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西东》 南北西东 第1节 《南北西东》作者:拉面土豆丝 一句话简介:你奔向我,我奔向你。 第01章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袁北从公司辞职后,维持多年的稳定生物钟忽然乱了。 好像一只习惯飞奔的仓鼠,一旦拆了跑轮,顿感无所适从。 待在家里,补美剧、肝游戏、看电影……上班时无暇做的事,现在一口气安排上,还是填不满时间。以前觉着生活像是一整块绷紧了的塑料布,现在,这块塑料布破了个大洞,呼呼灌风。 发小打来电话时是晚上,袁北精神得很。 对面讶异:“哎?没睡?这不像你。” “所以你打电话就为了看我是不是醒着。” “……” 发小的原话是,江湖救急,要找袁北救命。 “暑期人太多了,卷死了快,原来那个导游中暑爬不起来了,临时找人根本没戏,后天二十人地接团,也不能开天窗啊。” 发小是做旅游的,北京旅游没有淡季,只有旺季和更旺季,一个人能掰成八瓣儿使,忙起来就连后台做导调和销售的都要冲上一线。袁北不是第一天看到他在朋友圈骂街了。 “我记得你考过导游证是吧?” 袁北正蹲着铲猫砂,屏息,没说话。 “反正你最近不上班,正好有空,帮我带一下,”发小发来几个excel,是旅行团的行程和人员信息,“一天,就后天一天,之后我找人顶上。” “不去。不爱帮闲。” 猫砂盆干净了,两只猫抢着跳进去酝酿。袁北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这叫帮闲???火都撩我眉毛了!”发小那边语调高了几分,“我请不动你还是怎么?” 一段相持的沉默过后,袁北听见发小说:“那双鞋,你看上的那双科比11黑曼巴,送你。” “送?” “……送!” 袁北和发小都喜欢玩鞋。 男生的兴趣爱好如此幼稚且狭窄,从大学时aj开始兴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穿,只收藏,摆着看,看腻了倒手,偶尔也能赚点小差价。袁北家里有一整面鞋墙,当然,也有想买但加价都买不到的款。 袁北站在鞋墙前打量。 “行,一天。” 他得琢磨着腾个地儿给新鞋。 “……还有个事儿。” “说。” “还有三个游客没到呢,我这司机也有点排不开,把信息发你,你明晚去机场接一下。三个人航班时间差不多,一趟就回了。” “?” 袁北想问你没完了是吧?这双鞋给的够值啊? 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他发语音消息:“我接你大爷。” 没有得到回应。 -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汪露曦一觉醒来,睡落枕了。 她图便宜选了晚上的飞机,但出发时因为天气延误了两个多小时,落地时已经过了零点。 好在,首都机场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不论昼夜。 歪着脖子从航站楼走出来,烘热夜风打在脸上,她深呼吸,然后莫名其妙嘿嘿笑了一串,特响亮,惹得身边路人皆是一怔,向她瞟过来。 真好啊,真好。 汪露曦按照妈妈的嘱托,检查了一下行李箱,锁得好好的呢,安全。又翻了翻双肩包——身份证在,钱包在,充电器在。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到达了目的地,一切都很顺利。 她在心里给自己竖大拇指,小汪小汪,牛哇! 唯一一个亟待解决的小麻烦,是要赶快联系旅行社。 她报的团是有接机服务的。飞机起飞前,她在群里艾特导游,告诉对方航班延误了,因此接机时间也要往后推,可是没有得到回复。 这会儿站在机场翻群消息。二十人的大团,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行程,红点早就99+了,她的消息自然被顶了上去,可群内导游始终没动静,未发一言。 把她给忘了? 汪露曦戳开那头像,一个语音电话拨了过去。 那头秒接。 一道年轻男声,还挺好听的,态度热情,问她到了吗?在哪里?行李多不多? “不好意思啊妹妹,现在暑期人多,我们接送机的司机都是一早定好的,你这突然延误了,我实在没法临时安排。不瞒你说,今晚还有俩人跟你时间差不多,比你早,刚接到,已经走了……要不这样,我把酒店发你,你打车,或者网约车,我报销,成不?” 哦。 汪露曦内心揣度片刻,觉得对方说得也合理。毕竟是她迟到。 挂了电话,打开网约车app。 可前方等待人数那里显示的数字,成了首都送给她的第一份惊吓。 汪露曦暗自惊叹,这不得排到天亮?她一边排着队,一边在群内发言,问那导游,是不是有机场大巴? “我在8号门,要往哪里走?” 导游又消失了。 回答她的是其他旅友,还提醒她,现在这个时间,大巴线路应该不多了。 汪露曦只好放弃。 她看了一眼几乎未动的网约车等待人数,找地儿坐,又从包里翻出耳机,戴上。 …… 第一首歌还没播完前奏,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汪露曦。” 尾调不是上扬的,并非不确定的疑问语气,仿佛很笃定一般。 她只好又摘下耳机,回头,目光四走。 喊她名字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汪露曦愣愣站了起来,不由自主上下打量对方,随即又添加了一个定语——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好看的男人。 他穿着白色t恤,配宽大的米色工装短裤,偏日系,干净的一身,身形高高瘦瘦,而且白。 比她白多了。 航站楼里的灯光透过硕大玻璃投射在外,汪露曦也借着这灯看清男人面庞,眉眼是清淡的,鼻梁优越,有少年与成男之间的线条感。 她在心里给“好看”两个字又重重描上几笔。 …… “你谁啊?”汪露曦脱口而出。下一秒,又觉不礼貌,改了口,声音也纤细了些:“……你认识我?” 男人看了看她手边行李箱,唔了一声:“我是接你的导游。走吧。”伸手便探过来。 骗子!!!汪露曦脑袋里登时冒出三个大感叹号,把她刚萌生出的一点点花痴小心思击得粉碎。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行李箱往身前一拽,隔开两个人,态度警觉:“啊?我刚和我的导游通过电话了,不是你吧?” 声音不对,语气不对。 ……哎不是,这人哪里钻出来的? 汪露曦迷茫了:“你是谁啊?”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摸了摸鼻梁,眼神往一边飘了一下。 其实袁北是无语。 殊不知,这细小动作落在汪露曦眼里,成了他心虚的证据。小姑娘握行李箱杆的那只手肉眼可见紧了几分,直直盯着他,昂着头,不友善。 “算了……”袁北败下阵来,也懒得解释,“你给你的导游打电话吧,然后开免提。” 小姑娘没动,脸色很难看。 袁北更烦躁了。 他开始后悔。今晚明明已经接到另外两个人,顺利送到酒店去了,按理说,可以不必再跑第二趟,航班延误与他何干? 可他偏偏看了旅客信息,还没到位的是一个小姑娘,按身份证算,刚满十八没几天,这个年纪,这个季节,多半就是高考完来报团玩,毕业旅行的。 小姑娘。 一个人。 这大半夜。 他已经快到家楼下了,一脚油门,又拐了回来。 …… 他是好心,奈何人家不领情。 南北西东 第2节 眼前人个子小小,安全意识却是满分,眼睛死死跟着他,紧攥着行李箱,然后将信将疑打开了手机。 “……等下,我要先确认一下。” 汪露曦单手抵着手机,心跳很快。 四周车很多,人也很多,嘈杂环境让她稍稍镇定了些,就算是骗子,也没办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掳走吧?更何况,这可是皇城根儿底下。 等待电话接通的片刻,她尝试措辞:“那个……你见过我吗?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只因实在好奇,这人来人往的,现在的骗子还有人脸识别系统?靠什么对上号的? ……袁北没说话。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她刚刚背着双肩包,戴着耳机,坐在门口大理石墩子上晃腿的尊容,就差把“我是大学生”几个字写在脑袋上了。 网上热梗说,大学生有种清澈的愚蠢,袁北觉得愚蠢倒谈不上,但身上那股子精神抖擞的劲儿,确实挺有辨识度。 他也有过。谁没有过十八岁呢? 只是被社会毒打几年,很容易就磨没了。 袁北还有点想笑。只因汪露曦一直歪着脑袋,梗着脖子,抬头看他。 胆子小还敢乍翅子。 小姑娘有够嚣张。 …… “……没接。”汪露曦揉了揉落枕的那一块,她不放弃,再次将电话拨了过去,顺便对袁北说,“我不能跟你走,除非我的导游接电话,还有,你要把你的身份证,还有我的旅游合同都给我看过才行。” 袁北瞧她一眼,眼皮一敛一扬。 “……行,你打吧,我等着。”他抬手攥住她持手机的那只手腕,没用力气一拉,就将手机屏幕正过来,屏幕上,通话还未接通,小姑娘被他拽的一愣。 他没去看她表情:“五分钟,到凌晨一点,要是你联系不上,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然后呢?” “然后你接着等车。” “那你呢?” “我回去歇了,到我睡觉点儿了。”袁北坐到了汪露曦刚刚坐过的理石圆墩子上。 “我叫袁北。北方的北。”他说。 原本今晚要早点睡,调一下生物钟,看这情况,又没戏了。 袁北转头看向汪露曦,谁知小姑娘也在悄悄看他,视线碰上,只一下,然后就装作若无其事,迅速挪开了,继续打电话。 还踮了两下脚,双肩包拉链上的挂饰晃了晃。 袁北也将目光收了回来。 …… 2023年北京的夏天,高温频发,天气屡次逼近40度。新闻里都说,这是北京的最热一年。 好在他们身后便是机场的自动玻璃门,频繁的一开一阖间,大厅剧烈的冷气就会一股一股往外冒,给这糅杂稠厚的夜晚添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凉。 第02章 【天坛】 汪露曦很亢奋。 第二天天刚亮,她醒得比闹钟早,统共没睡几个小时。 旅行社安排的酒店位置挺好,远远地,能看到中国尊,还有中央电视台“大裤衩”的一个尖角。 汪露曦把窗帘掀了一条缝,透过那条缝,看晨起的太阳光逐渐由朦胧变清澈,再轻轻巧巧落在那尖角之上,像是给首饰抛光,镶嵌上宝石。折出来的光彩很刺眼,但也迷人。 她有点出神。 十八岁的年纪,眼睛是长在前头的,只会朝前看,没什么可回首,更没什么可遗憾,永远神采奕奕。 汪露曦对着风景,幻想自己未来四年在北京的学习和生活。 身后有人起床了,窸窸窣窣。 住宿标准就是两人一间,单住要补差价,好贵,汪露曦没舍得。幸好和她同住一间标间的是一位很和善的老人,也是独自来玩,聊了两句,很融洽,看她就像看自家孩子,她问汪露曦,怎么起这么早? “兴奋,睡不着。”汪露曦笑起来,大白牙齐整,还有俩明显酒窝。 “现在的年轻人出来玩,很少报旅行团吧?我这个是我女儿给我订的。” 汪露曦解释,是因为报团省事儿,吃住不用操心,而且很多景点需要讲解,她怕一个人逛不明白。最最重要的,她提前算过了,一个人的话,跟团走更便宜,还安全。 “小姑娘真厉害。”老人朝她竖大拇指。 - 暑期北京各景点的票都不好抢,各旅行社的行程灵活调整。原本计划第一个行程是去故宫,结果往后挪,改成了天坛。 汪露曦无所谓,去哪都行。 她以最快速度吃完早饭,还用塑料袋装了个水煮蛋,塞在双肩包侧边,第一个冲上车。 …… 天坛是古代用来祭祀的场所,也是国内现存最大的祭祀性古建筑群[注1]。宏大气势自名字始,祈年殿,圜丘,皇穹宇,汪露曦在密集游客之中钻过来钻过去,驻足于各个景点介绍栏前。 皇穹宇正中立放着祭祀神位,上书“皇天上帝”,是为百姓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让汪露曦感慨,当皇帝也挺不容易的哈,逢年过节天不亮就要来祭祀,冬夏不误。 她拽了拽脑袋上的防晒帽,又把下巴处的系绳系紧,全副武装,走到远处找角度自拍,刚好听见不远处导游的解说说到一句——天坛的建造理念符合天圆地方说,是古人为了与天地产生“链接”。 这体现了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观。 汪露曦往那边看了一眼。 除了零星几个和她一样“散漫”的游客,只顾拍照不听讲解,团里的其他人都还是围绕着导游,像是稳固的星环。 她眯起眼睛,看到男人高瘦的身形,还有一片白色的衣角。 - 那人不是骗子,确实是她的导游。 昨晚在她的持之以恒下,足足二十分钟,打了无数个电话,终于联系到旅行社那边,短暂交涉后,她上了他的车。 “早上好,我是今天的导游。我叫袁北,北方的北。” 今早他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惜字如金,和昨晚一模一样。 景区人太多了,不论是团,还是散客。 汪露曦保持高度专注,视线在人群之中拐了不知多少个弯,执着贴在袁北身上。 他好像根本不怕晒。 对比其他导游帽子加冰袖再加挂脖小风扇,袁北简单得过了头,依然是宽大及膝的工装裤配白t,鞋子就是白色的基础款,很干净。 汪露曦回想到自己高中住校的痛苦。 有些看着容易的小事,只有做了,才知道那有多难,比如坚持护肤防晒再去早八,比如洗一件有油点子的白衣服,再比如刷一双白鞋。这很花时间。 汪露曦觉得这是个爱干净,且愿意为小事花时间花精力的人。 的帅哥。 她暂且这么想。 不过人无完人,总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可惜了,这帅哥光有美皮囊,解说得太差劲了,像是业务不熟练,又像是没睡醒。 沿着景点逛完一圈儿,离开前有短暂的休息时间,人群四散,汪露曦走到天坛公园东门,坐在长椅上给好朋友打电话:“好倒霉啊,碰到一个不太专业的导游,看上去应该是新手,或是临时工,讲得磕磕绊绊,时不时还要看看手机,我猜是词没背熟。” 朋友:“那怎么办?投诉?” “我也想投诉来着,还是算了吧,他说他只带一天,明天就换人了,”汪露曦顿了顿,忽然笑了声,“我跟你说,也不是一无是处吧,起码养眼,嘿,长得真帅。” 朋友好像还说了句什么,但被一阵吵嚷打断了。带团导游胸前大多别着麦克风,有人在不远处高喊:“这边集合一下!” 汪露曦下意识就要跟着去,走了两步又停住。 看错了,不是她的团。 再看手机,朋友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又回到长椅坐着。在双肩包边上掏啊掏,掏出早上打包的鸡蛋,压瘪了,不耽误吃,就是空口吞一个蛋黄,噎得要命,还打了个嗝。 包里好像还有半瓶矿泉水。 她伸手进去翻,还没探到底,就听见咔嗒,刺啦,那是碳酸饮料气泡汹涌、爆裂的声响。 她循声回头。 袁北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外。 ……也可能比一步更近。 他走路没声音。 汪露曦看到他的额头在阳光的直射下有一点点汗迹,皮肤白的人,汗迹会更显眼,闪光似的。 他双手各拿了一罐可乐,其中一罐,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冷凝的水珠顺着金属,滑到他的手指,再到干净齐整的甲缘。 “喝么?” 他朝她抬抬下巴。 声音不大,小麦克好像是没电了。 汪露曦当然没敢接。 她的目光游移,最终定格在袁北的脸上:“我好了。” 袁北:“什么好了?” “我不打嗝了。”她把蛋壳碎皮儿用塑料袋包好,攥在手里。 “你确定?”袁北一动未动,递可乐的手还擎着:“讲那么多话,不渴?” ……汪露曦有短暂宕机。 南北西东 第3节 她既想不起自己刚刚都讲了些什么,也不知袁北是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大脑好像忽然开启节能模式,单线程运作,面对眼前这张好看的脸,她甚至忘记自己明明是占理的——偷听,偷听的贼。 这贼一直看着她。 汪露曦用自己多年阅读言情小说的积累,在脑海中尝试描述,他的眼型是桃花眼,但眼型稍长,淡化轻佻,多点冷清,再加上他总是不自觉地眼皮微耷,就容易显得懒洋洋。 她以同样直视的眼神,锲而不舍地回敬。 很久。 很久。 懒洋洋的目光才终于从她身上挪开了。 “你……”汪露曦想开口问他都听到什么了,还想把那可乐接过来,但袁北比她快,已经收回了手。他独享两罐可乐,并且欣然坐在了她旁边。 长椅挺宽敞,俩人中间隔了楚河汉界。 汪露曦的话卡在喉头,只能默默从包里把剩的半瓶矿泉水拿出来,小口抿着。 - “你是专业导游吗?” 还没到集合时间,汪露曦到底还是受不了这尴尬气氛,得随便聊点什么。 “不是。” 袁北打了个呵欠,肘撑膝的姿态望向一边,略有疲态。 “你很困吗?” “有点。” “你也没睡好?” “你猜。” 袁北觉得这姑娘记性怕是不大好,昨晚他送她到了酒店就已经是凌晨。 他不是没睡好,而是根本没睡,生物钟本就混乱,昨晚到家洗个澡,铲猫砂,给猫放粮,好不容易有点睡意,天都亮了。 汪露曦全然不知。 她还在继续追问:“你不是专业导游?那是做什么的?你有导游证吗?不会是挂靠吧?” 袁北转头,看她一眼:“查户口?” “不是不是,”汪露曦赶紧摆手,“纯好奇,感觉你……略有生疏。” 袁北在心里笑了一声,这委婉话术听着更刺儿,还不如直截了当呢。 “朋友叫我来帮忙,我说了,明天就给你们换专业的。” “哦。”汪露曦顿了顿,又重复一遍,“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啊?” 袁北还是没回答。 他喝了口可乐:“刚高考完?” 汪露曦点头:“对!刚拿到录取信息,我要来北京读大学!本来八月末才报道的,我在家呆不住,太无聊了,就想来玩玩。提前一个月,应该能逛不少地方!” 袁北这下笑出来了,一声,很轻。 缘由未知,汪露曦暂时摸不准。 笑够了,他又问:“北京读大学?哪一个?” 汪露曦报了个大学名称,位于五道口,附近学校扎堆儿。 “哦。”袁北多了句嘴,“那我们是校友。我比你大……几届。” “啊?!真的假的?”汪露曦腾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 吓袁北一跳:“干什么?怎么了?” “这么巧!”汪露曦是真觉得奇妙,她临时决定的一场旅行,阴差阳错认识的导游,竟然就有这样的缘分,她特想和袁北握握手,“你好啊,学长!” 毫不夸张地说,一声学长把袁北鸡皮疙瘩撩起来了,这称呼好像从毕业以后就没听过了。 “别这么叫我,”他说,“我……” “我知道,袁北,北方的北,”汪露曦心情忽然变得无限好,她再次坐回去,这次俩人离得近了点,“我就说吧,北京这地方很神奇的!” 有什么神奇? 袁北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读书生活工作都在这里,一天天,一年年,没觉得有什么神奇。 “你一个人?” “啊?” “一个人来玩?” “对啊,原本想跟我朋友一起来的,但是她鸽我,出国去了……我还是想先在国内玩一玩,我比较喜欢历史厚重一点的地方,就比如古建筑之类的,北京,南京,洛阳,还有西安……我去年暑假刚和我妈妈在西安玩了一圈。哎对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昨天我妈说……” ……balabala。 袁北更新了昨晚对汪露曦的第一印象——这姑娘安全意识其实并不是很强,没心眼子,还是个话痨,跟唱歌似的,只需起个头,你只要不打断,她就能一直往下溜,旋律高昂,情绪热烈。 她已经讲到自己这次出来玩带了多少钱了。 袁北捏了捏那易拉罐,挑了个合适的气口打断了她:“你刚刚拍什么呢?” “哦,给你看。” 汪露曦出来旅行的拍照设备并不专业,除了手机,就是个浅蓝色外壳的拍立得,握在手里像个小玩具。 她把刚刚拍出来的几张相纸给袁北看。 因为很多都是反过来的自拍,所以取景构图非常草率,有的只露一只眼睛,有的只露下巴和笑起来的两排牙,身后则是光洁砖石搭成的丹陛桥一角,或是祈年殿的檐上蓝瓦,还有圆顶攒尖儿。 阳光真好,屋檐上似有金光。 袁北还未发表评论,汪露曦的手机屏幕刚好倾斜过来。 “这个是我。”她指指袁北手里的相纸。 然后又指指手机屏幕:“这个也是我。” 和新鲜的拍立得不同,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布满噪点,一看就有年头了,泛年代感的模糊颗粒,像是蒙了一层夕阳。夕阳之中,一个小姑娘穿着凉鞋和小白裙,举着彩色大风车,一脸不高兴。 汪露曦解释,这是她小时候第一次来北京时拍的照片。那时是跟着爸爸妈妈来出差,顺便旅游,也是在天坛,一样的游客如织,一样的祈年殿,一样的背景。照片里是她急着想去吃烤鸭,闹脾气来着。 算了算,至少也有十几年之久了。 刚刚循着这些照片故地重游了一番,想看看有什么变化,却发现那些景点和建筑和多年前相比,没一点不同。 变化的好像只有拍照设备,还有人。 “很神奇是不是?” 这是汪露曦今天第二次提到“神奇”这个词,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袁北只是接过她的手机,将那张老照片放大来看。 很久的一段安静后,手机才被递还。 …… “那边的树,去看了吗?”袁北又打了个呵欠。 “什么树?” “你在学校也不听讲?觉得老师不专业,就不听他的课?” “……” 这人还挺记仇。汪露曦想。 她顺着他抬下巴的方向,望过去,正是她刚刚路过却没有驻足的树林。 那里都是古树,松柏为主。 天坛的主要作用是祭祀,因此周围栽种了非常多的侧柏、圆柏,意为礼重上天,也是取长寿平衡的好意头。数量密集之处遮天蔽日,每一棵都用环形栏杆保护起来。 “哎,忘了,我得去看看。” 汪露曦腾一下站起身。 只是…… 她看向袁北。 “还有十五分钟。”袁北喝着可乐,望向另一个方向,好似心不在焉,“快去快回。” “你要一起吗?” “累,自己玩去吧。” “好!” 汪露曦把包反过来背在胸前,朝着那片树林小路奔去,一路跑一路回想,终于觉出点不对劲儿来——刚刚聊了那么一会儿,她做了一个完整详尽的自我介绍,可她问的那些关于他的问题,他是一个也没答。 她稍稍有点懊恼,顿住脚,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袁北也起了身。 倒是没有离开。 他只是弯腰,把她遗落在长椅上的矿泉水瓶和塑料袋捡了起来,团了团,扔到了几步之外的垃圾桶,然后重新坐回到长椅上,双腿伸直,双臂展开搭在椅背,仰着头。 老大爷一样晒太阳。 阳光肆无忌惮平铺在他白得快要透明的脸上。 他甚至还闭起了眼睛。 汪露曦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怕晒。 她本能地跟着抬头,也想瞧瞧太阳,可头顶层叠树叶影影绰绰,将炽热光线遮去大半,好像会呼吸的3d油画。 这里每棵树的树干上都挂着“身份证”,上写年份,最年轻的也有几百岁。 汪露曦跟着游客们沿着树与树之间的汀步石慢慢走,一张一张阅读过去,时不时跟其他游客一样伸手。网上攻略说了,古树有茂盛不息的生命力,伸手在树干那隔空感受一下,会有隐约凉意。 她什么也没感受出来,只是觉得浓荫匝地,挺漂亮的。 大脑放空之际,听到头顶一声尖细的啼鸣。 南北西东 第4节 还以为是鸟,直到其他游客惊呼,汪露曦才发现,原来是只腿脚利索的松鼠,和她对视了一眼,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又蹦到更远的一棵,然后就不见了影。 汪露曦赶紧举起拍立得,可还是来不及。 ……镜头慢慢下移。 直到袁北出现在取景框里。 他还在长椅那坐着。 在远处,在太阳底下,在虚实交错的树与树的后面,在步履匆匆的来往游客中间。 趁这定格的一帧,汪露曦按下了快门。 第03章 【前门大街】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把照片给你。] 给袁北发消息的时候,汪露曦正在吃炸酱面。 北京炸酱面的肉酱有讲究,肉要用新鲜五花切丁,干黄酱要六必居的。 菜码也不能糊弄,可惜这家店人太多,服务员像是急着收餐具,她还没看清每种菜码是什么,就通通被盖在了面条上,只来得及分辨出萝卜丝是粉色的“心里美”,绿色切得细碎的除了葱,还有细芹。 小瓷碟哗啦啦倾倒的声音混着店里嘈杂人声,竟很有节奏感。汪露曦吃饱了,快速升糖,有点犯困。 今日行程有天安门升旗仪式,早上天没亮就集合了,这会儿是来逛前门大街,顺便解决午饭。 北京这座城市布局四四方方,前门大街则恰好位于中轴线之上,在天安门广场的南边,是自古以来的商业街,两侧建筑高大。 看上去好像和每个城市的仿古商业街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包括同仁堂、瑞蚨祥、张一元在内的众多老字号总店都在这里。 汪露曦频频抬头看那些招牌,总是在幻想,百年之前,这些店铺会是什么样。 导游带他们穿进东西走向的鲜鱼口胡同,反方向则是更为著名的大栅栏。 也是在导游的提醒下,汪露曦更正了读音,原来牌楼上的那三个字在这里该是这样读的——她打开微信,长按语音,变身复读机:[dà shi làn er……dà shi làn er……dà shi làn er……] 袁北还是没回她。 确切地讲,从昨天晚上,袁北的工作结束后,她找袁北加上了微信,就没有过回复。包括刚刚那句[我想把照片给你。],早些时候的[这炸酱面正宗吗?],还有更早些时候的[看!国旗!]。 通通没回应。 汪露曦甚至怀疑袁北给了她一个假微信。 …… 今天的新导游明显专业多了,嘴皮子也更利索,一看就是讲解词很熟,语速飞起,但汪露曦总走神,时不时瞄手机,瞄那只有绿色气泡的对话框。 同住一个房间的奶奶来和她商量,一起去吃一份炸灌/肠。 炸灌/肠是北京小吃,名字挺奇怪,但它不是肠,甚至没有肉,是用红薯淀粉做的淀粉制品,切成一边薄一边厚的片,再过油煎,香香脆脆的,沾蒜汁儿吃。 今日依旧暴晒,前门大街又游客扎堆儿,汪露曦和那奶奶只能站在人少且遮阳的角落躲清闲。用小竹签子扎起一片炸灌/肠,手机刚好响起,她匆匆往嘴里一塞,差点划破上牙膛。 是朋友发来消息问她,今天行程怎么样?玩得好吗? 汪露曦没手打字,只能单手发语音:“还行吧。” 朋友发来个问号:“什么情况,不是说今天换导游了吗?” “换了换了,跟导游没关系,太累了。”汪露曦说,“我真应该给你看看我的脚。” 刚过半天呢,两万步打底了,小脚指头都快断掉。 “说好的特种兵呢?” “……我不配。” 不远处,团内游客在正围着导游提意见。 汪露曦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大家都觉得行程规划不合理,景点安排过于密集了,且人太多,每个景点都是匆匆结束,又累,体验感又差。 导游也很无奈。 暑期就是这样的,到处都是人从众,人头一眼都望不到边儿,很多地方能抢到票就不错了。 汪露曦跟着叹了一口气。 手机消息再次挤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大太阳底下行走,体力和好心情都逐渐逼近红线。手机屏幕被阳光直射,不得不调到最大亮度,还要用手掌遮挡,才能看见那简短的一句话: 袁北:[抱歉,刚醒。] ……前门大街的有轨观光车刚好从汪露曦身边过。 复古外形,行驶时会发出清脆铃声,所以也叫铛铛车,那铃儿把周遭快要涨破的热浪击出一个口子,一阵风吹过来,虽也是温热的,但略解暑辣。 汪露曦好像终于能畅快呼吸了。 赶紧深吸了两大口。 汪露曦:[你睡到下午?] 袁北:[空调太冷了,起来关一下。] 言外之意,他还打算继续睡的。 ……什么凡尔赛言论。 汪露曦:[……] 汪露曦:[闭嘴啊你!] 袁北很听话,真就闭嘴了。 汪露曦握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 她只好再次找话题开口: 汪露曦:[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今天不用上班吗?] 隔了一会儿。 袁北:[待业中。] 汪露曦:[所以昼夜颠倒?] 袁北:[嗯。] 汪露曦:[好幸福。] 袁北:[你对幸福的理解真深刻。] 汪露曦噗嗤一声笑出来。 同行的奶奶问她,要不要去胡同里的小店买瓶水?汪露曦摆摆手。她一个人坐在路边石阶上,埋头敲字。 汪露曦:[我上午给你发了很多消息,竟然没有吵醒你?] 袁北:[睡觉静音。] 汪露曦:[那你现在看一下。] 袁北:[看到了。] 汪露曦:[还有语音,记得听喔。] 那条长达15秒的语音条。 汪露曦等啊等,终于等到袁北的反应。 在她意料之中,他回了个“?” 汪露曦:[hhhhhhh,我家那边不说儿化音的,我学得怎么样?] 她回想起昨天和袁北聊天,袁北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说普通话,只是偶尔一些时候,比如随口的回答,还有一些小小的口癖,会带着北京话慢悠悠的腔调,那慵懒松泛的劲儿,就像夏日傍晚时,夕阳将落不落,热度终于下沉,晚霞铺在身上的余温。 汪露曦真心夸赞:[北京话真的很好玩。儿。] 袁北并不为这句奉承买账:[我更希望别人说我没有口音。] 汪露曦强调:[分明就很好听!] 她在心里又学了两遍,dà shi làn er……dà shi làn er…… 但貌似不得其法。 想让袁北来个标准的。 人又不见了。 - 晚饭,团餐安排吃老北京铜锅涮肉。 涮肉最讲究的是要用紫铜锅,加热靠木炭,至于锅底,所谓“清水一碗、姜葱两三”,不加其他调味,主要是吃羊肉的新鲜,蔬菜的经典搭配则是豆腐、粉丝和白菜。 照例,相机先吃。 汪露曦把餐具摆正,用拍立得拍了一张留念,又以同角度用手机拍了一张,拿来发朋友圈——羊肉片下锅,升腾起蒸汽,蘸料小碗里是芝麻酱,上面用红色的腐乳汁写了一个“福”字。 辣椒油是上桌前现做的,不是用细细辣椒面,而是干爽的辣椒段,热油一激,根本不辣,但是特香。 ……袁北再次回消息时,汪露曦已经吃撑,这会儿正对着一块芝麻火烧纠结。 她实在是吃不下了,但来都来了,该尝的,她一定要尝。 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到底还是咬了一口,芝麻酱的浓郁香气瞬间溢满舌齿。 吃完这顿饭,感觉整个人都变成芝麻酱味的了。 汪露曦:[我以为你又睡着了!] 袁北:[没,下楼拿快递,丢垃圾。] 汪露曦:[你住哪里啊?自己住吗?还是和爸爸妈妈?北京房子是不是很贵啊?] 袁北:[又查户口了。] 汪露曦撇撇嘴:[就是好奇。] 片刻。 南北西东 第5节 袁北:[东边。] 东。 东是哪? 汪露曦实在不适应北京习惯“南北西东”的说法,明明前后左右更方便嘛!今天早上看升旗的时候被安保人员提醒从东边进,她就有点懵,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 吃饱喝足,饭桌上很热闹。 旅行社安排了专门供司导吃饭的地方,晚饭时间,导游并不与游客们在一起,这就给了大家吐槽的机会。 其实也不是对这家旅行社有什么不满,正如白天大家反映的那样,普标多人团,这样的安排符合业内标准,只是在游客看来,不论吃饭还是游览,都有点走马观花之感。 闲来无事,汪露曦一边吸着酸梅汤,一边将大家遇到的问题转述给袁北听。 汪露曦:[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袁北:[北京本来就这样,没什么好玩的。] 汪露曦:[但旅游嘛,不就是从自己住腻的地方,到别人住腻的地方。] 汪露曦:[不是说这些著名的景点不好,我只是更想去不那么商业的、生活化一点的地方,想体验一下首都人民的日常生活,嘿嘿。] 袁北这时又展示了一个半吊子导游的专业:[哪个城市都一样,想要深度游,如果不是朋友引路,就只能找私人定制,导游全程陪同。贵,没必要。] 然后又补一句:[北京以后有你体验的,最好不要太早。] ……帝都的压力与节奏,到时候不要抱怨不要哭。 …… 汪露曦显然不信邪,并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抱有无限期待。 汪露曦:[以后的事情以后看嘛,我还是想先过好这个暑假。] 她的重点还在袁北说的“深度游”上。 私人定制,她之前也有了解过,旅行社的网页上有这样的项目。 这种旅行模式确实能玩到这个城市的边边角角,不仅限于那些知名的、拥挤的景点,而是穿梭于本地人常去的地方,比如不起眼却好吃的小饭馆儿,晚上吃饱遛食儿会逛的小公园。在汪露曦的认知里,这些边边角角,才能瞧出一座城市真正的色彩。 不过也有缺点。 贵只是一方面,私人定制一般需要导游和司机全程陪同,吃与住,玩与行,接触更密切,如果和司导相处不来,那就不是旅行了,而是上刑。 其实袁北说的没错,最好,有个本地朋友带路,一切问题通通解决了。 她看着屏幕上袁北的头像,发着呆。 很久。 手指翻飞,敲字。 汪露曦:[袁北,] 汪露曦:[你多少钱?] - 袁北没回。 他正在拆快递。 当苦力的报酬——发小给他的新鞋,要检查一下,然后规整放好。 透明的亚克力收纳柜,整整齐齐,一格格排列着,铺满客厅一面墙。每个格子里的每双鞋,他都能讲出来历,什么时候来到家里的,在哪里收来的,其中辗转多少辛苦…… 袁北往后退了两步,好欣赏鞋墙的全貌。 成就感。 再拿起手机时,就看到汪露曦发来的消息,她非常怪异且正式地喊他大名,后面还跟了一条“已撤回”。 袁北:[?] 袁北:[撤回什么了?] 对面一直在输入。 袁北等了又等。 他其实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特别是对一个思维跳脱、横冲直撞的小姑娘,只是看她这架势,跟编小作文儿似的。 他倒要看看她想说点什么。 十秒。 二十秒。 半分钟。 终于。 汪露曦:[没事。] 汪露曦:[我就是想问问,你推荐去哪里买北京特产?] ? ?? 袁北:[……] 袁北:[网上。] 第04章 【国家博物馆】 汪露曦:[啊?不大好吧?] 汪露曦:[伴手礼也网购啊?] 她等待着袁北的回复,心脏怦怦跳。刚刚太冲动了,嘴上没把门儿的,问袁北的那句话好像很容易引起误解。 幸好,袁北没看见。 ……到底是不是真的没看见?! 袁北:[你随意,反正东西都一样。] 呃。 袁北:[睡了。] 哎? 汪露曦还想问问具体买点什么好,她到网上查过攻略了,什么稻香村的点心,月盛斋的酱牛肉……这些好吃的可以邮给爸爸妈妈,但同学和朋友,还想想邮点新鲜时髦的,有纪念意义的。 汪露曦:[为什么这么早!你不是昼夜颠倒吗?] 袁北:[因为颠倒,所以要改。] 袁北:[真睡了。] 没有等回复。 他把灯关掉,手机静音,放一边。 黑暗里,两团毛茸茸的影子一跃上床,在床角各一边坐好,眼睛亮亮,目光灼灼。 袁北与两只对视:“看我干什么?你俩也睡觉。” - 生物钟调整起来需要时间。 袁北这一晚睡得早,但也睡得浅,中途醒了好几回,清晨窗帘缝里刚透出点光,就彻底清醒,睡不着了。 干脆起床,洗了个澡,下楼吃了个早饭。 路过玻璃墙看着自己头发有点长了,于是等人家理发店开门,又去剪了个头发。 一番操作下来,也还不到中午。 剪头发的时候手机一直在响,一堆未读消息。 袁北挨个翻。 最热闹的是群。 从公司离职以后,公司大群退了,但部门几个人私下里的小群还活跃着,同事艾特袁北,明天就是周六了,约他出来吃饭唱歌。 作为部门一块砖,袁北似乎总在承担查缺补漏的角色。 临时有bug,会第一个找他来修,培训项目没人愿意报名,找他充人头,就连公司年会录新年视频缺门面,行政的同事也会悄悄来找袁北,给他带杯咖啡,请他录上一小段。 