿玩这种手段!” 这都是八百年前的招数了,竟然还有人用,以为在这儿埋埋蝴蝶,哀哀切切哭两声,便能将路过的客人引过来,尤其博得那送蝶的主人的同情,真是痴心妄想! “姑娘说什么?” 苏遮月听得满脸困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第132章 然而明沅直接就走过去,将她那泥坑里的死蝴蝶狠狠踩上了几脚。 苏遮月阻拦不得,但见那些蝴蝶被她踩得稀烂,与泥土混为一体,眼眶一下就红了,“你……” 她还没质问出声,明沅已转过身来,单手扼住她的下巴。 “呜……”苏遮月被掐得生疼。 明沅借着火光,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原来是你啊,趁着能在连葵院里走动,偷偷觊觎着我家姑娘的客人是吧,这冬蝶是人家小侯爷送给我家姑娘的,就是我家谢姑娘不要,当垃圾,也不是你这种人能碰的!” 幽染院和连葵院隔得近,下人自然不少来往,明沅一早便听说这里头多了一个侍弄药物的叫月儿的丫鬟,很得邓婆婆欢心,处处照顾,原就令人生羡,今日竟听闻还被专门请去看大夫了,更是引得诸多议论。 “没准是第二个云芍姑娘呢。” 这一句话就叫明沅生生捏碎了一个茶盏。 明沅当然知道苏遮月深更半夜在这儿埋蝴蝶大半没这个心思,毕竟今日也不是那小侯爷来的日子,但是她看到了就忍不住过来狠狠羞辱她一通。 其实苏遮月充其量就是她的撒火桶,她恨的压根不是苏遮月,而是另一个早先与自己一同作丫鬟,后来平步青云却把她扔在一边的主儿。 明沅现在看着苏遮月仿佛就看到当时的云芍,也就是这样一副柔心柔肠的模样,说什么自己就只想做丫鬟,如果有什么好的机会都让给她,说凭她的美貌一定能做姑娘,自己继续给她当丫鬟。 那时的花魁还不是谢染,脾气也没那么差,两个人一同服侍着,也是过了一些舒畅日子。后来真也是一个巧合,那位姓宋的客人根本就不是踏足这浮云阁的主儿,却偏偏没通没报地来了,更逢着花魁姑娘带着另外两个丫鬟出游,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丫鬟。 明沅当时看见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搭上这一位,她就能一飞冲天了,为了能成事,她不惜违者禁令,把偷偷买来的最烈的春药都用上了,结果她做好的饭,却叫云芍吃了,上了床,翻云覆雨了几乎整整一夜。 那时她还是那个大度的,想着都是姐妹,反正那客人有权有势,两个人分着也没关系,可结果呢,云芍得了人家的宠还哭得厉害,仿佛是她不想的,这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若那真是寻常花街柳巷的纨绔,像如今的陆衷那样也就罢了,明沅明眼见着就知道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一夜过后还送了极多的财物来,件件都是最好的,她完全不知道云芍到底哪里被欺负了。 那若真不喜欢也好啊,干脆就让给她呗,可是云芍又任她怎么说都不肯再帮她一次。 她这时才是瞧清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呸,玩的是欲拒还迎的戏码,至于从前与她说的什么柔心柔肠,姐妹深情,那都是假的,虚的! 明沅这时看着苏遮月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云芍,那厌憎伴着恨意,从眼神里流露出来,压都压不住。 苏遮月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看自己,心里生出一阵惧意,也顾不得那蝶儿了,只想挣脱出去,然而那明沅的力气却比她大好多,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那树干上,更是抢了她手中的发簪,手一抬,快准狠地就要向她的脸刺去。 苏遮月瞳孔猛地一缩, “月儿姐姐!” 一声惊叫把那簪子生生给叫停了。 苏遮月惊喜地看过去,正是怜儿从廊边转了出来,冲着她的方向大喊了一声,人更是急奔过来。 怜儿本是见天色晚了,来找苏遮月的,没成想就看到这么惊险的一幕,她也没看清楚是谁,单就觉得没准是苏遮月,就大叫了一声。 那明沅看到人来,狠戾一收,随手将簪子往河里一扔,看着惊惶不已的苏遮月道了一声:“算你运气好。” 便提着灯笼扭身走了。 她也没想要苏遮月的命,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将她的脸再划上几道,反正她已经毁了半边脸,也不差这么几道痕迹,正好也将剩下半边脸给一起做了,省得下回再请大夫,可惜被人见到了,倒也不是真怕捅出来,只是免得旁人说她嫉妒一个小丫鬟,更叫她没脸。 怜儿这边余惊未定地扶住苏遮月,护着她往回走,那边廊下幽暗一角也有两个人看着。 无欢见了那明沅趾高气扬离去的模样,不由道:“这样的人也配服侍姑娘么?” 尤其还是在花魁娘子的院子里,怎么想都不该有这样愚蠢的人,竟敢明目张胆地在连葵院外对着苏遮月动手。 方才要是苏遮月那丫鬟没出去,她也得出去叫阻了。 秋三娘看了她一眼,蔻丹红的指甲拨了一拨,笑道:“没有什么配不配,只有能不能用。” “看门的狗,不叫不咬才是不中用。” 第89章 孕征 夜色冷寂,怜儿将苏遮月扶回了屋。 姝烟已经睡下了,她们手脚放轻,小声地进了自己的隔间房。 在柔软的床榻上躺下,怜儿给她盖上棉被,又端来一碗热粥,苏遮月接过缓缓喝完了,肠胃暖了,才真正放平下心来。 怜儿也拍着胸口,余惊未定地说道:“今日这出真是可怕,若是我迟了一步,真不知那明沅会对姐姐做出什么事来。” 苏遮月想起那丫鬟凶神恶煞的样子,眼眸微缩,道:“我也不知道我哪儿得罪了她,竟叫她如此憎恨于我。” 第133章 怜儿却能猜得其中几分缘故,道:“想是姐姐被请去瞧脸儿的事,没一会儿就被叫那二月散播出去了,只怕如今眼红的不在少数。” 这浮云阁向来是什么位子配什么样的待遇,像天芷那般的,被请瞧大夫,那就是合情理的,周遭的人也是认的,而换成苏遮月这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丫鬟纵使只不过顺带看一下,也会被人淬上几口唾沫,背后传几句脏言脏语,又或是在犄角旮旯处下点手脚。 都算不上什么成心的报复,无非就是看不过去,出口恶气。 可人若是要向上走,总难免要经历这些磋磨。小针小箭的素来难防,若是捱不过去,那只能说没这个福气。 怜儿想苏遮月一定是有这个福气的,不然也不会叫她刚刚好给撞见了,顿了顿,又瞧见苏遮月的下巴上显出几道红痕,应是方才被那明沅掐过的缘故,落在洁白如玉的颈子上尤其明显,便从柜子中取来一些散瘀的药油。 那明沅虽力道狠,但到底是女子,手劲怎么都不会比男子大,想苏遮月连这么一遭就落下了瘀痕,只怕来日服侍客人,身上不知要被留下多少凄惨的痕迹。 苏遮月不知她的担忧,接过药油便将瘀伤揉开了些,其实怜儿不将这药油取来,她都不记得这儿还有伤。 怜儿将药油收下后,又走过来看着她的小腹,笑道:“这孩子也不错,娘亲这般受惊都那么稳稳当当,不闹腾的,这是体谅着姐姐你呢。” 苏遮月听得她说孩子,眉眼顿时就温柔了下来,抚着肚子点了点头:“是啊,一直是个安静的。” 不过怎么说,似乎也太安静了些,除了早先几次害喜呕吐外,她都没有别的反应了,偶尔她也是希望能感受到孩子的动静,更感觉得有些陪伴。 怜儿好奇地问:“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苏遮月倒是被问住了,她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族中上一代留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好像只听说出生,没见过踪影,多半魑族带走了,可是她此刻都见不到姬离,那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被带走,一直陪着她呢。 可是,苏遮月转眼便想到,她自己的处境如此艰难,这孩子要是生在浮云阁……她不敢想下去,微微垂下了眼,“希望是男孩儿吧。” 毕竟男孩还能充作一个下人,小厮,前前后后跑腿办差,若是女孩,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人好好护住。 一想到她将来长大,会被那些客人带走折磨,她感觉心尖儿都要疼得滴出血来。 怜儿听了这话,又瞧着苏遮月泪光盈盈,自然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终没说下去,其实苏遮月想到的还只是一层,以为是男孩儿就能逃过一劫,那是大错特错,要知道那些高门大户里好娈童一道的都不知有多少,若是男孩,更会早早地就送进去了,因一旦长成了,就不讨喜了。 那么小就得受这样的罪,身体娇弱的就无声无息地死了,生不了孩子,没的名分,比个通房妾室都不如,往后人家正常娶妻生子,压根都不会让人知道年轻时还玩过男孩呢。 所以她想着还是女孩儿好,起码能等到长开了脸,若是承了苏遮月这般姿色的,按着姑娘的待遇,那破身的日子只会往后延,最好能像从前的云芍姑娘一般遇着个好的客人,那日子就不定多舒坦了。 不过不管男孩女孩,真要是能生下来,肯定是不会让苏遮月养在身边的。 怜儿扶着苏遮月睡下,吹熄蜡烛,轻轻叹了一口气。 * 后头连着十余日都过得风平浪静。 邱沣人没来,却叫陆衷给捎来了一封书信并一幅亲手绘制的画作,叫姝烟欢喜得心花怒放。 陆衷前来送画时还在屋子里装模作样地逛了一圈。 他那病治得是好了,也能大展雄风了,但床事上总不是那么个滋味,好似缺了点什么,以前他就图个欢,爽了就成,根本不想别的,现在觉得要有心,就没有从前那么有兴致了,这几日总也一个人睡着,那些美妾一个都不想碰,感觉自己真被邱沣给传染了,都有些看破红尘的意味了。 拿了姝烟的回信要走时,陆衷脚步一顿,突然扬手招呼怜儿过来。 然而等怜儿走到跟前,他又噎了一声,深沉地摆了摆手:“算了,不用送了。” 原是他进来时没见着苏遮月的影子,就想开口找人,但转眼又想着自己惦记的人儿是个挺着大肚子,被其他野男人污过的,又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怜儿也不知道他在这儿演苦情戏干什么,单瞅瞅他府里那么多人,哪是个能成情种的模样,他嫌苏遮月脏,她还替苏遮月嫌他脏呢。 却说苏遮月那边,她们前脚还说那腹中孩儿不闹腾,后脚那小祖宗就来了这么一出,叫苏遮月这个做娘的精神萎靡不振,吃了便吐,姝烟便不叫她起来服侍了,如今人还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真是再凄惨不过了。 图她身子的倒多,没见一个真能心疼她的。 怜儿晚上起夜还听着苏遮月似梦餍一般在呢喃着什么,好似是个男人的名字,多半就是那个害她到这步田地的姘头,要她说,那真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 姝烟给陆衷送到门口,这时转身回来,重躺在美人榻上,看着那画儿是眉开眼笑。虽然看不出一个名堂,但多少算是个定情信物吧。 第134章 瞧着瞧着外头突然飘来一阵琴声,她立刻止住了笑。 怜儿也听到了,不满道:“那天芷姑娘的脸倒是好的快。” 这几日就能去迎着冷风弹琴了。 姝烟停在脸上的笑,忽然又重新绽开,她双手将画轴卷好,笑道:“走,陪姑娘我去那儿看看。” 怜儿愣了一愣,便问缘由。 姝烟明眸流转:“这画我看不懂,但有人能看懂啊。” 第90章 挑唆 今日外头的天格外晴好,池水粼粼,映着天光云影,浮动跃金。 池旁一亭中,天芷正坐着抚琴。 这亭子本是六角飞檐的凉亭,为着避风,丫鬟们特意给安上了挡风的帘幕,遮了四面,里头烧着炭炉,凉亭便成了暖亭。 姝烟和怜儿过来时就见那亭台池榭,帘帷轻扬,后头的女子身影若隐若现,更和着泉水般的泠泠琴音,真似带了几分仙气一般。 怜儿委实欣赏不来这意境,明明能在屋里弹的,非得跑到外头,等今日弹完了,那帘幕又得撤下,不然经受风雨就会变脏,要重洗了,如今又没客人。 合着这安上安下就为了主子一个心情。 不过反正忙活的也不是她,没由得她来操心,怜儿正要跟着姝烟往前走,忽见自家姑娘站在假山旁不走了,不由地疑惑转头。 姝烟驻足在原地,眺望着那池亭里的景象,面上浮现出一种怔忡的神色,过了半晌,才回过神,低声叹道:“真怨不得男人喜欢她。” 虽说男人兜兜转转都免不了那下三路裤裆里的事,可一遭下了床,总也喜欢把自己当个人物,往上攀个意境,弄个风雅,诗酒茶的文人道道,是上三流,没一个能抗拒,便是那不懂的,兜里有了点银子,都忍不住蹭着装一装体面。 而天芷这般的姑娘,就是他们的体面,穿了这层体面的衣服,就能叫他们觉得摆脱了那畜生的身子。 姝烟虽是想通了,但这条道,不是她的路,她是走不通的。 此刻见那边少歇了,当即扬起笑脸,带着满脸困惑的怜儿沿着池边走了过去。 方一踏上台阶,就听得那二月在亭里说话,声音朗朗昭昭的:“姑娘,旁院的秋三娘来了。” 秋三娘? 怜儿一听这话立刻就来了气,姝烟如今都有名的人了,二月这会儿禀告却依着原来的称呼,不就是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吗? 当即想走上去呛声。 姝烟拦了她,她此刻来是套近乎的,没的为这点小事生气,就这样隔着帘子应道:“是我,来瞧瞧姐姐的脸好了没。” 二月掀了帘子出来,冷冷地瞧了她们一眼,高抬下巴道:“这事却还轮不着姑娘你操心,我家姑娘的意思,既不是一类人,还是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这是赶客的意思了。 姝烟笑眯眯地回:“可我原在阁里的时候,姐姐也不请自来,探望过我,如今都做了邻,总也得礼尚往来,招呼我一次吧。” ——真要论起井水不犯河水,究竟是谁破例在先? 二月被她怼得一滞,刚开口了一个“你”,就听天芷的声音传来,“给她设座。” 二月只好咬牙应下:“是。” 没一会儿设椅上茶,姝烟便在亭中自如地坐了下来,这时正面瞧着那天芷,脸上如苏遮月一般带了一层轻纱,不过丫鬟和姑娘的用度不一,她这纱瞧着可比苏遮月的金贵太多了,能照见脸儿出来,上面几乎不见得痕迹了。 这便当家常一样地唠起来:“那孙大夫的本事也真不错,将姐姐的脸治得这般好。” 天芷却没什么心思理会她的闲言碎语,她方才的琴音不对,这会儿只低头调着古琴背面的琴轸,姝烟的话压根没入她的耳。 倒是立在她身后的二月闲闲道:“能治的治好,不能治的治不好,可不就是好大夫么?” 怜儿听得咬牙,这话是在讽着苏遮月的脸没治好呢。 天芷调琴的动作一顿,突然抬头问道:“你那个丫鬟呢?” 姝烟被她晾了半天,这会儿得了一句话,当即说道:“姐姐说的是月儿吧,她身子不好,在屋里歇着呢。她却没姐姐这个好福气,能将脸蛋儿复原如初。”话音一顿,又道,“不过就是真治好了,也比不得姐姐的。” 她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的,说这话不过是借着恭维的机会和天芷套个近乎。 哪知天芷却诚然道:“是吗?我觉得论姿色,是我比不上她。” 她是自认腹中有诗书,瞧不太上以色事人的,是以对外貌并不上心,这会儿不过是就事论事地评说而已。 姝烟捏在手里的帕子倏然一紧,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勉强:“姐姐说的笑话吧,不过一个丫鬟而已。” 天芷看她一眼,道:“美与不美,和身份有什么相干。” 二月看着姝烟黑下来的脸色,在旁边登时乐了起来。却说方才她还被姝烟怼得气闷,看自家姑娘两句话就挑拨了那屋里主仆的关系,当下就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光看姝烟这眼神,她就知道人老早就忌惮着自己的丫鬟了,她家姑娘这话说得越实在,就越扎人家的心口。 不过说来也是,踩着主子上位的又不是没有先例。 她寻到这个苗头,眼眸一动,笑道:“是啊,当然和身份没的干系,也是有趣,丫鬟在里头躺着,姑娘在外头走动,里外里颠了个个,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月儿才是姑娘呢!” 第135章 姝烟被她这么一说,脸上硬撑着的笑几乎都挂不住了。 天芷那话有心无心不好说,二月这话摆明了是挑拨,但听着依旧扎耳。 怜儿见得这话儿走得太偏,对苏遮月只怕不好,忙开口打岔道:“对了,不知那只作恶的孽畜如今在何处呢?要我说,害得天芷姑娘如此凄惨,应当生生打死才对。” 姝烟方走歪的心思被她这么一提倒是又绕了回来,因想到那猫儿是苏遮月救下的,若当时被她弄死了,也折腾不到天芷头上。 想了好,心里的不舒服淡了淡。 这时却听咣当一声,琴身撞在案上,再一看,天芷方才还镇定的脸色,顷刻间就白了,好似被引回了当时的场景,眼眸里布满了又厌又惧的情绪。 二月赶快将琴摆正,更是气得瞪向怜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家姑娘本来就厌猫,这时病好了更是听不得猫,尤其那猫儿九条命般怎么也弄不死,如今还被人供起来了,一面照抚着天芷,一面道: “那是个生灵,哪是你这个小丫鬟张口就好说打死的!且这事过去了,休要再我们姑娘面前提。” 怜儿脸上是一副十成十的关切无辜的模样,听了这话后打了打自己的嘴:“都是我多嘴了,我真不知道姑娘还落下了这心结。估计那送猫的客人看到如今的场面,也一定会后悔将猫送来的吧。” 这话话完,又得了二月一记恶狠狠的眼刀子。 二月也是那宴后才知道那位客人又起复了,官职还比从前更显赫,为这事她都遭了管事的劈头盖脸一通臭骂,却说她又不是官场的人,哪知道哪个是真下台,哪个又是假下台的,且这一遭闹猫的事一出,她从前照顾猫的苦劳功劳都没了,成空了,她心头的气愤还没与人说呢,如今竟被怜儿这小贱蹄子拿来掰扯。 姝烟见她们主仆一个脸骇白,一个脸气红,心里着实畅快,但紧接着就呵斥了怜儿一句:“既知多嘴,还往下说。” 怜儿听了她的吩咐,忙闭紧嘴,往后一缩。 二月安抚好自己的姑娘,这会儿更是冷眼看着她们道:“我家姑娘不舒服了,要问候也问候过了,现在可以回了吗?” 姝烟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将正事给忘了。” 她向怜儿递了个眼色,怜儿便将手里的画儿展开,姝烟道:“我最近得了一幅画,还请姐姐帮我长长眼。” 二月在旁边轻嗤了一声,她说呢,关公门前耍大刀,原来是卖弄这个来了,也不想想从前自己屋子里是些什么破烂货,还有本事炫耀到她们姑娘这儿来, “我们姑娘见惯了好画,寻常的,都入不得眼呢。” 她这含讥带讽的话一落,却听得自家姑娘赞叹出声:“当真是好画。” 二月一愣,一时间都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姑娘怎么会夸画好呢,就是真好也得挑剔出几处不好的来呀,这不是姑娘老做的事吗? 然而端见着天芷入神地看着这画,都不理她一句,气愤扭头,更见着对坐的姝烟嘴角上扬,在那儿冲着她体面地笑着。 二月被瞧得脸火辣辣的疼,仿佛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 姝烟现在也算把天芷这实心思摸透了,那一张嘴,是说不出来弄虚作假的话的,何况邱沣给她的画怎会有不好的,她就是明摆着炫耀,二月也拿她没办法。 天芷又摇头道:“落在你手上实在是可惜了。” 姝烟脸上的笑登时一僵,反叫那二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第91章 七寸 姝烟觉得自己这一趟来的真是不亏。 原来文人骂人还能这样的,上一刻夸了画,下一刻贬了人,当真是半点脏字都不带,光就“可惜”二字,就能奚落得她没了脸。 说白了就三个字,配不上。 姝烟强迫自己平静了片刻,掠过那扳回了一城正得意瞅她的二月,对着天芷重展笑脸道, “的确是可惜,要不说我怎么拿来给姐姐看呢。” 她此刻恼羞成怒才真是应了天芷的话,还不如干脆就认下,显出气量来,何况面子上吃个瘪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要紧的是真正能得手的好处。 “求姐姐与我说道说道,这画儿是什么名堂。” 二月见她不怒反笑,就有些狐疑,此刻听了这话一下就全明白了。 好啊,原来方才那些嘴皮子斗法原来都是前菜,是搁这儿来偷学本事来了! 她前阵子也听着姝烟得了一个贵客,姓邱。却说这陇安府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高门大户绕来绕去也就那些个,往外都不需要名字,只道一个姓,懂的人都能知道内里的门道,二月在这浮云阁混久了,自然早就听闻过这邱家的门第,故而当时就更不拿这事当回事。 姝烟那点子本事二月清楚得很,一张浮艳皮子混着几分摆不上台面的心机罢了,腹中没半点真东西,当初那香的事是叫她侥幸逃过了,但左不过是下三流的玩意儿,如何配的上邱家的贵客,不过想必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于是先是求书,又是找笔墨纸砚的,二月看得发笑,更是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恶心了她一把,多少算是出了当时的恶气。 二月全以为这事到这儿就结束了,然而没想到还有下文,这姝烟竟然又狗皮膏药地贴上她们姑娘来了。 听了姝烟这话当即在旁边咳嗽了起来,使劲提醒自家姑娘,谁知天芷半点没理会她,还真的为姝烟解说起来了。 第136章 “这幅松涧图,山水笔意,应承自王摩诘的江干雪霁图,东坡居士之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相融,说的便是这画中的意境。” 天芷看了这画儿,心中好生喜欢,就是没有姝烟,她也想说几句,既然姝烟想听,她全当旁边多个耳朵, “不过我以为还有些许不同,看这云峰松石向上,处处险峻,上则难,流水潺潺而下,却似归于平常,下则通,实在太有哲思,非一般文人能作,孟子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想这作画之人应当是失意于仕途,放逐于山水,却于山水中求得真道……” 天芷这边滔滔不绝,旁边几个听着的人是神态殊异。 二月是恨铁不成钢,拼命地给她家傻姑娘使眼色,急得跺脚,但天芷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打岔的机会都没给她。 姝烟当然是越听越高兴,她虽不太听得懂,但是她能死记啊,此刻一五一十地全部都记在脑子里,回去捡个几句简单的,换成她自己的说辞,就能向那邱沣现学现卖了。 虽说邱沣这头一回是教她为乐的,但第二回 她再装榆木疙瘩就该讨嫌了,没一个为师为长的喜欢不开窍的,端是要有来有往,有点新鲜东西,才能勾得住人呢。 于是听得愈发认真,简直都想用笔记下来。 她身后的怜儿却是靠在亭柱子上打了个哈欠,她是云里雾里,一通听下来就起了点瞌睡劲了,过一时便往帘外瞅一眼天色,但见得那太阳越来越斜,缓缓地要掉下来了,方拍了拍脸,打起精神。 这时姝烟也问得差不多了,笑得合不拢嘴,一面谢着天芷,一面伸手就要去收画。 天芷对这画是越看越喜欢,眼看着这画缓缓合拢,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可以借我看几日吗?” 以往都是旁人给她送名画儿,任她挑拣,今日遇见这般喜欢的,却不是她的,一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且说这越得不到的,越在那儿勾着人,人与物件都是一样的理。纵是天芷屋里有比这画名贵的,好似也不如这一幅合她心意。 姝烟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时撩着眼皮看了一眼那二月,又转而向天芷笑道:“姐姐借呢,我肯定是要给的。” 天芷顿时一喜,然而下一刻却听姝烟道:“不过前些日子我往姐姐这儿借书,有丫鬟说我碰过的东西都脏了,这画儿过了我的手,怎么好意思借给姐姐呢?” 这一招秋后算账倒是让二月猝不及防,她连忙转向天芷:“姑娘,不是……” 天芷没等她说下去,就冷声打断道:“道歉。” 在她这儿,书画是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丫鬟并不能比的上一幅好画,她不管姝烟与二月当时说了什么,若是让她的丫鬟道歉就能得借这画,她是再情愿不过了。 此刻就是姝烟用这幅画换她的丫鬟,她都能答应下来。 这浮云阁有的是丫鬟,谁来伺候都是一样的。 二月见自家姑娘脸色,只好一咬牙,硬着头皮向姝烟道:“是奴婢说错话了,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姝烟知道她不服,那又如何,到底是个丫鬟而已,再有野心,也只能由着主子使唤,这时心满意足地承了她的歉,接着便向天芷道:“哎,道歉什么真是言重了,我也犯不着跟一个丫头婢子置气。” 下一刻却叹息道:“姐姐既然如此给我面子,我也只能剖白了,这画其实不是我的,全是一个客人在我这儿寄放的,我也不好意思落在外头不是,姐姐是爱画之人,想来能体会得这份心思。不过若是姐姐想看,随时请来我院里,我自是欢迎不过。” 这话说得实诚,天芷也无话可说,只能点头应了一声:“好吧。” 怜儿在旁边看着那二月咬牙切齿地道了一番歉,还没叫自家姑娘得画,一张脸黑得要命,看得她简直想拍手称快。 不过另一面她也愈发瞧明白了,跟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日子,天芷这样的主子看着是体面的,可内里是冷心的,在她看来,和那陆衷是一个德性。 姝烟和怜儿要起身时,正好外头送饭的下人提着食盒到了,见她们都在这儿,便走过来招呼。 天芷当即开口道:“不如留下一起用饭。” 她紧着那画儿,姝烟多留一时还能多看几眼。 姝烟在心里笑得欢畅,原来是个人都有七寸,捏到了点上,就能攥着人心,任天芷这般清高的也得向她低头,当即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也想和姐姐一起吃呢。” 这一进屋,任谁都能看出天芷在有意拖延,姝烟也乐得在她的房里东逛西逛,那些矜贵的书儿人如今倒是不嫌弃她翻了。 天芷给她面子,二月也不敢明着难看她,只能在心里咒骂不住。 怜儿在桌上与天芷另一个丫鬟一起布膳,这时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头,想着她们都不在,不知苏遮月那儿能不能吃上,于是将那下人唤住,匀出一份热粥,过去与苏遮月送去。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席上姐姐妹妹亲热不已,推杯换盏,喝了不少酒,散席后,怜儿扶着姝烟走回自己的院子,入门见里头还没亮起烛火,感觉有些不对。 苏遮月难不成一天都没有起来么?纵是原来没起,她叫那下人送粥了也该起来用了呀。 第137章 姝烟也觉得有些怪,便与怜儿一起往苏遮月的屋子去。 推开门,屋子里暗沉沉的,只从窗棂中透入一些幽幽的月光,烛台在床侧,怜儿往那儿走去,余光自然地瞥向床榻上, “啊——” 她惊叫一声,跌跌后退,手指着那床上,嘴唇都在发颤,“蛇,蛇——” 偏偏姝烟刚好一阵酒意涌到头上,晕得天旋地转,冲怜儿淬了一句“射什么射”,便抬步往床榻边走了几步,等看清的第一眼,她就僵在了原地, 怎么会有一条巨大的黑蛇蜷在苏遮月的身上? 第92章 保命 连葵院的药房里,药炉的火烧得正旺盛。 亮红的火光映在素娘的眼眸中,明明灭灭,她肃静着一张脸,问: “你当真看清了?” 她面前的僮仆叫阿贵的,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压着心底的恐惧不住点头:“一开始当真是看清的,的的确确是黑蛇影子,那蛇身足有这般粗细,”他两手比划,拉的极开,直抵得外头那古树,接着又道, “但是等我点着了明火却又完全不见了。” 今日原是素娘的药出了点小岔子,入夜时就叫他去找一趟苏遮月,他到了兰麝院,不见其他人,找了一通,只剩下苏遮月那屋,想着若还没人他就回去了,谁成想叫他见着那副骇然的景象。 阿贵跟着素娘养蛇,对蛇倒也没常人那般那么惧怕,但当时看到,还是叫他一阵寒意从头渗到了脚,仿佛掉进了个冰窟窿里。 当刻就想跑,但恐惧中又隐约有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叫他止步回身,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这时再一照去,就发现那黑影子竟然就不见了。 床上的苏遮月好端端地躺在被褥里。 只是那额边细汗如雨,发丝散乱,半张未损的脸上仿佛晕染了春色,只一眼就叫人心魂悸动。 阿贵是个天阉,年纪又小,这浮云阁里上上下下女子他都当姐姐敬着,从来没动过半点色念心思,这一时心头奇异的反应真叫他既慌又怕,加之方才那巨蛇残影的慑意,再也不敢停留,灭了火,紧赶着就逃了出来。 一路没停,直跑到素娘这儿,哆哆嗦嗦地说了一通,身子还在发冷,见素娘迟迟不语,便小声问道, “您说她会不会和谢染姑娘是一样的?” 阿贵也是此刻想了起来,虽说是谢染床上有蛇只是个茶余饭后的传闻,但那个被打死的丫鬟却是真事,他回过头来也庆幸自己这一路没惊动别人。 素娘没应他的话,只转过话茬问:“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阿贵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有三年了。” 他是自素娘来这浮云阁后半年才被邓婆婆派过来给她打下手的,因原来的一个僮仆被毒蛇咬死了,才让从伙房调过来。 “三年……”素娘看着他道,“我手上的东西你应该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阿贵忙摇头道:“没,没,我还都不会呢。” 其实他是最聪明机灵的一个,已学会了不少,但是这时素娘问起,依旧还是往少了说,不过转而又奇怪道:“您怎么问起这来了?” 素娘笑道:“我要出一趟远门,这次要买的药在海上,跟着大船出去,就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阿贵立刻就听明白了,见是因为要寻药材出远门,忙笑着保证道:“您放心,若是原来那些药方子,我都记下了,您不在的时候,多少还能应付一些的。” “那就好。” 素娘点了点头,便遣他离开。 待人一走,她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行囊。 她就是个江湖郎中,女子从医本来就难,下三路的生意在她这儿算是做到了极致,这陇安府的地界,没人比浮云阁的朱妈妈开的价码高,她自然就在这儿待得久,但现在她隐隐有种预感,不能再往下待了。 素娘行医多年见识也不少,那些深宅大院里头,神神鬼鬼的,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多的要命,小到取个头发,扎个纸人,大到结冥婚,祭恶鬼,但听在她耳朵里的,属这朱妈妈搞的名堂最让人心底发寒。 她要一个龙胎。 当时素娘听邓婆婆说时就觉得这事实在太不着边际,听了差点都笑出来,以为是个痴人说梦的玩笑,像有些道士要给皇帝炼丹成仙一般,炼到后来丹毒就给皇帝吃死了。 不过这浮云阁的姑娘都是个顶个的上等货色,素娘去过那么多青楼就没见过这样井井有条的,听了这话倒是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姑娘真就是给这所谓的龙胎备着的。 当然也是得挑最好的。 姿色、身段这些都不用说,还有一个是要有蛇压身的征兆,素娘听到这个就觉得更离谱了,没成想竟真有一个谢染应了征兆。 这才是谢染能成花魁,被捧到天上,还能不接客的原因。 定了人之后,便从灵蛇堆里挑了一条蛇,与她日夜睡着,水乳交融,只待有一天腹中结出龙胎来。 素娘真也不知道这朱妈妈是从哪的游方道士听来的鬼话,这要是能生出龙胎,她都不用行医弄药了。 果然那蛇在谢染那儿养着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别说什么交融了,她去看的几次都在窝里睡大觉呢,与谢染也谈不上半点的亲昵。 素娘于是也将这事也忘在脑后了,属实没想到这时会冒出一个苏遮月来。 第138章 当时看着她与那些灵蛇亲近,素娘也是怀疑过一瞬的,但转念就给否决了,因为苏遮月有孕在身,她就是外行也知道,女子的身子叫人破了,就不是纯阴之体,入了阳气,那就肯定不是能养龙胎的,她想着邓婆婆和朱妈妈多半也是这么觉得。 然而这段日子素娘和苏遮月相处,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丫头的血,她的身子,都太有用了,像个挖不空的宝藏一般,而且这丫头心思太干净了,这时再听到阿贵报蛇兆,素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相信了,这八成就是朱妈妈要找的人了。 一旦真出现这么个人,那这件玄得不能再玄的事,忽然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上。 真有道道了。 素娘不知道朱妈妈要这个龙胎用来做什么,但见这开浮云阁的手段就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从前谢染那是个假货,肚子里出不来,这浮云阁充其量就是个不错的青楼,照常开门做生意,但是如今真找着人了,那这里头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就说不好了。 她直觉会出乱子。 于是第一反应就是她不能待下去了,银子给得多也没有命重要,何况她这么几年也赚得差不多了,急流勇退才是正道,可不敢和这些神神鬼鬼的搞在一起,且听人家孔老夫子都说,敬鬼神而远之,她是绝不敢搅和在这浑水里,趁着还能抽身的时间赶紧逃,没准还能捡回一条命。 再待下去成人成鬼都不知道。 * 另一头,阿贵被素娘遣出门后,回到屋里后,却是突然反应过来,素娘对他见着的事怎么什么吩咐都没有? 一没有说要他禀告邓婆婆,二也没有让他守口如瓶。 好似就这么轻飘飘地听过了。 那这事他要不要通报上去呢? 这个念头一动,阿贵就仿佛看见了那个被打死的丫鬟,鲜血淋漓的样子,浑身一颤,当即抖了抖。 一下蒙上被子,遮住脑袋。 他就是个不足斤两的下人,该说的他都说了,素娘没往上说,他就当完全不知道。 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第93章 盘算 苏遮月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的前一刻,还是那铺天盖地的火势,幽蓝色的漫天大火,熊熊烧着,耳畔传来无数人哭喊的声音。 她见着李祁、李老夫人、宋姨娘、赵姨娘,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熔炉一般的火海里翻腾着,撕心裂肺地朝她喊叫着,那一只只本是血肉的手臂被火烧成了焦黑的枯骨,还向她伸过来,仿佛要将她拽入那熔炉里去。 苏遮月惊得跌退在地。 一瞬的功夫,他们全都化为灰烬了。 苏遮月睁着眼睛对着床顶上的素帐,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可是做噩梦了?” 姝烟在她耳边呼唤,苏遮月这才迟钝地转过眼来,看到坐在榻边的姝烟,还有她身后站着的怜儿。 怜儿的神色和平时不太相同,看着她好像看着什么极陌生的人,虽然掩饰着,但依旧流露出一种惧意。 苏遮月缓缓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看着外头黑沉的天色,脸上带上了歉意:“姐姐怎么来了,是不是我睡太久了?” 姝烟叫怜儿端来一碗甜羹,自己接过,用小匙舀了舀:“今日在天芷那儿吃了顿酒,想着你没吃,便给你送来。” 她说着便要给苏遮月喂,苏遮月却是有些受宠若惊,道了一句“姐姐折煞我了”,接着慌忙从她手里接,“还是我自己来吧。” 姝烟也不强求,看着她喝着,似是闲谈般地问:“方才看你大汗淋漓的,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苏遮月方咽下一口,微微敛眸,神情带上了一点说不出的怅惘, “我梦见从前府里的人了……” 一勺热羹下腹,已然叫她醒在现世,心里头那阵噩梦的余悸被对亡者的缅怀替代。 怜儿急急地接口道:“只有人么?” 苏遮月收回神思,疑惑地望向她:“还要有什么?” 姝烟瞪了怜儿一眼,转头冲苏遮月笑了笑道:“没什么,你快吃吧。” 苏遮月睡了一整天,此刻也是饿了,缓缓地喝着,有一刻她停下来,但见着姝烟和怜儿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怵。 初时还担心是不是自己脸上的妆掉了,露出了端倪来,但往旁侧那铜镜上瞧去,明明妆容还在脸上,但此时终究没有面纱,她怕再盯下去真被瞧出来了,便快快地将热羹喝完了,又柔声道:“天色这么晚了,姐姐不去休息么?” 她这喝羹的功夫说短也不短,姝烟和怜儿看着她一如平常,提着的心都缓缓放下了。 姝烟这时起身,嘱咐她不用急着起来,好好休息,才带着怜儿出门。 屋门一关,怜儿忽地松了一口长气,向姝烟道:“应当是我们看错了吧,我瞧月儿姐姐真没什么事。” 初时她也是被那蛇吓了个半死,但明起烛火后,却倏然没有了,她们不信邪地在屋子里各处都照了一遍,确实是遍寻不得,连个蛇影子都没有,窗户都好端端地关着,苏遮月醒来时虽说有些出神,但常人做个噩梦也的确是这副模样,没见的什么神怪的地方。 怜儿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方席间被那二月灌了一口酒的缘故,晕神了。 姝烟也点了点头,道:“天芷那儿的酒都是那二月管着的,贱蹄子不知道给加了什么佐料。” 第139章 怜儿得了她的话头,也更安了些心,虽然心里头总有些发慌,但她更愿苏遮月是没事的,便自己这么说服自己。 姝烟这时一身的酒气,便叫她去准备浴水。 怜儿出门后,姝烟扶着椅子缓缓坐下,她自己的酒量多少她是清楚的,如何都不可能是因为酒醉出了那般幻象来,而且两个人都瞧在眼里,怎么可能是幻象,刚才将那话归在酒上不过是糊弄怜儿罢了。 盘旋在她脑海中的是当时关于谢染的蜚言蜚语。 那事都当假的传,但如今看来,却古怪地让人相信起来了。 姝烟记得谢染原是春兰院的姑娘,经那事之后忽然原来的花魁就害病了,也不知道送到哪儿去了,再也没见着,之后便是谢染成了花魁。 她虽然嫉妒谢染,但从未在这事上深想过,这时思索起来竟总感觉里头似有什么门道一般。 会不会是某种征兆呢? 谢染就是在这之后,平步青云的,这是不是说,接下来就会轮到苏遮月呢? 花魁固然及不上,那会不会成为姑娘开院呢? 姝烟的心神越想越乱,从天芷那儿回来的愉悦全然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替代,在桌上寻了一杯茶盏。 半盏冷掉的茶被她一口喝尽了。 * 天快明的时候,秋菊院的管事才从春兰院里出来。 送饭的下人阿忠守在外头,知道自家管事的与春兰院的那个在屋子里头谈了足有两个时辰,忍不住问道:“这事和春兰院有什么干系吗?” 阿忠是昨晚被怜儿支派往苏遮月那屋里送粥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一副蛇压身的恐怖景象。 他这个前后左右院落跑的人,当然也听说过花魁娘子谢染和那打死的丫鬟的传闻,当即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 谁也没惊动地就偷偷溜了。 原是打算就当不知道的,但回到屋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不能不报,他担不起这责,于是就跑去向秋菊院的管事的说了,没成想管事的既不找邓婆婆,也不找朱妈妈,单就带着他去了春兰院。 管事的眯着眼,饱含深意地笑了笑:“当然有干系。” 苏遮月这事听到他耳朵里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当时谢染的事八成就有问题,要说当年那位高人说蛇兆的时候,他还是跟在朱妈妈身后的一个小仆,是在门帘后头听了一耳朵的,要说这生孕龙胎本就是离奇古怪的事,就算真有女子能承孕,那也是独一份的,不可能一下子冒出两个来。 所以他揣度着,要么是谢染是假的,要么苏遮月是假的。 但苏遮月这一头不过是阿忠无意中看到的,且苏遮月来这儿才多少日子,根本不可能知道浮云阁真正的隐秘,而且他也接触过这个丫头,不是个有心机有野心的,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当年谢染的事是假的。 他估摸着是春兰院的管事为了捧谢染上位,暗中做出来的手脚,一来这事本就玄乎,凡是听的人都不信真能生养出来,谢染就是最后不成也不过说明当年那高人本就不对。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么,他也有点猜测,多半是因为谢染的背景,谢染不是一般被卖来的女子,她原先是官宦人家的女子,这种人家若一朝犯了罪,男儿被流放,女眷儿就被卖到各处的青楼妓馆。 其中出挑的,都被朱妈妈用了些许手段买了来。 谢染当时到浮云阁,人还比较消瘦,但依旧见出那出色的姿色来,当即就定在春兰院里做了姑娘。 养了一阵子后,气韵身段都恢复了,那必然就要接客了,却也正是要有意让她接客的档口,发生了那一件闹蛇的事,成了花魁娘子,得了朱妈妈青眼。 原来春兰院的那位管事,的确从前受过谢府的恩惠,见了谢染就知道是原来府上的小姐,多半不忍心叫她被那些客人糟践,于是借着朱妈妈的那个鬼神道道,大胆赌了一把,没成想真给赌成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如今真正的主儿出来了。 朱妈妈治下名着宽,实则狠,杀一儆百的手段他们这些管事的都亲眼见过的,若是这事叫朱妈妈知道了,且不管春兰院的管事的会怎样,谢染首先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位素来高高在上被众人捧着的花魁娘子,只怕转瞬就会跌到泥潭中,被扒光鲜亮的衣裳,扔到狼窝里头给糟践得不成人形。 管事的在屋里头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 他知道如果把这事往朱妈妈那儿报上去了,谢染肯定保不住,但另一面,苏遮月也不可能成为花魁。 毕竟苏遮月和谢染不一样,她破了身子,又破了相,不能在外头抛头露面,纵然这蛇兆是真的,那最多也就是被关起来去配种罢了。 这事于他没什么益处。 反而谢染一倒,按次排序,就是夏莲院的温蝉姑娘上去了。 那却是管事的更不愿意看到的。 毕竟春夏秋冬四个院,不是平起平坐的,分着高低,抢着东西,离得越近越容易生嫌隙,他这秋菊院的,宁肯花魁的位子叫春兰院的人坐着,也不愿叫夏莲院的姑娘上了位。 何况这事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个捕风捉影,谁看清了,谁又确定自己看清了?转头就没了的东西,要是往朱妈妈那报,最后却给弄错了,那他就成了诬告生事。 第140章 好处半点没落着,反而惹来一身腥,不划算。 但这事既然叫他知道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再三思索,决定把这事透给春兰院的管事。 一来这事是人家的死穴,他将这个事当作人情卖过去,后头相处起来那底气就足了,人家记着这事,多少得还他一个面子,就最近来的这批女孩苗子,两个院就能换上一换。 就是一万中的万一最后真给捅破了,首当其冲的也不是他,他顶多是个不确实不敢报的罪,比人家弄虚作假的好多了。 而且管事的今日谈话也讲着分寸,没把话说明白了,对方也一样,大家都兜着圈子,谁也不会说一句确实的话,都连蒙带猜着对方的底牌罢了。不过都是打交道熟的人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这件事肯定是压下来,不会往外漏出半点味儿。 至于春兰院的那位管事会不会对苏遮月下手,除了她,将谢染的身份彻底做实了。 管事的眯了眯眼,那他就不知道了,和他没关系。 第94章 结好 姝烟的功夫没白费,一张字斟句酌的信帖过去,旬日不到便有了回音,也正好是邱沣来陇安府做席吃宴,便在信中说有机会便来看看她。 接着几日,姝烟早上起来洗漱毕,便往天芷那儿去,一是为着邱沣的来做准备,二是她发觉这诗文画艺的东西学进去了还真有点门道,譬如花前月下吟几句应景的诗,酌一杯酒,好似真能叫人飘飘然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就算肚子里只有一分,也能叫她装出三四分来,若是再学两三分,她都自信能装出一个正儿八经的才女来,足够叫男人脱掉衣裳前糊弄一番了,这是真本事,就是往后没了邱沣,她得了这手艺,不怕寻不到新客。 也是加上苏遮月的那事,叫姝烟心中起了几分警惕和计较。 她倒不至于去为难苏遮月,毕竟往日的情份摆在那儿,姝烟也记得清楚,但另一面的私心里,总归是不希望这丫头越过了自己去,让她失了做姐姐的脸面。 逢着这阵子外头过年节,各门大户多亲族相聚,头顶上父族叔伯盯着,祠堂里给祖宗磕着头烧着香,平时胡乱厮混的公子哥也都规矩了起来,于是来阁里的客人便较往日稀少。 天芷也得了空,她是个直肠子的,碰上姝烟这个脸皮厚的,在这一道上偏偏正好能做师徒,二月暗中挤兑了不知道多少次,愣是见着两人越来越好。 这事借着管事的嘴,传到邓婆婆耳朵里,倒是得了个点头,夸了姝烟一句不错,邓婆婆倒不是看重那些个诗学文墨,姝烟学什么她都不关心。 她看的是人。 邓婆婆活到这岁数,耍小聪明的她见太多了,她真正看得上的是那些有气量的姑娘,能忍人所不能忍,取旁人之所长为己用,才能真正走得长远,是以从前二月在那儿耍弄手脚便得不到她一个好眼,而秋五娘出来为有龃龉的对头说一句话,她就觉得不错,该给人一份应有的报偿。 这时便吩咐管事的多备着点笔墨的用度,给姝烟送去,管事的自然妥帖照办,向来人都爱锦上添花,眼见着姝烟得了贵客,有向上的势头,他自然巴结讨好不过。 姝烟在天芷那院子的时候,怜儿倒是闲了下来,有二月抢在前头,磨墨什么的都轮不到她,硬是给她挤出了门。 怜儿在屋外候着无事,便回转到自己的院子里,这时听见苏遮月的屋里有窸窣动静了,似是要起了,便赶紧着在外头打了水,前去伺候。 这一时端着水盆进屋时,就见苏遮月在穿衣衫。 外袍还没穿上,只一件水绿的抹胸衫儿,分明地勾勒出她那身子的弯弯柔柔的轮廓来,从侧边瞧着,孕中的腹部已经是非常明显了,而再往上,那一对雪乳更是较第一回 见着时更为饱满涨圆,小小的抹胸完全包裹不住,呼之欲出。 苏遮月似是感觉胸部有些胀痛,些微揉了揉,松开时,那乳儿雪兔一般地又扑腾了两下。 怜儿虽没出过浮云阁,但多少也听闻着一些外头的风气,现在这世道,重文轻武,当文官的能高出那武将好一头,文人喜欢的姑娘也不同那些粗莽武夫,喜欢纤细优雅的,于是高门的小姐们便是有圆润的酥胸也紧紧地勒住,藏在衣裳里,若是放肆显露在外,会叫那些文人说是过分香艳,更被其他小姐嘲讽鄙俗,讥笑是那下流低级妓子的把戏。 可依她看,也是没叫说这些话的人看见苏遮月的身子,若是亲眼看到了,她才不信那些男人真能闭住眼睛,不想不看。 苏遮月穿妥了衣裳,回身见怜儿捧着水盆站在帘下,忙走过去道:“怎么不在姐姐身边候着,我身子好多了,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做的。” 怜儿反正也没什么活计,她乐意在苏遮月这边讨好卖巧,于是趁苏遮月洗漱的时候,便将这几日的事说了,跟着又酸溜溜道:“咱们姑娘如今对那天芷姑娘可殷勤了,都看不出从前的嫌隙了。” 苏遮月本就不希望姝烟和天芷继续闹着,如今见她们冰释前嫌,更觉得高兴,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怜儿却不是太乐意看到这个,毕竟她从前在姝烟这儿说了好多天芷的闲话,要是她们真的好上了,姝烟也保不定回头想起她这个多嘴多舌的,难看起她,因而望着苏遮月道, “姐姐要是姑娘就好了。” 第141章 苏遮月方将帕子浸到水盆里,听了她这话,手一抖,差点将一盆水都打翻,抬头见着怜儿那神情,知道她是无心之言,才无奈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且不说我的脸,真有那机会,我也不想做阁里的姑娘。” 怜儿本也是随口一提,但见着苏遮月这份平淡的心思,就觉得十分必要多说道几句了, “难道姐姐不觉得可惜吗?凭姐姐的身段,治好脸后的姿色,就合该做姑娘的。要我说,就连这秋菊院都不够格,姐姐应该去那春兰院的。” 苏遮月知道她在这阁中久了,与外头的良家女子想的不一样,也属正常,只摇了摇头:“我不想服侍那些客人。” 怜儿怪了:“可是姐姐在这儿也是服侍姑娘呀,同样是服侍,自然哪个给的好去哪个呀?姐姐难道愿意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辈子服侍么?” 她见苏遮月擦着脸,半点不过心的样子,便往重了说道:“如今姐姐是和姝烟姑娘好着,但是在这浮云阁里单靠情份是没个保障的,若是有一日姑娘嫌姐姐不伺候了,惫懒了,怎么办?” 苏遮月不知道她小小的脑袋怎么能想出这么多事来,一时讶然,“姐姐对我很好,我觉得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且说她这段日子难得起的几次,都被姝烟按了回去,姝烟虽骂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没爹的小杂种,但还是嘴硬心软地为她讨了不少补身子的羹汤来,这些她都看在眼里的。 怜儿见她没动摇,气了一气,又看向她的腹部:“那孩子呢?” “姐姐生下他后,难道不看顾他么,我听说这婴孩刚出生,大半会昼夜啼哭不止,这一间窄小屋子里挡得住他的吵闹么?” “若是深更半夜都在哭啼,惹怒了姑娘又该如何是好?一两次姑娘为着姐姐的情份能忍,那三次呢,四次呢?都能忍下来么?” “这……”苏遮月一时被问到了,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她真没想到那么仔细地去想日后的事。归根结底,她还没完全忘却自己是府邸夫人的身份,只觉得在这浮云阁不过是暂时栖身。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肚子里的孩子一日比一日大,但离开的事越来越没的指望。 她忽然被怜儿说得心慌了起来。 怜儿又道:“姐姐不为自己,就是为着孩子,也该往上瞧,往上走呀。” 怜儿这一番话,真说得苏遮月心里头乱糟糟的,这是她的第一胎,她不知道原来生了孩子之后会有那么多事,在苏府的时候,她是被人伺候的小姐,周围奶妈嬷嬷一齐照料,绝不会有那些繁冗的事宜落到她身上,于是对孩子,她除了是男是女外她真没多想,可怜儿如今说的真切,听得她心里头一阵接着一阵的不安,而这不安里头也动出了几分之前没有过的心思。 却不是真应着怜儿的话要恢复了面容去争做姑娘,而是另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得离开这儿。 第95章 药成 这一念刚起,苏遮月便立刻想起了那日看到的小丫鬟无欢,那小小身子上挨下的一道道鞭痕叫她至今都觉得悚然发寒。 若只是她一人,她也真就认命了,兴许是为母则刚,她心里头生出一股能与害怕相抵的勇气。 苏遮月不敢莽撞,她想起当时姝烟劝说过她的话,她纵然再心急,也必须得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热水都温了,怜儿见苏遮月一动不动地呆愣着,便在旁边拧干了帕子,给苏遮月递上,“姐姐,擦擦脸。” 她自然以为是苏遮月耳根子软,听进了她的话,心里不免得意,不过她也不继续敦劝,因知道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须得她温水煮青蛙,一次又一次慢慢地劝导。 苏遮月接过来,因神思恍忽地,便顺着往脸上抹去。 她也忘了平日洗漱时都是避开怜儿。 这一抹就将半边脸的疮疤淡去了不少,叫一直注意着她神色的怜儿猛地一怔,惊道:“姐姐你的脸……” 苏遮月恍然惊醒,忙捂住脸避过身去,但惊喜过望的怜儿哪能这般放过她,“姐姐快叫我瞧瞧,不然我可喊来管事的了。” 苏遮月没法子,只能由着她看,小声解释道:“原真是有恶疮的,只是后来好了,我生怕外人知道,才这么掩饰着,连姑娘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姝烟姑娘都不知道,怜儿听了这话更是眉开眼笑,兴奋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保密的。” 苏遮月这样的天人之姿,藏肯定是藏不住的,今日被她看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被姝烟姑娘发现。 怜儿在妆台便看着苏遮月重新描妆,一边惊叹着她鬼斧神工的手艺,一边默默为苏遮月盘算起来。 但被人意外发现实在太被动了,按她的想法,还是得先发制人,由自己将这事捅出去,最好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不过眼下苏遮月还怀着身子……怜儿脑筋一转,对了,生孩子那会儿可不就是最好的时机么! 苏遮月从铜镜里见着怜儿笑得奇怪,转头询问道:“怎么了?” 怜儿忙摇头一瞬,想着这事还得瞒着苏遮月,便打岔笑道:“我是在想,姐姐手真巧,怪不得姑娘非得要姐姐帮着画呢!” 少了苏遮月这双手,怕是姝烟的颜色都得降个几分下去。 苏遮月见她一副稚气模样,觉得可爱,便叫她坐下来,要给她画妆,怜儿自己可没这般野心,更何况叫姝烟见到了不定如何猜忌她,于是不住地推却起来。 第142章 苏遮月倒以为她是害羞才退却,因想着方才小丫头逼问她的劲儿,便追她不放,小小的屋子,只一会儿逮住了人,也是怜儿怕她动了胎气,不敢多跑。 两个人就在屋里笑闹一团。 * 日子平静下来,一晃眼不知多少冬日过去。 东风吹来,庭中积雪融化,柳叶抽青。 苏遮月养胎的间隙,照旧去连葵院儿照顾蛇,但次数渐渐就少了,也是因素娘出海采药迟迟未归,原来的僮仆阿贵顶了差事,不过用的还是素娘留下的药方,他虽知道苏遮月的血顶用,但他一没素娘想新方子的头脑,二也没素娘的胆量,敢把那些新药往客人身上试,出了事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于是愈发保守起来。 这一日苏遮月喂好蛇后,正要往碗中放血,阿贵慌忙止住她说:“姐姐不用了。” 苏遮月有些疑惑:“之前不是还剩一剂调配的药方?” 她记得好像是专门为体弱女子调理怀胎的。 阿贵笑道:“对,不过这味药已然成了。” 苏遮月一愣:“成了?” “成了!”阿贵重重点头,满脸喜庆,他也是今日刚得的消息,这事算来都是素娘的功劳,不过因素娘不在,那泼天的赏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真真是被把他砸晕了! 本以为就是些金银珠宝,也觉得十分满意了,谁知人家一出手竟然直接赏他一座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吓得他半天没回过神,要知道这陇安府的地价虽比不上那京城,但也称得上寸土寸金,这是什么人,竟然直接送他一座大宅子。 阿贵又小心说怕不知男女,担忧若是生了女儿人家生气就把宅子给他收回去了,叫他空欢喜一场,谁知道那边下人说,不论男女,只要能平安生出来,还有他的赏。 可把阿贵乐坏了。 一边掰着手指算着他要在浮云阁干多少年才能买得起这样的宅子,一边又赞叹不愧是真正的豪门大族,封赏起来竟是如此豪爽大度,跟着又美美盘算过几日就去一趟乡下,把老母亲接到城里享福,却说他几个哥哥常嫌弃他孬种没出息,打骂他是个没的子嗣的天阉,只能到青楼里头干低三下气的活计,可到头来不还是他这个没本事的给家里赚来一个大宅子。 这一天脸上的笑都没下来。 苏遮月端见着他在那儿脸都快给笑僵了还舍不得放下来,十分困惑,若是素娘她肯定就咽回去不问了,但阿贵算得上是好说话,便好奇着问道:“这方子究竟是开给谁的?” 阿贵原也是不该透露的,不过他想着这事其实也借了苏遮月的光,便望了望四周,悄声与苏遮月道:“说来这人姐姐一定也听过的,就是你们院子里从前住的那位云芍姑娘。” “她?”苏遮月吃了一惊。 但转眼想到之前好似在素娘的小册子上瞧见过,原来真是为她在配药。 阿贵道:“云芍姑娘身子一直不好,是怀不了孩子的,用了素娘的药,今日终于报了喜,怕叫弄错了,还请去陇安府里最好的三个大夫一起看,当真是有孕无疑了。” 苏遮月因想起怜儿与她说的那些事,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怪,又问:“可是她自己愿意的么?” 阿贵笑道:“怎么可能,可不愿意了,就我去送药那几次,就把药摔了不知多少次呢,也亏得了姐姐的血,浪费了不少呢。” 若不是这样耽着,怕是早在素娘走前就该报喜了,不过说来这倒也是成全了他。 苏遮月不是太在意的自己的血,但想着这摔药的情形颇有些心惊,疑问道:“她这般不愿意,为何还要强迫于她?” 阿贵也不太明白,只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怪,要是那种又丑又老的男人非逼着生孩子也就算了,可我瞧着见着那位客人又年轻又有气度,那通身的气派,绝不是陆爷那种纨绔子弟比得上的,怕是陇安府知府家的小姐都配不上人家,谁知道那云芍姑娘却在那儿一个劲地躲,像是遭了什么大罪似的眼泪跟珠串子一样落着,要是我是那位爷,我肯定就要发火了,给脸不要脸不是么,可是人家也真是好脾气,愣是温声软语,将人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药喂下去。” 他冲苏遮月啧叹艳羡道:“那宠的劲儿啊,看得我都想投身做个姑娘了。” 第96章 香引 苏遮月不觉得有什么歆羨,反而觉得那云芍姑娘可怜,不免多言道:“便是再温柔体贴又如何,” 她微微垂眸,长睫遮去略带酸楚的眼神, “生孕之事自该是夫妻之间两厢情愿,水到渠成,云芍姑娘如今为着不合意的人怀子,心里头必然是痛楚难当的。” 她是想到了自己,从小被父母族人耳提面命着要为魑族怀子,明明从未谋面,无有情爱,身子就被早早地被送与了人家,全不是自己的了,苏遮月虽然面上是温柔乖顺的,可再温顺的人心里头都有一丝反逆的劲儿,平常日子里被她自己压着,不叫冒出头来,可是那劲儿不会消去,只会日积月累,终有一日寻得机会爆发出来,便是不管不顾地与李祁私奔了。 虽然时隔多年,她早已后悔当时所托非人,但听着云芍受苦成孕,还是能感同身受。 “不合意?”阿贵扇火的手一顿,转头疑惑看她,“姐姐怎么知道那云芍姑娘不喜欢人家?” 第143章 苏遮月也愣了一愣,“不是说,云芍姑娘不愿意生么?” 阿贵撇了撇嘴道:“生孩子固然是不情愿的,但我可没见得她不喜欢人家。” 他起身掀了药炉盖,瞧了瞧成色,又坐下来道:“有一回砸了药碗的时候,热烫的药汤溅到那位客人的手,一下烫红了一片,云芍姑娘反而哭得都比原先更厉害了,好似伤在人家手上,却疼到了她心里,那梨花带雨的眼神儿我看得真切,不是心上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姐姐当后头那药如何喂进去的,全是她不喝药那客人也不上药,用自己的身子生生和她僵着,才叫她驯顺下来,张了嘴,把药吃进肚子里去。” “啊?”苏遮月听得心惊,眼中更现出茫然,她一直以为那云芍姑娘是被强迫的,是不愿意的,听到这里却又不明白了。 阿贵扯扇继续,语气酸溜溜道:“要说我,人就是过夫妻一样日子,一个使着小性子,一个好脾气哄着,那一回喂完药才一会儿就放下帘子,叫我们这些下人都出去,我当是说什么大事,且走到门边就听见那床帐里头传出娇黏的嗓音儿,一路都渗到人心里头去。白日里就引着男人进她的身子,姐姐还觉得这云芍姑娘是不合意吗?” 这浮云阁的姑娘各有各的手段,阿贵也没觉得这云芍姑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姿色,还没幽染院的明沅姐姐好看呢,能把人家客人这般勾在床上不去,估摸着就是这副欲拒还迎的手段使得好,人家就好她这一道呢。 至于不愿怀孕,他想一来也是云芍的身子本就不太好,真也不适合生,真要生的话绝是要去鬼门关走一趟的,二来也是试探男人呢,若是小小闹腾几下,人家就不愿意了,摆了脸子不伺候了,那也不稀得为这样的男人过个鬼门关不是? 不过现在看来,这云芍姑娘也是真命好,遇到这般深情的主儿,眼里只有一个她,怕是一朝生下来,不论身份如何低贱都会给娶回家去。 阿贵这边兀自兜想着,旁边的苏遮月却给他惹了个大红脸。 原来她傻傻担忧的,不过是人家情人之间的情趣,没的要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操心,她为自己方才的念头感到羞惭,自然也就闭嘴不再往下问了。 过了半晌,料理妥当了,日头还高,苏遮月离了药房,向连葵院外头缓步走去。 走在院门边上她忽然停下脚步,心口一跳,谨慎小心地往幽染院的方向探看过去,全是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遮月生怕再遇上之前那个要她性命的狠毒丫头,再三确认没人,才敢继续往外走。 不仅步子加快了些,还一步三回头的,生怕这档口人突然出来了,追她上来。 谁知预防了后头,没顾着前头,一转过拐角,迎面撞见了另一群人。 苏遮月瞧了一眼,便慌忙退至廊道一旁。 来的这四五个人,她竟然也不陌生,为首的正是那给谢染送过冬蝶的外府的下人,这一回手里也端着东西,是个琴匣,匣子不新,泛着古旧的感觉,苏遮月在苏家见过不少好琴,这时只打一眼瞧,就能感觉那匣子里头一定是一把珍贵的名琴。 她只知道天芷会弹琴,可好像从没听人说起过谢染会弹琴。这谢染喜不喜欢这个礼物她不知道,但想来若是送给天芷,定是能博美人一笑的。 苏遮月眸光微黯,心里只盼着谢染能把这把琴收下,不要叫它落得那些可怜的蝶儿一般的下场。 另外一些跟在后头的下人,手里都抱着一些精美无比的匣子,想来除了琴,也准备了别的礼物给谢染。 苏遮月上回听得他们言谈间提起侯府,也的确是财大气粗。 这群人是往幽染院去的,眼里自然见不得旁人,这会儿便目不斜视地从苏遮月身旁走过。 苏遮月待他们都走过去,便继续往前走。 然而却听到一声:“姑娘且住。” 苏遮月一开始不觉得这姑娘是叫自己,便没有停下,依旧向前走去,但听得身后的声音又传来了一句,这才停下来,困惑地回转身去。 她虽是浮云阁的丫鬟,也是该候着客人的吩咐的,但谢染那儿的丫鬟之前好好吓了她一跳,她现在不太敢沾惹这些人,生怕被落了个罪名,于是只站在原地。 那为首的是被老侯爷赐了同族的姓,姓虞,唤虞平,府里上上下下也会敬他一声平叔。 他这会儿走到苏遮月面前,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着,那目光直看得苏遮月发慌,不得不出声轻问:“您有什么吩咐么?” 虞平收回了目光,笑着拱手道:“断不敢有什么吩咐,只是闻着姑娘身上有香气,不知是什么花木的香?” 苏遮月挽袖闻了一下,近日无客,姝烟房里也没点烧过那香,她此时衣袖里也没有旁的香气,便轻声道:“我只是个丫鬟,您闻到的应是寻常的薰衣的香料,可能还沾了一点药草的味道,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方。” 虞平又和气地接口道:“老奴倒是觉得,香之一道不在名贵,而在性情,还得由着人的喜好来,想那沉檀虽贵重也不是人人都喜爱的,自也有些人爱极了花香果香。” 苏遮月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和自己说这话,便只警惕着,点头附和了一句, “您说的有道理。” 虞平又笑道:“这是我家少爷说的,他好香成癖,且说姑娘身上这味道,我远远闻着便知他一定喜欢,这才过来叫住姑娘,也是我冒昧了,不知能否问姑娘借一条巾帕?” 第144章 “这……”苏遮月面露难色,攥紧了手上的帕子,这是女儿家的私物,若放在从前,肯定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的,可此刻偏在浮云阁中,本就是风月之地,好似就没的这些忌讳了,但她心里依旧迟疑不定。 “姑娘放心,我绝不做他用,只是借着比一比香气,若调制好了香,就给姑娘送回来。” 苏遮月见他脸上十分诚恳,真是一副和敬的模样,叫人不知不觉就卸下防备,便想给出去。 然而手刚伸出,忽然想起之前这个老仆人给旁边下人的那一个巴掌,她抬眸扫了一眼,上回挨巴掌的那个小厮却已经不在了,顿时又一阵心惊,想眼前这个人怕是与朱妈妈一般是面慈心狠,手段厉害,那伸出去半寸的手又停了下来,不太敢给了,心里头琢磨着如何该体面相拒才好。 