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只想篡位》 第1节 摄政王只想篡位 作者:楼见溪 一句话简介: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第1章 手炉 景和元年,端月。 盛京落了一夜的雪,呼啸的风见缝插针,裹挟着刺骨的冷占据这座皇城。雪碴子顺着寒风洋洋洒洒地飘,饶是躲在廊檐下,管家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了雪。 这天儿太冷,他在原地跺了跺脚,抵着手哈气取暖。 门吱呀一声打开,房里踏出来位身形颀长的青年。男子约莫十七八的年岁,似乎不知冷,只穿了件墨色深衣,衬得肤色极为白皙。瞳仁漆黑如墨,仿佛罩了层冰碴儿,一眼望过来,让人登时觉得透心凉。 管家定了定神,揣着手迎上去:“王爷,马车已经备好了,这就能出发。” “本王骑马。”青年声音淡淡,大步流星踏进风雪里。 管家忙追上去:“路滑,骑马容易摔,王爷——!” 雪粒子趁机涌进嘴里,管家偏头呸了声,再抬眼时青年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管家重重地叹了声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打半个月前王爷病愈,就格外钟爱骑马。天气暖和倒也好说,可如今冒着风雪,不坐马车,难不成要和风雪比一比谁更冷吗? 要和风雪比冷的江怀允正纵马疾驰在长街上。霜雪扑面而来,虽然冷,可纵马切实感觉到心脏跳动的感觉更让他踏实。 他是江怀允,却也不是江怀允。 半个月前,靠现代医学苟延残踹了十七年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他切实体验了心脏停止跳动的感觉,没想到,一睁眼,竟然穿到了书中的世界。 这本书是住院时来实习的小护士热情推荐给他的,信誓旦旦地保证:“这是年度最佳逆袭爽文,看了保证能让你开心起来!” 那时他已经命不久矣了,无所谓开心不开心,但碍于好意,还是翻开看了看。 书确实是本地道的升级爽文。主角小皇帝在摄政王的帮助下平定朝野、肃清朝堂,一路顺风顺水的开创盛世,成为彪炳史册的明君。 可江怀允只了解了下大致剧情就知道自己肯定开心不起来了。原因无他,小皇帝亲政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赐摄政王枭首刑。狡兔死,走狗烹。任何一个帝王卧榻之侧都不能容他人酣睡,这般果决狠辣放在皇帝身上倒也无可指摘。 不巧的是,这位被恩将仇报的摄政王,也叫江怀允。 他本就是吊着一口气在活,自然不会想看到和自己同样名字的人下场惨淡,就好像“江怀允”这个名字生来就带着不被祝福的命数,要么先天带病必定早夭,要么身体康健却不得善终。 江怀允纵马一路驶入宫门,畅通无阻。到养心殿外,小太监上来行礼:“摄政王千岁。” 江怀允脚步不停,将身上的氅衣解下来,问:“陛下呢?” “齐太傅留了课业,陛下正温书呢。” 江怀允微微颔首,径直进入养心殿。 殿外风雪交加,殿内的暖阁中却被熏蒸笼中散出的热意烘得温暖如春。 江怀允一眼便看到伏案温书的小皇帝,他正偏着头,皱着小脸,为难地咬着手中紫毫的笔杆。 听到动静,小皇帝抬头看过来,登时眼睛一亮,扔下手中的笔从紫檀椅上跳下来,倒腾着小碎步朝江怀允扑过来,到跟前紧急刹住脚,两手轻轻拽着他的袖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小王叔!”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 小皇帝似乎对这反应见怪不怪,抓着他的衣角跟在他后面,碎碎念道:“我还以为小王叔今日不会进宫了,云青说外头的雪下得大极了,铺了好厚一层,太傅今日都告了假没来宫里呢。” 看江怀允面色淡淡,小皇帝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软糯糯地问:“小王叔一路进宫辛苦了,外面冷不冷呀?” “不冷。”江怀允总算开了口,弯身将小皇帝抱上紫檀椅,作势要去检查他的课业。 小皇帝反应极快,“嗖”地一下趴在桌上,将课业遮了个严严实实。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兴致盎然地邀请:“正好宫里的雪还未清扫,朕想去堆雪人,小王叔也和我一起去吧?” “陛下的课业做完了?”江怀允垂着眼,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小皇帝见惯了他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可今日心虚地紧,格外的恐惧。他慢慢直起身,垂头丧气道:“没、还没有。” 江怀允伸手将他方才挡住的课业拿起来,打眼一扫,净白的宣纸上,歪七扭八的躺着几个大字,墨点大一块小一块的沾的到处都是,简直不堪入目,说是狗爬都抬举了。 “太傅说,陛下这两日的课业进步很大,字也规整了很多。”江怀允视线落在垂头耷脑的小皇帝身上,后者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朕、我今日还没来得及誊抄。” 江怀允没多说,亲自铺好了纸,将紫毫递给他:“那现在便誊吧。” 小皇帝偷偷瞥了一眼,知道回天无力,只能握好笔,委委屈屈地伏案书写。 架势摆得很足,可落在纸上的字记依旧横七竖八,歪歪扭扭。 江怀允盯了片刻,冷不丁道:“运笔不对,执笔不稳。” 小皇帝手腕一颤,紫毫从手中脱落。他跳下椅子,垂着脑袋站在江怀允身前,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小王叔。” 金尊玉贵中娇养出来的小孩儿宛如玉做的人儿,浑身上下都透着天真的稚子气。怯怯的表情搭着带了哭腔的声音,怎么也让人冷不起来脸。 可这是对旁人而言。江怀允不为所动,漠然道:“陛下半个月前刚保证过,说会听本王的话。” 半个月前江怀允病中醒来,适应良好的接受了原身的记忆。知道日后会赐自己枭首刑的人尚还是个幼童,刚从他父亲的手中接过皇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是以见他的第一面,江怀允就告诫他要听话。 小皇帝若听话,便能安安生生的坐稳帝位。若不听话,执意要取他的性命,那他便取而代之,亲自当皇帝。 江怀允闭了闭眸,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 小皇帝尤未觉察,声若蚊呐:“太傅夸奖的课业,不是我做的。” 江怀允眼也未抬,淡淡问:“是谁?” 要把背后的人出卖,小皇帝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他偷偷抬眼看了下江怀允,权衡片刻,羞赧道:“是无衣哥哥帮我写的!” * 午后风雪更盛,风声呼啸,吹得雪碴在空中四散飞扬。 小皇帝把江怀允送出养心殿,瞧着外面的风雪,有些踌躇:“雪这么大,小王叔要不别回府了,干脆留宿在宫里,反正宫殿有的是,不缺住处。” “不用。”江怀允拒得干脆,却也领了他的好意,“风大,陛下进殿里歇着吧。” 小皇帝失落地点点头,不舍道:“那小王叔拿好这个!”像是怕江怀允拒绝,他直接把手炉塞到他手中,转身一溜烟跑了。 连着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江怀允冒着风雪走,深一脚浅一脚,走的极慢。 没走多久,不远处冒出两道人影。为首的那位穿着一身白衣,和在风雪里几乎分辨不清身形。明明走得同一条路,身后的小太监举着一柄伞,脚步有些踉跄。前面那人却似闲庭信步,走得极为从容。 几粒雪碴顺着风飘进眼里,江怀允眯了眯眼。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已经近至眼前。 来者正是替小皇帝写课业的枪手,谢祁,表字无衣。 书中对谢无衣着墨不多。他本是先帝的嫡子,先帝驾崩那年他七岁,本该继承皇位,结果却悲痛过度生了场病,缠绵病榻一月有余,醒来毁了根底。因未行登基之礼,干脆将皇位交给了先帝的弟弟——如今已经退位养老的太上皇,他自己则在府中低调地养着病。 书中动不动咯血发热的病秧子,如今漫步在风雪里,却是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袍,身形消瘦却看不出分毫病态。玉冠束发,浑身带着书卷气,仿佛从书中走出来的翩翩君子,风度卓然。 两人正面相对,谢祁嘴角噙着笑,温和道:“摄政王这是要出宫?” “正是。”江怀允惜字如金,视线却下意识定在他的手上。 谢祁五指修长,手中握着一卷书,手背裸露在外,受了许久的寒,绷出的青筋触目惊心。 谢祁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眉梢微扬,主动朝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是一卷《论语》。 “陛下如今跟着齐太傅习字,正好本王得闲,便来同他一道温书。”谢祁笑着道,“天冷的很,摄政王若不然一起?” 江怀允收回视线:“不必了。” 话音落地,越过谢祁朝宫外走去。 谢祁扬了扬眉,没多说什么。旁边的小太监却有些不忿:“都是王爷,摄政王怎么对您一点儿也不客气。” “闲赋在家的王爷,哪里比得上揽权摄政的王爷?”谢祁语气悠悠,转着手中的书卷,格外闲散。 “可您好歹也是赐了号许了封地的,他不过——” “康安。”谢祁淡淡喊了声。 康安猛地察觉到不妥。他们家王爷虽有号,赐的却是“恭顺”。恭敬顺服,这号搁在谁身上都是羞辱,更何况这位王爷曾经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帝位。 谢祁警告道:“你若是没学到你干爹半分谨言慎行,以后便别跟着本王了。” 康安忙不迭告罪。 “王爷——!”身后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谢祁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一如往常,温和无害。他挂好和煦的笑,转身瞧去。 宫里的太监正拔步追过来,气喘吁吁道:“王爷,可算追上您了。” 谢祁温声问:“公公找本王何事?” “是摄政王。”太监将手中的东西珍重奉上,“这是摄政王吩咐奴才给您带过来的,说是天冷,您身子骨不好,别着了凉。” 是鎏金的手炉。谢祁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欣然接过:“那便多谢摄政王关心了。” 太监揣好手,又道:“摄政王还命老奴给王爷带句话。” 手炉源源不断地散着热度,能保暖,却也不烫手。谢祁单手握好,等着下文。 “摄政王说,”太监顿了下,硬着头皮道,“王爷若是想寻课业来做,他可以为王爷布置好亲自送到府上,让王爷不必抢小孩子的课业来回味年少。” 谢祁:“……” 【作者有话说】 准备了好多小板凳,只等着大家来听新故事啦! 上元 第2章 王叔 周遭温度骤降。 就算传话的公公没有直视,也能猜到恭顺王脸上的笑容一定僵住了。 当时见摄政王吩咐给恭顺王送手炉,他还心中窃喜,暗自高兴这可是个好活计,送个东西的功夫,就能借着便利得到两个王爷的青眼。说不准恭顺王一个高兴,还能赏他些东西,想想都知道定能赚一笔大的。 可谁知,偏偏摄政王还要他再传这样一句话。他虽不知原委,可单凭字面意思,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天知道他一路走过来经历了多少内心的挣扎,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偷偷藏好手炉,当作没有听过这样的吩咐。 第2节 可这想法太大逆不道。不论是违背摄政王的吩咐,还是私藏这个规格显然超乎寻常的手炉。 如今终于传好话,太监登时松了口气,点头哈腰道:“话既已传到,王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 “公公慢走。”谢祁慢慢道。 太监愣是从中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后背一凉,赶紧行了礼,不顾雪地路滑,踉跄着一溜烟儿跑了。 传话的太监能一走了之,贴身随侍的康安却无处可逃。他不敢去看谢祁的脸色,握着伞柄的手也不由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咱们还去养心殿吗?” 自家王爷替皇帝完成课业的事他是知道的,就连今天不顾风雪要进宫,也是借着此事的名头。可如今这桩事被摄政王知道了,王爷还会—— 正如此想着,他见谢祁执着卷成筒状的书卷,极有规律地敲在掌心。 谢祁心平气和道:“去,怎么不去。” 康安:“……” 康安心里默默地为小皇帝送上祝福。 此时的小皇帝对自己已经暴露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正摊在软榻上,无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软乎乎的小肚子,皱着小眉头委委屈屈地望向身边的侍从:“云青,太傅总是给朕留许多的课业,朕都瘦成这样了,怎么小王叔不问问朕啊?” 虽然养心殿内暖和,云青还是不放心的往他身上加了张绒毯。小皇帝从善如流地缩进去,一双清澈的眼睛无辜的眨巴着。 云青心头一软,斟酌着道:“今日摄政王发现了恭顺王给陛下代笔,大约是气上了,才会忽略陛下。” 小皇帝眼睛一亮:“那朕日后都自己做课业,小王叔是不是就不会生气啦?” 云青还未张口,殿中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陛下还真是眼里心里只有你的‘小王叔’。” 谢祁的声音一经传入,小皇帝脸色一变,登时要往塌下跳。不料谢祁已经施施然走进来,正好能将他的任何行动轨迹尽收眼底。 小皇帝丧着脸,二话不说钻进绒毯里,只留给谢祁一个凸起的小山包。 “现在知道躲了?”谢祁毫不留情地在小山包上拍了一把,力道不大,耐不住小皇帝心虚,还是下意识抖了下。 谢祁视若无睹,在小山包旁坐下,嗤笑一声,“当时出卖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遇到眼下这个场面?” 小皇帝闷闷的声音从绒毯里传出来:“……想到了。” 谢祁:“那你躲什么?” 小皇帝裹着绒毯几乎把自己拧成麻花,他别扭道:“怕你生气。” 谢祁:“既然怕我生气,为什么要出卖我?”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小皇帝一拱一拱地挪到谢祁身边,轻轻地蹭了下。 谢祁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辩解。 绒毯中忽然探出了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心虚道:“因为——因为小王叔告诉我要听他的话。” 谢祁:“……” 谢祁:“…………” 谢祁气笑了,没忍住又往小山包上拍了一把,正想开口,意识到什么,慢慢问:“陛下说,摄政王告诉你要听他的话?” “是呀。”小皇帝没察觉出不妥,喜滋滋道,“小王叔说了,只要我听他的话,他就会常来宫里陪我!” 说到这儿,小皇帝兴奋地卷着绒毯滚了两圈,没听到谢祁的声音,他有点担心,拿小脑袋蹭了蹭谢祁的手背,小声问:“无衣哥哥,你是不是还生气呀?” 谢祁反手刮了下他的小鼻尖,掩下眼中的探究之色,神情如常道:“陛下喜爱摄政王胜过我,我自然是生气的。” 小皇帝呆呆地“啊”了声,对这样的场面束手无策。他拽着谢祁的手晃了晃,真诚道:“我也喜欢无衣哥哥的!” 谢祁没应声,一脸高深莫测地左右打量,总之就是不看他。 小皇帝急了,缠着他绕了两圈,实在束手无策,一下撞进他怀里,稳稳站在他腿上,小脸红扑扑地喊:“无衣哥哥!” 眼看再逗下去小孩儿就要恼羞成怒了,谢祁见好就收,把人扶好,循循善诱道:“想让我不生陛下的气,也不是没有办法。” 小皇帝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 谢祁意味不明地弯起唇角,有些遗憾道:“再过五日是上元节,往年我身体抱恙,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在府中养病,还不曾见过京中欢度上元的盛况。” 小皇帝闻音知意,当即脆生生道:“我知道了!上元节我陪无衣哥哥出去玩儿!” 谢祁佯装犹豫,“摄政王那儿——” 小皇帝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来和小王叔说!” 翌日,江怀允照旧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养心殿。 小皇帝在谢祁面前信誓旦旦,一副“万事包在我身上”的自信。可一到了江怀允前面,到底还是心虚气短。他偷偷瞄了几眼正在检查他课业的江怀允,扭扭捏捏地喊:“小王叔。” 江怀允未抬眼,只是“嗯?”了声。 冷淡的反应让小皇帝有一瞬间的退缩,犹豫再三,小皇帝一咬牙,慷慨赴死一般,有些壮烈的闭上眼睛,大声道:“上元节我想出宫去玩!” “知道了。”江怀允声音淡淡。 小皇帝几乎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 小王叔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语气恍惚地问:“小王叔,这是同意我出去玩儿吗?” 江怀允“嗯”了声,弯身将他抱上椅子,平静道,“陛下的字越到后面写得越不像样,还需再练。” 小皇帝沉静在“没想到如此顺利”的不敢置信和惊喜中,胡乱地应了声,握着笔无意识地在纸上乱画。 江怀允盯了片刻,毫无起伏道:“是本王疏忽了。” 小皇帝茫然抬头,没明白此言何意。 江怀允道:“陛下既喜欢作画,本王会和太傅商量,给陛下找一个技艺超群的作画师傅。” 小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张着嘴想要解释,江怀允却已经招手叫来云青安排,压根不给小皇帝拒绝的机会。 小皇帝在苦练字画的痛不欲生中迎来了上元节。 谢祁履行约定,近傍晚时来养心殿接小皇帝。几日不见,跳脱活泼的小皇帝摊在软榻上,一副兴致不高的颓丧模样。 谢祁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由着云青给他上下裹严实后抱着他往外走。 怀里的人依旧低落,谢祁讶异:“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委屈地把头埋进他颈间拱了拱,闷声道:“我太难了。” 谢祁:“嗯?” 没等他多问,小皇帝将多日的艰难一股脑儿倒给谢祁听,控诉着作画师傅和齐太傅双管齐下,毫不留情。 谢祁闻言笑了声,故意道:“既然如此,那我帮你去和摄政王求求情?” 小皇帝闷不吭声,似在犹豫,半晌摇了摇头。 谢祁扬了下眉。 小皇帝羞赧道:“小王叔给我安排这么多,一定是他相信我,觉得我可以学好。” 谢祁:“……” 谢祁气笑了,双手掐着他的胳肢窝把他往上举了举。 乍然升空的高度让小皇帝惊呼连连,他蹬着腿,被重新抱着之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谢祁:“慌什么?你不是总爱缠着云青玩儿这个吗?” 小皇帝认真摇头:“不一样的,无衣哥哥身体不好。” 他身体不好是举朝皆知的事情,和小皇帝相熟以来,打打闹闹也从未听他提起,如今乍一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谢祁忽然陷入一阵哑然。 小皇帝却没多想,告状之后心情大好,抓着谢祁的袖子雀跃道:“我们走快点,不然小王叔要等急了!” “摄政王?”谢祁脚步一顿,很快回过神来,边走,边神情莫测地问,“摄政王和我们一起?” 小皇帝不知他心中盘算,重重点头,脆生生道:“当然呀!小王叔要保护我们的!” 小皇帝看不到的地方,谢祁压了压唇角,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烦躁。 随侍的康安焦急道:“王爷——” 小皇帝懵懵懂懂:“康安怎么啦?” 谢祁警告地递给他一个眼色。 康安告罪道:“奴才刚刚没看好路,踉跄了下。大惊小怪,惊着您了,陛下恕罪。” 小皇帝满不在乎的挥挥手。 临近宫门,披坚执锐的羽卫中,为首的身影依稀可见。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更显挺拔清隽。 那人似是察觉到注视,转头往这边瞧。 小皇帝循着视线望过去,当即眉开眼笑,脆生生道:“小王叔!” 谢祁换了只手抱他,故意道:“陛下喊我哥哥,却喊比我小的摄政王‘小王叔’,差辈儿了吧?” 小皇帝一脸天真,两眼瞪得溜圆,无辜道:“无衣哥哥,你不会是想和我一起喊‘小王叔’吧?” 此时刚刚走近的江怀允脚步一顿,抬眼望过来。 谢祁:“……” 【作者有话说】 那个朝代还不知道什么叫社死,但是小谢已经感受到了。 第3章 上元 “陛下。”江怀允慢步近前,平静地叫了声。他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小皇帝方才天真童稚的话。 谢祁暗自冷哼,小皇帝的声音又脆又亮,这空旷肃穆的宫门前,能逃得过谁的耳朵? 怀中的小皇帝不安分,挣扎着伸长上半身,一口一个“小王叔”想让江怀允抱。 江怀允目光定在谢祁的两只手上:细长泛着青筋的手,一手托着小皇帝的腿,一手按着小皇帝的背,将人牢牢桎梏在怀里,生怕他来抢一样。 第3节 这样几乎明晃晃的不情愿令江怀允顿时歇了去抱小皇帝的心思,他转头问羽卫统领:“都安排好了吗?” 羽卫统领恭敬道:“安排好了,属下等会着便衣,分散在人群里保护陛下。” 江怀允“嗯”了声,率先道:“走吧。” 小皇帝没能如愿被江怀允抱着,有些不高兴。又见小王叔迈着步子朝前走,推着谢祁的肩膀连声催他:“无衣哥哥快走呀,我们要追不上小王叔了!” “追得上。”谢祁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与江怀允并肩而行。 两人间的间隔是正常的距离,可因着谢祁抱着小皇帝,曲起的手臂将这间隔严丝合缝的填补,只消江怀允动一动胳膊,便能与他手臂贴着手臂。 这样近的距离让江怀允下意识蹙眉。 因为从小生病,寿数不定,江怀允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和人有过近的接触,哪怕是对他关心有加的父母和弟弟。不亲近,等他死的时候才会没人伤心。 他习惯于和别人有距离感的相处,于是不动声色地往侧边挪了寸许,维持在一个刚好能让他舒适的距离。 没等他眉心松下来,就听到小皇帝抱怨道:“无衣哥哥你不要往旁边走,我都够不着小王叔了!” 江怀允:“……” 身侧人略带玩味的目光投过来,江怀允佯装不察,自顾自走着。 谢祁收回视线,有些幸灾乐祸地慢悠悠道,“陛下可冤枉我了,我可是正儿八经地照着车辙印走的。” 小皇帝抬眼一看,谢祁身后残留的脚印正好落在还未消失的车辙印上。乍一看,整整齐齐。他不解地伸出手,糯糯道:“喏,你看。” 谢祁顺着望过去,小皇帝手臂伸得笔直,肉嘟嘟的小手也绷得紧紧的,即便如此,指尖和江怀允之间仍有一拃长的缝隙。 小皇帝倔强地伸着手,认真道:“方才我还是能碰着小王叔的。” 谢祁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拖着调子道:“兴许是摄政王走偏了。” 小皇帝煞有介事地附和,又批评道:“那无衣哥哥就不能跟好小王叔嘛?” “……”谢祁气笑了,“原来都是我的错?” 小皇帝心虚地别过眼,弱弱中又带着些许的坚强:“反正小王叔总是没错的。” 谢祁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好”,一字一字道:“我跟好你小王叔。” 二人的对话悉数穿进江怀允的耳中,他懒得参与他们堂兄弟间的斗嘴,于是把步子迈得大了些,想将麻烦抛在身后。却不料他步子大了,谢祁也没落下。 谢祁身子骨虽弱,身量却比他高。不论他怎样调整,对方始终都能跟上,甩都甩不掉。 江怀允皱着眉转头,撞进谢祁深邃如海的眼神里。花灯将街道映照得如同白昼,独独谢祁的眼神一片漆黑,似是一团浓厚的墨,怎么也化不开。 “陛下让我跟好‘小王叔’,得罪之处,‘小王叔’勿怪。”谢祁重重咬着‘小王叔’三个字,语气说不清是调笑还是轻讽。 “本王没有给人当‘叔叔’的癖好。”江怀允收回视线,冬夜里,声调冷得不像话,“谢王爷若是想叫叔叔,不如去范阳行宫拜见太上皇。” 谢祁眼里飞快染上阴鸷。 康安紧赶慢赶追上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话。顾不上喘息,仓皇惊叫:“王爷!” 谢祁被这道尖锐地声音一叫,猛地冷静下来。他暗自沉出一口气,险险将暴戾压下去。 太上皇谢杨在王府里就是不可说的禁忌,府中上下对此噤若寒蝉,生怕惹了王爷恼怒。康安见过谢祁疯起来是什么样子,才更怕他一时没控制住,在摄政王面前露了马脚。还好王爷控制住了,康安有些后怕地松了口气。 小皇帝却着实被康安这声惊叫吓了一跳,他抚着胸口,撅起嘴,抱怨道:“康安怎么一惊一乍的。” 康安连忙告罪:“小的方想起来,临出门前忘了交代府中的人煮元宵。害怕王爷夜里回府没得吃,这才失态,陛下恕罪。” 听到是和谢祁有关,小皇帝仅存的不快也消散了。他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无妨,等会儿无衣哥哥和我们一起吃。” 康安笑道:“小的是想着,逛灯会耗体力,担心王爷回府饿着了。” 小皇帝闻言蹙起眉头,想了片刻,奶声奶气道:“说得对。那你再回府一趟,吩咐好了,别饿着我无衣哥哥。” 康安犹豫着望向谢祁。 谢祁心思电转,眯着眼看了江怀允一眼,对方不紧不慢地走着,侧面看去,面上毫无表情,处处都写着冷漠。 谢祁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对康安道:“听陛下的。顺便跟府里的人说,趁着节庆也出来沾沾喜气。只一则,分内的事要做好,不要因为高兴,就把原本安排的事给忘了。” 康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欠身应“是”,又不放心道:“今夜人多眼杂,小的不在身边,王爷切勿保重。” “不用担心啦,有小王叔保护我们呢,怎么可能会有危险。”小皇帝拍了拍胸脯,自信地保证。 谢祁眸中染上冷色,有些恶劣的想,江怀允不朝着他放冷箭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出手相救?谢杨养出来的狗,哪个不想他早点气绝身亡,江怀允能例外? 举朝看去,还能有谁比姓江的更冷漠、更不近人情? 江怀允不知谢祁心中所想,自顾目不斜视地走着,半晌,才淡淡“嗯”了声,算是对小皇帝的附和。 谢祁被这声冷冰冰的单音冻断了思绪,罕见地空白片刻。 康安在一旁却已经安心地笑了:“有劳摄政王,小的告退。”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1。上元夜里的盛京城,热闹繁华,平素里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 江怀允陷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眉心越蹙越紧,尽管努力克制,不耐烦的神色仍旧从眼神中散出来。 所幸小皇帝对灯会的兴趣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江怀允几欲爆发时,小皇帝揉着肚子道:“无衣哥哥,我饿了。” “那咱们去吃元宵?” 小皇帝痛快应“好”。 这话听在江怀允耳中无异于天籁,他率先转身,冷声道:“跟我来吧。” 江怀允带他们来的是东街一个稍偏僻的元宵铺子。虽然偏僻,来吃元宵的人却络绎不绝。 小店桌椅少,均被占满了。 好在这里比正热闹的灯会人少,江怀允总算得了喘息之机,面色稍霁。 谢祁将他的变化悉数看在眼里,有些诧异地挑挑眉。 怀中的小皇帝这时道:“无衣哥哥快放我下来。” 谢祁回过神来,调侃他:“怎么?看完了花灯就过河拆桥?” “不是呀。”小皇帝解释道,“无衣哥哥身体不好,抱了我那么久肯定累了,要让你休息休息。” 谢祁百无聊赖道:“抱你还是行有余力的。” 小皇帝却认真道:“不,你不行的。” 谢·不行·祁:“……” 小皇帝探头寻求外援:“小王叔!你快让无衣哥哥把我放下来。” 兴许是那句“身体不好”刺中了江怀允,他难得没有坐视不管,伸了伸手,朝着谢祁道:“本王来吧。” 谢祁将人交过去,没忍住拧了下他的鼻子,笑骂道:“小没良心的。” 三人在外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等到一张空桌子。 入座没多久,店小二熟练地送上元宵。 碗中冒着热气,圆滚滚的元宵一颗挨一颗地漂浮着,掺了米酒的汤水散着清甜的气,被热气裹挟着送往四面八方。 小皇帝迫不及待地咬了一颗,软弹的糯米皮破开,里头流沙似的黑芝麻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入口香甜软糯,回味无穷。 小皇帝满足地眯起眼,催着江怀允和谢祁赶快尝。 谢祁刚好有些饿,从善入流地尝了口,也为这口美味讶异了下。他有些好奇地问:“此等宝地,摄政王是如何寻到的?” 江怀允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得知他要来上元灯会,拉着他普及了许多好吃好玩地方的管家。 “管家说的。” 几乎话音落地的同时,伴随着一声“杀——!”,一堆拿着兵器的黑衣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变故陡生。 人群瞬间被冲散,百姓四散逃窜,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错杂着涌来。黑衣人手中的兵器更是泛着寒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让人感受到恐惧。 江怀允猛地站起身往外走,寒声喝道:“羽卫!” 埋伏在周边的羽卫霎那间拔剑而出,冲上前去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只有部分留在了原地保护小皇帝。 谢祁眼明手快地将恐惧到僵在原地的小皇帝护在怀里,微微眯眼看着不远处缠斗的乱象,轻不可察地露出一个浅笑。 “嘣——”的一声,冷箭破空而出的声音准确无误地落在谢祁耳中。他眸光一凛,只看到寒光闪闪地铁箭直直地朝他射来。 千钧一发之际,谢祁行动先于意识,只手将小皇帝推到安全的方位,自己却没有躲避的时间了。 生死之际,他出奇的冷静,甚至还能理智地计算着箭落下的方位,正好是他肩胛骨的位置。 会疼,但不致命。 谢祁冷目看着那支箭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刺来,眼也未闭,却在下一秒怔在原地。 ——冷箭在几乎靠近他肩胛骨的位置被人拦下。 他的视线里,正好看到一只清瘦的手攥得死紧,凸起的腕骨上,一粒红痣恍似滴血。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商隐《观灯乐行》 第4章 手腕 冷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冲来,骤然被截,暗含的劲道尽数反噬到截箭之人的手臂上。 江怀允的手臂颤了颤,连带着似血的红痣也跟着轻晃。 谢祁怔在原地。 江怀允皱着眉,冷声道:“发什么愣。躲开。” 话落,他移开视线,只身站到谢祁身前,眯着眼望向不远处手持弯弓的人。对方一击不成,已经搭起了第二支箭。 稍顷,江怀允手腕一翻,尖锐的箭镞由后至前。 羽卫极有眼色地扔来一把弓。 江怀允稳稳接住,弯弓搭箭,瞄准射击,一气呵成。不过短短几息,对面那人弓上的箭甚至还没来得及射出,势如破竹的箭就已经近至眼前。他只来得及瞳孔一缩,连躲闪的时机都没寻到。 遥遥看去,羽箭似乎没入对方肩部,那人痛得弯身躲在掩体后。 第4节 江怀允放下弓。 谢祁的声音从后传来:“羽卫都在这里保护陛下,摄政王心慈,不怕他逃了?” 江怀允头也未转,声调淡淡:“谢王爷先管好自己。” 谢祁一噎。 江怀允大步走出元宵铺子,空着的手从腰间取出鸣镝,矢飞声响,破空的刺耳声在喧闹中炸响。 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很快传来,身着甲衣的士兵眨眼间填满大街小巷。 谢祁认得这装束,正是负责守卫京畿的禁卫军。 江怀允眉目冷肃,字字凛然:“一个都不许放过。” 夹风带雪的声音落进谢祁耳中,令他原本轻松的表情登时滞住。 禁卫军投入到战斗中,为羽卫减轻了不少压力。 暗中放冷箭的那一拨人似乎也察觉到局势不利。紧接着,漫天的羽箭层出不穷地袭来。狭小的元宵铺子登时成了耙子。 江怀允闭了下眼,按照记忆中的动作借力跃上制高点。灯市上花灯的光正好方便了他极目远眺。他贴墙站好,耳朵微动,从风声中甄别出射箭之人的方位。 沉心静气地搭上羽箭,江怀允冷静地记好方位,甫一探身,手中的箭矢射出,准确无误地射中对手。 他只身对付潜藏在暗中的人,地面上的元宵铺子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铺内未能逃离的百姓三五一团,瑟缩在角落里。 箭雨虽有减弱的趋势,可仍旧刁钻的从各个缝隙中挤进来。所有的箭都朝着谢祁,令他无暇他顾。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谢祁四处闪躲,仿佛终于感受到恐惧,眼泪霎那间喷涌而出,带着哭腔喊:“无、无衣哥哥……” 谢祁心中暗骂,狼狈地躲着。冷不丁听到皇帝的声音,强压着躁郁大声道:“你躲好,不许出来!” 所有箭矢都是朝着他来,他压根不敢往小皇帝的方向走,只能躲闪着往另一侧躲。 小皇帝眼泪汪汪,怕给他添麻烦,缩成小小一团,担忧地看着谢祁。 羽卫一部分在和黑衣人缠斗,余下的则和部分禁卫军在元宵铺子外抵挡箭雨。 箭矢七零八落地散在四周,谢祁分出心神关注着小皇帝,目光中正好捕捉到漏网之箭直直飞向小皇帝的方位。 他瞳孔骤缩,顾不得其他,撑着手臂翻身跑过去。 小皇帝呆愣在原地,哭也不会哭了。 眼看着箭矢就要落在他身上,谢祁抄起空碗猛地扔过去,正中箭簇。与此同时,僵硬地小皇帝被人抱着滚向一旁,险险避开危险。 谢祁顿时松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从那人的怀中抓着小皇帝皱眉问:“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小皇帝死里逃生,乍然看到熟悉的人,再没忍住,嚎啕大哭着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断:“无、无衣哥哥,我、我好怕……” 江怀允处理完暗处的人,重新回到元宵铺子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小皇帝缩在谢祁怀里嚎啕大哭,不远处,尖利的箭簇并着瓷碗的碎片静静躺着。 他皱了下眉,看向刚从地上站起来的羽卫副统领:“怎么回事?” 副统领垂着眼,单膝跪在地上:“属下办事不力,令陛下受惊了。” 江怀允确认皇帝毫发无伤,才淡淡道:“回宫自去领罚。” 乱局总算有了平息的迹象。禁卫军统领提着剑上前:“王爷,都抓住了。” 江怀允将弓箭扔给他:“全部压入天牢,让刑部的人速审。”冷冽的嗓音搀着几分狠辣,他活动着手腕道,“本王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上元夜里行刺。” 禁卫军统领领命退下。 小皇帝今夜着实是受惊了,被谢祁拍着背哄了许久都没能平复过来,使劲儿抓着谢祁的前襟不肯松手。 江怀允扫了一眼,道:“陛下先回宫。” 小皇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泪眼朦胧地问:“小、小王叔呢?” “我留在这里收拾残局。” 小皇帝眼中恐惧未散,打着哭嗝断断续续道:“可、可是我怕。” 江怀允知他恐惧,难得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半蹲在小皇帝面前,努力放缓声音:“宫里很安全。” 小皇帝抽抽嗒嗒地哭着,鼻尖哭得通红。 似是看透了江怀允的为难,谢祁在一旁道:“摄政王安心收拾残局,我今夜陪陛下睡。”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江怀允将视线挪回小皇帝身上,问:“如此可行?” 小皇帝揉了揉眼睛,低低“嗯”了声。 送走了小皇帝,江怀允继续带着禁卫军统领处理后续的事宜。等安抚好街市上的百姓回到王府,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守在门廊下的管家赶忙迎上来:“王爷呦!老奴听说今夜灯市上出了大乱子,您可有受伤?” 江怀允摇了下头:“无碍。” 管家不信他的话,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完全,刚松一口气,就又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手腕不正常地垂着,管家登时紧张地差人喊大夫。 江怀允刚想说不用,深知他秉性的管家迅速道:“王爷今夜不看大夫,老奴就抱着您寝居门口的柱子不动。您什么时候松口,老奴什么时候离开。” 江怀允:“……”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难缠劲儿让江怀允沉默半晌,偏生原身得管家多年照顾,累得江怀允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破罐破摔道,“进来吧。” 大夫很快被带过来。 管家满脸焦灼地站在一旁,急忙问:“王爷的手怎么了?可有大碍?” “是手腕脱臼,复位就行。”大夫诊断完毕,看了江怀允一眼,“王爷忍着点儿疼。” 这点儿疼,在已经经历过窒息死亡的他眼里算不得什么。江怀允眉目不动,淡淡应了声。 大夫行医多年,手法老道。 江怀允刚感受到闷疼,大夫已经放下手,叮嘱道:“王爷这些时日仔细些,伤着的这只手切勿再用蛮力。” 江怀允点头。 管家送大夫出门,嘴中还喋喋不休地问着是否有其他需要注意的。 江怀允抿唇,看着方复位好的手腕怔怔出神。 管家将大夫送走回来,念叨不停,既担忧又不解:“王爷武艺向来拔萃,少有敌手,怎么今日反倒让自己伤了。” 江怀允回过神,避重就轻道:“一时不慎。” 管家又开始长篇大论。 江怀允:“……”穿书半个多月,他能和原身的身体完美融合,甚至连原身的武艺都得心应手地使出来,唯独喋喋不休的管家,江怀允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应对策略。 有其仆必有其主。江怀允刚穿来的时候,一度担心原身和管家志同道合,也是嘴闲不住的性子。试探两句才知道,原身不仅名字和相貌与他相差无几,就连疏离冷淡的性子也是如出一辙。 管家照顾原身多年,原身既然尊敬忍耐他,凭白占了原身康健身子的江怀允就更不能做什么,只能忍气吞声。 江怀允阖上眼,将乱耳的声音隔绝在外。 * 养心殿内。 谢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小皇帝哄睡着。小皇帝今夜被吓狠了,睡得极浅,动不动就不安地抽噎起来。 谢祁甚有耐心地哄着他,直到他彻底睡熟,才抽出胳膊,轻手轻脚地走出养心殿。 他对皇宫中的布局了熟于心,避开夜巡的侍卫,抄近道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里。 殿里早有人候着,见他来,立时单膝跪下:“王爷。” 黑夜里,谢祁终于摘下温和的面具,露出本来有些暴戾的神情。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 那人头更低些,羞愧请罪:“属下今夜一时冲动,没能按计划行事,请王爷降罪。” 谢祁胸口上下起伏,眉目森然,闻言冷冷一哼,抬脚揣在那人身上。他这一脚带着沉怒,没有敛力。那人立时被踹倒在地,咳了半天,才颤抖着爬起来跪好:“属下知罪!” “你现在来和本王请罪有什么用?”谢祁怒道,“裴永年,本王为了让你脱身,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布好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被江怀允抓住的人个个是本王培养多年的心腹,如今因为你一时的妇人之仁,全部都折了进去。你请罪,你拿什么请罪?” 裴永年痛苦地伏在地上:“他当时有危险,属下怕——” “你怕什么。本王难道护不住一个小孩儿?”谢祁阴森森道,“本王再重复一遍,你给本王牢牢刻在心里。小皇帝是谢杨的儿子,本王的堂弟,和你姓裴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谢祁蹲下身子,拿着那人身边的长剑,抵在他的下巴上,迫使他将头抬起来。 谢祁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记住了吗?” 昏黄的烛火映衬下,裴永年的相貌清晰地露出来。 ——赫然是救了小皇帝的羽卫副统领。 第5章 孱弱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小皇帝被云青轻声唤醒。他睡眼惺忪,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 云青在一旁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这话不仅没让小皇帝清醒,反而因为抗拒,小皇帝又往谢祁的怀里拱了拱,一只手还捂着耳朵,身体力行地明示“我不听,我不上早朝”。 云青颇有些头疼,为难地看向谢祁。 谢祁嗓音微哑,一句话掐准小皇帝的命门:“本王听着动静,好似是摄政王来了?” 云青心领神会,当即笑道:“正是,摄政王正在外间等着陛下呢。” 小皇帝“唰”地睁开眼,惊喜道:“小王叔来啦?” 江怀允是担心小皇帝受了惊不肯上早朝,这才特意赶早过来。昨夜那场刺杀险象环生,小皇帝年纪小,又被娇养着,乍然见到那种阵仗,难免心惊胆战。 江怀允深知他的懒散性子,做课业都要找人代笔。如今受了惊,更有借口犯懒。 太监端上热茶,江怀允抿了几口,不消片刻,小皇帝就从里冲出来,精神抖擞道:“小王叔!” 江怀允应了声,抬眼看向小皇帝。大约是昨夜哭得狠了,他两眼还肿着,眼下两片青影,在皙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许是跑出来的急,脚上没穿鞋,直接踩在氍毹上。 云青拎着他的鞋追出来。 江怀允示意他们伺候小皇帝更衣,边问:“陛下夜里睡得好吗?” “好!”小皇帝脆生生道,“无衣哥哥陪着我睡呢!” 第5节 江怀允点了点头,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谢祁从内间出来。他比小皇帝好些,起码穿了靴。可全身上下只着中衣,为了见人,随手穿了件外袍,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 他却好似不觉,闲庭信步一般走来,笑骂:“你倒是睡得安稳。” 小皇帝对自己的睡相很有自知之明,心虚得嘿嘿直笑。 殿里熏蒸笼燃得正盛,小皇帝和谢祁只着单衣都不觉得冷。江怀允规规矩矩地穿着朝服,又饮了杯热腾腾的酽茶,没一会儿,额上就生了层细密的薄汗。 江怀允不适地皱了下眉,抬眼去寻巾帕。下一刻,便有人善解人意地将巾帕递到他眼前。 谢祁抬了抬手,笑道:“殿里热,摄政王擦擦吧。” “多谢。”江怀允垂眼接过,抬手时,腕骨的红痣若隐若现。 谢祁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顺势在他身旁坐下,温和笑道:“昨夜刺杀,多亏摄政王力挽狂澜,才没酿成大祸。”顿了下,他佯做不解地问,“说起来,禁卫军护守京畿,灯会却是在内城,他们怎么来得这样快?” 这没有隐瞒的必要。江怀允于是回:“本王两天前将他们调来内城。” “原来如此。”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摄政王还真是未雨绸缪。” “分内事罢了。”因着用了他的巾帕,江怀允难得接了句腔。 谢祁讶异地扬了下眉,不经意地问:“那些刺客,摄政王预备如何处置?”怕试探得太明显,他似笑非笑地补了句,“害得我们陛下担惊受怕了一夜,可不能轻拿轻放地纵过去。” 江怀允面色冷下来:“这不是王爷该操心的事。” 小皇帝在云青的伺候下收拾完全,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江怀允起身,将巾帕叠放在桌角,牵着小皇帝的手带他去上朝。 小皇帝亦步亦趋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道:“无衣哥哥记得用早膳,我和小王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朝,不用等我们啦。” 谢祁点了点头:“康安知道准备。” 小皇帝一愣,有些难过地问:“你这就要回府,不陪我了吗?” 谢祁“嗯”声,察觉到小皇帝的不情愿,笑着道:“我总要回府去歇歇。你也知道我这身子骨,累得久了恐怕要出事。” 小皇帝不情不愿地“哦”了声。 江怀允转头看了眼,说着身子骨不好的人,外袍虚虚拢着,执杯的手背上道道青筋清晰可见,看着十足的弱不禁风。 这副模样无端刺眼。 江怀允收回视线,言简意赅道:“化雪,外头天凉。” 说完,带着小皇帝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说的这句话没头没尾,留在殿里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谢祁愣神之后,看着桌角的巾帕,却是没忍住笑了笑。 江怀允。摄政王。倒是有趣。 * 端月里是一年少有的风平浪静的时期。哪怕是百官,也都念着回家团圆,默契地压下不紧要的琐事。 可今日的朝堂却平静不下来。 上元夜的行刺在百官之中掀起轩然大波,各位大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意见: “贼人胆大包天,臣以为死不足惜,当该立即处置,以彰天威。” “刘大人此言差矣。胆敢挑在上元节行刺,绝非普通贼人。合该严刑拷打,追责幕后主使,一网打尽,如此才足以平民愤,振君威!” “……” 事不关己的官员义愤填膺,各抒己见。 江怀允静静听着他们吵,始终不发一言。临近散朝前,才淡淡道:“刺客押在天牢,刑部尚书主审此案。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天牢,窥伺案情。” 一锤定音。 江怀允带着小皇帝回养心殿。 小皇帝原本就困着,百官掷地有声的官话更似催眠,让他不由自主地打哈欠。勉强维持着皇帝的威仪走下台阶,刚一出殿,就张着手要抱。 江怀允看了眼哈欠连连的小皇帝,单手将他抱起来,边走边问:“今早百官的争论,陛下听出了什么。” 糟糕! 皇帝的昏昏欲睡登时在这个随即考核中不翼而飞。他绞尽脑汁地去想百官说的话,半是心虚半是试探道:“他们……吵得声音很大?” “……”江怀允沉默半晌。 小皇帝在这沉默中,头颅越来越低。 江怀允嗓音有些冷,毫无起伏道:“吵到陛下瞌睡了,是大。” 小皇帝:“!!!” 小皇帝震惊地抬起头,磕磕绊绊道:“小王叔,你听朕、朕解释——” 相处得这段时间,足以让江怀允摸透小皇帝的性格。凡心虚,想狡辩,必称“朕”。 小皇帝“朕”了半天,也没有解释出个所以然。他羞愧地低下头,半天没敢说话。 小皇帝满心羞愧地反思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行经宫道,就被断断续续传出的有些压抑痛苦的告罪声吸引了注意。他歪着头仔细辨认了下,好奇问:“小王叔,这是在做什么啊?” 江怀允给了身边太监一个眼色:“去看看。” 太监小跑着去看,没多会儿便回来:“回陛下的话,是裴大人在领罚。他们有规矩,领罚不得喊疼,只能高声告罪,警惕他人。” “裴大人?”小皇帝一脸茫然。 江怀允提醒他,“昨夜救了陛下的羽卫副统领。” 小皇帝顿时了然,不解道:“他救了朕,为何还要罚?” 江怀允道:“护卫不力,该罚。” 宫道四通八达,又安静,丁点的声音都无处遁形。略带着隐忍的痛苦声音依旧挥之不散。小皇帝无端觉得难过,趴在江怀允肩上,商量道:“小王叔,能不能免了他的罚啊?” 江怀允不为所动:“为君忌朝令夕改,不遵法度。” 小皇帝似懂非懂,只能咂摸着意思,颇有些苍白的争取:“可是他救了朕,不是应该赏赐吗?我不赏赐他,小王叔能不能免了他的罚?” 江怀允侧头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约莫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能撼动江怀允的决定,怏怏不乐地垂着头。本来就因为昨夜受了惊吓有些狼狈,搭上这副垂头丧气的表情,无端有些可怜兮兮。 江怀允收回视线,松口道:“陛下下回还在早朝时瞌睡吗?” 小皇帝敏锐到察觉到他的原意松口的意图,当即眼睛一亮,保证道:“不睡了不睡了!我保证我以后一定是早朝时最精神的崽!” 江怀允“嗯”了声,吩咐云青:“让他们放人吧。” 小皇帝得偿所愿,眼睛弯成月牙,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小王叔你真好!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江怀允依旧眉眼淡淡,径直抱着皇帝回了养心殿。 他将部分政务处理完,离开皇宫时已近傍晚。因着他手伤的缘故,管家特意跟着车夫一起来宫门口等他。 管家揣着手道:“外头冷,王爷快进马车里暖暖身子!” 江怀允“嗯”了声,依言刚要弯身进去,宫门口响起一阵急忙忙的脚步声,伴着不断地催促声传来。 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中年人背着药箱,被小侍卫拽着跑,不时踉跄几步。看穿着打扮,约莫是宫里的太医。 太医和小侍卫停下行礼,气喘吁吁道:“摄政王千岁。” 能入宫请太医去看诊的,身份地位约莫不低。江怀允想到什么,问:“是哪位大人生了病?” 小侍卫急得脸色通红:“是我家王爷!” 太医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补充:“恭顺王今日着凉,发了高热,臣正是去给恭顺王看诊。” 江怀允扶着车厢的手,登时一紧。 第6章 试探 恭顺王的病情不容耽搁,小侍卫和太医告了罪,马不停蹄地上马往王府赶。 寒风呼啸,管家上了年岁,受不得冷。江怀允进了车厢,把他喊进来。 管家从善如流地钻进来,顺着车窗缝看了眼两人一骑绝尘的背影,在一旁叹了声气,颇有些怜悯道:“恭顺王也是个可怜人。先皇去得早,小小年纪就染了大病,几回在鬼门关前转悠,被数不清的药材吊着,才堪堪活到如今这个年岁。难啊……” 江怀允阖着眼闭目养神,管家的感叹在耳边挥之不去。没来由的,脑海里回忆起大清早在养心殿的情景。 谢祁松松垮垮的披着外袍,展露在外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除此之外,和常人无异。可分明清早还能嬉笑怒骂的人,一转眼,就病重在身,扰得周围人兵荒马乱,不得安宁。 对这种身子骨孱弱难医的人来说,每一次染疾,都是在宣告生命终点的临近。 江怀允对原书了解不多,可依稀记得护士说过,谢无衣身染重疾,无药可医,亡于盛年。 盛年。 江怀允搭在膝头的手忽然蜷了下,睁开眼睛:“停车。” 马车正停在街市中央,管家探头瞅了眼。没等他疑惑发问,江怀允毫无起伏道:“回宫。” * 谢祁今日是着了凉,但远没有到昏沉不醒的地步。 侍卫去宫里请太医的时候,他正裹着氅衣,懒散地窝在暖塌上看书。不远处的小火炉上煨着热茶,康安推门进来,往他手边的杯子中添了杯热茶。 谢祁漫不经心地问:“上元夜的刺客,江怀允预备如何处置?” 康安:“早朝的消息传来,摄政王命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刺客悉数被关押在天牢,任何人不得窥伺。” 谢祁翻书的动作顿了下:“刑部尚书?” “正是。”康安点点头,顿了下,不解道,“属下不明白,大理寺主掌刑狱,按说此案就算审理,也该是大理寺卿负责。怎么落到了刑部尚书手上?” 谢祁单手摩挲着书脊,没有立即回答。眼神落在书上,可却半天没有翻动书页。 这副反应意味着他在深思,康安在一旁屏息,识趣地不去打扰。 半晌,谢祁指尖动了动,翻过一页书,问他:“你觉不觉得,江怀允自从大病愈后,有些不一样了。” 康安认真地回想了近两回的接触:“久闻摄政王沉默寡言,待人疏离。这两回与摄政王接触,属下没瞧出有什么不一样。” 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江怀允病情痊愈后,曾和小皇帝嘱咐,要他听话。” 第6节 康安心头一震:“摄政王居然说出这种话?” “可不是么。”谢祁饶有兴味地开口,“大理寺卿是谢杨登基后亲自点的第一个状元,深受谢杨重用。他如今避开大理寺,选了同谢杨关系并不紧密的刑部尚书主审此案。我们的摄政王,变化倒是不小。” 康安心惊之余,深以为然。 江怀允五岁时就被太上皇谢杨领回皇宫,彼时谢杨无子,江怀允是谢杨亲自带在身边抚养长大,恩情非凡。 他性情孤僻,不喜与人交游,朝中少有要好同僚。不结党,不营私。谢杨退位,立刻将他封为摄政王,正是因为朝中再没有人,能力非凡的同时,又对谢杨忠心不二。 想到这里,谢祁牵出一个快意的笑,眸光森冷,语气不无遗憾:“真想看看,谢杨发现自己备加信任的摄政王没有以前听话时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康安小心翼翼道:“王爷的意思是,摄政王生了异心?” “谁知道呢。”谢祁颇有些痛快道,“但自己养的工具,突然用不顺手了,这还不够谢杨暴跳如雷吗?” 谢祁对谢杨的恨早已镌刻在骨子里,如今想到他阴沟里翻船,就觉快意。他身心大畅,一时没注意,牵动肺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康安忙不迭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这一阵咳嗽惊天动地,好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自己这副身子素来都没用,谢祁早已见怪不怪。 好半晌,咳嗽声才停下来。 康安问:“可要属下将这消息透露到范阳行宫?” “不用。”谢祁摇摇头,刚咳过,声音还带着磨砺似的哑,“上元夜刺杀,咱们要动的是羽卫,可谢杨却是奔着杀我而来。他的人亦是落到江怀允的手里,恐怕比咱们还要关注这桩案子。他得到消息是早晚的事,不需我们横插一脚。” 康安点点头,又问:“那裴统领的事,要如何处置?” “裴永年今日去领罚,行刑的人是与他素来不睦的羽卫。等他被打得半死不活,让刘太医去给他送一枚假死药,届时自能脱身。” 谢祁灌了杯茶,压下喉间痒意:“当务之急,要想办法将我们的人摘出来。” 小侍卫风风火火,没多久便带着刘太医到了府上。 刘太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见到谢祁颇有闲情逸致,悬了一路的心才堪堪放下一半。另一半,还是要给他诊脉后再作结论。 谢祁伸出一只手给他,刘太医并指搭在他手腕上,稍顷,皱眉问:“脉象不如往常稳健,王爷昨夜可是动了武?” 上元夜刺杀闹得满城风雨,刘太医有所耳闻,不足为奇。 谢祁“嗯”了声,随意道:“只用了七成力,本王有分寸。” 这掩饰便是不想多言的意思。 刘太医叹了声气,坐到一旁开始给他开药方,语重心长道:“王爷本就体弱多病,需得好生将养,切忌心浮气躁,大喜大悲。动武这事更是不沾为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左不过身死魂消,撒手人寰而已。”谢祁半垂着眼,不以为然道。 刘太医一噎。 恰此时,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王、王爷——” 谢祁眼也未抬:“何事。” 小厮气喘吁吁道:“王圣手来了。” 房间里登时一静。 王圣手在医术方面造诣颇高,洪曦十三年,江楚瘟疫横行,王圣手只身入江楚,苦苦钻研半月,平息江楚瘟疫。为嘉奖其功,谢杨赐他“圣手”之称。因他在太医院地位甚高,常埋头钻研医术,已经许久未曾出山。 今日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谢祁压下满腹疑惑,让康安扶着他去榻上躺着。 王圣手被小厮引着带进来,问安之后,到塌前给他诊脉。 谢祁虚弱道:“寻常发热罢了,怎么还惊动了王圣手?” 王圣手一手捋着花白杂乱的胡子,诊脉之后才道:“王爷根底不好,于旁人而言的寻常发热,到王爷这里总是要注意些。” 他避重就轻地回避了谢祁最想知道的问题。 谢祁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不动声色,断断续续地咳嗽着:“有劳王圣手。” “王爷言重了,实乃老臣的分内事。”王圣手客气一二,转身去和刘太医探讨药方,定稿之后,二人嘱咐后一同离开。 谢祁盯着二人离开的背影,让康安去查。 此事不难查。江怀允离宫后又回宫,没多久王圣手便来了王府,其中少不得摄政王的吩咐。 康安有些担忧道:“摄政王这是何意?难不成他察觉到什么?”很快他又推翻自己的看法,迷惑道,“可咱们还没出手救人,摄政王怎么可能察觉到?” 谢祁若有所思。被江怀允抓住的人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心腹,肯定不会出卖他。他还未出手救人,整件事没有丝毫破绽,可以断定,江怀允绝对不会察觉到。 谢祁阖上眼,冷不丁浮现出,那支握着箭的手,腕骨上的似血的红痣仿佛定格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康安在一旁猜来猜去,有些破罐破摔地猜测:“总不能是摄政王大发慈悲,特意请来王圣手只为了给王爷看病吧?” 谢祁倏忽一笑,“他到底是善心大发,还是别有所图,去试探试探不就知道了。” 康安面露难色:“可是咱们的人手并未安插到摄政王府,如何试探?” 谢祁但笑不语,垂眸看向手中正在翻阅的《六韬·文伐》,视线定格在其中一行字上: “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 此一言,是为美人计。 【作者有话说】 今天你给小江送美人,明天你就后悔要断肠。 第7章 动向 摄政王府的书房前栽着梅花。枝杈横斜,正好有一枝舒展到窗前,枝头梅花吐蕊,散着的冷香顺着寒风从窗缝中挤进去,带来满室清幽。 王圣手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书房,行礼后,因这梅香舒缓了心中紧张,笑道:“早闻王爷志趣高雅,如今一见,果然传闻不假。” 江怀允不喜兜圈子,了当问他:“找本王何事。” 王圣手笑容顿敛,正色道:“老臣正是为了恭顺王的病情而来。” 江怀允抬了抬眼。 王圣手皱眉回想,斟酌着开口,“老臣观恭顺王脉象,表面上似乎沉疴缠身,经年累月病情恶化,致使身子亏空。可后来仔细揣摩,又觉奇怪。” 顿了下,王圣手疑惑开口,“虽说恭顺王常年缠绵病榻,但他毕竟身份尊贵,被各种名贵药材温养着,按理说,不应该恶化得如此之快。此次诊脉,恭顺王不过是寻常发热,脉象却虚浮无力,孱弱得紧,委实奇怪。” 江怀允命王圣手去为谢祁看诊,是因着刹那间的感同身受。吩咐完王圣手之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并未想过还有后续。 他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王圣手,蹙了下眉,冷声道:“想说什么直说。” 王圣手讪讪一笑,道:“老臣想着,若是摄政王挂心恭顺王病情,可否能允老臣再去探查一二?” 他说得委婉,可目光中的渴望不加掩饰。 “不用。”江怀允声调淡淡。 王圣手大失所望,仍想开口争取。 江怀允洞悉他的意图,语带警告,徐缓道:“不要打着本王的名头去满足你的私欲。” 王圣手面上一僵。 江怀允不带一丝感情道:“管家,送客。” 管家应了声,笑着送王圣手出府。他藏了一肚子疑惑,刚一辞别王圣手,立时风风火火地跑回书房,好奇问:“王爷,王圣手愿意再去给恭顺王看诊是好事啊,您怎么又不许了?” “……”江怀允颇有些头疼,他原是不想多言的,可原身对管家的亲密信任作祟,不得不解释道,“他不是想去看诊,只是想钻研让他感到棘手的病情。” 管家云里雾里:“这有什么不同吗?” “有。”江怀允垂下眼,声音堪称冷漠,“看诊是以救人为先。王圣手痴迷棘手病情,少人仁心。若再让他去看诊,就不是救人了。” 管家头一回听说这种论断,不敢置信道:“可当年江楚瘟疫,王圣手不是救了很多百姓?” 江怀允闭了下眸,问他:“那你还记得,当年失去性命的江楚百姓又有多少?” 管家哑然失声。 当年江楚瘟疫横行时,王爷正跟在太上皇身边学习如何处理政事,他曾偶然得见奏折上的数字,活命之人虽多,可离世的百姓更甚。对比之下的数字触目惊心,让他如今还难以忘记。 管家呐呐道:“从医治病救人,怎么还会有专注病情,不顾病人死活这种舍本逐末的行径……” “你怎知,攻克医术难题,不是他们的本?”江怀允反问。 管家震惊难言。 江怀允没再多说。 管家没有经历过,所以震惊不敢置信。可他从小生病,病情又怪异棘手,难免会遇见个别痴迷于研究罕见之症的人。那些人不是医生,所以他们的眼中只有攻克医学难题的狂热,没有感同身受的同情。 王圣手眼神中的狂热和他曾见过的那些人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只是王圣手更为圆滑。知道单靠自己进不去王府,以为他有心对付谢祁,于是迂回来他这里透露谢祁的病情,想借此满足自己再探虚实的私欲。 可惜王圣手算错了一点。他救谢祁,是因为同病相怜,并非想要除之而后快。 江怀允敛了敛眸,静下心来继续处理奏折。 上元节刺杀案兹事体大,刑部尚书又身兼重任,不分昼夜地审理了多日,才抱着堪堪查出的一些东西来见江怀允。 刑部尚书有些汗颜道:“那些刺客都嘴硬得紧,软硬不吃,老臣审理多日,也没能从他们的口中撬出些有用的东西。实在有负王爷信任。” 敢在上元夜刺杀,如此肆无忌惮,肯定靠山不小。寻常手段审不出来,实属正常。江怀允只“嗯”了声,没多苛责。 刑部尚书将手中的东西呈上,续道,“老臣带着人去刺杀现场反复勘测,结合羽卫和禁卫军的复述,可以断定,此次刺杀是两方人马撞在了一起。其中一方意在羽卫,羽卫伤五亡三,调查之后并未发现共通之处。” 江怀允翻着呈上的卷宗,没有搭腔。 刑部尚书偷偷觑了他一眼,头垂得更低:“至于另一方人马,老臣仔细研判他们潜藏之处,皆视野通透,羽箭瞄准的方位,只在恭顺王所坐之处有重合。故而老臣斗胆推断,这一方人马,意在恭顺王。” 谢祁。 江怀允屈指在桌案上颇有节奏地敲了下,沉吟片刻,道:“派人盯紧羽卫的动向,有不当之处,速来禀报。” “老臣省的。”刑部尚书领了命,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悄悄松了口气。精神一放松,猛地记起一件事,又慌忙禀报,“还有一事,老臣思忖着,也该禀报王爷。” 江怀允:“何事。” 刑部尚书道:“近些时日,大理寺卿常造访刑部,言语间意在刺探审理内情。” “本王知道了。”江怀允并无讶异,平静道,“你只管审案,对外守口如瓶。其余的不用担心。” 第7节 “是。” * 恭顺王府。 谢祁正大发雷霆:“裴永年到底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本王行事。本王的心腹因他妇人之仁折进天牢还不算,非要本王亲自请他,他才肯离开皇宫吗?!” 回禀的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康安给他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如蒙大赦一般告退离开。 谢祁怒气未散。 康安给他递杯温茶,劝解道:“王爷息怒。此事实在怪不到裴统领身上。” 谢祁啜着茶水,眸中沉怒难掩。 康安细细道:“属下方得到消息,裴统领那日领罚便出了意外。受刑时被陛下和摄政王遇见,陛下心慈,高抬贵手免了他的罚。” 谢祁动作一顿,抬眼问:“江怀允同意了?” “正是。” 谢祁余怒间骤然一怔。江怀允自小就是最不苟言笑的冷漠性子,行事一板一眼,从来没有网开一面的时候,这回居然因着小皇帝的话松了口? “况且,”康安顿了下,低声道,“据刘太医传信,他那日去见裴统领,发觉周遭有盯梢的人。明面上他只察觉有三人,背地里人数如何,实在难测。” 谢祁回过神,问:“谁派去的人?” 康安道:“刘太医说,其中一人,早前他去刑部尚书府为尚书夫人请脉时曾见过。” “刑部尚书派去的人。”谢祁低低重复,转而目露狠色,颇有些咬牙切齿道,“江怀允,又是你坏本王好事。” 此言一出,康安顿悟。刑部尚书如今在查上元夜刺杀一案,贸然去盯羽卫动向,必然是得了摄政王授意。 思及此,康安踌躇道:“那送裴统领离京一事——” “先搁置。”谢祁吁出一口气,沉声道,“送他离京是因着从前承诺,如今他迟疑不定,既舍不得咱们陛下,又放不下心上人,几次三番拖累本王。等到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自会来求本王。” 康安点头:“属下明白。” 谢祁捏着瓷杯,有些阴鸷道,“你派人去给本王盯好江怀允的动向。” 康安忙不迭道:“属下这就去办。” 康安办事很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多久就安排好了人去盯梢。可江怀允的日常委实单调,并且十分没有新意。 五更天出府上早朝,或在宫里处理政事,或回王府闭门不出。 总而言之,乏味且枯燥,盯梢的人常常穷极无聊,和他哭诉着不想领这件差事。 康安:“……” 康安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软硬兼施,先好言安抚,不行再拿自家王爷恐吓。 盯梢之人委委屈屈盯了好些时日,终于扬眉吐气,逮到摄政王没有回府的动向。 康安得到消息,马不停蹄来禀报。 谢祁乍闻消息,有些没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你说江怀允去了哪儿?” “花满楼。”康安重复道,“属下再三确认,没有出差错才来禀报。摄政王是应了大理寺卿的约,去花满楼赴约了。” 谢祁慢慢消化着这个消息,半晌,才忽然一笑,“看来,有人和本王想到一处了。” 康安一头雾水,不解地望向谢祁。 谢祁却没再解释,放下书卷,起身去穿外袍。 康安紧随其后:“这么晚了,王爷要出去?” 谢祁边穿衣边道:“是。” 康安给他备好大氅,待到穿衣完备,适时给他披好。康安心中猜测自家王爷兴许是要去见摄政王,又觉得为了见摄政王如此大费周章不像王爷的性格。 思量再三,他还是问道:“王爷是要去——” 谢祁当先走出去,唇角挂着似有似无地笑,漫不经心道:“去花满楼。” 康安:“……” 谢祁声带揶揄:“夜会摄政王。” 第8章 甘松 花满楼是盛京城颇负盛名的风月场所。 一到入夜,整条街花灯高悬,映照得月色也要逊色三分。来往人群熙攘,金石丝竹之音靡靡,袅袅余音不绝于耳。 江怀允皱着眉,越过一众朝他娇声招揽的莺莺燕燕,迈向二楼右手边的一处房间,推门而入。 房间里早有人在紧张徘徊,闻启门声,登时眉头一松,朝进门之人行礼:“摄政王千岁。” 江怀允淡淡应了声,目光落在正中央烟雾徐徐的熏炉上。 大理寺卿循着视线看去,解释道:“这房中原本点的檀香味重,恐会扰了菜色气味。故而臣今日让人换了甘松香,味清冽,正能驱散原本的香气,又不至于败了佳肴本味。” 江怀允微微颔首,移开视线。 “王爷这边请。”大理寺卿恭敬地引着江怀允在上首落座,桌案上已经摆好色香俱佳的菜色。他击掌两声,身着轻纱、身姿曼妙的六位女子手执酒壶,鱼贯而入。 甜腻的脂粉香冲散了房内醒神的甘松香,江怀允不适地皱了下眉。 大理寺卿没注意,兀自笑着介绍:“这些均是花满楼的招牌菜色。这一道名曰‘芙蓉豆腐’,新鲜豆腐置于井水中,泡去豆气,留井水之甘甜;随即入鸡汤之中滚沸,沾其鲜美,咸甜适口,质嫩味美1。还有这酒,乃是……” 江怀允抬了抬手,打断大理寺卿的滔滔不绝,冷淡道:“房大人邀本王前来,只是为了与本王说这些?” “自然不是。”大理寺卿面色一滞,随即恢复如常,笑道,“王爷先行用膳,酒足饭饱后,臣再与王爷谈公事。” 江怀允眸色冷冷,未置可否。 大理寺卿权当他默认,招手让姑娘们上前给江怀允倒酒。 美酒入杯,酒色清澈,轻纱若有似无地游走在江怀允的眼前,好似无意一般划过他的耳侧。 大理寺卿见他未露不适,执起酒杯,借着宽袖掩去面上志在必得的笑。 房里乍然传出“嘭——”的一声,酒杯被重重搁在案上,江怀允眉目冷凝,吐字清晰:“出去。” 他的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大理寺卿心下一慌,意有所指道:“可是这杯酒不和王爷心意?燕燕姑娘手上的是窖藏过三年的浔酒,似绍兴酒,却更清辣,2王爷大可一品……” 江怀允望向大理寺卿,后者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神中登时收声。 江怀允一字一字问:“房大人与同僚洽谈公事,皆是如此?” 大理寺卿呐呐道:“臣、臣……” 江怀允对着战战兢兢的姑娘们重复:“出去。” 屋中究竟何人不能惹一目了然,女子们识趣退下,很快房内只剩下江怀允和大理寺卿两人。 安静的房间中,只有江怀允屈指轻敲的声音。一下一下,无声的威压兜头压下,大理寺卿再也维持不住表面镇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理寺卿颤抖道:“王爷息怒,臣今日延请王爷来,实为——” “为了上元夜刺杀一案?”江怀允截断他的话,一语中的。 大理寺卿愣了下,转念想到凭借江怀允的本事,能查到这里不足为奇。他顿了下,垂头道:“臣正是为此事而来。” 江怀允盯着他:“本王是不是说过,此案归刑部审理,任何人不得窥伺案情。” 他的声调有些冷,可话明白到这个地步,大理寺卿反而镇定下来。他仍跪在地上,直起上半身,拱手道:“王爷明鉴,臣因此事而来,非为窥伺案情。只是大理寺掌刑狱,此案由大理寺审理才是名正言顺。王爷却让刑部越俎代庖,臣百思不得其解。” 大理寺卿说到最后,义愤填膺。 江怀允面无表情:“所以房大人是在质疑本王的决定。” 大理寺卿一噎,梗着脖子道:“臣只是求一个公道。” 江怀允不为所动:“房大人认为本王有失公允,却来寻本王讨公道,岂非自相矛盾?” 大理寺卿滞了下,正气凛然道:“大理寺掌刑狱乃是我朝惯例。臣自洪曦元年入朝为官以来,还未见过有任何刑狱案件越过大理寺,交由刑部审理的先例。太上皇提拔臣任大理寺卿一职时,曾言之谆谆,告诫臣要本分为官,公正清廉。臣自认,未曾有分毫行差踏错之处,王爷却如此冷待臣,臣不服。” “房大人既知道如今不是洪曦年间,还拿太上皇来逼迫摄政王,倒是对太上皇很是忠心啊。” 忽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嗓音。 江怀允抬眼看去。 谢祁倚着门,往里看了下,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曼声道:“我思虑着是哪位大人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让几位姑娘梨花带雨地跑出来。原来是摄政王和房大人啊。” 他缓步进来,旁若无人地在江怀允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视线游移一圈,落在熏炉上,一语道破,“甘松香,没想到在花满楼还会有人燃这种香。” 大理寺卿喊了声“王爷”,又看向江怀允,踌躇道:“摄政王……” “房大人有话便说,遮遮掩掩地像什么样子。”谢祁熟稔接话。 大理寺卿气焰稍敛,委婉道:“臣与摄政王谈公事,恭顺王在此,恐怕多有不便。” 谢祁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原是本王扰了二位的好事。” 大理寺卿紧张地擦了下额上渗出的汗。 谢祁不紧不慢道:“可方才的话已然落入本王耳中,房大人字字句句指责摄政王行为不妥,甚至拿已经在范阳行宫颐养天年的太上皇施压,妄图左右摄政王的意愿。此时让本王回避,房大人究竟是怕本王听了公事,还是想趁四下无人为所欲为?” 谢祁的尾音扬了下,房大人登时一哆嗦。 谢祁似笑非笑道,“房大人心,委实可诛。” 豆大的汗珠沁出来,房大人一改咄咄逼人的气势,登时跪伏在地,惊慌道:“臣之忠心,日月可表,摄政王明鉴!” 江怀允面无波澜,转头看向谢祁。 谢祁若有似无轻叹一声,有些苦恼地对上他的视线:“上元夜刺杀,本王如今回想仍是心惊肉跳,正盼着刑部尚书好好审理出结果,好宽宽本王的心。可房大人如此三番五次的阻挠审案,实在让本王不得不怀疑房大人的居心。” 顿了下,谢祁移开视线,落在瑟瑟发抖的房大人身上,意味不明道,“房大人若当真心系案情,不如暂且去天牢委屈些时日,乔装改扮探一探刺客的深浅。这也算是为摄政王分忧。摄政王,我说得可对?” 大理寺卿表情一僵,期期艾艾地看向江怀允。 江怀允淡淡吐口:“房大人若有此心,本王不胜欣喜。” 第8节 谢祁笑意渐深。 大理寺卿霎时面如菜色,不甘心地挣扎:“太上皇曾——” 江怀允目露不耐,声音冷下来:“房大人既对太上皇如此忠心耿耿,明日本王就遣人护送大人去范阳行宫,与太上皇共叙君臣情义。” “臣失言,王爷恕罪!”大理寺卿连连告罪,惊慌失措。 谢祁好心提醒:“多说多错,房大人还是赶快回府吧。” 大理寺卿颤着望了江怀允一眼,见他面如寒霜,心头一凛,再不敢多言,跌跌撞撞地告退离开。 谢祁笑着望向江怀允:“方才听到房大人拿太上皇施压,恐摄政王受欺,一时没忍住推门而入,摄政王不会怪罪吧?” 江怀允没搭腔,只是看着他,微微蹙起了眉:“你怎么在这儿?” 谢祁早在决定进来时就已经想好了回应之策,他笑了笑,道:“本王与这花满楼的思思姑娘颇为相熟,今夜正是来见思思姑娘。” 江怀允目光落在谢祁身上,看得谢祁有些不适。 “摄政王怎么这么看着我?”谢祁不解其意,自顾自猜测,“可是房大人扰了王爷享乐的心情?”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顺水推舟道,“这无妨。思思姑娘温柔体贴,正好能当摄政王的解语花。念在王爷曾相救于我的份上,本王愿意割爱……” 他一边冠冕堂皇的说着,一边心里盘算着将美人给他送来。至于他胡诌的“思思”名姓,谢祁暗想,他说叫思思,那便就是思思。 江怀允视线定在言笑宴宴的谢祁身上,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另一桩事。 王圣手说谢祁的身子亏空的厉害,原先江怀允以为是谢祁病情真的棘手,如今算是明白了。 江怀允难得流露出些许怒气。他费尽心思养身体,却始终没能如愿,早早亡故。可谢祁的病情分明可以不恶化的如此之快,他却分毫不懂珍惜。 江怀允冷冷截断他的话:“纵欲伤身,王爷多节制为妙。” 话音落地,移开视线,看也不看谢祁,起身就往外走。 手刚搭上门框,忽然听到身后劈里啪啦、瓷器落地的动静。 江怀允脚步一顿,往后扫了眼。 谢祁脱力似地扶住桌案,勉强撑着身体,浑身发抖道:“……这香不对。” 【作者有话说】 小谢:无中生思。 抱歉来晚了!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原形毕露,没办法卡点更新qaq 1化用《随园食单》:用腐脑,放井水泡三次,去豆气,入鸡汤中滚,起锅时加紫菜、虾肉。 2化用《随园食单》:湖州浔酒,味似绍兴,而清辣过之。亦以过三年者为佳。 第9章 分忧 江怀允眉目一凛,不做他想,立时回身,一脚踹翻正徐徐燃着烟的熏炉。熏炉滚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乍起的动静传到门外,守在门口的康安顿时破门而入,愕然望向屋内。 “过去扶着你主子。”江怀允转身看了眼,冷声道。 康安忙不迭应了声,疾步如飞扑到谢祁身前,搀着他的手臂,担忧地叫了声:“王爷!” 谢祁只手扣在桌沿上,手臂因为太紧绷而颤抖不停。残存的香气随着呼吸还在不断地侵袭着他的肺腑,房里的呼吸声愈发粗重。 江怀允蹙了下眉,不假思索地去将房里的窗户打开。 冷风瞬息间灌进房里,冲散满室清香。 谢祁总算好受了些,闭上眼,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声音微颤,厉声开口:“……酒。” 康安没反应过来。 江怀允回身经过,顺手抄起酒瓶,往谢祁颤巍巍抬起的手上浇下去。一瓶酒浇完,他放下酒瓶转身去捡香料。 手上残存的香气被酒冲干净了,谢祁才收回手,捂住唇鼻。 康安心领神会,架着他起身往外走。 途经正专注捡着甘松香残渣的江怀允,谢祁顿住脚步。 江怀允好似未觉,专注地将甘松香的残渣都捡起收好,起身要往外走。 “摄政王留步。”谢祁费力牵起唇角,勉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慢慢开口,“这仅剩的甘松香,劳烦摄政王分我一些。” 江怀允转身望去,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似乎在打量。谢祁全部的重量压在康安身上,单手捂着唇鼻,不避不让地任由他看。 半晌,江怀允敛回视线,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甘松香悉数交给康安。 谢祁半垂着眼,将他抬手时,腕骨上若隐若现的红痣尽收眼底,忽然笑了下。 这香燃了许久,余下未燃的香料原本就寥寥无几。他猜测着江怀允大约不会给,才只说分一些。倒是没想到,江怀允出手如此阔绰,分毫都没给自己留。 谢祁扯了下唇角,眸光动了动,喊住刚行没两步的江怀允。 江怀允急于办事,屡次被谢祁喊住,转头时已然面露不耐,冷声问:“什么事。” “多谢摄政王赠香。”谢祁虚弱道,示意康安扶他往前走,离江怀允一步远的位置停下,他放下捂住口鼻的手,垂落到半空,眼带笑意,道,“帮人帮到底,我来替摄政王分忧。” 江怀允不解其意,皱了下眉,刚想说“不用”。 电光火石之间,谢祁垂在半空的手忽然一动,朝着江怀允腰间探去。 事出突然,江怀允要伸手去阻时,腰间的软剑已然被他抽出。 谢祁手腕迅速翻转,眼也不眨,朝着自己左肩一划。剑刃锋利,上好的衣料登时破开,眨眼之间,血丝蔓上,染红了一片衣料。 康安失声道:“王爷!” 江怀允也蹙起眉。 谢祁提着剑还给他,虚弱一笑,“谋害皇亲,这一条罪名,足以让摄政王做想做的事。” 江怀允没接剑,目光冷冷,声音更甚:“你疯了?” 谢祁浑身乏力,提不住剑,费力地抬手,颤颤巍巍地将剑寸寸没入他腰间的剑鞘,有气无力地笑了下:“我身子骨本就不好,经此一劫更是难测,殒命或只在旦夕间。能帮摄政王的忙,哪怕没撑过去,也算死得其所。” 顿了下,谢祁朝着江怀允轻轻颔首,示意康安带他离开。 江怀允面无波澜,垂在两侧的手却慢慢攥起。许久,他才闭了闭眼,沉出一口气,大步踏出了花满楼。 纵马回到摄政王府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管家正倚着廊柱,搓着手,不断朝门口张望。 见江怀允走进来,当即心口一松,迎上去道:“膳房里煨着汤,王爷可要用些暖暖身子?” 江怀允脚步不停,淡淡道:“不用。” 管家毫不气馁,正要再劝,借着府中高悬的灯笼捕捉到他袍角的血迹,当即心口一紧,“哎呦”一声,急声道:“王爷衣裳上怎么有血?不是说去见大理寺卿?莫非他胆大妄为对王爷不利?” 管家越说越心惊,生怕江怀允受了伤,忙不迭转身要去请大夫。 “站住。”江怀允头疼地捏了下眉心,疲惫道,“不是我的血。” 管家将信将疑地望过来。 江怀允停在原地,任他上下打量。 谢祁原本划的也不重,沾的血迹皆是因着他没拿稳软剑,剑刃上残存的血迹蹭上去的,只有零星一点。 管家仔细观察半晌,才如释重负地轻吁口气,继续问他要不要喝汤。 “不用。”江怀允转身往书房去,走了两步,道,“派人去禁军,让段广阳来见本王。” 管家这回没有迟疑,“欸”了声转身一溜烟去办事了。 江怀允回到书房翻了会儿奏折,才发现自己手背上居然也沾了几滴殷红。他愣怔片刻,想到谢祁说“殒命或只在旦夕间”的神色,忽然闭了闭眼。 大理寺卿用的香,又是在花满楼那等烟花之地,他焉能不知效用是什么?可他用这具身体闻了那么久,都没有生出丝毫不妥,谢祁仅仅是待了片刻,便能被那香影响得气若游丝。 老天待人实在不公平,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助兴药物,于常人而言是享受、是快意,可放在体弱多病的人身上却是勾魂利刃。 他有幸得了这样一场重活一世的机缘,谢祁呢? 谢祁正躺在榻上,无所事事地等着刘太医为他施针。 康安紧张地守在一旁,手里拿着燃得正旺的灯烛。刘太医手执银针,在火焰上一挑,才聚精会神地刺入谢祁的穴位中。 半个时辰过去,刘太医收起银针,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轻吁出一口气,望向漫不经心地谢祁,没忍住道:“以王爷的聪慧,今日这伤,不像是王爷该栽的跟头。” 谢祁阖着眼,徐徐道:“本王故意的。” 刘太医一噎,他就知道会是如此。不能直截了当训谢祁,他转头冲康安道:“王爷方才养好伤,你不拦着他出门,怎么还由着他胡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本王有分寸。”谢祁淡声打断他,示意一旁呐呐不语的康安扶他起来。他道,“我一进去便知道大理寺卿燃的甘松香有异。” “那王爷怎么还以身涉险?”刘太医语气颇有些不赞同。 谢祁慢慢道:“甘松香味清冽,有清心定神之效。就算加了茱萸和青木香,变成云雨时的助兴药,也不过是在兴致正浓时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顿了下,谢祁反问,“这样的寻常香料,你觉得能让本王陷入如此狼狈境地?” 刘太医面色登时凝重起来:“王爷的意思是?” 康安将妥帖收着的甘松香残渣交给刘太医。 谢祁毫无起伏道:“去查查吧。看看我们的大理寺卿,能给我们什么惊喜。” 【作者有话说】 关于小谢挥剑向自己,小江有话说:谢祁是变态,大家别学。 小谢(笑意深深):摄政王说得都对。 * 开文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兼顾两本,冲动发文,没想到一卡文就原形毕现。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愉快的追更体验,后续我会努力调整,争取日更。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第10章 异心 第9节 谢祁肩上的剑伤并不严重,包扎的工序康安完全可以胜任。刘太医留下伤药和纱布,忙不迭离开去研究甘松香的残渣去了。 康安小心翼翼地给谢祁上着金疮药。这道剑伤虽说不重,可剑入皮肉,拃长一道,到底触目惊心。 谢祁好似感觉不到疼痛,眉头也不皱一下。若非面上仍有些许苍白,压根看不出他不久前曾遭过难。 康安给他上好金创药,拿过纱布给他包扎。伤痕渐渐被纱布掩住,康安看了眼泰然自若的谢祁,问道:“王爷要取信摄政王,办法有许多,何必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谁说本王是为了取信他?”谢祁单手执书,眼也不抬。 康安微愣:“王爷刻意赶在大理寺卿发难的时候进去,帮摄政王解围,不就是为了取信他,方便施以美人计?” “大理寺卿燃着助兴香,直接将美人摆到江怀允面前,都没能让他起兴分毫。”谢祁云淡风轻道,“这美人计,从那些姑娘被赶出房门时,就走不通了。” 谢祁说着,翻页的手顿住,忽然笑了下:“没想到啊。” 康安静静等着下文,半天没见谢祁再吭声。他被谢祁那一声感叹扰得抓心挠肺,觑了眼谢祁,没忍住问:“王爷说的没想到,是为何意?” 谢祁眼也不抬,不带一丝感情道:“没想到,江怀允对谢杨都生了异心,却还是一副不近美色、冷淡无情的漠然样子。” 康安:“……” 听这话,自家王爷对摄政王积怨颇深。康安识趣地不再多问,移开话题,好奇问:“王爷前些日子不是还不能笃定摄政王生了异心吗?” 谢祁轻嗤一声:“你以为江怀允为何要只身去赴大理寺卿的约?” 康安面露疑惑,赴约就是赴约,难不成这里还能有什么盘算? 谢祁不看也知道康安在疑惑什么。他翻了页书,边回想,边解释:“上元夜那晚,刺杀本王的人意图丝毫不加掩饰。刑部尚书撬不开他们的嘴,多方查探也能查出这一点。本王多年不涉朝堂事,又苟延残喘,命不久矣,谁会始终对本王的存在耿耿于怀?” 康安试探道:“……太上皇?” “除了他还能有谁。”谢祁冷哼一声,目露阴鸷,“只要本王活一天,他心里那根刺就永远拔不掉。” 这话康安明白。他在心里无声叹气,可不是吗,太上皇的皇位是王爷让的,就算退位,合该退还给王爷。他却仿佛皇位是自己的一样,把王爷支开到皇陵,趁此时机扶自己的儿子上位,封了摄政王。 王爷得了消息时大局已定,回天无力。 可即便这样,太上皇还是不肯放心,千方百计的想要除掉王爷,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那个龙椅?因为只要王爷活着一天,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这皇位是他窃来的,早晚得还。 康安轻手轻脚绑着纱布,又问:“可这又如何看得出摄政王确然生了异心?” 谢祁压下满目戾气,慢慢道:“江怀允这人凡事求稳,单靠猜测不足以让他动手。大理寺卿的延请正好给了他试探的机会。” 康安猜测着问:“……王爷的意思是,摄政王猜到了大理寺卿的动作是得了太上皇的授意?” 谢祁没答他的问,淡淡道:“朝堂间的争斗都是无形的刀光剑影,大理寺卿能从区区一个无名小卒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以为他当真是凡事都不懂的莽夫吗?” 康安心头一凛,就听谢祁续道,“江怀允将上元节刺杀的案子交给刑部尚书主审,何尝不是对大理寺卿的试探?他若是袖手旁观,待诸事落定,依旧能在这个位子上颐养天年。他能不知道吗?” 康安道:“他定然知道……” “是啊,他知道。”谢祁讽笑道,“他知道,却还是做这种自毁前途的蠢事,不就是在告诉江怀允,他背后有人?” 康安顺着他的思路慢慢想着:“摄政王明知上元节刺杀是太上皇的手笔,也知大理寺卿是得了太上皇授意延请,却还是去赴宴,故意迷惑大理寺卿,让他以为此事还有商榷的余地,继而露出更多破绽……” 说到这里,康安忽然一顿,“摄政王是想——” “江怀允想动大理寺卿。”谢祁眉眼不动,淡声道。 * 月上中天,书房外的梅花香气经久不散。江怀允在缕缕梅香中批着如山的奏折。 管家推门进来,怕打扰他,动作声音都放得极轻:“王爷,段统领来了。” 江怀允“嗯”了声,合上奏折:“让他进来。” 管家应了声“是”,将段广阳带进来后,悄声离开书房,将门关好。 书房里顿时静寂无声,只有江怀允翻动奏折的声音沙沙作响。 段广阳躬着身行礼:“摄政王千岁。” 江怀允专注翻着奏折,并未答话。 段广阳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在这样的安静里心中惴惴,越发不安,暗中揣测着江怀允叫他来的意图。 他和摄政王的交集不多,只上元节前,摄政王吩咐他派人暗中埋伏在街市上。他当时暗讽摄政王年轻,大惊小作,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发生了刺杀。 他再不敢小看摄政王,却也不明白,无缘无故,摄政王大半夜的将他唤来有何吩咐。 书房里烧着地龙,即便是冬日里,也分毫不见冷。段广阳心中忐忑,额头沁了层薄汗,他悄悄抬手想要拭掉。 刚一抬手。 江怀允淡声喊道:“段统领。” “臣在。”段广阳赶忙拱手。 江怀允放下奏折,抬眼望向他:“本王记得,你是洪曦八年入朝,洪曦十五年被提拔为禁卫军统领。” 段广阳不明白江怀允此言何意,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江怀允手指屈起,轻轻在桌上敲着。 明明声音极轻,可在落针可闻的书房里,似乎无形的威压,漫天压来。 段广阳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王爷命微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江怀允收了手,目光定在头也不敢抬的段广阳身上,答非所问,淡声道:“今日大理寺卿于花满楼设宴,延邀本王。言及上元节刺杀一案,字字句句埋怨本王改弦更张,不尊祖法,有悖太上皇在位时定下的法度。” 顿了下,似乎没有看到段广阳忽然颤抖起来的身躯,毫无起伏道,“段统领既是太上皇在位时提拔的将领,想必见识广博。本王请段统领前来,正是想问一问,本王将此案交由刑部审理,可有不妥?” 段广阳冷汗顿生,“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紧张道:“臣见解粗陋,不敢——” “不拘什么话,段统领直言便是。”江怀允冷声打断他的推诿,“本王不治你的罪。” 这一记定心丸并不能让段广阳镇定下来,反而让他愈发心跳如雷。 他虽是武将,可天子脚下的武将向来也比常人多一个心窍。事到如今,他若是再不明白摄政王叫他前来的用意,那才是真蠢。 这一番话哪是真的在问他对此事的见解,分明是在逼他站队!太上皇年初退位,居范阳行宫避世,不沾朝政。可陛下尚幼,太上皇于朝中积威犹存,哪怕封了摄政王,可摄政王毕竟年岁小,不少人都存着不服不敬的心思。 加之朝中许多大臣皆是太上皇在位时提拔扶持的,尊太上皇远超当今陛下。摄政王于朝中没有心腹,行事受掣肘颇多。大理寺卿胆敢延请指责,不正是仗着太上皇撑腰? 摄政王若想把“摄政”二字真正落到实处,必然要清扫太上皇的余威,树立他自己的不二权威。 所以今夜和他说这些话,表面上是在问他对此事的见解,实则就是逼他站队。 太上皇,还是摄政王。 他必须要选一个。 若选太上皇,他就是下一个大理寺卿;可若是不选,摄政王尚且年轻,怎及得上手段老辣的太上皇? 段广阳心思电转,飞快权衡着。 江怀允没有出言打扰,任由段广阳沉默思索。 他兀自坐了会儿,撑臂起身,走到窗边,慢条斯理地将紧闭的窗户打开。明亮的月色顺着窗户落进来,映着窗外的梅树枝叉,在书房的地面上落下几道横斜纤细的影子。 夜风呼啸着灌入房内,江怀允似不觉冷,倚着窗框朝外看去。 仍在原地跪着的段广阳却登时打了个激灵。他面色凝重,短暂的挣扎过后,像是做了重大决定一般,渐渐坚定下来。 江怀允在等待中听到段广阳沉稳的声音:“属下以为,王爷此举并无不妥。” 停了下,段广阳朗声道,“世上无不变之法,王爷命刑部尚书主审此案自有用意。大理寺卿不遵王爷令,几次三番对案情旁敲侧击,意欲窥伺,属下以为,大理寺卿当罚。” 话音落地的瞬间,段广阳长舒口气。太上皇虽有余威,可这余威到底能存多久,谁也不知道。一个已近暮年,一个虽年少,但前途无量。 两相抉择,他愿意赌一把。 江怀允面上未露喜色,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淡漠样子。他掐着窗棂的手指敛了力道,说出的话没有分毫温度:“大理寺卿窥伺案情在先,意图谋害恭顺王在后,暂押府内,留后审理。” “是,”段广阳肃然道,“属下遵令。” * 禁卫军连夜包围大理寺卿府邸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在翌日的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纷纷指责段广阳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一片吐沫横飞的争论中,江怀允端坐在龙椅旁,始终沉默不语。 这天的朝堂太热闹,连小皇帝都罕见地没打瞌睡,担心的看了江怀允好几眼。 直到朝臣间的你来我往有收敛之势,江怀允才慢慢开口,语调中没有丝毫温度:“众位大人耳聪目明,既知段统领连夜包围相府,难道不知段统领是奉了本王的令行事?” 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底下的动作,江怀允尽收眼底。见无人应答,他又道,“既然知道,你们如此做派,到底是在指责段统领胆大包天,还是在指责本王行事无状?” 须臾静默过后,一位吵得满脸通红的朝臣这时向外一步,正义凛然道:“房大人为官数十载,始终勤勤恳恳,办理案件不敢有丝毫懈怠。太上皇曾甚为赞誉,称他为股肱之臣。纵然房大人有对摄政王失敬之处,也实不该被禁卫军扣押府内,申冤无门。” 江怀允冷冷望过去:“陈大人是在指责本王徇私?” “臣不敢。”陈大人跪地告罪,可面上泰然如山,不见愧色。 江怀允移开视线,扫视过去。下方的朝臣之间低着头,看不清脸色。他冷声启口:“诸位大人也是如此想的?” 朝臣跪倒一片,纷纷言“不敢”。 江怀允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一众朝臣,声音如冰:“你们口中忠心耿耿的房大人,无故窥伺上元夜刺杀一案在先,设宴算计本王和恭顺王,致使恭顺王病情恶化、无辜受伤在后。罪行累累,你们却说他有冤屈,他不该罚。” 朝臣心头顿凛,头低的更甚。 小皇帝原本靠在龙椅上,听闻谢祁受伤,“腾”地一下坐起来,握紧了小拳头。 江怀允声音如冰:“谋害皇亲,若不罚他,恭顺王的冤屈要向何处诉?” “众位大人既然各有章法,不如教教本王。” 朝臣俯首低眉,莫不敢言。就连方才义正严辞的陈大人,此刻也战战兢兢跪在原地,不敢说话。 一片肃穆不语间,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行礼后道:“启禀摄政王,恭顺王有冤要陈。” 