长得赏心悦目是一方面,主要是袁北脾气好,这一点,但凡对他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 说简单点就是佛系,从没见他因为什么事和谁红过脸,也从不和谁来往过于密切,就那么一个清清淡淡、万事不上心的人,浑身透着无所谓的劲儿。 谁找他帮忙,基本都不会跑空,谁让他吃了点小亏,他也不会太计较,更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这样的人,一般人缘儿都不错。是连打麻将三缺一都会喊上的最优选。 袁北在群里回:[行。] …… 接着是留学机构发来的消息,要一些资料。 袁北回了家,打开电脑,把资料发了过去。 再看手机,发现汪露曦的聊天框也有未读,停在昨晚他手机静音后,她发来的一句晚安。 今天上午倒是安安静静的。 袁北看了眼时间,想打开旅行社的行程单看看今天原定的安排,但意念一动,又迅速收住了。 腿边儿有点儿痒。 猫从桌子底下溜达着过,尾巴扫过他的小腿。 南北西东 第6节 袁北起身,从柜子里拿两个猫罐头,起开了,放在地上。看着两只猫进食,发了一会儿呆,百无聊赖,打开了朋友圈。 今天,还有昨天,还有前天,满打满算他和汪露曦认识不超72小时,朋友圈已然被她一人霸占,更新频率堪比微商广告。这小姑娘好像有无限精力,使不完的牛劲。 景点要拍照,吃饭要拍照,同样的夕阳,只是落下的高度不一,她也愿意凑齐九宫格,在朋友圈配文:见证了一场完整日落。辛苦了,明天见。 ……是对太阳说的。 日落有什么好看? 再夸张点说,袁北觉得北京根本就是最无趣的城市。 冷不到极致,热不到顶点,只有拂不尽的尘土和杨树毛子,二环内无高楼,入夜鲜少夜宵。大商场就那么几个,错落四处,各成商圈,互不打扰,景点么,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差别,四方的红墙,鳞次的青砖。反正他是没觉得哪条胡同很出挑,还不都一个样,迎接着南来北往的人们。 有的人在这里出生,有的人在这里离去。有人痛骂它的冷酷,却又不得不来到这里匍匐,还有的人脚上绑了绳索,想跑,跑不出去。 一切都在以一种稳定而有棱角的秩序运行着。 反正它从不会睁开悲悯的眼睛,为谁停一停。 这是袁北眼里的北京。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应当是灰扑扑的,就像小时候爷爷奶奶带他去的北京游乐园,如今早已停业解散,记忆里那些巨大的充气城堡和游乐设施蒙了一层斑驳噪点,如同超现实主义梦核。 但汪露曦呢? 同样的城市,在她朋友圈里热闹得像春晚现场,整个一花红柳绿,锣鼓喧天。就好像不同滤镜下,色阶发生了变化。 袁北随手划了两下,随便点了个赞。 不出半分钟,消息弹窗就出来了。 汪露曦:[你醒啦!] 汪露曦:[你终于醒啦!中午好!怕你没醒,没敢给你发消息!] 袁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这每隔几个字便要蹦出来一次的感叹号,没觉得刺目,没觉得烦,反倒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弧度向上。 袁北:[说过了,我睡觉会静音,没关系。] 汪露曦:[哎呀,怕不礼貌。] 汪露曦:[你猜我在哪?] 袁北:[故宫。] 紧接着收到的是汪露曦的一连串感叹号:[你怎么知道!!!] 再然后,又恍然大悟:[哦,你看我朋友圈了。] 短短一个上午,朋友圈里n条视频,n张照片,照片里面人挤人,人头攒动,色彩缤纷,像是拥挤的彩砂罐子。 汪露曦:[不夸张,今天的故宫有一亿人。] 袁北:[每天。] 汪露曦回了个热到融化的表情包:[现在离开啦,去吃饭,下午要去国家博物馆。] 她主动交代了接下来的行程。 在社交礼仪里,这似乎就标志着一段闲聊的礼貌结束。 袁北原本想说,好。 到这儿就完了。 但。 汪露曦:[你生物钟调好了吗?下午不睡觉了吧?] 袁北原本从桌前起身,闻言又坐下了:[怎么?] 汪露曦:[emmmm,没事。] 她敲字:[我下午还可以找你说话吗?] - 在知道旅行社安排了国家博物馆的行程以后,汪露曦就开始补课了。 她不是个凡事喜欢做计划的人,但网上都说,国博不一样,这里会惩罚每一个不做攻略的人。只论近20万平方米的总建筑面积就可称震撼,其中藏品超百万件,那么多个展厅,只是基本陈列,想全部逛完,就至少要花上几天,更不要说专题和临时展览了。 汪露曦只有一下午,所以提前确定了一定要打卡和拍照的文物藏品,不浪费时间,目标明确,直接冲,想着这样起码不会跑空。 然而现实是,不仅只有她一个人持如此想法,相比之下,更为著名的这些藏品,自然而然会吸引更多的参观者。 汪露曦费了非常大的力气才挤到展柜前。 精致玻璃里摆放着的是四羊方尊,就是那个在历史教材里独占一页的珍贵文物。她还看到博物馆里随处可见捧着历史书的小孩子,大概是暑期游学,他们指着书本上的图片,与实物比对着。 说真的,汪露曦有点羡慕。 她没有这样的童年。 汪露曦:[你来过国博吗?] 袁北:[没有。] 汪露曦:[没有?] 袁北:[没有。] 遑论博物馆。 袁北细细想来,除了生活和工作必要会覆盖的区域,好像北京的许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甚至……长城。 似乎没有刻意去游览的必要。 汪露曦不理解:[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去过?] 袁北:[不感兴趣。] 汪露曦:[没去过,凭什么说不感兴趣?] 袁北:[……] 汪露曦锐评:[你可真是个低需求的人。] 低需求。 袁北笑了一声。 因为他觉得汪露曦说的对。 北京很大,精彩的东西很多,但和他有什么关系?说到底,生存的基本需求其实非常容易满足,如钢铁丛林一般的城市,蜘蛛网似的交通脉络,但真正与他所交集的,也就那么一方小小的街区,一段狭窄的道路,一个能好好睡一觉的家。 他甚至觉得汪露曦用词太文绉绉了,不够辛辣。 如果是他自评,他会说,袁北啊,真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汪露曦:[袁北,你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汪露曦:[我给你个机会。] 她将手里的两个冰箱贴各自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汪露曦:[品鉴一下,这两个哪个好看?我买哪个啊?] 没等袁北回复, 汪露曦:[不许说都一般,都不好看,随便,哪个都行,之类的话。] 后跟一个威胁的表情包。 ……袁北又把打好的字默默删掉了。 汪露曦:[需要给你带个礼物吗?文创店好多人,我好不容易挤进来的。] 袁北:[不用了,谢谢。] 汪露曦:[好吧。] 汪露曦:[ t t 其实我也没有买到最喜欢的那个,卖完了。] 国博的文创设计都很精致,前段时间网上特别火、引许多人来参观的明孝端皇后九龙九凤冠,用了点翠的工艺,奢华灿烂,以此为灵感,国博推出了蓝色小凤鸟的毛绒挂饰,毛绒绒圆滚滚的一只小鸟,很好rua,摇晃它,还会发出声音。 汪露曦这次来国博的文创购物清单里第一个,就是这个“凤啾啾”,可刚刚被工作人员告知,太火了,售罄了。 汪露曦:[我今天运气不是很好。] 袁北:[具体表现是?] 汪露曦:[文创扑空了,早上出门时想买那个老北京酸奶,也没有买到,昨天旅行社安排的酒店也一般,空调有异响,害得我一晚上吓醒了好多次。] 国博的休息区人满为患,连通道和步梯都坐满了人,汪露曦从文创区出来,看到远处的台阶上有个空位,拎起包就冲,可差几步的时候,被人抢先。 她耸耸肩:[我说的吧,运气。] 然后只能蹲在墙边给袁北发消息。 汪露曦:[你哪天有空呢?我们见一面吧?] 汪露曦:[那张拍立得还在我这里,总要给你啊。] 袁北:[不用了。] 不用了? 汪露曦:[那你住哪里,给我一个地址,我邮寄给你?] 袁北没有回复。 ……这短暂的沉默时间被汪露曦放大了。 再联想到之前几次和袁北的聊天,但凡聊到他自己,好像都讳莫如深。 谈不上失望吧。就是忽然觉得,挺没意思。 又等了一会儿。 汪露曦:[算了。] 汪露曦:[你要是不想说得详细,就告诉我一个附近的快递柜好了。你自己去拿,这总行了吧?] …… 南北西东 第7节 还是沉默着。 ……人太多了,空调底下都觉热。汪露曦手里握了把小团扇,刚在文创区买的,这会儿摇着似乎也缓解不了。 心尖儿有点燥。 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她自己过分热情了? 想来也是,初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交朋友的。如果说疏离感是成年人世界必须要掌握的技能,是自我保护的武器,那么袁北的武器已经很锋利,但她的,还没开刃。 …… 汪露曦等不下去了。有点渴,她站起身,往自动贩卖机走。 连贩卖机也排队。 机器里的饮料矿泉水全都售空了,工作人员正打开玻璃门补货。 人们纷纷四散,去找别的机器,但汪露曦没动。她站在贩卖机前想,这次总算稍微幸运那么一点了,至少,她现在排在第一个,一会儿有很多很全的饮料能选择。 工作人员关上门,锁好机器,示意汪露曦,可以买了。 她走上前,按下按钮,扫码付款。 矿泉水掉下来时有一声沉甸甸的闷响,恰好盖住了手机消息。 袁北:[现在在哪?还在国博?] 汪露曦愣了下,用胳膊夹住矿泉水,打字:[对啊。] 袁北:[什么时候结束?] 汪露曦:[早呢,一会儿闭馆了,还要去吃饭。] 汪露曦:[怎么啦?] 她拧开水喝了一口。 因为是刚刚放进机器的,不冰,喝起来口感温吞,不痛快。但对面回复的消息却恰如其分,像是解渴的冰,帮她冲刷神经,一瞬间便凉快下来—— 袁北:[今晚住哪,地址。] 袁北:[不是要见面么?] 第05章 【潘家园夜市】 这下轮到汪露曦沉默,大脑引擎好像也被冰水浇过了,瞬间短路,在熄火之前,还啪地冒了个小火花。 想敲字回复,手指却久久按不下去。 幸好,袁北是个擅长给台阶的人。 是替别人解围,也是替自己。 他发来语音解释,说话语气符合汪露曦的印象,声线懒洋洋,语速不快:“我的意思是,国博附近不好停车,你晚上回到酒店给我发位置,我到了给你打电话,你下来。” “照片。”他说。 汪露曦深呼吸了下。 本来也想回一段语音来着,可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被袁北的北京话带偏了,好像一时半会儿找不回自己的语音语调。 汪露曦:[哦,也可以,但会不会太麻烦?] 袁北:[本来也要出门。] 汪露曦:[去哪里?] 袁北看了看客厅,挤在同一个圆形瓦楞纸猫窝里睡觉的两只猫,头对尾,像是一副毛绒绒的太极图。 袁北:[带猫去医院检查。] 汪露曦:[你竟然还养宠物???] 袁北:[我其实挺想让你解释一下这个“竟然”。] 汪露曦:[表达一下惊讶嘛。] 汪露曦:[那你先忙,晚上见!] 袁北:[好。] …… 袁北起身,先去柜子里翻了翻。 然后拉开抽屉,找宠物病历。 听见开抽屉的声音,两只猫腾空而起,准备接受零食投喂,可看到袁北拿出来的是出门的航空箱,吓得扭头便跑,在光洁的地砖上甩尾漂移。 ……后又被袁北拽着后脖颈拎了起来,塞进箱子。 这只猫之前得过猫传腹,是猫咪最危险的病症之一,死亡率极高,治愈后也需常常复查。医生的建议是每半年,袁北不放心,所以将复查频率提到三个月一次。 宠物生病非常耗心力。 那段时间,袁北恰好正在一个即将上线的项目里,几乎吃住在公司,只能每天趁午休开车回家,带猫去医院打针,往返一趟,再急匆匆回公司上班。 整整两个月。 猫挨了两个月的针,捡回一条命,而袁北,两个月没吃过一口正经午饭,以至于现在看到711的三明治和饭团就胃里泛酸。 好在,每次复查结果都很让人欣慰。一人一猫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 袁北从宠物医院出来,按着导航位置直接去找汪露曦。 到酒店时,路灯刚好亮起,橙黄光线似将夏夜晚风热度再提一档。 ……人已经早早在楼下等待了。 汪露曦刚刚洗完澡,头发吹了一半,接到电话就匆匆跑下楼,发梢把衣领打湿。 “给你,我觉得我拍得还行。”她邀功。 袁北闻见晚风里窜进一丝洗发水的橙花香。他把照片接了,却没有仔细看,随手揣兜里,打开后排车门,拎出一个塑料袋,递过去:“谢谢,回礼。” “呀!” 还有回礼,这是汪露曦没有想到的。 而且相较于一张单薄的照片,袁北的回礼就显得过于“厚重”了,她打开塑料袋,几样大大小小没开封的文创礼品,上面有国家博物馆的logo。 “家里翻出来的,你喜欢就拿去,放我这落灰了。” 袁北也记不清是哪一回了,好像是个周末,他帮一同事加班来着,那同事刚谈上恋爱,要跟女朋友约会,也是逛国博,不好放鸽子,遂求助袁北,过后小情侣一起请他吃饭,还送了他一堆小玩意儿。 幸而汪露曦提醒,让他想起这茬。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想要但没买着的那个。” 当然没有了。 因为是今年的新款。 汪露曦这样想着,但没开口,只是将袋子抱在怀里,对袁北笑:“谢谢你,无功不受禄,这多不好意思。” “不客气。” 话音落,就没了下文。 晚高峰,周围车辆来来往往,两人好像都有点尴尬,至于尴尬的原因,无处可归结。 晚风烘热,汪露曦不自觉攥着塑料袋边角,她还想说点什么,但貌似和袁北真没什么可聊,网络对线尚且还能厚脸皮,如今在袁北的注视下,她莫名有点心慌慌。 路灯好热。 啊不是,好亮。 拨弄了下将干未干的发梢,她抬头,对上袁北的视线,忽然发现袁北今天好像有点儿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片刻,终于瞧出来名堂,豁一声:“你出门还抓头发了啊袁北?” “……” 早上剪完头发,理发店tony搞的,保持到现在,还没塌。 袁北有点无语,下意识抬手,却被汪露曦喊住:“别动啊,挺好看的,显年轻。” ……我谢谢你了。 让别人也尴尬,自己的尴尬就会减轻,这是汪露曦悟出来的处事哲学,她继续朝袁北笑,露两排白牙,硬是把袁北给笑得皱了眉,最后避过脸去,朝她扬扬手:“回去吧。” “我不回去,”汪露曦说,“我一会儿还要去潘家园呢,今天周五哎。” 潘家园“鬼市”,大名鼎鼎的夜市,卖什么的都有,文玩、玉石、旧货、后来多了很多年轻人摆摊,卖些手办、盘串、小摆件、吧唧和纪念品之类的小玩意儿,只有周三和周五会营业到零点。 汪露曦太好奇了,据说非常热闹,她很想去看看能淘点什么回来。 袁北看着她满脸兴奋,眼里闪光,有些一言难尽:“白天行程还是不够满?” 没累着你是吧? “累啊!”汪露曦连连点头,“但我想去看看嘛,鬼市!你不感兴趣?” 然后又自问自答:“哦我忘了,你这人,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袁北看了看路上车流,“你怎么去?” “地铁啊,我查好了。”汪露曦晃晃手机屏幕,“我先扫个共享单车去地铁站。” 这里距离最近的地铁站一点几公里,倒是不算远,但这个时间段…… 恰逢下班时间,公交车满载,蠕动前行如虫,辅路里电动车自行车前轮打后轮的,人人都是一脑门儿汗。再看看汪露曦,小姑娘抱着塑料袋在胸前,就那么盯着他……还有他的头发瞧。 又是一阵相顾沉默。 最终还是在灼灼目光里败下阵来。 袁北看了眼时间,浅浅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把那塑料袋从汪露曦手上扯过来,另一只手打开副驾车门:“上车。” 南北西东 第8节 汪露曦小心翼翼:“顺路吗?” “……顺。” “谢谢!感恩!大好人!”得到肯定答案的汪露曦很乖觉,很自然,不带一丝犹豫地钻进了袁北的车里。接受帮助,心安理得地道谢,永远比扭扭捏捏要好。 她坐稳,刚系好安全带,就听见了后排一声小小的——“喵”。 “猫!” 汪露曦很惊喜。 声音的来源正躲在航空箱里,听见这一道陌生喊叫,更加紧张起来,整只猫钻进袁北铺好的小毯子里,不露一丝缝隙,没有给汪露曦任何窥探的机会。 “……怎么办,我好像吓着它了。” “那你跟它说对不起。” “对不起啊!”汪露曦真就道歉了,且态度诚恳,还侧了半边身子探到后排,伸手帮猫把小毯子的另一侧也盖严实了,“抱歉抱歉。” 袁北被逗乐,轻轻笑了声,迅速收住了,摆臭脸:“坐好!” “好好好。”汪露曦紧紧端正坐姿,塑料袋搁在腿上。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又控制不住张口,“为什么会想养猫呢?” 开车的袁北目视前方:“你觉得我该养点什么?” “……乌龟?金鱼?”汪露曦很认真。 她代入了自己,小猫小狗小兔子,可爱是可爱,就是太需要时间和精力了,猫会掉毛,狗需要溜,兔子要做好除味工作……想来想去,照顾好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是她,即便需要陪伴,也应该会养那种毫不费力气的。 听说现在还流行养小石头,小海藻,往缸里放点水,什么都不用动。 汪露曦觉得这简直太适合她了。 “……” 袁北已经开始跟不上汪露曦的脑回路。 他无法想象人对着缸里的一块石头说话。 “……猫不能在车里待太久,我先把它送回家,然后再送你。” “好!没问题!” 汪露曦再次回头,这次瞧见了一条猫尾巴,露在毯子外面,甩了甩。 …… 过了一个路口,等红灯时,在汪露曦的追问下,袁北回答起这只猫的来历:“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就在垃圾桶旁边,一个猫包,一只猫,猫粮里有钱。” “应该是生了病,所以被弃养的。” 袁北回忆起那个时候,挺无奈的。 可看着猫粮袋子里有零有整的三百多块钱,又觉得猫的主人或许更加无奈,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宠物治病的昂贵费用,这大概已经是最大努力。 他在垃圾桶旁边做了半个小时思想斗争,把猫包拎回了家。 作为吸猫体质,这样的事并不算偶然。 没过几个月,也是差不多的剧情,这次是在公司,袁北下班,听见车底有猫叫,弯腰一看,一只小狸花钻在车底取暖,脏兮兮,像块小抹布。 十二月末,天冷,马上就要下雪。 袁北家中再添一员。 …… 汪露曦幻想一人一猫在车底对视的场景,觉得很好笑。 潘家园夜市分片区,文玩珠宝看不懂,直接放弃了,她往年轻人摆摊卖小物件的片区冲,虽然也都是很常见的东西,但人多,热闹,砍价也很有意思。 袁北慢悠悠跟在身后。 汪露曦怕他跟丢了,频频回头……倒是一直在她视线范围之内,只不过瞧得出来兴致不高,没见他在哪一个摊位前停一停。 “袁北!你家猫叫什么名字?不会真叫小抹布吧?”她停在一个卖宠物用品的摊位前,这里有手工编织的猫猫小围脖,还有无声小铃铛,铃铛上还可以刻字,“我也送它们一份礼物!” “没,”袁北停在汪露曦身边,“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嗯。” 袁北其实对养宠物也没什么兴趣,并没有打算长期照顾它们,病治好了,就在网上挂了启示,给两只猫找新家。虽然不大顺利,两只都是田园猫,而且各有生病史。 “在我这落脚而已。”袁北把那铃铛放回去,“新主人会给它们取新名字。” 免得到时候名字太多,猫也会犯糊涂。 汪露曦不理解:“……毕竟是你把它们捡回来的。” “但它们迟早要走。” 很多事情,如果已知后续,乃至结局,人会产生惰性,会抗拒倾注真情实感。毕竟,结局就是比过程更加值得期待。 与持久的圆满相较,瞬时的相聚根本不值一提。那些是路途里惊鸿一瞥闪烁的星星,开一夜第二天就谢的花。 既然如此,值得付出更多吗? …… 汪露曦不理解。 她很想反驳袁北,但一时又措不好词。 “喝水么?”袁北打断了她的思考,“我去买水。” 前边就有便利店。 “我想吃雪糕,”汪露曦扇了扇风,“有么?” …… 两分钟以后,她得到了一根大红果冰棍。 袁北说这是童年。 汪露曦觉得袁北的童年味道不错,就是冻得太结实了,得嘬着吃。 还有一罐老北京酸奶,玻璃罐,外面凝了一层水珠。 “不是说白天没买着?”连同吸管一起,袁北递过来。 俩人一起坐在台阶上望天。 入夜,空气里的热度总算降下去些,汪露曦的头发也吹干了,用抓夹夹在脑后,像只松垮垮的毽子。 原本想就这么着了,但碍于袁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好几眼,只好又从手腕褪下发绳,认真扎了个马尾。 聊天的内容也很闲适松散。 “你那团,还有几天?” “两天。”汪露曦咬着冰棍,偷偷看袁北的侧脸,看他耳朵的形状,下颌,侧颈那块很白的皮肤,还有浅浅的血管。 风轻轻扫过。 “之后什么打算?” “离学校报道还有一段时间,我暂时还不能去宿舍住,接下来应该会找个便宜的青旅,然后一个人转转。” “嗯。”袁北说,“注意安全。” …… 无后话了。 汪露曦咬下最后一口快要融化的冰棍。 红果味道酸酸的,她看着木棍上染的半截红,心情忽然莫名其妙变得很糟糕。 又逛了一圈,依旧是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回到酒店。 …… 同住的奶奶已经睡了。 汪露曦不得不轻手轻脚去洗澡,回到床上,翻看晚上拍的照片。 那些热闹的摊位,拥挤的人头……朋友圈得到了很多人点赞,夸她特种兵。 不过其中没有袁北。 他还是个从来不发朋友圈的选手,一条短横,半年可见。 心里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那样痒。 汪露曦把袁北送她的那些文创摆开,摆在床上,还有酸奶的玻璃罐,她喝完刷干净了,借着床头感应灯的微弱光线,拍了一张大合照,发了过去。 汪露曦:[袁北,你到家了吗?] 没有回复。 汪露曦:[今天谢谢你的礼物,还有陪我逛夜市。] 没有回复。 汪露曦:[我可以看看你的另一只猫吗?长什么样子?] 还是没有回复。 她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又狂躁地伸伸胳膊蹬蹬腿,拿来手机看一眼,放下,胡思乱想很久,再看一眼,时间却只跳了一分钟。 ……忍不住了。 找朋友告状。 汪露曦:[救命!怎么办!我碰到了一个男的!] 朋友:[?首都已经快进到按性别限号出行了?] 汪露曦:[……] 汪露曦:[我的意思是,很好看的、很让人心动的、男的。] 朋友了然:[哦,crush?] 南北西东 第9节 汪露曦细细咂摸两下:[可以这么说。] 朋友:[细聊。] 细聊,又能怎么细聊呢?汪露曦回想她认识袁北的这几天,说过的话,见过的面,种种犹如瞬间点燃的焰火,升空,炸开,星星点点,在心里簌簌四散。 这种东西,太多,太乱,太杂,真的没法讲。 也太主观了。 她索性将和袁北的所有聊天记录全选,一起发给朋友,请人帮忙决断。 几分钟后。 朋友发来评价:[天,这男的好装。] 汪露曦:[?] 汪露曦:[哪有!!!] 她猜想或许是线上聊天太过片面,于是尽可能详细地补充了她和袁北见面的种种细节,可朋友听了,更加笃定:[我确定这就是个老手,故意撩你呢,这种人离远一点,你搞不定的。] “看聊天记录就能看出来,很闷骚的一个人,”朋友急了,干脆发来长语音,“别的就不说了,你们认识这些天,你对他了解多少呢?或者说,他向你透露了多少呢?他是干什么的?做什么工作?年龄?住在哪里?” 汪露曦:[这个我知道!今晚陪他送猫,我知道他住哪个小区了!] “……” 朋友被气笑了, “你傻不傻?恕我直言,他连名字都未必是真的,旅游认识的人,怎么能当真嘛,也就你,一张白纸似的摊给人家看,况且他比你大不少吧?又有一张好皮相,说不定感情经验丰富,聪明得很,情商也高,拿捏你还不跟玩儿似的。” 汪露曦紧紧抿着唇,不服。 朋友继续补刀:“你不要不服气,他根本就是故意装得高冷神秘,勾你兴趣,欲擒故纵,伺机下手罢了。不信你就试试他。” ……可是怎么试呢? 汪露曦再次打开袁北的对话框,发现袁北刚刚发来了一条消息,简短回复,说他已经到家,让她早点睡。 汪露曦思索再三,敲字:[袁北,你为什么从来不发朋友圈?] 真的是故意装神秘吗? 真的是看穿她就吃这套,所以故意吊她? 还是说,她暂且没有资格,窥得他生活的一个小角? 包括晚上聊的那些……袁北,真的是她眼里的袁北吗? 汪露曦莫名心慌,腾地一下坐起,床上摆着的东西纷纷落地,掉在地毯上,一声声闷响,酸奶玻璃罐滚了很远。 汪露曦:[袁北,你该不会是个坏人吧?] 汪露曦:[袁北?] …… 手机另一端,正在输入了很久:[早点睡。晚安。] !!! 淦!!! 汪露曦被气到了,好像斗志也随之被点燃。 她编了好长一段文字,包括但不限于,她觉得袁北是个很好的人,又对北京很了解,他们有共同话题,聊天很开心。 她的团马上就要结束了,而鉴于袁北最近赋闲,那么,有没有可能,邀请袁北和她一起在北京逛一逛呢? 汪露曦:[我虽然付不起私人定制的导游费,但可以负责你的一日三餐,你随便挑,我请客。] 怕不够正式,又补一句:[我是认真的。] 然后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 等待期间,她再次打开朋友圈,想看看新点赞,却意外发现袁北发了一张照片,就在动态的最新一条。 从不更新朋友圈的人,今天却有了动作——照片里,两只猫趴在桌上睡觉,桌面陈设自然随意,未经整理,汪露曦瞧见了杯子、书架、键盘……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通通被虚化掉了。因聚焦而清晰的,只有桌上的相框。 汪露曦动动手指,将照片放大,终于看清相框里的内容。 那是穿着学士服的袁北,身后明晃晃的,是学校大门。 是她马上要去报道的,学校大门。 配文却只有两个字:“看猫。” 汪露曦忽然呼吸不畅。 好像裹进热气球里升上了天,心虚又惭愧,还有些被人勘探的窘迫。 朋友有句话说对了,袁北他真的很聪明,情商也很高。 [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戳了戳袁北的头像。 愿意和我一起吗? 你,和我,我们两个? 这一次,袁北倒是没有迟疑:[抱歉。] 他回复很快,也很体面:[好好玩,遇到困难可以找我,注意安全。] …… 热气球随之爆炸了。 砰的一声。 汪露曦从半空中猛然下坠,身体似穿过云层,有巨大的失重感,不带任何缓冲地一落到底,狼狈不堪。 她强忍着,回了一句:[我知道啦,晚安。] 然后截图,发给朋友:[喏,我试过了。] 我试过了。 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床头感应灯熄灭了,手机也暗了下去。 汪露曦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不知该为此高兴还是难过。 第06章 【簋街】 他是个很好的人。 汪露曦这样评价袁北。 他帮朋友接团当导游,说明他仗义热心肠; 他愿意救助生病的小动物,这说明他善良; 他外貌上乘,鞋子和白t永远干净得扎眼,这说明他有耐心又自律; 他记得她随口说的一句想喝酸奶,还顺手买了包湿纸巾,以防她嘬冰棍儿时化了满手,这证明他心思细腻; 面对她毫无逻辑、没有礼貌的怀疑,他不恼,甚至能敏锐察觉到她微妙的小心思,在呼之欲出之际,帮她截停,这证明他情商高,是个成熟的体面人。 在汪露曦看来,袁北有这么多优点,却有一个致命缺点—— “他拒绝了我的邀请,果然,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也包括我。”她和朋友这样说,“汪师傅宣布,本场crush行动以失败告终,我碎了。” 尽管不想承认,但心动的确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瞬间产生的小范围爆炸,荷尔蒙与多巴胺,炸成漫天烟花,你不能奢求对方和你完全同频,你们抬头时,看见的是同一片夜。 朋友安慰汪露曦:“正常,crush成真了,还叫crush吗?况且你们才认识几天,我们汪师傅长得这么漂亮,学习好,性格又好,简直是没有缺点的女人,他算哪位啊他?过几天开学了,天南海北的,男生多了去了。” 对,说得对。 几天的交情,浅浅的好感,自然用几天就能泼洒干净,这很公平,但,还是有点难过。 汪露曦觉得袁北不一样,和以前高中时追过她那些男孩子都不一样,她越这样想,就越心酸,好像错过了老天给她的一个限定的礼物,过了这个特定的时间,再怎么举高双手,也不会落下相同的了。 仿佛“失恋”了。 这可是人生第一次。 汪露曦不想浪费这宝贵的“初体验”,于是去711逛了一圈,在酒架子那选了个她听过的、好看一点的、小瓶一点的酒,桃子味的江小白。 失恋么,失恋该喝酒,可真的太难喝了,灌了一口,硬是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最终还是放弃,扔进了垃圾桶。 她还想把袁北拉黑来着。 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拉黑表明态度,超酷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幼稚。她十八岁了,成年人的处事风格和体面,她该开始学习了,就像袁北那样,一切了然,但又云淡风轻,慢悠悠的体面。 她再次点开袁北的朋友圈,给他唯一的那条朋友圈留评:[祝两只健康长大,早日找到新家。] 然后点了个赞,删除了对话框。 汪露曦觉得自己成长了。 真棒。 - 夏天还没结束。 人潮一浪接着一浪,蝉鸣鼓噪,道路滚烫。北京的暑热还在继续。 这座城市从不停歇。 …… 发小终于得了个空,约大伙组了个局,出来吃饭打桌游,席间和众人展示自己胳膊上的晒伤:“我就顶了几个团,这都没人样了。” 然后示意身后,没上场一起玩的袁北:“看他,你们看他,真奇了,怎么晒不黑呢?老天爷也不讲理。” 袁北今天穿的是一身黑,黑色t恤黑色工装裤,黑色鸭舌帽几乎压住眉眼,就更显得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四肢修长,窝在沙发里。发小说他再加一黑口罩,可以去三里屯装练习生或者小明星,身后一准儿跟一群长枪短炮。 袁北闻言从手机屏幕抬头,眼皮半掀:“有病。” 南北西东 第10节 “别歇着了,你上来替替我,我撒尿去。”发小把位置让出来。 袁北在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一群铁瓷里,也是人缘良好,口碑绝佳,只要有局,他绝不扫兴,主打一个重在参与,虽然绝大多数时间存在感都不高。 今天玩的是《风声》,谍战推理,袁北不爱玩这种需要隐藏身份盘身份的桌游,因为累脑子,两盘下来,基本全场人仰马翻。 休息的时候,自然聊起身边八卦。 今天没到场的两个人,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对青梅竹马,谈恋爱多年,结果最后恶断了,两人各自找到了新的伴侣,恰好,都定在今年国庆结婚,看黄历,又挑了同一天,最最狗血的是,定了同一家酒店,不一样楼层的两个宴会厅。 众人玩笑,他们一圈都是非常好的朋友,这下子撞车了,不知道该去参加男方还是女方的婚礼。 北京这么大,阴差阳错的巧合却也是真的多。 “什么孽缘这是,他俩结婚,我们跟这受罪,”发小打了个响指,“哎,忘了,袁北不用头疼这个,他马上颠儿了。” 话题水到渠成,又蜿蜒至袁北身上。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当话题中心,袁北尤甚,于是起了身。 “一把年纪想起来重回校园了,什么脑回路?” 袁北就当没听见发小的调侃,他站在二楼,撑着栏杆往下看。 “什么时候走?” “月末。”袁北说。 “啊?这个月?八月末?今天这都……五号了。” 八月末,赶着夏天的尾巴,趁着第一缕秋风还没吹进四九城。 几个人在研究新桌游。 袁北还站在栏杆前。 桌游店是上下两层的布局,二楼是个环形,站在他的角度,看一楼大厅的散桌看得特清楚,也正因此,袁北目光始终被中间那张十人的大长桌吸引。 他们玩的好像也是身份推理类的游戏,坐在最边上的小姑娘大概是因为隐藏身份而紧张,频频把扣在桌上的身份牌拿起来看,平均几秒钟一次,好像唯恐忘记自己的阵营,那如临大敌的表情,把袁北给看乐了。 刚刚是谁说的? 北京这么大,却从不缺巧合。 …… 没有发觉被注视的汪露曦还在聚精会神。 她第一次玩这个桌游,特别怕坑了队友,压力很大。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亮明身份,她一早怀疑的那个卧底果然被她第一轮牵头投了出去,她将工具牌一推,如释重负地跳了起来:“天!好累!” 这比做数学题还累。 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该散了。 她刚起身,就听见有人喊她:“这就走吗?” 汪露曦拎起包回头,发现是刚刚一起玩桌游的一个男孩子,染了一头银发,很显眼。 “我们要去旁边找地儿吃夜宵,一起?”他问汪露曦,同时在群里翻着列表。 汪露曦的头像是自拍。 “汪汪汪……是你?” 剩下几个人都在收拾桌面,听见这网名都笑起来。 “我加你好友了,你通过一下。”那男孩说,“就不远,挺热闹的,吃饭也行,喝酒也行……你不着急回家吧?” 汪露曦拽了拽双肩包带子:“几个人啊?” 几个人吃夜宵?吃什么? 那男孩愣了下,拨了拨头发:“就……咱俩,要是再找几个人也行。” 汪露曦回想自己白天走过的city walk线路。从五道营,走箭厂胡同,再到国子监,沿着雍和宫大街一路往南……她看到了沿道的国槐树开花,那是北京市市树之一,浓荫遮蔽,花海烂漫,真挺漂亮的,不过就是不知道晚上的景色会如何,她倒是挺想走走,拍拍照的,但是…… “等下啊……” 汪露曦环顾了一周,发现这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问了几个女孩子,可是人家都是有伴儿的,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 “那……” 那就算了。 要是两个人就没意思了,况且还不熟。 汪露曦正要开口拒绝,就觉得背后一扥一扥的,好像有人拽她包。 她伸手往后拦了一下。 咸鱼上淘来的别人出的“凤啾啾”,她挂在包上,可别被拽坏了。 “那个,我……” 身后还是有人,而且力道更重了。 汪露曦再次被打断,有点烦,啧了一声,皱着眉回头撇人一眼。 头拧过来,再拧回去。 然后再拧回来。 愣了。 ……一个星期不见,她发现自己有点忘了袁北的长相了,但就这么打眼一瞧,还是会心里一飘。 袁北比她高那么多,而且人穿黑色时会削弱些温和,多些冷感。黑色帽檐下,袁北那双清淡的眼就那么望着她,垂着眼皮,似笑非笑的。 他笑着对她说话,还是那副悠悠的腔调:“还玩么?” 语气熟稔,奇奇怪怪。 汪露曦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袁北抬手,看了看手腕:“几点了这是。” 神经病啊?他手腕上连手表都没有,看哪呢? “还玩就加我一个,”袁北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他随手拉开一个椅子,作势就坐下,“玩什么,我瞧瞧我会不会。” “散场了。”汪露曦皱着眉尖提醒。 再迟钝的人也嗅到气氛不对,那银发男孩子耸耸肩:“你有朋友啊?那算了,下次再约。” 互道了再见。 汪露曦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她细细咀嚼着“朋友”这两个字,再看袁北的反应,见他正随手拿着盒桌游在看,片刻后,又放下,起身。 “散场了,”他竟然就这么自然地,在她面前打了个呵欠,“回去么?你怎么走?” 然后不待汪露曦说话,又自问自答:“等我一会儿,我上去打个招呼,送你。” “……” - 从胡同出来,往南走一点,就是簋街。 簋读“鬼”,也是有段传闻轶事的地方,好像在北京,随便拎出一条街,都有故事。 相传自多年前这里便是商贩聚集地,但不知为何,白天生意都不兴,反倒晚上旺,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 然而现在的簋街成了美食一条街,众多饭店都挤在这,若说吃夜宵,仿佛没有哪里比簋街更热闹,通宵达旦,不论你几点来,总能找到还在营业的店。 汪露曦不知道袁北的车停那么远。 她跟在袁北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一股没来由的恼火好像闷在喉咙里,让她不快。 “我累了!”她盯着袁北的后颈,“早知道你停这么远,我还不如打车!” 袁北没停,也没回头:“快到了。” “我饿了!” 汪露曦就是看不顺眼今天的袁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个星期没见,又是偶遇,却毫无惊喜。 最吸引她的那种无所谓和松弛感仍在他身上,但汪露曦好像也并不那么在意了,相反,激发她反骨,一根根蹭蹭往外冒。 “我要吃饭。”她说。 袁北停住了脚。 “吃什么?” …… 簋街最有名的,是胡大,小龙虾。 几家分店都在这条街,24小时营业,只不过不论哪一家,门口排队阵仗都吓人,还有不少帮抢号的,吃小龙虾也有黄牛,汪露曦属实没想到。 袁北无所谓,他听她安排:“等吗?” 等到明天天亮吗! 汪露曦深深呼吸,四周环视,然后指了个方向:“继续走,哪家店有空位就吃哪家。” 行。 这次两人换了个位置,汪露曦走在前带路,袁北跟在后面。行人太多了,汪露曦回了几次头,确保袁北一直在她三步以内。 直到碰到一家不用等位的餐厅,是家江西菜。 入座以后,汪露曦吸吸鼻子,闻着空气里辣椒和花椒的味道,丝毫没有让她胸中郁结得以缓解,反倒更添委屈了。 她想不通,自己在北京,这大半夜的,为什么还要吃家乡菜。 “你点。你熟。”袁北扫好桌角二维码,然后把手机递给她。 汪露曦也没忸怩,轻车熟路点了几道家常菜,然后,要了两瓶啤酒。 “我开车。”袁北提醒她。 “我自己喝。”汪露曦用纸巾蹭着玻璃桌面上的小水珠,“要不是碰见你,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在喝了。” 她提前收藏了一家小酒吧,就在这附近,据说有乐队表演,还想去打卡呢。 南北西东 第11节 “刚刚玩桌游的,你都认识?” “不认识,”汪露曦仍旧低着头,不去看袁北,“我加了个剧本杀桌游的拼车群。” “所以,要不是碰见我,你就和第一次见面的男的一起,两个人,半夜,喝酒?” 汪露曦想反驳,却哽了哽,声线陡然弱了下来:“那又怎么了呢,我第一次在机场见你,还上你车呢。” 袁北的手撑在桌沿,听到这一句,忽然笑了。 汪露曦不仅听到了他的笑声,还从中听出一丝丝愉悦,她诧异抬头,对上袁北灯下清淡的一双眼。 “汪露曦,你跟我赌什么气呢?” 赌气,是在赌气。 汪露曦不想承认也要承认,袁北就是聪明,有能耐,能一眼看透人,她这种毫无阅历又不会装的,玩个桌游都紧张得要死,在袁北面前,就好像一只透明塑料袋。 “不是不让你社交,我不是你的谁,也没资格管你。但作为朋友,”袁北顿了顿,“……你觉得咱俩算朋友么?” 汪露曦不明所以。 袁北打开了手机相册,递给她,屏幕上面是他刚刚在二楼拍的视频。 楼上的视角,楼下蛛丝马迹都无处可藏,刚刚玩桌游的时候,那银发男生一直在偷拍汪露曦,好几次,还把照片发给了微信好友。 至于打字是在聊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偷拍女孩子,再发给朋友鉴赏,这种行为没得洗,就是很“猥琐”。 汪露曦将手机还给袁北,声音闷闷的:“……我又不傻,没打算跟他出去。” 菜端上来了。 汪露曦刚刚带着气点菜的,点的狠,全是大菜,血鸭,炒腊肉,还有牛蛙。 两个人一时无言。 旁边那桌热闹,很吵,更衬得她和袁北冷冷清清的。 她戳着碗里的腊肉,抬头,看见袁北在挑菜,他把肉多的牛蛙腿都挑出来了,小山似的,堆在了她这边。 汪露曦不乐意了:“你吃你的,别管我。” 袁北挑眉:“我吃不了辣的。” “……” 汪露曦不知道。她点的还全都是辣菜。 “那你重新点吧,这顿我请。”汪露曦咽下一块辣椒,“本来就该是我请。” 袁北笑了声:“以后再说。” 还有以后么? 汪露曦忽然悲从中来。不见到袁北还好,这几天她也挺开心的,可是你要不出现,就永远别再出现,偏偏,又遇上了。 北京真小。 她再次燃起了借酒消愁的想法,啤酒总比那江小白好喝吧,可等来等去,那两瓶啤酒也没来。 袁北掀眼皮看她一眼:“我没点。” “……” 这人好烦啊。 袁北不在意。他开始和她扯家常:“这几天住在哪?” “东边。”汪露曦小口啃着牛蛙,她学他的说法,不就是东南西北,谁还学不会了呢? “酒店?” “青旅。” “一个人?逛了哪里?想去的景点都去了吗?” …… 汪露曦就在这时放下了筷子。 他们的座位靠窗边,透过玻璃窗,能清楚看到外面簋街熙熙攘攘的行人。对面最热闹的胡大饭馆门口吊起一排排一列列的红灯笼,竟将小半条街照得红彤彤,似在燃烧。 有情侣,举着气球走过。是那种用塑料棍支撑的,中间裹着小彩灯的透明气球。 总之,这个夜晚,簋街的夜晚,北京的夜晚,就是这样辉煌灿烂。 辉煌之下,某一个人的心情,就显得微不足道。 汪露曦盯了一会儿,忽然眼角酸涩。 她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她今晚见到袁北,之所以不高兴,之所以愤慨,之所以叛逆又赌气,归根结底四个字可形容——恼羞成怒。 她不信袁北不知道她尴尬,可他越是表现得自然,她就越如坐针毡。 说一千道一万,是她能力不够,不会掩饰,也暂时做不到迅速消化。 这几天她的确逛了很多地方,拍了许多照片,但很奇怪,从前她旅游,每去一个地方,总会先查查这个景点的典故、路线和最佳拍照角度。 可自从遇到袁北,或者说,和袁北分别以后,她再见到北京这边土地上的风景,脑海中会多一个念头——她在想,这个地方,袁北有没有来过,什么时候来的,几岁的时候,如果他在,又会怎样介绍这里。 好像挺无解的。 汪露曦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她看着那片红彤彤灯笼下行走的人们,灯影在他们脸上照出鲜艳的色彩。她也想那样,她不想也不喜欢隐藏,不喜欢憋着,闷着,一个人委顿着,那样没意思。 坦然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接纳自己的情绪,这是人生的大课题。 …… “袁北,”汪露曦花了很长时间来调整呼吸,她直视着袁北的眼睛,垂在桌下的那只手使劲揉搓着“凤啾啾”,说了实话,“我有点生气。” “嗯,我知道。”袁北说,“所以连朋友圈都把我屏蔽了。” 他发现了。 未见的一个星期,没有刷到过汪露曦任何一条动态,任何一张照片,这很不寻常,点进她朋友圈一看,果然。 汪露曦一哽。 “你别误会,我没有生你的气,是生自己的气。”她努力着,深深呼吸,“具体为什么生气,我不想说出来,而且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的,你那么聪明。” 袁北扬扬眉。 算是认下这一句。 “是我不对,刚刚冲你发脾气,我向你道歉。”汪露曦说,“以后不会了,我已经调整好了。” 袁北看了她一眼。 “好了?” “好了。” 汪露曦非常笃定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像你说的,我们是朋友。我的情绪跟你无关,也不该由你来承受,是我有点幼稚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而且……我不会在错误的路上一直跑。” 她的导航系统没有失灵,应该重新规划路线了。 …… 袁北当然听明白了。 他静静看着她,很久,才收回目光。 笑了。 “你点的,别浪费。” 他把菜又往汪露曦这边挪了挪。 - 这顿饭,到底是袁北请客,毕竟在他手机上点的。 汪露曦下车前,解开安全带,朝袁北笑了笑,那笑容很大方:“谢谢你的夜宵,下次真的要我请你了。” 她找的青旅在东四环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里,一间里四个床位,满员了,都是年轻人,但很凑巧,大概是周末的缘故,凌晨快两点,她竟是第一个回来的。 洗完澡坐在床上,把朋友圈权限解除了。 晚饭没喝成酒,袁北给她点了罐可乐,她刚刚没开,装在了包里,现在刚觉得有点口渴,拿出来,掀开拉环。 起泡汩汩往上冒。 汪露曦一边小口抿着可乐,一边翻看她和袁北的聊天记录。 除了朋友圈的照片,她还有一些拍立得,这会儿通通摆在床上,整整齐齐,都是这几日的成果,她发给袁北欣赏。 不知袁北到家了没,但他回消息很快。 袁北:[其实有点好奇,为什么喜欢用拍立得?] 现在还有什么拍照设备比手机更便捷? 况且,拍立得并不算专业设备,倒像个玩具,一张几块钱的相纸,作为伴生消耗品,也并不便宜。 这不是汪露曦第一次被人问及这个问题。 她想了想:[因为它很傻瓜。] 无法p图,拍完就能呈相,那一瞬间捕捉到的场景,当下,马上就能以照片的形式被封印。这是以电子形式储存的手机相册无法做到的仪式感。 汪露曦:[我喜欢这种相纸攥在手里的感觉。] 汪露曦:[就好像我确确实实留住了这一刻。下一分钟,下一秒,都不会是现在了。] 对话框那边沉寂了一会儿。 袁北:[这么深奥。] 汪露曦扯了扯嘴角:[我高考议论文分数很高。] 南北西东 第12节 袁北:[擅于观察生活?] 汪露曦:[是的,就像我观察到你今晚带帽子,是因为没洗头。] 袁北发来的一串省略号,让汪露曦一个星期以来的委屈彻底消散了。 确切地说,在今晚之前,她都想不到还能和袁北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胡扯。 那些微妙的不对劲,那些针尖对麦芒,那些不可言说的尴尬,终于在这一夜偃旗息鼓了。 此时此刻,她和袁北,就是因缘相聚,是路上相识的朋友,是有缘人。 仅此而已。 这种感受让人心下轻松。 也挺好。 过了一会儿。 袁北:[明天什么安排?] 汪露曦:[睡到自然醒,去北海公园。] 她想去看看北海公园的白塔。 袁北发来个截图,是明天的天气。 然后是一段语音:“早点儿起吧,上午去,凉快点。” 他确实到家了,说不定已经快休息了,因为汪露曦听出他嗓音沙沙的,几分倦意。 她耸耸肩,刚想回个“知道了”,又听见袁北说:“建议坐地铁,那地儿可真没法停车。” 他语气自然:“明早地铁站见,别睡过了。” “干嘛?你也去?” 汪露曦有些迷惑。 一大段沉默里,好像能听见袁北的呼吸,一起一伏,空气似湖面泛波。 她紧紧盯着那粼粼波光。 终于,袁北笑了笑。 “陪你多留住几个时刻。” 第07章 【北海北】 早高峰的地铁六号线,差点把汪露曦挤成液态。 她上地铁时故意选择了“强冷”车厢,可再强力的空调冷风也驱散不了打工人早八的怨气,隔了几个乘客,汪露曦听见了争吵声,好像是谁上车时不小心挤了谁的肩膀,或是踩了谁的脚。车厢里严丝合缝的,她完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能默默抱紧胸前的双肩包,护严实了,然后屏息,以此抵抗车厢里并不好闻的气味。 到北海北站,下车,b口出。 早点出门的确更舒适,毒太阳好像还没醒,从地铁站的电梯上来,见到蓝天一角的同时有清风拂面。 她就站在地铁口,在清风里,在片隅阴凉之下等待。 约好地铁口见的,她没有迟到,袁北则更不像是个会迟到的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想发微信问问袁北,但又觉得催促没必要,索性继续站定,仰头,闭上眼睛。 等啊等。 是什么时候发觉身边有人来了呢? 大概是清风里带来一丝丝不一样的气息,很浅,很淡,有些涩味,像是带着露水的青草,又像是淋过一场雨的树。 她睁开眼睛,几乎是同一瞬间,听到了一声轻笑。 气息的来源,袁北站在她身侧,半边身子在阳光底下,被直射着。 汪露曦的第一反应是打量他穿着。 凭借这些日子的了解,不得不承认,袁北的审美真好,起码在打扮自己这方面很得体,又有自己的风格。昨天是神秘地下练习生,今天就又变回日系杂志风了,身高腿长的,阳光底下,他又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说了句早。 “早……”汪露曦收回目光,“到了干嘛不说话?” “看见一人大早上在地铁口练吐纳,挺有意思,多看了会儿。” 汪露曦愣了半晌才发觉他在说她。 “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管我。”她向前半步,又用力闻了两下。好奇怪,刚刚那味道又没了。 袁北没动:“干嘛呢?” “没事,”汪露曦说,“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在袁北回答的同时,双肩包拉链已经拉开了,汪露曦敞开包,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零食和饮料,满眼期待地往前递了递。 袁北甚至瞧见了一连排娃哈哈ad钙奶。 “你小学生郊游啊?” “不吃算了,一会儿走饿了别求我。”她唰一下又把拉链拉上了。 “……” 两个人的对话模式好像发生了微妙变化,斗嘴占比变高了,呛袁北让她感到愉悦,汪露曦察觉到了,只是暂且不知这代表什么。 …… “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离地铁口最近的公园大门就在几百米之外,但汪露曦忘记了路线,想要打开手机导航,袁北已经拽着她的“凤啾啾”往前走了。 “拽坏了你赔我一个!” “赔你十个,”袁北说,“快点儿,一会人多了。” - 北海公园是古代皇家园林,也是明清帝王御苑。 所谓北海,当然没有海,其实是一片湖,琼华岛居于湖心位置。岛上还有永安寺,因为有一尊藏式白塔,所以也称白塔寺。 汪露曦从踏进公园的那一刻就开始哼歌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白塔,绿树红墙,确实就和小时候音乐书里的插画一样嘛。美中不足的是,人太多了,他们已经为了躲避高峰而选择早上出行了,却还是险些被人群淹没。已经有几个举着小旗的导游带着旅行团进去了。 汪露曦之前报的那个团时间还是太短,没有涵盖这里,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私人导游。 厚脸皮,呲牙笑,走上前,她拍拍袁北的肩:“袁导?现在呢?该往哪走啊?” 反正都是环湖,无非是两个方向选一个。 两个人在原地站定。袁北放下手机,轻扬下巴,示意刚刚人群涌过的方向:“西边景点多。” 静心斋、西天梵境、快雪堂、还有非常著名的九龙壁都在西侧,这也是大多数游客入园以后选择的路线。 “很熟嘛袁导。你常来吗?” “还行。”袁北说,“去年有朋友到北京玩,给他带过路。” “怪不得,”汪露曦扯扯嘴角,“我还以为你昨晚临时补课了。比上次去天坛的讲解强多啦!” 这阴阳怪气的夸赞,袁北假装没听到。 “那小时候呢?你小时候不来这里玩吗?我还以为你从小在这长大,这些景点都已经逛吐了呢。” “也来……”袁北似乎不想接这话茬,他左右环顾一圈,然后“拎”着汪露曦,往东边走,“反方向吧。” 以防西侧游客太多,一会儿有人要拍照,镜头里全是脑袋,怕是会失望。 “嘿,袁北,我们划船吧!” 汪露曦瞧见湖边还有码头,有电瓶船和脚踏船。湖面已经有舟泛起,远远望去,彩色船篷缓慢移动,相交,错开。 袁北点点头,往码头售票处走。 中国人的口头禅,横竖来都来了,玩到尽兴当然最好,他不做那扫兴的人,可下一秒,又被人喊住,汪露曦倏地抓住了他衣摆,摇了摇:“算了算了,我又不想玩了。” “?” 袁北发觉自己好像正在慢慢习惯汪露曦想一出是一出的脑回路,但偶尔,还是会被她突如其来的三下两下搞到无语。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怕水呗。” 怕水? 袁北心说这姑娘怕是忘了自己微信头像就是在海边踩水的自拍。 …… 汪露曦假装没看见袁北的诧异。 她才不会告诉袁北,是因为她刚刚观察到上船要穿黄色的救生衣,鼓鼓的,真的好丑,不想在袁北面前丢脸,还有,她今天还化了点妆来着,划完船,妆怕是要花掉……不过话说,袁北瞧出她今天有哪里不一样吗? 沿着湖边往前。 两人步速都很慢。 相较之下,袁北要更慢一些。游客少的地方,他们会并排走,但若拥挤,则会一前一后,袁北会很自觉地落下两步,似乎已经习惯了跟在她身后,不会太远。汪露曦只要回头,必定一眼看见他。 当然了,他出挑,人群中瞩目,这也是原因之一。 汪露曦这样想着,再于拥挤人潮里与袁北目光相接时,心里就忽然有点小雀跃。 周围吵,他不作声,只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汪露曦笑了笑,转过了头,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 湖边一阵扑腾声。 是水花泛起的响动。 有游客在惊呼,似乎是有什么鸟,贴着湖飞过,最后擦着水面踩刹车,优雅降落,几只,凫在湖中央。 羽毛是暗中带着彩,好像油汪汪的金属色,阳光一照,特别显眼。 南北西东 第13节 汪露曦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她怕袁北没看着,所以猛地抓住袁北的胳膊,指着湖面:“鸳鸯!” “……”袁北无言,“那是鸭子。” “就是鸳鸯!” “鸭子,绿头鸭。” “鸳鸯!” “……” 鸳鸯这么大个儿?脑袋还绿油油? 袁北不争辩,他示意汪露曦:“你去问问别人。” 问就问,汪露曦社牛,正好见旁边站了个老大爷,正甩胳膊锻炼呢,她十分踊跃地跑了过去。从袁北的视角看,汪露曦很礼貌地打断,然后指着湖提问,不知老大爷说了什么,小姑娘再回来时,面色如常,理直气壮。 “就是鸳鸯,大鸳鸯,感情和谐,所以吃胖了呗,你管那么多呢你。” 袁北没忍住,大笑着推她往前:“你大可以说它是野鸡,丹顶鹤,或是企鹅。随你。” 带她挤出人群。 - 路过画舫斋,再一路往南,经过公园南门,到了团城。 大多数游客会选择登琼华岛,在岛上参观完寺庙和景点,可以乘大摆渡船横穿,直接到西侧的五龙亭,会省□□力和时间,所以袁北叫住了汪露曦。 “你累吗?” “不累,”袁北说,“你不是要拍白塔么?” 汪露曦说过了,湖中央的白塔,是她此行北海公园的主要目的,它值得亲临,近距离,细细欣赏。 毕竟,这可是北海的白塔。 “不去啦,远观比近看更好看,有一个绝佳机位,我查攻略查到的,等下带你去。”汪露曦说。 袁北今天也算是见识了汪露曦旅途中拍照留念的流程。 她刚刚已经端着拍立得拍了不少景儿了,但并不拘泥于景点本身,取景角度时常令袁北感到意外,就比如,她刚刚没有拍湖面,没有拍远处绿树掩映下的红墙与石雕,没有拍岛上最著名的“琼岛春阴”石碑……这些游客聚集的地方,汪露曦通通匆忙略过了,反倒是对着那两只野鸭,咔嚓来上一张。 袁北不大理解,北海的鸭子有什么特别么?进了全聚德或便宜坊,倒是会涨涨身价。 “以后我再看到这两只鸳……鸭子的照片,就会想起你,想起今天我们出来玩,这很有意义啊!”汪露曦自有一番逻辑,“那些石碑,红墙,湖,和我没有关系,但这两只鸭子,和我有关系。你懂吗?” “可它们还是两只鸭子。” “……袁北你对浪漫过敏是不是!”汪露曦被气着了,“是鸭子,也不是鸭子……算了,懒得理你。喝水吗?” 她打开包,掰了两瓶娃哈哈。 “……”袁北是犹豫过的,犹豫过后,还是接了。 俩人就站在树荫底下,双双沉默,各自解决了一瓶ad钙,汪露曦喝得快,吸管吸得哗啦哗啦响。 - 可能吧。 袁北想,他不仅抵触所谓的浪漫,而且对一切虚无的仪式感、转瞬即逝的事物都有抗拒,甚至是反感。 汪露曦给他下的几个定论:低需求,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如今有加了一个对浪漫过敏。哪一条也不算冤枉他。 一个庸俗的悲观人士,一个被现实主义和犬儒主义双双鄙视的虚无主义者,时常会怀疑生活本身的意义,却又因不想被人说矫情,装文艺,而不得不伪装得积极又上进。 不想被思考裹挟,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弃思考。 反正人的一生那么短,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活明白了? 袁北忽然想起发小说他的话:“袁北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单身么?因为老天有眼,哪个姑娘要是跟了你,可是倒了霉了。” 负能量会传染。 想到这里的时候,刚好听见汪露曦喊他:“袁北袁北!你快过来!” …… 收了思绪走过去,发现汪露曦站在快雪堂门口,抬头望。 快雪堂是也是北海公园景点之一,从前是皇帝行宫,皇家三进院落,如今是书法博物馆,可供参观。进门第一块刻碑汪露曦就看不懂了,而且没瞧见标注,袁北走到她身边站定,瞄了一眼,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你蒙我的吧袁导?”汪露曦讶异,讶异完又笑,“我没指望你真的懂啊,我可以去找人问问的。” 袁北这会儿仿佛又恢复了那副烧包样,他居高临下,睨着汪露曦:“那你看谁顺眼问去吧,别跟着我啊。” 就跟。 汪露曦背着包,屁颠屁颠跟在袁北后头。 恰逢这几天有特展,且免费,参观的游客非常多,汪露曦借此机会发现了袁北的技能点——他好像很懂书画。 不是好像,是确定,是非常。 至少那些挂在展览里的书法作品,汪露曦是看不懂的,漂亮是漂亮,她不知写的是什么,但袁北可以给她解答,极尽详细。 “小时候,我爷爷说我性格不好,逼我练书法。”袁北说。 汪露曦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她想问问,性格不好,是怎么个不好呢?但人太多了,来不及细盘。她只是有些疑惑,至少到现在为止,她眼中的袁北全是优点。 这话可就没法说出口了。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怕他飘。 “这个,这个我认得,”汪露曦在人群中一把拽住袁北的手腕,下一霎又觉不合适,赶紧松开了,“……这个,滕王阁序,是吧。” ……还等着被夸呢。 可一转眼,人都走了。 - 袁北没有在那些字画之中久待,有点憋闷,或许是太过拥挤。 绕过九龙壁,汪露曦要打卡的最后一处景点是西天梵境,也叫大西天,是明代的喇嘛庙。 汪露曦觉得这名字很好听,有宗教色彩,很像神话中的地名。这里最负盛名的是巨大的琉璃牌楼,工艺奢华又精细,乾隆皇帝御笔,牌楼上方南面书写“华藏界”,北面“须弥春”。 汪露曦没有宗教信仰,涉及到寺庙,很多东西不懂,但没关系,有袁导嘛。 袁北和她解释起“须弥山”的概念,人们用须弥比喻巨大,用芥子形容微小,所谓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听上去很玄妙,又很有哲学意味。 汪露曦今天是个好学生。 在袁北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认真听讲,等说完了,她把自己的手机放回书包侧边,然后朝袁北伸出手:“你的手机借我用用?感觉没记住呢,要再查一下。我手机没多少电了,一会儿出去借个充电宝。” 袁北不疑有他,把手机递过去。 片刻后,还回来。 汪露曦好像心情忽然大好。 她再次抓住袁北的手腕,这次久了些。 男人的骨骼,终究是有些微差别,她能够感觉到手心里他的腕骨,冷硬的,凸出的,明朗的。 她拽着袁北快步跑了几步,来到那琉璃牌楼的北面,后退,再后退,然后松开了手。 汪露曦指着那牌楼中间,精雕细琢的拱形门:“你看!” 透过那小小的拱门,恰好,能看见北海一角,而北海中央的白塔就那么不偏不倚,出现在拱门正中央。 像是一个画框,框着它,拱门之内,视线被遮严,但在那拱门之外,藏着宽阔风景。 红墙,碧水,白玉栏杆。 越过湖边垂柳,蓝色天际似要降落,一切遥遥在望。 那是北海。 那是北海的白塔。 这就是汪露曦提前做攻略找到的,白塔的最佳拍摄角度,甚至刚好能将牌楼上的字揽入画面中,仿佛通过狭路,觅得另一番广阔天地。 汪露曦深深呼吸,然后举起了拍立得。 这是属于今天的“时刻”。 …… “袁北。” 袁北站在她身侧,没有作声。 “袁北!” “说。” “你个骗子,还带朋友来呢,我刚看你手机了,浏览记录都没删,昨晚现补的课吧?” 汪露曦嗤嗤笑着,闭上了眼睛。 周围游客真不少。 但她不在意,与白塔同在一片风景里,这太珍贵了,她要闭上眼睛好好感受,旁人的眼光,无所谓。 不仅如此,她还邀请袁北一起。 于是。 在熙攘的游客之间,在热辣的太阳底下,俩人跟傻子似的并排站着,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周围喁喁人声。 汪露曦还想抓袁北手腕来着,但没抹得开面儿。 “别动,陪我站十分钟。”她说。 “不嫌晒了?” “晒嘛,反正也没你白,我放弃了。” 湖面有风拂过来,凉凉的,好像一层柔软的纱,在脸上轻轻扫过,又消失了。 汪露曦沉默着,忍住了想说话的冲动,她很不想打搅这一刻,两个人,难得的、产生共鸣的时刻。 或许吧?或许是有共鸣吧? 就好比她刚刚看到《滕王阁序》的那一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南北西东 第14节 再好比,须弥之中,难得一隅。 天地这样大,一个人,或是一个瞬间。 汪露曦再一次闻到了袁北身上的气息,青草,露水,大雨,或是树冠……管它是什么呢,总之,被风送到了她的鼻子里。 她想,不论过了多久,她都会记得这个味道,记得这一天,记得袁北,记得这一刻。 “袁北?” “嗯。” “你用什么香水啊?” “……” “别误会,很好闻,就是好奇。” 袁北淡淡地:“你好奇的玩意儿真不少。” “害,你还不了解我。”汪露曦笑着。 她仍闭目,仰头,感受风,所以并不知晓,袁北先她一步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她的侧脸。 被风悠起的刘海儿,纤细的睫毛,翘起的鼻尖,还有鼻尖上挂着的一滴汗。 袁北终于看到汪露曦化妆的痕迹了。 因为观察到粉底被汗浸湿了一小块。 很久,很久。 汪露曦仍闭着眼,听见一声笑,于是皱了眉,指责袁北:“笑什么,你严肃点!” 不懂珍惜! “……” 汪露曦满意了,深深吸气,缓缓吐出。 水还在荡,风还在续。 她只觉自在,却无法探得袁北心中所想,更加无从得知,此时的她,连同白塔,一起被袁北记下了。 这一天,这一刻。 北海北。 人间世,须弥春。 第08章 【南锣鼓巷】 汪露曦下午还约了个写真,没提前和袁北说。 “你陪我逛北海公园已经很感谢了,”汪露曦双手合十,“拍写真可能要很久,你下午找个咖啡店吹空调好了,或者先回家?晚上我结束去找你,请你吃饭!吃大的!” 因为景区附近餐厅人满为患,排不上号,所以两个人的午餐是在公园长椅解决的,除了零食和饮料,她早上出门还在711买了鸡蛋三明治和烤牛肉饭团,在包里挤了一上午,卖相稍有不佳,让袁北选时,明显看出他皱眉了。 汪露曦不知内情,这一皱眉,她就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累?”袁北把走形的三明治挑走了。 “还好,给你看我这几天的步数。”汪露曦把手腕伸出来,递到袁北眼前,手环上显示,这些天无一不是两万步以上。 “怎么样?”汪露曦在等夸。 袁北喝了口水,起身:“嗯,您厉害。” 哎对!对对! 汪露曦追了上去,跑到袁北面前,抬手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您”。她觉得北京话好听,特别是对别人的称呼,您来您去,怪有腔调,不错不错。于是问袁北:“您再说几句给我听呗?” 双肩包被袁北随手挂在自己肩膀,挺大的包,在袁北身上就显小,他扥着她的后领把人拽到旁边,避开迎面的人群。 “说什么?” “我想想哈……就那个,那个那个,巴黎贝儿甜,auv!地地地地地道……” 袁北没接话茬。 但汪露曦发誓,她看见了袁北的白眼。 “短视频刷多了,”袁北给出这样的评价,手机看了眼时间,“哪的约拍?” “啊?” “写真,在哪儿?” “哦,就前面!什刹海!” - 其实两个地方在一块儿,从北海公园出来往北走几步,即是什刹海。 以银锭桥为界,什刹海分前海和后海,荷花最有名,每逢盛夏,满眼翠绿叶蓬,荷花比叶高,错落挺立着。其实汪露曦前些日子跟团来过一回,因为行程里有恭王府,就在这附近。 恭王府是清代规模最大的一座王府,也是和珅私邸,是许多旅行团的必打卡景点。不过那天听讲解时汪露曦频频走神,她更在意的是恭王府以前为《还珠格格》取景地,有很多名场面,她想约写真,也是因为童年滤镜。 袁北到底还是跟着了。 拍照的时候,他就站在荫凉处刷手机,时不时望着远处发呆。 在什刹海拍写真的女孩子很多,几步就能碰见一个,大家都穿着差不多的格格装,头上造型都是旗头,打眼一看像是误入了宫廷剧拍摄现场。汪露曦特怕袁北跟丢了,频频往他的方向看,被跟拍的助理小姐姐打趣:“你男朋友就在那,我帮你看着呢!” 汪露曦晃了晃手上的团扇,实话实说:“不是男朋友……” 又看一眼袁北。 再看一眼。 摄影师终于忍不住了:“镜头在这啊妹妹!” 汪露曦倏一下就红了脸。 等拍完照,回去卸了妆造,几乎是一刻不停,飞奔到袁北身边要水喝。 袁北递过来的矿泉水是冰的,刚买的。 汪露曦仰头喝水,余光瞥见袁北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也是那么匆匆一下,就收回去了。 她低头拧瓶盖,袁北则继续看着远处,两人眼神好像从未相交过。 …… “袁北,你看过还珠格格没?” “没。” “不信,还珠格格谁没看过啊,就算是男生也应该看过的,童年嘛。” 袁北接过她手里的水:“零五后的童年?” “是啊,”汪露曦get到袁北的意思,“但那可是还珠格格,每个暑假电视台都播,从小就有人说我长得像小燕子,不像?” 一张脸猛地贴过来。 刚刚拍照时贴的假睫毛还在,汪露曦故意瞪大眼睛扑闪,袁北显然愣了下,然后把她的脸推远:“闲不住的劲儿倒挺像。” “对吧!你还是看过的!” 汪露曦开始给袁北科普自己从小看过的众多宫廷背景偶像剧,这涉及到袁北的知识盲区。在记忆里面,小时候,遥控器只要一转到还珠格格,爷爷就拧眉头——这闺女怎么疯疯癫癫的? 唯一能够完整记得剧情的电视剧,大概只有和爷爷一起看过的康熙王朝,还有铁齿铜牙纪晓岚。片头曲一响,冰箱里的西瓜就该端上来了,家里的风扇和凉席都用了许多年,扇叶转起来像老人的呓语。傍晚,胡同,西瓜,花露水,大蒲扇,红果冰棍……这些是袁北的童年。 那时候有个不大好听的词儿,叫胡同串子,袁北觉得自己就是,小时候和街坊邻居混得熟,同学和发小也都住附近,去谁家找人都不敲门,掀了门帘就进,还能蹭个汽水儿喝。 从什刹海,穿过烟袋斜街,就是南锣鼓巷,也是游客必打卡的地方,非常商业化的一条街,各种网红小吃频频更新换代。 尹三豆汁出了个豆汁口味的冰淇淋,汪露曦很好奇。排队的时候,袁北忽然开口:“我家在附近。” 汪露曦回头:“你家?” “嗯,小时候的家。”袁北说,“去看看么?” “看啊!” ……其实也不算特别近。又或许是一钻进胡同,汪露曦就字面意义上的找不到北了。 她想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要来北京玩,就随便找一条胡同,哪里都行,一头扎进去,一直走,直到看不见店铺招牌了,直到人迹罕至了,直到砖石斑驳,几代人的生活痕迹跃然眼前,那么恭喜你,你找到了真正的北京。 汪露曦从来不知道,远离商业区,还有这么多住户。 有别于刚刚的喧闹,胡同深处静悄悄的。 她甚至不敢大声讲话,只能悄悄问袁北:“你家人还住在这?” 袁北摇摇头:“空了。” “都搬走了?” “不在了。” 汪露曦有一瞬诧异,出于礼貌,她没有详问,是袁北主动和她讲起:“我从小和我爷爷奶奶住,我大学毕业那年,爷爷奶奶都去世了。” 此话一出,汪露曦就更加不敢吱声了。 不过她并没有从袁北脸上察觉出难过或悲伤。 大概也是因为他这人永远面上不显,总是淡淡的。 他还和汪露曦闲聊讲起当初的腾退政策,老城区改造,许多胡同都拆了,人都搬走了,剩下没被划片儿的也挺难受,尤其是年轻人,没人爱住这老房子,可要想搬走,难度也挺大,北京房价一寸万金。 袁北也不知自己算不幸,还是幸运。 他对父亲没什么印象,从小跟着爷爷奶奶,母亲再婚远嫁国外,也没太多联系,不过经济上倒是能给他些支持,比如他现在住着的房子,小区和地段都不错,是母亲帮他付的首付。 长大,成人,懂道理,读个不错的大学,找份差不多的工作,互联网大厂高薪,相对的,也很累。还着房贷,再给自己攒下一点点存款,家和公司两点一线。有人约,那就去见个面,不出门的时候就窝在家里长蘑菇。 袁北其实不爱社交,他的社交圈也仅限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圈儿人,没什么新朋友,对生活好像没什么期盼和梦想,就这么日复一日,一天天过,说不上精彩与否,也没什么大成就,该有的开心会降临,该有的烦恼也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当汪露曦评价他是个低需求的人,袁北觉得,挺精准的。不仅低需求,而且无聊又庸碌。 南北西东 第15节 “哇袁北,你好凡尔赛。”汪露曦舀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我觉得你的生活很好啊,毫无可吐槽的点,爷爷奶奶在天上看着你估计也会觉得,呀,大孙子真厉害啊!” 这句话把袁北逗笑了。 他从包里拿面巾纸递给她,示意她衣服前襟的一滴:“我哪句话说我生活不好了?” 他才不愿当那矫情的人,明明吃喝不愁,却还要每天怨天怨地,搞得像全世界都欠他一次重新来过的人生,只是价值观使然,这决定了一个人看世界的角度。 有的人把生活当加法题,从零开始,每一次体验,每一分积极的情绪,都是不枉过一生的证明。 有的人则把生活当减法,提前预设了一个完美的人生,稍有哪一处不满,则要扣分,然后抱怨这一辈子有多么多么不如意。 袁北羡慕前者,鄙视后者,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两种都不是。 他好像更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的人生像剧本杀似的,一页页往前,无法从中找到什么乐趣,却也没有激进到到想要掀桌重来。 文学作品里常用“创伤”来解释某一个角色悲观性格的成因,但那毕竟是文学化的表达,并不适用于袁北,他从未觉得自己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有何创伤,性格这东西与生俱来。 一段过程而已,好像没什么意义。 ……剧本杀,能有什么意义? …… “袁北,你好像卡皮巴拉。” “?” “卡皮巴拉!北京动物园就有啊,就那家伙,很佛系,”汪露曦说,“而且你更严重,丧里丧气。” 她终于把那豆汁冰淇淋吃完了,说实话,味道不错,比豆汁好多了。原本拿了两个勺子来着,结果袁北一口都没动,全进了她肚子,这让她不满。 “我明白了,你缺少spark。” 几年前皮克斯的电影《心灵奇旅》里有这么一个概念,人首先要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火花”,然后才能投身此世,这是这段旅程的意义所在。 火花很小,不一定是功成名就,甚至极有可能,只是某一天的披萨很好吃,某一天的阳光很好,或是听见一首很好听的歌。 你因为这样一个瞬间,觉得人生值得,觉得没有白走这一遭。 “暂时没找到。”袁北坦言。 “那就慢慢找呗。”汪露曦擦擦手。 附近没有垃圾桶,面巾纸就一直攥在手里,袁北示意给他,刚伸出手,就被她拍掉。 汪露曦压低声音,告诉袁北,嘘,别回头。 “你真的是吸猫体质。”她盯着袁北身后,“你后面,房上,好肥的猫!” 袁北松了口气。 北京老胡同里就是猫最多,没什么稀奇,而且是狸花猫,个个身手矫健。他回头,果然与猫对视上,琥珀色眼睛眯起来,尾巴竖成天线。 可惜汪露曦前脚刚把拍立得端起来,那猫后脚就窜走了,镜头里只剩蓝汪汪的天,支棱着的房檐,有人家还在房顶搭了葡萄架,叶子茂盛,长势喜人。 “没拍到。” “你等等,说不定会回来。”袁北说。 话音刚落,旁边院子就走出来人了,一个穿跨栏背心的老大爷,被突然出现在胡同深处的袁北和汪露曦吓一跳:“哎呦喂……怎么了这是?走不出去了?” 以为他们是迷路的游客。 搬走太多年,袁北早已不认识四邻,显然对方也不认得他。 袁北笑笑,撒了个谎:“对。” “那跟我走吧。我正好出门儿。” …… 汪露曦不作声,跟袁北一起走在老大爷身后,一路上听着袁北和人搭话:“大爷,您这附近猫不少。” “嗯,多着呢……” …… 由僻静,重回喧闹。 大爷一直把他们带出胡同,带到大马路,地铁站旁。 人来人往,游客络绎,自行车嗖嗖从身边闪过,只留下一串响铃。 袁北和大爷道谢后,转头看见一直在憋笑的汪露曦,抬手叩了下她脑门:“乐什么呢?” “没什么,”汪露曦摆摆手,“就是挺好玩的,刚刚那个老大爷,人家就经常说auv,我让你说几句给我听,你偏不说。” 袁北有点无语,把她往地铁口推:“不饿么?” 今天行程总算告一段落,汪露曦丝毫没有累的模样。 “行啊,你想吃什么?”她把自己收藏的餐厅给袁北看,“你挑,说好的,这顿一定要我请了。” 屏幕上方,微信消息跳出来。 是刚刚的写真店。流水线拍摄,流水线p图,效率就是高,这么一会儿工夫,照片都出来了。 地铁车厢里拥挤,汪露曦挨张划着看,不时展示给站在她身后的袁北:“你觉得怎么样?值不值?” 照片里,汪露曦穿着格格装,手里拿着团扇,和别人不同的是,写真店给的样片都是什刹海旁,半亩风荷,窈窕淑女,宁静致远。她倒好,没有一张是安安静静摆造型的,脑袋边上的流苏都快要飞起来,摄影师无奈之下尽是抓拍。 “这张要不要再修修啊?我的门牙笑起来这么显眼吗?” 她呲着牙回头,想让袁北辨别一下,甫一回头却发现,两人站得过于近了。 地铁车厢强冷,袁北在他身后帮她隔绝了人潮,她面前是逼人冷气,身后是袁北温热气息,自她头顶打下来。 汪露曦站在这一冷一热的交界处,忽然觉得心脏随着地铁转弯,轻轻晃了一下。 袁北在看她。 目光的落点是她慌慌张张抿起的嘴巴。 一瞬而已,汪露曦匆忙将头转回来。地铁传来电子播报声,下一站,朝阳门。打算去吃的那家烤肉在工体附近,还有一站,她却感觉炭火马上就要烧到脸上了。 北京地铁怎么回事啊?这车厢玻璃窗一天擦几回?怎么这么干净? 干净到她直视前方时,能清楚看见站在他身后的袁北,那双清淡好看的眼睛正盯着她瞧,很认真,未有一刻挪移。 两束视线在玻璃窗上交汇。 汪露曦想不到自己率先败北。 她抬头,发现袁北还在看她。 再抬头,还在看。 汪露曦只好屏住呼吸,故作镇定,低头继续回消息,和写真店交流p图意见。 直到,地铁前方到站提醒。 电子播报盖住了袁北的声音。 但她还是听见了。 “袁北,我听到了哦。”她仍低着头,“没劲透了你,有本事大声说啊。” 身后一声轻轻的笑。 袁北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自言自语,平稳声线递进她的耳朵,有些痒:“auv,哪里来的小燕子。” 第09章 【景山公园】 汪露曦躺在青旅的小床上,将床帘拉严,举着手机出神。今天白天实在走路有点多,脚掌有些胀痛,不得不反复蜷缩脚趾来缓解。 袁北发来消息:[还打算去哪?想去但还没去的地方。] 汪露曦:[我想想啊。] 汪露曦:[最近这几天有点事情,我答应邻居家的阿姨,这个暑假帮她女儿补几天英语,她女儿上初中。前些天玩得太放肆,我已经推了很久了。] 袁北:[怎么补?] 汪露曦:[线上,改错题,然后视频电话,一起扒文章,做阅读理解。] 袁北:[有偿?] 汪露曦:[当然!!] 这就说到汪露曦引以为傲的点了,这次出来玩的大部分花销,包括高考完换新的手机和平板,都是由她自己承担的,多年攒下的零花钱占一部分,假期帮人补课占一部分,从学校搬走时卖掉的二手生活用品和各科笔记又占一部分。 当初她不了解“市场”,是经朋友提醒才知,她这个高考分数和名次,积攒的笔记很值钱的。汪露曦有点沾沾自喜,但又免不了觉得这钱怪烫手,所以一科笔记搭一大摞错题集,半卖半送的,一眨眼竟全给处理了。 她对袁北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完全不用操心学习的暑假,没有假期作业,也不需担心考试,压力为零,有钱有闲。 袁北顺着汪露曦的话茬:[嗯,年轻好。] 然后又回:[不出门就好好休息,我也去忙了。] ? 忙什么呢?要忙几天? 你忙的时候,我还能找你吗? 而对话框里,袁北没有再回话。 汪露曦忽然懊恼,发现自己把天给聊死了。她只是这几天有事做,又不是不能去见袁北了,她觉得自己还能绕着北京城再战三万里,只要和袁北一起。 可一旦这样想,就又有些自惭。 骄傲与惭愧,期待与懊丧,当这些极具对冲效果的情绪集于一身,汪露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皱皱巴巴的苹果核,一只没充气儿的轮胎,没精打采。 心知肚明自己正驶在一条未知终点的道路上,又能怎样呢?这世界上从来不乏清醒的人,但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半路掉头真的很难。更何况她马力足,零百加速非常快,一个猛子就窜出去了。 汪露曦的手指敲着屏幕。 她特想刨根问底,想问问袁北,但又觉得,心里的那些闹得她不得安宁的问题,或许有些出格。 终究还是忍住了。 将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删了去。 南北西东 第16节 - 她悄悄将袁北的对话框设置为置顶,以便第一时间可以看到新消息。 之后的一周,汪露曦没有再给自己安排高强度的行程。 白天窝在青旅,或是找装潢漂亮的咖啡厅,点一杯招牌的饮品,戴着耳机隔着网线给小妹妹上课,晚上再到点评软件上搜好评店铺,然后乘地铁出去觅食。 和袁北的交流好像也停滞了。 不是那种一刀切的停滞,偶尔的短暂对话,她发出的朋友圈,袁北也会点赞——这仿佛就是一种信号,昭示着他现在有空,他在用手机。汪露曦刷码出地铁闸机,自人群中挤出,来不及上电梯,就干脆站在角落,先给袁北发消息。 汪露曦:[dd] 袁北:[怎么了?] 汪露曦:[你去过环球吗?] 袁北刚刚点赞那条朋友圈,是她转发的北京环球影城的年卡优惠活动。 袁北:[没有。] 袁北:[想去?] 想啊!想去啊! 一起吗? 汪露曦的小心脏在叫嚣,但还是深呼吸,佯装镇定:[等你有空?] 她看着屏幕上方正在输入那几个字,猜测袁北会给出怎样的答复,然后预演自己应该给出的反应,横竖最差就是拒绝嘛,又不少块肉。她紧盯对话框,直到袁北的消息跳出来—— 袁北:[我都可以。] 汪露曦挠挠脸:[都可以的意思是?] 袁北:[随时。] 袁北:[你最近不是在忙么?] 汪露曦:[!!!] 汪露曦:[我说的忙不是连出去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是你自己说的,你最近也很忙,所以我不敢打扰你啊,我又不是没有眼力的人。] 袁北回了串省略号。 汪露曦不知这串省略号后面是何情绪。 顾不上了,反正现在她的情绪占上风,不吐不快。 汪露曦:[你怎么回事啊袁北!] 袁北迟迟没有回复。 汪露曦忽然有点委屈,还想继续输出,但屏幕一跳,一个语音电话直接杀过来了。 她接起,谁都没有率先开口,顿了几秒,袁北的声音终于响在耳边:“祖宗,你讲讲理行不行?” 是带着笑意的,很自然的,慢条斯理的,漫不经心的。 他的风格。 明明是玩笑的语气,可就这么一瞬,汪露曦更委屈了,她甚至不知这种委屈从何而来,猛的一下,眼角发酸。 “我担心你明明不是很想理我,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瓮着声,“我是为你考虑。” “倒打一耙还挺有理的,”袁北又笑,“你要不看看咱俩聊天记录?哪一回不是我接的最后一句?” “可你也没主动啊?你可以问问我,忙完了没。” “你问我了?”袁北顿了顿,“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是夸我吗?” ……小学生斗嘴似的,嘛呢。 袁北无语了。 两人都默了一会儿,还是他率先搭台阶:“在哪?” 汪露曦低着头,用食指抵住鼻子,度过那一段酸涩,举起手机,让袁北听地铁站里的嘈杂人声。 “你刚醒吗?已经中午了。” 她听到袁北嗓音有点哑。 “嗯,昨晚睡得晚,作息还是乱。” “为什么?上周你陪我出去,不是醒很早吗?” 然后,袁北又笑了一声:“嗯,谢谢你啊,多亏你。” “不客气。” 两只猫见袁北醒了,绕着袁北的腿打转。汪露曦听见了微弱的猫咪叫,还有哗啦啦倒猫粮的声音,还有一下清脆的金属拉环声,是猫罐头。 “明天有空么?”袁北往碗里倒猫粮,用肩膀夹着手机。 “有。”汪露曦刚好走出地铁站,一脚踩进太阳底下,“去哪?” “你定。” “前几天立秋了。” 汪露曦忽然想起来。 那些动态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刷屏,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秋天的第一块小蛋糕,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可是现在还很热,没真正到季节,哪里来的落叶呢? 老舍先生笔下的《北平的秋天》,汪露曦看了很多遍,很喜欢,只是北京太大了,地理维度上尚且未能窥得一二,遑论四季了。 她问袁北:“北京的秋天,哪里好看?” 袁北思索了下:“都行,反正哪儿的叶子都会黄。” “那今年秋天,我要到街头拍照。”她早就有所耳闻,北京的秋美是美,就是太短了,好像只有一阵秋风扫过,那样短暂。 袁北没接这话。 他顿了下:“先说明天。” “明天……景山公园?” “不嫌累?” “不累啊,”汪露曦扫了辆共享单车,“你累?那要再休息几天吗?” “……” - 景山公园刚好坐落于故宫的正北方,隔一条街,便是故宫北门神武门,檐上有“故宫博物院”的题字。 景山公园的最高处万春亭,东可远眺cbd,西边是北海,北边可看鼓楼和奥林匹克塔,并且,这也是北京唯一一个可以俯瞰故宫全景的地方。 中轴线之上,视角宽阔明朗,那些红墙黄瓦鳞次栉比,如果说建筑有生命,那么一览紫禁城全貌,大概就是在一瞬间与千年历史交错,轻轻地,猝然地,触碰了一下手指。 隔天就是周六。 汪露曦要在晚上去。 因为每逢周五和周六的夜晚,故宫会亮灯,很多人都和汪露曦一样,是为了见证这一刻而来。夏令时亮灯时间大概在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汪露曦提前查了很多信息,但说法不一,为了不错过,只能尽早。 她和袁北六点到达,沿着步道往上。 一路上游客不少。 古人说高处不胜寒,景山虽然不高,但好像确实比山下要凉快些许,耳侧有微风循循。汪露曦步子小,很快就被袁北落下了几步。 袁北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白t,袖口被风荡起皱纹,卷了一个边儿,汪露曦眼尖,隐约瞧见那袖口底下有一点点黑灰色,像是线条,这可是第一次,全新发现,之前从未注意到。 趁着袁北在拐角处等她,她走上前,隔着衣服,点了点袁北的肩膀。 “是什么图案?” “……机械,零件,”袁北将袖口往下压了压,并且在觉察到汪露曦马上要憋不住的前一秒及时抬手,作势就要叩她脑门,“你笑试试?” “没有没有,”汪露曦迅速敛住表情,挑选合适的形容词,“就是想不到,你还挺……中二的。什么时候纹上去的?” “……高考完?大学?记不住了。”他看看汪露曦,“反正是你这个年纪。” 和你一样,还错误地以为人生观价值观可以寄托于物品,对生活尚存一些表达欲的年纪。说轻狂不准确,但年少是真。 “我还以为你没有这个时候呢,”汪露曦很想看看,但袁北不给瞧,“后悔了?” “不后悔,反正又看不见。” “那为什么是机械?” “因为够装。” 汪露曦一巴掌拍在了袁北肩膀:“……你正经点好不好!” “……那时候特喜欢科幻电影,”袁北说,“多看了几部,开始胡思乱想,觉得人和机器没什么两样。” 脱去皮肉,里面即是干涩骨架,支撑着主体接收意识,付诸行动。但即便是机械,它也会生锈,会卡顿,就好像人的生老病死。等到散架的那一天,机械零件重回熔炉,那些使用痕迹,那些摩擦和锲刻,通通丧失意义,化为一埚铁水。 然后开启新的轮回,无知无识的、已经重复过一万次的、新的轮回。 …… 汪露曦今天穿了短裤和帆布鞋,背着双肩包,“凤啾啾”在她身后一晃一晃,植被密集处虫蚁多,有蚊子在大腿上狠狠叮了几个包,她掐了十字也不管用,只能催促着袁北快些,再快些。 但当登上万春亭的那一刻,还是遗憾泄气。 到底还是来晚了,没位置了。 周围树木郁郁葱葱,万春亭楼阁精美,雕梁画柱,很漂亮,可目之所及全是人。特别是南边,能看到故宫的那一侧,栏杆被围得水泄不通。 汪露曦只能站在外圈,踮起脚,才稍稍能看见落日余晖之下,神武门斗拱飞檐的一个角。 “……完。”汪露曦摊手。 袁北看得好笑:“下次再来?” “下次就要下周末了。” “那等?” 南北西东 第17节 “……等!” 好在人群是缓慢挪动的。 汪露曦很快寻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这个视角虽不如中轴线中央那样正,那样精准,但勉强能一览全貌。她喊袁北的名字,招呼袁北过去,又在他被横穿的游客截停脚步时伸手拽他手腕,一拉。 汪露曦端起拍立得,先找一找构图。 她还给袁北下达任务,让他帮忙拍视频,务必要拍到亮灯的那一瞬。袁北说还不如等中间的游客拍完,“借”一张照片过来。此话一出,汪露曦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人。 她对亮灯的那一瞬无比期待:“一定很震撼。” “还行吧,恐怕要让你失望。” “你来看过?” “看过一次。” 都说景山公园的日落最浪漫,袁北发小当初求婚就是在这,还请了一堆朋友来做见证,搞惊喜。万事俱备,唯独忘了看天气预报,那天下暴雨,浇了个透心凉。所谓的故宫亮灯,也并非是所有宫殿都会亮起,只亮神武门那一圈,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金碧辉煌。 后来几个朋友复盘这次“失败”的求婚,统一评价是,好像是快饿昏了去吃席,等半天,上来一盘花生米。 汪露曦笑死了:“你就说求婚结果怎么样嘛!女生答应了吗!” 当然答应了。 现在已经是一家四口,儿女双全。 “对呀,结果是好的,而且下雨有下雨的景,晴天有晴天的景,只要是辛苦爬上来的看到的,都好。”汪露曦拿出手机看时间,此刻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天际开始显现出紫粉色的绮霞。 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 汪露曦望着故宫,富有禁忌感的红墙,规整排列的宫殿楼阁,斜阳半束,融进金色的瓦。传闻故宫房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难怪如此。 连绵,浩瀚,万里风光。 好像望不到边。 有细小的黑点从飞起的斗檐上一跃而过,汪露曦眯起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乌鸦。 她问袁北,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房子,有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吧,也住过很多很多很多人。” 从黎明到黄昏,从冬到夏,从古至今,就好像天坛的那些古树,一圈树轮就是一年岁月,已经层叠到看不清纹路。 “有时候我跟你一样,也会很丧,你说和这些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东西相比,我们算什么呢?人一辈子真的好短,很多事情完全不够时间去做啊。” 汪露曦趴在那栏杆上,撑着下巴,盯一个地方盯久了,眼睛会发胀,所有浓烈的色彩都往瞳孔里钻,她觉得眼底发热:“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拒绝给捡来的小猫取名字,是认为它们迟早要走。 不喜欢一切仪式感,是觉得时间留不住,所有人为干预都是徒劳。 对新鲜的东西提不起兴趣,是因为它们迟早会变旧。 汪露曦用胳膊肘碰了碰袁北:“我发现你很喜欢想象,想象一件事的结果。” 就像机器总要生锈报废,太阳总要下山,楼屋总要倒塌,再壮茁的树叶总有枯死的那一日。 这些都是结果。 “但是你听过那句话没?人一辈子,其实只活几个瞬间。” ……太阳又落下去了一点。 很多人开始看时间,然后纷纷举起手机和相机。 在密集的长焦镜头之中,汪露曦的浅蓝色拍立得像个塑料玩具。 但她还是举起来了。 “袁北,我觉得你说的对,一切都会结束的,一切都没意义……” 率先亮起的,是景山前街的两侧路灯。 路上的行人和自行车仿佛也有预感,纷纷停了下来。 有人开始呼喊。 “……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生活就是由很多没意义的瞬间组成的。” 汪露曦在惊叹声和呼喊声中,按下了快门。 …… 故宫的灯,亮了。 在这一瞬间熠熠。 正如袁北所说,其实并不震撼,也不恢弘,故宫有数不清的宫殿,大部分好像随着黑夜的降临一起消失里了,唯独神武门这一处,橘黄色灯光衬着红墙,还有“故宫博物院”几个大字,安静伫立在北京中轴线之上。 仿佛黑暗里的一束火把,炽热的光。 “我们不能因为知道结果就不出发,就像,不能因为这灯明早会灭,就不在意它亮着时的样子,至少它真的很漂亮。”汪露曦将新鲜的刚显像的相纸递给袁北,她今日梦想成真,捕捉到了故宫亮灯的一刹,“这张相纸本身没意义,故宫亮灯的这一幕也没意义。但这一刻,我和你在一起,这很有意义啊,对不对?” 袁北握着相纸,歪歪扭扭的取景角度,但已经是他们今天能够拍到的最完美的故宫,鲜活而生动。 他看着汪露曦,没有开口,却想起了汪露曦说过的,她喜欢用拍立得而不喜欢用相机和手机拍照的原因,是因为它独特的属性,代表着时间定格。 果然。 “以后我看到这张相纸,会想起今天,2023年八月十二号,晚上八点,我,和袁北。”汪露曦犹豫了下,还是将那相纸递了出来,“送你吧。” …… 是她赋予了这一刻意义。袁北想。 和他这样的虚无主义不同,她锲而不舍地尽可能给人生每一个瞬间都赋予独特的意义。他第一次有自惭形秽的错觉,也是第一次开始审视,开始自省,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过去的人生里,他或许错过了很多个这样的瞬间? 小时候上语文课,老师为沧海一粟做解释,形容宇宙的浩大,个体的渺小。 所有的存在都会消散,就个体而言,这段过程就好似人间一场梦。但这梦,并不是微不足道,至少,你可以让它变得不那么微不足道。 就好比故宫的价值。 并不在于它被建造,而在于它经历过的变迁与时光。 …… 袁北看着那相纸,最终,放进了口袋。 很多游客在看完故宫亮灯后就要下山了,心满意足,他边帮汪露曦遮挡住汹涌人群,边一本正经地逗她:“相纸在我这,你以后到哪看?” “……那我再拍几张送你,你把那张还我,反正给你也是浪费了,你不是说没意义嘛。” 有的时候,汪露曦也很“会讲话”。 栏杆前扛着专业相机的队伍还没散,汪露曦想往正中央站站,视线却依旧越不过前排的人头。 有一对情侣在举着自拍杆自拍,女生踮起脚亲吻男生的脸颊,还有父亲带孩子来玩,父亲蹲下身,让小孩子骑在脖子上。 汪露曦下意识就回头看了一眼袁北,得到的却是袁北嫌弃的语气,皮笑肉不笑的:“看我干嘛?我举不动你。” “……” 真是够烦人的,袁北大概是破坏氛围感的神,刚刚的浪漫一下子全散尽。 汪露曦又拍了几张照片,刚好到了公园清场的时间,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她不情不愿往山下走,并在心里计划,下一次,得来看看早上的故宫。 - 回去的路上,汪露曦睡着了。 就在袁北的车上,睡得还挺熟。 周末的晚上国贸堵车,她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见袁北问她,一会儿要吃什么,她回答的语气不佳,带着被吵醒的怒气,说了句,麦当劳。 都怪刚刚在景山公园,那对父子和他们一起下山,小孩说晚上想吃麦当劳,被汪露曦听见了,她忽然就有点馋。现在醒来了,第一时间闻见车里有炸薯条的味道。 早已经到了公寓楼下。 袁北的车停在路边,不知道多久了,她睁开眼睛时,看见袁北在低头看手机。 “醒了?” 袁北赏来一个眼神,然后示意车后排,那放着个麦当劳的纸袋,香气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恭喜你啊,进化了。”袁北说,“北京美食荒漠名不虚传,你再待几年新鲜劲过了就知道,最好吃的还得是这玩意儿。” 没袁北的份儿。 他说他不饿。 于是汪露曦在袁北的车上解决掉了一个双层吉士堡,一份鸡块,一份薯条。然后把垃圾团了团。 袁北这时递来第二个袋子,药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驱蚊水还有圆圆的小铁盒,是清凉膏。 晚上在景山公园,她差点被蚊子吃了,他看见了。 “回去自己抹点,下次爬山别穿短裤。”袁北说。 汪露曦点点头,然后捏着塑料袋犹豫。 透过车窗,看了看外面。 青旅所在的那栋楼靠里侧,要往里面稍微走个一百米,拐个弯。 汪露曦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袁北,沉默着低下头,解开安全带,然后,又看一眼。 再看一眼。 袁北的轻笑声和车门解锁的咔嗒声几乎是同时。领会精神从来都是袁北的强项,他伸手,揉了下汪露曦的脑袋:“陪你走一段。” …… 装垃圾的纸袋被丢进垃圾桶。 汪露曦和袁北并排,两个人的胳膊时不时会贴在一起,然后又随着步伐的不同步,堪堪错开。袁北的体温好像比她低一些,皮肤凉凉的。 汪露曦不自觉地开始抱臂。 不是自我防御,而是缓解尴尬,缓解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的尴尬,她的短裤又没有口袋。只有一个装驱蚊水的塑料袋,已经快被她抠出洞了。 然而再慢的步速,再犹豫纠结的心情也总有尽头。 南北西东 第18节 很快就走到楼下。 汪露曦在原地站定,和袁北面对面。 她需要仰头,借着身后的楼前灯,来看清袁北的脸。 很奇怪的是,袁北没有笑,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就只是那么静静看着她,眼神里似有重量。 对视忽然被拉长了,像是往水里搁了把面粉,清水不再清澈,变得粘稠。 ……当然,这些都是汪露曦一个人的感受。 袁北始终未发一言。 但他的眼神,和从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汪露曦确信,也正是因为这种确信,给了她些许勇气和自信,往前挪了一小步。 再次仰头时,和袁北的距离就变近了。 她看得清他眼睛的形状,还有瞳孔以及虹膜的颜色。 ……刚刚要是不吃那汉堡就好了,里面还有酸黄瓜。 汪露曦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她在等,她清楚自己在等,只是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得到。 可能是半分钟,也可能是一分钟。 直到大腿又有些痒,有蚊子循着光亮,落在她的腿上。 但她连赶蚊子的动作都不忍做,只能紧紧攥着塑料袋,双臂垂于身侧。 她看着袁北的眼睛,到鼻梁,再到嘴角。 然后,袁北在她的注视里抬起手来。 汪露曦下意识闭了下眼睛,片刻又迅速睁开了,因为脸上有触觉。 ……袁北的手擦过她的鼻尖,轻轻掐了掐她的脸,他的指腹有一点点粗糙,一点点而已,也没有停留很久。汪露曦甚至来不及分辨他手心的温度是否比手臂高一些。 “一会儿又多几个蚊子包。”他放下了手。 仅此而已了。 “……”汪露曦肩膀也跟着垂了下去,抿住唇,勉强勾了勾嘴角,“那我上去啦?” 袁北笑了。 大概是笑她的小心翼翼,还有脸上藏不住事儿吧。 汪露曦猜。 回到房间,对面床位的小姐姐正在看剧,见她进门,打了个招呼,然后戴上了耳机。 汪露曦坐在床边发呆,很久没动。 直到手机响了,她猜到是袁北,捞起一看,果然。 他发了张照片。 照片里,是她歪着脑袋在副驾驶睡得正香,不知道他在哪个红绿灯偷拍的。 睡相实在不雅,连汪露曦自己都这么觉得。 但袁北就这么把偷拍的照片发来了,并附言:回你一张,今天的“时刻”。 汪露曦又生气又想笑,干脆给他打语音电话:“你怎么这么欠儿呢!” 袁北挨骂不恼:“嗯,北京话也进步了。” 汪露曦把双肩包卸下来,甩到一边,趴在了床上。 “你到哪了?” “还没走。” “还没走?” “嗯,”袁北说,“站一会儿。” “站着做什么?喂蚊子啊?” 这个问题,袁北没有回答。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因为这段沉默,汪露曦觉得刚刚消散掉的紧张卷土重来了,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此刻,现在,她需要克制住自己重新跑下楼的冲动。 袁北似乎总能探得她心里所想,他说:“早点休息,我走了。” “……哦。” 离开,解锁车,回家。 应该是这样的。 但袁北骗了汪露曦。他离开公寓楼下,去711买了瓶水,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消化情绪或是什么,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手机在黑暗中亮起,是汪露曦发来的消息。 她对他说晚安。 袁北放下手机,启动车,驶入了夜晚的车流。 …… 北京还是北京。 它是永恒的,沉默地转动,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从不会为某一个个体而改变。 但生活在这里的袁北今天有一点点不一样,又或者说,遇到汪露曦之后的袁北有一点点不一样。 难以形容。 大概是,他被点亮了。 他的spark。 他的火把,煜煜燃起了。 第10章 【798艺术区】 “汪露曦,醒了没?” 一条语音消息。 汪露曦没有袁北那样的习惯,睡觉从来不开静音,且手机就放在枕头旁。别说来微信了,她睡觉沉,早上的闹铃一般都要定三个以上,每隔五分钟一个,才能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尤其是白天走的多,累了,睡得就更死。 但冥冥之中,似有人在拽她耳朵。 早上九点。 汪露曦迷迷糊糊捞来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是袁北,他只发了一条就没后文了。 叫人起床也不是这么个叫法。 她想回复袁北,醒了醒了,可长按语音,这四个字却怎么也说不满意。 刚起床的声音怪难听,有点懒,有点哑,汪露曦试了好几次,调整嗓音和音调,尽量营造慵懒闲适自然的效果,最终还是失败,只好发文字消息过去。然后把脸埋进枕头,胡乱蹬腿,为自己的矫情做作自罚三杯。 袁北发过来了一条链接。 “环球影城票不好抢,填一下身份信息,我找旅行社的朋友帮忙。”他说。 汪露曦起了床。 拉开床帘才发现,今天大家起得都很早,她对面床铺的小姐姐是来北京看望朋友的,今天好像要离开了。见汪露曦醒来,把行李箱往旁边挪了挪,随口闲聊:“你还要在这住多久呀?” “我是来上学的,过段时间学校报道,我就可以住宿舍啦!”汪露曦答,她在心里盘算了下日子,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此时忽然对时间流速有了深刻认知,原来这么快,她出来玩已经这么多天了。 北京的夏天,真的快要过去了。 一边洗漱一边给袁北回消息:[你今天起这么早?睡了几个小时?不会困吗?] 袁北:[还好。] 汪露曦含着一口牙膏沫打呵欠:[可我好像没睡醒。] 袁北:[再睡会儿。] 袁北:[到楼下了叫你。] -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798艺术区。 这片区域从前是由苏联援建的工业项目,众多工厂聚集于此,但由于时代变迁,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后来因为地面租金比较便宜,吸引了许多艺术家在这里扎根,开办画廊、工作室…… 从前的工厂区,变成了艺术区,再加上店铺和传媒公司的入驻,又升级成了文化创意产业园。前些年“文青”这个词还流行的时候,有这样一句话——所有文艺青年都注定会在798停留,写下属于自己的注脚,很难有例外。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到这里,总能见到各种各样的艺术展。各个主题,各个领域,天马行空,不需要多么懂行或是专业,欣赏就好,这种不期而遇的惊喜人人有份。 汪露曦就是不懂行的人,自认没什么艺术细胞,但不妨碍她来这里逛一逛。 园区里有一面网红墙,每每夏天都会吸引许多人打卡,因密集大片的爬墙虎,势头遮天蔽日的,近乎将整个墙面覆盖,连玻璃窗都不放过。 汪露曦举着拍立得,余光瞥见袁北驻足于一个展览入口前。 那是一个青年书法家的个展,或者说,用艺术家这个头衔更为合适,不同于传统的书画,要用笔墨纸砚,这位艺术家创作的工具来自自然。 比如他会在石头上写字,墨水就是石头旁初春新鲜草皮碾成的汁水,再比如,他会无人机拍下夏日的海边沙滩,然后发挥想象,把游客踩出来的斑驳脚印当成行笔的痕迹,随便连成几个字。 汪露曦着实是看不懂。 但她觉得这位艺术家脑洞很大。 见袁北一直在看宣传册,还以为他感兴趣,谁知袁北说:“这是我爷爷的学生之一。” 汪露曦微讶。 她没有想到袁北爷爷原来是书画领域的大家,失敬失敬。随后转念一想,这么说来,袁北也算是师从名门? 南北西东 第19节 “我是我爷爷最差的学生。”袁北说。 “为什么?因为没有这样的想象力?” ……练书法需要想象力吗? “不是,因为我小时候性格不好,坐不住,”袁北笑,“练字糊弄事儿,老爷子说我缺敬畏心,甭跟那摆忙了,写不出名堂的。” 汪露曦第二次从袁北口中听到“性格不好”这个词,她愈发好奇,不好是怎么个不好呢?她幻想出的袁北小时候,无非是闷闷的,不爱说话,或许还会有些孤僻,但袁北说,不对。 “我小时候蔫儿坏。” “?” …… 在袁北的说法里,他从小长得文文弱弱的,像个小姑娘,总生病,而且上学早,很晚才开始窜个子。老师见他不大愿意开口讲话,还怀疑他是自闭,或是什么心理问题,让家长带着去医院瞧瞧。 “其实我是故意的,老师越是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就越是把嘴关严了,看老师干着急但拿我没办法,我觉得挺好玩儿。”袁北说。 ……这什么混蛋孩子。 汪露曦替袁北的老师捶了他肩膀一拳。 “……后来上初中,高中了,我也不太听话。” 大家的青春期大差不差,都有过执着的叛逆,想要装大人,殊不知在真正的大人眼里,笨拙又好笑。袁北也不例外。 他那时候喜欢余文乐,喜欢陈冠希,喜欢周星驰,也曾用至尊宝的背影当过企鹅头像,装文艺,梦想高中毕业独自骑着摩托环游北疆,可惜壮志未酬,借了个摩托练手,第一天就把下巴给摔破了,险些破相。 表面老老实实,实际悄声捣蛋,优点微弱,缺点众多。靠谱的时候有,但爱谁谁那劲儿冒出来也是能气死人。 就是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孩子,磕磕绊绊长大了。 然后,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人。 ……汪露曦倒是听得挺来劲的。 她觉得听袁北讲他小时候的事很有画面感,尤其是现在人就站在她面前,这种对比有趣极了。 绕过一条街,是一片工业遗址。 作为从前的工厂区,798大多角落都保留着原来的工业设备,以营造艺术氛围,工业质感的旧窗,废弃的老锅炉,还有高耸的烟囱。 旁边刚好有个免费展,参观的人很多,主题是[旧·北京]。看介绍就能明了,是搜集了一些“时代的眼泪”——比如多年前的新街口,老秀水,长椿街照片,西单明珠商场,很多早已销声匿迹的店铺,还有正在变迁或尝试着变迁的老品牌,可以数一数,北冰洋商标上那头白熊到底变了几次模样…… 汪露曦一边看展一边和袁北说话。 其实不止是她,有些东西太久远了,连袁北都不大了解,或是想不起来了。他看到汪露曦停在一张老照片前愣神,用手指了指,问他:“袁北,北京到底几个机场啊?” 照片上是北京南苑机场。 那是中国第一座机场,满是历史痕迹,但后来随着大兴机场的建成,2019年,南苑机场关停,至此,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汪露曦没见过,自然不知道。 她还看到了几个玩偶,摆在展柜里。 是零八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福娃。 汪露曦笑了:“这个我知道,奥运会的时候我还太小了,但我看过开幕式录像。” 袁北扯扯嘴角:“故意的是吧?” 故意提醒他,两个人之间差了点代沟。 “哪有!我认真的!”汪露曦继续往前,“我没经历过你的童年,但你也没经历过我的呀,就算你比我大那么几岁,见识的东西比我多点,但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你别倚老卖老了袁北。” 她歪着脑袋,朝着袁北呲牙乐:“你讲了你的,我也给你讲讲我小时候,好不好?” 袁北看她一眼,步速加快了:“不听。” “你听一下吧!你听一下!我求求你了!” “……” - 晚上去北新桥吃卤煮。 凉菜是刚做出来的,看着很新鲜,汪露曦又点了一份芥末墩儿和姜汁松花蛋。 饮料柜里有冰镇的玻璃瓶北冰洋。市面上最常见的是橘子味和橙子味,喝起来的口感和味道和芬达差不多,但比芬达汽儿更足,要汪露曦来形容,就是有点“辣”,要是再搭配一口芥末墩儿,天灵盖都要通风了。 她看到冰柜里还有易拉罐装的,酸梅味,这倒是没喝过,拿了一罐,尝了一小口,没忍住蹙起眉头。 “不好喝?” 汪露曦抿抿嘴:“……味道有点奇怪,我还是喜欢橘子的。” “再去拿一个。” 卤煮店装修很老派,木质桌椅,客人也不少,汪露曦去冰柜拿了罐新的,扭头看见袁北坐在拥挤的桌椅之中,那样显眼。 