她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刚巧就叫幽染院那边走出门来的人见了,却不是明沅,而是另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金贵的炉子。 苏遮月原就一直注意那头,这时自然也瞥见了她,但见得她往这儿看了一眼后,忽然转身回院了,苏遮月的心立刻跟着一跳,怕回头把明沅给叫出来,那自己就真成了她口中抢客人的,说不清了。 苏遮月不想受这个冤枉,更怕惹来新的麻烦,便不敢再原地磨蹭下去,于是速速将帕子给人递上。 但求对方能容她赶紧脱身。 那虞平也不是直接用手拿,而是叫旁人分了一个小匣子出来,打开匣盖,将苏遮月的帕子规整放在里头,但见那帕子上绣了一个月儿二字,这也是浮云阁的规矩,丫鬟的帕子上必得绣上自己的名讳,左角也有一个菊花图纹,表明她是秋菊院的,他年纪虽大,眼睛却亮,合上匣盖之后,才笑道:“真多谢月儿姑娘了。” 苏遮月担忧着那明沅出来,只匆匆与他客气过,就快步走了。 她走之后,旁边的小厮端着匣子奇怪地问:“平叔您的鼻子真灵,我怎么觉得没什么气味呢?” 第97章 再遇 虞平是看着他家少爷长大的,虽不敢明说,心里却实在是把小少爷当半个儿子疼爱。 他家少爷可不是外头那些个纨绔子弟,只会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主儿,是真正的将门虎子。 全因老侯爷对他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从前怎么操练那些将士的,也就怎么操练他家少爷,十八年风霜雨雪,真没几日停歇过,三伏天里练刀枪,三九寒冬入冰河,连他们这种下人都没有遭过这样的罪。 实在也是本朝武事疲弱,文风大行,能学进去文墨的都去科考了,就连有祖荫的纨绔子弟都去吟酸诗,不屑那些棍棒把戏,但居安犹要思危,一旦外敌来犯,难道叫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去领兵打仗吗?只怕听到北面来敌,一个个又要吓得献岁币求和了。真也只有老侯爷这等皇室近亲,才能念着祖宗的社稷,下了狠心把自己的儿子往死里操练,好教他能在大敌来临时,真正能把护国护民的重任扛起来。 这样长大的小少爷,别的玩乐也就不提了,就是有点姿色的婢女,身旁都没有一个。同等年纪的纨绔公子哥抱着通房丫鬟享受人间极乐的时候,他家少爷只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挑灯看武经兵书。 虞平一开始想,大概就是因为从来没尝过色之一道,才叫他家少爷在宴席上见到那位容色无双的谢染姑娘后,突然就像失了心魂一般迷上了她。 真就是茶饭不思,念念不忘,还一心想把能找来的名贵物件都给捧到谢染面前,盼她喜欢。 那执着的念头看得虞平这个照顾少爷长大的奴仆都心疼。 本来这一趟来,虞平就想若是谢染姑娘还不愿意,就问朱妈妈要个姿色不错的雏儿,最好比着谢染的模样,且乖顺一点,给他家少爷开个荤,终归是少年郎君,难免有这么一遭心动,若是尝过了女子的身子,那思慕的念头想来就会消下去点,不那么渴切了。 虞平盘算的是好好的,但偏偏叫苏遮月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丫鬟给打住了眼。 倒跟那香没半点关系,他家少爷也不好香,虞平拦住苏遮月,其实是被她的孕身惊了个醒。 从她身边走过的那几步之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少爷只见了谢染一面就掏心掏肺,是以赶紧转身叫住苏遮月。 也是他这个贴身老奴的疏忽,怎么将这茬都忘了! 抛开那些苦练的功夫不说,他家少爷还是个一出生便没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因老侯爷十分着紧着他,直到少爷十多岁时才续娶了一房夫人,就是周氏,是陇安府的大族,但到底是继室,少爷对她也就是面上敬着,心里疏远,谈不上什么母子。 他家少爷就一直没被娘亲好好疼爱过。 而那谢染的眉眼和过世的夫人可不是有那么一点肖似么? 这一想虞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还记得少爷五岁的时候,因为力气小没射中箭靶被老爷罚的那一次,深夜里偷偷在被窝里抱着娘亲的画像哭,那么小的孩子手上都是伤痕,还一边掉着泪一边问,是不是因为他太没用了,娘亲才不要他…… 这事只被虞平见过那么一回,那以后他家少爷人前人后都再没掉过半颗眼泪,可他却觉得,他家少爷心里,从来没有真正过去过夫人那一关。 第145章 真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眼下少爷这般对谢染掏心掏肺,可不就是想把那些没办法给她娘亲的好亲手做一遍么? 却也是少爷只有那张画像,又全将那丧母的心伤藏在心里,不肯问老侯爷,不知道已逝的夫人全不是谢染这般高傲的性子,那可是再温柔不过的人,对低贱的下人都不会有半点难看的脸色。 要他说,这位谢染姑娘充其量只分了一成的色相,反倒是这个怀了身孕的叫月儿的丫鬟,眉眼间的柔软却像了个七八分。 虞平虽不知道这丫鬟是如何怀的孩子,但这个孩子怀得真也是好,叫她那周身的气质更接近当年的夫人了,也许能将少爷这么多年缺的母爱好好给弥补一番。 这时转眼看了看身旁下人端着的那匣子, “闻不出来就对了,这是给少爷备着的。” 虞平要这帕子的时候并不是为这香,就是打算造个契机让少爷和这个丫鬟巧遇一次,不显得他看穿了少爷的心思在故意安排。 然而不过苏遮月将帕子递上来时,倒真叫他闻见了一种特别的,且是少爷一定会喜欢的味道。 那股妇人孕子时才会有的,腥淡的奶香。 * 苏遮月一路心慌地回到了兰麝院里,这一路没再碰上什么人,她害怕的人都没有再追上来,不过她还是等到避进了自己的屋门,才缓缓将心放下。 姝烟还在天芷那屋里,怜儿也不在,苏遮月走到桌边坐下,但见自己的床褥有些凌乱,像是被翻动过一般。 她一般起来后都会收拾妥当,难道今日走得急给忘了么,苏遮月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她床上一没有财物,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便是真有外人来翻动也没什么。 这样想着,便走过去整理,刚走到床边,突然就见着一道黑影极快地从被子中溜过。 苏遮月先是吓了一跳,然而镇定片刻后突然有一种喜悦浮上心头。 她忙掀开被子,正见着那条眼熟的小黑蛇在她的枕上盘旋着。 苏遮月真是喜出望外,她之前照料素娘那里的蛇,原以为它就在里头,可是挨个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它,这时连忙将它抓起,抱在怀里。 “可算找到你了。” 苏遮月指着它的脑袋,语气里不禁带上了一点怨气。 这条蛇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记着它的好,更记着它与自己的亲昵。 那小黑蛇嘶嘶地舔着她的手指,还贪吃地把她的手指含了进去,不过那两颗见血封喉的毒牙却被它老实地收了起来,不敢伤苏遮月分毫。 苏遮月和它嬉闹一番后,却疑惑起来,且说之前在素娘那儿被她养的那些蛇都已经长得比之前粗大不少了,可这一条怎么却不见得半点变化? 不对,好似还瘦了些,缠在她手腕上,就像是几年没吃过食一般,米粒大的眼里带着点说不出的可怜劲儿。 苏遮月这么想着,便去厨房寻了一些吃食,拿回来喂给小家伙,但也是奇了,都喂到嘴边了,它也只是舔了一舔后就扭头不吃了。 苏遮月看得奇怪,都饿成这副可怜样子了,竟还挑食么? 这时却见那蛇儿突然又从她手中窜了出去,一下落在窗槛上,苏遮月生怕它又跑了,连忙追过去,但见着它费劲地钻着窗缝。 苏遮月便将窗户推开,扑面而来一股幽香,原来这窗外的花儿已经大开了,竟和从前的紫凝香十分相似,只是颜色更深一点,浅淡的紫中像融入了黑。 苏遮月但见着这小蛇一个劲儿地探头,不由地伸手将上面的花枝折下一点,一片将落未落的花瓣砸在蛇头上,就见着它低头吃了。 竟是喜欢吃花的? 苏遮月惊奇不已,不过她也不好折花,但见着窗外地上落了许多花瓣,便用盆子捡来,再将那条蛇放进去。 那小黑蛇就在花瓣的地方盘旋着,似是极兴奋的,连方才可怜的劲儿都没了,瞧得苏遮月都高兴起来。 正这时,外头起了动静,苏遮月忙把盆子盖上,便出去看。 但见着怜儿将姝烟扶进来,往常几次姝烟都不是这个时候回来的,而且脸色也是高高兴兴的,今日却, “姐姐怎么了?” 姝烟在椅子上坐下,面上也不是生气,好似是有些说不出苦恼,倒是怜儿走过来与苏遮月悄声说:“下人刚报来的消息,周成安周公子回来了。” 第98章 偷欢 却说这前来报信的下人也不知是刻意还是无心,就正好撞上姝烟和天芷都在亭中论琴的时候。 虽是到姝烟身侧报的,但嗓音压的也不是那么低,亭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纵是天芷就是没听到,那目聪耳尖的二月也少不得再在她家姑娘耳边嚼一遍舌根。 于是几句话的功夫,亭子里原本融洽的氛围就冷凝了下来。 姝烟的脸色也有些僵硬,她对这事可谈不上什么喜出望外。 真也是应了那句话,越难啃的骨头越有滋味,她如今是满心都扑在邱沣身上,全因邱沣对她守着礼数,根本不把她当妓子看,那端方君子的样子,仿佛一心当她是好学求进的女学生了,两人见了几面,也就是握笔、弹琴时有过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肌肤之亲,在外头那些闺秀小姐眼里也许能算出格的了,可在这浮云阁里这才哪到哪儿呀! 姝烟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更是突然明白了那些想逼良为娼的人是何等的心态,且说她自己都想做一做那迫人欢好的恶霸了。 第146章 这姓邱的明明也不是什么十分俊秀的少年郎,人也不年轻了,偏偏言谈时就有那么一股淡然的气韵在眉间,溶着百年书香门第的那股子底蕴,像经年封藏的藏酒,引得姝烟熏熏欲醉,直想将他拉到酒色泥潭之中,生生剥去他的君子皮囊,看看他这般的人沉迷色欲时会露出怎样一副模样来! 偏偏就是勾不动! 人来是来了,也记着她,却怎么也勾不到床上去,连外袍都扒不下一件,想她姝烟在浮云阁里混了那么多年,何时在床第之事上得不到满足过,真是憋得她肝火都要冒出来了。 这般心心念念的,哪里还记得有过周成安这号人物。 但另一边的天芷却和她调了个个,前一刻还有笑意的脸听完下人的话一下就转阴了,眉眼间浮上几许黯然,连手上要弹的曲儿都不再往下弹了。 向来这吟诗作画的人,情思都比旁人长一些,记得人也更深些,旁边的二月苦捱了这么多日,终于得了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当即就对着姝烟和怜儿开口撵人赶客。 说来姝烟自己心绪也乱,自也不好待下去,这才带着怜儿回屋了。 如今在房中坐下,怜儿与苏遮月闲话毕,便转身斟了茶水,给姝烟递上,笑道:“周公子这一回来就想到姑娘这儿来,看来是记挂姑娘甚于天芷姑娘呢。” 姝烟睨了她一眼,没开口。 怜儿原以为姝烟面上不好高兴,心里头总该是在偷乐的,毕竟是压了天芷一头,可这反应看着不像这意思,她说错了话,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借着准备点心的说辞,转身出去了。 苏遮月在姝烟身旁坐下,轻声问:“姐姐不想接吗?” 姝烟这会儿用手支着下巴,蹙眉看着她道:“也不是不想。”旁的不说,周成安在那档子事上还是叫她十分快活的。 虽说在这青楼勾栏院里,男子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但实际上,真有本钱的没的几个,遇着那些脱了裤子没一会儿就往上提的人,她还得在那极短的功夫里装作一副十分享受的姿态,不叫这些男子落个没脸,但跟周成安的那几回,姝烟是真正尝到了抵死缠绵的滋味,一时回想起来也有些心痒。 这倒是其次,更要紧的是,她手上得多几个客人备着,才能在这兰麝院里住得更久,更稳当,使唤那些下人也更有底气,甚至还能再往上走走。 只是这样一来,前阵子才和天芷交上的好就前功尽弃了。 总不能一边睡她喜欢的男人,一边又和她当亲姐妹求教吧,虽说为个客人姑娘间闹起来是浮云阁是常有的事,但这时若把天芷膈应了,邱沣那里姝烟就两眼一抹黑了,那可怎么办? 这还真是让她苦恼起来了。 苏遮月见她抛下一句后,脸色就变来变去,一会儿笑,一会儿愁,一会儿将眉头皱起,一会儿又舒展开,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后,忽然转眸定定看向苏遮月道:“你替我做个决定吧。” 苏遮月吃了一惊,忙摆手道:“姐姐可莫要开玩笑。” 若是逢着何四那种人,她倒是会竭力劝姝烟别接,但眼下这位是姝烟的熟客,为人尚算不错,姝烟从前也十分着紧着她,这时接不接还得姝烟自己拿主意才好。 姝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纠结的事,什么时候由得她选客人,还能再鱼和熊掌里头挑一个出来,放在一年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事往玄里说起来真也是苏遮月这丫头旺得她,她也就懒得自己拿主意了,起身从柜匣里寻摸起铜板来,也是她如今成姑娘,都是珠宝首饰金银,好不容易才翻找出一枚旧币,回过来递给苏遮月,“来,帮我掷一个。若是字面向上,我就接。” 苏遮月接在手中,看着铜币,又看了看姝烟,实在觉得这法子也太随意了,又问:“倘若不是呢?” 姝烟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茶:“那我就说葵水提前来了,接不了客,叫他另找他人呗。” 那多半就是天芷了。 苏遮月苦着脸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将铜板还给姝烟,为难道:“要不还是姐姐自己来吧。” 姝烟又给她推回去:“我只信你。” 苏遮月退却一番不得,没了法子,被姝烟灼灼的眼眸盯着,只好硬着头皮轻轻向上一抛。 将落到桌上时,被姝烟眼疾手快地合掌接住。 苏遮月见着她双手竖立,只合在正中,似无分上下,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打开,便疑惑问:“姐姐不看吗?” 姝烟定定地看着交合的双掌:“我已经知道了。” 方才那铜板抛到空中时,她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 三日后的夜里,一轮上弦月挂在西边天空上,浮云丝丝缕缕,仿佛给月镀上了一层面纱,若隐若现。 周成安被下人一路引到了兰麝院里。 他的眉宇间带着些许风霜之色,这一个冬天都在京城里陪着父亲忙上忙下地打点,且说这地方的官到了京城,真是遇着谁都得陪笑脸,送重礼,遇到同级别的京官那都是天然矮半个头,毕竟人家离天子近,指不定哪天就高升伴驾了,转过头来寻个鸡毛蒜皮的错处拿捏地方官是轻轻松松的事,毕竟天子见不得百姓,只看旁边人怎么说话,一道旨意下来,就能闹得下面一群人鸡犬不宁,天高皇帝远固然舒服,但总得把这富庶大府的位置坐稳,不叫人轻松摘了帽子,为着这事每年必得往京里一趟,方方面面的人脉都得打点。 第147章 不过这次也算他们倒霉,竟遇上那一件破事。 现在麻烦终于解决了,周成安头一件就是想好好给自己松快松快,将京里做龟孙子的霉气去一去,也休说他混账,他家老头子跑梨园的轿子去得比他还快呢,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俩都是一个德性。 只是他没想到,原来相好的秋三娘竟给了他一个闭门羹,周成安也不是太计较的人,转头便叫下人带着往天芷那屋去。 “周公子来了!” 屋门外的二月见到周成安的时候,脸上的笑别提多灿烂了,当即巧笑倩兮地给迎进屋去,里头茶宴齐备,专等贵客了。 这时隔院的屋子也亮着烛火,苏遮月坐在榻边的软椅上,手上捻着针线,她一时无事,想为将出生的孩子绣一些小肚兜。 苏遮月原先不太会这个针指功夫,她在苏家是不用学这个的,但到了李家,日子过紧了的时候,也跟着李老夫人身边做过几件,但兴许她真在这事上没的天份,实在做的不好,别说李老夫人多次数落她手脚粗笨,就连李祁也说她这般的,若不是嫁给他怕是没人会要,毕竟这绣工是女子的看家本事,苏遮月虽当着俏皮话听了,可心里还是落下了印记,后来便是日子宽裕了,她也偷偷在练。 只是等到她终究能像模像样做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人要穿了。 苏遮月长睫轻敛,从往事中回神,继续捋着针线,她想日后离开这浮云阁,自己没有谋生之能,钱财一定得紧着用,自然也不会有浮云阁里自有人给她们订做,怕必须得自己做衣裳了,眼下还是得将手艺捡回来才好。 姝烟是真不会这一道,这等贤惠持家的手艺浮云阁是不会教的,兴许她小时候也许见过几回,但早就不记得了,这时便在旁边陪着苏遮月,抽着彩线球,当个乐子玩。 忽然听见窗外琴声幽幽传来。 天芷在弹琴了。 姝烟如今已能听懂一些,知道这一曲名唤相思引,述的是别离之苦,这一章正好弹到曲中女子夜上孤楼,无人相伴,姝烟跟着抬头望出窗外,这一时能听懂了,也就不算特别扎耳了。 夜里寂凉的琴声,倒叫她想起邱沣来了,一时怔怔出神。 苏遮月看着姝烟怔望的方向,以为她还是记挂着周成安,听着琴音实在不免去想周成安与天芷情谊重续的场景,这酸涩苏遮月也是尝过的,便低声问:“姐姐是后悔了吗?” 姝烟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你想哪儿去了。且不说我没什么后悔的,二是选都选了,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 别的她说不上,这绝不往后看一点可是她自矜的长处,省去了无数烦恼,叫她活得轻松又自在。况且姝烟琢磨着周成安记得八成不是她,是那噬魂入骨的香。 这时便想起苏遮月的香来,叫怜儿取出来,给重新在香炉里点上,苏遮月被她央着沁了几滴血,香气冉冉升起,姝烟低头仔细闻了闻,又叫怜儿也给闻了一闻,问:“什么气味?” 怜儿回道:“很清淡,雅致,叫人闻得心静。” 姝烟自己也是这么个感觉,怎么闻,都扯不到色道上,看向苏遮月道:“你说真是这香勾住周成安的吗?” 难道是只有男子能闻到,女子闻不到么? 苏遮月也不知道,不过在她嗅来,这里头的气味又变了一变,好像比之前更甜了一些,像烂熟了的果子。 三个人凑在一起研究香气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后一阵窸窣响动。 姝烟奇怪回头道:“什么声音?好像是从你房间传来的。” 苏遮月猛地站起身来:“应该是风声,想是窗户没关好,我,我去瞧瞧。” 她心里头有猜疑,慌忙走进屋里,一开门倒不见什么特别的,然而低头就见那条被她藏得好好的小黑蛇在门边弯弯绕绕地爬着,却像是要往正屋爬,苏遮月一阵心惊,忙把身后的门关上,生怕它窜了出去,吓到姝烟和怜儿,又将它抓起,重新藏了回去。 但见这小黑蛇不依不饶地探出头来,还伸出舌头,仔细地舔苏遮月方才咬破的手指,苏遮月任它舔舐,不禁疑惑,难道是她血的味道么? 直到舔得她的伤口复原如初,连个血点子都没了,这小黑蛇才老老实实地缩回去,继续睡觉了。 苏遮月在屋里又照顾了它一会儿,再一出门,却不见了姝烟,只有怜儿在收拾忙活,便问:“姑娘呢?” 怜儿道:“姑娘说屋子里闷,她一个人去外头走走。” 苏遮月点了点头,于是坐下来继续绣衣裳,但见得两三炷香烧了过去,怜儿扶在她身旁的矮塌上都瞌睡了,却还不见姝烟回来。 苏遮月往外看,院里没有点灯,树木遮蔽,黑黢黢的,隔院天芷的琴声已经停了,想来已经和周成安入睡了。 苏遮月眼见着都快子时了,心愈发着紧了,她想起之前她在院里走被那个薛公子强掳的事,一下便害怕起来,赶紧将绣活放下,唤上怜儿,出去寻人。 然而还没出兰麝院,怜儿突然拉住她,指了指假山后头,苏遮月也停下脚步,的确有一些动静,便走过去几步,初时还以为是什么野鸟,结果灯笼一照,竟见得两个人在山石边吻得难解难分。 苏遮月带着怜儿惊得后退一步,手里的灯笼都晃了好几晃。 一个身形高大,衣饰华贵,竟是多日不见的周成安。 第148章 而另一个被他抱在怀里,乌发垂散,衣裳凌乱的, 不是姝烟又是谁? 第99章 生情 姝烟原本只是在兰麝院里头走着。 也许是那香的缘故,初时闻着虽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浸染久了倒是叫人心闷发慌,加之旁院琴声不住,她便走出了院门,也不走廊道,只沿着那涓流不止的山溪边缓缓踱步。 直到遇着溪畔边一株枝头开了白花的树,夜色里看着极美,她便想摘下来,便踮起脚去够,谁知看着近,实则高,如何也折不下来,试了几下都没成,姝烟便起了气愤,捋起袖子,干脆就在这儿和它耗上了。 一时使出千般手段,最后干脆从另一处搬来了石头踩着,总算是给她折到了手里,姝烟得意地勾唇一笑,这才感觉到夜寒侵人,方才意识到有些晚了,带着花,转身便往回兰麝院。 这时院里琴声已消,姝烟自然也以为天芷和周成安睡下了,全没想到会在院门边上撞见周成安。 两人就借着那清凌凌的月光对视。 一句话尚未出口,姝烟便被周成安带到了假山后头。 “啊!” 浮云阁的长裙做得精巧又仔细,根本都不需脱下,修长的手指便从侧边开衩的地方顺着紧致的皮肤, “这就是你说的不能接客?” 男人强硬地掰过她的下巴,漆黑的目光带着一种戏谑的笑意。 姝烟旷了甚久,这时被撩拨得双膝发软,一双玉臂不得不攀附上男子高大的肩膀,眼眸晕上了浓浓的水雾,启唇道, “……得让给天芷姐姐。” 周成安捏着她下巴,笑着看她:“我倒是不知,你还有做一府主母的雅量,喜欢把自己的男人往外推?” 周成安往常在天芷那儿是过得不错,诗书琴画之类解个闷也颇有趣味,可他刚从京城当孙子回来,实在没这个精神去品玩那些高雅的,倒是只想在床上狠狠泄个火,手段难免会粗暴一些,可惜对着天芷他终归是做不出那副急色的丑态,也怕伤了她,是以只是清谈听琴,没在天芷屋里歇下。 谁成想出了院子,竟然遇上了姝烟,他对天芷不愿做的事,对姝烟却是什么都做的出来了。 何况这小妮子竟敢骗他,向来只有他推拒女子的,还有女子敢不要他的。 这时连屋都不回了,直接就想在外头折磨她一番。 姝烟搂着他的肩膀,故作纳罕道:“我的男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说着那一双眼眸像灿灿的星子一样眨了眨,“无凭无据的公子可不要瞎说。” 当真是勾人的妖精。 也不知这段时间经了多少男人,如熟烂的蜜桃一般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听说何四欺负你了。” 姝烟眉梢一挑,转念就想明白了,多半是二月在周成安这儿给她上眼药,说她脏呢,于是笑容更明艳,问道, “欺负了怎样,没欺负又怎样?” 周成安按她的嘴唇:“他有个亲侄儿想谋他的家财,把他害妻的事抖落出来了,如今状子递到了老头子那,他早上还要请我去吃宴想把这事做消了,我没理会他,现在看来,得让他去牢里走一趟了。”他用力揉着姝烟的嘴唇,“是死是活,且看他的造化。” 姝烟笑道:“以权谋私啊,周公子。” 谁不知道陇安府牢监的手段,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她揽着周成安的脖颈,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妓子,有这么重要么?” 接何四,是她自己答应的,要报仇也是她自己来动手,倒真想过要旁人替她出手。 周成安看着她好一阵不说话,当姝烟以为自己惹他生气的时候,他忽然就一低头,吻在她的眼上。 这一吻来得凶猛,却落得轻柔缠绵。 姝烟怔了一怔,本该迎合的手臂却在这样的吻中松开了他的肩膀,甚至轻轻扶着往外推了一推。 她倒是不是欲拒还迎,只是觉得周成安这副样子,叫她有些害怕了,她不怕那些客人对她各种虐待,却在被对方温柔相待时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周成安也不知是皎洁的月色在作怪,还是周遭飘渺的香气迷醉了他的心神,竟在一吻后,凝视着姝烟酡红的面颊,开口道:“我带你离开浮云阁,怎么样?” 姝烟惊愕抬眸,定定地看着他。 要知道这浮云阁里多少姑娘等着他这样一句话,如今就像一块天大的馅饼一般砸在她的头上。 半晌之后,姝烟笑了起来,重新攀上他的肩膀,主动将吻送上。 男人兴致突来的话,当个乐子听也就是了,谁信谁就是傻子。 * 这般在屋外偷欢的结果就是被自己的丫鬟撞了个正着,姝烟也庆幸好歹不是天芷的丫鬟,尤其是二月。 周成安渴她要命,本还想在这幕天席地地玩上一回,但偏偏来的两个丫鬟如此不知趣,看到了都不知道躲开,只能将姝烟放下。 跟着一起回了屋子。 姝烟嘱咐怜儿去外头守着,可别叫天芷那边派人来,那她的苦心就泡汤了。 入了屋中,周成安瞧见苏遮月的肚子时,还愣了一愣,他之前没想到这丫头是怀了身孕的,一时有些讶然,但见姝烟把另一个丫鬟使派了出去,房里就剩这么一个,月份大了行走间难免有些滞缓,便向姝烟问:“就这两个服侍你周全么,我叫管事的再拨给你一个。” 第149章 姝烟笑着给他倒茶:“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要那么多丫鬟做什么?” 浮云阁总归有自己的规矩,她若嫌苏遮月不听用,早可以向管事的要换了,不过她可不想将苏遮月让给别人去。 苏遮月将点心盘碟都端上了后,便识趣地退回到房里,不打扰他们俩说话。 姝烟含嗔带怨道:“公子这趟去京城可太久了,一个冬日都过去了。” 周成安被她一提就来气:“要不是那个苍梧郡的事闹大了,我早就可以回来了。” 姝烟一愣,定了定神,问道:“不是结案了吗?” 周成安道:“在这儿是结案了,算在那个姓苏的妇人身上,哪成想,她竟然有一个丫鬟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去告御状了!” “什么?!” 姝烟惊声出口,“丫鬟?告御状?” 周成安也觉得这事实在不可思议,“一个小小的丫鬟能跑那么远不说,偏偏也不知怎么给她搭上了宫里娘娘的线,如何都说这是冤案,都是旁人害得她家夫人,她家夫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于是上面就令老爷子重审,好好一个年,过成了这副样子。” 姝烟心里头一阵一阵心惊,宫里的娘娘,这是如何能牵上的人,又问:“那现在这案子……” “这案子到底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们也懒得管,既然是重审,必然得审出上面要的结果,现在就判那个县令李祁宠妾灭妻之罪,不过他自己也已经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那个苏遮月,自然就把她的那罪责消了,封了诰命,立为节妇,明日我还要去苍梧县,替老爷子盯着那批差隶把节妇的牌匾盖下去。” “节妇?” 姝烟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若是,若是她没死呢?” 周成安道:“没死?没死也得死,节妇牌匾都搬下来了,她要是再冒出来,我们整个陇安府都得成朝堂笑柄了。” 姝烟看了看苏遮月的屋子,压下复杂的心绪。 周成安扫了一眼她屋里的布置,发现真多了不少诗书笔墨的玩意儿,笑着捡起一副字来:“这字不错,你写的?” 姝烟忙给收起来,红着脸道:“随便写写。” 周成安看了她稀奇,将她抱起来再桌案上放下:“是为我学的么?” 姝烟自然点了点头,很快就被周成安的动作吓了一跳,惊颤地往后缩,推拒道:“这里不行……”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被一下被扫落在地上的笔墨纸砚。 第100章 一死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 身旁的周成安还在深睡,姝烟却睁着眼睛呆望着床上的帐子。 她在想苏遮月的事。 其实在听闻苏遮月曾经的身边人忽然搭上宫里的人的时候,姝烟心里就冒出了无数复杂的念头—— 她知道苏遮月是想亲念旧的人,如果知道了家里头有这么一个没死的,一定千万般想去寻见,而那一头那个小丫鬟不知什么原因一朝飞升,都能叫下面的知府给她翻案,可见是十分有分量了,若得知苏遮月所在,借着宫里的关系施压下来,不管是朱妈妈还是万爷都不会强留苏遮月这么一个破了相的丫鬟。 那真是主仆相见、大难后重逢的欢喜场面了。 可这却叫姝烟的心尖揪紧了。 她不想苏遮月离开。 一则是出于两个人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姐妹情份,二也为着苏遮月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数。 可她若真将这事瞒下来,就是真对不住苏遮月了。 毕竟这么一个的可以逃离浮云阁这个虎狼窝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苏遮月眼下又怀着孩子,没多久便要生下来了,一个孩子生在浮云阁里,还是浮云阁外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了。 好在周成安没给她纠结下去的机会,下一刻便说了节妇牌坊的事。 姝烟知道苏遮月的孩子并不是她夫君的,那这个所谓的节妇牌匾、诰命就成了个虚名,人死了是尊荣的,但人要活着就要吃大罪了。 所以自己的确不该将这个消息告诉苏遮月。 姝烟和周成安做完那档子事后,就一直翻来翻去的想这事,待得天亮,终是用这个想法把自己心头的愧疚感压下去了。 是,她是为着苏遮月考虑的,就算她有私心,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而已。 * 另一屋里的苏遮月对姝烟百转千回的心思一无所知,她睡得正沉,直到怜儿开了门匆匆进来,疾步走到床边,唤道:“姐姐。” 苏遮月也是将醒的时候,听得耳畔这一声呼唤立刻就睁开了眼来, “怎么了?” 她刚迷惑地问出口,突然意识到那蛇此刻还盘旋在她的腹上。正是昨夜这小家伙无论如何都不肯缩回到冰冷的窝里,非缠着她不放,苏遮月无奈只好随了它,叫它留在自己的被窝里,伴着自己入睡。 此刻醒来,连忙将盖在上面厚实的被子捏紧了些,免得怜儿看出端倪来。 怜儿素来也是极敏锐的,这时心思却有些恍惚,身子颤颤,只想找个人依靠着说话,也没注意苏遮月的异状,说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看着有两个下人将一条单板抬了出去,上面盖了一层白布。” “白布?” 苏遮月惊起身来。 难道是有人死了吗? 怜儿点了两下头,眼瞳有些发颤,她到底岁数不大,没见过真正的死人:“我远远瞧着便知那白布下头一定是一个人,后来向管事的一问,才知道那个死掉的人,是幽染院的。” 第150章 “幽染院的?”苏遮月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到底发生了什么?” 怜儿回想道:“听说她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被谢染姑娘发现了,然后报到邓婆婆那儿,叫她交出来,她不肯,这才被下人给活生生打死了。”她一脸的后怕,因她自己从前也被云芍那些亮灿灿的昂贵首饰动过一两分藏匿的心思,虽然最后没做,但此时想起来更觉得心颤,“哦对,这个人姐姐也见过,就是那次要下手伤你的丫鬟,叫什么明沅……” “是她?” 苏遮月的惊怔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怎么会是她? 苏遮月虽然只与这个明沅有那几面之缘,所知甚少,但端看她第一次对那明珠串子无动于衷的模样,怎么也不会是个偷东西的人呀。 那一双狠戾的眼眸苏遮月到现在还记着,是野心勃勃的一双眼,若说她给谢染下毒被发现了,苏遮月还能相信,可却只是因为财物?这如何都与她印象里的人不一样。 何况便是一朝昏了大脑真是藏了,那既然被发现了,取出来交还不成么,为何要坚持不肯交出来,以至于陪送掉自己的性命。 苏遮月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 怜儿从壶里倒了一碗水,才勉强将碰上死人的惊悸往下压了压,吁了一口气:“其实我说也是死的好,她是个有心思要害人的,幸好那时叫我撞见了,才没对姐姐下手,要是我没到,只怕当时抬出去的就是姐姐你了。” 苏遮月摸了摸她的手,她倒觉得也不至于如此,那明沅应该就是想伤她的脸,还不至于要她的性命,只是骤然听闻她的死讯,苏遮月仿佛觉得心里头被一块巨石压住了。 她捂了捂心口,这种感觉她曾也有过一次,那还在李府的时候,赵姨娘落胎出事,连着那丫鬟自缢的时候。 但当时她还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怀疑到玉荷她们身上,可现在这明沅在幽染院出的事,应该与她没关系吧。 怜儿看着苏遮月的脸色泛白,手心更发凉,只以为她和自己一样胆小怕怯,便又给递上一杯热茶来,一面又道:“其实我觉得那谢染姑娘真不是什么好服侍的主儿,上一回也是她还在春兰院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死了一个丫鬟,现在又死一个,可不就是害人的灾星转世么,我看她身旁那些丫鬟,平日里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当自己侍候一个花魁就比我们高贵了几分似的,现在只怕有一个是一个的,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生怕这霉运落在她头上呢。” 正说着时,正屋起了动静,大抵是周成安和姝烟起了,那头必须有人服侍,怜儿也不好在这儿与苏遮月闲话,忙起了身过去。 苏遮月还在想着怜儿的话愣愣出神,直到那屋门关上的声音将她惊醒了,她松下心将被子掀开,趴在她高隆腹部上的小黑蛇此刻还似做着美梦。 苏遮月看着它依着自己,便是入睡了也是一副眷恋偎依的模样,心里无由地软汪汪的,方才的害怕惊惧的各种情绪也平静了下来。 她轻抚着小蛇细细密密的蛇鳞,它如此安详,只因不知人世,更不知外头发生的生灭存亡。 苏遮月瞧着瞧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来。 是她跑到幽染院外头,蹲在草丛里寻蛇的那次,那时正也是明沅把她叫住斥责,而她离开时明沅还在低头寻觅。 明沅在找什么? 苏遮月低头看向这恬静沉睡的黑蛇,心忽地一跳,冒出一个令她惊惧的猜想, 难道是,在找它? 第101章 迷魂 怜儿走到正屋时,周成安已经起身站在床榻边上。 姝烟只穿着一身桃红色的抹胸裙,站在周成安身前,给他系外袍的腰带。 像极了新婚后的小妇人。 周成安低头看着她,从她低垂含羞的眉眼,一直看到她细白的颈子,那白也没剩多少了,全是朱色点点的红痕,十分惹人,都是他弄出来的,不由地覆手上去,用指腹用力地抹了一抹。 姝烟被他的动作惹出了一身颤,生怕他再沿着衣裳往下,连忙抓住他的手:“公子今日不是还有公事么?” 周成安眼眸沉了一沉,昨日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也实未尝过如此蚀骨销魂的感觉,听着姝烟这么开口,反而将她直抵到屏风处,又按着她的颈子,深深吻下,直到姝烟几乎没法呼吸的程度,才将人放开, 一边揉着她被泛肿的唇,说道:“真像是叫你下了迷魂汤了。” 他久经风月,还从未有这般色令智昏的时候,方才那一刻甚至想就继续留这儿,将那些繁琐的公事都推了算了。 不过要真是这样,只怕苦的就是姝烟了。 他母亲是个手段极厉害的,不然也不会把他老爹那等爱胡来的人管的没一个庶出的孩子,他往常在外头戏弄风月,他母亲只当是少年浪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若知道他真要在外头动了想娶人的念头,恐怕会亲自动手来料理姝烟。 那些对付姨娘的手段,他是从小见到大的,绝不是常人能消受的,若落在姝烟头上…… 周成安的眼眸暗了暗。 姝烟听得他的戏言,心里却是一惊,苏遮月那香虽不是迷魂汤,怕也近似于迷魂汤了,不过她没在脸上显出分毫,反而笑道:“您这样的人物,还怕迷魂汤么?” 第151章 “怕。”周成安盯着她,目光沉沉,“怕生了瘾。” 姝烟笑得好一阵花枝乱颤,揽着他笑道:“该是我与您说的这般甜言蜜语才是,怎么叫您抢了去?” 周成安也低笑一声,放下她:“好了,我走了。” 一是公事在即,二是他也得去把那个欺负她的何四料理了。 姝烟笑应了一声,又将杵在一旁的怜儿唤来,送周成安出去,暗暗叮嘱她一定避开旁人,尤其是隔壁天芷那屋。 怜儿这点乖觉还是有的,忙应下去了。 过一时回来,又给姝烟备了浴汤,教姝烟洗了一番,只是这一回周成安下手十分不留情,怜儿为她擦了两遍,那红印子都没消。 姝烟洗完,走到妆镜前,用粉遮了遮,依旧还是明显,便道:“算了,等会你去天芷那儿传个话,就说我病了,这两日就不过去了。” 且一夜这么下来,她腰都快被折断了,腿也酸麻,真是半点都不想动弹,正好也惫懒一会儿, “姐姐病了?” 苏遮月从屋里梳洗完出来时,正听得这话,便着急过来。 姝烟笑道:“不是那个病。” 怜儿便与苏遮月耳语,但见得她一张脸慢慢红了起来,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替姐姐揉揉吧。” 姝烟倒不知她还有这个手艺,便上了美人榻,由着她给按腰,按腿,伺候得她十分舒适,便笑道:“我说你那亡夫也是瞎了眼,有你这么一个,床上能伺候,床下也体面的,怎么还会要别人?” 这床上伺候自也不是单指这按摩的手艺了,她看苏遮月的身段便知她一定擅长那道,只怕比自己还要好些。 苏遮月低垂下眉眼,“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违抗不得的。” 姝烟听着她这话,忽然想到天芷与自己,在周成安那儿不就是一个新,一个旧么,周成安今日迷她,来日怕也会迷上别人,“是这个理没错。” 这么打发了大半日。 待到晚间的时候,姝烟正要上床入睡,外头管事的突然急急赶来,报邱沣来了。 一屋三人都作一惊。 姝烟忙叫怜儿给她换上衣裳,边问道:“往常不是要提前几日么?” 管事摇头道:“却是这位邱大爷那边明日也要赶着回县里,也是问问姑娘可有空,若有空就得见一面,若不得闲,他就走了。” 姝烟忙道:“我有闲。” 她叫苏遮月按了那一阵,身上已没什么酸痛,只是内里还有些红肿,但这地方邱沣用不到,故而也没什么问题。 管事也就这么一问,实则早已叫人去迎候邱沣了。 没一会儿下人便把酒席齐备了。 邱沣走进了屋,他原本是没打算过来的,只是今日和刚好遇着知府家的公子,听得旁边几个不成性的公子哥传了几句浮云阁的闲言碎语,似有姝烟的名字,当时他的脸色就黑了下来,这才明白陆衷带他来的是什么地方,姝烟又是什么样的人。 一边生气被骗,一面又心疼,左思右想,还是得来见一面。 这时在桌边坐下,姝烟见他来虽然吃惊但心里到底欢喜,本想将这几日写的几首诗给取过来,教他知道自己不忘上进,但刚要去拿便想起都叫周成安行那事的时候给污坏了,脸上一下显出愧疚来,与邱沣怯怯道:“先生见谅,我这几日忙了些,没练得几个字。” 邱沣此刻也不在她的字上,他是不上心的人不会看一眼,但上心的人却是一个毫毛都能瞧清楚的,眼下目光就直直地落在姝烟锁骨处的红印上。 他虽和亡妻少行房事,但也知道这痕迹是如何落下的,必是叫人侮了去,又想起白日里那周成安春风得意的样子,姝烟又说忙,却是忙在人家床上,心里无端憋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出,忍不住开口道:“你是个姑娘家,总该知道廉耻。” 廉耻?! 廉耻这两个字姝烟都没写过一次,这时竟被当头教训,一时也起了气性道:“先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若是周成安或者别人这么说她都无关痛痒,不会伤心,但是这话从邱沣口里出来却叫她生出一股委屈来,盯着邱沣道, “只这么一句话,我愚笨,听不懂。” 邱沣望着她盈盈含泪的眼眸,知道如今身在这烟花之地必然不是她的本意,想她这般乖顺的姑娘定是被旁人逼迫着去行事的,怕也是受欺负了不敢对外说,因而终是一叹道:“我替你赎身。” 赎身?! 在旁边倒酒的怜儿瞪大了眼睛,差点倒出在桌子上。 姝烟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一句,眼眸里瞬间有星子亮起,不确定地问道:“先生要替我赎身么?” 她问着赎身,实际上是在问邱沣的心意。 他是想娶她做妾么? 她不敢奢望正妻之位,但做邱沣的妾却让她有一刻的动心。 邱沣这样的人和周成安不一样,他的心思不在美色上,姝烟有这个信心能把住他,何况他那位正妻亡故,那位子也该给人家留着,她可以借着这事阻了旁人说来的续弦。 这样清白干净的后宅,她是愿意去的。 邱沣之前也没起过这个念头,刚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妥,便道:“我并非那个意思,若赎身后你无处可去,可在我府上做个书侍,往后有合适的人家,你便以我的义女身份出嫁,断不会辱没了你。” 第152章 这一番体贴周全的话却说得姝烟才热起的心一下凉了下来。 和着她这么多日就换来一个“义女”? 姝烟明白了,邱沣只是不想她在这里被人轻贱,不是真心喜欢她,与她欢好。 于是脸上勉强维持着笑:“我在这儿挺好的,不劳先生顾念。” “况且方才先生也说了,我是没有廉耻的人,去了先生的府上也怕污了先生的名声。” 第102章 出血 夜幕沉沉,一灯如豆。 这还是姝烟第一次把邱沣给气走,她坐在椅子上,对着一桌没动过分毫的酒菜,脸色沉凝,一句话也不说。 屋子里气氛异常压抑。 怜儿在旁边陪侍,看姝烟这副样子也有些慎得慌,不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她,小步走去里屋请苏遮月就急。 如今天气热起来,衣裳越来越薄,苏遮月的孕肚越来越遮挡不住,更兼行动迟缓,不好在外头伺候,今日邱沣来之前,姝烟还特意嘱咐她不用出来,不过怜儿心里另有琢磨,这月份大,不便伺候是一回事,二也估计是姝烟心里太紧着邱沣,怕苏遮月无意中便将邱沣的心勾了去。 如今邱沣走了,怜儿方才敢去请苏遮月,一面引她出来,一面把方才发生的事与她简单耳语了几句。 苏遮月听得“赎身”便是一愣,以为是姝烟这段日子的苦功终见了成效,顿时现出笑颜,心里实在为姝烟高兴,然而听得邱沣后头的话那方展开的笑意便缓缓地落了下来,再看姝烟此刻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时在姝烟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 姝烟见她出来,瞪了怜儿一眼,知道是这小妮子在多嘴聒噪,怜儿忙低头端起酒菜盘子,往旁边躲去。 姝烟转过头来,看到苏遮月眼里满满的担忧,无声一笑:“我也不知道方才自己在想什么,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人家把我当闺女看,我应该知足才对。” “邱家那样高门的小姐,只怕我下辈子投胎都轮不上,我竟然还那样利索地将他推拒了,你说说谁给我的脸面!” 她说罢忽然就泄愤似地往自己的脸上拍去。 苏遮月一惊,忙抓住她的手,使了力气将她缓缓放下,看着姝烟这副颓败的样子也不由发涩。 她隐隐感觉姝烟怕是已经对邱沣动了一点心,只是撅着气性,不肯承认,便安慰道:“我想那邱大爷不是心里会挂碍的人,没准过几日就会再来的。” 向来文人清高,能低一次头就很不容易,却又被姝烟生生怼了回去,多半是脸面上挂不住,才走的,但等气性过了,定然心里不是滋味,体谅姝烟的。 姝烟其实是在气自己,往常她是多精明的人,竟然会在这种事上意气用事,实在不像她,因而越想越气,这时听了苏遮月的劝慰,忽然一撇头, “我还稀罕他来!” 拒了便拒了,她如今还有周成安,不缺那么一个客人。 苏遮月从善如流道:“那就不要他来。”她转向从帐帘后探出脑袋的怜儿,“快与管事的去说,往后那位邱大爷来,咱们姑娘一面都不给他一见。” 怜儿一怔,还不知要不要应,姝烟已经抢过话茬:“不许去!” 这一声着急得像赶集儿一般。 苏遮月顿时一笑,连怜儿都捂着嘴偷笑,姝烟拍案气道:“好啊,你们两个拿我取笑不是!” 苏遮月一边笑一边讨饶:“错了,再不敢了。” 可姝烟叫她给问出了心思,羞愤不已,气得上手,专挑苏遮月的痒痒穴挠,叫她一边躲一边笑。 屋子里一时言笑盈盈,连怜儿都来劝架,姝烟笑开了,那窝在心里的郁气便解开了许多,她本就是看得很开的人,这时也将那讨人厌的邱沣抛诸脑后,专心欺负苏遮月起来。 苏遮月见姝烟面色好转了,也愿意由她继续玩笑,一边讨饶不敢一边左右闪躲,只是没一会儿忽然神色突变。 一手扒住了桌沿,一手扶着肚子。 姝烟慌张地停下动作:“怎么了?是不是孩子不好。” 苏遮月青白了脸,细细地抽着气,她感觉肚子一阵一阵的作疼,而且每一阵都比前一阵更疼。 怜儿在旁边看着,也着急起来:“是不是要找大夫来看?” 姝烟也没见过亲见过女子怀孕是怎样的状况,这时也是束手无措,但大夫肯定是请不来的,想了想道:“不如找邓婆婆来看。” 邓婆婆还通一点医术。 谁知苏遮月慌忙摇头:“不要!” 她畏邓婆婆厉害,虽然连着几次邓婆婆都帮了她,但她心里还是有那种古古怪怪的感觉,实不知邓婆婆会对她的孩子做出什么来。 于是努力忍着疼,稍稍撑起身子,宽慰姝烟和怜儿:“我不疼了,你们放心。” 虽然肚子已经十分大了,但按月份,她还没有到临产的时候,素娘之前还说过,她的体质好,是很难流产的。 怜儿刚要松口气,突然瞥见苏遮月的裙衫一角,惊道:“有血!” 姝烟也叫她给骇了一跳,顺势看去,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怕是从苏遮月身子里出来,惊恐道: “出血了,这……” 苏遮月心里也是惊惶万分,但更怕她们因此去寻邓婆婆,忙解释道:“不碍事的,前阵子也流过一次,只是一些淤血罢了。”这却是她性急胡诌的。 第153章 “真的吗?” 姝烟和怜儿看着她,将信将疑的,但她们对女子之孕事所知甚少,见苏遮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也只好信她。毕竟这也是苏遮月自己的身子,是好是坏,她自己总会更清楚些。 姝烟便叫怜儿将苏遮月扶回房中。 她们心里其实都不担心这个孩子,只是担心苏遮月。毕竟常有听说妇人生子不成,连自己也送了命的,这时更害怕为着这么个没爹的孩子,把苏遮月一并害死了。 苏遮月在床上躺下,吃力地指着一边:“我那边的柜子里还有一些安胎药……” 那是素娘走时给她留下的,托阿贵转交给了她,说是最好的安胎药,若是孕中有什么事,就吃一剂。 怜儿立刻领悟,忙接口道:“我这就去煎。” 姝烟陪在苏遮月身边,掖了掖她额上渗出的汗,还是有些担忧, “真的没事么?” 苏遮月怕她担心,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真的没事,何况哪有女子孕中不吃苦的。” 她身上只那么一两回,应当算是不错的了。 姝烟到底不通这个,听她这么说,也只能信,于是又陪了好一会儿,见她神情舒缓,仿佛真没了什么疼,才缓缓离开。 她走后,苏遮月才在脸上显出克制不住的疼意来。 她掀开被子,吸着气,缓缓除下裙衫和里面的亵裤,眼眸里除了疼,更浮出一阵难堪并着羞耻。其实血倒是不多,更多的是其他的一些水液,仿佛是受了胎儿压迫,像小儿时那般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这倒是这一阵子屡屡发生的,好几次污得她的亵裤,叫人不忍直视。 遇着这样的事苏遮月也不愿意怜儿帮她,只在无人时借着被子的遮挡,把污浊的这些褪下,收在一旁,待得白日有力气时,再把它们洗净。 这时除干净了,又用帕子擦了擦,将要从床头的柜子中取干净的来时,忽然感觉身上滑过一阵冰凉的黏腻感,苏遮月吃了一惊,旋即意识到了是那条小黑蛇,不知怎么跑了出来,然而没等她将它捉住,那小东西就已经顺到了她的双腿岔处,偏偏逢着她毫无遮挡的时候。 苏遮月又急又慌,连声呼唤道:“这里不能去,快出来!” 可那黑蛇闻着血味上了瘾,哪还听得了她的吩咐,苏遮月伸手过去时几乎是与蛇尾擦肩而过,苏遮月从未遇过这样的事,骇得发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巧这时屋门开了,是怜儿端来了热腾腾的药汤。 苏遮月见她进来,忙将被子掩上。 怜儿怕她疼得厉害,因而是卯足了劲,紧赶慢赶地把药给煮完了,这时端到床边,但见苏遮月原本还是一脸青白,此刻却浮上了嫣红的颊晕,惊道:“可是烧起来了吗?” 她说着摸了摸苏遮月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奇道:“好像也差不多。”又问,“姐姐还疼吗?” 苏遮月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已经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体内奇异又古怪的感觉,她努力克制了一下,将神思转到眼前,从怜儿手里接过药碗,“好多了,已经不疼了。” 怜儿听得她细腻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轻喘,便笃定她其实疼得厉害,只是怕自己担心,不愿说出来,手里帮衬着苏遮月喝药,一边又气道, “我说姐姐就不该怀这个孩子!” 为个没担当的男人,如今受得这般苦楚。 怜儿说得气愤,便没留心到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苏遮月另一只被沿上的那只手,忽然死死地捏紧了,脸上那潮红之色泛得更重了一些。 早先与李祁的情事苏遮月已经忘得干净,后来与姬离的几次都是在梦中,更是模糊不清,从未有现在这般明显的感觉。 苏遮月心里也是后悔不迭,她正应该把那藏蛇的器皿用锁扣锁上才是。 怜儿接过药碗,见苏遮月眸中也仿佛染上了悔意,只以为她听进去了,可惜也没用了,若是头三个月还成,现在孩子月份这般大,如何能打得掉,只能说几句无用的气话了。 她小嘴机灵,叽里呱啦讲起来没完没了,苏遮月面色越来越红,几次劝她回去睡,但怜儿看她面色却愈发担心,生怕她夜里出事,便打定主意要留下来陪苏遮月过夜,任她怎么说都不肯走。 第103章 查蛇 天知道这一夜苏遮月受了多大的折磨。 直到天色渐白,怜儿实在耐不住困意,倚着床柱发出小小的呼噜声时,苏遮月才敢睁开眼,一只手掖着被子遮掩,另一只手往下探去。 费了不知几番周折,终于将那过分的家伙取出来,苏遮月整个人已如同在热汤里泡过一遍,全身湿软无力,衣衫都黏在了身上,然而脸上却娇靥如花,泛着凌凌的水光。 也好是没叫旁人见着,不然只怕当她是刚夺完男子精魄餍足不已的女妖了。 苏遮月不知自己是怎样一副模样,她这时只瞠目瞪着那恹恹欲睡的小黑蛇,饶是她这般温和不起性的人,都被逼它出了一点气来。 她对它那么好,可它却反而这么耍弄自己! 然而苏遮月想了半天,又不知该怎么罚它,只能狠狠捏了一下它的皮肉。 在她这儿是用了大力气,可落在布满黑鳞的蛇身上,不过是挠痒痒一般,这么几下反而将这黑蛇闹醒了,想这小东西睡着还安分些,这一醒便又想往苏遮月身上缠去,将苏遮月刚安定下来的心又给吓了一跳,两只手一齐使劲给捏住了,才叫它安分下来,藏回到床边的柜匣里。 第154章 这一番窸窣的动作再怎样小心都发出了声音,原本昏睡的怜儿也感觉到了动静,迷茫地睁开眼来,看见苏遮月身子背着她,手里似乎刚把一个柜匣合上,便出声道, “姐姐醒了,身子好点了么?” 苏遮月吓了一跳,忙回转过身,遮掩着身后的柜匣,冲着她连连点头,“好了,都好了。” 她见怜儿目光朦胧,又放缓声音道:“辛苦你陪我一夜了,此刻离姑娘起来还有一会儿,你快回去睡吧。” 怜儿看着苏遮月那半边脸面色红润,毫无之前的青白病色,说话也不喘了,方才真宽下了心,不过就那么一会儿她也不睡了,看苏遮月身上的衣衫仿佛被汗浸湿了,乌黑的发丝也带着潮意,便道:“我烧些水来,姐姐洗一洗吧。” 苏遮月的确身上难受,见怜儿坚持,也就不推拒了。 怜儿走后,苏遮月靠在床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她昨夜提心吊胆,闭着眼睛却整夜都不敢睡,现在困意袭来,纵使心里想着要等怜儿,但眼皮一沉又一沉,却终是撑不住,闭上了。 不知睡了多久,房门被“咚咚”敲响了,苏遮月惊醒过来,揉了揉眼,想是怜儿打水来了,便坐起了身,往那边看去。 然而推门进来的人却不是怜儿。 一共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三十五六的年纪,样貌平平,穿着服饰却既不像姑娘,也不像丫鬟,反而和秋菊院的管事的有些相似,只是衣襟上绣的是兰花,她后面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和一个看上去十分强壮的下人。 “你们是什么人?!” 苏遮月第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对,抓紧被子包住自己,一面又从旁边的抓了一根簪子握在手里。 来的人正是春兰院的管事,也是四个院里管事中唯一的女子,姓乐,此刻没理会苏遮月说的什么,只淡淡出了一个字, “搜!” 后头那个下人利落关门,站在门前,横刀立马挡住唯一的退路。 两个婆子摞起袖子就朝苏遮月这边过来。 苏遮月见她们来势汹汹,骇得发抖,双手抓着尖锐的簪子阻挡在身前,“别过来,我……”话还没说就被其中一个婆子连簪子带手臂一下给制住了,“啊!”苏遮月痛呼一声,便给反身牢牢压制在床上。 这粗使婆子平日干得就是拿人绑人的差事,休说苏遮月这么一个柔弱不堪的孕妇,便是一个男人都不一定能从她这双大掌下逃过。 苏遮月此刻冷汗直冒,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按折了,半点挣扎的余力生不出来。 另一个婆子便开始在床边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衣衫、布帕、首饰全被扔了一地。 苏遮月余光见着,忽然便意识到了她们在找什么。 是黑蛇,她们一定是在找那条黑蛇,苏遮月看她从一边到另一边又快又严密地搜查过去,心里头一阵一阵发紧。 看到快搜到临近床头的柜匣时,苏遮月忍不住一下闭上眼,心里无声地祈祷那条蛇能像它突然出现一般,突然消失不见, “找到了!” 苏遮月猛地睁开眼。 只见那柜匣已被抽了出来,那条黑蛇还好端端地躺在柜匣里,似乎不知外头的动静,此刻还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在瞑睡。 苏遮月眸光颤颤,脸色惨白下来。 怎么办,她护不住它。 那婆子看到那蛇睡着,眼睛顿时一亮,紧跟着便要探手去抓,谁知刚碰到那蛇身,那蛇便似突然惊醒,闪电般地张开嘴,往那伸来的手上咬去。 那婆子没料到这一出,手根本来不及缩回,直接被毒牙咬在了虎口上,甩开后,落下两个黑色的窟窿,她见着那蛇咬的痕迹,身子一颤,倒退几步,脸色泛出一阵诡异的紫色,笑了一下,便口吐黑血地倒在了地上。 苏遮月简直吓呆了。 她根本不知道这几日与她朝夕相处的黑蛇有这样的本事。 乐管事却十分镇定,眼一瞥,示意那个钳制苏遮月的婆子过去看她。 那婆子得令,放开呆住的苏遮月,几步走到地上的人边,却也不敢碰上去,只将手指往口鼻浅浅一探,登时骇了一跳,也跌退半步。 不过一息的功夫,人已经没了! 真真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时再看向那床上中的黑蛇,哪还有胆子上手去抓。 而那蛇被甩到了床被上,便寻主一般又爬到了苏遮月的手上,如同手镯一般给缠住了,刚杀过人的毒牙更是老实地收了起来,显出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月儿姑娘是吧?” 乐管事看着床上眼神惊慌未定的苏遮月,又看向她莹白手腕上缠绕的黑蛇,客气下来道,“想姑娘应是个聪明人,经过方才这情形也该知道这蛇断不是你能养的,还请帮我们物归原主。” 她说着示意那边上的婆子,那婆子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罐子,打开罐盖,一步一怯地走过去,摆到床榻前的案几上。 苏遮月看着那罐子是纯金的,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符咒,瞧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问:“物归原主,请问这主人是谁?” 乐管事没说话,旁边的婆子像看蠢货一般地扫了苏遮月一眼,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们的花魁娘子,谢染姑娘。” 第155章 真的是她。 苏遮月低垂下眼,顿了半晌,才低声道:“如果谢染姑娘真是这蛇的主人,那就请她自己过来。” 她声音虽然文文弱弱的,但面上却浮现出一丝不肯放手的倔强来,叫乐管事和那婆子都是一愣。 苏遮月只想到她之前这黑蛇那般瘦弱,只怕是之前一直被关在罐子中,并没有被好好对待,她不能轻易就交出去,她必须得确认谢染真的会对它好才行。 然而在旁人看来,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竟然要堂堂的花魁娘子卑躬屈膝过来, “你这丫头给脸不要脸!” 那婆子气得要上前给她一记教训,但刚一靠近便听得一阵嘶嘶声,再低头一看,那黑蛇的一双眼正沉沉地盯着她,仿佛只要她敢打下来,下一刻就会和床下那个婆子一般的下场,登时那条结实有力的臂膀就甩不过去了,反而心生畏惧,往后躲了一步。 乐管事在旁边看得清楚,她来之前也大抵知道这个苏遮月是什么样的性子,强攻不行,只能智取,这时便走上前道:“我姓乐,是春兰院的管事,方才得罪姑娘还请姑娘见谅,姑娘怜惜这蛇,要见我们姑娘,也是有理,但我们姑娘实在是来不了。因她不见了爱宠,这几日伤心过度,此刻人病在床上,发着高烧,是真下不了床了。” 苏遮月一愣:“她病了?” 既而脸上露出了怀疑之色,猜测这个人是不是在骗她。 乐管事道:“姑娘照顾了这黑蛇几日应该知道它通灵有性,又是我们姑娘从小养到大的,心连着一起,我们姑娘原就有心悸之症,如今它平白无故不见了,自然也就病倒了,若再寻不得,只怕要魂归九天了。” 这一番话说的苏遮月不安起来,她一面怀疑这人是不是在诓骗自己,一面也不禁动摇,她虽然很喜欢这蛇,但她确实不是它的主人,若真正的主人有难,它会不会也很难过。 乐管事见她眉目间有挣扎动摇之色,便加了一把火道:“素闻姑娘心地柔善,定不会愿意我们姑娘这般惨死吧。” 苏遮月想了想,忽然抬起眼眸,定定道:“好,那你们带我过去,若谢染真因为它病了,我会把蛇还给你们。” 乐管事自然道好,一面作了个手势:“那姑娘随我们来吧。” 苏遮月换了衣裳,便随她们出门,刚至门口,便见到提着水桶,一脸不安的怜儿,她冲怜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事的,只不过去去就回。 怜儿哪里信她这个傻的,眼望着她出门,简直如看着羊入虎穴一般,回身便急急跑去正屋,“姑娘,姑娘!” 姝烟睡得正沉,被怜儿推醒时老大的起床气,差点要甩脸子发火,然而听到怜儿哭喊着说“月儿姐姐被人带走了”,那火气便似被冷水一泼,忙起身问,“怎么回事?” 怜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说看衣裳打扮像是春兰院的,还不止一个,为首的好像是个女的,姝烟比她更知道利害,当即心中惊骇,只怕苏遮月此去凶多吉少,然而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这春兰院又在秋菊院之上,别说她一个刚升上来不久的姑娘,就是天芷那般的,都说不上话。她们管事的又是一个好逢迎的,绝不会替一个不值钱的丫鬟出面。 姝烟冷静想了片刻, “走,我们去找邓婆婆。” 第104章 见孕 姝烟草草收拾一番便带着怜儿往院外走,谁知迎面却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 二月挡在路中央,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她们, “哟,这么急,要去哪儿呀?” 怜儿不想与她在这个档口争执浪费时间,便软下声音道:“二月姐姐,我们有急事。” 二月看也没有看怜儿一眼,微笑道:“真巧,我也有急事。”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盯着姝烟,姝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二月下一刻便道:“我家姑娘想请姝烟姑娘去坐坐,顺便聊一聊……” “周公子的事。” 姝烟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姝烟虽然叫怜儿一路守着防着,但架不住二月和周成安的小厮长福背地里有些苟且,当然那长福人精似的一个,自然不会直接说,只是言语之间对天芷失了往常的敬色,甚至和二月弄做那档子事的时候,口癖之间还有夹杂着几分对天芷的肖想。 舒爽到顶了竟还把二月叫成了天芷。 这可是头一遭。 其实大凡主子喜欢的女子,做下人的多少都有那么一点觊觎。也不说是多么喜欢,就为着人家是主子的心头好,显得分外尊贵,凭空就仿佛有超然夺魂的魅力了,难免引出一些僭越的龌龊心思,但面上大多都知轻重,知道这饭碗可比色欲重要多了,于是都好好地憋在心里。 但倘若人家姑娘一朝失了宠,没了主子的庇护,那下人藏着的龌龊念头就少不得会冒出头来。虽是主子厌弃的旧饭了,甚至馊臭了,但好歹也是曾上过桌的山珍海味,能吃一口也如登仙一般。 不过作为周府的小厮,长福也是个心里有把门的,如今周成安只是迷上了姝烟而已,还不算完全弃了天芷,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自然还是得老老实实藏得紧,不能泄出来分毫。 只是那是人清醒的时候。这男人喝了酒上了床,就容易说出些自己都没意识的混账话,偏二月还是个敏锐的,一下子给听出了端倪。 第156章 无心时一片风平浪静,但有心一查,那简直处处都是马脚。周成安的轿子压根不是晚上走的,而是第二天清早,浮云阁里一盘问他还能睡在哪里?想姝烟面上一套姐妹情深地推让,背地里竟然偷摸拐着人上床!这不是偷情是什么! 二月查到后自然第一时间与天芷说,谁成想天芷还不信,气得二月着急上火前来逮人。 她非得让自家姑娘看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白眼狼! 姝烟在周成安这事上多少也有些心虚,便也不像平日里与二月争锋相对了,好声好气道:“此刻真是有要事在身,不太方便,晚些我亲自上门给姐姐道歉。” “怎么就不是时候?”二月嗤了一声,又拿眼睛狐疑地上下打量姝烟,见她真似有事一般,反而收起气性笑道, “不过要是你去赴周公子的宴会,我便不强求了,不过回去照实禀告姑娘一句罢了。” 周成安人都不在陇安府,哪来的宴会! 姝烟听得明白,这摆明了是挑唆,也是威胁,昨儿她和邱沣闹得不欢而散,真要说起来此刻已用不着天芷,但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少不得有来往,结仇对她不是好事,她更不愿意好不容易结好的人缘被二月这个贱婢的三言两语给挑唆没了,于是道:“那好,我现在去向姐姐解释。” 姝烟说完,转头给了怜儿一个眼神,示意她先去找邓婆婆。左右天芷那儿只不过是口舌之辩,她是姑娘,二月再有胆子也不敢和她动手,反而苏遮月那儿更需要人一些。 怜儿知道自己本该在这儿向姝烟表忠心,坚持陪着她不离开才是,但心里也确实更担心苏遮月,这时也不作假情了,点头应下。 望着姝烟随着二月走了,她转道向连葵院跑去。 一路紧赶慢赶,没有半分停留,到了连葵院外却被守门的下人给拦了下来。 没等怜儿开口说事,那下人便向旁边一指, “邓婆婆此刻忙得紧,有事你到边上等着去。” 怜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但见那长廊里十来个婆子丫鬟候着,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每一个都是坐立不安,十分着急的模样。 这么多人,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情急之下,抓住那下人的手臂:“求求您通融一下吧,我真有十万火急的事!邓婆婆一定会见我的。” 