【作者有话说】 小谢,小江不近美色,但近你色(bushi 第11章 惩处 第10节 金銮殿安静得落针可闻,太监禀报完后便跪伏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江怀允坐回原位,冷目睨着一众朝臣,言简意赅道:“请。” 太监尖利的“请恭顺王入殿”叠声传出。 不多时,断断续续地咳嗽声传进殿内。咳嗽似乎惊动肺腑,每一声都让人心惊胆战。 谢祁被康安扶着步入殿内,他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行得极慢。 小皇帝急不可耐地探着身子,看清他的脸色后,下意识担忧地喊了声:“无衣哥哥——” 正慢吞吞挪着的谢祁似有所察,抬首望去,眼神温和,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小皇帝担忧难散,刚想说话,一旁的江怀允道:“给恭顺王赐座。” 小皇帝在江怀允的冷声中察觉到不妥,握紧龙椅扶手,克制着自己不冲下去。 太监很快搬来椅子,谢祁并未推辞,由康安扶着,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咳嗽不停。 康安跪伏在地上,恭敬道:“启禀陛下、摄政王,我家王爷有冤要陈。”说着,他从怀中取出奏折敬上。 谢祁虚弱开口:“臣…谢祁有奏——”他咳嗽几声,续道,“臣以险衅,夙遭闵凶。1此后缠绵病榻,药石难医。臣自认命不久矣,多年闭府。然房大人…宴上以香料祸臣在先,又以利刃伤臣在后…臣……” 说到这里,愤然骤起,情绪大动牵扯心绪,又引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康安忙不迭去帮他拍背顺气。 江怀允放下奏折,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谢祁缓过气来,断断续续地道,“臣虽不沾朝事,于上无功。可…房大人如此下作手段,步步置臣于死地……臣叩首再三,伏请陛下、摄政王圣裁,还臣公道!” 话音落地,他撑臂费力站起,弯身欲伏拜。 小皇帝赶忙开口:“无……恭顺王无需叩拜!”顿了下,见江怀允没有出言制止,清了清嗓子,镇定地冲康安道,“扶恭顺王落座。” 大殿之中一时静静。 江怀允手执奏折,目光扫过俯首的一众朝臣,慢慢开口:“蓄意谋害皇亲,诸位大人以为,大理寺卿当不当罚。” 原先还振振有词的朝臣,听完谢祁的虚弱陈词,再说不出一句话。大殿中静默片刻,异口同声地响起“当罚”二字。 江怀允目光定在一处,淡淡道:“陈大人高见?” 被点到名的陈大人身体颤了下,抖着声音道:“臣以为,大理寺卿当罚。” 大局已定,江怀允将手中谢祁的陈情奏折搁在御案上,语气毫无温度道:“将大理寺卿压入天牢,着刑部审理,按律问罪。” 朝臣再不敢置喙。 谢祁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转瞬即逝。 大理寺卿的惩处尘埃落定,过程跌宕起伏,称得上惊心动魄。朝臣应声站起后,不约而同出了一身冷汗,再无事启奏。 退朝后,谢祁由康安搀着出宫回府。 小皇帝照旧跟着江怀允回养心殿。他一步三回首,皱着小眉头,叹息连连,犹豫着道:“小王叔……” 江怀允牵着他的手,目不斜视,发出了声单音。 这幅冷淡的模样小皇帝早已见怪不怪。他心里念着谢祁的病情,鼓起勇气,仰头望向江怀允:“无衣哥哥似乎病得很重——” 闻音知意,江怀允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了当问他:“陛下想如何。” 小皇帝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满眼期待地问:“我想如何……都行?” 江怀允未置可否。 小皇帝于是顿住脚步,眨着眼睛,脆生生道:“我想让无衣哥哥留宿宫内!” 【作者有话说】 1摘自《陈情表》 发红包散喜气!今明两天本章评论都有红包,祝大家新年快乐!虽然这章短小,我下章努力长长!! 新的一年继续给大家讲故事~ 第12章 隐瞒 江怀允表情并无松动,语气淡淡地提醒他:“外臣不得留宿宫内。” 小皇帝拎出近来的例子,弱弱挣扎:“可是,上一次无衣哥哥就在宫里留宿了。” 江怀允声音清冽,无动于衷:“上元节是因陛下受惊,才有例外。今日陛下受惊了吗?” 自然是没有的。 小皇帝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跟着江怀允继续往前走。脑海里想到谢祁虚弱无力的模样,每一步都迈得极为沉重。 江怀允走得极慢,耳边是小皇帝略显稚嫩的唉声叹气。他目不斜视,并无触动。走了没两步,宽袖被人轻轻扯了下。他停住脚步,垂眸望去。 小皇帝仰着头,澄澈的眼里蓄满担忧,有些难过道:“……可是无衣哥哥看起来病得好严重,我很担心。”顿了下,乞求着开口,“小王叔,我能不能出宫去看他?” 不知是哪句话钻进耳朵,江怀允另一只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蜷了下。 小皇帝兀自沉浸在担忧中,小眉头紧蹙着,眼眶里没一会儿就涌上水意,却只敢轻轻地扯着江怀允地袖子,笨拙地连连喊着“小王叔”。 江怀允定定看了他片刻,半晌,移开视线,道:“云青,带陛下去换常服。” 这话便是同意他出宫的意思。 小皇帝一抹眼泪,带着犹有哭腔的声音,飞快道:“小王叔你等我,我很快就换好衣裳!” 跟在身后的云青眼明手快地接住冲过来的小皇帝,弯身将他抱起后,迟疑着望向江怀允。 方才摄政王只是同意了陛下出宫,却并未言明他要跟着同去。陛下单纯,以为摄政王要跟着一起去。可若是他不去…… 云青的担忧终结在下一瞬。 江怀允目视前方,表情寡淡,说:“好。” 云青松了口气,在小皇帝的连声催促下抱着他换衣服去了。 * 甘松香对谢祁的影响不小,尽管刘太医已经及时给他施过针,今日往宫里跑一趟,到底劳神。 一路假寐到府中,康安搀着他到房里的暖塌坐下。 谢祁面色苍白,有些难耐地皱了下眉。 康安担忧道:“小的要不派人去请刘太医来为王爷诊脉?” “不必。”谢祁摇了下头,阖上眼道,“他如今忙着研究甘松香的残渣,寻常小事不必去扰。” 康安目露忧色,但见谢祁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犹豫了下,还是收了声。怕扰到谢祁养神,他轻手轻脚地将不远处的茶壶并着谢祁惯用的杯盏一道端来,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正要转身离开,门房推开门。 动静不大,康安却生怕惊动谢祁,眼风扫过去,正要呵斥,就听门房飞快道:“王爷,陛下和摄政王来了。” 康安一顿,下意识转头望向谢祁。 谢祁阖着眼,无甚起伏道:“请他们过来。” 门房离开去请人。 康安扶着谢祁坐起身,在他身后垫了软枕支撑,边小声疑惑:“陛下和摄政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会不会——” “陛下担心本王的病情罢了。”谢祁捏了下眉心,轻吁出口气,“不必多想。” 小皇帝被江怀允牵着走进来。在外端好了皇帝的架子,不苟言笑,除了眉宇间掩藏不住的天真稚气,看上去和旁边的江怀允如出一辙。 这副表情在门房离开后轰然裂开。他从江怀允的掌中抽出手,迈着小碎步哒哒几步跑到谢祁塌前,奶声奶气地喊:“无衣哥哥。”边喊,边上下打量着谢祁,眼圈通红地问,“是不是很疼啊?” 谢祁虚弱地牵出一个笑,抬手在他鼻尖上刮了下,故意道:“是有些疼。” 小皇帝登时急得手足无措,跺着脚,愤愤道:“那个坏蛋害得我无衣哥哥疼,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谢祁失笑道:“陛下打算怎么教训房大人?” “……”小皇帝张了张口,愤怒的表情滞了片刻,挖空心思想了半晌,最终眨了眨眼,茫然地望向谢祁。 这副模样天真又可爱,谢祁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眼神里也染上了几分暖色。 小皇帝顿了片刻,福至心灵,转身一溜烟跑向江怀允,抱住他的小臂,清了清嗓子,信誓旦旦道:“小王叔会教训他的!” 谢祁:“……” 谢祁没忍住笑出声,一旁的康安也小声笑起来。 小皇帝没觉出不对,依旧抱着江怀允的小臂,有些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谢祁笑着望向表情淡淡的江怀允,后者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视线,仍是一副冷静漠然的模样。 谢祁从他的视线中察觉到什么,顿了下,佯装不解道:“坏人由摄政王替陛下收拾了,陛下能做什么?” 边说,边不动声色地递给康安一个眼神。康安心领神会,趁小皇帝皱眉沉思的功夫,笑着接道:“陛下能做的可多了。” 小皇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 谢祁扬了下眉:“真的?” 小皇帝下意识又想点头,衡量了下自己的斤两,看了眼江怀允,又将视线移到康安身上,表情颇有些为难。 康安轻笑着解围:“陛下还能替王爷检查检查入口的汤药煎的如何。” 小皇帝立马道:“康安说得对!”对上谢祁略显怀疑的眼神,小皇帝上前两步,拽着康安往外走,一边道,“无衣哥哥休要小瞧我!” 主仆俩一唱一和将人支走,房里顿时只剩下了两人。 谢祁笑意未变,温和问:“摄政王想与我说什么?” 江怀允视线落在他身上,平静问:“今日你为何会出现在大殿上?” 谢祁低低笑了声,挑着音道:“不是与摄政王说过了?帮人帮到底。” 江怀允隔着一张桌案静静看着他。 谢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暗自揣摩江怀允的意图。这人素来机敏,又不知来者善否,只言片语不对就会惹他怀疑…… 谢祁垂下眼,掩饰性的咳嗽几声,撑起身颤巍巍地倒杯水,慢慢饮下。 等杯盏被放好,一旁的江怀允才淡淡道:“今日之前,一直有人暗中跟踪本王。”顿了下,他道,“是你的人吧。” 第11节 谢祁心思飞转,佯装滞住片刻,才苦笑着承认:“摄政王慧眼。” 他看了眼面无波澜的江怀允,轻扯了下唇角,才低声解释,“上元节那夜,刺杀之人箭箭针对我。我这幅残躯虽不知能撑多久,可到底惜命,想知道刺客背后是何人指使。派人跟着摄政王并非为窥伺案情,只是想尽早得知真相罢了。” 说到这里,谢祁似是难言,叹了声气,没再开口。 江怀允垂着眼,搭在桌上的手指紧了紧,半晌才道:“你有隐瞒。” 这语气并非咄咄逼人。 谢祁边猜测着江怀允到底知道多少,边避重就轻地开口,吐字极慢,似在迟疑:“实不相瞒,背后指使之人,我约莫有些猜测。摄政王…与那人向来亲厚,又不许旁人窥伺案情,我唯恐……” 接下来的话似乎难以启口,谢祁垂着眼,不敢去看他。 江怀允毫无起伏续上他的话:“你唯恐本王徇私,所以派人跟踪本王。” 谢祁惭愧地点了下头,随即笑了下,歉然开口:“不过昨日花满楼一宴,我便知是我小人之心了。摄政王海涵。” 他撑臂坐起来,又倒了杯水,虚弱道:“以茶代酒,还望摄政王恕罪。” “不必了。”江怀允视线落在他几近透明的手背上,顿了片刻,随即移开,声音淡淡,“本王没办法还你公道。” “……也是。”谢祁眸中划过一抹苦涩,强打起精神道,“不过无妨,摄政王肯动大理寺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这幅失魂落魄又孱弱的模样无端刺痛人眼。江怀允垂着眼,语气毫无温度:“动大理寺卿,也和你无关。” 谢祁心中暗骂:江怀允真是一如既往的难以讨好。面上却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他停了片刻,平复住有些紊乱的呼吸,嘴唇翕动,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小皇帝推门而入,蹦蹦跳跳道:“无衣哥哥!药煎好啦!” 谢祁笑道:“陛下查得如何?” 小皇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药煎的挺好!”顿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在江怀允身后,伸出食指晃了下,小声道,“就是有一点点苦。” 谢祁好笑,端着药碗散了散热,仰头一饮而尽。 小皇帝瞪大了眼睛,呐呐问:“……无衣哥哥不怕苦吗?” “不怕。”谢祁笑道,“喝多了就不觉得苦。” 见小皇帝仍抓着江怀允的袖角,他朝着江怀允抬了抬下巴,道:“不信你问问摄政王。” 江怀允置身事外,垂着眼喝茶。 小皇帝却摇摇头道:“小王叔肯定觉得苦。” 谢祁顺水推舟问:“何以见得?” 小皇帝指了指江怀允垂着的那只手,脆生生道:“无衣哥哥方才喝药的时候,我看到小王叔一直握着拳头。” 第13章 心疼 满室一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小皇帝犹自不觉,有些洋洋自得地眨了眨眼。 谢祁笑容微顿,视线下意识落在江怀允身上,带着细微的打量。 江怀允动作照旧,单手执杯,握着杯身的五指修长白皙,骨骼分明,同经过精细打磨的白瓷杯比,亦不逊色。他半垂着眼,慢慢啜饮,极是认真。另一只手仍旧垂拢在袖内,旁人难窥。 好似小皇帝方才童言童语的拆穿未对他产生丝毫影响。 谢祁面上端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心中冷哼,故意道:“摄政王兴许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怕苦,这才偷偷握着拳头。陛下如此挑明,实在让摄政王下不来台。” 小皇帝闻言微顿,亮晶晶的眸子一暗,惴惴不安地仰头望向江怀允:“小王叔,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江怀允语气淡淡,看也不看谢祁,声如霜雪,“心虚才会想要掩饰。” 换言之,他襟怀坦荡,无所畏惧。 小皇帝因这一声“没有”放了心,复又弯起眼睛,稚气天真。 “……”谢祁却一阵失语,无端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他笑意微敛,不着痕迹地沉出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才温和开口,“摄政王所言有理,是本王短视。” 江怀允没有搭腔,搁下杯盏,淡声提醒:“时间不早,陛下该回了。” 小皇帝的表情一瞬间黯然下来,撅了下嘴,有些不情愿。他扭过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江怀允,识趣地没有反驳。 今天能磨得小王叔开口允他出宫,已经足够喜出望外了。 做人要知足。小皇帝握紧小拳头,不情不愿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声“好”。 他牵着江怀允的手往外走,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朝谢祁挥手告别,声音难掩失落:“……无衣哥哥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要回去跟着太傅习字作画了。” 后半句话硬生生让他说出了壮士断腕的壮烈之情。 谢祁轻笑出声,仿着他的样子挥手:“好,陛下慢走。” 康安送二人离开,没多会儿便折回来。 谢祁半坐着,也没躺下,手中把玩着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康安轻手轻脚地靠近,给他重新换了壶热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摄政王今日拨冗来王府,真的就只是为了陪陛下来探望王爷?” 谢祁眼也不抬,想起江怀允的试探,莫名笑了下,有些散漫道:“他知道本王派人跟踪他。” “这——”康安不敢置信。 谢祁转着杯子,笑意不散:“连着跟了好些时日,若是他一无所察,本王反而要瞧不起他。” “也是。”康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刚松了一口气,忽而想到江怀允来的时机,登时紧张道,“摄政王可是怀疑王爷今早去金銮殿的用意?” 谢祁沉吟片刻,道:“你太小看江怀允了。他今日来,可不仅仅是试探本王去金銮殿的意图。” 康安一愣:“那——” 谢祁悠悠道:“本王插手大理寺卿一事,让他起了疑心。今日前来,他是想来探本王的虚实。” 康安面露震惊。 谢祁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继续翻转着手腕,让手中的杯子规律旋转起来,云淡风轻道:“他想知道,本王就告诉他。” 顿了下,似是没看到康安的错愕一样,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话中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有疑心,却挑不出疏漏,这就足矣。” 见他这幅运筹帷幄的模样,康安稍稍安了心。自家王爷腹有成算,总比他见多识广,实在轮不到他闲操心。 这样想着,康安也不再过多揣摩江怀允的来意,行了一礼,正要退出房门,忽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喊了声:“王爷……” 谢祁:“说。” 康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后来说的那句话,可是摄政王在心疼王爷的意思?” 谢祁手中旋转的杯子忽然停住,眨眼间被他收拢在掌心。 江怀允说“心虚才会想要掩饰”的冷淡模样无端浮现在脑海里。 “你说江怀允?”谢祁拉长了调子,嗤笑一声,轻蔑道,“他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瞧着像是会善心大发、关心别人的性子?” 这谁说得准。康安心中暗想,瞧见谢祁不欲多言的表情,嘴上应了声是,脚底一抹油,火速溜了。 * 甘松香的残渣不多,却也让刘太医费了好些心神。不眠不休地第三日,刘太医满身邋遢地踏上了恭顺王府的门。 刘太医不惑之年,可素来将自己捯饬地很是干净利落。乍一见他这幅样貌,谢祁也不由扬了下眉,手中的书卷险些掉下,幸而他眼明手快,及时蓄力拦着了。 讶异过后,谢祁收回视线,顺势问:“查出什么了?” 刘太医紧紧蹙着眉,面色凝重,慢慢道:“这甘松香残渣虽少,可里头蕴藏的药材却不容小觑。甘松用来遮气味,茱萸、青木香等药材用来助兴。除却这些,还有——” 刘太医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谢祁眼也不抬,顺势问:“还有什么?” 刘太医低下头,有些惭愧道:“还有几味药材,老臣翻遍医书,实在未能勘破。” 随侍在侧的康安震惊望去,不敢想象,简单的助兴药,居然能让医术造诣颇高的刘太医也束手无策。 谢祁却浑然不在意,慢慢翻着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勘不破便不必再勘。总归大理寺卿败局已定,没必要在这上面多费功夫。你快些回府歇一歇——” 话到一半,刘太医有些急促地截断谢祁的话:“不可不勘!” 鲜见刘太医这般疾言厉色。 谢祁好似料到什么,充耳不闻,依旧神色淡淡,没有吭声。 康安视线在二人身上打量片刻,觑了眼急得面色通红的刘太医,壮着胆子打破寂静:“为何定要去勘?可是那几味药材有不妥?” “天大的不妥!”刘太医字字重如千钧。 康安被他吓了一跳。 刘太医深吸一口气,费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勉强沉稳开口:“王爷想必猜到了。” 顿住片刻,他大着胆子望向谢祁,谢祁未置可否,侧脸平静,未起分毫波澜。 刘太医揣着手,续道:“王爷身体沉疴难愈,全是因着当年服用药物有误,余毒作祟之故。老臣多年研读医书,始终对那味毒的来源和作用没有头绪。甘松香中,未能勘破的那几味药材,与王爷身上的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若能将那几味药材勘破,王爷身上的毒,老臣有七成把握能解。” 诊治过程向来难测,刘太医又有说话素来留三分的习惯。七成把握,基本上是能够解毒且能让王爷身体痊愈康健的。 多年苦难终于得见曙光,康安难忍激动,转头望向谢祁,颤抖着声音道:“王爷——!” 谢祁不为所动,专注读着书,漫不经心地回道:“不是勘不破?既然不能,何必多言。” 刘太医一噎,不死心道:“老臣不才,可大理寺卿尚未被定罪,倘若能让他开口——” 谢祁截断他的话,提醒道:“大理寺卿在江怀允手里。” 这话分明是在推诿。就算大理寺卿在摄政王手里,凭王爷的本事,焉能没办法? 谢祁慢声道:“本王若要去撬开大理寺卿的口,势必要惊动江怀允。原本他就对本王所有怀疑,如今动作,岂不是将把柄拱手送给他?大理寺卿对谢杨忠心耿耿,先不说他会不会开口,单谢杨的谨慎性子,你觉得倘若花满楼香料有他插手,大理寺卿又能知道多少?如此得不偿失的事儿,本王不做。” 刘太医不甘心,忍不住出言说服:“总归是一个机会,王爷何妨一试——” “不必试。”谢祁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可康安和刘太医皆是跟随他多年的人,轻而易举的从细微之处察觉出他的不耐。 谢祁眉眼浮上躁郁,冷淡问刘太医,“本王问你,这条命还能支撑多久?” 刘太医下意识回:“王爷少动肝火,安心静养,一二十年不成问题。” 谢祁冷声道:“既然如此,与其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不如替本王想想,该怎么从江怀允手中救出本王的心腹。” 刘太医被他忽然的厉声震了下,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康安心知,于自家王爷而言,这条命甚至没有让太上皇不得好死来得重要。可大好的让王爷痊愈的机会放在眼前,王爷置之不理,他却不能当真无视。 想了想,他壮着胆子开口:“王爷——” 第12节 还没切入正题,谢祁已然洞悉他的意图,冷声警告:“本王说了,不必。” 字字凌厉。 康安心头一跳,被他语气中的不耐吓住,忽然不敢多言。 他掐着手,和刘太医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不甘心。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 段广阳照旧来书房禀事。 他扣押大理寺卿的人第二日,就领命协助刑部尚书审理上元节一夜的刺客。 多日接连审讯,威胁利诱也好,上刑逼供也罢,人人嘴巴都严实得很,只口不漏底细,甚至见了血,也没人吐出一个字。 未去审讯之前,段广阳还暗讽刑部尚书妇人之仁,可真的轮到自己去,依旧一无所获。 他垂着头向江怀允禀报进度,这案子一筹莫展,尽管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畏不惧,还是不由生出些许气馁。 段广阳皱着眉道:“这些人嘴比铁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江怀允合上手中的奏折,没有开口,似在沉思。 段广阳于是不敢再开口,静静地立在一侧。 静默间,管家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江怀允落在他手中捧着的书信上,眸光中闪过一抹意料之中的笃定。 管家神色慌张,像捧了烫手山芋似的,磕磕绊绊道:“王爷,范、范阳来信。” 【作者有话说】 赠小谢:你现在口不对心的嘴硬和偏见,终将成为后来求而不得的悔恨和泪水。 第14章 敌对 范阳会来信,江怀允早有预料。甚至于,从扣押大理寺卿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着这封信。 江怀允抬了抬眼,管家将信颤颤巍巍地递过去,叠着手站在一侧,心中惴惴,不时侧头看一眼。 约莫能猜出信中所写,江怀允还是从头到尾认真看完。 短短一封信,他看了许久才放下,略带沉思地看向段广阳。 后者似有所感,拱手道:“但凭王爷吩咐。” 信件搁在桌案上,从窗缝中挤进来的风一吹,轻飘飘的纸张似乎就要迎风而起。江怀允单手按住一角,沉吟道:“刺客的审讯还由刑部尚书负责,你去审大理寺卿。” 这命令改得甚是突然,段广阳茫然片刻,随即意识到可能和太上皇的来信有关。他按下满腹疑惑,顺从道:“是。” 段广阳可以按捺住心中好奇,在一旁五官都要皱成一团的管家却忍不住。 待段广阳一离开,他当即满怀忧虑地问:“太上皇怎么会突然来信?可是——” 江怀允按了下额角,沉出一口气,毫无隐瞒道:“他承认上元节的刺客皆是他所派,拿大理寺卿的位置和本王换那些刺客。” 管家忧虑的面色空白一瞬,错愕又震惊:“那些刺客居然是太上皇的人?!”脱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呐呐道,“可就算是太上皇的人,堂堂大理寺卿,居然还没有那些刺客来得重要?” 江怀允目光落在信件上。 他心中也正有此疑问。范阳来信是他意料之中,但如此之快却远远超出他的预估。按时间推算,这封信大约是在收到大理寺卿被扣押的消息后才从范阳送出,表面上看似是毫无破绽。 可恰恰是因着表面上的严丝合缝,才更让他起疑。送信的时间,安排的似乎过于刻意。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太上皇是个再内敛谨慎不过的人。按他的性子,至少要仔细权衡何者更重要,考虑好方方面面才会做决定。 这信送得如此之快,要么是他得到消息的同时立刻做出了抉择,要么就是他早已衡量过,只等着合适的时机。 可不论哪种可能,都无一例外的指向了一个事实:这些刺客,于他至关重要。 这些刺客口有多严,太上皇心中必然知晓,可他还是按捺不住,急于将这些刺客救出去,甚至不惜将大理寺卿的位置腾出来。 更甚者,另一方明明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人马,他也情愿认下。 这太诡异。 心中如此想,怕管家多想,江怀允避重就轻地解释:“太上皇避居范阳颐养天年,上元节的刺杀闹得满城风雨,若他和此事扯上关系,名声尽毁。与名声相比,已经被扣押下狱的大理寺卿显然不值一提。” 管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皱着的眉头却未松开,欲言又止地望向江怀允。 江怀允将信收好,开始处理奏折。 见他没有询问的意思,管家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道:“王爷摄政以来,办的第一个人便是深受太上皇倚重的大理寺卿,会不会……” 管家迟疑着不知如何说。他一直照看江怀允,虽说与太上皇鲜少碰面,可从王爷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猜出太上皇并非是好相与之人。王爷如今要和太上皇为敌,万一惹他忌惮,岂非后患无穷? 江怀允却顿时领会管家的未尽之意。他头也不抬:“太上皇如今避居范阳行宫,不理政事。” 话是如此说,可太上皇反应如此迅疾,就知他远远没有表现得淡泊。管家并未被江怀允的话安慰到,仍是愁眉不展:“太上皇在位多年,毕竟根基深厚,王爷最好还是别与他正面相对,否则——” 这话出于好意,江怀允顿了下,截断他的话:“本王并非要与他为敌。” 管家眉头稍舒,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江怀允续道,“可本王也断然不会做不掌实权的摄政王。” 管家一愣,呐呐道:“王爷——” 江怀允抬眼,眸中毫无波澜,好似泰山压顶的难处也不放在眼里:“若太上皇能如他所言,不理朝政,那本王与他就会相安无事。” 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太上皇把持朝政不肯放权,江怀允若要掌权,当先就要扫清太上皇的余威,他们的敌对是必然。 读懂江怀允言外之意的管家愈发担忧,眉心都要皱成起伏的层峦:“老奴唯恐太上皇会对王爷不利——” “正是为了少些不利,本王才更要如此。”江怀允掷地有声地开口,眉眼间都透着坚定,“我命我掌,本王绝不会任人宰割。” * 用过午膳,谢祁照旧回到暖塌上读书。刺骨的冬日里,房里温暖如春,暖塌更是将他烘的暖洋洋的。没多会儿便觉昏昏欲睡,谢祁随手将书扣在脸上,摊在暖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察觉到门被推开。谢祁睡得轻,虽然醒了,以为是康安,便也懒得睁眼,只自然地等着再度睡去。 但今日的“康安”极为讨厌,在房中走走停停,约莫是看了一圈,才慢慢移向床榻的位置。不消片刻,谢祁便感觉身上多了层被衾,是“康安”在给他盖被。 念及“康安”好意,谢祁便忍下。 谁知这还不算完,下一步,“康安”竟伸手将他脸上的书拿走。 谢祁好觉被搅和的怒气终于忍不住,阖着眼,声音沉沉,略带警告地喊:“康安。” 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停了片刻,紧接着响起。 谢祁睁开眼,撑臂做起来,转头正要怒斥,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满面怒色瞬间转为愕然。 房中的那人面白须净,上了年纪的缘故,褶皱清晰可见。他对着谢祁躬身行礼,眼中隐有泪意:“老奴叩拜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谢祁在他行礼的同时,迅速从暖塌上起身,跌跌撞撞地箭步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搀着他去暖塌坐下。 那人推脱道:“这有失礼数,殿下不可。” 谢祁却执拗地扶他坐好,才低声道:“如今早已不是当年,何必拘泥礼数。” 提及往事,那人面上也闪过黯然。 谢祁赶紧转移话题,牵起唇角,笑问:“李叔怎么忽然来了盛京?” “李叔”大名李德有,是谢祁父亲的贴身大太监。谢祁父亲在位时政务繁忙,许多时候,都是李德有带着谢祁,二人情谊非比寻常。 李德有拉着谢祁的手,将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 谢祁极富耐心,一言不发地任他打量。 李德有感概万千:“多年不见,殿下长大了。”他对谢祁的年岁了熟于心,于是问,“殿下去岁及冠,取了什么字?” 谢祁如实道:“无衣。” 李德有听到这字,却忽然一愣,他张了张口,想说这字取得不详,却终究没有开口。 当年先帝还在时,对唯一的孩子甚是喜爱,给他取名“祁”,字出诗三百“采繁祁祁”,希望他诸事顺遂,一世盛极。 如今先帝驾崩多年,唯一的孩子及冠,取的字仍出自诗三百,可却择了“无衣”二字…… 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可殿下没有同袍,苦要自己吃,难要自己熬,可不就是“无衣”? 李德有难掩伤感,颤着声道:“殿下受苦了……” 谢祁对李德有素来有着无尽的耐心,轻声安抚着他。 李德有不愿谢祁为他多费心,强忍伤感,与他叙着话。他们多年未见,谢祁又对他知无不言,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李德有心疼不已。 谢祁觑了眼天色,已近黄昏,于是道:“王府里的厨子手艺极佳,不输宫中御厨。李叔定要一尝。” 他说着,扬声欲喊康安传膳。 李德有却抬手制止,轻声问:”殿下当年服药累了身子,如今调理得如何?” 谢祁一愣,登时明白了李德有回盛京的缘由,不由怒道:“他们当真无法无天,居然敢背着——” “殿下。”李德有轻轻叫了声。 声音不重,却好似一碰冷水兜头浇下,让他怒意尽散。 李德有慈爱地看着谢祁,见他面色回转,才温声细语地开口,“殿下当年送老奴离开盛京,怕给殿下添麻烦,老奴虽从未回京,心中却始终牵挂着殿下。” 谢祁沉默下来。父皇驾崩时他才五岁,为了活命,不得不将皇位让给虎视眈眈的谢杨。随后他受封“恭顺王”,出宫建府。李德有千求万请,才得了出宫照拂他的恩典。 那些年,李德有一边悉心抚养他长大,一边为他培养康安,可谓呕心沥血。 再大一些,他有能力御下,第一件事便是将李德有送出盛京,生怕他在盛京的风风雨雨中遭遇不测。 多年未见,说不想念是假的。 可没想到,他想让李德有安享晚年,最后却还是他,劳得李德有长途跋涉。 “殿下不必自责。”李德有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老奴看着殿下长大,就算老得走不动道,也还是要牵挂殿下。” 谢祁眨了下眼,垂下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第13节 李德有慈爱道:“既然有痊愈的希望,殿下为何不想治?” 谢祁嘴唇翕动,没有开口。那些对着康安和刘太医说的权衡利弊的话,朝着对他关心备至的李德有,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德有慢声细语地劝解:“殿下的心思老奴都明白。既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殿下合该在日后康康健健的活着。殿下正年轻,不该为了报仇,将自己的后半生赔进去。” “老奴给他起名康安,正是希望殿下能平安康健。”他看了眼仍旧垂着头谢祁,慢慢道,“先帝先皇后,都希望殿下能好好活着。倘若他们泉下有知,知道殿下为了他们不肯好好治病,又怎会安息?” 李德有言之谆谆。 谢祁语屈词穷,头垂得极低。 李德有道:“好好活着,殿下。千万别因为一时意气做傻事。” 谢祁自小聪慧,李德有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房间里静寂许久,才听到微哑的声音:“……好。” 李德有满是褶子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 安顿好李德有,谢祁带着逃无可逃的康安回到寝居。 康安心中惴惴,一进房便跪地请罪。 “先斩后奏,你的胆子倒是肥得很。”谢祁冷目扫向他。 康安从善如流:“小的知罪,但凭王爷处罚。” 谢祁在房中踱步,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行了行了,罚先留着。等本王想到办法再治你。” 惩治他如何需要想办法。康安小心翼翼地接了句:“……敢问王爷所想为何——” 话还没说完,谢祁睨他一眼,凉声道:“拜你胆大包天所赐,本王在想如何讨摄政王的欢心。” 康安:“……”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诗经释义系小楼个人理解,考试以教材为主哦! 老太监名字改为【李德有】 2021.2.20留 第15章 计败 江怀允的心思哪是轻而易举能猜得透的? 这人打小就一张冷面,素日里只会读书习武,沉默寡言,性子枯燥乏味得很,谢祁几番回想,也没能从记忆中寻出江怀允对什么表露出特别的喜欢。甚至于,他压根想象不出来江怀允对除开读书习武理政外的其他任何分外喜好的模样。 越是毫无头绪,谢祁的唇角压得就越低。低气压在房内横冲直撞。 立在谢祁旁边的康安无端感觉周遭的温度瞬间降下来,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但他深知自己此时不能发出任何动静。他和刘太医商量好,背着王爷将干爹接回盛京的事,虽然王爷眼下没来得及罚他,可如今余怒未消是必然的。 这种时候再火上浇油,无异于自掘坟墓。 故而即便打哆嗦,他也克服了万难,哆嗦得不让自家王爷察觉。 康安正神游天外着,乍然听到谢祁问:“前些时日盯着江怀允的那人如今在何处?” 康安一愣,下意识回:“没有王爷吩咐,小的不敢擅自做主。如今那人正在府里安顿着。” 谢祁敲着桌角沉吟片刻,道:“让他继续去盯江怀允。” 康安茫然不解,迟疑着开口:“摄政王已经察觉到是王爷派人跟踪他,再派这人去,岂不是——” 谢祁:“本王就是要让江怀允知道,这人是本王派去的。” 康安目露诧异,反应片刻,试探问:“王爷是想让摄政王主动来找?” 谢祁脑海中浮现出江怀允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化的表情,冷哼了声:“江怀允行事谨慎持重,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不是这个缘由? 康安皱着眉头,委实想不通。派这人故意在摄政王面前露面,引得摄政王怀疑,继而如上回一般来府。除了这,还能为什么? 谢祁边想边徐徐开口:“这人出现在江怀允面前,就是在提醒江怀允,他没办法还本王公道。江怀允表面上看着不近人情,实则最是恩怨分明。他以为挑明了他不会给本王公道,就能让本王死心罢手。可本王偏不让他如愿,不仅如此,还要让他一直记得,他欠本王一个公道。只要能挑起他一丝愧疚,本王就能同他谈条件。” 顿了下,谢祁撩起眼皮望向康安,语气微凉道,“若不然,难道要本王硬着头皮从他手中抢人吗?” 察觉到谢祁语气中的危险,康安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再不敢问,忙不迭领命办事去了,逃得比兔子还快。 谢祁冷哼了声,将视线重新放回书卷上。 * 江怀允得闲来了趟天牢。天牢阴暗潮湿,幽深不见天日。外头还是晴空朗照,一进屋,眼前登时一暗。 段广阳领着他往关押大理寺卿的囚室去。 一路上,上刑带来的哀嚎声和唾骂声不绝于耳,给本就阴森的环境更添几分可怖。 江怀允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踏足这里,却对这样的环境无端生出厌恶之情。 段广阳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低声同他禀报着:“……大理寺卿还是不肯吐口。他是文臣,属下不敢给他上重刑,可寻常的刑罚,实在撬不开他的口。” 江怀允浅浅“嗯”了声,便没多做声。 段广阳觑了眼他的神色,烛光的映衬下,他眉心微蹙,似在沉思。段广阳识趣地不再打扰。 大理寺卿的囚室靠里,愈发幽暗阴冷。 看守的差役开锁推门。 江怀允抬步进去。 一旬不到的光景,富态红润的大理寺卿,已经在天牢的折磨中消瘦下来,头发杂草一般,乱糟糟地堆着,面上胡子拉碴,几乎看不清相貌。 他靠着墙坐在墙角,垂着头。察觉到动静,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慢吞吞地抬眼望过来。 看清来人,他乜斜着眼,讥诮一笑:“原来是摄政王大驾光临。”顿了下,不无轻蔑地道,“摄政王肯屈尊踏足这种地方,倒是鲜见。” 话中的讥讽和阴阳怪气不加掩饰,江怀允似无所察,并不计较。 段广阳却厉声喝他:“放肆!不得对王爷无礼!” 大理寺卿目光在二人身上睃巡,忽然一笑:“原来段统领竟成了摄政王的走狗,难怪。” 段广阳眉头一皱,没来得及开口。 大理寺卿低下头,意有所指地讽道:“昔日是走狗的人,如今得了势,居然也能当主子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放——”段广阳怒容满面,刚发出个单音,江怀允便抬手制止。 江怀允面无表情,垂眸看他,盯了片刻,开门见山道:“范阳来信。” 大理寺卿的身子肉眼可见得僵硬起来。 江怀允心中有数,目光不移,字字清晰道,“信中有言,愿以大理寺卿之位易上元夜刺客。” 大理寺卿靠着墙,并无反应。 囚室中静寂片刻,江怀允再度开口,声音淡淡,语气却笃定:“你知道上元节刺客的来头。” 不仅知道,甚至早已料到,倘若刺客救不出来,他便会搭进来。 大理寺卿声无起伏:“摄政王自小由太上皇养大,你不知道的事,我这个外臣又如何得知。” 这话一出,段广阳便知,大理寺卿还是不肯如实招来。他张口欲斥,想起摄政王方才的拦阻,下意识抬头望向他。 江怀允一如既往的面色平静,并未因大理寺卿的抗拒生出丝毫恼怒。他定睛看了片刻,转身朝外走。 段广阳连忙跟上。待走远了,心有郁愤,勉力克制着问:“大理寺卿既有如此嘴硬,可要属下试着上重刑审一审?” “不必。”江怀允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重刑对他无用。” 段广阳微怔。 他以为大理寺卿是文臣,撑不住连番审讯,故而不敢轻易上重刑。却没料到,摄政王居然说重刑对他无用。 段广阳对江怀允的话虽说未到深信不疑的地步,却也知道,摄政王话出必有依据。思及此,他长叹一声,愁眉不展道:“难道就遂他的意,这样一直拖着?” 江怀允没搭腔,走了没两步,忽然停住,侧头道:“多调些人仔细盯着,别让他自戕。” 段广阳怔愣片刻,很快回过神,顾不得其他,当即拱手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办。” 天牢内四通八达,江怀允记性好,循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出去。 没了段广阳在耳边念叨不停,那些嚎叫斥骂声愈发清晰明显。江怀允眼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躁郁,对天牢的厌恶和不适好似刻在骨子里,怎么也挥之不散。 直到踏出天牢大门,才感觉微沉的心轻松许多。 外头天光大盛,江怀允不适地眯了下眼,待适应了刺眼的光线,抬步朝外走。 段广阳安排好看守之人,很快追上来,向江怀允复命。 江怀允照旧发出一个单音,示意自己知道了。 段广阳对他的冷淡见怪不怪,只不时偏头看江怀允一眼,欲言又止。 江怀允似有所察,淡淡道:“有话直说。” 段广阳摸着后脑勺惭愧一笑,伸出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三枚银针,由衷佩服道:“这银针俱是属下从大理寺卿身上搜出,王爷果然料事如神。”顿了下,发自内心的不解道,“可王爷又是如何料到大理寺卿会自戕?” 马被差役牵来,江怀允单手接过缰绳,另一只手顺着鬃毛,淡声解释:“他于范阳已无用,与其徒留性命惹得范阳猜忌,不如趁早自戕,保全其他。” 段广阳顿时了然。大理寺卿被扣押,他的妻儿如今却分毫未损。若他不自戕表明忠心,身在范阳的太上皇难免心中猜忌,届时他妻儿恐有不测。 为了保全妻儿,将上元节刺杀一案止步于他身上,落得一个畏罪自杀的名头,是他唯一能做的。 想到这里,段广阳叹了声气,跟着江怀允翻身上马,正要驾马离开,余光瞥见一人探头探脑,同江怀允告了罪,压低身子,疾驰过去,趁势将那人一把拎起,扔到江怀允的马前。 “王爷,这人方才鬼鬼祟祟,不知是何居心。” 江怀允目光淡淡落在那人身上。 地上的人摔疼了,呲牙咧嘴。仰头对上江怀允的眸光,瑟缩了下,磕磕绊绊道:“摄、摄政王千岁。” “既知王爷身份,你还敢暗中跟踪?”段广阳眉头一皱,朝江怀允拱手道,“此人居心不良,王爷先行,属下审问出原委再向王爷复命。” 那人颤抖着跪在地上,缄默无言。 江怀允移开视线,淡淡道:“不必审。” 第14节 段广阳一愣。 江怀允道:“关一段时间,给个教训即可。” 段广阳不解其意,但仍旧顺从应“是”。 谢祁收到消息的时候已近傍晚。 寻常这个时候,盯梢之人早该向康安上报摄政王的行踪,如今却是人影也不见。康安心中起疑,派人去打听,才知这人竟被关押起来。 谢祁捏着杯盏,用了力,白净的手背上绷出道道清晰可见的青筋,脸色很是不好看。 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房中,乍然响起几道嘎吱作响的细碎声音。 康安心头一跳,忙不迭安抚:“王爷切勿动怒,此计虽败,还有其他路——” “谁说此计败了。”谢祁沉声打断,颇有些咬牙切齿。 康安愣怔间,见谢祁搁下手中杯盏,起身往外走。 他落后一步,眼尖地瞥到杯盏上生了道道裂纹。 康安顿了下,好奇地伸手,轻轻一碰,原本完好无损的杯盏,登时四分五裂。 康安:“……” 江怀允处理完政务从宫中回来,遥遥便见府门口立着两道人影。 他在府门前停住,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迎出来的门房。 府门处灯笼高悬,烛光微弱映衬下,正见谢祁目光含笑,拥着大氅,在康安的搀扶下慢步走来。 看上去分外羸弱。 江怀允移开视线,淡声问:“你来做什么。” 谢祁笑容温和,曼声道:“摄政王想见我,本王恭敬不如从命。” 第16章 参汤 谢祁咬字清晰,眉目含笑,处处透露着真诚,丝毫看不出调侃玩笑的意味。 江怀允懒得和他多言,声无起伏道:“本王不想见你。” 话落,拾级而上,只留一个笔挺清瘦的背影。 谢祁嗓音带笑,扬声喊:“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步子如常,好似未闻。 冬夜里凛冽未褪,刺骨的风一吹,恰好顺着谢祁说话的档口灌进喉咙。他一时不防,呛得轻咳起来。 咳嗽声不大,但耐不住深夜寂静,落入人耳中,只觉惊心动魄,好似连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江怀允脚步下意识停了片刻。 这须臾的瞬间,被谢祁敏锐的捕捉到。他边咳着,边含混不清地重复:“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立在石阶上,闻言转身。石阶不高,他站在第二阶,才堪堪高出谢祁寸许。 谢祁已经平复下来,微微抬了下颌,温和地问:“摄政王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江怀允垂眸觑着他。 谢祁直视着他的眼睛,坦荡从容。 月色明亮干净,伴着灯笼洒下来的烛光,正将此处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谢祁略显苍白的面色,在这方明亮中一览无余。 他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病情方愈,正是见不得风的时候。偏偏冬夜里最是寒凉,风一吹,饶是康健如江怀允,都觉刺骨,遑论是谢祁。 江怀允抿了下唇,视线落在他氅衣下的单薄衣袍上。 谢祁似有所察,笑了下,道:“夜里凉,我站这儿等了摄政王许久,不知能否有幸,讨杯热茶暖暖身子。” 江怀允仍旧面色淡淡,移开视线,转身时道:“进来吧。” 谢祁道了声谢,由康安搀着,慢悠悠地走进去。 王府的规制大体上差别不大,内里构造如何却端看主人喜好。谢祁无暇在夜里欣赏摄政王府的景致和构造,只知这回廊委实又绕又长。 他跟在江怀允身后,始终维持着落后一步的距离,走得倦了,目光便似有若无地打量着斜前方的人。 江怀允骨架小,身量虽高,却显得清瘦。他只穿了件利落的深衣,双手拢在袖中,行走间衣袂翻飞,微蜷的指尖若隐若现。再往上,手背和手腕却藏得严严实实,怎么也不肯露出来。 谢祁定睛在他指尖的位置,无意识地想着,指尖往上是白皙的手背,手背再往上,是纤瘦的手腕,手腕上骨骼清晰,腕骨一处有明显的凸起,凸起的地方,应该嵌着一粒似血的红痣…… 一声惊喜地“王爷”打断了谢祁的思绪。回过神来,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赶紧偏开视线。 管家眉开眼笑地迎上来:“王爷回来啦,膳房的灶上还煨着参汤,正热乎呢,老奴这就去给王爷盛来。”怕江怀允拒绝,转身就跑,没两步,想到什么,又扭头问,“老奴是给王爷送到书房还是寝居?” “书房。”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回,顿了下,续道,“要两碗。” 谢祁站在江怀允后面,又被一旁的漆红柱挡着,管家没有看到,还以为是江怀允今夜胃口大开,怔愣一瞬,喜不自胜地应了声好,忙不迭盛汤去了。 谢祁走至他身旁,偏头笑问:“夜深了,管家瞧着又上了年岁,摄政王怎么不将沏茶的事儿一并交给他,免得他来回奔波。” “府上没有茶。”江怀允淡淡道,“今夜只有参汤,若是不喜,府门在后。” 江怀允抬步便走。 谢祁停留在原地,低低笑了声。 书房重地,按说应该避嫌。可既然江怀允主动带着他往书房走,谢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管家兴许是太过了解江怀允,知道他定会来,书房中早早燃上了地龙,暖融融的,谢祁原本不觉得多冷,一进来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五指冻得有些僵硬。 条理分明地桌案两侧各一支灯烛,燃得正旺,似是因着有人来,火苗雀跃地跳动着,像是在迎人。 谢祁自觉地在书桌不远处坐下,椅子正对着窗户。他慢吞吞地活络着有些僵硬的五指,看着映在窗户纸上的影子。枝桠横斜纤细,舒展着错开交叠,看上去颇具风骨。 丝丝缕缕的梅香萦绕在房中,梅枝被窗外明亮的月色一映,铺在窗纸上绘就了一副风雅生动的水墨图。 谢祁笑了下,侧头看向已经在专注研磨的江怀允,曼声道:“梅枝作画,梅香怡人,摄政王种的这株梅树倒是颇具巧思。” 江怀允眼也不抬:“管家移栽的。” 谢祁对江怀允的管家倒是颇有些印象。当年谢杨领回江怀允时,管家就跟在江怀允身边伺候。十几年过去,江怀允从皇宫搬到摄政王府,管家从来随侍在侧,忠心得很。 正想着,书房的门从外推开,管家端着两盅还冒着热气的参汤,走得稳稳当当,笑着道:“王爷先将手边的奏折放一放,趁汤热乎,先喝——” 抬眼看到笑意盈盈的谢祁,管家脚下踉跄了下,凭借多年经验,行动先于意识地稳住身子。他瞪圆了眼睛,震惊道:“恭、恭顺王?” 似是以为眼花,管家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的人仍旧没有消失。 他呐呐地转头看向江怀允,见他没有解释地意图,又转回头看向谢祁,神情颇有些呆滞。 谢祁微微颔首。 管家回来神,朝着谢祁行礼问安,又转头向江怀允弱声请示:“王爷要两碗参汤,可是有恭顺王一碗?”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回应完,没有听到管家递汤的动静,狐疑地抬头望去。 管家有些崩溃地站在原地,两手端着托盘,托盘上静静放着两盅参汤,看上去有些无所适从。 江怀允问:“怎么?” 管家呐呐道:“可、可是……” 平素里口齿伶俐的管家鲜见的嘴笨舌拙起来,他磕磕绊绊地续道,“我以、以为只有王爷一个人喝,只顺手拿了一只汤匙。” 江怀允:“……” 谢祁颇觉好笑,扬了下眉,望向江怀允,可惜道:“看来摄政王府上的参汤我是没有口福了。” 江怀允懒得理他,埋头研磨,淡淡道:“给他,本王不用。” 管家有些犹豫,却也知道这是最妥帖的办法。天凉,他再跑一趟膳房,回来时汤都凉了。 思及此,管家再不耽搁,往谢祁手边放了一盅汤并一只汤匙,另一盅汤孤零零地搁在江怀允手边。 怕打扰他们议事,管家躬身告退。 江怀允将汤盅上盖子掀开,拿了本奏折开始看。谢祁饶有兴致地盯了会儿,手背在汤盅外边贴了下,温热不烫手,约莫是汤盅隔热。 他双手抱着汤盅,也不用汤匙,只慢慢地啜饮着。有些烫,他喝得慢,只用了几口,便觉得身上的寒冷散了不少,有些僵冷的手指也暖和下来。 江怀允始终在处理奏折,约莫处理了五六本的模样,才搁下笔,伸手去端汤盅。 谢祁适时道:“汤匙我用不上,康安,给摄政王送去。” 江怀允抬眼望过来,谢祁正抱着汤盅,喝完仅剩的参汤,一旁的汤匙仍旧是管家放置时的位置,分毫没有挪动。 他敛回视线,端起汤盅,另一只手接过汤匙,垂眼问:“参汤用完了?” 话里赶人的意味不加掩饰。谢祁故意装傻,“嗯”了声,一脸餍足。 江怀允用着汤,见他没有起身的意图,直白提醒:“你该走了。” 谢祁毫无被驱赶的自觉,反而笑了下,递给康安一个眼色,待他出去,才曼声道:“想见我的是摄政王,赶人的也是摄政王。摄政王如此反复无常,可是将我这副孱弱的身子骨折腾得不轻。” 江怀允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实在不知他想见谢祁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他不想纠缠,语气愈冷地重复:“本王不想见你。” “是我想见摄政王。”谢祁从善如流地改口,顿了下,笑着道,“我来请摄政王高抬贵手,放了我的人。” 江怀允嗓音冷淡:“你若急着要,自行去刑部天牢领。” “摄政王明知他是我的人,容忍了两三日,却在今日因段统领拎出了那人才做处置,不就是想替我遮掩?”谢祁缓缓开口,视线落在江怀允身上,拖腔带调道,“我若是亲自去领人,委实辜负摄政王一腔好意。” 康安禀告时,谢祁说此计未败,正是因着这个缘由。江怀允被跟了三天,始终容忍。今日段广阳多事,将人拎出来,他若是不处置,容易惹人生疑。却又不想暴露此人和谢祁有关,才说只关几日便放。 谢祁深知,他和江怀允委实没有太多情分可言。如此为他着想,恰恰说明,江怀允心中还是有愧。 被挑破了心思,江怀允却没什么触动,只面色微寒地警告:“事不过三,这一次便罢,若再有下次,本王绝不会手软。” 谢祁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说出话却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挑衅:“本王倒是想知道,摄政王不留情面时会用什么手段。” 若是顺着他的话回,不知要纠缠到几时。江怀允没心思喝汤,搁下汤盅。汤盅落在桌案上,碰撞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望向谢祁,冷声道:“直接说你的来意。” 谢祁不避不让,挑明道:“我想从摄政王手中讨一个人。” 第15节 第17章 冷夜 屋里静寂片刻。 江怀允眼中因着谢祁百般纠缠而生出的冷意和不耐,在这片刻间尽数散去,眼神变得古井无波,好似覆上了一层平静淡然的面具,任谁也窥不出他的分毫情绪。 这种眼神谢祁并不陌生。上回去金銮殿,江怀允立于高阶上,居高临下俯瞰一众朝臣,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平静,疏淡,极富距离感。 书房里原本还有几分和谐的气氛,在这安静的瞬间,也渐渐消散。 江怀允多机敏的人,他方才脱口的那句话,足够让江怀允明白,不论是盯梢之人的卷土重来,还是他深夜来访,故意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都是另有目的。 他算计江怀允,被防备是情理之中,但心底到底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他下意识觉得,江怀允这副处变不惊的冷淡模样,没有方才动气的模样来得顺眼。 谢祁沉出一口气,暗自压下想撕毁他这张面具的冲动,开门见山道:“想问摄政王借大理寺卿一用。” “朝廷要犯,概不外借。”江怀允无意在谢祁想做的事里横插一脚,是以拒绝得不假思索。 他推开汤盅,拿过一本奏折继续批阅,将不远处的谢祁无视得彻底。 谢祁笑容如常,气定神闲地想着,江怀允若是愿意去想,不可能不知道他想要大理寺卿的缘由,可这人素来不会在事不关己的事情上浪费分毫心思,不去关注,更不会轻易伸出援手。 明明被慢待,可谢祁没有生出分毫不悦,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想着,这样的冷淡漠然才是江怀允。 谢祁敛下思绪,温和一笑:“上元夜摄政王出手相助,救我一命,在下不胜感激。借大理寺卿非为朝事,摄政王大可安心。” 江怀允蘸了墨,行云流水地在奏折上写下批阅意见,好似充耳未闻。 他未曾出声制止,谢祁便慢慢与他分析着,说自己只是为了一些私事,若摄政王不放心,大可亲自派人盯着,诸如此类。 这些话谢祁信手拈来,压根不需要思索。 滔滔不绝说了一箩筐的话,也没见江怀允有丝毫松动。谢祁说得有些口干,拿过放的已经有些冷的水润了润嗓,转头看向江怀允,他依旧不为所动的批着奏折。 谢祁反省了下,江怀允敏锐又警觉,拿寻常的话敷衍他自然是起不到作用。 想明白这些,谢祁换了个策略,戴好心事重重的面具,轻叹一声,似是走投无路地坦白:“甘松香的残渣刘太医已经钻研过了,里头有几味药材较为罕见,他未能勘破,所以才想从大理寺卿的口中探查些消息。” 江怀允头也不抬,嗓音冷淡:“人不能借。” 一样的话,语气却没有方才的斩钉截铁,甚至留下了松口的余地:大理寺卿不能外借,却能带着他去天牢。 说明此计有用。 谢祁苦涩地扯了下唇角,掩饰住眼神中的落寞,似是难以启齿地剖白着往事,“我自幼体弱,原先以为是五岁年连续高热毁了根底,这才无药可医。甘松香虽让我遭了难,却也勾缠出我体内从未被发现过的余毒。刘太医同我说,倘若能查出那几味药材,我体内毒素可解。倘若幸运,这副孱弱的身子或有治愈的可能。” 谢祁想到李德有舟车劳顿地赶来盛京,想到他说的那些劝慰自己的话,闭了下眼,难得带了几分真心道:“我想活下去,摄政王。” 毒素在他身上盘踞多年,未被大理寺卿的甘松香引出来前,他一直觉得,这条命委实没有让谢杨不得好死来得重要,毕竟与其追求那个渺茫不可见的希望,还不如思索怎么让谢杨的势力一点点被蚕食来得实际。 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里根深蒂固,以至于,刘太医说要从大理寺卿这里找寻突破口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对微不可察的希望视而不见。 但李德有说得对,他不该为了报仇,将自己赔进去。 否则假以时日,就算能让谢杨不得好死,他因为谢杨的毒身故,也着实憋屈。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是因为谢杨下在他身上的毒。 江怀允写字的手一顿,蘸墨饱满的笔尖定在原地,洇出一团小小的黑色墨迹。 他虽没有专注听,可同在一室,谢祁的话还是或多或少的飘进他耳中。先前那些话一听就是糊弄人的场面话,他压根不信。 但最后这句“我想活下去”,说得情真意切,字字诚恳。 江怀允没来由地想起自己重病缠身的那些年,他那时一心想要如常人一般活下去,可病情棘手,药石难医,连多活一日都是奢求,遑论痊愈? 他当时若能如谢祁一般幸运,哪怕是丁点的希望,也绝不会放手。 谢祁敏锐地察觉到江怀允的变化,知道他有所触动,便点到为止,再不多言,只安静地等待着江怀允的回答。 江怀允抬了抬手,续上方才写了一半的字,淡声道:“明日巳时,在刑部天牢等本王。” 谢祁面上佯装的愁苦总算散去,松口气,真诚道:“多谢摄政王。” * 兴许是书房里太暖和,一走进夜色里,谢祁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直到回了寝居,灯烛燃起来,康安才借着灯光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声:“……王爷脸色瞧着不太好,可是摄政王不肯松口?” 谢祁摇了下头:“他应了。” 康安不解地望着他,面上明晃晃地写着:那为什么脸色不好? 谢祁抬手捏了捏眉心,目光在房里睃巡一圈,落在不远处孤零零放着的炭炉上,吩咐道:“房里有些冷,去将炭炉燃上。” 康安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怔在原地。 房里烧着地龙,又有暖塌,王爷向来都是嫌地龙烧得旺,太燥。曾经房里两侧各一个炭炉,因着他嫌多余,不得不抬出去一个。 最怕热的人,如今居然喊起了冷? 康安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沉浸在震惊里,半晌没有回神。 谢祁等得不耐烦,掀起眼皮看过去,嗓音微冷:“愣着干什么。” 康安回过神,应了声“是”,马不停蹄地招呼着人置碳燃炉。碳是上好的红螺碳,没有烟雾,一经点燃,很快便朝外散着热气。 谢祁满意颔首。 康安看了看燃得正旺的炭炉,心里犯嘀咕,思索着要不要降炭炉往外挪一挪。但转头看了眼眉目舒展的谢祁,仅剩的疑虑也都消失不见了。 看王爷这么高兴,约莫是当真觉得冷了。 康安不再打扰,放心离开。翌日清早,照常来伺候谢祁起床。一进门,就见谢祁穿着中衣,站在桌前喝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炭炉。 经过一夜,红螺碳依旧孜孜不倦地散着热意。 康安总算知道自家王爷今早的异常从何而来。他边在心里赞叹着红螺碳真不是浪得虚名,边机灵地递去一个台阶:“小的方才碰到干爹,干爹还在说盛京夜里凉,着实冻得人辗转反侧,不能好眠。” 谢祁将视线从炭炉上移开,淡淡道:“将这个炭炉搬过去给他用。” 康安应了声是,忙不迭安排去了。 趁着康安折腾炭炉的功夫,谢祁去沐浴,洗去满身汗,换好衣裳和李德有一道用膳。 李德有正在门口张望着,见谢祁来,笑眯眯地迎上去。 谢祁道:“天冷,李叔不用等我。” 李德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未置可否,只同关切的问谢祁昨夜睡得安不安稳。 谢祁想到昨夜被热得翻来覆去睡不好的情景,违心地说:“昨夜睡得很好。” 李德有没察觉异样。 两人边说边笑地用完早膳,李德有看他衣冠整齐,问:“殿下要出门?” 谢祁“嗯”了声,没瞒着他:“同摄政王约好了,今日去见大理寺卿。” 李德有紧张地望着他,叮嘱道:“天牢里乱得很,殿下切记小心,别伤着了。” 这关切委实有些大题小作,谢祁却没反驳,一脸听话地应了声好。 顿了下,又恐李德有抱得希望太大,权衡之后,未雨绸缪地提醒,“甘松香虽是从大理寺卿手中流出来的,可凭谢杨的谨慎,大理寺卿知道的恐怕也不多。倘若……” 谢祁迟疑着停顿片刻。 李德有闻言一笑,和蔼道:“老奴省的,殿下不必为老奴忧心。”顿了下,又道,“大理寺卿总归是个希望,倘若他不知,总有人知道。” 李德有眼神温和慈爱,“殿下能有痊愈的希望,老奴已经谢天谢地了。” 李德有似乎看得很开,可他究竟有多想亲眼看到一手养大的孩子痊愈,谢祁心知肚明。 谢祁心里沉甸甸地,直觉这趟收获不会太大。但他没再泼冷水,只点了点头,埋下头用饭。 早膳用毕,时辰还早,谢祁陪着李德有说话。 聊到今日要和江怀允去见大理寺卿的事,李德有忽然问:“老奴记得,摄政王是不是和殿下差不多大?” 谢祁想了下道:“比我小两岁。” 李德有笑道:“倘若摄政王下定决心和谢杨划清界限,不失为一个拉拢对象。他又和殿下年岁相仿,正能陪着殿下说说话,省的殿下整日里窝在府里,没有一个年岁相近的好友。” 谢祁脑海里浮现出江怀允沉默寡言、能一个字说完绝不费力说第二个字的模样,轻嗤一声,声无起伏道:“我和江怀允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flag就是用来被推倒的。 第18章 害怕 谢祁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和江怀允界限分明、不会与之为伍的态度很坚决。李德有却被他这反应逗得笑出声。 他不由想起了殿下幼时。 那时殿下过生辰,先皇后每年都会亲自去御膳房给他做长寿面。先皇后辞世后,给殿下做长寿面的任务便由先皇承继过来。 那时殿下还小,可口是心非的小性子已经初露端倪。他嘴上固执地说着不要不吃不去,可被哄到膳房后,还是捧场地将一碗长寿面连汤带面的全部吃下。 这样孩子般的心性,自先皇驾崩后,殿下已经许久未曾展露了。如今乍见,李德有难免感怀,以至于,对谢祁口中的摄政王也生出了好奇之心。很是想见见,能让殿下露出这般性子的人是何模样。 李德有慈爱的眼神如常,谢祁约莫着时辰到了,匆匆了结话题,起身赴约去了。 辰时三刻,江怀允回到王府,将身上厚重繁复的朝服换下。 管家边替他收着衮服,边回头看了眼穿戴整齐的江怀允,问道:“王爷还要出门?” 江怀允“嗯”了声。 管家心生唏嘘,心疼道:“王爷为了朝政连日奔波,近日来消瘦得紧。朝政虽重要,可实在越不过王爷的身体……” 管家念叨不停,江怀允整理衣襟的手一顿,颇觉头大。他正想截断管家的话,就听对方唏嘘道,“……要老奴说,王爷还是要多歇一歇,和年岁相仿的好友多走动,总是把和好友交流感情的时间放在大半夜,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恭顺王身子还不好,实在禁不起折腾。” “……”江怀允头疼地打断他,“他昨夜来府,是有事相求。” 管家满脸狐疑,恭顺王平素里远离朝堂,又弱不禁风,他能有什么事求上王爷?更何况,哪有求人赶着大半夜来的。 不论其他,单说王爷能允恭顺王入府,又主动分了参汤给他,就足以让管家对谢祁刮目相看了。毕竟,先前夜里来府的刑部尚书、禁卫军统领,可没有哪一个有恭顺王这样的好待遇。 第16节 江怀允想要解释,转念想到谢祁身上染了这么多年的毒,如今才被察觉,想来这桩事知情人甚少。 以防打草惊蛇,查探的事也藏得隐秘些为好。 总归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误会,等日后谢祁不再上府,管家自能明白。江怀允定了定神,也就不再多费功夫解释。 到刑部天牢时巳时未到,江怀允看了眼天色,在天牢门前站着等人。将将站定,就见谢祁从不远处停靠已久的马车里走出来。他身边鲜见地没有跟着人,孤身一人徐步走来。 身上穿了件不打眼的常服,约莫是想低调些,可那股散漫矜贵的气质却怎么也藏不住。 谢祁在他身前站定,笑着打招呼:“摄政王。” 江怀允“嗯”了声,打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谢祁似有所察,温和笑道:“怕给摄政王添麻烦,这才仔细了些。” 不论是来早了躲在马车里,还是穿普通的常服,都是刻意而为。 不消他解释,江怀允也能明白他的用意。天牢不似摄政王府守卫严密,这里人多眼杂,若是看到他和谢祁同进同出,联想到大理寺卿被定罪的那个早朝,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夸大其词地传到范阳太上皇的耳中。 他动大理寺卿,尚还能在太上皇容忍的范围内。可若是和备受忌惮的谢祁扯上关系,日后的处境恐会艰难。 太上皇不肯放权,不论扯不扯上谢祁,他们二人之间正面敌对是早晚的事。思及此,江怀允移开视线,淡淡道:“不必做这些。” 话音落地,余光瞥见谢祁温和的表情似乎凝滞片刻,约莫是一腔好意被他否决,眼神显得有些落寞,强颜欢笑地应了声“好。” 江怀允抿了下唇,率先抬步,平静道:“进去吧。” 谢祁慢他一步,跟着进入天牢。 一道门仿佛分隔出两个世界。外头晴空朗照,万里无云,里头却暗无天日,随着大门被关上,仅剩的一点日光也被挡在外面,只留微弱的烛火照明。 江怀允以为上回来天牢的异样是初来乍到、不甚适应所致,可今日再来,却还是在踏入天牢的一瞬间,心底里无端生出厌恶。 这厌恶来得没有缘由,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蹙着眉,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前行。 谢祁落后一步,看不见江怀允的脸色,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进入天牢后一瞬间僵直的脊背。 这是下意识防备的动作。 谢祁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江怀允,该不是害怕进来天牢吧? “害怕”这个词放在江怀允身上,怎么看都诡异。谢祁正要掐断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抬眼就见他和江怀允之间原本只有一步的距离,如今变成了三步远。 谢祁迈的步子没有多大变化,能这么快的拉开距离,只能是江怀允的问题。 他定睛一瞧,果见异常。江怀允的速度没多大变化,可步子却比方才大了许多。 谢祁不动声色地扬了下眉。 江怀允凝神带路,察觉到身边有人,侧头看了眼。 谢祁朝他微微颔首,笑着问:“摄政王同我约了巳时,怎么来得这般早?” 江怀允敛回视线,淡声道:“朝会结束得早。” “原来如此。”谢祁恍然,顿了下,带着些许调侃,曼声道,“幸好我今日来得早,否则倒要叫摄政王等我了。” 谢祁说话时一心二用,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江怀允。对方紧蹙的眉心仍未松开,可紧绷如满弓的身子却比方才放松许多。 谢祁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砚删停  验证完猜测,却还是在心里不敢置信地想:江怀允居然害怕来天牢。 他边想着,边状似好奇的打量着周遭,看看泾渭分明的牢狱,又看看狼狈不堪的囚犯,委实看不出有什么是值得江怀允害怕的。 想得太出神,等察觉到身上的目光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关押大理寺卿的囚室。 谢祁对上江怀允打量的视线,遮掩一笑,连忙回神,信手拈来个理由,欲言又止地问:“……有一桩事,我始终没能想通,还想请摄政王解惑。” 江怀允未置可否。 谢祁权当他默认,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地问:“方才在天牢外,摄政王说‘不必做这些’,敢问这话是何意?” 江怀允拢在袖中的手蜷了下,沉默片刻,别开眼,淡声解释,“你来见伤你之人大可光明磊落,这世上没有要受害者躲躲闪闪的道理。” 没有想到江怀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谢祁怔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回神。 江怀允示意守在门口的差役开锁,旋即转头望向谢祁:“进去吧。” 谢祁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走到囚室门口,却见江怀允没有动作的意思。他顿了下脚步,迟疑问:“摄政王不进去?” 江怀允:“嗯。” 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回答地不假思索。谢祁心知江怀允是不想过多掺和进他的事里。可走到这里,江怀允想避开,他却是不能放松警惕的。不仅不能避,他还要坦坦荡荡地让江怀允在旁盯着,省的留下话柄。 谢祁摆出个请的姿势,真诚邀请道:“今日来意摄政王都清楚,无需回避。”顿了下,笑道,“正巧我经验不足,若有疏漏之处,还要请摄政王从旁提醒。” 江怀允看了他一眼,没再推辞,沉默着抬步进去。 大理寺卿仍旧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凛冬天凉,原本的厚实衣裳在不间断的审问中也被折腾的残破不堪,委实起不到保暖的作用。 他打着哆嗦的手慢吞吞地扯住乱如杂草的头发,单根单根地捋开,好似极受不了打绺儿的头发似的。 察觉到动静,他声音虚弱,却还是轻蔑地开口:“今日来的是哪条狗?” 进来的两人都没遂他的意搭腔。 江怀允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将这里交给谢祁。 大理寺卿意识到异常,抬眼望来,对上谢祁含笑的眼神。 谢祁谦和地问:“今日前来,是想问问房大人,那日花满楼燃得甘松香是从何而来。” 大理寺卿垂下头,讥讽道:“香是花满楼供的,恭顺王若想知道,该去花满楼,不该来天牢。” 谢祁笑意不变:“甘松香是花满楼供的,可香里掺着的其他东西,花满楼恐怕供不出来吧?” 大理寺卿摆弄头发的手指一顿,抬眼望向谢祁,转瞬明白过来,目中的讽刺不加掩饰,颇有些快意道:“没想到那香的滋味竟叫恭顺王尝去了。” 顿了下,他挑衅地望向江怀允,“摄政王也想尝一尝这甘松香的滋味?若是我能出去,奉给摄政王一些也不无不可。还有花满楼那些姑娘,我也可以一并送到摄政王府上。” 江怀允蹙了下眉,还未张口,谢祁已经道,“今日是房大人与本王的恩怨,好端端地,就不必牵扯摄政王了吧?” 江怀允下意识偏头看了眼谢祁。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可笑意中无端掺了几分凌厉,看似商量的语气也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危险。 大理寺卿的视线从江怀允身上挪开,落到谢祁身上,讽笑了声:“恭顺王总归是早入黄土的命,就算拿到了甘松香,也无力回天。不如听天由命,早些入黄泉,说不定还能再去给先皇先皇后当一世的孝子。” 谢祁眼神中飞快浮现一抹阴鸷,念及江怀允在身侧,迅速压下。他握紧拳头,没和大理寺卿争口舌之快,反而侧头望着江怀允,语气温和地问:“敢问摄政王,大理寺卿罪名已定,拟定的是什么罚?” 江怀允觑他一眼,淡声道:“秋后问斩。” 已死的定局似是早已在大理寺卿的意料之中,他慢吞吞理着头发,充耳不闻,分毫反应也没给。 谢祁敛回视线,居高临下睨着他,声音含笑,像是怕惊扰什么似的,轻声道:“本王能不能再给父皇母后当一世的孝子,实在不需房大人费心。不过,房大人既然对天伦之乐如此在意,不如我也帮房大人一把。” 大理寺卿被他这语气惊得心口一跳,下意识抬头,对上他明明温和却不达眼底的笑意,猛然间生出不好的预感。 谢祁字字柔和道:“待房大人秋后问斩,我便去成全房大人的心愿,亲自送房大人的夫人和子女去和房大人相聚。” 顿了下,谢祁善解人意地询问:“房大人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说】 后来谢祁时常夜里来摄政王府,总觉得管家看他的眼神沾了那么一点儿看女婿的欣慰满意。殊不知,那只是管家在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骄傲。 嘿嘿。 第19章 警告 谢祁这番话说得轻声细语,可落入大理寺卿的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在他耳畔轰隆作响。大理寺卿头发也不摆弄了,抓着身侧的杂草,怒瞪着谢祁,强装镇定地开口:“残杀无辜,暴虐恣睢,纵然你是王爷,也难逃罪责。” 他的恐吓提醒并未起到作用。 谢祁面不改色:“诚如房大人所说,我这条命朝不保夕,说不定替房大人完成心愿后就撒手人寰了。届时后人如何评说,又与我何干?” 语气中鱼死网破的决心分外坚决,让大理寺卿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抬头,见谢祁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可眼神却分外冷冽。 极温柔的笑和极肃冷的眼神格外矛盾的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无端流露出几分骇人的阴冷和疯狂。 大理寺卿后背一凉。猛然间想到,眼前的这个人果断到,五岁时便可以为了保命,主动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年,他虽低调行事,可能在太上皇的明里暗里的围剿中活到今天,又岂能拿常人的眼光去衡量。 谢祁所言非虚,对无辜妇女稚童下手这样疯狂暴戾的举动,他真的做得出来。 原先被威胁的愤怒,此刻悉数化为惊惧。大理寺卿在这一刻顿时就明白了太上皇总是忌惮谢祁的缘由。 他指着谢祁,嘴唇颤抖:“你、你就是个疯子!” 谢祁含笑以对,未置可否。 大理寺卿瞳孔皱缩,转头望向江怀允,怒斥道:“江怀允,亏你承了太上皇十几年恩情,到头来,居然和这个狼子野心的人为伍。你忘恩负义,怎么对得起太上皇十数年的栽培!” 这番义愤填膺的怒斥,让谢祁眸中的情绪登时翻涌起来,他抬了抬手,正要开口。 江怀允声调淡淡,无甚起伏道:“对不对得起太上皇的栽培,是他说了算。纵然要指责本王,也该是身在范阳的太上皇出面,轮不到房大人在这里对本王指指点点。” 说完,江怀允看了谢祁一眼,抬步朝外走,“我在外面等你。” 谢祁这回没有拦阻,笑着目送他离开。等囚室的门重新被关上,他面上笑容尽失,转身俯视着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怵,方才的气焰登时消失殆尽,强装镇定地问:“你想干什么。” “房大人无需害怕。”谢祁牵起唇角一笑,笑容冰冷,向前一步道,“这是刑部大牢,本王不会动你。” 大理寺卿仰头看着步步逼近的谢祁,撑在身体两侧的手下意识摸索着防备的武器,没有寻到,只能徒劳无功地攥紧秸秆,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谢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的落入他耳中:“房大人之所以有恃无恐,是不是算准了摄政王心慈,不会拿你的妻儿下手?” 大理寺卿因着谢祁阴冷的语气,心里发紧,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谢祁目艳小山光锁在他身上,笑意不达眼底,低声警告,“本王不是摄政王,你猜猜,若是逼急了本王,你的妻儿会不会安然无恙?” 大理寺卿心口一窒,平复住内心的惶然,故作平静地讥讽:“恭顺王说这番话,是在为摄政王鸣不平吗?” 顿了下,对上谢祁的双眼,讽刺地扯了下唇角,“我竟不知,最恨太上皇的人,居然有一天居然会出手护着太上皇的走狗,多可笑——唔!” 话还没说完,谢祁倾身掐住他的下颌,用了力。 大理寺卿多年养尊处优,就连被关入天牢,因他是文人,用的刑也未伤及身体。这样切肤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挣脱不得。 谢祁凑在他耳边,阴恻恻道:“你记好了,你想如何与江怀允作对本王管不着。可若是让本王下次再听到你拿谢杨栽培了他十多年的恩情作伐,妄图对他口诛笔伐,本王绝不轻饶。听明白了吗?” 第17节 “谢祁!”大理寺卿怒视着他,撕下最后一层伪装平和的面具,含混不清地开口,“你这般威胁我,就不怕得不到甘松香的消息吗?你不怕死吗?!” “本王不怕。”谢祁的双眼漆黑如墨,蕴育的风暴几乎让大理寺卿胆寒。剑拔弩张地气氛里,谢祁倏地一笑。 大理寺卿忽然生出被看透的心虚之感:“……你笑什么。” 谢祁一字一字地开口:“你若是当真知道甘松香的来路,今日在我和摄政王面前,还会如此故弄玄虚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大理寺卿心中的侥幸,忽然之间消散于无形。 * 谢祁从囚室中出来,走至等待已久的江怀允身边,歉然笑道:“方才请摄政王一同进去,本意是想请摄政王提点一二,没有料想——”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谢祁拱手,歉疚道,“委实对不住摄政王。” 江怀允视线落在满面愧色的谢祁身上,方才牢狱里神情还颇有些危险、镇定自若的拿捏威胁大理寺卿的人,如今却温和地仿佛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好似那些让人心惊的威胁从未流露出来过一样。 从花满楼相遇时起,江怀允就知眼前这人远没有表现出来的温和无害。他无意去窥探和插手谢祁的种种,只要谢祁的所作所为没有影响到他,他就可以视而不见。 如今亦然。 是以江怀允只是淡淡地“嗯”了声,转身带着他离开天牢。 江怀允没有询问进展,谢祁却主动坦白道:“大理寺卿咬定了甘松香出自花满楼,不肯开口。我审问再三,估摸着他当真是不知情。” 他似是走投无路地叹了声气。 谢祁瞥了江怀允一眼,对方一脸平静。这样的不为所动在他意料之中,谢祁温和笑道:“今日劳摄政王白跑一趟。”在心里估摸了下时辰,又道,“恰巧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城中有家暖锅店,风味甚好,不如——” 见他似乎将牢狱里的失态全然抛之脑后,江怀允打断他的话,淡淡喊了声:“谢祁。” 这是江怀允头一遭喊他的名字,谢祁话音骤停,侧头望过去。 江怀允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眉心仍如来时一般蹙着。微蹙的眉宇,落在平静淡然的面庞上分外违和,惹得谢祁鬼使神差生出一种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 江怀允语调平静,细究之下,隐约带了三分警告:“你同大理寺卿说的动他妻儿的那番话话,本王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嘴上功夫,劝你趁早歇了这份心思。” 暗含的警告让谢祁没来由生出抗拒,心底滋生地恶意压过方才无端生出的冲动,他在沉默半晌后,掀开赖以掩饰的面具,露出一角尖锐:“正是摄政王太正人君子,才让大理寺卿有恃无恐,不把你放在眼里。” 尖锐的獠牙刺过去,却没刺到江怀允分毫。他神色平静道:“朝堂间的明争暗斗不牵扯无辜之人,本王以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谢祁轻而易举地读懂他的暗含之意。 江怀允之所以关押大理寺卿,是因着大理寺卿主动趟了这池浑水。他若不反击,就要受制于人,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但大理寺卿的妻儿却是无辜。他们身处后院,既没出力,也没故意招惹介入,所以江怀允不动他们。不仅不动,甚至不屑于拿他们的安危作口头威胁。 谢祁心绪翻动,闭了下眼,还是没忍住嘲讽:“如此光明磊落,真不愧是当朝的摄政王。” 江怀允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谢祁分外火大。 不论是被大理寺卿言语羞辱,还是如今被他嘲讽,江怀允都是这副平静到极致的模样。这些冷嘲热讽,落在别人身上,能轻易让人震怒;落在江怀允身上,却只是不痛不痒。 他好像是给自己周身筑了一圈铜墙铁壁,将所有的伤害都隔绝在外。 谢祁不无恶意地想,倘若攻破他的壁垒,江怀允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是惊慌失措,还是震怒难言? 后半程路谁也没再说话。 踏出天牢大门,江怀允径直朝坐骑走去。 谢祁在身后叫住他:“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顿住脚步,侧头看向跟上来的谢祁。对方牵唇一笑,温文尔雅地道:“方才情急失态,还望摄政王勿怪。” 顿了下,谢祁嘴唇翕动。 江怀允洞悉他的意图,冷目扫了他一眼,先一步开口,淡淡道:“大理寺卿既然不知甘松香来路,你再纠缠本王也无济于事。” 谢祁笑容一滞,萌生出不好的预感。 江怀允声无起伏道:“如无要事,不必再见。” 话音落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谢祁停在原地,望着江怀允离去的方向,目光沉沉,面色变了几变。 康安在府里焦急地等着,视线里出现谢祁的影子,忙不迭迎上去:“王爷!”瞥见谢祁不虞的面色,忐忑地试探,“可是大理寺卿不肯开口?” 谢祁摇头。 以为大理寺卿已经如实招来,康安松了口气,正要细问情况,听得谢祁沉声开口:“他压根不知这香的来路。” 康安错愕片刻,终于明白了谢祁面色沉沉的因由。他压下满腹失落,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要如何安慰王爷。 谢祁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吩咐道:“派人去刑部大牢将盯梢的领回来。” “是。”想到什么,康安又问,“可还要继续派他跟踪摄政王?” “不必了。”谢祁不假思索,面色愈冷,“今日之后都不必再盯。” 本该是一句寻常的话,硬生生让谢祁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康安眼明心亮,心中有了猜测。思虑再三,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盛怒,可是因着同摄政王闹了不愉快?” 【作者有话说】 不,是被人单方面永久解除好友关系。 给大家隆重推荐本书封面制作者——怀星小可爱的新文:《储备粮他揣崽了》。我替大家看过存稿了,可可爱爱值得入手!喜欢这个类型的宝贝们可以去康康! 【文案】 明义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第一次进京就差点死在官老爷的马蹄下。 危急时刻,一个俊美书生把他救下,带回了家。 明义:他救了我还天天给我肉吃!他可真是大善人呜呜呜。 明义每天都过的十分开心,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惊觉,自己好像……怀孕了?! —————— 贺忱是吃人的妖,喜欢吸食人的恐惧,某天从街上捡回了一个储备粮。 这储备粮对他毫不设防,怎么吓都不害怕,还天天傻乎乎地说他是大善人,把贺忱烦得要死。 他发现这储备粮大字不识,没忍住就开始教他识字算数,储备粮还不爱听,上课天天睡觉,把贺忱气个半死。 贺忱:你猜我为什么救你? 明义:当然是因为你人好啊! 贺忱:噎住.jpg 直到某次发晴期过后,贺忱发现自己养在府中的储备粮,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 贺忱捡回明义之后,每天都告诉自己:明天我就把他给吃了! 第二天,没吃。 第三天,没吃。 第n天,吃了。 —————— 傲娇阴郁自以为很凶的男妈妈攻(贺忱)x天真淳朴啥也不懂憨憨土味受(明义) 沙雕恐怖甜文 (受在恐怖氛围里啥也没感觉到,每天快乐吃吃喝喝,小日子过得可好了) (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男妈妈,甚至还在操心储备粮的脑子) 第20章 决断 康安努力将话说得万分委婉,可这话还是相当于在明晃晃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康安立时察觉到不妥,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转身欲走的谢祁动作一停,已经眯起眼望过来。 察觉到谢祁眼神中不加掩饰的危险,康安想起自己还没领的那份罚,一瞬间醍醐灌顶,当即正色起来,语速飞快道:“外头天凉,王爷快进屋歇歇暖暖身子。小的这就去刑部大牢领人,保管将这事儿办得妥妥当当!” 尾音还没落,就转身一溜烟儿跑远了。一系列动作配合之默契,堪称天|衣无缝。 谢祁:“……” 谢祁冷嗤了声,转身大步流星地回了寝居。还没坐停当,说着要去刑部领人的康安推门进来,不等谢祁发问,就道:“王爷,裴统领来了。” 谢祁将手中的盏茶一饮而尽,转身去屏风后换下这一身穿着委实不大爽利的衣裳,淡声道:“带他过来。” 康安应了声是,估摸着时间将人带进来。 裴永年进屋时,谢祁已经收拾妥当,正执着卷书,闲闲散散地翻阅着。他敛回视线,躬身请安。 谢祁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这话大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裴永年心知肚明。他静默片刻,头垂得极低,哑声开口:“属下愿往江南,求王爷出手相助。” 短短两句话,低声下气地恳求中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挣扎。 谢祁皱了下眉,声音冷下来:“裴统领当真是想清楚了?” 裴永年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复。 一旁的康安看得心急,王爷因着心腹被看押在天牢的事原本就气着裴统领,原以为今天他来府上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谁知竟还是这副迟疑不决的样子,岂不是故意惹得王爷不快。 谢祁停顿片刻,压下火气,冷声道:“本王没有那么多心腹能陪着你折腾。康安,送客。” 裴永年攥成拳头的手紧绷着,用得力气太大,有些颤抖,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倾注在两只手上。 康安走过去,佯装没有看见他脸上的挣扎,摆出送客的姿势,笑着道:“裴统领,请。” 裴永年僵在原地,目光落在谢祁身上,眼神带了些乞求,好似在等着谢祁为他下最后的决断。 谢祁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翻着书,对不远处的动静置若罔闻。 康安催他一声。 第18节 裴永年僵硬着转身,跟着康安往外走。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缓慢。康安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并未多言。 只是在开了门后,见裴永年还是失魂落魄地慢吞吞走着,康安才轻声提醒:“裴统领还是快些出来罢。我家王爷体弱,门户大开,少不得要着凉。” 裴永年勉强敛回几分神智,快走两步抵达门口,下意识抬步要越过这道门槛,却在落地的瞬间顿在了原地。 凭借恭顺王的性子,此番他若离开王府,日后恐再也不会得到王府的帮助。 盛京他虽放心不下,可江南亦有人在等着他。 他今日来,原就是已经做好了决断。 裴永年犹豫片刻,脸上的挣扎慢慢褪去。他转回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了全礼:“属下想清楚了。属下愿往江南,求王爷相助。” 谢祁又翻了页书,并未因为裴永年的反复无常露出分毫诧异。他眼也未抬,不咸不淡地开口:“当真想明白了?此去江南,你便再不是‘裴永年’,盛京的一切都与你再无瓜葛。” 谢祁重重咬了“一切”二字,裴永年心领神会,他想到宫里年岁尚幼的小皇帝,又想起了远在江南孤零零地等着与他团聚的心上人。 裴永年闭了下眼,重重磕头在地:“是,属下明白。” 【作者有话说】 我在为这章的短小面壁思过了qaq 下章努力长回来! 第21章 出宫 裴永年从恭顺王府乔装出来以后,很快淹没在人流里。 翌日午后,刑部尚书顶着骄阳,气喘吁吁地踏入摄政王府。 管家见他面色凝重,上好茶,悄无声息地关门离开。 刑部尚书匀了口气,对着江怀允禀告道:“前些时日,老臣照着摄政王的吩咐派人暗中去盯羽卫的动向,一直未有所获。昨日有桩事却有些离奇,老臣思忖着,还是要上报给王爷。” 江怀允在手中的奏折上写下批阅意见,一心二用,问:“什么事。” 刑部尚书边想边道:“羽卫裴副统领,三日前告病,闲赋在家。裴副统领昨日上街采买,探子暗中尾随,却在闹市上跟丢。一个时辰后,才在回府路上遇见裴副统领。” 阐明完情况,他才续道,“闹市人多眼杂,难免跟丢。但是据探子所言,裴副统领的衣角处有破裂,像是被草木挂破,可鞋履上却未沾泥土,盛京街道向来整齐,闹市两侧鲜有植株。老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江怀允“嗯”了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问他:“那些刺审得如何了?” 刑部尚书颇有些束手无策:“还是一声不吭。骨头硬得很,原本用大刑时就不肯开口,前些时日王爷吩咐不再用刑,那些人更是肆无忌惮。” 刑部尚书一头雾水,至今仍未能想明白,为何摄政王不让他再用大刑,甚至吩咐他要保住这些刺客的命。正好趁着面见江怀允的机会,刑部尚书打算一探究竟。 刚张了张口,书房门口传来管家惊奇的声音:“段统领,你怎么——”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段广阳面色凝沉,大步跑进来。 这举动分外冒失,一旁站着的刑部尚书错愕望过去。 段广阳却顾不得许多,行礼都来不及,声音急促道:“王爷,大事不好,大理寺卿在狱中自尽了。” 江怀允猝然抬头。 大理寺卿自戕事出突然,段广阳慌忙禀报,留守的狱卒未得吩咐,不敢擅动尸身。 江怀允纵马赶过去时,大理寺卿仍维持着死亡时的样子。 昨日还大放厥词的人,如今了无生气地半靠在墙壁上,面色青白。杂乱的头发被他整整齐齐编好,在脖颈间绕了两圈。 江怀允视线定在发辫上,段广阳上前两步,蹲在地上,将缠绕的发辫轻轻松开,脖颈间触目惊心的红痕顿时显露无疑。 段广阳拱手请罪:“属下看管不力,请王爷降罪。” 江怀允看着编好的发辫,想起昨日带谢祁来时,大理寺卿一直摆弄头发的动作。 大理寺卿早存死志,是他疏忽大意。 江怀允移开视线,朝着段广阳道:“把他安葬了吧。” 一并而来的刑部尚书心中颇有些唏嘘。他和房大人多年同僚,往来虽然不密切,可却也从未想过,深受重用的大理寺卿,最后居然落得以发自戕的下场。 正出着神,听到江怀允冷声吩咐:“将上元夜的刺客看牢些。” 有了大理寺卿的前车之鉴,刑部尚书再不敢懈怠,慌忙应“是”。 * 养心殿内。 小皇帝心不在焉地写着字,不时偷偷偏头,觑着不远处的江怀允,又叹一声气。接连的唉声叹气并未引起江怀允的注意,小皇帝白净的小脸上更添几分沮丧和失落。 江怀允专注看着手中的卷宗,对小皇帝刻意制造出的动静充耳不闻。 大理寺卿自尽而死,着实留下一个烂摊子。原本他还能借着手握大理寺卿推脱范阳的催促,如今人一死,再无借口。上元夜的刺客他留不了多久,可另一方的人马未明,他绝不可能稀里糊涂就将人交给太上皇。 手中的卷宗俱是上元夜受伤亡故羽卫的资料,江怀允仔细比较,仍旧一无所获。这些人,背景不一,入羽卫的时间各不相同,籍贯更是四散南北,有些人虽同在羽卫,关系却并不亲密,甚至称得上两看相厌。 乍一看,几乎寻不到相同之处。 小皇帝见江怀允看得认真,捏着笔杆犹豫片刻,轻手轻脚地跳下椅子,慢吞吞挪过去:“小王叔……” 江怀允“嗯”了声,拿着笔在卷宗上不时勾画。 小皇帝欲言又止,磕磕绊绊道:“我今日能不能出宫一趟……” 江怀允断然拒绝:“不能。” 小皇帝目露失落,无精打采地站在江怀允旁边,苦思冥想着说服之策。 云青送茶进来,行礼后笑着问:“陛下怎么不去习字?” 小皇帝抱着茶杯抿了口,怯怯望了江怀允一眼,小声道:“我想出宫,小王叔不允。” 江怀允置若罔闻。 云青想了半天,没扒拉到恭顺王有恙的消息,好奇问:“陛下怎么忽然想出宫?” 小皇帝叹了声气,皱着小眉头:“听说裴大人病了,我想去探望。” “裴大人?”江怀允侧头看了眼。 小皇帝郑重其事地“嗯”了声,怕江怀允忘记,提醒道:“就是上元夜救了我裴大人。” 见江怀允并非毫无反应,小皇帝满眼期待地试探,“小王叔允我出宫去探望吗?” “陛下若挂心,让云青去探望即可。”