他背影是挺的,肩平而直,其实根本没有他说的那样吊儿郎当或是混不吝,至少在认识的这段日子里,她眼里的袁北一直很端正。 清峻,干净,端正的人。 除了偶尔懒洋洋。 仰头的时候,汪露曦的眼神不自觉划过他的脖颈和滚动的喉结,片刻才反应过来,袁北替她解决了那罐她喝过一口的酸梅味北冰洋,而且没用吸管。 她为此如芒在背,这种最不经意的亲昵往往戳人心窝,仿佛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如此亲密非常。 ……有吗? 还是错觉呢? 袁北没有注意到汪露曦的脸色。 卤煮要拿票取,还没叫到他们,于是闲聊之际,他随口问她:“学校哪天报道?” “九月一号。”汪露曦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啊?你上次回学校是什么时候了?迎新日应该很热闹,要不要去逛逛?学长?” 袁北笑了声:“可能不行。” 叫号的电子音这时候响起了。 他起身去端。 两份一模一样的小肠卤煮,端到面前时汪露曦才懊恼:“我忘了告诉师傅不放香菜!” “……” 算了,将就吧。 桌上有辣椒油,她舀了两勺,然后抽双筷子,用纸巾擦了擦。 “你刚刚说什么?为什么不行?那天你有事?” “嗯,”袁北声音很平静,淡淡地,“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 店里很吵,袁北没抬头:“出国,这个月末走。” 汪露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十足讶异:“出国?干嘛去?” “留学。” 又是一声叫号电子音。 像热闹人间忽降一阵雨,把人声都浇灭。周围霎时变得很安静。 汪露曦一时忘了动作,筷子被她拿在手里,筷子尖儿颤巍巍。 “……去哪留学?” “瑞典。” “多久啊?” “两年,差不多。” 哦。 哦,要去读书。 工作的间歇年,gap一下,重回校园,如今好像是很流行的趋势。 好像是的。她见到社交平台上很多博主都有这样的经历。 挺好的。 瑞典,北欧,i人圣地,听上去也像是袁北会选的地方,应该很适合他。 真好。 ……汪露曦脑子里迅速划过了很多东西,但她一样也抓不住。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该难过一下的,因为她刚刚来到北京,刚刚在喜欢的城市认识了一个很精彩的、值得她心动的人,还没品咂出酸甜苦辣,他就要离开。 就好像在车站等车,等着等着,车站搬走了。 该难过一下的。 却又没有难过的理由。 他要去留学,换个环境过新鲜的生活,这是好事啊。 汪露曦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情绪迟到,当下只有惶然。 “哦……所以你前几天说自己有事忙,是在忙着收行李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问了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问题。 “对,”或许是因为她的反应,袁北的声音也变得低而缓,“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好了再走,房子,还有猫。” 哦,对,他还要交代好他的猫。 他一向妥帖的,心很细。 汪露曦嘴唇动了动,呼吸悬于半空,晃悠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点飘:“那很好啊,哈哈,你不用调时差了啊,到了那边刚好。” 干涩的笑声,伴随这么个冷笑话,气氛陡然变得诡异。 ……她的视野里,袁北没有笑。 他只是那样静静看着她,安静地对视,一言不发。 南北西东 第20节 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汪露曦很想体面自然地继续聊天,比如问问袁北,关于留学和未来生活的细节,作为朋友,该有这样的关心,可她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有朋友的立场,可天知道,她一直以来心里挂念的,琢磨的,从来和朋友两个字搭不上边儿。 她到底想成为袁北的谁,究竟想和袁北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只有自己知道。 闭目塞听,又想东想西,汪露曦发觉自己已经在路上漂移了太远。 …… 手里的筷子刚刚搁在了桌上,袁北抽了双新的给她:“吃饭吧。” 一长段沉默被终结。 他又开始递台阶了。 汪露曦微怔,看着自己面前那碗没有香菜的卤煮——袁北把香菜都挑出去了,然后把自己这碗换给了她。 旁边桌子落座的是两个大爷,也在等着叫号。北京口音,比袁北重多了,一个大爷咔嗒一声打开大折扇,扇了两下凉风,说起最近的天气:“哎呀,太热了这天儿。” 另一个大爷接话:“快了,立秋都过了,眼看就凉快了。” 是啊,汪露曦想,立秋早就过了。 可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没有那样期待北京的秋天了。 袁北就坐在她对面,沉默地吃着东西,因她刚刚舀的那两勺辣椒油,他额头布了些细密的汗,星星点点,脸也有些泛红。 他是真不能吃辣。 但他选择了忍耐。 他们其实都在忍耐,在此刻,在当下,各有各的难关,横亘在心里,谁也帮不上对方。 汪露曦仍怔然着,将汽水往袁北面前推了推。 那日的冰可乐,今天的北冰洋。 他们只是短暂相交。 道理都明白,但汪露曦无法表达此刻的遗憾和难过。她终于察觉出,自己是在难过,在喧闹的空间里,一切都在膨胀。 北京的夏天真好啊。 汪露曦吸了吸鼻子。 她多么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要结束。 第11章 【鸟巢】 接受遗憾和分别, 接受事与愿违,是成年人要学的一课。 汪露曦至今为止遇到过的最惨烈的一场离别是高考。 高考结束后,从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朋友们就要各奔东西。同宿舍的八个女孩子抱在一块嚎啕大哭, 汪露曦哭得最惨, 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都肿成一条线。但哭完了,考完了,她们仍约着逛街, 看电影,聊各自考上的学校, 还约定假期到对方的城市玩,群里始终热闹,消息每天都有好多好多页。 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啊? 汪露曦后知后觉地拍大腿, 为自己当初流的那些眼泪感到可惜。 ……既然如此,那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离别都是短暂的, 都存在后续,都有再次重逢、推翻重来的机会呢? 她想不出答案。 此时群里刚好有一条艾特:[@汪汪汪汪师傅,你今天好安静哦, 怎么没给我们返图?逛到哪里了?] 汪露曦抬头看了看周围密集的人头。 汪露曦:[我现在在鸟巢,太多人了,我想拍游客照,但是自拍杆坏了, 等下找人帮忙。] 鸟巢是零八年北京奥运会和去年冬奥会的的主场馆, 也承办各项演出, 汪露曦喜欢的歌手今年在鸟巢就有演唱会计划,她还在期待。今天来主要是闲逛, 顺便看看鸟巢开灯的夜景,拍个照。 群里问她:[你一个人啊, 你那crush呢?] 汪露曦抿住嘴唇:[他今天有事。] ……袁北今天有事,所以没有陪她。 有什么事?是要忙出国留学的准备吗?汪露曦没问,也不想问,甚至今天一整天,她都努力克制着,没有主动找袁北说话。 天黑了,鸟巢亮灯,是变换的七色灯光,透过钢铁骨架溢出,夜幕之下,似有锐利锋芒。 汪露曦草草找路人帮忙拍了张标准游客照,然后坐地铁返回。 地铁一如既往的拥挤。 她寻到个靠车厢连接处的位置,听歌看小说打发时间,可看了没两页,就觉得没意思,怀疑今天作者在水字数。关了app,愣了一会儿,顶着时强时弱的信号,鬼使神差打开了携程。 瑞典真远啊…… 汪露曦之前只知北欧大概的地理位置,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也仅限于宜家家居,这是第一次细查,原来北京直飞瑞典也要十个小时,跨越欧洲大陆,经过两个大洋。 机票也好贵啊…… 她开始惆怅。 这次北京之旅原本令她有所感慨,这世界真小,想去哪里都很方便,但此时看着app模拟飞行图那漫长的飞行距离,又觉得世界太大,大得让她望而却步,她的那点小勇敢,好像不足以推着她翻山越海。 …… 袁北的语音电话打来时,汪露曦刚好出地铁站。 电话那边是用过很多次的对话开头,没什么新意,袁北言简意赅问她:“在哪?” “刚从鸟巢回来。” 汪露曦垂着肩膀,一步步挪。 今天明明只去了这么一个地方,却好像格外累,累到接起袁北的电话,都要用很大力气。 话筒另一边,袁北默了下,没说什么,只告诉她,旅行社那边有消息了,抢到了明天环球影城的票。 “要去么?” 汪露曦讶异:“这么急??明天???” “对,暑期票紧张,时间很随机,如果明天不去,就安排下周,你决定。” “那还是明天吧……” ……袁北只说他月末就走,谁知道是哪天?下周不就是月末了吗? 汪露曦撇撇嘴:“是不是要早点去排队啊?我研究一下明早路线。” 环球影城暑假人流量有点恐怖,她之前刷到过,据说检票入口都要排一个小时,要是去晚了,一天只能玩一两项,好亏。 “……就是想问你这个,你明早坐地铁要转一号线,挺麻烦,”袁北顿了下,“你要是愿意的话,今晚可以住我家,明早早点,一起出发,我开车。” “啊?” 汪露曦顿住脚,没有预料到话题走向。 “……你考虑,都可以。”袁北说。 但他似乎保持了一如既往的细心,已经帮她将顾虑都盘好了,并率先说出口:“我家有客房,偶尔朋友来也会住的,我一会儿收拾一下。” 他态度坦荡。 汪露曦被激起了好胜心,既然袁北坦荡,她好像更没什么可进退两难的。况且那可是环球影城,没什么比多玩几个项目诱惑更大。 此刻的汪露曦又把惆怅搁一边儿了。 “好,那我一会儿就去。” “……我去接你。” “我要回青旅拿一下洗漱用品!” “我知道,我就在你楼下。”袁北说,“不急,我等你。” “……” - 袁北接到汪露曦的时候,看到她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俩猫罐头。 “见面礼。”她关上车门,“刚刚在隔壁宠物店买的,第一次上门拜访,要礼貌。” 袁北挑挑眉:“你未必能见着。” “猫不在家吗?” “在,不过有点怕生,见到陌生人会躲,猫就是这样的。” “哦,”汪露曦敲了下那罐头,“那算了,不见就不见呗,我不请自来,它们当然有拒绝的权利。” 袁北听了这话,看了她一眼。 车内气压有些低,不知缘由。 …… “袁北,你家装修是什么风格啊?” 汪露曦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好像就是为了故意打破这低气压。 “不知道算什么,开发商送的,没改,太麻烦。” “哦,我猜也是……那软装呢?” 软装。 有个p的软装。 袁北回忆了下,好像自从养猫以后,他沙发换了两次,椅子换了三次,都是因为被猫挠得不成样子,窗帘都丝丝缕缕成流苏了。 “……家里有点乱,别介意。” 到了家,袁北先进门,弯腰从鞋柜里给她拿一次性拖鞋。 汪露曦草草打量了一下,确实没有见到猫的影子,或许小动物听觉敏锐,能分辨出不属于主人的脚步声,早早躲起来了。 南北西东 第21节 她站在玄关,觉得袁北过于谦虚,家里很大,也挺整洁的,黑灰配色简约风,明亮宽敞,而且目之所及,东西少。这好像也挺符合袁北的风格,低需求的人,家这个地方只要满足生存需要,一只多余的花瓶,一副多余的挂画都没有。 但他有一整面鞋墙。 一整面,超大。 汪露曦看呆了。 她听说过有人收藏鞋,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每一双球鞋都用真空袋收纳,端正摆在各自的亚克力鞋柜里,柜里放干燥包,客厅用空调和除湿机保持准确湿度,看上去比珍藏古董文玩还要精细。 她问袁北:“只摆着,不穿吗?” “对,”袁北说,“主要是收藏,因为大多是限定,错过了很难买到。” 汪露曦仰头望着这一面鞋墙发呆。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袁北这样看上去对凡事都无所谓的人,也会有执念,也会相信“限定的就是更加珍贵”,从而更加珍惜,和她执着用拍立得拍照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的执念是球鞋。 是这一整面花花绿绿、不会说话的球鞋。 ……汪露曦看这些球鞋有些不顺眼了。 “你随意。”袁北示意她,“渴的话冰箱有水,自己拿。” 汪露曦才不装,她去了厨房,看到冰箱门上光秃秃的,袁北当然没有搜集冰箱贴的习惯,除了把手处装了一个猫爪形状的开瓶器,就只剩冰箱侧面,用小吸铁石贴了两张相纸。一个是那天在天坛,她偷拍袁北的那张,一个是那天的故宫亮灯,被袁北贴了上去。 她打开冰箱门,里面不仅有水,还有饮料,零食,711的鸭货和果切,都是今天的日期,显然是刚采购的。 掰了一个ad钙奶,插上了吸管,猛吸一大口:“……待客这么周到。” 袁北没听见。 他刚从另一间关着的房间里走出来,换了件家里面穿的衣服,也是宽松t恤,典型优衣库风格,舒适简单。 “那是你的衣帽间?” “对。” “……另几扇门呢?” “你自己参观。” 汪露曦原本担心不礼貌,但既然得到了许可,她就很自然地挨个屋子闲逛。 除了两间卧室,一个另辟出来的衣帽间,还有一个书房。 汪露曦对这间书房最感兴趣,因为她终于在此处窥见了袁北口中的“小时候”——和刚刚的鞋墙的风格简直太割裂了,这里好像老人家的地方,有书橱,老木头书桌,桌面还有笔架和砚台,墙上挂着裱起来的书画。 “当初从平房搬出来,挺多老物件都处理了,留下的也没地儿放,就摆这了。”袁北说。 汪露曦指着其中一幅字:“你写的吗?” “是我爷爷的,”袁北笑,“这里没有我的,我那破字儿就别裱起来丢人了。” 这行里有句话,叫书为心画,袁北很小就开始临字帖,学颜鲁公,可怎么也摹不到一星半点。 爷爷说他照猫画虎,只会讨巧,写字不用心,只用手,能写出什么来? 汪露曦挨幅字画欣赏一圈,然后转过头,朝袁北呲牙乐。这么一乐,袁北就明白她的鬼心思了,甩手往外走:“免开尊口吧。” “别啊!你都把我送你的照片贴冰箱了,写几个字给我看,不过分吧?”汪露曦抓住袁北的衣服后摆,拽出一个啾啾,“袁北……” “……” …… 汪露曦其实就是好奇。 她太想看看袁北写出来的字,更想看看写字时的袁北。 一摞宣纸,一枝笔,一瓶墨,袁北就站在书桌前落笔,汪露曦站在袁北身后,盯着袁北的肩膀,她意识到那衣料底下遮挡着的,是冷硬的机械图案,这样一双臂膀站这写毛笔字,有一种很奇怪的反差。 她还听说过学书法的小孩子都要练悬腕这一关,不然手不稳。 于是目光又落到袁北的手腕上,有点儿清峋又好看的腕骨,好像没怎么费劲儿,几个字就落成。 是一句诗。 等墨干,袁北把字递过来:“送你。” 他的眼神很真诚。 好像不论对视多少次,汪露曦都会在心里夸赞袁北的眼睛,那是一双好看的、清淡的、能隐藏很多情绪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那字,再看一眼袁北,夸赞的角度变了——她觉得这字真是漂亮字,人,真是聪明人。 盯这句诗盯了很久。 犹豫过后,到底还是把这宣纸卷了起来,准备带走。 既然是送她的,那她就留着。 …… “大的卫生间给你用,打扫过了,我用卧室的。”袁北说。 汪露曦走进卫生间,放下自己的洗漱用品。 她还瞄到了一些袁北的东西,原本想看看他用什么香水来着,那次去北海公园袁北身上的气息很好闻,但只出现了那一次。 ……算了,有点冒犯。 她从卫生间探个脑袋出来,看到袁北坐在客厅,时间还早,于是提议:“袁北,我们看电影吧。” “好,看什么?” “哈利波特?”明天去环球,她最期待的就是霍格沃茨的城堡区域了,但上次看已经是几年前,“随便挑一部,我要补补课。” “行。” 袁北买的那些零食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汪露曦坐在沙发上开了罐薯片,袁北调试投影仪。 卧室那边忽然窜过个黑影,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呀一声惊呼:“袁北!我看到你家猫了!好圆好胖啊!” “嗯,它好奇。”袁北淡淡地,“当人面不揭短,猫也听得懂。” 汪露曦双手合十,虚空道歉:“不是胖,是健壮,有福气。”道完歉又傻乐。 她意识到今晚这间屋子里除了她和袁北,还有两个活的小动物,两人两猫,互相偷窥,多有意思啊。 袁北在她身旁坐下,隔了大概能容纳一只猫的距离,丢给她一个抱枕。 汪露曦舒服后仰,发出感慨:“袁北,你不觉得神奇吗?” “天底下的东西,你都觉得神奇。”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缘分啊,旅行团那么多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两个成为了朋友,现在还能坐在一起看电影,不是吗?” 袁北慢悠悠的:“谁说只有你的。” 汪露曦:“?” “团里还有人加了我微信,直到现在还每天给我发消息。” 除了我?还有人? 男的女的啊…… 汪露曦看着袁北侧脸,觉得他在扯。 “真的?” “真的。”投影仪的光影落在袁北眼睛里,忽明忽暗,“每天都发。” 袁北的手机就放在手边。 汪露曦跃跃欲试,尝试伸手,胳膊停在半空,观察一下,发现袁北没反应,似默许,于是胆子大起来,直接将手机拿来。 袁北的手机没密码。 所以她轻而易举瞧见了微信。 ……确实是有,一个顶着荷花头像的大姨,每天锲而不舍给袁北发消息,宣传自己代理的保健品。 汪露曦把手机一扔:“你耍我啊你。” 袁北往后靠着,似笑非笑的:“那天团里除了你,平均年龄六十往上。” “……我是图便宜嘛!”汪露曦撇撇嘴,“而且那些大姨也挺可爱的,和我同住的那个奶奶,还请我吃东西呢!” 汪露曦对于这次跟团游的评价其实很高,不仅是因为借此认识了袁北,其他团友人也都很好。 她问袁北:“你怎么会有导游证呢?你又不是学这个的。” “大学的时候觉得日子难熬,就想着考证,打发时间。” 不仅是导游证,还有演出经纪证之类七七八八的,但凡能考的,袁北都背题,去试,以缓解大三大四夹在学业和工作之间的焦虑,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即便是袁北,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然而还没到行进到那个阶段的汪露曦暂时体会不到。 她回忆起那天在天坛,袁北磕磕绊绊讲解的样子,忍不住笑:“我那时候觉得你肯定是个新手,要么就是临时工,你水平太差了袁导,幸亏大姨们不在意。” 袁北掀眉:“我那时候觉得这小姑娘话真多。” 即便不专业,即便磕绊,他那天也讲解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个清静地儿歇着喝口水,却意外当了偷听贼。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张口就伤人,打电话吐槽他。 从袁北的视角,他看到小姑娘一口吞了一个鸡蛋,腮帮子鼓得像个小耗子,先是说他工作能力不济,而后又扇一巴掌给个甜枣,夸他长得真帅。 袁北摸摸鼻梁,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于是他犹豫再三,递出了那罐可乐,认识了一个叫汪露曦的人。 人如其名,那天早上天坛的古树棵棵茂密,叶片上的露水反射出钻石一样的光。 “你这么说,我更觉得是缘分了,虽然你偷听是不对的。” 袁北没有说话。片刻沉默后,悠悠开口:“其实也不止。” “什么意思?” “其实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啊?你见过我?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 南北西东 第22节 虽然他也忘记了,那是那一年。 “你给我看过你小时候在天坛拍的照片。”袁北说。 汪露曦将信将疑,她翻开手机相册,将那张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袁北手指了指,在她身后,天坛丹陛桥的另一边,一个男孩子入镜,面无表情比了个剪刀手。 照片上的游客其实密密麻麻的。但只有他们两个,在那一刻,望向了同一个镜头。 那是袁北。 …… 汪露曦根本就不相信。 她把那照片放大最大,然后仔细对比袁北的脸……好像确实有点像,照片上的男孩子和此刻的袁北神态接近。人的五官会变,但气质和神态,大差不差。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袁北!你别吓我!”汪露曦龇牙咧嘴,“这也太巧了吧?你那天也在天坛?去玩?” “我忘了。”袁北说。 依稀记得是妈妈那天从国外回来,顺便看看他,只有一天时间,妈妈问他想去哪,其实袁北哪也不想去,但是又看不得妈妈失望眼神,就随便说了个,天坛吧。 那句讲解词怎么说的来着? 天坛,体现了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观。 天圆地方,即便天地浩大,也总有尽头,尽头之处,有缘之人会相逢。 “……”汪露曦哑言了。 她呆滞看着那照片,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心里波动,如果这会儿给她插上个心电图,一定会监测到她的心跳在巨幅跳动和一条直线间来回更迭。 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可袁北的神情又是真真切切的。 他嘴欠,爱开玩笑,但绝对不会是在这种事情上。 因为知道她会在意。 …… 汪露曦咬着嘴唇,低着头。 电影播了什么,她完全没有注意,只觉得吵闹,思忖半晌,放下薯片起身,拿来了自己的拍立得。 “好神奇啊袁北,”她期期艾艾看着他,“我们再拍一张吧。留个念。这次你表情好一点。” “什么叫好?” “就是笑一笑啊。” “我拍照不会笑,真的,”袁北说,“我发小说我毕业照像是刚挂了科,工牌上的照片也像是公司快倒闭了。” 汪露曦鼓励他:“没事没事,努努力嘛,来。” 举起拍立得,调转镜头,咔嚓一张。 袁北果然没笑。 表情像是凝固了。 汪露曦回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袁北肩膀上:“别浪费我相纸!嘴角提一提好不好!” 说罢伸出手去,捏住了袁北的下巴,手动引导。 袁北倒吸一口气:“你这小姑娘怎么总动手呢?” 他抓住了她的手:“我都说了我拍照不会笑。” 汪露曦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指,忽然爆发了:“笑一笑!你以为我很想笑吗袁北!我又没别的要求!只是想跟你拍张照!你笑一笑好不好!” ……声线忽然有点扭曲。还有些潮意。 这把袁北吓到了。 他确定自己没听错。 小姑娘眼睛红了,好像蒙了一层水,在电影画面流转的光影之中,格外清澈。 “……干什么这是,”他重新正了正坐姿,捏住她的肩膀,把人往身前带了带,自己则在她的身后,“拍吧,我努力。” 汪露曦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了拍立得。 咔嚓。 取景完全是靠感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拍得完全。 在等待相纸显像的几秒钟里,汪露曦始终低着头,直到两个人的脸出现在画面里。 她望着镜头,笑出了两排牙。 而袁北在她身后,轻轻弯了弯嘴角。 他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 目光似有重量,落在她的身上。 …… 心跳终于自悬崖坠落,再无声响。 很久的一段沉默。 汪露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扭头便往房间走。 “我困了,你看你挑的电影,无聊死了。” 袁北却叫住了她:“汪露曦。” 声音很平。 不知有无后文。 汪露曦没停,也没回头,只摆了摆手:“睡觉!明早迟到了害我玩不成,我要打人的。” “晚安。” 她关上了门。 房间很静。 汪露曦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 今晚她在袁北这里收获了两样东西。 千头万绪好像毛线团,她真的不知道怎么理,这归拢线团的滋味,既心酸,又欣慰。 心酸是因为他写给她的那一幅字——莫愁前路无知己。 袁北把这句话送给她。 欣慰,则是因为手里的这张照片,已经被她捏出了褶皱。 在她冲着镜头努力笑得真实时,袁北一直在看着她。 那眼神里温度几何,有无暧昧和情愫,汪露曦都不想深究了。她只知,在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间,袁北的眼里只有她。 至少,她抓住了这一刻,对吗? 第12章 【北京环球影城】 第二天早上, 去环球影城的路上。 阳光打进车里,汪露曦坐在副驾驶,频频打呵欠。 余光望向袁北, 他撑着方向盘的手很稳, 从她的角度瞧不出他脸上有太多疲态,但从停车场出来,走上城市大道, 第一时间却是去买咖啡,全冰再加浓缩, 一切掩盖都变得毫无意义。 其实昨晚袁北睡的很晚,汪露曦听见了。 他一直在客厅,直到那部电影播完, 才起身回了房间。 袁北家的客房是榻榻米,外面的声响格外清楚, 汪露曦平躺着,屏息听着动静,她听到袁北的脚步声很轻, 越来越近,当那脚步在她房间门口停下,静默,她再也忍不住, 把毯子盖过了头顶。 …… 袁北没有敲下这扇门。 那她也就当做不知道。 …… “喝哪个?” “跟你一样。” “大早上就喝冰的?”袁北抬眼看她。 “许你喝不许我喝?” 咖啡出来, 汪露曦率先拿过喝了一口, 虽然很想保持今日高冷风格,但还是控制失败, 苦得她眉毛都开始跳。 袁北看得好笑,又点了杯去冰的巧克力, 一个蓝莓贝果,塞她手里。 他们顺着游客人流的方向,沿着城市大道往前。 城市大道是环球影城之外的购物街区,走到尽头则是一颗硕大蓝色地球——环球universal,也是环球影城地标。汪露曦远远看见这颗蓝色大球就疯了,一声尖叫后快步往前跑,至此,盘算了一晚上的“今天不给袁北好脸色”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她把拍立得递给袁北,让他帮忙拍一张标准游客照,就在那universal几个字前。 一个球形四面八方都是正在摆pose的人,汪露曦站好,指点江山:“尽量找角度,少一些陌生人入镜哦,不然说不定多年以后……” 话没说完。 袁北看了她一眼。 原来阴阳怪气这么有意思,汪露曦悟了,但她又不想太过嚣张,因为无论她说什么,袁北都不接茬,也不反呛,好像一拳打进了云朵里,这和他们前些日子的相处模式又不一样了。 袁北不回嘴,乐趣就少了一半。 她负责找路线,看方向,袁北就负责跟在身后拎包。哦对,袁北擅自做主买了优速通,为了使排队时间稍短些,提升体验,被汪露曦知晓后有些无奈。 “欠人情好没意思……我会还你的。” 南北西东 第23节 说这话时汪露曦有点心虚,因为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麻烦袁北这么多天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做出努力,使两人之间的天平恢复本来模样。 “……如果今天来不及玩所有项目,也没关系,以后我还会再来。” 她至少还要在北京待四年呢,以后可以和同学来,和朋友来,和室友来。 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至于今天。 “今天就尽力吧,”汪露曦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尽力,看看我能玩多少,冲!” 说冲,汪露曦真就冲出去了。 一天时间太短,游客又太多,她还要兼顾到打卡点拍照,除了努力奔跑,好像没什么办法。 她想拉着袁北一起奔跑。 在这个宛如脱离现实生活的浪漫之地,尽量地,竭尽所能地,往前跑。 游乐园总要打烊的,花车巡演也总有尽头,演员要下班,灯光要关闭,但在那之前,我能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 汪露曦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这一天的天气依然很好,好像比那日去北海公园时还要好,老天慷慨又体贴,铺了这么一片纯净的蓝,拍出的照片像是已经调过了色,在汪露曦的相纸里,各个建筑上所有高饱和度的色块都好像是颜料泼洒。 她在小黄人乐园停留了很久,因为这里小孩子最多,比侏罗纪和变形金刚的区域更加吵闹。 ……小孩子拍照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又可爱的姿势啊? 一个小妹妹抱着小黄人的雕塑,以拥抱的姿势拍照,还亲了亲小黄人脑袋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下一个轮到汪露曦,她也就跟着学,远远看见端着拍立得的袁北好像笑了,弯了弯唇角,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餐饮亭有小黄人爆米花桶,像个小背包,可以背在身上。 爆米花这东西真的神奇,平时永远想不起来吃,但只要在电影院或是游乐园碰到,必定要买。 上一锅卖完了,机器里放进了新的玉米粒,要等十五分钟,等待的人排成一长列。 一个带孩子的爸爸想要插队,顶着各个家长的白眼上前,看袁北是独自一人,瞧着又好说话,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插个队?孩子闹开了,一直在哭呢。 “您这话说的,谁不是带孩子呢?”袁北极其自然操起北京话,漫不经心地接过一桶爆米花,在诧异眼光里,招呼远处刚从卫生间洗手出来的汪露曦,“过来!” 汪露曦把爆米花桶背在了身上,还整理了下背带。 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爆米花刚出锅,热腾腾的,外面裹了一层焦糖,好甜。 甜得让人舍不得一口气吃完。 “袁北,我们去坐过山车吧,一会儿有花车,大多人肯定都去看花车了,我们现在去,刚好人少。” 环球影城的游乐设施大多适合各个年龄段,霸天虎过山车算是唯一和“刺激”搭点边的。 汪露曦是能够坐跳楼机的选手,这种程度的过山车构不成威胁,她没当回事儿,谁知道正坐着发呆呢,几声铃声结束,没回过神,噌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没有什么失重感,但速度极快,超出了汪露曦的心理预期。 从车上下来,险些吐了。 明明开始时她还拽着袁北反复确认,你可以吗袁北?不要逞能啊袁北?你不行的话,我可以自己去的…… 现在好了。 袁北站在她旁边,替她拍着背。汪露曦先是埋怨早上的巧克力,又嫌是刚刚的爆米花太腻,转头一看袁北明显在憋笑,不乐意了。 “不行,我要再坐一遍!” 为了给汪露曦一雪前耻的机会,俩人又去排了一遍队。 - 优速通的效用终于显现。 虽然做不到处处都畅通无阻,但的确能节省下不少时间。临近天黑时,大部分区域已经逛完。 汪露曦把哈利波特区域安排在最后,等天黑下来了再去。 复刻的霍格莫德村简直和电影里没什么两样,天黑后,沿街各个店铺玻璃橱窗都会亮起,一盏盏橘灯影影绰绰,店门反复被推开,关阖,热热闹闹。抬头,向前看,则是巨大的霍格沃茨城堡,近在咫尺。想来是猫头鹰也会偷懒,汪露曦想,她竟然直到今天才收到魔法世界的录取通知书。 她拽了拽往前的袁北:“等一下!” 袁北以为她是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游客都穿着魔法袍,心动了,于是了然,往商店那边走,结果被汪露曦再次拦住:“哎呀你等一下!” 她在手机上查到哈利波特区域的几个魔杖互动点,然后拽着袁北往另一边走:“走走走,这边,这个我一定要试试。” 所谓魔杖互动,是橱窗里安装了传感器,能够捕捉到橱窗外挥舞魔杖的动作,然后触发效果,比如使橱窗里的小蛋糕漂浮起来,或是使煤油灯瞬间亮起。 “魔法袍就算了,太热了。” 汪露曦是纠结过的,最终还是担心那宽大的黑袍把自己热出一身痱子,遂而作罢。 但魔杖她一定要买。 北京环球影城每年会有一款主题魔杖,今年是凤凰元素,手柄处红黑配色,看着很酷。汪露曦见到“限定”两个字就挪不动腿了,再回头看袁北,果然跟她一样,目光落处一致。 两人回过神,对视一眼,双双笑出声。 汪露曦就这样拥有了这只魔杖,她把园区内所有的互动点都体验了一遍,犹觉不过瘾,又将魔杖对准了袁北。 “我最喜欢的一句魔咒是守护神咒。” “expecto patronum。”袁北替她接上了这一句。 汪露曦的眼神变得惊喜:“哈!你知道!” “……惭愧,魔咒这门课学得好。” 袁北还是那副烧包模样,已然进入角色,再次把汪露曦逗笑。 守护神咒是哈利波特里用于抵抗摄魂怪的魔咒,会召唤出属于自己的守护神,它们以动物的形态出现,如月光般纯净,为魔法师带来光明和希望。 汪露曦问袁北:“你呢?” 袁北思索了下:“lumos?” ……那是照明咒,荧光闪烁。 果然是袁北的风格,低需求的人,别人期盼月亮,而他只想要一颗星星。 “那么请问亲爱的魔咒课代表同学,您来自哪个学院呢?”汪露曦举起魔杖在袁北面前,划了一个圈,随后被袁北捉住了,他的眼神意味明显:还要继续演? “我来自格兰芬多。”汪露曦率先做自我介绍,还很“优雅”伸出了手。 袁北目光扫过汪露曦摊开的掌心,笑了笑,把手覆了上去,轻握:“你好,勇敢的格兰芬多。” 手掌交叠。 又同时放开。 ……汪露曦愣神了片刻。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勇敢。 勇敢的格兰芬多才不会瞻前顾后,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犹犹豫豫呢。他们只会认准自己所相信的,不顾后果的向前冲。 “琢磨什么呢?”她在怔愣的同时,袁北已经帮她把魔杖收了起来,放回了盒子里,然后叩了叩汪露曦的脑门。 可惜。 脑海里的乱象,敲是敲不散的,只能一点点解。 汪露曦享受了一整天的魔法,最终还是抱着魔法杖,回到了麻瓜世界。 …… 今晚还有个意外收获。 当他们推开家门的时候,她见到了袁北的两只猫,同时出现在客厅,一只在舔毛,一只在吃饭。见汪露曦跟着袁北进门也没有太惊讶,不似昨天那样吓得逃跑,或许已经适应了。 适应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汪露曦问袁北:“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袁北拿了瓶水给她,“小心抓伤。” 汪露曦没有和小动物相处的经验,尝试半晌,最终也只是摸了摸猫背上的小绒毛,猫咪转身,大尾巴扫过她的手臂,痒痒的,反倒把她给吓一跳。 “袁北,你要出国,它们两个怎么办?