那下人被她拉扯烦了,一下甩开她的手,“哪一个来都说是十万火急,我哪分的出来!” “总归是先来后到,老实等着吧。” * 就在不远处的幽染院里,苏遮月随着那乐管事进了谢染的屋子。 屋子里的布置和上一回有了几分不一样,更清素了一些,还飘着浓郁的药香。 走到床前,那如烟似雾的帘子从顶上垂落下来,透过去隐约能看到丫鬟在忙碌,间隙地传出女子咳嗽的声音。 好似真的病了。 没一会儿,便有丫鬟掀了帘子,端着水盆走出来,苏遮月抬眼看去,只见那水盆里飘着一张染血的帕子,触目惊心的红色让苏遮月的心里更是纠紧了。 乐管事在旁边开口道:“现在姑娘该信了吧。” 苏遮月低头,左手抚摸上右手的黑蛇,“我能和谢姑娘说几句么?” 屋内忙活的丫鬟婆子听了都是一愣,停了动作,似惊带疑地望向苏遮月。 苏遮月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大抵是没见过像她这般不知上下的丫鬟,敢和花魁娘子这么说话。 乐管事道:“姑娘不怕被过了病气,就过去瞧瞧吧。” 苏遮月走到那帘帐前,隔着帘子,轻轻问了一声:“谢姑娘?” 里头只传出一声冷哼。 苏遮月上次来便知谢染十分傲气,此刻不想理她也是正常,只将缠了蛇的手腕抬起,温声解释道:“这蛇不是我偷的,是它自己找到我这儿来,我瞧它十分可怜,便养了几日,并不知道原是你养的,如今你们来寻,我是该物归原主的。” 乐管事见她松口了,上前接道:“姑娘真是深明大义。” 苏遮月却感觉心尖一阵一阵疼,手上不舍地抚摸着蛇鳞:“它有时候会有些调皮,可能会触怒姑娘,还请姑娘不要斥责于它。” 乐管事笑道:“姑娘多虑了,这是咱们姑娘从小养到大的蛇,性子只比姑娘更熟悉呢。” 苏遮月眉眼一黯,又望向那波澜不惊的帘子:“谢姑娘都不看它一眼吗?” 乐管事知道她还有疑心,便笑道,“姑娘不知,向来这蛇与主人,便好似夫与妻,这无情郎君弃了我们姑娘往外偷欢,我们姑娘又是一惯傲气的,此刻正泛了妇人的嫉妒,要这郎君去哄呢。” 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只会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叫苏遮月听着,却只在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乐管事便叫婆子把金罐子取来,再次递给苏遮月。 苏遮月留恋地摸了摸那小黑蛇,将它从手上抓下,小东西任她摆弄着,毫无先前的凶煞之气,乐管事眼瞅着苏遮月将它送回到那罐子,谁知她动作又是一停,望着那飘渺的帘子定定道, “我还想再见谢姑娘一面。” 乐管事思忖了片刻,抬手让帘子前的丫鬟掀开一角,苏遮月看过去,第一眼注意的却不是谢染那天仙一般冷傲的面容,而是, 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第157章 谢染怀孕了?! 乐管事示意那丫鬟将帘子放下,及时掩去谢染那一双以冷傲为遮掩,混杂着悲愤和浓浓羞耻的眼眸,只对着苏遮月平缓道:“现在面也见到了,姑娘可以将蛇还给我们了吗?” 苏遮月心头惊骇不已,脑中更是杂念纷纷,听到这一问,已经无可辩驳。 那样绝艳惊人的容颜除了花魁不可能有第二个,虽不知谢染怎么会怀孕的,但这事与蛇无关,她是没有权利过问的,乐管事终是没有骗她。 苏遮月只能便呆滞着眸光,缓缓地将手中的蛇,引入了那金罐中。 乐管事眼疾手快地就把罐盖给封上了,大舒一口气, “成了。” 苏遮月的目光还留滞在那罐子上,本以为乐管事会将金罐给谢染送进去,然而却见她转头吩咐下人道:“拿去给朱妈妈吧。” 朱妈妈? 苏遮月一惊。 乐管事回过头来,温和的脸色荡然无存,只有一片冷漠,此刻没了蛇的护佑,苏遮月就是一个废人了。 乐管事看了眼她的孕肚,又唤来两个婆子,“将她关到后山的水牢去,等孩子生下,再看看是杀还是留。” 当时秋菊院的管事向她说完这事,全以为她会瞒下来,但她哪有这么傻,敢在朱妈妈眼皮子下动手脚,她能做到春兰院的管事,自然知道忠心是第一要紧的事,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瞒着不报,就是她真有疏漏,认错也比掩盖强,她当然一五一十地就禀告了,朱妈妈的发话便是,“先用谢染,若不成再用别的。” 这自然是给了谢染一条出路,也给她一次活命的机会。 谁知谢染真的怀孕了! 旬日不到那孕肚便起来了,不是龙胎又是什么?! 只是这么要紧的档口,却没了蛇主子,离了龙气,谢染一日比一日更虚弱,谢天谢地,眼下终于找回来了。 苏遮月本以为自己交了蛇便能走了,谁成想会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抓住,再听到乐管事的话,惊骇道:“为什么要关我?” 乐管事淡淡道:“那水牢里有的是蛇,你喜欢蛇,一定也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第105章 异病 暴雨一连下了三日不止,天色黑沉如泼墨,雷声滚滚,闪电时不时地撕开天幕,而连葵院里的正堂内, “这是第三个了。” 青砖地面上铺着三张草席子,躺在席上的人均盖了一层白布,其中一个的手臂垂在白布外头,皮肉已经灰白发烂。 显然已经成了死人。 然而只这一点远不足以让冬梅院的老管事脸色苍白。 这个管事姓曲,五十多的年纪,是春夏秋冬四个院管事里年纪最长、资历也最深的一个,之所以照管着冬梅院也是因为性子保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参与那些阴谋算计争来抢去的事,是以其他院的管事都换了好几茬,而他却一直能安安稳稳地将这碗饭吃到现在。 但这回出的事太大,连他都没法装聋作哑了。 “我查问了她们身边的人,都是类似的症状,一开始就是胃里泛恶心,吃了便吐,什么药都没有用,再一阵便开始咳嗽,呕血,停都停不下来,都不敢一个人竟然能呕出那么血来。” “若真这么失血死了也就算了,大抵是感染什么罕怪的疫病,拉出去烧了就是,但偏偏就在人死之后……” 他顿了顿,转向那三具丫鬟的尸体,看到那高高的隆起的腹部,深吸了一口凉气继续道,“我叫人验过了,三个都还是雏儿,没有破过身,这肚子的的确确是人死了之后才大起来的。” 真就是白日见鬼,生平头一遭的怪事! 曲管事看了眼窗外那等着的其他下人,都是清一色的惊慌害怕,只怕也是发现屋子里的姑娘出了事,他看向沉眸不语的邓婆婆,冷汗涔涔,心里七上八下, “您说这事……” 正这时,外头一阵骚动,有个下人急匆匆跑了进来。 待到他们跟前,曲管事只见他全身衣衫都湿透了,淌着泥水,像是从泥潭中滚出来一般。 他认出这人是邓婆婆昨日派出去的,便上前一步替邓婆婆问道:“可查到什么了吗?” “查到了。”那下人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下,“就是上面的水源出了岔子。” 曲管事心里一松,总归不是比闹鬼来的好,忙问:“怎么回事?” 下人问道:“您还记得之前幽染院打死了一个丫鬟么?” 曲管事不清楚这事,倒是邓婆婆点了点头:“是叫明沅的那个?” “对,是她,她死了后那尸首本来是叫人埋去的,但做事的也不知是什么王八羔子,竟然见色起意,把死人当活人给耍了,完事之后就将人抛在了水里。正好就堵在那河的上游,不知怎么,人死到现在,那尸体还像活着一般,血都还没有流干,旁边被血流过的草木都烂得干净。” 他们一共三个人遵着邓婆婆的嘱咐,一路沿着溪流往后山去,瓢泼大雨下当时看见那被河石挡住的尸首时也是一阵寒噤。 尤其明沅那一双眼睛直愣愣地大睁着,简直像是死不瞑目一般。 关于明沅的死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大多只是听了一两句,说是偷盗之类的罪名,但在这浮云阁几年,多少也知道些这不过是面上的说法,背地里不定出了什么事,只是到底也只是一个小丫鬟,就算有人议论,聊着聊着也都拐到那谢染头上去了,没人真放在心上。 第158章 他们三个将尸体从河上打捞出来,放在一旁,两个人守着,另一个人回来报信,看上头打算怎么处置。 曲管事听他说完就更是一阵毛骨悚然,心道这这死了的丫头,莫非是冤魂回来作祟吗? 邓婆婆没发话,只沉着脸色思忖着。 就在这时,外头又跑来一个小厮,邓婆婆看见他,方才起了脸色,急问:“朱妈妈回来了吗?” 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担不起这干系。 那小厮摇头:“还没有。” 曲管事那提起的心也是一沉,且说朱妈妈管着这浮云阁的内事,极少外出,然而这一次不知那春兰院的人报了什么消息去,竟叫朱妈妈足足外出三日,至今都没有回来。 万爷本就是没几日在这浮云阁的,眼下这浮云阁的事就全落在邓婆婆头上了。 邓婆婆定了定神,转向开始报讯的那个下人,“你们先将那明沅好好埋了。如今染病的都是女子,你们可以放宽心去做。”又转向另一个道,“吩咐下去,这几日阁里就不接客了,另外不管是吃还是洗,姑娘的水都不要用那溪泉,全从外头担来……” 她一连下了好几条吩咐,下人们全都应下去了。 曲管事也冷静了下来,不待邓婆婆吩咐便道:“我这便去腾出一个院子,叫那些染病的丫鬟和姑娘住进来,只叫小厮伺候,也好与那些没病的隔开。” 邓婆婆知道他办事稳重,点了点头。 曲管事刚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原地停了步, “我这儿还有一件事?” 邓婆婆看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模样,眉头一皱:“什么事?” 曲管事道:“这是春兰院的事,其实我原也是不该多嘴的,只是这事实在透着诡异。” 邓婆婆道:“你直说便是。” 曲管事便道:“只听说那谢染姑娘好似怀孕了,那死掉的丫鬟又刚巧不巧便是幽染院的,我觉得这事恐怕和谢染姑娘沾点干系。”他说罢又忙圆回一句,“当然这也就是我的臆测。” 邓婆婆听了却不置可否,只摆手道, “你先忙去。” * 兰麝院里。 床帐边上,二月双眼含泪扶着自家姑娘,天芷今日吐了不知几回,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外头姝烟亲自煮了药,端过来,正要给天芷用上,便被二月厌憎至极地一推:“一定是你给我家姑娘下的毒!” 怜儿气道:“姐姐不能这么冤枉我家姑娘!” 二月瞪着她:“那你说说,为什么她没事!” 怜儿道:“如今阁中那么多姑娘出事,我家姑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给那么多人下毒吧。”而且按她想的,毒死天芷还不如毒死二月这个丫鬟来的划算呢。 二月此刻也是慌得没有了章法,她一心厌恶姝烟,此时当然把什么祸水都往她身上引去。 且说她本是摆开鸿门宴要姝烟谢罪的,谁成想自家姑娘竟然会在这档口出了事。 酒都没过一巡,便开始呕吐不止。 她不住给天芷擦嘴,擦着擦着,便看到有浓血流出来,那场景简直把她吓坏了。 别说是她,就连姝烟也吓了一跳,不多时怜儿从那连葵院里回来,她才知道出事的不止天芷一个。 然而她和天芷吃的喝的都是一样的,为什么她没事? 若说是之前的汤水,那么二月应该也用了才对。 她为什么也没事? 姝烟这个念头刚一落下,便听到药碗“砰”一声碎裂在地上,原本还在中气十足的二月竟也弯下腰,吐出一大口血。 姝烟和怜儿都被吓得全身一震。 第106章 地宫 天芷的寝卧宽敞,几乎是在二月吐血的下一瞬,怜儿和姝烟便往外一路退避到了外门边上。 屋内那一边的主仆二人,天芷没了二月的伺候,此刻力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眼神已失去焦点,只有口齿中的鲜血还在不断外溢。 而床下的二月,还尚有些力气,扶着胸口,勉力想将口中的血咽回去,却又挨不住一记喷涌,吐到了地上。 地上那一方珍稀的羊绒毯布,本是纯白的,被她这么一喷,绽放出一片又一片诡异鲜艳的红花。 二月半跪在那毯布上,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瞪着姝烟和怜儿,那眼里的恨意和怨毒如她口中的血一样喷涌而出,但被血堵住了口腔,好似费了十万分的力气才将那手指抬起,指着姝烟道, “你,你……死……”, 姝烟被她叫的一个冷颤,哪还敢在这屋子里待下去,带着怜儿赶紧逃回自己的院子。 回到屋子里,怜儿猛地插上门闩。 两个人背靠着门板都是大口地喘气。 外头风雨依旧,天色如晦,此时不管是怜儿还是姝烟都已经无暇去管苏遮月的事。她们唯一的想法便是将那可怕的病症挡在门外。 过了一时,见得外头无人追来,方才在房中平缓坐下。 怜儿倒了热茶递给姝烟,姝烟刚要接过,忽然动作一滞,紧接着用帕子捂住嘴。 茶盏骤然打翻在地上,怜儿惊恐地退开一步,慢慢地摇头, “不,不………” 姝烟在她恐惧的喃语中,手指颤抖地取下那张帕子。 杏黄色的方帕上染上了一滩艳红的血。 第159章 * “姐姐,姐姐……” 昏迷的苏遮月被这一声声呼唤叫醒了,她睁开眼,只见一团微弱的火光在眼前晃动。 好半天,她才将面前的人辨认出来,惊讶地喊道, “无……无欢?” 苏遮月只记得自己被关进了黑沉无光的水牢,手脚全被锁上了镣铐,在水里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 眼下却是躺在一处平地上,湿透的身子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衣。 想来应该是无欢给她的。 无欢用干布擦着她的脸:“姐姐莫怕,我跟在那些坏人后面,发现她们把你绑来了这儿,便将你从水里捞了上来。” 原来是这样。 苏遮月感激地望着她,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句谢。 虽然无欢说的轻松,但潜入水中,帮她打开手链脚铐一定是极不容易的事。 无欢弯唇一笑:“姐姐从前也帮我治过伤,就这一点小事,不算什么。而且为着逃出去,这地方我转了许多次了,前前后后我比她们都熟,那些人根本发现不了。” 她说着掏出身后的水壶给苏遮月喂了点水,这水牢里的水是极脏的,根本不能入口,苏遮月被关了一日的确又渴又饿,喝的时候一时还急得呛了好几次, “咳咳……” 无欢忙拍着她的背道:“姐姐慢点。” 喝完水又吃了半口馒头,原地稍息片刻,苏遮月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在无欢的搀扶下勉力站了起来。 四周暗沉沉的,透着些阴冷的气息,隐约还能听到一滴一滴的落水声,却看不见水源,苏遮月不禁问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无欢道:“这是后山的一处山洞,浮云阁前面把守森严,只有后山是少有人看管的,姐姐只管跟着我走,前面就能走出去了。” 苏遮月点了点头。 两个人往前走去,脚步声好似有一阵接着一阵的回音,苏遮月抬头只见漆黑一团,根本望不见洞顶,但听声音便能感觉这个山洞非常得大。 她力有不逮,时常要停下缓一时,无欢便陪着她停下休憩,帮她擦汗,苏遮月知道无欢也是急着逃出浮云阁的,这样走走停停,只怕耽误了她,无欢只说这时一定不会有人来追的,叫她放宽心。 苏遮月也知道离了无欢她仅凭自己也走不出这个山洞,便也不再说什么。 过一时后,两人终于到了一扇石门前。 那石门看着十分古老,且是上下相合的,此刻却是开着的,巨大的石块高高地悬架在上头。 苏遮月不禁疑惑道:“这里怎么会有石门?” 无欢眼一眨,摇头作不解:“我也不知道,不过看这方向应当是没错的。” 苏遮月想这山洞腹地这么大,可能曾经被作什么地穴用过,没再深想便往里走去。 她刚一步踏过那石门,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 苏遮月惊愕回头,只见石门在她眼前轰然落下,扬起一阵尘土,等尘土落下,只见石门严丝合缝地堵上了去路,而无欢更没了踪迹。 “无欢!” 苏遮月努力尝试推开门,然而石门坚厚,她这点力气便如同蚍蜉撼树,半点用都没有。 苏遮月不理解,如果无欢有心害她,一开始便把她留在那水牢里就可以,为何要把她救了之后再关到这里来。 她不放弃,喊着无欢的名字,一下一下敲着石门,直到完全绝望下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月儿姑娘。” 黑沉之中,苏遮月乍听这声音吓了一跳,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缓缓转过头去,便见到火光骤然亮起,映出秋三娘那一张清冷如霜的脸, “是你?” 秋三娘点了点头:“你不要怪无欢,她心里是记着你的好的,可惜她只是个丫鬟,不得不听从主子的吩咐。” 主子…… 苏遮月背抵着门,不解地问:“可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 秋三娘低声笑了笑:“你也没有得罪过谢染,可还是被关到了水牢,不是么?” 苏遮月的心一哆嗦,又听秋三娘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苏遮月是明白的,春兰院的人要她的蛇,但她不明白的的是,她已经把蛇好好交给了谢染,为什么还要将她关进水牢? 她定定地看着秋三娘,带着比对春兰院的人更深的警惕,“你想对我做什么?” 秋三娘道:“什么也不做。” 苏遮月一愣,面上显出十分怀疑的样子。 秋三娘知道,如果有人和苏遮月这般被反复欺骗,怕也不会轻易再相信别人了,她道:“如果非得说做什么,就是想叫你来看一件东西。” “东西?” 秋三娘没有回答她,缓步上前,径直往里头走。 苏遮月在原地迟疑片刻,还是选择跟了上去,她知道以秋三娘的本事,要真想害她,也不需要费那么大周折,还在这儿故弄玄虚。 秋三娘手中的烛火明亮,没过一会儿,便照出一条玉阶铺就的石路来。 苏遮月踏上石阶的那一瞬,心头仿佛过电一般起了一阵瑟缩,她不由地捂住心口,感觉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在吸引着她。 而且每走一步,那诡异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秋三娘每走一会儿,便点燃灯架上的一盏烛灯,周围很快从漆黑的山洞,变成了金碧辉煌的殿宇。 第160章 一步一步向前,苏遮月愈发感觉到熟悉,似乎她曾在什么时候走过一般,但眼前闪过的场景却和面前不一样,没有那么空荡,也没有那么冰冷,应该是温暖的,令她安心的。 而她也不是一个人,身旁好似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陪着她在走。 苏遮月下意识地往旁边望去,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路走到尽头,秋三娘停了下来。 苏遮月却被她照亮的东西吓了一跳,那是一座金塔般的石座,分有九层,而每一层都摆满了骷髅头。 一双双空洞的窟窿眼都面对着苏遮月,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诡异非常。 苏遮月停在原地,不敢上前,然而秋三娘却摘下了最外侧的一个骷髅头,在手中把玩:“你猜这个孩子是几岁死的?” 苏遮月骇了一跳,她远远望着,不知道原来这头骨竟然是小孩子的。 但摆在上面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 难不成,都是小孩子吗? 第107章 传说 苍梧县县衙。 “大夫,您倒是说啊,我家公子到底怎么了?” 长福一会儿看向浓眉深锁的孙大夫,一会儿又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周成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周成安是到了这儿,突然开始发高烧,起初神智尚还清醒,摆手说没什么大碍,一一吩咐手底下人去办事,还与长福说去买一些当地的特产,回去他送人要用,长福也只当是一时的头疼脑热,没当回事,然而等他乐滋滋地手里满提着茶糕枣糕香饼回来时,就见着自家少爷面朝地,昏倒在案台边上,吓得他浑身一颤,手上的那些礼盒呱嗒落了一地。 大喊一声“少爷”,跑了过去,待将周成安翻过身,便见着他满头烧汗,口中更是喃语不断,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像是梦魇了一般。 长福急忙将人扶到后屋的床上,他对这地儿不熟,只能叫来县丞、文书、衙役们一起商量。 哪成想这些人也是面面相觑,都束手无策,长福急了,斥道不管地方多小,总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大夫吧,那县丞便道原来是有一个姓张的大夫还不错,之前也给看过县官大老爷们看过,但那大夫半年前出门行医遇上了歹人,不幸被结果了性命,儿子本来子承父业,借着父亲的老本多少也能吃上一阵子,谁知刚好逢着当地一位姓宋的富户要看病,给人家去治,却又开错了方子,害得人家命没了半条,便立刻叫给打断了腿,当野狗一般给扔了出来。 腿断倒还无事,可这行医最讲名声,名声败了便全完了,如今那张家医馆彻底关了门,只剩下一家娘小带着断腿的废物儿子回老家去种田了。 长福听了这一通啰里八嗦的事,是又急又气,直骂这一群差吏是吃干饭的,然他骂归骂,心里知道这屁大点的地方再刨地三尺都寻不出什么好郎中来,便只好自己骑了快马奔往陇安府去请大夫。这火急火燎的事,别的下人他哪一个都不放心。 也正是个天可怜他家少爷,叫他半道上遇上了阮州名医孙大夫。 长福其实也只是听一个名声,不知本事到底怎么样,但这时也没的好大夫了,他除了去信这孙大夫也没别的路子,谁知孙大夫便像是知道什么一样,知道他是周府的下人,开口便问他是不是周成安出事了,他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孙大夫又接连说出几个症状,简直和周成安一模一样,长福整个人就被震住了,这就是天赐的神医啊! 这便再也没二话,快马加鞭地带着孙大夫来到苍梧县,一路上还不住地说:“您说上一任县官死的不明不白,这下我家公子刚来这么几日又出事,一定是这苍梧县的风水有问题!遭了邪了!” 原是周知府深信风水之道,连带着府里头的下人也听信了几分,但长福觉得这也不只是风水玄说了,哪个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地方不对劲! 连他自己进到这府邸都有过那么一阵头昏脑胀。 待回到县衙,将孙大夫引到周成安那边,却不见这大夫说上一句话,可把长福急死了。 又过了半刻,孙大夫才放下周成安的手腕,缓缓地摇了摇头。 长福扒着他的手臂,哭道:“您别吓我啊,您这摇头是什么意思啊?这发个烧怎么就治不好了?您快给开个什么药啊……” 孙大夫站起身来,和陆家那位少爷是一样的,毒入五脏,药石无灵,他看向崩溃的长福: “只能求神拜佛了。” * 地宫里一片寂静,烛火像是被鬼风吹动着,跳跃不止。 秋三娘一步一步走到苏遮月面前。 她每走近一步,苏遮月便能更清晰地看到她手中把玩的头骨。 那小孩子的头骨真的很小,几乎一只手就能掌住,而转过去时,能看到在颅顶和后部裂开了几条缝。 “一岁未满,从娘胎里掏出来的。” 秋三娘将它摆在苏遮月面前,蔻丹的手指滑过那十字交错的缝隙,“你瞧,它的头骨还没有闭合,你摸一下?” “不……” 苏遮月双目惊颤,不住地摆手摇头。 秋三娘发出一声轻笑,突然高高抬起手,忽地松开,那头骨便原地落下。 苏遮月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在临近地面的时候,将它接住了。 触碰到头骨的那一瞬,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畏惧感。 第161章 不是她自己的,是从她面前这个头骨的,这个尚未见过人世的孩子,一个死在娘胎里,无辜又可怜的孩子。 再抬头看向那一排又一排的头骨,声音艰涩地问:“为什么,有这么多孩子死在这里?他们是被谁杀害的?” “杀害?” 秋三娘挑眉,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杀害,这只是一种古老的祭祀。” 苏遮月惊愕:“祭祀?” 什么可怕的祭祀,要用那么多小孩子! “人祭的传统古来有之,女人,小孩,成年男子,一个或者一群,端看你祭祀的对象需要什么。而且小孩子是最纯净的,尤其是未出世的小孩,当然便也是最好的祭品,将它们从母亲的肚子里掏出来,沾着血,很软的一团,用刀轻轻一割,脖子就断了……” “不要说了!” 苏遮月惊恐地打断,手里紧紧抱着那小孩子的头骨。 秋三娘停了下来,看了她一会儿,又走到墙边,驻足不动了。 苏遮月害怕她,没有敢靠近,但见那墙上被烛火照出来许多壁画,一幅接着一幅,似有宫殿亭台,人物无数,尤其有十分多的婢女,但为首的那个,苏遮月却怎么也瞧不清。 “这壁画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你想听听吗?” 苏遮月没点头,但秋三娘还是罔顾她的意愿,兀自讲了下去, “上古时期有一个王,他非常宠爱一个异族的妃子,而她一直没有孩子,因为她是异族人,本就不可能生下孩子,但王需要子嗣来继承,那妃子的族人便偷偷给她吃了很多禁药,最后竟然真叫她怀孕了。王也很高兴,更是为她打造了最好的宫殿,可惜这一切一场骗局,是那妃子的族人为了讨好王,捏造出来的谎言。” “那妃子生了一个极其恶心的怪胎,生下的那一刻便被孩子吃进了腹中骨血,死在了床上,而就在同一天,王从战场赶回来,看到心上人的尸首,一怒之下,把整个国家的小孩子都给屠杀了。” 苏遮月听得一颤,再看向手里的头骨,手颤得几乎都捧不住。 “再之后,也许是因为这个罪孽,王也自己进了陵寝,再也没有出来。” 秋三娘转向苏遮月:“这个传说有趣吗?” 苏遮月颤颤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很可怕。” “是吗?”秋三娘忽然捧腹大笑起来,“这只是我随口一编的东西罢了,你仔细看看壁画,哪能画出那么多事来?” 苏遮月见她这副肆虐的笑意,反而更害怕了。 “不过如果这样一个离谱的故事被人相信了,那就不再是故事了。” 苏遮月困惑地看着她:“那会变成什么?” 秋三娘停了笑,抬头看她,慢慢地勾起唇角, “噩梦。” * 苏遮月没想到的是,秋三娘真的带着她走出了地宫,走出了山洞。她真的如她一开始所说的那样,没对苏遮月做任何事,只是在那儿说了一通奇怪的,令人害怕的话。 两个人走到了山洞边缘,外头暴雨还在下,甚至比之前更大。 闪电交织,仿佛一种神罚的降临。 秋三娘抬头望了一眼天,然后递给苏遮月一把伞和一个包袱,指着一条山路,“你从那里走下去,走上一日一夜,便能看到村庄了。” 她回过眼,看着苏遮月的肚子道:“你的孩子快生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在那村庄里寻到一个产婆。” 苏遮月听了这一番周全得几乎无可挑剔的话,踟蹰在原地,她被骗过太多次,半日之前便是被秋三娘的丫鬟骗,此刻实在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去相信。 秋三娘也不再理会她,只撑起一把伞,背对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声音隔着雨幕渺渺传来:“浮云阁的人不会来追你,你放心走吧。” 因为,浮云阁很快也不会存在了。 第108章 救命 大雨瓢泼,山道泥泞,苏遮月撑着伞,艰难地往前走着。 她起初走得很小心,一步三回头,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或者在哪儿会窜出什么害的人,但走了一程后她缓缓地放下心来。 天色这样阴沉昏暗,浓雾遮挡,古树老藤纠缠,就是真有人来追也会迷失在险恶的树林里。 苏遮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望着来时的方向。 她方才得幸走的急,却忘了姝烟和怜儿,一时便犹豫要不要去把她们一起带出来。 她失踪多日,她们不见自己,一定会很担心,而且浮云阁毕竟是一个虎狼之窝,是吃人的地方,不能久待,如果有这样一个逃生的机会,她们也许也会愿意走。 然而苏遮月这念头方起便消散了,她初时被秋三娘带着,注意力只在防备秋三娘身上,根本没有记路,现在回头只怕也找不到了。况且她如今身子的状况一刻比一刻更不好,也许没帮着姝烟她们自己便送了命。 苏遮月叹了一口气,她只能先找到落脚地,等自己安定下来,再偷偷回来带姝烟她们走。 姝烟愿不愿意她心里没底,但怜儿应该是愿意的。 苏遮月这样想着一路往前走。 山脉绵延,好似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连前面的路也快看不清了。 身上的衣裳都被尖刺的树枝划破,皮肉也渗出了血痕,她一路上滑了几跤,虽然不重,但膝盖上只怕都是瘀伤。 第162章 细细密密的疼伴随着强烈的疲惫感侵袭着她的神智。 苏遮月完全是为着肚子里的孩子支撑着。 秋三娘给她的伞经不住这样的暴雨,这一路走来已经出现了裂缝,雨滴从裂缝中留下,滴到她凌乱的发丝上,顺着一路往下滑,她整个人狼狈不堪。 终于她濒临绝望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座宅子。 苏遮月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想上前去,然而才走两步,她突然又停住了。 眼前的宅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坳里,黑色大门前挂着两盏鲜红的灯笼,在风雨中晃来晃去。 苏遮月前后张望,只见密林森森,看不到别的屋宇,她忍不住生起一丝疑惧来。 毕竟这怎么看,也不是秋三娘说的村庄? 可是天色深黑,暴雨如注,她的身心都累到了极点,匀不出一点多余的力气走下去了。 便是这宅子再诡异,她也不得不在这儿休憩。 苏遮月缓慢走上台阶,在屋檐下收了伞,试探着拉起门环叩了叩,沉重的青铜兽首门环在黑夜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声响。 但却没有人应。 苏遮月又重重的的叩了几下,依旧没有人来开门,也许是个无人的宅院,苏遮月刚想使劲推一推,却忽然听到那面有什么动静。 紧接着,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一个身穿白裳、年纪不大的丫鬟打开一条门缝,看见苏遮月的时候脸上立刻出现了惊恐的神色,像是见到一个从地狱里爬出的女鬼,还是个有身孕的, “你是谁?” 苏遮月忙从发髻上抽出一根玉簪,索性春兰院的人并没有收走她的财物,她交到丫鬟手上,只道想在此地借宿一晚。 那丫鬟被她的冰手一碰又是一阵发颤,没有将簪子手下,只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我家姑娘。” 苏遮月连连道谢。 大门被关上了。 苏遮月哆嗦着在屋檐下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要倚着门昏睡过去时,才等到大门重新打开。 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是方才那个丫鬟,换成了另一个身材高挑,脸色冷沉,苏遮月不免紧张起来,看着她,感觉没有方才那个好说话了,担心是来赶她走的。 却听道对方说:“你跟我进来吧。” 苏遮月顿时松下一口气,又是好一番道谢,不过那丫鬟没有搭理她。这宅子布置得非常富贵,进了门,便有遮雨长廊,苏遮月跟着这个人,一路沿着长廊往里走,直走到一处厢房门外。 那丫鬟把她引进去,苏遮月见里头有床有桌,只是布置得比较素淡,又听那丫鬟道:“像你这般来历不明的人,府上是不会留住的,但我家姑娘心肠好,知道你有身孕,这才将你留下。” “你就在这下人房里住一晚上,不要在府里乱转,等雨停了就赶紧走。” 苏遮月听她口气不好,想是自己的到来打破了她们不留客的规矩,又诺诺致歉,“姑娘放心。” 她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十分知足了,此刻不敢再奢求太多。 那丫鬟又从柜子中取出两件干净的衣裳,递给苏遮月,又指着桌上的糕点,“壶里有茶,盘子上的糕点,你要是饿了也可以用。” 其实按她的想法不该留宿这样的女子,但姑娘吩咐她也没办法,人既然进来了,若是在这儿死了,那就更不成体统了。 这么一番交代后,她就关上门走了。 苏遮月换上干净的衣裳,捧着热茶,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有空打量这个屋子,虽然是下人房,但无论是桌椅床被地面都是一尘不染,规制得十分妥当,可见这府中住的人并不简单但听方才那丫鬟口口声声都是姑娘的,这里似乎没有男主人,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姑娘,这般善心,只可惜不得一见。 屋子里似乎还点过了香,此刻香炉已去,只剩一缕飘飘渺渺萦绕在鼻尖,苏遮月合着那道不出名却异常舒心的香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遮月原以为自己会害怕地睡不着,然而不知是不是这香气的宁神效果,她很快神思游离,进入了睡梦中。 “砰砰砰——” 苏遮月是被一阵猛烈的拍门声惊醒的,她一下坐起身来,她自己敲过门,知道那声音动静,只感觉现在这阵听在耳朵里,只怕敲得比她十倍的力气更大。 窗外雨声不绝,门开之后便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声音交织在一起,杂乱中透着分外紧张的气息。 苏遮月本就惊惶,心头惧意抖生,睡意消散得一干二净。 她之前被无欢身上的疤痕印象深刻,听到这样的动静,直觉便猜是不是浮云阁的人来追她了,她如今的身子根本受不住那样的鞭打。 苏遮月这时也不敢开窗开门,只小心贴着窗,揭开一条窗纸往外看,但见那些人直往里头去,她定睛瞧着,虽看不清脸,但能辨认他们应该是某府的下人,身上的衣裳是同一式样,很是庄重素正,但绝不是浮云阁的样式。 苏遮月放下心来,应该不是来找她的。 但下一刻,她又一愣。 如果不是找她的,那是找谁的? 难不成是找府里那位善心收留她的姑娘吗? 苏遮月的心又不由地被揪起了一瞬,猜想这些人会不会对那位姑娘不利,可眼下她人单力薄,此时便是有心,也帮不上。 第163章 她只能回到床上,在担忧中重新进入了睡眠。 这一次苏遮月睡了很久,其间也没有人来烦扰她,待到一觉睡醒之时,突然感觉到一些不对。 她往旁边看去。 只见烛光掩映下,床边竟然俏生生地跪了一个女子。 苏遮月惊愕地睁大了眼眸,“你……” 那女子只着一袭单薄的白裳,见她醒了,不等她问下去,忽地低下身,向她重重地磕头道: “求姐姐救命!” 第109章 悖逆 “救……命?” 苏遮月呆望着眼前不住磕头的凄婉动人的女子。 这时窗外仍然是漫漫黑夜,暴雨声不绝,这女子身后不远处还垂首跪着另外两个,苏遮月认出正是之前给她开过门的两个丫鬟,那么,跪在面前的女子,怕就是收留她的善心姑娘了。 可是她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会无缘无故跪在这儿求她救命……? 一时之间,无数困惑从苏遮月的脑海中闪过,只这一晃神的功夫,那开口求救的女子已经嗑得额头出血。 一道一道血痕从清丽绝伦的面颊上流下来,怖人得要命。 苏遮月完全不清楚当前的情况,但此时容不得她多想,急忙道:“你快起来,先起来再说……” 那女子流着泪,跪在地上,不住摇头:“姑娘若不答应我,我便不起来。” 苏遮月只得从床上下来,走近前去扶着她坐起,却被她反手攀住手臂,“求求姑娘了!” 苏遮月见她神情激动,眼眶染了深红一片,轻声问道:“姑娘是不是弄错了?我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连自己的性命都没有能力相护,如何能救他人的命?” 那女子也不解释缘由,只是对着苏遮月一刻不住地哀求,不然便在这儿长跪不起,苏遮月受她的收留之恩,本就打算报偿,于是便只好答应她。 且道是力所能及,自然是会竭尽全力。 苏遮月应了下来,那女子才愿意起身,她跪了太久,此刻半身无力,摇摇晃晃,身后两个丫鬟见状忙过来相扶着,才将她缓缓转到了椅子上上坐下。 苏遮月见两个丫鬟斟茶递水,擦汗捶腿,将那女子照顾得极妥帖周全,不由更疑惑了。住在这样富贵府邸的姑娘,想是不缺金银,纵然有力所不能及的事,使些金银也能解决,如何还会凄惨到向她求助? 那女子歇了半刻,叫那两个丫鬟退下,与苏遮月自报名姓道: “我叫云芍。” 云芍?! 平平淡淡的一句却叫苏遮月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便是云芍,姝烟那院子,怜儿原来的主人? 苏遮月望着她:“你就是云芍?” 云芍听她这般惊愕的口气,疑问道:“姑娘知道我么?” 苏遮月正想点头,然而下一刻却猛地反应过来——若她是云芍,那么这府中照顾她的这些人那必定便是浮云阁的了。 她心下顿时一震,不想自己从浮云阁出来又回到了这个虎狼窝! 当即摇手,亡羊补牢道:“没,不知道……不是,我原认识一个同名姓的姑娘……” 她不能暴露自己是浮云阁的人,然而这一句话自己补得也是漏洞百出。 好在云芍并没有揪着她的话不放,想也没想过浮云阁里会逃出人来,便当苏遮月不过是外地而来,山间行路迷失在了这里。 跟着也坦然地告诉苏遮月自己是一名青楼女子,住在此间是因着一个客人特殊的缘故,还希望苏遮月不要因为她身份卑贱而心生芥蒂。 苏遮月其实从怜儿、长贵那里对云芍的事听了不少,知道得比云芍此刻说得都多,只摆手道自己绝不会在意,得知云芍身份后她不免又疑惑道, “姑娘要我救谁?” 她端见云芍自己虽然脸色苍白但并非病入膏肓的模样, “难不成是那位客人吗?” “是……是他……” 云芍似被触动了伤心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一面紧紧抓住苏遮月的手,“他如今得了不治之症,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寻遍了大夫都不成,我知道他是作孽,咎由自取,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这么看着他死……” “如果真有罪,那也应该是我来受的……” 苏遮月虽然听不懂云芍后面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大致明白云芍那位常客生了病,便不由打断道:“可是我也不是大夫……” 她说到这里,忽然亮起眼眸,“阮州有一位姓孙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姑娘不妨去请他。” “大夫救不了他。” 云芍缓缓摇头:“府中又派人千里迢迢去寻一位得道仙师,传信回来说他阳气已失,也没有办法,在百般相求之下才肯泄露天机,说道昨夜子时上门来的客人,也许能有办法。” 她哀戚地望向苏遮月,突然又是咚的一声跪下:“昨夜是下人有眼无珠,不识姑娘身份。但求姑娘施恩,若能救他性命,府中金银尽可赠予姑娘,或是要我为奴为婢,甚至拿我的命换他的,我都心甘情愿!” 苏遮月这才明白云芍这又跪又求的,原来不过是一个仙师说法,但这般方士之说真者稀少,大多是行骗招摇,便如她从前在李府遇到的那个,实在不可信。 然而云芍便像是深信那仙师道法一般,任苏遮月怎么劝说都无动于衷,想是她如今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不信也得信了。 第164章 看云芍这一副痴恋悲痛的模样,她忽然想到了从前痴傻的自己,一时心下酸楚, “姑娘这又是何必。他纵使对姑娘再好也只是青楼妓客的一晌贪欢,姑娘何必用自己来救他?” 便就是夫妻,也有大难临头各自飞之说,她自己经历过一次,实在痛悔不已,且云芍连妻室的身份都不得,实在觉得这样为对方付出一切的她很是可怜。 云芍低头顿了一顿,忽然道:“他不只是我的客人。” 苏遮月瞧着她,忽然想起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目光投去,试探道:“难道是因为孩子么?” 云芍低垂下眼,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浮现出一阵痛苦。 “孩子?”过了一会儿她抬眸道,“姑娘猜的不错,我的确怀过一个孩子,但就在前一阵已经打掉了。” “打掉了?” 苏遮月又是一惊,因她猜这个恐怕就是素娘和长贵千辛万苦药养出来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么? 云芍忽然冷下了声音,带着一种厌恶:“他是一个孽种,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我不让他来,是为着他好。” “……为什么?” 在苏遮月愈发惊愣的眼神中,她定定抬头道:“因为血亲之子不容于世。” 云芍的眼眸颤了又颤,仿佛压抑着极深的秘密,终于有一天能吐露出来,露出一个惨淡的凄然的笑:“姑娘不是问我为什么救他么,不全是我自我作贱。” 她喉咙哽咽,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只因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兄……长?!” 苏遮月方才那一会儿便有些隐隐的猜测,然而在云芍说出来手却仍然重重一抖,撞翻了旁边的茶盏。 白色瓷盏落在地上,“砰”一声碎裂开来。 苏遮月看着云芍,震惊不已。 兄长,孩子,这岂不是乱伦……? 第110章 幻境 “我母亲原来只是宋家买来的一个丫鬟,样貌并不算上乘,却得了父亲的宠幸,之后便有了我。” 云芍从未给人讲过她的过去,便是她的贴身丫鬟都对此一无所知,此刻那个人命在旦夕,她已无所顾忌,便对着苏遮月慢慢地倾吐了出来, “父亲很宠我母亲,连带着对我也很好,一年十二个月,他几乎都宿在我们的院子里,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带着我娘和我去正房夫人那儿探望一刻。” “他是不许我娘一个人过去的,怕夫人对我娘不好,甚至在我娘身旁都安排着会点功夫的下人。” “我只有那几次探望的时候会见着我那名义上的兄长,他是家中的嫡长子,他母亲家世显赫,不管父亲喜不喜欢他,他都会成为这宋家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家主,他每次都在那儿看书,总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似也不在意父亲对他母亲的态度。” “我当时深以为他是讨厌我的,所以母亲令我去向他行礼叫兄长的时候,我都不敢上前,只是躲在母亲身后,偷偷地看他一眼,虽名为兄妹,可是因着母亲的关系,我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再后来父亲病逝,母亲跟着也撒手而去,我突然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府里备受宠爱的小姐变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负的妾生子,我知道那都是嫡母的示意,她恨我母亲,可是我母亲随父亲而去,她满腔怨恨无处发泄,便落到了我头上。她也不轻易让我死,只重新招来从前受过父亲责罚的那些下人翻倍地折磨我,有一次甚至要强侮我,我拼命呼救,但所有人都关紧门,便是从前侍候我的下人都不敢出来救我,我不堪受辱,便要咬舌自尽的时候,是他来了。” “是他救的我。” 云芍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将我护下,为了我,他和他一贯孝顺的母亲大吵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听得我提心吊胆,最后一次,他母亲真的是气疯了,完全没有了世家主母的仪态,指着我怒骂小狐狸精,说我娘蛊惑了我爹,而我更贱,竟然蛊惑她儿子!她从来不认我是宋家的血脉,在那一次大吵之后,趁兄长去考科举的间隙,便把我远远地卖到了青楼……” “我小时候不太懂,长大了也明白了夫人为什么如此憎恨我母亲,憎恨我,父亲的情爱本是该给她的,无论有多少妾室,她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都该给留她一部分,然而他却完完全全地给了我母亲一个人。” “如今我又害得她母子失和……兄长庇护我,但我当时没明白他在想什么,只以为他是君子之性,为着我身上一点宋家的血脉,但我的至亲都已经离世,我对宋家没有任何挂念,所以离开宋府后我也没想过再逃回去,我和母亲一样,都不是那般绝顶的美貌,在美人如云的浮云阁里,只能充作一个丫鬟,做浮云阁的丫鬟虽然苦,但是我不欠任何人的债,甚至比战战兢兢地活在宋府还要轻松些。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他竟然会是在床上,那之前我吃下的膳食被我的姐妹下了药,竟然糊里糊涂地与他做下了滔天的错事……” “我没有办法面对他,面对他母亲,甚至面对我过逝的父母,所以我只能不见他,他让浮云阁的朱妈妈给我安排了院子,给我送东西,给我写信,可我一封都不愿意看。” “我怎么敢看!” 苏遮月见云芍泪流满面,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只觉心中无限酸楚,她之前也恨过宋姨娘和赵姨娘将夫君夺了去,可是见着云芍,却生不出一点怨怼之心,只觉得无比心疼。 第165章 这一切不是她的错,或是上一代的恩怨,或是一些阴差阳错,才落到了眼下这样一个结局。 夜风猛烈地拍着窗子,和着云芍一声声的啜泣,带着些说不出的凄凉。 苏遮月等云芍平缓下来,方才问出心中的疑惑, “那孩子呢?” 云芍低垂下眼,攥紧了手指:“他不肯碰别的女子,他爱洁成癖,其他的女子他都嫌脏,可宋家又不能没有下一代,所以他一定要我给他生。” 她抬头,对着苏遮月凄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知道,我的兄长原来是个疯子,披着人皮、却罔顾人伦的疯子。” “你说这样孽种怎么能出生在世上?” 苏遮月摇了摇头:“孩子是无辜的。” 云芍颤抖地摸着小腹:“是,可他的父母有罪。” “他违背人伦,我无数次哭着咒他遭天谴,可是他真的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的时候,我又怕到了极点,我不想他死,我真的不想他死……” 就在这时,窗外风声骤歇,突然传来了一阵古寺铃铛的声音。 “丁玲——丁玲——” 苏遮月全身一震,脑中好似被撞击了一般,跟着坐在她面前的云芍突然震了一震,脸色变白,身子发虚,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离她远去。 几乎在她离去的同时,整个屋宅也在缓缓消散。 苏遮月忽然一瞬天旋地转的晕眩和怔忡,控制不住地从高高的椅子上滑跌到了地上。 …… 一滴,又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苏遮月的头上。她摸着脸颊上的雨,茫然无措,抬头望去,原先遮风挡雨的屋顶已然不见。 只有漫天的大雨砸落在她的头上。 苏遮月发现自己躺在泥泞的地上,全身湿透,脏污不堪,而她面前,只有一座坟茔,石碑上面刻着—— 爱妻云芍之墓。 第111章 生死 两根洞房时才会有的朱红花烛立在墓碑之前。 是被人深深地埋进了地里,上头的烛火已然被风雨吹熄,但没有燃尽,留了大半截在地上,旁边的烛泪混着泥水滩成一片,像是暗红的血。 苏遮月呆望着这墓碑,心底生出一片迟来的惊惧。 云芍之墓……云芍她死了? 那她前一刻见到的人又是谁? 莫不成是鬼么? 就在这时,周遭一阵风紧,苏遮月的耳畔又响起那一阵丁玲声,让她的身子跟着颤了颤。 循声望去,只见墓旁边立着一株老槐树。 老槐树的树干已经中空,露出一个不小的树洞。 而那高高的枝条上挂着一串古怪的铃铛,正是它在发出响动,这样急风骤雨的冷夜,丁玲丁玲的声音,完全谈不上悦耳,只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苏遮月惊惶地从地上爬起来,她的伞被吹到了槐树边上,苏遮月快步走去,将伞捡起来,伞面破损,伞骨断裂,勉强还能遮住一半的风雨。 她回身望向那座孤坟,再想到云芍,心中害怕至极,实在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紧紧抓着伞柄就要沿着路往山下走。 至于方才经历的一切只作一场噩梦。 苏遮月不敢深想。 然而她方走出几步,便感觉小腹一阵剧痛,海啸一般袭来,叫她完全站立不住。 苏遮月扶着旁边的槐树,滑坐在地上,雨势不绝,她走不了,只能暂时避进槐树的树洞里。 苏遮月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息,额上冷汗直冒,算着日子,还远没有到孩子该出生的时候,可是怎么会这么疼…… 她没有一次这么疼过…… 是了,她在水牢里泡过,又在雨中走了一夜,这么经历下来,孩子怎么受得了? 就在她疼得身子颤抖的时候,脚踝处有黑色的东西缠了上来。 苏遮月疼得太厉害,等到她注意到时,黑蛇已然爬到了她圆鼓的小腹上。 苏遮月与它对视了一瞬,忽然眼眶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那黑蛇见她哭了,缓缓爬上了她的脖颈,冰冷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她流到下巴的泪滴。 苏遮月不知道它是怎么逃出来的,但她能感觉到它此刻也虚弱非常。 其实在这濒临小产、无人依靠的时刻,能见到它苏遮月已经很高兴了。 她感受到黑蛇给她的安抚,努力地撑出一个笑:“我没事。” 回应她的是又一道冰凉的舔舐,从她的脸颊滑过。 中空的大槐树遮挡了风雨,有黑蛇的陪伴,苏遮月原以为腹中的疼痛能如上一回一般减轻下来,然而却愈发加重。 她起初还能紧咬牙齿,隐忍住痛呼声。 渐渐地,风雨加大,她再也忍不住,哭喊了出来。 “啊——啊——” 哭喊伴随着疼痛而加剧,苏遮月知道自己的腿下一直在流血,淡色的裙裳被染成了深红血色,落到地上,血流不住往外。 肚子里的孩子在努力地往外探身,好像要冲破她的身子,这股劲让苏遮月承受不住,抓着地上的泥土,一声又一声地哭叫着。 叫了不止多久,就连意识都开始陷入昏沉,好几次都是被那冰凉蛇舌给舔醒过来。 就在苏遮月感觉自己要和孩子一起死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车疾驰的声音。 紧接着一声勒马的马嘶声,马车停了下来。 第166章 跟着脚步声由远而近。 苏遮月知道有人走了过来,她在痛苦中勉强撑开眼皮,想求救,却对上上朱妈妈那一双无光的灰暗眼眸。 而她身旁带着的人苏遮月再熟悉不过,正是素娘走后管着药房的长贵。 长贵在朱妈妈的示意下一步一步走到苏遮月面前,蹲下来,低声道:“姐姐,对不起了。” 还没等苏遮月反应过来他的话,他就迅速地伸出手臂,以极熟练的技巧,抓住了她身上那条黑蛇,继而转身而去。 苏遮月走不了路,只能挣扎着往外爬,然而在她爬到朱妈妈脚边哀求将蛇还给她的时候,忽然见长贵掏出一把刀, “不!” 在苏遮月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之下,长贵用刀割破了那蛇鳞。 苏遮月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蛇抽动了几下后,没了气息。 她趴倒在泥地上,双目受了剧震一般地失了焦,身上的疼痛都已然感觉不到,如同活死人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长贵向她偏去一眼,苏遮月这般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可他很快克制地回过头,浮云阁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在死人,先是丫鬟和姑娘,然后便是客人,客人虽然都是在外头出事的,可是那么多人同时出事,矛头马上就会转到浮云阁的头上,死一个贵人,就足够他们坐穿一辈子的牢了,还一齐死了那么多,那些人都吃过他的药,不管这事和药有没有关系,素娘不在,把他推出去是最能顶罪的。 他知道他的命是绝对保不住了。 就他一个也就算了,可是家里的母亲,对他再不好也血脉相连的那几个哥哥,都会被他牵连一并出事,他不能就这么死在这浮云阁里。 长贵将心底对苏遮月生出的一丝同情死死地掐灭,又将无了气息的黑蛇的蛇血挤出,淋在旁边下人端来的一小尊石像上。 若苏遮月还清醒着,便能认出这石像她并不陌生。 与原来她曾和阿香在古祠中见过那一尊, 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 大雨不止,冲刷着地上无数的血流。 苏遮月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浮云阁,她从正门走进去,然而却发现周遭一片罕见的宁静,黑暗的天空中一轮圆月,明明是最夜色最好的时候,浮云阁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悄无声息,没有丫鬟,没有婆子,没有下人。 但屋子里都点了灯火。 苏遮月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并不是没有人,床上发丝垂散着坐着一个眼熟的姑娘,苏遮月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记得在秋菊院里打过招呼,轻轻唤她一声,没有反应,再走近一步,却见她猛地抬起头来,对苏遮月轻轻一笑。 苏遮月惊退半步,但见下一刻她用极长极尖利的手指在自己的腹部一划,转瞬间便从肚子里掏出血肉模糊的一团,递给苏遮月, “给,孩子!” 苏遮月简直吓懵了,待反应过来,她已经逃出了那间屋子,面前正是兰麝院。 苏遮月猛然想到姝烟和怜儿,忙往院子里去,然而屋门敞开,屋中却空无一人,只有无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苏遮月要离开时,却听到无人的屋子里回荡起一声呼喊, “姐姐救我……” 是怜儿的声音。 “月儿救我……” 是姝烟的声音。 可是苏遮月只听到声音,却如何都寻不到她们,浮云阁被漫无边际的血色吞噬,而那声音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陌生的,熟悉的,她好像听见了二月尖利的声音,甚至还有天芷,谢染…… “啊!” 苏遮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被那些声音撕扯着,几乎要崩溃了。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散。 耳畔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梦醒了,苏遮月睁开余惊未定的眼眸,只见一个黑沉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手中哄抱着一个呀呀啼哭的孩子。 他将孩子放入她的怀中,冰冷的手指缓缓擦过她泪湿的面颊,他唤她, “遮月。” 第112章 灵契 这婴孩生得比寻常刚出生的要大不少,已然是一岁多的样子。 一回到苏遮月的怀里便停下了哭闹。 白嫩的脸上一双黑圆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跟着奶呼呼的小爪子攀上了苏遮月的胸口。 苏遮月却没有看着他,她愣愣地盯着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过了不知多久才艰涩地开口:“姬离?” “是我。” 姬离缓缓开口道:“你有孕之后,我便陷入沉睡,以胎儿之力来复原身魂,虽然为防不测,留了少许灵神在那条黑蛇上,但到底还是叫你吃了苦。” 苏遮月听着他的解释,眸中却愈发显出茫然。 “遮月,以后不会了。” 在男人倾身向她吻来的时候,苏遮月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地往后躲了一下。 姬离的动作停了下来,深沉如墨的眼眸显出一些疑惑来。 苏遮月也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闪躲。 这时,夹在两人中的婴儿仿佛受了压迫,重新哭叫起来。 “哇啊——” 这一声哭叫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凝滞,苏遮月手足无措地开始哄起它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姬离靠近她的时候,她竟然感觉到十分的陌生,明明面前的人长着一张和她梦中所见的姬离一般无二、堪为天人的脸,她却觉得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般。 第167章 但她和姬离的确也没见过几次,又在梦中,如今太久没有相见,陌生似也寻常。 “不哭,不哭了……” 苏遮月抱哄着孩子的时候,扫眼四周,发现自己已不在那幕天席地的山地上,而是在房室内温暖的床褥上。 周遭的布置带着陌生,又似乎有些眼熟,轻纱幕帷一阵一阵地摇晃,阻挡着外面的光线,苏遮月看着看着,猛地想了起来。 ——这好像是谢染的屋子。 “遮月!” 本在哄着孩子的苏遮月忽然几步下了床,冲出幕帷走到外间,脚步一顿,没错,这真的是谢染的院子。 可是谢染呢? 还有她的那些丫鬟婆子呢? 她迟疑停顿的时候,身后的男人追了上来,拦住苏遮月往外走的脚步,揽着她往回走,笑道:“别出去了,外面不干净。” 苏遮月一愣,似乎被他碰出一阵毛骨悚然,急忙避开几步,问道: “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 面前身穿玄黑长袍的男子嘴角上扬,笑了一下,那笑容极其古怪,像是刻意模仿着人在笑, 但学得过分生硬,失了常人的自然。 苏遮月被他笑得心里砰砰直跳,紧抱着孩子往后一步步退去,直到背脊抵住屋子里冰冷的柱子, “你不是姬离。” 她摇着头说,语气坚定,但颤抖的眼眸流露出她的畏惧。 双手手臂感受着孩子沉甸甸的重量,苏遮月确定自己应该没有做梦,那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和姬离这么相像的人来? 就在她笃定地说出口的时候,那男子轻叹一声,绣龙纹的乌黑袍缎在苏遮月的眼前一拂而过。 苏遮月眼眸混沌了片刻,再张目望去时,男人的面目已经发生了变化,五官从冷俊变得更为邪魅,仿佛染上了一丝阴寒的妖气,脸上也褪去了方才那不自然地假笑,“你不是一直很蠢笨的么,怎么现在突然聪明起来了?” 他略显困惑地问。 苏遮月惊异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继而缓缓垂眸,又望了一眼孩子,如果他不是姬离,那这孩子…… “诶,这孩子可真是你生的哦。” 苏遮月不知道他的话真假,但母子连心,她能感觉到这孩子与她冥冥之中的联结,她抬起头:“所以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 面前的人伸了一个懒腰,仿佛不用在苏遮月面前扮演让他也很松快,这会儿一指拈来了一张座椅,平平无奇的一把交椅竟被他坐出了龙椅的感觉来。 听着苏遮月的问,他回忆道:“大概是有人用献祭之法把我唤了出来。” 献祭? 苏遮月的脑海中一下晃过那些婴儿头骨,秋三娘的话,和朱妈妈那张阴沉的没有波澜的脸,心里头泛起一阵惊涛骇浪。 “我也姓姬。不过不叫姬离,我名逐。” “放逐的逐。” 苏遮月听到他的姓的时候便睁大了眼眸,一时跟着愣愣重复, “姬……逐?” 姬逐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又撑着手肘,歪头看着她:“你不会当这一代的魑族就只有姬离一个吧?” 苏遮月愣了一下,她还真的这么以为…… “你们苏家能与魑族结契,其他人当然也能办到,只是所用方术不同罢了,你们是世代血脉相承的婚契,也有浮云阁这般以男子龙气献祭的灵契。” “龙……龙气?”苏遮月又惊又疑,“不是婴儿吗?” “龙者,帝王也,也不只有帝王,世门高族的子弟,身上多少都带着龙气,一般的人在这浮云阁里的契阵里待久了龙气也就离身,但也有些不在身而在命,不好引,需借助女子之身孕产得子,龙气传子,既而焚火而祭,这样经年累月,龙气凝成,再经由蛇身引入女子体内,孕作龙胎。” “身孕龙胎之女子幸见神降,其胎肉若为人生食,予长生。” 苏遮月听得骇然:“长生……?” 难道这就是朱妈妈想要的吗? 长生不老,是了,古之帝王无不追求长生,也许对煎熬在穷苦之中的人活一辈子已经算漫长,但对坐拥财富、权位的人怕是想几世几世地活下去。 姬逐道:“结灵契者很熟练,大概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很可惜,她们给我准备的女子我真是一点都没兴趣,所以一直懒得理会。” 说到这里,他望向苏遮月:“但是你就不一样了,我很喜欢你的气息,对你生出的孩子也很感兴趣,不如这样吧,你忘了姬离,和我在一起如何?” 他突然用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与苏遮月商量起来, “我不嫌弃这孩子不是我的。” 苏遮月听得云里雾里,此刻也听不进这些轻佻放荡的言辞,只急问道:“那姬离呢?” 姬逐一顿,又浮现那种古怪的笑容:“没了呀。” 苏遮月一愣:“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魑族与人本来就不可能孕育子嗣,可是为了你的欢喜,他动了念。” 姬逐修长的手指上突然多出了一串铃铛,苏遮月看得眼熟,猛地想起正是她在云芍墓前的大槐树上见过的那一串, “念生念落,你不要小看这一念,人有万千杂念,但魑族没有,魑族本应是无念的,故其存在才能如天道一般恒常,而这一念方起,天道便要随之而改,天道既变,他自然也就不容于世了。” 第168章 姬逐说的轻飘飘的,却仿佛一记闷棍沉沉地敲在了苏遮月的心口。 她突然想起好似曾有一刻姬离问过她是不是喜欢孩子,她瞬间睁大了眼眸:“只是因为……”她的一个念想么? 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庞落下,心头一阵酸涩。 可是他都没有问过她,她完全可以没有孩子的,只要他在,他陪着她便可以了…… 姬逐看着她疑惑道:“你哭什么,人有生死,魑族亦有存亡,在乏味的无边沉寂里头动生一念可是相当有趣之事了,就说我,若不是对你起了心念,我才懒得来这人间走一遭。” 苏遮月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好似与常人之所想截然不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在原地,许久才说,“可我不想他死……” 她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救命——” 怜儿! 苏遮月听到这一声像极了怜儿的声音,神魂一震,不等姬逐阻挠出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然而她都没有走出屋门,便被地上一具尸体绊了一下。 若不是姬逐赶上来一把搀住她,她恐怕已经带着孩子摔在地上。 地上的尸首面朝下,覆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完全被血迹所浸染,都分辨不出是姑娘还是丫鬟。 苏遮月忙将孩子交给姬逐,自己将人翻过来一看,眼眸一震。 这不是谢染吗?! 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被扔在这里?! 她惊吓之余,转头看向姬逐,“这是怎么回事?” 姬逐眉梢一挑,漫不经心道:“这跟我可没关系,真要说起来,这些人命都得算到你头上。” “我?” 苏遮月骇了一跳,双目怔圆带着茫然。 “也不能这么说。”姬逐想了想,看向怀里的孩子,“应该说,算在它头上。” 第113章 聚散 屋外的风雨早便停歇,天日却依然不晴。 