江怀允道。 小皇帝垂头丧气地摇摇脑袋,勉强道:“还是算了吧,我不去探望了。” 鲜见他为了一个陌生人露出这般神态,江怀允微诧。 云青在一旁解释道:“陛下同裴统领情谊颇深,小的去总比不得陛下亲自去来得放心。” 情谊颇深? 江怀允探究地望过去:“陛下何时与裴统领这般相熟?” 小皇帝绞着手指,慢吞吞道:“裴大人夜里轮值,我们见过很多面,他会给我讲故事,还总是陪我玩儿。” 江怀允蹙了下眉:“轮值安排皆有定例,他怎么总是夜里轮值——” 话到这里,忽然一滞。江怀允下意识看向被手掌压着的卷宗,脑海中渐渐清明起来。 伤亡羽卫的轮值手册还未查过。 沉默间,小皇帝犹不死心地问,“小王叔,我真的不能去探望裴大人吗?” 江怀允敛住思绪,淡声道:“去习字,完成太傅安排的课业后带你去。” “好!我这就去!”小皇帝一扫阴霾,欢呼雀跃地跑回桌案继续习字。 江怀允起身去见了刑部尚书,让他去调死伤羽卫的轮值手册来查阅。 这些人均已在羽卫任职多年,轮值无数,从库房中翻出这些陈年旧册都是一桩麻烦事,遑论要从中甄选辨别。轮值手册只将何日何时的轮值安排记录在册,这些资料,又有何查看的必要? 刑部尚书一头雾水,见江怀允神色不似作伪,不解其意地应了。 安排好这些,江怀允去将今日的奏折批改完毕,看着小皇帝完成了课业,才带着他出宫。 此次微服出巡,走得很低调。小皇帝只穿了件寻常孩童的衣裳,细软的头发扎成丸子头,小脸儿红润,灵动天真。 江怀允单手抱着他离开宫中,刚把他抱上马车,就见他扒着车窗,兴高采烈地喊:“无衣哥哥!” 身后传来一道清越带笑的嗓音:“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江怀允顿了片刻,神色平静地坐进马车。小皇帝扒着车窗,谢祁弯了弯身,正好露出一张脸。 江怀允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小皇帝眉开眼笑回道:“裴大人生病了,我和小王叔去探望。”末了,热情地发出邀请,“无衣哥哥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谢祁朝内看了眼,见江怀允半垂着眼,似笑非笑道:“恐怕不妥吧?” “妥,特别妥。”小皇帝声音清脆,催着他上来。 谢祁在他的催促声中进来,小皇帝拍着江怀允正对面的位子道:“无衣哥哥快坐下!” 谢祁扬了下眉,顺从落座:“摄政王。”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言。 小皇帝好奇问:“无衣哥哥怎么这时过来?你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无恙了。”谢祁笑回,温文尔雅道:“是来和陛下辞别。” 小皇帝一愣,无措地眨眨眼:“辞别?” “嗯。”谢祁嗓音温和,“再过些时日是母亲祭日,我要去皇陵一段时间,为母亲守陵。” 小皇帝张了张嘴,茫然道:“可无衣哥哥不是才从皇陵回来没多久吗?” 谢祁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道:“年末是父亲祭日。” 小皇帝登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地望着谢祁,干巴巴地问:“那,那无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祁:“大约要两三个月。” 小皇帝目露不舍:“这么久啊。” 第19节 谢祁笑了下,没再多言。 小皇帝托着腮,难过地垂着头。 马车中一时陷入寂静。 小皇帝沉默了会儿,委实安静不下来,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左看看右看看,一边半垂着头,一声不吭;一边温和笑着,却也别开视线。 哪有正对面不看,要扭着脖子看向旁边的。 小皇帝眨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往常就算小王叔不怎么开口,无衣哥哥也还是会同他聊聊天,今日无衣哥哥却一句话也不讲,甚至看也不看小王叔。 小皇帝试探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啊?” 江怀允:“没有。” 谢祁:“没有。” 两句话异口同声,谢祁扬了下眉,江怀允仍半垂着眼,没什么反应。 “没有吵架就好。”小皇帝松了口气,笑眯眯地爬到谢祁身上。 谢祁怕他摔倒,慌忙伸手去扶他。 小皇帝扭正谢祁的头,迫使他抬头看着对面,脆生生道:“没有吵架就别扭头啦。我小王叔这么好看,不多看两眼多浪费!” 【作者有话说】 谢祁:你这么好看的小王叔早晚只能我一个人看! flag果然容易倒,以后再也不立了qaq 白天变成了晚上,但这章很长!大家看文愉快~ 第22章 怀抱 江怀允垂眼翻奏本的模样,伴着小皇帝落下的尾音,猝不及防闯进视线中。 谢祁不由自主地愣怔片刻。 视线正中央,江怀允专注地阅览着手中奏本。他对小皇帝的话好似未闻,从始至终面无波澜,分毫反应都不曾露出。 因为两手分执奏本,江怀允的小臂微微抬起,宽大的衣袖滑落,堆叠在肘间,露出骨骼分明的手腕,腕骨上一粒似血的红痣艳得惊人。 谢祁视线定在那枚红痣上,半晌没有移开。 江怀允有意置之不理,奈何落在身上的视线太热烈,有如实质一般,怎么也挥之不散。 他眉心微蹙,抬眼望来,眼神中夹杂几分警告。 这一抬头,让谢祁将他的相貌看得愈发分明。 几乎同一时间,小皇帝翘首以盼地抬头望着谢祁,黑白分明的双眼亮晶晶的,羞赧中带着些微炫耀,迫不及待地寻求着认同:“怎么样,我小王叔是不是特别好看!” 马车正巧驶进闹市,街道两侧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中,江怀允平静坐着,眼神冷淡,好似游离于喧嚣之外。 江怀允警告的眼神还未敛去,谢祁视若无睹,勾了勾唇,轻声附和:“嗯,好看。” 声音极轻,却像挑衅。 江怀允容貌拔尖儿,谢祁自小就有耳闻。当年谢杨无子,辗转从定国寺领回江怀允,动静不小。他虽未曾得见,却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谢杨新领回来准备委以重任的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分外好看。 后来年岁日久,这种夸赞声渐渐淹没。原先夸“江怀允长得好看”一类的话被人翻来覆去的口口相传,谢祁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后来类似的传言再未被人提起,谢祁一直觉得奇怪。 直到江怀允受封摄政王,他们二人在皇宫遇见,谢祁才知原委。 那日冰天雪地中,江怀允锦袍裹身,手里握着鎏金暖炉,站在漫天风雪中,长身玉立,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装束,可疏离淡漠的气质萦绕周身,让人走近却不敢正视。 世家贵族的高高在上要靠锦衣华服、金石玉器堆砌,可江怀允的自矜孤傲浸润在骨子里,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常人望而却步。 * 马车很快驶过喧嚣市井,在裴府门前停下。 谢祁当先下马车,等在一边。 小皇帝从车厢中钻出来,脆生生地喊:“无衣哥哥!”说话的同时,张开手臂、眼巴巴瞅着。 求抱抱的意味不言而喻。 谢祁笑了下,上前一步,单手把他抱起来。小皇帝笑眯眯地揽住他的脖子,扭着身子往后瞧。 江怀允只手扶着车厢壁,探出身来,两三步走下台阶,在地上站稳。两道齐刷刷的目光落在身上,江怀允侧头看了眼,淡声道:“进去吧。” 他当先抬步。 谢祁抱着小皇帝跟在后面。 裴永年听到小厮禀报有贵客来,忙不迭跑出来迎接。尽管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碰见三个人一道走来时,还是愣怔了下。 小皇帝窝在谢祁怀中,熟稔地挥手打招呼:“裴大人。” 裴永年回过神来,匆忙跪地,给三人行礼问安。 小皇帝制止道:“不用行礼啦,我们是微服出宫的。” 裴永年一顿,抬眸觑了眼江怀允,未从他面上窥出不悦的神态,才放心地直起身,笑问:“陛下今日驾临府上,有何贵干?” 小皇帝摆摆手,扭头在裴永年身上睃巡一圈,弯着眼睛,声音软糯道:“是听说裴大人病了,所以才特来探望。” 裴永年愣了下,心头一软,连带着眸光都和煦许多。他虽任职羽卫,却是十足的儒将,一笑起来,显得很是温文。 裴永年道:“劳陛下挂心,微臣已无大碍。” 小皇帝对人有恙的模样知之甚深,裴永年离那种模样相差甚远,小皇帝松口气,看着裴永年头发上粘着的木料碎屑,好奇问:“裴大人在忙什么?” 裴永年下意识摸向小皇帝目光停驻的地方,温和道:“微臣在做纸鸢。” “纸鸢?”小皇帝眼睛一亮,雀跃道,“是裴大人前些时日答应做给我的那个吗?” 裴永年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点头。 小皇帝眨了眨眼,侧头望向江怀允,张口道:“小王叔……” 调子被拖得绵长,江怀允毫不费力读懂小皇帝心中所想。他“嗯”了声,算是同意。 小皇帝登时眉眼绽开,脆生生地道:“我想去看裴大人做纸鸢!” 裴永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侧身展手,摆出“请”的姿势,示意谢祁抱着小皇帝先行。 谢祁却没动,笑着和小皇帝打商量:“我有些累了,想去歇一歇。陛下自己去看裴大人做纸鸢好不好?” 小皇帝沉吟片刻,善解人意道:“那无衣哥哥和小王叔去歇着吧!我自己去。” 说着拍了下谢祁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谢祁抬眼望向裴永年,道:“陛下今日恐是累着了,裴大人病情既好转了,可能抱着他回去?” 裴永年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有些不敢置信道:“微臣、微臣可以吗?” 见裴永年并未露出排斥的表情,小皇帝很是随遇而安,顺水推舟地朝他张开手臂,点头道:“当然可以呀!” 裴永年如获珍宝的将小皇帝从谢祁手中接过来,向江怀允和谢祁告辞后,抱着小皇帝往做纸鸢的工具房走。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他已经走过无数次,这次却如临大敌,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生怕不小心跌倒,以至于让怀中的小孩儿受伤。 他太紧张了,手臂也在不自觉地用力。 小皇帝被禁锢的有些喘不过气,皱了下眉,戳着他的肩膀提醒道:“裴大人,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疼。” 裴永年慌手慌脚地卸了几分力道,小心翼翼地询问:“这样还疼吗?” 小皇帝松开眉心,摇了摇头:“不疼啦。” 裴永年轻吁一口气,照着这个力道,浑身僵硬地抱着小皇帝继续朝前走。 和裴永年熟悉以来,他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仿佛没有什么能难倒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无所适从。 小皇帝抿了下唇,体贴地安慰道:“裴大人不用紧张,我不会摔倒的。” 裴永年抿着唇,郑重“嗯”了声,动作却没什么变化。 乍一看,这幅神情和怀中的小皇帝如出一辙,颇有些相似。 “真的,朕不骗你。”小皇帝苦恼地叹了口气,怕裴永年不信,罕见地换了自称。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宽慰的话,慢慢道,“我很喜欢裴大人抱我,就像——” 小皇帝不解地皱了下眉。 像什么呢? 他的词汇太贫瘠,苦思冥想许久也寻不到贴切的措辞。只是单纯觉得,裴大人的怀抱太温暖了。 哪怕是最喜欢的小王叔和无衣哥哥抱着他时,也不曾给过他这种感觉。 于是只能苍白地强调:“总之特别好。” 顿了下,小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地埋进裴永年的肩膀中,小声道:“我很喜欢裴大人这样抱着我。”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可能不是很长,我去面壁思过辽! 第23章 心慈 因为头埋着,小皇帝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有些闷,乍一听显得模糊,可却字字清晰地落入裴永年耳中,振聋发聩。 裴永年因他语气中的依赖感到窝心,眼神里的苦涩挥之不散,却还是由衷笑起来,惹得小皇帝又不好意思地往他身上使劲埋。 裴府并不大,又转了两个弯,便走到做纸鸢的工具房。裴永年只手推开门,垂眼笑道:“陛下,到地方了。” 小皇帝这才从不好意思中慢慢抬起头。 裴永年弯身将他放在地上。 工具房中堆满了木料,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处理木料的工具。小皇帝第一次见到这些玩意儿,处处都觉得新奇。他很快将方才脱口而出的亲近之语抛之脑后,撒开腿在房中跑来跑去,不时拿着小东西凑近了仔细看,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好奇。 裴永年在后头笑着提醒:“陛下莫急,仔细磕碰着。” 小皇帝拿着把小木剑挥舞着,扬声回道:“我知道啦!” 第20节 语气很是敷衍。 小皇帝脸上笑容洋溢,裴永年见状也不再开口扫兴,兀自回到原位坐下,继续做支撑纸鸢的框架,边做,边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不远处撒欢儿跑的小皇帝身上。 工具房中别有洞天,除了小木剑,还有缩小版的木质长矛、形象各异的雕刻、小灯笼……小皇帝一一把玩过,才抱着一盏鲤鱼灯凑到裴永年身边,好奇问:“房里的这些都是裴大人做的吗?” 裴永年点点头:“皆是臣亲手所做。” 小皇帝目瞪口呆,把手中的东西举至眼前,仔细端详。这盏鲤鱼灯木雕并不大,寻常的成年男子只手可握。可这寸许大小,鲤鱼的鳞片清晰可见,鱼尾向上翘,鱼身弯出赏心悦目的弧度。 小皇帝目不转睛,由衷生出佩服:“裴大人真厉害。” 裴永年莞尔。 小皇帝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鲤鱼灯的雕刻,玩儿了片刻,一只手抱着鲤鱼灯,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托着腮,好奇地望过去:“裴大人怎么做了这么多木雕呀?是很喜欢嘛?” 裴永年正固定着打磨好的竹棍,闻言动作一顿,轻声道:“……称不上喜欢。” 小皇帝愈发茫然,头歪了下,十分不解。 裴永年声音艰涩道:“……臣做这些,是想送给臣的孩子。”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起身,抱着鲤鱼灯的雕刻哒哒跑到对面,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到原位。 裴永年似有所察,抬眼便见小皇帝不舍地盯着鲤鱼灯,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他问:“陛下怎么放回去了?” 小皇帝背着手转身,一本正经道:“无衣哥哥说了,不能夺人所好。” 裴永年一愣,耐心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坐拥四海,天下都是陛下的。”顿了下,一语双关道,“莫说一盏鲤鱼灯,这屋内的所有摆件,都是陛下的。” 小皇帝蹙着眉,郑重其事地摇摇头:“裴大人说得不对。小王叔说,我做皇帝,是要为天下万民谋福祉的,不能——”小皇帝一时忘了原句,绞尽脑汁才从脑海中扒拉出尽量贴近的词汇,脆生生道,“不能鱼肉百姓!” 小皇帝语气很坚定,裴永年却不由怔住。眼前的孩子尚是稚龄,未能懂得话中深意,可却听话懂事,即便在摄政王和恭顺王看不见的地方,也将他们的教导铭记在心,毫不行差踏错。 裴永年回过神来,轻声道:“……陛下说得对,是臣失言。” 小皇帝挺了挺胸膛,骄傲道:“那当然!小王叔和无衣哥哥教我的,怎么会有错!” 说完,蹦蹦跳跳地跑回裴永年身边,继续看他做纸鸢。 裴永年手中固定着支架,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陛下,很喜欢摄政王和恭顺王?” “当然啦!”小皇帝重重点头,眼睛弯弯,“小王叔和无衣哥哥最好啦!” 说着,又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满脸沮丧,“可是无衣哥哥要去皇陵祭拜皇伯母,我要有好久没办法见到他了。” 裴永年笨拙地安慰他:“……摄政王还在京中陪着陛下。” 小皇帝故作老成地叹了声气:“可我想让无衣哥哥和小王叔一起陪着我。”顿了下,强打起精神,懂事道,“不过无衣哥哥好像很想念皇伯母,尽孝为大,月余而已,我能等!” 裴永年见他坚定地握起小拳头,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可会想念母亲?” “不想。”小皇帝诚实地摇摇头,爱憎分明道,“她不想我,所以我也不想她。” 裴永年喉间一梗,强颜欢笑地问:“陛下怎么知道她不想陛下?” 小皇帝抠着桌角,慢吞吞道:“云青说,亡故的人若是特别想念一个人,就会出现在那个人梦里。”小皇帝苦恼地皱起眉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裴永年笑容忽然一滞,迟滞地低头,慢慢固定好竹棍,有些失神。 好半晌,才低声道:“……陛下,纸鸢做好了。” * 目送小皇帝离开,江怀允和谢祁由小厮领着前往正厅。奉茶之后,小厮躬身告退。 正厅中只余江怀允和谢祁相对而坐。 没了小皇帝从中调剂,气氛颇有些凝滞。 谢祁无所事事,撑着下颌看了会儿对面,忽然一笑。 江怀允抬了抬眼,眸中没有多少温度。 谢祁温和道:“摄政王前些时日才说如无必要不必再见,没料想这么快就又见面了。”顿了下,笑道,“我原以为,摄政王与我还能见得再早一些。” 江怀允敛回视线,了当问:“你想说什么。” 谢祁慢条斯理道:“听说大理寺卿在牢狱中自戕,时间恰好是我去过的第二日。” “恰好”二字音调有些重,江怀允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惜字如金道:“与你无关。” “摄政王明察秋毫。”谢祁脸上笑着,语调却平平。 江怀允侧身端起茶盏,正要饮茶,抬眸间,被正厅中央悬着一副匾额吸引。 黑底金字,龙飞凤舞写着“忠义堂”三字。寥寥三字,字体大开大合,铺面一股磅礴之气,看上去颇具风骨。 谢祁似有所察,循着视线望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主动开口:“摄政王可知,这三个字的来历?” 江怀允转头望过去,眸色静静。 谢祁没有看他,目光定在匾额上,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带着些微怀念,娓娓道:“这三个字,乃是我父皇在世时,为嘉奖裴老将军平边功绩,特意御笔写就赐下。” 江怀允指尖蜷了下。 谢祁视线停留良久,半晌转回头,对上江怀允平静的眼神,忽然一笑。 和江怀允也算打了几次交道,谢祁对他的习惯称得上了解。这人从来都是如此,不愿多言时,视线从不过多驻留。可愿意听人讲话时,目光总是平静地看着说话之人。 他对人的尊重从不付诸言语,可细枝末节处,却让人挑不出半分错误。 谢祁在这目光中忽然忆起上回未能尽诉的不平,没来由地,他罕见地想要翻起旧账。 “裴老将军忠义为国,却在我父驾崩、新皇即位后染病离世。”顿了下,谢祁一一细数道,“吏部尚书陈大人、前任大理寺卿方大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臣工,皆在此后断续离世。” 谢祁点出的这两位,江怀允曾有耳闻,均是谢祁父亲在位时重用的臣子。 看到江怀允脸上未生出疑惑之情,谢祁对上他的目光,语气不自觉地夹杂几分狠戾:“摄政王正人君子,可怜无辜妇人稚童,连言语威胁都不容忍。可我当年年幼时,又有谁如摄政王一般恩怨分明,又有谁曾可怜过我年幼无辜?” 江怀允眸光动了动,正要开口。 谢祁身子往后靠了靠,垂下眼,好心规劝道:“朝堂之上容不得心慈手软,摄政王若要稳住脚跟,还是改一改性子为好。” 江怀允声调淡淡:“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本王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照样能立足。” 谢祁抬眼。 江怀允望着他,平静反问:“本王三番两次容忍你的小动作,你以为是为什么?” 谢祁愣怔片刻,脑海中无意识地解读江怀允的这句话。 还未解读完全,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路。 小皇帝和裴永年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小皇帝轻快的脚步声冲散正厅中的凝滞气氛。他手里拿着张纸鸢,兴高采烈地跑来,将纸鸢举高,努力让二人看得分明,雀跃道:“这是裴大人做给我的纸鸢!” 谢祁目光从江怀允身上移开,暂且按下脑海中的混乱,如常地望过去。见纸鸢上一片空白,谢祁问:“怎么没画图样?” 落后一步的裴永年走进来,行礼后开口解释:“陛下说,要等见了两位王爷再作画。” 谢祁问:“是想做什么画,要等见了我和摄政王才肯说?” 小皇帝羞赧一笑,嘿嘿道:“想将小王叔和无衣哥哥一起画上去!” 说着,他手臂慢慢垂下来,直至纸鸢将他的脸全部遮挡起来。 “……”谢祁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江怀允,对方神情平静,慢慢喝着茶。从始至终,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再多看一眼,方才压下的混乱似乎就有死灰复燃的动静,谢祁仓促移开视线,笑斥道,“既知道不好意思,怎么还要说出来?” 小皇帝拿纸鸢倔强地遮住脸,顽强道:“……试试嘛!万一你和小王叔会同意呢!” 顿了下,不死心地问,“能画吗?” 谢祁:“不能。” 江怀允:“否。” 小皇帝从纸鸢后悄悄探头,露出双眼睛,“为什么呀?” 谢祁没理会。 江怀允照旧沉默寡言,但不允许的态度很坚决。 裴永年重任在肩,上前一步,耐心解释:“纸鸢放飞后易折,陛下将两位王爷画在上头,兆头不好。” “我没打算放纸鸢呀。”小皇帝无辜地眨了下眼,握着纸鸢,脆生生开口,“我准备画好后将纸鸢裱装起来收藏的!” 谢祁:“……” 江怀允:“……” 【作者有话说】 皇帝小宝贝值得一个最佳助攻奖! 第24章 值守 小皇帝露出的双眼晶晶亮亮,饱含期待,大有他们二人一松口、他就立刻付诸行动的架势。 谢祁笑得很温和,伸出手将小皇帝露出来的半张脸重新推回纸鸢后,直至消失不见,才斩钉截铁地打碎小皇帝的幻想。 谢祁:“那也不行。” 小皇帝的头被谢祁按着,哎呦半天没能摆脱钳制,只能躲在纸鸢后,奋力争取:“你和小王叔再考虑考虑嘛!宫中的画师技艺精湛——” 江怀允眉眼不动,将手中的杯盏搁在桌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闷响,小皇帝滔滔不绝的说服之语忽然一顿。 他眨了眨眼,识趣妥协,“那好叭。” 因为没能如愿,离开时小皇帝垂头丧气,心情很是低落。 裴永年尾随相送,行至府门口,在小皇帝登上马车前,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那盏鲤鱼灯雕刻。 小皇帝茫然眨了下眼。 裴永年笑着解释:“微臣自愿相赠,不算夺人所好。” 小皇帝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仰头看了眼谢祁。 谢祁点了下头。小皇帝这才卸下负担,兴高采烈地接过鲤鱼灯雕刻,客气道:“谢谢裴大人!” 临钻进马车前,小皇帝想了想,抱着鲤鱼灯转回头,弯着眼睛道,“裴大人要快些痊愈,我等你陪我放纸鸢。” 第21节 裴永年含笑的表情忽然一滞,嘴唇动了动,喉间干涩得无法出声。 小皇帝原也只是脱口而出,不等得到回复,已经钻进马车里。 小孩儿清脆软糯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你们看!这是裴大人送我的鲤鱼灯……” 余下的声音很快被车轮行进的轱辘声碾碎,只有断断续续的笑声传进裴永年耳中。 他神色一黯,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 马车驶出从裴府所在的街道不久,车夫便驾马向东,直奔皇宫而去。 谢祁对盛京城中的街道布局了熟于心,他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眼,温和道:“如今时辰不早,王府和皇宫不同路,我便不陪着陛下回皇宫了。” 小皇帝从把玩鲤鱼灯雕刻的专注中抽离出来。他抬起头,不舍地“啊”了声。 谢祁看出小皇帝的不情愿,笑着解释:“此去皇陵路遥,明日清早须得早早起身赶路。” 小皇帝不知道“路遥”到底是有多遥远,也未曾出过远门。只依稀记得无衣哥哥每一次去皇陵都要折腾许久,人也疲惫许多,想来定然是不轻松的。 想到这里,也顾不得不舍,小皇帝担忧叮嘱:“那无衣哥哥回府后要赶快去休息!” 谢祁“嗯”了声。 到底是舍不得谢祁,将人送到府门前时,小皇帝半边身子探出车厢,依依不舍地朝他挥着手臂。 谢祁抬了抬手,眼神温和,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才抬步入府。 康安指挥着下人洒扫庭除,见谢祁缓步走来,忙迎上去,行礼后禀报道:“府里收整得差不多了,行装业已备好,只等着明日清早启程。” 谢祁脚步不停,淡淡“嗯”了声,问道:“裴永年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安排好了在京中接应的人。”康安回答得很是流畅,“待裴统领脱身后,会由接应之人一路护送,直至安全到达江南。” 谢祁沉吟片刻,吩咐道:“水路易生意外,让他们绕去端州,从这里取道去江南。” 康安应了声“是”,谢祁又道:“在京中安排好人手,倘若江——” 话到这里,谢祁声音一顿,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江怀允的话: 本王三番两次容忍你的小动作,你以为是为什么? 一旁的康安没听到后话,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小声喊:“王爷?” 谢祁回过神来,闭了下眼,续道:“我们的人还被关押在天牢,本王不在盛京这段时间,让他们多关注着些,倘有异动,及时传信。” 康安躬身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 小皇帝去了裴府一趟,耽搁了不少课业。原本在朝会时,还因着谢祁已经离京的事情悲伤感怀, 待太傅授课完毕,心里浓重的悲伤很快就被繁重的课业压垮,小皇帝叫苦连天,想要向江怀允求情,却发现,他小王叔手侧桌案上的奏折账册堆积成山。 相较之下,反而是他的课业没那么繁重。意识到这一点后,小皇帝讪讪住口,唉声叹气地开始做课业。 江怀允手中的手册翻阅得极快。堆积成山的这些,均是刑部尚书带着人扒拉一天、才从藏书阁中找到的值守手册。 年代虽久远,里头的内容却详尽。上元节伤亡的羽卫多数已经任职多年,值守经历更是多如牛毛,要从成摞的记录中寻找到有用的信息,谈何容易。 刑部尚书带人昼夜不休看了三日,才将有关这些人的经历总结在册,呈交给江怀允。 江怀允一目十行,飞速翻页,待看到最后一本,目光忽然一滞。 这些人籍贯不同,年岁不一,性情不投,乍一看,完全没办法从他们的经历中找到相通之处。 就连浩如烟海的值守手册,初初看去,也没有值得生疑的地方。 可这么多记录看下来,伤亡这些人,除开上元节那夜外,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日被安排同时值守。 而上元节之前的那次同时值守,出现在先皇驾崩那夜。 江怀允合上书册,抿着唇,侧目看向口中喋喋不休念叨着谢祁的小皇帝,久久没有动作。 先皇。 谢祁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大家晚安! 第25章 结案 先皇驾崩那夜究竟是如何情形,江怀允一无所知。那本书他原本也就是草草翻阅,压根儿没有看下去,仅知道的知识,许多都是靠小护士喋喋不休的转述,寥寥几笔带过的先皇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口中。 原身的记忆就更是单薄。他被太上皇带来皇宫时,先皇已经亡故多年,太上皇当政,凡是想活命的,都对先皇的事情三缄其口。原身又是和他一样的冷漠性子,根本不会主动去打听。 江怀允出神想着,手中的书册半天没有翻页。 一直关注着他动静的小皇帝偏头看了半晌,才咬着笔杆,含糊不清地开口:“小王叔——?” 江怀允回过神来,侧头望过去。 小皇帝想到自己进度艰难的课业,干笑了声,心虚地揉着肚子:“我有点饿了。” 江怀允敛目“嗯”了声,合上手中的书册,示意殿内候着的太监传膳。 小皇帝悄悄吐出一口气。 小皇帝年纪小,动辄腹饥,是以御膳房里一直准备着吃食,一经传召,各色菜肴很快就被宫人端着鱼贯送来。 小皇帝挨着江怀允坐,埋头用饭,饱腹后,揉着小肚子,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云青盛了碗汤放在小皇帝身前,鲜鱼熬就,汤汁奶白,撒上些许翠绿的小葱花,看上去极是赏心悦目。 小皇帝原已经吃了八分饱,被这碗浓郁的汤勾得又有些垂涎,于是握着汤匙,努力喝下几口。 边喝,边偷偷觑着旁边的江怀允。 江怀允似有所察,夹菜的动作一顿,垂眼看去。小皇帝躲闪不及,偷觑的动作被逮个正着。 小皇帝深谙抢占先机的道理,没等江怀允开口,就眨了眨眼,献宝似地指着汤:“膳房做得汤特别好喝!小王叔要不要尝一尝?” 边说着,边给云青递了个眼色。 云青意会,盛着汤来给小皇帝解围。 江怀允未置可否,端着碗轻啜一口汤。 “好不好喝?”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急不可耐地寻求着认同。 江怀允停顿片刻,淡淡“嗯”了声。 见江怀允没有追究的意图,小皇帝放下心来,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小孩子总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刚用完膳,便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跳下来,回头看了眼奶白的汤,想到什么,忽然“嗳”了声,凑在江怀允身边,软糯地问:“小王叔,我们上元节去吃的那家元宵店,如今还在开业吗?” 江怀允回忆片刻,道:“那家店只在上元节前后开业。” 小皇帝遗憾地垂下头,正伤感着,耳边传来冷不丁一句问。 江怀允视线落在他身上,问:“上元节那日出宫,是谁说服的陛下。” 话是问话,可语气却并非是疑惑不解,反而有种尽在掌握的笃定。 小皇帝伤感顿消,下意识抬起头,躲闪着江怀允的视线,磕磕绊绊道:“是、是朕自己想去——” 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江怀允截断他的话,目光平静:“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搁下手中的碗筷,淡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休息。” 小皇帝呐呐道了声“好”,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怀允身后。 江怀允回头看了眼,道:“外头凉,陛下不必送。” “啊。”小皇帝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开口,“小王叔慢走。”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江怀允离开,才迈着沉重的步子,神情低落地爬上暖榻,抱着被子,难过道:“我骗小王叔,他是不是生气了。” 云青善解人意地开解道:“摄政王不会生陛下的气。” 小皇帝嘟着嘴,有些无措地眨了下眼。 “真的,小的何时骗过陛下。”云青放轻声音,笑着解释,“方才摄政王离开时,唯恐陛下外出受凉,特地叮嘱陛下不必相送。倘若摄政王生气,如何还会再关心陛下?” 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小皇帝啃着手指,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末了,又有些不解地问,“可小王叔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骗他呢?” 小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他从头到尾,只口未提其他,可小王叔却像是有火眼金睛似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说谎。 小皇帝眉头紧蹙,云青见状,不由笑起来,难得调侃道:“陛下日后与摄政王相处时,把心虚就改自称的习惯改掉,想必就能瞒着摄政王了。” 小皇帝:“……” 小皇帝压根儿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习惯,听见云青调侃,小脸儿登时一红,羞恼地钻进被子里。任凭云青如何唤,也坚决不肯露头。 * 夜里的盛京街道行人寥寥,空旷安静。江怀允纵马疾驰,马蹄哒哒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面容冷肃,直视着前方,在晚冬的寒夜里,目光似乎要比夜风还要凉。 许多事情,再一细想,压根就经不起推敲。 上元夜出宫,是谢祁撺掇的; 羽卫伤亡的几人,均是先皇驾崩那夜,在皇宫中值守的人。 如此瓜田李下的联系,饶是寻常人,都能从中察觉出不妥来,遑论是江怀允。 自打进入这个世界以来,因着谢祁动辄重病的残败身子,他始终对谢祁分外容忍。明知道谢祁有些算计摆在明面上,却还是因着这同病相怜的同情,装作视而不见。 就连探望大理寺卿,谢祁本性微露的那次,他说话最重也不过是“如无必要,不必再见”。 想到上元节以来,每次相见时,谢祁摆在脸上的无辜和置身事外,江怀允难得生出几分躁郁。 进入书中的世界以来,他始终都在和原来的自己做切割,一心想要靠这幅康健的身体在这个世界安稳活下去,已经很久没有去回想过现代种种。 如今却罕见地想着,谢祁如此炉火纯青的演技,放在现代,怕是连备受赞誉的影帝都要逊色万分。 转眼便到王府门前,江怀允下马,将缰绳扔给门房,大步流星地抬步入府。 第22节 “王爷回来啦。”管家笑呵呵地迎上来。 江怀允眉心锁着,无甚起伏的“嗯”了声。 虽然依旧是平常的反应,但管家毕竟伺候江怀允多年,敏锐地察觉出细微的差别。他试探地问:“王爷今日瞅着兴致不高?” 江怀允眉目疏淡,声调冷然,道:“御膳房做了鱼汤,误用白糖调味,实在腻得慌。” 管家腹诽着,御膳房的厨子都是千挑万选进去的,伺候宫里的主子这么多年,闭着眼睛也不会将白糖和盐误用。王爷这罪名编的,委实敷衍。 心理如此想着,管家却也心知肚明,王爷这次确实是气着了。否则平日里性情寡淡的人,哪会如此明确的表达喜怒? 出神间,江怀允已经走远了。 管家回过神,想到什么,马上小跑着跟上去:“王爷!” 江怀允脚步不停地迈入书房。 管家赶在他关门前冲上去,气喘吁吁道:“王、王爷——” 江怀允看着他。 管家匀了口气,续道:“今日范阳来信。” 江怀允关门的动作一顿。 管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江怀允。 不用打开看,江怀允也能估摸出太上皇送这封信的意图,他闭了下眼,接过信,对管家道,“派人去请刑部尚书过来。” 正事上管家素来不含糊。他应了声,忙不迭去吩咐这桩事。 诚如江怀允所料,范阳来信中,明里暗里都在催促江怀允赶紧放人。 大理寺卿已经身亡,就算不用范阳提醒,江怀允也知道,上元节刺杀的案子必须尽快了结。 太上皇将两方人马悉数认下,江怀允曾经在揣摩他的用意,如今得知另一方人马是谢祁的之后,这用意自然也不言自明。 谢祁利用上元节铲除异己,碰巧他的人一并被捕入狱。 想也知道,太上皇对谢祁忌惮已久,如此千载难逢能试探谢祁底细的机会,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总归要暴露自己,不如利益最大化。 江怀允能想明白他的用意,却想不明白,那些刺客究竟是何来历,能让太上皇如此看重。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思绪,江怀允折好信,淡声道:“进来。” 管家得了允准,推开门请刑部尚书进来。 刑部素来不是清闲衙门,刑部尚书劳心劳力处理完今天的公务,还没来得及回府,就被摄政王府的小厮请来。如今一脸疲惫,却还是强打起精神行礼。 “摄政王千岁。”刑部尚书躬身道,“不知摄政王深夜唤老臣前来,有何吩咐。” 江怀允抬眼望着他,道:“上元节的案子,明日结了罢。” 刑部尚书闻言一怔,下意识抬头。他原以为今夜前来,想必又有吩咐,已经做好了夜以继日处理公务的准备,没料想居然有这等好事。 欣喜之余,他难免疑惑:“刺客审问尚无进展,如何结案?” 江怀允重新铺了一张纸,边写边道,“为满足一己私欲,大理寺卿暗中雇佣人手,惊动陛下在先,致使羽卫伤亡、惊动百姓在后,罪不容诛。如今罪魁祸首业已伏法,其余刺客,流放西北,以儆效尤。” 刑部尚书心中一凛。他久居官场,深知其中深浅。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根本不是大理寺卿能培养训练出来的。 动手的人只落了流放之刑,没有直接证据指认的大理寺卿反而落得离世的下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大理寺卿当了替罪羊。 能让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心甘情愿当替罪羊的人,屈指可数。 刑部尚书想到这里,登时打起精神,不敢再深想下去。 他肃容道:“是,老臣明白。” 江怀允将写好的折子交给刑部尚书,淡淡道:“原先派去盯羽卫的人也可以召回来。这些刺客,三日后会由段统领接手送往西北。” 顿了下,江怀允目光定在刑部尚书疲惫的脸色上,续道,“刘大人这些时日好生歇息,刑部的事还要仰仗大人帮衬,切莫累坏了身子。” 刑部尚书受宠若惊:“老臣省的,劳王爷挂念。” 送走刑部尚书,管家送参汤过来,见江怀允还在工作,关切道:“夜深了,王爷歇歇罢。明日还要清早起来上朝,这么下去,身体哪受得住。” 江怀允接过参汤,淡道:“就说本王身体抱恙,这几日不去上朝了。” 管家被这话震得一愣,半天没有回过神:“王、王爷——?” 自家王爷性情如何再没有比管家清楚得了。他年岁尚小的时候,为了练武,哪怕生了重病,也从不曾懈怠片刻。 如此兢兢业业的人,哪会因为自己一句规劝就迷途知返。 管家回过神来,试探道:“王爷,可是有别的安排?” 江怀允垂着眼喝汤,半晌淡淡“嗯”了声:“过两日本王要秘密出京,王府明日起闭门谢客。” 管家联想到今夜范阳的来信,也不再问,只担忧道:“王爷此行出京,切记小心。” 江怀允点点头。 末了想起什么,思索片刻,冲管家道,”明日派人去太医院取药,请刘太医为本王抓药,就说本王染了风寒。” 江怀允特意指了刘太医,管家不解地望过去。 江怀允蜷了下手指,道:“本王要借他的口,给人传信。” 第26章 称病 原本拿药只是桩再小不过的事,可江怀允既说了另有用意,管家便不放心假于人手。翌日清早,管家踏着晨曦,亲自去太医院,找到刘太医,说明来意,请他为王爷开药。 说这话时,管家面上遍布忧愁,表情拿捏得很是到位。饶是如此,他仍是分出三分心神,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刘太医。 刘太医闻言愣怔片刻,很快回过神,边询问着江怀允的病症开药方,边关切地表示,可否需要他前去诊脉。 管家摇头婉拒,推脱道:“王爷偶感风寒,只需开些药祛祛寒症即可,实在不必兴师动众。” 刘太医点点头,不再多言,只专心地抓好熬煮的药材交给管家。 管家道了谢,风风火火回了王府,将情况细细道来,又悬着心,一脸忧愁道:“王爷,老奴见刘太医并无异状,他若是没有领会到王爷的深意,这可怎么办?” 江怀允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头也不抬:“不必他领会,该懂的人自然会知道。” 管家很是不解,瞥见江怀允手边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奏折,顿时收了声,没有开口再问。 王爷要出京,这些紧急的奏折均需要在出京前处理完毕,很是耗费心神,管家不敢多扰,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吩咐膳房做养神的参汤去了。 摄政王称“病”告朝、足不出户的第三日,朝臣之间开始在私下里小范围的扩散着恐慌。耐不住性子的朝臣,便断断续续地上门,提出想要探望摄政王。 管家滔滔不绝地和江怀允说着今日又谢绝了哪位朝臣来府探望,末了,忧愁不解地望着江怀允,欲言又止地问:“王爷不是说要出京吗?” 管家实在不解。上元节的刺客,前两日便被段统领派人押送出京。他原以为,王爷纵是再拖延,也该在第二日就乔装跟上。可如今三日过去,王爷每日在书房中处理奏折,看不出半分着急,反倒是他急得坐立不安。 再不离京,那些刺客走远了,摄政王又要如何跟踪? 江怀允读懂管家的言外之意,并未多言,只重新抽了本新的奏折,言简意赅地回:“不急。” “可是——” 管家皱着眉,张了张口,刚说两个字,便被两声“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管家咽下未说完的话,转身去开书房的门,正见门房恭恭敬敬站在门外。 这两日上府探望的朝臣屡拒不止,管家一见门房,就知来意,“王爷不见”四个字刚要出口,就听门房忐忑道:“陛下来访。” 管家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江怀允。 普通朝臣能开口婉拒,可陛下到访,他委实拿不准主意。 江怀允却像是早有预料,合上手中奏折,起身朝外走。越过管家时,淡声道:“请陛下进来。” 管家后知后觉地应:“……是。” 小皇帝被管家牵着,很是忧心忡忡地往府内走。他觉得这些时日委实曲折得很,无衣哥哥病愈没多久,裴大人便病了,裴大人的病情还未痊愈,素来身体康健的小王叔也被病魔击倒。 接踵而至的生病让小皇帝很是坐立不安。 小皇帝越想越心慌,刚一踏进寝居,倒腾着小短腿火速冲进来,怕惊到江怀允,到床榻前急急刹住脚步,靠着床沿,担忧地看着江怀允:“小王叔,你怎么忽然也病了?太医怎么说?开药了吗?” 小皇帝担忧的询问一连串地砸下来。 江怀允脸色苍白得紧,由管家搀着坐起来,半靠在床柱上,声音有些低哑道:“没有大碍,歇几日便好。” 小皇帝觑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求证:“真的?” 江怀允慢慢点了下头:“嗯。” 小皇帝眉心依旧紧蹙,抠着床沿,目光定在江怀允血色尽失的面上,欲言又止。 江怀允素来寡言,若非要事,绝无可能多说一个字。 管家在一旁观望片刻,上前一步,轻声宽慰道:“陛下莫要紧张,王爷只是染了风寒,大夫诊断过,只需修养几日,并无大碍。” “可是——”小皇帝担忧难散。 管家笑着哄他:“王爷素来康健,只是病来如山倒,难免虚弱些。更何况,王爷平素里不常生病,加之公务缠身,忙起来难免疏于照料身体,如今卧病,正好趁这个时机好好将养身子,陛下不必担忧。” 前面的话或许是灵机一动的场面话,其后的话倒是真心实意,语气中很是诚恳。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回头看着江怀允,脆生生道:“那小王叔好好养病,公务不着急的,可以让其他大人分担。” 顿了下,又有些为难地皱了皱鼻子,挣扎着小声道,“也不用担心我,太傅留的课业——” 小皇帝叹了声气,苦大仇深地道:“我会好好完成的。” 管家唇角抽搐,没忍住偏头笑起来。 江怀允眸光微暖,颔首道:“好。”抬头看了看,没见云青,又问,“陛下今日怎么来的?” “羽卫带我来的。”小皇帝脆生生道,顿了下,想起什么,苦恼地托着腮,闷声闷气地开口道,“小王叔,我再也不要让云青跟着我了。” 江怀允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却还是沉静地听着他诉苦水。 小皇帝满脸委屈:“小王叔病了,所有人都知道,云青也知道,可是他不告诉我。” 江怀允不大会安慰人,缓了片刻,问:“那陛下是如何知道本王病的?” 小皇帝勾着手指头,慢吞吞道:“我今日下朝回来,听到路上有太监在谈论。” 第23节 小皇帝说着,愈发委屈,双眼湿漉漉地看着江怀允。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带了几分控诉,小皇帝带着鼻音重道:“小王叔明明病了,云青却偏偏告诉我说是小王叔累了,这才不曾来宫里。” “陛下不必生云青的气。” 小皇帝眨了眨眼。 江怀允不自在地抿了下唇,淡声承认:“是本王让云青瞒着陛下的。” 小皇帝微愣,张了张口,委屈控诉:“……为什么呀?” 江怀允蜷了下手指,罕见失言。 他在上元节一案落定的时候忽然称病,朝中范阳的眼线必然会生疑探查。他对所有人称病,独独瞒着皇帝,就是要给那些人营造一个假象: 他生病另有隐情。 普通朝臣迫于他摄政王的威慑,会被拦阻在外,可九五至尊的皇帝不会。 他瞒着入摄政王府如入无人之境的皇帝,被那些人知道,自然会猜测他在隐瞒些什么。为了探查清楚,有心之人定会想办法鼓动皇帝前来。 他这三日,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只要皇帝前来,知道他确实生病,其他人纵然心里再有猜疑,也只能止步于此。 他至少能得半月清闲。 半个月,足够他快马加鞭前去探查自己想要查清的事情了。 这一番筹谋,将小皇帝牵扯在内,算是十成十地利用。 他原本打好了许多腹稿应付,可对上小皇帝真诚又担忧的眼神,却哑然失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管家侍立在侧,心思电转,猜出江怀允的用意,当即笑着上前打圆场:“陛下勿怪,王爷隐瞒,是怕陛下担忧,以致误了正事。” 小皇帝认真纠正道:“可是小王叔病了,探望小王叔就是正事。” 饶是巧舌如簧的管家,此刻也失了言语,下意识望向江怀允。 江怀允目光微垂,直视着小皇帝,并未开口。 小皇帝蹙着的眉心松开,奶声奶气地和江怀允打着商量:“小王叔以后病了就告诉我,不要再让云青瞒着我了,好不好啊?” 他不避不让地看着江怀允,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保证,就算出宫探望小王叔,也绝不会耽误太傅留的课业。” 沉寂半晌。 小皇帝期待的眼神渐渐黯淡,他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地垂下头:“好吧,小王叔不同意,总归是有小王叔自己的道理——” 话还未说完,就听头顶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好。” 小皇帝怔了怔,抬眼望过去。 江怀允眉目清隽,重复道:“日后不会再骗陛下了。” 小皇帝登时眉眼绽开,张手想要扑到他身上,念及江怀允病情未愈,改了方向,抱着他的手臂,软声道:“小王叔最好啦!” 江怀允眸光动了动,没再说话。 探查完江怀允的伤势,小皇帝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 管家亲自送他离开,回来时,见江怀允站在廊檐下,长身玉立,望着出府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家轻手轻脚地上前,轻声道:“王爷,陛下回宫了。”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敛回视线。 管家目光落在他有了些血色的脸上,松口气道:“王爷方才瞅着虚弱得紧,着实让老奴吓一跳。” 江怀允没有解释。他打小疾病缠身,太清楚一个病人该是什么样子了,装病对他而言着实手到擒来。 江怀允收回思绪,转身踏入房中,吩咐道:“备马,本王要启程了。” * 皇家陵墓在盛京以南,依山傍水,少有人至。此时天气回暖,满山草木抽芽,入目皆是一片青葱翠色,很是清幽静谧。 山脚一处四方小院,落在层峦山中并不起眼,朴素得似乎与群山融为一体。 李德有便坐在廊下,慈爱地看着在院落中练剑的谢祁。估摸着到了时辰,便起身喊道:“殿下练了不少时辰了,快来喝口茶,坐着歇一会儿。” 谢祁翻身一跃,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入鞘,徐步走来,接过李德有递来的手帕,拭去额角渗出的汗。 李德有忧心忡忡道:“练剑虽能活络筋骨,可山里到底凉,殿下还是仔细些身子,免得着凉。” “我有分寸,不妨事的。”谢祁坐在一旁,轻啜口茶,笑道,“李叔泡茶的手艺一如当年,还是妙极!” 李德有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老奴还担心手艺生疏。殿下喜欢喝,老奴这悬着的心便能放下了。” 谢祁弯了弯唇,仰头将一盏茶慢慢吞喝入腹,十分给面子。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祁循着声音望去,正见康安快步走来,步履匆匆,失了从容。 李德有不耽搁他们二人谈正事,起身道:“老奴再去泡些茶来。” 谢祁颔首道:“有劳李叔。” 李德有端着托盘退下。 康安没一会儿便快步走来,近至身前时停下,边匀着气,边将手中的信呈给谢祁:“王爷,刘太医来信。” 平复了有些错乱的呼吸,趁着谢祁看信的时机,康安又凝声道:“还有一桩事。京中眼线传信,说是上元节一案已有定论。大理寺卿主使,因其业已伏诛,不再论罚。所捕刺客尽数流放西北,以儆效尤。” 谢祁从信上抬眼。 康安不解问:“纵然此事推在了大理寺卿头上,可上元节刺杀兹事体大,摄政王怎么只判了将刺客流放西北的刑?” 对常人来说,流放西北或许是重刑。可对这些刺客来说,却着实有些不痛不痒。 在盛京中,天牢看押严密,他们的人被困狱中,不敢轻易动手。可一旦出了盛京,流放途中,人迹罕至,想要在这样的地方从押送之人手中逃出来,实在轻而易举。 康安想不明白,摄政王当真如此放心? 谢祁笑了声:“你以为,江怀允当真要将他们流放西北?” “不是吗?”康安一愣,“难道摄政王还有旁的用意?” 谢祁唇角牵了下,似笑非笑道:“谢杨将大理寺卿的位置拱手相让,来和江怀允换了这一批人。所谓流放西北,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康安下意识皱眉:“可这批人里,不也有我们的人?太上皇怎么——” 谢祁冷笑一声,语气微凉:“江怀允不知这里头有我们的人马,可谢杨未必不知。” 康安:“王爷的意思是——” 谢祁搁下刘太医的信,声无起伏道:“既然谢杨要暴露自己,索性悉数认下,还能借着这些人的口,探探本王的虚实。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康安心下微惊,稳住心神,又问:“若是摄政王将这些人送到范阳,届时营救岂不是难上加难?” 谢祁反而面露轻松:“京畿安排了人手相助,只要离开盛京,凡事都好说。” 听他如此说,康安松了口气,见谢祁拿着剑走回院中,康安看了眼厚厚一沓信,忙道:“刘太医的信王爷还未看完——” “都是些老生常谈要我保重身体的话,无甚可看的。”谢祁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 康安心下了然,想必是刘太医又写了许多养身的事项,让王爷厌烦了。 这种信王爷不看,他却是要仔细看完的。 康安如视珍宝地捧起信,又看了两张,忽然讶道:“摄政王居然病了。” 将剑舞得虎虎生风的谢祁登时一顿,侧头望过来,沉声问:“谁病了?” 【作者有话说】 是你家阿允病啦(超大声! * 虽迟但到!周日我努力一下,应该能写出来新章,但我不保证,毕竟我每次立的flag都要倒qaq 桃花 第27章 端州 康安不解其意,捧着信,下意识回道:“……是摄政王病了。” 谢祁手腕翻了下,剑身顺着他翻手腕的动作绕了一圈,行云流水地归入剑鞘。谢祁执剑走来,徐徐问:“刘太医是怎么说的?” 康安复又看向手中书信,原原本本地复述道:“刘太医说,摄政王偶感风寒,王府的管家特意去寻他拿药。” “王府的管家,去找刘太医拿药?”谢祁抬眼望过去,加重语气问。 康安点点头:“刘太医的信上是如此说的。”顿了下,不解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祁没有搭腔,只将剑放在桌上,朝康安伸出手。 康安会意,忙不迭将信放在他手中。 谢祁将这页信一字不落地读完,康安站在一旁,正将自家王爷认真的神情看个分明。他颇有些唏嘘的想着,若是刘太医知道自己写的长篇累牍的信,竟然也有被王爷认真看完的时候,怕不是要惊诧万分。 康安出了会儿神,又偏头望去。 谢祁将这页信翻来覆去地看,半晌才若有所思地抬眼,久久没有出声。 康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摄政王这病情,可是有蹊跷之处?” 谢祁沉思片刻,放下信,忽而一笑,意味深长道:“何止是蹊跷。” 康安茫然不解,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谢祁语气含笑,悠悠开口,“可以说是十分的无中生有了。” 康安愣了下,猜测着问:“王爷的意思是,摄政王不曾生病?” 谢祁目视着前方,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康安愈发茫然:“摄政王既然身体康健,为何要谎称自己病了?” 谢祁摩挲着手指,慢慢捋着思路,缓声问:“江怀允是何时病的?” 康安还记得信上的内容,于是道:“是王爷离开盛京的第二日。” “那上元节刺杀一事,又是何时结的案?” 康安想了下,顺势道:“是王爷离京的第二日——” 第24节 说到这里,康安忽然一顿,试探着问,“摄政王谎称卧病,莫非是和上元节一案有关?” 见谢祁并未反驳,康安心知自己是猜对了。但他还是想不通,“上元节一案既已了结,摄政王还打算做什么?” “这案结的迫不得已,江怀允心中仍存疑虑,自然是打算穷根究底的。”谢祁转着杯盏,慢慢啜饮着茶。 康安怔了下:“……疑虑?” 谢祁眼风从那封信上扫过,云淡风轻地反问:“大理寺卿和上元夜的刺客相比,孰轻孰重?” “自然是大理寺卿。”康安不假思索地回。刺客没了,还能再培养新的。可大理寺卿的身份位高权重,多年呕心沥血还要靠着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推出一个。 两相比较,一目了然。 谢祁嘴角轻牵,噙着笑,泰然附和着:“是啊,区区刺客,如何比得上摸爬滚打走到今日、又对他忠心耿耿的大理寺卿?” 顿了下,谢祁微眯起眼,话音一转,道,“可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刺客,让谢杨暴露自己在先,推出大理寺卿顶罪在后。你说,这刺客究竟有何重要的,值得谢杨如此费劲心思地讨回?” “这……”康安一时噎住,经自家王爷一提醒,也觉得太上皇这举动委实反常,蹊跷得很。他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莫非是太上皇为了探清王爷的底细?” “他若想探本王的底细,在江怀允查案这段时间,有的是办法探听,何须要心急火燎地推出大理寺卿来打草惊蛇?” 谢祁沉吟片刻,续道:“上元节这桩案子,大理寺卿从主动出面设宴花满楼,再到自戕于牢狱中,期间不过短短数日,足以能从中窥出谢杨对这些刺客的紧张。他怕迟则生变,故而失了沉稳,反叫江怀允心生疑窦了。” 谢祁说得慢,条分缕析,足以让康安顺者他给的线索想明白江怀允的用意。 康安一阵心惊:“摄政王是想亲自去跟踪探查?” 谢祁未置可否,算是默认。 康安好半天才消化这个认知,愣着神,难以置信地喃喃:“摄政王居然打算亲自出手?!” “他无人可用,只能亲自上阵。”谢祁垂下头,将刘太医的信件细细叠好。 摄政王怎么会无人可用?康安不解问:“段统领不是在帮摄政王做事?” “连你都知道段广阳如今是江怀允的人,谢杨焉能不知?”谢祁半垂下眼,声无起伏地开口,“江怀允多年来在朝中唯谢杨马首是瞻,从未培植过自己的人马。盛京诸事段广阳能助他,可堂堂的禁卫军统领值此巧合的时机消失多日,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朝臣,摄政王对刺客的事还有怀疑?” 谢祁点到为止,余下的话不必多说,康安已经能领会了。 朝臣或许会怀疑段统领消失是和刺客有关,但绝对极少人能想象到,摄政王居然会为了此事亲自出山。 康安不禁感叹道:“为了探清刺客的身份,亲自去范阳,摄政王可真是——” 谢祁淡声截断他的话:“谁说刺客是要被送去范阳的?” “不是吗?”康安一愣。 谢祁:“若是去范阳,江怀允就不必多此一举,让管家去找刘太医拿药了。” “这和去找刘太医拿药又有什么关系?”康安听得云里雾里,半天摸不着头脑。 谢祁将折好的信装进信封,交给康安收着,拿过手帕净了净手,慢条斯理道:“江怀允猜到了另一方人马是本王的,也知我安插了人马,只等着刺客出京劫狱。可范阳和刺客真正被押送的地方南辕北辙,怕本王的人意会错了,白忙活一场,这才借着刘太医的口给本王提醒。” 康安震惊在原地,委实想不明白,摄政王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更想不通,自家王爷是怎么推断出来这许多的。 他发愣的瞬间,谢祁已经起身往房内走。 康安后知后觉地小跑着跟上,气息不稳地问:“王爷这是干什么去?” “收拾行装,”谢祁撩帘进入屋内,沉稳的声音透过门帘传出,“启程去端州。” * 端州是国土通衢之地,凡出盛京,无论往南、还是往东往西,皆要途经端州。 四通八达的道路使得这里商贾云集,百姓也因着便利广做生意,过得很是富庶。 云来客栈是端州城内一家甚有名望的客栈,时值正午,客栈内百姓熙攘、人声鼎沸,店小二穿走其中,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得了闲,靠在门框上拿着毛巾拭汗,抬眼便瞧见一位青衣男子徐步走来。 这男子约莫十七八岁,身形清瘦,在人群中气质很是卓然。更让店小二侧目的是,这男子手中提着一个鸟笼,笼中一只翠鸟上下蹿崩,鸟鸣阵阵。 店小二心下奇怪。 他在此跟着掌柜的做了多年生意,见过的走南闯北的人不计其数,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矛盾的人。 明明看气质卓尔不群,很是庄肃沉稳、高不可攀,可偏偏,拿着只鸟走街串巷,活像是玩物丧志、耽于享乐的纨绔做派。 但招猫遛狗的纨绔,哪是他这副超然物外的冷淡模样? 店小二正奇怪着,就见这男子徐步走来,越过他迈入店中。 店小二反应过来,忙不迭跟上去,陪着笑问:“客官,吃点儿什么?” 江怀允随口点了菜,末了道:“要一间客房,稍后将饭菜送到房里即可。” 店小二闻言面露难色,赧然道:“真是不巧,小店的最后两间客房将将被人订了,客官若不然去旁的地方找找住处?” 江怀允眉心微蹙,淡淡“嗯”了声,正要转身离开,听到不远处一道含笑的嗓音。 “江兄留步。” 这声音颇有些耳熟,江怀允循着声音转眼望去。 不远处的台阶上,谢祁半靠着扶手,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折扇,神情懒散,遥遥望去,颇有几分风流公子哥的气韵。 谢祁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怀允,貌似真诚地邀请:“店里的最后两间客房正好被我定下。江兄若是无处可宿,不如分你一间?” 【作者有话说】 分一间算什么本事,大胆点儿约他同住啊!! * 虽迟但到! 第28章 客房 江怀允眉目不动,淡声拒绝:“不必。” 话音落地,拎着鸟笼转身,径直往外走,刚一抬步,谢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清越的嗓音含着笑意,谢祁意味不明地开口:“江兄养的这只鸟倒是别致。” 江怀允脚步停顿片刻,拎着鸟笼的五指下意识紧了下,不过须臾,便好似未闻一般,步履如常地抬步离开。 这样的冷漠在意料之中,谢祁并不意外。他一如既往地半倚着栏杆,嘴角噙着笑,目送江怀允离开,双手无意识地将折扇展开,又慢慢合拢。 康安收拾好入住的客房后下来迎人,正将两人的对话原原本本听个分明。 他看看江怀允离开的动作,又看看自家王爷波澜不惊的神情,站在原地踌躇半晌。等江怀允走远了,才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小声地问:“王爷,摄政王这就走了?” 谢祁敛回视线,折扇敲着掌心,闲闲道:“嗯,走了。” 康安欲言又止地望向写起,迟疑着问:“您不拦着?” 谢祁眉梢微扬:“为何要拦?” 康安更加茫然,心直口快道:“这间客房,不是王爷特意留给摄政王住的吗?摄政王若是走了,这间房岂不是要空着?” 他说得急,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 摄政王往云来客栈的方向走来时,他正好在和掌柜的商量着订客房。他原想说要一间的,可谁知王爷开口就是两间。 在府外安寝时,为了能及时照料保护王爷,他素来是要连夜近身守着的。 王爷心知肚明,却还是执意多要一间,他心中奇怪,转头带着行李预备上楼,才发现不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竟出现了摄政王的身影。 一瞬间,康安醍醐灌顶,不消多想,就觉出了另一间客房的作用。 但王爷不曾明说,俱是他自己推断出来的。心里暗自猜测是一回事儿,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康安生怕自己揭破了谢祁的心思惹他恼怒,正惴惴不安地思索着描补之言,就听谢祁反问:“端州城除了这里,可还有旁的落脚之地?” 康安怔愣片刻,很快回过神,摇着头如实道:“没有。” 时值满朝学子进京赶考,端州作为通衢之地,许多赶往盛京的学子都会选择在此处暂作休整,加之来往的客商本就众多,端州城如今人满为患,客房数量紧张得很,压根儿没有落脚之地。 他们二人到的早,几乎将城内的客栈走了遍,才碰巧在云来客栈遇到两间刚空出来的客房。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摄政王如今能找到尚有空房的客栈的几率小之又小。 康安根本就不抱期望。 谢祁转着折扇抬步上楼,带着几分手到擒来的笃定,语气悠悠道:“既然没有落脚之地,他早晚要回来的,急什么。” 言之有理。 康安深以为然,连忙追着谢祁上楼,在落后他一步远的位置寸步不离地跟着。边走边感叹道:“王爷如今对摄政王倒是愈发友善了,就连住处都面面俱到的替他安排得如此妥当。” 这放在原来,如何想象得出来。 康安声音虽小,却一字不落地落入谢祁耳中。 谢祁把玩着折扇的手顿时滞住,半晌,声无起伏地开口:“邀他来住,是另有所图。” 康安抬头望去,满脸不解。 谢祁脸上笑意微敛,沉声道:“江怀允手里拎着的那只翠鸟,能找到在端州落脚的那些刺客的方位。” 康安张了张嘴,双目微微瞪大。 他曾听说过,有种翠鸟对气味最是敏锐。只要在想要跟踪的人身上放上相应的香料,就算只有丝缕的气味,也能被翠鸟尽数捕捉,简直是跟踪旁人的不二首选。 可惜这香料有价无市,康安百闻才得今日一见,他啧啧称奇,嘴上说着:“原来如此。” 心里却想:王爷不大对劲。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三次元太忙,也有点卡文,所以写得慢,很抱歉让大家久等,本章评论给大家发红包补偿,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 * 熬不动了,大家晚安! 第29章 别庄 第25节 康安这样想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自家王爷见到摄政王时的方位。 彼时自家王爷在客栈中,若要看到人群中的摄政王,只能是从大开的窗户往外看。康安十分笃定,在那个角度,就算是寻常人迹稀少的时候,都很难看到街道上行人手中拎的东西,遑论是人群摩肩接踵的如今? 王爷必然是等摄政王进门才看到他手中的翠鸟,开口为摄政王订下另一间空房时,可不知道摄政王手里拎着只翠鸟,哪里来得及“有所图”。 康安边腹诽着自家王爷口是心非,边佯装正色地跟着他上楼。 半个时辰倏忽而过,谢祁撑着额角、半靠在软榻上看书。 康安拿着封信进来,言笑晏晏地禀报道:“王爷,子平来信,说是已经到了端州,正在城外驻扎,等着王爷吩咐。” 谢祁“嗯”了声,眼也不抬,沉声道:“脚程有些慢了。” “慢吗?”康安一愣,下意识反问。 从盛京来端州,远比从皇陵来端州要远。子平收整人马,率众来端州,只比他们晚到两个时辰,已经算得上动作迅疾了。 如此脚程还要说“慢”,委实称得上苛责。 康安刚要张口抱不平,觑见谢祁脸上略有不耐的神情,灵机一动,识趣地换了话风,他道:“子平一众舟车劳顿,安顿也要耗费不少时间,小的去城外搭把手,免得他们歇息不够耽搁了王爷的正事。” 谢祁“嗯”了声:“去吧。” 康安松了口气,又问:“王爷可有吩咐要小的转达?” “没有。”谢祁照旧翻着书,稍顷,叫住将要转身的康安,淡声道,“让他们好生休息,切莫张扬,小心露了踪迹。” “小的明白。”康安得了令,将信放下,一溜烟儿跑了。 谢祁又看了会儿书,时间在专注中走得极快,谢祁再抬眼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落日的余晖透过窗纸洒进来,给空落落的房间蒙了层淡淡的暖色,莫名添了几分温柔。 谢祁片刻失神,放下书,起身下了楼。 晚膳的时辰将至,店小二正埋头整理着大堂,以便稍后迎接客人。 谢祁只手搭在扶手上,四周张望着。 店小二满头大汗地从他身侧擦身而过,很快又带着干净的抹布回来。 谢祁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没有分毫变化。 店小二熟稔地搭腔,奇怪道:“这位公子怎么在这儿站着,等人?” 谢祁“嗯”了声,敛回视线,望向不远处忙碌的店小二,问:“正午时拎着翠鸟来入住的客人,小二哥可有印象?” “有啊!”店小二不假思索地回应,嘴角咧开笑,热情道,“我在云来客栈做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公子和那位公子这般风姿出众的人,想忘了都难。” 恭维的话谢祁自小到大听了不少,是以并无多大波动。他面色如常地问,“那位公子正午过后可曾回来过?” “这——”店小二为难地皱起眉,不好意思道,“我有一个时辰不在店里,说不好那位公子到底回来过没有。” 谢祁沉默下来,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久久没有出声。 谢祁长年累月带了一副温文尔雅的好面具,如今在外仍是照旧,看上温润如玉,极好相处。 总归店里无人,店小二也似打开了话匣子,圆滑地套着近乎:“公子和那位公子相熟,可是担心那位公子寻不到住处?” 谢祁摩挲手指的动作一顿,利落道:“没有。” 太快的否认反而侧面印证了心虚,店小二看破不说破,笑着道:“端州城如今聚集的举子虽多,可多是暂作停留,那位公子既然没有回来,定然是找到了住处,公子不必忧心。” 谢祁眉心微蹙。若是康安在这里,见到这细微的动作,定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赶紧出言哄人。可店小二纵是识人再多,也难以窥见这些微的不妥,是以压根儿没有注意到。 他流畅地说完,边卖力地擦拭着桌子,边热情地介绍着:“端州来往的客商虽多,可极少有人能分出时间好好裳一赏端州的风景。公子停留的时间若是久,定要带着好友在端州好生玩乐一番,才算不虚此行。” 到底只是普通百姓,谢祁不虞片刻,念及在盛京外,是以忍下。总归康安还未回来,上楼也无趣,干脆掀袍坐下,好整以暇地听他讲,不时应和两句。 店小二滔滔不绝道:“……若说风景独胜,当数城西。如今已至初春,城西的桃花谷花开正盛,是踏青游玩的绝佳之地。”说到这里,店小二停顿片刻,歉然一笑,“瞧我,眼下时辰不好,公子若要赏桃花,还是来年请早,今年怕是赏不成了。” 这话让谢祁生出了几分探究的兴致,他问:“为何?” 店小二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桃花谷既嵌了‘谷’字,正是位于两山之间,悬崖峭壁之下,如今雨水丰沛,山间多有险灾。此时去赏桃花,若逢大雨,怕是要遭不测。” 谢祁原也就是随口一问。他来端州是另有要事,万没有赏桃花的兴致,是以解惑足矣,过耳即忘。 店小二又说了会儿,有客人来访,和谢祁致了声歉,便喜笑颜开地迎客去了。 谢祁兀自坐了会儿,起身上楼,刚一转身,余光从窗户中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转身的动作忽然一滞,原本有些懒散的身形忽然紧绷起来。 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不是应该在范阳伴在谢杨左右吗?怎么忽然来了端州? 谢祁心中浮起几分不敢置信,快步走到窗边,扶住窗棱定睛向外看。 那人走得极快,浑身上下包裹得很是严实,相貌只在谢祁眼中转瞬即过。谢祁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对着背影辨认半晌,这身形同记忆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的重合起来,谢祁心中的犹疑这才烟消云散。 机不可失。几乎没有思虑,谢祁下意识出了客栈,尾随着那人往外走。 走过人群嬉闹的闹市,那人越走越偏,直至出了城门。 城门外的人烟愈发稀少,谢祁呼吸放轻,走路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借着城外的草木隐藏身形。 他深知眼前这人的警惕性有多强,一路上丝毫不敢懈怠,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直至夜幕低垂,月亮渐渐爬上柳梢,那人才在一处别庄前停下。谢祁躲在树后,见那人左右张望,确认安全之后才推门而入。 谢杨的近臣来了端州。 谢祁脑海中过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他的五指无意识地抓住树干上裂开的皮,抓得满手都是木屑,半晌,垂着眼,轻而又轻地将手上的木屑慢条斯理地清理干净,才从林木丛中迈出来,脚步轻轻地靠近别庄。 他将这里观察的很是透彻,别庄周围一片空地,可角落外两米处有一方高石,只消撑着那块石头,便能越过高耸的围墙,进入别庄内部。 谢祁盘算地很是精妙,一分一厘的错处都不会有。 他凑近高石,手掌刚撑上去。 一只手凌空出现,精准地握住他的手腕。 谢祁动作一滞,循着那人的手腕往上看,正看到江怀允眉心微蹙,目光冷淡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作者不知道说啥,只能推眼镜表示深沉嘿嘿。 * 今天准时的我能得到大家的夸奖嘛 第30章 手腕 谢祁眉梢微扬,余光撇见一只翠鸟,正安安分分地立在江怀允身上,鸟喙紧闭,翅膀也乖巧地收拢着,没有泄露出分毫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谢祁就明白了江怀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唇角轻轻勾出一抹笑意,拖着调子,轻不可闻地问:“摄政王也想进去一探究竟?” 江怀允蹙着眉,张了张口,正要说话。 谢祁却仿佛提前洞悉他的意图一般,压根儿不给他张口的机会,他似是笃定了江怀允和他志同道合,泰然自若地向后退一步,未被钳制的那只手比了个“请”的姿势,礼让道,“他乡难得相逢,摄政王先请。” 摄政王不想先请,甚至不想请,于是只冷目觑着他。 别庄内间隔悬挂的灯笼在空中幽幽散着昏黄的光,些许微光从围墙上空调皮地跃出来,给谢祁脸上蒙上一层明灭的光影。须臾的明亮,足以让江怀允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谢祁面上含笑,可笑意不达眼底,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似是打定主意要勇闯龙潭虎穴。 江怀允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嘴唇翕动,无声警告:“不要轻举妄动。” 谢祁却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语气温和道:“本王已经算好了进入别庄的路,虽不至于天|衣无缝,可也算有备而来,实在不知摄政王口中的‘轻举妄动’是何意。” 故意装傻充愣的态度足以显示出谢祁的寸步不让。 江怀允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臂膀用力,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无声与他对峙着。 谢祁能清晰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痛楚,只是这力道对他来说委实不痛不痒。他面色如常,另一只手抬起来,欲要去掀江怀允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 江怀允眼明手快,赶在谢祁得逞之前拦下。 江怀允觑了谢祁一眼,手掌一翻,再次攥住谢祁的手腕。扣在高石上的手也没闲着,暗自较劲。 一人奋力挣脱,一人尽全力阻拦者,谁也不退步。二人默契地只在力气上较劲,全程静默无声,以免引起别庄内的警觉。 停靠在江怀允肩上的那只翠鸟安安稳稳地立着。 随着力气渐渐加大,江怀允的手臂绷得笔直,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手臂颤抖的牵连之下,肩膀也未能幸免,不可自抑地轻轻动了动。 安稳站了许久的翠鸟似是感受到危险,匆忙从江怀允肩上飞走,扑腾着翅膀盘旋在半空中。 饶是如此,翠鸟还是乖巧的闭着喙,分毫声音也不露出。 两人之间无声的力气比拼吸引了翠鸟的全部注意力,它围着两人乖巧地绕着圈。 较劲的二人目光相对。江怀允蹙了下眉,深觉如此这般,太容易惊动别庄内的人。倘若打草惊蛇,实在得不偿失。 谢祁敏锐地察觉到江怀允的动作,定睛看了他片刻,眼风朝着不远处的密林扫了下,示意先离开这里。 二人在目光相碰中达成一致,各自卸了力道,可眼神却未从对方身上移开,生怕有人中途反悔。 恰在此时,围着二人绕圈的翠鸟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忽然疯狂的拿翅膀拍着树枝,鸟喙张合,对着别庄的方向发出断续的鸣啾声。 城郊的夜晚静寂安宁,安静得落针可闻。 翠鸟发出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两人耳中,也透过围墙,传进别庄内。二人面色微变,登时松开对方的手。 别庄内传出窸窣的探查声,交头接耳,不时听到里头的人说:“是只鸟。”、“去拿弓箭来。” 翠鸟似是没有察觉到危险,还在空中扑腾着,执意要冲向别庄。谢祁看了眼眉心紧锁的江怀允,没有过多思考,张手欲去将翠鸟捉住。 翠鸟难分敌友,凶恶地在他指尖啄了下,朝着谢祁直直俯冲下来。 谢祁偏头一躲。 屋漏偏逢连夜雨,躲闪间,一没留神碰到舒展在外的枝杈,断裂的“喀嚓”声清晰入耳。 一石激起千层浪。 几乎是同一时间,安静许久的别庄登时沸腾起来,一道“谁在外面”的喝斥高声传来,紧接着,震耳欲聋地脚步声混杂响起。 二人几乎来不及思考,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行动起来。 谢祁瞅准时机,张臂将空中的翠鸟抓在手中,怕它惊叫,行云流水地交给江怀允安抚。 与此同时,被桎梏的手趁着江怀允不备,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拉着江怀允疯狂跑起来。 谢祁虽然身体弱,可多年坚持习武,从未懈怠,体力不差。江怀允更是不遑多让。 第26节 二人转眼间闪身进入密林,将嘈杂的声音和漫天火光抛在身后。 直到走入密林深处,二人才松懈地停下来,齐齐缓着呼吸。 谢祁抓着江怀允手腕的手还未松开,似是没有感觉一般,仍维持着奔跑时的动作。 江怀允却似忍耐许久,终于趁着喘息之机,蹙着眉用力挣脱。谢祁钳制的力道大,江怀允一时难以得偿所愿,干脆不再动作,冷声开口:“松开。” 谢祁匀着呼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望向江怀允。树林中枝叶错杂着交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将月光遮挡在外。入目之处一片漆黑,谢祁辨别不出什么,却敏锐地感觉到一只手被牵引着动了动。 他这才回过神来,歉然道:“事急从权,摄政王见谅。” 说话的同时,松了手上的力道。 江怀允并未搭腔,趁着谢祁手上力道微松的瞬间,没有任何停留地将手腕从他手中抽离。动作迅疾,谢祁的手甚至还在空中微抬着,手掌间空落落的感觉分外明晰。 林间的风轻拂,有些微凉,谢祁微抬的那只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下,只感觉到一缕夜风从指腹间穿过。 风吹林梢动,簌簌新叶响。 翠鸟刚受惊吓,如今置身于密林间,如鱼得水,很是清闲自在地扑腾起来。似是已经确定了谢祁不会伤害它,绕着江怀允飞了会儿,半是试探,半是好奇地接近。 谢祁感受到翠鸟的试探,轻笑了声,意有所指道:“摄政王养的翠鸟倒是谨慎,肖似其主。” 江怀允没有理会他话中的阴阳怪气,吹了声轻哨。绕着谢祁打转的翠鸟闻声飞离,朝着一个方位向外飞。 翠鸟在前带路,江怀允顺着方位往外走。行了片刻,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觑了眼,淡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 林木郁郁葱葱,月光照不进来,视物极难。若无翠鸟引路,怕是要等到明日清早、朗日当空才能走出去。 谢祁从善如流,道了声“多谢摄政王”,便也抬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由翠鸟带着,很快走出树林。 不远处拴着匹骏马,江怀允径直走过去,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谢祁落后两步,喊了声:“摄政王。” 江怀允循着声音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祁。 谢祁嘴角噙着笑,仿佛将方才二人的针锋相对抛之脑后一般,很是能屈能伸地询问:“我此行出城未乘座骑,摄政王既将我从林木中带出来,不如送佛送到西,再载我一程?” * 别庄外。 一行人被坚执锐,将别庄方圆三里搜了个遍,也一无所获。 众人跪下请罪。 唯一站着的那人裹着黑袍,半隐在暗影中。他微垂着目光,并未理会。半晌,他身形微动,走到一个人的脚边蹲下,轻轻拾起地上的一片青羽,仔细端详。 良久,几不可闻地逸出两声了然的轻笑,盯着青羽的眼神流露出些许兴味。 * 康安从城外回来,遍寻自家王爷而不得,慌张得心急火燎。他绕城寻觅一圈,也没见到自家王爷的身影,抱着侥幸的心理回到客栈,却见店小二朝他摇了摇头。 人还没回来。 康安心一沉,不好的预感挥之不散。他甚至来不及自责为什么要离开王爷身边,便马不停蹄地往客栈外走,准备去寻子平一行人帮着找。 刚出客栈门,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康安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借着月光辨认,马上之人正是阔别不久的摄政王,摄政王身后好似还坐着一个人。 康安微眯起眼,愣神辨认之间,骏马在客栈门口停住,身后那人从马上一跃而下。 正是遍寻不得的谢祁。 康安大喜过望,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他赶忙迎上去:“王——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我没事。”谢祁应了声,转头看向打马欲行的江怀允,含笑问,“江兄可寻到了住处?” 江怀允侧目看他一眼,面无表情,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祁心中有了答案,温和笑道,“江兄仗义相助,在下不胜感激。刚巧这里空出一间房,不如暂作落脚之地,歇息一晚再做打算。” 江怀允敛回视线,一句“不用”还未说出口。 收到谢祁眼色的康安当即机灵道:“我家公子说的是。小的夜里要守着公子,与其空着那间客房,不如物尽其用,一解江公子燃眉之急。” 江怀允攥紧了缰绳,没有立即答应。 谢祁适时道:“这几日怕是都要奔波劳顿,江兄总要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 追查刺客甚为紧要,江怀允权衡片刻,没再推辞。 康安很是识眼色地上前牵马,带到后院安顿。 谢祁带着江怀允往客栈内走。 店小二受了康安的托,一直守在大堂里,见谢祁进来,赶忙笑道:“公子总算是回来了——”话到一半,看到紧随而至的江怀允,当即恍然大悟,一拍脑袋,了然笑道,“我说公子怎么忽然不见了,原来是怕这位公子没地方住,特意寻去了。” 江怀允抬了抬眼。 店小二连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夜深了,二位公子赶紧上去歇息罢。” 谢祁面色如常,温和道:“有劳小二哥。” 店小二摆摆手,深藏功与名地进了后院。 江怀允面上淡淡,无甚表情的跟着谢祁上楼。行至将要入住的客房前,忽然定住,侧头望向谢祁,淡声道:“多谢。” 难得从江怀允口中听得一声“谢”,谢祁笑了声,顺水推舟地提议:“江兄既然要谢,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聊一聊?” 江怀允未置可否,侧身退了一步,算是同意。 谢祁步入这间未踏足的客房,当先在桌边坐下。 江怀允在对面落座。 房中常备着温茶,谢祁执壶倒了杯,只手推到江怀允身前的桌沿边。 江怀允端起杯子轻啜一口,润了润嗓。 烛台上燃着灯烛,火苗跳跃,有些昏黄,却不妨碍人视物。 江怀允仰头喝水时,宽大的衣袖滑落,骨骼分明的手腕没了遮挡,腕间沉淀出一圈暗红的印子,很是触目惊心。 谢祁定睛看了半晌,没来由地,有些可惜地想,这么白净的手腕,合该是金贵地养着,怎么能染上这么重的瘀痕呢。 【作者有话说】 还不是你掐的! * 虽迟但到!好久没有这么多字了! 第31章 相帮 谢祁的眼神称不上直白,可未加掩饰。 江怀允水喝到一半,似有所察,顺着谢祁的视线看到手腕上的红印。他眉眼未动,只搁下杯盏,慢慢拉下衣袖,将手腕并着半只手藏进袖中,目光平静地望着谢祁。 虽然打量的视线被人逮个正着,谢祁面上却并无不自在。他大大方方地对上江怀允的视线,自若一笑,客气道:“和摄政王在城外别庄碰见,倒是我未曾料到的。” 又是惯来的拐弯抹角,江怀允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沉声道:“有话直说。” 谢祁并无意外,笑了声,也了当道:“若是我所料不错,摄政王判处流放的刺客,如今便在城外别庄中。” 从刻意给刘太医放出消息、利用刘太医给谢祁传话时,江怀允就没想过他的用意能瞒过谢祁。如今谢祁在端州城内出现,定然是已经猜出了他的用意。 是以江怀允也没惊讶,更未掩饰,淡淡地“嗯”了声。 谢祁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的杯盏,视线从江怀允肩上的翠鸟上掠过,温和道:“摄政王能寻到城外别庄,是因着这只价值千金的翠鸟带路。”说到这里,谢祁停顿片刻,话音一转,问,“摄政王可知,我是如何找到这座别庄的?” 江怀允沉思着并未开口。那别庄的位置虽称不上隐秘,可混杂在一众别庄中,着实平平无奇。更何况,江怀允早在去别庄前,就已经打听过,这别庄内常年住着人,和周边的农户相处极是融洽,乍一听,根本察觉不到异常之处。 就算谢祁消息再灵通,也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内,就将那些刺客的位置,从人山人海的端州城内,精准无误地定位到这座别庄。 江怀允的沉默已经表明了态度。 谢祁抛出这个问题,却没立时解答,反而另起话茬,接着问:“摄政王可知‘范承光’其人?” “知道。”江怀允淡声道。 这个名字刚从谢祁口中出来,江怀允的脑海里便立时浮现出这个人的身影。 再没有人能比江怀允更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了。 范承光是太上皇的心腹。从太上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服侍太上皇多年,深受其倚重。以至于,范承光虽不是太监身,却能在皇宫中横行无阻,就连太上皇的宫妃,遇见他也要礼让三分。 这个人常年一副笑相,看着很是温和无害。可手段却十足的狠辣凌厉,多年来,暗地里为太上皇处理了很多见不得光的麻烦。 而江怀允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皆是因着,原身当年被太上皇领着回皇宫的计策,是这个人献上的。 在原身的记忆中,就是这个人,笑吟吟地对他道:“小公子日后就跟着陛下去皇宫住罢。”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原身的童年记忆,一下子从自由自在的寺庙乡野,变成了单调压抑的宫城。 可以称得上是改变原身命运的一句话。 可江怀允并不是原身,他回忆着这段往事,始终冷静旁观,没有分出分毫波动的情绪。 谢祁得了回应,也不再卖关子,干脆道:“我便是跟着他走到的别庄。” 范承光来了端州。 江怀允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生出几分郑重。 这样的反应恰在谢祁的意料之中。他轻勾了下唇角,慢慢道:“如摄政王所见,范承光深受谢杨倚重,却为了这些刺客亲自来到端州,想必这些刺客在谢杨的心目中的份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 江怀允目光落在谢祁身上,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祁坐直了身子,敛了眼神中的玩味和散漫,径直道:“摄政王本就是为了探查这些刺客的身份而来,如今刺客由范承光接手,这人素来敏锐谨慎,摄政王又是只身前来,探查一事必然难上加难。” “本王知道。”这事不消谢祁提醒,江怀允心知肚明,他平静望着谢祁,语气沉了三分,“你如此绕圈子,就是为了和本王说这些?” 语气中的不虞显而易见。 谢祁轻笑出声:“非也。”顿了下,他一字一字道,“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摄政王,如今在端州,本王和摄政王是一条船上的人。” 第27节 江怀允轻而易举地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他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什么温度,道:“本王和你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似乎已经料到谢祁接下来会说什么,他淡淡补充,“本王不会帮你。” 谢祁盘算好要说服他的话瞬间胎死腹中,他玩味一笑,拎起茶壶,给江怀允已经空掉的杯盏中续了水,意有所指道:“摄政王一定要如此不坦诚吗?” 他单手支着下颌,边想边道:“上元节出手相救、特意请王圣手到恭顺王府为本王看病、亲自带着本王去见大理寺卿——”顿了下,谢祁紧紧盯着江怀允,“让刘太医给本王传信,以免本王救人时寻错了地方。” 桩桩件件细数完,谢祁挑着尾音,好整以暇地反问:“摄政王出手相帮数次,如今再说‘不会帮你’,是不是太迟了些?” 江怀允面上没有分毫波澜,好似谢祁刻意挑明言行矛盾的对象不是他一般。 等着江怀允出言反驳的时候,谢祁有些失神的想,不到月余的时间,原来江怀允已经帮他如此多了吗? 晃神的瞬间,江怀允不避不让地对上他颇具调侃的眼神,语调平平道:“这都是从前。” 换言之,以后便不会再相帮。 谢祁回过神来,嘴角噙着笑,泰然自若地反问:“摄政王出手相帮惯了,端州之行恐怕和我见面的机会不少,如何能笃定不会再帮?” 这股打破砂锅追究到底的劲头让江怀允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他难得露出几分锋芒,语气微冷地反问:“你以为,本王得知了上元节刺杀有你的手笔之后,还会对你大发善心吗?” 这话一出,算是将谢祁本就摇摇欲坠的伪装面具彻底撕破。 江怀允行事素来泾渭分明。在窥出谢祁的真面目之前,那些帮助皆是他主动的,其中就算是被谢祁的伪装骗过去,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落了下风,就怨恨对手太强大的道理。 往事不必追。 江怀允本就不是喜欢与人有过多牵扯的道理,曾经愿意帮助谢祁,也是因着那些微不足道的同病相怜之感作祟;如今那些同情悉数烟消云散,更没有必要因为曾经的欺骗而与谢祁牵扯不清。 若非谢祁今夜委实咄咄逼人,江怀允也着实懒得揭穿他。 原以为说了这话能让谢祁消停,可江怀允实在低估了谢祁的能屈能伸。 他只是愣怔片刻,复又挂上如常的笑,温文尔雅地提醒:“可是摄政王通过刘太医给我传信的时候,对我的真面目已经心知肚明了呢。” 话到此处,江怀允也懒得同他兜圈子,直白道:“告诉你刺客真正的方向,只是为了让本王少些麻烦罢了。” 似是已经笃定谢祁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一般,江怀允不再多言。 谢祁确实意会。再没有让一个危险人物的一举一动,置身于自己监视之下更让人放心的了。 江怀允既然知道了他远没有表面上表现得那般无害的时候,定然会对他升起提防之心。与其浪费太多的力气去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倒不如把控他的一举一动。 化被动为主动。 这实在是条上上之策。 谢祁轻而易举地领会到江怀允的意思,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轻声喃道:“摄政王对我的了解,倒是足得很。” 话已至此,实在没有必要多言。 江怀允起身,走到门边,正要拉开门,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谢祁道:“摄政王既不愿出手相助,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 江怀允双手搭上门闩。 谢祁续道:“摄政王帮了本王数次,这一次,换本王来助摄政王。” 江怀允双手停在门闩上,似在思索。 谢祁在他身后,适时开口:“摄政王只身来端州,没有援手,可那些刺客却有范承光带领指挥,单凭摄政王一人与之相对,恐怕力有不逮。若从盛京调派人手,一则会惊动范承光,二则时间上来不及。本王相帮,是最好的选择。”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饶是江怀允思索再三,也不得不承认。 他权衡片刻,转身望向谢祁,淡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这话便算是同意。 “很简单。”谢祁笑意深深,曼声道,“届时范承光落网,本王要借他一用。” * 谢祁从江怀允房中出来时已经不早了,一进屋,康安赶忙迎上来,压低声音问:“王爷怎么去了那么久?” “和摄政王谈条件,总要费些时间。”谢祁云淡风轻,走到桌边坐下。 康安一愣,不解问:“和摄政王谈条件?” “嗯。”谢祁也不瞒着他,语气悠悠道,“让摄政王同意本王帮他。” 康安:“???” 康安更茫然了。 出手相助,大费周章地让人同意接受,本就很奇怪了。王爷居然还这么高兴? 愣神间,谢祁吩咐道:“你今晚去见子平,让他带着人随时待命。” 康安回过神来,迟疑着开口:“可王爷若是一个人住——” “摄政王不是还住在隔壁?”谢祁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不碍事的。” 现在在王爷心里,摄政王居然和“安全”二字划上等号了吗? 康安腹诽着,却也知道谢祁说出口的话少有更改的时候,于是躬身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说着转身离开,刚走两步。 谢祁叫住他,吩咐道:“明早回来时,顺道去药房买些舒痕膏回来。” 康安:“???” 康安有些急促地问:“王爷受伤了?” 谢祁懒散道:“没有。” 康安下意识摸着后脑勺,茫然问:“……那买舒痕膏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当然是给阿允用啦! 