你家怎么办?” 袁北刚从衣帽间出来,听到这话,拿手机,往汪露曦的微信里发了一串数字。 “门密码。”袁北说,“我不在,你可以来住。” 汪露曦疑惑起身,看向正在喝水的袁北:“……什么意思?” 她看了看原地躺下的两小只,好像忽然get到袁北的意图,声线都拐弯了:“大哥,你不是要我来照顾猫吧?” 还没等袁北表现出无语,她又指向那一整面鞋墙:“是不是还要顺便照顾你的鞋?!” 袁北这一口水险些就喷出去了。 小姑娘脸上的震惊不是演的,还挺搞笑。 “……猫暂时没找到新主人,会去我朋友那里,”他强忍着笑,“定期有阿姨上门打扫,其他的也不用你操心。” “那要我来这干嘛?” “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住宿舍,可以来这,偶尔和同学出来玩得太晚,来不及回学校,也可以到这里,或者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呆着,再或者,有人过生日,想找个地方聚会……”袁北在脑海里把自己读大学那时有过的经验,遇到过的困窘和意外,通通想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总之,这里让给你。” ……汪露曦浅浅消化了下,终于明白过来。 “我不要,鸠占鹊巢的事情我可不做。” 什么破词儿。 袁北看她一眼。 “况且我闲着没事到你家干嘛呢?好像可怜兮兮地等你回来似的。” “……” 汪露曦进了卧室。 片刻后又去而复返,趴在门边问:“袁北,我们可以把昨晚的电影看完吗?进度条到哪了?” 袁北刚想说,不是看完了吗?可瞧见汪露曦眼神里闪烁着的试探,忽然察觉到,险些跳了她的坑。 “你重新挑一部。”他说。 汪露曦扯扯嘴角:“那就……最后一部,大结局吧。” 南北西东 第24节 - 这一晚,汪露曦终于知道袁北用的是什么香水了。 ……其实也不是香水,应该是洗沐用品的味道,因为袁北头发没擦干,坐在沙发另一侧,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清清浅浅的青草气,一点点的苦。 汪露曦只觉得今天苦涩的尾调稍微浓郁了些。 她和袁北仍保持着昨天的位置,不同的是,此刻两个人之间多了一只猫。 就是那日去体检的猫,它显然胆子更大些,已经不怕汪露曦了,挪动屁股挤一挤,刚好就趴在了汪露曦和袁北之间,贴着两个人的腿,微阖着眼睛。 “……袁北,它是在看电影吗?” “你问问它。” “……” 汪露曦没敢碰,只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小猫耳朵尖。 “袁北。” “嗯。” “你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多雪啊?” “是。” 北欧的冬天似乎是凛冽和荒芜的代名词,绝大部分时间瞧不出土地的本来颜色,会被大雪覆盖,日照时长少得可怜,阴沉天气和黑夜似乎如影随影……但并不妨碍有人觉得,浓重雪色里的行人和屋灯,梦幻又治愈。 这里与世界彼端只有咫尺之遥。 正因此,汪露曦会有一种袁北要“离开”这个世界的错觉。 “盼我点儿好成么?”袁北说。 汪露曦嘿嘿笑着:“我喜欢雪,我想来北方读大学,也是因为想常常看到雪。” 她给袁北看手机里收藏的“北京看雪圣地”,其中最有名的,是故宫的角楼。几乎每年北京的冬天,落下初雪时,故宫角楼那里总会聚集大批的年轻人,还有摄影师。 不是有句话么,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紫禁城。 “今年初雪,我想去故宫角楼看一看。”她说。 猫咪的尾巴扫过汪露曦的手臂,她鼓起胆子,摸了摸小猫头。 “袁北。” “嗯。” “……你会拍很多照片给我欣赏吧?在你读书的地方?” “……” 袁北默了下,汪露曦似乎从这不明显的间隔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不知真伪,又或许,只是猫咪的呼噜。 “会。”他说。 “好啊,那北京初雪的时候,我也会拍照片发给你的。”她盯着电影,努力控制着声线平稳,另一只手,指甲却抠进了手心。 那个角度,袁北瞧不见。 她才不想被他瞧见。 “你还有哪里想去?”袁北问。 他的声音也很平稳。 今晚气氛似乎过于静谧了。 “我想去学校逛逛,”汪露曦想了想,“趁还没开学,趁……总之,我想先去学校探探路,既然有前辈带路,那就太好了。” 袁北点点头:“你挑一天。” …… 猫咪的呼噜声很助眠。 硬生生把汪露曦给听困了。 电影是哈利波特的最后一部,死亡圣器,在霍格沃茨最后一场大战里,似乎所有人的感情都爆发了。 罗恩终于承认自己喜欢赫敏,哈利和金妮在兵荒马乱的学校里拥吻,从来胆小的纳威飞奔着去寻找卢娜,因为不知道生命是否已经走到结尾了,他要亲口对喜欢的女孩子告白……当他还活着。 面临未知的结局,格兰芬多们会爆发最后的勇气。 他们是最勇敢的学生,也是最勇敢的爱人。 汪露曦不再在意电影剧情。她的思绪渐渐飘了起来,巨大的困倦马上就要没顶,此刻只觉得沙发靠枕高度合适,很舒服。 她闭上了眼睛。 然后,脑袋靠在袁北的肩膀。 ……同样的,被倚靠的人也无心在意电影剧情。 袁北甚至无法顺畅呼吸。 一片混沌的空间里,有东西在叫嚣隳突,在潮涌澎湃。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神经到底如何编织,才对他下达了这样的指令——他近乎本能地抬起手,抬起靠近汪露曦的那只手,不自觉的动作,似乎全然未经考虑,把自己也吓一跳。 下一秒,将手绕过了汪露曦的肩膀,掌心覆住了她的头发,轻轻摩挲。 再然后,贴近。 他的侧脸,贴着她的发顶, 这是一个类似于怀抱的姿势,好像一方拆了城墙,给了另一方赦令。 硝烟弥漫之中,一切都晦涩而喑哑,只有一道清亮声线,宛如天外来音—— 嘿,你可以靠近我。 请你靠近我。 …… 汪露曦在抖。 她低着头,闭着眼睛,需要死死咬住嘴唇,才能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 脖子有点疼,就像那日在飞机上落枕。手背的触感奇怪,是因为贴着猫咪的肚皮,热乎乎,毛绒绒,还有一鼓一鼓的细小呼吸。 她不肯动,不敢动。 因为袁北没有动。 此时此刻,一切好像不必非分辨个清明,她对袁北的评价依旧不变,他很好,不是因为她喜欢他,而给他添加的粉红色滤镜,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 细心,耐心,责任感,善良,谦虚,礼貌…… 而今晚,貌似是他唯一一次“出格”。 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发,那样珍重的。 汪露曦在脑海里拟了很多个形容词,但都觉苍白,她终于明白了那一句——人们到底如何描述爱情?当你穷尽一生所学,仍无法用理智来应答,那么,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形状。 袁北很好,非常好,可她同时也忘了,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袁北会做的事。 “……汪露曦,醒了就别装了。” 他平稳的声线,也夹杂了一缕独属于夜晚的涩和哑。 “我们谈谈吧。”他说。 汪露曦感觉到袁北的掌心挪开了,他的手从她的头发缓缓落下,垂在沙发。 “别抖了。” 装不下去了。 汪露曦深深呼吸,鼻子囊囊的:“……闭嘴,我头发粘在脖子上,痒,要你管。 “……” 袁北要站起来,似乎是要去开灯。 但汪露曦更快。 她在袁北起身前快速动作,几乎可以称得上迅猛,朝房间走去。 “困了,明天再谈。” “汪露曦!” ……最后的回应,是摔门的声音。 汪露曦发现,一切重演了。 今晚的剧情好像和昨晚没什么两样,她的背仍旧抵着门板,心里好像被掏空了一块,漏风。 她再次听见了袁北的脚步声。 也和昨晚一样,轻轻地,停在了她门口。 汪露曦焦躁地扯着自己的手指,此刻羞恼的情绪灭顶。 她痛恨自己不够勇敢,明明绝大多数事情都可以做到坦然,唯独面对喜欢的人,唯独面对袁北,她胆怯又别扭。 窗户纸已经薄到透见天光了,负隅顽抗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就是不想让袁北亲自将它捅破。 咚咚。 袁北先她一步。 昨晚他没有触碰的门,终究还是在今夜敲响了。 这敲门声也好像砸在了汪露曦的心里。 没用的。 大结局的这一幕,总要上演。 因为已经到了最后了。 南北西东 第25节 …… 袁北只在门口等了半分钟。 或许更短。 当他再次抬起手要叩门时,门却开了。 客厅是暗的,房间里也是暗的,但他能看见汪露曦的眼睛,看见她眼底的水光,好像魔法里月光降临,荧光闪烁。 “袁北,”在他的视角里,站在黑暗里的小姑娘深深呼吸,仰起头,与他对视,“……好,我们谈谈。” 她还补充了一句:“但我想请你先听我说,可以吗?” 汪露曦坚持着与袁北对视:“因为我有太多话想说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 袁北没有说话。 他以沉默作答。 汪露曦这时再次深呼吸,心里好像有点底气了。 月光赐予勇敢者最坚定的守护。 刚打开门的那一瞬,她透过袁北身后的那扇落地窗,瞧见了外面夜空挂着的一盏月亮,温柔,和缓,从容不迫。 我是最勇敢的格兰芬多。 汪露曦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要给袁北竖起榜样——人这一生,特别是面对爱情,永远不要惧怕结果。 第13章 【三里屯】 昏暗的环境易滋生欲望和冲动。 不能回沙发那了, 汪露曦觉得自己现在急需一个硬板凳,最好正襟危坐的那种,好让她保持清醒。 两个人去了餐桌入座, 面对面, 中间隔一盏多边形吊灯,在光洁桌面投下有棱有角的影。袁北要去给她拿零食,被汪露曦严词拒绝:“哪有人谈判的时候还啃鸭脖啊?” ……怎么就变成谈判了? 但袁北还是坐了下来。 既然有人想要占据主动权, 他也就不说话,静静等待汪露曦开口。 “袁北, 我没有谈过恋爱。” 开头便是这么一句。 紧跟着第二句,是以问号结尾: “袁北,我想问问你, 你接受异地恋吗?” …… 袁北面色未改。 灯光下,眉眼清晰, 连眼底的影都没有晃动一下,好像早早就知道她要说这些似的。这让汪露曦提前打过草稿的长篇大论就这么哽住了。 有种在学校上公开课,对着学校领导回答问题的感觉。 她努力压抑住心慌, 眼神示意袁北,回答啊?该你说话了。 袁北却依然没动,只是沉沉看着她:“你先继续。” “……” 继续就继续。 汪露曦低下了脑袋,双手交叠在腿上, 用力攥紧了拳。 “……我想过了, 从刚开始知道你要走, 我就开始想,我觉得我们完了, ”她语速很慢,“我们性格完全相反, 你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没那么在意,但我不是的。我大概是个很标准的高需求人格吧,自我意识很强,情绪反应大,最重要的是,在很多事情上,我需要得到别人顺着我,我得到满足了,就会很开心,我妈妈说我小时候就很爱哭,必须有人陪着玩,不然家里天花板都不保……” 汪露曦肩膀又塌了一点:“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我幻想过自己谈恋爱,在我的想象里,我应该会在大学里找到一个温柔细心的男朋友,最重要的是,他要陪着我,陪我去图书馆,陪我去食堂,周末陪我逛街找好吃的,晚上要送我回宿舍,我要是生气了,他要在我宿舍楼下抱着礼物和玫瑰花等我,哄我,把头像和朋友圈封面都设置成我的照片……” 虽然很抓马,虽然很幼稚,可能在许多人眼里,这是最肤浅又小儿科的爱情。但在汪露曦眼里,这不丢脸。 “我就是想要这样的恋爱。”她说。 热忱,简单,时刻陪伴,必要的时候,再加点大起大落和轰轰烈烈。汪露曦觉得,或者说,至少现在,十八岁的汪露曦觉得,这就是完美爱情的模样,就像……偶像剧那样。 “但是喜欢上你以后,我就觉得完了,我的偶像剧实现不了了,你哪里像是会陪我演偶像剧的人嘛!而且你要出国了,我好难过,”她仍低着头,声音有些潮湿,“……我接受不了异地恋,别说异国了,不在同一个城市我都会焦躁,我一想到以后我在学校只能和你隔着时差用手机交流,我吃到好吃的,不能让你也尝一尝,我和同学闹别扭了,你也不能来陪我,我就会觉得……” 觉得好没意思。 好没意思啊袁北。 但这句汪露曦没有说出口。 她吸了吸鼻子,说出的是后面一句:“可是我太喜欢你了。” …… 灯影有微微的颤动。 或许是袁北有什么动作吧。 汪露曦没有抬头看。 她仍在自己的情绪里:“不管你信不信,我见你第一面就很喜欢你,虽然你那时候很装,说话还阴阳怪气的,但我就是总想偷看你……” 见第一面应该是机场。 汪露曦想起自己那时站在路边,急急忙忙给旅行社打电话,而袁北就坐在那石墩子上,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车流发呆,他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 会不耐烦吗?肯定会的吧。但他还是足足等了她二十多分钟,还是没有把她丢在机场。最后也只是瞧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问了句:“确认了?” 然后极其自然地,提起了她的行李箱。 “……烦死了,太吃颜了害死人,”汪露曦懊恼,“你就长在我审美点上,我有什么办法?” 她说到这里时抬头,问:“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是不是?” “对,”袁北也同样看着她,淡淡地,“我知道。” …… 看,这就是袁北。 汪露曦再次觉得自己没有瞧错人。 袁北从不会故意装糊涂,也不会假装不知情,把别人的感情当成可有可无的东西,甩手扔掉,或是随便放在手里,闲时把玩,还要故作姿态:呀,这什么时候放进我口袋的? 感受到了,那就是有。 没人的感情不值钱。 那样不尊重人。 并且相识以来,不论内心情感如何,在行为上,袁北始终礼貌而又克制,这让汪露曦感觉到被尊重。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纠结过了,真的,我也不敢保证我们是不是合适的人,但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我很喜欢你,我不想考虑太多了,也不想让自己难受。” 目光直直投向袁北:“不就是两年吗?异地就异地嘛,现在又不是古代了,虽然我也没什么信心,但我想试试……” ……音量越来越小。 汪露曦想说的都说完了。 话筒转交。 她在等待袁北发言。 可袁北沉默的时间比她要久。 就在她等到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袁北终于开了口,却是问她:“你还记得你如何评价我么?” 汪露曦点点头,又摇摇头:“哪一句?” “你说,我总是很喜欢想象,想象一件事的结果。”袁北看着她,“你评价得对,而且性格这东西与生俱来,很难改。” “……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我没有办法抛去结果,只关注一件事的过程,而且当下在我看来,这件事的结果极有可能不是太好。” 汪露曦觉得脊背麻了一瞬。 可让她更加拧紧眉头的是袁北的下一句,他用轻松的语气,说出的却是最残酷的内容:“其实在你说刚刚那番话之前,我还在犹豫,但你说完了,现在我觉得,我的想法是对的,我也很庆幸我没有被自己的感情带着跑,跑出理智之外。” 汪露曦呼吸开始变得细碎。 她听懂了,她听明白了。 但她无法接受。 正要开口,袁北打断了她,他的手臂撑在桌沿,轻轻扶着额角,桌上的光影变换了形状。 “你认为我们能够在一起多久?维持这段关系,在我离开之后,在隔着时差和距离的情况下,在彼此的生活完全不相交的情况下,在你即将迎接忙碌的新生活,这样的情况下,你觉得会有多久?” 汪露曦使劲儿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喜欢不确定性,更不喜欢勉强,去强求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与你无关,”袁北说,“我没办法对一件已经预料到极有可能失败的事情鼓起信心,因为没有结果。” 因为没有结果,所有它没有意义。 “你怎么知道就没结果!”汪露曦忽然大声,“凭什么说没意义!” 她从前劝过袁北的话,在景山公园,在故宫亮起灯的那一瞬,她说过的话,好像都被风扯散了,反正是没进到袁北的耳朵里。 “而且!没结果又怎么样!不能因为看到了结果,就不出发吧?人还都会死呢,你怎么现在不挥刀啊!” ……袁北被她这口不择言和张牙舞爪逗乐了。 他这么一乐,汪露曦就更生气了,恨不能绕过桌子掐住袁北的脖子摇一摇,看看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她将双手拍向桌子:“所以你就是因为异地,所以拒绝?” 袁北沉默了一会儿:“不止。” 他看着汪露曦:“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你确定你所说的喜欢,不是新鲜感?或者只是因为我和你从前碰到的男同学们不一样,所以才对我有兴趣?就像你喜欢北京,但如果你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你走遍每一条街逛遍每一个商场了,你确定还会喜欢它吗?” 一连串的问句。 汪露曦抿住唇,思考半晌:“……新鲜感,是有新鲜感,但喜欢不都是从新鲜感开始的吗?” 南北西东 第26节 “有一天新鲜感没了呢?又该怎么办?”袁北的眼神有点凉,“你对我的分析已经很透彻了,我觉得连我都远远没有这样了解我自己,我就是这么个无聊又普通的人,说一潭死水有点过了,但确实万事不上心,日子得过且过,没什么高尚理想,也没什么改变现状的想法……” “……辞职,离开北京,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出国留学,是我做的唯一一个改变,因为我在这儿没什么牵挂了,所以想换个环境,试一试。不怕你笑,这个决定我做了两年,可能同样的事情放在你身上,你可以拎着行李箱马上出发……汪露曦,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说到这里袁北顿了顿,语气变得艰难:“要是有一天你终于忍受够了我这人无聊的本质,或者觉得异地恋撑不下去了,再或者,你找到了能时刻陪你演偶像剧的人,真到了那时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谁谈恋爱能保证百分百走到最后呢!我保证到时候好聚好散,这还不行吗?” “那我呢?”袁北忽然皱起眉头。 “……什么?” “那我呢?那我的感情算什么?” 汪露曦一下子愣了。 在她的怔愣里,袁北缓缓向后,靠在了椅子上,好像被抽走了些精神。 “你别觉得我冷血,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了以后,我也要缓很久,”袁北苦笑着,“但我真做不到像你这样,快速入局也能快速抽身,真到了那个时候,觉得不合适,跟我说要分开,我能做什么呢?” 汪露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意识到了,其实所谓的回答不重要,真正的矛盾点在于他们对待爱情的看法不同。仿佛在袁北身上有一层防御机制,他抵触只看过程不论结果的感情。 尽管他们都痴迷于收获“限定”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但,感情不同。 不能一概而论。 特别是袁北这样的人。 可真的存在这样摒除一切不确定性的恋爱吗?确定了这段旅程是能够持续一生的,然后再迈出起跑线?这合理吗? 天知道终点在哪。 路上的那些精力,你路过的那些山川湖海,太阳和月亮,就真的不作数吗? “你对待感情好谨慎。”汪露曦眼圈红了,“你对所有女孩子都这样吗?你每谈一场恋爱都是唯结果论的吗?你对别人……” “没有别人。”袁北打断了她。 “像你说的,我这样畏首畏尾的爱情观哪里配拥有爱情,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参考样本。”他静静看着汪露曦,“感情这事儿,我很难在短时间之内全情投入,真的做不到,你是唯一一个。汪露曦,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你清楚。” 汪露曦终于忍不住了。 她把脸扭向了一边。 袁北的猫就窝在沙发上,两小只,在黑暗里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他们的方向。 是啊,你喜欢我,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可正因为感觉到了,所以好难过,好遗憾,你倒还不如告诉我,你对我毫无感觉。 “真的没可能吗袁北,”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如果说,我们换个时间认识,你不是在我们刚认识,刚有一点点感情的时候,就要出国去……如果没有异地恋这回事,如果我们还有更多时间相处,我们会在一起吗?” ……没有得到回应。 “袁北,你说话!”汪露曦觉得自己还是接受不了,这委屈的感觉带刺,扎得人心又疼又痒,真的好难受,“两年而已,要是我等你回来呢?” “对你不公平。” “别扯了你!”汪露曦抹了把脸,“你好烦!” 袁北叹了口气。 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我不确定。” 周围好像陡然变冷了,四季快速变迁,声线沉进冬日的湖底:“我不确定两年之后我会不会回来,我还没有计划,或许去其他国家,或许去看望我妈……我在北京,已经没有亲人了。” 汪露曦明白了。 原来。 原来他不是没有计划,只是不会为她改变计划罢了。 或者说,她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2023年的夏天就要过去了。 这个夏天真的很好,他们一起逛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但对于袁北来说,风景不是永恒。 人们赞美过程。 可人们更追求结果。 她是前者,愿为过程赴汤蹈火。 而袁北是后者,只为确定的结果付出,他终究无法像她一样,拍了个照,就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抓住了瞬间。 因为那对于袁北来说,毫无意义。 …… “我知道了。” 汪露曦起了身,去客厅拿纸,嗖嗖从纸抽里抽出几张,然后狠狠擤了擤鼻涕。 她背对着袁北,瞧不见袁北的表情,但她能听见椅子后撤的声音,是袁北起了身,或许要走过来,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示意袁北,别动了,也别说话。 “你别安慰我,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之类的,你又没有什么值得抱歉的。” 性格不同,选择不同,没什么可指摘的。何况从相识的那一天开始,即便是作为旅行中认识的朋友,袁北也算是热心仗义,尽职尽责。 是个靠谱的、值得托付的朋友。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得回答我。”汪露曦团了团手里的纸,眼泪干了。 “你说。” “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袁北好像没有思考,一点点停顿都没有:“北海。” 哦,北海。 北海的白塔。 汪露曦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忽然惆怅。 她怕是自己以后都没有到北海公园踏青赏景的资格了。因为以后的任何一次,她只要再踏进那里,脑袋里都会有一个叫袁北的人冒出来叫嚣。 她忽然看向袁北:“那你喜欢我什么?你能夸夸我吗?” “活泼,通透,善良……”袁北说着,笑了笑,“我不会夸人。” “挑一个最大的呢?最大的优点?” “……爱笑?”袁北说,“笑起来很漂亮,这算么?” “……你不也是看脸么,切,”汪露曦又说,“不是为了从你的肯定中找自信,我的优点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让你巩固一下对我的印象,以后想起我,你会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崩溃自责……” 她把从小到大学过的表达遗憾的四字词语都用上了,但最后还是顿了顿,按下了撤回:“算了,我还是希望你好。” 希望你好。 …… 汪露曦整理好心情,看着站在餐桌旁的袁北,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们认识以来袁北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也算是创下历史。 并且,此时此刻,袁北肉眼可见的有些无措,这也是第一次。 “袁北,我要喝酒。”她说。 “不行。” “那我要吃饭,”她路过袁北,径直走回餐桌旁,坐下,“讲了这么久,我饿了,我想吃炸酱面。” “现在?” “对,现在,吃夜宵。”汪露曦抱臂望向白墙,因为哭过了,现在只觉得餐桌上方的灯很晃眼,“作为主人,给你远道而来的朋友做一碗正宗的北京炸酱面,这不过分吧?” 早就看到过一说法,你问任何一个北京人,哪家饭店炸酱面正宗,对方都会十分笃定的告诉你,是自己家做的。 “你会做饭吧袁北?” “会,”袁北说,“家里没材料……没面条。” ……冰箱里除了零食就剩点蔬菜和鸡蛋,看着可怜。 “楼下不是有便利店吗?你下去买。”汪露曦说。 袁北没动。 汪露曦盯着白墙,继续听动静。 还是没动。 过了很久,传来一声笑。 “汪露曦,你要是赌气,想把我支开,自己走,那就没必要了。”袁北绕到餐桌另一边,强制出现在汪露曦的视野之内,“太晚了,不安全,明天我送你。” 被戳破心思的汪露曦红了脸:“谁说的!我就是饿了!我想吃炸酱面!” 几秒僵持。 “……行。”袁北走进了厨房。 …… 二十分钟后,汪露曦吃上了这碗面。 面条是袁北自己和面,自己擀的,动作利落,她都看呆了。 凌晨时分,大概整栋楼只有他们这里的厨房亮着,油烟机在运作。 “小时候我奶奶总做面条,我爷爷爱吃,什么炸酱面,打卤面,或者咸菜汤儿面,浇点花椒油。我跟着看,也就看会了。”袁北拿来筷子,“肉来不及解冻,今天这酱是鸡蛋的,凑合。” 汪露曦用筷子尖儿挑着面条上面的黄瓜丝儿和鸡蛋,声音闷闷地:“还会做面条……你别散发魅力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的。” 袁北没说话。 “明天陪我去逛逛学校吧。”她埋首在面碗里。 “行。” “明天下午吧,我要睡个懒觉。” 南北西东 第27节 “好。” …… 汪露曦吃完这一碗面,一根不剩,吃撑了。 她洗漱完,和袁北互道晚安,然后回到房间。好像除了浮肿的眼皮和饱胀的胃,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她在黑暗里给朋友发消息:[我失恋了。] 态度非常肯定:[这次是真的,失恋了。] 没想到的是这么晚朋友还没睡,回她:[恭喜啊,没谈上就先失恋了,我真要喊你一声姐。] 汪露曦撇撇嘴:[我现在很想发泄一下。] 朋友:[那就把他家猫丢出去。] 汪露曦:[?] 汪露曦:[什么嘛,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失恋了一般做点什么啊?] 朋友想了想:[没试过,喝酒?] 汪露曦现在吃饱了,也不想喝酒这茬了。 她先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纯黑色,以表难过,然后戴上耳机,打开了网易云的日推。 可几首歌过去,天都快亮了,明明在环球当了一天特种兵,此刻却没有丝毫困意。怪不得大家失恋都会形容枯槁,原来不是谣传。 汪露曦想起袁北评价她的那句“爱笑”。 她努力在黑暗里提了提嘴角,片刻又耷拉下来,想想也知道,此刻的强颜欢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仔细回想和袁北的这些日子,其实除了没能在一起,也没什么其他的遗憾了,想吃的东西吃过了,想逛的景点也都去过了,袁北完美地完成了她的嘱托,真真正正带她游遍了北京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一定要说,未完的心愿…… 她还没有看到过袁北肩膀的纹身。 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 她摘下耳机,抽了抽鼻子,把脸埋进枕头里。 - 袁北也没有睡好。 夜里在房间听到动静,叮叮咣咣,还以为是汪露曦要出门,猛地惊醒,起身,打开房门,客厅里只有两只猫在猫爬架爬上爬下。 客卧房门安安静静的。 袁北又回了房间。 ……直到上午九点多。 袁北被猫挠门的声音吵醒,才想起来,昨晚忘记放粮。 到客厅,打开柜子,倒粮,开猫罐头,顺便铲猫砂,忙碌过后看向房间方向,汪露曦还没醒。 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阳光却透不进来。 今天是阴天。 他把昨晚的碗洗了,厨房收了,又顺便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按下按键。 这一整套忙碌过后,已经十一点了,汪露曦还没醒。 袁北打开微信,发现自己的置顶多了个黑乎乎的头像,就是纯黑色的,什么都没有,“汪汪汪”的昵称倒是没改,缀在后边儿显得突兀。 袁北被这操作惹得笑了声,顺手打开了汪露曦的朋友圈。 笑意就这么敛去了。 ——他看到汪露曦的朋友圈封面也换了,是一张照片,女孩子的手腕,又白又细,因此彩色的纹身图案在皮肤上格外显眼,是一个简笔画笑脸,今夏流行的多巴胺配色,贴近脉搏的位置。 袁北一眼认出,这就是汪露曦的手臂。 因为认得她的手环表带。 第n次望向房间的方向,终于觉出不对劲儿了。 他大步走过去,敲门,没人应。 强硬进入,却发现门根本没锁,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干干净净,人没了。 猫贴着袁北的腿溜达进去,扫视一圈,然后坐在榻榻米上,盘起尾巴,在空旷的房间里和袁北大眼瞪小眼。 - 汪露曦知道袁北迟早要电话轰炸她的。 她做好准备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商场里。 外面下雨了。 这是她来到北京后第一回 碰到这么大的雨,好像天被撕了一个口子,雨水是泼下来的。天幕阴沉,云层厚重。 她站在商场门口,周围聚集了许多等雨的人。 袁北的电话还在继续,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 刚刚淋了一点雨,这会儿被空调吹得有点发冷,汪露曦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来电,慢慢开始心慌。她乖,可从来没做过离家出走的事,这是第一次,有点刺激,还有种莫名的愧疚。 袁北的消息也很快发了过来:[你别逼我报警抓你。] ……吓唬谁呢? 紧接着第二条:[我从来没跟你发过火,汪露曦。] ……汪露曦抿了抿嘴唇。 她好像可以脑补出此刻袁北说这话的语气,还有叫她名字的一字一顿。 怎么说呢……竟还有些隐隐期待,心中觳觫,不知一向好脾气的袁北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 第三条:[我在开车,不安全,接电话。] 汪露曦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按下了接听,慢慢将手机靠近耳边。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袁北的声线很低,但很稳:“在哪。” “……三里屯。” “三里屯哪?” “……太古里,”她打了个哆嗦,“我在商场。” “等着。” 她急急喊住袁北:“我去旁边星巴克等你行不行!我要去买杯热的!” 没有回答。 电话被袁北挂断了。 汪露曦只能站在原地里继续等,她不知这附近哪里好停车,也不知道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身后就是个三层的优衣库旗舰店,去买了把雨伞。 袁北的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雨势稍微小了点,她在电话里告诉袁北:“告诉我位置,不要进停车场了,我去找你。” 找我。 靠。 袁北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给汪露曦发了定位,不过一分钟,就瞧见远处斑马线,一顶浅蓝色的雨伞挤在过路的行人里,脚步轻巧,飞快。 小姑娘手里还抱了束花。 汪露曦收了雨伞,鱼一样钻进袁北车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还未来得及抖去肩上的水,就听见咔嗒一声,是车门落锁声,带着气的,再看袁北,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阴沉。 他好像也没有等她解释什么的耐心,夺了她手里的花,往后座一丢,手掌牢牢锢住了她的左手手腕,一拽。 汪露曦被拽了一趔趄:“疼啊!你干嘛!” 袁北看着汪露曦手腕上的纹身,只觉太阳穴都在狂跳。 片刻,猛地甩开她的手:“汪露曦,我还真是一点没看错你。” “什么意思?” 你怎么看我的? “冲动,做事不计后果,”袁北语气开始变冷,“你就这么不负负责?对自己?随随便便就往身上刺点什么?你才多大!” 汪露曦瘪着嘴:“你不也有纹身?不也是很多年前的了?” “能一样么!你纹身是为了什么?你告诉我,为了什么!” 汪露曦不说话了。 她用指腹使劲搓着手腕内侧,纹身图案的那一块,扭头,望向窗外。 袁北听见了一声啜泣,很低。 “我没有不负责任,”小姑娘有了哭腔,“我就是想……留点纪念。” 袁北强忍着砸方向盘的冲动,深深呼吸。 “这不是纹的,是贴的……”汪露曦眼泪彻底止不住了,“我本来都进了纹身店了,但是后悔了,我觉得这样不对……店里有卖纹身贴的,我就买了一个……”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然后抬手,递到袁北眼前。果然,那笑脸的一只眼睛被搓掉了。 袁北盯着那被搓得泛红的手腕,眉头皱紧了,一言不发。 “袁北,我就是想留个纪念而已……虽然可能也就保持几天,但至少是个纪念。”汪露曦越说越委屈,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我年纪小,是,但你说我冲动,鲁莽,我不服,我不会冲动去纹身,也不会冲动就喜欢一个人。这不叫冲动。” 