是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阵浓郁的雾气,起初是白茫茫的,飘摇浮动,缓缓的,便从外头渗进了血色来。 不一会儿,眼前便变成了一片血雾。 这雾中透来腥臭的气味,像是大堆大堆的尸体在腐烂、发酵,熏得人几乎作呕。 第二声尖叫声便是从这片诡异的血雾中传来的。 是姝烟的叫声! 苏遮月已顾不得目下谢染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匆匆地便循着声音往兰麝院去。 姬逐抱着孩子,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血雾中,脸上类人的神情消失得干干净净,轻零零的铃铛声再次响起,他低头一看,正是小婴儿好奇地抱着他手中铃铛在玩耍,发出一阵又一阵轻零零的声音。 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婴儿忽然张开手臂,朝他咧嘴一笑, “爹爹……” * 浓雾之中苏遮月十分艰难地辨认着方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兰麝院,然而走到门边,准备敲门的时候她突然便停了下来,雾气带着血腥味刺激着她的鼻子,她生怕一入门便看到姝烟和怜儿的尸首,便在她给自己做心理准备的时候,门突然从内开了,苏遮月猝不及防地被人抱了满怀, “姐姐!” 怜儿见了她简直喜出望外,张开双臂,紧紧抱着她,“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春兰院的人害死了呢!” 苏遮月见到她的那一刻心情好如从地狱回到天堂,之前好几次听到她的呼救声,她还以为她和姝烟都出事了,这时见人好好的无事,也是长出一口气来,回抱着安抚道: “我没事,姑娘呢?” 怜儿一下侧身转头,往屋内看去。 苏遮月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了正把匕首插在人胸口、跌坐在一旁衣裳凌乱脸色发白的姝烟。 那地上的人好像正是将死未死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抽搐着,嘴里不断地往外涌着血。 那侧脸,正是秋菊院的管事。 苏遮月吓了一跳,再看向双手滴着血的姝烟,忙跑过去抱住她,呼唤道:“姐姐……” 姝烟受了极大的惊骇,双目无神,看见了她,好半天也才回过神来,抓住她的手臂:“你回来了,吓死我了……” 苏遮月从姝烟和怜儿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才知道原来她走后浮云阁竟然发生了可怕的疫病。 苏遮月听到这里,再度不安地打量她们:“你们没事吗?” 姝烟摇头道:“一开始我和怜儿回到房里,我也吐了血,以为自己也断断逃不过了,谁知昏了一阵却叫怜儿给救了过来,不疼了也不吐血了。” 怜儿应道:“我起初也怕极了,看着姑娘吐血,自己也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找点药,便跑到姐姐房里,谁知进了去后突然闻到了一阵香气,竟叫我浑身舒服了一些,那呕吐感也没了。我又角角落落地在姐姐的屋子里寻了一阵,才发现是那窗子外头透进来的花香,我从前听人说,有些花能入药,心想这花没准能解毒,便死马当活马医,把花瓣捣烂了兑水泡了给姑娘喝下,谁成想真的起了作用!叫姑娘醒了过来。” 她从手里掏出来那紫色的花瓣,给苏遮月看,苏遮月一瞬便认出那是紫凝香的花瓣,再看着她们两好端端地冲着她笑,只觉得那提心吊胆的心瞬间就坠了下来,心想这花救了他们,真好。 第169章 这时瞥向地上的人,“那这管事的……” 怜儿道:“这阁里除了我们,怕是所有的姑娘都没逃过去,管事的在搜院子钱财的时候发现我们竟然没事,便想将我们一起带走,去别处再起一个浮云阁,姑娘不从便想对姑娘用强,现在死了真是活该!” 她说着气得又重重地踢了一下管事的身体。 苏遮月知道管事是何等的嘴脸,此刻也生不出半点同情心,但她望着手里的花瓣,忽然想到了方才一刻见到的谢染。 “若这花对疫病有用,那是不是还可以救其他人?” 姝烟正在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衣衫,听到这话声音突然一高,抬头望来:“你要救谁?” 苏遮月怯生生道:“我方才在院子里看见谢染的尸体了。” 姝烟和怜儿对这个并不惊讶,毕竟她们是眼睁睁看着天芷和二月出事的,但她们知道这花有用的时候,并没有打算用它去救人。 更何况是那高高在上的谢染。 这样的人死了就死了,救她干什么? “你都说是尸体了,便是说人已经死透了,没气了,再服下这花也不见得有用啊!” 怜儿也道:“我与姑娘服下时,姑娘还是有气息的。” 苏遮月虽有这个担忧,但坚持道:“总得要试试。” 姝烟却不同意她的想法:“不成,这浮云阁里姑娘出事了,但没准像管事的这般幸存的下人还有几个,咱们都是柔弱的姑娘家,此刻不宜在这儿多待,应当速速离去才好。” 她没见到朱妈妈和万爷,也没见到邓婆婆和冬梅院的管事,也许他们提前跑了,但也许他们只是在外,没准等会儿就回来了。 怜儿手里抱着管事的包袱,这包袱里全是管事搜刮来的金银珠宝,她方才清点了一下,足够她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而她也不必再给人当丫鬟了,找个偏远的市镇躲上一会儿,等风声过了再出来,便能用这笔钱买田置地,也买一些丫鬟伺候,过真正上等人的生活了。 这时和着姝烟的话,不住应和点头, “姑娘说的是,我们还是快走吧。” 却倒是此刻浮云阁里空无一人,她们才能带着财物逃走,若是按苏遮月所想,将这些姑娘弄醒了。 人多眼杂的,这些财物又该怎么分? 苏遮月无论如何不忍心看到那些如花般的姑娘就这样死去,不管是天芷还是谢染,不管她们怎么说话,都是无辜被卖到这浮云阁的,若是真正心肠坏的人,她也不会相救,可是她们这些个,不过是被朱妈妈和万爷利用的工具罢了。 “姐姐,到底是人命,我得试一试。” 姝烟见她冥顽不灵,劝说了好几遍后,终是气得站起来道:“好,你做你的好心肠!真菩萨!” “怜儿,我们走!” 怜儿抱紧包袱,看着姝烟,又看看苏遮月,眼神迟疑着,终于还是将脚步向姝烟迈去一步。 她之前是想跟着苏遮月在这浮云阁好好待下去的,也是真心对待苏遮月的,可现在浮云阁一遭变故,树倒猢狲散,夫妻到了大难关头都会各奔东西呢,谁还要紧着那些不相干的人。 她也觉得苏遮月这般过于仁善了,如果真被她救活了那些姑娘,还不定闹出什么事呢,那一个个,难道是好相与的人吗?没准苏遮月便成了东郭先生,被救出来的蛇反咬上好几口呢。 更何况浮云阁出那么大的事,官府的人肯定会过来的,不是现在,没准也是下一刻了,等他们来了,她们这些剩下的有理也说不清了,便是能洗脱嫌疑,这包袱里的钱物也肯定被那些当官当差的人搜刮去呢。 怜儿想了一圈,定下了心神,望着苏遮月孤零零的身影, “姐姐,那你多保重,我们先走一步。” 第114章 命数 姝烟走到门边,脚步顿了一顿。 余光略略回望了一眼,但见苏遮月那厢只顾着去房中收集更多的花,分毫没有挽留她们的意思,心里那阵火气没降下去,反而窜得比刚才更高了。 她想自己对苏遮月这般好,这个死丫头倒好,一心想着别人,白眼狼一个,当即一甩袖,愤步而去。 怜儿依依不舍地又回望了一眼,才快步跟上了姝烟。 不过姝烟的走也不完全出于对苏遮月烂好心的气愤。 她注意到苏遮月肚子不知怎么竟没了,兴许是被春兰院的人搞得小产了,只是这孩子一走,不仅没伤着苏遮月的身子,反而连带着将那脸上的疮疤也去了,纵然没有蓬头垢面,也难掩那清艳绝伦的姿容,只怕往后就是和她一起,也会分道扬镳。 既然如此,便索性在这儿分了。 苏遮月捡拾完花,便见姝烟和怜儿已经消失在那片血雾之中,她知道姝烟最多不过一时气愤,闹别扭拌个嘴罢了,等她救完人,再去找她们道歉也不迟。 眼下自然是浮云阁的人命更重要,便快步往天芷的院子去。 屋门是半掩着的,里头昏暗。 苏遮月推开门,屋子里的天芷和二月一上一下躺在床边,身子都已冰凉一片。 苏遮月走到床边,将天芷扶起,天芷已没有了吞咽的能力,苏遮月便一手张开她的嘴,另一手用手挤了花瓣的汁液,一滴滴地滴入天芷的口中。 过了一会儿,她又依法给地上的二月喂。 第170章 然而待几乎把收集来的全部花瓣都用尽了,又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两个人都没有醒过来。 摸着身子依旧是冰凉一片,苏遮月不由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她和怜儿用的方法不对吗?但兑了水后药性只会更弱,她以为此刻挤成汁才是更有效的。 “因为本来就没有用。” 一道幽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苏遮月蓦地转头望去,是姬逐抱着孩子倚靠在门边上,悬在他手上的铃铛被孩子把玩着,丁玲作响。 苏遮月疑惑地望着他们,只道: “可是姝烟和怜儿明明……” 话未说完她忽然没了声音,眼眸倏然睁大,从姬逐身旁快步冲过,重新回到姝烟的屋子里。 才看到真正的一幕。 她捂着嘴,望着地上的两个人,一脸的难以置信。 “紫凝香从来不能治病救人,不过是用香气为灵魂制一个幻梦,让她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很幸运,逃过了一劫……” “不是……不是的……” 苏遮月不住摇头,可眼前的场景却骗不了自己。 一边是摔倒在地,一只手伸长,似乎要抢什么东西,眼眸都瞪出血来的怜儿,另一旁是衣裳凌乱不堪,垂手而下,面如死灰的姝烟…… 苏遮月走到近前,跪下,发颤的手抚过她们的口鼻上,感受不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明明,明明前一刻姝烟还在向她发火,责备她过分良善,怜儿还恋恋不舍地向她告别,她们过了半生屈于人下,辛苦艰难的日子,为什么要无辜地惨死在这里? 苏遮月睁着眼眸,眼眶里的泪水一颗又一颗地滑落,喉咙哽咽,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亲人远去海外,从前在李府的时候还有一个阿香,阿香没了后,她流落到这里和姝烟怜儿一起,纵然知道她们也有些小脾气小心思,可她是实实在在把她们当成了亲人的,如今看着她们就这么没了气息,再不会和她打趣说笑,甚至都不会再起来骂一骂她…… 她跪着转向姬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你,你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姬逐看着她哀求的目光,飘渺的声音中带了一些冷意:“你不见她们方才便打算抛下你一个人,不打算等你一起,若此刻在这儿死的人是你,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的。” “就这样,你还想她们活过来么?” 回答他的是苏遮月毫不迟疑的点头。 姬逐的目光冷了下来,沉如深渊:“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为着这个孩子呢?” 苏遮月愣了一下:“什么?” 这时一阵一阵的雾气从门外透入,却不是外头的血色,变成了沉沉的幽蓝之色。 “我之前说过,浮云阁的劫难得算在你的头上,不是与你胡言,这个孩子是违逆天道而出生的。” 姬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这不是献祭般的自愿,而是要吸取方圆百里的人气,以女子极阴之血融男子极阳之神,才能孕生这样一个非人非魑的异种。” “一出生必然要人命。” “人命!”苏遮月心脏一跳,双目怔圆,“异种……人命…” 女子之血,男子之阳……苏遮月猛地想起了在那山里见到的云芍,她已身化为孤魂,还在为着自己的兄长向她求救。 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孩子么? 姬逐已走至近前,将孩子交托给全身都在发抖的苏遮月。 不知人事的婴儿咧开嘴笑着看着自己的娘亲,小手扒拉着她的胸口,苏遮月低头望着他,被视作异种的孩子一点都不可怕,比寻常皱巴巴的婴儿生得还要清灵可爱,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着,眉眼像极了苏遮月。 苏遮月忽然感觉锥心刺骨的一阵疼。 这明明就是她身上的骨血,也是姬离留下来唯一的孩子。 难道真的是它害死了这么多人吗? “哇——” 就在她心绪混乱的时候,怀里的孩子仿佛感受到了娘亲的质疑一般,突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跟着手脚剧烈地挣扎起来。 苏遮月猝不及防,手臂一抖,小小的孩子突然便从她怀里翻了下去…… 第115章 毒泉 “咚”的一声。 小小的骷髅头骨掉到了地上,滚了几下,被一只素手捡起。 “这个噩梦如何?” 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苏遮月猛地睁开眼,她的双臂还张开着,心脏还有剧痛,但周围的景象却完全大变。 这是……地宫? 苏遮月惊骇地向前望去,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姬逐。 竟是秋三娘。 她忙看向地面,摔在地上的竟然不是她的孩子,只是秋三娘给她的婴孩头骨,而她自己肚子圆鼓,腹里的孩子还好好地在着。 尚未出生。 “我……你……这……” 苏遮月大脑一片混乱,看着秋三娘,不对,她明明送自己出了山洞,和她道别了才是,为什么会回到这儿? 她方才说什么,噩梦…… 苏遮月猛地一震,惊异地问:“难道我根本没有离开地宫,那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吗?” 她问出口又觉得不对,那些情形太真实了,还有云芍,姬逐,这些她知之不多的人,说的话更是她从未听过,怎么可能是她想象出来的? 第171章 秋三娘一手端着那颗婴儿头骨,抬眼看她:“你可以当它是噩梦,也可以当它是预见。” “预见?” “如果你从这里逃出去,那你方才所见的一切,就会按你所见所闻,一模一样地发生了。” 苏遮月反应了一会儿,想到她从这个山洞走出去所见所闻的一切,没有一件是好事,她心悸摇头:“不,我不要……” 话到此处她忽然明白了过来:“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让我看到这一切,是不是意味着可以改变?” 如果能改变,那怜儿、姝烟、浮云阁的人都不会死了,甚至姬离,也不会消失…… 她定定地看向秋三娘,心中仿佛生出一种莫大的勇气, “我要怎么阻止?” 秋三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结契的是苏家人。 她沉默地转过去,向前走去。 苏遮月紧跟着她,一路走过祭台,见得祭台后面竟还藏着一方天然的洞泉。 “啪嗒……啪嗒……” 苏遮月听到这个声音,忽然觉得很耳熟,她在水牢里便一直听着这个水声,原来竟然是这里。 高处山壁上渗出的水泉一滴一滴地落在水面上,颜色却呈现出罕见的紫黑色。 似是因底下的石头是紫黑色,便将水也染出了这个颜色。 “我知道的只有这一个法子。” 秋三娘看向苏遮月道:“这泉水从地宫而出,汲阴气而成,嗜骨食魂,你如果受得住,便在这儿泡上一天一夜。” 苏遮月心下一紧:“要我泡……这个毒水……” 她怕疼得厉害,一时捏紧了衣裳。 “你腹中此刻并无婴孩,只是魑族留下的一股鬼气,若泡于这泉水中,这股鬼气便会外渗而出,失了它,孩子便也不可能出生,孩子不存,浮云阁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她勾唇一笑:“既包括你视作姐妹的姑娘,也包括那些对你心存恶念的人。” 苏遮月知道她在提醒自己,可她觉得不管是谁,都不该这样死去,此时也不再迟疑,提步便想走了过去。 然而脚刚要落下,她忽然收了回来,转过身来,她差点忘了,自己被秋三娘骗过,方才怎么轻易便信了,如果秋三娘只是拿她开玩笑呢,性命存亡之际,她忽然将心眼子捡了回来,将信将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秋三娘看着她,忽然慢慢地将左手的袖子捋起。 苏遮月一开始还道她要做什么,生出了几分戒备,然而等那半截手臂露出时,她立刻便明白了, “你也是……” 她惊喜地望着秋三娘,那上面的印记,分明和玉荷、青竹的是一样的。 所以,她也是魑族的仆从? 秋三娘见她看明白了,便将袖子垂下。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怎么做,只看夫人自己。” 她说罢便转过身。 在苏遮月怔愣的眼神中,缓缓向地宫出口走去。 就像许多与魑族订契的家族一样,她的家族则是给魑族世代守墓,一契既成,子孙沿袭,千年万年,都不得脱离。 可她不想寻着祖宗老路,更不想在这里老死一生。 苏遮月是她唯一的机会。 * 滴水声不绝于耳。 苏遮月已完全相信了秋三娘之前的话,她知道,此刻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跟着秋三娘出去,经历方才梦里经历的一切,她会好好地生下孩子,但却要以浮云阁那么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另一条就是她走进这泉水中,忍受皮肉之苦。 皮肉的苦比不上心里的痛,苏遮月没有犹豫地一步踏进了这汪泉水中。 刚入一步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却奇怪地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 苏遮月跟着一步一步往下,水池不深,刚好没到她的胸口处。 大概那痛苦的滋味需要等一会儿才发作吧。 然而此刻泉水温暖,甚至让苏遮月觉得有些舒服,她方才在地宫里,一直都感觉无比的冷,此刻泡在这儿真有一种舒畅的感觉。 水波温和柔软地拂过她的身躯,让她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 苏遮月本还强撑着要等那痛苦袭来,然而却没一直没等到,甚至被这汪温泉泡着,起了困倦,慢慢将眼闭了起来…… * 山道颠簸,一辆马车在上面奔行着,时不时地晃动一阵。 苏遮月身子倾来倒去,脑袋撞到右边的车壁上,一下给疼醒了,捂着额头,半睁开眼。 一个荆钗布裙的年长妇人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奶,见苏遮月醒了,便笑道:“你醒了呀。” 苏遮月撑着身子坐起来,望着周遭有些茫然,她不是在地宫的毒泉里吗,怎么会出现在马车上? 难道这也是她的梦吗? 苏遮月的目光转向对她说话的人,她突然想起之前身为鬼魂的云芍,不由地对眼前的人生出一股戒备,朝后缩了缩, “你是谁?” 第116章 浮云 一个女人家突然见着陌生人难免会害怕,妇人性子也豪爽,不计较苏遮月面上的防备,反而热情地和她介绍起来, “我姓邹,家里排行老大,旁人都唤我邹大娘,外头赶车的是我男人,姓乔,我们都是阮州人,原在城里做茶酒生意的,可惜那地界遭了灾,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人吃茶吃酒,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便寻思索性换个地方……” 第172章 说到这时,怀里的婴儿已喝完了奶,呀呀叫了几声,邹大娘将自己的衣裳收拾整齐,哄了他睡,才与苏遮月继续道, “刚好也是运道赶上了,一个从京里赶考回来的同乡说我家外甥女的夫君出息了,中了进士,现在能留在京里做官呢!” 邹大娘提起这事,眉眼顿时充满喜气。 她心里高兴,藏不住事,逢人便讲,四邻八乡有来往没来往的都知道她如今有一个极出息的外甥女婿,马上就要发达了。 邹大娘说话赤诚,苏遮月也缓缓放下了戒心。 她见着邹大娘高兴非常,多少也明白些其中缘故。 之前李祁虽然中了进士,却没朝中关系,也无金银疏通,只能是外放到县里去,看以后有了政绩再往上升。 可这离京容易回京难,若无朝中人提拔美言,一个小小的县令早淹没在外州府冗繁的人事中,想回京任职难如登天。 这一中进士便能留在京里做官的,若没有家世背景,那必定是文采或品貌极出众,被贵人赏识了。 这的确是值得炫耀的。 邹大娘笑完,却又叹息一声道:“可怜我那妹子长得好,也嫁的早,偏偏没的福气,自个儿早早去了,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孤女。她婆家不想养个光吃闲饭不干活的丫头,就给扔了回来,如今长到这么大,全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拉扯出来的。当初拖媒人给她说那个姓王的书生,她还不乐意,嫌弃人家穷酸,可我看着人真挺老实的,读书也好,先生都夸……” 她说到这里,抱着孩子冲苏遮月得意一笑:“你看可不就是我眼光好么,现在人家当真有出息了,我一听到讯儿便觉得是祖坟烧高香,当即和老乔一合计,便将家里那间铺子卖了,换了些钱财,打算上京投奔他们。” “虽说这京城是温柔富贵乡,寸土寸金,但我们如今在朝里也有人不是,没准也能赁下个小铺面,做点小生意呢。” 其实只他们自己也就忍着在阮州过一辈子算了,但谁知老树开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换家业上京,主要也是为着这孩子考虑。 一辈子待在阮州能有什么出息,往后长在京城,学在京城,且让她那外甥女婿多指点指点,没准以后也能考个一官半职,他们也就不用再辛苦做生意了。 “哎呀,瞧我,都说远了。” 她一拍脑袋,看着苏遮月道:“上京前我们就听人说这一路劫匪多,能不停便不停,可偏偏在路上这马儿突然拐了弯,怎么都拉不住,等停下来了便见着你一个大姑娘躺在溪流中。” 溪流……苏遮月愣了一愣。 莫不是泉下有水道,她无意中被水流冲了出来么?可为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你说你模样这般俊秀,是不是遭了劫匪了?” 不过她检查过苏遮月的身子,只有些皮肉擦伤,没什么太大的伤势。 苏遮月低下头,无声地摇了摇头,沉默地摸着自己的平坦的小腹,方才缓过神来她便发现了,腹中的孩子没了,她心里酸涩难当,抬起头来却问:“大娘您听说过浮云阁么?” “浮云阁?”邹大娘一瞬瞪大了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你是从那地方出来的?” 这浮云阁她当然知道,是个顶出名的青楼,从前来阮州的那些外地酒客喝饱了都少不得提个一两句,说的是天花乱坠,什么美人如云,跟人间天堂一般。 她一直觉得是夸口,现在看着苏遮月这姿容,竟不得不相信了。 苏遮月知道她误会了,忙点头道:“不不,我只是在那儿做过一阵子丫鬟。” 丫鬟都这么漂亮?! 那姑娘得是什么模样?! 邹大娘眼睛瞪得更大了,隔着车帘往赶车的男人那一望,忽然有些庆幸她家没什么钱,进不得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不然这个顶个的仙女,哪个男人挡得住呀。这么一想,穷也有穷的好处。 苏遮月不知她心里念头,她现在只想知道浮云阁的姑娘是不是真如秋三娘所说都平安活下来了,此刻急问道: “你们从阮州上京,一定路过陇安府对不对,可曾听过什么浮云阁的消息么?比如…不太好的……疫……” 她想说疫病又担心吓着邹大娘,还是噎了回去。 邹大娘想了想,摇头道:“我们昨日在陇安府是歇过一夜,买了些干粮茶水,但也没听说有什么。” 就这浮云阁的名字,若不是苏遮月提起,她还想不出来呢。 苏遮月略为失望地敛下眉眼。 但又想若是疫病传开,应该会全城戒严,不许外地客旅入城,邹大娘他们畅通无阻的话,也许真的避开了劫难? 但这也只是往好的地方猜,没得到确切的消息,苏遮月始终还是放不下心来。 邹大娘瞧她一副纠结的样子,便劝道:“我觉得那到底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你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如今既然出来了,就别想着回去了。不如随着我们上京城吧,凭你的相貌身段,一定能找到不错的人家呢!” 苏遮月知道她心善心热,但仍温声拒绝道:“多谢大娘,但我已嫁过人,如今夫家已亡,如今没有再嫁的念头。” 邹大娘却气道:“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的,大好的年纪守着个死鬼做什么。” 眼下这世道女子改嫁的不少,且听那宰相夫人都是改嫁的呢,何况她看这苏遮月原先的夫家肯定也不怎么样,如今更得寻个靠谱稳重的依傍才是。 第173章 苏遮月刚要说什么,忽听外头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动静。 邹大娘也转去了注意力,撩开前面的车帘,问自家男人:“怎么了?” 乔元正引着马鞍将马往边上驱赶,停在路边,回头道:“前头有迎亲的队伍,我们且让一让。” 他一打眼便知是富贵人家,得罪不起。 邹大娘探出头望了望,真见得那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抬着红轿,好一派热闹景象。 等队伍走到近处时,还张声问:“哎,你们是哪家的大户,要娶谁家女子呀?” 那头迎亲的仆众颇为倨傲,只顾着赶路,没搭理邹大娘这些好事的路人。 邹大娘心大,讨了个无趣,也没在意,只落下车帘,与苏遮月爽朗笑道:“本来还想沾点喜气呢。” 苏遮月也知道这高门大户的下人自有傲气,刚想陪着笑一笑,然而突然间好似反应过来,猛地扯开车帘,单望着迎亲队伍里那道桃红色的身影, “怜儿!” 这时也不顾邹大娘惊讶的阻拦,几步下了马车,冲着那迎亲队伍跑了过去。 一路急奔到前头,正见着那张俏皮可爱的脸,不是怜儿还是谁,苏遮月简直喜出望外,张手就想抱住她, “怜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然而她面前的姑娘却伸手将她挡了挡,惊疑道:“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我叫怜儿?你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发问叫苏遮月愣在原地。 这时旁边的喜轿也掀开一角,探出一张让苏遮月更为熟悉的脸,然而顶着姝烟的脸的人却在问:“出什么事了?” 她那目光落在苏遮月身上,没有半分熟悉感,也如怜儿一般奇怪道:“你是什么人?” 苏遮月望着她,又望着怜儿,茫然又无措,她们好似真的从未见过她一般。 怎么会这样? 她们为什么都不记得她了? 这时迎亲队伍的媒人跑了过来,对姝烟催促道:“时辰快到了,姑娘别耽搁了,不然邱大爷该等急了。” 此刻当然是亲事最大,姝烟古怪地望了苏遮月一眼,心中猜疑了一刻她是不是来阻挠亲事的,但看着也不太像,便摆手吩咐队伍赶快前进。 路上的尘土飘散又落下,热热闹闹的锣鼓声越来越小。 苏遮月呆呆地留在原地,望着那长长的队伍一路远去。 邱大爷,莫非是邱沣么? 姝烟她终于嫁了自己喜欢的人么? 苏遮月眼中滑下两行清泪,心里头一阵酸楚伴着些许怅惘…… 这是好事,她该为姝烟高兴的,她们不记得她也没什么的,只消大家都平安,心愿得偿。 那边姝烟坐在轿子里,已走出一段路了,忽然掀开帘子,回望了一眼,见苏遮月还等在原地,泪眼婆娑的,孤零零的一个,心里那阵古怪更明显了, “怜儿,刚才那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她呀?” 旁边陪轿走着的怜儿认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她们一直在浮云阁里又没出去过,而且就方才那姑娘那副姿容样子,放在浮云阁不是花魁也得是开院的姑娘,可她脑海里来回数了几遍,都没这个人呀,这时便回道: “看着傻兮兮的,多半是认错人了。” 确实不像个聪明的,姝烟点头,将这事给掠到脑后去了。 第117章 进城 邹大娘下了来,将呆讷的苏遮月重又带上了车,心知这妹子一定是认错了人,便温声劝解道: “那能嫁入官家的人,眼睛长在天上呢,不可随便认亲的。” 便是从前真认识,倘若人家一朝发达了,对着原先穷亲戚怕也是担心攀附,撇得干干净净。 苏遮月在马车上安坐下来,揩掉了眼泪,也将心头那些的伤感去了些,脸上露出欣快的笑容,向邹大娘点头应了声:“嗯,我下回不会莽撞了。” 她脸上本来还有泥灰,这时被擦尽了一些,露出白皙红润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叫邹大娘都看得愣了一愣。 她原看着苏遮月的眉眼便知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成想她这破涕为笑后眼波流转,双颊生辉,美得让人晃眼。这要是收拾干净,换上华贵的衣裳,还不知该美到何处去了。 方才苏遮月下车时忙里忙慌的,闹了些动静,邹大娘安睡下来的儿子也醒了过来,一岁不到的小婴儿此刻和娘亲一样呆望着苏遮月的脸,也是痴了,不认生般地,“咿咿呀呀”叫着,藕节般的小手臂努力伸展着,要向苏遮月讨抱。 邹大娘回过神,先把他抱起来哄了一刻,没想到却哄不住。 苏遮月与这小婴儿对望着,温声道:“他叫什么,可以给我抱抱么?” 邹大娘本来哄不住都要开口相求了,见苏遮月自己说,自然没有不应的,嘴上倒是朝儿子数落了一句,“没良心的小畜生。见着漂亮姐姐就不要娘了。” 这话惹得苏遮月也笑了。 她将小婴儿稳稳接在怀里,听邹大娘道:“还没起大名,如今只有一个小名叫阿喜。” 正逢着家中有人登科的喜讯,才起了这名。 “阿喜?” 苏遮月搂着怀里的小孩,不由地想起梦中她的那个孩子,差不多的年纪,嫩嫩的脸,懵懵懂懂的眼眸,都是那么可爱。 可惜今生都不会再有了吧。 第174章 这么一想,她脸上温柔的笑意黯淡了下来。 这时那小阿喜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张手要往苏遮月胸口抓,邹大娘见了,心道小畜生不像话,抱给抱了,怎么还调戏人家姐姐来,连忙打手去阻止,却忽然听得一阵叮铛声。 苏遮月听得一愣,顺着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系了一只小小的铃铛。 上面的系绳是细丝做的,柔软细腻,这铃铛又好好地掩在衣襟下,若不是阿喜贪玩,她这个迟钝的性子,还没能发现。 苏遮月将铃铛取了下来,却发现异常的眼熟,左右看了好一会儿。 这怎么有点像梦中姬逐手上的铃铛? 她心中困惑,一手抱着阿喜,一手摩挲着铃铛,突然发觉这铃铛上还有刻字,是古篆体字,她辨认了好半天,才发现是一个“逐”字。 逐? 苏遮月登时一怔,那一定是姬逐的铃铛了。 可秋三娘明明说那是噩梦,且如今浮云阁的人都不认得她了,应该彻底消散了呀,为什么还会留有这一个铃铛呢? “啊啊……” 怀里的阿喜冲着苏遮月叫了两声,打断了她的神思,那眼巴巴的眼神,好像想玩她手中的铃铛。 苏遮月自己失了孩子,看他也觉得亲近,见他喜欢,便交给他玩。 “不成,不成!” 邹大娘一打眼便知道这漂亮的铃铛一定价值不菲,忙把自家这不听话的崽给抱回来,将铃铛妥善地还给苏遮月, “这贵重东西可得好好收着,当心给小崽子弄坏了。” 小阿喜没了玩的,空了手,委屈极了,张口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苏遮月见状忙还给他,对着邹大娘温柔笑道:“给他玩吧,不碍事的。” 原先她那个孩子似乎也很喜欢来着,多半小孩子都对这能出声的东西好奇呢。 邹大娘又想推拒,但见自家孩子得了之后手里攥得死紧,生怕她抢一般,只能冲苏遮月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心中愧疚一起不由又劝说起来: “好姑娘,你随我们一起去京城吧。” 苏遮月被她这么一提,也想了想。如今她离了浮云阁,苍梧县她有案子在身也不能回,确实是是无处可去了,至于京城,似乎遥远又陌生…… 对了,她还可以去找安嬷嬷! 苏遮月那高兴的劲儿一冒头,脑海中就飘过安嬷嬷那张严肃的脸,心里顿时颤了一颤,不由地发怵起来。 想她老人家那般严肃,若是知道她把自己弄成这副凄惨模样,只怕会教训她几天几夜没完…… 但眼下她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苏遮月望着邹大娘期盼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歉声道:“这一路上就要麻烦大娘您了。” 邹大娘摆手豪气道:“麻烦什么呀,我家那个是个闷葫芦,我这一路还愁没人说话呢……” 她见着苏遮月分外投缘,虽知她出身不好,但自己也是迎来送往的商贩,没什么差的,若苏遮月出身高门,她反而不敢攀谈了,眼下真是当妹子一般亲近不过。 …… 马车越走越北,沿路也不多停,只在客店歇了几回,买了些干粮,又给赶路赶到消瘦的马儿喂了草料。 就这样赶着,也是大半个月后,才来到了京城。 巍峨的宫城外门隔了好远便已进入他们的眼帘,驱驰近前,才发现这城楼高大得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纵然陇安府富贵繁华,到底也只是地方州府,不及这天子所在,百官云集之所的庄严气度。 苏遮月他们来的不巧,正是城门刚开的时刻,马车还未至门洞便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排了长队。 苏遮月掀开帘子望了望,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着一个门洞去,在那儿排了冗长的队伍,好半天不进一步,可明明不远处还有另外两处门洞空着,却没什么人。 尤其中间那一处,只偶尔一两辆马车穿行而过。 她不由好奇地向邹大娘问道: “为什么入城的人不往那儿走?” 邹大娘也是第一回 到京城,对这儿的规矩不太熟悉,只跟着前面的马车走,见苏遮月问起,也心生好奇,唤自家男人出去打听打听。 不一时,乔元便打听回来了。 原来这东城门虽然有三处,却是有分别的。 那居中一道是给有官爵在身的贵人及他们的亲眷走的,而右边那道是给京城本地的人士或者一些外州的豪富的。 而像他们这种外来的平民百姓,只能挤在这偏而窄的第三道上。 而且对他们,守门的兵士还得逐一验查身份,生怕混进一点盗贼流民,所以进城就得慢了。 邹大娘听了不由啧叹,这会儿阿喜已经醒了,在她怀里也扒着朝外头那高高的城楼张望。 邹大娘也来了性子,将他举高,笑道:“你什么时候能让娘也跟着走那两道门,娘这辈子就算没白养你!” 阿喜哪听得懂这话,只伸着手臂,傻兮兮地望着外头笑。 今日许是逢着什么节日,进城的人尤其多,这一等竟从晨光熹微等到太阳当头。 马车挪到门洞边,忽然中间那道门开启,不一时,便有好几辆极为豪华的马车前后驶出。 不说那马车的华丽,便是那前头拉着的那些枣红大马,都威武雄壮,漂亮惊人。 第175章 周遭护卫的兵士更是围了个严严实实,严肃的目光、冰冷的刀剑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壁,吓退着外头有心之人的觊觎。 旁边一众人都看呆了,都忘记要往前走了,心知多半是京中贵人,却也不知道这样的排场会是什么人。 这一时路边也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丫鬟掀帘,走下来两位衣着华丽的姑娘,一位穿了一身水蓝衣裳,另一个则着海棠红,虽然面貌不算出众,但气度都不凡,尤其水蓝色的那个,眉眼间带着凌人的傲气。 她是盐铁使齐仲家的二小姐,齐琴,刚从宛州的外祖家探亲回来,旁边穿海棠红衣裳的是她的表姐,袁珂。 按说以齐家这样的身份也是能走居中门的,只是此刻叫人给占了,不得不在旁边等着。 齐琴望着那边络绎不绝的马车,疑惑道:“贵妃娘娘今日从这门出宫了?” 袁珂是从外州府来的,不知这儿情形,听她说了便吓了一跳道:“那是贵妃娘娘?” 怪不得这样的气派。 齐琴的大姐姐在宫里当差,知道一些后宫的事,便与这位表姐说道:“陛下早一阵便去盘河行宫住了,贵妃娘娘原来身子不好,便没一起去,今个儿出宫多半是得了旨意。” 袁珂这时望了眼,又奇怪道:“那后面那辆马车呢?” 虽然没有前头华贵,但似装饰得也更鲜艳漂亮些。 齐琴道:“那多半是中书李家三小姐,李鸳,贵妃娘娘的亲妹妹,年后就要嫁给成王的那位。” 齐琴的眼眸掠过一阵淡淡的嘲讽,“她之前是被太后指给永宁王的,如今见永宁王醒不过来,竟央着亲姐姐换了成王。” 袁珂这一回进京便是为着自己的亲事,她若留在宛府,是能嫁给当地的显贵的,但她心气高,想进京看看,可纵使进京,她能选的也最高也不过齐家这般的人家,此刻听到这李家小姐,姐姐为贵妃嫁入后宫,妹妹更是厉害,能在几个王爷挑来拣去。 她酸涩地捏了捏帕子,心头生出数不尽的羡慕来。 王公贵族,她是怎样都高攀不上的。 齐琴不知她表姐的想法,还在叽咕道:“不过我听父亲说,论品貌风度,成王可输当年的永宁王一大截呢。” 北周王室的谱系复杂,她也不算太清楚,只知永宁王是太祖一脉当之无愧的正统。 而成王虽然名着叫王,但宗谱上却是很远的,他母亲身份也不高,原不过是个破落亲族,因人机灵,一次宴会上叫太后看中了,带入宫里养着,成年后放到北边打了几场仗,回来将底下年轻将军的战功揽在自己头上,这才给了封了定王。 不过如今按得宠的势头,确实是前途无量了。 李家三小姐也是会挑夫君的。 齐琴周望了几眼,小声与袁珂八卦道:“且说永宁王当年没生那怪病,昏迷不醒,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可落不到咱们陛下头上。” 袁珂惊道:“怪病?什么样的怪病?” 第118章 寻亲 这怪病的事,齐琴也是听父亲与姐姐说的。 “初时似是白日久眠,夜中方能醒转,渐渐的,原来惊才绝艳、过目不忘的人竟突然开始忆不起人事,便是昨日见过的人也如初见一般,到最后便是一日睡下,再也不醒了。” “请太医看了呢,都说不出个缘由,这永宁王原是板上钉钉的新君,就这么成了王府的活死人,不过咱们陛下对他那位宗谱上的小皇叔,也称得上尽心尽力,非但隔三差五地往王府去问候,还拟了旨寻天下各地的名医,如今求医的皇榜都还贴着呢。” “皇榜?” “对啊,贴在城楼上呢,早年是有很多人揭,只是没一个有用的,至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半点都没有起色。” 袁珂攥着手里的帕子,她方才听表妹说起这病征,便隐隐约约有些熟悉,似乎和她儿时从乳母那儿听过的某种离魂魇症相似,她乳母是从西南古云岭出来的,那里荒僻野蛮,还未开化,蛮族合居,有好多奇闻异术,她隐约记得乳母提起过有人得了这样的病症,最后也是给治好了的。 如果她能把永宁王治好呢? 那永宁王妃的位置会不会…… 袁珂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 “不过我爹说,这不过是皇家的体面,做给世人看的。”齐琴玩着手中的帕子,向她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姐笑道,“你说若真叫永宁王醒了,那天子之位,又该谁来做呢?” 这般倾王室之力治了那么多年,究竟是真治不好,还是现在的陛下故意拖着不肯治好? 宫闱深深,那巍峨的皇城里的阴谋算计,便连她做女官的姐姐都难看清,更何况她们这些外头的人。 听了表妹的这番话,袁珂刚冒出的心思便悄然熄灭了下去,她也不是笨的,也知道没有哪个天子得了位会甘愿退位让贤,便笑了笑道:“说的也是。” 她方才想得真是太简单了。 这边管家小姐闲语攀谈,那边贵妃娘娘的车驾已经出得大半,丫鬟搬凳,齐琴和袁珂也重新上了马车。 袁珂正登车时,忽然瞥见正门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追上来,虽还有兵甲护卫,但随从已然少了很多,指问道: “那车里坐的又是谁?” 齐琴认得出前面两辆马车,是因为她随姐姐进宫时拜见过几位娘娘,也被姐姐指点过她们的喜好,不过眼下这个看着就是一般宫室马车,和她姐姐出宫时乘坐的大差不差,只是帷帘青灰,色调暗重,她猜测道:“许是宫中的嬷嬷吧。” 第176章 她听姐姐说宫里有个安嬷嬷很得娘娘们的青眼,地位超然,想来这会儿能随贵妃仪驾出宫的,多半便是她吧。 这边贵家小姐上了马车。 那边接受完盘讯,正要入城的苏遮月也是不经意地望回一眼,遥遥地便见最后那一辆马车驱驰而去,扬尘蔽日。 “傻姑娘,瞧什么呢,快走吧。” 邹大娘见苏遮月望着那车驾愣神,多半也是眼红那贵人的待遇,不过那香车宝马、兵甲随从的,可不是她们能轻易肖想的。 她拽紧了苏遮月的手臂,生怕她再说认得里头什么人,没头没脑地一股劲儿地跑过去拦驾。 这可不是什么迎亲的小厮下人,呵斥她几句就算了,那可是穿甲带刀的护卫,怕是没等她近前,就将人头砍下来了。 没准连带着他们都得送性命! 她可得将这傻妹子看住了。 苏遮月被她一呼唤,自己也不知怎么呆望出了神,回过头来笑了笑:“嗯,走吧。” * 穿过高高的城洞,京城便如同一幅富丽的长卷,展现在她们的面前。 一路望去,街市鼎盛,人流攒动,沿街店铺林立,商贩叫卖声、路人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车在城里,还不如人双腿走着。 苏遮月之前只在小小的苍梧县呆过,后来到了浮云阁也没的机会出来,这也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热闹的景象。 听乔叔打听这东城门进来的只是京城最普通的街市,多住的是一些商贩和平民百姓, “离官家贵人们住的地方还远着呢。” 苏遮月也和不知事的小阿喜一般,睁着大大的眼眸,东看看,西瞅瞅,只觉目之所见,都是新奇玩意儿。 他们越往里走,马车越少,大多都是人抬的轿子,抬轿的高壮轿夫穿得都是比他们体面,有陪着轿子走的粗使丫鬟,也有自己也有轿子坐的的高等丫鬟。 不论哪一种,苏遮月她们遇上都得停下来,让道避行。 等来到王家宅子前,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邹大娘将阿喜给苏遮月抱着,自己收拾得体面了些,便走上门阶敲门。 不一时大门从里头打开了,有下人出来。 “干什么的?” “这是不是王家相公的府邸,尊夫人是不是姓姚,我是她的姨妈,我姓邹,从阮州来的,你与她说,她一定知道的。” 那下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说的倒是清楚,又往门阶下的马车看了一眼,说了句:“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里头问问。” “哎哎。”邹大娘连声应下,心道没认错地方就好。 过了好一阵,那门又打开了。 看门的下人只探了头说道:“您怕是给找错地了,我家夫人没有阮州的亲戚,我看您还是换别处打听打听吧。” 邹大娘一愣,方要追问一二。 那大门“砰”地一声就在她面前合上了。 苏遮月望见她呆立原地,神情不对,便抱着阿喜下了车,上前询问, “不是这家么?” 邹大娘也奇怪,抬头看了看是王家宅子没错,但这京城里头姓王的海了去了,她是从同乡那儿问的地方,难不成真给搞错了? 就在她们要重新回马车时,也是巧了,旁边正有一轿子抬了过来。 那轿子前头是开路的小厮,见了她们在宅子前站着,边上还有破旧的马车,顿时便疑问道:“你们是谁啊,怎么在这儿站着,快快让开!” 一面又责怪起门房来,这样的人都不给赶走,影响大人下轿子了。 “我们这就走。” 邹大娘还在疑惑着没动作,马车上的乔元连忙出声应了下,他原就猜家里那个甥女未必记着他们,劝过妻子好几次,可他向来窝窝囊囊,生意上的事也是邹大娘说了算,这时开一句口,一贯强硬的婆娘哪听得进去一个字,只说他尽泼冷水,于是乔元也不说话了,全随她去。 这下好了吧,真叫人家给赶出来了! 一时二话不说,拉着马鞭,沉默地将马车往边上赶。 另一头那轿子在空腾出来的府门前停下。 门帘一掀,里头的人俯身走了出来。 邹大娘本来就是一步三回头的,这时见了人,双眼一瞪,冲乔元大喊道:“那就是王家小子呀!” 真名唤做王忡的! 她瞧得真真切切,就是一张脸! 邹大娘声音高亢,刚要上门阶的王忡也听到了动静,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见了他们,也是一愣, “您二位怎么从阮州过来了?” 第119章 打发 王忡上回见着邹大娘,还是她在阮州渡口送他们夫妻上京,送钱又送干粮,殷殷叮嘱。 眼下才过去一年多,自然是能认得出来。 这会儿在外头寒暄问候几句,便请人进府。 旁边的贴身小厮听大人的头一句话时,那脸色早已换了个样,此刻笑容堆了满面,前后张罗起来,一面派人将他们的行李包袱接过,一面又将马车引到后院安顿。 不过目光扫过抱着孩子的苏遮月时,好生愣了一下,不由纳罕怎么还带了个这么个标致的人。 完全不像是穷乡僻壤里头出来的,倒像是富贵人家如珠似玉的小姐。 不过他也机灵,很快收回怔愣的目光,站在门边,躬身与苏遮月道, 第177章 “姑娘里头请。” 另一头后院屋内,孟茵躺在床上,听了下人禀告,气得将床上的引枕一个接一个扔了下来。 旁边的丫鬟婆子“哎哟哎呦”地叫唤着,不停地东跑西捡。 孟茵心想自己本都托辞将人打发走了,哪知道她这个相公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他就是成心气我!” 她胸口窒闷,一时眼泪都窜了出来。 王忡考中的是榜甲第四,虽然看着是一般,但排在他上头的头三名那都是仕宦人家,家学渊源深厚,王忡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书生能考取到这位次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她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 但她也清楚,这除了王忡自己自己学识不错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得了主考官晏杞大人的赏识。 殿试放榜后,王忡便宴会不断,先与同科的进士们一起参加了琼林宴,后来又各自互相请宴,一连几日都喝得醺醺然回来,孟茵知道他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自然也不说什么。 直到前阵子晏大人请他去府上赴宴。 当然主要请的是前三甲,还有王忡和几个文采不错的新榜进士,比以往的宴会不同的是,这一回也请了各自夫人。 男人们在前厅,女人们便由晏夫人在后花厅主持。 孟茵也担心给他丢人,买了新衣裳,好好收拾了一番才一同去赴宴,当时在花厅入座,除了状元郎夫人年纪稍大、与晏夫人一辈外,她发现其他几位进士的正妻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出身,身旁都有好些个丫鬟服侍,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止仪态都比她好了不知多少。 而她们说的时新妆容,金石古玩之类,她一句也插不上去。 待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仿佛一个进城的粗野乡下人。 偏偏她也能看出那两些夫人并非存心羞辱她,一开始是真想与她攀谈几句,毕竟大家夫君同科进士,以后没准可以互相帮扶,可偏偏孟茵对这些一无所知,满腹空空,只能诺诺点头。 人家见她应不得什么,也就笑笑,扭过头去,不和她说了。 然而这却是比直接为难孟茵的羞辱更大,更深。 好似在她们眼中,她连被她们难看、说道的资格都没有。 回来后孟茵捂着被子哭了一整宿,心里恨极了自己为何没出生在那样的府邸,若是她母亲没死,她不是从小在挤着下等人的茶酒铺子里长大,她也能像那些夫人一样对那些东西如数家珍,侃侃而谈的。 最气的是王忡和她一道上轿子时,见她生气也不哄她,还很高兴地与她说晏大人如何如何看重他,甚至在酒后说若是王忡未娶妻,还想将自家的女儿嫁给他,这在任何一个门生弟子听来都是极有面子。 然而坐在他身边的孟茵心里本就藏三分委屈和憋闷,听了这话一下子就飙涨到了十分,气得一下将男人推下轿子, “好啊,如今我成了糟糠之妻是吧!” “那你索性便将我休了,去找你的千金大小姐,做你的乘龙快婿吧!” 说罢就抛下王忡,自己起轿子走了。 可是回到屋一看,她又是悲从中来。 他们眼下住的这宅子,是晏大人专门腾给王忡住的。 屋里看得上眼的陈设,那些个屏风、瓷瓶、香炉都是晏夫人贴补过来的,还有丫鬟下人,也是晏府送来的! 什么都是人家的,最后男人也要成人家的了! 王忡被这样被妻子逐出了轿子,也是莫名其妙,晏府下人见状又给他抬了一个,他回府后也没回正屋,自顾着寻了书房睡了,第二日醒来好似记得自己惹妻子生气了,但实在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照常去馆阁当差。 身旁侍候的丫鬟眼见主子不和,都劝说起来。 毕竟这一家之主是王忡,孟茵还没有生下孩子依傍,这么跟自家大人耗着不是个办法呀! 可她们哪知道从前王忡没考上时,吃穿都靠孟茵,所以孟茵在家里一直是颐指气使的那个,如今要她低声下气去讨王忡的好,她怎么办得到! 两人就这么僵到现在。 偏偏就这么个时候给姨妈找上了门。 孟茵本来被自家男人冷落了这么多天心头就气,现在更生出无名的火来。 她怨早死的母亲,也怨养她的邹大娘,知道他们如今上门一定会挟着养育之恩向她索取报偿来了。 可她有什么,这里所有的东西全是人家的,孟茵自然就不想见,推说寻错了地方,想他们寻人不得,应该也能识趣回去了。 谁知刚一推走,又叫王忡领了进来。 这会儿听了下人的禀告,发了一通火气,更不打算过去招待。 然而过了一会儿,屋外王忡的贴身小厮安宝跑来,“夫人,大人叫您过去呢,前厅里您姨妈和姨父都到了呢,正等着您团聚呢。” 孟茵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些天她等着王忡来给她低头,他不见踪影,今天一出现,就给她找难堪。 她心头也是委屈极了,人家夫人的亲戚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提起来多有体面,而她呢,只有找上门来的穷亲戚。 丫鬟见她愣神,在旁边取了衣裳,不断规劝,“您都这么多天没见大人了,这么个亲人造访的机会多好啊,您也该见见的。” 第178章 小厮安宝也上来说辞,说大人如何如何念着夫人…… 孟茵知道他是讨好卖乖,但她也算得了台阶下,点了头,收拾去前厅。 她到的时候,远远便见邹姨娘和王忡在厅堂里谈得很是欢畅。 虽然大半是邹大娘说话,王忡喝着茶,没一时点个头,但这分毫不影响邹大娘的谈性。 孟茵注意到邹大娘旁边还有个穿麻布衫的姑娘,低着头,手里抱着孩子在哄,虽没看得清正脸,衣裳穿的也宽大,但依旧能看出身段惊人。 她之前在姨妈茶酒铺子里也没见过这人啊, 哪来的? 下人见夫人来了,赶忙上前通报。 邹大娘望见了她,脸上欢喜更盛,起身迎上来便大声唤她乳名“小四儿!”,跟在她身旁的丫鬟没防备,一齐都笑了。 孟茵的脸顿时一黑,紧了紧袖子,好半天才努力扯开一个笑容,唤了一声“姨妈。” 她走过去在王忡边上的座椅上坐下,与邹大娘寒暄起来,将方才之前没迎接邹大娘的事都推到了管事下人头上,只说自己不知情。 下人当然知趣,连连自打巴掌。 最后还是叫邹大娘笑着给叫停了,反正人也见到了,这些都是小事。 孟茵说话间又向旁边瞥去一眼,见王忡跟没事人一样在那儿喝茶,心里火气又蹭蹭上来,但听耳旁邹大娘在说:“小四儿,现下你相公出息了,你这丫头也算熬出头了。” 孟茵只能假笑道:“是啊,可不说姨妈你眼光好呢,给我相了个这么好的男人。” 邹大娘听了更是开心。 孟茵说着说着便苏遮月那边看去,她掠了好几眼后,邹大娘才反应过来,先抱过孩子欢喜介绍出生的表弟,又说苏遮月是她在路上遇见的逃难的姑娘。 “路上遇见的?” 孟茵狐疑地盯着苏遮月,方才只是一个背影,就已让她生出惊疑来。 现在看着真是不得了,这女子的脸蛋怎么能生得这般漂亮,胸前又是鼓鼓囊囊的,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还是觉得娇艳得过了头,叫人心生不喜。 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股轻浮气,像是要勾引男人似的,多半是什么青楼妓馆里出来的下贱人。 姨妈怎么这么没有眼力,把这种女子都带到他们府上来。 一时外头下人来禀有贵客到,王忡便向邹大娘致歉几句,方才出去迎接。 他走后,邹大娘又与孟茵说要在府上借住一阵子,这原是孟茵没来时王忡便已经应了下来,不过孟茵听了便说:“您在这儿住着没事,算我的孝敬,不过这个丫头看着来路不明的……” 她仿着宴会上那些贵夫人喝茶的模样,优雅地端起茶盏,向苏遮月淡淡斜去一眼, “还是给点碎银子,打发她走吧。” 第120章 红袖招 苏遮月本人就在旁边,听到这话登时一怔。 一时间面皮发热,手脚立刻不知如何安放了。 她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原来是邹大娘心热带着她,此刻到了人家府邸,主人家人不喜欢她,让她走,也是合情合理的。 苏遮月想到这里,便站起身来与邹大娘拜别,说道:“这些日子多谢大娘您的照顾,银子什么的就不用了。” 是她一路烦扰着邹大娘,如何敢再问人家要钱,她也想着自己可以去皇城边上问问,兴许能问到一些安嬷嬷的事。 “诶你这……” 邹大娘刚要说什么,孟茵便抢一步开口道:“你这般知趣就再好不过了。” 正好也免了她一笔额外的开销不是? 她转向身旁的丫鬟:“那就赶紧将人请出去吧。” 丫鬟方点头应下,苏遮月便推辞道:“不用了,几步路而已,我认得的,我自己出去就成。” 孟茵用茶盖撩着茶沿,抬头似笑非笑:“府里头大,迷路了可不好。” 苏遮月觉得这位孟夫人说话怪怪的,似乎对她很有防备,好像觉得她一定会乱走一般,也就不多争执了,跟着丫鬟出去。 邹大娘见苏遮月走了,心头很不是滋味,扭头向孟茵劝道:“你看你这府上养着那么多丫鬟,她这么瘦瘦小小的一个,多她一口饭又能怎样嘛!” 孟茵放下茶盏道:“是,我丫鬟是多,也的确不多她这么个,但她生着这么一张妖艳的脸,狐媚子的身段,难保不生出什么弯弯绕绕的邪心来,我如今给她做好心收留她,来日她要是爬到我相公床上,您再给我做主么?” 她一撇嘴,“您做得了这个主么?”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说话!”邹大娘被她一顶,也忍不住端出长辈的姿态,“那妹子是个心善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孟茵也气了起来:“我才是您外甥女,您才认识她几天,便这样帮她说话,那要再我相公面前逛上几圈,这个家还有我的地位吗?” 她在晏府的宴会上也不是全然受气,她在旁边都仔细听着呢,那些夫人说这阵子最得看住自家相公,一朝出人头地,飞黄腾达,那外头的诱惑紧跟着便会来了,尤其是美色,防不慎防的。 这时候便连身旁的丫鬟都会起私心,爬上位,更不用说外头杂七杂八的人了。 像苏遮月这么一个孤女,看着就楚楚可怜的,最会勾男人了,孟茵哪能在家里头放这么一个。 第179章 邹大娘道理上也争不过她,只得讲起感情来,软下声音道:“可到底是我把她带进京的,她家里头都没人了,在京城也真没什么亲故可以投奔,你不如便在府中容她两日,等她找到活计了,再让她走也不迟。” “你就当帮姨妈这个忙了。” 孟茵听了这话倒是眉眼一转。 她原是不想见邹大娘的,甚至想将这段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但是这时她忽然想到了别处。 如今这府上上上下下的丫鬟都和晏家有些关系,而且都是人家调教好的,虽然得力但到底不是自己人。 她用在用,心里也有防备。 倒是她这位姨妈,不管从前关系如何,到这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只能靠着自己,自己没了正妻位置,她也别想过好日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才能做真正贴己的人。 想清楚这一点,孟茵的面色一下缓和了下来,与这位姨妈也生出了几分亲近:“您说您是个长辈,好好说的,求我做什么呀,我小时候要是没您照顾,怎么能长到今日呢。” 邹大娘听了这话心中熨帖,也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这么说,倒是有点良心。那刚才妹子那事……” 孟茵知道她要说苏遮月,但这事她是断断不能松口的,便道:“您不是担心她无处可去吗,我与您说一处地界,她往那儿去正合适。” 邹大娘便问:“什么地方?” “西坊街那头有一家叫‘红袖招’的铺子正缺伙计呢。” “红袖招?”邹大娘听这名字便拧眉,“可别是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 孟茵道:“哪能啊,就是一间寻常的茶酒铺子,是一个姓钱的寡妇开的,我们刚来京城的时候便在那儿旁边住过一阵子,地方是不大,但是来往客人不少,热闹得很呢。” 当时盘缠一日一日吃紧,王忡又要买笔墨纸砚,孟茵只好在那儿边上洗盘子、帮下厨赚点碎银子。 她原在邹大娘的铺子里就做过这些,手脚也算麻利的了,可那钱寡妇却横挑眉毛竖挑眼,一会儿说她洗的不干净,要重洗,一会儿又说她水倒的太多了,浪费。 反正没事也能给她挑出错来。 孟茵看这钱寡妇根本就是故意为难,她自己没了丈夫,看旁的夫妻融洽就眼红嫉恨,偏偏孟茵为着那点银子只能忍着,在那儿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最后总算是熬到王忡考中了,才从那非人的地界。 不过这些她是不会对邹大娘说的,只说道:“我与那钱寡妇很投契呢,她知道是我介绍过去的人,一定会好好对待的。” 邹大娘自然没有不信的,她自己做过酒铺生意,觉得这路子也不错,且让苏遮月在那儿待着,来日若自己也筹开酒铺了,再叫她过来帮忙,也是两全。 苏遮月走在门外被急急唤住,听了邹大娘的话,也惊喜地亮起眼眸, “真的吗?” 她虽然要找安嬷嬷,但也担心没那么快有消息,如果在这之前有个下榻落脚之处,实在再好不过了。 不过又担心起来:“但我什么也不会。” 邹大娘笑道:“这有什么,学一学就会了,而且我那儿小四儿丫头也与人家打过招呼了,你过去人家会照顾你的。” 苏遮月虽然对孟茵突如其来的好心有些古怪的猜疑,但看邹大娘这幅样子也不像有假,定是邹大娘为她说了好多好话,心里头又感激起来,想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 不过邹大娘不认得去那儿的路,苏遮月是被孟茵指派的下人带去的。 两人刚走到西坊街街头,便见一面写着“红袖招”的酒旗迎风招展,很是张扬。 这一条街苏遮月进城的时候路过过,人流涌动,摊贩成群,外地来的商贩大多住在这儿,不是什么荒僻的地界。 苏遮月便放下心来,随着下人走了过去。 待进了铺子,里头三三两两的有人聚着喝酒,苏遮月四下张望,便见一位脸上涂着胭脂、穿着大红衣裳的妇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果然便是钱寡妇。 她听了下人说辞,又绕着苏遮月前后打量一圈,足过了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孟茵送来的人?” 下人点了点头,又推说自己还有差事要办,便匆匆忙忙走了。 只留苏遮月一个在原地,被钱寡妇这么瞅着,不由身子发紧,如同那砧板上的鱼一般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第121章 留人 且说孟茵在这红袖招里窝囊憋屈了那么多日子,走的时候自然不会给钱寡妇半点好脸色。 临出门前,还特意当着钱寡妇的面,与新来顶了她活计的小姑娘落下一句, “有的人呢,自己没相公撑腰,这辈子也就只能在外头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顶了天了也不过最次等的商贾,真也是可怜极了。所以说啊,女子还是要靠有眼力,得寻个出色拔尖的男人依靠,没的男子疼惜,那女子可不得在阴沟里发烂发臭么。” 钱寡妇当时面上依旧堆着笑,对着进士夫人,也是半点不敢生气,只将孟茵体面送走。 转头见那新来的小姑娘望着孟茵上轿子,一双稚嫩的眼眸是遮不住的羡慕, “羡慕是吧,我这儿庙小,你也别呆了,寻别处去吧。” 那小姑娘就这样没招没调地被撵走了,走的时候还满腹委屈,她明明也没帮衬孟茵说话啊,凭什么赶她走。 第180章 她想果然孟茵说的就是没错,这个掌柜就是心里头有病,脾气怪,见不得人好。 谁在这儿红袖招待着谁就是那个受气包。 她不过是没找到更好的去处,找到了哪还会在这儿受窝囊气,孟茵走了,她也走了,看那些脏兮兮的活谁来做! 钱寡妇对这些丫头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也不屑一顾。 不过孟茵今日给她送来苏遮月这么个脸蛋身段都无可挑剔的人,实在出乎她的意料,眯着眼睛,好生打量了一番,问: “你怎么得罪孟茵了?” 苏遮月一愣,随即摆手道,“不不,我只是陪着孟夫人的姨妈去了一趟她的府邸,别的什么也没做。” 虽然孟茵对她不甚客气,但她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吧。 钱寡妇了然地笑了笑,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长得好看了,遭人嫉恨。 “慌什么,得罪了也没关系。” 她前后地望了眼苏遮月:“你叫什么,可会些才艺么?唱小曲,跳个舞之类的。” 她看苏遮月生的这副娇艳欲滴的模样,一双手葱根似的又细又白,用这样的纤纤手指去洗盘子洗衣裳,她都觉得暴殄天物了。 “叫,叫遮月,”苏遮月被她看得慌,心里更担心这位掌柜的不要她,偏偏唱曲跳舞她都不会,想了半刻,才轻声道,“会弹一点琴。” 虽然她觉得自己弹的水平差天芷不知多远,但这一惊她唯一会的了。 “弹琴?” 钱寡妇眼眸一亮,跟着一拍手,“弹琴好啊,风雅!” 她脸上笑容大展,转头向伙计招手吩咐,“快,去把库房里的那把琴端来。” 这吩咐罢又将苏遮月带上二楼雅间,掀开珠帘,后头布置了一张琴案。 不过想是没有人弹,如今上面摆了许多酒罐茶壶。 钱寡妇又命人给端走,方才叫伙计把找来的一架七弦琴摆上。 苏遮月战战兢兢地在琴后坐下,抬起手臂,将手指放上去后,又不安地向钱寡妇说道:“我许久没弹过了,也许会,会有些生疏…可能不好听…” 她说这话时窗外刚好走过一位穿麻布衣衫的客人,钱寡妇眼尖,连忙朝下招呼了一声,“金管事——” 这可是稀客啊。 她这时也没功夫管苏遮月在那儿怯怯地说什么,只落下一句“你在这儿好好弹”,就端起笑脸,匆匆去下面迎接了。 伙计自然也跟着一起下去伺候。 雅间里空空荡荡,就剩下苏遮月一个。 她松了口气,手指试探地拨动琴弦,在上面试了几个音,虽然这琴不算好琴,但是弹一首简单点的曲子应该也是足够了。 苏遮月在闺间的那些调子不太记得了,倒是天芷那一夜里弹的相思引,还能想起来。 她将曲调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纤手一拂,流水般的琴音便倾泻而出。 初时还有一些迟缓滞涩,但弹了一段后,苏遮月便越找到了曲子的感觉,吟猱按拨,愈发流畅。 渐渐的,自己也成了曲中人。 一首曲子呜呜咽咽,仿佛在诉说着女子所经历的百般苦楚,初时的情谊满怀,被错付的痛彻心扉,再生出的渺茫,和流落他乡的悲楚…… 琴声越发凄婉,她的眼中也泛出了泪光。 曲终之时,一颗泪珠“啪嗒”掉落在琴上。 “啪——啪——” 耳畔突然响起了掌声。 苏遮月一惊,抬起眼来,这才发现钱寡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身旁还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刚才的掌声正是从他手上发出的。 “好曲子,好琴艺。” 苏遮月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金管事上上下下看了苏遮月几眼,转头看向钱寡妇,“掌柜的何时找来了这么个妙人?” 钱寡妇笑道:“嗨,就是来干活的一个丫头,说会琴,我便让她试一试,没成想竟这样不错。” 方才苏遮月弹的时候,不止是面前这位金管事,就连她和下面吃茶喝酒的人都听了入迷。 她也不懂琴,从前也就听个响,可苏遮月弹的时候,便是她这个一窍不通的人,都感觉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得仰头往回挤眼泪了,可见苏遮月这曲子弹的有多不错。