第32章 翠羽 谢祁眯着眼望过去。 康安从中读出“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的言外之意,当即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道:“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 语速飞快的说完,立时转身,二话不说开门跑了。 饶是溜得如此之快,还是细心地在出门后将客房的门关好。 十分之贴心。 * 江怀允一夜安眠。 翌日清早,照旧在习惯的时辰醒来。天还未大亮,隔壁依旧房门紧闭。 江怀允没有出言打扰,拎着翠鸟下了楼。在客栈大堂用过早膳,径直离开。 此时客栈的人还不多,店小二熟稔地同他打招呼,诧异道:“公子这么早就出门?” 江怀允“嗯”了声,大步流星地出了客栈。 店小二倒没在意他的冷淡,只是在招呼客人的间隙,看到江怀允纵马离去的身影,有些云里雾里。 他觑了眼外面的天色,日头还未爬上来,仍旧有些昏暗。走这么早,连城门都未开,能去哪儿? 店小二也就疑惑了一瞬,很快便将之抛在脑后。 江怀允纵马在城中绕了一圈,了解端州城的内部布局之后,便赶着开城门的时候,在翠鸟的带领下,向着城外别庄疾驰而去。 昨夜去别庄,他原是想在别庄外蹲守,好能及时了解情况。刺客被放走前,他虽命人不动声色地在刺客身上留了能露出踪迹的药,以供翠鸟跟踪查找。 可草药毕竟不能久留,时间长了,气味难免会有所消散。待气味弱了,饶是有翠鸟,想要再去探查踪迹就是难上加难。 他计划得很圆满,可谢祁的出现却打乱了这个计划,让他不得不重做打算。 既然昨夜惊动了别庄内众人,纵是送走了谢祁,这里的防守也定然会谨慎许多。他不能靠近,便也顺水推舟地歇了一夜。 暂作停留的地方被发现,江怀允原以为范承光会带着人连夜离开,可带路的翠鸟仍是朝这个方向飞,江怀允纵马疾驰,半信半疑地朝别庄而去。 他照旧将马停靠在密林的另一边。带着翠鸟,只身从密林中穿行过去,在双手合抱的树后藏匿好身形。 他靠着树,半阖着眼,呼吸声放得极轻极缓。 太阳渐渐爬上来,将最后一丝黑暗驱散。天光大照,别庄内依旧动静全无,安静得好似没有人烟。 江怀允阖目沉思。 他虽没有和范承光打过交道,可从原身的记忆来看,范承光其人行事谨慎,滴水不漏,绝不会留下一丝把柄。 昨夜的动静,凭借范承光的性子,定然不会简单的以为是林中鸟弄出来的。 范承光既然知道不同寻常之处,怎么可能还在别庄内停留。可翠鸟偏偏又往这里带路—— 如此矛盾,着实反常。 江怀允思虑片刻,忽然睁开眼,从树后走出来,望向动静全无的别庄,借力爬上树梢,与此同时,只手折下一根细长尖利的树枝,朝着别庄内狠狠掷去。 等了半晌,仍旧没有丝毫动静。 就算是空城计,也做得太逼真。 江怀允抿了下唇,决定只身入虎穴,二话不说地朝着别庄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别庄内空无一人。 江怀允却没有放松警惕,他步履极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是谨慎。 走了不远,江怀允鼻翼翕动,依稀间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越往里走,味道越重。 ——是血! 江怀允面色一变,循着气味跑过去,推门而入。 房间内几扇窗户大开,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两个人,一人面朝下、一人面朝上,可身下都各自流了一滩血,血迹汇成一股汩汩而来。 江怀允面色凝重,一阵心惊,两三步上前去探查这两个人的气息。肩上的翠鸟却在靠近这两个人的瞬间,登时剧烈地扑棱起来,显得很是不安。 第28节 这是翠鸟闻到了太浓重的草药味才有的反应。 江怀允伸手慢慢抚着翠鸟的羽毛以作安抚,确定地上的两人已经断气之后,起身打量着四周。 目光落在北墙正中央的位置时,忽然一滞。 墙中央一支羽箭深入墙体,约莫是射箭的力道大,箭簇周边的墙面隐隐生出几道裂缝。被羽箭狠狠钉在墙面上的,正是一片轻若鸿毛的翠羽。 江怀允目光一侧,余光瞥见翠鸟身上的羽毛,色泽和墙面上这根如出一辙。 江怀允敛回视线,不假思索地浮现出范承光布置这一手的用意。 ——这是警告。 【作者有话说】 警告!没有留言的热情温暖小楼就将冻懵在小黑屋里qaq * 周末愉快! 第33章 狭路 这是用鲜血绘就的警告。 范承光极是胆大妄为,断人性命毫不留余地。似乎笃定了,只要布置这样一手惨剧,就能让来追踪的人知难而退。 可江怀允并非胆怯懦弱之辈。他费了这样一番周折来到端州,更不可能空手而归。 江怀允徐步走到墙体前,靠近羽箭。肩上的翠鸟似乎察觉到自己掉落的羽毛正被桎梏着,扑棱着翅膀在江怀允周身飞舞,显得有些焦躁。 江怀允抬了抬手臂,让不安的翠鸟落在手臂上站稳,另一只手覆上羽箭,面色平静地将羽箭从墙体间拔出。羽箭刺得深,江怀允用的力道更是不遑多让,可即便如此,他眉头也未曾皱分毫。 箭簇锋利无比,冒着森森寒光,映照在江怀允双眼中,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厉色遮掩殆尽。 江怀允从别庄中出来,翻身上马,朝着城西一路疾驰。 这回不用翠鸟带路,他也能摸清范承光一行人离开别庄之后的去向。 端州城向北是盛京,过盛京后抵范阳。当时太上皇暗示他将刺客送来端州,如今范承光又从范阳远道而来,此行定不会向北;而城东则是水路一路到江南,今早出城前,江怀允已经打听过,近两日并无大队的商客租船订票;若往城南,须穿城而过,势必会与江怀允狭路相逢。 如此推测,只余城西。 抵达端州前,江怀允已经对端州周边的情形了解颇多。城西倚山面谷,因雨季多有山石滑坡,是以百姓少居,只一条山间狭道贯通端州主城与其余西部小城。 观别庄内惨死二人死状,可以推知范承光一行人离开的时辰还不长。江怀允压低上半身,驾马前冲,疾如闪电。他必须要在范承光一行人过完狭道前追上,否则狭道过后小城林立,届时再想寻人,难如登天。 将近狭道处,路边抽芽的野草被踩踏得东倒西歪,地面上一片凌乱的蹄印和脚印。 凌乱? 江怀允目光一滞,登时勒住缰绳,趴在地上静听片刻,弃马独行,步履无声地攀爬着石块,从陡峭地崖石间步入。 崖石间似乎也有人行经过。尽管那些人谨慎地掩盖过,但更深露重,到底有些脚印没有被抹掉。江怀允只盯了片刻,便压下心中狐疑,复又向上攀爬。 登崖是险道,可行至山腰处,便能在林立崖石的遮掩下,轻而易举地将狭道上的情形尽收眼底。不仅如此,此处离狭道仅有七尺左右,山间寂静,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狭道上众人的交谈。 狭道上有两队人马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狭道东侧的一队人马中,为首之人黑袍裹身,全身上下被遮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那人身后正是将将躲过牢狱之灾的刺客一行人。其中八人全身被绳结绑缚,被同行的其余人拿铁剑威胁着。 江怀允的视线移向西侧。西侧的人马数量远胜于范承光一行人,这些人披坚执锐,个个神采奕奕,战意凛然,风貌很是不同。为首之人,正是谢祁。 谢祁依旧是昨日类似的装扮。只穿着再寻常不过的月白直身,与身后装备精良的手下比,显得朴素又寻常,温雅得仿佛是来论道、不是来动刀剑的一般。 江怀允只看了一瞬,便移开眼,凝神关注着两方人马的动静。 谢祁目光扫过那些被剑指的亲信,落在范承光身上,笑了下,曼声开口:“许久不见,昔日风光得意的范承光范大人,怎么成了街老鼠一般,躲躲藏藏不敢见人?” 说话的声音含着笑,可出口的话却分毫也不客气。 范承光似乎也颇有容人之量,闻言并未动怒,只是慢慢褪下兜帽,露出被遮盖住的大半张脸。 范承光年近不惑,面上隐隐约约带了些老态,可一张脸上未蓄胡须,显得很是干净。他双手交握,搁在身前,微微佝偻着上半身,态度看起来恭谨极了。 “在下也未曾料到,居然能在端州这等偏僻的地方遇见本该在皇陵守陵的恭顺王。” 范承光言笑晏晏,可刻意加重语气的“恭顺王”三字,却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他的些许挑衅。 果不其然,谢祁笑容一滞。他朝着身侧的康安伸出手。康安心领神会,适时将一柄宝剑搁在他掌心。 谢祁慢条斯理地抽出宝剑,端详片刻,倏地一刺,冷刃寒光晃得范承光下意识眯起眼。 几乎是同时,范承光浑身紧绷,将拇指搁在剑柄上,做足了随时顶出铁剑、出手进攻的架势。 谢祁却并未看他,视线越过范承光向后扫去,语气不明道:“八个,很好。”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谢祁在上元夜派出的人马有十,两个人被范承光斩杀以作警告,谢祁正是在兴师问罪。 范承光声音微沉:“恭顺王动手前可要思虑清楚,若是今日的发难叫世人知道,王爷苦心经营的落魄孱弱形象可再不复了。” 范承光的威胁不难领会。谢祁这个原本名正言顺称帝的皇储,始终是谢杨的心腹大患。 谢祁幼年丧父丧母,又身体孱弱,因为他父皇在位时的德政,百姓对他始终关爱有加。加之他主动让位谢杨,虽说是保命之举,可百姓不知其中曲折,这份德行到底还是广为流传,成为一番美谈。 这些年来,哪怕谢杨再处心积虑地想要处置谢祁,也因着这番主动让位的美名而有所忌惮,唯恐处置不周,失了民心。而谢祁如今带人力战范承光的事迹若传扬出去,他苦心经营的名声就全然毁了。届时谢杨只需寻一个由头,便能让谢祁再无翻身余地。 江怀允蹙了下眉,下意识望向谢祁。 谢祁只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他一字一字,声音沉冷:“你以为,事到如今,你们还能活着走出端州吗?”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恭顺王还是不要如此妄尊自大为好。”范承光冷目以对,抬了抬手,身后的人心领神会,抬剑挥向被绳索绑缚的八人。 铁剑还未落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刺进那人胸口。那人一时不防,伤在要害,登时血流如注,轰然倒地。 这人的倒下像是一个讯号,两方的人马再无忍让,手执武器冲锋陷阵起来。 方才射箭的人立于后方,如法炮制,羽箭连射,很快将守在那八人周边的几人处理干净,八人在冲锋陷阵而来的同伴的帮助下挣脱束缚,接住武器,也投身到战斗中。 狭道难斗,范承光所率之人被谢祁的手下逼迫得节节败退,直逼到狭道出口的位置。 像是刻意而为。 江怀允微蹙了下眉,虽说狭道外地势广阔,更容易对阵,可在方便自己的同时也更方便了对手。为首的射箭之人瞧着便不是莽夫,为何要故作此举? 江怀允还未厘清这番举动的用意,就见范承光也执剑和谢祁缠斗起来。 江怀允敛回视线,隐在崖石后,凝神打量。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谢祁卸去一身遮掩后的本来模样。 谢祁的本性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江怀允一直都知道。可亲眼目睹,到底免不了心生意外。 谢祁的剑招杀意毕现,招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势要把范承光置于死地。范承光亦是不甘示弱,出剑迅疾,躲闪及时,在谢祁狠辣的攻击之下,虽没有讨到好处,却也勉强未落下风。 谢祁动作行云流水,身姿更是矫健。就连江怀允,也难以立时将眼前杀招重重的人,和记忆中孱弱多病的谢祁联系在一起。 两人交手的动作极快,成了道道残影。这样的威势之下,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电光火石之间,范承光瞅准时机,剑朝谢祁胸膛直刺而去。江怀允呼吸一滞,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谢祁躲避的路线。 出乎意料的是,谢祁并未躲闪,反而迎剑前冲,借此时机,杀招同样挥向范承光。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计。 手执利剑的两个人目光紧紧锁住对方,对视间,空气中迸裂出四溅的火花,刀光剑影,无声厮杀。 千钧一发之际,一块碎石凌空飞至,碰撞在范承光的剑身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范承光利剑一偏,慌乱片刻,匆忙躲避。眨眼的瞬间,谢祁长剑挥来,在范承光肩上划出长长一道伤口。 左肩一道伤口并不影响出招,范承光眼也未眨,满身防备,却也片刻不停地继续和谢祁缠斗。 江怀允替谢祁解了燃眉之急,观望片刻,见范承光颓势已定,正预备悄无声息地离开去看看狭道外的局势,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隐隐有所颤动。 江怀允心思电转,想到山上偶然露出的足迹,以及谢祁那一方人马刻意将对手逼出狭道、独留谢祁一人在狭道内的异常,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望向谢祁。 谢祁仍旧全神贯注地和范承光缠斗着,几乎是江怀允看过来的同时,扬声喊了句:“下来!” 短短两个字,却将江怀允的猜测印证无疑。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江怀允暗道一声“疯子”,借力从山腰下翻身跃下。 与此同时,谢祁剑剑凌厉,逼得范承光不得不后退几步。 他将将站稳,侧眸看了眼忽然出现在战局的人。 “摄政王?”范承光眯了下眼,看清来人,短暂的震惊过后,了然道,“原来方才竟是摄政王出手相助。” 范承光抬指蹭去嘴角流露出的血迹,冷冷责难,“摄政王如此倒戈,实在有负于太上皇对你多年的苦心栽培!” 这样的指责,和大理寺卿曾经的发难如出一辙。 江怀允无动于衷。 两个人并肩而立,做足了共御外敌的姿态。范承光冷笑一声,语重心长地规劝,“弃暗投明,为时未晚,摄政王慎重考虑。” 江怀允还未开口,一旁的谢祁却已经气息凝沉,森森然开口:“'明'?谢杨也配?”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范承光眼神凌厉,摆出出招的架势,道,“两位王爷一起上吧。” 方才只有在山腰的位置才感受到的震动,如今蔓延到狭道上。江怀允抿了下唇,深知眼下没时间去质问谢祁。他从腰间抽出软剑,言简意赅道:“速战速决。” 谢祁从中听出警告的意味,他笑了声,顺从道:“好。” 三人登时交斗在一起。 范承光以一敌二,纵使身上受了轻伤,依旧杀意凛然。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原本细微的颤动忽然剧烈起来,山腰上的崖石隐隐有松动之势,摇摇晃晃地似要滚下来。 江怀允不消转身去看,就知道崖石落地的位置正好是他们交手的位置。 山体剧烈地震动之下,连维持身形的稳定都成了一项挑战。 这不仅仅是和对手的战斗。 眨眼的功夫,原本隐隐作动的山石好似终于冲破了桎梏,奔跑着、嚎叫着直冲狭道。 第29节 江怀允所立的位置首当其冲,一块乱石冲下,他闪身躲开。 范承光亦察觉到危险,连连后退。身后是悬崖,身前是步步紧逼的谢祁,和呼啸滚落的山石。 要么亡于谢祁剑下,要么摔到崖底粉身碎骨。怎么看都是必死之局。 范承光瞥到刚刚站定的江怀允,眼珠一转,忽然高声道:“我范承光亡命于此,也必要江怀允这个叛徒陪葬!” 说着,竟不顾一切地将手中宝剑狠狠掷出。 谢祁瞳孔骤缩,顾不得逼死范承光,赶忙扔出利剑去拦。 范承光虚晃一招之后,趁此机会,欺身而至,二话不说将慌神的谢祁徒手摁住,用力逼下悬崖。 谢祁一时不防,半边身子没了着落,全部的力气都压在上半身之上。 范承光似是打定了主意要谢祁葬身于此,用了大力的拳头接连落下,谢祁边躲闪,边考虑着借力上崖,却被范承光逼得不得不下移。 肩颈以下都落在半空中,似是无线的风筝一般,在半空中不住地摇晃,根本寻不到借力的点。 眼看着扣住崖边的手指要被范承光踩上,一柄剑忽然穿透范承光的左肩。范承光痛极失力,江怀允飞身扑来,一把扣住谢祁的手腕,用力将他往上来。 谢祁匀了口气,正要开口道谢,看到动起来的崖石,和抽出肩上软剑,咬牙提剑刺来的范承光,登时目眦欲裂,失声道:“小心——!” 第34章 同病 乱石轰隆而下的声音鼓荡在耳边,由远及近,带着不容阻挡的气势,碰撞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每一声都让人止不住发颤。 江怀允无需回头,也能从谢祁勃然色变的表情中窥得身后的情景。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一只手按在崖边固定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死死扣着谢祁的手腕把人往上提,声音发紧,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上来!” 乱石滚落的速度惊人,前赶后追一般接踵而至,碰撞着冲下来,齐齐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江怀允所在的位置正是在山体崩塌的正中央,乱石冲撞,难免有一些咂在他身上。谢祁看得心惊胆颤,催促着江怀允松手躲开。 可江怀允却好似充耳不闻,仍旧死死地扣着谢祁的手腕。哪怕谢祁用了力道去掰,仍旧连一根手指也掰不动。 谢祁抿着唇,神色凝重地往下看了眼,思索着解围之策。忽然觉得手腕上的力道小了许多,原本就晃荡在半空中的身体依着惯性坠落寸许。谢祁还没反应过来,就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加大,原本下滑的身体因为这力道很快又稳下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块边角尖锐、染上刺眼殷红的石头正从他眼前直直坠落。谢祁直觉不好,猛地抬头去看,江怀允肩头染血的痕迹不加掩饰的映入他眼中。 谢祁呼吸骤然一滞,正要开口,江怀允似有所察,厉声打断:“别废话,上来!” 谢祁仰着脸,正能看到江怀允眉头紧蹙,额上青筋直冒,沁出大片的汗珠,顺着脸颊滴滴滑落,他单手撑着崖边,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往上拉。 山崖平滑,光秃秃一片,谢祁举目四望,压根找不到分毫可以借力攀爬的东西,唯一的借力点只有江怀允。 可他纵使再清瘦,身量摆在这里,决计不会轻得只手可拽。江怀允身体大安时,想要在眼下的情景中将他拉上去也要颇费一番力气,遑论是如今肩膀受伤? 谢祁视线定在江怀允坚定的表情上,深知他意已决,不会轻易放手。与其多费口舌地劝他松手,不如赶紧上崖,好歹能让他少受些伤。 思及此,谢祁再不拖延,而是借着他的力道用力向上攀爬。 江怀允顶着不时砸在自己肩背上的乱石,咬牙扣着谢祁的手腕往上提。趴在崖边的姿势不好用力,江怀允一边拉人,一边慢慢跪坐起来。 眼看着崖边越来越近,谢祁抬起另一只手,费力地扣住崖边,撑着往上挪,希望借此来替江怀允分散些压力。 两人一起用力,谢祁很快冒出了头。他示意江怀允松开手,自己双手撑着崖边,借力一跳,终于爬了上来。 山上的碎石还在不断地往下落,没等匀口气,谢祁伸手就要去拉脱力瘫坐在地上的江怀允。 刚伸出手,一块重石忽然砸下,阻了谢祁的去路。 恰在此时,一直躲闪着碎石的范承光终于寻到了机会,提着软剑飞扑而来。 谢祁正要开口叫江怀允躲开,却见一直瘫坐着的江怀允上半身一颤,紧闭的唇动了动,殷红的鲜血从这缝隙间溢出来,染红了白皙的下颌。 江怀允浑身脱力,在谢祁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缓缓倒了下去。 范承光近至眼前,谢祁再顾不得震惊,顶着乱石迎向范承光的剑。 谢祁心中顾念着受伤的江怀允,招招狠辣,分毫不留情面。 范承光手中拿着江怀允的软剑,和手无寸铁的谢祁相比,占了很大便宜。可即便是对自己有利的形势,他居然也没在谢祁的紧追不舍中讨到好处。 范承光右肩被剑伤了,可谢祁全身上下分毫无损。他被谢祁逼得节节败退,动作施展间,未得到及时包扎的肩伤不断裂开,血流如注。 一个没留神,谢祁单脚踢上他的右肩,范承光伤口撕裂,痛到极致,手臂忽然脱力,手中握着的软剑也再握不住。 软剑坠落到一半,被谢祁精准无误地接住。 范承光刚一抬头,带着寒光的软剑直指他的命门。 他浑身一僵。 谢祁满面冷肃,眼神阴冷,没什么温度的开口:“他的剑,也是你配碰的?” 范承光却是低低笑起来,意味不明地开口:“恭顺王如今对摄政王倒是维护得紧。” 顿了下,范承光不避不让地迎向谢祁的视线,张了张嘴。 山间的冷风混杂着灰尘钻进来,呛得他咳嗽不断。范承光缓了缓,想到什么,目露快意:“也是,你们两个同病相怜,都是命不久矣的人,难免惺惺相惜些。” 范承光望来的目光太锋锐,好似所有的心思都在他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这样的目光让谢祁生出些许不适。他蹙了下眉,好似没听清,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范承光盯紧谢祁,像是怕他听不清一般,一字一字,加重语气重复,“摄政王命不久矣。” 【作者有话说】 连剑都不让别人碰,啧啧。 * 这章有点短,我去反思辽。大家周末愉快! 第35章 桃花 约莫是范承光的语气太郑重,谢祁竟有片刻的晃神。他下意识侧过头,望向受伤躺地的江怀允,眼神中尽是不敢置信。 摄政王,江怀允。 打小武艺高强,身体康健,就连着凉咳嗽这样的小病小灾都屈指可数。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身患重疾、命不久矣? 范承光捂着肩膀,佯装虚弱地咳嗽起来。他微垂着头,余光瞟了眼不远处的江怀允,趁着谢祁不备,一个翻身从谢祁剑下逃脱,顺势滚到江怀允身边,与其同时,五指成爪,提着重伤昏倒的江怀允不假思索地往崖边冲。 谢祁猛地回神,顾不得多想,凭借身体的本能起跳横扫,一脚踹上范承光的伤处。 范承光闷哼一声,吃痛松手,连连后退。狭道本就窄小,范承光原本离崖边就近,如今倒退两步,一不留神便后脚踩空。他身形晃了几晃,刚刚稳住,就见头顶一块重石飞来,范承光呼吸一滞,连忙闪身去躲,没料到赖以站立的崖土被乱石击中,有些不稳,竟直接断了。 站立其上的范承光压根没有躲闪的时机,直直坠落悬崖。 谢祁没心思却欣赏范承光落崖的惨状。他一脚击退范承光,连忙伸手去拉江怀允。可江怀允本就重伤昏迷,失了范承光的钳制,当即无骨一般软倒在地。 谢祁伸手抓了个空。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江怀允倒在悬崖边,倒地的身子因着惯性顺势滚落,崖边没有遮挡的石块,这一滚,正是朝着崖底而去。 谢祁双目骤缩,连惊呼都来不及,飞身扑过去。他想去抓江怀允的手,可昏迷中的人哪能如他所愿?他甚至连江怀允的衣角都抓不到。 悬崖边近在眼前,江怀允半边身子已经落了空。 无论他如何阻拦,也没有办法去改变落崖的结局。昏迷无意识的江怀允倘若落崖,必死无疑。 来不及了! 谢祁一咬牙,甚至来不及权衡利弊,只凭借着本能,前翻向崖边,赶在江怀允落崖前先一步坠下去。与此同时,右手所执的软剑被重重嵌在崖壁之间,助他堪堪停住下坠的速度。 他的身形还没来得及稳住,半边身子空了的江怀允便急坠下来。 谢祁借着嵌在崖壁之上的软剑助力,朝着江怀允坠崖的方向狠扑过去,正正好撞在江怀允身上。他顺势揽住江怀允的腰,紧紧用身体护着,齐齐坠下悬崖。 下落的速度堪称胆战心惊。 眼前的景色变幻得飞快,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疾风刮在脸上,刺得人生疼。 这崖壁上半部分陡峭光滑,没有分毫可以借力的地方。可越往下,凸起的石块越多。 谢祁单手揽着江怀允的腰,另一只手不时去抓凸起的石块,借以延缓坠落的速度。 及至崖底,谢祁打眼扫过,揽着江怀允不假思索地扭转了方向,自己背朝下,护着江怀允滚了几圈后,落在枝杈横生的桃树上,继而狠狠撞上粗壮的树干。 背上擦伤重重,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谢祁没忍住痛哼一声,干咳起来。 两人齐齐撞来的动静不小,树干摇晃,枝杈上的朵朵桃花如落雨般簌簌而落,紧接着,被不解风情的人碾压在有些潮湿的泥土中。 总算保住一条命。 谢祁咳嗽声渐止,松了口气,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连忙将江怀允横放在地上去探查他的伤势。 江怀允身上原本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青袍如今满是脏污,血渍黄土沾了满身。 他原以为江怀允只有肩上被碎石块的尖角击中的伤。可如今定睛一瞧,才发现不仅仅是肩上,双腿、背部、甚至连后颈,到处都是被碎石块击中的伤势,伤口大大小小,几乎遍布满身。 谢祁手定在半空中,甚至不敢掀开衣裳去看具体的伤势。隔着衣料看都已经如此触目惊心,那衣料下的伤势是何情景,谢祁压根儿不敢深想。 他瞧了半晌,扶着江怀允侧靠在桃树的树干上,动作很是小心翼翼,丝毫不敢触及伤口。 探查江怀允伤势的同时,谢祁也没放松警惕。他带着江怀允都尚能保全性命,只身落崖的范承光必然也能逃过此劫。 可山谷广阔,他不可能带着重伤的江怀允去寻人,唯有守株待兔。 正这般想着,一道破空而出的劲风狠辣扫来。 谢祁下意识躲开,没有回头看,却精准无误地挡住范承光击来的武器。 是一截桃枝。 谢祁用力拽着桃枝,和身后的范承光无声对峙。电光火石之间,他出手迅如疾风,飞快地后退些许,钳制住范承光的手臂,用力将人背摔在身前,紧跟着五指成爪,飞快掐住他的脖颈。 范承光亦不遑多让,眼疾手快地同样钳制住谢祁的命门。 两人冷厉的目光相对,碰撞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范大人。”谢祁冷笑一声,视线中尽是范承光狼狈的伤势,他眉目冰冷,“从这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还没死,范大人还真是命大啊。” 第30节 范承光声音微哑,呛声道:“二位王爷还活着,在下怎么敢先行一步?” 谢祁冷哼一声。 范承光在手的桃枝被谢祁打落,二人相视一眼,赤手空拳地对打起来。 因着坠崖过后都或多或少的添了伤,对打之间不复狭道上的凌厉迅捷。 可二人狠斗起来都是不要命的打法,除了速度慢些,出拳的力道却分毫没有保留。一来一往间仍尽显虎虎生风,捡着对方要害的位置打。 范承光到底上了年纪,受伤在先,跌崖在后,饶是保住一条命,可失了许多的血,到底有损精神。十几个回合下来,颓势已显。 谢祁当机立断,趁其不备,迅速断了范承光的双臂,掐住他的脖子,笑意冰冷:“风景如此独胜的地方做范大人的埋骨地,实在是便宜了你。” 范承光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嘴中不断溢出鲜血,含糊着开口:“谢祁,你敢杀我,太上皇绝不会轻饶你!” 谢祁冷嗤一声,原话奉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察觉到自己脖颈间的痛楚增大,呼吸也越来越不顺畅,范承光费力地抬了抬眼,视线越过谢祁,看向侧靠在桃树上阖目安寝的江怀允,忽而一笑,恶意道:“你不在乎自己,难道不在乎摄政王的安危吗?” “少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危言耸听。”谢祁眉目冷肃,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范承光的话真假难辨,如今故技重施,无非是为了求得活命的机会。谢祁着了一次道,万不会再被他蒙骗第二次。况且,就算江怀允身体有恙,天下的名医方士不知凡几,总有解决之法,何须求着谢杨手下留情? 喉间被勒得发紧,范承光几乎呼吸不过来。他看透谢祁的心思,费力地笑了声,颤声道:“是不是危言耸听,日后,自见分晓。” 谢祁懒得同他迂回说废话,只拿目光冷冷锁住他,拇指抵在范承光颈间的死穴上,再加两分力道,他便必死无疑。 范承光却好似一无所觉。他笑意不减,连抬眼的力气也没了,只弱声开口:“和太上皇作对,只有死路一条。不论是你,还是摄政王,唯有顺从太上皇,才有活命的机会。” 说着,范承光下颌一动,不待谢祁反应过来阻止,已经头一歪,生气全无。 谢祁蹙了下眉,松开钳制,去探范承光的鼻息,已经一口气也没有了。 咬舌自尽。 谢祁冷笑了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承光,冷冷开口,掷地有声道:“本王和摄政王活命的机会从来不在任何人手里。” 话音落地,再不看气息全无的范承光一眼,走到桃树下,蹲下身看了沉睡的江怀允片刻。 当务之急,必须要找个地方替江怀允处理伤势。 谢祁抿了下唇,弯身将人背起来。 原先在盛京多次相见时,谢祁就知道江怀允清瘦。原以为这么高的身量,总该有些分量,可直到真正背起来才发现,这人的浑身上下几乎全是骨头,实在称不上重。 他背着江怀允慢慢走着,脑海中漫无边际地放空着。无端想到,在坠崖时揽着江怀允时的感觉。他揽着江怀允的腰,手臂竟觉得留有许多的空余。 江怀允鲜少穿显身形的衣裳,也就是到这时,谢祁才发现,江怀允究竟有多清瘦。 简直比他这个病人还像是病人。 明明正午不到,天色却已经有些暗了。轰隆作响的惊雷声在耳边乍然响起,谢祁仰头看了眼天色,心道不好。 他想起店小二的话。 这里就是店小二口中的桃花谷,因着乱石跌落,山体原本就有些脆弱。此时若是天降大雨,无异于雪上加霜。 必须尽快找到容身之所。 谢祁敛回视线,背着江怀允快步走起来。 冷风乍起,卷起地上的桃花花瓣。花瓣轻盈,被风卷得飞舞在空中,如同一场桃花雨。 有一瓣桃花顺着风从谢祁的耳边擦过。他原本没放在心上,谁料那触感却始终没有消失。 谢祁下意识侧头,那片桃花被动作带的又飞舞起来。入目之处,只有江怀允平静安睡的样貌。 谢祁微微一愣。 睡着了的江怀允卸去了满身的冷漠,少了些故作老成的高高在上,反而显出几分乖巧。明明受了严重的伤,可他却毫无所觉一样,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 他的脸自然搭在谢祁肩上,呼吸均匀,缕缕气息均匀地落在谢祁耳边。 谢祁心头忽然一动。 他抿了下唇,正要往前走,一瓣桃花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前一步,正是谢祁脚步落下的位置。 谢祁落脚的动作一顿,绕过那瓣桃花,脚步落在一旁的泥土上。 他仰头看了下,延伸至眼前的桃花枝杈上的桃花被风吹得有些摇摇欲坠。桃花的花瓣层层叠叠,因被风吹着,花瓣舞动着,好似蝴蝶翩跹飞舞在花丛间。外层的花瓣色泽偏白,朝里次第渐红,直至蕊心,红艳得惊人。 好似外层的花瓣用尽心思,才拱卫出蕊心那一点惊人的颜色。 谢祁移开视线,侧头看了眼江怀允,随即一笑,嘴唇翕动。 一句轻得几不可闻的话飘散在桃花翩飞的风中。 他说:阿允,桃花开得盛极,你该睁眼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不及你心里的桃花开得灿烂呀。 第36章 身份 天色昏暗,厚重的层云压得极低,给人平添几分压抑。闷雷声声乍起,预兆着即将到来的雷雨。 谢祁侧眸看了眼阖目安睡的江怀允,罕见地生出些许焦急。 江怀允伤得原本就重,倘若不能在降雨前找到挡雨之地,再让伤口沾了水,届时伤势恶化,定然又要受不少罪。 谢祁不敢冒分毫风险。 所幸运气不错,谢祁行了片刻,遥遥便看见有一座草屋伫立着。屋舍依崖壁而建,又有凸起的崖石挡了风雨,看上去颇为可靠。 谢祁这才松开紧蹙的眉心,长舒一口气,背着江怀允健步如飞地走过去。 草屋虽小,却别有洞天,寝具、起居用品等一应俱全。谢祁原本以为这座草屋是为行人预备的歇脚之地,进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顾不上考虑是不是误入了旁人的家,只轻手轻脚地将江怀允侧放在床榻上,自己蹲在床榻边,定睛看了片刻。 康安等人料理刺客需要时间,雷雨天要找到这座较为隐蔽的屋舍更是难上加难。江怀允的伤势拖延不得,必须要尽快处理。 为今之计,只有他亲力亲为。 谢祁抿了下唇,起身寻找着屋内可用的东西。 草屋的角落里放置着一个水缸,里头波光粼粼,蓄了满缸的水。谢祁从里舀了盆清水端到床榻边。 挨墙的架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布料看上去很粗糙,被洗得有些泛白,看上去是主人家的常用之物。 谢祁视线掠过那条毛巾,没多停留,垂着头撩起外衫,露出干净雪白的中衣。 多数时候,谢祁在用度上都很随意。可中衣毕竟贴身,容不得半点将就。他此时身着的中衣柔软光滑,粗略一扫,便知价值不菲。 可谢祁却好似一无所觉。他捏着袍角,“呲拉——”一声,质感上好的布帛破裂开。 谢祁将触感极佳的袍角在水中浸了片刻,拧干后当作巾帕给江怀允处理伤口。 侧躺着的江怀允看上去有些狼狈。素来净白的脸上或多或少地沾了些许灰尘,下颌处几道血迹殷红。 谢祁盯着那里,无端觉得刺眼。他捏着袍角从脸上的污渍拭起,动作慢,却细致,将碍眼的灰尘和血迹清理得很是干净。 替人清理伤口这类活谢祁从未经手过,可他见多了刘太医的手法,也算略知一二。最初的生疏过后,谢祁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江怀允肩膀上的伤势尤其重,伤口渗出的血几乎染红了青袍,让人辨不清本来的颜色。谢祁想到从眼前一闪而过的石头,块头大,分量重,棱角尖锐。这样的石块从半山腰砸下来,威力可想而知。 谢祁目光微凝。清理完他脸上的血迹之后,移到肩膀上的伤口处。 他毕竟没有照顾过人,下手不知轻重。衣领被他从脖颈慢慢褪下,眼瞧着就要露出伤口的位置,忽然明显地察觉到一阵阻力——是肩上的血有了干涸的迹象,衣服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了。 谢祁心道不妙,下意识望向江怀允,正撞进一道略显茫然的眼神中。 ——江怀允醒了。 “疼?”谢祁放轻声音问。 江怀允没有回应,视线在他脸上停顿片刻,迷茫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谢祁正要再问,却见江怀允又缓缓闭上了眼。好似方才刚刚的苏醒只是为了探查,确认安全后就又放心睡去。 这样的反应显示出了对身边人十足的信任。 谢祁下意识牵了下唇角,复又低头去揭他肩膀处的布料。这次有了经验,谢祁力道放得极轻极慢。怕又惊扰了他,还不时抬头去看江怀允的表情。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好似没有察觉到疼痛,才稍稍放宽了心。 布料掀开,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处。谢祁眼神微暗,静下心来清理伤处。 他平素里大开大合惯了,鲜少如此细致地伺候人。江怀允身上的伤处多,又要顾及着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一番清洗下来,极是耗费心神。 草屋外大雨瓢泼,雨势又急又大,雨点争先恐后地砸下来,即便隔着厚重的木门,鼓荡着耳膜的声音也颇有些让人心惊。 谢祁正清洗着巾帕,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正是冲着这座屋舍而来。 谢祁目光一凝,猛地转头。 几乎是同时,门板从外被撞开。 那人心有余悸,嘟囔着“这雨下得真大”,转身将木门拴上。 这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蓑衣上的雨珠还滴滴答答地向下砸着。没多会儿,站立的地方便聚了小一片儿的雨水。 谢祁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来人。这人身量不高,身形有些佝偻,听方才说话的声音也有粗,估计是上了年岁。 构不成危险。 谢祁松了几分警惕。 来人的警觉性不高,被人打量了完全也未曾发觉屋里还有其他人。他自顾自地将身上的蓑衣脱下来挂好,肩上的柴刀沿墙立好,看上去对这里的陈设很是熟稔。 待得转身,来人的相貌终于露了出来。脸颊消瘦,额上皱纹丛生,鬓角有些发白,约莫是常年劳作的缘故,肤色黑黢黢的。 看到屋里骤然出现了两个陌生人,老人家目露震惊,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问:“你们是谁?” 谢祁观察半天,已经有了猜测。若他所料不错,这位老人应当就是屋舍的主人。 骤入房舍被主人家撞见,谢祁难免生出些许不自在。 等待着回答的同时,老人家靠着墙壁,只手去摸索方才立好的柴刀,浑身上下写满了防备。余光撇到水盆里的血迹,他双眼骤缩,猛地举起柴刀,失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约莫是害怕极了,老人家举着柴刀的手臂微微颤抖,战战兢兢地靠着墙壁。 谢祁循着老人家的视线看到水盆中的血色,明白了原委。他起身朝着老人家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地安抚着:“老人家莫怕。我们来桃花谷赏花,遇到山石滑坡,不慎被滚落的山石砸到,受了伤,又见大雨,这才冒昧闯入。失礼之处,还请老人家见谅。” 第31节 温和无害的面具谢祁戴了多年,就算在盛京,也几乎没有官员能窥出他温和面具下的本性,遑论是本性淳朴的农家人? 老人家见谢祁风度翩翩,很是知礼,话语间又十分诚恳,原本的防备登时卸了大半。他握着柴刀,伸头看了眼侧躺在床上的江怀允。 肩上的伤口确实是被山石砸到的。 老人家的视线在二人身上睃巡,这二人的年岁相仿,相貌精致俊雅,像是玉瓷捏就的一样,清澈真诚,看上去就不像是恶人。 老人家心中有了数,道:“这个时节多雨,山上是不大太平。”他边说边将手中的柴刀放下,看清江怀允的伤势,唏嘘道,“唉呦,怎么伤得这么重!” 谢祁张了张口,正要解释。 老人家大大咧咧地挥手道,“不用解释了,先给你——” 话到一半,老人家不知道怎么称呼,卡了下。 看出他的疑惑,谢祁主动道:“在下谢无衣,这是——” 谢祁停顿片刻,垂眸看了下睡得正沉的江怀允,忽而一笑: “这是舍弟,谢怀允。” 【作者有话说】 偷“江”换“谢”。 * 我来啦,这周有点忙,抱歉久等!目录上标了“修”的章节有小修对手戏,不过不影响整体阅读,看不看都可。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37章 治伤 谢无衣,谢怀允。 老人家咂摸了下两个名字,感慨道:“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名儿也好听,听着就有文化。” 农家人心里不藏事儿,心直口快,更显质朴。感叹完,老人家卷起袖子,忙声道:“快给你弟弟治伤罢,有什么需要我老汉帮忙的,尽管开口。” “舍弟身上的伤口皆已清理干净,多谢老人家。”谢祁朝他致谢,转身继续照看江怀允,目中的忧色却未散干净。 江怀允身上的伤口是清理干净了不错,可二人身上均未带伤药,自己又不通医理,连冒着雨去找草药回来给他敷伤口都做不到。 谢祁目光沉沉,看到江怀允手腕上未散的淤痕,抿了下唇,从怀中掏出康安带回来给他的舒痕膏,抹在淤痕处,慢慢用手揉开。 边揉散着淤痕,谢祁边出神地思索着解决之策。 老人家闲不下来,将盆中带着血的水倒掉,重新打了一盆清水来,端详了谢祁的动作半天,不解道:“小公子重伤在肩上,怎么不给伤处上药?” 谢祁回过神来,耐心解释:“这药只能用来祛痕,在帮助伤口愈合方面没什么效用。” 富贵人家连药膏居然用得都这么讲究。 老人家边唏嘘,边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他瞅了眼重伤昏迷的江怀允,忽然间就明白了谢祁一直神色沉沉的缘故。 他试探地问道:“……公子是不是身上没带伤药?” 谢祁揉着淤痕的动作停了片刻,也没瞒着老人家,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重:“正是。” 老人家倒吸口凉气。这里偏僻的紧,寻医问药都要去城里。他探头看了眼江怀允的伤势,眉头蹙得更深,锤着手心碎碎念道:“……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雨又下得这么大,可不好整。你们这些年轻人呦,怎么都是撞上大雨天受伤——” 话到这里,老人家想到什么,忽然一顿,猛地转头望向谢祁,喜不自胜道:“有办法了!” 谢祁侧头望过来。 老人家道:“老汉家里现如今住着位小兄弟,那位小兄弟对医术之道颇为精通。此时去城内医馆找大夫恐怕来不及。若是公子能受些累,不如等稍后雨势弱些,背着你弟弟往老汉家走一趟,让那位小兄弟帮着诊治。” 他家? 这里不是他家吗? 像是看出来谢祁的疑惑,老人家笑着解释,“老汉我常年要去山上砍柴,端州的天气又总是变化莫测,老婆子心疼,怕我总是淋雨,便帮衬着在这儿搭了个简单的房子,用来避雨。老汉家还要再往里走,在山里头呢。” 老人家很是质朴,提到他妻子心疼他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下嘴。 老人家句句真诚,可谢祁却有些迟疑。 “公子大可放心。”老人家道,“老汉我碰见小兄弟时,他也是伤势颇重。可他自己研制了草药来敷,没几天便好了大半。老婆子身体原先也有些不爽利,请了大夫来看也没能好起来。还是小兄弟妙手,治好了老婆子的旧患。” 老人家脸上的感激和笃定不似作伪,谢祁原先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他能等着康安找来,可是江怀允的伤却是越早处理越好。思及此,谢祁微微颔首,感激道:“那便多谢老人家了。” 老人家嘿嘿笑着摆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 诚如老人家所言,端州的天气变化莫测,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瓢泼大雨,一转眼,雨势骤停,始终罩在头顶的阴云也渐渐散了,天色一下子就明亮起来。 老人家探头看了眼,从墙壁上取下蓑衣,催促道:“趁着这会儿雨歇,咱们赶紧走。” 谢祁“嗯”了声,背好江怀允,跟着老人家往山里头走。 一场雨过后,泥土湿滑。老人家走惯了这样的路,在湿滑的泥土上健步如飞,连趔趄打滑都不曾有。谢祁却一步一步走得极谨慎,他背着江怀允,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老人家边走边唠着嗑,陪着谢祁打发时间。 从草屋到家的路途不长,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老人家看了眼满头大汗的谢祁,鼓劲儿道:“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 路程不长,可这段路却很是崎岖。谢祁匀了口气,把江怀允往肩背上送了送,沉沉“嗯”了声。 尾音落定不久,忽然听到前方有人扬声喊了句“大叔”。 谢祁并着老人家齐齐抬头。 视线中出现一位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男子怀中抱着两柄纸伞,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步履匆匆地跑来。 “慢点嘿!”老人家紧张地提醒着,等男子走到近前,笑呵呵地问,“你怎么这时候出门了?” 男子笑着调侃:“大娘说你定是在草屋那边呆不住,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我替大娘来接你。”解释完,望向一旁的两人,迟疑着问,“这二位是?” 老人家三言两语给他解释了下。 男子恍然,他夹着伞,朝着谢祁拱手道:“在下骆修文,有礼了。” 骆修文是一眼便可看透的文弱读书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浓厚的书卷气。 寒暄后,骆修文看了眼昏睡的江怀允,主动道:“到家还要再走一段,在下来替兄台背——” “不用。”谢祁打断他,沉声道,“我自己来。” 【作者有话说】 谢祁:我的摄政王只能我来背。 * 太晚了,这章有点短小,下章努力长回来!晚安大家~ 第38章 苏醒 见谢祁并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骆修文也没有强求。他主动将老人家背在身上的蓑衣接过来,走在前头,带路回家。 约莫是知道老人家的屋舍离得不远了,谢祁原本生出的疲倦一扫而光,如履平地般快步走着,很快抵达草屋。 这处屋舍比桃花谷中用作避雨的屋舍大许多,房间称不上多,可也勉强能将这些人塞下。 大娘也是个面善的人,古道热肠,原本在门前张望着,见到谢祁背上的伤患,忙不迭地引着人去了空着的屋舍。忙前忙后地收拾屋子。 谢祁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床榻上。 骆修文很快端着草药跑进来。 老伯和大娘都被赶着去忙别的了,谢祁立在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骆修文的动作。 骆修文并指搭在江怀允的腕间,沉吟片刻,确认脉象无异,便收了手,打算给江怀允敷药。他的手直朝伤处而去。 谢祁却在这一刻,猛然间想到自己当时碰到那里时,江怀允下意识防备睁眼的情形。 这个人的警觉性是极高的。骆修文又是陌生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谢祁行动先于意识,拦住他的的手。 骆修文狐疑地望过来:“敢问,可是有不妥之处吗?” 谢祁抿了下唇,沉声道:“舍弟不喜生人接触,我来给他上药罢。” 骆修文了然。上药不是多难的事情,这样无伤大雅的要求,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是以他后退一步,说了个“请”,而后端着药,在旁指导。 谢祁已经清理过伤口,只需要照着骆修文的指导,用合适的手法将药敷在伤处即可。草药性温,并不刺激,除了有些凉,并未见江怀允露出难抵疼痛的不适表情。 敷完药,骆修文叮嘱道:“令弟的伤势未愈前,切记不要让他伤处沾水,也不要用力,免得伤口裂开,加重伤势。” 谢祁微微颔首:“我记下了。” 骆修文端着盛放草药的容器,正欲转身离开,想了想,又顿住了脚步,欲言又止地望着谢祁。 谢祁抬了抬眼,道:“骆公子有话大可直言,不必多虑。” 听他如此说,骆修文也没再迟疑。他侧眸看了眼江怀允,提醒道:“在下方才为令弟诊脉,发现令弟伤势虽未伤及肺腑,可脉象到底还是虚浮无力……” 谢祁闻言,颇有些错愕地偏头看了眼。 骆修文续道,“在下想着,令弟有如此脉象,约莫是平素里思虑过重、又仗着年轻不大顾惜身体所致。” 骆修文点到为止,说到这里便停了话。 谢祁闻音知意。江怀允摄政朝堂,政务繁重,他心思又深,忙起来难免会不注意休息。久而久之,自然伤身。 想到这里,谢祁拱手道:“我会多加留意,多谢骆公子相告。”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骆修文摆了摆手,端着草药离开了。 谢祁转身看着沉睡的江怀允,久久没有做声。 * 第32节 江怀允这一觉睡了很久。意识昏沉中,感觉到自己似乎行经了许多地方,听过耳畔拂过的风声,感受到过有些冰凉的东西在他的伤处徘徊。 尽管有过这些不大清晰的记忆,可于他而言,这一觉也算得上是个好觉。 从踏入这个书中的世界、当上摄政王的那一天起,他就千方百计地想要改变书中原身被枭首而死的命运。以至于,整日案牍劳形,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睡过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昏暗,窗外的落雨声持续不断,“哗哗——”的盘亘在耳边,足以将所有细微的声音悉数掩盖。搭在身上的被衾有些粗糙,周身所用无一不陌生。 江怀允极缓慢地眨了下眼,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撑着双臂想要坐起来,一用力,牵动到肩膀,忽然感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不远处的人察觉到动静,身形一闪,眼明手快地搀住他,动作熟稔地扯下颈间的衣领。 江怀允下意识想要去阻拦,可他刚刚苏醒,意识和动作都比往常要慢一拍。他才刚刚抬了抬手臂,就觉得肩膀处沾到了空气中的寒风,下意识瑟缩了下。 身边的人心有余悸地声音明明白白地传过来:“还好,伤口没有撕裂。” 说完这句话,被扯下的衣领又被他原原本本地套回去。 江怀允慢慢侧过头,看清那人的相貌,抿了下唇,叫了声:“谢祁?” 谢祁“嗯”了声,行云流水地将枕头立起来,扶着江怀允慢慢靠上去:“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江怀允摇了下头:“没有。” 听到这句回复,谢祁浅浅松了口气。他留了句“稍等”,起身走出去。 江怀允依稀听到断续地交谈声,好像是谢祁再请人做什么事。没多会儿,谈话的声音停下,谢祁推门而入。 等待的这一段时间,江怀允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原本有些茫然的眼神也恢复到了曾经的淡漠疏离,好像方才的须臾的迷蒙都是旁人的错觉一般。 江怀允看着谢祁步步靠近,启声问:“这是哪儿?” 方才意识昏沉间喊出那个名字还不觉,如今开口,江怀允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的厉害。约莫是太久没说话,喉间有些干涩,轻轻一动都觉得分外艰难。 江怀允极轻地蹙了下眉,视线扫了眼屋内,有些朴素窘迫的陈设尽数落入他眼中。 谢祁原本朝他走来,听到声音,脚步一顿,换了方向。 那个方位只有一张小巧的方桌,桌上放着一个普通的茶壶。谢祁走过去,手背贴上去探了探温热,才拎起茶壶倒了杯水。 他边倒水,边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在桃花谷遇见大雨,正巧撞见位老伯。老伯心善,收留了我们。如今正是在老伯家中。” 看这间房中简陋的陈设,江怀允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他脸上没多少波动,淡而又淡地敛回视线。 思虑片刻,他问:“范承光呢?” 几乎是开口的同时,一只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手中捏着个杯子,杯中的水还微微散着热气,在狭小的杯中小幅度地起伏着。 江怀允愣了片刻,抬眼看了看。 谢祁嘴角噙着笑,一如既往地温和。他道:“摄政王喝些水,润润嗓子罢。” 喉间确实干得不像话,每说一个字都觉得仿佛是火灼。江怀允并未逞强,低低道了声谢,端着水杯慢慢啜饮起来。 待得喉间的不适之感有所缓解,江怀允又问:“范承光呢?” “死了。”谢祁轻飘飘道。 “死了?”江怀允皱着眉,望向谢祁,追问道,“怎么死的?” “咬舌自尽。”谢祁并未瞒着他。 话音落地,江怀允便没再开口。他手指慢慢摩挲着杯口,沉默不语,好似在思索。 这幅表情,让谢祁不由得想起了骆修文的话。他笑着道:“范承光的事情,本王自会处理妥当。摄政王伤势未愈,又是将将醒转,还是安心静养、不要多虑为好。” 江怀允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谢祁朝他伸出手。 江怀允却没将杯子给他,而是抬眼望过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寒凉。江怀允声音淡淡:“你说处理妥当,是打算和那日一样,弄得山崩地裂,两败俱伤吗?” 谢祁笑容滞了滞。 从江怀允出现在山腰处时,谢祁就知道他做的这件事瞒不住他。以江怀允的性格,势要兴师问罪的,谢祁早有心理准备。是以他很快就恢复如常,坦率道:“范承光诡计多端,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逃出生天,卷土重天。本王既然在端州逮住了他,自然要竭尽全力,把他留在端州。” 说到这里,谢祁顿了顿,对上江怀允的目光,并无分毫躲闪。 江怀允蹙着眉,冷声道:“狭道是通往周边小城的唯一一条路,你在山上动手脚,若是伤到往来的无辜百姓——” “本王自然考虑到了。”谢祁截断他的话,“狭道虽是唯一出路,可正值雨季,山体多有滑坡,百姓大多不会选在此时出行。况且,我的人早早就驻守在进出狭道的通道口处,看到百姓前来,自会劝离。” 江怀允紧紧盯住谢祁。 他出现在半山腰,是绕了别的路,正好避开了谢祁留在狭道口驻守的人。可即便如此,谢祁此举,还是大胆。此次是幸运,山腰上只有一个他,恰恰好躲过了此劫。可若是山腰上还有别的百姓,届时又要如何? 江怀允实难苟同,他别开视线,冷冷蹦出两个字:“疯子。” 谢祁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忽然响起一阵规律的敲门声。 谢祁觑他一眼,没再开口,抬步去开门。 老伯端着托盘进来,笑呵呵道:“谢小公子醒啦?你兄长说你许久未进食,老婆子做了清粥,你先用些填填肚子——” 老人家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江怀允却敏锐地揪出其中两个闻所未闻的词语。 谢小公子。 兄长。 老伯是在和他说话? 江怀允罕见地露出些许错愕的表情,似是直觉一般,越过端着托盘走近的老伯,精准无误地将视线锁在门边站定的谢祁身上。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惊闻改姓,谢祁危! * 没有想到叭,我今天还有更新。 第39章 兄弟 谢祁似有所察,却没多少心虚,反而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轻轻勾了下唇角。 这反应便是认了此事与他有关。 江怀允定睛看了谢祁片刻,淡淡移开视线,没多做声。他抬手接过老伯递来的白粥,轻声道:“多谢老伯。” 老伯摆了摆手:“嗐,举手之劳,客气什么。小公子还是好好养病,省得你兄长担心。” 说到这里,老伯感叹一声,唏嘘道:“你们兄弟二人感情倒也是真好,你兄长昨天背着你走了老远的路,本该好生歇歇的,却生怕你夜里有不适,一宿没睡,一定要亲自守着才安心。你们读书人有个词是怎么说来着,手、脚——” 老人家一时想不出来,为难地皱起眉头。 谢祁在一旁提醒:“手足情深。” “对,就是手足情深!”老伯双掌一合,恍然大笑。 听闻此言,江怀允眼中闪过一抹诧异,稍纵即逝。他喝粥的动作停了停,抬眸觑了眼从容走来的谢祁。 老伯没多逗留,送完白粥就离开了。 白粥熬得软烂,虽然口味寡淡,入腹却十分温和,并不刺激。江怀允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喝着,并不着急。 谢祁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醒来的江怀允仍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周身的冷漠气质并未因为伤病生出的憔悴而有所减损,看上去与往常别无二致。 但没有来由的,谢祁再一次看到这样的表情,原先从中觉出的不近人情之感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他反而觉得,这种模样的江怀允才是江怀允。 面上疏离淡漠,看着好像高不可攀、和任何人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感,可只有谢祁自己知道,这样一抔冰雪下,有着一颗谁也没有的赤子之心。 他曾经恶意地想象过,如果撕开江怀允冷漠的伪装,会看到什么让人快意的模样。 可如今他知道,江怀允就是江怀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险境梏于身而坦荡从容,从来都有底线,有温度。 可惜的是,世人都只能看到他的冷漠,却鲜少能窥到他藏于高山冷雪中的赤诚。 所幸,他非世人。 许是谢祁的目光太不加掩饰,江怀允不适地蹙了下眉,抬眼望过去。 谢祁不避不让,明知故问道:“可是白粥不合胃口?” “不是。”江怀允言简意赅,复又垂眼,慢慢将余下的白粥用了个干净。 居然没有兴师问罪? 谢祁扬了扬眉,伸手接过空碗,声音含笑,主动问:“我自作主张以兄弟相称,摄政王不怪罪?” 江怀允声音淡淡:“本王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他方才讶异,盖因老伯语出突然,他一时震惊于自己忽然改了名姓身份罢了。 谢祁此番举动也称不上自作主张。 他们二人出门在外,以兄弟相称,是最合常理、也是最能避免不必要麻烦的选择。 如若是他醒着,也会如此。 江怀允对上谢祁的视线,惜字如金道:“多谢。” 谢祁尾音微扬,故作不解:“摄政王何出此谢?” 这话委实有些明知故问。江怀允原是懒得同他多费口舌,可思虑片刻,还是回道:“谢你救命看顾之举。” “摄政王出手相助在先,本王此举不过是投桃报李,当不得一谢。” 江怀允别开视线,将堆在腰间的被衾往上扯了扯,声音淡道:“一码归一码。” 谢祁怔了下,忽而一笑:“摄政王既然要谢,我正好有一事相求。” 江怀允:“何事。” 谢祁曼声道:“你我二人如今兄弟相称,王爷来王爷去的,即便是在私下里,也容易暴露身份。所以我思忖着,咱们不若换个称呼。” 江怀允淡道:“你想换什么。” 谢祁笑意渐深,温和道:“我虚长摄政王两岁,又是兄弟身份,摄政王自然要唤我一声‘兄长’。” 第33节 江怀允无可无不可,垂着眼“嗯”了声。 “若叫‘阿弟’,似是显得生分……”谢祁沉吟片刻,将目光定在他身上,尔雅一笑,“为免生分,那我便叫摄政王一声‘阿允’,如此可好?” 江怀允:“……” 【作者有话说】 大家的加油我都看到啦,这两天太忙,导致接收“加油”的设备出现故障所以这章有点短短,下章会长回来的! 爱你们,晚安~ 第40章 赶考 因为伤势未愈,江怀允到底是精神不济,撑了会儿便觉得昏昏欲睡。左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也着实没有计较的必要。 江怀允将被衾往上拉了拉,阖目道:“随你。” 谢祁眼带笑意,温和道:“阿允,好梦。” 江怀允面朝里,没什么反应。 * 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再醒来的时候将近正午。屋里没有旁人,江怀允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发现门窗紧紧关着。即便如此,还是有劈劈啪啪的声音从缝隙中挤进来。 江怀允从床榻上起来,披好衣裳,慢慢挪步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 大雨已歇,外头晴空朗照,明亮澄净。耀眼的光线打在眼皮上,有些沉重,江怀允眯了下眼,适应了这样的光线后,才睁开眼望向外面。 厨房顶上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随风散在半空中。不远处,谢祁衣袖卷起,露出小半截手臂,正挥舞着斧头,熟练地劈着柴。他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是劈柴的一把好手。 江怀允:“……” 江怀允面无表情地想着,若是盛京中人知道,他们心目中弱不禁风的病秧子王爷,有朝一日居然也能熟练有力地劈柴,不知道要做何感想。 “咔嚓——”一声,柴木从中断裂。谢祁更换柴木的间隙,似有所察,回头望了眼。 “睡好了?”谢祁拎着斧头走到窗边,笑着问。 江怀允“嗯”了声。 谢祁扫了眼,见他面色回暖,比之前的苍白如纸好了不少,才心下稍安,提醒道:“刚醒不要久站。我去请骆公子来给你诊脉。” 骆修文跟在谢祁身后进来。进来时,江怀允正在活络筋骨。约莫是怕撕裂伤口,他舒展的动作极慢,像是一点一点地在试探自己的身体如今能接受的极限。 听见声音,江怀允侧眸看过来。眸色浅淡,着实没有什么温度。 骆修文被这样的眼神一扫,下意识觉得后背一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醒着的江怀允。睡着时明明看着很是乖觉的人,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冷淡的性情。骆修文心有唏嘘,深觉这两兄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接触。 不过他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他只消做好大夫的份内事即可。好接触与否,都和他没多大关系。 想到这里,骆修文心定了定,主动道:“劳烦谢小公子将手伸出来。” 江怀允“嗯”了声,走到桌边坐下,将手腕搁在布枕上。 骆修文三指并在一起,去探他的脉象。 谢祁屏息站在一旁,房中一时陷入静寂。 停了片刻,骆修文皱了下眉,眼中浮现出几分疑惑。 谢祁见状,登时紧张起来,顾念着骆修文在诊脉,没有出声打扰。 骆修文朝着江怀允道:“劳烦谢小公子伸出另一只手。” 江怀允神色平淡,依言伸出另一只手。 骆修文仔细诊治一番,才松开眉头,轻吁口气:“谢小公子恢复得很好。不过伤势未愈前,还是要静心修养,切不可掉以轻心。肩上的伤也要顾及,尽量不要用力,免得伤口裂开。” “我记下了,有劳。”江怀允颔首道。 骆修文留下草药,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话音将将落地,老伯在外头扬声喊:“吃饭咯!” 饭菜摆在院中,菜色虽比不得宫中膳房精致,可香气扑鼻,别有一番风味。 农家的饭桌上没有那么多规矩,老伯大娘都是极热心又健谈的人,饭桌上并不冷场。骆修文约莫是待得久了,虽不怎么搭腔,但对此情景早已习以为常。 江怀允照旧不怎么做声。 反倒是谢祁,同他们谈笑风生,在这样的气氛中很是如鱼得水。 用过午膳,并不急着下桌,几个人鼓腹含和地围坐着叙话。 江怀允仍是惜字如金的那一个。他不怎么说话,可从头至尾认真听着,显得很真诚。 骆修文坐在他的正对面。江怀允偶尔抬眼时,正能将骆修文虽然带着笑、却沉重不减的表情尽收眼底。 一直到饭歇人将散,骆修文才鼓起勇气叫住大伯大娘。他道:“叨扰了大伯大娘许久,修文心中有愧。” 顿了下,骆修文直言道,“我该告辞了。感谢大伯大娘这些时日的收留和照顾,修文铭记在心。” 老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你伤才痊愈没多久,怎么这就急着走?” “实不相瞒,我此番途经端州,是为赶考。如今春闱将近,再拖下去,恐会耽搁考试。” 老伯大娘即便目不识丁,也知道科举考试对读书人的重要性。于是没再开口挽留。 老伯叹息着问:“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啊?” 骆修文道:“这会儿天气正好,再过半个时辰就走。” 这时间是极紧张的,大娘念叨着“这孩子,怎么不早说,也好让我提前准备准备”进了厨房。 老伯又关切地询问他行李收拾的如何。 骆修文一一答了。 江怀允这时抬了抬眼:“你要参加今岁的春闱?” 骆修文:“正是。” 江怀允蹙了下眉,提醒道:“如今离春闱开考的日子不足一旬。” “这段时间用来赶路,足矣。”骆修文不慌不忙,未见分毫考期将近的紧张。 这样的云淡风轻,要么是不看重春闱、只来走个过场便罢,要么是腹藏锦绣,胸有成竹。 可即便是后者,如此轻视春闱,也委实自大了些。 江怀允蹙了下眉,没再开口。 谢祁扬了下眉,接着道:“举子赶考,素来都是提早进京以作准备,骆公子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囊中羞涩。”骆修文实诚地回。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春闱将近时,盛京中客栈人满为患不说,住店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若是家贫,确实难以长久负担。 饶是谢祁,闻言也有些哑然。 骆修文帮着收了碗碟便离开了,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听到身后一道温和的嗓音:“骆公子留步。” 谢祁走上前来,朝他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问:“方才骆公子为舍弟诊脉时诊了两次,可是有何不妥?” 骆修文想了下道:“初切脉时,令弟脉象似有迟而无力之状。在下正要细究,却又消失不见。为保稳妥,这才又诊一次。” 谢祁不大通医术,问:“`迟而无力`是何症?” “谢公子放心,令弟脉象如常。”见谢祁委实担忧,骆修文安抚道,“就算有迟而无力之状,也只是气血虚损。少费心神、静心修养足矣。” 谢祁点了点头,算是放了心。他朝着骆修文拱手道谢,刚一转身,想到什么,问:“不知骆公子可有笔墨纸砚?在下想借来一用。” * 回到房间的时候,江怀允坐在椅子上,盯着桌案上的一卷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祁抱着笔墨纸砚走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他眼下。 视线中骤然闯入别的东西,江怀允从思索中回神,抬眼望过去。疏淡的眼神中明晃晃的写着: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 谢祁心领神会。他笑了下,气定神闲地回道:“自然是替阿允分忧。” 【作者有话说】 迟而无力的脉象和修养方法是百度百科“把脉”词条+虚构,不能当真。 * 实不相瞒,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要去研究中医脉象。摊平.jpg 大家晚安~ 第41章 回京 分忧。 江怀允看了眼桌上摆放整齐的文房四宝,又将视线移到谢祁身上。对方满面笑意,将“我猜透你的心思了”几个字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饶是谢祁如此坦诚,江怀允还是没有缓了神色。毕竟一举一动都被人了若指掌地看透,总归有些不适。他声无起伏地道了声“谢”,伸手去拿笔。 手在半空中被拦了下来。 江怀允蹙了下眉。 谢祁温和笑道:“既然要替阿允分忧,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顿了下,他迎着江怀允望过来的视线,“给骆公子安排住处这事,我来做要比阿允合适。” 江怀允似在权衡,并未立刻回应。 谢祁道:“今年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首场科举意义重大。陛下年幼,选任一事都要阿允亲力亲为。若是骆公子文采下乘、入不了榜便也作罢,可若是骆公子才思敏捷,借着这场科举入朝为官,那阿允和考生有所牵扯,于名声上总归有碍。” 江怀允抿了下唇,他虽然没有立刻应允,却也知道谢祁说得不错。 这场科举,他亦十分慎重,早在上元节前,就已经为此做了诸多筹划。 春闱前,盛京城的客栈几乎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住处供不应求,他若要报骆修文诊病之恩,只能去寻合适的人安排住处。 可这桩事,就算他做得再隐晦,也不可能密不透风。倘若骆修文入朝为了官,他替骆修文安排住处的事情又传扬出去,势必让其他人对此次科举的公正性有所怀疑。 第34节 而这正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从这个角度看,谢祁无疑是最佳人选。毕竟在世人眼中,谢祁是出了名的身虚体弱、不涉朝堂。 想通这一关节,江怀允没再拒绝,他波澜不惊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这句话让谢祁的笑容忽然一滞,意味不明地开口:“阿允当真是恩怨分明。”他手执墨锭,看着墨汁渐渐充盈起来,轻扯了下唇角,慢慢道,“不过这次我着实没有想和阿允做交易。” 似是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江怀允怔了下。 谢祁铺好宣纸,笔走龙蛇地写信。一封信写下来并不费时,谢祁一气呵成,捏起纸张吹了吹,等到墨迹干涸,才慢条斯理地折好,交到江怀允手上。 江怀允眉心仍未松开。 谢祁笑了下,道:“举手之劳而已,就当是偿还阿允的救命之恩。” 事已至此,着实没有推辞的必要。江怀允接过信:“……多谢。” * 骆修文走的时候,轻装简从,肩上只背了一个包袱。 大娘准备了些干粮交给他,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他路上小心。他们虽然萍水相逢,可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住了这么久,将要分别时,总归免不了离愁别绪。 骆修文很是顺从,一一应下了。 临出发时,江怀允将那封信交给他。 骆修文愣了下:“这是——?” 江怀允道:“春闱将近,盛京的客栈少有空余,恐怕不好找地方落脚。骆公子到盛京以后,带着这封信去西市的锦兴坊,去寻韩子平韩公子,他会为你安排住处。” “这……这太叨扰了。”骆修文摆摆手,意欲推辞。 谢祁这时上前一步,笑道:“不会叨扰,骆公子放心收着罢。我们这位表兄尚未娶亲,家中只他一人。他又时常出门办差,平素里府中都空着,正适合骆公子备考。” 骆修文仍在迟疑。 谢祁劝道:“这两日承蒙骆公子妙手,为阿允诊脉治伤。我兄弟二人无以为报,只能尽此绵薄之力。骆公子若是不弃,还是收下罢。” 说着,谢祁看了眼一旁的老伯和大娘。 老伯和大娘都是质朴的性子,见状也跟着劝。 骆修文推辞不下,只得收下。 送走骆修文,老伯和大娘准备回去收拾空下来的屋子。江怀允想说什么,刚一动嘴,谢祁先一步洞悉他的意图,截断他的话,笑道:“你身上有伤,站了这么久,累了吧?” 不等江怀允回答,谢祁貌似温和、实则不容置喙地开口:“我先送你回屋歇着罢。” 江怀允看了他一眼,收了声,随着他步入屋内。 刚一关上门,江怀允语气略有些不耐,冷声问:“你还打算在这儿耽搁多久?” “不急。”谢祁慢条斯理地开口,“从这儿到端州要走许久,阿允如今身有伤,恐禁不住舟车劳顿。等我的人找来了咱们再走。” 在这里耽搁竟是为了自己。江怀允怔了下,方才的不耐好像一下子就师出无名了。他沉默片刻,问:“你的人什么时候能找来?” 谢祁想了下道:“来这里的时候,我沿途做了记号。凭借他们的速度,约莫最迟明日,咱们就能走了。” 左不过多耽搁一日,正好能再养一养伤。江怀允稍作权衡,便也没多说什么。 * 谢祁麾下的人都是十足的训练有素,找来的速度远比谢祁预估得快。当天近黄昏的时候,康安就带着一众人等找来了。 彼时谢祁正在砍柴,斧头挥舞得虎虎生风。康安遥遥看见,目瞪口呆,脚底一滑就趔趄了下,得亏有人眼明手快扶了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康安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哎呦我的公子啊,你怎么做起了这种活计。”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谢祁搁下斧头,抹了把额上沁出的薄汗,道:“你来得倒是快。” 康安嘿嘿一笑:“多亏公子睿智,沿路留了记号,让我们少走了许多冤枉路。” 谢祁扫了眼外头,问,“子平呢?” 康安左右看了眼,小声道,“桃花谷里看到了范承光的尸身,子平处理那桩事呢。”说完,康安上下打量着谢祁,担心道,“公子可有伤着?” “放心,我没事。”谢祁道。 屋里的老伯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被外头的阵仗吓了一跳。约莫三四十个人聚在草屋外,看着乌泱泱一片。他一阵心惊,瞠目结舌地问,“这、这是?” “大伯放心,这是来寻我与舍弟的人。”谢祁温声安抚。 一旁的康安闻音知意,忙机灵地迎上去道,“这位便是救了我家公子的老伯吧?还要感谢您出手相助……”康安长得机灵乖巧,又会说话,不过几句便打消了老伯的戒心。 老伯呵呵笑着:“你们聊,我去给你们烧些水来。” “多谢大伯。”康安笑着目送老伯进屋,回转身来,想到什么,问,“公子方才说‘舍弟’,摄——江公子也和公子在一处?” 谢祁觑了他一眼,提醒道:“是谢小公子。” 康安原本以为两人是表兄弟相称,没想到居然扮作亲兄弟吗?径直改了姓,摄政王居然也允准? 虽然心中不解,康安还是忙捂住嘴,表示自己明白了。 天色将暗,康安问:“公子可还要在此处逗留?天要黑了,如若无事,咱们还是赶紧回端州城罢。” “行。”谢祁微微颔首,吩咐道,“你去安排个人先回城里找个大夫来,我去喊阿允。” 康安不假思索地应了,等嘱咐完找大夫的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允是谁? 康安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思绪迟滞。他想起来,和王爷在一起的是摄政王,摄政王的本名叫江怀允,允…… 王爷莫不是叫的摄政王? 可是王爷和摄政王的关系,何时到了可以叫如此亲密称呼的地步? 这般想着,对面的门打开。王爷和摄政王并排走来。 摄政王仍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脸色微冷,同往常相差无几。 说明他没有在做梦。康安松了口气,还未散完,就见自己王爷偏了偏头,面上含笑地和摄政王低语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康安还未从“阿允”这个亲密的称呼中回过神来,乍又被这样融洽的气氛震了下。旁人兴许不知道,可他伺候了王爷多年,对他的性情再清楚不过了。 王爷见人时常会带着温文尔雅的面具,可他的笑何时是伪装的,何时是发自内心的,康安一清二楚。 正是因为清楚,才会因为王爷这出自内心的笑容而回不过神。 才两日不见,这两人相处的氛围居然变化得这么大吗? 因为失神,和老伯告别时,康安宛如提线木偶一般,举止颇为僵硬。 回端州城的一路上,他都沉浸在这种惊讶之中,以至于在客栈前下了马还是没能全然回神。 谢祁把缰绳扔给随从,朝着愣神的康安道:“发什么愣?” 康安下意识“啊”了声。 谢祁问:“大夫找来了吗?” 康安:“小的这就去催。” 大批的随从早在中途便跟着韩子平去了城外别庄安顿,康安一走,大堂里只剩下谢祁和江怀允。两人都没用晚膳,谢祁道:“正好大夫还没来,咱们先用些饭再回客房?” 江怀允无可无不可,“嗯”了声,跟着谢祁寻了个空桌落座。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稀少。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分外清晰。 两人正用着膳,就见康安跌跌撞撞地跑来,面色凝重得紧,刚一凑近,不等气息匀下来,就赶忙道,“公子,盛——” 话到一半,兴许是顾及到一旁的江怀允,猛地顿住。 谢祁看了眼江怀允,见对方脸色平静,没见不悦,起身往外走。 走远了些,康安才急忙忙道:“子平方才来传信,说是摄政王府出事了。” “阿允不在府中的事情被发现了?” “不是。”康安摇摇头,道,“是摄政王府的管家。管家出门采买,行经深巷的时候,路遇打斗,不慎受了牵连。来信说,管家伤势颇重,恐有性命之忧。子平想着,如今摄政王正和王爷在一起,便加急过来送信。如何处置,听凭王爷吩咐。” 谢祁沉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午后伤着的,子平一看到信便赶来了。” 谢祁冷静道:“去备马,我和摄政王这就启程回京。” “是。”康安应下,越过谢祁去办事。刚走两步,在转弯处忽然停住脚步。 “怎么还不去?”谢祁皱着眉,正要斥责,一转身,所有的声音顿时滞在喉间。 三步开外的位置,江怀允手里拎着空空如也的茶壶定在原地,满面寒霜。 第42章 管家 江怀允的反应,已经足以证明,他听到二人的话了。 谢祁瞥见江怀允手中的茶壶,顿时明白了原委。 他们一桌的茶壶空了,店小二又忙得脚不沾地,委实顾及不来。江怀允本来就口渴,约莫是实在等不及了,干脆自力更生,自己拎着茶壶去续水。 续水的位置正在这个位置的不远处,江怀允耳力好,途经此处,正将二人的对话听了分明。 谢祁思索的瞬间,江怀允就近放下水壶,身形一动,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外头正有一匹快马,韩子平牵着缰绳静待回复。 江怀允对这人印象颇深,那日狭道争锋,正是这个人箭无虚发,为营救上元夜的“刺客”出了不少力。 是谢祁的人。 江怀允径直朝着这匹快马走去。 单看他大步流星的步履,便能从中窥出他的怒气。 谢祁深知管家在江怀允心中的重要性,唯恐他怒上心头,乱了阵脚,心中焦虑不已。 他看了眼身旁还在发愣的康安,急声催促:“快去备马!” 康安回过神来,告了声罪,立时小跑着去备马。 谢祁也没闲着,忙抬步跟上江怀允,想提醒他冷静。天不遂人愿,谢祁到底是慢了一步,走近的时候,江怀允已经从韩子平手中抢过缰绳,驾马扬鞭,驱使着快马冲远了。 第35节 谢祁望着江怀允的身影飞快淹没在夜色里,面色冷沉。 好在康安很快牵着马过来了。 谢祁翻身上马,冷声开口,语速飞快,“康安跟我走,子平留在端州,处理好一应事宜再回京。” 韩子平拱手道:“是。” 夜色里,江怀允驱着快马,行得极快。周遭的景物被迅速掠过,在余光中成了模糊的残影。 江怀允却好似一无所察,只目视着前方,一门心思地朝着盛京的方向冲去。 身后不远处,谢祁面色凝重地扬鞭策马。他们坐下皆是日行千里的好马,江怀允先走一步,饶是他用尽全力,还是没办法追上江怀允,只能尽全力地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脑海中浮现出江怀允满面寒霜的脸色,想到他还未痊愈的伤口,心下愈发担心:如此大动干戈,肩上的伤口恐怕又要裂开了。 江怀允却对肩上的疼痛分毫不放在心上,他俨然是动了怒,驾马横冲,一路上甚至没有歇息过。从月上中天,到晨光熹微,再到近黄昏的时候,盛京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从盛京到端州,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两天一夜才能到。可江怀允盛怒之下,居然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走完了这段路程。 虽然盛怒,但好歹还留有了理智。江怀允深深看了眼人群熙熙攘攘的城门,稍作伪装,混在如潮的人群中入了城,直奔摄政王府。 谢祁落后一步,也跟着去了摄政王府。他不是第一次来,门房认得他,并未阻拦。谢祁抬步入府,如入无人之境。他刚越过门槛,想到什么,扭头吩咐康安去请将刘太医请来。 江怀允径直去了管家的房间。谢祁没有进去打扰,独自留在了门外。 房间内,府中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医馆里请来的大夫借着烛光,还在全神贯注、一脸凝重地为管家治伤。 江怀允匀了口气,看了眼守在一侧的小厮。 小厮心领神会,忙跟着江怀允走到角落里,原原本本地复述着原委。 管家这伤势属实是无妄之灾。 前因后果同江怀允从谢祁那里听来的相差无几,是管家自己出门采买,回来的时候,贪了近路,走了一条小巷。 这小巷原本少有人至,但因着管家走了多次都没出问题,是以也就由着他走。没料想这回遭了灾,回来的时候无辜牵扯进了混混的打斗中,受了伤。 等府里的人发觉异常,出门去找的时候,小巷里的打斗早已销声匿迹,只有管家一个人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着。 江怀允面色冷沉,沉声问:“那些打斗的人呢?” 小厮面露惭色,迟疑着道:“小的去向周围的百姓打听过,那些人都是无业游民,居无定所。那日他们误伤了人,又见管家伤得重,怕被问罪,早就逃得不知踪影了。” 王爷有多倚重管家,府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小厮说完这话,唯恐因为办事不力被斥责,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 江怀允扫了眼不远处双目紧闭、平躺着任由大夫诊治的管家,冷着脸,却也没多说什么。 他抿了下唇,声调平平地问:“大夫怎么说。” 约莫是怕惊动了大夫,江怀允声音极低。 小厮也有样学样,压低声音,小声回道:“那些混混没动刀枪,管家只是被拳头误伤,并未失血,当晚伤势就控制住了。可大夫说管家上了年纪,不比年轻人,这些拳脚落在身上,牵扯出旧患,属实棘手,要多费些功夫观察。若是三日之内,管家能醒来,后续只需静心将养即可。若是醒不来,恐怕……” 小厮声音抖了抖,不敢再说下去。 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后面的话也就是不言自明的了。 江怀允闭了下眼,双手紧握成拳,白净的手背上绷起数道泛青的筋脉。 一旁的小厮心中惴惴,不敢多言。他从未见过摄政王这般怒意迸发的模样,更未见过,摄政王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满腹愤怒的模样。 * 康安很快便回了摄政王府。 明面上,他还应该和自己王爷在皇陵守陵,实在不该大张旗鼓地在盛京城中逛荡,但王爷的吩咐又不能当作耳旁风。 所幸按照安排,今日刘太医不需要在太医院当值。他便安排了个信得过的人,去刘太医府上请人,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回来复命。 被小厮引着进来的时候,康安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王爷。 无他尔,自家王爷闲闲散散、抱臂靠在门棱上等待的模样,委实太独树一帜。 康安窒了下,走过去行礼:“王爷怎么在这儿站着?” 虽然是问句,但康安心里已经浮现出答案:恐怕又和摄政王脱不开干系。 这直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康安就是下意识笃定得紧。 果不其然,他听到谢祁道:“大夫在里头治病,不好多做打扰,进去一个摄政王足矣。本王刚好在这儿歇一歇。” 康安:“……” 康安想说,王爷大可以去正厅坐着歇一歇。 但想了下,终是没有出口。 兴许是怕打扰到里头的人下,谢祁带着康安走出了廊檐罩住的空间,才问:“刘太医呢?” “小的怕泄露踪迹,叫旁人去请刘太医了。约莫一会儿就到。” 谢祁点了下头,也没再回去,就沉默着等在原地。 正好是一开门就能看见的位置。 自家王爷瞅着脸色不大好,康安也就没敢多言。他立在一旁,视线在房门和身前的自家王爷上睃巡,疑惑不减。 管家照顾摄政王多年,可以说是将他一手带大的人,于摄政王而言,管家的重要性不可估量,摄政王有此盛怒,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王爷呢? 管家和他非亲非故,王爷为何一直沉着脸? 康安约莫知道,端州一行,王爷和摄政王的关系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剑拔弩张。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王爷因着陌生人这般面色沉沉啊。 难不成,王爷和摄政王的关系,已经缓和到足以让王爷爱屋及乌了吗? 康安揣着手,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着。想到子平同他说的话,康安越想越觉得不对。思虑片刻,他往谢祁身边靠了靠,小声问:“王爷,管家这伤,当真是无妄之灾吗?” 谢祁冷哼了声,眼中浮上几分讥诮。他嗤笑一声:“哪有如此严丝合缝的巧合。” 碰巧在平日里少有人至的巷子里打架,碰巧共同起意、误伤了途经的管家,又碰巧,伤了人之后,都作鸟兽散,一个个都害怕到连夜奔逃,连个通风报信的人也没有。 若这些人当真是胆小如鼠,又怎会聚众斗殴? 康安领会了谢祁的意思,倒吸了口凉气,正要问谁是幕后主使,就见一直关着的门从内打开,江怀允只身出来。 谢祁迎上去,目光落在他肩上染了血的布料上,道:“骆公子留的草药还剩些,我们去把你的伤口处理下罢。” 江怀允迟滞地点了下头,带着谢祁往寝居走。 他身上的伤口原本就没有愈合,连日的奔波无疑又让这幅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谢祁给他上药时,江怀允的精神已经不大足了。 谢祁轻手轻脚地给他上药,每一个步骤都了然于胸。 敷好药,谢祁取过干净的纱布,一圈圈将其缠绕在伤口处。 满室静寂中,他轻声开口,问:“策划这场意外的幕后主使,阿允心中可有猜测?”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本王知道。” 和范承光如出一辙的警告手法,除了避居范阳行宫的太上皇,还能有谁。 谢祁弯了弯唇,慢慢道:“那接下来,阿允有何打算?” 江怀允阖着眼,没有出声。 谢祁将纱布绑好,替他抚平衣领,看着江怀允安静的模样。半晌,轻声开口,循循善诱道:“谢杨此举,无疑是知道了阿允不再事事顺从于他,特来警告。阿允既已决定不再受他的摆布,早晚会成为谢杨的眼中钉。与其兵来将挡,不如先下手为强。” 闻言,江怀允睁眼望来,眸光淡淡。 谢祁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怕惊动什么,声音低哑,似在蛊惑:“谢杨如今是外敌。我们如今目标一致,不如联手。阿允意下如何?” “不如何。”江怀允移开视线,拒绝得不假思索。 似是料到了谢祁要开口追问,江怀允不给他留分毫插话的机会,只冷声续道,“你动谢杨,是为复仇,而我只想好好活下去。” “谢祁,我们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说】 小谢在17章立下的flag终于在42章迎来了真香。 * 果然ddl才是最高生产力,不逼一把,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日六的潜力。 第43章 无家 谢祁的目光紧紧锁在江怀允身上。 说这话时,江怀允面色冷静,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字字清晰,不似玩笑。 这样斩钉截铁的严词拒绝,让谢祁笑容一滞。他张了张口,一句“摄政王既然如此惜命,那在端州时为何还要舍命救我”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传来。 谢祁回过神,理智地将几欲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他侧过头,循着声音望向门口。 康安顶着两位王爷同时投过来的视线,硬着头皮望向谢祁,眼观鼻鼻观心地禀报:“王爷,刘太医为管家诊完脉了,如今正在外面候着。” 短短几息,谢祁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让他进来吧。” 这幅反客为主的姿态让康安心下微讶,他下意识觑了眼一旁的江怀允。 似是刚上过药,屋内萦绕着一股清冽的药草香,他正半垂着眼,一丝不苟地理着衣领周边的褶皱,并未生出分毫不虞,像是默许了自家王爷的话一样。 康安心头讶异更盛,颇有些云里雾里。虽然不解,可康安也识趣地没有深究,只略略扫了眼,便转身去请刘太医进来。 刘太医是正在家中陪着妻儿用膳的时候被一封书信叫过来的。书信送得突然,他认出康安的笔迹,还以为是王爷在回京的路上生了意外,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两口,火急火燎地便赶来了摄政王府。 他心中担忧,连王爷为何会在摄政王府这桩事都没空疑惑深思,只管提着药箱匆忙赶来。 到了之后,听到康安解释,才知是为摄政王府的管家看诊。 摄政王府的管家遭袭的事情他有所耳闻,太医院中不乏有同僚等待着王府的延请,希望借为管家看诊一事在摄政王眼前博一个眼熟。只是没有想到,最后这桩事居然落在了他头上。 更没有想到,为管家延请太医的人,居然是王爷,而非摄政王。 尽管刘太医心中有诸多不解,还是兢兢业业地为管家看了诊,又勤勤恳恳地跑来复命。他躬了躬身,朝着二人行礼后,不待发问,便主动将管家的病症娓娓道来: 第36节 “老臣已经诊治过,管家虽然目前尚未苏醒,可好在发现及时,几位大夫又救治得当,伤势并没有恶化的迹象。老臣已经为管家施针疏通了经脉,再过不久他就能醒过来了。” 方才小厮说的“管家三日内不能苏醒,恐怕回天乏术”的话一直萦绕在江怀允脑海里,令他悬着心,始终担忧不已。如今乍然从刘太医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抿了下唇:“……当真?” 刘太医信誓旦旦地点了下头,正要开口,却被一声轻笑打断。 谢祁温声道:“刘太医的针灸术世上无人能出其右,就连王圣手在这方面也比之不及,摄政王大可安心。” 这话并不夸张,刘太医面上含笑,神神在在地点了下头。 听到这里,江怀允总算松了口气,道:“多谢刘太医。” 刘太医连忙躬身,说着“不敢当”。 谢祁撑着下颌望向江怀允,适时道:“阿允身上的伤势还没有痊愈,骆公子留下的草药也用完了,正巧刘太医在,不如让他给你诊诊脉,再开些对症的药方。” 江怀允抬眸觑了眼,刘太医是谢祁的人,这已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既然如此,也不用担心刘太医会将他不在盛京的事情透露出去。 想到这里,江怀允“嗯”了声,应承下来。 江怀允肩上的伤口因为长途跋涉不可避免地开裂,不过好在在端州时将养的好,虽然染血的衣袍看着触目惊心,实际上并无大碍。 刘太医按部就班地查看了他的伤口,又给他诊了脉,才在小厮的带领下去一旁写药方。 刘太医提着药箱去一旁写药方的时候,江怀允也起了身。 谢祁抬了抬眼,开门见山地问:“摄政王舟车劳顿,不趁机歇一歇,还打算出门?” 江怀允没理他,径直入了内间,拿了套干净的衣裳出来。 谢祁看到他手中的衣裳便恍然大悟了。江怀允伤口裂开,衣袍上沾了血渍,将将回来时,急着探望管家没来得及更换,如今既有空,凭他的性子,自然是忍不得的。 明明这里是他的寝居,他却不开口赶人,反而自己避到厢房换。谢祁心下好笑,从善如流地起身,道:“摄政王便在寝居换罢,我们去花厅候着。” 谢祁当先步出寝居,刘太医闻音知意,提着药箱也跟了上去。 寝居里很快便安静下来,有些空荡荡的。 江怀允捏了捏衣角,神色难辨。 * 花厅。 虽然已经是傍晚,可花厅中过燃着灯烛,昏黄的烛光随着偶然飘进来的风无骨一般地摇曳着,将厅中的黑暗驱散殆尽。 刘太医借着烛光,行云流水地写好药方,正要交给一旁等候的小厮,就听始终没有出声的王爷开了尊口:“给我吧。” 刘太医递药方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望向谢祁,满脸茫然,好似没有听清。 谢祁屈指敲了下桌子,难得有耐性地重复:“药方,给我。” “……哦好。”刘太医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递过去。随即后退两步,候在一旁,看着谢祁一字不落地认真看完。表面上一派沉静,实则抓心挠肺地等着去问问康安,怎么王爷去了皇陵一趟,对摄政王忽然就这么关心起来了。 甚至还叫摄政王……阿允? 刘太医神游天外,好半天才听到谢祁略有些不耐烦地声调:“刘太医。” 他猛地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躬身问:“王爷有何吩咐?” 谢祁只手压着药方,松了松眉心,问:“你方才诊了脉,摄政王的脉象可有不妥之处?” 刘太医不明就里,却还是摇了摇头,如实回道:“摄政王的脉象只是因着舟车劳顿有些虚浮,仔细将养即可,并无大碍。” 和当初骆修文诊治的结果相差无几。谢祁抿了下唇,不放心地问道:“你仔细探查过了,确定没有大碍?” 谢祁这样追根究底的态度让刘太医也难免地生出些许忐忑,他皱着眉,仔细回忆了半晌,才笃定道:“摄政王的脉象确实没有大碍。” 似是怕这样的话不足以取信谢祁,刘太医想了下,续道,“方才王爷特地叮嘱老臣去探查摄政王的脉象,老臣反复查看,应当不会出错。” 做大夫的,素来习惯说话留有三分余地。这话一出,谢祁心中犹存的几分担心也悉数散了。 桃花谷中,范承光说得那些话,十有八|九就是危言耸听。原本他心中惴惴,骆修文诊过以后,仍有些不放心,这才特意暗示刘太医去探他的脉。 如今刘太医也如此说,约莫出不了错。 况且,如若真的有病症是刘太医也诊不出来的,那再多的担忧也是徒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归能寻到解决之策。 谢祁轻吁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下去罢。” “是,老臣告退。”刘太医如蒙大赦,眉开眼笑地预备去找康安聊一聊。 走了没两步,谢祁叫住他:“等等。” 刘太医顿住脚步,狐疑地望过去。 谢祁问:“本王记得,你曾给写过不少调理身子的药膳配方?” “是啊。”刘太医点点头,他甚好此道,闲暇时研究了不少药膳方子,当初也给过康安,可惜王爷素来不屑一顾,怎么如今忽然提起了这个? 