车窗外的雨点好像又大了些。 行人和车交织着,周围鸣笛声不断。 汪露曦死死低着头。 南北西东 第28节 很久。 她听到旁边,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说,“不该那么说你,但你这又断联又玩失踪,我……” “我不会断联的,也不会失踪,”汪露曦说,“就算以后你不在北京了,我也不会拉黑你的,我们还能当朋友,对吧?” 袁北默了很久。 “对。” “……”汪露曦再次抹了抹眼睛,她探身,到后座把那束花拿了过来,金色纹理纸包裹的,小小的太阳花,像是荷包蛋一样,开得圆润可爱,“送你的,袁北。” 袁北看着那花,又看向汪露曦。 “我在网上看到的,从来都是男生送女生花,男生这辈子收到花的机会很少的,大概率,只能是在他的墓碑前。”汪露曦把那花往袁北怀里一塞,“我送你,以后你要记得我。” 哗。 车窗外,雨势陡然增大了。车子好像被浓重的雨幕包裹住,密不透风,豆大雨点砸向玻璃,好像天地都变色。 “好大的雨啊……”汪露曦再次把脸扭到窗外。 袁北仍旧沉默着。 车里有浅淡的花香,被潮湿雨汽托起。 过了一会儿,他将花束搁回后座,发动车子。 “去哪啊?” “学校。”袁北说。 “下着雨呢。” “那也去。” “不换一天吗?” “就今天。” 袁北从没有这样执拗地想要去一个地方,宁可冒着暴雨预警。汪露曦也感觉到了,所以她闭嘴了。 道路上车很多,雨刷器跳动着,隔着雨水,前面汽车的尾灯也被模糊掉。汪露曦望着雨出神,问袁北:“纹身疼吗?” “疼。” “怪不得,我走进纹身店的时候,老板看我一个人,还劝了我两句,说纹身很疼的,尤其是皮肤嫩的地方,更疼,”她喃喃,“所以还是纹身贴好。” 袁北语气仍是低沉的:“你什么审美,那笑脸够丑。” “丑吗?简笔画嘛,还好吧。”汪露曦抬起手,看了看。 “你是把它当成你了。” “我笑起来哪有这么傻,这才不是我。” 红绿灯前。 车子停下。 汪露曦举起了自己另一只手:“这个才是我。” 袁北望过来。 只见她另一只手的细白手腕上,贴着一模一样的纹身贴,彩色的,很显眼,只是笑脸变成了哭脸,嘴角下耷。 她望着袁北的眼睛: “袁北,这个才是现在的我。” 第14章 【宇宙中心五道口】 车内气压很低, 好像一台巨大的真空机,缓缓抽走周遭氧气,雨滴相撞的白噪音是焦灼感的来源。 袁北心里不舒服, 是生理性的不舒服, 他转过头,把汪露曦的脸和她手腕上那该死的纹身图案都驱逐出视线,手指一下下敲着方向盘的轮廓, 心里有一块儿快要烧着了,咻咻冒着白烟。 偏偏汪露曦不肯放过他。 雨太凶了, 吵得厉害。 “袁北,雨越下越大了,”汪露曦缩了缩胳膊, 语气也小心,“我能不能问问, 你这么急着要带我去学校干什么啊?” 就这光景,逛学校,不合适吧? 袁北没回答,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出气恼和不耐烦。瞥见汪露曦大腿上的鸡皮疙瘩,抬手把空调关了。 “我后悔了行不行,我不想逛了,”汪露曦开启胡搅蛮缠模式, “这么大的雨, 去了能逛什么啊?而且我也不想和你一起了, 你已经把我的北海公园毁了,拜托你善良一点, 给我留些净土吧!” 袁北沉默着,脸色越来越差。 “你该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补偿我吧?”汪露曦继续搓着手腕上的纹身贴, “我不需要!我说的那些谈恋爱的场景,以后会有人帮我实现的,不需要你代劳,我不想以后和我未来男朋友在宿舍楼下亲亲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你的脸!” 又是一道红绿灯。 雨大到视线都受阻,袁北这一脚刹车踩得急,汪露曦整个人都往前悠了一下。地图上红色线条密布,事故提醒也不少,大雨倾覆之下,到处都是兵荒马乱。 袁北冷声:“你别再跟我说话了!” “……你今天脾气好大。”汪露曦接了这么一句,然后安静了。 路线变换好几次。 最终沿着北三环,往海淀去。 一路都再无人出声。 - 北京每片区域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海淀这片儿,袁北上学那时就不喜欢,是因为太“忙”了。 那时候还没有“卷”这个词,但不必刻意形容,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懂。海淀人,海淀魂,这里有数不清的格子间和共享办公空间,新闻上只会报道中关村走出多少科技企业,却不会报道这里沉了多少人的创业梦,能在战场中挺到最后的万里无一。 至于教育更不必说,鸡娃一词由这里始。 五道口大学密布,除了清北,还有北航,北科,北语,矿大……高校扎堆儿,“宇宙中心”的外号究竟是因为ucenter广场的名字,还是这里宇宙星系一样飞速盘旋的大学生,袁北也不知道。反正叫了这么多年了。 路上一顶顶雨伞拥挤着,行色匆匆,特别是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人,车,共享单车,还有小电动,汪露曦光是看着都有些眼晕,明明现在还在暑假,却依然繁忙,仿佛跻身其中,不必被人催促也会受氛围感染,成为星系的一环,不自觉地步速加快。 袁北问汪露曦:“去学校拍照么?” “不拍,”汪露曦很笃定,“我没相纸了。不拍。”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你想去哪?” “你带我来的!干嘛要问我。” “饿不饿。” “饿。”汪露曦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了,她到现在滴水未进呢。 “吃什么?” “想吃火锅,辣的。”她故意的。 袁北没说话,拿手机查周围店铺,汪露曦提醒:“你带我去你上学的时候常去的店就好了啊。” “早没影了。”袁北说。 这里的餐饮更新换代更快,他那时和室友半夜寻夜宵的地儿,已经换了不止多少茬老板,店名还是以前的名字,但早不是那个味道了。 “那有没有这些年一直开着的店?你以前吃过的?” “枣糕算么?” “什么东西?” 枣糕,五道口枣糕王,大名鼎鼎。 没在五道口枣糕王排过队的大学是不完整的。但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档口店,这么多年一直经久不衰,不论什么时候去,门口永远有人,今天因为下雨和暑假,状况稍好,没有那么长的队伍。 袁北去买了些,纸袋装着,递给汪露曦。 枣糕还热乎着,很浓的红枣香。她尝了下,还行,又掰一块,下意识往袁北嘴边送,手都举起一半,又放下了。 “这东西值得排那么久的队吗?” “不知道,”袁北说,“这世界上没理由的事儿多了。” 汪露曦好恨这种故作老成又有点装的语气,很想擂他几拳。 …… 附近商场里面有火锅店。 她跟在袁北身后,执拗地和他保持两步的距离,到了火锅店,面对面坐下,扫码点菜,汪露曦在全红锅的选项那里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放弃,觉得这样出气的方式未免太过幼稚。 服务生上菜,顺便端来一碟子水果,西瓜片中间用刀打了个小口,看着就是个心形,除此以外,还有一支红玫瑰,桌桌都有,为了赶七夕的热闹。 汪露曦低头刷手机,时不时抬眼,仓促观察袁北的脸色,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看。 “……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今天是七夕,”她搅着蘸料,“我给你买那束花理由很纯粹,你别想多了。” “没想多,”袁北说,“吃饭。” ……吃饭吃得也挺不舒服。 因为依旧不聊天,不讲话。 红油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汪露曦发挥不浪费的优良传统,尽量把肉都吃光,至于蔬菜,都扔进了袁北的菌汤锅里。袁北倒也不拒绝,照单全收。 汪露曦吃饱了,开始晕碳,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被袁北看见了,于是又匆忙闭紧嘴巴。 “一会儿去哪?” “都行。” 晚餐时分,火锅店客人越来越多,他们的桌子靠近窗的一侧,这时已经瞧不清楚外面的街景了,因为店内灯光太亮,只能看见映出的人影,来来去去。 汪露曦又菜又爱玩的这颗心再次蠢蠢欲动起来,她问袁北:“找个喝东西的地方?” 南北西东 第29节 她以为袁北会拒绝,毕竟之前几次要喝酒的提议都被拒绝过了,好像他由心底还是把她当小孩看。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没有。 袁北拎着她的包起身:“走吧。” “……真去啊?” “你今天不去,以后也会去,你能老实?”袁北按下直梯,等她,“带你探探路。” - 汪露曦很快就知道这个所谓的“探路”是什么意思了。 大学聚集的地方,从来都不缺夜生活,袁北带她去了一家很安静的小酒馆,精酿是招牌,汪露曦进门还在打量,袁北已经和吧台里的老板打起招呼。 她自顾自找了个小桌坐下,问回来的袁北:“认识吗?” “大学室友。”袁北说。 “!!!”汪露曦脸上的惊讶藏不住,“好厉害啊……” 能在北京,还是竞争这么激烈的区域开启一家像模像样的店,不论是什么店,在汪露曦眼里都是很厉害的。况且这也才刚毕业没两年嘛。 “是,他很厉害。” 袁北讲起这位大学室友的经历,在大一大二别人还在因为雏鸟出笼刚获自由而大把大把花钱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赚钱了。 那时夜市小摊还在,他就租了个小面包车,后箱门打开,挂上小条幅和小彩灯,现场调酒和饮料,别说,客人还真不少,因为他健谈,和谁都能聊上几句,而且人好心善,会给环卫工人和保安大叔准备冰水。 这种小摊没有座位,成本就低,后来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档口,再后来,变成了一家小酒馆,有了店面。 毕业时,他决定全职开店,包括袁北在内的几个关系好的,每人入了点股。 …… 汪露曦没点东西,是袁北替她点的。 每杯酒端上来时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名字和度数,还有一首很文艺的小诗,大概是这杯酒名字的来源,汪露曦这杯的名字简单,叫苹果薄荷,她喝了一口,有点像青苹果味的美年达。 “这么说这家店你也有份?” “一点点。”袁北说。 更多的是大学时代同学交情的证明。 “……我这杯特别好喝,一点酒精的味道都没有。” 店里灯光很温馨,是暖黄色,暖意盈盈,汪露曦夸赞了一句这酒,转头却看见灯影之下,袁北看着旁边似笑非笑的,霎时明白过来,拿来那小卡片一看,酒精度0。 “……” “我答应带你找个喝东西的地方,谁说带你喝酒了。”袁北喝了口自己的。汪露曦不服气,把他的夺过来抿一口,更过分,柠檬水。 “我还要开车。”袁北说。 店里除了吧台和小桌椅,还搭了个小小的舞台,顺着舞台走到拐角,里面也别有洞天。 汪露曦发现这家店门头小,但面积还挺大,白墙上安了投影仪,前面坐了些客人,都是小马扎,端着各自的酒杯。投影仪上播的不是电影或球赛,她凝神看了一会儿,好家伙,ppt,中国现代史。 “啊???” 袁北乐了:“坐着,听会儿。” ……是在后来,“学术酒吧”的概念在网上大火,汪露曦才知道,原来有很多城市的大学附近都有这样的小酒馆,每天有不一样的嘉宾来分享内容,大多是附近学校的同学,分享范围五花八门,从微积分到世界史,从文学鉴赏到ps入门……像开讲座一样,主打一个互帮互助,“微醺学法”。 “以后和同学出来玩,想喝东西,可以来这儿。”袁北说。 汪露曦眼睛盯着ppt,轻嗤一声:“干嘛?我的学业就不劳您费心了吧。” “不是,”变幻光线落入袁北的眼睛,“有熟人在,怎么也安全点儿。” “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傻乎乎的酒鬼。” “酒鬼你不够格,前面那形容词挺准确。”袁北正抿着笑喝水,被汪露曦一推,饮料差点洒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外面的小舞台也有了动静。 是一道很好听的女声,用麦克风和大家say hi。汪露曦拽着袁北去看热闹,发现是一个小乐队,主唱是个女孩子,长发,卷着泡面卷儿,很“野”的打扮,声音却很柔,就好像校园剧里的温柔学姐。 “确实是学姐,”袁北说,“咱们学校的,常来这演出。” 汪露曦悄悄用手机查了这支乐队的名字,发现乐队刚成立不久,但作品很多。 “好厉害啊……”她再次发出感慨。 这一晚见到的,听到的,都在不断刷新汪露曦的认知。 她的惊喜不在于见识到了大学生活的精彩,而是,她原本以为大学毕业后,大家的出路无非是继续升学和进入职场,至少这两种居多,但这一晚,她发现,其实人生很广阔,不是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大家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奔波之上,追求那么一点点“理想”。 不一定要跟着前人的路走,也不一定要有特别漂亮的成绩,才能拥有很漂亮的人生。 自由。 汪露曦来到北京后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个词。自由不是别人给的,自由是靠勇气、努力还有执念,然后才能得到的。 …… 台上的女主唱开始了第一首歌,结果第一首就很炸,和她的嗓音有点违和,但气氛很燃。 汪露曦看到里面“上现代史课”的同学探出头来瞄了几眼,然后关上了门。 互不打扰。 听歌时的汪露曦很开心,她的烦恼似乎被并不高级的现场音箱砸出来的杂音打散了。 歌曲间隙还有一些小游戏。 她玩嗨了,自然要拉着袁北一起。 能瞧得出袁北兴致不高,但她更知道,袁北不会拒绝她。 他不会拒绝她的任何一个要求。 …… 从小酒馆出来,已经快要凌晨一点。 甫一自封闭的空间踏进室外,会有一种丢失时间、恍如隔世的错觉。街上行人还是不少,外卖小哥匆匆而过,空气里仍残余着雨后水汽,但汪露曦冷不防抬头,竟看到了星星。 天晴了。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她高高昂着脖子看天,手腕被袁北拽住,往后拉了下,一辆电动车就这么贴着她的面前飞速过去了。 “看路,别望天。”他说。 汪露曦不管不顾:“袁北,我们看日出去吧。” ……彻底玩疯了。 袁北一言难尽看着她:“我为什么永远听不见你喊累?” “不累啊。”她实话实说,“北京哪里能看到日出啊?” - ……看日出。 亏她想得出来。 袁北又回了店里,拿了罐红牛走。 路上汪露曦就睡着了,睡前还不忘连一下自己的手机歌单,她刚刚收藏了那个乐队的所有歌曲,等轮播完一遍,就是随机歌单了。 袁北听出有几首是北欧歌手的歌。 大数据是个坏东西。 它让人变透明,让人最近的所思所想,都苍白地摊开,毫无秘密可言。 余光瞥了下汪露曦的侧脸,发现她睡得熟,头发丝儿粘在脸上,压出了印儿,睫毛微颤着。 袁北没有喊醒她。 是她自然醒的。 …… “到哪了?” 汪露曦醒来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搓了搓脸,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脸上尽是油光,但她今天不想顾及形象了:“我还没学驾照,不然可以替你开,嘿嘿。” 傻乐什么呢。 袁北这样想着,可脸上也难以自控地浮了点笑意。 情绪会传染,他和汪露曦在一块儿,却总是她传染他。 “我们去哪呀?” “鬼笑石。”袁北说。 要是路远,他今天真就未必有体力长途跋涉,可巧就巧在天时地利,鬼笑石在西山森林公园,路程挺近的,他大学时和室友有一次喝醉酒,大半夜骑车来过。 这大概是北京近郊爬山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汪露曦补了一会儿觉,这会儿特精神。到了停车场,发现已经有不少车和游客了,有人还带了帐篷。 她上网查了查,爬到鬼笑石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慢慢走,难度不大,不过此时是黑天,要注意安全。 “袁北,你不要和我讲话,我要保持状态。”她打开手机手电。 一条上山路,尽是人,大家都朝着鬼笑石进发,路上还有人聊天唱歌。 汪露曦不让袁北讲话,自己却顾着和同行的一位老爷爷攀谈,没注意眼前树枝之间的蜘蛛网,匆忙一避,刚好脚踩湿泥,一下子跪那了。 “没过年呢。”袁北把她扶起来,“还能走么?” “能!”她拿湿纸巾擦了擦膝盖,不让袁北用手电查看,“没关系!快走快走,不然就错过了。” …… 天气预报显示,今天五点半日出。 他们于四点左右到达鬼笑石。 此时天际已经有明显的泛红了,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候,有人支起帐篷,有人铺着野餐布团团围坐。 南北西东 第30节 汪露曦牺牲了自己包里的一个笔记本,撕了几张纸,和袁北席地而坐。 “你要不要先睡一下呀?”她特仗义地拍拍自己肩膀,“借你,革命友谊,别客气。” 袁北笑了:“好。” 却没有真的枕她的肩,而是低头,额头抵在双膝,就那么凑合着休息。 汪露曦有些愧疚。 她伸手,指尖碰了碰袁北后脑勺的发梢,然后快速收了回来。 天边的金红色越来越盛。 雨过天晴之后的日出,好像格外有纪念意义。 汪露曦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日出,她摸不准时间,什么时候该起身,什么时候该拍照。 是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站起来的。 袁北也醒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腕,尽量往前,占一个好些的视角,不要像上次景山公园看故宫那样遗憾。 汪露曦眼见天尽头,有夺目的光彩渐渐显现。 一轮火红的太阳,就那么缓缓地升起来了。 照耀着整个北京城。 另一个视角,cbd,中国尊高耸着,在视野中央。 …… 真是好天气。 周遭的云彩都被染上绚丽颜色,那样刺目,令人眼眶滚烫。有人在呼喊,有人在拍照,有人还带了小小的国旗,挥舞着。 汪露曦也好想哭。 她伸手去包里摸拍立得,却恍惚想起,自己忘记更换相纸。 ……是天意吗? 可能吧。 汪露曦耸耸肩,这样她倒是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一场完整的日出,不错过任何一秒,也不必透过相机镜头去观赏。 好像任何境遇都可以被接受,她能够自洽,汪露曦想,之后的人生,她不会忘记这场日出,是她十八岁时看到的日出,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自由浪漫的日出。 在碰到黑夜和沟坎之时,她不会忘记今天是如何一步步爬到山顶的。 还有。 还有陪她一起爬山的人。 汪露曦转头,看见袁北安静站在她身边。 旭日万方,璀璨的晨光尽数披在他肩膀。 “……袁北。”她叫他名字。 “嗯。” “我不怨你了。”汪露曦深深呼吸,“我承认,你拒绝了我,我除了难过,还有点埋怨你,因为你笨,你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袁北笑了笑:“这么夸自己。” “事实嘛。”她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不过我也平衡了,至少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而且我们留下了很多瞬间,以后再碰到类似的时刻,不论是下雨,刮风,日出还是日落,你都会想起我。” 袁北没有说话。 “还有,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汪露曦眼底有光在闪,但她忍住了,“不要再这么丧里丧气的了,袁北,虽然我没资格妄谈人生,但,生活确实有挺多值得的瞬间,对吗?” …… “你哪一天的飞机呀?”她问。 袁北默了下:“二十九号。” 哦。 那就刚刚好,剩一个星期。 “我就不去送你了,”汪露曦用力合了合眼皮,再次睁开,眼神清清亮亮,“祝你一切顺利,祝我们都开启新生活。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胸腔充盈着清早冰凉的、清澈干净的氧气,耳边蝉鸣声越来越汹涌,甚至盖住了袁北的回答。 汪露曦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走吧,下山!”她手一挥。 - 下山路要比上山路好走多了。 但因为刚刚摔那一跤,膝盖每每弯曲,就会疼得皱眉。袁北注意到了,于是站到了她面前,低两个台阶的位置:“上来。” “?”汪露曦有点尴尬,“你背得动我?” 袁北倒是真诚实:“……够呛,走走歇歇吧。” “……” ……就这么走走停停,时不时地,下来休息一会儿。 …… 汪露曦后来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转过弯儿来,什么时候想通的。 大概就是这一天。 很多个瞬间。 比如,在吃火锅的时候,袁北隔着雾气看她的眼神。 比如,临走时,他小心翼翼带走了那支被她忘记的玫瑰花。 比如,晚上喝酒玩小游戏的时候,他们作为搭档要牵手,袁北与她十指紧扣,力道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掌纹里。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牵手。 再比如,刚刚在日出时,袁北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看见了,看见了当她说那一番“总结陈词”时,他也红了的眼圈。 ……哦,还有。 还有现在。 她趴在袁北的背上,目光落在他的耳侧和脖颈,那里有汗珠滑下来,他背着她,走完了下山的路。 汪露曦忽然觉得,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她所求的,她一直劝说袁北要珍惜的,不就是过程中的浪漫,不经意的瞬间吗? 如此说来,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抱怨? 一切都很完满,到此为止,一切都很好。 这就够了。 汪露曦心念在闪烁,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可能会有点出格,但既然已经到了最后了,所谓规则就理所应当变得宽泛一些。上天会原谅她的小小任性。 她借着自己困倦的由头,轻轻低下了头,下巴抵在了袁北的颈窝。 然后轻轻地,将嘴唇贴在了袁北的侧颈之上。 是温热的,还有些汗湿。 她轻轻亲了一下,在感觉到袁北脖颈皮肤僵了一瞬的同时,迅速挪开了。 ok。 够了。 完美的结局。 汪露曦在心里给自己的初恋打板杀青。 …… 到了停车场,钻进车里,空调冷风扑在脸上,也让又红又烫的脸颊得以迅速降温。 汪露曦重新连上了手机歌单,对袁北说:“哦对,有首歌我昨天想播给你听来着,故意气气你,忘了。” 袁北启动车:“什么?” “算了算了,我还是忍着吧,不播了。”汪露曦觉得不大好。 袁北看她一眼,眼神内容很明朗,他不信她能憋得住。 车子过了一个路口。 果然。 汪露曦开始操作歌单。 “说好,不许生气啊,我只播一遍。”她咬着指甲,有些犹豫,“说了不怨你,但你总要让我泄泄愤嘛!” 在汪露曦的大笑里,袁北听见了这首歌。 周杰伦。 《算什么男人》 “……” “说好不生气!你这什么表情!” “……” 汪露曦的笑声溢满了这一天的清晨。 又或许,是溢满了一整个八月。 不论如何,2023年,北京的夏天,终于行进到了它的末尾。 南北西东 第31节 第15章 【北京大兴国际机场】 这一场日出过后, 接下来的几天里,袁北都没有联系汪露曦。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样的, 他也没有收到来自汪露曦的任何消息。 朋友圈倒是更新照常, 上一条是在今天早上,定位在鼓楼大街的一家包子店,配文:黄芥末酱加上蒜泥和醋, 完全不黑暗,好好吃啊! 袁北皱着眉把那照片放大, 细细观察,桌上一盘包子,一碗炒肝儿, 一碟蘸料。 一个人的分量。 再点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发了一会儿呆。 …… 若说完全没有交集, 其实也不尽然。 袁北收到了三个快递包裹,两小一大。两个小的纸箱里是猫罐头,猫条, 带粉红色蝴蝶结的陶瓷小猫碗,两只猫各一份,大的纸箱里是一个自动喂食机。 袁北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一个电话打过去。 “把猫咪送给朋友照顾, 也要备齐东西, 带资进组, 待遇总不会太差。”汪露曦原话,“这段时间麻烦你啦, 想来想去应该要感谢你,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 所以……” 袁北不爱听她这些没用的客套,直截了当:“你在哪。” 他听到话筒那边特吵。 “我在剧本杀。先不说啦。” 电话被挂断了。 袁北坐在沙发上发愣。 从下午坐到了天黑。 - 离开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临出行的前三天,发小攒局,给袁北送行。 浩浩荡荡一伙人约在饭店包间,饭局的主人公看上去情绪低迷,发小揽着袁北肩膀:“当初又申学校又辞职,不是挺坚定么?好像我们这群人就不值得您驻足,现在怎么了这是?临了要走了,舍不得啦?您早干什么去了。” “滚蛋。”袁北没好气。 “我觉得袁北未必是舍不得在座的吧,”另一个朋友开玩笑,“前几天我媳妇带孩子去环球,说是看见袁北了,和一姑娘在一块儿,还以为是看错了,问我来着。” 姑娘! 饭桌上一下子开锅了。 不但有传言,还有照片为证,那朋友拿出和媳妇的聊天记录来,就是路人视角,有点糊,照片里,俩人站在礼品商店的货架前,袁北微微俯身低头,任由汪露曦踮脚往他头上试戴tim熊的发箍,她自己则戴了顶无牙仔的帽子,从背影看,翅膀耳朵都支棱着,奇奇怪怪。 袁北好像能回忆起那时两个人的交谈。 汪露曦说那帽子太厚,太热了,况且她还披散着头发,快要中暑了。最后是他擎着小风扇,给她吹了半小时的凉风。 …… “真是哎!” 照片被朋友们顺次传阅。 “袁北你谈恋爱啦?” “……没有。”他说。 “那这是?” “……” 袁北特刻意地找了个话题,把这茬掀了过去。 酒过三巡,几个朋友勾肩搭背之时,有人问及袁北:“你要是真舍不得北京,就过两年麻溜回来,别跟外面瞎晃。” 舍不得吗。 袁北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脑袋昏昏涨涨,好不容易得出答案。 是。 他舍不得北京。 …… 临出行的前两天,要把两只猫所有行李都打包好,送到发小家。 发小俩孩子,老二闺女还很小,老大是男孩儿,正是调皮的时候,得知家里要有新成员了,兴奋得满屋转圈狂奔,一会儿闹着要摸摸小猫,一会儿又要给猫拿冰淇淋吃。 “它吃不了冰淇淋。”袁北苦笑。 “那它们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他捏了捏孩子小脸蛋儿,“你给他们取名字吧。” 发小朝着儿子屁股踢了一脚:“昨晚爸爸妈妈怎么告诉你的?今天要和袁北叔叔说什么?” 小男孩儿原地一立正,敬个礼:“袁北叔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猫的,等你回来,我会把小猫还给你,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变成大猫了!” 袁北笑了,蹲下来:“好,到那时候,你也变成大人了。” …… 临出行的前一天,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车也交给发小了,完全空闲的一天时间,袁北在空荡荡的家里呆不住,就坐公交车出去晃悠,瞎转圈,没有目的地,晃到哪算哪。 57路公交车,由东到西。 西城就是更安静,更有烟火气些,然后再到丰台……行至六里桥时,上来一群大爷大妈,袁北起身把座让出来,正好听见一奶奶和人闲聊,说附近市场的西红柿鸡蛋馅饺子好吃,清爽,而且是现包的,塑料盒装好了,回家自己煮,特方便。 袁北听了一耳朵,忽然想起这也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饺子馅儿。 西红柿鸡蛋的饺子挺考手艺的,容易下汤,那馅料调好了就得马上包,时间一长就捏不成形。 好像有挺多年没吃了。 他厚着脸皮问了一嘴,市场在哪,然后在下一站下车,步行过去,买了一盒,拎在手里。 从闹哄哄的市场里走出来的时候,袁北在市场门口停了停,抬手遮阳光,恍惚一霎,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他好像被传染了。 这一天,坐公交闲逛的习惯像是汪露曦,厚脸皮和人打听事儿的行为也像汪露曦,最要命的是,刚刚买饺子,汪露曦的脸就一直在他脑袋里打晃,她缠着他,拽着他胳膊来回那么摇。 “袁北袁北,你说两句北京话给我听呗。” “说什么。” “就说,西红柿,”她嘿嘿笑,嗓音清亮,模仿那四不像的儿化音,“凶儿柿,凶儿柿……” ……袁北一下子不饿了。 攥紧手里的塑料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堵得慌。 …… 他猜到自己今天可能精神不大正常。 但没想到能疯成这样。 原地打车,到天坛公园,在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了整整一下午,目睹黄昏时分的蓝调时刻,再到天彻底黑下去。 晚上的天坛瞧上去和白天是不一样的风景,静谧,深邃。 只可惜今天不是周末,祈年殿不开灯,不然可以瞧见清白灯光映衬下的蓝瓦圆顶,运气好的话,还有一轮圆月做衬。 袁北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像是被黑洞吞噬掉一切的寂寞宇宙。 …… 从天坛出来,打车回家,路上接到了快递的电话。 快递小哥告诉他,有个件,挺大的,标注易碎,要亲收,问袁北在不在家,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件,要下班了。 明天的飞机,都这会儿了,袁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还没到,只能告诉对方,搁门卫吧。 网约车到了。 袁北刚上车,就听见司机在打电话,和孩子,手机开着免提,话筒里传出来稚嫩声音,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司机和袁北对了下手机尾号,和孩子说了句:“冬天就回去了,你在家听姥姥话,别总玩手机。我这上乘客了。”然后匆匆将电话挂断。 袁北其实不介意:“您接着打吧,没事儿。” 司机则看了眼袁北,憨厚笑笑,示意车内:“有录音,平台现在管得严,别说打电话了,我们都不敢和乘客聊天儿,容易吃投诉。” 袁北也笑了笑:“那要是乘客主动聊呢?” “那就……那就唠呗!” 就这么,聊了起来。 司机大哥操着东北口音,由孩子始,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扔在家里,一个人在北京开网约车。 “我白天送外卖,还和人合伙弄了这么个车,他白天,我晚上……现在活不好干,攒不到多少好评就不给你派单,就只能干着急。”司机大哥说,“没办法,咱文化也不高,也不会干别的。” “您爱人呢?在老家陪孩子?” 袁北问了这么一句,然后看见司机大哥挠了挠头皮,笑了笑:“不在了。孩子跟她姥姥姥爷在老家。” 戳人伤口,自觉不礼貌,袁北道了个歉。 “没事儿,我第一次来北京就是前几年,陪媳妇来北京看病,协和。废了老大劲排的号,那号排的呀,哎呀……” ……似乎没有哪里比医院更能见证人间疾苦。 其实不必说协和,北京任何一家医院都算在内,门诊,急诊,有人的地方永远都是拥挤不堪,摩肩擦踵,医院门前的公交站从早到晚,都挤满拎着影像资料袋的病人和家属。 但这里也见证了最多的真情真意。 南北西东 第32节 司机大哥说:“我在北京反正能比在老家挣多点,我得好好挣钱养孩子,不然以后在天上见面了,我媳妇非得扇我。” 讲完,俩人都笑了。 当袁北说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司机大哥好像也有评论要发表:“挺好,挺好,人这辈子不就活个过程和经历?有的人经历长点,有的人经历短点,哪有什么漂泊不漂泊,归宿不归宿,大伙都没长前后眼,到头来都是天上见。身边有人,哪都是家,好好珍惜。” 路过建外soho,上国贸桥,那应该是北京最漂亮的都市夜景,两侧建筑规整,流光溢彩尽收眼底,车流不息,好像汩汩流淌的脉搏。 这座城市,有人来,就有人走。 司机大哥哼着歌,把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温热夜风涌了进来:“北京真好哈。” 袁北点点头:“嗯,真好。” 真好。 - 回到家,先从门卫那把包裹领了回去。 真是个大家伙。 袁北没急着拆箱,先去厨房把已经坨得不成样子的西红柿饺子煮了,意料之中,成了片儿汤,已然毫无食欲。 他撑着流理台,心里一阵阵发慌,至于发慌的原因,自己也搞不明白。就好像心脏也放进滚水里煮过了,破了皮,漏了馅,今天闲逛一天,所思所想,无处遁藏。 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感受,他好像从未体会过。 随便播个电影,却还是上次汪露曦在这里没看完的哈利波特大结局。 冰箱里还有汪露曦没吃完的零食和饮料,要清出去,然后断电。 汪露曦走前把她双肩包上的“凤啾啾”挂在了客卧门把手上,这会儿就在门上晃悠着,那是她辛苦辗转收来的,不知为什么留在了他这里。 袁北走过去,盯了半晌,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门板上。 …… 乱七八糟。 袁北从未想过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竟是这样的光景,他好像个苟延残喘的逃兵,又好像是前人留下的遗物,破败而饱经沧桑,就那么孤零零存活于战场之上。 一切都迷幻又颓唐。 他就这么坐在客厅地毯上,一夜未睡,坐到了天亮。 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有可能,什么都没想。 下午的飞机,还有些时间。 他起身,去给随身行李装箱,装了一半,又懊恼地将行李箱踢远了,原地站定,沉默许久,拿来手机,打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 [你还住之前那个地方么?] 他想这样编辑信息发送,可还没来得及打字,屏幕画面却跳了一下。 汪露曦的长语音先他一步发了过来:“袁北袁北,快递昨晚就显示签收啦,你这人怎么回事,收到快递也不说一声。” 