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用鼻孔看人的孟茵还能给她送来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叫她好生稀罕。 这时但听旁边金管事笑道:“只问一句,能割爱么?” 苏遮月不知这是什么人,但听得这话,也不由紧张了起来。 钱寡妇转头,笑着斟了一杯酒,给金管事递过去:“您就别跟我抢了,她这样的,您那儿有太多了,可在我这儿,是独一份的,我舍不得让出去。” 金管事也就提一句,见钱寡妇不肯,也就笑笑作罢。 他是给各府邸寻摸合适通房、妾室的人,外人抬举他的,也就敬称他一声管事,但实在也不过做人头买卖,这档子生意倒不是那些做相公的、当家的男人派给他的——当然也有,只是不多。 他主要是帮那些有孕的主母寻合适的女子。 外头来的人生地不熟,好调教,也好控制,进了府前把那身子里生孩子的东西提前摘了,这样干净地给夫君送过去,既可以卖丈夫的好,来日得宠也不会损了自己的地位。 第181章 这些京里的主母也想得极通透,反正丈夫早晚是耐不住的,自己送过去总比外头不三不四地勾搭要好。 不过金管事将苏遮月作罢,也不是全给钱寡妇面子,主要是苏遮月好是好,就是年纪有些大了,虽然美色依旧,几乎看不出年龄,但以他的老道,是能辨出苏遮月生育过孩子了。 若是十四五岁青涩稚嫩的,他肯定就要买下来,当丫鬟调教着,但若生过孩子,眉眼中早已带了一份为人母亲的柔情,这是如何遮掩都遮掩不去的,再送到人家府里,那能做什么。 最多也只能做奶妈了。 第122章 阴私 苏遮月随后又弹起一曲,只是旁边有人在着,她弹起来便很难入神,没有方才那首相思引来的动情深切。 金管事坐那儿再听了一曲便走了,不过临走时倒是多给了一笔银子,算作苏遮月的弹琴的赏钱。 以苏遮月这般的技艺,再练一阵子,便能入教坊司的水准了,金管事善做生意的人,给这笔钱也不是起了什么好心。 她那曲子值多少,他就给多少。 钱寡妇得了也没贪没,直接叫苏遮月收着了。 苏遮月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既奇妙又实在的感觉。 从前无论是在李家,还是在浮云阁,她都没有真正自己赚过钱。 现在她竟然可以用自己的琴艺换银子了。 钱寡妇送完金管事回来,便看见苏遮月在那儿傻笑,好似一副从来没有见过银子的模样,见她回来,又过来冲她连连道谢。 “谢谢掌柜!我能赚银子了!” 钱寡妇看她这个丫头也看得稀奇,不禁感慨这老天也算是公平,给了这丫头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却没有给她一个好脑子。 不过一面又纳罕,这么傻气,竟然没有被人拐骗? 转念一想可不是就被孟茵骗到她这儿来了么,她要是个心黑的,这傻姑娘只怕再也出不了这个门。 这时往外一瞧,天也彻底黑了下来。 且说这红袖招只是平日里卖卖茶酒,里头不设客房,只有钱寡妇自己那一间,又向苏遮月一问,知道她没落脚的地方,便带着她到旁边院子去问。 这里原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大院子,似乎是姓谢,不过主人家倒了霉,合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院子也便交还给了官府。 后来等风声过去,这院子又赁租了出来,官府委派着一个叫张的妇人管着,租的银子也比外头低一些,所以里头杂七杂八,住什么人都有。 这张氏也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她男人原是在牢房里当差的,但后来捉拿犯人的时候被意外打死了,官府只补贴了一点银子,但家里没了男人,就这一点银子也不够用度,张氏便自己出来做活,专接官府派下来没人理会的杂活苦差,但做着做着便有好多活计也都一并指给她了,她凭着官府,也渐渐在各高门府邸得了门路。 后宅里的妇人,少出大门,对外头的人事知道得不多,便是常来往的亲戚,也大多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背地里的事都小心地藏着掖着,且需要像张氏这样在外头穿来串去的人帮着打听,尤其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之类的大事。 张氏常来钱寡妇这儿喝茶,钱寡妇便听她提起过一些,说是有的高门女子在外儿传着都是极体面极温秀的,结果东摸西问地打听,才知道人家在府里原来是打小和表兄一房子睡的,那身子里子,摸过碰过的,谁知道啊。 还有的男子外头是一副举止得体的郎君模样,风评极佳,真看不出半点坏脾气,结果回了屋子关了门,专好打骂女人,都打死了好几个丫鬟,有一个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却连人带孩子给打死了,只因为家里手眼通天,疏通官府,全给瞒了下来,对外依旧是体体面面的郎君。 那也真亏得张氏提前把人的底细给摸出来了,不然府里养的如珠似玉的小姐嫁过去了,可不就是入了地狱,做了夫人,头顶着三从四德,不能说丈夫一句不是,挨了打也只能生生忍着,回娘家是连哭都不敢哭。 真打死了,没准也就是往娘家报一个重病而亡。 那时得了张氏的消息,那小姐府上当即便把婚事给推了,私底下还给张氏包了老大的红包,专为谢她探听出这些要命的阴私来。 且说这年头谁的钱也没有富贵人家的钱好赚,张氏游走在这些府上,口袋里的银子被塞了不知多少,便是她推脱不要,人家都要往她手里硬塞,对这些富贵人家来说,这银钱最不重要的,能用钱把事了了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张氏要是不收,他们还担心往后张氏借这个机会讨人情呢。 张氏银子赚得多,但面上依旧穿下等人的衣服,住下等人的房子,她要把生意做下去,就得这么在市井里头混着,不引人注意。 苏遮月和钱寡妇到的时候,张氏还不在,钱寡妇便自己从张氏的房子里取了钥匙,开了一间屋子与苏遮月。 “你先在这儿住下,等张氏到的时候,她自会问你收银子来的。方才金管事给你的,足够你住一阵了。” 苏遮月四下望了望,这屋子不大,收拾得也还算干净,被褥什么的也是浆洗过的,带着皂角的香气。 苏遮月今日也已经累极了,等钱寡妇走了后,便依着枕头沉沉睡下了。 第182章 第二日清早她便见到了张氏。 苏遮月正在梳洗时,张氏走了过来。 钱寡妇早与张氏说过,叫她卖自己一个面子,少收点苏遮月的银钱,见一贯不轻易与人说好话的钱寡妇开了这个口,张氏当然也没别的说的,就应下了。 只是十分好奇,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时打开门,望见苏遮月,目光不由流露出惊叹来, 好一个标致的人儿! 苏遮月听到开门声,不由一惊,抬头望来。 张氏本来正被她的容颜震撼着,然而她这一抬头,脖颈间铃铛轻动,玲玲作响,张氏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 怎么感觉在哪儿见过? 第123章 攀附 且说在京城这地界,门当户对那是不成文的铁律。 虽然无论哪个地方的男子都一样的爱重美色,但是京城世家的这些公子,心里都有一本极清楚的账。 什么样的女子是养在外头,充作玩物,解一时快乐的, 什么样的女子是能娶进家门,在外能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对内能孝顺公婆,绵延子嗣的, 一个个真比妇人家盘算的还清楚! 那种贫民女儿家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稀罕,张氏反正是没见过几回,最好的也不过妾室罢了,还是得了人家正妻的眼缘,不然只怕活到死也是个暖床丫头,等年老色衰了,便被丢出去了。 所以纵然苏遮月有这样惊人的美色,在张氏看着,也没的十分的用处。这京城的地方,那些名门贵女,那就是难看到家、不学无术也有无数男子排队娶亲,而底层的女子再天生丽质,再神仙面貌,说穿了也不过一个贱民,如何也越不过她们去。 人家投胎投在那门第,羡慕不来。 但张氏看见苏遮月这铃铛时,却是真正吃了一惊。 苏遮月见她注意,却本能地用手遮掩了一下,低垂眉眼道, “只是一个寻常的铃铛。” 任哪个长眼睛的都不会觉得这是寻常的铃铛,都快赶得上宫中才能一见的宝贝。不过到不全因为这铃铛的材质,凭张氏多年的经验,她看出这东西非但带着一股贵气,还带着一股鬼气。 这两种气,添上哪一种都能赚大钱,此刻合二为一,张氏脑袋里的算盘早已噼里啪啦地拨了起来。 不过她也看出苏遮月面带防备,并不借与她看的模样,立刻明白是自己说的莽撞了,这事得徐徐图之。 张氏撤回了手,转而与苏遮月周旋攀谈起来:“这屋子住的可舒服?若是不好,我再与你腾换一间好的吧。” 苏遮月忙摇头道:“这里已经好了。” 一面又将银子取出来,递给张氏。 张氏接过掂了一掂,这银子最多能抵一个月的,不过先前钱寡妇都与她打过招呼了,她也打算容苏遮月多住两三个月,然而这时话到嘴边,望向苏遮月藏在衣襟里的铃铛,眼眸一转,忽然与苏遮月叹道: “如今进城的人多了不少,屋子俏得很,这点银子,只怕只能容你在这儿住十日。” 苏遮月一愣,只有十日? 这么多钱只能住十日吗?这京里的屋子这么昂贵?心头一下冒出许多困惑来,但苏遮月到底疏于这银钱之事,见张氏面上好像连十日都相当难办的模样,便道:“那等我再红袖招里赚了银子,再给您吧。” 张氏一时又皱了皱眉:“那红袖招的生意可不算太好,掌柜的也吝啬,你如今不仅这房钱,还要吃,要穿,只怕那儿的银子也不太够。” 苏遮月听出了她的话意,明里暗里都是在说她日后怕也付不起。 虽是钱寡妇引她与这位张婆子,但亲兄弟都明算帐,更不用说平常的邻里关系,如今她看张氏面相谈吐,俨然是一个极精明的生意人,对她明算帐也属正常。 而红袖招里,金管事那样豪爽的人,自己也不可能天天有这个幸运遇到。 苏遮月心里一时揪起来,埋头想了想,方才对着张氏道:“我在京里还有失散的亲人,若是寻得了,一定能给您补上银子的。” “失散的亲人?”张氏眉梢一挑,在桌旁的座椅上坐下,倒了半盏隔夜的茶,一边喝一边问道,“是哪家府上的?” 这京城贵府还没有哪一个是张氏不知道的。 好像也没听说哪家丢了个小姐之类。 莫不是什么管家婆子,贴身丫鬟的亲眷? 苏遮月嗫嚅了一下嘴唇,好半天才开口道:“嗯,是,是宫里的……” “宫里的?” 张氏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抬头看着苏遮月的眼眸更睁大了几分。 她的眼线再长,也还不能探到宫里去。 这一时便以一种怀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苏遮月:“你这丫头,莫不是再诓我吧?” 苏遮月忙道:“没,没有,真的是宫里的,她姓安,叫安嬷嬷。” 张氏也没听过这一位,不过她寻思这几日自己多半能走一趟盐铁使的府上,那府上的大小姐在宫里当差,没准能从身旁伺候过的婆子那儿问出什么口风来。 果然她的眼力不错,苏遮月的确是个有财气的。 若是能借着苏遮月的线搭上宫里,那她以后的生意便更好做了。方才她有意为难苏遮月,本是想让苏遮月将这铃铛当作抵押当在她这儿,容她研究两日,不过这时苏遮月直说有宫里的关系,倒比这铃铛更直接了。 第183章 张氏当即便展颜一笑,将苏遮月扶坐下:“哎哟,我的好姑娘,我方才不过与你开玩笑的,你只管在这儿放心住下,不收你半分银子。” 她说着便要把手里的银子退给苏遮月。 但苏遮月被她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给弄怕了,而且人情是人情,银子是银子:“这是我的房钱,您一定收下。” 张氏见她执着,便也收了回来。 这时外头天色大亮,苏遮月看着时辰也不早了,便收拾了一番打算去红袖招,张氏也没离开,殷勤地说也要过去坐坐。 便是同一条路,苏遮月也撇不开她,只能和她一道去了。 白日里的红袖招的确冷清,往常来这儿吃茶的不过周围一圈干苦差的人,这个时辰大多都在外头忙活,大抵要午时或晚间,才会到红袖招来坐坐。 钱寡妇见苏遮月和张氏一道来了,笑着过来挽了苏遮月的手臂道:“我今日又寻了一架好琴,你去试试,一定能比昨日弹的更好。” 昨天那琴是压箱底的破烂货,她自己都嫌寒碜,但见苏遮月琴艺那么好,用那样的琴实在糟蹋,于是便想着出点银子,索性租一把更好的来。 张氏听了也笑:“你这个吝啬鬼竟然能花钱了。” 钱寡妇的吝啬名声是出了名的,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出钱,苏遮月这琴艺只怕是不简单。 果然,苏遮月在雅座上拨琴一曲,张氏纵然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也被她的琴声听怔住了。 苏遮月昨天回去时默默冥想了好些曲子,今日这一曲弹的便是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张氏膝下有一个儿子,是她花了好一笔钱送到京郊南山上的长岳书院读书,那是唯一能让商贾人家的孩子读书的书院。 钱寡妇原先也有一个儿子,但早早地得病去了,如今都记不起那巴掌大的小脸蛋了。 这时两个人在旁边坐着,听着这个曲子,本来还带着笑颜的脸,默默都沉了下来。 等到苏遮月弹完,钱寡妇一甩袖子遮去眼泪,笑道:“尽弹的这些伤心的曲子,你再弹下去,我这红袖招只怕都没人来了。” 她刚一说罢,外头突然传来伙计的声音, “诶诶,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礼数!赶快出去!” 第124章 攀亲 也不知哪冒出来的一个两三岁大的小毛孩,好似从泥潭里滚了一圈一般,浑身上下的衣裳上全是污泥点子,遮得脸儿都不见了。 伙计一见他便笃定是外城人带进来的野娃娃。 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身旁没个三五个丫鬟照料是不可能的,便是出行也只会脚不沾地地坐在轿子里,来来往往都在南城那片整修齐整的街市,根本不会来到他们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真也不知大人是怎么看的,从外头踩进来还带出了一串湿漉漉的泥印,伙计当即便出口赶人。 偏偏这孩子抱着门柱,不肯走。 这时琴声停了,伙计抬眼望见钱寡妇她们出来了,更是焦急,又是拉拽,又是推搡那小孩子出去。 “赶紧走,赶紧走!” 那小孩鼓着肉肉的腮颊,卯足着力道和伙计犟着,但他到底人小,支持不了多久,正被拉扯撵了门去时,抬头目光刚巧望见苏遮月。 那黑圆的眼眸忽地一亮,小嘴一张,竟冲苏遮月大喊了一声, “娘亲!” 真是极脆亮的一声。 非但喊得苏遮月呆住了,红袖招里从上到下,钱寡妇、张氏、伙计、账房,就连一楼闲散喝酒的人都瞧了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认亲来了? 那伙计愣住时手臂也一松,刚好给那小孩寻得了个机会,竟让他从自个儿手臂下偷溜出来,一路留着泥点子,磕磕绊绊地爬上了二楼,然后将傻愣愣在那儿的苏遮月紧紧抱住。 又是甜甜地唤了一声娘亲。 苏遮月本也想躲开的,她肯定这孩子是认错了人了,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但见小孩那乌玉般的黑眼珠子望着她,一眨一眨,闪动着泪光,便手足无措,该怎么推拒了。 便是这小泥孩脏兮兮的,将她的衣裙都沾脏了,她也没有推开。 这一副外人眼里仿佛母子团聚,温情脉脉的景象是被钱寡妇硬生生撕开的。 这种事钱寡妇见的多了,有些人会专门驯养一群小孩,放到路上晃荡,张嘴便是喊娘叫爹,尤其是会挑那些外来的面生不熟,周围人不知其家世底细的,若说认错了人,不是他爹娘,只会惹来小孩的一顿大哭,周围看客的指责,就那么几下耽搁的功夫,身上的银子、贵重首饰早就被摸走了,若是真被黏上了,带回了家去,连着家底都能被搬空。 钱寡妇帮苏遮月把那孩子扯开,严肃地指着他的鼻子问, “你叫她娘亲,那你说,她姓甚名谁?” 那小孩呆望着苏遮月,嘴唇张了张,却愣是答不上来。 钱寡妇笃定一笑:“说不上来了吧,你就是个小骗子!竟然骗到我红袖招里来了。” 那小孩仿佛被训得极听话,纵然被拆穿了,还一个劲儿地往苏遮月身上黏,但钱寡妇做惯手艺活的人,手力可大,愣是没让他的手够到苏遮月的边。 那小孩眼见抓不住苏遮月,转眼就蓄出了一包眼泪,忽然就哇哇大哭起来。 第184章 “小骗子你还敢哭!”气得钱寡妇斥骂起来。 苏遮月却被他哭得心软了,上前将小孩子抱住,与钱寡妇道:“到底只是一个孩子,又那么可怜,眼下一身泥泞,还是让我带着他回屋清洗一番再说吧。” 钱寡妇知道苏遮月是个心善的姑娘,但善也得分人的,对好人能善,对恶人怎么能善呢,当即劝道:“丫头你别傻了,这种小孩可怜不得的。” 小孩本来是无分善恶,全靠大人怎么养,这种骗子养出来的孩子,跟白眼狼一样,一旦心慈心善被缠上了,后面只有吃亏上当的份! 她说着便要揪那小孩出来,但小孩藏在苏遮月身后,苏遮月偏偏又给紧紧护着,钱寡妇只能气道: “你说你这丫头怎么不听劝呢。” 不过她说完这话,忽然给自己转明白过来了。 不对啊,苏遮月身上拢共就那么点银子,自己都养不活,那小孩就是要骗也骗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钱寡妇便气消了,甩手道: “行行行,随你了,你爱当他娘便当他娘吧。” 也是这小骗子拙笨,挑错了人。 怕是在门口打眼一望,见苏遮月穿着一身月白的衣裙,仙气飘飘的,便以为她是富家小姐了,不知道碰上的却是个穷得朝不保夕的丫头。 待探清黏上的苏遮月没的银子后,这小骗子估计也会自己走了。 * 苏遮月带着孩子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屋子里没有浴桶,只有后院露天的水井,好在这时天热了起来,苏遮月打了一些水,与这小孩擦脸擦手,一边又问:“你叫什么呀?” 那小孩在她面前便没有外头那么彪悍了,只乖巧回答:“我叫君钰。” 他说着又从旁边捡了一根竹棒,蹲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了这两个字。 苏遮月愣楞地看着他。 这时走过来的张氏也瞧见了,当下也是一惊。 她也和钱寡妇一般认定这是个骗人的小孩子,但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能写出自己的名字。 市井中的小孩,大多是不识字的,只有高门大户才会请教书先生,教孩子认字,但是这么大的孩子,能笔划端正地写出自己的名字来,实在是了不得。 但张氏在脑海里想了一阵,也没想出哪家高门是姓君的,她估摸着这孩子没报姓氏,便走过去将衣裳递给苏遮月,又笑意盈盈地冲着君钰问, “这是你的名字吧,你姓什么呀,家住何处呀?” 她也养过孩子,知道怎么哄这个岁数的小孩,声音放得又柔又缓。 方才苏遮月就是这么问的,君钰答得也极乖巧,但这时换成了张氏,他就一脸防备警惕,半句口都不开了。 只黏着苏遮月。 张氏脾气没有钱寡妇暴,这时见这孩子这般表现,反而更确定了他家世不简单。 苏遮月将帕子换了三道水,方才将他的脸上的污泥擦干净。 这时张氏和她都瞧得一呆,原来这小君钰生的竟是一副粉雕玉琢的脸蛋,腮帮鼓着,还有些婴儿肥,眼眸又黑又亮,可见着是俊秀的。 张氏不禁赞叹道:“这么小便这么好看,只怕以后长大了不得了呢。” 一面又在想,都说男孩肖母,这孩子的生母只怕是个极出众的大美人,但通常这世家高门的女子尊贵是尊贵,长相最多也只能算中上,全靠脸上的脂粉和贵气撑着。 既尊贵又漂亮的夫人是极稀罕的。 这门第只怕极高。 苏遮月将他收拾妥当了,也与张氏一般向小君钰问道:“你家住哪儿,我将你送回去好么?” 张氏也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小君钰望着苏遮月,那双眼眸忽地又蓄起了眼泪:“娘亲没了,爹爹娶了后娘,她欺负我,我不喜欢她。” 原来是个没娘的孩子,苏遮月心里立刻酸楚起来,但连忙哄他道:“不哭不哭,娘亲在天上也在看着你的。” 只是没娘的孩子受后娘欺负,这实在也是难事。 小君钰听了,却可怜巴巴地对苏遮月道, “你当我的娘亲,好么?” 第125章 世子 盘河行宫依着离华山而建。 华丽的宫室殿宇一路从山谷处延伸到山顶,由一条条悬空的廊道相连,在云雾天望过去,真如瑶台仙宫一般。 此刻位居山腰处的芍药宫内,一群宫人奴婢都跪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 “前前后后都找了好几遍,还是,还是没找到世子殿下的踪影……” 禀报的宫婢话音刚落,便是一个琉璃盏直接砸落到她的头上。 “咣当”一声,西域进贡的稀珍碎裂在地上,宫婢的额头流下了血来,鲜红的血顺着白净的脸颊流落,但她却一声痛都不敢叫唤。 甚至连跪地的姿势都不敢动上一分。 面前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妆黛穿着如郡主般富丽明艳的女子,然而此刻她那张点着落梅妆的脸却是一派铁青之色 正是李贵妃的嫡亲妹妹李鸢。 宫奴们被她教训了,此刻一个都不敢说话,宫殿里头针落可闻。 过了许久,李鸢身旁的奴婢蓉儿方才躬身劝道:“姑娘,这事要不还是禀报给贵妃娘娘吧,让她派人……” 然而后头“寻找”两字还没出口,又是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第185章 “蠢货!” 蓉儿被这么狠狠一扇,忙不迭地跪下。 李鸢一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盯着她,眼眸里蓄着乌云:“阿姊要是知道我把君钰弄丢了,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蓉儿顿时瑟缩一阵,她跟了李鸢那么多年,当然知道李鸢在怕什么。 李鸢如今已与成王殿下定了亲事,年后便要嫁到成王府。 而成王殿下未显达之前,原有一任发妻,生下孩子不多时便去了,便是他们上上下下都在找的,那唤作君钰的小世子。 这小世子生得钟灵毓秀,聪慧非常,成王能在太后面前得眼,一半功劳都得算在这孩子身上。 如今的皇帝陛下膝下无子,若是往后几年再没什么子嗣,皇位只怕要回归到北周的祖例,兄终弟及,传位于成王。 而这太子之位也不会有二,必定是这个最得宠的小世子的。 所以李贵妃便再三叮嘱李鸢要与这孩子好好相处。 因这君钰年岁尚小,母亲又去的早,还没到知事的年纪,若是李鸢能将他好好养着,被他视作亲生母亲,那对他们李家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李贵妃和姜皇后斗了一辈子,两败俱伤,两个人都生不出孩子了,这辈子也混算到了头,但是好在李家被她从一个破落门第扶到了当朝显贵。 勉强能与皇后所在的姜氏家族在朝堂上平分秋色。 可这还不够,李家若要再进一步,那么必须有人能做太后! 皇后说到底还是要看着天子脸色,能立,也能废,更会被文臣以后宫不能干政为由而参奏,但是太后,却大不同了。 百善孝为先,天子听从母亲,是没有任何攻讦的地方的。 而成王对她们甚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年纪尚小,乳臭未干的皇帝,才能让太后垂帘听政,掌握朝野大权。 可李鸢如今将这么重要的一枚棋子弄丢了,这会儿握着扶手的手心都渗出了冷汗来。 若是叫外人知道了,她的婚事不但要告吹,未来的皇后、甚至太后之位,这些女子所能爬到的权力巅峰,都会跟她失之交臂。 她面上朝下人发怒,其实心里害怕得直哆嗦。 本来李鸢这一回出宫求着太后让她把君钰带在身边,是想着一道游山玩水下来,一定能哄得这孩子开心。 谁成想这孩子一路都对她板着脸,没的半点好脸色。 李鸢自己也是个有脾气的,哄了半天都不见气色,也打算以退为进,先冷落他一下。 小孩子嘛,不能一直给甜头,总要给点教训。 谁知这才冷落一天,人竟没了踪影! 李鸢当即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赶紧命人去搜,然而搜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消息。 正慌了神的时候,外头的宫仆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李鸢当即站起身来:“找到了?” 宫仆气喘吁吁地摇头。 李鸢又重坐回宝座上,世家贵女的仪态也没了,只瘫靠在上面。 宫仆擦了一下汗又道:“不过有洒扫的宫婢看见小世子上了马车,那马车是往回京的方向去。” 李鸢的眉眼一亮,重新直起身来。 宫仆不等她问,便快声道:“我们快马加鞭的去找了,在京郊追上了那马车,但车里却没人,车夫说他小解的功夫,回来就不见小世子了,我带着人在周围丛林里搜了好几遍,可是都不见踪影。” 李鸢此刻也冷静了下来,想了一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沉声吩咐道:“你持我的印信,去知会京城府尹,他是我父亲的门生,你要他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还有,在人找到前,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如果让宫里任何一个人知道了,包括我阿姊,他这个府尹都算做到头了。” “是。”宫人接了玉佩,急匆匆下去了。 这时李鸢才有闲暇看着地上跪着的一众奴婢, “起来吧。” 蓉儿先起来,瞄了李鸢脸色,当即会意,转头对其他一众奴婢道, “在世子找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出这芍药宫一步!” 众奴婢紧着嗓子,诺诺应是。 * 另一边院子里,苏遮望着粉雕玉琢的小孩,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怎么能当你娘亲呢?” “为什么不能?” 小君钰瞪大了眼眸,话音里甚至带上了一股少见的气势,张口道,“我喜欢你,我就要你给我当娘亲。” 小孩子闹起脾气来,真是比牛性子还大。 苏遮月都不知如何和他解释。 张氏见状忙帮忙哄劝道:“哎呀,小少爷,这事你得问你爹呀。” 她试图抓君钰的手臂,又被躲开了,只好蹲下来哄道, “你且告诉我们你爹是谁,要是他也和你一样喜欢这位姐姐,那她就能当你娘亲了。” 苏遮月听了,神情一变,忙冲张氏摆手摇头。 张氏给她递去一个眼神,这是骗骗小孩子的。 且不说苏遮月愿不愿意嫁,她就是愿意,这孩子的家人也未必能让她这个无根无底的人进府呢。 张氏知道苏遮月有宫里的关系后,对她的身份也有许多猜测,估摸着最好便是原先仕宦人家的小姐,犯了什么罪,家族罚没,沦落下来。 但京中贵府只看你眼下势力,若是家族散去,便是真的千金大小姐,也不会当回事了。 第186章 小君钰还真被张氏哄骗了,抬头望着苏遮月道:“是真的吗?” 苏遮月看着张氏眼色,又看了看这孩子童稚般的天真无邪充满信任的眼神,还是与他说了实话,柔声道: “我已经嫁过人,如今没有再嫁的念头了,真的不能做你的娘亲。” 小君钰那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小嘴一闭,什么话也不说了。 张氏在旁边看着,快给苏遮月气死了。 眼见着下一句就能套问出家世来。 好了,这一下又没了。 第126章 高门 苏遮月虽然未曾经历,但也知道这后母难为,小君钰在家里受了委屈,如今怕是在气头上不想回家,等过了些时日,气性消了,大概也会想爹爹了。 到时候怕是哭着闹着要回家了。 在她这儿,只是一时的缘分罢了。 于是蹲着身子,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哄劝道:“那就在我这儿住两天,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再告诉我们。” 小君钰被她揉的舒服,面上也乖巧地点了点头,不过心里想的却是——他爹是个没主见的,后娘是个心狠手辣的。 他才不要回去受那罪呢。 这时望着面前好看极了的苏遮月,偷偷把嘴巴凑近了些。 “啪叽”一声,亲在了她的脸上。 苏遮月被他亲得一愣,但见小孩满眼孺慕,也生不出半分责怪,只是想这么可爱的孩子,谁都想好好宠着,他后母怎么忍心欺负他呢。 张氏边上瞧着他们这母慈子孝的景象,心里也慢慢转过了味来。 也是,倘若一两日便将人送回去,倒不显得她有什么能耐了,正该等那家人急得满城风雨,濒临绝望的关头,那时候再领着孩子回去,才是菩萨显灵,给她的报偿才会更大。 如此算计定,张氏也不逼着这小孩说了,只想着这几日在暗处打听打听,先闻闻风声再说。 * 苏遮月再去红袖招弹琴的时候,身边便多了一个小琴童。 钱寡妇虽然讨厌这个小骗子,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泥孩洗干净后,真是唇红齿白,俊俏的要命,加上那一双黑亮的眼眸,曜石一般漂亮。 眉眼一弯甜笑起来,真是再硬的心都要给他笑化了。 更可恨的是他知道苏遮月要依靠钱寡妇的铺子赚钱时,也不再对钱寡妇赌气摆脸色,还乖巧低着头,为之前弄脏了她的铺子道歉。 那一抽一噎,红着鼻子,小可怜的劲儿,连旁边洒扫的伙计都忍不住开口说“算了,算了”。 钱寡妇真是眼真真看着他将这小骗子的名头洗刷得干干净净,让红袖招上上下下的人一个不落都喜欢上了他。 钱寡妇也是纳罕,这才三岁多的孩子,就那么会花言巧语,装乖卖惨,以后长大了,顶着这么一张俊脸,这得骗得多少姑娘的芳心啊。 苏遮月在二楼雅间弹曲子的时候,小君钰就乖巧地陪在她身边,两只小手托着肉嘟嘟的腮帮子,不哭也不闹,听得入神。 钱寡妇有时得空过去瞧上一眼。 别说,还真是有点母子相在那儿。 苏遮月弹完,得了闲隙的空儿,见小君钰眼巴巴看着,便起了兴致,教他一起弹。 本来是担心他无趣,想给他解个闷,谁知这孩子尤其聪明,教一遍就会,且是一通百通,方才苏遮月弹的他全记住了,若不是他的手指还是小孩儿的短短一截,伸直了都够不到所有琴弦,只怕已然能弹出那几曲了。 钱寡妇在旁边都看得啧啧称奇,张氏虽然没给她透风,但她也猜出这小孩多半不是真的小骗子了。 三岁看老,纵然真的是小骗子,以这孩子的聪慧,只怕旁人咬牙苦背的经书典籍在他这儿,甚至都不够看的。 科考状元,没准跟探囊取物一般。 往后几日,多了苏遮月的琴音,红袖招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尤其是原来人不多的白日,有许多附庸风雅的书生也听着凑了过来。 不少客人也上楼想见见弹琴者,但却叫钱寡妇都给推拒了。 这倒不是她的意思,是苏遮月自己的要。 说她只在二楼弹曲,不走下去见客。 钱寡妇一开始觉得她这要求也奇怪,毕竟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的小姐,本来就是在外头抛头露面的,给大家见见又怎样,何况苏遮月生得这般美,让那些客人看见只怕更愿意来红袖招了,没准运道一好,还有人愿意娶她过门呢。 然而她百般劝说,苏遮月依旧坚持不露面。 钱寡妇也没有办法,毕竟苏遮月如今是她的摇钱树,给她赚了不少钱,自然说什么钱寡妇都只能应下。 不过渐渐地,她也觉悟了过来。 却说这遥隔一层听曲,反而钓上了这些客人的性子,更欢喜了,口口相传着,更是把苏遮月的琴艺吹上了天,慕名而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有时候多的,店里的伙计都招待不过来了。 如此两三日后,这一日白天,红袖招门口,停下了两顶华丽奢贵的轿子。 后面的轿帘率先被丫鬟一掀,孟茵将要出来时便看到这红袖招的酒旗,神情顿时一僵, “怎么到这儿了?” 是不是搞错了?她一双眸子瞪向旁边的丫鬟,丫鬟也是冤枉,“这地方是姜夫人要来的,我们只是跟着走。” 第187章 这时前头那顶轿子也掀了开,走出一位端庄得体、雍容华贵的夫人。 她出来时,孟茵已经完全收拾好了神色,笑脸迎上去道:“夫人,这条街乱糟糟的,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位姜夫人姓姜,名嫣,是姜皇后的亲族,家世显赫,她原许配的是副相陈参政,后来这陈参政党争告败被流放,便与她和离,这本该会叫旁人讥嘲编排的,然而实际上,她归在府上一年不到又被求娶。 这一次提亲的却是她前夫君的政敌,如今位至丞相的裴章事了。 这位姜夫人嫁了两次,却一次比一次更高。 她如今已是四十多的年纪,却依旧风华不减,容颜不衰,听说前后两任夫君都待她极好,无微不至,不知得了京城里多少人的红眼。 而偏偏这位夫人为人又亲和良善,完全没有寻常那些贵家夫人眼高于顶的盛气,孟茵自一次桃花宴上见了她后,心里便生出无限仰慕。 这阵子一直找借口去她府上,只盼着能与她做姐妹亲近。 姜嫣的目光落在那红袖招的旗帜上,朝着孟茵莞尔一笑道:“红袖招,这名字也好听。” 她是贵家夫人,操持家事之余,也就弹弹琴解闷,前些日子也正好遇上了带着新丫鬟来的金管事,与她说这红袖招里有一个琴艺不错的姑娘。 她便想来听听。 正好今日孟茵上府,她便一并带上了孟茵。 孟茵能和她一起出门就已经是极大的荣幸了,哪会多问一句去哪儿,只想这姜嫣想去的,一定是非常好的地方。 说不准是皇宫别苑。 哪里想到竟然是红袖招! 而此刻红袖招也不像孟茵之前来的那么冷清,完全就是人满为患,连屋门口都挤满了人头。 这时二楼隐隐约约飘出了琴声,姜嫣听了眼眸一亮,与孟茵道:“这琴声当真不俗。” 然而目光落在门口,不免显出了难色,人都堵住了门,纵然她想进去,也没有半分空隙。 姜嫣是高门夫人,如何也不能和这些男子挤在一处的。 她又不想在这儿明示身份。 孟茵瞧着她神色,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了,便主动道:“夫人您在这儿等等,我去去便来。” 孟茵原就出身下层,早有这般经验,挤过乌糟糟的人群,抢到了柜台边上,见了里头的钱寡妇。 钱寡妇望见她,眉眼一挑:“哟,这是哪路的神仙,今日慈悲到我这儿来了?” 孟茵也不管她的阴阳怪气,只问:“二楼可有雅间?我要单独听琴。” “没有。” 钱寡妇翻着日进斗金的账本,头也不抬便说。 孟茵当即掏出荷包,全部倒在她面前道:“你以为我想来你这破地方,快叫弹琴的人出来,姜家夫人要见她。” 钱寡妇充耳不闻:“什么姜家夫人,不认识,没听过。” “你——” 孟茵气得要发怒,也刚好这当口,叫这两日来帮忙的张氏听到了声,瞪大眼睛:“你说的是裴章事的正妻,姜嫣姜夫人吗?” 孟茵总算等了一个识货的,唇角一勾:“还能有哪位姜夫人?” 张氏听罢,便将钱寡妇带到一旁,与她耳语,这姜夫人不寻常,千万不能得罪,钱寡妇才生出忌惮,缓和下脸色,眼里端详着孟茵,这小妮子旬日不见,竟然攀上了贵人。 不过转回来却道:“今日是不成了,你也瞧见了,这么多人呢,等明日吧,明日上面的姑娘不弹琴,我可以引你们相见,不过这银子么?” 她的目光仿佛没看见似地掠过那一只钱袋,只落在孟茵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上。 眼神昭然若揭。 这手镯是孟茵新得的,但这物件远比不上姜夫人的喜欢,孟茵咬了咬牙,只能掰下自己的翡翠手镯, “够了吗?” 钱寡妇接过,在自己手上戴上,她手腕子比孟茵粗些,不过这镯子也大,戴在她手上,比孟茵还合适,她笑了笑,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127章 闹剧 虽是在当日便放出了明日不弹琴的消息,红袖招还是有未得到讯息的客人慕名而来,跟着垂头丧气地回去。 钱寡妇望着这些银子从手心里溜走,好生心疼,只想着定要从孟茵和那位姜夫人那儿百倍千倍地赚回来。 二楼雅间本就是为贵客设立的,但店里多年没有来过像模像样的客人,钱寡妇还亲自收拾布置了一番。 窗明几净,竹帘半卷,角案上的瓷瓶插了刚折下来的海棠。 苏遮月依旧在古琴前坐定,眼睫微颤,神色略显不安。 钱寡妇昨日向她百般哀求,说若是她不见,只怕自己的红袖招也开不下去了,苏遮月这才答应下来。 这一回她没带上小君钰,那孩子昨日睡前嚷着要听鬼故事,苏遮月被他缠得无奈,便与他讲了,却将他吓到了,小不点抱着苏遮月哆嗦了好半夜,直到天光现出的时候,才撑不住睡下,苏遮月起来时他小脸窝在被窝里,睡得好是香甜,苏遮月便没叫他起来。 等了近半炷香的时辰,伙计吆喝,客人到了。来的人是孟茵,她是特意早了一刻自己过来的,想着要给姜夫人提前打点一番。 来的是她,钱寡妇也不摆出笑脸迎候了,她自在门边等着那位正主到,这才是她今日收拾体面,要等的主菜。 第188章 而上面雅间里,苏遮月抬头,孟茵掀开垂帘, 两个人目光对上,皆是一愣。 原是钱寡妇猜到苏遮月和孟茵有旧怨,便只对她说要见的是一位十分尊贵的夫人,人家因为仰慕她的琴艺,亲自上门拜访,旁的也没多讲。 苏遮月这时看到孟茵时,心里当即咯噔一下,孟茵是王忡之妻,也称得上是尊贵,只是她对孟茵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将自己冷言冷语赶出来的场景,一时面上尴尬起来。 不过说到底她来这红袖招也是孟茵的介绍,她实在也是受了对方的恩惠的,现在给她弹琴,也是应当。 而孟茵见到苏遮月的惊讶,比苏遮月只多不少,她只以为钱寡妇从哪儿请来了一个厉害的老琴师,毕竟此间琴艺出众的也要到五六十岁了,委实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苏遮月! 她将苏遮月赶走后便将人忘在了脑后,也就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些洒扫的下人,才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不过在前堂打眼一圈没看到,她便想当然地以为苏遮月是在后厨刷洗盘碗呢,毕竟孟茵自己在这儿做活的时候便是如此过来的。 所以在这雅间见到苏遮月,发觉她面前设琴,俨然一副琴师打扮,清雅中不失高洁,着实惊了一跳, “怎么是你?” 她语带诧异,倒叫苏遮月听得困惑了,但还是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孟夫人。” 孟茵左右看看真没的旁人,眉梢紧拧,上下打量苏遮月:“你竟然会弹琴?” 长得浮丽之外,竟然还有些魅惑的手段。 苏遮月又一次感受到令人不适的目光,但她不想与孟茵起冲突,便点了点头。 孟茵看了她半晌,心思周转一番后在座上坐下:“那就弹一首你最拿手的吧。” 苏遮月便抚手而上,弹了一段相思引。 孟茵一边喝茶,一边听着,等听完后却道:“也不怎么样么。” 外头传的有多厉害,她听来也不过如此。 向来这乐曲之道,众口难调,苏遮月见她不喜欢,也不气恼,只平和道:“是我琴艺不精。” 孟茵眼眸一转,又冲着她纤手一指,以高位夫人的口吻说道:“再弹一遍吧。” 苏遮月应了一声是,便开始弹,只弹了一刻,孟茵便叫了停,训斥她道:“你弹得太快了,这曲子要慢些才好听。” 苏遮月虽觉得这提议甚为古怪,不太能辨出道理,但既然今日是给孟茵弹,便不得不顺着孟茵的喜好来。 于是接下来半段,她便将克制着自己的习惯,将琴曲放慢了,然而孟茵没一会儿又给她叫停了,“太慢了,我叫你慢些,不是这么慢的,重弹。” 苏遮月低眉应下,稍稍拨快琴弦。 然而孟茵却还是不满意,有时要慢,有时要快,见苏遮月跟不上她说的,便斥骂道:“你到底会不会弹琴呀!” 苏遮月被她骂得一愣。 这时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嗓音:“根本是你耳朵不好!” 孟茵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从门外跑进来,一路跑到苏遮月边上,拉下苏遮月抚琴的手:“娘亲,这个老妖婆根本不懂琴,我们不弹了。” 老妖婆?! 孟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在骂自己。 苏遮月也没想到小君钰会突然跑来,不过听到他是在为自己说话,心里也不由一暖,但在孟茵面前,总也不好多说的,只替小君钰向孟茵告歉道:“孩子口无遮拦,夫人莫怪。” 孟茵三十不到的年纪,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叫作老妖婆,气得浑身发抖,哪里理会的苏遮月的道歉,指着小君钰道,“你这小杂种,再说一遍!” “丑八……”小君钰刚出两个声,便被苏遮月赶紧捂住了嘴,只剩下一双瞪大的眼眸。 苏遮月转头冲着孟茵,一脸的歉意。 孟茵本来是打算借听琴的档口敲打敲打苏遮月,让她别因为会点琴就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便是等会儿得了姜夫人的体面,也得夹着尾巴做人,然而她这时的怒气完全被这混帐小子给挑起来了。 她分明听清楚这小子在说她丑八怪。 苏遮月见孟茵眼中怒火高燃,忙道:“这都是我管教不严,夫人若是生气,就责备我好了,不关这孩子的事。” 这话倒是提醒了孟茵,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真假,会说这话,分明就是大人教的。 孟茵还当苏遮月真是什么好拿捏的性子,原来只是面上装得和气,背地里可劲儿教唆着孩子呢。 “好啊,你不会管教,我便替你管管。” 孟茵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官宦夫人的体面,捋了袖子就要冲上去揍那小屁孩。 苏遮月努力地将小君钰挡在身后,然而孟茵若是一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高门夫人也就罢了,她是茶酒铺子干粗活出来的人,手下力道有着呢。 一把将挡在面前的苏遮月甩开在旁边。 苏遮月跌靠在墙上,疼得面色抽搐,正要再度起身时,便见小君钰十分灵活地躲开了孟茵的手,反而将孟茵绊倒在地上。 孟茵一头刚好磕在琴案的拐角处,发出好大一声响动。 苏遮月双瞳一缩,心都吓颤了。 小君钰却毫不以为然,这个老妖婆欺负娘亲,便是拉出去碎尸万段也不为过,他如今不过是叫她小小地撞了头而已,已然是开恩了,若放在宫里,这老妖婆还得给磕头谢他的恩典才是。 第189章 他跟着便跑过来扶苏遮月起来。 苏遮月看着这孩子满眼都是担心自己的模样,便是有气也不知该怎么发,毕竟孟茵这样的人,她是得罪不起的。 苏遮月和小君钰起来的时候,那边的孟茵也给缓了过来。 也是给疼狠了,眼神异常狠厉,余光瞥见了旁边的一只花瓶,转手一抄,便向那作弄她的小孩扔去。 苏遮月望见时,那花瓶正要落在小君钰的后脑上,她吓得双眸一睁,连忙将孩子抱在怀里,转身护住………… 第128章 姜夫人 钱寡妇在门外等到了姜夫人的轿子。 但姜嫣今日却不似昨日那般轻装简行,只一个丫鬟,今日她轿子前前后后跟了十来个家仆打扮的人。 虽是家仆打扮,但却一个个冷着脸,毫无奴态,反而带着一股威吓般的肃气。 钱寡妇本来要都要殷勤迎上去了,望着这些家仆的气势,心里无端一阵畏惧,步子忽然就挪不过去了。 轿子落下,跟随的丫鬟启帘,扶着姜嫣从里头走了出来。 钱寡妇混迹在市井之中,少见得这般的贵家夫人,这时不由瞪大眼睛,翘首看去。 这位姜夫人果然好颜色,虽然眉眼的皱痕能见出年华流逝,但那举止仪态,风姿绰约,却像经年的美酒佳酿一般,令人心醉神驰。 姜嫣今日一身梧桐红的长裙,式样简单,只在裙摆处用金色丝线勾勒了几片落日红叶,走动起来,好似熠熠生辉。 这是京城最好的绣坊璎珞坊的手艺,这坊子的掌柜隔三差五便会去一趟裴府,专给姜嫣作衣裳,倒也不是为着她夫君裴章事的权位,而是每次姜嫣穿出去的衣裳,明日便会成为京城最流行的风尚,被无数贵家夫人争相模仿。 姜嫣出了轿子,看到旁边严严实实护着她的这群家仆,脸上也显出了无奈来。 丫鬟见夫人这般神色,立刻就瘪下脸色:“夫人,都是我的错。” 原是昨日他家大人回来,闲谈时问及夫人去处,她嘴上一时忘了把门,将夫人来这茶酒铺子听琴的事儿给说了,这才有今日这般严实保护的景象。 姜嫣摇头道:“算了,不怪你。” 只是她那位相公对她过分忧虑了。 这一点丫鬟也是不懂,却说她家夫人都已经这般岁数了,她家大人还是将夫人当个没长大的姑娘似的,总担心她出事,连走路都担心她磕着,每回下了衙回府第一句便是问夫人在哪儿,像是好端端待在府里的夫人能长出翅膀飞了一般。 方听到姜嫣不带着人出门,那眉眼间的冷气都要将她们这些服侍的丫鬟冻死了。 其实按裴松的意思,姜嫣想听琴只把人请到家里来就可以,便是宫中的琴师也无妨,但姜嫣却觉得这不符合琴道,对琴师不敬,尤其这种大隐隐于市的琴师,她必须得亲自登门拜访,才能显出诚意来。 向来她坚持的事,裴松最后都会点头,但这到底没法让他安心,只能多派人护着姜嫣,若有不好,随时与他报信。 姜嫣看到了钱寡妇,微笑颔首。 钱寡妇心里一松,刚要走上去,旁边的护卫便是一拦,待得检查了她身上没的什么危险的刀具后,才让姜嫣与她说话。 “掌柜莫怪,家里的仆人比较小心……” 钱寡妇当即摆手:“不会,不会。” 这是高门大户的规矩,她明白的。 这时便由她领着姜嫣往红袖招里去,仆众们严谨有序地跟在姜嫣身后,那气场叫红袖招里原来还在喝酒的三三两两的人,都心惊胆战的,纷纷低头不敢再看。 也赶巧了,就在钱寡妇带着姜嫣进雅间的那一刻,里头孟茵的花瓶砸在了苏遮月的背上。 钱寡妇前一刻还对着姜嫣,满脸殷勤的笑,后一刻扭头过去一看,人都傻了。 “老天!” 苏遮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疼得脸都变了。 花瓶在她的背上碎开,薄薄的衣裳根本挡不住锋利的碎片,一下子便流出了血来,红了一片。 孟茵回过头来,看到面目震惊的姜夫人,也是吓了一跳,“叮咣”一声,将手上残余的花瓶给扔了,着急地向姜夫人解释道, “夫人,不是,我……” 她情急之下,只能将所有的事都往苏遮月身上推,“都是这女子,还有这孩子,他们辱骂我在先的!” 孩子? 姜嫣看过去,方才一时没看清,原来里头那位姑娘真护着一个孩子。 那姑娘挨了那一下,终是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才将怀里的孩子显露出来。 此刻那孩子望着那血,竟是呆了。 姜嫣看到他的时候,却是更为震惊,惊呼出声:“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 一时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本来还在忙不迭地诉说这两人如何招惹她的孟茵一下哑了声音,脖子好似僵硬了一般,缓慢地扭转过去,眼珠几乎骇得瞪出, 这个孩子是世子,怎么可能?! 不,不会,这弹琴的女子不是他娘亲吗? 世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娘亲…… 一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钱寡妇也是懵了,她原来见孟茵打了苏遮月,偏偏旁边的姜夫人又是孟茵请来的,一时神志一昏,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听得姜夫人说出世子来,更是吓了一跳,不过反而给她明白过来,谁都没有皇家的人大。 第190章 姜夫人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她说世子,肯定就是世子。 这时也没的忌讳了,赶紧上前给面色惨白的苏遮月包扎止血。 血肉模糊地,十分骇然。 而旁边呆望的小君钰也醒了过来,那一双漆黑的眸子转向旁边的孟茵,盯着她如同一个了无生气的死物一般。 孟茵一瞬间寒毛林立,几乎想要拔腿往外跑。 姜嫣是在宫宴上见过这位成王世子的,也是这孩子长得太让人印象深刻,实在不可能认错。 但是这位世子不是跟着圣上和李贵妃去别苑了吗? 怎么会在这儿? 无论如何,按仪制见到皇家之人需要行礼,姜嫣不及多想,上前一步,正要对着小君钰行礼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雨点子般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一声吓令如雷霆炸开, “京府衙门办事,闲杂人等全部回避!” 第129章 身份 外间一层顷刻间人走楼空。 迎客的大门被佩刀的衙差重重围住。 周边原在与客人讲谈着买卖的摊贩见状,哪还敢再留着,纷纷撤了回去。热火朝天的街市仿佛在一瞬之间降了温。 街上少数几个胆子大,好事张望的小混混,被那发现的衙役亮出来的刀光一闪,也吓得屁滚尿流,跑远了。 这民不能与官斗的道理,这条街上开铺子做买卖的人没一个不清楚的。 若是铺子开在南城那等京中的富贵之地的,譬如璎珞坊、紫苏坊一般的豪商富贾,多少还有点底气能过去和衙门的人攀谈打听一二。 也得塞不少银子,端看衙差今日心情如何,愿不愿意给这个面子,至于在这京城贫民区做些小本生意的人,那自是识相地离远些,一律不听不问才是上道。 “府尹大人,就是这儿。” 前面衙差开道,张氏战战兢兢地陪同着身旁的韩府尹进了红袖招。 张氏本就是衙门沾亲带故的人,在衙门里有不少关系,大事小事都能听个响动,然而却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京府衙门在找孩子。 原来府尹大人这一回只派了最亲信的嫡系,虽说是找,然而却不是大张旗鼓的那种,而是逐一暗访,这差事办得是没透出半点风声。 要不是张氏这些日子本就存了疑心,还真发现不了一点。待见得某位熟识的衙役早出晚归的异常,她立刻捏了个由头摆饭请对方喝酒,闲谈间主动说起在红袖招撞见一个孩童,如何玉雪可爱,如何聪慧非常。 果然见得对方脸色紧张了起来,追问她详情。 张氏都一一说了。 果然过不多久,她便被韩府尹亲自叫到了跟前。 要说这京府衙门虽然在外人看着都是官,但里头却也有区分,是官和吏两拨人。 这吏就是手底下办差的人,是要在这里干一辈子的人,生老病死都在这儿,做的好呢,文的升任个文书,武的升任个衙差头子,也就是个领班,但要再往上久没有了。 这些吏是可以向一般人招任的,也是挤破头的有人想进。 但这官却不一样,是上头任命,且轮调的,尤其是府尹这样居首之官,往常做个两三年,政绩上无大错,便能往上升任中枢了,这才是上等人的青云之路。 张氏虽然在衙门混着,但她能攀附的关系都只能算是吏,但这在外人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能得到不少能换银钱的消息。 但是像韩邕韩府尹这般的高官,她是没这个胆子攀附的。 而这样的人也是不会见她的,除非有大事。 张氏被带到府衙正厅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这一回摸对路了。 府尹大人果然是在找孩子! 只是韩府尹只问她事情经过,也没向她透露小君钰到底是什么人。 张氏越见的他们闭口不谈,便越感觉这孩子是大有来头的。 究竟什么人能叫京府衙门这样寻找? 她一边在心中揣测,一边引着韩府尹来到这红袖招,一路上到二楼。 然而刚穿帘而过,两人都一愣。 红袖招的二楼雅座本来已算的上宽敞的,但是此刻却显得十分混乱拥挤,本是两三个人品茶听曲的地方,杂七杂八的站了不少人。 这么张面孔,张氏和韩府尹的目光第一瞬都落在了姜嫣的身上。 张氏是远远见过一次姜嫣的,身旁的贵家夫人指点着告诉她,那是裴章事的夫人,如今京中夫人中头一位的,张氏那时远望着,便赞叹不已,心想要是能攀上裴府的关系就好了。但那时真也只是想想,毕竟这高门往上,是一层高过一层,越往上的人越少,也越难结交,张氏于是也没多想了,然而不想此刻竟然在这儿看到了! 同待在一个屋檐下,还这么近的距离! 张氏在那儿情难自抑,跃跃欲试,而那边姜嫣却完全没见的她,她的目光却是和韩府尹的对在了一起。 一时间暗流涌动 姜嫣自然认得这位韩府尹,但她此刻眼中见的却不只是一位京中府尹,而是李家的党人。 如今朝中姜李二家势同水火,一个作为百年积淀,世家名门,走的是正派的路子,而另一个借着美色起家,乍然而贵,强征暴敛,无法无天。 前朝党争不休,后宫姜皇后和李贵妃也是斗得不分上下。 第191章 而这位韩府尹便是李家的得意门生。 姜嫣再往那儿一看世子殿下,还有什么不清楚。 ——韩邕必定是来找这位世子的。 她思索间,先一行礼:“韩大人。” “姜夫人。” 韩邕也拱手还礼,然而他的眉心却皱得很紧。 他本来听李鸢派的人来的吩咐,便有料想世子恐怕不会愿意跟着他走,于是来的时候连迷魂散、捆绳都给准备了,打算实在不行就将人先迷晕了带走再说。 然而这会儿实也没有料到,会遇到姜嫣。 这下他的那些手段完全就施展不了了。 韩邕望着此间人事景象,脑中飞速地想着眼下该怎么办。在看到世子殿下根本没有管他们这些外来的人,眼眸里只望着旁边一个受伤流血的白裳女子,神色焦急又害怕时,他忽然就有了主意。 这时走过去,也没向小君钰请安问好,只望着苏遮月,然后一脸为人父母官的神色,向旁边的人吩咐:“这位姑娘伤得不轻,还不赶快将人抬到医馆里去诊治。” “是,大人!” 衙差得了吩咐,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寻来了担架,钱寡妇也看着这些人发怵,不敢得罪,不过他们说的也是不错,苏遮月这时看伤要紧,搀扶着她到那担架上。 苏遮月疼得昏晕之时也隐约听到了什么世子,也预感到小君钰怕是要走了,待上了担架后,一双眼眸忍不住回望过去。 小君钰见了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娘亲,我在这儿。” 韩邕虽不知世子殿下为什么会喊娘亲,但得了他这一句话,便知道他这计成了,眼下这女子去哪儿,世子殿下就会听话跟着走。 “世子……” 姜嫣见小君钰跟着担架而去,不由上前一步,唤上一声。 韩邕将她拦住,冷声道:“怎么,夫人也想往京府衙门走一趟吗?” 姜嫣身旁的家仆见他出言不逊,当即立刻迎了上去,韩邕身旁的衙差完全不相让,对峙的一瞬间,剑拔弩张。 姜嫣虽然想与小君钰说几句话,但此刻到底没的身份,又不想在这儿与韩邕闹开,只能作罢,摆手叫人退下。 韩邕这边的侍卫也退了一步。 几个人将苏遮月的担架抬下楼,跟随着的小君钰忽然停住脚步,转过来向韩邕吩咐道:“那个,抓了。” 他目光所向,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希望没有人能注意她的孟茵了。 韩邕被这声吩咐叫愣了一下,只因他全程没有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看过小君钰一眼,然而世子殿下这一句话仿佛早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了。 原来宫中传闻他聪慧绝伦,并不是吹捧作假。 当即收敛神色,一躬身行礼:“是。” 方才他还想着用迷魂散那些,这时也庆幸自己没做。 他挥手叫来两个衙差,那衙差都是押犯人的,见孟茵在那儿挣扎呼喊,不成体统,当即照着后颈下了一记手刀。 将人劈晕后,结结实实地捆了。 第130章 回宫 姜嫣本已经决定袖手旁观,但看着这群人对着孟茵这般下手,毫无轻重,秀眉一蹙,仍忍不住开口道:“这是王忡王大人的娘子,你们怎能这般对待!” 虽然孟茵刚才伤那琴娘吓了姜嫣一跳,但这些日子孟茵对她百般讨好,姜嫣也是看在眼里的,此时少不得为她说两句话。 世子那是赌气吩咐,但落到下头,他们也不能这么办差。 然而那绑人的衙役却是个有狠劲的,听了姜嫣这话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反而高声说道:“这里没什么高贵的夫人娘子,只有该下狱的犯人!” “就是那位大人亲自来,我们也是照绑不误!” 这话虽说的是孟茵,然而话里话外,都在影射姜嫣的身份。 姜嫣身旁的丫鬟听出来了,脸色一变,气道: “你说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些!” 一个芝麻大的衙役,他家大人一捏就死了的东西,竟然敢这么对他们夫人说话。这天底下,还有王法么?! “诶诶,都消消气,消消气…” 这时一个瘦削颀长,白面文士打扮的人抢到了两人中间,摆出一副和事的模样。 这人是京府衙门的师爷,姓房,跟在韩邕张氏后头一起来的,专是留下来善后的。 方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已经将这儿前前后后的事向边上的钱寡妇询问清楚了,这时便向姜嫣道, “哎呀,姜夫人容禀,真不是我们故意为难,而是咱们京府衙门管着这天子脚下这片地方,也是棘手得很呀,这办差时少不得遇见谁家夫人,又逢哪家官人的亲戚的,全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但若是这样就给了恩慈宽待,那外头的百姓会怎么看我们?将来韩大人审案判案又该如何服众?” 也是文人会讲话,一番话下来说得姜嫣窒语,完全没了开口的立场。 她夫君裴佑虽身居高位,但也有名声上的顾忌,而这个房师爷的话下,她再若替孟茵开口,便成了家世权力阻碍衙门办差,以私犯公。 这话将姜嫣架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 房师爷端详她神色,心底更是有数,又一转身,指着已经被抓捆起来的孟茵道:“这位夫人用花瓶砸伤了方才那位琴娘,是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见着的,您也能看见了,那位琴娘伤势着实不轻。依照本朝律法,这伤人者就该被收押下狱,等伤者好些了,再一并上堂候审,讯问详情。” 第192章 他说完又躬身行礼,和气道:“要是我们差事办得有哪儿不妥,还请章事夫人您指点一二。” 这话里说得漂亮又体面,还和世子的吩咐半点不沾边,好似全是按律法行事,公正极了,没的半点徇私之处。 姜嫣还能如何指点,她也是此刻才领教了李家的本事。 这京府衙门自被韩邕控制后,哪里做过一点为民为公的事,分明是视百姓为草芥、横征暴敛的一群人。 她清楚这事倘若和世子无关,那便是当街打死了人,这群人也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唯有这事和皇亲国戚沾边了,这些人才会来管上一管。 姜嫣明知道他们是侍弄权术,逢迎世子而已,然此刻那为民为法的屏障给挡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衙役把孟茵这般带走。 钱寡妇作为证人,也要一同受押听审,不过她有眼力,全无挣扎,听任吩咐,便也没受什么苦楚。 张氏走在最后,望了一眼姜嫣。她何其精明的人,虽然十分想与姜嫣攀关系套近乎,但也看得出来姜夫人和京府衙门并不对付,她若这时和姜氏示好,只怕连自己吃饭的饭碗都保不住了,此刻也只能按耐下来,跟随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姜嫣的人。 原来摆在案上的那把琴已然在方才的混乱中摔在了地上。 姜嫣走过去,将琴捡起,看着折损了的琴身,叹道:“可惜了……” 这一声惋叹之后便生起重重疑惑。 思索了一会儿,她突然眼眸一深,向旁边的仆役吩咐道:“快去备马车。” 丫鬟还在为京府那群人的嚣张蛮横气闷,听到这一句愣了一下,她们是坐轿辇来的,现在坐轿辇回去便可,马车那便是要走远路了,于是问, “夫人要去哪儿?” “盘河行宫。” 姜嫣极快地说道,已来不及和她解释,转身便提着裙摆下楼。 丫鬟听得更是云里雾里,但见夫人这般着急,立刻也不加思索地跟了上去。 另一端,带着苏遮月和小君钰离去的马车,也根本没有像韩邕说的往医馆而去,而是一路出城。 直奔离华山的盘河行宫。 马车备得极宽敞奢华,上头铺了柔软的绒垫,能叫人平躺下来,旁边会点医术的仆妇给苏遮月止血敷药完毕。 苏遮月昏沉沉地睡下。 小君钰紧紧握着她的手,守在她身旁, 韩邕弯下身子,恭敬地对他说道:“殿下,如今宫中最好的刘金两位太医都随陛下去了盘河行宫,刘太医擅长外伤,金太医擅长内治,有他们两位给这位……”他瞥眼看了一眼苏遮月,揣测她的年岁后继续道,“给这位姑娘看诊,一定不会有留下半点后患。” 这话的确无半点不错,但实则也是面上的说辞,韩邕真正的要做的是把世子殿下安稳地带回到李鸢那儿交差。 小君钰一双眼眸里只映着苏遮月的面容。 他一开始是喜欢苏遮月的琴声,待见了人更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若说那时还只是孩童的孺慕,方才苏遮月抱着他挨着那一下时,他感觉苏遮月真真切切便是他的娘亲。 不管有什么危险,都会先护着他的娘亲。 “娘亲……” 小君钰将苏遮月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柔软和温暖。 他是不想回盘河行宫,但给苏遮月看病是顶顶重要的事。 娘亲生得这般好看,若是身上留下去不掉的伤疤,那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驾——” 外头的车夫挥着鞭子,催赶马车。 韩邕下了命令——要快,必须快! 两匹拉车的马儿蹄奔,极快地在山道上奔驰,沿路未歇上片刻。 原是需要两日的行程,硬生生给他们提到了一日之内。 韩邕思虑周全,一边快马加鞭往别宫赶,一边也飞鸽传书,将找到世子的消息提前通报给了李鸢。 于是马车到了离华山山脚,便望见三名宫婢已经在山门外焦急地等候着。 第131章 北辰宫 原是拖到现在,李鸢终是没有在阿姊那一头瞒住,迎了李贵妃的滔天怒火,但也算帮着她多撑了几日。 陛下和太后问起,李贵妃便说是世子往北辰宫里游猎去了。 那北辰宫原是先帝专门赐给北宁王的行宫,建在离华山最北面的山峰上,与盘河行宫隔了好几座山峰,距离甚远。 整座宫殿依凭陡峭的山势,极尽能工巧匠的心血,造的是精妙绝伦,上有天然所成的温泉,围植鲜花仙草,瀑布飞泻,中设部分宫室几近半悬于空中。 而这一切,又常年为云雾笼罩,只有云破日出时,才能得见日照金宫的耀眼景象,令人惊叹。 若说盘河行宫是繁星点缀天空,那北辰宫便是其中那颗地位超然的北极星。 然而偏偏北宁王染病昏厥,这宫殿就此便荒芜了下来。 北宁王的事是宫里头的忌讳,少有人提,李贵妃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说君钰去了那儿,至于原因便是李鸢不懂事,在君钰指着那远山宫殿好奇时,一时没留心将那北辰宫说了出来,且又受不住世子的百般相求带着他去了。 圣上和太后听了这话,脸色也变了变,但到底没追问什么。 第193章 就这么多瞒了几日。 然而到昨日,太后做了不知什么梦,晨起忽然又说起君钰来,这时便是李贵妃怎样周旋,也拦不住她派人去北辰宫了。 一时那心都提到嗓子眼,这要是过去,只怕再也瞒不住了。 也正是在这火烧眉毛的档口,李鸢得了韩邕报来的消息。 这真是让她好生缓了一口气,赶紧报给阿姊,又命人在山下迎候。 宫婢见了马车来,自然也不进宫了,转道儿马领着马车直奔北辰宫去。 李鸢抓着帕子,在外宫里头,不住地走来走去,待得宫仆通报时,急急地奔出来。 一眼望见跳下车的小君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一副比亲生母亲还要动情万分的神态,过去搂抱他, “君钰,你究竟去哪儿了?担心死我了。” 小君钰却推开她的手臂,一张小脸冷冷淡淡的,只向旁边的宫仆问道:“太医呢。” 宫仆方点了一下头,李鸢便忙不迭地上下打量他:“可是在哪儿受伤了,怎么会受伤的,伤得重么?” 原是韩邕递送消息的时候,也将要请太医的事说了,他已然感觉出世子是个不简单的,自己此刻是李家的门生,为着李家的事将他带回来是一面,但该给世子办的事,他也不会懈怠一分。这是他能爬到高位的原因,党派和皇权,他两边都得周全相顾。 不过他还没有傻到呈报消息的时候,说这太医是给苏遮月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请的。 于是李鸢看到消息时自然便以为是小君钰受了伤,但飞鸽传书又不能道尽详情,于是等候的时候越想越害怕。 她这担心也是真担心,毕竟君钰关系到她的婚事,虽然圣旨下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难变更,但倘若她害君钰受了皮肉之苦,那这婚事也保不准了。 她都不知怎么向阿姊交代,更不用说还有陛下和太后那头了。 这时再三确认,发觉小君钰安好无事真是想谢天谢地。 然而下一刻便看到从马车上被人抬下来的女子,方松弛下来的神色又是一愣, “这是谁?” 小君钰板着脸,令着宫仆动作时要小心又小心,等他们将人稳稳地抬平往宫里去了,才与李鸢道, “这是我娘亲。” “娘亲?” 李鸢睁大了眼眸,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世子殿下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娘亲来。 她第一瞬的反应倒不是这事是假的,而是成王殿下那个发妻难道没死吗? 她望着那边远去的人,一时止步没跟,心底惊惧不止。 不可能啊,阿姊派去的人不可能留下活口的。 