他疑惑的眼神不加掩饰,谢祁懒得解惑,只说:“明日想办法将那些药方送来摄政王府,本王要用。” “王爷不是——”刘太医的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对上谢祁冷飕飕的眼神,后背一凉,忙改口道,“是,老臣记下了。” * 果如刘太医所言,管家并未昏迷多久,很快便醒了过来。 江怀允刚换好衣服,听到小厮的禀报,当即折回了管家的寝居。 管家将将醒转,体力不支,仍是平躺在床塌上。见到江怀允,勉力扯出了个笑容,虚弱道:“王爷回来啦,端州之行,可还顺利?” 江怀允靠近床边坐下,点头道:“一切顺利。” “顺利就好。”管家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也同时在江怀允身上睃巡,末了,总结道,“王爷清减了。” 江怀允抿了下唇,难得解释道:“端州的饭菜不大合口味,回京养几日便好,没有大碍。” 管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江怀允先一步制止,冷淡的音调中不乏关心:“大夫叮嘱过,你身体大安之前要少劳神,赶紧歇着罢。” 管家迟滞地眨了眨眼,因着刚醒,声音含糊道:“老奴的伤——王爷定要、要留心——” 这话听着含混,江怀允却心领神会。 管家定然对出手的幕后之人心知肚明,恐他一怒之下乱了方寸,特意提醒他稳住阵脚,留心自己的安危。 江怀允心下一暖,顺从道:“林叔放心歇着,我知道分寸。” 见他给了准话,管家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管家很快睡了过去,江怀允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他沉出口气,替管家盖好被衾,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走到寝居门前,脚步一顿。 不远处,谢祁姿态闲散地靠在门柱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他身侧,康安端着托盘,规规矩矩地站着。 瞥见江怀允,谢祁笑容一扬,主动迎上来:“摄政王回来了?管家可还安好?” 江怀允没回他的话,目光落在紧随而至的康安身上,盯着托盘问:“这是什么?” “这是根据刘太医所开的药方调配而成的药膏……”谢祁指着托盘中的药膏一一介绍,大有侃侃而谈的架势。 江怀允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江怀允侧头唤来位小厮,示意小厮接过托盘。 谁料小厮刚靠近,就见谢祁施施然截过托盘,神色自若地单手端着:“摄政王的伤既是由本王亲自经手,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小厮不知所措地望向江怀允。 江怀允蹙了下眉:“你想干什么?” 谢祁无辜一笑,貌似单纯道:“本王做事只是喜欢有始有终罢了。” 江怀允懒得同他废话,直白道:“不劳大驾,王府的人能胜任。”说完,抬步朝寝居走,擦肩越过谢祁时,声音淡淡道,“夜深了,王府不便待客,将药放下,请回罢。” 谢祁轻笑出声,没头没尾地道:“摄政王应该知道,本王同你回京突然,路上并未能寻到机会安排踪迹。按理说,此时本王应当还在皇陵。” 江怀允似有所察,眼皮跳了跳。 谢祁温文一笑,转身朝着江怀允的背影,尔雅开口:“我们主仆二人如今无家可归,只好请摄政王收留了。” 【作者有话说】 得寸进尺! * 抱歉来晚了!最近论文+卡文,实在太忙了。这章评论给大家发红包,谢谢大家等我这么久!爱你们! 第44章 他怕 堂堂皇室宗亲,居然说出“无家可归”这个词语,饶是已经提前得知了他的意图,康安还是没忍住抽了下唇角,脸上自若的表情差点儿裂开。 一旁候着的小厮也难掩震惊,目瞪口呆地僵直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那个语出惊人的人,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单手执着托盘,笑意温然,看上去十足的云淡风轻。 江怀允的目光在谢祁状似温和的笑容上定了片刻,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城外有别庄——” 谢祁浅笑着截断他的话:“如今城门已闭,自是不能出城的。”顿了下,他话音一转,又道,“今夜刘太医来府并未遮掩,有心人定能猜到摄政王已经回京。若我所料不错,他们对管家小巷遇害一事必然心虚,为防范摄政王深查,这几日定会对摄政王府多加关注。本王和康安身单力薄,自认没有那个本领,能从那么些人眼皮子底下情无声息的离开。” 说来说去,总归就是要赖在这里。 江怀允实在不喜与人交往过近,之前在端州时是逼不得已,回了盛京,原想着正好能各自回归正轨,可谢祁不按常理出牌。在端州时,他确实承了谢祁不少照顾,今夜刘太医来为管家看诊,又叫他欠了谢祁一个人情。 诸恩未还,饶是谢祁没有挟恩图报,他也不好过河拆桥。 更何况,谢祁之所以没有准备骤然回京,实在和他脱不了关系。 想到这里,江怀允不着痕迹的蹙了下眉,转瞬即逝。他平静的目光落在谢祁身上,对方始终笑意浅浅,大方地任由他打量,看上去温和又无害。可温和背后,势必在摄政王府留宿的决心却不容忽视。 院落中静寂片刻,谢祁等候片刻,轻笑一声打破寂静,曼声道:“摄政王府层台累榭,容留我们主仆二人应当不是难事吧?” 江怀允对他不大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有了几分了解,深知此时若是拒绝,来时有得纠缠。思及此,他退让一步,绷着声音道:“几日?” 这便是松了口。谢祁的笑容愈发真诚,温声道:“等从皇陵出发的车驾抵京,在下自然就告辞。” 虽然没有斩钉截铁的给出答案,但江怀允委实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追究。他移开视线,声无波澜地提醒:“速办速离。” 第37节 谢祁颇为识趣,颔首一笑,道:“本王明白。多谢摄政王收留。” 这种寒暄的话江怀允素来是当作耳旁风的。他吩咐小厮带着二人去厢房,留了句“自便”,转身回了屋内。 果然“自便”地很彻底。 谢祁笑了声,跟着小厮去了厢房。 虽说是头一遭留宿摄政王府,可同样是王府,摄政王府和恭顺王府的规格差得并不大。康安在小厮的帮助下,熟门熟路地铺好床褥,理好被衾。 等小厮离开,憋了一路的话才总算有机会说出来。他关好门窗,迫不及待地问:“王爷为何一定要费这么大的功夫,留宿在摄政王府?” 自家王爷回京突然、没有来得及提前部署行程是实情,可若是他想要悄无声息地寻到住所之地,也远没有他所说的那样难如登天。 康安实在不解,明明有更为自在的住处,王爷为何一定要束手束脚地留在摄政王府。 谢祁拨弄着灯烛的烛芯,想到当初李德有劝他多拉拢摄政王的话,别有深意地开口:“本王只是忽然觉得,李叔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怎么又和他干爹扯上关系了?康安满头雾水,但王爷和干爹之间的对话他不便多问,于是只能问出让他更为不解的问题:“摄政王居然真的肯让王爷留宿在王府?!” “他为何不让?”谢祁扬了下眉,卷起袖子,慢条斯理地去净手。 康安一脸的不可思议:“摄政王府里放着的朝堂奏折不在少数,摄政王若是要上朝,那不是相当于王爷可以在这里横行无阻?他难道就不担心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要事被王爷见到?” “窃密这样的举动,本王自然是分外不屑的。况且本王此时在摄政王府,若是走漏了风声,本王的嫌疑怎么也洗脱不了。这样愚蠢的事,本王不会做。摄政王既然松口收留,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谢祁垂眸细细清理着手指,可约莫是时间久了,手指上的药草味怎么也散不去。他笑了笑,轻声道,“摄政王不愿意收留我们,可不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康安抓了下脑袋,茫然不解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啊——”谢祁顿了下,拖腔带调地开口,“因为他怕。” 康安下意识接道:“怕什么?” 谢祁低低笑了声,眸色深深道:“怕本王纠缠于他” 康安:“???” 康安下意识想:王爷为何要去纠缠摄政王? 他张了张嘴,开口欲问,见到自家王爷已经准备就寝,悻悻住了嘴。 * 翌日清晨,谢祁洗漱完毕,带着康安悠哉悠哉地去请江怀允一道用早膳,却被告知摄政王早早便醒了,如今不在府中。 康安算了算时辰,不由敬佩道:“摄政王不愧是摄政王,如此舟车劳顿,居然还能有精神去上朝,实乃朝臣楷模。”感慨完,见到自家王爷脸上见怪不怪的表情,不由讶道,“王爷已经猜到了?” 谢祁点了点头:“如今朝中正忙,他脱不开身,也是情理之中。” 康安掰着指头算了算,上元节刺杀一事如今已经尘埃落定,如今是二月里,能让摄政王劳心劳力的事只剩下一件—— 他试探地问道:“王爷是说科举?”听到谢祁“嗯”了声,康安又问,“但是春闱不是素来由礼部主持吗?” “是礼部主持不假,但这是新皇登基以来的第一场科举,摄政王既然要在朝中肃清谢杨的党羽,这场春闱,必然要万无一失,容不得半点儿差错。” 康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下唏嘘:“好在礼部尚书是个出了名的背景清白的人,不然摄政王恐怕有的头疼。” 礼部尚书是谢祁父亲还在位时的探花郎,这么多年来,从翰林院编修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走得很是稳当。他不结党营私,见谁都是滴水不漏的笑相,是出了名的中立的老好人。 谢祁想了想礼部尚书的处事风格,确实挑不出半分错处,步步都无可指摘。只是不知道,这份滴水不漏能维持多久。 谢祁眸光微暗,慢慢地思索着, * 江怀允诸事缠身,谢祁在摄政王府中却很是无所事事。 端州的一应事宜韩子平足以处理妥当,上元节被江怀允押入天牢的人如今也安然无恙,谢祁眼下的清闲日子难得一遇。他用过早膳,在院中走着消了消食,随手拿着屋中的书册翻阅起来,适应很是良好。 康安却有些憋闷:“王爷难道真的打算在摄政王府过清闲日子?” 谢祁眼也不抬,懒洋洋道:“不然呢?” 康安一噎,却也知道,既然用了“人还在皇陵”的借口留宿,他们就只能窝在摄政王府,一步也不能踏出门,否则摄政王立刻就能将他们请出去。 可这样的憋闷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康安长叹一声,苦着脸道:“王爷打算在这儿住多久啊?” 谢祁道:“办完正事儿就走。” 在摄政王府能有什么正事做? 康安疑惑地望过去。 谢祁却静心看着书,没有再作解释的意思。 将近午时的时候,刘太医派人送来了药膳方子。康安看着自家王爷将这些方子认真看完,煞有介事地勾了记号,登时瞠目结舌。 这些药膳方子是曾经他千劝万请也没能让王爷提起兴趣的。可如今,王爷不仅有了兴趣,还研究得这般仔细…… 康安心中当即冒出了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如今身体虚弱,需要用这些方子调养的人,在摄政王府统共也就两个。一个是重伤卧床的管家,另一个是伤势未愈的摄政王。 能让王爷这般上心的人,似乎一目了然。 康安难以置信地喃喃:“王爷所谓的正事,不会就是为摄政王调养身子吧?” 谢祁看得专注,头也不抬地反问:“这难道不算正事?” 康安:“……” 康安被这个反问震惊得怔怔失神,半晌,才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他深吸一口气,恍惚问:“王爷,那日您和摄政王跌落悬崖,可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 “赏了场桃花罢了。”谢祁将这些药膳方子分门别类地放好,抬头瞥见康安一脸的欲言又止,问,“怎么?” 康安迟疑着开口:“小的记得,您和摄政王原先虽然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可也只是泛泛之交。怎么端州一行之后,您对他的态度变化得这么大?” “摄政王落这一身伤,皆是因为救我。救命的恩情,本王做这些报恩也不足为奇。”谢祁拢了拢房子,起身道,“况且,本王既然要遵从李叔的叮嘱拉拢摄政王,自然要投其所好,讨其欢心。” 谢祁说这话时一脸正色,看上去很是问心无愧。 可康安却立在原地眨了眨眼,脑海里冷不丁浮现出八个字: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康安喃喃道:“……应该,不会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你离真相这么近,但你却不相信,哎。 * 关于更新,做个小调查: 大家需要我更了新章之后给你们提醒吗?还是大家更喜欢自己蹲qaq 第45章 药膳 康安在原地恍惚了片刻,很快便摇摇头,将这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脑海。 他一定是市井话本看多了,才会生出这样的胡思乱想。 本朝风气开放、不禁男风是不假,可这一道终归坎坷,难为世人所容。王爷百般筹算,将来定是要夺回皇位、重登大宝的,届时若是没有子嗣绵延,岂不是功亏一篑? 王爷如此理智的人,怎么会放任自己走入歧途? 想到这里,康安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凝滞的思绪也因此通畅起来。方才被自己下意识忽略的话重新涌入脑海。 王爷说,他此番举动,皆是因着遵从干爹的嘱托、意欲拉拢摄政王罢了。如此一来,王爷对摄政王特殊关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摄政王位高权重,权势富贵根本不可能让他意动。若想拉拢他,只能从寻常小事入手,慢慢感化,徐徐图之。 想明白这些,康安大为惊叹,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追上已经走远的谢祁。 谢祁手中捏着几张药膳方子,听到动静,侧头看了眼。刚才憋闷写在脸上的康安,如今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轻松的表情,看上去很是高兴。 短短时间,情绪转变得如此突然。谢祁心下奇怪,扬眉问:“想什么呢?” 康安咧开嘴笑了笑,由衷道:“在想王爷果然是深谋远虑,见识卓绝……” 谢祁:“……” 赞美的成语一个接一个的从康安嘴巴里蹦出来,谢祁只听了个开头便将其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慢慢走着。 白日里的摄政王府和夜晚迥然不同。他几次夜访摄政王府,只记得王府中灯笼高悬,深夜里静寂得令人胆战。可白日里却并非如此。 如今初春时节,碧空如洗,金灿灿的阳光笼罩着整个王府,给假山流水、回廊瓦舍蒙上一层淡淡的暖光,让人望之生喜。 他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徐徐前进,行经之处,处处都有破土而出的植株,或者翠绿的青草、或是不知名的花朵,尽显生机盎然。 一看就是用了心在打理的。 江怀允忙于政务,自是没有心思放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只有卧病在床的管家,才会费尽心思的琢磨着王府的布局,力求给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个最为舒适的环境。 哪怕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他根本在意不到。 谢祁敛回视线,手中的药膳方子被他卷成筒状,慢悠悠地敲在掌心。一边敲,一边出神地想着,管家的照顾如此细致入微,能得江怀允看重,实在是情理之中。 谢杨曾和他们共同在宫中生活多年,对这二人的感情深浅定然心知肚明。他以为伤了管家,就能给江怀允威慑,让他“迷途知返”,重新为自己所用,殊不知,这样自作聪明的举动,无疑把江怀允推得更远。 人都有自己护在羽翼下绝不容许旁人沾染半分的人,管家于江怀允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如今谢杨伤了管家,无疑斩断了江怀允最后一丝要与他和平共处的心思。 不管江怀允承认与否,他们二人早晚会在同一条路上相偕而行。 想到这里,谢祁低低笑了声,笑声轻快。 康安成语迭出的声音一顿,以为是自己用错了成语才惹得自家王爷发笑,于是抬头看了眼谢祁,犹豫问道:“……王爷,您怎么——您笑什么啊?” “本王笑啊,玩火者,必自焚。”谢祁悠悠开口,眼带笑意。 谢杨玩弄权术久了,就忘了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他知道江怀允看重管家,却又低估了这份看重,甚至洋洋自得的以为,给管家留了一条命是对江怀允的恩赐。 用江怀允看重之人的安危去威胁和警告他,只有引火烧身一个结果。 玩火自焚这个道理康安懂,可是他不明白,王爷怎么忽然想到这里了。正想张口问,就听到自己王爷先他一步开口道:“你在外头歇着,不必跟着本王进去。” 康安下意识道了声“好”,等到谢祁推门而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王爷进的是管家的屋子。 王爷来这里做什么? 第38节 康安一边不解,一边按下满腹疑惑、兢兢业业地守在门口。 * 管家经过一夜的休息,尽管仍有些精力不济,面色却比昨晚好了许多。 乍一见谢祁进来,管家面上一惊,撑着手臂意欲站起来行礼问安。 谢祁眼明手快地拦住他,笑道:“林管家如今伤病在身,不必拘泥这些俗礼。” 管家定睛看了眼,见他表情真诚,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下。他半靠在软枕上,谨守礼节地道:“王爷忽然到访,老奴如今卧病,恐怕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谢祁好似没看出他的拘谨,毫不见外地在一旁坐下,自若道,“承蒙阿允照顾,我还要在王府多住些时日,林管家不必如此见外。” 管家:“???” 管家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声“阿允”叫得是自家的摄政王。他错愕地抬了抬眼,面上谨小慎微的表情骤然裂开。 谢祁对这样的反应见怪不怪,他笑着解释:“约莫是阿允怕林管家劳神,这才没有说。”顿了下,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我和阿允从端州赶回来得急,没抽出空暇安排行踪,如今不便回府。” 管家眨了眨眼,慢慢反应过来。他跟在江怀允身边多年,深知分寸,是以没有多问,只客气道:“王爷在府中若有用不惯的,只管交待下去——” 谢祁截断他的话,温和笑道:“林管家安心养伤,不必为这些小事费心。若是叫阿允知道我害得你劳神,恐怕要怪我了。” 饶是管家再迟钝,也从这话中咂摸出几分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亲近。 他记得,上回恭顺王来府时,王爷还义正严辞地否认他们二人的好友关系。他当时还险些信了—— 往事不提也罢。 单说如今,若是他们二人关系一般,王爷怎么可能会收留恭顺王,还容许他在王府中随意行走? 想到眼前这人是得王爷另眼相看的人,管家不自觉地就带了几分真心的笑容。 谢祁似有所察,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维持着温和诚恳的笑容,平易近人同他叙着话。 管家原本就因为爱屋及乌对他放下心防,再加上谢祁始终态度谦逊、有意同他套近乎,管家仅存的几分虚情假意也在这叙话间荡然无存。 二人有说有笑,半个时辰眨眼而过。 管家说得久了,有些口渴。谢祁适时递上一杯刚好入口的温水。 管家态度自然地接过,痛快饮下。等谢祁起身去搁水杯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地扫了眼,才发现谢祁一直坐着的椅子上放着几张纸,纸上的字迹隐约可见,好像是药方一类的东西。 虽然好奇,可管家也未曾多问,等谢祁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移开视线。 谢祁眸光动了动,捏起这些药膳方子,主动笑道:“总归如今在府中也无事,我便让刘太医送来了些药膳方子,我对这些素来不大精通,也不知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说到这里,谢祁面上露出几分为难,顿了下道,“我记得林管家酷爱钻研此道,正好拿来请林管家挑一挑,看看哪些是用来帮助伤者养伤的,哪些是用来给常人调养身子的,也免得膳房的人做错了,反误了管家养伤。” 谢祁说着,将手中的药膳方子递给管家。 管家在听的时候已经双眼放光,见他主动给,很是痛快地接下来。 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药膳方子本就贵重,加上这又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亲自研究出的,其价值更是不言而喻。 管家如饥似渴地浏览着。他一边一字不落地读着,一边利落地分着类。 谢祁唇畔带笑,默不作声地等在一旁。 很快,管家将其中一沓递给他,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这些方子用来给我家王爷调理身子正好。” 谢祁“愣”了下,旋即有些心虚道:“您知道了啊。” 管家当然知道。他还没有贵重到要恭顺王特意请刘太医送来药膳方子给他调养身体的地步。这般转弯抹角、费尽心思,只能是为他家王爷。 管家原本就已经对谢祁印象颇好,又见他为了自家王爷这般费心,满意更甚。 谢祁佯装着打量了他片刻,确认他并未生气,才轻吁口气,举了举手中的方子,不放心地问:“这些方子中可有阿允忌口的东西?” 管家摇摇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没有没有。王爷在吃食上随意得紧,没有忌口的东西。” 谢祁闻言才算放了心。凭江怀允的性子,定然是报喜不报忧的。管家不知道江怀允身上有伤,也就不知道,江怀允实际上要用的方子是和他一样的。 幸好江怀允没有什么忌口的吃食,否则他还要再试探试探。 谢祁此行目的达到,又陪了管家一会儿,见他精力不济,才拿着分好的药膳方子告辞。 * 江怀允从礼部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初春夜里到底凉气未散,他搓了搓有些僵硬的手指,慢慢思索是要继续去书房处理政事,还是去探望管家。 正失着神,就听到一道含笑的嗓音划破寂静—— “摄政王回来啦?” 江怀允下意识抬头,正撞进谢祁深邃的眼神里。 谢祁曼声问,“膳房的灶上还煨着养身的药膳,可要尝一尝?”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的爱心药膳已送达。 * 更新的事情大家说都可以,那我就只在文案标啦,万一最新更新显示的不是最新章,大家以文案标得为准就好~ 晚安~ 第46章 眼神 约莫是今天政务繁多,劳神太过,江怀允乍一听这话,竟没来由地恍惚片刻。 谢祁也不催他,但笑不语地等待着。他单手拎着灯笼,笼中的烛光幽幽亮着,将月色流泻而至的清冷驱散几分,给这方寸之间蒙上层若有似无的暖色。 夜风轻拂,摇曳的烛光似有所感,随着风舞动得愈发轻盈。 视线所至,烛光明灭。江怀允回过神来,惜字如金道:“不必。” 这干脆利落的拒绝在谢祁的意料之中。他问:“这药膳今日炖了两个时辰,味道鲜美,有益气养神之效。摄政王当真不试一试?” “不试。”江怀允敛回视线,不再看他,抬步朝书房走。与谢祁擦肩时,听到他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似乎颇为遗憾。 江怀允好似未闻,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越过去。 谢祁拇指微动,在平滑的提杆上轻轻摩挲,自言自语道:“那摄政王委实没有口福。”顿了下,颇有些苦恼道,“只是不知道明日要怎么和管家交待……” 谢祁按了按额角,显得十分为难。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江怀允耳中。 原本健步如飞的步子忽然顿在原地。 江怀允神色莫辨,冷声问:“你说了什么。” 语气中骤然流露出的警惕让谢祁唇角轻牵。他温声开口:“和管家聊了聊药膳。”像是怕江怀允不明白,他又体贴地解释道,“今日刘太医送了些药膳方子来,我想管家应当感兴趣,便拿去给他看了。” 身侧投来打量的目光。 谢祁转过身,问心无愧地任他打量。 静寂中,谢祁轻声问:“摄政王是担心我把你受伤的事情透露给他?” 虽然是问句,可答案他们二人都心照不宣。 管家将将醒转,身体正虚弱,若是知道了江怀允身负重伤,定然没有办法静心将养。江怀允根本就不可能让他因为此事劳神。 凭谢祁的聪颖,应当不会做这种惹人生厌的事。可这人性情莫测,素来不按常理出牌,江怀允不想去赌那万分之一。 他直白道:“是。” 语气中的不信任不加掩饰。 谢祁并不恼,反而笑了声,曼声道:“摄政王放宽心,你于我有恩。本王知恩图报,此事自然以你为重。” 江怀允没什么表情,确认了管家依然不知道他的伤势,便也不再多言。 他抬步的同时,谢祁话音一转,“但是,摄政王如今为政务劳神,疏于养伤,时日久了,纵然我不开口,以管家对摄政王的在意,恐怕也不会一无所知。” 江怀允沉声问:“你想要什么。” 谢祁极富耐心地反问:“摄政王以为,我如今所图是何?” 江怀允微蹙了下眉,神色间已然生出几分不耐。在端州多日,朝中积攒了不少公务。他从早忙到晚,早就有些疲乏,实在懒得与谢祁周旋。 谢祁机敏地察觉到江怀允的情绪变化。他笑了声,先一步开口:“端州诸事圆满,本王如今没有什么所图。”顿了下,他道,“今夜的药膳是管家亲自挑的方子,摄政王赏光用些罢,明日也好叫我向管家交待。” 江怀允眸光平静,在他身上定了片刻。 “让人送到摄政王的寝居里?”谢祁适时建议,“正好趁这个时候把肩上伤口的药换了。” 谢祁说完便再不开口。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透出几分尽在掌握的笃定。 江怀允移开视线,淡声道:“……好。” 诚如谢祁所言,两个时辰炖出来的药膳味道鲜美,只加了些许盐调味,将食物的本味展现得淋漓尽致。江怀允原本没有多少胃口,却也慢慢将这一碗汤尽数饮下。 换药的活计仍被谢祁揽下。他得心应手地将药涂抹在伤口处,动作熟练地包扎着。 这个场景同昨夜几乎严丝合缝地重合上。 江怀允沉默地阖上了眼。 谢祁给他抚平衣领,轻手轻脚地收好伤药,正要离开。 江怀允声无起伏道:“本王昨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不必费心费力做这些。” 谢祁动作顿了下,没有出声。 房间里一时安静非常,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半晌,谢祁温和道:“摄政王既然不愿,本王自不会强求。” 他看着阖目不语的江怀允,忽而一笑:“本王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 江怀允平静道:“没有最好。” * 那日称得上“开诚布公”的谈话过后,江怀允依旧早出晚归,谢祁也仍掐着点儿送来一碗药膳。 第39节 两人的关系诡异地步入一段颇为和谐的日子。 几日下来,谢祁对药膳方子仍然兴致不减。康安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谢祁每日同管家说说话,偶尔会去王府的花园散散步,在这样的清闲日子里很是如鱼得水,对康安的苦恼似乎一无所知。 仲月十八,春闱的最后一场考试落下帷幕,盛京城中的热闹更胜往昔。 摄政王府的花园内,杏花吐蕊,玉兰争芳,一派生机。 谢祁散步结束回房,问:“书找到了吗?” 康安将一本《食疗本草》交到他手上。 谢祁接过,饶有兴味地翻阅起来。 康安欲言又止。半晌没等来询问,只得主动喊了声:“王爷。” 谢祁眼也不抬,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康安斟酌着问:“咱们在摄政王府已经住了五日了,王爷打算何时离开啊?” “再等等。”谢祁专心翻阅着手中的医书,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这本《食疗本草》记载食物药性,收录广泛,是康安今早去刘太医府上拿回来的。递来这本医书时,刘太医很是疑惑,不明白王爷怎么忽然对药膳食疗生出这么大的兴趣,光有药膳方子不够,竟还打算穷根究底。 康安也没办法回答。他先前坚定地以为,王爷此举是为了打破摄政王的心防,继而拉拢。可多日下来,他只看到王爷对药膳食疗的兴致越来越高,与管家叙闲话也很得趣,唯独拉拢摄政王的意图,任凭康安如何咂摸,也难以窥到分毫。 王爷心,海底针。康安在这桩事上着实摸不透他的心思,却又不敢置喙他的决定,只好偃旗息鼓。 沉默片刻,康安想到什么,道:“王爷先前交代,要小的安排一位骆姓公子的住处,王爷可还记得?” 骆修文。 谢祁脑海中登时浮现出这个名字,他微微颔首:“记得。” 康安如实道:“小的今日回王府的路上,遇到了子平府上的人。正好今日春闱考期结束,以为他是迎骆公子回府的,便多嘴问了句。谁料问了才知道,那位骆公子竟从未去过子平府上。” “没去过?”谢祁微愕。 “可不是。”康安难掩疑惑,“春闱前盛京内的客栈千金难求。那位骆公子若果真是来参加科举,不去子平府上住,又能去哪儿安置?” 康安不由猜测道,“莫非他是骗王爷的?还是端州来京路迢,他没赶上?” 与骆修文本就是萍水相逢,谢祁对他的底细知之甚少,也说不好是哪种情形。沉吟片刻,他道:“既然没去,便也不必再理会。恩情已偿,接不接是他的事。” 康安点头应是。 谢祁翻了两页书,吩咐道:“让膳房提前把药膳备好,摄政王今日早归。” 康安“啊”了声,问出藏在心中已久的疑惑:“王爷是如何知道的?” “春闱事毕,今日得闲,他该回来见一见管家了。”谢祁食指微蜷,在桌上轻轻敲了下,散漫的笑容中透出几分运筹帷幄的笃定。 申时三刻,江怀允回府。 因为春闱以及积攒许久的公务,他连轴转了好几日,总算告一段落。 难得提前回府,他换了身衣衫,马不停蹄地去了管家房内。 上好的药材流水般地送来,管家将养多日,身体已经康健许多。见到江怀允,喜笑颜开地问:“王爷忙完啦?” 江怀允“嗯”了声,便问起他的伤势。 管家笑得眼睛眯起来:“王爷放心,已经能下地走了,再过些时日,便能重新照顾王爷了。” “我很好,林叔只管安心养伤。” 管家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完全,笑着道:“王爷是比刚回京时精神多了。没想到谢王爷照顾起人来居然也能如此面面俱到,老奴远不及啊。” 提及谢祁,江怀允沉默片刻。 管家言语间对谢祁却很是满意,“王爷打小没什么朋友,老奴总担心王爷没有一个说体己话的人,形单影只久了,恐会吃亏。如今看来,倒是老奴多虑。谢王爷心细,对王爷又上心,这段时日有他照顾王爷,老奴放心。” 江怀允没有料到,短短五日,谢祁竟将管家收买得如此彻底。 他权衡片刻,还是提醒道:“谢祁心思深,如此大费周章地留在府内,恐怕另有所图。” 管家不以为然道:“王爷多虑了。” 江怀允蹙了下眉,张口欲言。 “王爷放心。”管家笑着道,“老奴到底活了这么大年岁,旁的不说,识人上总归有些长处。人心再深,眼神骗不了人。老奴看得出,谢王爷提及王爷时,眼神单纯得紧。” 管家道:“他对王爷的关心,不是作伪。” 【作者有话说】 管家今日份助攻成就达成。 * 抱歉久等啦~ 春闱 第47章 匕首 夜色微沉,月亮悄悄爬上柳梢。 康安将屋内灯烛的烛芯拨了拨,火苗跳跃起舞,照亮满屋。 谢祁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中,手肘支着圈椅扶手,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眼中的兴味颇浓。 他手中的匕首以上好的乌木做鞘,通体漆黑,间或披着几道细腻的木纹;匕首柄的顶部嵌了小块白玉,玉质温润,烛光下泛着盈盈光泽。 谢祁只手握着匕首柄,手腕用力,匕首鞘被褪下,露出的匕首寒光闪烁。匕首开刃锋利,翻转间,寒光凛冽的刃尖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难安。 匕首鞘被扔在一旁,谢祁执着光可鉴人的匕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康安看得心惊胆战,生怕自家王爷一个手滑,就因为这柄锋利的匕首遭了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匕首,提心吊胆道:“这匕首是盛京最好的工匠打磨而成,削铁如泥,王爷您小心些——” “怕什么?”谢祁漫不经心地回了句,目光定在不远处的盆栽上,举起匕首,朝着盆栽延伸出的枝杈直掷过去。 康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了下,心有余悸地望过去。 有双指并起般粗的枝杈被拦腰斩断,匕首几乎没有停顿地刺进门柱里,撞击的余力让表露在外的匕首不住颤动,发出一阵低弱的铮鸣声。 “不错。”谢祁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去将匕首抽出来。 “……”康安默了片刻,没忍住道,“这匕首的材质是难得一遇的上好玄铁,盛京最好的工匠耗时两年制成,削铁如泥,遑论是这根小小的树杈?” 诚如康安所言,匕首的锋锐程度难得一见。刃尖刺入之深,饶是谢祁也费了一番力气才拔|出来。 他拿出巾帕拭去刃上的木屑,匕首收归入鞘后被放入袖袋中。 谢祁抬步出门。 康安紧跟在后面,不抱希望地问:“王爷去哪儿啊?您还没用晚膳——” 谢祁摆摆手:“本王和摄政王一道用晚膳。” 意料之中的回答。 康安叹了声气,见怪不怪地跟上去。 * 江怀允和管家说了会儿话,见他精神不好,很快便离开回了寝居。 他身上还穿着正肃的官服,沉冷的玄服层层叠叠裹在身上,平添几分威压。这身衣服在外见人正好,在自己府上却过于郑重繁复。 江怀允换了身常服,打算去膳厅用膳。 出院落右拐,刚一抬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不远处,谢祁倚墙抱臂,姿态闲适地望过来,曼声问:“摄政王这是要去用膳?” 江怀允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搭腔。 谢祁温和地笑了下,熟门熟路一般,道:“正好我也没来得及用膳,不如一道去?” 江怀允未置可否。谢祁故意在这里堵他,他同意与否,都躲不开这场蓄谋已久的共膳。 江怀允移开视线,从他身侧越过,朝着膳厅的方向行去。 谢祁眉梢轻扬,快走两步跟上去。 一路上,江怀允缄默不言,谢祁也颇为识趣地不做打扰。 到膳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二人都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饭菜摆得不多,但样样色香俱全,很是诱人。 进食不言。 江怀允默不作声地吃了半饱,又用了碗汤。今日备的是参鸡汤,熬煮多时,滤去油脂,入口不腻,汤鲜味美。 江怀允垂着眼慢慢用完,就着浸湿的巾帕净了手,才侧目望去。 谢祁早已放下碗筷,似是等了许久。 江怀允扫了眼他面前的餐具,只有瓷碗中留了汤底,其他菜肴几乎未动。 谢祁似有所察,不等发问,便主动道:“摄政王回来前半个时辰我刚同管家一道用了小食,如今不大饿。” 江怀允视线落在谢祁身上,定了片刻。 谢祁不避不让,面上温和得紧,双眼带着笑意,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这幅面具戴了多年,驾驭起来早已游刃有余。 管家在短时间内谢祁信任有加,也就不足为奇。 江怀允丝毫不觉得意外。 候在一侧的小厮将残羹冷炙撤下,膳厅很快清静下来。 “摄政王忙了多日,如今得闲,正好趁这个机会歇一歇……”谢祁边说,边垂着眼往袖袋中摸索。 一柄匕首被他拿摸索出来,朝着江怀允推过去。 江怀允低头看了眼,没接。 谢祁笑道:“在端州时情势紧迫,不甚毁损了摄政王的软剑,本王寻了多时也没能找到那样薄若蝉翼又不失锋锐的软剑。恰好碰见这柄匕首,刃尖锋利,轻巧便携,想着用来防身正好,便拿来给摄政王赔罪。” 那柄软剑是江怀允偶然间得到的,并不贵重,只是隐蔽顺手,便用了多时。他移开视线,将这柄显然更为贵重的匕首推回去,淡声道:“不必了。” 第40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41节 话音落地,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是有些疲倦。 康安正要再问,瞥见这动作,将疑惑重新塞回了心里。 一路上,康安绞尽脑汁,可即便到了城外别庄,他依然没有弄清王爷那番话的深意。 去向林管家打听摄政王有此态度的缘由,和王爷有他干爹、他及子平三人有什么联系? 抵达别庄时韩子平一行人还未到。这别庄位置偏僻,因着怕引人耳目,并没有安排仆从,只有人会来定时打扫,勉强干净。 康安略作收拾,便整理出了一隅干净之地以供谢祁小憩。 因今日里别庄没有旁人,正值午时,做午膳的活便落在了康安身上。 他伺候谢祁多年,虽说手脚利落,可准备膳食的事儿并不在他专司的活计内。但好在王爷不时会生出下厨的兴致,他看得多了,也对流程了然于心。 一顿午膳做好,谢祁正好起身。 康安端上午膳,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祁,生怕自己做的饭菜不合王爷的胃口。 但好在一切顺利。谢祁用了大半,才搁下筷子。 康安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将桌案收拾干净。 午膳后不久,韩子平一行人抵达京外。他们借着谢祁的扈从身份,护送谢祁的车驾从皇陵回京,在盛京城外的茶庄做了短暂停留。 谢祁便是趁着这个时机,带着康安悄无声息地混入车驾。 众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城。 恭顺王府。 扈从各自安置。 韩子平跟着谢祁进了正厅。 康安重新回到熟悉的住处,连呼吸都觉得畅快许多。他轻车熟路地去了膳房,泡好茶,端着去了正厅,熟门熟路地搁在谢祁手旁,又顺带着递给了韩子平一杯。 稍作休整,韩子平朝着谢祁拱手汇报:“王爷,端州的事宜业已处理妥当。俘获的刺客如今正被关押在京外,属下派了人日夜看守,确保不会出差错。” 谢祁端着茶盏,轻轻撇去水面上的浮沫,淡淡“嗯”了声:“审问可有所获?” 韩子平面露难色,摇摇头道:“那些人嘴极硬极严,属下审问多次,一无所得。” 说着,他单膝跪地,垂着头,羞愧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 “起来吧。”谢祁垂着眼,“若是能轻易从他们口中审问出东西,这些人也就不值得范承光亲自来端州保驾护航了。” 韩子平依言起身,面上仍有愧色。 谢祁问:“咱们救回来的人可交代了什么消息?” 韩子平抿了下唇,目光流露出些许沉重:“当初他们离京是分开关押的,只有一个人曾和这些刺客有过接触,可这个人,在端州的时候——”顿了下,他低下声音道,“遭了范承光的毒手。” 谢祁啜饮茶水的动作一顿。他垂下眼,将茶盏搁好,问:“他们家中可有亲眷?” “一人是孤儿,另一人家中有年迈老母,还有兄嫂侄儿。”韩子平语气沉重道,“属下已经将二人厚葬,也安排了善书字的人,定时给那人在世的亲眷去家书钱银。” 这番安排已算用心,谢祁点点头,道:“一路辛苦,你先回去歇几日,旁的不急。” “是。”韩子平拱手。 康安送他离开。 韩子平蹙着的眉宇未松,以为他还是在为审讯结果担忧,康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也别着急,去审太上皇培养的人,总要费些功夫。王爷这不是没怪罪嘛!” “我也不是担心。”韩子平叹了声气,惆怅道,“只是觉得事情太顺利,兴许是我想多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况且王爷心中自有成算,用不着咱们杞人忧天。” 这语气太过没心没肺。韩子平侧头觑了眼,笑骂道:“你也就是近身伺候王爷久了。若是李叔知道你如此懈怠,绝不会饶你。” 康安轻咳两声,倍感无辜。 韩子平道:“王爷原本思虑就重,咱们跟着王爷,是要替他分忧。若是凡事都要王爷事无巨细地处理,那还要咱们做什么?” 康安想到什么,忽然怔了下。 “我先走了。”韩子平摆摆手,刚走两步,回头道,“对了,方才忘记和王爷禀报,江南来信了,你替我和王爷说一声。” 康安回过神,笑着道了声“好”。 江南正是裴永年如今的暂居地。他假死离京后抵达江南,往盛京递了信,说是一切安好,感谢王爷出手相助。 很是中规中矩的一封信。 康安转述完毕。 谢祁沉吟片刻,忽然一笑:“……倒是本王疏忽了。” 康安眨了眨眼,没明白王爷的意思。 谢祁却不准备多做解释,道:“准备一下,本王稍后入宫。” 话音落地,谢祁起身朝外走,打算回寝居更衣。 康安有些一头雾水,又有些感慨的跟上去。 他抬头看了眼自家王爷神清气爽的背影,直觉这个反应肯定和摄政王脱不开关系。 康安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在和子平告别的那一瞬,他忽然间就明白了王爷在马车上那一席话的深意。 王爷点出他和子平三人,是在说,他有这么多人能够信任,可能让摄政王信任的,只有林管家一人。 若是林管家也因为王爷的算计漏了口风,那摄政王岂不是孤家寡人、无人能够信任? 王爷说他不会向林管家打听,何尝不是在说,他不会让摄政王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康安又懂了。 * 抱歉来晚了!这几天没放请假条,是因为我觉得每一天都能写出来,结果卡到出奇。论文不出意外马上就能搞完,不会再像现在这么咕咕了! 这章给大家发小红包补偿,感谢你们的等待和包容! 第50章 相告 今日休沐,不必早朝。虽然无需进宫,可江怀允仍遵着惯例,早早起了身。 收到“皇帝不见了”的消息的时候,他正和林管家一道下棋。 云青穿了身不打眼的常服,跟着小厮垂头进来。不待江怀允发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颤着声音禀报:“摄政王,陛、陛下不见了。” “不见了?”江怀允难得错愕片刻,但他深知云青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找到皇帝是当务之急,江怀允没有兴师问罪,迅速反应过来后冷静发问,“何时何地,怎么不见的。” 江怀允嗓音微冷,即便是面对这般紧急的状况,依然处变不惊。略带着几分冷肃的声音传出来,仿佛烈日中骤然下了一场冷雨,驱散所有的炎热。 云青受此感染,原本有些焦灼的情绪也渐渐消散,条理清晰地将原委叙述出来。 他是在半个时辰前发现小皇帝失踪不见的。 这些时日正值春闱,盛京城一时间涌现出许多精彩绝伦的文章。齐太傅在布置课业之余,又呈上了不少文章供皇帝研读。 这些文章虽精妙,可难免晦涩难懂。皇帝年幼,读起来更是宛如天书。是以这些时日他起身颇早,用了早膳便愁眉苦脸地投入到读书的事业中。 今天是休沐日。原本小皇帝是打算好好歇息的,谁料今晨起来又改了主意。小皇帝做课业的时候素来不喜欢人近身伺候,云青也就没有多做打扰,照常趁着这个时机去安排了旁的事务。 养心殿内虽然空无一人,可殿外守卫重重,以往更是从未有过疏漏,云青是以很是安心。 可偏偏今日就出了差错。 等他端着茶水去请小皇帝歇歇的时候,才发现养心殿里早已人去楼空。他原以为是皇帝同他闹着玩儿,可他派人悄无声息的搜遍了皇宫,也没搜到皇帝的踪影。 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求助摄政王。 江怀允问:“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云青摇摇头:“事关重大,小的让宫人寻找时,只说是陛下丢了心爱的玉佩,让他们帮着一起找,别让陛下累着了。” 宫里的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找不到玉佩,碰见皇帝也会请他回养心殿歇下。 可没有一个宫人碰见他。 江怀允蹙了下眉,冷声吩咐云青:“命羽卫统领去盘查从昨日到今晨的皇宫守卫,切记小心,勿要声张。” 云青垂头应“是”。 江怀允又道:“本王去见段统领,有消息随时派人来禁卫军通知。” 云青:“小的明白。” 事不宜迟,江怀允命人备马,和云青分开行动。 刚一踏出王府门槛,他猛地想起什么,侧头望向云青,沉声问:“陛下这两日可见了什么人?” 这话问得突然,云青懵了下,才道:“朝会之后,只见过齐太傅。”顿了下,灵光一闪,飞快道,“昨夜宫门下钥前还见了恭顺王。” 江怀允阖了下眼。 这动作很是细微,但云青敏锐地察觉到摄政王的周身萦绕的凝重散了不少。他灵机一动,含糊其辞地问:“可是和……有关?” “不用盘查了。”江怀允语气微沉,大步流星地走到骏马一侧,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改道,去恭顺王府。” * 味香居是盛京中名声远扬的饭庄,专做暖锅,辣锅辛麻,淡锅醇厚,风味各异,却殊途同归的好吃。 如今虽已入春,可天气尚有些清寒 ,正是吃暖锅的好时节。味香居内人声熙攘,雾气袅袅,透着十足的烟火气息。 大堂一侧。 容貌出众的青年拎着茶壶,用热水慢条斯理地烫着碗碟,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动作,由他做来,却觉得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 他身侧坐着位唇红齿白的小童。小童乖乖巧巧,双手撑着下巴,黑白分明的瞳孔宛如清晨的山泉,清澈明亮。 他不时探着身子向门口张望,末了,揉着肚子问:“无衣哥哥,小王叔还要多久过来啊?我有点饿了。” “再等等。”谢祁将烫好的碗碟摆在他身前,见小皇帝下意识地要去触碰,眼明手快地拦下来,“小心烫。” 第42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43节 小皇帝闻言,顿时吸了下鼻子,狠狠将快要滚到眼眶的泪珠子敛回去,发觉不管用,登时把脸埋进谢祁怀里,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儿蹭在他衣服上。 谢祁:“……” “你倒是会想办法。”谢祁颇觉好笑,却还是耐着性子,温声哄道,“你小叔叔方才已经狠狠教训了我这个主谋,如今已然不气了。这桩事是我唆使的你,你不知情,便算不上有错。” “真的吗?”小皇帝抓着谢祁的衣襟,闷声问。 “当然。”谢祁瞥了眼已经落座的江怀允,笑道,“不信你问问你小叔叔。” 小皇帝犹豫了下,将信将疑地望过去。 江怀允“嗯”了声,道:“错不在你。” 趁着二人出门的时间,吃暖锅要用的各色菜品皆已准备完全。 出声的同时,江怀允兀自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放在沸腾的鲜锅内停顿片刻,肉片在沸水的作用下蜷缩起来,很快熟透。 江怀允将这片肉放在小皇帝的餐具内,推至他跟前,淡淡出声:“下不为例。” 小皇帝心口悬着的重石这才算落了地。他重重点了下头,正色道:“我知道啦!” 他边说边拽了下谢祁的袖子。 后者顿时意会,抬眸对上江怀允淡漠的眼神,似笑非笑地仿道:“我也知道了。” 江怀允:“……” 在小皇帝殷切地注视下,江怀允移开视线,淡淡“嗯”了声。 小皇帝这才满意地弯起眼睛,从谢祁怀里爬出来,在二人中间坐好,兴高采烈地吃起暖锅。 一顿暖锅用完,倍感餍足。 小皇帝揉着有些撑的小肚子,眼巴巴问:“无衣哥哥,我还能再来吃吗?” 宫中菜肴虽多,但这样新奇的吃食却是没有的。更何况,就算御膳房的厨子能做出来,在宫里孤零零的吃,如何比得上在一群人中热热闹闹的吃。 “无衣哥哥做不了主。”谢祁抿了口清茶,神色揶揄地觑了眼江怀允,悠悠道,“这要问你小叔叔。” 小皇帝扭过头,眨着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江怀允八风不动,思虑片刻,松口道:“不耽误太傅授课即可。” “不会耽误的!”小皇帝兴奋地跳起来,脆生生道,“小王叔真好!” 话音落地,意识到失言,猛地捂住嘴。 谢祁起身道:“别捂了,这儿吵得很,没人听得见。” 小皇帝嘿嘿笑了声,颇有些心虚。 结了账,四人慢悠悠地晃出去。 小皇帝许是吃撑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云青要抱着他的提议,迈着小短腿率先跑出门。 云青忙赶上去。 谢祁与江怀允并肩而行,他似是想起什么,声音含笑道:“先前邀阿允来此地用暖锅,未能成行,今日也算了了心中一憾。” 那时是二人一同去天牢见大理寺卿。彼时他对江怀允尚存利用防备之心,如今情势却已然大变了。 谢祁颇有些感慨,他侧头看了眼,并未在江怀允脸上看出分毫时过境迁的触动。 谢祁笑了下,语带调侃:“我以为,对待同一阵营的盟友,阿允总不该如往常般冷漠。” “我没有应你。”江怀允声音淡淡。 “是,”谢祁从善如流道,“我如今只能算是入了阿允的眼。余下之事,道阻且长,在下省的。” 江怀允没有作声,半晌,惜字如金地问:“为何选我。” 谢祁微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江怀允这是在问为何执意要同他联手。 为此目的,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掩盖多时的机密。 谢祁难得沉默。 在对抗谢杨这桩事上,他知己知彼,又有诸多父皇留下来的心腹,筹谋多年,称得上准备万全。 江怀允虽是摄政王,但朝中谢杨积威犹存,朝臣短时间内难以尽数收服,可用之人寥寥。纵然江怀允聪慧机敏,大权在握,在这件事上着实用处甚微。 所以,为什么呢。 谢祁摩挲了下指尖,半晌一笑,慢慢道:“大路只人走,到底孤单。” 所以啊,遇见了既合眼缘,又合心意的人,就要死命抓住,绝不放手。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好快乐! 大家晚安! 第53章 修文 行人如织,往来熙攘。谢祁声音虽轻,在喧哗的街市中却也字字分明地落入身侧之人的耳中。 江怀允神色淡漠,一如既往。 谢祁曼声道:“阿允和我是同道中人,只身行路是什么感觉,想必同样深有体会。” 话音落地,谢祁侧眸望去,唇畔含笑,很是气定神闲。 江怀允抬步跨过门槛,声音淡淡道:“只身能行的路,何必多容一人,徒添烦扰。” 谢祁笑意不变:“未曾尝试,何以断定是烦扰?” 江怀允无意与他争辩,步履如常地步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朝着不远处的小皇帝走去。 谢祁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见状一笑,意味深长道:“平地起楼阁,独木怎堪支。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就如阿允,纵是再不喜喧嚣吵闹,如今终要走入这人山人海中。” 顿了下,谢祁循循善诱道,“既然抗拒无用,何不如敞开襟怀接纳?” 江怀允蹙了下眉,正要反驳,瞥见不远处的小皇帝,登时面色一变,所有的声音都滞在喉间。 正午时分,人潮汹涌。 小皇帝站在街角处,蹦跳着朝二人挥手示意。正起跃时,一个不妨,被行色匆匆的行人撞了下。 小皇帝重心不稳,小身板登时朝一侧歪去,后脑勺正对着一旁商贩摆物品的长桌棱角。这一摔,少不得要遭个大罪。 守在一旁的云青忙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 几乎是在小皇帝被撞倒的一瞬间,江怀允立时拔步冲过去。 一侧的谢祁也顾不得其他,紧跟着跑过去。 他们二人离小皇帝原本就有些距离,即便反应迅速,飞快从人群中横冲直撞地奔过去,也难解燃眉之急。 千钧一发之际,那位撞着小皇帝的行人眼明手快,单手撑着墙壁借力稳住身形,旋身冲至小皇帝前,伸手一勾,将人抱开,站稳后把怀中的小皇帝放在地上。 云青面色煞白,慌乱地蹲下身,叠声问:“哎呦,小公子可有伤着。快转过身,让小的看看有没有大碍!” 变故突如其来,小皇帝晃了神,神情空白,半晌没有回话。 江怀允和谢祁几乎是赶到。 小皇帝仍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微张着嘴,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谢祁眸中忧色未散,弯身将小皇帝抱起来。 江怀允蹙着眉,来不及匀口气,便沉声问:“伤着没有?” 重新回到熟悉的怀抱,小皇帝下意识揪住谢祁的衣襟,眨了下眼睛,才摇摇头,软声道:“我没事。” 罪魁祸首一直候在原地,闻言才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声含愧疚道:“赶路匆忙,惊扰了小公子,实非本意。小生莽撞,给小公子赔罪。” 小皇帝如今回过神来,安然自若地窝在谢祁怀里,摆摆手,很是恩怨分明地开口:“无妨,你方才也救了我,我不生你的气。” 童言童语很是可爱。 行人半是好笑,半是愧疚地道:“小公子无事便好。” 江怀允和谢祁方才全部心神都倾注在小皇帝身上,如今松了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声音颇有些耳熟。 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那行人也恰好抬头。 目光相对。 行人神情诧异,不由瞪大了眼,反复辨认再三,才惊喜道:“谢公子——!没想到居然能在此地遇见二位,真是出乎意料!” 感叹完,对方望着江怀允,关切问,“谢小公子的伤如今可大安了?” 谢祁温和一笑:“劳骆公子挂念,舍弟如今已然痊愈了。” 在端州时,骆修文便知这位骆小公子性情淡漠,是以对于谢祁的应答并无惊讶,只跟着笑了声,道:“如此便好。” 小皇帝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好奇问骆修文:“你认识我无衣哥哥啊?” “是,”骆修文笑道,“曾和二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望着谢祁,清清嗓子,善解人意地提议:“这里叙话多有不便,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一歇?” 小皇帝到底年幼道行浅,刚一转眼珠,谢祁便知他打着什么主意。 小皇帝犹自不觉,仍满怀期待地望着谢祁,神情很是无辜。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谢祁点了下他的鼻尖,扬眉问,“若再去歇一歇,你今日的课业打算何时做?” 小皇帝皱了下鼻子,嗫喏半晌,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哄好了小皇帝,谢祁抬眼,笑道:“小弟年幼贪玩,叫骆公子见笑了。” 骆修文摆着手,忙说“无妨”。 谢祁游刃有余地和骆修文寒暄片刻,正要道别。 沉默多时的江怀允淡声问:“还未请教过,骆公子是哪里人士?” 似是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骆修文愕然片刻,才道:“在下是梓州人——” 第44节 话到一半,一道尖利的声音传过来:“公子原来在这里,可叫小的好找!” 骆修文面上的笑意一瞬间祛了大半。 小厮走至前来,腆着笑提醒:“公子该回去用午膳了。” 骆修文道了声“好”,朝着江怀允和谢祁二人拱手道:“家中来寻,在下便先行告辞。” “告辞。” 道别之后,骆修文带着小厮走远,很快便被人群淹没不见。 谢祁收回视线,觑了眼江怀允,笑问:“阿允怎么忽然问起了骆修文的籍贯?可是有不妥之处?” “没有。”江怀允声音淡淡。 此处到底人多眼杂,谢祁便也没再多问。 另一头。 骆修文带着小厮慢吞吞地走远。将至客栈门口时,小厮面上仍维持着恭谨的笑容,却有些咄咄逼人地质问:“那两个年轻人是哪里人士?公子是如何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骆修文神色恹恹,敷衍道:“方才认识的,不知。” “……最好是不知。”顿了下,小厮警告道,“有些事,来盛京之前老爷已经安排得很是妥当了。公子素怀悲悯之心,还是勿要因为小事牵连到旁人为好。” 骆修文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压住面上一闪而过的戾色。 小厮似无所察,眼瞅着就要到客栈,他面上带笑,压低声音道:“我们少爷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按照先前的约定,在会试放榜之前,公子勿要再抛头露面,还是专心在客栈中温书为好。公子以为呢?” 骆修文直视着前方,半晌,忍气吞声道:“……我知道了。” * 谢祁将小皇帝送回了宫,并未多留,径直回了府。 康安忙迎上来,关切问:“王爷今日一行可还顺利?” “算是顺利。”谢祁坐在圈椅中,接过康安递来的温茶抿了口,道,“今年来京赶考的举子中有一个叫骆修文的,你去查查他的底细。” 康安想了下,问:“可是王爷当时给他安排了住处却没有去的那位公子?” “嗯。” “是,小的这就去查。”康安领了命,刚要转身。 谢祁想到什么,改口道:“不妥。” 康安疑惑地望着他。 谢祁沉吟片刻,道:“这名字恐有作假。你去打听打听籍贯是梓州的举子都有谁,拟一份名单给我。若是能寻到这些人的手迹,一并送来。” 康安躬身道:“是。” * 江怀允回府的时候已近日暮,正巧赶上陪管家用晚膳。 管家尚在病中,胃口不佳。怕太早搁下筷子惹江怀允担忧,便也慢慢陪他一道吃。 估摸着江怀允吃得差不多,管家才撂下筷子,盛了碗汤适时递过去,关切道:“王爷用了药膳早些去歇息罢。” 说完,想起上午江怀允匆匆出门的事,又难免抱怨道,“今日原本是旬休,结果又忙了一天。过两日再因为春闱的事忙起来,王爷这身体怎么撑得住。” “只是陪着陛下做了课业,不妨事。”江怀允难得开口解释。 今日膳房做了鸡汤,同赶谢祁离府那日的汤一模一样。 江怀允垂着眼,慢慢啜饮。刚一入口,下意识蹙了下眉。 管家忙问:“怎么?可是这汤不妥?” 同样的汤,上一回入口时,汤汁鲜而不腻,令人回味无穷。今日却全然不同,鸡汤虽依旧鲜美,可到底有些腻。 膳房偶有失手很正常,而且差别并不大,江怀允干脆没提,避重就轻道:“有些烫,不妨事。” 虽然江怀允不大重口腹之欲,可这味道同先前比到底天差地别。江怀允勉强用完了一碗,便在管家的催促下回去歇息了。 江怀允对这份鸡汤的细微态度变化管家瞧得清楚。等他走远,管家舀了勺汤汁送入口中,咂摸了下,咕哝道:“和谢王爷做得没有差别啊……” 第54章 办妥 旬休之后,会试考卷的评阅事宜便如火如荼地展开。 江怀允对这届春闱甚是看重,日常理政之余,全身心都扑在了这桩事上。往往回府时月上中天,忙得脚不沾地。 恭顺王府的情形却迥然不同。 谢祁自打回了府,整日里颇有些无所事事。约莫是清闲太过,不知何故,生出了翻修花园的兴致。 康安回府复命时,谢祁正在清风亭当监工。 清风亭正位于王府花园,倚山面水,风景极佳。 谢祁靠着栏杆,不时抛些鱼食下去。湖中养着的锦鲤便一窝蜂地涌上来,争相跃着争抢,扑腾得水花直溅。 康安走上前去:“王爷。” “先前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谢祁漫不经心地问。 “正是要和王爷禀报这桩事,籍贯是梓州的所有举子都在这张名单上了。”康安展开张纸递给谢祁,心悦诚服道,“果然如王爷所料,今年的举子中并未没有叫'骆修文'的。” “不奇怪。”谢祁一目十行。 康安适时从袖袋中取出一册书呈上去:“今岁举子所做的文章尽在此处,请王爷过目。” 谢祁接过来,书页翻得飞快,哗啦作响。一册书翻完,蹙起眉,又从头翻了一遍,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半晌,他朝康安确定似的问:“所有举子的文章都在此处?” “是啊。”康安笃定点头,试探问道,“可有不妥?” 谢祁合上书册,沉声道:“这里没有'骆修文'的笔迹。” “怎么会?!”康安微怔,满面错愕,“小的再三确认过,这册书里的文章确无遗漏——” 谢祁截断他的话:“两种可能。要么'骆修文'压根没有参加科举,他蒙骗了本王。” 康安下意识反驳:“可他从梓州跋涉而来,若非参加春闱,何以在盛京驻留如此之久。况且,王爷不也说了,摄政王前几日还特意询问了这人的籍贯。若是这人没有参加科举,摄政王又怎会这般重视?” “所以,便只剩下了第二种可能。”谢祁面色沉沉。 “王爷是说——”康安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不可思议道,“若当真如此,他们的胆子未免也太大。” “皇帝年幼,阿允尚未及冠之龄初掌朝政,难免让世人觉得柔仁好欺。”谢祁闭了下眸,遮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放下手中书册,倏地朝外走去。 康安领会到他的意图,忙跟上去,语速飞快:“这几位梓州学子的落脚之处甚为分散,王爷还是现在府中等着,待——” “不必。”谢祁抬了下手,步履不停,“本王亲自去查。” * 同一时间,摄政王府。 江怀允边低头批阅着奏折,边问:“会试放榜在即,举子名次斟酌得如何了?” 立在下首的礼部尚书焦头烂额,为难道:“回摄政王的话,考卷的评阅业已完成。只是于榜首头名的择选上,诸位同僚仍有些争执。” 守在一旁的段广阳心中颇有些唏嘘。礼部尚书这话着实含蓄,他今日去请礼部尚书前来回话时,还未靠近官署,便被里头争锋相对的高声怒喝惊了下。 走进去一看,更是觉得震惊。负责评阅考卷的朝臣各站一侧,争辩时更是情绪难消、斯文扫地。 因着两方人数相对,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江怀允头也不抬,问:“怎么?” 礼部尚书早有准备,将手中的两篇文章呈上去,恭敬道:“诸位大人正是在这两篇文章上尚存争议……” 他将争议的情形娓娓叙述。 江怀允边听边看。 其中一篇文章在弥封誊录前他曾扫到过。字迹是骆修文的字迹,名字写得却是“梓州冯易”,因而才有了前段时间有关骆修文籍贯的一问。 行走在外,隐姓埋名着实没有不妥。江怀允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文章。 今岁的考题更贴实务。 当初略略一扫时,便觉这篇文章切中肯綮,观点卓新不俗,是以印象深刻。如今细读,更觉如此。 点为头名实至名归。 但读了礼部尚书呈上的另一篇文章,江怀允顿时便明白了有此争论的缘由。 总体而言,两篇文章各有千秋。但骆修文的文章行文大胆,所提策略激进,文辞间锋芒毕露。倡导中正雍和的朝臣自然不喜,另一篇文章的温和之风则正中他们的下怀。 通读完毕,江怀允放下手中文章,抬眼望去:“何大人是何意见?” 礼部尚书垂首,谨慎回道:“榜首头名事关重大,自然要以诸位大人的多数意见为准。”似是察觉到这个答案并不能令江怀允满意,礼部尚书续道,“老臣以为,单从行文而论,'玄'字一文结构精妙,文辞流畅,更胜一筹。” 举子所交的文章以《千字文》排序,骆修文所著文章是'宇'字序。 礼部尚书显然更为偏爱文辞谦和的那一篇。 江怀允没做评价,只是道:“容本王斟酌一二,再做答复。” 礼部尚书闻音知意,顺水推舟地提了告退。 江怀允将两篇文章摊开,细读之后,问段广阳:“先前让你查的冯易住处,可查到了?” 段广阳应了声,回禀道:“此人来京后在福来客栈落脚。” 福来客栈离摄政王府并不远。 江怀允屏退了段广阳,只身行至此处。放榜在即,留宿此处的学子大多无心复习,三五一群聚在大堂中交头接耳。 江怀允在门口张望片刻,没有见到眼熟的人,正要招呼店小二打听,视野中便闯进来一位熟人。 康安小跑着近前,小声道:“摄政王,我们王爷请您过去。” 江怀允蹙了下眉,下意识抬头望了眼。 二楼栏杆的位置,谢祁探出半边身子,朝他挥了下手。 第45节 江怀允心中对他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径自迈步上了二楼。 谢祁领着江怀允进了二楼雅间,康安得了吩咐,自觉守在外面。 雅间颇大,墙角层层堆叠着各样长势喜人的绿植。正中央的桌案周边立着屏风,隔音效果极好。 江怀允扫视一圈,放下心来,淡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查到了有趣的东西,心下好奇,便来探查一番。”谢祁声音含笑,将怀揣多时的一册书递给他。 江怀允眉心微蹙,没接,视线定在他身上。 谢祁笑道:“今岁参加春闱的举子所著文章尽在此处,阿允不妨看看。” 江怀允伸手接过。原本对谢祁的来意已经有了些许猜测,这话一出,心中的猜测几乎笃定下来。江怀允翻着书页,迅速定位到“梓州举子”一章。 翻开姓名是“冯易”的文章,江怀允目光忽然一滞,猛地抬头望过来。 谢祁侧头看了眼,了然笑了声:“原来竟是‘冯易’。” 笑过之后,谢祁抿了口茶水,问,“那日阿允特意问了骆公子的籍贯,可是在考卷弥封糊名之前偶然得见了骆公子的文章?” 江怀允抿着唇,点了下头。 谢祁又问:“那文章字迹,可是与在端州时,骆公子所开药方的字迹一般无二?” 江怀允沉默片刻,语气微冷地道了声“是”。 谢祁的视线从江怀允身上掠过。对方似是已经有了些许猜测,骨节分明的五指覆在书册上收拢,约莫有些怒意,力道极大,书页都有些细碎的褶皱。 谢祁敛去面上的几分笑意,微微坐直身子,道:“我今日得闲,明察暗访将籍贯是梓州的学子都见了个遍。”顿了下,补充道,“包括这名叫‘冯易’的学子。” 结果不言而喻。 这名叫“冯易”的学子不是骆修文。 但是署名为”冯易“的考卷却是骆修文的字迹。 江怀允攥紧书册,所有他未曾在意的细节一瞬间蜂拥而至,在脑海里清晰得叫嚣着。 端州时,分明考期将近,可骆修文始终不慌不忙,没有着急赶考的模样。 前些时日京中偶遇,骆修文身边那位看似恭敬、实则心思深重的小厮也有了解释。 种种细节,无一不昭示着,他打算点的头名、他特意来拜访的文人,做了替考之事。 一瞬间,江怀允满面寒冰,周身冰冷如深冬的高山雪原,让人望之胆颤。 “阿允……”谢祁开口轻唤,目露担忧,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江怀允闭了下眼,将手中书册放下,勉力遏制住心中澎湃的怒意,冷静问:“你今日见冯易,他举止如何?谈吐如何?比之骆修文如何?” 一连三问。 谢祁不加思索地答:“故作文雅,实则轻浮,远不如骆修文——” 谢祁忽然一顿,目光一凝,猛然望着江怀允,“你怀疑他有危险?”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不意外。”江怀允声音冷沉,倏地起身出门。 谢祁忙起身拦他,语速飞快:“此事不宜惊动禁军。” 江怀允转眼望向谢祁,眸色深深。他当然知道这桩事惊动禁军不好,但事出紧急,如今真的冯易既已出现,谁知骆修文眼下是何种情况。 若要尽快找到人,只能让段广阳带着禁军去搜查。 江怀允声音冷沉:“人命关天,本王顾不了那么多。” “这桩事我来办。”谢祁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 江怀允打量着他,正要开口拒绝。 谢祁语气诚恳,一字一字道:“阿允,信我。” 第55章 头名 似是唯恐江怀允看不到他的诚恳,说这话时,谢祁的视线一寸不移地定在江怀允身上。 目光灼灼,烫得人不由自主地晃了片刻神。 谢祁维持着伸手拦他的动作,扬声喊:“康安。” 守在外头的康安应了声,忙不迭推门而入。还没来得及因为雅间内二人的姿态错愕,就听自家王爷声音正肃地吩咐:“传令给子平,让他带人在盛京内城及京畿一带搜查骆修文的踪迹。动作小心,切勿惊动旁人。” “是,小的这就去办。”康安从谢祁的语气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领了命当即转身,马不停蹄地去寻韩子平。 临走时,还颇为贴心地为两人带上了门。 屋内静寂无声,二人之间只有小臂长的距离,呼吸交叠错杂,清晰可闻。 江怀允的性子淡漠,要他主动开口,难如登天。 谢祁这样想着,放下手臂,牵了下唇角,正打算打破沉寂。 身侧的江怀允敛回视线,言简意赅道:“……多谢。” 这是在为谢祁方才的出手相助道谢。 江怀允并非是不识好歹之人,这桩事谢祁愿意帮忙,远比让禁军去办来得方便。 谢祁微怔了下,反应过来,面上笑意更深,轻笑着调侃道:“能为摄政王分忧,荣幸之至。” * 盛京城人多眼杂,想要悄无声息地在这其中找到一个人,实非易事。 江怀允来此见骆修文,原本就是忙里偷闲。既然未曾见到,也不可能在此干等着康安回话。 没停留多久,就抬步出了客栈。 谢祁轻车熟路地走在他身侧,丝毫不见外。 江怀允侧眸觑了眼,难得没有说什么,默许了他的举动。 福来客栈的大堂依旧喧嚣不止。 二人目不斜视,并肩从嘈杂声中穿过。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谢祁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折扇,轻声道:“右手边靠窗的位置,从门数第三桌,着青袍的那人,便是梓州冯易。” 江怀允循着描述望去。 隔得远,看不清面上的细微表情。只能看到冯易在桌边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是知礼。 江怀允眯了下眼,待看清那人的五官,目光忽然一滞。 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江怀允只略略看了眼便移开视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只是随意地觑了眼那一侧的风景一般,分毫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直到回到摄政王府的书房,谢祁才笑道:“无怪乎他们敢如此胆大妄为。若非先前见过骆修文,单看相貌,着实难以轻而易举得分辨出二人。” 今日谢祁初初见到冯易时,面上未显,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冯易和骆修文身量相仿,五官有八|九分相似,加之冯易刻意模仿了骆修文的举止,若是不相熟之人,委实难以在短时间内分清。 况且,如今春闱入场前的盘查分外详尽。多年来,凡查出舞弊之举,惩处极严。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胆敢在春闱考场上找人替考的情形了。 凭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下偷龙转凤。 江怀允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色冷寒。他没接谢祁的话,在博古架上翻了半晌,从中抽出一本折子,飞快扫了眼 ,转身递给谢祁。 谢祁翻开看了眼,讶道:“这是各地乡试三甲的名单?” 江怀允惜字如金地“嗯”了声。 谢祁径直去寻“梓州”的前三甲:“冯易不是梓州的前三甲……”顿了下,谢祁抬眼问,“阿允今日忽然兴起去见骆修文,可是因着他的文章写得不错?” “可为头名。”江怀允声音淡淡,中肯道。 “倒是讽刺。”谢祁放下折子,笑了声,“一个连乡试三甲都进不了的人,居然敢寻能得头名的学子做代笔。” 话音落地,江怀允想到什么,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他复又捡起那本奏折,从头至尾通读了一遍。半晌,抬眼道,“骆修文也不在三甲的名单里。” 谢祁笑容微顿,很快心领神会:“骆修文的文章——” “用词精炼,引经据典,很是老道。”江怀允边说,边翻出骆修文的文章递给他看。 这篇文章篇幅不短。将将看到时,谢祁面上还有几分懒散之色。待细读之后,谢祁面上的几分轻视忽而消失殆尽,专注读了下去。 江怀允没做打扰,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 谢祁抬起头来,面露不解:“单看这篇文章的笔力,前三甲该有骆修文的一席之地才是。”顿了下,他猜测道,“如若不是他刻意藏拙,那就说明替考一事从乡试时便开始了。” 如若这个猜测属实的话—— “有一个办法能找出他的踪迹。”江怀允毫无起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祁侧过身子,循着声音望去。不远处,江怀允站在窗边,只手扶着窗棂,长身玉立。 晚霞铺满天,金灿灿的余晖顺着大开的窗户洒进来。给在窗边立着的江怀允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将他身上的几分清冷驱散几分,透出几分温柔。 谢祁思绪骤然凝滞了下,下意识问:“什么办法?” 江怀允一字一字道:“点他为会试的榜首头名。” 谢祁回过神来,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江怀允应该是同他思路一致。若是替考一事从乡试就开始,那说明冯易于读书上委实是个绣花枕头。若是点了“冯易”为头名,殿试上定然会露出马脚。届时怪罪下来,冯易性命难保。 冯家既然敢迫人替考在先,又草菅人命在后,想必是嚣张跋扈惯了。 为了保命,再糊弄一次殿试想必做得出来。 漫无目的的找人浪费人力不说,短时间内也难有起色。唯有引蛇出洞,才是上上之策。 谢祁笑了声,道:“阿允既然思虑周全,尽管放手去做。” * 会试张榜之日,福来客栈中喧嚣更盛往昔。 客栈的大门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大堂中有因为落榜面色灰败者,有结果超出预料兴奋之至而潸然泪下者,百态尽显。 第46节 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厮灵巧地从人群中挤进客栈,如离弦的箭一般,一路冲到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少爷——!” 他刚一进门,房中的锦衣公子忙紧张问:“怎么样?少爷我可上榜了?” 因为跑得快,小厮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断断续续道:“恭、恭喜少爷——” 得知自己榜上有名,锦衣公子登时松了口气,晃着折扇大剌剌地回到椅子上坐下,很自然地翘起腿,洋洋自得道:“姓骆的果然识相。这回中了贡士,本少爷可不会被父亲数落了。好极!” 房中的其他小厮登时七嘴八舌的恭贺道喜。 冯易笑呵呵道:“数你们嘴甜。本少爷今天高兴,有赏,统统有赏!” “少爷英明!”众小厮异口同声道。 “不、不止——”出去看榜的小厮匀了口气,重重道,“少爷是榜首头名的会元!” 似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好成绩,方才还七嘴八舌道喜的小厮们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 冯易也惊了下,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响仿佛碎石被投进无波无澜的湖泊,冯易下意识抖了下,猛地冲到小厮跟前儿,抓着他的两只胳膊开始晃,不敢置信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本少爷是榜首头名?” 小厮被晃得声音都打着颤儿:“真、真的。少爷确实是榜首头名!” 冯易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沾沾自喜地喃喃:“本少爷居然是会元,是会元!” 客房里一时间喜气盈天。 冯易大手一挥,指着其中一位小厮道:“冯五,去,给我爹写信,就说本少爷今日光宗耀祖,让我爹也高兴高兴。” 这位名唤冯五的小厮先前跟在骆修文身边,是冯家的家生子,打小便是冯易的伴读,忠心耿耿。 在一众喜气洋洋的小厮中,冯五显得尤为冷静。他并未动作,而是皱着眉提醒:“少爷,点了会元是要参加殿试的。” 冯易浑然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有什么,不过是见见陛下朝臣,本少爷何曾怯过场。” 冯五叹了声气,无奈道:“少爷,殿试是现场出题考校,即答即交。” 冯易登时面如土色。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叭,今天我有二更。 第56章 殿试 客房中的小厮似是也意识到了不妥,登时敛了笑意,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 就算这些小厮皆是可信之人,有些事也不宜让他们听得太多。 冯五朝他们用了个眼色。 小厮们意会,从房中鱼贯而出。 冯易战战兢兢地瘫坐在圈椅中,方才的嚣张气焰尽数烟消云散。他面色变了几变,越想越觉得惊惧,脸上血色尽褪。 他下意识颤着声音问:“那、那怎么办?”他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猛地冲向冯五,焦急道,“冯五,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少爷我知道你打小鬼主意就多,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你知道的,我哪儿会写什么厉害的文章啊!” 冯五努力安抚他:“少爷你先别急——” “怎么可能不急?”冯易忽然高声打断,“稍有差池,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冯五顿时哑口无言。 冯易倏地推开冯五,暴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抓着头发愤怒道:“姓骆的考乡试时不是险些落榜吗?怎么这回走了大运,居然——” “少爷!”怕冯易不管不顾地再说出旁人不知的内情,冯五猛地打断他,低声提醒,“这里不是梓州,隔墙有耳。” 冯易被这一喝吓得颤了下,险险从暴怒中拽回几分理智,深吸一口气道:“给我爹写信,让他处理。” 冯五无奈道:“少爷,如今已经进了三月,再过五日就是殿试。老爷如今人在梓州,鞭长莫及。” 冯易跌坐回椅子中,泄气似的道:“那你说,如今怎么办。” 冯五一脸苦笑,无计可施。 本朝殿试只定名次不落第,按照原本的计划,骆修文考得贡士后,少爷只需在殿试中露个脸。就算文章写得差,也能捞得进士的名头,顺利入朝为官。 可谁能料到,当初乡试险些落榜之人,居然有会元之才。 会元不比普通的贡士,这样的人,在殿试中必然备受瞩目。若是水平相差太大,惹得旁人生疑,届时替考一事被捅出来,小命都难保。 两人都没开口。除了呼吸声外,房中没有任何杂音,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大堂中的欢呼声和哭嚎声错杂交缠,见缝插针得四处散开。 似有人三五成群地上楼,脚步声窸窸窣窣,交谈的声音由远及近,隔着一道墙穿进来。 “……听说今岁那位会元的文章写得极好,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亲戚在朝中做事,他说摄政王对这位会元的文章很是赏识,赞不绝口呢。” 另一个人顿时唏嘘道:“若当真如此,只要殿试上不出差错,那他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状元?” “当然。” “若非冯公子甚少露面,我倒是想结交一番,提前瞻仰一甲的风姿。” 众人说笑着走远。 冯五担忧地转头,却见方才还忧色重重的少爷如今一扫沉郁,问:“姓骆的呢?” 仔细听来,还有几分轻快和洋洋得意。 冯五斟酌着回答:“按照约定,他如今已经在回梓州的路上了。少爷怎么忽然问起——” 问到一半,冯五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少爷不会是想如法炮制,让他再去考一次殿试吧?” “有何不可?”冯易翘着腿,大剌剌地反问。 “这可是殿试!” “富贵险中求,和状元比起来,这点儿危险算什么。” 冯五最了解自家少爷的秉性,明明胆小怕事,却总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平时也就算了,总归梓州是自家的地盘,吃不得大亏。 可殿试毕竟不同以往。 冯五抬头觑了眼,冯易一脸喜色,仿佛已经沉浸在得到状元之位的狂喜中。 冯五试图劝道:“少爷,若是骆修文不听话,届时恐怕不好收场。” “怕什么?”冯易不以为然道,“他未婚妻和岳家都被我爹派人盯着呢,谅他不敢做什么。” “话虽如此,可——” “没有可是。我爹不是说我有个姑丈在朝中做大官?他总会为我兜底的。”冯易摆了摆手,耐心尽失,催促道,“别杞人忧天了,快去把姓骆的带回来。” * 殿试之期转眼便到。 三月十五,宫门大开,榜上有名的贡士在太监的带领下鱼贯进入红墙金瓦的皇宫。 举办殿试的场所设在了集英殿。 此时时辰尚早,偌大的宫殿内尚且只有守卫和侍奉的宫人。 贡士们进入殿内,迫于森严宫城的威慑,均不敢语出高声。 与大部分或是窃窃私语、或是悄悄打量陈设的人不同,大殿角落里的那位贡士安静坐着。他年岁不大,垂着眼,很是安分,但并不显得拘谨。 不多时,一道“陛下、摄政王到”的尖锐高声划破寂静。 贡士们登时起身,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江怀允牵着小皇帝从殿外走来。 待到高阶之上,小皇帝坐上龙椅,用稚嫩的嗓音一本正经道:“平身。” 礼部尚书适时出列,宣读殿试的规矩和流程,末了,合拢起手中的折子,朝上躬身道:“此次春闱所选贡士俱已准备妥当,请陛下、摄政王赐题。” 小皇帝眨了眨眼,下意识望向一侧。 江怀允神情淡淡,起身走到桌案旁,执笔蘸墨,敛着宽袖运笔如飞。不消片刻,两个架构和谐、工整又不失气度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赶在太监拿起前,小皇帝探着脑袋看了眼,有些茫然地偏了下头。 江怀允搁下笔,居高临下,望着下首的一众贡士。扫视一圈,最后在第三排定了片刻。 太监们举着写了题目的纸去给贡士们展示。 江怀允淡声开口:“本王昨夜读《孟子》,见'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一句,感触颇深,故得此题。诸位久读诗书,见识卓远,便以'善'、'法'二字为题作论,畅所欲言。本王与陛下在此,静待诸位高见。” 众贡士异口同声道:“是。” 骆修文隐在一众贡士间,听到上头传来的声音,不起波澜的神情忽然一变,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般,趁着众人应“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朝上望去。 高阶之上,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负手而立,站姿笔挺如松,俯瞰着众人。身着墨色朝服,金线滚边,内敛却不失尊贵,令人不敢直视。 隔得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已然辨认出那人相貌的骆修文,却在满心惊讶中勾勒出了摄政王漠然冷淡的神清。 似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怀允侧过头来,正对上骆修文的视线。 眸光淡淡,并未露出分毫意外。 骆修文忙不迭垂下头去,听到摄政王淡声吩咐:“开始吧。” 一场殿试持续三个时辰。 第一个时辰,小皇帝看着底下的贡士们奋笔疾书,饶有兴致地观望着。 第二个时辰,小皇帝开始感到厌倦,兴致缺缺地打着小哈欠,勉强乖乖坐在龙椅上。 第三个时辰,小皇帝腹中空空,又倦又饿,耷拉着脑袋,分外可怜地揉着小肚子。 江怀允盯着考生的间隙,偏头看了眼。小皇帝似是困极,眼皮打架得厉害,却还是坚强地撑着精神。 年纪小的孩子经不得饿,江怀允给候在一侧的云青递了个眼神。 云青登时会意,弯下身子,凑在皇帝耳朵边小声道:“陛下,小的带您去用膳?” 小皇帝颓色一扫,当即就要喜气洋洋地点头。刚坐直身子,想起什么,迟疑着看向一边。 第47节 江怀允朝他点了下头,小皇帝这才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 云青轻手轻脚地抱着小皇帝绕去偏殿,正要把人放下,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嗓音:“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陛下定然撑不到结束。” 有人紧接着开口,敬佩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 小皇帝认出来人,从云青怀里蹦下来,似是离弦的箭一般冲到谢祁跟前,奶声奶气地问:“无衣哥哥,你怎么来了啊?” “买了些果脯,味道甚好,便送来给陛下尝尝。” 康安适时将东西呈上去。 小皇帝忙不迭尝了一块,登时眼睛一亮。酸酸甜甜的东西素来让人欲罢不能,小皇帝也不例外,他不知节制地往嘴里送着果脯,转眼就用了大半。 谢祁笑着敲他的手,提醒道:“等会儿还要用膳,别吃太多。” 小皇帝“哦”了声,听话地收回手,待云青替他擦拭完毕,小皇帝当即手脚并用地爬到谢祁身上,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无衣哥哥,我方才在大殿上见到了你的那个朋友。” 怕谢祁不理解,又补充道,“就是那日把我撞倒又救起来的那个人。” 看他这迫不及待分享的样子,可见是忍了许久的。 谢祁笑了声,故意逗他:“观察人这么仔细,看来陛下今日很是认真啊。” 小皇帝嘿嘿笑了声,颇有几分心虚道:“是小王叔看了他好几眼,我才注意到的。” 似是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谢祁愣了下,才意味不明地重复:“……你小王叔,看了他好几眼?” 【作者有话说】 好酸啊,是醋坛子被打翻的味道。 * 事实证明我就是个万字都攒不出来的菜鸡[叹气.jpg] 第一次在连载期入v,感谢大家的支持和不离不弃,这章评论区依然有小红包掉落,让我康康会有多少小可爱出没[搓手期待.jpg] 第57章 考题 “是呀。”小皇帝不解其意,乖乖巧巧地点了下头,不待谢祁有所反应,又掰着手指,一本正经道,“不过无衣哥哥的这个朋友看起来似乎很厉害。” 谢祁心不在焉道:“嗯?何以见得。” 小皇帝无知无觉,窝在谢祁怀里,舒服地蹬了下腿,兀自和他分享道:“我看其他人写文章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停笔,总之痛苦极了。可无衣哥哥的那位朋友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他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特别顺利,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难!” 说着,小皇帝有些幽怨地叹了声气,垂头丧气道,“我做课业的时候要是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 “我听齐太傅说,陛下近日来的课业完成得很是不错。”谢祁揉着他的脑袋安抚道。 小皇帝叹了声气,一头撞在谢祁肩上,闷闷不乐道,“很快就写不好了。” 鲜少见他这般长吁短叹。 谢祁敛回心神,好笑问:“太傅又出了什么题?” “他要拿这次殿试的题考校我。”小皇帝苦着脸,委委屈屈地控诉,“可殿试的题连这些读了许多年书的大人做起来都不顺利,我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啊。” 谢祁拎着他的衣领将人从肩膀上拉起来。 小皇帝瘪着嘴,黑白分明的双眼蒙了层水意,雾蒙蒙的,瞧着可怜巴巴,十分具有迷惑性。 谢祁不为所动,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好整以暇地问:“殿试的题目不是早就拟好了?你如今想到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题目有这么——长!”小皇帝举着软乎乎的小手认真比划,对上谢祁似笑非笑的眼神,小手一拍,“啪”地一声捂住半张脸,心虚气短道:“有些字我还不认得。” 换言之,还没读懂题。 谢祁刚要说话。 小皇帝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皱着小眉头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小王叔写的题目只有两个字啊。” “两个字?” 小皇帝重重点头,偏着头思索半晌,苦恼道:“而且那两个字我没在拟定好的题目里见到过。” 谢祁沉吟片刻,问:“是哪两个字?” “善,还有一个字我不认得。”小皇帝面带羞愧,小声道。末了,灵光一闪,弯着眼睛补充,“不过我听到小王叔说要他们以'善'、'法'二字为题作论。另一个字应该是法?” 善,法。 谢祁在心里稍加揣摩,忽而轻笑了声,意味不明道,“你小王叔这道题出得倒是极好。” “当然啦,毕竟是我小王叔出的题嘛!”小皇帝煞有介事地附和。 谢祁慢悠悠问:“那你说说,这道题好在何处。” 小皇帝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他皱着小脸,嗫嚅半晌。 谢祁笑了声,没多为难他。正好云青带着人端来了膳食,谢祁拍拍他的背,道:“行了,快去用膳。” 小皇帝“喔”了声,从他怀里爬下来,扯着他的袖子道:“无衣哥哥一起。” 谢祁无可无不可。他不大饿,但也无心去扫小皇帝的兴致,于是陪他草草用了些。 小皇帝风卷残云,吃到酣足,仰头问:“无衣哥哥,小王叔出的那道题目是什么意思呀?” “想从我这里套答案去应付太傅?”谢祁一眼看出他的小心思。 小皇帝嘿嘿直笑,摇着他的手臂,软着嗓音求道:“无衣哥哥,真的太难啦。” 谢祁乜他一眼:“这回还把我供出来吗?” 小皇帝一脸正色地摇头。 谢祁轻轻敲了下他的额头,解释道:“这道题是在论为君治国之道。君主存仁心、施善举,以为天下之表率,称'教化'。但善者恒善,君主的表率不可能感化所有人。先辈定法,以成文定式规范百姓之所为,制定惩处措施来威慑世人。但这是在外的规范,行之愈久,规避之策愈众,即所谓'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1。单靠定法,仍不能成。” 小皇帝皱眉苦思,见谢祁停顿,茫然问:“没啦?” “时变法易,论善论法皆大有可述,你如今知道这些足矣。”谢祁将小皇帝扶起来,给他正了正衣冠,笑道,“快回去罢,你小王叔要等急了。” 小皇帝原还有几分恋恋不舍,闻言顿时精神起来,痛快地朝他挥手告别。 送走小皇帝,谢祁并未在宫里多待。他带着康安离开集英殿,刚出宫门,便沉声吩咐:“派人将子平唤来,本王要见他。” 康安应了声是,忙不迭去安排人传信。 韩子平纵马远比谢祁坐马车快得多,等谢祁回府时,他已经在正厅等候多时。 “王爷。” 谢祁抬了下手,制止他的行礼,开门见山问:“这几日你盯着冯易,可有收获?” 韩子平如实禀明:“冯易这几日都在客栈闭门不出。前日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出城,将骆公子从回梓州的路上截了回来。还有一事,属下觉得蹊跷,也一并查了。” “何事?” 韩子平道:“冯易带着小厮昨日将入夜时去了花满楼,只在里头待了一刻钟左右,举止鬼祟,不像是来寻花问柳。属下恐其中有异,已经着手在查。” 谢祁意会:“你的意思是,冯易与盛京中人有所勾结?” 韩子平点了下头:“梓州冯氏并非高门望族,属下这几日也并未查到冯氏一族有仕途亨通之人。若非朝中有靠山,他们怎么敢在科举一事上大动手脚?” “这桩事本王会留意。你带些人,替本王跑一趟梓州,看看骆修文在梓州的亲眷近况。”谢祁眉心微蹙,沉声道,“暂时不必打草惊蛇,余下的你自行斟酌。” 这便是要在保证骆修文亲眷性命无虞的情形下,放长线钓大鱼。 韩子平心领神会,当即领命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待他离开,康安不解地问:“王爷,裴大人如今在江南,去梓州方便得紧,这桩事缘何不交给裴大人去做?” “本王答应过他,待他离京后会给他清净自由。”谢祁阖上眼,淡淡道,“世上已无裴永年,此话不必再提。” 康安忙躬身应是。 * 本朝殿试只定名次不落第。殿试结束后,江怀允批阅着礼部尚书呈来的考题评阅标准及定榜事宜,末了,朱笔一勾,道:“就按这个办。” “是。”礼部尚书双手接过奏折,觑了眼伏案理政的江怀允,迟疑着问,“敢问摄政王,今日殿试的考题似是和拟定好的大不相同?可是原先定的题有疏漏之处?” “没有,是本王临时起意做了改动,”江怀允眼也不抬,声音冷淡。 礼部尚书踟蹰半晌,还想再问,他抬了抬眼。侧前方不远处,年轻的摄政王周身冷漠,简单说了句便不再提,压根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权衡片刻,礼部尚书讪讪行礼告退。 在官场中待得久了免不了疑心病重,礼部尚书也不能免俗。直到出宫,还是对殿试题目骤做更改之事耿耿于怀。 他笨拙地登上马车,将一坐稳,府中的小厮呈来一封信。 信上并无落款,只在左下角简笔画了匹前蹄高扬的骏马。 