袁北不自觉地,肩膀松泛了半分,他完全没听到汪露曦说话的内容,只觉得好像有汹涌氧气重新自头顶灌入。 心从滚水里捞起来了,沥干了。 他又活过来了。 晨起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落在地板上,成了灿目的油画。 汪露曦的风格,一句话要拆成几句话说,语速还飞快:“有没有碎掉啊?我不知道这东西工期这么久,我已经让老板加急了,可还是慢……你昨天有拆箱看一看吗?” 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的袁北,目光落向角落的巨大快递箱,一边拿剪刀拆快递,一边打了个电话过去,发现大清早的,汪露曦那边却很吵。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他问。 “我啊……”汪露曦顿了顿,“也没忙什么,就是没有和你讲话而已,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讲些什么,也怕不礼貌……” 袁北深深呼吸。 纸箱里面还是纸箱。包了好几层。 “袁北,这个东西你可能带不走,但可以挂到你的书房里。”汪露曦的声音很缓。 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北好像还听见了广播的电子机械音。 ……几层纸箱里,还有泡沫纸,要一道一道扯开。 他一边拆一边问:“你现在在哪?” 汪露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书房里没有你写的字,你说你的字不配裱起来,但我不这么觉得,写得多好看啊,”她自顾自地说,“一定要挂起来……我送了猫咪礼物,却不知道送你什么,后来又一想,好像没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合适。” 袁北此刻剥开了最后一层包装。 剪刀被扔远。 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有所感,他坐在客厅地毯上,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幅字。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不说话啊袁北?裱的还好吗?我没看见实物,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是他写给汪露曦的那幅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 纸张之上,墨色分明。 汪露曦去把它裱了起来,然后,送还给他。 “我觉得这句话送给你更合适,”汪露曦的声音稍稍低了些,她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袁北,祝你学业顺利,生活顺利,莫愁前路无知己,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会遇到能一直陪着你的人……” ……话好多。 汪露曦你话好多。 袁北忽然觉得昨晚那股焦躁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如风如雨,砸得他气恼万分,特别是听着话筒那边,汪露曦似乎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声音有点喘,再加上周遭喧闹,令他头皮都发麻。 “汪露曦!”袁北冷冷开口。 “啊?” “……啊什么!我在问你话!”袁北起身,站了起来,站在客厅的一片狼藉中,“你现在在哪!” …… 机场。 袁北,我在机场。 汪露曦忽然捂住了嘴巴,被袁北的语气搞得眼眶发烫。清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她站在人潮之中,好像一盏不变的灯塔。 原来在机场等一条船的故事不是假的,她觉得自己就是在等一条船。 她也不知那条船会不会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之擦肩而过。 她只是执拗地想来这里等待而已,她想要和袁北好好告个别,一开始说好的,不愿来送机,但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似乎有种执念在,总觉得从哪里开始,就该在哪里结束。 “哪个机场!”袁北语气好差。 话筒传来窸窣声,还有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袁北倒吸一口凉气,嘶,估计是撞到了哪里。 “汪露曦,你别给我装哑巴,说话!” “……首都机场,我在首都机场。” 汪露曦还是死死捂着嘴唇,将手机自耳边拿远些,她不能让袁北听到她朦朦胧胧的哽咽,不能让这么多天的坚持功亏一篑,那样一点都不酷。 “……”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是摔门的声音,“等着。” “我……你在哪?你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吗?”她听着袁北的呼吸声,好像近在耳边,打着她的耳廓,那样清晰。 袁北没好气:“你管我!” 干嘛发火! 汪露曦的眼泪就这么憋回去了,她也来了脾气:“我又不是一定要见你,我回去了!” “你敢!!” 汪露曦堪堪顿住了脚。 …… 机场大厅好像一个巨大的交叉路口,把许多人的命运切割,分离,再连接……这里的相聚和别离一样多,心碎和拥抱也一样多,汪露曦回头望,看着不断交错又散开的人群,心乱如麻。 她不知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广播里的登机播报就没停过,一声声,一句句,催促着人们的脚步。 …… 这里是机场。 汪露曦站在大厅角落想,幸好,这里是机场。 在这里,不论多么激动的情绪,不论何种表达情绪的方式,都能够被接受,大家都很忙碌,不会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眼光。可当袁北到了机场,她看见袁北出现在人群里,并快步朝她走过来时,还是胆怯地往后挪了半步。 小心翼翼地,心虚地。 袁北手边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行李箱,他应当是刚刚赶过来的,所以额头有一点点汗,他在她面前站定,自上而下睨着她,用他那双清淡好看的眼睛,定定开口:“汪露曦,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在这?” 几天不见,他好像稍微憔悴了点,像是没休息好。 “就……” 不待人开口,他又打断:“挺会挑地方,跟我演偶像剧是吧?” ……什么嘛! “演,演个够。”袁北自顾自说,“机场分别,偶像剧下一步该干嘛了?” 汪露曦愣愣仰头看着他。 该……该拥抱了。 但她没敢说。 下一秒,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那是袁北的掌心,紧紧锢着她,一扯,紧接着,她就掉进一个怀抱里。 袁北比她高那么多,男人的骨架,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起来。 南北西东 第33节 汪露曦呼吸窒了一霎。 此刻眼泪已经干了。 她感觉到了袁北的心跳,贴着他和她的胸腔,原来这样快。 “……你不是跑步来的吧袁北?” “这会儿别讲话行么,谢谢你了。”袁北的声音在她发顶,好像有点无奈。 “哦。” 那就拥抱。 安静的拥抱。 他们站在机场大厅,无人在意的角落,安静的拥抱。 四周仍是那样吵闹。 无所谓了。 这是汪露曦第一次抱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他的气息灼灼,身上是她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们牵过手,她也悄悄亲吻过他的脖颈,但却是第一次拥抱。 原来是这种感觉。 汪露曦试图用词汇去描述,可不得其法,她的下巴抵在袁北的锁骨那儿,脸颊贴着他颈窝的皮肤,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 “袁北,你抱得太紧了。”半晌,她艰难开口。 可力道却没松。 在感觉到她的双手也回抱住他的肩胛时,袁北的力气好像更重了。 “抱歉啊,”袁北说,“麻烦你再忍一会儿呗。” 汪露曦一下子笑出声。 很久,很久。 她也不知道这个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久到好像要把这一整个夏天亏欠的,全都补回来。 终于重获自由时,她望着袁北的眼睛,袁北身后那行色匆匆走向四面八方的人群,全都成了动态背景板。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 “你干嘛说我演偶像剧啊?” 袁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缓缓放开她,表情也变得严肃,好像刚刚那个拥抱带来的旖旎都被收束起来了。 他问她:“你几点来机场的?” 终于回归正题。 “……早上第一班地铁。”汪露曦喃喃。 “你来机场干什么?” “……想试试,有没有可能碰见你。” “你知道我的航班?” “不知道。” “那你打算等多久?” “我查了航班信息,我打算等到……”汪露曦声音越来越小,“等到最后一个可能的航班起飞,要是没等到,那就证明确实没有缘分。” 缘分。 袁北笑了声,这可真是个优秀的借口,不论何时,不论何种境遇,人们总喜欢用缘分这个词解释一切。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今天其实从大兴机场起飞?” 汪露曦继续低头:“考虑过啊,要是真那样,就更没办法了。” 这世上哪有所谓“没办法”? 人说没办法,都是决心不够罢了。 袁北望向远处,深深呼吸,近乎认命的语气:“……在你给我发消息之前,我打算去找你。” 这才叫办法。 虽然……是一个早该付诸行动的办法。此时此刻袁北难言心里懊悔,这么多天,他到底在跟自己飚什么劲儿呢? …… “真的假的!”汪露曦猛地抬头,眼神惊喜,“你找我干什么?” “你说呢?”她的下巴被袁北捏住了。 “别笑!别呲牙!”袁北故意拧起眉头,“你不饶我,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 我不饶你什么了? 我好像这么多天都忍着,没找你吧? 袁北被气笑了,连连点头:“好,你说的对。” 然后松开手,转而揽住她肩膀,再次把人扣进怀里。 汪露曦再次坠进一大片夏日海水,被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海浪也带走了她所有眼泪,所有委屈。 拥抱好像会上瘾。 她和袁北之间断了那么久的信号,在这一个拥抱里,重新复位了。 “……袁北,你身上好香。” “别说话了你。” “……” 汪露曦闭了嘴,却在暗自窃喜。 她终究还是等到了那条船。 还被绑到了他的甲板上。 - 如果让汪露曦评价2023年的夏天,并评选出最浪漫的场景,她一定会选机场。 初遇那天,还有,她和袁北分别的这一天。 机场真是个好地方。 袁北今天的穿搭,和第一次见面那晚很像。米色,日系,杂志风的一身,汪露曦的手被牵着,眼睛却不自觉地上下打量。 好像怎么也看不腻。 袁北的航班确实是在大兴机场起飞,而首都机场在东北角,大兴机场在南边,两个机场之间相隔八十多公里。上车,网约车司机看看订单,又愕然看着这一对小情侣:“你俩这是……看错机票了?” 袁北笑笑:“对。” 万幸,时间还早。 “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袁北忽然开口,仍执着于这个问题。 没有联系的这几天,她都在忙什么。 汪露曦这会儿诚实了:“我没有跟你讲话,但一直坚持发朋友圈,刷存在感。” 袁北无语了。 果然。 他偏偏还就吃这一套。 “我送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吗?裱一幅字画好贵!你有没有挂起来?”汪露曦心情很好,心情好,嘴就闲不住。 袁北把她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看着窗外:“没。” “你不喜欢?” “一般。”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句话。” 汪露曦猛地把手抽出来:“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写来送我!” 袁北默了默,重新捉来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因为我刚刚才感觉到,这句话有多伤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 这样的道理谁都懂,可谁能那样通透无畏地抛弃执念,大步向前呢?当下,身边拥有的,就已然是一切了。 袁北真的想不到,前路上会有什么。 他不感兴趣。 再精彩,也与他无关。 “你不追求结果了?” 汪露曦盯着袁北的手背,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的手背,有很好看的流畅的筋络。 “我不知道。”袁北说,“我只知道,如果我连过程都错过,结果好像更加没意义。” 汪露曦投来迟疑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会后悔,”他低着头,声线也很沉,“汪露曦,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样,会有什么结局,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长远的眼光,或许圆满,或许失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走了,我一定会后悔。” “……哦,”汪露曦撇撇嘴,“原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 袁北扭头看她:“不然呢?” 你想听什么答案? “你应该说,这些天我没有联系你,你觉得生活特别难过,你发现你的人生已经不能没有我了,是我点亮了你。”汪露曦摊开空闲的那只手,在脸边晃了晃,“spark~” 南北西东 第34节 标准偶像剧台词。 袁北无奈扭头望向窗外,肩膀笑得一耸一耸。 前排,司机也笑出声来了:“小年轻啊!谈恋爱真好啊!” 汪露曦这会儿终于觉出不好意思来了,把脸埋在了袁北的肩膀。 …… 好荒诞,又好戏剧性的一上午。 直到抵达大兴机场,汪露曦仍觉得难以置信,像梦一样。 袁北就站在她身旁,还牵着她的手。 大兴机场真的好大。 汪露曦之前没来过,第一次到这里,竟是要送自己的男朋友出国。 ……不对不对。 还不是男朋友。 汪露曦抿住嘴唇,盯着袁北的后脑勺。 “飞机在下午,你别送我,”袁北查完机票回头,对上汪露曦怪异眼神,“这儿离市区太远,回去不方便,你先走,我看着你走,不然我不放心。” 汪露曦还是那样幽幽盯着他。 “……你这小脑袋又琢磨什么呢?” 她撇撇嘴。 “听见没,一会儿我自己进去。你,原地回家,门密码还记得吧?” 她还是不做声。 “汪露曦。” “……” 汪露曦用了些力气,在袁北的讶异眼神里,把手抽了回来:“袁北,我觉得你好像还欠我句话。” “?” “你今天走了,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袁北皱起眉,“什么?” “我用什么身份联系你?” “你说什么身份?”袁北再次把她的手拎起来,晃了晃。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袁北看着她,半晌,闹明白了。 他笑:“哦,缺点步骤是吧。” 汪露曦憋着笑,把头扭向一边。 偶像剧男女主角确认关系,都是要有步骤的,一个都不能少。 她需要这样的肯定答案,不能省去。 袁北明白过来,也愿意在这青天白日大太阳底下,闹哄哄的航站楼门口,陪她演:“请问汪同学……” 说不下去了,有点想笑:“……请问汪同学,你有男朋友么?” “暂时没有哦。” “那请问,我有机会么?”袁北说,“我发现自己舍不得北京,好像更舍不得这里的人,所以,最多两年,我大概率还是要灰溜溜回来。” 这里是我家。 这里有我想念的人。 在别处,我安不了这颗心。 袁北突然发现世事怪妙,他原本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已经算是了无牵挂,现在偏偏又有了。 只是说服自己的环节有些难。 万幸有汪露曦,蛮不讲理,阴招阳谋全都使,连拉带拽的,把他拽出了那片自困的泥沼。 自泥沼中脱身,他仍有不真实和不安全感,因为要违拗自己价值观与性格做出决定。这些步骤,要有感情和冲动做基石,作燃料。 此刻,他能站在这里,已经把自己身上所有燃料都用尽了。 但他愿意。 对别人,未必,但如果是你,我愿意,汪露曦。 好像也只能是你。 …… 汪露曦听明白了。 也因此再次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她将头扭向一边,高高昂起:“你求我。” “?”袁北笑了声,“求你。” “没听清。” 袁北看了看周围,有点无奈,但还是照办:“我求求你,赏个脸,做我女朋友,可以么?” 汪露曦满意了,大笑着跳起,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袁北身上,把袁北吓一跳,赶快揽着她的腰,别摔下来。 她贴着他的耳边,咬耳朵:“好呀,可以,不过异地恋很辛苦的。” 是啊,是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汪露曦说,“只要是过程,再辛苦,我都不怕。” 你的燃料,我会慢慢帮你补齐。 我们一起看看你畏惧又期待、追求又抗拒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模样,看看它会不会在万分璀璨的过程面前,在我们一起构筑的无数个瞬间面前,黯然失色。 …… 袁北这样的人,在公共场合拥抱已经是极限。 汪露曦也知道,所以没有想更多。 她听了袁北的话,没有进去送他。 此时是下午,日光正炽盛,她盯着袁北的背影进了那扇玻璃门,片刻,却发现袁北脚步停了。 他去而复返。 “怎么啦?” 袁北没说话,只是手掌覆住她的后脑,轻轻亲了亲她额头,很短暂,也很轻,随后不肯看她表情,扭头便走。 干嘛呀这是? 汪露曦来不及感觉到幸福,只是有点懵。 更懵的还在后面。 她看见袁北再次走入航站楼,不消几秒钟,又再次回头。 “……你又怎么啦?” 她看见袁北抿着笑,朝自己走过来。 “……我还是不想后悔。”袁北说。他装作若无其事,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确认无人注意这边,然后俯身,低头。 汪露曦这次尝到了袁北嘴唇上的触感,凉凉的,软软的。 第一次。 一个不算合格的初吻。 在他们确认恋爱的这一天。 也在他们分别的这一天。 …… 鲜少有人的爱情是从离别开始的吧,汪露曦这样想着,笑出了声。 她还是骗了袁北,没有乖乖打车回家,而是坐在机场外,坐了很久,一如初见那晚。 不过那时抬头可见是繁星,此刻,则是碧空如洗。她抬眼望,直到头顶有飞机滑翔而过,留下一道浅淡的尾迹云。那是夏天的破折号,破折号另一头,是未完待续。 这个夏天要结束啦。 汪露曦站起身。 她不会再觉得遗憾,不会再为此无限缅怀,因为这个夏天,也只是过程中的一环,也只是瞬间,而已。 她即将拥有无数个春夏秋冬,拥有这座城市的四季。 第16章 【故宫角楼】 [汪师傅恋爱啦!] [汪师傅开始了一段浪漫的异地恋!] [请祝福汪师傅!] 汪露曦恨不得告知所有好朋友, 关于她和crush历经兜兜转转终于成功牵手的好消息。朋友很不理解,前几天不是还深夜emo,说自己道心破碎了, 怎么这么快就和好了?一点cd都没有的吗? 汪露曦却觉得这合理:“他喜欢我, 我也喜欢他,只是有一点点小矛盾,又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呢, 矛盾呢?解决了?” 汪露曦很肯定:“当然!” 南北西东 第35节 虽然大概率,袁北永远不能像她一样, 时刻对路途上的风景保持百分之百的信任和期待,但至少,有她拉着袁北一路走, 一路看,能让他对那个所谓的未知结果有些信心。 好像这样也不错。 汪露曦美滋滋的, 可朋友接下来的话让她迟疑:“这么看来,他是在赌。” “……什么意思啊?” “不好说,或许我和你男朋友是同一种人吧, 我如果认定一段感情风险很大,看不清未来,我是绝对不敢开始的,”朋友说, “除非……” “除非?” “除非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那个人, 我才愿意上赌桌。注意哦, 我不是下注的人,我是筹码。” 汪露曦握紧了手机, 开始抠着宿舍小床的铁栏杆。 在爱情里,要拿自己当筹码, 一颗真心剖出来,押上去,是要很大勇气的。 特别是对袁北这样的人来说。 这也是确认恋爱关系以后,汪露曦狂喜之余,第一次站在袁北的视角看待这段感情。 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小瞧袁北了,小瞧了袁北那天出现在机场,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拥在怀里的决心。 - 汪露曦的新室友们也很快知道汪露曦有男朋友。 一来是总见她在宿舍通电话,二是因为她婉拒了学院一个男生国庆一起去爬山的邀请。理由是:“鬼笑石吗?我和我男朋友去过一次啦,下过雨的话路很滑,山上也很凉,你去的时候记得多带一件外套哦。” ……至于爸爸妈妈,汪露曦也没有瞒着,大大方方说自己谈恋爱了,是同校的学长。 爸爸妈妈先是惊讶,这才开学几天?也太快了吧? 紧接着便是身为父母的合理担忧,反复叮嘱汪露曦,年轻人嘛,恋爱可以,亲密接触也免不了,但要注意安全。 汪露曦当然听明白了,所以嘿嘿一笑:“我们没什么亲密接触,我甚至见不到他。” “不是同校的学长?” “是啊,不过他现在……离我有点远。” …… 有多远呢? 其实也就是六千多公里的飞行距离,九个小时的飞行时间而已。 而已。 汪露曦深深呼吸。 一开始她算不准时差,也摸不准袁北的生物钟,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常听见他沙哑的嗓,明显是刚从睡梦里被揪起来,汪露曦连说不好意思,然后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睡觉不是习惯静音吗?” 袁北在电话另一端低低笑着:“……现在哪有这个资格。” 至少要有随时待命的态度,这是身为男朋友的基本素养。 …… 虽然拥有了大门密码,汪露曦却极少到袁北家去,因为觉得空荡荡的房子很没趣,只有在出去逛街,买到什么好玩的小摆件或是冰箱贴时,会把它们摆到袁北家里。 袁北隔着视频看自己家客厅,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任何软装的样板间了,目光所及之处有了许多彩色,特别是冰箱门,已经快被冰箱贴贴满了。 汪露曦还把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拍立得装饰起来,搞了一块照片墙,就挨着袁北的鞋墙,中间位置是她和袁北的唯一一张合照——袁北在她身后,安静看着她的那张合照。 汪露曦特别喜欢这一张。 “对啦,我替你收了快递,好像是你的朋友给你邮的婚礼伴手礼。”汪露曦问,“要帮你拆吗?” “拆吧。” 伴手礼来自那两位恰好在同一天、同一家酒店结婚的好朋友。袁北没能去参加婚礼,所以把礼物邮来了。 汪露曦听过这段故事,也感慨过,这俩人这么有缘,分分合合,为什么就走不到一起呢?到头来还是意难平的结局。 她用剪刀拆开那快递,喜糖掉出来,还有一张手写的感谢信,上面写着,感谢您来见证我们的幸福,这是我们相恋的第十年。 “啊?”汪露曦大脑宕机,“为什么是十年?” 袁北笑:“既然是分分合合,那有没有可能,最后关头又反悔了呢?” “?” …… 袁北也是后来听发小说的,说这俩人根本就是因为吵了架,和对方赌气呢,什么相亲,什么闪婚,什么订婚宴,通通是为了演戏给对方看,到头来逼得彼此都挺上头,一股火燃起来,直接杀到对方家里去了。 后续发展好像不用多说。 第二天早上,俩人和好了,一切如常,就好像从未吵过架一样,和各自家里人说明情况,挨了一顿骂,然后继续婚礼进程,和谐得跟什么似的,只是可怜了身边这一圈朋友,被耍得团团转。 汪露曦也跟着笑,拆了块巧克力塞进嘴里。 她太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了。 就该是这样嘛,既然有感情,就不能装作无心,更不能压抑。绿水青山常在,但爱情不常有,碰到了却不争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 “……明天天气预报说下雪,我和同学约了去故宫角楼。” 十二月初,今年北京的初雪来得要比往年晚。 “去吧。”袁北说。 “我会给你拍照片的!” “好。” ……结果第二天一整天,汪露曦都不见踪影,说好的返图也没到位。袁北问了一句,却得到一句惆怅的回答:“什么初雪啊,就几片小雪花,细沙一样,还没落地呢!就化了!” “那拍到了么?” “没有。”汪露曦很气,“我的拍立得拍不出来。” “那下次再去。” “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北京作为一座北方城市,冬日有雪,但坦白讲,下雪的频率的确不高,尤其是近几年的冬天,印象里那种满天飞白的景色越来越少见。 因为少见,所以更加珍贵。 袁北小时候经历过自行车前轮会下陷的大雪,但汪露曦没有。 “我帮你盯着天气预报,提醒你。”袁北说。 总该有一场大雪吧。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场雪等着等着,就等到了岁末年尾。 - 圣诞节当天是周一。 汪露曦早上第一节 有课,上完课想回宿舍看会儿书来着,可事实证明,天冷的季节,被窝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只要床在视野范围之内,她什么也干不了。 坐在桌前纠结十分钟,一页书也没看进去,最后把书一扬,爬上床,抱着珊瑚绒枕头,舒服一声叹。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 期间听见室友回来了,又走了,她们在聊天,好像是说外面天气不大好,太冷了,要戴个帽子。 汪露曦真的很想爬起来,但被床绑架了。 最后是袁北的电话,让她清醒过来。 “宝儿,还睡呢?” 汪露曦把被子盖过头顶,一边乐一边狂蹬腿,她好喜欢袁北这样喊她,懒洋洋慢悠悠,带着随意自然的亲昵。 “我醒啦……” “外面下雪了。” “啊?哪里下雪?” “北京,”袁北那边很安静,“北京下雪了,你看看去。” 汪露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宿舍阳台,推开门一看,豁。 “好大的雪啊袁北!” 好大的雪,雪花像是羊绒,成片悠悠落下。这才是汪露曦想象中的北方的大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皓白,带着干净清透的光亮,还挂在树枝,盖在车顶。 雪花还在洒。 汪露曦看呆了,撑着阳台的栏杆懊恼:“哎呀我下午有课!!!” 这样的大雪,她都不敢想雪中的故宫会有多好看。 偏偏,她还有课! “第几节?” “第一节 ……后面那节应该可以溜?应该可以吧……”汪露曦鬼心思开始活跃。 “先好好上课,”袁北说,“天气预报说这场雪会下很久。” 真的么? 汪露曦将信将疑。 她翻衣柜找厚衣服,又加了一件毛衣,这才敢踩雪出门,往食堂去。 午饭时间,学校路上很热闹,在加上这样一场大雪,有人举着伞行色匆匆,也有很多人结伴在路边拍照,堆雪人。 汪露曦塞着耳机,眼睛盯着脚下,她很怕滑倒,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走到宿舍楼下自行车棚,为了避开横七竖八的共享单车,差点整个人扑在地上。 一只手把她拉起来。 一只男生的手。 汪露曦站起身,拂了拂膝盖,听见那男生问她:“还能走么?” “能,没关系。” 南北西东 第36节 她抬头,这才发觉男生有点眼熟,大概是某一节大课碰到过。 “你去食堂么?” “对。” “那慢一点,前面在洒除雪剂了。”男同学这样提醒。 汪露曦没多想,和这男生并排往食堂走,时不时搭几句话。 路上还碰见打雪仗的。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北方打雪仗是真的“打”,一群人大笑着把其中一个人按在了雪里,然后试图用雪把他埋起来。汪露曦看得兴奋了,她也很想试试来着,被男生劝阻:“别,不安全。” 男生从包里拿出一把伞,撑开:“越下越大,还是撑伞走,你看你帽子都湿了。” 汪露曦抬手,摸了摸脑袋上的毛绒球,确实,没精打采的。 她再次和男生道谢,然后躲进伞下。 伞是黑色的,坚固伞骨,足够容纳两个人,汪露曦抬头巡视一圈,很满意,顺便掸了掸肩膀上的雪。 就是这时。 她的余光瞥见道路尽头的拐角,立了个孤孤单单的人影。 男人宽阔身形,个子很高,一身黑,oversize的宽大羽绒服,看着倒是很暖和,黑色鸭舌帽,帽檐压眉,再加上衣领遮住半张脸,她只隐约瞧见一双眼。 一双很熟悉的,清淡的眼。 目光很沉静地投射过来。 他在雪中站着,像个黑色雕塑。 汪露曦手心开始冒汗,她定定盯着男人的方向,试图仔细辨别,脚也因此不听使唤。 …… “怎么了?”男同学问她。 “……我,忘东西了。”汪露曦胡扯。 “那回去拿?” “……”她点点头,“嗯,我先回去,麻烦你啦,不用等我了。” 男生犹豫了下,说了声好。 汪露曦却没动。 她装作原路返回,走了几步,又停下了,回头再瞧瞧道路尽头,那“雕塑”还立在那儿呢。见男同学撑着伞自他面前路过,“雕塑”还盯着人家看,目送人家走出很远,才收回目光。 然后,重新看向汪露曦。 天际阴沉,隔着洋洋洒洒的雪幕,行人匆匆,从道路的这头到那头,明明是每天都会路过,但今天,汪露曦走了很久。 她步速很缓,因为不敢相信。 每往前一步,就少一分诧异,多一分惊讶和狂喜,直到冷空气被加热至沸腾,雀跃溢满她整个胸腔。 雪还在下。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走到道路尽头,站定,仰头。 “请问……”汪露曦盯着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努力压抑心跳,“请问这位同学,你从哪里来呀?” 袁北的眼睛微弯。 他没回答,却笑了。 汪露曦眼底有点发热,她上下打量袁北,从帽子,到鞋子,细细瞧他身上的每一处……仍有点难以置信。 他是怎么穿越风雪,来到她面前的? “你今天这是什么穿搭啊?山本耀司?”汪露曦也想笑,可一笑,就有点微弱的哭腔,她抬手,一拳砸在袁北肩膀,“干嘛这么好看!站在这等人搭讪呢?老学长!” “不好意思啊,我有女朋友了,”袁北开口,熟悉声线终于从话筒里蹦出来,成为现实,真实而平稳地响在汪露曦的耳边,“我是来找我女朋友的,请问你认识她么?” 神经啊! 汪露曦再也忍不住,猛地跑上前,奋力一跃,挂在了袁北身上。袁北的手臂托着她,将她抱离地面。 有细小的雪花钻进了鼻子,痒痒的。 女朋友女朋友,你女朋友现在想揍你! “为什么不提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圣诞假期,我忍不住,”袁北贴着她的耳侧,“想回来看看你。” “那有几天?” “明天就走。” 明天?! 汪露曦这次直接喊出来了:“你神经啊袁北!” 回来24小时就要走? “是。”袁北没所谓的耸耸肩,毕竟天气不等人,总算没有错过。 恋爱里的人非疯即傻。 他看了下时间:“等你下课,我们出发,带你去看雪。” “去哪?” 袁北捏捏她的脸:“还能是哪?” - 当然是故宫。 故宫东北角,角楼,那是冬日紫禁城的浪漫一角,大雪纷扬,落在红墙金瓦之上,银白覆野,安静肃穆,满眼都是厚重年华驶过的痕迹。 汪露曦喜欢北京夏天的热烈和烟火气,也沉迷于冬天的梦幻与静谧。 她后来又来故宫角楼拍了很多次雪景,留下了许多照片,但没有哪一次,比今天更让人印象深刻。 因为袁北辗转辛苦,远道归来,可能在飞机上的时长要比落地还久,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就只是为了陪她来故宫看看雪,而已。 是谁说袁北不会冲动的? 他冲动起来不管不顾,汪露曦算是见识了。 他们携着一身风雪回家,袁北汹涌的吻快要把她淹没,吞噬。 她的背抵着玄关,动弹不得,手一拂,不小心把柜子上的一瓶无火香薰打翻。 那是前段时间刚买的,摆在家里,是因为觉得和袁北身上的气息很像。 要命啊! “我衣服是白色的,弄脏了!” “……我给你洗。”袁北把她接下来的话都堵了回去。 整个屋子都被草木青涩气所笼罩,家里暖意升腾,汪露曦只觉脑袋昏沉。 …… 哦。 低需求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人,她忽然觉得,其实这评价也不是特别准确。 她认识到袁北热烈的一面,并心甘情愿的沉湎,与他一同燃烧。 哦对了,她还瞧见了袁北肩膀上的纹身。 黑色的机械骨架,随着他的动作,好像要破开皮肤,汪露曦觉得那图案很好看,就是过于冷冽了些,她轻轻将嘴唇贴过去,小心亲了亲。 她想在那密不透风的金属缝隙里,栽种一朵花,然后用阳光浇灌它。 直到雪后初霁,晨曦遍洒。 万物都变得明朗。 …… 她还发现袁北不知什么时候把微信头像和朋友圈封面也换了,换成了一张偷拍,是她看雪时,他站在她身后的偷拍。 “这好丑啊!” “我觉得好看。”袁北把手机举高,不让汪露曦造次。 “你今天什么时候的飞机?”汪露曦紧紧抱住袁北,侧脸贴着他的胸膛。 “晚上。” “那我们今天做点什么?” “你定。” 汪露曦笑了:“我们可以先出去吃个早饭,然后去看看你的猫!” 回来一遭,只看人,不看猫,好像不太公平。 袁北自然没意见。 他去换了件衣服,出来却看见汪露曦正站在那面照片墙前发呆。她拿了一枚图钉,把昨天故宫雪景的这一张也贴了上去。 “快满了,”袁北说,“我不介意你再开辟一块新的。” “那可以把你的鞋墙拆了吗?” “你敢。” 汪露曦大笑着,扑进袁北怀里。 阳光自窗前洒进来。 又是新的一天。 南北西东 第37节 太阳日日都会升起,一样,却也不一样。 一面照片墙好像确实不够容纳北京所有的好风光,不过没关系,因为更多风景会被记在心里。 汪露曦在心里朝太阳打了个招呼。 早啊北京! 然后踮脚,亲了亲袁北的下巴。 我爱你,北京。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