旁边扶着她的蓉蓉只觉姑娘抓着她的手,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韩邕作为京府府尹,按律不能擅离职守,故而此刻到了这宫里,他也明着不能出现,便将李鸢请上了马车。 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个琴娘?” 李鸢听了后,神情更紧张了,成王殿下那个发妻便弹了一手好琴。 但她到底没见过那个女人,不知生得如何模样。 只知道成王对那发妻平平,死了后也不见得多难过,便揣度应该是个貌不惊人的。 至少肯定比不上自己。 可是刚才那个,虽然受了伤,冷白着一张脸,却依旧可见美貌非凡。 韩邕继续禀告道:“当时在场的人大半已受监押,但还有一位……”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停,面露难色。 李鸢一下便知多半是个不好相与的:“直说。” “裴章事的夫人。” 李鸢一愣:“姜嫣?” “正是。” 李鸢眉头一下锁紧,这个女人是皇后那头的,在京中甚有美名,一旦将世子逃跑的事向皇后禀告,皇后必定会用这个好好做一番文章,她和阿姊就麻烦了。 当即吩咐道: “你找几个人,盯住她,如果真有报信的苗头……” 韩邕等的便是这句,接口问道:“如何做?” 李鸢目光幽晦地看着他,朱唇微张,吐出两个字, “劫杀。” 劫杀?! 韩邕着实惊了,饶是他这般年纪的人都被这句话里的狠戾吓得心神一颤,后颈寒毛跟着竖了一片。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谨慎领命道: “是。” 李鸢这一举也不完全为着君钰的事。 姜嫣是皇后姜家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魅力,一个老女人而已,那些个权贵大臣对她迷得像发了疯一样,姜家靠她一个就拉拢了不少人,如今她夫君裴章事更是完全站在皇后那边,处处和李家做对,这个女人一死,肯定能给姜家带去重创,阿姊和自己都能过得轻松些。 说不准再操作一番,还能将那姓裴的也拉拢过来。 阿姊从小就教她,成大事者不能心慈手软,她时刻铭记在心。阿姊从一个普通宫婢走到了贵妃之位,而她,则要站在阿姊的肩上,再往上走,皇后,太后,甚至像先太后那样垂帘听政,权倾天下。 一个小小的姜嫣,还挡不住她的路。 李鸢下了马车。 上面留着的韩邕真是捏了一把冷汗,他也是知道李家人都是什么跋扈张扬的个性,但李鸢竟然开口就要杀人,他父亲李禄都没有这么狠辣。 第194章 到底是年纪轻,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事都敢做。 姜嫣怎么也算一位世家夫人,裴章事又岂是一个好相与的,他韩邕能得罪,但真没这个胆子下杀手,但他眼下也没法直接得罪李鸢,于是在行驶起来的马车上前后反复思索。 其实死一个夫人倒是没甚所谓,就怕这事成了直接挑起两派矛盾的火线,若是李家赢了自然不在话下。 但倘若力有不逮,没将姜家连根拔起,两家偃旗息鼓,暂时休兵,那他这个始作俑者,绝对会被推出去顶罪,以泄姜氏一族的怒火。 韩邕在官场那么多年,也是人精一个,弃卒保车的事他自己也做过不少,知道李鸢是李家的女儿,纵然做过了头也不会出事,而他这个门生,则会是李家弃子。 所以姜嫣可以劫,但不能杀。 宫殿里,小君钰守在床边,盯着两个太医给苏遮月看诊。 “回禀殿下,这位姑娘身子好,这伤只伤在皮肉,未入腑脏,只需按时敷药,好生调养便能完全康复……” 小君钰松下一口气,又命太医给苏遮月开最好的药。 太医一面揣度着这女子的身份,一面应诺称是。 李鸢进殿时便见着君钰一面盯着太医写,一面又时不时地往苏遮月那儿看一眼。 啧,还真是孝顺亲娘的模样。 要是没这女子,她还以为这位世子殿下,完全不懂母慈子孝是何物呢。 看来还是懂的…… 李鸢眼眸微眯,但只一会儿便恢复正常,端起世家贵女的姿态,迎了上去。 刚好床榻上的苏遮月醒了过来,昏茫地睁开眼,正见一个穿着绮红宫装、梳着朝仙髻的美艳女子,对着她柔善地笑道: “姐姐,可好些了?” 第132章 欺人 苏遮月看着面前的女子,她身后华美的帘帐、宫室。 从人到景,全然陌生,更不知如何应答,一双呆滞的眼眸顺着被紧握的手臂,望进小君钰担忧的眼眸。 小君钰叫她:“娘亲。” 苏遮月被他叫得心里软汪汪一片,这时才醒过神来,再抬头望向李鸢:“你是?” 李鸢方要作答,却被小君钰截住,对着她冷声吩咐道, “我想吃琼桂糕。” 李鸢一愣。 不过一瞬之后她便笑容绽放,眉眼都弯了起来,欢喜应下, “好,我这就去给殿下做。” 这琼桂糕是李鸢上一回为了讨好小君钰亲自下厨专门给他做的,然而那一回这位世子殿下半口没尝,现在却突然说要吃。 李鸢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分明是要支开她,和那床上的女子独处。 不过她却并不生气,因为君钰这么一说,她反而知道该如何拿捏他了。 先前她将小孩子会喜欢的,该喜欢的,想了个遍,或热或冷的手段也施展了无数,却还是攻不破这个世子的心防,此刻倒是现成的礼物,给她送上门。 至于床上的这位,她方才被君钰叫傻了,此刻回过味来也觉得这女子绝不可能是君钰那位死的透透的亲娘。 虽然为防意外,她还是会向阿姊再确认一番,但心中却笃信多半不是的,想成王那般好色的人,如果有这样的王妃,怕是早如珠似玉地捧着了。 不过君钰既然觉得她是,那她便也可以是。 毕竟,一个毫无身份却能吸引世子的女子,比起正儿八经的生了世子的王妃,对她来说,更有用处。 李鸢走时将宫仆带走了不少,只留着一个蓉儿。 蓉儿知道自己是被留下探听说话的,然而在世子殿下充满威压的目光下,她终究扛不住,退到了门外。 逼退了奸人,小君钰方才转头看向苏遮月,小嘴瘪了瘪,回了苏遮月方才的问题:“那个是我后娘。” 苏遮月顿时讶然。 她方才见那女子年轻,还以为是小君钰的姐姐之类,实在没想到原来就是他口中的后娘。 可是看那女子对君钰要求无有不应的样子,又不由奇怪起来,问道:“就是她欺负你么?” 君钰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眸望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她会打我。” “打你?” 苏遮月惊骇了一声,面上立刻急切起来,连自己的伤都不顾了,只道:“打你何处?” 小君钰便伸出胳膊给她瞧,但见有几道细长的红痕,似是鞭伤,虽然看着已然愈合,但那瘢痕在小孩细皮嫩肉的胳膊上还是显得分外吓人。 苏遮月看了仿佛能感同身受一般,眼圈一红,问,“疼吗?” 小君钰的眼眸眨巴了两下,道:“娘亲呼呼就不疼了。” 他沿路到京城的时候便看到人家当娘亲的便是这么哄孩子的,可他都没有被娘亲哄过,一时心里好生委屈。 苏遮月本就是个心肠软的,虽然明知小君钰不是她的孩子,但是他这般一声又一声地叫着,早已把人当亲生孩子对待了,哪会不应下他的请求。 这宫殿里的床极大,上面起码纵横能躺四五个人,苏遮月便稍稍挪开一些,让小君钰上床来,仔细看着他的伤。 而外头的李鸢真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平白无故被盖了一口黑锅。 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伤世子半分毫毛啊! 是,她的确是有狠心杀姜嫣那等贵妇,但君钰完全就是另外一码事,她如今还未嫁至成王府,还未有自己的子嗣,眼下只想拿捏住世子,怎会傻到背后对人下黑手? 第195章 而且以君钰的性子,要是真伤了他,她这个未过门的后娘如何还能在这儿太太平平的,只怕贼小子早将事情闹将开来,将她的婚约撕破了。 但这些关窍苏遮月完全不知道,她耳朵里只听到小君钰说受了后娘的欺负,眼里也只看到他藕白的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自然认定方才待她和善的世家少女是蛇蝎心肠了。 一时对小君钰更加爱怜,连呼痛声都放轻了。 小君钰对她这般柔情自是无比受用,然而实则他这伤是自己逃出马车时在树林里被尖利的藤蔓刮伤的,当时也顾不上包扎,便 但怎么说,他之所以会跑到那地方,也和李鸢脱不了干系。要不是厌恶李鸢写在脸上的那些恶心心思,他才不会受不了独自离开。 也不算冤枉。 至于苏遮月这边,他自是要将自己说得凄惨些,才能将娘亲留下来了。 因他知道娘亲和旁人不一样,那些女子一知道他是世子必定会巴结不止,像苍蝇一般,赶都赶不走,可苏遮月若是知道他身份尊贵,又事事顺心,不受半点欺负的话,肯定就会想离开他了。 他才不肯呢! 钱寡妇之前说他是小骗子,这话还真是没错,他就是要骗得娘亲留下来,时时刻刻都陪在他身旁。 第133章 诽议 之后十余日,苏遮月都在宫殿里养伤。 每日有医女为她换药,膳食皆是按太医遵嘱的所调制,清淡但滋补,宫婢与她细细服喂,苏遮月甚至有一种从前在李府时被青竹玉荷照顾的相似感。 小君钰除了头一日晚走开几个时辰,凌晨归来外,后面几乎都与苏遮月吃住在一起,半刻不离这间宫殿。 要说北辰宫原有不少宫室,但许多空落结尘,暂时无法住人,苏遮月所在的这一间,本是李鸢命人紧急打扫出来的。 华丽的殿前高悬的匾额写着“栖梧殿”三字,取的是凤栖梧桐的寓意,原是为北宁王妃所准备的。 而李鸢在与成王结亲之前,原订的婚事便是与那北宁王,便自然便将其当作是自己的宫室了。 宫婢们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殿堂,让李鸢这样的未来的成王妃住,自然是无有不妥的,但是叫一个身份低贱的外来女子住了,不免引起宫人私下里的议论。 “那个女子算是什么东西,怎么能住栖梧殿这样的地方。” “你没听见世子殿下口口声声唤她作娘亲么?” “娘亲……哼,向来只听说用狐媚妖术蛊惑男子的,而今也是开了眼了,竟能用在孩童身上。” “眼红什么,你要能哄好世子殿下,也不说叫一声娘亲了,就让他能听你说几句话,你就能住那栖梧宫,还有贵妃娘娘和咱们姑娘给你山一样海一样的赏赐等着呢。” “哄个小孩算什么本事,我们要是像那种贱民一般,早早嫁了人,奶过七八个孩子养着,肯定也知道怎么哄……” 这话一落,当即引起许多宫婢的嬉笑声。 她们虽只是这宫里最下等的伺候婢女,但名义上,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妃子一样,都是皇家的女人。 入宫时便得验过身子,一个个均得是完璧之身,毕竟她们是给皇帝王爷们备着的。 虽然大半人终其一生,连圣容都不会见得一面,更不用提上得圣榻得宠了,但终究比外面那等被野男人糟蹋、不三不四的女子要好上太多。 这此起彼伏的笑声里化解了众人对苏遮月的嫉妒,替换成了满满的嘲讽。 充其量就是一个奶妈子而已。 世子如今年少不知事,尚能蛊惑一下,等世子岁数长起来,念书识礼,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后,对这样的贱女,只怕避之不及呢。 这些言论很快传到了李鸢贴身婢女蓉蓉的耳朵里。 她端着午膳进殿,刚好看到李鸢正放走一只白鸽。 这白鸽是韩邕送来的,与她说姜嫣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回老家探亲去了,但李鸢蹙眉看着这信,总觉得哪儿不对。 但她确信韩邕是不敢背叛李家的。 且说韩邕这个人家世其实不入流,他父亲经营过商坊,虽然后来转手了,但子嗣不免沾上了一些财侩气,听说便是他做官后,他兄长还偷偷卖过私盐,这是那推崇士农工商,商为末路的姜家决计瞧不起的人。 韩邕能爬到现在的位置,也全靠李家不拘一格的提拔,而李家能让他青云直上,也能让他万劫不复,而去姜家那边,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他这人精明之极,不可能做蠢事。 但这信…… 李鸢正思索间,听得蓉儿摆饭提起宫女们的闲话,也多补了一句, “如今那女子伤好的差不多了,姑娘还容她在那儿住着么?” 李鸢将那宫室让给苏遮月后,便自己住了这旁边的贞元殿。 但规格上是比不上栖梧殿的。 蓉儿不像那些宫婢们一般嫉妒苏遮月什么,只是考虑到她家姑娘的身份,觉得不妥。 毕竟这宫殿布局也讲究风水气运,栖梧殿的一切都是比着皇后的椒房殿来的,这种风水会滋养人,她倒不觉得苏遮月那等女子在那儿住几日便会有凤命了,但她家姑娘本就该住那儿,若是换了地方,不合适,多少也会受些损耗。 “而且那姑娘将世子实在迷得太厉害了,万一教唆世子来对付姑娘您……” 第196章 李鸢听了却完全不以为然:“她没这个本事,也做不到。” 若是姜嫣那般的身份,倒还需要她忌惮对付,如苏遮月这般的,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就好像伸手便能轻易捏死的蚂蚁一般。 她一个人怎么会和小小的蚂蚁计较。 便是苏遮月睡了她的床,李鸢都能客气地将那床直接送给她当礼物。 的确,她们李家在姜家眼里,那是没什么身份,被瞧不起的寒门,但是这寒门只是世家末流,到底也是世家,祖上有承,家财丰厚。 和姜家比不上,但对着苏遮月这等以弹琴为生的贱民,那真是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人。 去计较都觉得掉价。 于是还吩咐蓉儿道:“你今日再去问问她,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开口。” 李鸢这几日还发现她给世子殿下送东西,他是不会收的,与从前一般,但是要是给苏遮月用的衣裳脂粉之类,他虽然还是冷言冷语,却便会收下了。 毕竟他再如何也是个孩童,想不到女子的那些东西。 蓉儿应了一声,转身要下去。 李鸢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叫住她:“等等,你再派人去查查这个女子。” 蓉儿愣了一下,奇怪道:“姑娘不是查过了吗?” 前几日李鸢已经叫韩邕查过了一番,这是从邹大娘那儿盘问的消息,说是一个孤女,无亲无故了,半路被捡了,跟着上京来的。 李鸢本是想打探她是否和成王的发妻有关,但似乎沾不上半点关系,也就没追问了,但是她见着君钰对她愈发上心,甚至能因为她而忍让自己,李鸢便琢磨着这颗棋子还得好好用用。 “这世上没有完全无亲无故的人,把她的家世给我再仔细查查。” 李鸢说着又想到蓉儿方才说到的宫女们的闲话,联想苏遮月和君钰那母慈子孝的画面,继续吩咐道, “再查查她是不是嫁过人。” “嫁的是谁,有没有孩子?” 蓉儿明白了过来,恭敬应下:“是。” 父母亲族,子嗣后代,只要苏遮月有一点,李鸢便能将这个女子完全掌握在她手里,任她摆弄了。 第134章 画卷 宫里头一回派人来问的时候,小君钰便去离华山见了一面太后和皇帝。 太后要他留住一晚,可他念着娘亲,一晚都待不住,只说自己欢喜极了北辰宫。 在盘河行宫反而住不惯了。 他人小鬼大,说话又机灵,皇帝太后都拿他没办法,只能又将他送了回去,嘱咐李鸢好好看顾。 “若有差错,我可要拿你这位当娘的是问。” 这话太后是含着笑说的,但听在李贵妃和李鸢耳朵里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尤其她们旁边还坐着一位手里转着佛珠,低眉敛目,慈祥安然,好似什么事都不关心的皇后。 是,眼下是君钰回来了,那这话便是玩笑话,皇室一家和气,其乐融融,听过应应就是了,但若是韩邕没将人找回来,世子丢了,这位姜皇后一定不会是眼前平和的这副模样。 这就是一佛面蛇心的主儿。 没人比李贵妃更清楚。 这位皇后满嘴的仁义道德,世家体面,但暗地里做的勾当不比她们李家干净多少。 她自己身子有损,生不出孩子了,便想着让族中女子替孕,当时她那堂侄女姜嫣方和离,便被她安排到御花园的宫池,说是赐浴。 说白了,就是洗净身体,给君王享用。 按辈分,姜嫣都可以叫陛下一声伯父了,姜皇后这招也真是将伦理完全撇在了后头。 也就是这天天将礼义廉耻挂在嘴边的人,偏能干得出最恶心最下贱的事。 若非那一晚陛下圣体突然不适,没去得御花园,凭姜嫣的姿色和惑人的本事,如今只怕宫里又要多一位姜氏贵妃了。 但这法子也不算全落了空,也不知是真巧还是假巧,皇帝没去,位同丞相的裴濂裴章事却去了。 姜嫣那副身子到底是被她这个母仪天下的姨妈卖了个好价钱。 可惜呢,说到底也是姜家没有这个气运,姜嫣也不是个能怀胎的人,跟头一个夫君时没留下种,跟姓裴的,是得了孕,但不出几个月,也小产了,所以纵使真让她进了宫,只怕也无所出。 不过李贵妃也不得不承认,这也不全是姜家的问题。 这北周皇室早从太祖开始,子息就很艰难,许是早年打天下时做过屠城之类的缺德事,后来传承时总是容易断了后嗣,要从旁支过继。 即便偶尔得了皇子,大多也是病怏怏的,下不得床,没一两年就夭折了。 也因着这般,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对活蹦乱跳的成王世子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什么都由着他,毕竟看着这样健全的孩子仿佛就看到北周皇室的希望。 就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到成年。 便连姜皇后抄的佛经还有不少宣称是给世子的平安经,不过真心不真心就不知道了。 于是从太后那儿出来的时候,李贵妃再三叮嘱李鸢要盯好世子,万不能再出岔子,李鸢也知道这里头的轻重,但她也是个黄花闺女,没有生养过孩子,对这种岁数脑子还活络的小孩子,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摆出母亲的样子一下子就被看穿了,用尽办法反而一脸的嫌弃。 第197章 于是李鸢才一定要把苏遮月这枚能牵制住君钰的棋子牢牢地攥在手里。 除非哪一天世子厌弃了苏遮月,棋子失去了价值,才能被扔掉。 这一日日过去,苏遮月的伤也渐渐好了。 受伤时她尚不觉得有什么,但伤一好,她就感觉有些待不住了。 虽然与君钰待在一起,她也觉得快乐无比,但是旁边宫婢们的视线却叫她如芒刺背。 尤其是君钰休息的时候,那些原本只是暗中投来目光的宫婢们,便更加无所顾忌,闲言闲语,冷嘲热讽都传入苏遮月的耳朵里。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是什么身份,而君钰又是什么身份。 有一回她还听见两三个婢女玲玲笑着,叫一个宫仆唤她们娘亲听听,那宫仆年岁都比那些婢女大不少了,开口的口气却夹着嗓音,学着小孩子。 苏遮月也不是傻愣的,当然便知道她们在讥讽自己。 苏遮月本也不明白这些贵贱高低有多紧要,她本想着君钰喜欢她,她便多留几日陪他,但这听多了、看多了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 她到底不是君钰亲娘,在外人眼里,她一个没身份的人,伤好了还待在这里的确是不妥。 更何况,如果刨除小君钰的孺慕和陪伴,她也还是待在红袖招弹琴更舒服一些。 在那里,大家会好好听她的琴声,她弹得好,便赢得喝彩,弹得不好,那嘘声也是她该得的。 这几日苏遮月看着,李鸢也并没有像君钰说的那般对待他,这必然不可能是由于自己的关系,毕竟她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苏遮月猜多半是因为君钰离家逃跑了一次,叫这位继母也吃了教训,不敢再那般对待君钰了。 所以,她也可以放心走了。 这一日晨初,君钰还窝在她身旁着,小小的脸蛋一脸的幸福,嘴里吧砸吧砸的,似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苏遮月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眉眼,脸颊……眼里的柔情几乎如水般溢出来…… 这要真是她的孩子,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走的。 可他不是。 人与人的缘分终有尽头,只能到这一步了。 苏遮月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榻,落了地,正想离开,却感觉身后有一阵拉力。 她一愣,以为君钰醒了,转头便想解释,然而入目还是一张闭着双眼的小脸。 原来是君钰睡梦中小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衫一角。 苏遮月心里头又是一软,又在床榻边上望了他一会儿,忽而抬手将脖子上的铃铛解下来,轻轻地系在君钰的脖子上。 她没什么别的可以送给他的,只有这一串铃铛,她自己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只愿它能庇佑君钰, 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这铃铛挂在她脖子不甚起眼,但挂在君钰脖子上似合适极了,仿佛天然便该是他的,金灿灿地,更衬得他如同一个小仙童一般。 苏遮月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 继而将被君钰攥住的衣衫一角缓缓撕下。 宫婢们都守在外头,苏遮月走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躲避她们。 而这些人仿佛也极默契的,对她的离开,全都视而不见。 苏遮月这几日都在殿中,不知外面景象,走出来后才发现原来是这样气势磅礴的宫殿群。 宫室建在一个个山峰上,殿宇巍峨,檐角飞展,无数廊道穿梭于其中,望不到头。 苏遮月实也不认得路,那些冷淡的宫婢们又全都避过她去,问不得路,她只凭着感觉在廊道里穿行。 原是仔细记着路的,但走了一阵,却眩晕了。 她本是一路顺着台阶要往下走的,但明明是向下的台阶,却带着她越走越高,反而走到了最上面的廊道。 这本就在山峰之上,越往上,身旁还飘来了云雾,周遭更是越来越冷清。 原先还有几个宫女穿梭,但此刻却一个也见不到了。 苏遮月心里愈发不安,又绕过一处拐角,眼前突然便出现一座比栖梧殿更加巍峨的宫室。 只是廊柱上朱漆斑驳,檐下甚至有蛛网。 可见许久没有住人了。 苏遮月本想反身离开,但是却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香气从殿内飘出来的,不似女子会用的香气,苏遮月有些奇怪,不由走过去推开殿门,这门没上锁,“嘎吱”一声便被推开,扑面而来是灰尘。 而那缕香气被灰尘一盖,也荡然无存。 苏遮月望向里头,黑沉沉的,窗扇都被厚纸封了起来,屏风后头,一大面紫檀书架高耸排开,但此刻都空了,只有最上层零星剩下几卷,旁边布置着雕龙飞凤的梨木桌案,椅子歪斜,落满灰尘。 想来原先是用作书房的。 苏遮月正欲离开,忽然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阵风,刮得最里间的门窗不住扇动。 灰尘扬起,苏遮月被吹得咳嗽不已,等缓过神来,忽然发现,有一幅发黄的画卷从高高的书架上滚了下来。 落在地上,摊开一半。 苏遮月走过去捡了起来,上面绘着人物,她心生好奇,便将画轴缓缓展开。 待画中人的容貌完全展现时,苏遮月蓦地张大了双眸,面上震惊一片, 这是……姬离?! 第135章 故人 一时之间,无数的疑惑从苏遮月的心头划过,这里怎么会有姬离的画像? 第198章 画中人虽然闭阖双目,但这俊美无双的容貌,苏遮月决计不可能认错的。 “什么人在这?”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厉声的问询,吓得苏遮月全身一颤。 回过头去,见着来人,更是怔了半晌。 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纹长袍,衬得人清贵无双,眉棱之下,面如明月,皎然生辉。 年纪虽然不大,但周身的气势却比成年男子更盛,叫人不敢直视。 不过让苏遮月怔住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后跟随的老仆人。 她竟然见过! 就在浮云阁里。 那位替他家少爷给谢染送过冬蝶的下人,后来还问她要过丝帕,说是他家少爷喜欢上面的香气…… 苏遮月想到这里,又往边上望去,那面前这个少年多半就是他口中的少爷, 那个喜欢谢染喜欢到近乎痴迷的小侯爷了。 原来年岁竟这么小。 也许富贵高门的子弟,情窦初开得比一般人早吧。 苏遮月不知道自己的神色几番变化,全被面前两个人收入眼中。 虞平刚进殿一望见苏遮月时,便猜应该是那位声势正大的成王妃带来的宫女,大概是新来的不懂礼数,不知道这地界实非外人可以踏足的。 但等苏遮月转头过来时,他也是着实被这名宫女的容色吃了一惊。 竟比他家少爷心慕的那位花魁姑娘还要美上几分。 这几分倒也不是胜在五官的精致上,而是那周身温婉柔美的气质。 若是在别处见着,他都想把人讨了来,找一处好时机,备给他家少爷了。 可偏偏在这么一处不合适的地方撞见,他家少爷除了老侯爷外,生平最敬重北宁王,这小宫婢手上竟还敢拿着北宁王的画像,实在是犯了忌讳。 虞平本想出声提醒,叫她赶紧走,但偏巧对上苏遮月震惊的视线。 还是望着自己。 这倒是让虞平奇怪了,看见少爷震惊一下倒是正常,怎么会看着他受惊呢。 而苏遮月再转去看少爷的目光,更不似一般宫婢那般带着惊艳和渴慕,更好像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虞平看一眼少爷,果然那俊朗的眉宇皱起,也透出不解,他便主动向苏遮月问道: “姑娘见过我们?” 苏遮月登时一愣。 继而反应过来,这人也和浮云阁的人一样不记得自己了, 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道:“没,没见过……” 接着又回想起刚才这小侯爷的问题,解释道:“我,我是要出宫,迷了路,才走到这儿来……” 虞平看着她磕磕巴巴的模样,连宫门都找不到,便知不是个聪明的,又漂亮又聪明,那真也是再好不过了。 方要与她指路,便听自家少爷吩咐道:“平叔,你带她去。” 虞平和苏遮月又是一怔。 虞平本是想着对这等蠢笨又犯了忌讳的婢女,少爷一定会冷语惩治,连自己怎么劝都准备好了,哪知少爷半点都没生气,更没降罚,就连语气都比平时温和许多,好似生怕吓着她似的。 这一时看向苏遮月的目光更是不一般了。 苏遮月也没想到这个冷面的小少爷竟然心肠这么好,紧张的面色柔缓下来,这般看着这个小侯爷,还发觉他的眉眼和君钰还有点相似。 苏遮月不由地去想君钰长大后估计也是这般贵气傲人的模样,一时莞尔,也想象起来面前这个小侯爷小时候是怎样可爱的模样,又是如何一步步抽条成现在这幅挺拔的身姿。 若是他的母亲,见他能出落成眼前这副模样,一定会深感骄傲吧。 虞平见她愣愣望着自家少爷,好一会儿目光都没有移开。 而他家少爷本来在陛下面前都能不闪不避,不惧龙威的人,这时竟然被她看得目光闪避开去,面色僵硬,身体反常得绷直。 好似紧张了起来。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虞平怕苏遮月这么看下去,少爷的异样更明显了,忙给打岔道:“姑娘?” 苏遮月被他一唤,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现在被认作宫婢,这样直视贵人是不敬的,连忙仿着这几日见得的行礼姿势,道谢道:“多谢小侯爷。” 她说这句话时没留神,虞平听到“小侯爷”三字却又吃惊地望了她一眼。 果然这姑娘的的确确是认识他们的,但为何却称作不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而且他们鲜少回京,方进来时外头的宫婢没一个认得出来他们,这姑娘又是在哪儿见着他们的。 且若他要是见过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不给他家少爷送上? 虞平这边疑窦重重,那边苏遮月又望了手中姬离的画卷一眼,才恋恋不舍地放回到上头书架上,转身随着他离开了宫殿。 一路上,虞平问苏遮月名姓,家世,何时进的宫,苏遮月知道他面上和气,但生气起来也是极可怕的,便再三谨慎小心地回答, “我只是被世子殿下带进来的,原不是这里的宫婢。” 这里头王倒是不少,但世子却只有一个。 还是个脾气极大的混世魔王。 虞平想到这里,望向苏遮月的目光再次浮现惊讶之色。 这姑娘竟然能得了他的欢喜,这可相当不简单啊。 第199章 不过这也麻烦了。他原以为苏遮月是个普通宫婢,那弄回侯府甚是容易,但若是君钰殿下喜欢的,那就有些麻烦了。 苏遮月见他浓眉紧皱,一颗心又高高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紧张了一阵。 待望见宫门时,她才缓缓松下口气。 正要与虞平告辞,却见宫门那边有兵士守卫,拦阻着出宫的宫仆,直到对方出示了腰牌,方才获准离开。 这却是苏遮月没想到的,她根本没有腰牌呀,这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了。 虞平看她踌躇不定,察言观色很快明白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递给她:“姑娘出宫,可是需要这个?” 苏遮月瞬间惊喜道:“是,是。” 然而方想向他求借,便发觉这玉牌好似和其他宫仆不甚一样。 纵然隔得远,也能见得那些都是铜制的,不似这一块,是剔透的玉石雕琢。 虞平解释与她道:“这儿往前还有三道宫门,寻常的宫婢持腰牌只能走到第一道,但这块玉牌可送姑娘一路出了北辰宫。” 苏遮月明白过来,接在手上,连连道谢。 不过往宫门走了几步,她又顿住脚步,回过身来。 苏遮月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这位老仆人一路为她引路,如今又给她玉牌,她也放下了许久之前的心防。 实在也是她心中还念着那幅姬离的画像,此刻不问,只怕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她再三思虑,犹豫地向虞平开口道: “您知道方才殿中那幅画卷,上面画的是谁吗?” 虞平也没料到她会打听这个,稍稍惊奇。 若是旁人这么问,他一定会严厉斥责不该打听的不要多问一句。 但对着苏遮月,他只和气回道:“那是北宁王。” “北宁王……”苏遮月呆呆地重复了一声,又问道,“这位王爷在哪儿,我能见他一面么?” 问出口后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苏遮月慌忙着补道, “我,我远远地见一下就可以……” 虽然心中猜想大概只是巧合,生了同样的容貌,但还是止不住想见一见的念头,只需一眼,她应当能确认了。 虞平看苏遮月这副恳切模样,便知她对北宁王的病情一无所知,望着她思索了一下,便道:“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苏遮月忙问:“只不过什么?” 虞平笑了一笑:“只不过礼尚往来,姑娘需得先帮我一个忙。” 第136章 少年 明煌的太极殿中,年过半百的皇帝高坐龙椅之上,旁边则是慈眉善目的太后。 御阶下,成王和虞戟并肩而立。 成王身穿盔甲,腰佩宝刀,讲着这一趟栎河大胜的战果,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得上方的太后和皇帝均眉开眼笑。 “臣弟幸不辱命,这一次将敌寇驱逐于含沙山之外,一两年内,他们都不敢犯我北周疆土。” “好,好,打得好。” 皇帝鼓掌笑道。他平日里只好舞文弄墨,不懂武事,但此时听得成王慷慨激昂,胸中也是畅快。 太后倒是在高兴之余,想到沙场必有伤亡,心中一恸,蹙眉问:“兵将伤亡几何?” 成王得意洋洋的神色忽得一窒。 作战之时,他只在后方主帐内坐镇,并未上到前线,之后也只背记了副将禀告的战果,伤亡之数,一无印象,当即扭头望向全程默不作声的虞戟,挤眉弄眼,向这个亲缘不深的侄儿求助。 虞戟上前一步,拱手回禀道:“这一战,死一千两百人,伤九百人,一名副将中流矢而亡,另外三名副将轻伤,死者臣已派人通知家属,重金抚恤,伤者均以请医诊治。” 成王这时方想了起来,赶忙将虞戟给他的名录从袖中取出,躬身禀告道:“伤亡具体名单皆已记录在册,请陛下和太后过目。” 旁边的小宫监走下来,将他的书简接过,呈递上来。 皇帝和太后过目后,都十分满意,又对成王夸赞了好几句。 而太后身旁的老监却望着虞戟,暗叹一声可惜。 其实这场仗到底是谁打的,功劳到底该算给谁,成王出了多少力,皇帝和太后哪里会不清楚,只是当作不知罢了。 一来虞戟年岁尚小,就是能打,也不能服众,这将军的帽子戴在成王头上,得来的战功也得记在成王名下。 不过这年岁只是其次,最关键的,还是虞戟和北宁王的关系。 虞老侯爷的母亲和北宁王同出一脉,虽然但血缘上隔得就更远了,虞戟也从来只以臣子身份见圣,严谨拘束,不像成王那般讨好逢迎,皇帝自然也和他亲近不起来。 当年先帝传位的时候,虞侯爷是最支持北宁王承继大统的那个,这一点始终是太后和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于是在用虞戟的时候总有一些心里头的妨碍。 不过太后也不是吝啬的人,这战功和权力虽然落不到虞戟身上,但其他尊荣和体面还是会给这位小侯爷的。 于是虞戟面圣退下,便被老监引去了专门为他准备的百花宴。 成王已经有了亲事,虽然也想一道去喝几杯水酒,但李鸢派来的婢女早已在殿门口候着了,说自家姑娘抹着泪有多想他,还有世子殿下与李鸢相处得多融洽。 第200章 成王也是很久没见得君钰了,便收起了玩乐的念头,跟着走了。 说是百花园,实则是相亲宴,端的是一个花团锦簇,颜色缤纷,这京城里没有出阁,家世体面的少女都被请了过来。 不过到底也是男女有别,虽是互相相看的,但男宾与女眷的坐席间还是以一排高低不一的花树相隔,世家少女们一张张娇美的脸庞掩在宫苑的繁花和锦绣的团扇后头,泠泠欢笑引得另一旁的世家公子不住投来目光。 袁珂和齐琴也从京城赶来赴宴。 袁珂本就是为亲事来的京城,这几日也是见了不少品貌不错的世家子弟,但心里还是有些迟疑不绝,正与表妹说这话呢,忽然遥遥望见被宫监引过来的虞戟,眼眸一瞬亮了起来,问道: “那位,便是虞小侯爷么?” 她原听说这位小侯爷是习武练兵的人,便想应该是虎背熊腰的武人,是以来时根本没有起过什么念头,却没想到这真人竟是这般长身玉立,眉目如画。 他这一出现,衬得两旁的那些世家公子都好似穿了锦绣衣裳的蛤蟆一般。 齐琴第一时间便望见了,兴奋道:“自然是他,可惜表姐你来得晚,都没有看过去年秋猎时他那般弯弓搭箭的模样,烈马奔驰如电,他还能百发百中,这京里只会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哪一个能比得过!” 袁珂向周边一望,果然见得所有闺秀的目光都透过花树的空档往那儿瞧去。 一个个本来矜持的人,此刻都目光灼灼,引颈张望,若不是当中花树相隔,只怕她们能想走过去了。 显然对虞戟有意的,不在少数。 她不禁黯然,她家世虽然还可以,能在京城寻觅夫婿,但和这些姑娘比,到底也落了下乘。 而这位虞小侯爷自落座后就没有往这儿看过一眼。 袁珂更加失落,想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容颜也是不够的,早知道她该再好好打扮一下。 旁边严家小姐是齐琴的手帕交,听得她们议论,凑过来道:“你们不知道,小侯爷迷上了一个青楼女子。” 袁珂一听便惊了:“青楼女子?” 齐琴听了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年轻少年郎,刚刚长大,可不是都喜欢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但就是一时的风流,成了家、有了妻室就会消停了。” 但袁珂了解自己表妹,知道她虽然嘴上那么说,心里显然也是吃味了的。 严韶道:“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楼,是浮云阁。” 袁珂问:“浮云阁是什么地方?” 严韶看她发笑:“你这表姐连这浮云阁都不知道。” 齐琴护短道:“我表姐家风严谨,哪像你,竟知道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严韶哼了一声:“这不三不四的地方,那位小侯爷可上赶着去呢。听说欢喜的是人家的花魁娘子,五迷三道的,没准真有给她娶进府的意思……” 袁珂远远望过去,虞戟坐在那儿背脊挺拔,已经喝下两杯酒了,眼神依旧清正,实在也不像会为色所迷的人。 但是母亲也和她说过,外表越清正的男子,有时候在那床事那道上也越过分,而且虞戟又是武将出身,袁珂不知想到了什么,秀美的脸颊偷偷地红了起来。 “我说不会娶的。” “一定会娶。” 她这儿想东想西,旁边两位小姐已经为虞戟会不会娶谢染吵了起来。 她表妹齐琴坚信虞戟绝对不会娶这种下三滥的女人,而严家小姐却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还说齐琴只是没见过虞戟那副对心上人殷情的模样,听说还专程为她找了冬日的蝴蝶,专哄她开心,一句又一句,说的齐琴眼睛都红了。 这赌局很快便引来了其他的世家小姐参与,也分作两派,彼此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与严家小姐一起的一些事家里也是有长辈干过纳娶低贱女子的荒唐事,见怪不怪,另一些是看了些浪漫的话本故事,觉得若是两情相悦,便不该被礼数约束。 而与站在齐琴这一边的家世都较森严,家中连妾室都稀少,更不用说妓了,故而完全不能接受。 两边姑娘家争锋相对,吵到后来,连虞戟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了。 虞戟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旁边世家公子哥畅谈的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也不愿将沙场刀兵之事当作酒后谈资。 若非太后强求,他也不会过来。 等周围人都喝得大醉酩酊了,胡言乱语起来,他便起身离开。 山间夜寒,虞戟迎着凉风进殿,忽见灯火融融下,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在前后忙活。 他驻足在了原地。 苏遮月刚收拾完床榻,转头便见少年出现在殿中,稍稍惊了一下,不过一会儿便展颜,躬身行礼道, “小侯爷。” 第137章 娘亲 虞平给苏遮月的条件便是让她照顾他家少爷几天。 “老奴实话与姑娘说,我家这位小侯爷性子挑剔,喜怒不定,十分难伺候,这宫中婢女都近不得他的身,偏我又得了吩咐要回一趟侯府,只怕少爷留滞宫中无人照顾,今日瞧姑娘和我家少爷有缘,能否替老奴照顾他几日?” 这要求并不算过分,苏遮月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了。 虽然男女有别,但虞戟此刻在她眼中,也不过是和君钰一般的小孩子,照顾他倒也没什么问题。 第201章 何况,她真的很想见一见北宁王。 虞戟方才一直盯着苏遮月,直到她行礼叫小侯爷时才挪开目光,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脑子转得快,不等苏遮月回答便又问:“平叔安排你来的?” 这也不是虞平第一次往他身边安排女子了。 这些年长的,不管亲近还是不亲近的,怎么都希望他近女色。 太后一样,平叔也一样。 不过自他喜欢上谢染后,平叔已不过问他的私事了。 今日怎么又送来一名女子? 虞戟本想如从前一般叫人退下,但是一望见苏遮月那道温软的目光,看着她点头称是,又似因自己的皱眉有些紧张惊惶,到口的吩咐又咽了回去。 只将头偏过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快步从她面前走过去,到屏风后的书桌前坐下,翻开昨日未读完的书页。 苏遮月侍候在侧,心想这位小侯爷却是和其他人不一般,本是该入睡的时辰,他却还身姿板正,阅书的神情竟比她当年看着李祁科考时还要专注一些。 若他不是世袭的小侯爷,便凭这般用功的劲头,大概也能考中进士了,兴许三甲状元都不在话下。 苏遮月见他认真,也不想打扰他,只在旁边时不时地添一些茶水、剪一下垂落的烛丝。 她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动静,实则每次她靠近,虞戟都会不着痕迹地捏紧了书卷。 他以前在侯府的时候,入夜都是一个人看书,现在多了一个人,不可能毫无觉察。 但以前对着那些女子,他只觉得烦扰,但对着看着苏遮月,却莫名地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想抗拒也抗拒不起来。 又过了一时,他终于放下书卷,苏遮月服侍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 全程虞戟都很配合,苏遮月不由地怀疑虞平说的他家少爷不喜人伺候是真是假了。 虞戟上了床后,也没有合眼,一双漆黑的眼眸就这么望着苏遮月。 苏遮月对上他的视线,实在感觉他这般乖巧平躺的模样,像极了小君钰,而小君钰睡前这般望着她,便是想听她讲睡前故事了,于是脱口而出道:“小侯爷要听故事么?” 不过话出口她又觉得不妥,也是她错乱了,虞戟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会和君钰一般想听故事。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耳畔却传来一声:“嗯。” 苏遮月愣了半刻。 若不是确确实实听到了,苏遮月实难想象这个冷淡的小侯爷会说出这么稚气的话来,虞戟应完也觉得自己不对劲,偏过头去说,“我什么也没说,你退下吧。” 苏遮月却笑了笑,便坐在床边,给虞戟讲起故事来。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柔美,虞戟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少年原本躺得笔直的身子也仿佛寻求温暖一般,渐渐地向她的一侧倾斜。 也不知是百花宴上的水酒在这个时候起了醉意,还是苏遮月身上柔和的香气,他整个人变得晕晕乎乎的,故事的内容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盯着苏遮月的唇一张一合,莫名地想让她唤自己一声“戟儿”。 万幸是刚要出口,理智又回了过来。 他又不是君钰那个小屁孩,怎么能说这样羞赧丢人的话。 不过这一夜是虞戟自上战场之后睡得最好的一次。 他自十二岁杀过第一个敌兵开始,每夜都是噩梦,那些被自己砍下头颅的敌兵顶着血肉模糊的脸庞,向他疯狂的嘶喊索命,而与他一起作战最后战死疆场的兵将,又会在他的梦中一遍又一遍地死去…… 这些噩梦最初让他发冷害怕,然而到现在,已然成了习惯,虞戟以为会伴随他一辈子。 而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他睡得无比安然。 美中不足的是他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闹醒的。 虞戟撑起身子,望着奔到他床上哭天抹泪的小屁孩,一阵头疼:“祖宗,又是谁招你了?” 这无法无天的主儿,他爹成王都不敢惹他,谁能把他惹成这般凄惨的模样。 两只又黑又圆的眼睛哭得都比兔子还肿了。 君钰带着哭腔哽咽:“娘亲不要我了。” 虞戟眉头一皱,将他嫌弃地推开,免得那鼻涕眼泪沾到自己干净的衣衫上:“你娘不是早就去世了么?你不会在说李家那位姑娘吧?” 君钰道:“才不是她,我找着娘亲了,但娘亲抛下我自己走了。” 他握紧小拳头,自顾自道:“一定是李鸢那个坏女人做的手脚!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虞戟听得莫名其妙,也不打算理会这个小不点的念叨,他只是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 待望见端着早膳进来的苏遮月时,心便一宽,冷淡的眼眸上不自知地就染上了笑意。 谁知他还没迎上前,旁边的君钰就像个爆竹一般冲了上去,抢在他前头,一把揽住了苏遮月,叫道: “娘亲!” 虞戟的脚步停在原地。 苏遮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君钰,好生一惊。 但见着君钰声泪俱下地向她控诉起来,忙不迭地将食盘放在一边,给他擦眼泪,不住地给他解释,“莫哭莫哭,娘亲没有不要你……” 第202章 小君钰出现后,苏遮月的眼里就只有他一个了,那些温言软语都不住地说与他听,好似他要什么就能给什么一般。虞戟在旁边原地站了半晌,都没有得来一个关切的眼神。 少年双唇紧抿,掩在袖子下的手更是攥成了拳头。 君钰是个孩子,七弯八绕的关系也能算作表兄弟,而自己都这么大了,自然不能和一个孩子置气。 可是这孩子都快四岁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别人哄,虞戟不禁想到自己这个岁数的时候,练箭练得手上都磨出血来了,也没有被人这么温柔地哄过…… 苏遮月实在也是愧疚,蹲着身子哄了好一会儿,听到君钰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便赶紧端来将一碗甜粥给他喂。 小君钰非要她一起坐着,就窝在她怀里,张着嘴,等着她将粥吹温了,送到自己嘴边,才一口一口地喝下。 宫里的孩子娇惯,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过小君钰不喜欢那些宫婢伺候,一能拿起汤勺了就小大人似地自己吃,李鸢曾想讨他的好给他喂,他只冷眼挪开,自己用膳。 可到了苏遮月面前,他就是想撒娇,想让娘亲哄他,抱他,喂他…… 直到一碗粥喝完,他才将哭腔收起,算是原谅了苏遮月,这时才想起旁边还杵着一个冷脸的表哥,便大发慈悲地与他介绍道: “这便是我说的娘亲。” 方才一句又一句的娘亲喊着,虞戟是聋了才听不到,脸色黑得都能滴出墨来了。 什么娘亲,空口白牙,无凭无据地就能认人作娘亲么? 那他也可以。 第138章 吃醋 虞小侯爷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色又黑了黑。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屁孩计较。 苏遮月看他脸色异常,以为是昨夜睡得迟了,小侯爷精神不振,刚要秉着看顾的责任关怀几句,怀里的小君钰又抢住她的视线, “娘亲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都不与我说一声,害得我好找。” 再找不到娘亲,他都要把北辰宫整个翻过来了。 苏遮月收回目光,对着解释道:“我是受虞老管家之托,来这儿照顾小侯爷几日。” 君钰立刻嘟起嘴,不满意道:“哥哥都这么大了,才不需要人照顾呢,是吧,哥哥?” 他转头看向虞戟。 虞戟却自顾自用膳,没搭理他。 君钰人小鬼大的,方才就看出他这个冷脸的表哥也喜欢娘亲,只是为着那莫名其妙的大人面子,不肯说出来,眼下看着他和娘亲亲近,心里只怕快醋翻天了。 可谁让娘亲是他先遇到的,且只有一个,他别的都能让给表哥,唯独娘亲不能让。 这时又抓着苏遮月的袖子,鼓着腮帮子道:“娘亲得照顾我。” “好。” 苏遮月望着这一双黑溜溜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的眼眸,只觉可爱非常,无奈地应道。 “对了,这个是娘亲给我的吗?” 君钰突然从脖子上掏出那个铃铛来,两个小铃铛碰撞在一起,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连低头用膳的虞戟都望了过来。 苏遮月点了点头,微笑问:“喜欢吗?” 君钰靠在她怀里,拨弄着这串铃铛,甜甜笑道:“娘亲给我的,我都喜欢。” 虞戟在旁边喝粥,第一次觉得嘴甜的小孩子这么让人讨厌。 用完膳后,君钰又缠着苏遮月陪他回去,但苏遮月既然答应了虞平,还是决定留了下来。 听了这话,冷了半天脸的小侯爷面色终于好了一点。 苏遮月又与君钰说等虞平回来了她便跟着君钰去成王府。 坐在书案上八风不动的,耳朵却竖起的小侯爷开始琢磨还有什么事能让平叔在陇安府多待一阵。 小君钰听了这话自然不依,但苏遮月真要坚持的事,他也听话,不会靠哭闹来抗议,只是生怕出类拔萃的表兄将娘亲抢走,便也要在这偏殿住下。 折腾了一天,君钰也累了,苏遮月哄着他睡下后,才来到虞戟的殿中。 然而虞戟今天的气息比平时更冷洌,更一眼都不看苏遮月,苏遮月陪侍时总有一种自己得罪了他的感觉,只是不知何处,便柔声问: “小侯爷?” 虞戟没应,目光全落在手中的书上,专注凝神。 苏遮月此刻才明白平叔说的难伺候是什么意思了,这位小侯爷冷峻着一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她便是会察言观色的本事,怕也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能识趣地退下。 然而还未离开,便听到一声, “戟儿。” 苏遮月回过头来,怀疑自己听错了,呆愣问道:“什么?” 虞戟依旧低着头,又道:“叫我戟儿。” 也没见得她喊君钰世子殿下,对着他倒是满口都是敬称。 如此差别对待,怎会让人不生气。 苏遮月听着他硬邦邦的口气,虽然不知小侯爷为什么让自己这么喊她,但喊这一句也实在无关痛痒,便温声唤他:“戟儿。” 一语落下,仿佛一道暖流流过心头,虞戟捏紧了书册,烧了一天的火气也被哄灭了,低声“嗯”了一声。 见苏遮月叫完后转身又要离开,他忙放下书卷:“铃铛。” “嗯?” 苏遮月疑惑望他。 第203章 虞戟抿住了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君钰有铃铛。” 但他没有。 虞戟自己带兵时对下面的军士都是公平公正,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并不会以亲疏远近来区分。 所以他觉得,苏遮月对他也得公平些。 苏遮月茫然地反应了半晌,才明白小侯爷是在问她讨东西。 可是那铃铛都已经送给君钰了。 她此刻没有别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虞戟却伸手指着她袖中一角,“那个……” 苏遮月随着他看去,是她惯用的帕子, “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帕子。” 还是她在红袖招时带着的,不管是做工还是布料,都是极普通的。 她在虞戟的目光下给他递过去。 虞戟从她手里接过,“嗯”了一声,却也没珍藏,只是随手放在一边,好似只是想得一个东西而已。 不过神色看着却比方才好了不少。 苏遮月服侍他睡下后便离开了。 烛火吹灭,宫殿寂静。 床榻上的少年才将在苏遮月不注意时便藏起来的那张帕子取出来,轻轻地去闻上面残留的香气。 第139章 阴违 “蠢货!” 长明苑里,李鸢正在羊乳汤池中沐浴,便得这么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不就一个女子,韩邕的脑子被狗吃了吗?” 帘外报信的李直也是擦了一把冷汗,实也觉得荒唐。 他几日前得了李鸢的命令,去查韩邕是不是有做什么手脚。 结果真被他查到了。 韩邕彼时报信说姜嫣并没有动作,然而根本不是,姜嫣当时便奔着盘河行宫来了,而也正是被韩邕派人劫住的。 这事韩邕本就是照着李鸢的意思做的,也没大错,错就错在,他根本没把人灭口,而是将人藏在一个山穴里。 且说这藏也就算了,李鸢此刻得了苏遮月,能完全笼络住世子,只要君钰和她同声同气,皇后也奈何不了她,对姜嫣的杀心也放了下来。 想着另作他用。 可谁能想韩邕竟然色胆包天,对姜嫣做出那等下作之事。 李直带着人找到姜嫣时,姜嫣被关在铁笼里,双眼被蒙,全身上下衣无蔽体,全身上下都是房事的痕迹。 一个从来尊贵无匹的世家夫人,竟然比勾栏院的女人还要凄惨。 简直不能直视。 而她的神智也因受刺激过度,话不成句了,似是疯了。 李鸢也是没的话讲,实也不知道姜嫣有什么魅力,让这群男人变得白痴一样,韩邕这等眼里只有名利的人,也被她迷失了心智,这等要命的关头,竟然只想着胯下那二两东西。 这般把人欺凌了也就算了,不想着杀人灭口,竟然还留下来! 姜嫣被藏匿的地方极隐秘,布置得华贵又周全,可见韩邕并不是一次见色起意,还想着后事呢。 色之入骨,食髓知味。 帘外李直禀报完毕,见李鸢许久不出声,小心探问道:“姑娘,现下要灭口吗?” 京里此刻也是乱做一团,裴家,姜家都在找人。 李鸢想了想道:“将人洗干净,换身衣裳,扔到裴家能找到的地方。” 李直愣道:“您的意思是,放了?姑娘相信她是真疯?” 李鸢从身后取了一盏西域进贡的美酒,缓缓倒进汤池中,朱红很快晕染开来, “我才不管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她贵为世家夫人,姜家又是最重名声的,被人弄成这副样子,她敢说出去?” 她冷笑一声,“她那位夫君不是出了名地宠她么,能接受这种事。此刻她自身难保,还有什么心思来对付我?” “倒是我,可以捏着她这件事,作为她的把柄了。” 李直又问:“那韩大人那边?” 李鸢提起韩邕就来气,将酒盏重重地放下, 李直将一缩,生怕她会将酒盏砸过来,却听她吩咐道, “给他寻几个漂亮又下贱的勾栏女,让他好好享受。” “享受?” 李鸢嘴角浮现一道冷笑,“他不是管不住裤裆里那档子东西吗,我让他做废为止。” 同为男子,李直想想便一哆嗦,忙不迭地应下,转身匆匆去办了。 里面,李鸢素手扬起汤水,若不是因为韩邕的脑子还算不错,办事手段也可以,就他这阳奉阴违的本事,她直接将人碎尸万段了。 再敢因为色相耽误她的事,她就将他那东西剁下来喂狗吃。 李直走了不久,蓉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向李鸢禀告苏遮月那儿的动向。 原是苏遮月自己走的时候不觉得,实则这宫里全是李鸢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留心她。 却没料到她能搭上虞小侯爷。 且说这位能征善战又出身高门的小侯爷,不管是她李家还是姜家,都是极想拉拢的人,但是虞戟秉持着父亲的中立,只管战事,不管朝局,让她们都无从下手。 李鸢也只是听说他前一阵迷恋上了浮云阁的花魁,正想那这花魁身上下手呢,谁知倒不用麻烦了,苏遮月竟然能帮她一次性钓上两个。 她原以为这京里有一个姜嫣已然很厉害了,没想到这么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姑娘比姜嫣还好用。 “对了,她的家世呢,查的如何?” 第204章 蓉儿道:“还没查出来,但好似和浮云阁有些关系。” “浮云阁的人?” 李鸢一愣,转而便有些明悟了。 浮云阁出来的人,勾不住男人,才奇怪呢。 蓉儿却道:“却也不是,只是听闻她上赶着去理会人家,那正要嫁人的浮云阁姑娘,并没有搭理她。” 李鸢秀眉一蹙,搭在池边的指尖轻扣了几下,似是陷入了沉思,忽地从浴池中起身:“走,去一趟北宁王府。” 北宁王府? 蓉儿一愣,“那成王殿下?” 李鸢在旁边清水池中净身,不以为然地回道:“之前从药铺里买来的迷魂香不是还有不少么,点一炷下去,让他睡上一日再说。” 蓉儿面色一窒。 李鸢对成王实在也没多少情份可言,毕竟她阿姊打小便教她,男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权位。 不过有成王在这儿,旁人也不会想她会去北宁王府。 她得去那儿见一个人。 浮云阁的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第140章 告病 这一日侯府来了人,却不是虞平,是虞戟留在侯府的贴身小厮。 虞路与小侯爷差不多年纪,跟着虞戟从小到大,算是虞平之外虞戟最亲近的人。 这一趟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累坏了好几匹马,方才在最短的时间内从陇安府奔到京城来,为的只是一个消息。 ——谢染病了。 虞戟初听侯府有人来,只以为是寻常的家常事,所以没有提前屏退左右。 小厮虞路火急火燎地禀告时,苏遮月正带着君钰在一旁下棋,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一怔,转头看去。 君钰原对大人的事并不上心,但见苏遮月起了注意,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眸眨了眨,不由地也好奇问道:“谢染是谁?” 虞路认得这位小世子,本要回答是浮云阁的花魁,但一想到浮云阁、花魁这等腌臢字眼,实在不能污了世子殿下的耳朵,便改了口道, “是少爷的心上人。” 瞧他多聪明,这话听着便十分得体了。 哪知他刚一出口,就被面前的少爷斥了一声, “不许胡言!” 虞戟第一瞬时极快地望了苏遮月一眼,就像被发现秘密的小孩子一般,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的。 虞路这个惯知他家小侯爷脾性的,这时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奇怪,少爷从前也不避谈中意谢染姑娘的事啊,今儿个是怎么了? 随虞戟的目光望去,见他不断注意那个抱着小世子的女子,更是奇怪。 他刚才进殿时便留意到了这个女子,因为他家小侯爷是从不让女子近身服侍的,便起了困惑,好在下一刻看见了世子,自然猜想这多半是照顾世子的宫婢或是奶娘之类,多半因着世子强留,才得以与虞戟一并在殿中,没被赶出去。 只是又想真不愧是宫里,连一个寻常带孩子的奶娘都真的这么好看,虽然穿得素净,也没佩什么珠玉钗镮,但无论面容还是身段,都令人惊叹,在他看来,实在都不输谢染姑娘了。 不过这也就是他做下人的目光,看得粗浅,在他家少爷眼里,必定还是谢染姑娘更美一些的,便还是紧着先汇报谢染的事。 可不想禀报了之后,少爷频频往那儿投去目光,起初虞路以为是在看世子,但辨了一番却发现少爷好像看的是那女子啊? 边上的苏遮月倒没注意虞戟的异常,她的心思全在谢染的病上。 难道她不在,浮云阁还是出现了病疫吗? 姝烟和怜儿都走了,应该不会染病,但是余下还有那么多姑娘,那病又如此骇人…… 苏遮月想到这儿,心仍然紧了起来。 虞戟知道是谢染的事后,就带着多嘴的虞路转去偏殿了,余下的事苏遮月便没听到了。 君钰抬头,见苏遮月望着虞戟离开的身影出神,眉间似有忧愁,眼里都没有自己了,心里头顿时不高兴了起来,使劲扒拉娘亲的脖颈,道,“娘亲认识这个女子吗?” 苏遮月忙回过神,摇头:“只是名字听了耳熟。” 君钰小嘴一撇:“一听便是什么烟花女子。” 那等摆不上台面的女子,虞戟才会遮遮掩掩的。 苏遮月看着他小大人的模样,不由发笑,勾了下他小小的鼻梁, “你还知道烟花女子呢?” 君钰得意昂首道:“下人们当我不晓事,可我什么都知道,烟花女子就是那种最下贱的女人,靠出卖身体换银子的。” 苏遮月听了却一愣,君钰是长在这锦绣宫苑里的孩子,从小便的是无上的尊贵,对他而言,烟花女子的确是低贱到尘埃里, 她将君钰放下,轻声问,“倘若娘亲也是从烟花之地出来的呢?” 君钰一怔。 小脸上的得意神色一下僵住了。 苏遮月之前未和他说过自己的身份,这么一说自己怕是吓到他了,便慢慢松开揽着他的手。 她身份低贱,照顾君钰却也有不是,小君钰贵为世子,因为这个不喜欢她也是正常的。 谁知面前的小君钰突然反应过来,两只手忽然从上到下搜了搜。 苏遮月望着他的动作,一时有些茫然。 不一会儿,便见这孩子将身上衣衫玲玲当当的玉佩金饰的都摘了下来。 第205章 那一双大大的眼眸蓄了一泡泪,小手不住地将这些往苏遮月手里塞:“娘亲是缺银子吗,君钰有好多的,那些宫人说这些都很贵的,能换好多银子的。” 他眼眸湿润地望着苏遮月:“娘亲以后不去那种地方了,好不好?” 除了这些,他还有很多很多,都可以给娘亲的。 苏遮月望了他好一会儿,眼眶慢慢地红了,但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伸手将君钰紧紧地抱入怀中。 君钰本来还要摘手上太后所赠的佛珠,这是南海进贡的,珍稀得很,应该能给娘亲卖个好价钱,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一双眼眸都睁大了。 他感受着娘亲香香软软的怀抱,天真稚嫩的脸庞慢慢地流露出幸福的甜蜜。 不过这份甜蜜之下恶念却在滋长,那些碰过娘亲身子的人,他一定会全部抓起来,砍断他们的手脚,剥下他们的人皮,让他们暴尸野外,被秃鹫啄肉,被鬣狗分食…… 苏遮月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抱得太紧了,生怕把小君钰抱痛了,赶紧松开他,又掏出帕子,擦了擦他面颊上的泪痕。 实在也是她多想了,君钰本质上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一个孩子,之前说烟花女子下贱的话大抵是从宫人那儿听多了,才有的一些成见,也是童言无忌, 苏遮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以后一定会和你虞戟哥哥一样,出类拔萃的。” 原是苏遮月见过的少年里,虞戟是最出色夺目的那一个,她盼望着君钰长大也是那般,不似那些纨绔子弟。 但这话在君钰耳里,分明就是娘亲喜欢哥哥比自己多一些,小家伙立刻不满道, “君钰才不是哥哥呢,哥哥贪心,有了心上人,还要娘亲,但君钰只有娘亲一个。” 他不遗余力地在苏遮月面前埋汰虞戟。 苏遮月看这孩子仿佛吃味的模样,面上发笑的同时心里也暖融融的。 不过她也明白,孩子终会长大,也终会有自己的伴侣。 民间有一句古话,有了媳妇忘了娘。 虞戟会有谢染,君钰也会。 不过对着眼巴巴等着表扬的君钰,又觉得他可爱极了,便忍不住低头亲他一口柔嫩的面颊。 她之前只哄着抱着,还从未亲过,这一亲,倒是叫君钰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 那张能言善道的小嘴突然间磕磕巴巴,也没了话,两只小手捂住自己通红的面颊,好一阵才缓过来,突然不知瞥到了什么,眼咕噜一转,又问了一句, “所以,娘亲喜欢我还是喜欢哥哥?” 他虽是这么问着,但苏遮月知道若说喜欢虞戟,只怕这孩子再哄几天都哄不好。 苏遮月没有多想,自然道:“当然喜欢你。” 她和君钰相处久,自然也更喜欢君钰。 君钰开心了,抱着她:“我也最喜欢娘亲。” 这一时,苏遮月忽然感觉殿内有些冷,似不知哪儿冒了寒气,不由地转头看去,便见方离开的虞小侯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少年一身玄色锦袍,站在门边,望着他们,脸上黑得快拧出墨水来。 君钰见了他,眨巴着大大的眼眸,抢先开口道:“哥哥不是要赶着去见那位谢姐姐吗?” 虞戟没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份沉默在小君钰这儿便等同于承认了,小家伙跟着又道:“哥哥快去吧,娘亲有我照顾呢。” 虞戟看了他,又看了旁边的苏遮月一眼,忽然一声不吭地转头走了。 第141章 归来 苏遮月看着虞戟离开,有些担心,想了半晌,还是放下君钰,追了过去, “小侯爷。” 虞戟正走到殿外台阶上,听到背后传来这一声呼唤,立刻顿住脚步。 苏遮月跑到他面前,看了看他,又看向旁边的虞路,迟疑不定道:“也不知谢姑娘得的什么样的病症……” 虞路望了一眼自家少爷,才向苏遮月说道:“是伤寒。” 伤寒,那便不是疫病了。 苏遮月大松了一口气,果然前世那可怕的病症不会出现了。 她望向面沉如水的虞戟,这几日相处下来,她多少也能从少年这张冷脸中分辨出一些东西来。 虞戟得知谢染染病之前还不是这般样子,此刻面色这么沉,可见对谢染的确是十分挂心,便温声劝道, “伤寒之症并不难治,小侯爷莫担心,谢姑娘一定会痊愈的……” “唉,少爷!” 虞路嗔怪地看了苏遮月一眼,忙往前去追虞戟。 苏遮月话都没说完,愣愣地被留在原地,实不知这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好似又惹怒了这位小侯爷。 她想了想,许是虞戟不喜欢别人提到谢染。 不过走得如此着急,她本还想要虞戟保重自己的身体,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苏遮月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少年慕艾,日久不见,必定情思浓烈,难以克制,一闻心上人染病,也的确会着急到失了分寸。 自然也不见怪了。 不过虞戟这一走,在苏遮月这儿是轻松的,她本是应虞平的请求在这儿伺候虞戟,偏生小君钰跑了过来,小孩子总是事多的,她照顾虞戟时,时时都会被牵顾过去,一时是跌了跤,一时是吃坏了肚子,而只有她陪着的时候,才少了点动静了。 第206章 如今虞戟走了,她倒是能专心照顾君钰了。 