礼部尚书当即敛回心神。他肃了神色,确定马车四下无人,才蹙着眉展开信。 信中内容不长,只有寥寥数语。 但看清内容的礼部尚书却登时面色大变,控制不住般连着手中信件一齐拍上车厢壁。 沉闷的一声震响令车夫下意识颤了下,忙低声询问情况。 礼部尚书面色铁青,五指攥紧,手中的信纸因为他的动作被团成一团,皱得不成样子。他深吸一口气,勉力稳住声线道:“无碍,去官署。” * 江怀允处理完政务回府时已经入了夜。月挂柳梢,星点银河,盛京城中早已四下阒然,以至于马蹄急促的挞挞声在耳畔显得尤为清晰。 及至门前,江怀允下马入府。绕过影壁,一道挺拔的身影骤然闯入视线。他微愣了下,抬头望去。 廊檐下,谢祁倚柱而立,姿态颇为闲适。他半垂着头,将手中的折扇展开又合拢,乐此不疲地把玩着。 察觉到脚步声,谢祁偏头望来,直起身子,笑道:“阿允回来了,膳房的灶上还煨着参汤,正能入口。” 在集英殿盯了三个时辰的殿试在先,聚精会神地理了许久的折子在后,江怀允今日忙得不可开交,连更换朝服的时间都没能空出来。因着如今倦意浓浓,他的反应罕见地有些慢。 好半天,他才蹙起眉,冷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祁见怪不怪地笑了声,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府外风大,又容易招人耳目。恰巧林管家精神不好,便由我代了他的职,在这儿等着阿允回家。” 江怀允懒得理会谢祁的故作无知。他敛回视线,开口就要下逐客令。 谢祁眉梢微扬,先一步开口道:“听说阿允今日为了保下骆修文费尽心思,甚至不惜临时改动殿试考题。” 江怀允闻言一滞,目露警惕。 第48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49节 冯易声音一滞,难以置信黑衣人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在家中素来是被宠上天的那个,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愤怒地咒骂起来。 由着他发泄了会儿,冯五才上前打岔道:“少爷要当官是好消息,可要现在给老爷去信报喜?” 冯易的注意力果然移开,他咧着嘴笑道:“报!当然要报!我们冯家祖辈都没出过当官的人,这么好的消息当然要尽快告诉我爹。” 他踱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说,我姑丈为何要见姓骆的?” 冯五觑了眼咕咚咕咚喝水的少爷,眼神复杂。 少爷是冯家独子,自幼被保护得极好,鲜知世事。虽被梓州勋贵人家称为纨绔,实则单纯得紧,连寻花问柳这等事都不曾做过。当然想不到骆修文此次恐遭性命之忧。 想到方才黑衣人的警告,冯五叹了声气,故作茫然道:“兴许是骆公子文采卓然,大人生了惜才之心,想亲自派人送他回梓州。” 冯易不疑有他,抱怨道:“我爹安排的人肯定会将姓骆的全须全尾带回梓州,何必多此一举……” 冯五扯了个笑,没有出声。 * 寅时。 谢祁睡得正酣,被一阵敲门声喊醒。他眼也未睁,声音微哑地问:“什么事。” 康安在门外禀报:“王爷,福来客栈有动静。” 谢祁原本还有几分昏沉,闻言当即清醒过来:“进来说。” 他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再不耽搁,当即起身穿衣。 康安推门而入,在一旁道:“咱们的人来报,说是一刻钟前有人翻窗进了冯易的房间,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从客栈出来后去了西门,似是打算出城。天黑,那人又裹得严实,是以没有见到相貌。不过来信之人说,那人手脚利索,似是武艺不俗。” 在福来客栈外盯梢的人都是谢祁手下一等一的好手,能从他们口中说出“武艺不俗”四个字,难之又难。 “朝中居然还有如此藏拙的能人,倒是本王疏忽了。”谢祁半垂着眼,系好大氅,淡声问,“跟上去了吗?” 康安垂首应“是”。 谢祁率先朝外走,道:“走,咱们也去看看。” 五更三点*,城门大开。 此时天还未亮,谢祁带着康安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循着路上的记号纵马疾驰。 荒郊野外少有人至,丁点儿动静都传得格外清晰。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斗声。 谢祁调转方向,很快便看到不远处有人缠斗在一起。 似是打斗多时,黑衣人的动作已经有些迟滞,却还是契而不舍地朝着一个方向逼近。 谢祁循着方位望去,正见到骆修文安静坐着,旁边有人执剑而立,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似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黑衣人缠斗间隙看去,忽然目光一滞。 谢祁眯了下眼,不待看清,那人已经迅速转回头。 战局在这一瞬间飞速变化。 黑衣人似是认清了自己没办法达成目的的处境,再不恋战,击退眼前人,当即闪身遁走。 有人欲追。 谢祁开口道:“不用追,让他回去。” 两个人闻言顿住,转身朝着谢祁行礼:“王爷。” 谢祁驾马上前,扫向另外三个挡在骆修文身前的人。 康安低声提醒:“王爷,是禁军的人。” “段广阳派来的?”谢祁淡声问。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康安厉声斥道:“放肆。”说着,举起标有“恭顺”二字的令牌。 三人辨认出来,当即行礼,回道:“是,段统领命我等暗中护送骆公子回梓州。” 一直安静坐着的骆修文这时起身。 谢祁望过去,颔首道:“骆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骆修文从三人身后走出来,朝着谢祁拱手道:“阔别多日,没料想谢公子居然是京中贵人,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虚名而已,不值一提。”顿了下,谢祁别有深意道,“骆公子有如此际遇,倒是也让谢某大吃一惊。” 骆修文是聪明人。这话一出,便知替考一事对方已然心知肚明。 他不由苦笑,眉目中流露出几分黯然。 谢祁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轻笑一声,问:“谢某欲邀骆公子府上一叙,不知骆公子可愿赏光。” 没等骆修文回复,三位禁军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王爷,我等——” “本王知道。”谢祁声无起伏,余光扫过三人,道,“就说人被本王带走了,段统领不会拿你们问罪。” 三人仍有迟疑。 谢祁已经移开视线,问:“骆公子意下如何?” 虽是问句,可谢祁成竹在胸,笃定了骆修文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骆修文拱了拱手,痛快应下:“不胜荣幸。” * 朝会结束,大臣们三五一群,鱼贯而出。 江怀允牵着小皇帝往养心殿走,行至殿门,便见段广阳神色焦急地等在门口。 见到江怀允,段广阳面色一松,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行礼问安:“陛下,摄政王。” 江怀允侧头看了眼,对云青道:“带陛下进去。” 察觉到有正事,小皇帝懂事地松开江怀允的手,奶声奶气道:“那我先进去啦。” 段广阳在一旁弯身恭送。 等人离开,忙凑到江怀允身边,低声道:“王爷,骆公子在郊外遇刺,如今被谢王爷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五更三点:大概是凌晨4:20左右 * 1.这回长了,你们不要再说我短了呜呜呜呜 2.万字更新我记得呢,不过好的万字更新要用在刀刃上,不会鸽的大家放心! 3.昨天本来想更新的时候和大家分享我拿到毕业证的快乐,但是写到一半就睡得人事不省了,失策qaq 4.不过今天可以补上,给大家发小红包,一起快快乐乐迎暑假! 第60章 不平 江怀允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可段广阳却分毫不敢懈怠,他拱手候在一旁,惴惴不已。 昨日摄政王将暗中护送骆修文回梓州这桩事吩咐下来时,他曾言之凿凿,说定会办好此事。谁料这军令状立下还不足十二个时辰,便出了这等差错,实在让人抬不起头。 事情办砸了少不得要被问罪,段广阳定了定神,屏息以待。 谁料江怀允只字未提问罪的事,反而淡声问:“刺客是何来历?” 段广阳错愕了片刻,赶忙回神:“据回来的兵士说,刺客全身罩黑袍,身形难辨,相貌也遮得颇为严实,来历难测。”思虑片刻,又猜测道,“这刺客分明有以一敌五的身手,却在见到谢王爷的时候收手逃窜。属下以为,这刺客兴许是怕被认出来。若当真如此,谢王爷恐会有些头绪。” 江怀允似在沉思,没多大反应。半晌,淡淡道:“本王知道了。” 见他抬步离开,段广阳忙不迭追上去,促声问:“王爷,可要属下去将骆公子带回来?” “不必。”江怀允步履不停,“他有分寸。” 话虽言简意赅,却不乏信任。 段广阳愣神间不由趔趄了下,稳住身形后,茫然地想:两位王爷何时这般交好了? * 晨曦初露,沉寂一夜的盛京城渐渐苏醒。 谢祁离城时夜色未尽,回城时街市早已人潮如织。他带着换上康安衣裳的骆修文,穿过熙攘的街市,在恭顺王府前停下。 门房训练有素地接过缰绳,牵走马匹。 此时正是用早膳的时辰,总归骆修文也不算生人,谢祁便带着人径直去了膳厅,寒暄着道:“膳房不知今晨要接待贵客,没提前准备,吃食上恐要委屈骆公子,还请见谅。” 他并未摆王爷的架子,仍旧以友待之。骆修文斟酌片刻,拱手客气道:“谢公子言重了。” 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尽管早食并非是待客的规格,可也是骆修文平生仅见。 膳食并不铺张,却处处透着精致:蒸屉里中的小包子皮薄如纸,馅料饱满,圆圆滚滚霎是可爱;旁边一碟糕点,状如荷花,层层起酥…… 这一桌吃食看着便极耗心思。 谢祁比了个“请”的姿势,瞥见骆修文上扬的唇角,随口问道:“骆公子因何发笑?” 从城外回京这一路上,谢祁虽没刻意关注,却也知道骆修文始终没露出笑意。如今这一笑,倒是让人心生好奇。 骆修文笑意不减:“先前在梓州时,在下有幸见过当地富贵人家用早食。分明人丁不多,排场却极大,佳肴摆了满桌,尽显奢贵。那时在下想着,单是梓州的商贾之家就已铺张至此,盛京城的达官显贵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得见,才知是在下狭隘了。” 谢祁慢条斯理地搅拌着碗中的粥,闻言笑了声,道:“盛京城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骆公子只见我府上如此,就妄下论断,实在有以偏概全之嫌。若是他日见了旁的显贵,兴许还是要改主意。” 骆修文自嘲一笑,开门见山道:“在下还能有'他日'?” 谢祁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地反问:“骆公子何出此言?” 沉默片刻,骆修文直言不讳道:“在下助纣为虐,犯下大错,当受惩诫。” 第50节 “这与谢某何干?”谢祁摆了下手,满不在乎道,“审理各方案件是大理寺的职责,谢某忝居王爷尊位,素来不参与朝堂政事。” 骆修文一怔,下意识问:“那谢公子特意带在下回来所谓何事?” 谢祁移开视线,明明目视着虚空,眼神却温软得紧。 他云淡风轻地笑道:“谢某替人不平已久,心绪难静,这才带骆公子回来,想请骆公子为谢某答疑解惑。” 【作者有话说】 总算赶在天亮前保住了我濒临坍塌的信用值。这章推翻重写了,所以短短,但其实我真的从昨晚九点写到现在了qaq 然后再过几个小时我要赶高铁,如果到家比较早的话今天晚上可以更,晚的话可能是凌晨或者明天白天。 晚安叭~ 第61章 幕僚 有那么一瞬间,骆修文以为谢祁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对方需要自己答疑解惑诚然不假,但“替人不平”一说,实属空穴来风。 他在盛京处处受人掣肘,出客栈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会被冯家的小厮找到带回,又如何能让旁人受了委屈,以至于要眼前这位尊贵非常的王爷出来为人讨回公道。 可这念头只冒了个头便被骆修文按下。 谢祁说这话时,声带笑意,乍一听仿佛是在调侃逗趣。但观其面色,郑重居多,并非是信口胡诌的玩笑话。 骆修文心生错愕,思虑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刚要张口去问,猛然间灵光一闪,想通原委,立时沉默下来。 谢祁望着满面愧色的骆修文,扬眉问:“骆公子想到了?” “想到了。” 骆修文垂下头,不期然想起当时在集英殿上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虽然年轻,但颇具威仪,睥睨着众人,令人不敢直视。 替考这桩事既没瞒下眼前这位不涉朝政的王爷,自然也就没办法在摄政王面前瞒天过海。 “雕虫小技,叫两位王爷见笑了。” “这招偷梁换柱,倒也不算‘小技’。”谢祁搁下筷著,朝后靠了靠,“你与冯易这般相像,若是我和摄政王不曾在端州见过你,恐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骆修文扯了下唇角,笑带苦涩。 当初北上进京,一路都被冯家小厮盯着,日日警告提醒,着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自幼苦读,如何能没有考取功名为国效力的抱负?但偏偏,冯家拿他一家的性命作胁,他不得不屈从。 心中的愤慨已然深重,说不清是为了博得一线喘息之机,还是为了一解无缘仕途的郁气,总之他趁着众小厮不备,趁夜偷逃了出去。 幸得大伯一家收留,他才得以在山中安然多日。 遇见这两位公子时,单看他们周身气度,他就知道二人身份定然不凡。但他想破脑袋,也没能料到二人居然贵重至此。 骆修文沉默片刻,问:“二位王爷是何时知道在下是替考的?” 按照常理推断,就算摄政王在集英殿与他有了照面,第一反应也应当是以为他出门在外报了假姓名。 谢祁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实不相瞒,我与摄政王起初确实是以为骆公子名姓作伪。可是不巧,摄政王甚是惜才,又识得你的笔迹,替考一事自然瞒不过他。” 顿了下,谢祁望向沉默不语的骆修文,想到那本并无骆修文笔迹的举子文章册子,意味深长道,“冯家既然能生出寻人替考这种心思,自然不会莽撞,想来乡试时,骆公子应当用的是冯易的笔迹吧?” 骆修文并不隐瞒:“是。” 正是他在乡试时极为顺从,才让冯家得寸进尺,生出春闱替考的胆量。 谢祁拢着手,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问:“那春闱用回了自己的笔迹,到底是骆公子疏忽大意,还是故意为之?” “是故意为之。”骆修文直言不讳,语毕,抬眼望向谢祁,不等他问,坦率道,“不仅如此,春闱不曾藏拙,也是故意为之。” 谢祁心思电转,猜到他的意图,紧接着问:“你笃定冯易胆大包天,愿意再让你去考一次殿试?” “这一点在下不能确定。”骆修文摇摇头,“不过他会否让在下去殿试都不重要,总归他早晚要露出马脚。” 谢祁顿时明白了骆修文的意思。 骆修文在春闱上大放异彩,无疑是将冯易置在了火架上。若是冯易没那个胆量让骆修文去替考殿试,空无才学的会元必然会引起注意;若是冯易胆大包天,就算熬过了殿试,在官场上早晚也要现出原形。 从骆修文被定下会元起,这替考一事便早晚会浮出水面。 想通这些,谢祁又问:“既然骆公子耻于做出替考这等事,为何不趁殿试的机会自首?若是如此,反而检举有功,还能少担些罪责。” “家中老小皆在梓州,在下不能不顾及他们的安危。”骆修文苦笑着低下头,似是不想多言。 谢祁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打量着望向他,嗤笑道:“骆公子在春闱上写出那等好文章,可不像是顾及家眷安危的举动。” 骆修文身子一僵。 谢祁也不催他,安静坐着,可目光却落在他的身上,始终未移。 挣扎半晌,骆修文松口道:“……冯家在朝中有要员做靠山。若是在下在殿试时揭发,消息传到梓州,家眷定然要受牵连。唯有忍气吞声,假意顺从,待在下回到梓州,安顿好家眷,再来盛京请罪。” 这理由听着很是万无一失。 谢祁视线不动,问:“骆公子难道未曾想过,就算你事事听从于冯家,也不见得能平安回到梓州。” “想过的。”骆修文低声开口,自嘲一笑,“冯家若是毁诺,不论在下听话与否,家眷的性命都难保。既然如此,若是能让冯易原形毕现,再牵扯到冯家,那在下和家眷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用冯家人的性命来偿还,听起来倒是得了公道,但谢祁并未生出分毫动容。 他声无波澜地揭穿道:“你不愿意在殿试上供出替考舞弊一事,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摄政王能还你公道。你惧怕冯家倚仗的那位要员,害怕摄政王和本王会袒护你口中的那位要员。” 被人当面戳穿心思,骆修文头垂得更低,局促地抿了下唇。 谢祁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摄政王和本王同你只有两面之缘,你有所防备,这也是人之常情。本王能理解,但本王不能接受。” 顿了下,谢祁视线定在垂首不语的骆修文身上,问:“你可知,殿试的题目,是摄政王临场更换的?” 临场更换? 骆修文愕然抬头。 “礼部原先拟定的题目是经了摄政王首肯的,可他却在殿试当天改了,你可知是为何?” 骆修文并不迟钝。原先是没往旁的方向想,如今谢祁一提醒,他自然能明白过来。他怔然半晌,轻喃道:“……可是与在下有关?” “是与你有关。”谢祁声音如常,细究下来,能窥出两分复杂。 但骆修文此时失神,并未注意。 谢祁不再看他,自斟了杯茶水,轻抿一口,淡声道:“‘善’与‘法’,旁人大约都以为摄政王出的这个题目是考校你们为官治国之道。可摄政王出此题目的初心,不过是想告诉你,虽然法不容情,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给了你机会,你却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猜测得到证实,骆修文面色骤然间苍白下来,他试图解释,嘴唇翕动,却不知说些什么。半晌,只自责道:“是在下小人之心,慢待了摄政王的苦心。” “你以为,单只是这桩事吗?”谢祁轻嗤一声,啜了口茶,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无视骆修文的讶然,他续道,“春闱放榜前,是否定你为会元礼部争执已久,久决不下,恰好摄政王得知你替考一事,怕你遭遇不测,特意点你为榜首头名,又让人放出流言,说摄政王对今岁会元看重尤甚,来促使冯易下定决心让你替考殿试。你在殿试上并无悔改之心,他不计前嫌,命禁军暗中护送。” 顿了下,谢祁一字一字道,“这场春闱是摄政王受封以来的第一场,他重视尤甚。骆修文,你慢待的岂止是他为你殿试换题的苦心?” 乍然听到诸多内情,骆修文面色惨白,无措道:“在下、在下不知……” “摄政王素来是个冷清性子,他不说,但本王见不得他一片苦心被人轻待,故而才有今日一叙。” 谢祁又斟了杯水,边斟,边直言道,“带你回盛京是本王自作主张,摄政王既然愿意放你回梓州,本王自然不会逆他的意。” 他将茶水推到骆修文手边,比了个“请”的姿势,道,“如今是去是留,骆公子自行斟酌。” 膳厅中静寂无声。 骆修文面色变了几变,思虑良久,犹豫道:“在下愿留,只是毕竟身背替考之罪,就算摄政王法外施恩,今年的成绩也定然是要作废的。连入朝为官都尚且做不到,谈何为摄政王效力?” 骆修文愁眉不展,分外苦恼。 谢祁却是笑了下,意味深长道:“骆公子既然是个聪明人,就当该明白,为摄政王效力并非只有入朝为官那一条路可以走。” 他将“为摄政王效力”六个字念得分外清晰。 骆修文抬眼,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忽然间福至心灵。 * 江怀允难得回府早了些。 今日无甚大事,左不过是殿试的考卷评阅。但这些学子水平同春闱相比变化不大,没有值得争论的,他也便没有过多逗留,提前回了府。 谢祁劫走骆修文,自有自己的用意,他无从置喙。只是思虑着,他大约要去问一问行刺骆修文的刺客究竟是何身份。 江怀允如此想着,踱步进了府。绕过影壁,走上回廊的石阶。 还未转身,便听得不远处一阵轻笑声:“摄政王今日怎么回来得如此之早?正巧,本王能在你这里蹭到一顿晚膳。” 江怀允正蹙着眉沉思,听到声音,下意识循声望去。 又是谢祁。 罕见的,江怀允这次并未如先前一般意外,好似已经习惯了他会出现在此处。 谢祁觑了眼江怀允微蹙的眉心,以为他又要质问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当即举起双手,先发制人:“阿允别恼,今日我来,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江怀允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谢祁莞尔一笑,往一侧挪了一步。 他身后的拐角处,走出来位眼熟至极的青年。 骆修文规行矩步走上前来,在江怀允身前三步远的位置停住。他抬眼看了下江怀允,在对方微愕的目光中,直挺挺地跪下,叠着双手,伏地长辑。 下一瞬,回廊中响起一道坚定清越的嗓音。 骆修文道:“在下骆修文,愿为王爷幕僚,此后任驱策,听差遣,决不二心。”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这章斟酌得比较久,大家久等~ 第62章 防备 第51节 回廊两端通透,有风徐徐吹来,廊侧的植株叶片随风舞动,沙沙作响的动静中,更显得方才那句话清晰有力,字字铿锵。 江怀允虽未到手足无措的境地,却也实实在在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拜弄得怔了下。 他下意识垂眸望去,正见骆修文恭敬跪伏着,一动未动,好似没有起身的打算。 回廊中只余风吹绿叶的窸窣声。 片刻,江怀允回过神来,嘴唇翕动,想说“本王不需要幕僚”,话到嘴边,心有所感一般抬眼望去。 骆修文身后不远处,谢祁眼中含笑,气定神闲地旁观,仿佛这场面在他的意料之中,没有露出分毫惊讶。 江怀允抿了下唇,淡声道:“骆公子先起来罢。”顿了下,不给骆修文拒绝的时间,便冲谢祁道,“你跟我过来。” 谢祁眉梢微扬,嗓音含笑道:“好,那就请阿允带路。” 江怀允敛回视线,让小厮带骆修文去正厅落脚,随即抬步走出回廊。走到就近的花厅内,才顿住脚步,朝后望去,冷声问:“你又打什么盘算。” “我能有什么盘算?”谢祁好脾气地笑了下,兀自找了把圈椅坐下。 江怀允转身望向他,声无起伏:“那他怎么会出现在本王府邸。” “阿允这回着实多虑。”谢祁莞尔,不避不让地迎上他的打量,轻描淡写地道出原委,“骆公子想要为摄政王效力,言辞恳切请我引荐。这等成人之美的妙事,在下自然不好拒绝。” 这话虽然避重就轻,却也并非虚言。 骆修文方才举止坚定,眼神清明,看着也不像是被逼前来。可无缘无故的,明明已经离京的骆修文怎么会忽然改了主意,要留在摄政王府当一个幕僚? 若说其中没有谢祁的手笔,他压根不信。 江怀允目光锁在他身上,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谢祁轻笑出声,温和道:“阿允对他一番苦心,总不能叫他一直蒙在鼓里。”顿了下,他一摊手,笑道,“我只说了这些。” 江怀允目光不移地看着他,喜怒难辨。 半晌,他移开视线,淡淡道:“你将他带走罢,本王不需要幕僚。” “可阿允需要有人顶上大理寺的空缺。”谢祁言笑宴宴,气定神闲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江怀允冷目觑向他。 谢祁笑意不变,从容起身,自若道:“大理寺原本就青黄不接,房大人在狱中自戕后,大理寺卿的职位空缺下来。阿允迫于无奈,擢升了大理寺左少卿承袭正职。可王大人年岁已高,最多三年便会致仕。” 顿了下,谢祁意味深长道,“三年,恰好轮到初初入朝为官之人的第一次考课。” 大理寺的情形摆在明面上,谢祁能猜出他的用意,并不意外。 江怀允漠然提醒:“今年才学出众的学子并非只有骆修文。” “可只有骆修文才是最合适的。”谢祁轻笑出声,侧眸望向他,问,“若非如此,阿允何至于亲自去见他?” 江怀允没有回答。 今岁文采出众的学子确然不少,可要么奉行中庸之道,要么左右逢源,这样的性格虽无可厚非,可着实不适合坐镇大理寺执掌刑狱。骆修文性情看着和顺,可观其文章就知他处事决断上绝非随波逐流之人。如此果断干脆的性情,若是入朝为官,稍加打磨,定然能担大任。 他当时看到骆修文的会试文章,就已经计划着要将骆修文放到大理寺历练,待寻到合适的时机再行提拔。 谢祁说得没有错。可是江怀允却仍没松口,他抬了下眼,语调微冷:“本王不喜欢强人所难。他既想要回梓州,何必多留。” 谢祁笑着反问:“骆公子是诚心愿为阿允效力,无人逼迫,如何算得上强人所难?” 江怀允并未被谢祁的话迷惑。他不为所动道:“骆修文性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照他知恩图报的性子,将原委悉数告知,与强迫何异?” “所以阿允宁愿错失贤才?” 江怀允没有开口,这一阵沉默将他的态度昭示无疑。 谢祁望着他,忽然一笑:“阿允不问一问骆公子究竟是真心愿留还是迫于恩情,就妄下定论,不觉得过于武断了吗?” 江怀允眉心微蹙,却没出言驳斥。半晌,他道:“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抬步出门。 刚走没两步,听到谢祁在身后叫他。江怀允顿住脚步,朝后望去。 谢祁尔雅道:“我有一桩事委实好奇,想请阿允解惑。” “什么事。” 谢祁难得真诚发问:“阿允既然愿意卸下心防去相信骆公子的来意,为何总是对我防备有加?” 花厅中骤然一静。 谢祁也不急,笑意缓缓,颇具耐心。 沉默半晌,江怀允道:“我能看得透骆修文。” 顿了下,他望着谢祁,眼神中波澜未兴,声音淡淡道,“谢祁,你何曾让我看透你。” 谢祁顿时一怔,笑意滞在唇畔。 * 骆修文被小厮带到正厅中落脚。小厮训练有素地上了清茶和茶点,请他坐下等。 可骆修文却心思全无,有些焦急地在正厅中来回踱步。一边想着摄政王态度不明,也不知他会否答应;一边后知后觉地反思着自己方才的行为是否太过草率…… 脑海里的各种想法打起架,搅得他心绪难平。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骆修文连忙敛起心神,朝着徐步进来的二人躬身行礼。 “骆公子不必多礼。”江怀允淡道,示意骆修文落座。 骆修文迟疑片刻,从善如流地在一旁坐下。 江怀允望着他,问:“方才骆公子所言‘愿为本王幕僚’,可是出自真心?” “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 江怀允又问:“骆公子可知,何为幕僚?” 骆修文流畅答道:“为幕僚者,则为主上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若本王行有差错,有损于朝廷百姓,该如何处之?” “直言规谏,以使王爷得回正途。” “若本王执意为之,又要如何?” 这话分明是在问,若是有朝一日,他做了有损社稷百姓的事,自己要如何抉择。 骆修文微怔,下意识望向江怀允。对方面色未变,神情淡漠如往常。骆修文从他面上窥不出分毫他对何种答复的偏好。 稳妥起见,自然是说“唯王爷命是从”较为讨巧。 可骆修文说不出那样违心的话。他沉默半晌,坦诚道:“若真有那一日,在下劝谏不成,便无法再为王爷效力了。” 话音落地,骆修文起身,恭敬地朝江怀允弯下身。 他说了这样不讨喜的话,明明该心如擂鼓,可眼下却是十足的平静。 能为摄政王效力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因为此番直言功亏一篑,也谈不上后悔。 上首的人并未开口。 骆修文平静地望着眼下的一方区域,久久不曾直起身。 好半晌,墨色的袍角出现在视野里。 骆修文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有人扶着自己的小臂微微用了力。 骆修文下意识随着力道直起身,正撞见江怀允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凌厉的眼神中。 江怀允道:“骆公子满腹才学,在本王府中当幕僚实在屈才。” 听此言,大约是不成了。 骆修文局促地搓了下指尖。 下一瞬,江怀允话音一转,道:“不过,若是骆公子不嫌,可暂且将王府当作容身之地。待三年后春闱之日,再摘桂冠,入朝为官。” 骆修文面上的失落还未褪去,又乍逢转机。一时间,面色很是精彩。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大喜过望道:“多谢摄政王收留!” 江怀允微微颔首。 旁观已久的谢祁这时笑道:“恭喜摄政王得觅贤才。” 见江怀允侧身望过来,谢祁支着下颌,提醒道,“不过喜事可以容后再叙,眼下另有要紧之事。” 江怀允和骆修文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明日便是放榜之日。 但春闱舞弊替考,显然不能轻易揭过。 谢祁对骆修文道:“先前骆公子同我说,冯家在朝中有所倚仗,故而你才不敢在殿试上轻举妄动。这倚仗是何人,骆公子可有线索?” 提到这里,骆修文摇摇头,惭愧道:“倚仗之说只是梓州口口相传,在下并不知内情。”顿了下,又道,“只是冯家在梓州素来势大,就连州府长官见到冯家人也要礼让三分,所以在下才大胆猜测,这‘倚仗’十有八九是朝中位高权重的朝臣。” “连州府长官见冯家也要礼让三分?”谢祁扬了下眉,重复道。 骆修文应了声“是”。 谢祁别有深意地笑了下,侧头问江怀允:“阿允怎么看?” 江怀允淡道:“明日冯易下狱,要保他之人自然无处遁形。”顿了下,他问,“你在福来客栈外安插的耳目,可有召回?” 他是怕冯易遭遇不测。 谢祁立时领会江怀允的意图,他笑了下,道:“自然没有。阿允放心,冯易的归宿除了刑部天牢,再无别处。” 江怀允“嗯”了声。 谢祁笑问:“这舞弊一事,如何揭破,阿允可想好了?” 江怀允沉默片刻。 骆修文这时拱手道:“这桩事,在下当仁不让。” * 与此同时,盛京城的某处府邸。 第52节 树影深深处,有人通身黑袍,朝着眼前人行礼,道:“主上,属下刺杀骆修文不成,特来请罪。” 那人声音沉沉:“怎么回事?” 黑衣人惭愧回道:“骆修文有两方人马在保。鏖战之时,恭顺王到场。属下担心他看出端倪,只得离开。” “谢祁?” 黑衣人垂首道:“是。” 那人沉吟片刻,问:“去找冯易问问,骆修文前些时日在盛京都做了什么。” “属下去过。”黑衣人道,“但福来客栈外一直有人盯梢,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主仆无人再开口。 一片静谧中,“咔嚓”一道树枝折断的声音分外清晰。 良久。 黑衣人听到主上吩咐:“你去范阳避避风头。” 顿了下,那人续道,“告诉太上皇,就说冯易难保,让他早做决断。” 【作者有话说】 这章超长! * 2021的下半年了,今年完结三本的目标一本都没写完呢。 第63章 检举 殿试张榜这日,满盛京的学子紧张又期待,辗转反侧之下,早早便起了身,候在客栈的大堂中,和同样未能安眠的同期说笑谈天,纾解着放榜前的忐忑情绪。 金銮殿内。 等待着皇帝和摄政王到来的朝臣三五一群,也在聊着今岁的科举。 其中属礼部尚书身前凑着的朝臣最多,纷纷恭喜礼部尚书主持的殿试圆满落幕。 被层层围住的礼部尚书笑得却有些勉强,他貌似得体地回应着纷至沓来的恭喜,不时抬手拭去额上的细密薄汗,眼神不时撇向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看上去有些许的心绪不定。 太监长喝声起,众朝臣立时散开,按品阶有序站定。 礼部尚书登时松了口气,和众朝臣一道跪下,山呼万岁。 小皇帝端正坐在龙椅上,神情严肃,声音却有些奶声奶气:“众卿平身。” 候在一旁的太监按部就班地开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今日自然是有事的。 作为殿试的张榜日,汇报殿试以来的各项事宜是头等大事。 众朝臣手持笏板,乐得清闲地等待着礼部尚书出列汇报。 江怀允高坐在小皇帝身侧,一手搭在扶手上,眸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一众朝臣,最后定格在垂头不语地礼部尚书身上。望了片刻,他淡声道:“周大人。” 被点到名的礼部尚书身子忽地一颤。他慌张地抬头看了眼,不待江怀允看清他的神情,便垂下头,踉跄着走到殿中央,“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开口:“臣有罪。” 众朝臣不解罪从何来,面面相觑,隐有窃窃私语声。 江怀允似有所察,握着扶手的力道下意识大了几分。 礼部尚书告罪之后,似乎卸下了心头负担,提了提气,叩拜道,“今岁春闱会元有替考舞弊之嫌,臣奉命主持科举,却失察至此,有负圣恩,伏请陛下、摄政王降罪。”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 大殿内交头接耳的范围骤然变大,声音交错,一时间显得有些嘈杂。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小皇帝,乍闻此言,也“腾”地一下坐直身体,精神起来。想到自己曾经的过往,小皇帝颇有几分心虚地朝身侧看去。 江怀允面色平静,眼中波澜未起,只是定定地望着下首跪伏在地的礼部尚书,久久没有出声。 * 晨曦初至,放榜的消息依旧没有传来。福来客栈的大堂内聚满了学子,很是热闹喧嚣。 冯易起身洗漱,打着哈欠也想去凑凑这个热闹。 冯五挡住他的去路,道:“小的已经派了人去盯着放榜,少爷不必担心,” “我知道。”冯易觑他一眼,边绕过冯五往外走,边警告道,“本少爷在这间小房子里憋闷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能出去透透气,你可别拦我。” 冯五一噎,无奈道:“皇榜未出,形势不明,少爷暂且再忍一忍。” “忍忍忍,本少爷忍了这么些时日,难道还不够?”冯易躁郁地抓了把头发,想了想,道,“我姑丈不是已经将骆修文送回了梓州?他定会处理妥当的。” 一提到那位大人,冯五的神情骤然间复杂起来。 他从少爷口中听到过不下万次的“姑丈”,可这“姑丈”姓甚名谁,官居何位,少爷一无所知。就连前夜里那位“姑丈”的手下来谒见,也看不出那人对少爷的半分尊敬。 科场舞弊并非小事,若是连那位大人都自身难保,又如何会顾及到少爷生死? 冯五觑了眼外头的天色,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看了眼满脸不耐的冯易,抿了下唇,安抚道:“少爷稍安勿躁——” “你不要总是杞人忧天……”冯易边说边打开门,刚要抬步,瞥见楼下的情景,登时话音一顿。 冯五叹了声气,刚要再劝,就见冯易“砰”地关上门,神色惊慌地靠在门上:“冯、冯五……” “怎么了?”冯五茫然不解,想要开门一探究竟,冯易却死死抵住门,颤着声音道,“下头,下头有好些士兵……” 冯五心里“咯噔”一声。 见他面色一沉,冯易心底的不安迅速扩散,手臂滑落,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冯五的手,急促道:“怎么办,是不是来抓我的?你快想想办法……” 恰在此时,楼下中气十足的高喝声顺着门缝挤进来:“……奉命捉拿梓州冯易,若有知情不报、窝藏包庇者,同罪论处。” 话音落地的同时,刀剑甲衣的碰撞声轰然作响,声声似惊雷,令人心跳如擂鼓。 冯易紧张地吞咽了下,求助似地望着冯五。 冯五沉出一口气,动作迅速地冲到衣柜前,随手扒拉出冯易的一套华服开始换,边换边道:“少爷在屋里躲好,不管外头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去。” 冯易呆楞半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冯五是打算以身代他入狱。他呐呐道:“可是,我怎么救你出来啊……” 冯五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待这些兵士离开,少爷要立刻赶回梓州。银两在衣柜的匣子里,马匹要另买,切记一路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少爷的名姓……” 冯易听着他事无巨细的叮嘱,莫名从他的笑容中窥出几分“一去不返”的悲壮。可是回梓州说得轻松,他自小没受过苦,又不识路,孤身一人如何回去? 恍惚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握紧双手,强忍住不安,颤声道:“冯五,你一定要记得救我啊。” 冯五头也不抬,信誓旦旦道:“少爷一定会安然无恙——” “吱呀”一道开门声打断他的话。冯五声音一滞,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 冯易握着拳向外迈出一步,佯装镇定地喊了声:“谁找本少爷。” * 同一时间,恭顺王府。 谢祁不必上朝,却也早早起了身。洗漱完毕,照旧斜靠着暖塌读书,手指捏着书页许久都不曾翻过,目视虚空,着实有些心不在焉。 康安打门外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道:“王、王爷,不好了……” 谢祁回过神来,觑他一眼,气定神闲道:“慢慢说。” 康安匀了口气,语速飞快道:“今日早朝,礼部尚书告发冯易有科场舞弊之嫌。摄政王命三法司会审舞弊一案,如今涉案的冯易和骆公子均被下狱。” 谢祁笑容一顿,慢慢蹙起眉:“礼部尚书是如何知道这桩事的?” 康安道:“据探子回报,说是他昨夜闲暇,翻阅今岁举子的文章集册,发觉冯易的字迹与会试、殿试的考卷字迹大相径庭,心中惊骇。于是又连夜调来了梓州乡试的考卷,对比之下,才知端倪。” 谢祁面色变了几变,“啪”地一声合上书,不假思索地朝外走。 康安忙跟上去,急声道:“如今骆公子将将下狱,眼下满潮上下都盯着,断不是去探望他的好时机,王爷——” “本王不去刑部。”谢祁步履不停,面色沉沉,“去摄政王府。” * 谢祁马不停蹄地赶到摄政王府,至门口,正见江怀允迎面而至。 按时间估算,他约莫是一下朝便从皇宫赶了回来,墨色朝服着身,阳光下,封边的金色丝线更显熠熠生辉。这不是谢祁第一次见到他穿朝服,却依然难掩惊艳。 江怀允面无表情地走近,看到谢祁,目光停了片刻。 谢祁回过神来,笑道:“早朝的事我都知道了。” 江怀允眸光动了动,似是为他的坦诚感到惊讶。顿了下,他移开视线,淡道:“进来吧。” 谢祁抬步跟上去。 一路无话。 直到书房,小厮奉茶后关门退下,谢祁才问:“周大人说的那些话,阿允可信?” 自是不信的。 江怀允沉默片刻,道:“他发现的时机太巧了。” 谢祁深有同感。 再迟一步,骆修文便会上殿检举,既因为检举有功,名正言顺地减了刑罚,又能给江怀允借此彻查朝堂的机会。 礼部尚书这一检举,直接将这件事的影响缩小到春闱的范围里,断绝了江怀允更进一步的意图。若说他是有意如此,偏偏说辞无懈可击,检举有功来减轻自己罪责的动机也合情合理。 可若说他无意为之,时机又巧妙到让人难免心生怀疑。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礼部尚书这一动,既定的谋划都要翻盘重来。 谢祁慢慢晃着瓷杯,沉吟道:“若是能找到昨日的刺客,说不定能有些思路。” 他出声的同时,江怀允问:“昨日击杀骆修文的刺客你可有头绪?” 谢祁愣了下,笑道:“看来我与阿允是想到一处了。” 从谢祁这里约莫是得不到什么消息了,江怀允敛目思索,没有出声。半晌,他起身朝外走,淡道:“你回吧,本王去刑部。” 谢祁几乎是立刻道:“我和你一起。” 第53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54节 谢祁提步跟上,边道:“阿允可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有轮回,饮过孟婆汤,尘缘皆了断。但若曾经历过刻骨铭心之事,即便是孟婆汤,也无法让人骨子里的习惯消失殆尽。” 即便江怀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哪来的说法?” 谢祁的语气无辜且理直气壮:“志怪话本啊。” 江怀允:“……” 正巧天牢大门洞开,江怀允闭了下眼,抬步走出天牢,临上马前,转头望向紧随而至的谢祁,淡声澄清:“本王不怕天牢。” 谢祁颔首,从善如流地改口:“是,阿允不怕。” 江怀允收回视线,翻身上马。刚一坐稳,便听谢祁温声开口,声音俨然带了几分笑意,好似在憋笑一般。 他道:“可阿允方才在天牢中几度都忽然走得极快,唯恐避之不及。” 江怀允:“……” 【作者有话说】 小江:好想打人。 * 下章周二更。 (对八起,我必须要立flag。我发现了,我立flag就会努力做到,不立就会无限拖延qaq) 第65章 敲打 科举舞弊一案事关重大,虽然交由三法司彻查会审,但江怀允仍旧闲不下来。其后几日,他连日在朝中奔波,忙得脚不沾地。 谢祁几次前往摄政王府,都扑了个空。 林管家一边劝着谢祁这几日不要来,免得白跑一趟,一边担心自家王爷因着往来奔波操心太甚累坏身体。 谢祁安抚道:“科举一案传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百官和今岁参加科举的学子都在等结果,这事不能拖。” 管家心里明白,只是脸上的忧色却始终散不开。 与此同时,舞弊一案口口相传,亦传到了范阳。 范阳行宫一派安宁。行宫内草木葳蕤,假山清流,风景甚是宜人。 凉亭内。 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撑着额角假寐,老者的头发已然有些斑白,却很是利落束起,衣冠整齐,不见分毫邋遢。 周边有两三侍奉的仆从,皆安安静静地立在一侧,垂首低眉。其中一人手执羽扇轻摇,替老者驱散空气中的些许燥热。 稍顷,凉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至凉亭外止住。来人看到老者正歇,立在原地等待。 半晌,老者慢慢直起身,轻轻动了下手臂。一旁的侍从眼明手快,忙上前来替他捶打按摩,纾解手臂的僵硬。 老者头也不转,朝外道:“进来吧。” 来人上前行礼:“太上皇万安。” 太上皇仍未睁眼,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盛京传来消息,说是今岁春闱的榜首头名涉嫌舞弊,如今已经下狱,摄政王责令三法司彻查。” 谢杨兴致缺缺地“嗯”了声。 下一瞬,来人隐晦道:“榜首头名与梓州有些关系。” 凉亭内骤然一静。 谢杨摆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他慢慢睁开眼,面上的散漫已然散了大半。他望向来人,问:“是冯易?” “太上皇圣明。” 谢杨嗤道:“梓州入得了朕眼的只有一个冯家,冯家人丁稀薄,能读书进科举的只有冯易一个,不难猜。” 来人垂头,并未接话。 “他们安分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居然胆子滔天,连科举都敢动手脚。”谢杨低叱,眉目间有些不悦。沉默间,他算了下日子,话音一转,沉声问,“春闱已过了多日,怎么消息这才传来?” 来人禀道:“周大人原是要将此事瞒下,没料想出了差错,替考之人被恭顺王劫走。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命动手之人借着来范阳避难的便利,将此事上报。” “谢祁……”谢杨沉吟片刻,问,“替考一事谢祁是怎么检举的?” “不是恭顺王。”来人摇头。 谢杨抬眼望去,目露疑惑。 “据那人所言,这桩事是周大人为了顾全大局,不得已先发制人亲自检举。”顿了下,来人续道,“那人还说,周大人命他转告太上皇一句话,说是冯易难保,请您务必早做决断。” 谢杨屈指敲着桌子,眯了下眼,半晌,缓慢道:“他供出冯易替考舞弊一事,到底是为了顾全大局,还是为了保全自身?” 语气俨然带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太上皇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来人心知肚明,只恭敬立着,并未回答。 半晌,谢杨笑了下,语气有些莫名:“周其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 来人不带一丝感情地叙述:“先前上元节一事损失严重,亦是周大人擅作主张、安排失误。” “朕才避居范阳不到半年,周其给朕惹出来的麻烦倒是不少。”谢杨声音带了几分嗤笑,眼神却冰冷一片,“朕离开这几个月,朝中动了心思的人恐怕不少。” 顿了下,他五指张开又次第合拢,意味不明道,“合该敲打敲打了。” 若行敲打之事,哪有比太上皇亲自回京来得更有震慑力? 来人闻音知意,状似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摄政王生辰要到了。” “也是,往年怀允生辰,朕都是要亲自为他庆祝的,今年自然也不能例外。”谢杨眼神带笑,起身走到来人身侧,拍了怕他的肩膀,感叹道,“知朕者,莫若承光。” 顿了下,谢杨道,“此番你同朕回京,不必只身留在范阳。” “是。”来人拱手低眉,一抬头,五官露出来,赫然是范承光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结尾加了两千多字,没看到的宝贝记得去看!下一章周四。 * 以后每天21:00左右我会在文案表明新章字数进度,如果超过两千字,一般零点前就能更新;如果没超过,大概率要等到第二天。还是要请大家监督qaq 沉疴 第66章 太学 科举舞弊一案三法司协同会审,彻查多日,终于在第七日有了结果。 康安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来给谢祁汇报。他边拆着信笺,边惊讶道:“统共就两个嫌犯,骆公子定然是将原委和盘托出的,一个冯易居然让三法司查了那么久?”顿了下,感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谢祁手不释卷,眼也不抬,慢条斯理道:“春闱舞弊一案举国关注,单单只查两个人,如何能服众?” “王爷的意思是,三法司将今岁主持科举的相关官员都彻查了一番?”见谢祁不纠正,康安目瞪口呆道,“这可不是个小工程。” “若非如此,本王何至于整整七日都没见着摄政王的人影?” 谢祁垂着眼,语气仍旧不咸不淡,可康安愣是从中听出些许微不可察的幽怨。他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就听到自家王爷问:“三法司是怎么处置的?” 康安哦了声,忙不迭回过神,展开手中的信笺打眼扫去,边看边复述道:“经查,朝中官员并未与舞弊之人串通,仅担失察之责,罚俸三月到半年不等;骆修文替考有罪,但事出有因,酌情宽宥,取缔今岁春闱及殿试成绩,杖则八十,以示惩戒。” 康安翻出另一页,续道,“至于冯易,欺上瞒下,行舞弊之事,自乡试到殿试,无悔改之心,罪大恶极,取缔今岁科考成绩,杖则一百,发回梓州徒五年,今后科举再不录用。冯氏助纣为虐,以同谋论,三族连坐,徒五年。” 谢祁微微颔首,并未评价。 康安汇报完,拿出另一封信,禀告道:“这是子平的来信,他已经到梓州了。子平说,骆公子的家眷性命无虞,他派了人暗中保护,请王爷放心。” 谢祁嗯了声,沉吟片刻,吩咐道:“你给子平回信,让他暗中去梓州府衙查访一番。” “王爷是想——” “冯家所谓的‘靠山’是个老狐狸,半点儿马脚也不露。他既是官场中人,在盛京自有摄政王去查,咱们插不上手,就去梓州找找线索。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听完自家王爷的解释,康安恍然大悟。他应了声,利落开口:“小的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就见谢祁合上书卷,起身朝外走,似是出府的方向。 康安愣了下,问:“王爷要出门?” 谢祁“嗯”了声,脚步不停:“本王去见摄政王。”不等康安开口,他又朝后摆摆手,道,“你不用跟着。” 康安要跟上去的脚步一顿:“……是。” * 此时正值朝会结束,照江怀允的性情,定然是要在养心殿内陪一陪皇帝,顺道检查他的课业。 谢祁不作他想,径直去了皇宫。 一进养心殿,就看到江怀允坐在桌边翻看奏折。因他半垂着头,又有堆积如山的奏本遮挡,谢祁压根儿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好歹没有扑空,谢祁有些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定睛看了片刻,勾了下唇角,视线挪向旁边。 同一张桌子的另一边,小皇帝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翻着奏折,哈欠不断,时不时往旁边偷觑一眼,大有几分如坐针毡的架势。 谢祁不禁轻笑了声。 这笑声不大,在落针可闻的殿内却也十足清晰。小皇帝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看清来人,登时眼睛一亮,将手中的奏折一扔,跳下椅子,倒腾着小碎步,一股脑儿冲到谢祁怀里,抱着他的大腿,惊喜道:“无衣哥哥来啦!” 顿了下,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委屈,“你都好些时日没来见我了。” 谢祁失笑,弯身将他抱起来,从善如流地道歉:“是我的错。” 小皇帝很是好哄,当即笑起来:“没关系,无衣哥哥能来我就很开心啦。”他揽着谢祁的脖颈稳稳当当地窝在他怀里,弯起眼睛,略带几分期许地问,“无衣哥哥今天是来带我玩儿的吗?” 谢祁朝后望了眼,江怀允正埋头处理奏折,对殿中的动静置若罔闻。 他敛回视线,轻笑道:“今日想带你小王叔出去玩儿,不带你。” “为什么呀?”小皇帝瘪了瘪嘴,神情难掩失落,“我也想和你们一起玩儿。” “你今日还有许多课业没做完。”谢祁朝着成摞的奏折抬了抬下巴。 第55节 小皇帝扭着脖子看过去,鼓起脸颊,强调道:“可是小王叔还没看的奏折要比我的课业多很多!” 最后三个字念得极重极认真。 谢祁单手刮了下他的鼻尖:“你小王叔连着忙了六七日,都累得清减了,自然要歇一歇。你呢?” “我……”小皇帝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肚子,颇有些心虚。他不久前才将将用了一碗糖蒸酥酪并着两块八珍糕,可小王叔只寥寥用了几口,胃口差得很。 想到这里,小皇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王叔近来确实清减了不少。他眨巴眨巴眼睛,他强忍住低落,乖巧道:“好叭,那你带小王叔出去玩儿吧。” 谢祁笑了下,还未张口,就听江怀允声音淡淡道:“本王不去。” 二人齐齐望过去。 江怀允终于抬起头,掠过谢祁,视线落在小皇帝身上,问:“方才让陛下看的奏折,陛下可看完了?” “看完啦。”小皇帝点点头,想了想,迟疑道,“不过……” 江怀允神色如常,静静等着下文。 小皇帝对上他平静的视线,定下心来,小声道:“那个叫冯易的人,小王叔是不是罚得太重了啊。”似是觉得单说个结论太单薄,他信手拎出佐证,道,“先前无衣哥哥帮我做课业,小王叔也没有罚我呀。” 小皇帝拎出旧事的同时,谢祁顿时警铃大作。他单手抱着小皇帝,另一只手连忙举起,顶着江怀允冷淡的视线,真诚表示:“当时鬼迷心窍,此后再未做过这等事。” 江怀允望向小皇帝:“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让别人帮忙写课业嘛?”小皇帝偏了偏头,着实不解。 江怀允思考着怎么用最浅显易懂的话解释给他听,没有立刻出声。 短暂的沉默间,谢祁温声建议:“时间还早,不如我带着你们去太学玩一会儿?” 这话接得委实突然。 江怀允却心领神会。他看了谢祁一眼,没有出言反驳。 小皇帝的语言天赋在这时发挥到了极致,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们”字,登时看到了自己也能跟着出去玩儿的希望。 明明脸上写满了雀跃,小皇帝还是谨慎地确认道:“我也可以去嘛?” 谢祁不假思索:“当然。” “那今日的课业……” “回来再做。” 小皇帝兴奋得手舞足蹈,顾念着在谢祁怀里,很快收了动作。他扭头望向江怀允,眼睛亮晶晶地喊道:“小王叔?” 江怀允搁下手中的奏折起身:“走吧。” * 太学兴建于立朝之初,至今已逾百年,是举国文人甚为向往的最高学府。 此时虽值清晨,可一进太学,便能听到书声朗朗,间或伴有学子慷慨激昂的讨论声。 小皇帝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种种都觉得分外惊奇。 他原本跟着两人慢悠悠地走,似是觉得不过瘾,没多会儿便撒欢儿跑起来。时不时被抑扬顿挫的念书声吸引,扒着窗户好奇地去看学子们上课。 江怀允和谢祁也不拘着,由着他折腾。 小皇帝跑了大半天,不知听到什么,忽然停下,扒着树干,悄悄探出头去细听。 江怀允和谢祁走至近前,“科举”、“冯易”、“处罚”一类的字眼传进耳中。 ——是途经的几个学子在讨论科举舞弊的惩处之事。 此时三法司的处置结果业已昭告天下,太学的学子又甚为关心此事,能及时耳闻并不奇怪。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出声打扰。 小皇帝听了会儿,直到那些学子渐行渐远,才转回身,面上尽是迷茫:“他们都在说小王叔处罚得当……” 谢祁笑了下,将陷入巨大冲击的小皇帝抱起来。 江怀允望着他,问:“陛下觉得,这些学子读书用功吗?” 小皇帝回想起自己方才见到的种种,不假思索地点头。 江怀允又问:“那陛下可知,他们这些人将来都要做什么?” 小皇帝苦思冥想了片刻,着实一头雾水,于是诚实地摇摇头。 “他们这些人将来都要参加科举,博得一个好名次来入朝为官。冯易平素里不学无术,靠投机取巧摘得了榜首头名的好名次。陛下觉得,这对他们这些刻苦读书的人来说公平吗?” 小皇帝代入其中想了下,半晌,摇头道:“不公平。”顿了下,他问,“所以这就是小王叔要严惩冯易的原因吗?” “不止如此。”江怀允道,“科举是选拔人才的盛会,只有严格以待,才能最大限度的确保公平,选出富有真才实学的人。若是放任舞弊,日后旁人效仿,那选出来的就不是人才、而是庸才了。庸才云集,何以治国?” 小皇帝仍有些一知半解。 江怀允将例子举得更浅显一些,道:“朝臣办事,就好比做课业,陛下和百姓是检查课业的人。陛下是希望这些人会做课业,还是大字不识一个?” “当然是要会做课业的!”小皇帝恍然大悟,弯着眼睛道,“先前无衣哥哥帮我做课业的那段时间,太傅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想来百姓应当也喜欢课业做得好的。小王叔,我说得对不对?” 江怀允扫了谢祁一眼,朝着小皇帝微微颔首:“对。” 谢祁:“……” 谢祁无语凝噎,有口难辨。若是知道当初帮忙做课业会牵扯出这么多事,他绝对不会松口。 眼前出现一个供人歇脚的凉亭。谢祁适时打岔道,“咱们走了许久,去凉亭里歇一歇罢。” 江怀允无可无不可,跟着进了凉亭。 小皇帝年纪小,被谢祁抱了会儿就又恢复了活力,刚一落地,立时蹦蹦跳跳地去假山石上攀爬玩耍。 谢祁来不及阻拦,连忙跟上去。 好在假山石高,小皇帝费劲扒拉了半天也没能爬上去。 谢祁好笑道:“下来吧,你小王叔要等急了。” “无衣哥哥……”小皇帝声音软软的央求,想让谢祁抱他上去。 谢祁不为所动,道:“待你长高了,我再来陪你爬。” 小皇帝抱着石块:“说话算话?” 谢祁嘴角噙着笑:“算话。” 小皇帝这才高兴起来。 谢祁牵着他回了凉亭,却在近前时示意小皇帝噤声。 凉亭里,江怀允坐在石凳上,一手支着额角,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他皮肤白,以至于眼下的一片青影分外惹眼。 谢祁肆无忌惮地打量。 江怀允睡着时很是沉静,少了眼神带来的冷肃气场,难得显露出几分乖巧无害。 谢祁看了半晌,忽而一笑,朝着小皇帝低声道:“陛下说得对。” 小皇帝茫然地仰起头。 谢祁眼带笑意,自言自语般开口:“……你小王叔确实好看。”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骄傲叉腰):那当然! * 这章真的很多字!我站起来了! 第67章 鸡汤 似是怕打扰到江怀允歇息,谢祁将声音放得很轻,可身边人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听到。 小皇帝辨不出话中的情绪,单纯地以为是赞美,立马挺了挺小胸脯,弯着眼睛道:“那当然啦,毕竟是我们家的人嘛!” 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模样。 谢祁乜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们家的?” “是‘我们’。”小皇帝拉长声音,口齿清晰地纠正,神情分外认真。 江怀允被谢杨领回之后,一直长居宫中。谢杨公务繁忙,小皇帝出生之后,和江怀允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谢杨在一起还要长。他把江怀允当成亲人,实在无可指摘。 谢祁暗笑自己大惊小怪,顿了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附和:“对,是我们谢家的。” 盛京多风。时虽如春,太学中草木成荫,微风徐徐,拂面而过到底不觉暖和。凉亭中四面通透,荫凉处更显清冷。 谢祁解下身上的氅衣,脚步无声地走到江怀允身边,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遮风。 饶是谢祁动作放得极轻,连呼吸声都收敛许多,却还是在氅衣盖到江怀允身上的同时,察觉到身侧人肩膀微动。 谢祁就保持着盖氅衣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和江怀允来了场四目相对。 他虽然将将醒转,眼神却极清明,连一丝刚从睡梦中抽离的恍惚都未曾生出。 谢祁对上他平静的眼神,动作难得迟滞了片刻。这一停顿,就显得心虚,像是悄悄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一样。 江怀允却并未在意,神色如常地移开视线,偏头看了眼。 谢祁很快回过神,行水流水地执着两角将氅衣搭在他身上,语气有些歉然:“我已经小心再三,没想到还是搅了阿允好梦。”顿了下,他轻声道,“阿允睡得着实轻了些……” 江怀允没搭腔,只是目光在氅衣上定了片刻。 谢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以为他是要拒绝,直起身后退一步,道:“这里风大,阿允穿着罢,免得着凉。” 紧随而至地小皇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背着手,小大人似地帮腔:“云青说刚睡醒的时候最容易着凉,小王叔快些穿好。” 江怀允敛回视线,淡淡“嗯”了声。 小皇帝这才弯着眼睛笑起来,他仰头望着谢祁,软乎乎地提议道:“无衣哥哥,我们还去吃上次那家暖锅怎么样?” 谢祁先是看了江怀允一眼,见他未置可否,才笑说:“好。” 出宫玩儿了一个上午,又吃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暖锅,小皇帝很是心满意足。是以在二人提出要送他回宫的时候,小皇帝欣然应下,极为乖巧。 将小皇帝送回皇宫,江怀允并未多留,径直回府。及至府门口,看了眼不请自来的谢祁。 第56节 后者心领神会,率先开口,很是义正言辞道:“骆公子大约受刑回来了,我来探望一二。” 这理由找得无懈可击,江怀允没再多言,带着谢祁去了骆修文的住处。 两人一路无话。 将将靠近骆修文的住处,管家絮絮叨叨的声音便从虚掩着的门缝中传出来:“……这几日骆公子就不要起身了,安心养伤,想吃什么就和他们交代一声,膳房的人会直接送来。还有大夫留下的伤药,千万记得按时涂抹,若是身体不舒服,不要强撑着——” 管家不放心地叮嘱着,骆修文牵了下唇角,眼中带笑,虚弱道:“我自己就是大夫,不妨事的。” 管家还要再说,听到身后一道开门声,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看清来人,当即眉开眼笑地问:“王爷回来啦,想吃什么?我这就让膳房去准备。” 江怀允淡声道:“不必。” 谢祁紧接着道:“我和阿允在外头吃过了,不必麻烦。不过暖锅辛辣,如今口渴得紧,还是要请林管家送些清茶来。” 这语气甚是熟稔,可管家却好像见怪不怪,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江怀允眸光微动,眼中的讶异转瞬即逝。他望向骆修文,主动询问对方的伤势。 骆修文受过杖刑,额上仍浮着一层细密的汗,嘴唇也失了血色,有些苍白。他也没强撑着起身,就趴在枕上,声音微弱道:“皮外伤,休养几日便好。” 他缓了口气,问道,“和冯家有所牵连的朝中官员,二位王爷可有了眉目?” “暂且没有。”江怀允淡声道,借着清查科举舞弊的东风,他将涉案相关的所有人清查了遍,也没查出端倪。 骆修文想了下,微蹙了下眉,道:“在狱中时,冯易以为我是无端被牵连,是以让我不要担心,说是我们二人定能安全无虞的出狱。他既能如此笃定,想必这官员在朝中地位应当不低。” 谢祁心神一动,问:“阿允可查了礼部尚书?” “他出身端州,亲眷族人和梓州素无牵扯。此次主持科举,事事遵从法度,并无不当之处。”江怀允说得很是中肯。 谢祁沉吟道:“礼部尚书在朝中多年,素来以中庸之道立身。为官以来,素无行差踏错之处,性情极为谨慎。若是与冯家有牵扯的人是他,想必不好查。倘若不是——” 顿了下,谢祁沉声道,“那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本王派了人暗中盯着冯易。”江怀允声音淡淡。 谢祁顿时意会。朝中错综复杂,不好入手。但冯易到底不如朝臣圆滑,此行回梓州山高水远,一路上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届时顺藤摸瓜,总能找到朝中之人。 这与他让子平在梓州查探的思路不谋而合。 骆修文的神情却并不乐观:“在下去试探过冯易,他知道得应当不多。”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了片刻。 骆修文的心智远在冯易之上,他既然试探不出来,那冯易十有八|九不知内情。朝中不能打草惊蛇,冯易一无所知,如此看来,委实棘手。 三人心照不宣,却没有一个人轻言放过。 幕后之人和梓州牵连多时,却半点风声也不露,足以见其根基深厚。若非他们此次偶然撞破舞弊一事,不知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这样的能人藏匿于朝,若不将其连根拔出,如何安寝? 谢祁敛目沉思,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一片沉默中,江怀允忽然开口:“冯易是家中独子,他文武不通,又对人少有设防,冯家人如何放心他只身来京?” 骆修文迟疑道,“冯易上京时身边跟了不少小厮贴身护佑,朝中又有贵人相帮,安排得很是万无一失——” “不,冯家预备在春闱上动手脚的事,朝中之人先前应当不知情。”江怀允淡声打断他。 骆修文愣了下:“……何以见得?” 江怀允言简意赅道:“拦路截杀,更像是亡羊补牢之举。” 见骆修文面上疑惑未褪,谢祁接过话来,解释道,“若是幕后之人知情,凭借他出手即是杀招的魄力,早在会试后便会斩草除根,压根不会给你参加殿试的机会。” 江怀允微微颔首,算是认同。 谢祁又道:“先前子平查到冯易带着小厮去了花满楼,我只以为问题出在冯易,并未多想。可若是冯易知之甚少,那从跟着他去花满楼的小厮入手,想必能有所得。” 顿了下,谢祁望向江怀允,“冯易身边小厮虽多,但能知道内情的人想必寥寥。冯易的亲信排查起来应当不难——” “不用排查,在下大约知道是谁。”骆修文截断谢祁的话,道,“冯易身边有一名叫冯五的伴读,聪明机敏,打小跟在冯易身边,甚是忠心不二。若是冯易身边有人知道内情,那就非冯五莫属。” 省下了排查亲信的步骤,江怀允再不拖延,当机立断地派人去盯着冯五。 骆修文刚经杖责,又着实费了番心神,精力已然有些不济。 江怀允叮嘱他好生歇息,便和谢祁双双离开。 至门外,正好撞见来奉茶的管家。 管家悄声问:“骆公子歇下了?” 江怀允“嗯”了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 谢祁在摄政王府留宿过些时日,知道那是书房的方向。他叫住江怀允,温和道:“阿允忙了不少时日,还是先去歇息罢。” 管家满面担心,跟着附和:“谢王爷说得有理,王爷还是先去歇息,等养足了精神再来处理公务也不迟。” 江怀允脚步滞了滞,在管家忧心忡忡的神情中败下阵来,改道往寝居走去。 行了没两步,想起什么,转头望向不动如山的谢祁,蹙眉问:“你不走?” “不走。”谢祁笑得很是坦然,“我前日和林管家下了盘棋,还未分出胜负,今日天色还早,自然要续上那盘残局。下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江怀允目露怀疑。 一旁的林管家连连点头,赶在江怀允开口前道:“那盘棋一直没收,就等着谢王爷来呢,今日可不能像前日一样,棋没下完人就不见了。” 谢祁从善如流地点头。 见林管家如此兴致勃勃,江怀允没再赶人,径直回了寝居歇息。 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再醒来时,正好是晚膳时分。小厮说膳厅里已然备好了膳食。 江怀允稍作洗漱,去了膳厅。 兴许是太清楚谢祁顺竿上爬的性情,以至于在膳厅里看到他时,江怀允没有露出半分意外。 谢祁笑道:“我估摸着你就要醒了,快过来坐。” 江怀允未置可否,走到谢祁对面的位置坐下。 满桌珍馐,色香味俱佳。江怀允刚醒,食欲有些不振。他扫了眼菜色,目光落在正中央的汤羹上。 他伸手盛了碗,就着碗沿喝了一口。 依旧是参鸡汤,大约是下了功夫处理,这汤中并无寻常鸡汤的油腻,很是鲜美清淡,还有些回味悠长,甚合他的口味。 江怀允浅尝辄止,尝了个味道便放下来。 谢祁似有所察,问:“怎么,可是这汤不合胃口?” 江怀允手指搭在碗沿上敲了下,抬眼打量着谢祁,冷不丁开口:“这就是林叔为你说话的原因?” 【作者有话说】 对呢。 * 这章我还能站着! 第68章 关心 话是问句,可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了然于胸的笃定。 谢祁先是一愣,余光瞥到江怀允指尖搭在汤碗碗沿轻点的动作,霎时间恍然大悟。 江怀允这是知道了参汤皆是他的手笔。 谢祁神情从容,面上没有分毫被看透揭穿的慌乱,很是镇定。虽然管家和他都有意隐瞒,可江怀允素来心思缜密,这些天下来能有发现也不足为奇。 他朝着江怀允悠然一笑,道:“阿允慧眼。” 这反应便是承认。 江怀允轻点碗沿的动作顿住,沉静地望着谢祁,刚要开口。对方仿佛猜透了他的想法一样,先一步道:“阿允又想问,我所图是何?” 带着几分笑意的语气仍如往昔,可细听下来,隐约能窥到些许轻嘲的意味。 江怀允抿了下唇,没有吭声。 沉默已然说明了一切。 “别无所图。”谢祁望着他,倏忽一笑,似是有些无奈,轻声道,“阿允的防备心,怎么总是这般重。” 江怀允指尖微蜷,默不作声地将手埋进袖中,避开他的视线,淡声道:“好意心领。你是王爷之尊,日后不必屈尊降贵做这些。” 谢祁眉梢微扬,支着下颌,拖腔带调道:“本王区区一个闲散王爷。平日里穷极无聊,这才想培养一番一技之长。莫非,阿允不许?” 虽说谢祁眼观六路,将朝堂上下都盯得极为严密,可细算下来,确实要比江怀允清闲许多,说一句“闲散”倒也不为过。 只是这最后一句,尾音轻挑,怎么听都有些许亲昵。 江怀允蹙了下眉。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烛光摇曳中,正见到一个身影渐渐清晰。 康安急匆匆跑来,脸上鲜见地带了几分凝重。他跑到谢祁身侧停下,不待缓口气,忙道:“王爷——”话音刚落,意识到什么,有些迟疑地收了声。 谢祁瞥了眼康安,懒散问:“什么事。” 这便是叫他不必避讳的意思。康安意会,匀了口气,道:“王爷,刚刚收到消息,太上皇已经离开范阳,车驾正朝南来。” 话音落地,膳厅中顿时一静。 江怀允下意识望向谢祁。 对方仍维持着垂首的姿势,神情难辨。须臾,谢祁道:“你是说,谢杨打算回京?”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但方才还轻快含笑的语调,眨眼之间不复存焉,情绪已然显露无疑。 康安有些担忧地喊道:“王爷……” “本王无碍。”谢祁起身,望着江怀允,轻笑道,“我有些事,要先回府,晚膳怕是不能同阿允一道用了。” 江怀允未置可否,想了下,对着谢祁的背影道:“他既要回京,这些时日你还是在自己府上待着为好。” 谢祁顿在原地,没有转身。半晌,他道:“……好。” 第57节 * 估摸着江怀允膳食用毕,管家掐着点儿带人来收拾膳厅。刚一进屋,便被桌上一动未动、完好如昔的膳食震了下。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家王爷坐在圈椅中,眉心微蹙,细究下来,神情罕见地有些……苦恼? 管家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挥退仆人,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关切问:“王爷怎么没用膳?”顿了下,联想到踪迹全无的谢祁,他试探问道,“谢王爷呢?” 江怀允惜字如金道:“他有事回府。” 管家揣摩了下自家王爷的语气,平淡如常,听着没有怒意,看来并不是和恭顺王闹了不愉快。 他悄悄松了口气,壮着胆子问:“瞧着王爷怎么有些不高兴,可是有心事?” “本王……” 江怀允回想着不久前的情景,吐字极慢。 方才谢祁离开时脚步凌乱,失了以往从容,十有八|九是被他最后一句话气着了。 江怀允回想再三,那话虽听起来冷硬,可确实出自好心。 太上皇即将回京,他们二人又素来不睦,若是谢祁仍如以往一般肆无忌惮,届时被抓住把柄,着实得不偿失。唯有暂且隐忍,方是上上之策。 和谢祁接触这么久以来,他行事说话皆是这个作风。他以为谢祁能懂,可却忽略了,太上皇返京的消息原本就让对方心绪浮动,他那番话又着实冷漠,无异于火上浇油,谢祁有所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江怀允想说“本王方才似是说错了话”,可将一吐口,猛然间回过神来。先不说谢祁冷静下来自会明白他的用意,再退一步,纵然谢祁误会,又能如何?他既已提醒,已算问心无愧,对方如何看待,又与他何干? 想到这里,江怀允将方才庸人自扰的心绪悉数扫清,话音一转,道,“本王无碍。” 方才有一瞬间,管家能看出江怀允是想要倾诉的,可一眨眼的功夫,顿时就冷静下来。 情绪转变之迅速,让管家不由咋舌。 可王爷既不愿意开口,他也就不再多问。管家扫了眼桌上的已经冷下来的菜,道:“王爷还没用晚膳,我让膳房再去做些送来……” “不必。”江怀允截断他的话,道,“本王不饿。” “不吃晚膳怎么行——”管家还要再劝。 江怀允却置若罔闻。他扫了眼正中央的参汤,淡道:“日后他若再来,不必再让他进膳房。” 管家规劝的声音一滞,讪讪道:“王爷知道啦……” 江怀允“嗯”了声,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管家觑他一眼,犹豫半天,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谢王爷进膳房做羹汤这事,王爷是怎么发现的?” “味道。” 管家面上并未露出多少震惊,只是盯着汤碗,茫然低喃:“不应该啊……” 先前王爷第一次喝膳房熬煮的汤面露异样时,他就猜到王爷恐是尝出了其中差别。稳妥起见,他特意让膳房的人跟着谢王爷学习了许久,后来再送汤时,王爷神情如常,他还以为膳房的人已经学成出师。没料想,竟是自己高兴太早。 还是要让膳房的人多观察学习。 管家的心思都摆在脸上,江怀允扫了一眼,便心知肚明。他道:“让膳房的人自行做就是了,不必刻意去学。” 管家不甘心道:“可是——” 江怀允望着他,耐着性子解释:“厨艺一道关窍甚多,毫厘之差,味道便错千里。火候、调料皆是自己掌握,并没有一套可以遵循的成文定式,观察再多,也只是学了表面功夫,当不得用。” 道理管家懂,可他仍有些愁眉苦脸:“王爷不让谢王爷进膳房,又不让厨子跟着学,日后的参汤可怎么办?” 江怀允一阵失语,“没有他,难道膳房的人连汤也不会做了?” 管家理直气壮地驳道:“可是只有谢王爷做的汤王爷才会尽数喝完。” 江怀允:“……” 管家话音一转,又问:“王爷到底是为何不让谢王爷再动手做汤了啊?” 江怀允:“他是王爷。” “可您也是。”管家不假思索地回。 “无事献殷勤,总有所图。” “谢王爷是有所图啊。” 江怀允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去。 管家道:“谢王爷是想同王爷结交,这才百般关切,” 管家说得轻巧,江怀允却直觉不止如此。 单只是结交,何至于他屈尊降贵到如此地步? 江怀允抿了口水,没再多言。 * 恭顺王府。 康安看着满面春风得意的谢祁,一时间陷入巨大的茫然中。初初听到太上皇回京的消息时,王爷分明盛怒已极,怎么忽然间就由怒转喜、高兴得几欲手舞足蹈了? 踟蹰半晌,康安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您这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啊?” “自然是高兴。”谢祁语调轻快,反问,“为何要气?” 康安咽了下口水,含混道:“那个人要回京了。” “这半年朝中发生了许多事,凭谢杨的性子,怎么可能在范阳稳坐鱼台?他会回京,是本王意料之中,不值当动气。” 康安仔细地观察了自家王爷的神情,确认他此言尽是出自真心,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方才在摄政王府,小的看您神情不悦,还以为您又因为太上皇动气了呢。” 谢祁沉吟道:“那会儿确实是动了气。” 康安一愣:“啊?” 谢祁觑他一眼,道:“摄政王生辰要到了,本王原本想着能和摄政王同游,谢杨一回来,原先的计划悉数作废,本王难道不气?” 康安:“……” 这么一想,确实要气。 康安深以为然。顿了下,看到谢祁脸上藏也藏不住的笑容,又不解问:“既然如此,王爷这会儿怎么忽然高兴起来了?” 不知想到什么,谢祁笑意渐深,意味深长道:“本王徐徐图之的用心奏了效,当然高兴。” 康安愈发茫然,虚心求教道:“小的没懂。” 谢祁想着其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可还记得离开摄政王府时,摄政王说了什么?” “记得。”康安自以为读懂了江怀允的意外之意,流畅道,“摄政王要王爷这段时间不要去他的府上。” “……”谢祁思绪一滞,侧眸看了康安一眼。 康安一个激灵,忙反思着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说得太直白,就见谢祁眼中寒意一散,笑意温然道: “不,摄政王是在关心本王。”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大家久等~ 第69章 生辰 康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迟滞地眨了下眼,语气缓慢,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地重复:“……关心?” “自然是关心。”谢祁气定神闲地开口,他乜了眼陷入呆滞的康安,难得生出一番想要解释的兴致。于是问:“摄政王要本王这段时日不去他的府上是不假,可这句话之前,他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从自家王爷说出“关心”二字时,康安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摄政王的话,是以很是流畅地复述:“他既要回京。” “这就是了。”谢祁嘴角噙着笑,徐徐道,“摄政王知道谢杨素来视本王为眼中钉,叮嘱本王这段时日不去他的府上,无非是担心本王踪迹有失,被谢杨抓住把柄。” 顿了下,谢祁言笑宴宴地反问,“这般用心良苦,不是关心是什么?” 康安:“……” 他以为,自己将摄政王的话掰开了、揉碎了反复琢磨已然足够领会到其深意,却没想到,在自家王爷那里,还要再加一步引申推断才算周全。 康安望着谢祁,不由肃然起敬。 * 江怀允并没有在揣摩谢祁临离开前的情绪上倾注太多精力。 他公务本就繁忙,太上皇回京,使得原本要彻查朝中与梓州勾连之人的计划不得不调整,这些时日,又变得早出晚归起来。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二。 这一日下朝之后,江怀允照常带着小皇帝回养心殿。 一路上,小皇帝叽叽喳喳,很是不消停。 将近养心殿的时候,他蓦地想起什么,晃了下江怀允的手臂,软声问:“小王叔,再过两日,是不是就到你的生辰啦?” 江怀允目不斜视,淡淡“嗯”了声。 得到了准确回应,小皇帝登时眼睛一亮,雀跃道:“无衣哥哥定然会给小王叔庆祝生辰!” 顿了下,小皇帝仰头望着江怀允,满怀期许地问:“届时我能不能跟着小王叔一起出宫呀?” 江怀允淡声道:“他不会。” 小皇帝摇摇头,声音清脆地纠正道:“无衣哥哥一定会的!” 江怀允侧头看了眼,正看到小皇帝昂首挺胸、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他敛回视线,无意去深究小皇帝的笃定从何而来。 将前些时日他和谢祁不欢而散的事情相告,虽能顺理成章地打消小皇帝无端的自信,但必然招致穷根究底的询问。 两相权衡,江怀允干脆沉默以对。 这样的沉默,反而让小皇帝错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一路上,他晃着江怀允的手臂,不住央求,时不时抬头去观察对方的神色。 一直折腾到养心殿,都不见小王叔有松动的迹象。小皇帝皱了下鼻子,泄气似地叹了声。 他垂头丧气地往殿内走,不甘心地想要再次争取,刚叫了声“小王叔”,就听见一道清冽的嗓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太上皇万安。” 行动先于意识,小皇帝声音滞住,抬眼望去。 桌案之前,正有一人负手而站。他背影宽厚,花白的头发用冠冕束起,衣角更是平整得没有分毫褶皱,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丝不苟,让人无端就紧张起来。 小皇帝握紧了江怀允的手,下意识往他身侧靠了下。 第58节 殿内一时静寂得落针可闻。 谢杨转身,望向靠在江怀允身侧的小皇帝,温和道:“半年未见,昭儿似乎长高了些,快来让父皇看看。” 小皇帝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父皇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眼前的人虽然眼神语气都比以往温和,可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溢出紧张。 小皇帝攥着江怀允的衣角,踟蹰不前。 谢杨笑意如常,又催道:“昭儿?” 小皇帝抿了下唇,正犹豫着,忽然察觉到手背上被一根手指轻轻刮了下,好似在安抚,紧张的情绪一下就被抚平了大半。 他松开手,慢慢走上前去,在距离谢杨身前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稚嫩,却带着几分严肃正经道:“父皇万安。” 谢杨将小皇帝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果然长高了些。”他牵着小皇帝走到软榻处坐下,边抬手示意江怀允落座,边道,“这半年昭儿劳你看管教养,想必费神不少吧?” 江怀允敛着视线,不咸不淡道:“陛下很乖。” 谢杨看了眼一旁乖乖坐着的小皇帝,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小皇帝眼里浮上些许不服气,鼓了鼓脸颊,迫于谢杨的威势,只敢小声反驳:“我很乖的。” 谢杨朗声大笑,连连附和:“是是是,我们昭儿最乖了。” 小皇帝勉勉强强地露出满意的神情,没再反驳。 哄好了小皇帝,谢杨这才抬起头,对江怀允叹道:“听说这半年朝中发生了不少事?” 江怀允颔首:“是。” “朕上了年纪,这些年来愈发的精力不济。原想着这几年风调雨顺,朝中安稳,才趁这个时机退位,将政事托付给你。却没料到……”谢杨长吁短叹,自责半晌,才话音一转,关切道,“可还应付得过来?” 江怀允惜字如金:“尚可。” 如此态度堪称冷淡,谢杨却不以为意,称许道:“你素来聪慧,这些案子来盛京的路上朕也有所耳闻,你处理得很好,不负朕望。” 对于他的称赞,江怀允神情如常,没有露出半分受宠若惊的表情。 寒暄片刻,谢杨又问,“朕离京这段时间,无衣的身体如何,可比先前康健些?” “上元节遇刺受惊,生过一场病。此后未听闻身体有何不妥。”江怀允半垂着眼,回答得中规中矩。 “无碍便好。”谢杨心有余悸地开口,目含悲悯道,“朕这个侄儿,幼年丧母失怙,身体又欠安,这些年来几次从鬼门关前走过,都是险险救回。朕费尽心思,也没能寻到让他康健起来的法子。皇兄就这一个孩子,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儿过得如此坎坷,他日九泉之下,朕也无颜见他。” 说着,谢杨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江怀允。对方没受触动,神情冷淡如往昔,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好转太多。谢杨心下稍安,敛回视线。 小皇帝攥起小拳头,奶声奶气道:“无衣哥哥会好起来的!” 这话带着孩童独有的稚气和天真。谢杨没放在心上,只是笑着附和。 叙了大半个时辰的话,谢杨笑道:“此番回京是为给怀允庆贺生辰,你们按部就班即可,不必特意腾出时间来迁就朕。只消理政习课之余,像今日这般陪朕说说话,朕就很满足了。” 他没再多留,起身道:“一连赶了多日的路,朕如今倦乏得很,先去歇着了。你们且去忙罢。” 话音落地,江怀允和小皇帝齐齐起身恭送他离开。 待谢杨走远,小皇帝的紧张才悉数散去。他长叹一声,怏怏不乐地塌下肩膀,沮丧道:“完了。” 江怀允侧眸看去。 小皇帝窝在他怀中,低落道:“无衣哥哥这回没办法给小王叔庆祝生辰了。” 江怀允一顿,罕见搭腔:“怎么?” 小皇帝煞有介事地扫了眼内殿,才悄声开口:“我发现,先前父皇在京的时候,无衣哥哥就总是不来找我玩儿,这回肯定也是如此。” 小皇帝虽素来躲懒调皮,可最是机灵敏锐。谢祁表现前后表现得这么明显,又对小皇帝少加掩饰,他能发现,江怀允并不觉得意外。 他没和小皇帝说太多,只是将人放下来,淡声提醒:“陛下该去听太傅上课了。” 出宫去玩成了奢望,太傅的课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小皇帝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一下就沉重许多。他强打起精神道:“知道啦,我这就去。” * 虽然谢杨说不必太过迁就他,可同在宫中,江怀允少不得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应付他。政务堆叠得多,他回府的时辰就不得不后延。 初四这晚,到府已经是亥时。 盛京城内万籁俱寂,王府内的仆从也安睡了大半。管家上了年岁,纵然有心等待,身体也经不住长时间地熬。 江怀允借着府内高悬的灯笼,一路往寝居走去。 行至半程,忽然听到熟悉的嗓音,带着温和的轻笑,穿破静寂的夜幕,传入他的耳中:“阿允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叫我好等。” 江怀允脑中还盘亘着明日如何应对谢杨,乍闻此声,先是一怔,才迟滞地抬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谢祁提着灯笼,百无聊赖地靠在红漆圆柱上。灯笼中的烛火有些黯淡,显然已经等待了许久。 江怀允不开口,他就静静等着,极富耐心。 夜晚的风徐徐拂过,江怀允被微冷的风唤醒神智。他看着谢祁,后知后觉地开口。明明音色清冷得一如既往,可似乎也被夜风吹起了些许涟漪,不若以往波澜不惊。 他问:“你怎么来了?” 语句似乎很是耳熟,但其中的诘问却遍寻不见。 谢祁笑意渐深,沉吟半晌,才尔雅开口:“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阿允的生辰,这样的日子,总觉得我不能缺席。” 【作者有话说】 “摄政王听到的第一句生辰快乐一定出自我口。”小谢今日份的仪式感get * 宝贝们久等啦,好久没给大家发小红包啦,借着即将到来的七夕的东风,依旧给大家发小红包~ (超小声:本来想卡到零点顺便和大家说七夕快乐的,但想了想让大家等了这么久还要再拖似乎不大道德qaq) 不过还是要借机表白:不管是经常在评论区出没的宝贝还是会悄悄给我投营养液却不在评论区留名的宝贝还是默默看文的宝贝,感谢你们的支持,也感谢你们对我更新速度的包容~超爱你们所有人!! 第70章 膳房 府中灯笼高悬,透出暖黄的烛光,映在谢祁笑意深深的面上,给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无端添上几分温柔。 江怀允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蹙眉问:“你——” 不待他将话说完整,谢祁就心有灵犀般地回道:“阿允放心,我悄悄来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江怀允没再说话,但方才还蹙起的眉心已然松展。他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谢祁在江怀允的注视中唇角微勾,笑得散漫又惑人。他曼声道:“我瞧着阿允脸色不好,大约是倦极。按理说,我本该劝阿允快些回房歇息。” 顿了下,他定睛看着江怀允,话音一转道,“可我现下却不想这么说。” 江怀允视线落在他身上,没有出声。 谢祁对这样的反应见怪不怪。他如常一笑,温和道:“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阿允出手相助。不知阿允可愿移步?” 兴许是近来久累成习以至于深夜仍然神采奕奕不知疲倦,抑或是前些时日惹得谢祁不快的愧疚作祟……说不清出于何种心思,总之江怀允没有出言拒绝。 他将视线从谢祁身上移开,淡道:“带路。” 谢祁笑意更深,侧身等着江怀允上前,边和煦道:“这边走。” 江怀允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侧。 谢祁提着灯笼,轻车熟路地引着江怀允在府中游走。七拐八绕之后,来到一处江怀允此前几乎从未踏足的地方,他偏头看了谢祁一眼。 后者似有所察,迎上他的视线,温声安抚:“阿允莫急,很快就到。” 说着,在一处门户虚掩的房前停下。 谢祁比了个“请”的姿势,道:“阿允先请。” 江怀允不知谢祁卖的什么关子,总归来都来了,也就没再犹豫。他走上前去,推门而入。 兴许是知道会有人来,房中灯烛未灭,散着微弱的光,叠加起来却足以让屋内的陈设清晰地展现在来人眼前。 是膳房。 江怀允微怔,下意识回头望去,投之以询问的眼神。 谢祁心领神会,莞尔道:“没走错,就是这儿。” 江怀允眉心微蹙:“来膳房作什么?” “自然是给阿允过生辰。”谢祁吹灭灯笼中的烛光,将灯笼放在门外,抬步踏入膳房。 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谢祁停住脚步,回头一看,江怀允果然站在原地没有挪步。他扬眉问:“阿允怎么不进来?” 江怀允声无起伏道:“天色已晚,不必折腾——” 他想要离开的意图显露无疑。谢祁神情自若,挑着尾音截断他的话:“一诺千金,阿允答应出手相助还没有一炷香的功夫,就想毁诺?” 江怀允声调微冷:“这如何算助你。” “如何不算?”谢祁不慌不忙地反问,他望着江怀允,义正词严道,“如若缺个寿星,怎么称得上是给阿允过生辰?” 顿了下,他软下语气道,“我在摄政王府等了三个时辰才将阿允盼回来,如今离初五只差半个多时辰,阿允忍心让我无功而返?” 【作者有话说】 赶着七夕的尾巴给大家发颗糖~ 第71章 寿面 71 说这话时,谢祁声音极轻,脸上原本挂着的从容笑意,此刻也悉数被期许所取代。他直勾勾地望过来,无端就带了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明知道他是装的,可撞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江怀允的思绪还是滞了下。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走进了膳房中。 既来之则安之,江怀允神色自若,没再多言。 谢祁笑逐颜开,侧身一让,笑着示意江怀允落座,自己则将箭袖折至肘间,净手之后,走到灶台前。 第59节 江怀允坐在离灶台不远的地方,正能看清他所有的动作。 灶台上置着一个盖了层棉布的木盆,谢祁掀开棉布,从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面团,放在砧板上揉按。 原本软粘的面团在他的揉按之下渐渐成型,用以按压的力道也渐增。 江怀允长至如今,从未踏足过膳房,更别说下厨。 先前他虽知入口的参汤多是由谢祁所做,可在亲眼见到他下厨之前,所谓的“谢祁下厨”不过是一句再飘渺不过的话而已。直到如今,看到他驾轻就熟地游走在灶台前,那句话所描述的场景才真正清晰鲜活起来。 江怀允见过谢祁的很多面,不论他是执剑自伤的果决、运筹帷幄的机敏,还是他陪小皇帝说笑逗趣的温和……都仿佛隔着一层怎么也穿不破的屏障,让人捉摸不透。 可眼下的谢祁却和江怀允曾见过的每一面都不同。 他游刃有余地将面团抖成柳枝粗细的面条,动作娴熟,仿佛已经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可横亘在谢祁周身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就在被这样平凡的烟火气息寸寸消解,直至消失不见。 谢祁终于从处理面团的步骤中抽出身来,掬着清水,细细拭去手指上的干面渍。随即找到火折子,引火填柴。 似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谢祁回望过去,善解人意地询问:“阿允觉得无聊?” 江怀允敛回视线,言简意赅道:“没有。” 谢祁语带调侃:“那阿允怎么一直看着我?” “……”江怀允面上并未因为被揭穿而露出些微窘迫,他始终神色平静,问:“你要做面?” 谢祁“嗯”了声,道:“过生辰怎么少得了长寿面?” 江怀允道:“明日宫中会做。” 谢杨打着给他过生辰的旗号回京,自然面面俱到,将他的生辰庆贺安排得极为妥帖。 这几日谢祁虽足不出户,可消息却没断过,自然知道谢杨打算明夜举办小宴来给江怀允过生辰。 他轻嗤一声,含了几分不屑道:“谢杨城府极深,此番回京,绝不仅仅是为了给阿允过一个生辰这么简单。他吩咐膳房做的寿面,纵然阿允能心无芥蒂地吃下,我却放心不下。” 大约是知道自己一提到谢杨语气便不好,谢祁停顿片刻,缓和了语气,提醒道,“明日的生辰宴,我不在宫里,阿允切记小心。” 江怀允看着谢祁,道:“他不会在吃食上动手脚。” “我知道。”谢祁头也不回,道,“纵然谢杨来意不明,可在宴会的吃食上动手脚的手段实在低劣,又容易落人话柄,凭谢杨的性子,定然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江怀允蹙了下眉:“那你——” “可阿允的生辰一年只有一次。”谢祁截断他的话,轻声道,“我可不愿意阿允吃那碗尽是虚情假意的寿面。” 江怀允微愣,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看着谢祁一会儿蹲下填柴,一会儿掌勺下面,虽然看着并不手忙脚乱,可难免有些不好兼顾。沉默片刻,江怀允起身道:“我来填柴。” “我能看顾得来。”谢祁笑了下,把江怀允按回座位上,温和道,“阿允愿意帮忙我很高兴,但你是寿星,只要乖乖坐着,等我将寿面做好端给你便好。” 江怀允嘴唇翕动,坐得仍有些不安稳。 谢祁先一步开口,煞有介事道:“若是做寿面的途中有寿星参与,那其中蕴含的‘长寿’寓意便会消减,这碗面就只是普通的家常面,而非‘长寿面’了。” 这说法简直闻所未闻。 分明是胡诌,他却说得一本正经,好似笃信无疑一般。 江怀允失语片刻,忍不住问:“这说法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谢祁笑出声来,理所当然道:“我父皇说的。” 先皇? 这是江怀允头一次听到谢祁不带任何朝堂是非地说起他父亲,难免生出些许想要探究的好奇。 尽管这好奇之意微乎其微,还是被谢祁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他边将抻好的面条下入沸水中,边悠悠道:“我们一家都笃信这个说法,幼年时父皇母后常常对我耳提面命,是以我记得极清楚。” 提起往事,谢祁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神情也有些怀念。他有条不紊地切着配菜,无端显露出些许寥落的气质。 江怀允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道:“下厨如此繁琐,你是怎么兴起想学的?” “自然是我父皇母后言传身教来的。” 江怀允本意是想要转意他的注意力,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没有绕开他已逝多年的父母。自知失言,江怀允难得露出些许懊恼的神色。 谢祁却全无所觉,提起这个话题,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道,“我父母感情甚笃,父皇在位多年,未设六宫。后宫只我母后一个,闲暇时母后便会亲自下厨。父皇政务不忙时,也会陪她一起。过生辰要吃寿面的传统,就是他们二人传给我的。父皇和母后在世的时候,每年我生辰,他们都要亲自下厨来给我做寿面。” 利刃切菜的清脆声一停,顿了下,他仿佛想到什么,自然而然道,“我母后生辰的时候,父皇也会亲自下厨给她做寿面,这是家学渊源。” 这话似乎颇有深意,江怀允蹙了下眉,还不待细究,就听谢祁话音一转,忽然问:“先前送给阿允的匕首,阿允可有随身带着?” 江怀允“嗯”了声。不说其他,那柄匕首确实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又轻巧便携。软剑丢在端州之后,他寻了不少可替代的武器,终究不如谢祁送来的匕首趁手,是以也就一直带着这柄匕首防身了。 话题转得突兀,江怀允不解其意,他望向谢祁,正要发问,谢祁已经先一步开口道,“谢杨在盛京这段时日我总觉得不安心,阿允切记带好匕首,危急时刻以便防身。” 饶是谢祁不说,他也是这么做的。即便如此,江怀允还是颔首道:“好。” 说话间,寿面已经出锅。热气氤氲,若有似无的香味随着热气徐徐飘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江怀允用晚膳时尚未入夜,两个时辰过去,原不觉得饥饿,却也被这香味勾出几分意动。 谢祁将盛好的寿面端来,放在江怀允身前的桌子上。 根根分明的寿面静静沉在汤水中,上面卧着一只煎蛋。黄澄澄的蛋黄旁铺了些许细长的黄瓜丝和胡萝卜丝,间或点缀了些许翠绿的葱花,乍一看,很是赏心悦目。 谢祁又回身拿了筷著来,刚一坐下,鸣锣声破空而来,和着更夫的朗声提示,宣告着新一天的到来。 谢祁脸上蔓上笑意,温声说着祝辞:“惟愿阿允身康体健,少病无灾。” 说着,他将筷著递过去,好似是将祝福一并传过去。 他望着江怀允,郑重其事道:“十九岁生辰快乐,阿允。” 【作者有话说】 小江生日快乐! * 七夕那天努力好久发了一颗糖,你们都觉得短,我就知道我的宝贝们对我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高qaq (超小声:这章虽然也不是特别长,但下面那章的内容不适合添在这里,所以只能短一下) 第72章 无尘 灯烛长明,光影昏黄,似乎给透过缝隙挤进来的清冷月光也蒙上层欲语还休的温柔暖色。 身前的寿面刚出锅,雾气氤氲,徐徐上漂。浮在空气中,好似在人眼前罩了层如梦似幻的轻纱,令人视物也朦胧。 好在这雾气只存了片刻,风一吹,蒙蒙的白雾很快便向四周游动散开,直至消失。 雾气尽散后,谢祁尽诉着认真的神情,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 江怀允望过去,撞进他温柔含笑的眼神中,一时居然说不清,究竟是烛光温柔了他,还是他温柔了月色。 谢祁维持着递筷的动作,江怀允却不由失神,鬼使神差地探寻着心底某处难以明辨的复杂动静。那里好似生出了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在急不可待地破土而出,叫嚣着冲至他的眼前。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明明微不可察,却在这一瞬间,顿时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正出神间,谢祁声音温和地喊:“阿允?” 江怀允思绪一滞,回过神来。他顾自压下心底的异样,接过筷箸,低声道:“……多谢。” 谢祁莞尔,调侃道:“听说新一岁做的第一件事会在今后一年频繁出现。阿允十九岁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谢我,岂不是要向我道一整年的谢?”顿了下,他故作苦恼道,“如此客气,我可承受不住。” 江怀允没有理会他,兀自用着寿面。 不可否认,谢祁的厨艺着实出众。寿面口感筋道,并不似寻常面条软糯易烂,很是好吃。熬煮的面汤咸淡适宜,一把细碎的葱花又添了些许清爽,甚合他的口味。 江怀允默不作声,很给面子地用了整碗。 谢祁笑意深深,及时递来杯清水,似是诱哄一般道:“御厨做寿面的手艺平平,宫宴上的那碗寿面,阿允不若就别碰了,如何?” 江怀允觑他一眼,未置可否,起身离开。 谢祁深知自己这要求着实有些无理,宫宴上群臣都关注着,哪能碰也不碰?是以只是一笑置之,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他连忙起身跟上江怀允,行路间,温声叮嘱了许多要他宫宴上小心的话。 江怀允始终不发一言,走至中庭,才顿下脚步,淡声道:“这是他亲自主持的宫宴。” 谢祁顿时心领神会。谢杨亲自举办的宫宴若是出了差错,传出去,甚是有损他的名声。纵然谢杨有心动手脚,也断不会做于己不利的事。 话是这么说,谢祁却始终放心不下,谨慎道:“仔细些总没差错。” 江怀允看他片刻,淡淡“嗯”了声。 见他应下,谢祁放心大半。此处正是中庭,去王府任意一处都方便。他看出江怀允不动声色的送客之举,颇为识趣地笑了下,主动告辞道:“那阿允早些歇息,我先回府。” 声落,朝江怀允微微颔首,转身踏上了出府的路。 江怀允定在原地半晌,思索良久,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时,出声叫住他。 谢祁依言停步,略带疑惑地望过来。 江怀允声音如常,道:“天色已晚,不必折腾。” 言外之意,便是让他在王府留宿。 谢祁闻言一愣,似是不敢相信,先前时常赶他离府的人,有朝一日居然会主动留他。 隔得远,江怀允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不开口,以为是自己多此一举。是以道:“你若不愿——” 难得他主动开口留人,谢祁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忙回过神,从善如流道:“摄政王有心收留,在下乐意之至。” 江怀允平静道:“还是你先前住过的客房,自行去歇息便是。” 谢祁眉开眼笑地道了声谢,末了想起什么,状似为难地轻叹一声,“时隔多日,我有些忘了客房的方向,可否有劳阿允引路?” 这语气分明是故意。他在府中住了多日,恐怕对摄政王府院落布局的了解程度不亚于他,如何会忘了客房方向。 江怀允并不理会,目光从他身上错开,不发一言,径直回了寝居。背影融进夜色里,显出几分冷漠来。 谢祁目送他离开,眸中染上几许笑意。 虽然邀人乘月而行的算盘落了空,但好歹今夜被挽留了下来。足以见阿允对他的态度已然有所松动,这是个好兆头。 第60节 徐徐图之的计策可行,总归有的是时间,他不着急。 谢祁满面春风,摇着折扇悠悠去了客房。 一夜好眠。 翌日起身时已是辰时,江怀允早已离府去上朝。 谢祁起身洗漱,也没打算多留。 谁料刚离了客房没多久,便被管家喊住。 跑得急,管家又上了年纪,是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谢、谢——” 谢祁莞尔,好脾气道:“不着急,林叔慢些说。” 管家匀了口气,才道:“时辰还早,谢王爷用了早膳再走也不迟。” 谢祁却没立刻应下。他昨夜离府匆忙,没知会康安,今晨不见他,府中怕是要出乱子。 停顿间,管家心有余悸道,“得亏您走得慢,若是老奴赶不上,让您空腹而归,可就真真是办砸了王爷交代下来的差事。” 谢祁打算婉拒的话登时滞住,他话音一转,问:“是摄政王吩咐的?” “可不是。”管家信誓旦旦,“王爷今早用膳的时候,怕膳房疏忽,特意吩咐要备好您的早膳。”话音落地,管家侧过身,笑呵呵道,“谢王爷请。” 谢祁将要回府的事抛在九霄云外,从善如流地颔首:“有劳林叔。” * 恭顺王府却不平静。 康安照常去伺候王爷起身,进了寝居才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压根不似人安睡过的样子。 叫门房过来一问,才知道王爷昨夜入夜没多久便出府去了。他猜测着王爷大约是去了摄政王府,可照王爷素来的习惯,半夜就该回来,哪有直到早上仍不见踪影的? 有心派人去摄政王府一探究竟,偏偏如今太上皇在京,他们须得处处谨慎,压根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这般,康安只能干着急,暗自盘算着,若是午时王爷还不回府,他只能拼一把,亲自带人出去找。 好在没等到午时,王爷徐徐而归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里。 康安松了口气,快步迎上去,心有余悸道:“我的王爷哟,您可算是回来了。” 谢祁泰然自若,瞥他一眼:“急什么?” 康安后背上的冷汗仍没褪下去,闻言一阵失语,他默了片刻,叹息道:“如今太上皇在京,您又消息全无,小的可不得着急吗。”似是觉得这语气太平淡,他又重重强调道,“都要急死了!您再晚回来一步,小的就要带人去翻盛京城了。” 谢祁反思了下,此事确然是他做得不对,是以没反驳,难得好脾气地听康安喋喋不休地叙说着自己的担忧。 唠叨半晌,康安好奇问:“王爷昨晚去哪儿了?” 谢祁语气悠悠:“自然是去给摄政王过生辰。” 康安:“……” 就知道会是如此。 沉默了会儿,康安忍不住问:“过生辰要一夜?” 谢祁只手支颐,慢条斯理道:“摄政王留宿,盛情难却,本王便住下了。” 盛情难却? 康安一脸怀疑,但见王爷春风得意,识趣地没有戳穿。 总归已经弄清了王爷离府的原因,他也就没有穷根究底。念及正事,康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道:“这是干爹差人送来的信。” 谢祁和李德有通信不频繁,却也从未断过联系。听到是李叔的信,只当是惯常的家书,并未放在心上。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信笺,略略一扫,神色不由肃然。 康安心里一紧:“怎么了?可是干爹出了什么事?” 谢祁摇摇头,捏着这封信,神色凝重:“李叔听说了此次科举舞弊的事,此番来信,是为了提醒本王。” 康安一怔,下意识问:“提醒什么?” 谢祁摩挲着信笺,缓缓道:“他说,谢杨还是皇子时,云游天下,其中在梓州逗留的时间尤其之长。” 康安闻音之意,小声问:“干爹的意思莫非是,此次科举舞弊,或与太上皇有关?” “不管有没有关系,咱们多提防些总没错。”谢祁声音沉沉,兀自思索着梓州究竟有何特殊之处,能让年轻时的谢杨如此流连。 沉默半晌,他缓声道:“看来,本王势必要亲自去一趟梓州。” 康安犹有迟疑:“可如今太上皇正在盛京,王爷恐怕不好脱身……” 谢祁屈指轻敲扶手,敛目沉思,并不答话。 * 江怀允的生辰宴设在晚上。 谢杨打着给他过生辰的旗号回京,是以这场生辰宴办得不可谓不用心: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列席,歌舞之音靡靡,佳肴美酒流水一样搬上来,很是盛大。 宴会上觥筹交错,谢杨和一众老臣闲话叙事,说到尽兴处,举杯畅饮,君臣相和。 倒显得生辰宴的主人公不甚打眼。 好在江怀允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没人理会,恰好合他的意。 宫人莲步轻移,将寿面置于他身前。大约御膳房到此处的距离有些远,寿面已然有些冷了。 小皇帝颠颠儿跑到江怀允身边坐下,兴致勃勃地催促道:“小王叔生辰快乐!快尝尝寿面!” 江怀允不好拂他的意,轻轻应了声,夹起寿面尝了口。 面条在汤水里泡得有些久,极为软烂,入口即断。江怀允于吃食上并不十分挑剔,可有谢祁的手艺在前,这碗寿面用起来,着实味同嚼蜡。 他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小皇帝一直关注着,闻言顿时紧张起来,小声问:“怎么啦,是不是膳房做的不合胃口?” 江怀允抿了下唇,摇摇头,正要安抚,就听不远处的谢杨笑道:“昭儿,怎么又去闹你小王叔?” 小皇帝笑意顿收,讪讪起身,挪着步子走回原位,低声解释:“……我是去给小王叔祝寿。” 谢杨拍了下他的小肩膀,和善提醒:“祝寿是应该的,你不是还给你小王叔准备了份大礼?” 小皇帝眼睛顿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扭头对江怀允道:“对!小王叔,我还有份礼物要给你!” 江怀允听出谢杨的刻意引导,心中警惕顿生,面上却不动声色,静等着下文。 小皇帝仰头望向谢杨。 后者面上含笑,顺着他的意愿,抬眼扫了眼热闹的大殿,道:“诸卿。”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近处的朝臣耳中。 原本推杯换盏的朝臣登时止住动作,恭敬地朝上躬身,其后的朝臣紧随其后。大殿内很快便安静下来。 谢杨这才开口,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荡。他道:“朕以老迈逊位,其后半载,摄政王江氏怀允,扶持幼主有功,总领朝政甚劳。上元节救百姓于危难,科举案定朝纲以清明。仁德兼备,处事公允,半载以来,未敢怠也,朕心甚慰。我朝素来奖惩分明,摄政王劳苦功高,朕意嘉奖,诸卿以为如何?” 朝臣叩首,齐声附和。 谢杨抚掌一笑,欣慰道:“既如此,摄政王便听封罢。” 江怀允神情如昔,宠辱不惊。 谢杨却不以为意,笑着给身边的宣旨太监递了个眼色。 太监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高声唱喝: “诏曰:为政以仁德而百姓颂之,遵法以身先而万民循之。尔江氏怀允,摄政半载,秉政劳民,迩安远至,功在社稷,利在百姓;嘉言懿行,恪守殊甚,可为众卿范。朕嘉奖其行,敕封燕王,领燕州八郡,邑万户,世袭其爵。 钦哉。” 朝臣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江怀允面色平静,好似如此殊荣与己无关一般,淡声道:“接旨谢恩。” 谢杨亲自扶江怀允起身,赞许道:“怀允有功,当该有赏。今日是你的生辰,快别跪了,吃寿面要紧。” 江怀允拱了拱手,拿着圣旨回原位坐下。 丝竹之音缓缓响起,大殿复又热闹起来。 趁着谢杨和老臣叙话的功夫,小皇帝凑到江怀允身边,端详他片刻,小声问:“小王叔,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江怀允神情如常,小皇帝和他相处甚深,对他的情绪自然要敏锐些。 他敛了心神,妥帖地放好圣旨,道:“没有。” 小皇帝观察片刻,确认之后,松了口气,弯起眼睛,挺了挺小胸脯,骄傲道:“燕地是最辽阔的封地,我对着舆图比对半天,特意选给小王叔的!” 江怀允执掌朝政,国土之中何处封地最多他焉能不清楚。如今一听,便知是谢杨掐准了小皇帝的心思,故意而为。 他面上不显,平静如常地挺过了这场宫宴。 宴会散,江怀允婉拒了谢杨让他留宿宫中的建议,径直回了府上。 时夜已深,纵马疾驰,有风打在面上,颇有些刺疼。江怀允半是出神地想着宴会种种,并不在意。 及至府门,待把缰绳扔给门房,一转身,他才看到熟悉的人影。 不远处,谢祁靠着高耸的石狮。双目微阖,唇角绷得直,似乎兴致不高。 江怀允侧过眼,问门房:“怎么不请他进府?” 门房小心翼翼地答:“请了,谢王爷执意要在此处等您回府,小的劝不动。” 江怀允微微颔首,没再详问。 门房如蒙大赦,牵着马走了。 这期间,谢祁始终没有睁眼的意思,似是睡着了。 江怀允定睛看了片刻,抬步上前,正要叫醒他,就见眼前人倏地睁眼。素来含着三分笑的眼神如今古井无波,眸色深深,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吸引着人往深渊里坠。 江怀允头一遭遇见他拿这种眼神看过来,没来由地怔了下。 谢祁却没在他面上多停留,别开视线,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金黄布帛,眼神里登时涌现出汹涌的怒意。他语气莫名,带着七分冷讽道:“这就是谢杨给你的封王圣旨?” 谢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江怀允并不意外。他颔首道:“是。” 谢祁直直盯着他手中的圣旨。 第61节 江怀允似有所觉,饶是他看不清谢祁的神情,此时也能察觉出端倪。他抿了下唇,问:“你——” 话刚开口,便被谢祁冷声截断:“这么多年,谢杨恶心人的招数还真是一如既往,半分长进也没有。” 谢祁的怒意似乎已经飙至极点。江怀允心口一跳,正要提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见谢祁趁他不备劈手夺过圣旨,两手一错,布帛应声而裂。 江怀允甚至来不及阻拦,圣旨就已然被他撕成两半。 江怀允蹙眉望着谢祁,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不赞同。 他当然知道谢杨此番敕封是不怀好意,也知道谢祁此举是为他出气。但这毕竟是圣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事,偏生还是在谢杨在京之时,生怕招惹的忌惮还不够? 江怀允深吸一口气,探手挟持住他的手腕,压着怒气道,“你跟我进来。” 原以为谢祁会反抗,江怀允用了大力气,拽得对方一个趔趄。 他侧眸看了眼,并不心软,顾自拉着他进去,直到绕过影壁,才狠狠甩下他的手臂,冷声道:“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封号而已,你就这般沉不住气——” 话到一半,江怀允轻斥的话语忽然滞住。 谢祁只手紧攥圣旨,终于抬眼,望过来,近乎咬牙切齿地道:“王谢堂前燕栖梁1,谢杨也配?” 他抖擞开两半圣旨,打眼扫过,冷笑道,“嘉言懿行,恪守殊甚……” 说着,他狠狠攥住圣旨,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向他腰间。江怀允伸手去拦,谢祁发了狠,你来我往几招,终于从他腰间抽出匕首,对着抛向空中的布帛眼也不眨地挥去。 匕首刃利,手腕翻动几下,布帛碎成片,如晚秋的枯叶一般摇曳着坠下来。 江怀允盯着残局,眉心紧蹙。饶是知道谢祁好心,此时也难免动了气:“你今夜前来,就是因为这个封号冲本王发脾气?” 谢祁死死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他拟的这个封号是何意?” “知道。”江怀允沉声开口,“王谢堂前燕栖梁。他是谢,本王是他堂前的燕,他定这个封号,无非是提醒本王不要忘本,警告本王再如何折腾也飞不出他的掌心罢了。”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能如此冷静。” 江怀允不以为意:“只是一个封号而已,耐不得何,本王不在乎——” “可我在乎。”谢祁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视线动也不动地锁住他。 这目光有如实质,似有千斤重。落在他身上,令江怀允下意识后退一步。 躲闪一般的动作似是彻底引燃了谢祁的心绪,原本死命压制的情绪,此刻山呼海啸般冲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吞没他的理智。 谢祁上前一步,咬牙重复:“可我在乎。” 他步步紧逼,江怀允罕见地被他惹出了几分恼怒。此时王府静寂,周边尽是他们的争执声。 江怀允抬手捏了下眉心,冷目睨着谢祁。两个人心里均存着火气,此时若是硬碰硬,少不得要闹出番大动静。 到底是理智站了上风,江怀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觑他一眼,再不纠缠,转身就走,边道:“你何时冷静下来,再来找本王。” 刚一抬步,立刻便被谢祁拦住。 江怀允伸手格挡,两人一点就燃,登时便缠斗起来。 谢祁单手执匕首,怕伤着人,只用一臂对阵,很快便露了颓势。 江怀允眼明手快,打上他的麻筋。谢祁不妨,匕首登时从他手中滑落。江怀允一个滑步,接住匕首,转身挥手,匕首刃正抵在谢祁的胸膛处。 “够了!”江怀允声音如冰,“你今晚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谢祁玩味地咬着这六个字,望着江怀允,一字一字道,“我想要的,摄政王肯给吗?” 这句话着实有些莫名,江怀允听得云里雾里,不待他细想,谢祁已经开口。 “我想要摄政王不再疑我、拒我,不再百般猜忌我接近你是别有所图。” “我想要摄政王弃了这狗屁不通的封号。我这般在意的人,凭什么叫谢杨当物件一样羞辱。” 他一字一字说得认真,江怀允却是被他的话震在原地,连匕首都忘了收回来。 谢祁却仿佛别无所察一般,盯着尖锐的匕首,抬步上前。 “我想要——”他启口,一字一字,字字千钧,“想要摄政王心上无尘,只有谢祁的名。” “你肯给我吗,阿允。”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旧时王谢堂前燕。 划重点:燕王这个封号的理解是行文需要,仅限本文。 * 这章斟酌得有点久,不过字数超长qaq 写到这里就超二十万字了,是我专栏第一本超过二十万字的书,开开心心。也写到了我开文之前就想写的场景,更开心了!再加上小江小谢感情有了突破性进展,三喜临门,一定要给大家发小红包一起快乐!亲亲宝贝们! 第73章 相配 四下阒然,安静得丁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人耳。 江怀允怔在原地。谢祁的话字字分明,声声入耳,仿佛是鼓锤重重砸在耳畔,震得他再听不进去其他动静。 他下意识觉得谢祁在说笑,可一抬眼,轻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谢祁目光深邃,视线锁在他身上,眼中的认真不加掩饰,就连素来都微微牵起的唇角此刻也抿得笔直,分毫散漫调侃都寻不见。 他不是在信口逗趣。 意识到这一点,江怀允的思绪飞快转动。曾经他苦思冥想都寻不到答案的疑问,如今终于有了解答: 谢祁有意于他,所以才会百般接近,千般纠缠。 记忆里处处都是蛛丝马迹,偏偏他于感情上太迟钝,从来都一无所觉。 他维持着匕首半举的姿态,半晌没有反应。直到尖锐的刃尖刺破布帛,清脆的裂帛声划破寂静,江怀允这才猛然发觉,谢祁已经逼近至身前。 行动先于意识,江怀允眼明手快地撤回匕首,翻转手腕,将匕首收拢归鞘。动作行云流水,却在瞥见刃尖一抹殷红时忽然顿住。 这柄匕首削铁如泥,方才谢祁不管不顾地迎上来,饶是他反应再快,也难免力有不及。匕首泛着冷光,光可鉴人,以至于刃尖的那抹殷红分外显眼,映衬起来,更觉触目惊心。 江怀允下意识握紧刀柄,定睛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好匕首,语调淡淡道:“出府往东走有家医馆,大夫的医术虽比不上刘太医,但包扎这种小伤足够了。” 明明是关心之语,谢祁却通体生寒。他望着江怀允,眼中的澎湃情绪渐渐敛去,沉默良久,才低笑出声:“然后呢?” 江怀允平静回:“今晚我们不曾见过。” 谢祁视线不移,缓缓问:“阿允此意,是为圣旨损毁一事免我罪责,还是为回避我方才的表意?” 江怀允自然不信他一无所知,可见他大有穷根究底之意,权衡片刻,还是直白道:“不是回避。” 寥寥四字,婉拒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谢祁低笑道:“我真不知,该说阿允是心软,还是心冷……” 拒绝表意之余,给了他顺水推舟揭过此事的台阶,亦给了他日后如何相处的选择权。如此周全,谢祁明明该高兴,可他却分毫欢喜也生不出。 因为不论他是想要维持现状,还是因爱生怨、打算对摄政王府退避三舍,江怀允都冷眼旁观,不执一词,漠然得仿佛不在局中。 谢祁闭了下眼,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眼中一无波澜。他问:“阿允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既然抗拒无用,不如敞开襟怀接纳'的话?” 江怀允记性甚好,当然记得。这是春闱前他们一起用暖锅时,谢祁说的话。当时他想反驳,因着小皇帝忽然撞了人,思路被打断,后来就再未提起。 如今谢祁在这个关头乍然提及…… 江怀允下意识以为他是打定主意要纠缠到底,当即微蹙了下眉,沉声道:“本王已经说得很清楚,若是你执意——” “不是在说表意。” 江怀允声音一停。 谢祁眼也不眨地望着他,似乎用眼神圈出了一方天地,狭窄得不容他躲闪。 江怀允略觉不适,眸光愈沉。 谢祁轻声开口,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困惑:“我是有些不解,明明我们同在红尘,为何阿允总给我一种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感觉。” 江怀允拢在袖间的手倏地紧握成拳。 谢祁却并未就此打住:“你将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从不与任何朝臣有超过政事上的交游,就连段广阳,也不过是为了肃清朝堂不得不收服。能让你放不下的亲近之人,似乎只有林管家和皇帝。 “林管家向来唯你是从,不消多言。皇帝虽然年幼,可你处处为他铺路。再过两年,就算他尚未到亲政之龄,凭你的能力,恐怕也能找到可堪托付的大臣。我想了许久,都没想到有什么是能让你留恋放不下的。 “人生在世,或多或少总有牵绊。唯独你,干干净净,和任何人都没有牵扯。除了故意为之,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理由。”谢祁望着他,不解问,“与人交游本就是人之常情,阿允为何将其视若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江怀允勉力克制,才堪堪没露出被人看透殆尽的难堪。 他生来孱弱,病根儿是从娘胎里带着的。从知事起,他就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长久,所以素来不喜与人亲近。 不亲近,他死的时候才不会有人伤心。 十数年来,日复一日中,他早将“与人疏远”这条铁律刻进骨子里,写成了本能。 他知道谢祁聪慧,却怎么也想不到,相处不过四个月,这人就能轻而易举地看破他奉行多年的准则。 江怀允双拳紧握,心思电转间,猛地意识到什么,抬眼问:“你将骆修文劝过来——” “就是为了给阿允制造牵绊。”谢祁毫不遮掩,坦然应下,“牵绊多了,阿允就算想抽身,也要思量再三。” 江怀允冷目睨着他,似生愠怒。 谢祁不避不让,自若道:“阿允因何如此行事,你既不愿说,我便不纠缠。” “只是,我想问问阿允,”顿了下,谢祁望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拒绝我的表意,究竟是因为对我无意,还是本能地排斥与人建立牵扯?” 江怀允嘴唇翕动,正要开口。 谢祁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先一步道:“阿允如今不冷静,说出的话十有八|九是违心之言,我不听。” 江怀允冷声强调:“本王很冷静。” 谢祁瞥了眼他藏在袖中的手,牵唇一笑,从善如流道:“是,是我如今不冷静。我怕听了阿允的话,心生恼怒,一气之下便顾不得谢杨在京,做出理智全无的蠢事。” 江怀允没有应声。 谢祁权当是默认,续着先前的话道:“一个月,我等阿允的答案。” 江怀允蹙着眉:“明知结果,何必再拖一个月。” “我等的是阿允愿不愿意敞开心扉,走入红尘。这么郑重的决定,总要耗些时间。” 第62节 大约猜出了他的下文,江怀允眸光微动,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谢祁神情认真:“你若愿意,就算一时拒绝我的表意,早晚也会松口。” 语气中不乏自信。 江怀允目露轻讽:“你倒是笃定。” “当然。”谢祁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斩钉截铁道,“这世上,没有人如我一般与你相配。” “阿允,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作者有话说】 你好自信! * 断更一时爽,卡文火葬场qaq 这章反反复复地修改,没想到拖了这么久,抱歉让大家久等,这章依旧有小红包~ 第74章 有我 月上中天,长街寂寂。 恭顺王府大门紧闭,康安趴在门后,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已经过了子时,王爷还是没有回来。想到他离府时怒气冲冲的模样,康安重重叹了声气。 饶是他在王爷身边伺候多年,深知王爷的脾气秉性,也没弄明白王爷今夜骤然发怒的缘由。 他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试图从中窥出些许让王爷面色大变的蛛丝马迹,苦思冥想良久,终是一无所得。 宫宴上传回来的消息无外乎一些琐事,纵然太上皇又借着先皇早逝的由头说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可这样的情形屡见不鲜,何至于让王爷怒到掷下手中的书卷,二话不说拔步就出了门,甚至还不许他跟。 除了见摄政王,王爷何时只身出过府? 唉声叹气间,康安猛地抓住一丝线索。 摄政王…… 如若他没记错的话,王爷生怒的时机,似乎就在他说“摄政王受封燕王”后不久? 正回忆着,一阵马蹄踏踏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落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康安不作他想,开了门,忙迎上去:“王爷可算是回来——”话到一半,瞥见谢祁裂开的前襟和染上的些许殷红,康安刚松的一口气登时提起来,“您受伤了?!” 好在康安还存了些理智,知道尚未进府,将声音压得极低,不假思索道,“我这就去请刘太医。” 谢祁把缰绳扔给紧随着康安过来的门房,抬了抬手,云淡风轻地制止他:“不必,小伤而已。” 康安觑了眼王爷前襟染上的血色,担忧不已。可王爷的心意又不能忤逆,于是只得作罢。好在府中备的有伤药,康安思忖一二,先行一步去备伤药。 谢祁的伤乍一看触目惊心,实则并不严重。康安按部就班地给伤口敷了药,才心有余悸地问:“好端端地,王爷怎么受伤了?莫非又是太上皇……” “跟他无关。”谢祁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裳,嘴角噙着笑,悠悠道,“这回阴差阳错,他也算成全了一桩好事儿。” 康安:“???” 从王爷口中听到赞许太上皇的话,无异于天降红雨,稀奇得紧。康安一脸茫然,缓了好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顿了下,他不解问:“可王爷离府前不是还因为太上皇动了怒?” 大约是今晚太高兴,谢祁“嗯”了声,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康安看了眼满面春风的谢祁,眼中的疑惑更甚。 王爷出门也就是两个时辰的功夫,短短两个时辰,发生了什么,能让王爷转怒为喜,这般开怀? 没来由地,脑海中浮现出方才未竟的思绪。 宫宴上传来的消息多是老生常谈,王爷虽不满太上皇,可绝不会因为这些老套的消息动怒至此。唯一的例外是被他一语带过的“摄政王受封燕王”…… 燕地幅员辽阔,太上皇此举,怎么看都像是在抬举摄政王。可若当真如此,凭王爷和摄政王往来甚密的交情,何至于如此怒火冲天? 想到太上皇素有用封号折辱人的先例,康安心下了然,大约是“燕王”的封号另有深意。 王爷怒是因为摄政王,那如今喜不自胜的缘由,似乎也就不问自明。 可既然是去摄政王府,王爷又怎会带伤而归? 康安不解之余,忍不住又朝一旁看了眼。 这不是他今晚第一次探究着看过来。可是谢祁今晚高兴,并不恼,他气定神闲地翻了页书,道:“想问什么就问。” 话里不见恼怒,康安定了定神,从善如流地问出心中疑惑:“王爷方才是去了摄政王府?” 谢祁:“嗯。” 康安又问:“那您身上的伤……” 谢祁轻描淡写道:“毁谢杨的圣旨时不小心划了下。” 宫宴上只颁了一道封王圣旨。 康安百思不得其解:“燕地虽偏远,却并非穷乡僻壤。太上皇既不是为了抬举,那他将燕地划给摄政王当封地又是何意?” 谢祁指尖微顿,眼中的笑意敛去几分,语调微冷道:“‘王谢堂前燕栖梁’,谢杨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无非是为了警告摄政王,让他不要妄生二心。” 康安顿时恍然。 王爷是因为摄政王平白遭了折辱恼怒,所以才会冲动之下跑去摄政王府毁了圣旨。如今碍眼之物已除,自然豁达。 想明白这些,康安问出了最后一个疑惑:“王爷说太上皇阴差阳错间成全了桩好事儿,这又是为何?” 谢祁轻笑道:“若非他今夜所为,本王又怎会冲动之下将心中情意和盘托出?” 康安起初以为他说的是“情谊”,并未深思。数月以来,王爷对摄政王的态度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若说起初是有利用之心,可久处下来,早已真心相待,称得上一句“情谊深厚”。 王爷多年来形单影只,如今能有交心好友,他们做属下的,自然喜闻乐见。 可当他手脚利索的收拾好伤药,一抬眼,却登时怔在原地。 不远处,王爷手中举着书,视线却落在虚空里。大约是想到了高兴的事,眼角眉梢处笑意深深,颇有流连其中的势头。他手边的案上灯烛跳跃,烛火明灭间,无端显出几分温柔来。 ……温柔? 康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措辞居然能用在自家王爷身上。他服侍王爷多年,知道他行事果断、聪敏早慧,因着身份特殊,与人交游素来佯作温和。这幅面貌能糊弄旁人,却瞒不了与他朝夕相对的康安。 王爷的神情,何时是伪装,何时是真心,再没有比康安更清楚的了。 正是因为清楚,见到王爷这幅神情,才更觉诧异。 单只是好友交游,何至于露出这幅像是春心有动的神情? 他一直以为王爷方才说的是“情谊”,可若是“情意”呢? 康安眼皮一跳,一个他先前一直回避的猜测再度浮上心头。 犹豫半晌,他看着笑逐颜开的王爷,欲言又止地试探:“王爷,您对摄政王,是不是……”似乎觉得难以启口,康安思索良久,也没寻到妥帖的措辞。 谢祁却轻而易举地洞悉康安的意图。他直言不讳道:“你猜的不错,本王是对摄政王有意。” 一瞬间,康安如遭雷劈。他满面错愕地立在原地,思绪空白,磕磕绊绊地开口:“可,可是……” “可是什么?”谢祁扬眉问,“难道本王配不上摄政王?” 康安下意识回:“当然配得上!” 谢祁微眯起眼:“那是摄政王配不上本王?” 康安忙不迭摇头:“自然配得上!” 谢祁姿态闲适,懒懒道:“这就是了,本王和摄政王既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须‘可是’。” 这话说得有理,康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端起收拾好的伤药,正准备离开,猛然惊觉自己入了王爷的言语陷阱。 康安转回身。 谢祁眼也不抬:“还有事?” 康安沉默了下,还是鼓起勇气发问:“可是,您和摄政王在一起,岂不是子嗣无望?” “本王活着,又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没有就没有,何须大惊小怪。” 康安愈发不解:“若无子嗣,日后待您登基,皇位如何坐得安稳?” 谢祁不甚在意道:“咱们的皇帝当得不是挺好?本王登基做什么。” 康安脱口而出:“可是陛下到底不姓谢——”话未说完,当即察觉到王爷投来的视线,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康安心底一凉,当即噤声。 谢祁觑他一眼,声无起伏道:“不论其他,谢昭就只是本王的堂弟,这话你牢牢记在心里,听清楚了吗?” 康安忙不迭应“是”:“小的谨记。” 见他应下,谢祁敛回视线,想了想道:“本王明日一早启程去梓州,你在京守好王府。” 一听王爷离京不许自己跟着,康安心里发急,偏生他方才惹恼了王爷,只能小心翼翼地抗议:“王爷……” 谢祁截断他的话:“和你方才说错话无关。谢杨在京,你若是和本王一道离开,必定会打草惊蛇。” 康安意会:“王爷是想让小的做个障眼法?” 谢祁“嗯”了声,又嘱咐他一些话,康安皆一一应下。 * 翌日。 朝会散后,江怀允照旧牵着小皇帝回养心殿。 刚将人安顿好,还未来得及翻开奏折,便被宫人请到了太上皇暂歇的殿内。 谢杨招呼着江怀允上前就座,待看清他的脸色,关切问:“怀允可是身体不适?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江怀允神情如常,言简意赅地解释:“昨夜歇得晚。” 谢杨犹有挂心,百般叮嘱他要保重身体,切勿劳神。 江怀允静静听着,并不搭腔。 这幅冷淡模样谢杨早已见怪不怪,并不介意。兀自说了半晌,他才叹道:“你们啊,都是仗着年轻不顾惜身体。” “们”字似乎别有深意,江怀允抬了抬眼。 谢杨抚着额,头疼道:“找你来正是要和你说这桩事。无衣昨夜受寒,今晨便一病不起。太医早早去了王府看诊,如今仍没回来。这孩子逞强,不让朕去府上探望。可朕始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想让你代朕去探望一二,若当真没有大碍,朕也好安心。” 第63节 江怀允拢在袖中的指尖微蜷。顿了下,他不动声色地颔首应下。 谢杨这才算松了口气。 江怀允没再耽搁,出宫直朝恭顺王府而去。他记得谢祁昨夜分明没有病容,可架不住这人受了伤,又在寒风里结结实实待了不少时辰,若是病了,倒也能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江怀允紧了紧缰绳。 一路疾驰到恭顺王府,才从康安口中得知谢祁已经离京的消息。 想来所谓的“受寒生疾”只是谢祁的脱身之策。 江怀允松口气的同时,微蹙的眉心仍旧没有舒展。他顺势问道:“他是何时起意离京的?” “昨夜。”康安闻音知意,顿时明白摄政王的顾虑。若是此前,他定然谨言慎行,少开口为妙。可大约是知道自家王爷对摄政王有意,康安下意识将摄政王当成了自己人,开诚布公道,“梓州有些情况,王爷说他要亲自去探查一番才能安心。” 眼下能让他不顾谢杨毅然离京的,无外乎梓州。江怀允并不意外。 康安身怀察言观色的好本领,觑了眼摄政王的神情,心中一动,壮着胆子宽慰:“摄政王放心,王爷虽然离京突然,但已将京中诸事安排妥当,断不会出差错。” 谢祁素来行事周密,方才忧思,原不过是他杞人忧天。江怀允微微颔首,思绪稍敛。 康安紧接着续道:“王爷特意叮嘱了,他不在京这段时间,小的听凭您差遣。” “不必,你替他守好王府即可。”既然谢祁人不在,江怀允也不打算逗留。 他刚起身,康安忙不迭开口:“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侧眸看过去。 康安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珍而重之地交过来:“王爷临走前给您留了话。” 江怀允微顿。 似乎猜到了他在迟疑,康安咧嘴一笑:“王爷特意交代了,一定要您亲自打开看。” 江怀允瞥他一眼,接过信封,缓缓展开。 他曾见过谢祁写的字,从来龙飞凤舞,自成风骨。可这纸上的寥寥数字,却难得规整。一笔一画写就,更显郑重。 宣纸上整齐有序的墨字映入眼帘,江怀允当即一滞。 信中只有短短四行字: 阿允, 尘世很好。 因为有我, 不止有我。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对不起大家,这回我又鸽得有点久[对手指忏悔.jpg] 第75章 离京 寥寥数语,却隽永非常。 将自己与尘世等重,分明自信张扬已到极致,偏偏字里行间含蓄郑重,敛着肆意,唯恐惊了世外人。 江怀允定睛看着规整的字迹,久久没有出声。 康安侍在一旁,回忆着王爷昨夜写这封信时的情景。 彼时他已经从得知王爷倾慕摄政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正侯在桌案旁研墨。见王爷眉飞色舞,到底没有忍住好奇,试探着问:“王爷这般高兴,可是摄政王答允了您的表意?” 王爷提笔蘸墨,悠悠摇头:“否。” 他大为不解:既然摄政王没有答允,王爷就算不低落消沉,也断不该如此春风得意才是。 王爷好似猜透了他的心思,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你不懂他。” 说完,便让他将封好的信转交给摄政王。 他虽不知信中所言是何,但见王爷落笔寥寥,不像是谈正事。 他云里雾里地想着,摄政王素来一言九鼎,既然严词拒绝,说明心意已定,又岂是一封书信能动摇的? 可如今,眼前的摄政王正对着这封貌似不打眼的书信怔怔出神。 康安:“……” 康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王爷高见。 江怀允不知康安心中所想,他垂着眼,缓缓折好信笺,若无其事地置于袖袋中,淡道:“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提步朝外走。 康安拱手,送他离府后折回正厅。还未进门,余光瞥见正杀气腾腾朝他走来的刘太医。 康安眼皮一跳。 刘太医知道王爷只身离京,定然怒极。他方才含糊其辞地糊弄了过去,正想着给摄政王送完信好去躲一躲,哪成想被他逮个正着。 康安暗叹一声时运不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陪着笑迎上去:“刘太医——” “胡闹!简直是胡闹!”刘太医瞪着康安,劈头盖脸地怒喝,“王爷冲动,你怎么不拦着些?眼下正是要紧关头,万一叫宫里那位知道了,后果怎堪设想?!” 康安叫苦不迭:“您又不是不知道王爷的性子,他要做什么,岂是我等能拦住的?” 这倒也是。 刘太医面色稍缓。 “您就放宽心。王爷说了,太上皇虽然生性多疑,但在位多年,难免自负。你我都知王爷此时当该避其锋芒,太上皇焉能不知?王爷如今谎作有疾,太上皇定然以为是王爷不想同他虚与委蛇,绝不会想到其他。这叫暗度陈仓。”康安推着刘太医往正厅走,苦口婆心地劝道,“况且,京中有摄政王帮忙遮掩,必定万无一失。” 刘太医头一偏,奇道:“王爷何时与摄政王这般交好?” 自家王爷和摄政王的情意未定,自然不好广而告之。康安倒了杯水,借着请他润嗓的由头敷衍过去,续道:“子平如今人在梓州,有他接应,王爷定然安然无……” “恙”字尚未吐口,刘太医忽然被水呛得咳嗽起来。 康安忙上前帮忙。 刘太医一把攥着他的手腕,声音发紧:“你说王爷去了梓州?” “是啊。”康安点点头,不明就里地望向他,“怎么,可是梓州有何不妥?” “大大的不妥!” 康安微愣。 刘太医神色凝重:“梓州与苗寨接壤,境内多奇珍异草。王爷体内顽毒未清,若是不慎被勾缠出来……”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康安自然会意。 上回花满楼一行,王爷不过闻了片刻甘松香,便元气大伤。好在刘太医及时救治,才算保住性命。可梓州与盛京天南地北,若王爷当真在梓州有个好歹,刘太医鞭长莫及。 思及此,康安不免心中惴惴:“要不我去将王爷追回来?” “此时若动,定然惊动宫里。”顿了下,刘太医问,“王爷可详说了他去往梓州何处?” “梓州州府。” 刘太医长叹一声,愁眉不展道:“只能盼着王爷不往旁处去了。” * 大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谢祁的“病”仍然没有痊愈。 小皇帝担忧得紧,趴在江怀允肩上,有气无力地问:“小王叔,都半个多月了,无衣哥哥的病怎么还不见好?要不再多叫几个太医过去守着?” “他没有大碍,陛下不必担心。” 小皇帝松了口气,却仍愁眉苦脸地揽着他的脖颈,委屈道:“我都好久没有见到无衣哥哥了。” 江怀允目不斜视地抱着小皇帝往养心殿走。 小皇帝喋喋不休地叙说着他对谢祁的想念,末了,他凑在江怀允耳边,用气音问:“小王叔,是不是父皇走了,无衣哥哥才会进宫来看我?” 江怀允侧眸看了眼,小皇帝黑白分明的双眼水润润的,有些不安地绞着手指,低落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害怕父皇啊。我记得,以前父皇在宫里的时候,无衣哥哥就不常来找我玩儿……” 话到最后,声音愈弱,蔫头耷脑的,看着很是垂头丧气。 江怀允眼神微动。小皇帝虽涉世未深,不知大人间的恩怨,可直觉却准得惊人。只是得知了谢祁无碍,便猜到他不进宫是与谢杨有关。 小皇帝兀自沉浸在对谢祁的思念中,悲伤不已。他瘪着嘴,眼睛里雾气蒙蒙,仿佛下一瞬就会哭出来。 江怀允不大会安慰人,他轻轻拍了下小皇帝的后背,避重就轻道:“他如今抽不开身,过段时间闲下来就会进宫。” “……真的吗?”小皇帝期期艾艾地问。 江怀允颔首:“嗯。” 小皇帝故作老成地叹了声气,状似无可奈何道:“好叭,那我就再等一等无衣哥哥。”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萎靡不振,一转眼就又神采奕奕。他奶声奶气道:“小王叔累了吧?我可以自己走啦。” 总归也快走到养心殿,江怀允从善如流地将人放下。刚要牵着他继续走,就听身后道:“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转身。 宫人小跑着上前,躬身道:“太上皇请您过去。” “知道了。”江怀允把小皇帝交给云青看顾,跟着宫人去见谢杨。 殿内。 谢杨坐在桌案旁,手中把玩着一颗暖玉棋子,凝神看着棋盘。听到动静,神色一展,道:“怀允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局棋,朕实在无计可施。” 江怀允上前,扫了眼棋盘:白子占了大半江山,黑子节节败退,似乎败局已定。 谢杨将黑棋棋盒推给他。 江怀允略作思索,执棋落子。 谢杨眉梢微挑:“怀允不再想一想?” 见江怀允摇头,谢杨也不再劝,紧跟着落子。 第64节 两人你来我往。 半晌,谢杨搁下白子,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怀允果决,朕输得心服口服。” 江怀允垂着眼,并不搭腔。 “朕老了。”谢祁轻叹道,“盛京越发炎热,这些年朕愈来愈经不得暑热。原想等着无衣痊愈,与他见一面,如今也是不能如愿了。” 谢杨有些落寞道:“想来他还是不愿意见朕。” 江怀允沉默着听他倾诉。 谢杨对他的安静见怪不怪,叮嘱道:“朕过两日就要回范阳,昭儿年幼,还要仰仗怀允费心看顾。” 江怀允拱手应下。 * 谢杨离京那日正进五月。 他轻车简从,并未宣扬,带着一队兵士乘马车低调地离京北上。 行至郊外三十里,车驾缓缓停下。等候已久的人登上马车:“太上皇。” 谢杨双眼微阖,沉声问:“事情办得如何?” “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盛京暗处的人马悉数重编。为防打草惊蛇,周大人亲自掌管的人马属下尚未接触。” “好。”谢杨屈指轻敲,思索片刻,道,“你先留在盛京,待周其下狱,收编他手中的势力后再回范阳。” “是。”范承光拱手。 谢杨又道:“为免谢祁生疑,在京这些时日,你切记小心,别和他正面碰上。” 范承光面露迟疑,皱眉道:“但周大人下狱,若是恭顺王紧咬不放——” “这些年来与冯家联系,皆是周其出面。朕失良将,谢祁乐见其成。纵然深究,他也只会以为是周其为包庇冯家,私自行动,牵扯不到朕身上。”沉吟片刻,谢杨道,“总归你已将周其曾掌握的人马接管过来,就算有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谢祁在府中闷了一个月,总要给他点儿甜头。” 范承光肃然道:“属下明白。” 谢杨似乎倦极,抵拳轻咳两声,疲惫道:“盛京就交给你了,朕在范阳等你的好消息。” “是。”范承光垂首,临下马车前,又道,“太上皇只身在范阳,切记保重龙体,万不可操劳过度。” 谢杨和蔼一笑:“朕记下了。” 范承光行礼后下车离开。 马车徐徐启行。 谢杨靠着车厢壁,眼中的笑意缓缓消失,浮上些许厉色。 他上了年岁,或许时日无多。但昭儿是他费劲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子嗣,他总要在还能筹谋的时候,替他的昭儿扫清后患,给他的孩子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昭儿的皇位,任谁也不能轻易撼动。 * 与此同时,梓州。 谢祁大步流星地走进别庄,将肩上的披风解下交给韩子平,边叮嘱他将梓州余下诸事处理妥当。 韩子平应下,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王爷明日有什么安排,可要属下提前准备?” “不必。”谢祁摆了摆手,道,“本王明早回京。” “明早?”韩子平一愣,担忧道,“王爷来了梓州以后日日早出晚归,鲜少歇息。如今仓促回京,身体恐受不住,不如歇息两天再启程?” 谢祁却不以为意:“无妨。” 韩子平皱眉,欲要再劝。 谢祁忽然侧头:“再有五日,本王离京是不是就满一个月了?” “是。”韩子平脱口而出,“王爷四月初六离京,再有五日,正是五月初六。” “一个月,”谢祁脚步一顿,扭头望向东北方,眼睛微微眯起,似是要跨过崇山峻岭看清盛京的模样。半晌,他低喃,“委实久了些……” 【作者有话说】 才发现评论马上就要超一千条了,第一次在连载期感受到这么多爱,呜呜呜我好快乐。 本章评论区按爪有小红包,感谢宝贝们的喜欢和支持! 第76章 勿念 在城门处辞别谢杨之后,江怀允并未立时离开。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谢杨的车驾渐行渐远,才淡淡敛回视线。 刚一转身,在一旁侯了许久的段广阳顿时凑上前来,欲言又止地望向他:“摄政王……” 江怀允会意,抬步朝角落处走去。 段广阳一脸肃容地紧随其后,待到喧嚣声弱处,才低声禀告道:“王爷,咱们派往梓州的人传来消息,有人在途中意欲劫囚。幸亏发现得及时,人已经被扣下了,如今正在押送回京的路上。” 顿了下,段广阳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交给江怀允,道,“这块令牌是从劫囚之人身上搜出的,他们不知如何处置,便随信一道送了回来。” 江怀允垂眸看了眼手中的令牌。 令牌有手掌大小,呈骏马状。骏马正疾驰,前蹄高高扬起,鬃毛飞扬,细枝末节处雕刻得栩栩如生,一眼看去意气风发,很是生动。 江怀允目光未移,淡声问:“那人相貌如何?” “禁卫军的弟兄都是粗人,不通字画。”段广阳面上闪过一瞬的羞惭,又续道,“不过那人神秘得紧。信中说,兄弟们观察了两三日,他皆是身着宽大黑袍,裹身遮面,半分形容也不露。” 江怀允长指划过令牌,并未启口。 见他面上并无怒色,段广阳心下稍安,又问:“按脚程算,最迟今晚他们就能进京,敢问王爷,如何处置劫囚之人?” 江怀允略一思索:“交给刑部去审。” 段广阳:“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 从城门离开,江怀允纵马疾驰,径直回了府。一进府,便吩咐小厮去寻骆修文,自己则照旧前往书房。 骆修文慢他一步,来到书房时,江怀允已经翻着奏折批阅起来。 骆修文犹豫了下,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拱手道:“王爷,您找我?” “嗯。”江怀允并不抬头,只用空着的那只手敲了下桌沿,“你看看,这块令牌可是你先前说的骏马令牌?” 桌角处尚未被奏折侵占,如今正搁着一枚令牌。 骆修文看清令牌的图案,登时一怔。他忙上前几步,拿起令牌举至眼前,微微眯起眼,大袖衫略作遮掩,定睛端详片刻,眼睛一亮,激动道:“正是这块令牌!” 他将这块令牌翻来覆去地看,思绪转得飞快:“可是冯家之事有了进展?” 骆修文能猜到,江怀允并不意外。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押送冯易回梓州的途中,令牌的主人意图劫囚。” 骆修文恍然点头。了悟之余,意识到什么。他敛去喜色,凝神沉思片刻,不由问道:“春闱舞弊事关重大,虽然业已尘埃落定,可风头到底没有全然过去。他在这个关头去劫冯易,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种可能。”江怀允笔走龙蛇,边批着奏折,边道,“其一,冯易和他背后的冯家重要非常,幕后之人不惜自毁长城,也要将人救下。” 骆修文想了下,仍有不解:“可幕后之人既能多年护佑远在梓州的冯家,说明他在梓州的势力不容小觑。若要救人,最佳选择不应当是梓州吗?届时盛京鞭长莫及,他们不必自曝于外便能得偿所愿,何须要大费周章?” 骆修文越想越觉得蹊跷,“在下记得,当时幕后之人的补救之举甚是果断干脆,如此镇静果决的性子,怎么忽然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第一个猜测疑点重重,江怀允面色不变,好像这个结果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他合上奏折,淡声道:“那便只余下了最后一个解释。” 骆修文神色一敛,洗耳恭听。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二人的谈话。 “进来。”江怀允抬眼望向门口。 管家抱着一个锦盒推门而入:“王爷,这是谢王爷府上送来的,说是十万火急,要立刻送到您手上。” 锦盒上还放着一封信。 江怀允瞥了眼,原是打算置之不理的,闻言视线一滞。 停顿片刻,江怀允打开锦盒,里头放着两本册子。他拿起其中一册,慢慢翻阅起来。 管家正要离开时,瞥见一旁的骆修文,笑道:“骆公子也在?” “是。”骆修文莞尔,朝他略一拱手。 管家连连摆手,笑呵呵道:“谢王府的人也带来了骆公子的东西,说是从梓州捎来的,我已经让人放到骆公子房中了。” 骆修文先是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大约是在下的未婚妻托人送来的,有劳林管家。” “骆公子这般年轻,居然已经有未婚妻了?”管家满脸惊讶。 骆修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管家暗忖,王爷似乎也就比骆公子小三岁……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看了眼埋首书案的江怀允。 江怀允似有所察,抬头看了眼,声无起伏地问:“还有事?” 管家被他的目光扫过,登时一个激灵,忙摇头道:“没了没了。”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出了书房。 腿脚之利索,令人叹为观止。 骆修文不禁弯了弯唇角。 江怀允敛回视线,将手中的薄册递过去。 薄册中详细记载了这些年礼部尚书和梓州往来憧憧的细节。 骆修文一目十行,飞快阅览完毕,抬首一笑:“在下大约知道王爷所说的第二个猜测是什么了。” 江怀允抬眼望向他。 骆修文举了举手中薄册,浅笑道:“其二便是,幕后之人另有高人,而这幕后之人,大约已经被弃之不用,所以才会有此破绽。他想借王爷的手,除掉礼部尚书。” 江怀允微微颔首。 这原本只是他的推测。可谢祁送来的两本薄册恰逢其时,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礼部尚书虽然品级略高于梓州刺史,可梓州远在西南,刺史执掌一州,并非是礼部尚书可以驱策的。 第65节 除非礼部尚书的背后还有比他更尊贵的人。 放眼满朝,能让礼部尚书俯首称臣的人,就只有刚刚启程回到范阳避世的太上皇。 江怀允沉思的间隙,觑了眼静静躺在手边的书信,犹豫片刻,终是没有打开。 * 虽然已经有了足以捉拿礼部尚书的证据,可劫囚之人的身份未明,江怀允便也按下不表,免得打草惊蛇。 转眼便到了端阳节。 官员休沐一日,朝会暂歇。 江怀允照旧早早入了宫,在养心殿里处理奏折,顺道陪着小皇帝做课业。 小皇帝闲暇之余,仍眼巴巴地问他谢祁的动向。 江怀允皆含糊其辞地遮掩过去。 所幸端阳节这日趣事甚多,小皇帝很快便被云青的故事吸引过去,忘了这茬儿。 江怀允暗暗松了口气。 待陪着小皇帝用过晚膳,江怀允才动身回府。到府时,天色近黑,影影绰绰间,似乎有道人影靠着府门。 下意识地,江怀允扬了下马鞭,驱马疾驰。 至府门前,借着灯笼里的烛光,江怀允才看清门边那人的相貌。 ——是管家。 江怀允抿了下唇,拾级而上。 管家打着盹儿,睡得不沉,一听到动静登时睁开眼:“王爷回来啦?膳房灶上煨着参汤,老奴给您送到书房?”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 管家当即转身去往膳房。 送汤这事,管家做了多次,很是驾轻就熟。他端着参汤来到书房,堪堪落后江怀允一步。 参汤放到书案上的时候,还微微冒着热气。 正是能入口、却不烫嘴的温度。 江怀允端起汤盅抿了口。大约是口味被养得刁了,稍稍一点腥气就让他不由自主地蹙起眉。 管家正侯在一旁等着收拾,见江怀允只略略尝了口便放下汤盅,当即心头一紧。 因着病情未愈,谢王爷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上府来,王爷用的汤一直都是膳房所做。这一个月不见排斥,他还当王爷已经习惯了膳房的手艺,没料想今日竟又发生这等事。 管家想起小厮曾提起,王爷生辰那日似乎和谢王爷闹了些不愉快。他不知两人眼下是什么情形,犹豫片刻,终是没有提起谢祁,只是试探着问:“今个儿过节,膳房做了角黍*,还热着,老奴给您拿几个过来?” 江怀允张口欲拒,一抬眼,正看到管家忧心忡忡地盯着汤盅,神情复杂。 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江怀允停顿了下,咽下拒绝的话:“好。” 得了允准,管家不着痕迹地松口气,慌忙去膳房拿角黍。生怕再慢一步,王爷就改了主意。 管家一离开,书房中登时陷入沉寂。 案旁的灯烛无声跳跃,参汤的味道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 江怀允有一瞬的失神。 五月初五端阳节,与他的生辰相隔正好一月。 江怀允看着手中的奏折,注视良久,搁下笔,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准确无误地翻出来一封书信。 信笺上的封蜡未开,江怀允直接撕开封口,从中取出书信,展开。 似乎笃定他能够明白薄册的用意,信中分毫未提薄册之事,只是道: 情势复杂,需在梓州多留。 愿君慎疾加餐*, 勿念。 【作者有话说】 叮咚,小谢在梓州向您发来思念,请查收。 * 1.角黍:即粽子。 2.愿君慎疾加餐:出自《后汉书·恒荣传》 * 我这次居然按时写完了,感天动地!怕有宝贝没看见,上一章末尾加了一小段,没看到的宝贝可以去刷新一下! 新章在周三或周四,看看小楼的信用值能不能继续添砖加瓦! 第77章 下狱 字迹不若上一封留书工整,笔画勾连,虽然依旧苍劲有力,但也不难看出其中潦草。 仿佛是百忙之中抽身写了这封信,很是仓促。 江怀允视线落在信上,下意识想,既然要在梓州多留,谢祁恐怕不能踩着一月之期准时抵京。 不用被穷追不舍地逼问答案,他原是该松口气的。 可他内心深处绷紧的那根弦却始终没有松懈。谢祁没有将“一月之期”诉诸笔端提醒,不代表他已经忘却这桩事。相反,凭借谢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回京后不知还要如何折腾。 他长至如今,前十八年疾病缠身,少与人接触,来到这里以后,更是整日为朝政所扰,无暇他顾。他能在朝政上游刃有余,可一旦涉及到感情深交之事,难免生疏。 若是旁人,拒绝打发便好。 偏偏是谢祁。 江怀允难得生出几分浮躁来。 混乱的思绪被低闷的敲门声打断。 江怀允回过神:“进。” 骆修文推门而入,正见江怀允在整理信件。 大约是深知摄政王夜间仍不忘批阅奏折的习惯,书房四角并着书案处都添置了灯烛。即便是夜间,也不妨碍视物。 骆修文眼神极佳,尽管尚在门口,也清晰地认出王爷手中的信件正是前两日谢王爷府上送来、王爷却没启封的。 他甚知分寸,并不深究,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端着托盘走进去:“王爷。” 算着时间,江怀允原以为是管家去而复返,没料想听到骆修文的声音。他折好信件的同时抬眼望去。 骆修文将托盘放到桌案上,笑着解释:“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林管家,天色暗,在下便一道拿过来了。”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将手边一摞奏折推过去。 各州并着朝廷的奏折日日雪花似地飘来,所奏之事五花八门,江怀允不可能面面俱到。是以骆修文伤势痊愈之后,他便将一部分奏折交给骆修文预先处理。 骆修文轻车熟路地抱起奏折,打算回寝居处理。 江怀允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叫住他:“等等。” 骆修文应声转身。 江怀允问:“从梓州来盛京,大约要多久。” “昼夜兼程地赶路,最快也要十日。” 江怀允余光扫了眼手边的信。他虽不知梓州的详细情形,可谢祁肯驻足多留,想来与太上皇脱不开关系。既然涉及到太上皇,依谢祁的性情,定然会慎之又慎,多方查探确认才会返程。 这并非一时之功。短时间内,他恐怕回不了京。 江怀允垂眼抿了口清茶,神情莫名。 骆修文站在一旁,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尽管这变化很是细微,但放在素来面色寡淡的江怀允身上,已是格外明显。 先是搁置多日忽然被打开的信,再是毫无预兆被提起的梓州。 骆修文素来是玲珑心窍,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测。 有些事原是不该他多言的,可踌躇着退了两步,犹豫半晌,终是没忍住。 江怀允沉思间,忽然听到骆修文的声音:“王爷是因为谢王爷烦恼?” 江怀允抿茶的动作一顿,抬眸望向他。 “在下是过来人。”骆修文抱着奏折,坦率地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间,所有的隐晦深意不言自明。 江怀允对谢祁表意之事并未讳莫如深,既然被看穿,也就不再隐瞒。他放下杯盏,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在端州与两位王爷初识时就有些猜测。不过当时两位王爷兄弟相称,在下只当是自己想岔了。后来得知两位王爷并非血亲,便一清二楚了。”骆修文不加隐瞒道。 江怀允闭了下眼,原来在端州时就有迹可循,连骆修文都能看出来,偏他迟钝,一无所觉。 藏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拢起,再睁眼时,仅有的情绪波动也被他克制住。江怀允问:“怎么忽然想说出来?” “起初不言,是因着王爷未曾留意,在下不想多生事端。今夜王爷愁思不减,在下曾经走过弯路,颇有心得,便想着好歹能为王爷分忧。” 他用的词是“分忧”。 江怀允似有所察,直白地问:“你不介意?” 这个朝代虽然风气开放,可似乎远没有开放到对断袖之风坦然视之的程度。 他问得含蓄,骆修文却心领神会。他摇摇头,笑道:“在下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侥幸留得一条命,自然都能看得开。人生在世,活得自在开心才最为紧要。” 江怀允以为他说的是前些时日从刺客手中侥幸逃脱之事,并不多疑。 骆修文笑着反问:“况且,王爷也不是在为此事困扰,不是吗?” 江怀允没有反驳,只是问:“依你之意,此事何解?” “王爷聪慧理智,但感情之事素来是没有办法用理智衡量的。王爷若要问在下,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顿了顿,骆修文莞尔道,“王爷不妨问问自己的心,看看它会给王爷什么答案。” 第66节 * 江怀允技拙,尚未思虑出所以然,便再度投身于数不胜数的政务中。 翌日。 刑部尚书久违地来到摄政王府的书房,禀告黑衣人劫囚一案。他立在下首,半是头疼,半是惭愧地禀道:“那黑衣人骨头极硬,老臣软硬兼施,甚至动了刑,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江怀允没有立时开口。 大约是心理作用,刑部尚书总觉得书房中的气氛冷沉得令他喘不过气。他小幅度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暗暗叫苦。 上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人犯还是上元节。能扛得住刑部重刑的人本就不多见,原以为上元节之后能消停好一阵子,没曾想,才三个多月,居然又叫他碰上这种事。 刑部尚书叫苦不迭,面上却谨慎严肃。他觑了眼伏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的摄政王,犹豫道:“不过,这个人,似乎……” 迟疑半晌,刑部尚书拐弯抹角道:“昨夜老臣审讯人犯时,家中小厮来送角黍,看到了人犯。他曾和人犯有过几面之缘,和老臣说了人犯的身份。” 江怀允笔下不停,淡声问:“怎么?” 刑部尚书支支吾吾道:“人犯似乎是礼部周大人府上的家仆。” 这话一出,江怀允便明白他为难不已的缘由了。 算起来,礼部尚书与他同级。人犯不肯供述,他手中没有证据,单凭他府上家仆的一家之言,着实没办法去礼部尚书的府上调查。 书房中沉寂须臾,刑部尚书心中不免惴惴。 恰在这时,江怀允波澜不惊地启声:“那就请周大人去刑部走一趟。” 刑部尚书一怔,为难道:“但人犯尚未招供该,老臣——” 说话间,江怀允翻出一本薄册,示意刑部尚书来看。 后者一愣,忙接过翻阅起来。册子虽薄,但礼部尚书多年来通过梓州刺史助冯家扶摇直上的罪证历历在目。刑部尚书心惊之余,看到梓州冯家,立时联想到不久前才结案的春闱舞弊一事。 他顿时觉得手中的薄册重若千钧。 江怀允声无起伏:“够了吗?” “够了够了。”刑部尚书连连点头。 江怀允眼也不抬道:“一并去审。” 刑部尚书揣好账册,愁容一展,精神抖擞地应道:“老臣这就去办。” * 刑部尚书办事雷厉风行,又不乏细致。将这桩事吩咐下去之后,江怀允就没再关注。 不料翌日下午,刑部尚书就又上府来,欲言又止地道:“周大人他……他执意要见您。” 江怀允抬眼望过去。 刑部尚书拱着手,艰难道:“周大人不肯开口,只说要见了王爷才肯招供。” 江怀允不知礼部尚书的用意,左右紧要的奏折处理得差不多,干脆起身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 大约是共事多年的缘故,刑部尚书念了一丝同僚情分,尚未动刑,勉强给周其留了些许体面。 江怀允迈入天牢。 礼部尚书正襟危坐,虽然身着囚衣、手覆镣铐,脊背也挺得笔直,乍一看,也并不显得落魄。 刑部尚书将人请进来,便识眼色地退出去,在听不到房中人讲话的位置守着。 江怀允低眸看了眼,淡声问:“你见本王,所谓何事。” 周其目视着虚空,有些恍惚道:“老臣为官多年,从先帝在时就已经为太上皇效命。这些年来,深受倚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原以为,这种下场是落不到老臣身上的。没料想,到这把年纪,居然也体会了一遭被人弃之不用的情形……” 饱含感慨的自述并未让江怀允生出分毫怜悯。他冷眼看着礼部尚书,声无起伏地打断周其的话:“你找本王,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周其垂下头,勉强整齐的头发因为没了头冠的束缚,登时散落开来。他挺立已久的脊背微弯,终于流露出些许老态,“老臣执意要见摄政王,是想问问王爷,老臣这条命,和恭顺王的命,在王爷心中,究竟何者更重。” 江怀允目光登时滞住。 周其半抬起头,直直望向江怀允:“摄政王若置老臣于死地,恭顺王亦活不长久。” “王爷,你敢拿谢祁的命赌吗?” 【作者有话说】 小谢:@%#敢拿我威胁阿允,你无了。 * [1]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 超小声:评论区冷得小楼裹紧小被子,小楼的宝贝们都到哪里去了qaq 下一章周五或周六 第78章 归来 江怀允不动声色道:“谢王爷纵有顽疾,但身体康健,容不得你信口编排。” “身体康健……”周其咬着这四个字,玩味地笑了下,“若当真身体康健,怎么单只是些许混在甘松香中的助兴药,就害得恭顺王险些一命呜呼了呢。” 几乎是周其提起甘松香的同时,谢祁浑身颤抖、力气全失的脆弱模样登时浮现在眼前。 谢祁当时说过,甘松香于他身上的余毒有大用,可惜没从大理寺卿的口中撬出消息。数月以来,谢祁纵马动武皆无碍,他早将这事抛之脑后。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从礼部尚书的口中再度耳闻。 江怀允思绪稍敛,声无起伏地道:“大理寺卿手中的甘松香,是你给的。” “摄政王明察秋毫。”周其故作敬佩,痛快应下,“不错,正是老臣所给。” “甘松香虽是常见,可与助兴药糅合得这般恰到好处的甘松香,却是世所仅有,名贵无比。寻常助兴之药味浓,久闻便腻。可甘松香却清冽宜人,云雨时的趣处,妙不可言。” 礼部尚书说着已然有些陶醉,顿了下,他别有深意地叹息道,“太上皇当时百般强调此香的珍贵和妙用,特意留给老臣,以备不时之需。老臣还曾不以为然,甚是轻视这香,房大人讨时,不假思索地分给他些许。谁曾想,阴差阳错竟还是用在了恭顺王身上。再后来……” 礼部尚书意有所指地啧啧两声,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江怀允,笑道:“打那儿以后,老臣便对此香视若珍宝,仔仔细细地收着,任谁也不知去向。” 江怀允沉默着没有开口。 礼部尚书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着:“听太上皇说,这香是他偶然间得来。制香之人早已魂归西天,也不知太上皇将这香给老臣以后,自己手中还会否留存些……” 江怀允面上不显,拢在袖中的手却缓缓攥起。 就算谢杨手中留存的有又如何。他恨不得谢祁立刻消失于人世,又岂会施以援手?范阳在他治下,坚固得如铁桶一般,想从中寻到甘松香的下落,难如登天。 周其对摄政王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知之甚深,压根儿不在意他的面无表情。 他善解人意地收声半晌,给足了江怀允思索的时间,才挂着不达眼底的浅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几个地名:“暖锅店、太学、皇宫、摄政王府……这些地方,摄政王可还耳熟?” 江怀允望着周其的目光渐寒。 周其却似无所觉,佯装疑惑地轻声开口:“端月以来,摄政王和恭顺王往来密切,想来如今已经结下了不浅的交情。也不知,他日恭顺王先一步撒手人寰,摄政王可会想念这位曾与您同入同出的故友。” 江怀允的眼神似蒙了层霜雪,直直落在礼部尚书身上,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你在威胁本王。” “老臣不敢。”周其缓缓垂首,冠冕堂皇道,“摄政王不近人情的名声广为人知,老臣却一直不敢苟同。如今所为,不过是想为摄政王正名,叫满朝文武都瞻仰瞻仰摄政王重情重义的贤名。” 他重重念着“重情重义”四字。 江怀允冷冷睨着周其。 和谢祁往来,他自问俯仰无愧,从不曾藏头露尾、遮遮掩掩过。没料想,当时的坦荡,竟成了周其如今的保命符。 牢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天牢中的鬼哭狼嚎声细细碎碎地传来,显得有几分诡异。 良久,江怀允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天牢。 “恭送摄政王。”礼部尚书维持着叩拜的姿势,良久,才力竭一般撞上墙壁,轻吁口气,露出死里逃生的侥幸笑容。 * 刑部尚书不知天牢内的详情。见江怀允一言不发,目光沉沉,便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他陪侍着江怀允出了天牢,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王爷,可还要继续审问周大人?” 江怀允牵过缰绳,垂着眼,细细梳理鬃毛。半晌,淡声道:“暂且扣着。” 这便是暂停审讯的意思。 刑部尚书微愕,不待他问,江怀允已经翻身上马,扬鞭跑远了。 此时太阳西垂,晚霞铺了半边天。偶尔被慢移的行云遮挡,也挣扎不休地从云缝中散出暖光。 盛京的热闹有渐收的迹象,江怀允途径长街,拉紧缰绳,不假思索地转向恭顺王府的方向。 谢祁不在京的这一个月,康安甚是体会了把游手好闲的无趣。为了维持王爷重病卧床的表象,他结结实实地在府憋闷了一个月,着实要闷坏了。 这一日,他照旧数着日子计算王爷的归期。正无所事事间,闻说摄政王来府。他边猜测着摄政王的来意,边打起精神迎上去。 好在江怀允并未拐弯抹角。 一入府,开门见山道:“本王要见刘太医。” 康安一愣,见刘太医直接召去摄政王府即可,何须多此一举来这儿? 虽然不解,康安还是训练有素地应下,忙安排人去请刘太医。 等待刘太医到来的间隙,康安奉了茶,眼观鼻鼻观心地侯在一旁。 摄政王和自家王爷的性情迥然不同。他能在自家王爷面前说笑逗趣,可在摄政王面前,却大气也不敢出。 他出神地腹诽着,想来也只有自家王爷,才能在摄政王面前谈笑风生。 江怀允一言不发,康安神游天外。 正厅里只有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很是安静。 搁在小桌上的茶盏一直未动,估摸着茶水要凉,康安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道:“茶凉了,小的给王爷换一盏。” “不必。”江怀允淡声制止。 康安小心翼翼地觑他一眼,见摄政王并无怒色,壮着胆子坚持道:“凉茶伤身,小的还是给您换一盏吧。若是我们王爷回京,知道您在府上饮了凉茶,该责备小的们伺候不力了。” 似乎是提到“谢祁”起了效用,江怀允没再出声。 康安手脚利索地换了盏热茶,近正厅时,正好和匆匆而来的刘太医迎面撞上。 第67节 刘太医一路都没想明白摄政王忽然要见他的缘由,一见康安,忙悄悄给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康安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晓。 刘太医只得一头雾水地走进正厅,行礼问安。 康安将热茶搁在江怀允手边,正要识趣退下,江怀允淡道:“你也留下。” 康安应了声“是”,规规矩矩地立在一侧。 江怀允望向下首的刘太医,径直问:“甘松香能助你解了谢祁身上余毒,是不是?” 刘太医知道当初谢祁曾为甘松香的事找过江怀允,斟酌着回了声“是”。 江怀允又问:“非甘松香不可?” 刘太医低着头,半晌没有出声。 康安总算明白了摄政王为何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来恭顺王府见刘太医,也明白了他吩咐自己留下的缘由。 王爷体内有毒未解一事知道的人寥寥,就连子平也只是一知半解。这些必要讳莫如深的事,刘太医自然不会轻易吐口。摄政王若要从刘太医口中获悉,必须要自己从旁劝解。 康安沉出一口气,唤道:“刘太医。” 刘太医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康安朝自己点头,示意他不必隐瞒,当即双目圆瞪地盯着他。 康安一脸无辜地回视过去:“王爷离京前吩咐过,见摄政王如见他。” 刘太医自然知道这话的分量,不敢置信地脱口道:“王爷怎么——” 话一出口,意识到摄政王还在,顿时咽下质疑的话。 康安心里嘀咕着,王爷人都恨不得赖在摄政王身边了,透露些病情算什么。他清了清嗓子道:“左右王爷也快回京了,刘太医若是不信,等王爷回来,大可以去向他求证。” 康安跟在王爷身边十数年,他们之间的信任自不必多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太医也就不再坚持。他转头望向静坐已久的江怀允,沉声问:“今夜所言,摄政王可会说与旁人?” “本王守口如瓶。”江怀允字字郑重。 刘太医心中稍安,这才开口道:“并不是非甘松香不可,只是眼下唯有甘松香可以解困。” 江怀允安静听着,并不出言打断。 “王爷身上之毒极为隐秘偏僻,老臣翻遍医书,未曾寻到出处。只有从甘松香的用料中,才勉强寻到一丝线索。”说着,刘太医露出些许苦笑,“常说‘对症下药’,若是不知症,如何下药?” 江怀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沉思片刻,问道:“他身上的毒,是怎么沾染上的?” 连王爷身上余毒的详细情况都被摄政王知晓,这些旁枝末节自是无须再瞒。 往事浮现在脑海中,刘太医面上露出懊悔之色:“原是老臣疏忽,才叫药里混入了这毒。” 见刘太医语气沉重,江怀允鬼使神差地问:“什么药?” “是令人气血亏损、重症缠身的药。” 倏地,江怀允目光一滞。 * 回府的路上,刘太医的话一直盘亘在江怀允的脑海中,以至于刚进府乍然听到有人叫“阿允”的时候,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顿了下,他半信半疑地转身,循声望去。 回廊下,有人抱着臂,倚柱而站。 见人望过来,谢祁牵起唇角,声含笑意:“阿允怎么去了这么久?叫我好等。” 【作者有话说】 下章周三! 第79章 答案 晚夜无声。 明月高高悬在夜空,银练似的月光倾泻而下,将眼前人的影子抻得极长。原本就清瘦的身形,一眼望去,越发觉得瘦削。 他倚柱而站,眼中含笑,明明是再从容不过的姿态,可大约是赶路太过风尘仆仆,乍一看,只能注意到他满身疲倦。 江怀允回过神,打量半晌,才问:“你是何时从梓州动身的?” 谢祁回忆片刻,轻描淡写道:“大约是五月初二?” 今天是五月初七,也就是说,原本至少十日的路程,他只用了六日便赶回来。 江怀允不由自主地微蹙起眉。还未出声,谢祁已经语带遗憾地开口:“原想回来陪阿允过端午,一路星夜疾驰,到底还是迟了两天。” 江怀允眼皮一跳。六日赶回来已是倦色难掩,若再缩减两日,不要命了? 他勉力克制住浮动的心绪,平静道:“盛京一切都好,你不必如此心急。” “我知道。”谢祁唇角轻牵,肆无忌惮地望着江怀允,语气却极轻缓,“可月余未见,我着实想念阿允。” 近乎直白的牵挂砸过来,江怀允顿时一僵。 谢祁一无所觉。他松开手臂直起身,朝江怀允走来。刚一动作,猛然意识到什么,当即停在原地,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他半是无奈半是懊恼地笑了下:“想借阿允的客房一用,赶路匆忙,还未来得及休整……” 似是怕江怀允趁机赶他回府,顺势补充道,“梓州一行收获颇丰,待更衣之后,我再说与阿允。” 江怀允不着痕迹地松口气,侧身让一步:“还是你住过的客房。”顿了顿,江怀允又道,“晚膳好了管家会去请你。” 听出他让自己放心歇息的言外之意,谢祁心下一暖,莞尔应道:“好,都听阿允的。” 从刘太医口中得知的往事还未消化完全,冷不防遇见正主儿,又险些被他逼问自己还未思虑周全的答案,江怀允的心一直提着。 等谢祁的身影从回廊中消失,江怀允立在原地半晌,才按了按额角,轻吁出一口气。 * 不光谢祁要去沐浴更衣,江怀允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又纵马绕了大半个盛京城,也免不了洗漱换衣。待收拾停当,才动身前往膳厅。 管家守在膳厅门口,望见江怀允的身影,忙迎上去:“王爷。”说着,他探头张望片刻,疑惑问,“怎么就王爷一个人过来,谢王爷没一起?” 江怀允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膳厅:“他在客房洗漱。” “瞧我这记性。”管家拍了下脑袋,后知后觉地道,“我这就去请谢王爷过来用膳。” “不用了。”江怀允叫住他,脚步一转,拐向客房的方向,“本王去吧。” 客房门户紧闭,烛影绰绰,给窗纸蒙上一层昏黄的暖光。 江怀允停在门口,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静候片刻,屋内仍没有动静传出。 他推门而入。 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浴桶未收,空气中仍有水汽残存。他睃巡一周,绕过屏风。 遍寻不见的人正半靠着床头的垂花柱,呼吸均匀,睡得酣甜。尚未绞干的墨发湿哒哒地贴在中衣上,晕出一片水渍,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江怀允原想把人喊醒,瞥见他眼下的青影,终是没有动作。 日夜兼程也要十日的路程,被他硬生生缩减到六日,路上有多辛劳,江怀允不消刻意去想,也能从他愈发消瘦的身形上窥见一二。 更别说谢祁素来谨慎知礼,若非累到极致,如何会这般毫无设防地沉沉睡去。 记忆中,哪怕染病有恙,他也一直筹谋不停,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算计。以至于,旁人总会忘记,他也不过是一个将将及冠的青年。 江怀允望着阖目安睡的青年,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刘太医的话。 他说,谢祁沉疴难愈,皆是那枚被动了手脚的自毁身体的丹药作祟。 江怀允何其聪慧,不必刘太医事无巨细地一一道来,便能还原出谢祁主动服用那枚丹药的缘由: 父亲新丧,谢祁孤苦伶仃、无人可依。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叔父觊觎皇位已久,虎视眈眈。 小谢祁虽为太子,可若是登基为皇,纵然有父亲留下的心腹扶持,也难以在危机四伏中保全性命。若是不幸早夭,那身为谢氏皇族唯一的幸存者,谢杨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帝,地位无可撼动。 小谢祁不愿意见到预想成真,只能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说来简单,谢杨哪会轻易让他如愿? 太医院不是只有刘太医。为防落人话柄,自毁身体是他唯一的路。 天下没有人不会怜惜弱者。 小谢祁将自己摆在完美弱者的地位,纵然谢杨再视他为眼中钉,也不能对着体弱多病、又主动禅位的唯一侄儿痛下杀手。哪怕小谢祁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素以仁义为政的谢杨便会名声大损。 彼时谢杨心知肚明,他必须要护好小谢祁的命,可心中到底不忿,便借机在丹药中动手脚,让谢祁只能拖着病体了此残生。 此一举,不可谓不狠毒。 江怀允一直都知道,谢祁处境艰难。但直到今天,他才真切体会到何谓“艰难”。 自小在刀光剑影中艰难求生,谢祁对人防备有加,是情理之中。 疑心深重的人,哪怕表露出零星几分真心,便已称得上弥足珍贵。可除了最初的试探,他对自己从来坦诚以对、赤诚相待。 扪心自问,江怀允长至如今,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浓烈真诚的情意和关切。 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他的父母为他起名怀允,以期永远记住他们曾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他们对他关心备至,从未放弃寻找能助他病情痊愈的方法。 可也是他们,在得知他的病几乎没有转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又迅速生下一位继承人。 他素来都知道,自己可有可无,所以从不与人深交。 他习惯了对俗事种种都冷眼旁观,也习惯了以局外人的身份活在世上。 谢祁是第一个看透他,也是第一个捧出满腔真心想要带着他看一看红尘的人。 骆修文告诉他,若是无计可施,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今时此刻,江怀允蓦然听到,他的心已经给了他答案。 * 谢祁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他盯着虚空缓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回到盛京,如今正在摄政王府。 正是傍晚,房中尚未掌灯,他眨了下眼,撑着手臂坐起来,摸索着去寻灯烛。 房中窸窣的动静传出去,守在门外已久的人登时推门而入,手脚利索地点灯倒水:“王爷醒了?” 第68节 康安将杯盏递过去。 谢祁润了润嗓,因着刚醒,声音仍有些沙哑:“你怎么在这儿?” “昨夜摄政王派人到咱们府上,说是王爷舟车劳顿,怕旁人伺候得不周到,便将小的唤来。” “昨夜?”谢祁抿水的动作一顿,“今天是初几?” “初八,王爷睡了一天一夜。” 谢祁有些懊恼地按了按额角,待清醒些,才问:“阿允呢?” 康安深谙自家王爷的心思,事无巨细地禀报道:“摄政王午后回来了一趟,见王爷还没醒,便又去处理政务,如今还未回府。” 谢祁微微颔首,顺势问起正事:“周其还被关押在天牢里?” “是。” “刑部打算如何处置?” 康安觑着他的神情,谨慎回道:“听说摄政王下令,暂押不审。” “理由呢?” “小的探听不到。”顿了顿,康安欲言又止地道,“不过,昨夜摄政王见了刘太医,问起甘松香的事……” 谢祁抬眼望过去:“阿允怎么忽然想起问这桩事了?” 康安摇摇头,又道:“小的今日才知,摄政王昨日是从天牢出来才往咱们府上去的。小的猜测,是不是和礼部尚书有关?” 谢祁眉目顿沉,搁下杯盏,起身道:“本王要见周其。” 康安深知自家王爷的性子,说出这桩事时就知道会有此遭,也不多费口舌,利落应下:“小的这就去安排。” * 谢祁稍作乔装,光明正大地进了天牢。 七拐八绕之后,终于见到了被单独关押的礼部尚书。 周其正靠着墙壁假寐,手脚虽缚铁链,可姿态闲适,看不出分毫落魄。 谢祁徐步走近,踩在枯草上,碾出窸窣的声响。 听到动静,周其慢悠悠地睁开眼,气定神闲道:“摄政王可是已经有了答案?想来你与——恭顺王?!” “果然是你拿甘松香威胁他。”谢祁字字漠然。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手足无措的周其,目光森冷。 短暂的慌乱之后,周其很快镇定下来:“老臣虽然身如草芥,不比恭顺王尊贵,可也不想因为小人背叛,就命丧于此。” “事到如今,周大人竟然还是不思悔改。”谢祁冷笑一声,“你与梓州刺史结党营私多年,手中冤死的人命不知凡几……桩桩件件的罪行数下来,你以为,谢杨能保得住你?” 周其面色一僵,手腕忽然用力,缚手的铁链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胸口上下起伏,声音不稳道:“我为他效命十数年,若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凭你和摄政王,焉能让我落到今日境地?” 周其深吸几口气,咬牙切齿道,“是老臣一时瞎了眼,错付忠心!” “你是识人不清。”谢祁冷目睨着他,“当初错看了谢杨,如今也认不清本王和摄政王。” 周其顿生警惕:“恭顺王这是何意?” 谢祁轻笑出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上一个在天牢里威胁本王的人,是房大人。” 房大人的结局,有目共睹。 “老臣无意冒犯两位王爷,只是想求条生路罢了。” “你的生路,却要用摄政王的政路来殉,”谢祁目光锁住他,冷冷发问,“你配吗?” 周其神情顿变。 谢祁抬步,缓缓走至他身前。 周其下意识抓住身侧的枯草,佯装镇定地与他对视。 谢祁盯着他,目光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他微微俯下身,抬手用力地钳住周其的颈间。 周其出声不能,眼神中登时盈满了恐惧。 “没有人可以挡摄政王的路,”谢祁声似寒冰,字若千钧,“包括本王自己。” 顿了下,他一字一字地问,“听清楚了吗?”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诗经·鼓钟》 * 我来啦! 这章本来可以早一点的,结果改文途中不慎丢了一千字的稿,重新写费了一些时间qaq[痛苦面具] 年末啦,这本不准备拖到明年,所以十一月我准备尝试一下日更,如果做不到,我就回来悄悄删掉这条flag 但我明天还是要请假把后面的大纲再梳理一下qaq 第80章 表意 谢祁的视线落在周其身上,眼神幽深不见底,冰冷得让人无端心生胆寒。 周其瞳孔骤然紧缩,因被谢祁钳制住咽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祁甩开手,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礼部尚书。 周其撑着手臂,咳嗽几声,才哑着声音轻讽道:“恭顺王昔日与摄政王两看相厌,今日却如此为他考虑,真是世事无常……” 谢祁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周其停顿片刻,终于眼含恶意地望向他:“可王爷身上的顽疾,只有老臣知晓底细。若是老臣命陨,王爷亦不能独活。” 谢祁动作一顿,忽然短促地笑了声。他冷不丁问道:“本王这条命就这么值钱?”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周其下意识一怔。 谢祁由衷不解:“怎么你们接二连三地拿本王这条命来当保命符?” 周其嘴唇翕动,却哑然无言。 他当了谢杨十数年的心腹,自然知道平日里温和待人的恭顺王远没有表面那么无害。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他单方面地和眼前这人交锋不少,深知他的心智过人、杀伐果断。 可这是第一次,他清晰直观地感受到,眼前这人的狠辣果决,不仅对外,也对他自己。 明明年岁正茂,话里话外却都明晃晃地流露着:他不在乎自己的命。 沉默半晌,周其声音发紧,强装镇定地开口:“你不在乎,焉知旁人不在乎?” “摄政王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谢祁睨着他,声无波澜道,“本王不会让他清清白白的为政路留下任何污点。你若执意为之,不必他动手,本王亲自结果了你。” 末了,谢祁道:“周大人与其浪费时间做无用功,不如趁着性命尚存,想想自己能招供的东西。兴许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周其勉力维持的镇定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他眼中蓄满了惊慌,慌不择路地向前膝行,连声呼求:“王爷,王爷……” 谢祁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将求救声抛之脑后。 踏出监室,刚一转身,谢祁脚步登时一滞。 三步开外的地方,江怀允长身玉立,不知在此站了多久。他上半身隐在烛光未照处,神情难辨。 刑部的天牢并不隔音,方才说话时,他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江怀允所站的位置,正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进来时,他将附近的狱卒都打发走,也吩咐了他们守着,不许旁人靠近。但没想到百密一疏,狱卒拦得住旁人,却拦不住摄政王。 谢祁的思绪飞快转动,步履的停滞转瞬即逝。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笑着打招呼:“阿允。” 江怀允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率先转身。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谢祁一边揣摩着江怀允似乎并无异状的神情,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天牢,纵马回府。 虽已入夜,但月朗星稀,并不妨碍视物。 谢祁跟着他步入摄政王府,待绕过影壁,出声喊住他:“阿允。” 顿了顿,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回:“有事?” 语气如常,平静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祁眉梢微扬,顺水推舟地“嗯”了声,莞尔道:“昨夜失礼,不慎睡了过去。原本要和阿允说梓州之事,也没来得及。阿允若是此时得闲,我便说给你听?” 江怀允无可无不可,瞥了他一眼,淡道:“去书房。” 谢祁嗓音含笑,应道:“好。” * 谢祁多次来摄政王府,对府内的构造早已了然于心。