且说这含章宫设的十分偏远,离主宫殿群隔了一座小山峰,上面有宫卫,设岗巡查。 原是太后和皇帝虽然要尽皇室的礼节,善待虞戟,但心里多少也有些防着这位能带兵打仗的小侯爷,让他住的远远的。 因着虞戟的脾性,这宫里的宫婢都没有几人,且只在厨间浣房,无事都不出来。 如今正主走了,小君钰也没像一开始一样急着要苏遮月搬回成王府了。 他觉得这地方甚是不错。 清净极了。 也没有多嘴多舌的宫婢在娘亲耳朵边嚼舌根子。 再者他那个没什么用的父王回来了,万一给他看上娘亲就不好了。不过有李鸢那个后娘在那儿,他父王倒是不会很快能得出空来。 这么清静几日后,忽然一日清晨,苏遮月刚给君钰擦完脸,殿门忽然从外头被人打开。 一群衣着沉素的宫婢鱼贯而入。 这阵势浩大,实在吓了苏遮月一跳。 但见着她们进了殿中,一字不言,只是极有规矩地在两旁侍立。 虽然无人开口,但殿中的气氛陡然间压抑了下来。 苏遮月纳罕之时,便见着一位披着朝凤织锦披风,手中带着一串佛珠的宫装妇人缓步从殿门外走进来。 那宫装妇人走到她们面前,也没有向苏遮月看去一眼,只弯下身,伸手去牵小君钰的手,语气温柔道, “君钰呀,你娘亲回来了。” 娘亲? 小君钰愣了一愣,转头便看向旁边的苏遮月。 下一刻便使出力气,挣脱了这宫装妇人的手,牢牢地牵住苏遮月的手。 一双眼眸像小狼崽子一般,充满戒备地看着面前的皇后。 这些宫里的女人都和蛇蝎一样,满肚子都是阴谋算计,娘亲那么善良,在这儿很容易被她们害死的。 姜皇后被他甩开,也不恼怒,更没有理会被他护着的苏遮月,只向身旁的宫婢平平递去一个眼色。 外头宫婢很快让道,从殿外走进一位荆钗布裙、相貌平平的妇人。 她望见君钰便奔了过来,泪流满面道, “君钰,娘亲想得你好苦啊。” 君钰整个人都震了震,他打小便能记人,过目不忘,面前这个女子的确是他娘亲的模样。 她的脖颈处还有他胡闹时抓伤留下的伤疤。 真的是,是他的娘亲…… 这一时抓着苏遮月的手忽然间就松开了,呆望着面前这妇人,迟疑地叫了一声, “娘亲?” 那妇人喜极而泣,大声应了一声,将君钰整个人一把抢到自己怀里抱住,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啼哭道: “我的儿呀,娘亲可算是见到你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又将君钰稍稍分开,用手一遍遍地描摹他的脸庞,酸涩道:“你都长那么大了,娘亲都没亲眼见着你长大……” 君钰看着她哭,愣愣地问:“娘亲你去哪儿了?” 那妇人哽咽了一声,又往旁边的宫装妇人看了一眼,道:“娘亲被人害得好苦,若没有皇后娘娘,只怕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君钰,快,快谢谢皇后娘娘。” 那妇人说着带着君钰转过身,几乎是要跪向姜皇后。 姜皇后将她一扶,慈善地笑道:“谢我什么,真要说是你们母子缘分未尽,才能让你娘亲九死一生,从阎罗地狱里逃出来看你……” 正这个时候,殿门外又传来一阵动静极大的脚步声。 抱着君钰的妇人一惊,转头看去。 另一波衣饰完全不同、分外华贵鲜亮的宫仆们急奔了进来,与原先的宫仆们互相对立,强势地挤开一条路,高声嚷道, “贵妃到!” 高喊声落下,便走进来了李贵妃和李鸢,身形急促,两张极肖似的美艳的容颜上都带着非同寻常的着急神色。 “君……” 当看到那抱着小君钰的妇人后,李鸢瞳孔一缩,话音滞在了嗓子中。 第142章 团聚 来的却不止她们。 只那片刻的安静之后,便又有一群人疾步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是穿着一袭绛紫长袍的成王。 成王自然是认得自己发妻的,此刻看到明明入土的亡妻出现,也露出吃惊的神色,“阿茹……” “殿下……” 沈茹转过头来,泪眼朦胧,带着君钰走在他面前作势要跪。 成王赶紧将人扶起。 一家人当着所有的人的面,团聚在了一起。 李贵妃已然收拾干净了失态的脸色,走到姜皇后面前行了一礼, “姐姐闷声不响的,突然就做了这么大一件善事,都吓到妹妹了。” 她手上抓着帕子,笑着拍了拍心口,似是余惊未定。 “说不上什么善事。”姜皇后没看她,只望着那拥在一起的一家人,手里拨动着佛珠,淡淡道,“这人呐,不做恶事就算是能入佛门了。” 李贵妃浅浅一笑:“妹妹倒是觉得,这善恶是各有各的理,那是菩萨断的,咱们凡夫俗子的,做人做事最要紧的还是求一个真字,假的不能成真,真的也不能作假,姐姐说是吗?” 姜皇后闻言,瞥了她一眼道:“真真假假的,又有什么紧要,如今一家团聚,其乐融融,贵妃难道还要替自己妹妹扫旁人的兴么?” 第207章 李鸢听了这话,本就愤怒的眼眸恨意更浓,几乎恨不得生啖面前这皇后的血肉。 李贵妃却将她拦在了后头,只冲人笑了笑:“臣妾不敢。” 那边沈茹擦了擦眼泪,又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珊瑚珠子,对着小君钰道,“瞧我都忘了,这串珠子,是娘亲亲手串的,本来是给你做生辰礼的,可惜到今日才给你。” 她说着便要给君钰戴上,却见君钰脖颈上已然有了一串铃铛。 “这是……” 姜皇后偏头望了李鸢一眼,只以为这是李鸢的,便笑着帮君钰解下来,“玲玲当当的,如鬼招魂一般,听着也不甚吉利。” 她将解下来的铃铛交给婢女,婢女得了她的示意,缓步走到李鸢面前。 这铃铛看起来十分贵重,姜皇后想当然地认为是李鸢的。 李鸢正要一下扔了,又被李贵妃死死掐住了手臂,她挡在李鸢面前,笑容和善: “小孩子嘛,的确该带生母的东西。” 她取过丫鬟呈递的铃铛,交给自己妹妹手里握住,“这东西还是留到日后再说吧。” 无论是姜皇后还是她,都默认了这是李鸢给君钰的。 姜皇后满意一笑,又与沈茹说道:“我那儿备了宴席,专贺你们一家团聚呢。” 沈茹如何不应,倒是身边成王有些愧疚地望了李鸢一眼。 如今他发妻归来,迎娶李鸢的事便重新思量一番了。 他自己虽对沈茹有旧情,但对李鸢也的确是真的喜欢。 只是君钰这么小,自然是亲娘照顾更为妥帖一些。 便是娶平妻,也得等君钰年岁长一些再说,不然他这个当父王的,朝秦暮楚的,在孩子这儿面子上也很难过得去。 沈茹给呆愣着的君钰戴上了那串碧玉珠子,才牵起他的小手,随着成王一起往殿门外走。 小君钰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来,那一双大大的乌黑的眼眸,定在苏遮月的身上。 苏遮月也望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不过脸上到底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君钰?” 沈茹牵着他的手,看他停了下来,以为他是在瞧李鸢,谁知望过去却是一个宫婢,大概是相处日久,使唤习惯了,不过这女子生得过分美艳了。 楚楚可怜的一副模样,她不太喜欢,估计也是这样子才让君钰喜欢她。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不过小孩子容易黏人,忘性也大,明日换一个,相处几日便也会喜欢的,便道: “是不是走不动了,要娘亲抱你。” 沈茹弯下身子,张开双臂。 小君钰听着她的声音,目光终是从苏遮月身上缓缓收回,落回到沈茹的身上,任她抱了。 姜皇后一群人走后,李鸢气得一下就把那串铃铛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刚要哭骂,便被李贵妃扇了一巴掌, “这么沉不住气,我怎么教你的,来日方长的道理不懂吗?” “阿姊!”李鸢一双美目瞪得通红,这要她如何甘心,她谋划了这么久,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却被一个只有血缘,别的什么都没有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取走了。 “这个沈茹,无论是容貌、家世、年岁,全身上下,哪有一点比的过我,不过就是生了君钰。” “占了一个亲娘的名分,便能理所当然地得到一切吗?” “对!” 李贵妃看着她失去冷静的妹妹, “我告诉你,这皇家就是子嗣为大,如果我有皇子,你以为皇后之位还会让那个姓姜的做吗?” 母凭子贵,何况那沈茹生的还是皇帝和太后都宠爱的小世子,连成王都得沾他这个儿子的光。 李鸢望着阿姊,抬手缓缓捂上自己发疼的脸,垂下眼,不说话了。 李贵妃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气得一甩袖子,带人步出殿门。 李鸢也跟了上去。 所有人走后,偌大的殿堂寂静了下来。 苏遮月沉默地捡起地上被李鸢丢弃的铃铛,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忽然起了身,疾步跑出殿门。 含章宫设在山峰处,台阶很高,苏遮月这里看着,还能望见沈茹带着君钰,正在走上宫人等候的轿辇。 离得远,苏遮月看不见君钰此时的神色,但大概是欢欣雀跃的,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娘亲,他从前就是叫不腻的。 也许是上天垂怜,他这么叫着,终于将真正的娘亲叫回来了。 一颗泪珠忽地从脸颊滑落。 苏遮月抬手,掖了掖眼泪,她难过什么,她该为君钰高兴才是啊。 她顶着沈茹的身份,被君钰叫了这么一阵娘亲,是她的幸运。 她不能奢求更多的。 苏遮月远望着轿子一一离开,心绪平缓了些,眼泪也止住了,用帕子将手中的铃铛上灰尘仔细擦尽。 方才李鸢踩得狠,但幸好铃铛的材质好,没有落下什么痕迹。 苏遮月将铃铛重新在脖子上戴好,转身回到殿中。 正欲将君钰的住处收拾一番,忽然间感觉头晕目眩。 苏遮月扶住桌子,好生摇了摇头,但感觉头中沉重,视线愈发不清晰,身子更是使不上力气,几乎要跪倒下来。 朦胧间,好似殿门再次被打开,有什么人向她缓步走来。 第208章 第143章 失踪 皇后的轿辇在前头,李鸢掀了帘子,望着前面行得慢慢悠悠的车轿,银牙暗咬。 宫道宽阔,并排可行三台轿辇,但是照礼法仪制,贵妃却是越不得皇后前去。 皇后的轿子走得再慢,她们也得老实在后头跟着。 李鸢的憋屈和愤恨如火焰般在心头烧着。 她不会让任何人挡她的路。 皇后想凭一个沈茹毁了她的婚约,那未免也把李鸢想得太简单了。 李鸢的眼眸划过一道狠戾的光。 她能杀姜嫣,照样也能杀沈茹。 李贵妃只一眼便知道她这个妹妹在想什么,抬手向前指道: “去啊,去动手啊!” 李鸢猛然被戳中心思,愣了一愣,张口道:“阿姊……” 李贵妃冷眼看着她:“皇后等着你杀呢,你现在动手,甭管沈茹是伤是死,你这岌岌可危的婚约一定会彻底做废了!” 她一世聪明,怎么就教出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妹妹。 就李鸢这点手段,用在姜嫣那等柔弱的还够,对上姜皇后这等蛇蝎,骨头都要被啃干净了。 “可是现在沈茹出现,成王他……” 李贵妃反问道:“成王算个什么东西,你的婚约是太后和陛下的旨意,只要他们没说话,这婚约就还在。” “眼下你非但不能杀沈茹,还得保证她毫发无损,不然无论她有什么不好,姜皇后都会算在你身上,届时拿着你伤人的证据,告到殿前,那才是真正要你命的时候。” 李鸢被姐姐这么一说,方才明悟过来。 李贵妃冷怒渐息,望着李鸢道:“我教了你多少次,凡事先动脑子再动手,不要每次都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李鸢受了训斥,咬着唇,诺诺点头。 回到宫殿中,李贵妃解下披风,由宫人捧着去了,她在凤榻上坐下,李鸢也随坐在一旁, 宫人端茶给李贵妃,她接过拂盏,“对了,你今日进宫为什么?” 李鸢这才想起来,说道:“没什么。本来有一个婢女得了君钰的喜欢,我想拿她做点文章,不过发觉她是浮云阁的人,便去找人问了问。” 李贵妃蹙眉:“浮云阁?”一转头,问:“你去北宁王府了?” 李鸢道:“是,我找了万总管打听了一番,不想他说要亲自见一见,不过如今君钰有了亲娘,这人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李贵妃回忆了一下,道:“是方才殿中那个容色不俗的?” “是她。君钰前阵子黏她黏得厉害,口口声声喊她娘亲,为此连我都好待了几分,不过到底也只是一个赝品。” 李贵妃瞥她一眼,却幽幽道:“你说谁是赝品?谁又是真品?” 李鸢愣了愣,但知她阿姊不会无故发问,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关窍,心脏砰砰直跳,人都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那沈茹难道……” “坐下。”李贵妃看她毛躁的,皱眉道,“你阿姊我动手会有活口么?” 李鸢人是坐下了,但心神却半点都安定不下来,想问什么但又怕被阿姊骂。 李贵妃道:“那就是个赝品,只是做的真了些。” 姜皇后下了不少苦功,只怕把曾经伺候过沈茹的人都找过去问了。 “可是成王?” 李鸢问出口立刻明白了,成王这个人怎么可能完完全全地记着自己发妻的样子,而且都过去一两年了。 “那阿姊怎么不拆穿?” 李贵妃气笑道:“拆穿,你要我怎么拆穿,告诉皇后这不可能是君钰的娘亲,因为我把人杀得很干净?” 李鸢窒了窒。 这时才想明白,阿姊和皇后那一番善恶真假的对话在说什么。 面上的激动也冷静了下来。 她还差阿姊和皇后好大一截。 李贵妃看她有反省的模样,稍稍欣慰了一些,又道:“那妇人口口声声说着坏人,但她说出名姓了吗?皇后知道是我,但她也没证据不是吗?” “眼下君钰认了她,她就是假的,也被皇后做成真了。” 李鸢急道:“那该怎么办?就这么让她得逞了吗?” “急什么?”李贵妃略她一眼,“你不是说君钰喊那个女子叫娘亲吗?我见他方才走的时候,旁人不看,偏偏看了那女子一眼,这说明什么?” 李鸢一下明白了,立刻起身,吩咐宫人道:“快,快去把方才含章宫里的那个宫婢带过来……”她说到这儿,想了想,“叫什么,哦,遮月的!” 这一声落,外头刚要迈入殿门的安嬷嬷愣了愣。 遮月? 但见着旁边宫婢得令急出,甚至来不及向她问候。 也是她年纪大了,耳朵出错了,那丫头人都烧成灰了。 想到这儿,她苍老的眉眼显出一丝伤痛来。 “嬷嬷来了。” 李贵妃见她过来,一下起身站起。 李鸢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嬷嬷,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本事,阿姊待她比她们亲娘还好。 实则她不知道,李贵妃能独占圣宠这么多年,少不了安嬷嬷的功劳。 她年纪也不小了,再如何保养,也比不得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子,但是皇帝依旧喜欢来她这儿,这根本的原因,还是在龙榻上,谁也没有她伺候得得力。 第209章 那些新人纵然有一副新鲜的身子,但到底未经事,脸皮薄,放不开,只知道一板一眼地随着男人摆布,不知道主动迎宠,才能叫男人欲仙欲死。 而这千般万般迎宠的法子,她都是从安嬷嬷这儿得的。 如今这身子练得如同水一般,皇帝在她这儿的乐趣,胜过旁人千般万般与她一夜之后,少不得得歇上十余日,才能重拾龙风。 这些日子,李贵妃都知趣得很,绝不会去打扰皇帝,一则是要把握这个让皇帝新鲜的尺度,二则也是她知道,这时候便是姜皇后给他送再漂亮的女子,皇帝都难起这个色心。 李鸢便见着自家阿姊和那个嬷嬷进了里间,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然而见着阿姊的模样,面色红润,仿佛又更美了一些,心中甚觉古怪,不过却想等她嫁过去了,也得试试。 这时外面宫人才来禀告, 李鸢往后一看,不见人影,“人呢?” 安嬷嬷记得方才她念的名字,虽不抱希望,这时还是忍不住望过来。 宫人战战兢兢地行礼,擦了一把汗:“找,找遍了整座宫殿都没见着。” “什么?!” 第144章 药引 幽暗的宫室之中,黑色的帷幕垂落,香气冉冉烧着。 苏遮月正阖目软倒在巨大的铜鼎旁。 一个面如皱纸的黑袍老妇人放下她的裙衫,站了起来,摇头道:“这姑娘不是处子之身,身子恐怕不干净,恐怕也做不了药引子。” 她望向边上站着的灰衫男人。 那男人快五十的年纪,面目儒雅,但此刻沉肃非常,听到这话眉头只是轻轻皱了皱。 其实将人绑来时也多少猜到了,想这般绝色的样貌、身份又极低贱的,几个能留着身子,便道, “人都带来了,将就试试吧。” 那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望着苏遮月,他们要的是身含媚骨又要心净无尘的女子,这两个条件单拎出来,虽然难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天生媚骨的女子,宫苑妓馆便有不少,李家姑娘便是一个,而心净无尘的女子,清净的尼姑庵堂里也能找出来几个,但两者共而有之的,却是找到如今,都没能见着一个。 眼前这个女子从身段上看着便是有媚骨的,而相由心生,看着面相也是个良善的,若留着处子之身,必定能用。 可惜不是。 没的处子之血,如何弄出来,老妇人一时有些棘手,但想了想还是琢磨出了一个法子,便唤了旁边的药婢取了一柄雕镂着繁复龙纹的玉势,重新蹲下身。 苏遮月神智昏沉,朦朦胧胧间忽然感觉身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忍不住叫唤出声。 “啊!” 虚弱的眼眸极力睁开,只感觉面前的人仿佛在对她做什么,但手指动了动,竟然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老妇人又命仆婢取来一个洁净无瑕的白玉盘,双手托着,送到苏遮月身下盛着。 “疼……好疼……” 苏遮月感到身下的那股疼痛愈发强烈,她没的力气反抗,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叫着。 白皙的脸庞上,两行泪水也不能自控地从眼眶里流出。 与此同时,她身下,那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滴在那白玉盘上,如绽放的鲜花。 待得苏遮月疼得受不了,昏过去时,那血差不多覆满了整个白玉盘。 那老妇人看了看份量,寻思差不多了,便起了身,将那盛着的血缓缓倒入一个药婢捧着的小口玉罐里,又吩咐道, “照从前的法子,兑入药汤里看看。” 药婢点了点头,去办了。 老妇人这时再转头看着躺在地上,面色惨白、泪痕满面的女子,那身下还在流血不住,流到了月白衫裙上,血迹斑斑,像是刚落了子的妇人一般。 从脸到身子,都是一副凄惨的模样,偏偏这越是这般,越显出她那副勾人摄魄的模样。 只怕是任何一个正常男子瞧了,都没法忍住窜上心头的色念。 可惜偏偏在场的人都不是,老妇人重新蹲下,将那沾着血的东西取了出来。 跟着又扯了一条布,随意给苏遮月抹了抹。 另一边,那药婢端着盛血的玉罐穿过游廊,来到一个如殿堂般阔大的药房,里头一字排开,燃烧着数不清的药炉,每一个药炉前都有一个药仆在煽风。 她将罐子交给药仆,一一吩咐仔细,刚迈出殿门,要回去禀告,便见着一个鼻大嘴大,面部丑陋的肥胖男子向她急急走过来。 一面躬身将她请到无人的角落里,一面将三张银票从怀里取了出来:“青蒿姐姐,今日那女子要是不成,咱们还是按老法子,对吧?” 这人名唤张福,面上却是在宫里头给各宫娘娘送些稀罕少见的膳食的,行走方便,又因为生得丑陋肥胖,少有人愿意瞧他一眼,更不用说注意他的去向。 便是他将苏遮月给绑了出来。 向来上面的人吃肉,下面的人少不了分一杯羹。 青蒿望着他手里的银票,也的确给的比往常厚了一些,的确配的上苏遮月的身价,便点了点头,“成。” 不过她刚要收下,便见张福捏了银票一端,脸上端着笑,道:“姐姐你也给我透个底,那女子能成么?” 青蒿也不隐瞒,道:“看姥姥脸色,多半是不成的。” 第210章 张福顿时喜出望外,一张脸笑得几乎能腻出油汁来,当即把银票塞到青蒿手里, “那我可就拜托姐姐了。” 他们干这事,主子们也多少知道一些,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些容色绝世的姑娘来了他们这个地方,见了这不能现世的隐秘,是不可能留下性命的。 且说人死了,尸体就这么埋了实在可惜。 都是最极品的女子,自然也能调制一些最上等的养容汤盅。 宫妃娘娘们,最稀罕这些了。 张福也有一个好手艺,像是胸前两团肥乳可以做一些乳鸽羹,大腿、臀肉可做鲜香的肉炙,至于脸颊,唇肉,耳肉,这些可以片成精细的冷盘,还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那煮了就可惜了,有些娘娘是欢喜生吃的。 不过今日这个姑娘张福倒没打算用这些法子,因他见过这么多美人都没见过这般的,端的是一个美人在骨不在皮的,媚根都种在骨子里。 他已琢磨好如何把这女子的皮肉如何除去,将内里的骨头一根一根取出来,烧干净附肉,磨成细粉,兑上其他金贵的药材,融成药丸。 届时那散发出来的女子魅香,光是闻一闻都要酥掉男人的骨头。 不过这等神仙般的药丸,他却不会卖给那些女子。 得卖给男人。 也是这世上罕异之事万千,偏偏就有一些个妻妾成群、家世显贵的男子,私心里更想将自己作成一个柔媚无双的女子,承欢于同性男子身下。 对这些能让他们失却阳刚的,有女子阴柔之美的奇药,那几乎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 这才是这等药真正的买家。 青蒿看着张福这副肥滑狡诈的模样,胃里直泛恶心,攥着银票,好一阵才克制下来呕吐的欲望。 过了两三个时辰,那药熬好了,青蒿将药端回正殿。 那老妇人接过看了一眼,顿时摇了摇头,成色不对,又舀出一点尝了尝,药性比往常淡许多,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此时那最后一点希望都不指望了,只是例行地穿过帘子,走到那边床榻上,给床上昏迷的男子喂服。 青蒿跟在她边上,出神地望着床上男子的容颜,饶是她已见过不知道多少次,还是会被男人的这副模样慑住心神。 这非人间所有的容颜,已不能用言语形容。 见过一次,眼里就再也容下别的男子了。 可惜无论用多少药,都醒不过来。 “这,这……” 青蒿回过神,便见正在搭脉的老妇人满脸震惊,口中断断续续,话不成声。 她似是不相信自己一般,又换了男子的另一只手,往上一搭,这时是沉气闭目,足足等了半刻钟,再度睁开,乌沉的眼眸发出精光一般的光芒, “有,有起色了!” 青蒿也是一惊,心脏跟随着猛然跳动起来,望着床上的男子, 王爷的病有救了? 老妇人却是急奔出去,将外头昏迷躺在地上的苏遮月扶起,从上到下再是打量了一番,目光中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能用,能用!” 外头中年男子听到她大喊,也是看着苏遮月,按耐不住惊喜之色,压抑着兴奋道:“快按法子做。” 老妇人亦是满脸喜色,不住点头:“是,是……” 第145章 行事 夜色黑沉,明月升起。 苏遮月醒来时,面前漆黑一片。 她昏昏沉沉地,撑着手想起身,却感觉到了不对,她好像在趴在一个男子身上,几乎是惊惧着将自己扯了开来。 发生了什么? 惊吓逼醒了神智,苏遮月意识到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遭遇这样的事,心底顿时一片骇然,身体颤抖地不住向后退,到床沿时一个不稳,跌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在寂静的殿室中极为明显。 仿佛被她这一声响动,外间有红烛幽幽亮起,好似有人点了一盏烛火,缓步进来, 隔着黑沉沉的帘子,苏遮月根本看不清来的是谁,她害怕到了极点,想躲开去,却没的地方,床上的人,走进来的人,一定都是一伙的,他们强迫侮辱了她。 借着这越来越近的烛火,苏遮月望到了旁边的桌案。 上面有茶盏摆设。 她爬过去,将瓷盏猛地摔在地上,抓了锋利的瓷片,紧紧地捏在手心,竖起心神,防备着来人。 黑沉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妇人的脸。 竟是个老婆婆? 苏遮月愣了一愣,既而想到了浮云阁的朱妈妈,再次提起十万分的精神,坏人是无分年纪的, 老妇人看她手上攥着碎瓷片,都在流血了,忙道:“姑娘莫怕,我不会伤你。” 苏遮月身下还在隐隐作痛,此刻如何能相信她的话, 只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别过来!” 她虽不是黄花闺女,可一朝醒来,便发现自己被人……她咬住朱唇,将那股羞耻难当的心绪努力压了下去。 她还不想死。 谁知那老妇人“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 苏遮月一惊。 “没经过姑娘同意,便用姑娘的身子给我家主人治病,的确是我们的不是,老婆子我在这儿给姑娘磕头谢罪了。” 她说着真冲苏遮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嗑得苏遮月完全不知所措。 第211章 她惊异道:“治病?!” 什么样的病会用这种法子?! 那老妇人看她满脸惊骇,俯身诚恳道:“的确就是治病,一旦病治愈,姑娘便可离开,届时想要什么,银两,首饰,宅子,姑娘想要多少,我们都能给,只盼姑娘帮帮我家可怜的主人……” 苏遮月十分不可思议,她纵然不是黄花闺女,也不是这样糟践自己身子的人,也不相信这个老妇人的说辞,当即举着那瓷片摇头道:“你们现在放我走,我要离开。” 她也是慌了神智,只觉得这地方阴森可怕,都顾不得与这老媪虚与委蛇。 那老妇人见她说不动,便也站起了身来,面色恢复如常, “这却是由不得姑娘了。” 苏遮月只见她从怀里取出一朱色药瓶,递到自己面前,“这里头是一剂药,吃了之后会让人丧失心智,从此只能沦为如牲畜一样像男子求欢的人,如果姑娘不从,我便只能让姑娘吃下去了。” 春药? 苏遮月瞪大了眼眸,张手便把那药瓶打掉,“不,我不吃……” 那药瓶在地上滚了滚,毫发无损,又被老妇人捡起, “姑娘还是乖乖的听话些,按我吩咐的做,每日服侍我家主人一次,待得三十日后,若是我家主人醒了,那姑娘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 “这世间女子能拥有的一切尊荣体面,姑娘讲的出来,都可以得到,便是我家主人不醒,我们也会重金赠予姑娘,以谢姑娘救助之恩。” 她说话客气又周到,但是苏遮月却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恐惧,看着她逼近,连连后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惊慌中,她忽地撞到了墙上,不由伸手一抓。 墙上正挂着的画卷被她一手扯落,摊到了地上,苏遮月余光瞥见,忽然停下了动作。 这里怎么会有这幅画? 与她在北辰宫里所见的一模一样。 那幅画不该在虞戟手上吗? 那老妇人过来,将地上摊开的画卷捡起,见她望着画中人愣神,满脸皱纹地笑起来:“这便是我家主人,姑娘服侍他,并不吃亏。” 自来女子爱俏,老妇人见苏遮月这般吃惊,想是被主人的长相所吸引了。 苏遮月看着画,又看了看她,猛然回过神来,匆匆跑到那床帐边上, 乌沉的帐帘掀开,她瞳孔剧震。 姬离,真的是姬离。 老妇人见她这般表现,更是笑了,走上前挪了红烛与她仔细照去, 幽幽红光映着锦床上一张男子的面容,完全是苏遮月梦里的模样。 “姑娘想看,往后三十日内每日每个时辰,都可以看。” 苏遮月听着她的声音,愣愣回神,“这是,北宁王?” 老妇人倒是有些意外,这世上能认出的人少之又少,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笑道: “正是。” 苏遮月这时缓缓地冷静了下来,望着和床上姬离一模一样长相的人,脑中思绪繁杂…… 他是姬离吗?还是会和姬逐一样,只是能幻化出一张肖似无比的面目来? 苏遮月目光下移,看向男子的手,猛一回神。 不对,他是人。 虽是常人中少见的修长,但却不似她梦中所见的奇诡,依旧是人的手。 不是魑族。 所以,只是生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苏遮月急跳的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再度望向那张脸,阖目沉睡,平静安然,的确和姬离的神态殊异, 姬离便是石像雕塑,都会令人生畏,不敢靠近。 “用那样……”苏遮月方开口,再度咬了咬唇,努力撇去心中那抹羞耻,深吸一口气,方才能继续道,“只能用那样的办法,才能让他醒过来吗?” 这个人虽然不是姬离,但是生了这样一张脸,也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躺在这幽暗宫室内昏迷不醒,苏遮月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老妇人见她意动了,自然是欢喜不过,但却还是叹气道:“我们也只是试试,这世上能用能使的方子都用遍了,眼下只有从古书里得来的这个异术,也知这与世俗礼教不容,有伤姑娘名节,但还是希望姑娘能愿意帮帮我们,让主人早日醒来。” 苏遮月听着她的话,望了一眼床上的男子,攥紧脖颈上的铃铛,犹豫许久,终是点了下头。 老妇人登时大喜,几乎要向苏遮月跪拜下来, “多谢姑娘!” 第146章 醒转 老妇人姓靳,婢女们皆称她一声靳姥姥。 苏遮月想大概是因为主动帮着治病的缘故,靳姥姥对她极为和气,送来的膳食竟比苏遮月在宫中吃的还要丰富,还多了一些稀罕少见的深海鱼烩,全是极滋补的大菜。 苏遮月自己吃着,看靳姥姥只在旁边站着,多少还是不自在,便道:“您也一起吃吧?” 靳姥姥笑着摇头道:“这都是给姑娘补身子的,我年纪大了,实在吃不得这些。” 苏遮月明白她的意思,脸颊微红,便也不劝了。 晚间上榻,之前苏遮月昏迷着,靳姥姥还需要婢女帮着,不过现在苏遮月自己愿意配合,省去了好些功夫。 在旁边一番教导之后,靳婆婆满意点头,道是“可以了。”苏遮月泄了力气,松下支撑的手臂,趴伏在阖目不醒的男子的身上。 第212章 像这般,过了几夜。 又一日晚,靳姥姥取来一个印刻的香篆放到床头,与苏遮月道:“姑娘瞧着,等这香烧完了,今日便差不多了。” 她见苏遮月每日都配合,也放宽了心,不再时时刻刻盯着。 苏遮月一直忍耐着身内的胀意,见靳姥姥要走,也是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靳姥姥走后,苏遮月一直望着那香,只觉得它仿佛蚂蚁爬一般,燃得极慢,她望着望着,眼皮便开始发重。 本想强忍着睡意,等香烧完退出身子,但终究敌不住那睡意,合上了眼。 静室之内,香气幽幽。 苏遮月是被一声温润带着稍许沙哑的声音唤醒的。 “姑娘。” 苏遮月睁开眼,朦胧的帘帐里,她一下便望进了男人深邃的眼眸,仿佛在梦中一般,熟悉的感觉让她脱口而出, “姬离?” 对方望着她,清俊的面容上缓缓显现一丝困惑, “姬离?” 苏遮月猛然惊回了神,往床头一看,发现那篆香已然烧完,但自己还…还在人家身上,手忙脚乱便要分开。 谁知身子刚一动作,对方便被她带出一声低喘。 苏遮月也被身下那变化的物什惊到了,吓得完全不敢再动。 “你,你还好么?” 面前男子温润的眉眼中含着隐忍之色,好似压抑着痛苦,苏遮月担心自己将对方弄得疼了,便惶然不知所措地问。 目见她焦急又羞赧的神色,床上的男子只安抚她道:“没事,你继续吧。” 苏遮月被他这般看着,更觉面红耳赤,一时想到两人情状,更怕他误会,慌忙想解释,谁知舌头打结得厉害,只蹦出几个零星的词:“治病,不是靳姥姥,是你的病……” “我知道。” 一句话让苏遮月愣住。 对方又温和说道:“我会娶你。” 苏遮月瞪大了眼眸,脑海中被他这一句话更是惊涛骇浪一般,忽然反应过来男子的身份更觉吃惊。 他贵为王爷,又生这样一副俊逸如仙的容貌,便不是治病,寻常女子献身只怕是常事,如何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 便是王府的侧室也应该是高门女子才对。 当即摇头道:“不不,真的只是治病,王爷你不需要娶我的。” 男子看着她,目光柔和:“不必叫我王爷,唤我宗璋便可。” “宗璋……” 苏遮月下意识地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宗璋又道:“女子名节不是小事,姑娘以冰清玉洁的身子予我,王妃之位也是我该补偿给你的。” “王妃?!” 苏遮月身子一怔,再度摇头道:“不不,我已然嫁过人了,也怀过孩子,不算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子。” 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赶忙补充道,“便是没有嫁人,我也身份低贱,是断断配不上王妃之位的。” 听得她嫁过人,宗璋的眼中掠过一抹诧异,似石子落入平湖,等水花平复下来,他方才望着苏遮月道:“你夫君一定是个极不错的男子。” 苏遮月愕了一瞬,想到李祁,垂下眼眸,一时竟说不出应答的话。 也正好殿外传来动静,大概是有人在巡查,苏遮月只顾着与宗璋说话,倒是忘了这消息去与靳姥姥讲了,刚要下床,却听到宗璋道:“姑娘等等。” 苏遮月顿住动作,回过头。 “姑娘方称我为王爷,想来我的身份你也知道了,如今我虽是醒了,但周身却不能动弹。” “啊?”苏遮月这时才恍然惊觉他从醒来便一直没动分毫,似乎连手指都动不了。 “这,是病还没有好全吗?” 宗璋点了点头,“想是如此,不过我昏迷日久,如今府中怕是人多眼杂,还请姑娘帮我将醒转之事瞒下,待我完全病愈之后,再知会他人,可以么?” 他说得温平和煦,但苏遮月一下便想到之前在北辰宫宫婢女听到的各种宫中的阴谋算计,立刻收紧了心神,慎重地点了点头:“好。” 宗璋莞尔一笑,又问:“多谢姑娘,还不知姑娘叫什么?” 苏遮月与寻常一般,掩去姓氏,只说了“遮月”二字。 “遮月。” 宗璋的目光凝注在她身上,缓缓地念了一声。 他声音温润,两人又刚肌肤相亲,这一时念出来时仿佛带着无限深情,叫苏遮月不知不觉地脸热了。 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第二日晨起,苏遮月简单梳洗方毕,靳姥姥便带着婢女前来,走到床边搭脉探视,笑道:“主人的气血一日比一日更强,的确是在好转了。” 摆膳的婢女也露出笑颜来。 “这都多亏姑娘你了。” 苏遮月站在床帐边上,望着床上阖目的男子,这时被靳姥姥感谢,莫名地感觉心虚,只笑着点了点头。 她本是藏不住事的性子,这会儿笑着更像是不自然。 好在这时所有人都只在高兴主子好转的事,没的顾及她。 过了一会儿,婢女喊道:“姑娘,用膳吧。” “啊,好。”苏遮月听到呼唤,走到桌边坐下,有些魂不守舍地拿起筷子,目光还时不时地往床帐边看去。 那边青蒿扶着床上的宗璋坐起,靳姥姥在喂他服药。 第213章 苏遮月前几次看过那药,似是加过什么毒虫,光是气味便令人作呕,而此刻他任人喂下,脸上没有显出半点异样来。 苏遮月不禁看得有些心疼。 她吃的不多,往往会剩下好多,但是每一次带来的膳食却未减少,依旧如第一次丰盛,倒显得她浪费了。 这一次婢女要收拾的时候,苏遮月忽然出声道:“那份鳝丝粥味道不错,可以不撤走么,我等会儿饿了还想喝。” 婢女看了眼靳姥姥,靳姥姥点了点头,便将这粥羹放下,用文火温着,放到了一旁。 等众人离开,苏遮月等了一会儿,又往帘外张望了一眼,方才起身,盛出半碗热粥,走到宗璋身边。 床上的人已仿佛心有灵犀地睁开眼来,目光沉静地望着她。 苏遮月端着瓷碗,一时被瞧得有些无措,稍稍低下眼,刚问他要不要喝,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但这时端走又显得奇怪,只道, “这粥是方才我剩下的,但我并未喝过汤盅里的……” 她怕宗璋这样金尊玉贵的王爷,只吃干净无比的膳食,只怕不会吃这种剩菜残羹。 谁知宗璋只微笑道:“无防。” 第147章 回忆 苏遮月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喂您吧。” “好。” 苏遮月便将宗璋扶起,靠在引枕上,自己则坐在他床边,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执着小勺,轻轻吹凉,然后一点一点给他喂进去。 她原不是会服侍人的,但经过浮云阁之后,对这些事已然纯熟了许多。 起先一切还算正常,然而一次舀粥抬头时,她对上宗璋的目光,那视线一直不闪不避地落在她身上。 苏遮月心口忽然一跳,避了开去。 只低垂下眼,专心喂粥。 然而越是不去看,越感觉那目光有如实质,她需要好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自己平稳侍粥的动作。 “你脖子上挂着什么?” 苏遮月刚将粥喂完,放到一旁案几上,便听到对方发问,她见宗璋好奇,便将铃铛取出,递与宗璋看, “只是一串铃铛。” 宗璋看了看道:“瞧着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苏遮月心猛一跳,抬头惊讶道: “您见过?” 若是见过的话,他会不会真的和魑族有关系? 宗璋端见着她惊讶中带着隐隐期盼的神色,终是否认道:“大概是记错了。” 其实铃铛大同小异。 这般的铃铛在宫室之中也有不少,他方才也只是一念划过,并不记得清明。 “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了,这是你夫君给你的么?” 苏遮月迟疑地点了点头。 宗璋望着她,微笑道:“你夫君待你着实不错。” 苏遮月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是误会了,刚想解释,临到嘴边,却又感觉似乎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若是解释反而显得她对宗璋有意了,于是只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晚间,靳姥姥来了,点上了烛火,照例要行那法子治病。 原来苏遮月知道宗璋是昏迷的,虽然羞赧,但也能坚持,现在已经知道宗璋是清醒的,那压抑着的羞耻之心便涨溢了,见靳姥姥还要在旁边看着,犹豫道:“我,我这几日已知道该行至何种地步了,您,您不用瞧着……” 靳姥姥有些意外她今日为何如此羞涩,不过如何也想不到是主人醒了的缘故,只便放下床帐,隔着帘子说了句, “姑娘且仔细些。” 苏遮月应了一声,这一回行事时,便感觉与之前不同,艰难甚多。 再一抬头,竟见宗璋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一双眼眸墨色沉沉地望着她,比白日更见深邃,像是平静的湖面底下压抑着涌动的暗流。 苏遮月莫名地看到了姬离的影子,心神一晃,没能撑住自己,倒在他身上,口中溢出一声痛吟。 她便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之前行事时更是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这时突然叫出声,靳姥姥惊觉不好,连忙掀开帘子来, 苏遮月也是受了惊,慌乱得想遮蔽, “我……” 靳姥姥看她乌发垂落,双颊潮红,眼眸布着氤氲的水色,分明是一副情动的模样,顿时了然。 怕是一个不小心得了趣。 这也是难怪的,毕竟是这般年纪的女子,又是有一副这样媚软的身子。 不过到底是主人的病情要紧,她也顾不得苏遮月的羞赧,只掀起苏遮月的裙衫,查看仔细后更是惊喜:“好好,果然有成效了,姑娘再辛苦一阵子,我家主人一定能醒过来的。” 苏遮月听了这话,双颊红得快要滴血,将脸遮在长发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靳姥姥又帮着她将姿势扶到了位,才在边上放下香篆,满脸笑意地离开。 苏遮月听得脚步声远去,完全听不到了,才松缓下来,汗涔涔地俯在宗璋的胸膛上,忽然听到一声, “辛苦你了。” 这一道话音里带着明显的怜惜。 苏遮月仰头望他,与那温润的目光相接,片刻后又极快地低下头,抓着锦被的手指轻攥,声音如蚊蚋:“没,没关系。” 然而话虽这么说,但此刻的情状到底不比以往,原来宗璋睡着的时候,苏遮月行事后也只当是自己一个人,若是不舒服了,也能稍稍挪动下姿势,然此刻却因知宗璋清醒,又联想到之前分离时宗璋的反应,便感觉手脚僵硬,怎么也不敢动弹。 第214章 然而她不知自己这般完全不动,对宗璋也是一种折磨。 明明只是相互依偎,两个人额间皆有汗缓缓沁出来。 清净的香气在床头烧着,却好似沾染上了一抹缱绻缠绵的味道,愈发让人感觉燥热,沉闷,喘不过气来。 “是他们绑着你来的吧?” 令人难耐的寂静中,宗璋忽然开口。 苏遮月抬眼,目中闪过一道被说中的惊讶。 宗璋叹息道:“你这样好的女子,总不该是自愿的。” 苏遮月这时却不敢看他,她虽然是绑来的,也的确受了靳姥姥的威胁,但是最后若不是她自己点头,也不会在这里了。 用这等法子为他治病,归根结底还是她自愿的。 而宗璋这么说,她却开不了这个口解释。 宗璋见她不言语,只当她是羞赧,不欲言说。 “这也是我的不是了。”宗璋道了一声歉,又道,“你夫君寻不见你,应该会担心。” 他想没有一个男子会接受自己的妻子对外男行这等事,即使是治病。 担心?苏遮月听了她的话,心口忽然颤了颤。 她不见了,真的会有人担心吗? 苏遮月第一瞬想到的便是君钰,可如今君钰有了娘亲,大概也不会念着她了。 至于虞小侯爷,就更不会留意她了。 这个世上,大抵已经不会有担心她的人了。 宗璋看她的面庞流露一丝伤感,便想伸手抹去,放在旁边的手指忽然有了力气一般,指节动了一动。 苏遮月正好看见,顷刻间化去了自怜的心思,惊喜道:“您能动了?” 宗璋也感到意外,再努力一试,竟能抬起一根手指了。 苏遮月正想说太好了,但却发现宗璋刚抬起的手指又落了回去,像是要带动其他手指时,受了阻力,他向着苏遮月叹息道: “还是不行。” 苏遮月知道他久病后必然心急,但终归病去如抽丝,便柔声安抚道:“这已经是好转的征兆了,慢慢的,您一定会都能动的。” 宗璋看着她眸中的鼓励之色,笑道:“是,按你说的,我一定会好的。” 叫他这么一打岔,苏遮月的心神松快了一些,身子也习惯了,没有初时那般紧张难熬,渐渐地便伏在宗璋身上睡了。 然而在她睡下之后,宗璋原本只能稍稍抬起的手指,却是整个手臂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抚上了苏遮月的脸庞。 如他刚才所想的,一点一点,抹去她睡着时眉间的蹙痕。 这丫头心地单纯,太容易被骗了。 她那位夫君,想是也并非真的善待她。 宗璋温热的手指顺着她的面颊,下颌,来到苏遮月脖颈挂着的铃铛上,轻轻摆动了一下。 原是随意地拨弄,然而这一声响,蓦地和他沉睡中听到的声音重合。 一阵头疼猝不及防地袭来,伴随着耳旁清泠泠的铃声,脑中忽然闪现出许多凌乱的画面。 像是回忆,但又奇诡到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难道是前生? 宗璋头疼欲裂,伸手将铃铛紧紧握住,阻止那倾泻出来的让他无法自控的画面。 终于平静下来后,他的目光再度落在面前睡得安然的苏遮月身上, “你到底是谁?” 不过不论这个答案是什么,他都不会让她离开了。 第148章 肉羹 成王府里出事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李贵妃的宫苑。 正是夜深,皇帝沉沉睡下,李贵妃只着一件织了许多镂空蝴蝶的粉色抹胸从幔帐里出来。 旁侍的宫人备上茶水。 她饮了一口,在口中清荡了些,再又吐出在宫人捧着的金盆里,方才用帕子掖了掖嘴角。 今日是她癸水日子,按说她是无法侍寝的,但她照样能用唇齿将皇帝服侍妥当了,留得皇帝在她殿中歇息。 这种私秽的情事,想那位端庄自持的姜皇后这辈子恐怕都是做不出来的。 方走出来,便瞧见这些天脸色阴云密布的自家妹妹坐在那儿笑得极为欢快,见了她来,忙起身,“阿姊。” 李贵妃有些累了,懒懒地靠在榻上,让宫婢给她捏跪得酸疼的腿,瞄了李鸢一眼, “我说什么来着,没必要着急。” 李鸢几步上前,将婢女叫开,亲自给她捏腿, “我原以为阿姊不过安抚我罢了。” 便将方才下人报来的一一说来。 原是在成王府里好好享受一家团聚之乐的小世子今儿个突然就不见了人,只知午后曾在殿里嚷了两声,“你不是我娘亲!”“我要去找娘亲!” 当时哭闹的两句话,叫外头守候的下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不过谁也没多想,只当小世子如往常一般在发孩童脾气罢了。 谁知入夜将要就寝的时候,真的找不到到了人,寝殿的地上只留了之前沈茹给他的那一串碧玉珠子。 还是扔散开来的。 摔碎了好几颗。 阖府上下这才感觉到出事了。 而那会儿沈茹还在自己殿里让婢女给自己上妆,涂抹香粉,待要服侍成王就寝。 “也不知是哪寻来的下贱人,刚开始还能在皇后面前演演母子情深,一到府上,见了这金香软玉,便叫富贵迷了眼,原形毕露了。” 第215章 李鸢唇边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怕是真将君钰当成三岁的孩童,糊弄了几下便丢开去了。” 君钰有多难搞,她这个后娘可是好生领教过的,如今总算是有人和她一般吃苦头了。 李鸢心头快意,脸上更是灿烂。 打从李鸢与成王订下亲事的时候,她便照着阿姊的意思,开始给成王府里塞自己的人。 如今沈茹刚回府,便是有姜皇后的帮衬,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王府里一手遮天。 这个消息硬瞒是瞒不住的。 李鸢笑着道:“如今太后皇帝那儿估计都知道了。” 话音方落,殿外珠帘轻荡。 宫婢打帘进来,食盘上呈了一碗肉羹汤,正冒着热气,白瓷盏里盛了一半,汤色显得寡淡,却有一个个粉中透白的肉丸子浮在上头,鲜亮可爱。 这也是惯例了,每回侍寝后,娘娘都会吃上这么一盏。 李贵妃接过,用勺舀起一颗,吹着热气,一面与李鸢道:“可你得比所有人都先找到人才是。” 李鸢十拿九稳地说:“我已派人去含章宫了,君钰口口声声嚷着找的娘亲,除了那女子还能有谁,必定是往那儿去了。” 如今她守株待兔,等找到了君钰,再带着人到太后跟前,姜皇后还能动她的婚约么? 至于那个沈茹,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君钰若是不喜欢她,不管真假,都是一文不值。 等李贵妃将一碗肉羹用得差不多了,李鸢派出去的蓉蓉也正好进来禀告。 李鸢原是成算十足的,然而这一时竟没瞧见君钰,心一跳,起身急问道:“世子没找到?” “找到了!”蓉儿生怕自家主子发怒,慌张应道,“的确就在那含章宫里,只是不肯与我们来。” 李鸢听着见到了人,稍稍稳了下心神, “你可说了他认的那个娘亲在我这儿?” 这也不是完全骗人的,她们虽然寻遍整个宫殿都不见那苏遮月,但李鸢很快便想到这女子的失踪多半和北宁王府有关系。 毕竟本就是她要那万总管帮她看看这女子的来历的。 只是中间出了岔子,叫姜皇后搅和了一出,便将这事给忘了。 但苏遮月这一失踪,她派人查了几日都查不出踪迹,有这个本事,除了北宁王府,也没的旁人了。 何况苏遮月那副容色摆在那儿,在别处被人瞧见了,只怕最后也会被带去王府。 “奴婢是按小姐的吩咐说的,可是君钰殿下就是不相信,只说除非我们将人领到他面前,他才肯信。” 太聪明的小孩就是难骗,李鸢眉头一蹙,又道:“不是还有那迷魂香么?” 蓉蓉道:“我们正琢磨要用的,但实在是不巧,正要放迷药时,虞小侯爷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虞戟?”李鸢一愣,也是,那本就是给他住的地方,只是从前虞戟离京后若没有战事,怎么征召都会推辞不来,这一次怎么就…… 李贵妃在边上听了全程,出声道:“所以君钰现在在虞小侯爷那儿照看着。” 蓉蓉点头:“是。” 李贵妃点头:“这倒也算是个下落,至少没让皇后的人找到,先将这个消息禀告太后,安她老人家的心。” 蓉蓉应了一声,吩咐下人去办了。 李贵妃又看向李鸢:“眼下这个女子最是关键,你亲自去,问北宁王府把人讨出来。” 李鸢道:“阿姊放心,我刚才已派人去要了。” “糊涂!”李贵妃横她一眼,“要是人被弄死了,我看你如何是好?” 李鸢有些愣:“不是用作试药么?” 之前万总管也请她去过一次,只刺了指尖,放了些血,便回来了。 虽只是取些指尖血,但对着她们这等金尊玉贵的世家女子来说,也算得上极大的皮肉之苦,不过李鸢当时也的确是心甘情愿的。 她当年见着北宁王时,年岁尚小,也是春心萌动,郊外逢雨,在亭中偶遇,与他说了一句话,回家后欢喜了不知多久,论姿容风华,这世上没几个男子越过他去,待知道自己定亲的对象是他的时候,李鸢简直是心花怒放,夜里最梦梦的都是那人。 便是从那时开始,从一个不知事的少女,开始学着做一个端庄贤淑的王妃。 可偏偏就这么一病不起,这么些年过去,病情半点不见起色,李鸢起初还愿意等,渐渐地心也冷了下来,她青春芳华,不可能为着一个昏迷的人无止境地等下去。 不过虽费尽心机地将婚约转与成王订下,但是李鸢心里却没有真正瞧得上成王过。 毕竟人只要见过真正好的东西,别的便都看不上眼了。 李贵妃厉声打断她的心绪,“你是高门小姐,当然能保全,那姑娘半点身份都没有,命如草芥,你以为她能活着出来?” 她说着,将见底的汤盏重重地放到她面前。 李鸢望着那汤盏,不明所以。 耳旁宫婢便与她附耳解释那肉丸子是什么做的,李鸢听了当即用帕子捂住嘴,压住骤然翻涌上来的呕欲。 她原只当是什么獐肉、鹿肉之类,人肉这么恶心的东西,亏得她阿姊下得去嘴。 干呕之际,她忽地恍然回过神,转头赶紧吩咐宫婢, “快备轿,我要去北宁王府。” 第216章 第149章 懊悔 明月为乌云遮蔽,不一会儿,大雨便浇落在含章宫上。 电闪雷鸣,落在琉璃殿顶上的雨点噼里啪啦作响,隐约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哭声。 马蹄声由远而至,一群人马停在宫门前。为首俊眉星目的少年披着蓑衣,翻身下马,推开宫门。 虞戟是星夜专程回来的。 他这一趟离开是为了谢染,只是见了人,不知怎么,忽然没有从前那般的动情了。 浮云阁里,陪坐在谢染床前,说话间他却好几次晃神,想起苏遮月在他身旁给他念故事的模样,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好似就被填满了。 又生出一种强烈的想念来。 其实他知道谢染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因着自己的身份不得不委曲求全地见自己。 虞戟原也是为着自己说不出的执念,不顾谢染意愿,一门心思地强求于她,然而这一回再见,便像是年少时扎在心中的刺已被人拔出了,阴云消散,忽然便能正常相待了。 “往后我不会再来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谢染惊讶,便连虞戟自己都有些吃惊。 “这段时间多有打扰,回到京城我会将当年谢家的案子翻出来,上报枢密院,若你家人是冤枉的,我会尽我所能,为他们翻案。” “小侯爷……” 谢染想是没想到他会帮这个忙,面上可见的震惊了片刻,接着强撑着带病的身子都要下床给他郑重道谢。 她原是极高傲的性子,这般含泪屈膝是绝无仅有的,如同弯折下脖颈的天鹅,美得如同画卷。 然而本会心生怜惜的虞戟这一刻,却没有半点心绪波动。 这也他为谢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了却这一桩,自然是星夜兼程地赶回京来。 马车太慢,虞戟索性弃车骑马。 便连半路中的倾盆大雨都让他停下来休憩。 谁知到了含章宫,却见宫室灯火皆暗,宏伟的宫室,毫无声息地浸在黑沉沉的雨幕中。 虞戟心不自觉地一沉,推开正殿大门,里头更是空空无人。 他在宫室里找了一圈,才循着若有若无的哭声,在偏殿角落找见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君钰。 “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君钰抬头看着严肃的表兄,一双眼眸哭得通红,小嘴嗫嚅着开口,却只有不成话的哭音。 他当时真以为沈茹是自己的娘亲,才会跟着她走了,然而回到成王府里,相处十余日后,便发现那女子分明就不是的。 起初是按着娘亲温柔亲切的样子待他,但渐渐的,小君钰便发觉她言行不一,行迹古怪,相比于他这个儿子,沈茹眼睛里更在意那些金银首饰,胭脂香粉,与父王说话时处处带着迎合讨好,甚至好几次都忘了他的存在,完全不是他想象中娘亲该有的样子。 而他想象中的娘亲自然便是苏遮月那样的,对他极好极好的。 其实原以他的聪慧,应该是能分辨出来的,可也许在他心里,他真的盼望死去的娘亲能活过来,才自欺欺人地相信了。 这阵子与沈茹的相处便完全打破了他天真的幻想,于是今日争吵之后,他便再度逃出了府,回到这儿来找苏遮月。 却发现苏遮月已经不在了。 娘亲不要他了。 小君钰想到这儿,眼泪就不要钱的,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虞戟见他一声不吭地只会哭,实在也问不出什么来,便让跟随进来的虞平去外头打听寻人。 虞平打听一圈后,才明白了前后因由,说与自家少爷。 这也是虞戟完全没想到的,明明在他走之前,君钰还在和他炫耀自己和苏遮月的,如何如何喜欢他,怎么他一走,这孩子就跟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亲娘走了?! 本来秉着表兄的身份,对着还是幼年的表弟,他应该宽慰才是,然而火气在心头燃烧,虞戟出口便是, “你不要她,她自然也不要你了!” 这话说得狠绝,小君钰的哭声顿止,睁大了通红的眼眸,整个人都仿佛要碎裂开来。 虞戟望着他,冷冷道:“你若没打算一辈子把她当娘亲对待,何必一开始就叫个不停!既然认了亲娘走了,现在又回来哭哭啼啼的给谁看?!” 小君钰听着他的话,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虞平见状忙上前扶住他,好生安抚道: “少爷是发脾气呢,世子千万不要当真。” 虞平自然知道自家少爷在想什么,这一路上跑瘫了多少马,就为了早点见那姑娘,如今被世子搞丢了,如何能平心静气,冷静说话。 可是世子殿下毕竟是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知道那些大人间的弯弯绕绕。 是个孩子,见了亲娘,都会跟着走的。 这怎么能怪他。 小君钰低垂下脑袋,忍着哭腔道:“哥哥说的对……是君钰的错……” 虞平看着他那么小的年纪露出这么让人心疼的表情,简直和虞戟小时候一般无二,心疼道: “殿下还是孩子,一时被人蒙蔽了,也再正常不过了。” 可在虞戟这儿,却知道小君钰的心智远不止一个普通孩子,先前向苏遮月撒娇讨宠的时候满脑子的聪明,连他都自愧不如,可现在呢,将人不闻不问地甩在身后, 第217章 “宫中多险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没身份的女子,没了你这位世子的庇护,如何能存活下去。” 虞戟面上在骂君钰,实则也是责怪自己,若他走时能多考虑一些,多派人护着,就不会发生这等事了! 苏遮月那般的容貌,本就是极容易出事的,他怎么早没想到派人护着她。 小君钰被表兄这一通数落,眼泪又是泄洪一般地流下来。 虞平瞧得更是心疼,这么粉雕玉琢,金尊玉贵的孩子,向来都没有人敢让他受半点委屈的,如今像一个没人要的弃儿一般。 也只有他家少爷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正这时,下人从外头进来,他们是受了虞戟的吩咐派去找苏遮月的。 虞平忙问:“找到了吗?” 下人摇头:“没有。” 旁边的虞戟面色愈发冷凝,小君钰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下人又端上一小碟香灰,递给虞平道:“但我们在正殿的香炉里发现了这个,也不知是哪来的。” 虞平取过一闻,眉头一皱。 这应该是专用于使人昏厥的香料,想来是有人把苏遮月迷晕带走了。但这迷香里头又似夹杂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 像是一种异域香料。 虞平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究竟在哪儿闻过呢,突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一缩,这是北宁王府独有的香料啊! 第150章 慈母 庄素的佛堂里,沈茹跪在堂下,拿着帕子不住擦眼泪, “娘娘明鉴,我真的是全心地待他极好,真不知怎么会酿出这般事端。” 姜皇后面对着案上一尊送子观音像,双手合十,头也不转地说道, “这旬日的功夫,你夜夜宿在成王榻上,缠绵欢好,私下里还寻了不少助孕的药,当我完全不知么?” 沈茹一怔,满脸愕然:“娘娘,我,我……” 姜皇后缓缓起了身, “你想要自己的孩子,我并非不能体谅,但是你做得太着急了。” “娘娘我错了!我错了!” 沈茹跪在青砖地上,拼命磕头。 她并非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得过了,可她姿色平平,又有美艳的李鸢在那儿衬着,若不趁着成王对她有所愧疚的这会儿努力一二,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她虽然长了一张和已故王妃一样的脸,又有姜皇后做的许多手段,但她总担心会在哪一日被拆穿。 若是怀上了成王的骨肉,那才是一张真正的护身符。 “娘娘!” 正这时,外头响起一声呼唤,脚步声传来急急进来,沈茹立刻停下磕头,欣喜地转头过去,看到是姜皇后身旁最得力的宫婢宝蘅,急问道, “是不是找到世子了?” 宝蘅见她这般无礼,皱了皱眉,若不是她刚好长了这么张脸,凭她一个杀猪卖菜的粗野妇人,也配在这殿里向她问话。 也不理睬沈茹,只走到姜皇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姜皇后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目露惊色:“当真有孕了?” 宝蘅点了点头:“我怕有错,专请了两三个大夫一起看的,绝不会看茬了。” “可是男儿?” “两个说是,一个拿不准。” 那也是十有八九了,姜皇后满脸欣慰,双掌合十,重新转过身,在观音面前虔诚地拜了三拜。 宝蘅在旁边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可是这孩子的生父……” 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 姜皇后瞥她一眼道:“母亲的肚子,生父是谁,有什么紧要。” 宝蘅道:“可是嫣姑娘人看着也有些痴傻。” 姜皇后跪在蒲团上道:“痴傻才好,她要是神智清醒,还是个死脑筋,我还得花些功夫说服于她,如今倒是省却一番功夫。” 原是姜嫣被李鸢派人扔到郊外后,最早寻到她的便是姜皇后的人。 那种荒郊野外,多得是下三滥的乡野村夫,一个高门妇人被丢在这等地方,不用想都能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姜皇后得了信后,当即命宝蘅找大夫去看,竟真如她所料。 姜嫣怀了孩子。 想姜嫣与她夫君这么些年,都没有孩子,那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巧突然怀上,如今肚子里的这个大概便是野男人的。 但野种,也可以变成皇嗣。 只消她将姜嫣送到皇帝床上,让两人欢度一场,这孩子便名正言顺了。 宫里头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宝蘅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还有一些不安, “万一姑娘服侍不好陛下?” 姜皇后淡淡道:“我记得张福从前献过一味叫‘帐中欢’的好药,你去找找。” 宝蘅睁大眼眸,那帐中欢比寻常花楼里卖的那些还要厉害,吃下去后,身子就再也离不开男子了, “真,真要给嫣姑娘吃吗?” 姜嫣从前进宫时对宝蘅还算不错,待她客气,又十分体面,宝蘅多少有些不忍心,原也在郊外遭人凌辱已是凄惨,此刻又要被娘娘下那等烈药。 这好好的高门妇人,这样一味药下去,只会沦为不见天日的深宫禁脔了。 姜皇后面色不愉,瞥了她一眼, “伺候陛下是她的福分。”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第218章 若姜嫣不是生在姜家,哪能轮得上? 宝蘅见娘娘生气了,立刻敛心静气,小心翼翼地问:“那裴大人那里?” 姜皇后一颗一颗地攥动佛珠:“便报说人死了。” “可是裴大人是能进宫的,万一叫他瞧见嫣姑娘成了皇妃……” “怎么,他还能向陛下讨人吗?那时候皇子也有了,他除了叫嫣儿一声娘娘外,还能做什么?” 说到这里,姜皇后也顿了顿,想到裴松的本事,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吩咐道, “这样,你在族中刚长成的姑娘里挑挑看,找个眉眼有几分像姜嫣的,年纪小些,性子娇俏一些,能讨年长男子欢心的,叫她过去帮着料理姜嫣的丧事。” 姜皇后笑了笑,“等丧事办完了,大概也可以接着办喜事了。” 宝蘅心中一涩,这时倒觉得姜嫣不醒才是好事了,若是醒来,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般境况。 然而在姜皇后这儿,这却是她本来就打算给姜嫣安排的路子,不过推迟了一些罢了。 便和李贵妃一般,她们这等生不出孩子的,自然得提携族中的女子,保证家族长长久久地兴旺下去。 而且刚好姜嫣又从外头得了一个孩子,正合她意。 姜嫣的孩子出生后自然是由她这个皇后来养。向来男孩儿肖母不肖父,姜嫣又是一副好相貌,姜皇后一想过不出十月,她便能得到一个和君钰一般玉雪可爱的孩子,便觉得观音娘娘真的在显灵。 她这些年在佛前烧的香都没有白费。 天知道她有多羡慕君钰的娘亲。 第151章 忧患 姜皇后说话时并没有让沈茹退避。 沈茹跪在旁边,隐约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宫闱秘事,一股凉意直透背脊,忍不住曲起手脚,只想将自己缩得叫人看不见为止。 然而姜皇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转身过来,缓步走到她面前,单手挑起她颤抖的下巴。 沈茹脸上献媚的妆容如今已哭得不成体统。 本来皇帝无出,自然会轮到成王,可是如今她能给皇帝弄出一个正儿八经的子嗣来了,那么成王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毕竟太后再喜欢君钰,那也是自家的血脉至上。 这么想来,沈茹这个假娘亲,好像没什么用了。 “娘……娘娘……” 沈茹只感觉那姜皇后极尖利的指甲像一把冷刀划着自己的脖颈,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割喉而死。 这个时候,却是外头宫仆的报信拯救了她。 宫仆小步进来,禀告道:“娘娘,我们的人看到李贵妃宫中有轿辇离开,往北宁王府去了。” 原是得知成王府丢了人后,姜皇后第一时间不是找君钰,而是派人去盯着李贵妃那头的动静。 不管是不是李家姐妹动的手脚,她们一定是最先想找到君钰下落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自然也不用挖空心思去猜君钰那孩子会跑去哪儿,只等她们找到了人,做那隐在后头的黄雀便可。 然而姜皇后却如何也没料到,这事竟会和北宁王府扯上干系。 “她去那儿做什么?” 宝蘅也是一脸疑惑:“北宁王都昏了这么多年,贵妃去那儿做什么……”她忽地转头,带着惊恐道,“娘娘,不会是人要醒过来了吧?” 姜皇后眼皮忽地一跳,“胡说什么?!” “奴婢错了,奴婢失言了……” 宝蘅立刻给自己狠狠掌了两下嘴。 姜皇后看着她自罚,虽知道宝蘅这么说,只是一个无稽的猜测,但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她还是不免生出心惊。 想北宁王当年几乎是满朝文武大臣众望所归的存在,而当年先皇传位于北宁王的诏书都还留着。 如果他真的醒了? 姜皇后眼神微凝,吩咐人先把沈茹带下去,自己则回到旁边的寝殿中,坐在榻上,细细思量起来。 他们姜家一开始也不是世家之首,姜家之上原来还有一个谢家。 就像如今他们如今压着李家一样,原来的姜家也一直被谢家压着,好生憋屈。 谢家是北宁王的忠信,在北宁王昏迷后,才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被他们姜家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 男子流放,女子贱卖。 如果北宁王醒了,会不会找她们姜家秋后算账? 她知道这些年北宁王府一直暗地里搜罗美艳女子,就为了医治北宁王。 这件事其实是皇帝太后点头允准的,实因这医病的法子太过奇诡,俨然是北宁王府的下人没的办法,百般无奈下的病急乱投医了。 既知不会有成效,皇帝太后也顾着宗室的情分,让他们去做了。 一开始姜皇后还有些不安,着人盯过一阵,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照旧昏迷,什么好转迹象也没有,也放下了心来。 而李贵妃这一举动,敲响了姜皇后的警惕。 陈嬷嬷接过宫婢送上的茶食,走到榻边,端详着自家娘娘的神色,说道:“娘娘莫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移势易,朝臣都换了几波了,姜家如今树大根深,连陛下这般宠幸李家都动不了咱们了,北宁王那么一个昏迷多年的王爷,门前冷落,早已无权失势,此刻纵然是醒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第219章 这也是姜皇后心中所想,她喝了口茶,压下心头的不安, “话虽如此,但还是得叫人仔细盯着,不能放过一丝一毫。” 陈嬷嬷慎重地应下,又问:“还有虞小侯爷着手给谢家翻案的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姜皇后想到这事,又觉得头疼,谢家这事他们做的是亏心的,落的罪一半是没的证据的空口污蔑,如果是别的人还能用姜家的势力压一压,偏偏就是虞戟这个小侯爷。 少年郎为心上人出头,那是横冲直撞,半点顾忌也没有。 归根结底,还得怪在谢家那个姑娘身上。 “不想谢家就剩这么一个了,还能掀起风浪来。” 陈嬷嬷给她轻轻揉按着额穴:“这寻常女子倒不要紧,偏是这么一个容色倾城、祸国殃民的,实在难怪虞小侯爷为她鞍前马后……” 女子的美貌的确是一把利刃,尤其谢染本就出自谢氏高门,这般沦落到泥尘里高贵却不改孤傲的花,更能引京中这些男子垂怜。 “奴婢还听说当年谢家就想让她进北宁王府,只是顾念她年岁尚小,迟迟没定下来,才叫李家抢了先。其实单论美色,李家那位姑娘却是不及她十分之一的。” 姜皇后见过谢染幼年的画像,那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坯子,小时候就能看出来,更不用说长开了。 不过说到美色,陈嬷嬷又想起一人来,“娘娘还记得么,之前找小世子的时候,含章宫里还有一个婢女,奴婢瞧着那容色倒是惊人,几乎能与谢家姑娘平分秋色了。” 姜皇后只略略想了想,很快摆手道:“那是没身份的低贱女子,颜色再好也没的用处。” 谢家原是高门,这落败的高门,也有高贵的血脉在那儿,和贱民生的女子如何能相提并论。 陈嬷嬷心想也是。 虽说宫婢要守节,但到底不似高门女子,就算内里还是处子,外头也不知叫多少男子碰过摸过,尤其貌美的。在那少有人经过的废弃宫室角落里,松下肚兜,给年老的宫监摸几下胸脯,亲个小嘴,既而得个庇护,换个好差事的,多的是。 那脏得,断不能上贵人的床的。 * 滂沱大雨转成了绵绵的细雨,一遍一遍洗着巍峨的宫殿。 北宁王府的主殿中,床帐之下,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按在女子的腰窝处,猝然收紧, “呜……” 苏遮月溢出一声呻吟,额边发丝为汗水浸透,完全是一副承受不住的虚软模样。 “抱歉。” 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在她头顶。 苏遮月轻轻喘息着,摇了摇头。 靳姥姥没说错,这法子的确有成效,宗璋的病一日比一日更好,如今一整条胳膊也能抬起了。 本该是好事,然而苏遮月所受的苦楚却也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甚至有些害怕夜幕降临了。 靳姥姥今日还取了消肿止痛的药来,要青蒿帮着她给那处上药。 苏遮月本就为着治病羞赧不已,自然不住婉拒,只接过说自己可以。 然而实则也是将药放到一旁,打算就这么生忍几日,等宗璋的病好了,自然也就不用上药了。 不想这时却听得一句, “下人送来的药在哪儿?” 苏遮月一愣,抬头便对上宗璋关怀的目光,便知他明白了自己的痛楚,想帮自己缓解。 她的双颊蓦地一红,几乎媲美洞房里的红烛。 可他是金尊玉贵的王爷,连手指都如同玉石一般,她又如何敢让他动手,染上泥泞。 她低下眼,咬着唇嗫嚅道:“不,不用了。” 宗璋听着她的话,目光落在那被贝齿啃出血色的唇,一如熟透的花苞,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掩在锦衾下另一只手修长的指尖收紧了。 他闭了闭眼,克制下那种冲动,只对着苏遮月温和笑道, “是我累你受罪至此,你若不让我相助,便是有心责怪我了。” 第152章 清誉 苏遮月蓦地瞪大了眼睛,这简直是无端加在她身上的罪名,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一副能令男子享尽极乐的幽媚身子,却偏偏是这般童稚纯真的目光。 宗璋目光深了深。 兴许是他从前不沾半点女色的报应,这一朝清醒过来,便面对这样难捱的考验,若非双腿还不能动弹,时刻提醒着他,只怕是隐忍不住,会对苏遮月做出禽兽般罔顾人伦的丑事来了。 他静心凝神,再次压下那股烧心的欲念,淡笑道, “我与姑娘玩笑呢,姑娘且将药膏取来吧。” 两人早已肌肤相亲,再作忌讳便像是做作了,苏遮月只能听从吩咐,从床柜间将那一罐药膏取了出来。 不比苏遮月从前见的那些乌黑气味浓重的药。 这乳白色的药膏绵密如雪,似隐约带着一股般腊梅香。 宗璋用修长的手指抹上一些,与苏遮月上药,虽然只能动一只手,但动作温柔细致,苏遮月蜷着身子,将脸藏在他宽阔的肩窝中,遮住自己发烫的面颊。 她细细轻喘,虽然看不见,可是那里敏觉非常,宗璋动作的深浅,她几乎都能感觉出来,酥得令人脚趾都屈紧了。 苏遮月晕晕乎乎地想,若不是宗璋昏睡多年,她定会误会他常常为女子做这等事了。 第220章 不然怎会这般得心应手。 不过苏遮月之前也听张氏与旁人闲语时说过,高门的少爷通人事都极早的,一旦成人便会有好些暖床、通房丫鬟伺候,花样百出的,在房中事上自是擅长无比。 思及此,她偷偷抬眼,望了一眼宗璋——他贵为王亲,是高门之上的高门,有过的女子大概比张氏说过的那些少爷更多。 宗璋留心到她的目光,温声问道:“好些了吗?” 王府的药自然是极好的,苏遮月觉着已没有先前那般刺痛热辣的感觉,忙点头道:“好多了。” 宗璋便即停下,挪出来的手指上全是药膏化开的水渍,还有晶莹的亮光。 苏遮月的目光闪了闪,慌忙取了帕子,帮他仔细擦拭。 擦完之后又听到一句温柔的低语, “多谢。” 苏遮月心脏砰砰直跳,眼睫更是颤个不停,实在不敢抬头看他, “是我谢,谢王爷才是……” 说着也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去。 宗璋见她在两人之中隔出一条分明的界限,叹了一口气:“如何又唤我王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般叫我,我消受不起。” 苏遮月顿了顿,低唤一声:“宗,宗璋。” 不知怎么,念出口时竟有一种夫妻之间的旖旎感觉。 抬眼又对上宗璋温润的目光,望着她的时候仿佛带着如水般的深情。 苏遮月恍惚欲醉,然而脑海中骤然闪过那些宫婢的眼神,猛然清醒过来。 是了,她照顾小君钰时便已被无数冷语嘲讽,更不用说宗璋这样的贵人。 在这京城,处处都是贵贱之别。 她身份低贱,不是李鸢那般的高门小姐,纵然能有幸得到宗璋这般礼待,这深宅王府也不会是她的归处。 苏遮月静静地垂下眼睫,告诫自己这只是在为宗璋治病。 等他完全好了,自己一定是要离开的。 * 同一时间,王府前院里。 李鸢正在屋内焦耐地等待着。 过不多时,殿门敲开,张福走了进来。 李鸢一瞧见张福那张肥硕丑陋的脸,艳丽的眉眼便划过一丝厌恶。 那张福一脸肥肉,笑起来时仿佛都能夹死苍蝇。 这样恶心的人,李鸢平日里真是一眼都不想看,但此刻也不得不忍了下来,问道: “之前那含章宫的姑娘,是不是你们带走了?不会已经叫你切碎成肉沫了吧?” 张福一惊,“哪能啊,那姑娘如今简直是王府里的宝贵疙瘩!” 李鸢眉心一拧:“你说什么?” 张福便与她细细道来, “……起初以为不是处子,断不能用的,小的那厨间的刀都磨好了,只等下锅了,却不料姥姥说这女子竟然得用。” “得用?”李鸢吃了一惊,“你是说,她的血治王爷的病?之前来来回回这么多女子,不都不成么?” “可不是,就说这姑娘有福气呢。”张福点头道,“如今被靳姥姥留在正殿里头,好生伺候王爷呢。” “她见到王爷了?” 李鸢大为震惊,立时站起身来。 原是自北宁王昏迷后,便一直待在正殿里,除了为他治病的靳姥姥和万总管外,旁人都没有再见过他。 连当时有婚约的她都不得一见。 张福低声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听青蒿说,这以血试药只是一环,若真要治病,必得……”他挤眉弄眼了一会儿,神色愈发令人作呕,“行春宫之术。” 李鸢脸色“蹭”地一下就变白了, “你再说一遍,行的什么术?” 彼时苏遮月得了小君钰的喜欢,李鸢心中并不在意,便是成王看上了这女子,要娶她做妾,她都可以大度地直接把人送到成王的床上去。 无非是个玩物。 可是北宁王不一样。 那是芝兰玉树,清正端方,君子一般的人。 一想到苏遮月这么卑贱如尘的女子,竟然日日傍在他身边,贴身服侍,李鸢后牙都要咬碎了。 张福见她发火,立刻想到李鸢之前与北宁王的婚约,忙不迭地迎合起来:“姑娘千万别生气,那女子就是如今近了王爷的身,也没什么的,不过是身份下贱的玩意儿,怎么能和姑娘您比呢。只当她是个治病的药罐子就成。” “如今府里上上下下奉着她,当作宝贝疙瘩,不过是因为王爷的病,等病治好了,还不是姑娘要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的……” 李鸢听了这话心气稍平,问道:“她真的能治好王爷么?” 张福道:“准是能的。” 相医之事近乎鬼神,李鸢也不能抱太多希望,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我这一趟过来便是一定要将人带走的,世子殿下着紧着她,既然那女子在给王爷治病,我便在这儿等着,她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走。” 李鸢话虽然这么说,然而她心中却不是这个打算。 她原是确信北宁王醒不过来,才点头嫁给成王的,可是如今北宁王有苏醒的希望,那她便陷入了两难之局,到底选择哪一个? 成王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这些年积累下来,总算有些根基,但是李鸢心里又觉得这些势力在北宁王面前都是一面风一吹就倒的土墙罢了。 不怪她这样类比,因两个人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第221章 也刚好这时姜皇后送了假的沈茹过来,她是不是可以顺势成全一下她,解除和成王的婚约,继而恢复和北宁王的婚约呢。 这么一想,反而有些不着紧君钰了。 原来成王的话,她对亲生的孩子倒是没有什么执念,亲生虽然血脉更近,但是她心里多少有些嫌弃成王,并不太想与成王行夫妻之事,养着君钰倒无所谓。 但换成北宁王,李鸢自然是满心都想怀上他的孩子。 毕竟她生的美艳,北宁王又是那般的仙人之姿,父母的长相摆在那儿,那孩子要是生出来,只会比君钰更可爱的。 眼下虽然嫉恨苏遮月能近身服侍,但若她能让北宁王醒过来,那也便算是功德一件,李鸢想着给她留个全尸,寻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 虽然李鸢心里只当苏遮月是个不值一提的物件,也不觉得王爷会看得上这种下贱的女子,但无论如何,苏遮月到底是微末之身近侍了王爷。 若是张扬出去,难免污了王爷的清誉。 灭口是肯定的。 不过念着她这恩情,李鸢还是会请法师帮苏遮月超度一些亡魂,保佑她下辈子投个不错的富贵胎。 第153章 离去 苏遮月这一回入睡后,与寻常不同,深梦之时直感觉周身发冷,如入冰窖一般,冻得她蜷紧四肢,拼命呵气。 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冻死的时候,忽地一阵暖风刮来,一下清醒了过来。 苏遮月睁开眼,茫然地望了一会儿帐顶,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床上空空荡荡。 不对,宗璋不见了。 苏遮月有些奇怪,起了身,掀开床帐,却发现外头站着靳姥姥和好些婢女。 和之前端来膳食不同,今日每个婢女手上都捧着不少极漂亮的锦盒、漆匣。 靳姥姥见她醒了,吩咐婢女们将匣盒一一打开。 里头珠宝金银的光芒一下闪耀出来,装得满满当当,不知有多少。但苏遮月心下无端一紧,问道: “这是……” 靳姥姥笑道:“这些都是给姑娘你的,感谢姑娘这些日子辛苦地为我家主人治病。” 苏遮月愣了愣,刚要推拒“不用”,便听靳姥姥道:“外头还有车马备着,专程送姑娘回家。” “回家?” 苏遮月眸光一怔,“不是还没有到三十日吗?” 她虽一直被禁在殿中,未有出门,但多少也还记得时辰日子。 靳姥姥点头道:“是,不过多亏姑娘,主人的病根已去,余下我们自有法子,不需要姑娘麻烦了。” 不需要她了? 苏遮月茫然又困惑,的确,这些日子宗璋的身子一直在好转, “可是……” 她想说宗璋还没有好全,若自己现在走会不会对他的病情有碍,但话到嘴边,忽然又停住了。 她想起宗璋之前警告她莫与旁人道他清醒的事。 靳姥姥看她来的时候不情愿,如今走的时候扭扭捏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多半对主人动心了,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微笑道:“姑娘不记得自己的葵水要到了么,便是姑娘想,也不好为主人治病了。” 竟是这个原因……苏遮月愣了愣,继而垂下眼,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靳姥姥虽未明说,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大概她们找到别的更好的女子了。 脑海中蓦地闪过宗璋的含笑的眼神。 他是那样温柔体贴的人,想来对其他女子也是这般吧。 苏遮月心头划过一道酸楚。 原以为还要等几日,没想到提前了,不过她也知道,若自己再呆下去,也许真要沉沦在这个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现在离开,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 随着婢女离府时,苏遮月脚步忽然一顿,回过头去。 台基之上,宫室殿宇巍峨高大,气势恢弘。 苏遮月心知自己这么一走,这北宁王府的府门便如同一道天堑,再迈不尽一步了。 她不由地生出想再见宗璋一面的念头,但是这念头在心口转了转,终究还是压了下去,没有说出来。 苏遮月回过神,迈出高高的门槛,见婢女们在把锦盒逐一搬上马车,忙道:“不用这么多。” 她其实都想推拒了,但是在红袖招的日子也让她知道,在京城中,没有银子,是无法立足的,苏遮月还是拣了一些银两,将那些昂贵的珠宝首饰的全部退了回去。 上了马车,车夫拉着缰绳,恭敬问道:“姑娘要上哪儿去?” 苏遮月想自己是从含章宫来的,但是如今虞戟离开,她也见到了宗璋,自不必再回去了。 小君钰也有了自己的娘亲,不需要她了。 苏遮月想了半天,只剩下她最初落脚的地方,便开口道, “红袖招。” 车夫听了却是一愣,“这是哪儿?” 一时想莫非是这阵子京中新开的酒楼,怎么自己不知道? 苏遮月见他疑惑,便仔细说与他红袖招所在的位置。 车夫慢慢明白了过来。 原是他是给王府中人赶车的,来往要么是官员府邸,要么是高雅的酒楼、茶馆,像苏遮月说的那块地方,压根就没过去过。 于是便明白苏遮月是个什么身份了,语气中的敬意都消退了几分。 第222章 因不熟路,马车前后盘旋了好几圈,才算找到了地方。 苏遮月下了车,走过去却发现铺子的大门紧闭。 门前贴着斜斜的封条,原来写着红袖招的酒旗歪在一旁。 苏遮月困惑不已,向旁边的货摊打听后才知道,原来自她离开后,红袖招便被封了,钱寡妇大约还在配合官府调查,一直没有回来。 红袖招去不了,苏遮月想了想,便往之前在张氏那儿赁住的院子走去。 一进门,却发现里头却是闹哄哄一片。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背着包袱往外走,后头更有人声催促, “快点!” “动作快点!” 苏遮月原也是早出晚归,与这些人不甚相熟,但见这些人神色匆匆也不理会她。 苏遮月一边疑惑地张望着,一边寻着记忆走到原先她住过的那间屋子前,却见她的衣物包袱都已经被扔了出来。 被人踩在地上,脏兮兮的。 苏遮月心疼不已,刚捡起来,忽听耳旁一声喝令, “你怎么还不走?!” 苏遮月转过头去,见是一位极带凶相的衙差,愣愣道:“我,我住在这儿……” 那衙差走了过来,见她还有些姿色,口气稍缓:“这间宅子已经收回去了,还给了原来的主人,你们不能住了。” 苏遮月讶异道:“原来的主人?” 衙差浓眉一皱:“问那么多做什么,收拾东西赶紧走。” 苏遮月虽然满腹疑惑,但见得旁人也是这般,也只能将衣裳收起,抱着包袱一并离开。 刚和着众人出了宅门,忽见台阶前有一顶青色的轿子落了下来。 旁边也跟着一名衙差,殷勤地掀开轿帘:“姑娘,就是这儿了。” 苏遮月稍稍驻足,便见轿帘掀开,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来。 苏遮月蓦地睁大眼眸, 这,这是谢染! 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谢染。 可是谢染怎么会从浮云阁里出来呢?又怎么千里迢迢来到这京城? 谢染被婢女扶着走出来后,用帕子掩唇,低声咳嗽了几声。 苏遮月看她面色霜白,似是伤寒未愈。 一下便想起了为谢染而离开的虞戟,一时有些明悟过来。 这多半便是那位虞小侯爷的功劳了,应该是他将谢染赎了出来,带回了京城,只是周围却没见着人。 其实谢家在京城内有不少房宅,当初落罪后都充了公,在南城的那些给其他高门住了,只有这一处房宅,现在住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能快速腾挪出来,还给这位小姐。 “这怎是人能住的地方!” 随谢染一并来的婢女采儿看到眼前乱糟糟出来的人,秀眉一蹙。 谢染想到自己从前见过这里的模样,再瞧见如今的萧索,不成体统,心下也是一片凄凉。 目光流转,看到人群中走出来的一个纤细身影的时候,忽地一顿。 正是苏遮月。 采儿也看到了苏遮月,毕竟长成那般模样实在难叫人忽视,只是好好的姑娘,怎地住在这等脏乱的地方,不禁猜测道:“怕是敲暗门的吧。” 所谓敲暗门,算是妓子中的最下等,没的青楼酒楼的容身之地,不得不挨家挨户地敲门,叫男子睡上一夜,得一些饭食钱的那种。 但是苏遮月这等样貌看着不像那等低贱的,但也说不好,没准是身染恶疾,叫青楼都逐出来了。 谢染注意到这女子也是单瞧美貌不俗,稍稍留心了一眼,不过意识到自己往后不需要以色侍人,便收回目光,径直进府门了。 苏遮月就这么看着她从面前经过,知道她也不认得自己了,便也当作不识,转身离开了。 第154章 落脚 这时日头落下,天色已暗,苏遮月无处可去,正好见得谢宅边上有一间望福客栈挂上了灯笼。 苏遮月原先是住不起客栈的,不过如今有了靳姥姥给的银子,多少宽裕了一些,便走进去,打算在这儿先暂住一夜。 过两日再寻一个长期的住处。 这家望福客栈开在这街巷里,自不是什么给贵人的气派舒适的落脚地。 苏遮月由小二引进了屋子,发觉里头并没有比她原先住的地方好上多少,大概是夏日已至,灰色的枕头被褥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酸腐的味道。 和王府整洁华美、熏香沁透的寝卧,简直是天壤之别。 然而这时也没的别的地方可去,苏遮月不敢脱衣,只能用包袱做枕头,在床板上将就躺下。 睡了片刻,不知从哪儿传来,好似老鼠钻洞一般的声音,苏遮月蓦地睁开眼,害怕地缩了起来,又不敢去点烛去看,只能将双手闭住耳朵,一面祈祷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爬到床上来…… * 夜已深,太后所在的安和宫里,满殿的动静方平歇下来。哭闹着的世子殿下终于睡下,宫婢们都舒了一口气。 虞戟走出殿外,遥见平叔脚步匆匆地从宫阶上来,还未至前便急问出声, “她在北宁王府么?” 他本是要自己去北宁王府的,但不想临要行时却传来了太后旨意。 ——令成王世子速来面圣。 可小君钰这会儿眼里只有她的娘亲,说什么都如何也不肯去,虞戟这个作表兄的无奈至极,只能先强行带着人来太后的宫殿。 第223章 再命虞平去北宁王府打探。 到了太后寝宫,太后看到平日里笑嘻嘻的孩子哭成了个泪人,心疼地抱在怀里,好一通哄劝。 听得小君钰要找人,也是二话不说,让身旁的老宫监带着他一个宫一个宫地去查。 于是不消一个时辰,阖宫上下都知道世子殿下和小侯爷在找一个美貌的宫婢了。 然而这么排查完一遍,依旧没找到人。 虞戟便愈发确定人多半在北宁王府了。 但北宁王府总归是宫中忌讳之言,他不能直言,只等着平叔的消息,这时看到虞平回来,自是着急问询。 虞平回禀道:“北宁王府的人说的确是他们把人带走了,原是李家姑娘引荐的,他们观见了人发觉适合为北宁王爷治病,便在那儿多留了几日。” 虞戟提了好几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现在过去看看她。” 而且他这一趟回来,也该去看看北宁王叔的。 虞平忙拦住他:“少爷莫急,姑娘如今不在那儿了。” 虞戟愣了愣:“不在了?” “是,王府的人起初治病时的确见了起色的,但是忽然一日晚又不好了,竟是鼻息全无,脉搏全停,一摸,竟是全身冰凉……” 虞戟双眸一怔,骇在原地, “平叔你是说,王叔他,他死了?” 虞平连忙摇头道:“不不,也就是怪在这里,说是那面色却如常人一般无二,并没有半点灰霾死气。” “如今府中下人急着找别的法子,至于那遮月姑娘,已经重金遣送归家了。” “归家了?” 虞戟一愣,蓦地发觉自己竟不知苏遮月家在何处,是何来历, “她去了哪儿?” 虞平道:“我派人顺着送她离开的车夫查到她去了一处叫红袖招的铺子,不过我过去时发觉那酒铺已然叫官府查封了,不见姑娘人影,我方已知会京府衙门,命他们派人打探一二,想很快便会有姑娘的消息。” 这京城不比侯府所在的陇安府,他们人手不足,查起人来还是多有不便,还是得求助当地衙门。 虞戟但知苏遮月无事,稍稍放了心,想着等君钰醒来告知他一声,便亲自去寻。 “少爷,还有一事,是衙门传信说谢姑娘也到京城了,如今她拨了一处谢家的旧宅居住。” “我知道。” 虞戟点了点头,方才皇帝、皇后都在的时候,李贵妃便专门提起了谢家的案子。 虞戟看得出来,这是李家想借这个案子对付姜家了。 将宅子拨回去给谢染住,自然也是李家给谢染的体面。 虽然这是他厌烦的党争政斗,但是这事对谢染来说算的上是好事。 李家要插手,他没有阻止。 虞平又问:“少爷要过去看看谢姑娘么?” 原来谢染只是一个花魁姑娘,倒也不算什么,如今她恢复了身份。说起来,谢家和他们侯府原来也是门当户对的。 他想虽说少爷如今更紧着那位遮月姑娘,但是高门男子三妻四妾的也正常不过,谢姑娘毕竟是少爷情窦初开的人,情缘摆在那儿,如今有了身份,将人娶进门也是自然不过的。 何况他家少爷到了年岁,如今身旁就缺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过要真伺候人,还是那遮月姑娘好,就是身份不够。 “不了。” 虞戟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他知道平叔又在琢磨他的婚事。但他为谢家翻案虽有谢染的原因,但更多的也是公义所在。 他没打算再借着这事再与谢染产生瓜葛。 虞平望着自己少爷冷峻的脸,心里蓦地生出了一个怀疑,莫非他家少爷就喜欢那些身份低贱的? 像谢姑娘流落风尘时,少爷对她要死要活的,但一朝有了身份地位,怎么就突然没了她的分量,转而喜欢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宫婢了? 这少年心事,还真是难测啊。 * 客栈里,小二“咚咚”地敲起门来,直喊了好几声,才把凌晨方合眼的苏遮月喊醒。 她睁开厚重的眼皮, “姑娘,有人找。” 苏遮月迷糊中听得一愣,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 难道是宗璋…… 她猛地清醒过来,忙将衣裳收拾齐整,走过去开门。 谁知门一开,面前站着的,却是她许久未见的邹大娘。 “大娘!” 虽不是心里盼望的人,但苏遮月见到邹大娘依旧是喜出望外,忙将人引到房中坐下。 但邹大娘神情却不比以往,面上可见十分的憔悴,抓紧苏遮月的手,焦急地问, “你当日可在红袖招,可知道我那外甥女的去向?” 苏遮月愣了一愣,这才想起孟茵来,说道, “孟夫人当时,好像是被官府带走了。” 眼下已过去一个多月,难道孟茵还没有回府么? 邹大娘看着她便叹了一口气:“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官府一开始送信到府中,说是她犯了罪,让我们交钱赎人出来,我那外甥女婿多少也有些俸禄,自然也把钱交了,结果却没的动静。我上门一问,官府却说人早就放了,还是被轿子好好接走了。可是府中又没有人回来,真也不知到底去了何处!” “我来来回回找了多日,实在是没的法子,想这事出在红袖招这儿,便日日来这儿打听,直到昨日才打探得你回来了,你与我讲讲,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24章 苏遮月顿了一顿,看着邹大娘渴切的眼神,终是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地说。 邹大娘听得差点没昏过去。 这时倒明白了过来,官府一定是给他们打了个幌子,实则根本不会放人,得罪世子殿下的如何还有生路。 满心惶然之时,她目光定在苏遮月身上,“好姑娘,你能看在我当初送你上京的份上,帮忙求求那世子殿下,放过她么?” 虽然她外甥女婿王忡大小也是个官,但怎么也没法与这些王宫贵戚相争啊。 苏遮月对孟茵并不喜欢,但对邹大娘还是有收留之恩,她理应帮这个忙,但是君钰如今有了亲娘,与她大概只是一个陌生人了,她实在不知自己能不能说上话,只得道, “我会尽力一试,但是我人微言轻,世子未必听得进去……” 邹大娘也是关心心切,她当然苏遮月虽对世子几分收留的情谊,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恩情, “若是不成,那也是我这外甥女的命数。” 她跟着又一声叹气,“这京城,真不是咱们这等人能住的地方。平日里吃穿用度便是昂贵非常,一旦出了事,处处要打点,处处要花钱,这才多少日子,便花去了大半的家当。” 她想在京城开铺子的本钱都没得差不多了,也不知日后若是孟茵这么没了,王忡另娶,他们该如何办,也不怪她男人说她没考量。 苏遮月听了忽然起身,从包袱取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邹大娘。 “这些,您拿着。” 邹大娘一打眼,愣了,惊问:“你这丫头,哪来这么多银子?” 第155章 夜火 邹大娘自然是吃惊,倘若苏遮月一开始有钱,也不必跟她挤着一辆马车上京了,所以这银两就是这丫头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得来的。 她见苏遮月低眸不语,脑中一转,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你这丫头,是不是做了那等生意!” 却说这城里还有哪个行当会比卖身子来的钱更快,苏遮月又是这样的容色。 怪不得这些日子她毫无踪影,原来,原来…… 邹大娘心疼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放下那银票:“你若是缺钱,便来找大娘,如何,如何做得这等龌龊生意,糟践自己清白的身子……” 苏遮月见她误会了,忙摇头道:“不不,只是我帮着贵人治病,人家还我恩情,才给我的。” “治病?” 邹大娘看了一眼那数额不小的银票,又望向苏遮月,惊奇道,“你这丫头,竟然会医术么?” 她竟没看出来。 苏遮月不惯撒谎,只能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只是一种土方子,刚巧能派上用场。” 邹大娘也没怀疑,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只是望着这从未见过的,固知苏遮月给的多了,但难免心里动摇。 毕竟这京城里上上下下打点,有了这银子,才能对人张口,她眼下真没法装清高拒了苏遮月的钱,便道:“这钱便当大娘借你的,等过了这道坎,我一定还你。” 苏遮月道:“没关系的,若不是您,我也来不了这京城,自然也不可能赚到这些银子,这些银两,您应当收下的。” 邹大娘听她这歪理绕的,全给自己体面,眼蓦地一红:“你这姑娘……” 这般柔善心肠,实在应该找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好好疼着。 邹大娘虽说想为苏遮月寻一个,但也知这情种只出于富贵之家,像她能接触到的那些个,都是臭男人,眼里都是算计,没一个真心实意的,便也不开口了。 苏遮月又留邹大娘吃了一顿饭,席间听得她说了好些府中的琐事,细心宽慰了一番,又约定明日一早陪大娘去找成王府一趟。 私心里,她也想看看君钰。 于是这一晚仍住了下来,打算等邹大娘的事了结了再换住处。因昨晚那老鼠动静叫她睡不安宁,苏遮月睡前细查了一番,不见老鼠洞,但睡下时偏偏又响起了嘎吱声,实在恼人,她只好用碎布将耳朵堵住,方才睡下。 因昨日睡得少,今日睡得便沉了些。 恍惚间入了梦,好似梦到了沙漠里,热得她出汗,后来忽然有无数吵闹声、惊叫声传了进来,丁零当啷的动静。 苏遮月初时朦朦胧胧的,并没有在意,直到听到两声撕心裂肺的大喊, “着火了!着火了!” 苏遮月猛地睁眼,只见一阵火舌伴着烟雾直扑过来。 她吓了一跳,这才发觉满目都是火,连床帐都燃烧了起来。 苏遮月惊恐之下,更被浓烟呛出了一阵头晕,慌慌张张地跑下床,用帕子捂着嘴,避开那些烧着的桌椅,向外跑去。 但到了门边,使劲推,却怎么也推不开,似是外头房梁落下,将门板生生压住了。 她回头,想从窗外逃,偏偏屋中唯一的那扇窗子,已然被火舌完全吞没,窗外更是火海一片。 苏遮月一边捂嘴呛咳,一边拼命拍门大喊, “有人吗?救救我!” 火舌很快烧到了她的衣裳, “咳咳……救命!救命啊!” 可是外头亦如十八层炼狱一般,所有人都在奔逃,哭喊声、呼救声此起彼伏,将她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下来。 远处街巷的一顶不起眼的灰色软轿外,正有人恭敬地向轿内的贵人禀报, 第225章 “火已经放好了。” “京府衙门那边今日安排了大宴,上上下下都醉得厉害,绝对来不及过来。” 软轿里,姜皇后手指一动,陈嬷嬷便掀开半角帘子,送出一大摞银票, “办得不错。” 那人接过,笑眯眯地退走了。 陈嬷嬷示意抬轿的人启程回宫,又回进来侍候在侧:“今夜这一把火烧下去,那位谢家的姑娘必定尸骨无存。不过奴婢还有些不明白,娘娘为何要把旁边连着的一排屋子都一齐给烧了?” 姜皇后撩窗看了一眼:“只烧了谢府难免叫人生疑。烧得多了,也难救着真人。” 陈嬷嬷也见得那冲天的火势,好似能听到那火海里的人痛苦的嚎叫,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些人倒是无妄之灾。” 怕是到了阎王殿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就是命数。”姜皇后放下帘子,转着手里的佛珠,“庸民无福,活着也是受累受苦的命,不如送他们早日投胎,为来世积福。” 说话间,软轿拐出巷口,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正值风日,大火燃得极大,烧了足足一夜。 翌日清晨,方有雨水落下,将其缓缓浇灭,这个时候,官府的人也终于赶到,而他们到的时候,眼前已然烧没了大半条街,便连隔得甚远的红袖招都未能幸免于难。 墙角檐下,还有未灭的簇簇余火。 处处都是女人小孩的啼哭声。 死的人太多,宿醉的衙差们手忙脚乱,不得已又从其他衙门调了好些人手来,才终把废墟里那一具又一具烧焦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抬了出来…… 第156章 死尸 两日后的清晨,京府衙门。 “小侯爷,这边。” 衙役头子战战兢兢地将虞小侯爷引入后堂。 步入内室,越过屏风,虞戟便见着帘幕下的床上绑着一个乌发凌乱、合眼昏迷着的绝美女子。 “小侯爷恕罪,我们当真是第一时间抢去谢府救火的。” 衙役在旁边讨饶,不过他这话这话当然是假的,不过也真是这位谢家姑娘福大命大,整个谢府都烧得不成样子,偏她住的那一间底下竟另有玄机。 不仅是藏人的暗道,竟然还有地下水流,顺着水流一路能走到其他谢府的宅子。 他们先将谢染救出,在地底下探索着,一路来到裴章事、晏相公等多位高官的府上时,真也是吃了一大惊。 心道不愧这谢家不愧是当年的世家大族,这狡兔三窟的本事做的实在是高,这地道要是不因这一场大火被发现,只怕这些高门家里看着严丝合缝的家宅就跟筛子一般漏着。 不过这事韩大人却只叫他们瞒下来,不要对外吐露。 所以此刻他便也略去这一事,只说:“实在也是伤了好几个同僚,才把谢姑娘从火海里救出来,只是她遭火之前,似乎还被人下了极重的……” 他看了眼床上的谢染,面色尴尬地呛了几声,“那个药有使人迷失心智的效力,听说吃药的女子会完全不知事,遇着男子便想……便不太正常,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将姑娘这般绑起来,免得她再做出……不得体的事来。” 他说的吞吞吐吐,含含糊糊,若是一般男子自然能明白那隐晦的话意,但偏偏虞戟是个未经人事的,只当是一种药性比较烈的迷药。 他走过去,见谢染莹白如玉的手腕、脚腕都被粗粝的绳子勒出了红痕,便吩咐道: “换一条软些的布绳来。” “啊,是!” 衙役猛一拍脑门,忙道, “都怪小的没想周全,小人这就去。” 他们衙门里当差的都是些粗野汉子,真不及小侯爷心细,心疼人。 他应下吩咐,匆匆出了门,虞戟便把谢染身上的绳索解了开来,不想这时候谢染醒了过来, “小侯爷……” “是我。” 虞戟见她能认人,便以为她清醒记事了,刚想问当日这火到底是什么原因,忽然就被谢染伸手搂过。 他蓦地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谢染柔软的唇擦过他的面颊,落在他的颈上…… 这时刚好衙役取了绸布过来,这刚要近前,便见帘幕之后,两人贴得极紧,仿佛纠缠在一起。 当即脚步一顿,嘴巴一闭,跟着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地,一步接着一步往后,悄悄退了出去。 还十分贴心地将门扇轻轻关上。 一面在心里感慨,也是他想茬了,刚以为虞小侯爷这般冷面的人是不好色欲呢,原来竟也……他嘿嘿一笑,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小侯爷如此费心为谢家翻案,可不就是喜欢这位谢姑娘么,如今人姑娘被下了药,刚好能促成一桩美事。 没准将来谢姑娘嫁入侯府时,他还能去讨一杯水酒来喝呢。 他这儿美滋滋地胡思乱想着,那边床帐下,虞戟几乎是将谢染从自己身上撕开。 谢染被他制住,抵在床栏上,嫣红的朱唇微张,轻轻吐息着,眉眼间是令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动的艳丽绝伦。 含着清傲的媚意,愈发勾人沉沦。 然而虞戟无动于衷地将她转过身,在她后颈重重一击。 谢染“唔”了一声,再次昏迷过去。 “来人!” 虞戟大喊一声。 第226章 门外的衙役听到了,慌忙赶进来,只见虞小侯爷衣衫端正,又是一惊,再看向旁边昏迷着的软若无骨的香艳美人,不由地在心中竖起一个大拇指。小侯爷不愧是领兵打仗的人物,这定力真非常人所能及, 虞戟将他递上来的布带子接过,几下帮谢染重新捆扎起来,又给她盖上被子,方才起身,又吩咐道:“去宫里请太医。” 这药太厉害,寻常的大夫怕是治不了。 衙役这下算是明白了,小侯爷是疼惜谢姑娘才不这么鲁莽行事呢,忙应了一声,又舔着脸笑道:“我们之前也请了郎中,都说只能没的药医,但没有您的吩咐,我们也请不动太医。” 一路说话着走到堂前,正好外头一辆车马停下, 差役们抬着一具具盖了白布的尸体,从偏门进来。 衙役心道这可真是晦气,让小侯爷撞上这些抬死尸的,忙转了一个方向道:“侯爷,这边走。” 虞戟却停下脚步:“那些都是这场火烧死的人?” 衙役察言观色,想是这贵人动了恻隐之心了,眼球一转,便道:“可不是么,都是些普通百姓,遭罪了。不过韩大人已经报请朝廷,待拨下抚恤,会好生派发给他们的家人的。” 虞戟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忽然脚步一顿,回过头去。 衙役感觉他整个人都像僵住一般,仿佛见了不可思议的事一般,他心一紧,顺着虞戟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儿站着一个乌衣差仆,这人不是衙门编制里的人,就是个地痞流氓,此刻手中正在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铃铛, “小侯爷?” 他话还没说完,虞戟便走了过去,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铃铛,面色黑沉, “这是哪来的?” 那人被抢了东西,刚要冲面前陌生少年发火,便见着后面衙役大人疾步走来,当即收敛了气焰,畏畏缩缩道, “是,是从尸体上……”顺来的。 尸体……虞戟只觉脑中空白了一瞬, “在哪儿!” 旁边的衙役哆嗦了一下,只觉小侯爷身上的威重杀气几乎迫得他不能说话。 那面前的杂役也是吓得差点跪下,哆哆嗦嗦地指着,“在,在那里。” 他所指的地方偏门外的板车之上,那儿小山般堆了十来具焦尸,都烧得极为厉害,根本分不清面目。 虞戟走过去,望着这满目的尸体,又一阵晕眩,缓了一下神, “哪一具?” 这话问得平稳,但眼尖的衙役却发现小侯爷全身绷得紧紧的,连手都在颤抖。 衙役忙将那吓傻了的差仆踹过去,厉声道, “说啊,哪一具?” 死的人那么多,那差仆早分不出来了,只记得大概是个女尸,现时又惊慌失措的,便随手指着一个露在外头,看着是女人的, “应该是,是她。” 衙役知道这估计是什么顶重要的人,忙招呼边上的人把那具女尸抬下来,然而虞戟却将那些人全部挥开,只自己走到那具尸体面前,伸手将她抱了下来。 “小侯爷……” 衙役被空气中的凝重吓到,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见,虞小侯爷突然像是支撑不住一般,跌跪在地,望向那具尸体的目光仿佛失了神魂…… 第157章 事变 十日后。 马车停下,李鸢带着婢女急步匆匆,进了贵妃宫苑, “阿姊,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鸢原是在北宁王府住着的,突然被阿姊叫回了宫中,直觉发生了什么大事,但问报信的宫婢也说不清事由。 李贵妃少见地立在一条紫檀长桌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就这么望着桌上摊开着的一卷诏书。 李鸢凑过去,看了一眼,就被个中字眼吓了一跳,再拿起细读一遍,彻底呆住了, “废后,抄家?” 她双手握着卷轴,简直难以置信,满脸震惊地问, “这,这是真的吗?” 怎么她就在北宁王府住了几日,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转了。 阿姊琢磨了一辈子对付姜皇后,怎么现在突然就成了?虽然是一直盼望着的事,但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像真的。 李贵妃依旧没说话,只将边上另一份誊录的奏疏递给她看。 李鸢接过,看了一眼,神情缓缓显出惊骇和不可思议。 这奏疏上全是姜皇后这些年在后宫中所行所做,谋害皇嗣,残杀妃嫔,干涉朝政,陷害忠良之后,桩桩件件,全部详细清晰,不仅附有事发地点、日子,还有收押的人证。 这些罪如果一一论处,只怕死一百次都不过分。 她原以为自己和阿姊做的已经是够狠的,真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李鸢的手微微发抖,都来不及思索李贵妃是怎么查到这些的,只是望着方才那封诏书,笑出声来,“这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是这般蛇蝎心肠,草菅人命,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然而她这边笑得畅快,李贵妃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 “你知道上呈这封奏疏的人是谁么?” 李鸢笑问:“是谁?” 左右一定是她们李家的人,不论是哪个,都得给人加官晋爵,好好褒奖一番才是。 李贵妃看着她喜形于色的妹妹,一字一顿道:“裴松。” 第227章 “裴松?” 那不是……姜嫣的夫君!! 李鸢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片刻之间转成了一种震恐, “怎么会是他?” “他为什么要对皇后下手?他不是站在姜家那边吗?” 李贵妃缓缓道:“也许是姜嫣死了的缘故,叫他放开了手脚。” “姜嫣死了?!” 李鸢愣了半晌,问,“她怎么死的?” 她不是将人好好放出去了。 怎么还会死? 李贵妃看着她:“咬舌自尽。” “咬舌自尽……” 李鸢缓缓想明白了,估计是人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恶人凌辱至此,受不得那屈辱,便结果了自己。 可李鸢万万没想到姜嫣有这般脆弱。 她倒没有半点可怜姜嫣的意思,只是这时再看裴松的这封信,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李贵妃望了她一眼,“而且还是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李鸢又是一惊,“她还怀了孩子!” 就那么几天。 韩邕的?还是裴松的? 不管是哪个,要是被裴松知道是她做的手脚,李鸢感觉后颈上的寒毛全数竖起,说话都没有了平时的气焰,小心翼翼道: “阿姊,他应该查不到……”她吧。 李贵妃冷冷地打破她的幻想:“他都能把皇后查到这份上,你觉得会查不到你吗?” 李鸢瞬间跌坐在椅子上,面白如纸,感觉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人家拿刀剁下。 “阿姊,这,我该怎么办?” 她慌张开口道,“这事归根结底是韩邕擅作主张,不是我……” “你觉得裴松会信吗?” 李贵妃打断妹妹的愚蠢之言,这个时候还管是谁亲自做的,就是完全不知情的她都逃不过。 “如今错以著成,假如裴松真的要对付我们,我会将罪全数认下,无论如何保你一命。” “阿姊!” 李鸢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瞪大了一双眼眸,实在没想到姐姐会替她顶罪。 然而她不知道,李贵妃早在看到废后诏书的那一刻,便已经有了这个念头了。 裴松呈递这么多证据,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怕手上除了姜皇后的,还有她的一份罪状。 毕竟这些年她的手脚也不比姜皇后干净多少。 她冷静地吩咐,“姜皇后倒了,沈茹就成了个无用的棋子,任你拿捏,我会去求太后,以沈茹照顾君钰失责为由,让你和成王尽快完婚。” 李鸢愕然:“完婚?” 李贵妃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眯了眯眼:“怎么,你不想要这桩婚事了?” 第158章 嫁娶 李鸢迎着阿姊审视的目光,忽然间有些避怯。 若是从前还好说,但偏偏北宁王那儿有了一番病愈的征兆…… 珠玉在前,她如何愿意将就烂泥。 李贵妃看她这副样子,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便指着她骂:“你看清楚,如今得势的是成王,不仅有世子,身上还有军功,且不说北宁王那儿醒不了,就算他真醒了,受陛下和太后的钳制和忌惮,他又能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更不用说,那宗璋原就是个清净不好争斗的主儿,你跟着他,除了个北宁王妃的虚衔,能得到什么?!” 李鸢被训斥了一通,然而别的她都能听阿姊的,偏偏在这时心中生出了几分执拗,怎么也没应下,气得李贵妃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李鸢捂着脸,她固然知道阿姊教训的是,但是一想到北宁王,她就仿佛变成了多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笃信凭北宁王的本事,定能扭转政局。 他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命。 自己嫁给他,也一定能庇护住李家。 僵持之中,蓉蓉打外头急步进来,李贵妃便看到自己这个没用的妹妹一脸焦急地迎过去:“如何?” 蓉蓉摇了摇头:“依旧没醒过来。” “怎么会?”李鸢仿佛被兜头泼了一波冷水,“不是被那女子治得差不多了吗?” 蓉蓉道:“原是府中人一直瞒着我们,那女子一早被遣出了府去了,而与姑娘说好的张福也不见踪影,我看他是一直蒙骗姑娘,如今蒙骗不下去了,便不敢见我们了。” 李鸢听了颓然坐下,抱着的最后一丝希望都落空了。 李贵妃摆了摆手,看不得李鸢这个呆样,叫婢女给这个不成器的妹妹递上茶去。 李鸢喝下一盏,男女之情没了指望,那对权欲的渴望重新浮上心头,她定下心神,望向李贵妃道: “阿姊,我嫁成王。” “这才是我们李家的女儿。” 李贵妃方才被她气出来的不适总算才平复了一些。 * 隔日,太后懿旨落下,加封李鸢为郡主,着令与成王早日完婚。 大婚很快在成王府里筹办了起来,三书六聘都是早早备下的,虽然仓促,但也给足了王妃的体面, 不过李鸢只顾心惊胆战地警惕裴松那儿的动静,生怕对方在这个档口为难,一时连成亲嫁人该有的喜悦都没有。 好在一直到拜过天地、送入洞房后都没有发生什么事。 李鸢凤冠霞帔,坐在洒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时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第228章 她今天这一日都没见着君钰,按说君钰作为世子,理当出席的,但她这边办喜事,另一头含章宫里却还有虞小侯爷在办丧事。 李鸢也没有想到姜皇后为除了谢染放的那一场火,会将那苏遮月也给烧死了。 还真是无妄之灾。 不过一想到这个女子近过北宁王的身,她便觉得心里不舒服。 眼下死了也算死得其所。 君钰去那儿给她披麻戴孝,李鸢也不拦着,她得做一个好的后娘,为世子委屈了自己,方能显出她这位新晋王妃的气度。 坐至半夜,成王喝得醉醺醺地进了门,都未行合卺交杯之礼,便伸手抱上了李鸢。 李鸢心里厌恶,但面上还是笑着迎合。 床帐落下,轻衫褪去。 成王虽然爱好色相,但架不住身子虚,洞房之夜,李鸢按着阿姊教她的法子,伺候了稍稍一时,成王便畅快淋漓,心满意足地倒头睡下了。 李鸢做了半天销魂的假戏,实则半点滋味都没有得,起身看去,锦绣的薄衾上沾染着处子之血,在洞房花烛的照耀下鲜红可怖。 李鸢倒不觉得委屈,她未来有高高在上的权位,想要什么能雄风大展的男人没有,且看太后身旁那些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不就是这个用途么? 李鸢平复了一下,缓缓起身,由婢女服侍着沐浴净身后,在成王边上睡下了。 第二日晨起,却是被蓉蓉惊惶的一则报信喊醒。 “小姐,北宁王醒了!” 第159章 异象 钱寡妇自从进了官府后,就知道自己大约惹上了了不得的官司,放出来后也没有急着回红袖招,而是去了一趟老家,避一避风头。 如今个把月过去,好似风平浪静了,她才敢回来,却发现原来的铺子竟然被烧成了一片焦黑。 满街都是这般,她也无处诉苦,既没法子问官府讨钱,便只能当是破财消灾了。 索性她身上本钱尚有,便寻了一处新铺子租下,照旧挂起红袖招的牌子开张。 张氏也寻了过来,说了好些事。 一说当时她们见过的那位姜夫人,也是怪了,好好的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裴府为此办了好几天的丧事。 又说孟茵回了家,是一日无端地被人扔在大门口的,身上有不少伤,但好在留了命,家里人甚是欢喜,不过问她这段日子去了哪,做了什么,她只说什么也不记得了。 “还有那成王府办喜事,我在街边瞧着,那排场简直绝无仅有的,不过可惜没有看到世子殿下。” 说到当时小君钰,钱寡妇不免问起苏遮月的下落,张氏也摇头说不知,旁的人不管生死,都算有个下落,唯独这个姑娘家,就好像突然这么消失了,无影无踪。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外头一帮赶车的脚夫走了进来,钱寡妇便过去招呼人,端过去茶酒,在桌上放下,听得他们说话, “昨夜太吓人了。” “可不是么?” 钱寡妇好奇一问,“什么吓人?” 其中一个脚夫与她道:“就是那城外的乱葬岗,昨夜不知怎么就地动山摇了一阵,我刚好打那儿经过,好家伙,那满山满野全是蛇,吓得我魂飞魄散。” “蛇?” 钱寡妇也吓了一跳。 “全是死的。”另一个人道,“没一条活的。” “黑的,白的,绿的,赤的,有手指般细的,也有碗口粗的,全都像干尸一样,挂在树枝上,泥地里,水潭里,反正光看我看到的,就数不甚数。” 钱寡妇疑问:“这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多蛇?” “谁知道呢,反正如今方圆百里的捕蛇的人都跑过去了,上好的便宜不要白不要的,怕是过阵子只怕你这铺子都能把蛇胆当作下酒菜卖了。” 钱寡妇道:“这也太怪了,就是真有蛇胆,有人敢吃么?” “怎么不敢,大补的药,原是贵人才能吃的,这一回估计咱们也能分一杯羹了。” 另一桌有人听着,也凑了过来,“说起怪事,我这儿还有一桩,就在那盘河行宫上,六月的日子,你说乖不乖,昨夜偏就这么下了一场雪。” “你哪听来的事,我可听人说那里火光冲天,好似地穴里的火浆喷涌而出,估计乱葬岗那儿的那阵地动山摇,就是从那儿来的。” 两边各说各的,都说对方错了,听得钱寡妇更是奇怪。 怎么一日之间,竟会冒出这么多怪事来。 门口忽有一个手执经幡的算命先生走过,嘴里念叨着, “天降异象,死而复生哟……” * 昨日子时,寒冰溶洞被地火热气化了开去。 等雪雾消散时,一个人影缓缓从洞中显出身来。 等在外面的靳姥姥、万总管等人见到他,都按耐不住激动,纷纷恭敬地行礼, “王爷。” 宗璋停下脚步,目光在所有人之中逡巡了一阵,蓦地皱眉, “王妃呢?” 第160章 重逢 “救命!” 苏遮月方醒来,还以为自己身处火海大声呼唤,便被面前的男人一下抱在怀中,柔声安抚道, “没事了,没事了。” 苏遮月被温声劝抚,慢慢平静下来,发觉自己倚靠着男子坚实的胸膛,慌忙推却开来, 目光一下对上面前的人,愣了一愣,“你……”蓦地惊喜道,“你都好了?” 第229章 宗璋微笑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嗯,多亏了你,现在已经好全了。” 苏遮月茫然道:“但是我怎么又回来了?”她脑中一晃,回忆起之前的场景,神色再次惊惶起来,“火,有火。” 宗璋稳稳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道:“已经过去了。” 苏遮月愣愣看着他:“……是你救了我吗?” 现在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了。 宗璋望着她感激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出手救她的不完全是他,但也不完全不是他。 只是这其中的曲折复杂,苏遮月不必知晓。 苏遮月不疑有他,心中温软,方要道谢,便听宗璋提前止住她道, “之前你救了我,你心地善良,不收回报,但我并非一个好人,现在救了你,却需要取一些报偿。” 报偿?苏遮月一愣,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刚想开口问宗璋要什么报偿,忽然发现周遭的布置不太寻常。 与之前深沉晦暗的寝殿完全不一样,这里挂着红色的帷幕,蜡烛朱红,处处张挂着喜字。 连她身上盖的床被都是红的,是极正的红,苏遮月心蓦地一紧,“这些是?” 他要的报偿,莫非就是这个。 宗璋微笑着,取过床案上一份金黄绢帛,拿给她看。 苏遮月疑惑地打开,看到自己的名字陈列其上,与北宁王宗璋并列,手一抖,卷轴跌在床被上。 她惊愕抬眸:“不……” 宗璋将卷轴拿起,含笑望她:“救命之恩,再加上这赐婚圣旨,你若不接,便真是要陷我为不忠不义之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遮月慌了起来,“是我真的配不上您,我的过去您完全不知道……” 宗璋摩挲着她的眉眼,缓缓开口:“你姓苏,曾嫁一任夫君,名李祁,曾高中进士,任职苍梧知县,最后死于一场大火之中。” 苏遮月目光一怔。 这些宗璋怎么会知道?! “你……”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夫人!” 苏遮月被打了岔,话停了片刻,循声望过去,看到来人时,身子猛地一颤,“阿……阿香!” “夫人!” 这从门外冲进来,一下跪倒在她面前的,却是个锦绣罗衫、涂脂抹粉的漂亮丫头。 若不是那一声大嗓,苏遮月几乎都认不出来她。 “夫人,我以为你死了!” 阿香趴在苏遮月膝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香……” 苏遮月也是喜出望外,看着阿香哭,眼眶也红了,声音哽咽着,“我,我以为你死了,那周婆子说,说她们把你……” “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岁呢,哪那么容易死。”阿香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我还要留着性命,继续伺候夫人呢……” 苏遮月太久没见这丫头,听着阿香嘴上叭叭不绝,明明是说的笑,却不禁也落下来泪来,心里却是开心的。 宗璋在旁边静静望着她,他常年居于高位,与人疏远,并不能理解这主仆之间的情份,不过对着苏遮月喜极而泣的模样,亦不出声打扰,心中只想她开心便足够了。 阿香说起自己被打晕后是如何逃生的,如何七弯八绕地跑到了京城,如何告了御状,一桩桩一件件,神勇得都将苏遮月说呆了。 “咳咳……” 门外蓦地两声咳嗽。 阿香当即一个激灵,忙将说辞绕了回来:“其实要是没有安嬷嬷,我真也没命了。” 她说着转过头去。 苏遮月心中一紧,随着她看去,待望见门口站着掩帕咳嗽的人,刚止住的泪水一下如洪泄一般,止不住地下来, “嬷嬷……” 安嬷嬷是个强硬的性子,不像阿香进来就这般哭哭啼啼的,向里头走过来,开口语气里满是训斥意味, “当初叫你随我回京你不肯,一味使性子,平白无故吃那么多苦,要不是王爷递来消息,我至如今都不知道你的下落……” 苏遮月被她从头到脚、前前后后数落了一通,心中却无半点委屈,反而愈发欢喜,帮着安嬷嬷擦眼泪,气得安嬷嬷指着她,又是骂了一声, “没良心的混账丫头!” 苏遮月含着泪,笑着应了一声“是”。 等安嬷嬷将她骂完了,她才转向旁边一直温柔注视着她的宗璋。 无论是阿香还是安嬷嬷,都是宗璋为她寻来的。 此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不住的道谢, “多谢王爷让我认回了亲人。” 宗璋却道:“你真要谢我,便该点头应下这门婚事。” 阿香本就觉得夫人应该来京城找个极好的人,这下旁边这位王爷,芝兰玉树,连她眼光这么高的也挑不出错来。 自是在旁边撺掇夫人点头。再说她家夫人从前都是嫁过人的,此刻也没必要再像黄花闺女一般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了。 “夫人快应下呀!” 苏遮月被她拽着手,又望着宗璋的眼神,低垂下眼眸,带着一种决然,“其实我,我……” 此刻宗璋虽然知道李祁之事,但是苏家与姬离,终究是她心里没法过去的坎,她正想着如何拒绝这门众人都殷切等着她点头的亲事,便听殿外又是一声高嚷, 第230章 “不可以!” 阿香秀眉一皱,正气谁这么不识相,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迈过门槛,跑了进来, 苏遮月一喜,“君钰!” 第161章 大婚 小君钰穿着一身白色的孝衣,额上绑着白布。 他是真以为娘亲死了,现在在这里见到了人,偏又听到他们要苏遮月嫁人,当即跑过来,挤开旁边的人,爬上床塌,挡在苏遮月面前,充满防备地看着宗璋, “娘亲是我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对着面前这个儒雅含笑的男子,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强大的危机感。 这个人相貌好,气质也好,看上去就比他那个没用的爹要厉害,好像也比皇帝伯伯更厉害一些。 他脑海里警铃大作,这么危险的人,绝对不能让他把娘亲骗了去! 宗璋瞧着这位成王小世子,却没有当他是幼童孩子,亦没有盘问他怎么会将苏遮月认作娘亲,只平心静气地与他商量道:“你不想你娘亲嫁给我,那么,是想要她嫁给你父王么?” 小君钰一窒, “我……” 他回头看一眼苏遮月。 不说他父王已经娶了那李鸢,便是没娶,他也没想过让苏遮月和他父王在一起, “当然不是嫁给我父王。” 宗璋又接着问出一句:“那么,你是打算让她就这么无名无份地伴在你身旁?” 他声音温柔,面目含笑,将一向伶牙俐齿的小世子问得哑口无声。 苏遮月跟在他身边,从身份上,就只能是婢女和奶娘,可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委屈了娘亲。 然而嫁给面前这个人,却有王妃的尊位。 小君钰想了想,握紧了小拳头,抬起头,郑重地看向宗璋, “那你能保证一辈子对我娘亲好么?” 他极快地跟着说,“你不能娶妾,不能有别的女子。” 他虽然年纪小,但知道周边的大人都是这般三妻四妾的。 尤其长成宗璋这个模样的,最是招蜂引蝶。 估计都不用招手,便会有女子心甘情愿地扑上去。 不过君钰这么问,心里也有一副小算盘,宗璋现在肯定会说不会,那他便可以接口道,他皇帝伯伯以前也说不会的,但是后来照样不是三妻四妾,如今还废了皇后,所以男子求亲时说的话半点都不可信。 这样说不定苏遮月就不会答应他了。 小君钰下巴一抬,就这么自信地等着宗璋落入陷阱。 却不想这一点小心思在宗璋面前是昭然若揭, “我如今说了,你也不会信,不如你与你娘亲一道搬来北辰宫,时时看着我如何?” “啊?”小君钰听得一呆。 宗璋瞧着他的模样,呆起来还真与苏遮月有几分神似,愈发觉得可爱,继续笑道:“就住你娘亲住过的地方,如何?” “你能这么大度?” 小君钰狐疑地看他。 他要是真喜欢娘亲,难道不会嫌弃他是个拖油瓶么? 宗璋笑道:“这么问我,便是这安排合了你的心意了?” 小君钰一愣,蓦地惊觉自己被他绕进去了,顿时小脸又气鼓鼓地胀起来,转头背对着他,抱住苏遮月, “娘亲,这个人太坏了。” 苏遮月也没想到人小鬼大的君钰会在宗璋这儿吃瘪,笑着摸了他小小的脑袋,又望向宗璋含笑的眼,旁边阿香和安嬷嬷也一并笑着。 不知怎么,竟真有一种阖家团圆的欢喜。 这是她这半生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时脚步声靠近,在门外驻足了许久的虞戟才走了进来,他也穿着一身白,进来时却没有看一眼苏遮月,只望着宗璋,恭敬地叫了一声, “王叔。” 宗璋也是很久没见他了,点头应下,又笑着苏遮月指与他道, “还未见过你王婶吧。” 苏遮月受了一惊,这……她刚要摆手推却,便听一身白衣的少年向他行礼,平静地道出两个字, “王妃。” 就在同一时间,殿外窗边,不顾万总管阻拦,非要过来的李鸢,听得这一句清朗的称呼,蓦地停下脚步,尖利的指甲一下扣入掌心。 万总管看着她道:“王爷说了,他恭喜成王妃新婚。” 李鸢身上便是一身王妃的礼服,低下头,咬牙切齿道:“倘若,倘若我没有嫁人……” 怎么,偏偏就这么巧。 如果能早一日,就早一日…… 万总管听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笑:“木已成舟的事,成王妃在说笑了。” 李鸢犹自不甘:“可是那女子的身份如此低贱,她凭什么……” 万总管正色打断:“苏姑娘对王爷有救命之恩,王爷已为她请封诰命,便是她不嫁与王爷,身份亦是尊贵,请成王妃还是谨慎一些言辞。” 李鸢深吸一口气,还要往殿内走,她必须要见宗璋一面。 如今里头正是团圆美满的氛围,如何能叫她这般冲散,万总管几步上前,再次拦住李鸢, “王爷说了,这世上之事皆有缘份注定,他与王妃你是有缘无份,还请王妃莫在挂怀过往。” 见李鸢并无退色,他又一字一顿道:“这不仅对王妃有利,也对李贵妃有利。” 阿姊? 万总管从袖中掏出一封奏疏,展开在她面前, 第231章 李鸢一眼望去,双目瞪大,一把抢在手上,那上面竟与当时弹劾姜皇后的那封大同小异,然而对象却换成了李贵妃, “裴松是王爷的人?” “不是。”万总管摇头,“只是裴大人从政多年,目光清明,能判断局势罢了。” 李鸢捏紧了手上的奏疏,几乎咬断了后槽牙,终是没有再向前一步。 * 婚礼并未办在北宁王府,而是办在了山上的北辰宫,苏遮月不喜欢热闹,故而宗璋也没有大张旗鼓,请的宾客多是苏遮月认识的人。 邹大娘带着孟茵来了,钱寡妇和张氏也被请了过来,对着苏遮月都是瞠目结舌,尤其是张氏,简直是高兴得没边了,她盼了那么多年的高门关系,这一次,真给她赚到了。孟茵如今神智有些康复了,虽然面色僵硬,但还是扯出笑容来给她道喜。 苏遮月多少都受过她们的恩惠,见到她们也是高兴得很。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宾客中竟然还会有皇帝和太后。 他们竟然还对她十分亲切,看着很是满意。 苏遮月整个人都懵了。 行礼时简直呆得如同木头人。 其实按皇家仪典,苏遮月这样的平民身份便是对宗室王亲有救命之恩,也不可能进王府做正妻。 但这事落在刚苏醒过来的北宁王身上就不一样了。 北宁王若是娶一个高门贵女,反而引起皇帝和太后的忌惮,然而他此刻要倒是娶一个没身份的平民王妃,反叫皇帝和太后放了下心。 这就说明他是没有野心的。 宗璋为苏遮月给诰命,下婚书,太后自是无有不应。 这会儿见了真人,便是隔着大红盖头,看身段都能瞧出来是怎样的倾城佳人。 向来色之一字,能误人,这般的佳人时时刻刻魅惑着北宁王,便更让他们放心自己的位子了。 太后见着苏遮月,简直比对着自己的媳妇还要亲切,当面便送了她一串自己珍藏多年的南海夜明珠。 苏遮月接了礼,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的,回到寝殿里时更是手心都在冒汗。 直觉得自己身在梦境一般。 也许她在那场火里就死了,此刻是身在天堂? 就在这时,殿门又开启,一身红衣的宗璋走了进来。 他穿过屏风,走到婚床前,郑重地挑开盖头,又将苏遮月沉重的发冠摘下,静静望着她。 不知是否是他饮了酒的缘故,苏遮月对着他的眼神,莫名地有些害怕,也有些熟悉,放在裙裳边的手刚要缩起,便被对方抓住。 顷刻间天旋地转,整个人蓦地被压在床上, “叫我的名字。” 苏遮月诺诺地喊了一声,“宗璋。” 宗璋沉眸看着她,眸中的黑沉之色让苏遮月心里的熟悉感更重。 但是她还不敢叫出那个名字。 宗璋忽然抱起她,带她来到北辰宫殿顶的天然温池里。 四周暖气氤氲,温滑的泉水将身子淹没。 水下仿佛有什么流走穿梭,掀起惊涛骇浪,苏遮月终是承受不住,失力地被宗璋抱着,伏在他身上,慢慢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她朱唇轻启,呢喃出一个恍若隔世的名字。 宗璋笑了笑,垂下眼眸,伸手贴着苏遮月的小腹,里头已然有生命落下。 托人躯壳,借尸还魂。 这一回,是人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