书房是江怀允最常涉足之地,谢祁对此更是轻车熟路。 他落后江怀允半步,紧随其后地进了书房。 一落座,便开门见山地问:“先前我命人转交过来的帐册,阿允可收到了?”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 “那本帐册中记录的东西,实则只是冰山一角。” 江怀允想起帐册的内容,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这些年来礼部尚书与梓州的往来,居然只是冰山一角? 他有些错愕地抬眼。 谢祁颔首轻笑:“梓州地处西南,多年来太平无事,很是不打眼。若非冯易此次胆大舞弊,露了马脚,我都不知道,谢杨和梓州居然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怀允稍一思索,便有了几分猜测:“周其这么多年来对冯家照顾有加,是得了太上皇的授意?” “是。”谢祁直言不讳道。 二十多年前,冯家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后来得遇贵人,才青云直上,成了梓州的富商巨贾。 江怀允回忆起帐册上的内容,问:“太上皇看重冯家,有何所图?” “没有所图。”说着,谢祁面上露出几分讽刺。 “没有所图?”江怀允蹙眉,这不像是太上皇的性格。 第69节 看出他的疑惑,谢祁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谢杨对冯家百般看重,是因着年轻时的一桩风流韵事。” 江怀允目露错愕。 谢祁将所知的往事娓娓道来:“我父皇在位时,四海升平,谢杨顶着闲散王爷的名,天南海北的四处游历。途经梓州时,对一个女子动了心。两人甚是恩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那女子红颜薄命,不待成婚,便已撒手人寰。那名女子,正是冯易的小姑。” 江怀允静静听着。 “当地上了年岁的知情人说,冯家女亡故后,她的未婚夫甚为哀婉,为她守陵多时。其后便消失不见,一无所踪。” “冯家经商,原本只是小本生意,在冯家女亡故后,生意日渐兴隆,甚至连官府也常为冯家大开方便之门。当地人颇有不解,后来从冯家小霸王冯易的口中得知,他有一个姑父,在盛京做高官。冯家能有今日,全仰仗盛京那位对冯家女情深不渝的高官。” “在梓州那段时日,我特意打听过,无人知道那位高官是何身份。同冯易相熟的人说,就连冯易本人,也不知道他那位姑丈的真实身份。”说着,谢祁轻啧两声,“谢杨将这桩陈年旧事瞒得滴水不露,多年来,护佑冯家之事一直是周其代为出面。若非我没有去到梓州查到这些证据,恐怕也要被蒙在鼓里。” 江怀允眉心微蹙:“你既然不知梓州与太上皇有关,月前为何忽然起意去梓州?” “多亏李叔提醒。”谢祁解释道,“他听说了春闱舞弊的人出自梓州,想起谢杨年轻时游历四方,唯独在梓州逗留长久的事,特意来信,提醒我注意防范。” 江怀允心下了然,没再开口。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谢祁望着江怀允,主动问道:“阿允去天牢是为了审周其?” “不是。”江怀允顿了顿,也没瞒着,径直道,“月前京外刺杀骆修文的刺客落网,我是去审他。” 谢祁思绪微动:“那个人是——” “周其的家仆。” 几乎是立刻,谢祁就明白了江怀允审问家仆的深意。他心下一暖:周其的威胁显然对阿允奏了效,他对周其暂押不审,只能从周其的家仆身上寻求突破。 江怀允不知谢祁心中所想,只言简意赅地将周其家仆被捕一事告诉他。 周其为了保命不惜主动检举冯易,凭他的性子,定然不会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派人在途中安顿冯易。 如此拙劣的命令,几乎是将“周其已是弃子”之事广而告之。 谢祁眉梢微扬,感叹道:“周其说他入狱有谢杨的推波助澜,我只当是谢杨略施小计,没想到,他送周其入狱的决心竟是如此坚决,甚至不惜暴露周其是他的人的秘事。” “先是在冯家女死后对她的族人百般庇护,又是在周其伤害冯家人时不惜暴露自己培养多年的心腹,”顿了顿,谢祁面上露出些许嘲讽之色,“若非我亲耳所闻,万万不敢相信,为了孩子百折不挠的谢杨,居然也有如此深情的时候。” 既然已经提到天牢和周其,谢祁索性不再试探,径直问:“方才在天牢里,我和周其说的话,阿允都听见了?” 江怀允“嗯”了声。 谢祁静等了会儿,也没等到下文。他望着垂首批阅奏折的江怀允,思绪起伏。 知道他私自去了天牢,不仅不动怒,还如此平静…… 谢祁轻笑,曼声道:“阿允,你有没有发现,你如今对我宽容得很。” 江怀允觑了他一眼,神情不变。 谢祁逗了他一句,见好就收,话音一转,赶在他说话前,尔雅问道:“正事说完,咱们是不是可以叙叙私事了?” 约定的一月之期登时浮现在脑海中。江怀允还未开口,就听谢祁道:“月前同阿允定下的一月之期,我近来仔细地想了想,还是作废为好。” 倏地,江怀允抬眼望向他,握着笔杆的力道也顿时一紧。 这异样转瞬即逝,谢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 他声音不停,面露自省之色,略有些懊悔道:“当晚我太冲动,说的话有些强势,同阿允表意也着实敷衍。思来想去,表意之事事关紧要,还是郑重些好。” 说着,谢祁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怀允,眼神极平和、极温柔。 他郑重其事地开口,声音轻缓:“余谢祁,表字无衣,与江氏怀允重识于今岁端月。初识之时,曾有欺瞒。其后几度同生共死,唯余坦诚。谢无衣倾慕江氏怀允多时,曾立誓不再欺瞒,今后亦如是。如今表意,唯望与君白首与共,携手余生。” 顿了顿,谢祁问:“阿允,你愿意吗?” 【作者有话说】 他愿意![破音——] * 上一章小谢和周大人的对手戏我重修了下,之前那版感觉小谢的气场不够大佬 大家可以刷新看看 第81章 长住 江怀允仍维持着只手握笔的姿势,一言不发。 桌案旁的灯烛幽幽散着微光,两人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对方脸上的任何细节都能尽收眼底。 谢祁灼灼的目光定格在江怀允身上,企图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望了许久,终究一无所获。 没有欢喜,也没有厌恶,他的情绪波澜未起,与平时一般无二,冷静得可怕。 缄口不言时,仿佛连时间都在与人作对,每一瞬都走得极慢,令人愈发觉得难捱。 谢祁眼中含笑,也不催促,看上去分外从容,可略有些错乱的呼吸到底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 江怀允看着他虚张声势的笑容,眼神动了动,淡声问:“你的自信就如此不堪一击?” 谢祁素来见微知著,许多事只瞧上一眼便能有成算。唯独在表意这桩事上,他所有的玲珑心思似乎都烟消云散,分毫不敢去揣摩江怀允话中的深意。 生怕自作多情,空欢喜一场。 明明曾口出狂言说他们该是天生一对,可在当下的情景中,所有的理智和自信都分外脆弱不堪。 心脏砰砰直跳,耳畔似乎都是心脏不规律的跃动声。手心渗出层薄汗,有些紧张地蹭在衣摆上。谢祁望着他,示弱般地唤了声:“阿允……” 其余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昔日能言善辩的人,此刻难得语竭词穷。 江怀允定睛看了须臾,总算没再为难他:“你先前不是说过,这世上没有人如你一般与我相配?”顿了顿,他半垂下眼,状似轻描淡写地续道,“本王深以为然。” 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谢祁耳中。 不是轻飘飘一句“本王也觉得”,而是“深以为然”。这四个字,仿佛道尽了所有的意蕴,已经是素来寡言少语、情绪淡漠的摄政王最直白的表述。 若是平时,足以令谢祁心领神会,就此打住。 可此时的谢祁,却远远不觉得满足。他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怀允,追根究底地想要求一个正面的回答。 “阿允此言,是应允我的表意,要长长久久与我在一起的意思吗?” 江怀允抬眼回望过去,看着对方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轻轻搁下笔。 “是。”江怀允有些生疏,却又认真地复述,“长长久久,与你一起。” 一瞬间,谢祁仿佛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 * 夜里定了情意,翌日还是要照旧去上朝。 朝会结束之后,江怀允略略检查了小皇帝的课业,便径直回了府。 管家伺候着他换下朝服,选便服时,问道:“王爷一会儿可还要出门?” 江怀允惜字如金地回:“去书房。” 管家了然,轻车熟路地拿了身轻软舒适的衣裳过来,边帮着他穿衣,边关切地询问:“王爷昨夜睡得晚,统共睡了两个时辰。左右今日也不出门,不如小憩片刻再去处理政务?” 不等江怀允回话,管家顺势劝道,“近来王爷接连奔波了不少时日,费神得紧。政务虽然紧要,可磨刀不误砍柴工,王爷偶尔歇一歇,就当是养精蓄锐,耽误不了什么。” 他说得委婉,江怀允却顿时意会。 书房中的奏折一向堆积如山,他忙得紧,许多时候无暇整理。担心府中的小厮毛手毛脚,整理奏折一事素来是管家亲力亲为。 昨夜他虽熬了大半宿,批阅好的奏折数量与往昔相比,却显得分外捉襟见肘。 这异常自然是瞒不过管家。 想到这里,江怀允面上难得闪过些许不自在。 处理政务最忌讳心不在焉。昨夜谢祁陪着他一道耗在书房,冠冕堂皇地说着自己要读书,书没翻一页,倒是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大半宿。饶是他再镇定,在那样灼热目光的注视下,也免不了分神。 这种隐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 江怀允垂眸整理着衣襟,不动声色地问:“谢祁呢?” 管家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他流畅回道:“王爷上朝后不久,谢王爷就带着康安离开了,说是要收拾些衣物来。”顿了顿,觑着江怀允的神色,试探着说道,“老奴瞧着,谢王爷似是要在咱们府上住上一段时间。” “嗯。”江怀允神情不变,随口道,“由着他吧。” 【作者有话说】 由、着、他、吧! * 这里值得一个断章,明天我再长回来嘿嘿。 大家晚安~ 第82章 僵局 由、着、他、吧! 管家脑海中回荡着这四个字,一时忘记了动作。 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王爷的语气太自然太随意,怎么听都带着几分纵容。 管家有些困惑地想着,王爷和谢王爷何时这般要好了?明明两个人月前刚闹了不愉快,谢王爷又月余未曾上门,他原还担忧,就算两人如今和好如初,王爷也应当不会容忍谢王爷这般得寸进尺。 没想到试探之下,竟得到这样的答案。 虽说他乐见于此,可也着实想不明白,旁的人争吵之后大多渐行渐远,怎么在他们这儿,感情反倒突飞猛进了? 江怀允不知管家心中所想,他自顾自系好腰封,抬步出了房门。 书房中堆积如山的奏折亟待处理,昨夜令人心跳不稳的旖旎气氛随着日升月落消散殆尽,江怀允拿起一本奏折,很快静下心,驾轻就熟地处理起来。 不知不觉批阅好两摞奏折。 第70节 江怀允不知疲倦地又翻开一本,里头记录了审讯礼部尚书府上家仆的全过程,是刑部今晨刚呈上来的折子。 家仆虽是硬骨头,可到底硬不过刑部天牢的审讯手段。在刑部连日不间断地拷问之下,家仆终于松了口。只是吐出来的讯息着实寥寥,没多大用处。 说到底,家仆也不过是听命行事。想要撬出更多的消息,还是要去审知情人。 如此一来,被扣押在天牢的礼部尚书,怎么也绕不过去。 想到这里,江怀允颇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他昨日下午就去了刑部天牢,谢祁一进去就有人向他禀报。他过去的不算迟,监室内两人的话自然都全须全尾地听了清楚明白。 谢祁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可愈是如此,他就愈不能轻而易举地作出决定。 江怀允的目光定格在奏折上,沉思良久。 书房的门被敲响,江怀允道了声“进”,手中的奏折依然没有放下。 来人应声而入,轻轻放下托盘,执壶倒了杯温茶。 余光里闯入一截做工精致的宽袖,不是摄政王府小厮的府制。 江怀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谢祁笑意盈盈的目光,他瞥了眼江怀允手中的奏折,将杯盏递过来,温和道:“喝杯茶歇一歇吧。” 江怀允依言“嗯”了声,接过杯盏的同时,也不忘合好折子,若无其事地推到一旁。 他不愿让谢祁看见奏折里的内容,可这举动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看着他慢慢饮下一杯茶,谢祁才出声问:“阿允是在看周其的案子?” 江怀允捏着杯盏的力道一紧,心知瞒不过他,索性也就不再遮掩,垂着眼应:“是。” 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态度,却还是在如何处置礼部尚书这桩事上犹豫不决,无非是担心他身上的顽毒。 “阿允……”谢祁心下温软不已,“我昨日和周其说的话,并非是玩笑。” 他自然知道谢祁素来一言九鼎,但知道他的态度是一码事,能够狠下心来不顾他的性命又是一码事。 江怀允沉默片刻,不偏不倚地道:“周其行事毕竟有太上皇首肯,细算下来也称不上结党营私,并不是非死不可。” “他若要求生路,并非只有靠威胁你这一个办法。” 周其为谢杨效命多年,却能在朝上博一个中庸的美名,无非是他所涉实事不多。但凡周其如大理寺卿一般经手之事良多,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本薄册中虽记载了这些年冤死的人命,但罪魁祸首还是梓州刺史,礼部尚书至多只能被定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是他授意。 连他和江怀允都知道这其中关节,礼部尚书为官多年,焉能不知朝廷律令? 周其此举,无非是害怕吐露实情会招致谢杨报复,这才借着他身上的顽毒大做文章。 谢祁的言外之意,江怀允自然心知肚明,但是:“周其不会轻易松口。” 谢祁眼中染上笑意,轻声问:“阿允,你敢和我一起赌一把吗?” 江怀允莫名其妙:“赌什么?” 谢祁迎着他的视线,温声道:“就赌,我的生路,并非只握在他手上。” 这赌注太大,大到江怀允不敢承受。 生命到底只有一次,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好机缘,可以侥幸重活一世。 江怀允慢慢地抿着茶水,半晌,淡声道:“我不和你赌。”顿了顿,又道,“我问过刘太医,你身上的毒藏了多年,甘松香是唯一的线索。” 但凡还能有别的机会,他也不会这般迟疑不定。 谢祁无奈笑道:“阿允,刘太医也说过,我这条命再多活一二十年不成问题。你看,我身上纵然仍存顽毒,也能生龙活虎,可见这毒于身体损伤不大。说不定一二十年过去,这毒反而迎刃而解了。” “若有万一呢?”江怀允不为所动。 “没有万一。”谢祁不假思索地回,神情认真道,“阿允,我会好好活下去。” 他深深地望着江怀允,停顿片刻,语调轻缓道,“况且……我如今舍不得死。” 身侧有挚爱,他怎么舍得抽身离开? 可即便他言之凿凿地保证,江怀允也只是道:“总有两全之策。” 他始终不愿意放弃周其手中甘松香的线索。可要同时兼顾公允处置和求得甘松香,这谈何容易? 谢祁倍感无奈。 朝廷尚有不少朝臣唯谢杨马首是瞻,周其毕竟是正二品的大员,他的案子所有朝臣都盯着,若是阿允当真因为周其的威胁而对其网开一面,那摄政王的声誉便会大打折扣。 日后何谈令行禁止? 阿允有他的政治理想,离皇帝亲政还有十数年,这数十年,原该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时机。但若一开始,摄政王就因为徇私视朝廷法度于无物,那他以后施令岂非处处受制? 他想为他求一个生路,他又不愿意见到他的政治理想还未展开就染上污点。 这是一个无解的僵局。 偏偏谁都不愿意轻易让步。 【作者有话说】 都、别、让,我们可以开辟新道路! 第83章 招供 谢祁望着江怀允,轻轻叹了声气:“阿允……” 江怀允不为所动,淡声截断他的话:“周其若求生,就会明白,眼下只有我们能护他。” 谢祁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周其先前拿甘松香威胁,无非是想两边讨好。既能不暴露谢杨的势力以免惹来杀身之祸,又能从阿允这里谋求多一道护佑。 只是他如今在牢狱中走一遭,就算缄口不言,凭谢杨多疑的性格,他也必死无疑。周其在谢杨手下为官多年,早晚会想明白这一关窍。他求生心切,届时自然会如实相告。 如此考虑自然合乎情理,但—— 谢祁认真道:“周其未必会信任我。” 他和谢杨多年水火不容,各自的心腹自然也视对方如仇敌。周其纵然会信任阿允,却不见得会信任他。 甘松香是周其手中唯一的保命符,若是此番威胁见效,让他尝到甜头,为防过河拆桥,他更加不会轻易吐口。 届时才是真正的受人所制。 他有心再劝,对上江怀允澄澈平静的目光,终是哑口无言。 是了,阿允这般聪慧,未必看不透其间曲折,如此坚持,说到底还是为了他。 倘若他再继续相劝,虽说是为阿允着想,也未免显得不识好歹。 案子虽急,却也不急于一两日。 想到这里,谢祁咽下满腹劝解的话,笑了笑道:“那就辛苦阿允。” 江怀允神色稍缓,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管家的声音忽然传进来:“王爷,刑部刘大人有请。” 两人闻声,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这个时候刑部尚书来请,定然与周其一案脱不开干系。 江怀允不假思索地起身:“我去一趟刑部。” “好。”谢祁一笑,“我等阿允回来。” * 刑部大牢。 周其身穿囚服,沉默地坐在审讯室里。他手缚铁链,半垂着头,头发杂乱,难得显出几分落魄。 江怀允的视线在他身上略作停留,淡声道:“刘大人说,你打算招供。” 周其无力地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挡住半张脸,哑声道:“……摄政王可要思虑清楚,听了老臣的话,便再无转圜得余地。” “本王所求,唯政治清明、百姓和乐。” 江怀允声音虽淡,周身的气场却不弱,令人由衷生畏。 周其一动不动的姿态终于有了变化。 太上皇揽权弄政,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在私底下始终对着朝政紧抓不放。摄政王既有政治清明的理想,那他和太上皇就永远无法达成一致,自然也就不怕与太上皇作对。 周其喉咙中碎出一声笑,缓缓坐直身体,将藏了多年的隐秘之事悉数诉之于口。 “老臣和太上皇相识于先皇未逝之时,因受太上皇恩惠,言语间又颇为投机,遂引为知己。多年来,暗中为太上皇处理梓州冯家之事,为其出谋划策,忠心效命……” 想起过去二十多年对谢杨的忠心耿耿,周其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自嘲。他语气缓慢地叙说着,“……太上皇避居范阳以后,老臣掌握盛京势力,为其暗中监察百官,随时汇报。这期间,策划了上元节刺杀一案,并在事情败露以后,企图通过房大人之手徇私,未能成事。” “此后冯易于春闱舞弊,因奉命照拂冯家,为保冯易周全,派家仆前去截杀替笔的骆修文,以斩草除根。后得知无力回天,又让家仆前往范阳,求得太上皇庇护,同时主动揭发检举舞弊,来保全自身。” 其后之事,江怀允便一清二楚了。 周其屡屡办事不力,又为求自保揭发冯易,惹得太上皇不快。是以冯易罪定以后,太上皇命家仆前往途中照拂冯易,亲手送来足以令礼部尚书入狱的罪柄,企图借刀杀人。 上元节刺杀一事与周其有关,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十分合乎情理。 周其既掌握太上皇在京势力,定然知道谢祁要在上元节和陛下出行之事。先前谢祁闭府不出多年,唯一一次出府,太上皇的心腹要为之分忧,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只是没想到和谢祁的人马撞到一起,被他安排好暗中护佑陛下的禁卫军一网打尽。 周其陷在回忆里,将所知的谢杨势力事无巨细地叙述出来。末了,道:“老臣虽执掌盛京人马数月,但太上皇向来行事谨慎,盛京人马,只认老臣手中的骏马令牌,并不认老臣。” 顿了顿,又道,“老臣此番入狱,依太上皇的性格,定然早在回京的那一个月里,将人马悉数转移。摄政王若依老臣所言查抄,恐怕难有收获。” 谢杨多年培养扶植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击破的。江怀允并不急于一时。他看了眼面有忐忑的周其,淡声道:“本王明白。” 周其这才算松了口气:“老臣所知,已经悉数相告。老臣深知有罪,但家眷无辜,恳请摄政王出手照拂。” 江怀允沉声道:“本王答应你。” 周其伏地长叩,再三道谢。 江怀允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出口问道:“甘松香在何处?” 周其维持着叩拜的姿势,久久未语。 第71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2节 第85章 相许 谢祁从容坐定,嘴角噙着笑,好整以暇地等着江怀允的反应。 饶是江怀允再不通情窍,此刻也对所谓的“甜头”心领神会。他觑着谢祁,不为所动地比了个“送客”的手势。旋即垂下头,执笔批阅奏折,压根儿不给谢祁纠缠的机会。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非常之冷漠。 谢祁:“……” 谢祁长吁短叹,故作无可奈何地离开了书房。 * 周其一案,事实清晰明了,又有周家家仆与骆修文口供佐证,至六月初便有了定论。 礼部尚书周其与梓州冯家有私,多年来伙同梓州刺史徇私相助,颇失公允。冯易春闱舞弊后,周其不思劝诫,反而半路截杀替笔,包庇纵容甚矣。念其捕后坦白主动,减等处罚,流两千里以彰律法严明。 至于梓州刺史徇私,朝廷亦派了钦差前往查探督办。 得到这一消息的时候,谢祁正伸着手等刘太医诊脉。 康安将消息一字不差地复述完,看向认真思索的自家王爷,不由好奇问道:“这些时日王爷陪着摄政王在书房理政,就没听他透露过此案的处置结果?” “公是公,私是私,焉能混为一谈?”谢祁语气随意,话中的正气凛然令康安不由肃然起敬,顿感惭愧。 谢祁无暇他顾,想到这些时日在书房的种种,在心里颇为遗憾地叹了声气。 自打月前索要“甜头”无果,阿允在他面前是愈发的从容自如。起初还会因为被他注视着而思绪有滞,到如今,就连他坐在旁边看书,阿允都能泰然自若。 愈是如此,他就愈是后悔当时的冲动。 彼时的阿允于情爱上就是一张白纸,单纯得紧。偏偏他一时冲动,为了打消阿允的顾虑,先是告诉他可以自如行事,再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以至于他们朝夕相对至如今,除了月下偕行时的一次牵手,竟没有丝毫的逾矩。 倘若他没有在起初就朝阿允索要甜头,而是徐徐图之,是不是…… “一息五六至*,王爷在想些什么,怎么脉象忽然如此急促?” 刘太医惊诧的声音落在耳畔,一时间,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 谢祁敛回心神,轻咳两声,顶着刘太医和康安好奇探究的视线,镇定开口:“在想摄政王预备如何安排梓州之事,怎么?” “无妨。”刘太医信以为真地收回视线,语重心长道,“诊脉须得平心静气,王爷且先定一定神,待诊脉之后再议政事也不迟。” “好。”谢祁颇为受教地点点头。 待脉象平复,刘太医才凝神静气地并指按在他腕上,细细诊过后,道:“王爷且放心,您体内的余毒并无异动。只是近来暑气愈盛,稳妥起见,王爷还是要好生保重身子,切勿大动肝火。至于动武,更是要慎之又慎……” 深知谢祁最不喜听这些老生常谈的絮叨叮嘱,说到后面,刘太医不由悄悄地觑了眼他的神色。 出乎意料的,谢祁脸上并未流露出分毫不耐。他认真听完,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不仅如此,在刘太医收整好药箱准备离开时,还颇为不放心地叮嘱他记得一旬后再来上府诊脉。 刘太医当然满口应下。 为医者最乐见于病人积极配合,一直到离开寝居,刘太医还是满心飘飘然。 他乐呵呵地叹道:“若是王爷以后也能如今天这般乖顺,那该有多好。” “太医放心,”一旁的康安拍拍他的肩膀,高深莫测道,“只要王爷还在摄政王府里住着,就会一直如今日这般对你言听计从。” 刘太医一脸不解地望过来:“这话从何说起?” “摄政王对王爷的身体很是挂心,你今日叮嘱的话,王爷原原本本都要反馈给摄政王。”解释完,康安反问道,“不然你以为,王爷为何突然对诊脉一事上了心?” 刘太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顿了顿,拿手肘碰了碰康安,好奇问道:“王爷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如今就被摄政王降住了?” 康安在心里权衡了下,贴心地举了个例子给他:“尊夫人有命,你岂敢不从?” “这焉能相提并论!”刘太医面色一变,吹胡子瞪眼地别过头。 刘太医以为康安故意拿他玩笑,怒气冲冲地往府门口走。他和夫人相濡以沫,情深多年,王爷和摄政王是两个男子,岂能一概而论?这世上哪有两个男子…… 想到这里,刘太医倏地顿住脚步,扭头看着康安语无伦次道:“你……王爷他……他们……” 康安语气悠悠道:“就是太医想的那样。” 刘太医举着的手都在发抖。他面色变了几变,猛然往回走。 康安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你干什么?” “当然是要劝王爷走回正道!” “王爷走的如何不是正道?”康安竭力拦住刘太医,语速飞快地道,“摄政王相貌出众,学识过人,地位尊崇,和咱们王爷可有不相配之处?” 刘太医尚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思绪迟滞,不由被康安连珠炮似的话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下意识道:“你今日由着王爷胡闹,待来日传到李公公的耳朵里,小心他……” 提到李德有,康安的腰杆儿反而挺得愈发直。 他理直气壮道:“我干爹在宫里伺候那么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他早盼着王爷能有一知心人相伴,如今王爷同摄政王两心相许,我干爹高兴还来不及呢!” 【作者有话说】 刘太医:是我孤陋寡闻? * [1]一息五六至:脉象术语,摘自百度 * 24w字辽!这一卷大概还有两三章就能结束,然后还剩最后一卷!完结的曙光在向我们招手! 趁着24w字的机会给大家发小红包,感谢宝贝们一直以来的陪伴! 第86章 因果 刘太医:“……” 刘太医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康安看了眼呆楞在原地的刘太医,叹息一声,苦口婆心的劝慰道:“上回咱们因为甘松香的事儿惊动干爹,虽说擅作主张惹了王爷不快,但好在是为王爷的身体着想,也算师出有名。但这桩事,说到底只是王爷的私事。他倾慕于何人,又岂是咱们能指摘的?王爷最不喜有人对他的私事指手画脚,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 这话入情入理,刘太医听在耳中,沉默半晌,仍不死心道:“……可男子相恋终非我朝正统。王爷若有朝一日重登大宝,岂能无嗣?” 毕竟另外一方是权势无极的摄政王,刘太医压根儿就不奢望着自家王爷能左拥右揽、坐享齐人之福。 康安何尝不曾有此忧虑,只是当时王爷就已经斩钉截铁地说过,他并无抢夺皇位之心。 可此时若将这话告诉刘太医,少不得又要横生枝节。权衡片刻,康安避重就轻道:“那就等到那一日再做定夺。” 说着,他瞥了眼神情恍惚的刘太医,边把着臂将人往府门带,边循循善诱道:“太医与其杞人忧天,何不趁着王爷此时甚听医嘱,好生将他的身体调理一番?” 刘太医循着康安的思路细细思索一番,认命般地叹道:“眼下……也只能如此。” * 谢祁自是不知道两人间的谈话。 江怀允这两日早出晚归,他亦不得闲。周其交代出的谢杨的势力分布,虽说在谢杨的警觉安排之下有了变化,可结合着他在梓州的收获,到底发现了有机可乘的漏洞。 有漏洞,他就能顺藤摸瓜,一步步摸清谢杨所有的底细。 于他而言,这收获不可谓不大。 江怀允回来的时候,他正凝着神,走笔疾书。听到开门的动静,才顿笔抬头。 江怀允走进来,扫了眼纸上的苍劲字迹,立时便猜到了他的意图:“轻举妄动,不似你的性子。” “谢杨既将周其拱手送出,便做好了会有损失的准备。我若不趁机砍掉些他的暗桩,反倒惹得他怀疑。”谢祁伸手拉着江怀允坐下,笑中颇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味,“总得先遂了他的意,才能让他懈怠下来。” 见他心有成算,并非冲动为之,江怀允便也没说什么,只将怀中的锦盒随手放在书桌上,转头去整理书桌上的奏折。 谢祁望着这只精致的锦盒,颇觉好奇:“这是什么?” “管家说是刑部刘大人今日送来的。”江怀允忙着整理堆积成山的奏折,无暇他顾,头也不抬道,“你打开看看便是。” 若是紧要的东西,刑部尚书定然不会假手于人。 这般想着,谢祁便也未曾避讳,依言打开锦盒,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封书信。 如此精美的锦盒居然只放了一封书信? 谢祁眉梢微扬,伸手取出书信。信件移开后,藏匿于其下的一只瓷瓶才露出真容。 谢祁握着瓷瓶打量了片刻,谨慎起见,并未直接打开瓷瓶,而是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去。 内容不长,寥寥数语,却是让谢祁不由轻笑了一声。 江怀允听到动静,问:“是什么?” 谢祁没有回答,而是问:“端月时,阿允命王圣手为我看诊,后来他是不是还想再诊,被阿允给否了?” 这桩事委实久远,冷不丁提起,江怀允顿了下,才从记忆中翻找出来。他微微颔首:“是。”说着,他扭头望过去,不解问,“怎么忽然提起这桩事?” 谢祁笑而不语,只将手中的书信递过来。 江怀允展信扫过,当即滞在原地,素来波澜不惊的目光也跟着动了动。 这锦盒虽是刑部尚书府送来的,里头的东西却全然是周其的手笔。 信中寥寥数语,正述明了他未曾耳闻的后续。 彼时王圣手对谢祁的脉象兴趣甚浓,在他这里碰壁后,依旧不死心,转头找上了执掌盛京暗桩的周其。 王圣手既与谢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能猜到谢祁体内的毒和谢杨脱不开关系。他也不负医痴的名头,多翻去信,向谢杨穷根究底。 几次三番之后,谢杨不堪其扰,终于向王圣手妥协,给他送来了这个药丸。 恰在当时,周其从大理寺卿的口中得知谢祁因为甘松香而身体大损之事。警觉之下,便在给王圣手送药时,暗中留下其中一粒。 而那粒药丸,此时正静静地躺在谢祁手中的瓷瓶中。 江怀允攥紧书信,久久未语。 谢祁轻嗤道:“怪不得周其为谢杨效命多年却从不被人发觉,还真是头老狐狸。” 第73节 声音入耳,江怀允几乎是立时便明白了谢祁的意思。 先是避重就轻,言辞恳切地说自己没有甘松香。再是目的达到后,托刑部尚书送来这只锦盒。如此辗转,哪怕如今他收到这粒药丸,也着实挑不到周其的错处。毕竟他确实没有甘松香,有的只是偶然间得到的,或与谢祁的毒有着密切联系的药丸。 至于周其当时对这粒药丸隐而不发的目的,更是显而易见。 说到底,还是不信他能妥善安置周府的家眷。而周其如今会送来这粒药丸,定然是知道了家眷平安无虞,且要举家迁回端州之事。 江怀允默不作声地推敲着,愈发觉得心惊。 但凡他未及时安置周其的家眷,但凡周其再早一些被遣送离京,他都得不到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如此想着,江怀允下意识抬眸。 视线中的谢祁却分外从容,好奇地问他:“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阿允当时怎么就独独选中了王圣手去给我看诊?” 江怀允想了下,言简意赅地解释:“他是圣手。” 彼时他初来乍到,对太医院中太医的底细一无所知。原身的记忆中只有被封了圣手的王太医,他想着王圣手既能解决江楚瘟疫,医术定然不在话下,便遣了王圣手去给谢祁看诊。 谢祁自是心领神会。他支着腮,目光灼灼地望过来,一时间,眼神温柔得不像话:“原来阿允对我的关心,竟是早已有之。” 声音含笑,了悟中分明带了些揶揄。 “关心”一词用得含混不清,叫他着实不好反驳。 毕竟即便他当时全然是出自同病相怜的怜悯,也不能说不是关心。 江怀允避开他的灼热视线,岔开话题:“明日再请刘太医上府一趟,你将药丸交给他,看他怎么说。” 谢祁也不为难他,笑道:“让康安给他送去即可,明日我有要事进宫。” “怎么?”江怀允下意识问。 谢祁长叹一声,颇有些头疼道:“宫里不是还住着位小祖宗?我再不去哄哄,怕是要翻天。” 江怀允:“……” 【作者有话说】 无辜被cue小皇帝:……? * 王圣手的戏份在第六章和第七章 * 这章翻来覆去写了四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qaq 第87章 长梦 “翻天”一说着实危言耸听,毕竟陛下虽满心念着谢祁陪他玩儿,却从不会无理取闹。 只是周其案毕以后,谢祁整日忙于梳理他交代出来的线索,并安排人暗中查探真伪,着实分|身乏术。以至于回京一月以来,他甚至没能抽出半天时间去宫里走一趟。 饶是小皇帝素来懂事,也难免心生委屈。一被谢祁抱进怀里,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无衣哥哥”,眼里登时就变得水汪汪的。 谢祁温声好语地哄了半晌,才哄得人破涕为笑。 早朝在即,江怀允给谢祁递了个眼色。 谢祁心领神会,提醒道:“陛下该去上朝了。”他单手抱着小皇帝,另一只手拿着浸过热水的绢帕,轻手轻脚地给小皇帝擦拭脸上的泪痕。 小皇帝目光流露出不舍,眼巴巴地看了眼江怀允:“小王叔,今日能不能……” 许是知道不去上朝是奢望,话到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 谢祁轻笑着哄:“陛下且去上朝,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真的吗?”小皇帝眼睛一亮。 “自然是真的。”谢祁放下绢帕,笑着反问,“我何时言而无信过?” “无衣哥哥向来说话算话。”小皇帝认真回答。这才放下心,乖乖从谢祁怀中下来,牵住江怀允的手。 一大一小正要离开,谢祁忽然出声:“等等。”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望过来,谢祁徐步上前,在江怀允身前顿住脚步。 江怀允抬眸看着他:“怎么?” 谢祁嘴角噙着笑,温声道:“摄政王的发冠歪了。”边说边抬手,执着冠间的玉簪,认真正回发冠。而后退后一步,再三打量确认端正,才尔雅一笑,“好了。” 过往一个月,谢祁偶尔为之的亲密举动皆是在私下。众目睽睽之下正发冠,饶是对方举止守礼,江怀允也做不到如他一般坦率。 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佯作镇定地“嗯”了声:“多谢。” 谢祁心下了然,笑意愈深。 小皇帝仰头看着两人,透亮的眼珠骨碌碌地转起来,伸手扶住头顶上的十二旒冕冠,刚要故作苦恼的开口。 谢祁已经洞悉他的意图,先一步开口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快去上朝罢。” 小皇帝在他笑吟吟的眼神下放下手,瘪着嘴讪讪“喔”了声。 * 因为要绕道来养心殿接小皇帝,江怀允每日进宫的时辰常常要比其他朝臣早许多。往往出门时,长街上空无一人。谢祁头一遭光明正大地跟着江怀允进宫,几乎是立即便体会到了其中妙处。 闲暇无事时,便陪着江怀允入宫早朝,又乐此不疲地帮他正好冠冕、理平衣襟,才目送着他带小皇帝上朝。 时间倏忽而过,谢祁在养心殿如鱼得水时,为着药丸沉寂多时的刘太医也终于有了动静。 多日未见,刘太医虽衣冠整洁,但眼下的青黑和眉眼间的倦色还是透露出他这段时间的疲惫。他朝着谢祁拱了拱手,正色道:“老臣要去梓州一趟,烦请王爷费心安排。” 太医院自然不会干涉太医告假。只是以刘太医的脚程,来回梓州少说也要一个月。如此长假,若非师出有名,必然不会轻易允准。 谢祁放下手中杯盏,打量刘太医片刻,出声道:“帮你安排自是不难。只是如今暑热未褪,梓州地处西南,路僻难行,你身体恐受不住长途奔波。” “老臣受得住。”刘太医意志坚定,丝毫不改初衷。 谢祁看着他,缓声道:“若是因为那枚药丸,大可等到明年初春再动身,不必急于一时。” 梓州夏秋之分并不明显,暑热一过便是寒冬,刘太医当然知道,若要去梓州,明年初春是最佳选择,只是他委实不愿再等下去。 见谢祁不愿松口,刘太医急促道:“那药丸中最紧要的一味药材很是罕见,老臣翻遍医书,才从前人的零星记述中寻到药材的线索。只要弄清楚那一味药的功效,王爷身上的顽毒就能迎刃而解。” 生怕谢祁不同意,刘太医心急如焚地重声道:“迟易生变啊王爷!” 迟易生变…… 若是从前的谢祁,这个词甚至不能让他动摇分毫。可是如今……他对未知的“变数”难得生出几分踟蹰。 好不容易得来的牵挂,他不愿意他们之间的羁绊减少哪怕微毫。 一阵沉默过去,谢祁退让一步,道:“府上有位梓州来的先生通晓岐黄之术,先请他看一看,再做定夺。” 总归王爷愿意让步,刘太医自然满口应下。 康安很快将骆修文请了过来。 刘太医并未多说,只将残存的药丸递给他一观。 骆修文素来进退有度,并不多问。他从刘太医手中接过药丸,将其放到鼻下,鼻翼翕动,嗅了几嗅。 良久,说出自己闻到的药材,向刘太医比对。 刘太医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听到后面,才渐渐正色起来。除了最紧要的那味药材以外,骆修文所说全无错处。 刘太医抚掌大笑,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地问道:“那还有一味药材,骆公子可曾耳闻?” “另一味药材名曰‘野山苋’,多见于梓州南部山林,味甘剧毒,沾之即亡。”骆修文将目光从这药丸上移开,续道,“这药丸中的其他药材正有抑制野山苋剧毒之功效,短时间内于中毒之人并无大碍。” 刘太医心头一紧:“若是在人体内存留的时间长了呢?” “夺人性命于无声无息间。”骆修文信手举例道,“兴许上一刻还能活蹦乱跳,下一息便会命殒而亡。” 话一出口,话厅中的气氛登时一静。 康安急急问道:“那可有解毒之法?” “解毒之法自是有的,只是……”骆修文显然猜出了身负此毒之人的身份,迟疑地望向谢祁。 谢祁心领神会,主动伸出手腕,笑道:“那便有劳怀远诊脉。” 见他不避讳,骆修文松了口气,上前两步,屈指搭上他的腕。早先在端州时,他曾诊过江怀允的脉,却从未探过谢祁的脉。此时一探得他的脉象,骆修文的眉眼间当即露出错愕。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道:“王爷身中此毒,竟是已有十数年之久?” “是。”谢祁坦诚道。 刘太医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看着骆修文。 “王爷体内双毒,原本均有损性命。只是两毒互相牵制,制衡之下反倒为王爷博出一线生机。加之刘太医多年来的悉心调养,王爷才能至今无虞。”说着,骆修文面露难色,“只是野山苋这毒在王爷的体内残留已久,在下实无把握解毒。” 刘太医和康安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失落之色。 谢祁看出骆修文的欲言又止,从容问道:“怀远可有他策?” “王爷慧眼。在下的未婚妻甚通此术,解此毒自是不在话下。”骆修文赧然一笑,又为难道,“只是她素爱在此时外出采药,恐怕一时收不到书信。” 总归摸到了解毒的门路。十数年他都能等,遑论是短短月余? 谢祁正要说话,看见江怀允进来,话音一转,笑道:“阿允回来啦。” 江怀允“嗯”了声,走到他身边的空椅上落座。 管家尾随而至,瞥见骆修文,当即眉开眼笑道:“可巧。骆公子既在这里,便无需老奴特意去请了。” 骆修文温文道:“林管家有何事相告?” “喜事!”管家乐呵呵地解释,“王爷进府时恰好碰见门房在盘问生人的底细,听到那人是骆公子的家眷,便将人带了进来。” 说着,管家侧过身,将花厅外的人请进来,“魏姑娘请。” 听到来人的姓氏,骆修文淡然的神色一变,错愕过后,满脸惊喜。他忍不住前去迎人,看到熟悉的人,情不自禁地轻唤:“悠悠……” 骆修文的未婚妻正是十七八的年岁,肤色白皙,身形娇小,站在骆修文旁边,很是郎才女貌。 管家道:“魏姑娘赶路辛苦,先在这儿歇歇脚。老奴这就去安排住处,魏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魏云悠摇头,莞尔道:“有劳。” 第74节 骆修文这才回过神,面上登时血色尽褪:“你一个人从梓州赶过来的?路上可有——?” “放心。路上有谢王爷麾下的高人护送,没遇到危险。” 骆修文一愣:“……谢王爷?” 魏云悠柔声解释:“谢王爷在梓州时说过,若我有意上京,他可以安排人一路护送。” 骆修文恍然,忙朝着谢祁躬身道谢。 一旁的刘太医看看魏云悠,又看看骆修文,再看看谢祁,一脸的欲言又止。 骆修文口中的解毒之人正在眼前,偏偏这人风尘仆仆,以至于刘太医连请人诊脉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站在旁边蠢蠢欲动,连江怀允都看出端倪。 顾念着在场人多,江怀允并没有直接开口问。 魏云悠察言观色,悄悄拽了下骆修文的袖子,道:“两位王爷许是有事商议,我们就先告退……” 话一出口,刘太医和康安当即眼巴巴地望过来。 魏云悠满心不解,下意识仰头看过去。 骆修文一笑,道:“先不用告退,悠悠不若先去探查探查谢王爷的脉象。” 谢祁在梓州时,魏云悠曾见过他,此时一眼便锁定了上首的谢祁。 谢祁没再推辞,主动在腕上搭了条手帕。 魏云悠并指按向他的腕,旋即有些诧异地看向骆修文。 骆修文颔首道:“是野山苋。” 魏云悠立时便明白了另外两人眼巴巴看着她的缘由。她笑了笑,径直道:“这毒我可以解。” 饶是江怀允一无所知,此时也推测出了前情。他眼中难以自抑地浮现出惊喜,扭头望向谢祁。 后者嘴角上扬,曼声道:“阿允总是能带给我幸运。” 声音压得低,刘太医和康安沉浸在欢喜中,并未注意到。魏云悠却将这话听了完全,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 刘太医激动得不能自已,连珠炮似的向魏云悠请教着解毒之策。 魏云悠简明扼要地叙述了解毒的法子。 刘太医又问:“那魏姑娘何时可以着手解毒?” “需要提前准备些药材……”魏云悠停顿片刻,道,“若王爷没有旁的吩咐,三日后即可。” 谢祁和江怀允四目相对,须臾,道:“那便有劳魏姑娘。” * 再没有人比刘太医更清楚谢祁的身体,解毒之前,魏云悠和刘太医反复斟酌,才终于定下解毒的工序。 谢祁体内的两种毒相互牵扯,自毁身体的毒虽易解,但野山苋的毒一旦失了桎梏,便会汹涌而出,危及身体。魏云悠和刘太医早已预设了多种应对之策,解毒当日,有条不紊地配合施针。 江怀允等在门外,罕见忐忑。 骆修文在旁安慰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悠悠自小学医,师承名家,医术远超在下。有她和刘太医配合,必定万无一失。” 虽是这么说,可不到最后一刻,江怀允心中的担忧始终挥之不散。 两人从午膳过后开始解毒,一直到日落时分,一直紧闭的寝居房门才终于从里面打开。 魏云悠费神太过,额上冒出微微薄汗,神情有些苍白地走出来。 骆修文眼明手快地上前搀扶。 魏云悠弯唇一笑:“很顺利,谢王爷一觉醒来便大安了。” 江怀允心口的大石这才放下。 * 谢祁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傍晚。 屋内没有掌灯,除了透进来的月色,再无别的光亮。这一觉似乎睡了很长时间,谢祁掀开眼皮,眼神无波无澜,又仿佛蕴藏着太多不知名的情绪。他无意识地盯着虚空,久久没有动静。 月色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摸索着走至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被衾外的手塞回去。 这人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蓦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轻声道:“……阿允。” 因为刚醒,吐字粘连在一起,哑得不像话。 “醒了?”江怀允将人扶着半坐起来。 谢祁目不转睛得盯着江怀允,目光眷恋又贪婪,仿佛要将人刻进骨血里。 挂念着他的伤势,江怀允罕见地没有躲避他灼热的视线,素来清冷的声色也放轻了几分:“身上可有不舒服?时辰还早,要不要请魏姑娘再来探脉?” 谢祁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地注视着江怀允。良久,缓缓出声:“阿允,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看着一个人走完了孤独又漫长的一生。 梦境的最后,听到那人弥留之际的呓语: 如果你足够幸运,请你好好爱他。护他乐无忧,免他久飘零。 让我的阿允,一生顺遂,平安无虞。 【作者有话说】 [卷四·完] * 野山苋是我编的,百度了一下没和现实中的植物撞名,但是如果有地方叫法没被百度收录的话,大家可以评论区告诉我,我再修改。 * 下一章就是新一卷啦,这章虽然写了很久,但是超长![骄傲叉腰.jpg] 与偕 第88章 玉佩 谢祁的声音缓而轻,仿佛飘悬在半空,无端流露出些许破碎和……凄然。 凄然?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江怀允将目光移到他的面上,想要一窥究竟。可惜房中未掌灯烛,晦暗得紧。透进来的月光失了亮色,只隐隐照出轮廓而已。 江怀允将人扶正坐稳,从床沿上起身。 刚一动作,垂在身侧的手腕立时被人握住,谢祁上半身前倾,仰着头问:“阿允去哪儿?” 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原先尚不确定的猜测忽然就有了佐证。江怀允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语调平稳地解释:“天色暗,我去掌灯。” 手腕上渐攥渐重的力道忽而一僵,谢祁好似终于反应过来,若无其事般松开手。 江怀允走到桌边,拿起火折子,将屋里的灯烛一一点亮。摇曳的烛光驱散黑暗,暖融融的昏黄光晕登时耀了满屋。 一炷香前康安刚送来茶水,此时犹温着,正是能入口的温度。江怀允倒了杯水,走回床边递给谢祁。 他垂着眼,将一杯水慢慢啜饮而尽。 江怀允这时问:“你方才梦见什么了?” “梦见……”谢祁下意识指节用力,攥住瓷杯的指尖泛白。顿了顿,他暗自沉出一口气,边若无其事地将瓷杯递还过去,边温声开口,“梦见我和阿允一生恩爱,白首与共。” 一如既往拖腔带调的语气,夹杂着江怀允再熟悉不过的浅笑,将原本有些沉寂的气氛一扫而光。 江怀允平静地注视着他。 谢祁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也染上笑意。望过来时,神情轻松愉悦,除了因为大病初愈流露出的些许苍白,面上不见分毫郁气。 就仿佛,方才从谢祁身上溢散出的悲伤与紧张,都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可手腕上尚未褪去的隐痛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不是错觉。 江怀允眉心微蹙,探究的话还没出口,谢祁已经迅速恢复如常,轻笑着岔开话题。 到底只是一个梦而已,见他不愿意多说,江怀允便也没有穷根究底,只询问了他的身体后,派人去请骆修文过来诊脉。 谢祁体内的顽毒盘踞多年,非猛药不足以根除。此番解毒,虽将他体内的毒素清了干净,可猛药入体,难免亏空。其后几日,仍需要静心缓神,再辅以汤药好生将养。 好在有江怀允看着,他还勉强称得上是位听话的病人。 送来的汤药皆一滴不剩地入了口,不是亟待处理的事也都暂时堆着,很是清闲了一阵子。 人一清闲,就格外喜欢陪在江怀允身边。 原先只是隔三差五的跟着江怀允早起进宫,可如今无所事事起来,除开朝会、会见外臣等他不能跟着的场合,其余时间,几乎快要和江怀允黏在一起。 乍一看,行为举止仿佛和曾经别无二致。 可江怀允总是觉得奇怪。 直到有一天,小皇帝从他怀中下来时不小心碰歪了他的发冠,看着他正冠时忽然感叹发问:“最近无衣哥哥怎么不给小王叔整理发冠了呀?” 江怀允这才醍醐灌顶。 以往谢祁不仅喜欢缠着他,更喜欢伺机对他言语揶揄或是肢体碰触。可自他毒褪以后,虽也常常与他形影不离,可从来都举止妥协,再无任何亲近之举。 像是把他看成易碎的瓷器,生怕稍一碰触就使瓷器染尘。 江怀允左思右想,觉得症结还是出在谢祁刚苏醒时那个语焉不详的“梦”上。 可不过区区一个梦而已,何至于此? 江怀允百思不解地回到府中,前去寻谢祁的路上,正与唉声叹气的康安迎面相撞。 康安朝他行礼。 江怀允瞥了眼他手中做工精致的楠木锦盒。 康安循着他的视线垂了下头,主动解释道:“王爷说里头的东西用不上了,让小的寻个地方给处理了。” 第75节 江怀允盯着锦盒表层的纹样,鬼使神差地问:“里头是什么?” “是……”康安看看手中的锦盒,又看看江怀允,欲言又止了会儿,打开锦盒递给他看。 锦盒中是两块儿成色上好的玉佩,佩上篆刻的图样似是只起了个头儿,尚看不出模样。只依稀能看出,这两块玉佩似是成对儿的。 康安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江怀允的神情,犹豫半晌,还是没控制住心头的那抹惋惜,不由道:“这玉是王爷从梓州回来以后挑的,打算亲自刻好图样,等摄政王来年生辰的时候送给您做生辰礼。” 江怀允轻轻拂过玉佩,玉质细腻,触之生温,手感极佳。他轻触着已有雕痕的地方,轻声问:“他打算刻什么图样?” “鸳鸯。” 康安暗忖,王爷当时选图样时百般挑剔,又是嫌弃图样俗不可耐,又是嫌弃样式老旧的,选来选去到底还是选了最朴素的“鸳鸯”。可这图样分明雕刻得好好的,王爷却突然说自己不刻了,不仅如此,还催促着他尽快扔掉。 上乘的玉石就这么浪费了,康安只是一想就觉得可惜。 偏偏王爷金口玉言,他违背不得。 江怀允定睛看了这玉石许久,道:“东西送到我房里去。” 康安一愣,下意识抬头。 江怀允收回手,重复道:“不必扔了,把玉送到我房里去。” 正可惜着好玉蒙尘,忽然就得知不必扔,康安喜不自胜地应了声,刚一转身,想到什么,又迟疑道:“那——” 江怀允看透他的心思,不等康安说完,便截断他的话,道:“你只管回复他东西已经处理了便是。” 王爷既没有明着说扔,将东西送给摄政王何尝不是“处理”? 康安领会到话中的关窍,喜笑颜开地躬身告退。 江怀允想着那块中道崩殂的“鸳鸯玉佩”,又望着谢祁寝居的方向,无声轻叹。 良久,才抬步朝谢祁的寝居走去。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宝贝们 本来打算十一月日更到完结来着,结果高估我自己了,12月有个考试,所以更得会比较的慢[心虚jpg] 新卷的开始还是要点仪式感,所以这章评论给大家发小红包 感谢大家的包容,爱你们~ 第89章 变数 谢祁的寝居门户大开,初秋的阳光借着洞开的窗户钻进去,恰好落在他身上,罩了层暖融融的秋光。 江怀允行至门前时,他正伏案写作,垂着头,走笔疾书,专注得很,连房中进了人都不曾发觉。 江怀允在屋中静立了片刻,见他笔势渐缓,才端着盏清茶靠近。 谢祁搁下笔,以为是康安,边折信封口,边道:“这是给李叔的信,你寻空儿送出去——”一抬眼,顿时怔了下,“阿允?” 他下意识瞥了眼天色,日头高悬,估摸着快要到正午。往常这个时候,江怀允应当还在宫里。 这般想着,他放下信,从江怀允手中接过杯盏,轻笑道:“阿允今个儿早归,我原还想着写完了这封信便进宫去寻你。” “今日不忙。”江怀允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句,垂眸扫向桌上的凌乱放着的一堆书信,有几封是他曾说过不着急处理的,而今都已经取出阅毕。 江怀允的目光只略略停留须臾便挪开,他问:“今日诊过脉了吗,怀远怎么说?” 谢祁啜茶的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还未诊脉。他心虚扶额,轻咳一声,道:“起身之后一直在忙,还没来得及请他过来诊脉。” 说着,他游移的眼神定了定,觑向江怀允。 江怀允倒没有多气恼,始终神色如常,只淡淡“嗯”了声,提醒他注意身子,不要费神太过。 谢祁闻音知意,扫了眼桌案上的书信帐册,主动解释道:“前些日子一直躲懒,积了不少事,总要赶在月末前理出来。阿允放心,我知分寸的。” 月末。 江怀允察觉到他的话中深意,抬眼问:“你要出门?” 他素来敏锐,谢祁也不意外,点头道:“是,十月里要去皇陵。” 打从他毒祛之后,一直都有些反常。江怀允起初以为他所谓的离开不过是想躲着自己的托辞,在听到“皇陵”二字后瞬间明白过来。 先皇驾崩于十月,往年这个时候,他都是要去皇陵祭拜。 年初是先皇后,年末是先皇。 是每年都逃不掉的奔波,更是每年都躲不掉的伤怀。 江怀允原是想要借着今天的空闲,敞开心扉地同他聊一聊。可一不留神触及他的伤口,难免心愧,不好再提起。 谢祁倒是谈笑自若,既然开了口,索性不再遮掩,和盘托出道:“到年底许多事都要清查了结,这回去皇陵恐怕要到快年关才能回来。” 江怀允了然。他此行去皇陵,虽是祭拜,可恐怕大多数的时间都要用在面见下属上。毕竟当初太上皇高踞庙堂,他们没有与之正面相对的能力,只能避其锋芒,谨慎为上。 如今纵然太上皇已经避世范阳,可是留在盛京的暗桩仍然不可轻视,他便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运作。总之要去皇陵,索性就继续沿袭旧法。 江怀允“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反应可以说是十足的平淡。 谢祁分明知道,他不多追问盖因心中有数,可到底没克制住心底的几分不舍,掰着指头算了算,煞有介事地叹息道:“按往年的习惯算,此去皇陵,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回来……阿允,你难道就不觉得时间有些长吗?” 江怀允认真想了下,不咸不淡地道:“还好。” 谢祁:“……” 谢祁噎了下,平复心绪,锲而不舍地强调:“两个月……我和阿允相识以来,还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最长的一回是去梓州,可即便一南一北相去甚远,他也只离开了月余。 兴许是这话已称不上是“暗示”,江怀允闻言抬眼望过来。他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谢祁身上,仿佛将他所有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 谢祁下意识呼吸一紧。 江怀允却似乎一无所觉,只不以为意地“嗯”了声,问:“你想说什么?” 他当然是想问阿允究竟会不会想念他。 可在迎上对方平静清澈的目光时,他顿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说的任何狎昵之言都显得轻浮冒犯。 兴许是这丁点儿的无地自容之感作祟,亦或是旁的什么,总之话到嘴边,他也没说出口,只是道:“有些拿不准能不能赶回来同阿允一道过年。” 江怀允定睛看了他片刻,随即移开视线,声线如旧:“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你先把身子养好,旁的不急。” “嗯。”谢祁从善如流地笑笑,“阿允说的是。” * 时间向来叛逆,谢祁愈是不舍,它流逝得便也愈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谢祁要启程前往皇陵的时候。纵然他已经在摄政王府住了多时,要大张旗鼓离京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要从自己的府上离开。 他特意拣着下朝后不久的时辰离府,想要和江怀允正儿八经地告个别。 偏偏天公不作美,等到最后,只等到林管家带着歉意的传话:“王爷叫人带了话来,他今日抽不开身出宫,没办法来送您,王爷叫您不必等他,路上注意安全。” 谢祁沉默半晌,才道:“本王知道了,有劳林叔。” * 临行前没能见上一面到底遗憾。 皇陵离盛京近,虽有书信来往勉强能够聊以慰藉,可一个人静得久了,难免多想。 想离京那日没能话别的遗憾,想相处时他不曾意识到的静默,想阿允偶然望过来的眼神:平静,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 很多事情压根儿禁不住深思。 他自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将心事藏得极隐晦。可没想到,原来早已破绽百出。 阿允知道他有隐瞒,一直等着他坦白。 可他却一瞒再瞒。 意识到这一点,再去想离京那日江怀允的缺席,他没来由地生出些许恐慌。 感情这种事,要建立起来太难,哪怕是一眼万年的心动,也不足以支撑一个人鼓起勇气走进另一个人的人生。可是要将感情消磨掉,却是再简单不过。 日复一日累积的失望,长时间的分居两地,仅靠书信维持的单薄联系…… 仿佛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谢祁想要立刻回京。可那如梦魇一般的情景却始终盘亘不散。 他鲜见迟疑。 在离父母最近的地方,他仿佛失去了掩藏情绪的能力。 李德有来给他送晚膳。 谢祁心不在焉地挑着面,慢吞吞地塞进嘴里。 李德有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问:“殿下这些时日……有心事?” 谢祁吃面的动作一顿,许久没有抬头。 似乎看出来他不愿意启口,李德有也不穷根究底,叹了声,他劝慰道:“殿下纵使心里藏着事,也万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凡事总有解决之策,可若是身子垮了,纵有灵丹妙药也回天乏术。” 谢祁沉默良久,轻不可闻地问:“若是无计可施呢?” “殿下说什么?”他声音太轻,李德有只听了个音儿,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谢祁抿了下唇,握紧筷箸,低声问:“倘若明知接近一个人只会给他带来灾祸,那……还应不应该继续靠近他?” 李德有问:“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祁垂下眼,声音发紧,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我怕。” ——是想靠近,却又怕让人受伤。 殿下向来傲骨,何曾言惧? 李德有有些心疼地望着他,温声道:“尚未发生之事,殿下怎能笃定是灾祸?” “我做了一个梦……” 第76节 李德有并未因此而打断他,反而颇有耐心地静静听着他的倾诉。 谢祁声音飘忽:“梦里种种,都真切地仿佛曾经发生过。我想要靠近的人,在梦里的结局并不好。” “殿下是担心梦里的情境重演?” 谢祁迟滞地点了下头。 李德有道:“可是如今不是已经有变数了吗?” 变数? 谢祁下意识抬头。 李德有面带轻笑,声音温和:“不论梦里发生之事是真是假,上天既然让王爷做了这个梦,那便是示警。世间万事,尤以天灾最不可避免。既有梦境示警,纵然是天灾也能躲避。倘若是人祸,就更不必恐惧。只要尚未发生,何愁没有转圜的余地?殿下既然舍不得那人,与其在这儿自寻烦恼,何不去设法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这番话再平实不过,可谢祁却在一瞬间醍醐灌顶。 他所在意的,无非是梦里阿允的早逝。他害怕他的靠近会让阿允重蹈覆辙,又不舍不得轻易放手,所以才举棋不定,进退维谷。 可他们之间,分明早就有了变数。前尘既变,焉忧后路? 谢祁思绪万千,失笑道:“是我庸人自扰,让李叔担心了。” 见他想通,李德有总算是放心,他笑呵呵地摆摆手,想要张口,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兴许是跑得急,听声音有些凌乱。 仅这一瞬的停顿,门外就响起康安略带些气喘、却难掩喜意的声音:“王爷,摄政王来了……” 谢祁“腾”地起身,不假思索地出门迎上去。 李德有落后一步,出门时,正见到谢祁和一个男子相对而立。天色暗,看不清相貌,可那男子长身玉立,单单站着,都流露着夜色掩不住的贵气。 想来那就是康安口中的“摄政王”。 自家殿下喜不自胜,却又担心不已地询问摄政王路上可受了累。 李德有猜到什么,眼中笑意渐深。他在原地停了会儿,才上前提醒两人进屋说活,又问:“摄政王一路奔波,想必还没用晚膳吧?灶上还未熄火,老奴去给摄政王下碗汤面暖暖身子?” 江怀允微微颔首,刚想说“有劳”,谢祁已经摇摇头,温声道:“我去给他做。时辰不早了,李叔早些去歇着罢。” 李德有心下微讶,面上却没露分毫,顺从地点点头。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相偕往膳房去。 良久,转头望着不远处被拢在夜色里的山,遥遥拜了拜,像是怕惊扰什么般,轻声禀告: “陛下、娘娘,您二位的小殿下,再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 大家不用担心会虐啦,整篇文除了反派都是助攻,怎么虐得起来?况且,我可是个正儿八经地甜文写手! 考试还没完,所以接下来更新还是比较慢,差不多到28号才能恢复正常! 第90章 夜话 谢祁轻车熟路地带着江怀允到膳房,拨了拨烛芯,用火折子印亮灯烛。烛光杳杳,充盈满室,屋里的陈设便也尽收眼底。 这里大约只有摄政王府的膳房一半大小,却依然五脏俱全。屋内的长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应季的时蔬并着其余食材,窗边垒了灶台,灶洞内还若有似无地冒着猩红火光。 江怀允的视线在火光上定了片刻,问:“你还没用膳?” “正用着。”谢祁驾轻就熟地在长桌上挑选食材,道,“李叔煮了面。” 大约是用了一半听到他来便放下了。如今天冷,一番折腾下来想必面早已凉了,不好入口。江怀允便也没让他回去继续用膳,只是提醒道:“你多做些,一会儿一起用。” 谢祁笑吟吟地应了声“好”。 李德有切好的手擀面还有剩余,但不够一人的分量。好在面盆里还有正在醒发的面团,省了和面的功夫。谢祁将之取出,擀成厚薄均匀的圆片,折叠好后切开抖散。 江怀允不通厨艺,帮不上忙,主动揽下了燃火添柴的活儿。 山里清寒,晚间更甚。他一路纵马而来,身上染的霜寒还未散去,如今守在灶火边上,正好能去去寒气,谢祁便也没有出言拦阻。 他站在灶台旁边,静静看着江怀允。 他正坐在杌凳上,认真专注地往灶洞内添柴,动作也由一开始的笨拙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在皇宫最初见到他的时候,谢祁怎么也想象不到,素来风光霁月、挥斥方遒的摄政王,有一日居然也能走下云端,窝在一隅灶台边添火加柴。 谢祁没来由地神思飘远,有一些他以为早已忘却的画面,就在这一瞬间,变得分鲜活起来。 父皇和母后尚在世的时候,即便整日忙于政务宫务,也总能空出时间,屏退所有宫人,在小厨房内烧火做菜。 他们二人,一人掌勺,另外一个就像如今的阿允一样,主动坐在灶台边添火加柴。彼时他便搬着小杌子坐在一旁,看他们围着灶台左右打转。 在常人眼中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可一到膳房,他们便同天底下最为寻常的小夫妻别无二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全天下百姓挂在嘴边的入口食物。 在遇到阿允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进过膳房。可如今,那些早已泛黄灰暗的记忆,却一点一滴地恢复它原有的五彩纷呈。 他怎么能沉浸在那个梦魇中患得患失,而对眼前这个正和他一起创造新的回忆的心上人视而不见?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直白,江怀允似有所察,添柴的间隙,抬头,隔着缭绕的烟雾,撞上他的视线。 谢祁从回忆中抽离,眉梢微扬,拖腔带调地问:“阿允看我做什么?” 恶人先告状。 江怀允不同他计较,淡声陈述:“你方才在出神。” “是,方才在想事情。”谢祁坦率承认。 江怀允一顿:“想什么?” 谢祁想到什么,唇角轻扬,笑意渐深:“在想,等咱们回京,一定要将陛下带来膳房学习一二。” “他尚年幼。”江怀允垂着眼填了根粗柴,续道,“身量还不及灶台高。” 谢祁不以为然:“那也无妨,让他先在一旁坐着观摩便是。” 江怀允实在不知,谢祁让小皇帝去膳房究竟是何用意。不过总归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便也没有再追问。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谢祁下了面,又夹着青菜烫熟,调味之后,很快盛出两碗汤面。 膳房中热气腾腾,两人没再去冷风里折腾,索性围着屋里的小方桌吃面。 江怀允素不多言。他长途跋涉,奔波劳顿,谢祁心疼,更是不会在此时影响他进膳。 两相沉默之下,周遭安静得甚至能听清灶洞里燃柴的细小噼啪声。 待江怀允放下筷箸之后,谢祁主动道:“皇陵屋舍简陋,客房久未修葺,不好住人。恐要委屈阿允今晚同我挤挤了。” 江怀允无可无不可,淡淡应了声“好”。 谢祁提议两人共寝时,压根儿没做他想,分外正直。可如今并肩躺在榻上,些许恰合时宜的绮思不可避免地跃上心头。 身侧之人似乎已经睡熟,呼吸清浅,均匀地鸣在耳畔。像是初春的微风,明明微弱,却总携带着未褪的冷冽来昭示它的存在。 不知名的热意冒上耳根,明明是初冬,可这热意却仿佛有燎原之势,险些要燃遍他的四肢百骸。 谢祁克制住自己的纷乱的思绪,努力调整着错乱的呼吸。半晌,小心翼翼地掀被下床,到外间灌了杯茶水。冷茶下肚,身上的热意总算消散了去。 他兀自静立片刻,才轻手轻脚地返回里间。 江怀允仍维持着入睡时的姿势,板板正正地仰面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姿势很是端正,只是夜晚凉寒,如此睡着,恐要着凉。 这般想着,谢祁侧过身,想要将他的手臂藏进锦被里。 刚一靠近,耳边立时便传来一道淡而轻的嗓音:“你干什么。” 谢祁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他很快回过神,关心道:“天冷,阿允别把手露在外头。”顿了下,又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江怀允顺从地将双手挪回被中,并未出声。 谢祁静静等待半晌,江怀允始终一言不发。 正当谢祁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忽然听到他问:“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谢祁一怔,下意识偏头:江怀允双眸轻阖,仿佛早已睡熟。 可方才的声音犹在耳畔,他不会听错。谢祁沉默须臾,问道:“阿允怎么这时过来了?” “明日休沐,想来便来了。” 江怀允语气轻飘飘的,可谢祁却在一瞬间翘起了唇角。他又问:“阿允能在这儿待几日?” “一日。”江怀允不加隐瞒道,“明日过午便要离开。” 这行程未免太过仓促。 谢祁虽料到江怀允在皇陵待不了几日,可也万万想不到,他甚至今夜刚到,翌日便要星夜离开。 盛京到皇陵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就足够了。可赶路到底费神费力,半日如何能养好精神? 这般想着,谢祁商量道:“纵然赶路也不急于一时,阿允不如多待一日,等歇息好了再启程也不迟。” “后日大朝会,缺席不得。” 他搬出“大朝会”,谢祁便没办法再做挽留了。 数九寒天,他顶着凛冽的寒风过来皇陵,却只待半日一夜,谢祁又是心疼,又是心软。 江怀允没去深究他的情绪,重复问道:“你还有要说的吗。” 相似的问话,似乎执意要听到些什么。 谢祁似有所感。阿允想听的,无非是他们之间的事。离京之后风平浪静,无事可说,那便只有离京之前。 至于离京之前…… 谢祁挖空心思,也只能想到那么一件事。 霎时间,谢祁醍醐灌顶,他有些艰涩地问:“阿允……如何知道的?” “你提到过一个梦,原本未曾在意,但后来……”顿了顿,江怀允淡声道,“你在疏远我。” 或许称不上疏远,只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不敢靠近,不敢言语调侃,显得分外摇摆不定。 谢祁下意识抿了抿唇角。 第77节 他自以为神鬼不知的摇摆和迟疑,原来早被阿允洞察殆尽。知道他游移不定,所以给足了他冷静思考的时间。然后在这样一个时机,冒着寒风而来,等待他的坦白。 他总以为,这段感情是他一直在苦苦维持。一旦他有心无力,必然走向终点。可原来,用心维护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何其有幸,能得阿允全心爱重。 谢祁侧过身,看着江怀允的侧脸,缓缓叙述;“那个梦里,我与阿允也是在陛下登基之后相识。同现实一样,有过针锋相对、算计筹谋,最后坦诚以待,两心相许。” 说着,谢祁轻笑了声,调侃道:“不过,梦里的阿允可没有现在的阿允容易心软,更不会因为我染病示弱就纵容我。” 江怀允:“……” “梦里我和阿允朝夕相处,本以为可以白首与共,没想到好景不长……” 谢祁没再说下去,似乎难以启齿。 江怀允想到原著中的剧情,坦然续道:“‘我’死了?” “阿允……” 江怀允打断他的话:“是怎么死的?” 谢祁沉默了会儿,轻声道:“谢昭降旨,指责你为政不仁,罔顾祖法,不敬尊上。在位多年,越矩事众,故赐以枭首刑,死后……挫骨扬灰,不留全尸。后来我才知,是你主动求死,在狱中——” 顿了顿,谢祁慢慢吐出两个字,声音轻不可闻:“自戕。” “江怀允”被赐以枭首刑,是他仅知的剧情。而这个剧情,和谢祁的梦境出乎意料地互为印证。 江怀允不知其中的联系,更无意去探究其中的关联。不论剧情如何,如今在这个世界里的人是他,他绝不会步书中人的后尘。 “那不是我。”江怀允淡声道,“我不会自戕。” 谢祁低声:“我知道。我只是害怕,万一……” “没有万一。”江怀允斩钉截铁地启声。 借着透进来的月光,谢祁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怀允坚定的侧颜,忽然就顿悟了。 梦境和现实是不能混为一谈的。纵然梦境里的种种都真切到让他胆寒,可那到底是虚幻。他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当做示警,唯独不能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伤了阿允的情意。 “是我一叶障目,走了歧路。”谢祁好声好气道,“今后不会了。” 江怀允侧头望过来:“这是保证?” “是。” 江怀允定睛看他片刻,转回头,声音淡淡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祁嘴唇翕动,刚要出声,江怀允的手忽然覆上来,有些微凉。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中忽然被塞进了更冰凉的东西,小小一块,似乎是玉石一类的触感。 “这是什么?”谢祁边问,边伸出手,借着月光去辨认手中的物什。 果然是玉,只手可握,纹理细腻光滑。玉石上刻了一只鸯,栩栩如生,灵动非常,一看便是下了苦工雕刻而成。 谢祁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他原本寻来,刚刻了几笔,便因为梦境影响,叫康安处理掉的对玉。 而今,已经雕刻完整的其中一块玉,正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作者有话说】 误会不过夜,造福你我他! * 来陪大家跨年啦! 第91章 鸳鸯 谢祁已经有些记不清,当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命令康安处理掉这对他苦心寻觅多时、打算雕刻完备后来年赠给阿允当做及冠礼的玉料。 他只是模糊地记得,他趁闲暇拿出玉料来雕刻,可一动手,梦里“他”一个人孤零零握着鸯佩咽气的情景就骤然涌上脑海,叫他再也刻不下去。 鸳鸯情深,明明是再美好不过的寓意,可因为那梦,他硬生生地品出不好的预兆。 他生怕梦境成真,以至于连这对尚未成形的玉石都被无端迁怒。 如今,和梦里如出一辙的鸳鸯对佩虽又雕刻而成,他却再没有了当时的瞻前顾后和患得患失。 梦里他手刻鸳鸯对佩,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赠给阿允,梦外却截然相反。 可见梦境与现实到底有出入,不值当为之耿耿于怀。 谢祁珍而重之地握紧手中的玉佩,听着耳畔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在夜色中弯了弯唇角,安心睡去。 * 翌日,江怀允悠悠转醒时,已经是辰时。 阳光大好,即便门窗紧闭,甫一睁眼,还是觉得眼皮刺痛。 他微眯着眼缓了缓,适应了光线,才从榻上坐起来。 身侧空空如也,手一摸,被褥冰凉,可见谢祁起身已经有些时辰了。 江怀允没再耽搁,掀开被衾穿衣。 穿到一半,“吱呀”一声轻响,紧闭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似是怕惊扰了他,来人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十分轻缓。 听动静,不像是谢祁。 江怀允便也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套上外裳,理好衣冠后绕出屏风。 李德有听到脚步声,拨弄炭火的动作一顿,直起身请安:“摄政王。”顿了下,有些局促地赔礼,“原是担心山里冷,老奴才斗胆进来理理炭火,没料想吵醒王爷……” “无妨。”江怀允惜字如金地打断他。 李德有心下稍安,又道:“膳房里温着早膳,老奴这就去端来,王爷稍等。” 江怀允“嗯”了声,转念想到什么,又将人叫住,问:“你们王爷呢?” “这个时辰殿下应当在享殿为先皇先皇后上香。” 殿下。 江怀允注意到他对谢祁的称呼,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李德有微低着头,肩背有些佝偻,面白无须,显得脸上的褶儿愈发明显。观其姿态,似乎是从宫里出来的。 屋里静静,江怀允径自去洗漱,李德有猜测着他估计是没有旁的吩咐,便躬了躬身预备出门去端早膳过来。 江怀允洗漱的间隙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等等。” 李德有依言停步。 江怀允洗漱完毕,转身道:“不用端早膳了,本王直接过去找他。” 李德有不了解江怀允的脾性,见他主意已定,犹豫了下,终是没反驳,带着江怀允前往享殿找谢祁。 从住处到享殿大约要走一刻钟,江怀允看了眼谨慎带路绝不多话的李德有,不动声色地问:“你一直在这儿守陵?本王似乎没有在谢王府见过你。” 李德有笑着回:“老奴原先是服侍先皇的,先皇去后,得殿下恩典,一直在乡下老家住着。年初的时候殿下身子不大好,老奴才又回京。留的时日不长,是以王爷不曾见过。” 江怀允依稀记得,先皇身边的首领太监姓李,昨夜谢祁口中的“李叔”,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所幸如今殿下身子已然大安。不然九泉之下,老奴也无颜面见先皇。”李德有边带路边道,“听殿下说,他体内顽毒能祛,多亏有摄政王出手相助。” 江怀允淡道:“解毒全靠大夫,本王并未帮上忙。” 李德有却摇摇头,笑道:“若非摄政王,殿下恐也不会将身上的毒放在心上,遑论主动去寻解毒之法?” 江怀允侧眸望去。 李德有声音徐徐,似回忆般轻声道:“殿下自小就是极有主意的人。先皇先皇后去得早,殿下小小年纪便失了护佑。叔父不慈,他在鬼门关里过了几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幸有摄政王,让殿下知道,世上除了报仇雪恨,还有更为珍贵的东西。能得摄政王真心以待,是我们殿下的福气。先皇先皇后是最通情达理、最不因循守旧的人,先皇为先皇后空置六宫,不纳妃妾,他们若在天有灵,得知殿下寻到了知心人,定然欣慰万分。” 江怀允听懂李德有的言外之意,微抿了下唇。 他从李德有对谢祁的称呼中察觉出端倪,担心他和谢祁并未刻意避讳的亲近举动会引得这个被谢祁分外尊敬的人怀疑,所以故意试探他的态度。 没料想李德有不仅知道,还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 “摄政王这边请。” 庄肃的享殿正在眼前,江怀允脚步一顿,对上李德有望过来的不解目光,沉默片刻,启声道:“我知道。”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太简洁,又补充道,“您放心。” 这是承诺。 李德有微怔之后神情舒展,庄重拜道:“那老奴就祝两位王爷情似金坚,厮守余生。” 江怀允回礼,言简意赅:“多谢。” 李德有喜笑颜开地把江怀允带到谢祁跟前,给先皇先皇后进了炷香,一刻也不多待地退下。 谢祁微扬了下眉,好奇问:“你和李叔说了什么,让他这么高兴?” 江怀允绷着脸没搭腔,拿了香,对着高高的牌位恭敬地拜了三拜,上前将香插到香炉里。 谢祁锲而不舍地追问。 江怀允被他缠得无法,搁好香,正想避重就轻地转述,余光撇见香案上熟悉的鸯佩,改口问:“你怎么把玉佩放这儿?” 他转移话题的痕迹太明显,谢祁笑了笑,没戳破,顺着他的话回:“阿允赠我鸯佩以求余生,父皇母后在侧,哪有不上禀的道理。” 说着,他朝江怀允伸出手,又道:“阿允可带着另一块鸳佩?鸳鸯成双才是好兆头。” 江怀允对上谢祁含笑的眼神,停顿片刻,微垂下眼,从袖袋中取出鸳佩放到他手心。 谢祁垂眸看了眼,忽然就明白了阿允赠他鸯佩的缘由。 他受赠的鸯佩栩栩如生,线条流畅精致,可如今手中这块鸳佩的雕工却远不如鸯佩熟稔,虽然图样清晰,可仍能看出雕工生疏。 想来阿允是先雕刻的鸳佩,再雕刻的鸯佩。 谢祁心下温软一片,他握了握手中的鸳佩,郑重其事地放在鸯佩的旁边。 对佩相合,鸳鸯成双。 谢祁望着江怀允,温声道:“阿允,我父母最是开明通达,他们在天有灵,会保佑咱们的。” “我知道。”江怀允颔首,顿了下,有些不自在地将方才缄默不言的事转述给他。 谢祁听完,拖着调子道:“看来上天注定,今日就该是咱们过明路的好日子。” 第78节 他目光灼灼,江怀允直视不能,欲盖弥彰地转开视线。 谢祁莞尔,取了香,他执三炷,又分给江怀允三炷。 江怀允投来询问的视线。 他笑着解释:“方才是摄政王敬先皇先皇后,如今是……敬拜父母。” 江怀允抿了下唇,顺势接过,跟着谢祁共同再拜。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却默契地连弯身的弧度都分外一致。 礼毕,谢祁和江怀允共同上前将香插到香炉里。 檀香袅袅。 谢祁取过香案上的鸳佩,认真郑重地系到江怀允腰间。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他却缓而慢,生怕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父母见证,从今往后,阿允便是我的人了。” 谢祁声音轻缓,吐字清晰,坚定非常。声落,鸳佩也已经在江怀允的腰间系好。 四目相对。 第一次,江怀允没有回避他灼灼的视线。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江怀允侧过身,取过香案上的鸯佩,半垂着眼,珍而重之地给谢祁系上。 快要系好的时候,抬眸看了眼。 谢祁见微知著,弯起唇角,眸中笑意深深,字字珠玑:“父母见证,从今往后,谢祁也只是江怀允的人。” 声落,玉佩系定。 【作者有话说】 你们好会!! * 实不相瞒,我写这段的时候被甜得不能自已 四舍五入,我就当小江小谢结婚了呜呜呜 第92章 除夕 从享殿离开已经是中午。江怀允和谢祁一道用完午膳,略作休整,便准备离开,谢祁跟着去送。 因有他跟着,江怀允走得极慢。 谢祁与他并驾齐驱,温声叮嘱他回京后要保重身体,切勿熬夜处理奏折。 江怀允目视前方,虽神情淡淡,却没有打断对方的絮叨,始终认真听着。 眼看送了将近十里,谢祁仍没有回转的意思。 江怀允偏头看了眼。 谢祁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声音一顿,再开口时,原本还算轻快的语调明显收敛起来,善解人意地道:“我就送到这里,阿允路上小心。” 语气中颇有几分强忍不舍的故作轻松。 江怀允想说的话在喉间滞了滞,静默片刻,最终也只是轻声说了句“好”。 他们都不是能随心所欲不计后果的人,谢祁在皇陵还有许多未竟之事亟待处理,盛京明日的大朝会他亦缺席不得。 “得闲只叙情意长”虽惹人生羡,可如今,他们都没有沉溺其中的资格。 这半日是勉强得来的,终究要还。 江怀允半垂下眼,握紧了缰绳,道:“我在盛京等你回来。” 话音落地,扬鞭策马,清瘦笔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的尘烟里。 * 江怀允抵达盛京已经是后半夜。 管家在府内焦急踱步,不时抬头觑觑天色。听到马蹄声,忙迎出门,辨认清来人,顿时松了口气:“王爷总算回来了,老奴生怕您耽误了今日的大朝会。” “不会。”江怀允言简意赅,把缰绳扔给迎上来的门房,率先进府。 管家跟在他身后道:“离上朝还有些时候,老奴这就去准备朝服,王爷赶紧先去眯会儿……” “不必。”江怀允按了按眉心,声音清淡,“去备水罢,本王沐浴。” 一刻钟左右的小憩并不能养精蓄锐,反而易生懈怠,还不如沐浴来得提神。 管家明白江怀允的打算,有些心疼。但他自知说服不了江怀允,干脆不做无用功,手脚利索地准备热水。 途中,他不免轻叹一声,不自觉地想着,若是谢王爷在就好了,他总有许多主意能够劝王爷改变心意。 江怀允沐浴时不爱有人在侧侍候,是以管家一直等在屋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捧着朝服进去,侍奉江怀允更衣。 层层叠叠的墨色朝服裹在身上,平添几分威严。 管家收拾换下来的衣裳,看到腰封上系着的玉佩,视线登时顿了顿。 王爷的衣裳配饰都是他亲自经手,从不假手于人。可这玉佩,他却是第一回见到。 管家握着玉佩定睛细看,待辨认出玉佩上的图样,阵阵欣喜止不住地涌上心头。 他原本还不解王爷为何一反常态不顾政务忽然离京,此刻见到这半块鸳佩,登时恍然大悟。 王爷也有心上人了。 管家满心欢喜地放下玉佩,转头走过去。他边熟稔地帮江怀允束冠,边似闲聊般地道:“昨日王爷不在府,骆公子找到老奴,说他和魏姑娘今后就要在盛京安家了。” 江怀允“嗯”了声,并不惊讶。 骆修文身负大才,三年后春闱张榜,他定榜上有名。如今决定在盛京安家,是意料之中。 江怀允这般想着,身后的管家却话音一转,忽然长吁短叹道:“骆公子和魏姑娘大约要在盛京办婚事,只是可惜了,听说魏姑娘的家人早为他们的婚事准备良多,如今都用不上了……” 江怀允略略抬眼。 “不过好在魏家的长辈都对骆公子知之甚深,也能放心不少。”管家兀自感慨,收束道,“可见若有了心上人,还是要领回来让家里人见见,如此就算日后突生变故,需要在外成婚,也不至于令家人提心吊胆。” 最后这番话,暗示意味十足。 江怀允思索片刻,不动声色地问:“本王的玉佩呢?” 管家恰巧束好冠,闻言忙不迭转身,连声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江怀允:“……” 管家方才那番话,饶是他提起的不经意,也免不了几分刻意。 他猜测着恐是管家收拾衣物时见到了那块鸳佩,有了想法,如今一试探,果不其然。 江怀允接过管家递来的玉佩,权衡片刻,终是对他殷切期盼的神情佯作视而不见,迈步离开。 这种事,到底是要两个人一起坦白才像话。 * 谢祁一直到腊月二十八才回京。 虽说两天前已经循例封了御笔,停了太傅讲学,可临近年关,需要小皇帝配合之事只增不减。 江怀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一些不得不处理的政务,便是陪着小皇帝参加各种祭祀宴饮一类的场合。 每日回到府中便是月上中天,稍作休整,便又要投入到数不尽的忙碌中。 以至于谢祁回京两日,他都没能抽出时间询问近况。 除夕当日,依例赐宴百官。 宴饮散后,节前的所有琐事才算告一段落。 百官有序离宫,江怀允牵着小皇帝回养心殿。 这段时间耗神太过,素来精神百倍的小皇帝此刻也难得显露出几分倦态。他怏怏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商量道:“小王叔,《孟子》可不可以明天再背?我好想去睡觉。” 江怀允自然知道小皇帝精力有限,也不强求他专注课业,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殿内已然传出一道含笑的温和嗓音:“这就想去歇着,那我岂不是白跑这一趟?” 人未见,声先闻。 可这语调辨识度太高,声音还未落地,小皇帝面上的无精打采瞬间消失。他似离弦的箭一般,一股脑儿冲过去,正撞进刚从殿内走出来的人怀中。 他身量小,这一撞也无甚威力。 谢祁笑了笑,略一弯身,好脾气地将小皇帝抱入怀中。 小皇帝熟门熟路地圈住他的脖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旋即熟练地开口:“无衣哥哥!你可算回来啦!我好想你!”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带着几分抱怨道,“小王叔说你前日就回来了,可你怎么今天才来找我啊?” “小没良心的。”谢祁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道,“我若是前日就进宫来找你,哪来的功夫安排带你出宫过年的一应事宜?” 小皇帝眼睛一亮:“我可以出宫过年吗?” 谢祁点点头:“当然。” 听到他的准话,小皇帝顿时扭头,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江怀允,刚软糯糯地喊了声“小王叔……”,就听谢祁道,“你小王叔今日听我的。” 小皇帝将信将疑,仍有些紧张地看着江怀允。 谢祁笑了下,跟着抬眼望过来,眼神热切,语调却似笑非笑,调侃似地询问:“是不是啊,他小王叔?” 江怀允:“……” 江怀允忍了几忍,终是没有忍住,白他一眼,别开视线“嗯”了声:“今日我听他的。” * 小皇帝换好常服,留下云青在宫里打掩护,自己兴高采烈地跟着两人回了摄政王府。 直到踏进王府府内,江怀允才算确定,谢祁领小皇帝出宫过年,确是早有预谋。 府中仆役本就不多,可如今为了让小皇帝可以没有隐藏的在府内玩耍,谢祁和管家串通好,给所有的仆役都放了节假。 原本就不算热闹的摄政王府,如今冷清空荡得可以。 第79节 江怀允侧眸觑他一眼,谢祁唇角轻弯,十分理直气壮地笑道:“事急从权,阿允莫怪。” 跑在前头的小皇帝这时转回身,急不可耐地催促:“小王叔,你和无衣哥哥走快一些!” “这就来。”谢祁扬声回应,趁小皇帝不注意,悄悄摸向江怀允藏在宽袖下的手,握住,然后十指相扣。 江怀允面不改色,由着他握。 一直到分岔路,江怀允才示意谢祁松开。 谢祁带着跑得满脸通红的小皇帝去膳房,江怀允身上还穿着朝服,去寝居更衣之后才落后一步过去。 膳房中欢声笑语。 谢祁正和小皇帝包饺子,耐心地教他捏褶儿。管家和康安轻车熟路地在一旁打下手。 江怀允停步,在门外打量片刻。 谢祁不经意地抬眼,恰好看见。他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小皇帝,小皇帝似有所觉,抬头看过来,脆生生地喊:“小王叔来啦?你快过来看我包的饺子!” 说着,他举着满是面粉的手,将手心里的东西呈给江怀允看。 饺子小小一只,月牙儿似的躺在他掌心。饺子褶儿很是分明,一看便知捏得认真。虽然是初次下手,可成品有模有样,煞是可爱。 江怀允不吝于鼓励,点头道:“不错。” 小皇帝眼睛弯弯,放下成品,干劲儿十足地又向下一张饺子皮儿进军。 江怀允走到谢祁身边坐下。 谢祁偏了偏身,凑在他耳边低声问:“阿允也来试试?” 膳房里的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江怀允从未碰过这些东西,可大约是气氛影响,略一停顿,也点了点头。 净手之后,他拿过一张饺子皮儿,仿着谢祁的动作,填充了些馅儿进去,一板一眼地捏合,然后—— 江怀允看着手中软塌塌的成品,又瞥了眼谢祁捏出来的饱满可爱的饺子,比较之后,又拿起一张皮儿,痛定思痛,多填了些馅儿进去。 虽然很好的避开了上一个饺子的错处,可这次馅儿填得多了,虽勉勉强强地捏合成功,但再一看,原本就不厚的饺子皮儿被抻得薄透,似乎轻轻一碰,里头的饺子馅儿就会争先恐后般涌出来。 江怀允:“……” 江怀允深感自己没有做饭的天分。他不自在地将两个饺子藏在面团的阴影里,然后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道:“我去喊怀远。” “魏姑娘第一回来盛京,怀远说今日得闲,要带着魏姑娘好好逛逛。他们晨起便出门了,说要玩到尽兴再回来。”谢祁慢悠悠地解释。 江怀允起身的动作一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谢祁笑着拿了张皮儿放到他手心,温声道:“再试一次,来,我教你。” 管家在不远处将江怀允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笑笑,跟着帮腔:“对对,王爷再试试,让谢王爷教你。” 江怀允只得留下。 大约是有了教人的理由,谢祁格外明目张胆。他一手从江怀允背后绕过去,半圈着他,等放好了馅儿,握着江怀允的手,错落有致地捏褶儿。 两个人挨得极近,近到耳畔只剩下对方的呼吸声。 江怀允的心脏高高提起,不由自主地扭头,想去看管家的反应。 可他一动作,谢祁就先一步觉察到,道貌岸然地开口:“阿允用心些,这里要这么捏……” 江怀允:“……” 【作者有话说】 一无所知的管家:谢王爷在就好了,让谢王爷教…… 知道真相的管家:眼泪都要掉下来.jpg * 又是一章日常,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无聊qaqqq 第93章 入室 膳房里管家和康安还在各司其职地和面擀皮儿,小皇帝仍旧在兴致勃勃地给刚填好馅儿的饺子捏褶儿。 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亲密动作。 可江怀允仍旧宽心不下。他半边身子似乎都没了知觉,几乎是有些僵硬地被谢祁手把手地牵引着捏合面皮儿,然后食指搭着食指,虎口用巧劲儿一捏,原先其貌不扬的饺子立刻就变得饱满圆润起来,煞是有型。 “阿允会了吗?”谢祁虚拢着他的手,嗓音带笑。 到底是众目睽睽之下,捏好这一个饺子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镇定,江怀允略略挣扎了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寸许,言简意赅道:“会了。” 谢祁深知他的微窘,唇畔轻弯,见好就收,松开他,坐回原位。 江怀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后半程,谢祁始终规规矩矩,再未做任何出格之举。 五个人一起,到夜幕降临时,成果颇丰。 小皇帝从寻摸到了乐趣,直到饺子全部包完仍有些意犹未尽。他沾了满手面粉,也不清洗,就托着腮,眼巴巴地看着谢祁手中的最后一张饺子皮儿。 谢祁颇觉好笑,明知故问地逗他:“你看什么?” “我想……”小皇帝欲言又止了片刻,灵光一闪,哒哒跑过去,讨好似的问,“无衣哥哥忙了半天,累了叭?我来给无衣哥哥分忧。” 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谢祁手中的饺子皮儿。 谢祁微一侧身,避过了。 小皇帝看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眨了眨眼,软声央求:“无衣哥哥……” 谢祁笑了下,终于不再逗他:“给你给你,这就给你。” 说着,他将已经填了馅儿的饺子递给他。 小皇帝声音清脆:“谢谢无衣哥哥。”随即满心欢喜地接过,熟练地将平摊的饺子皮儿对齐,准备捏合。 “等等。” 小皇帝动作一顿,不解地抬眼。 谢祁起身,在膳房里寻摸一圈儿,递给小皇帝一粒花生,道:“把这个塞进去。” 小皇帝一脸茫然:“为什么要放花生进去?” 谢祁:“你猜猜。” 小皇帝诚实摇头,看谢祁故作高深,果断转头求助:“小王叔,为什么呀?” 江怀允淡声解释:“民间习俗,在饺子里放一枚钱币,吃到的人来年会有好运。” 小皇帝:“那无衣哥哥为什么不给我钱币啊?” “因为我没有。”谢祁掂了掂花生,“用这个也无伤大雅。” 小皇帝同情地看他一眼,转头接过花生,认认真真地把它裹在饺子里包好。 谢祁:“……” 小皇帝年岁小,往年用了晚膳,熬不到子时便沉沉睡去。可今日念着自己亲手包的饺子,又对那只花生饺子颇感新奇,始终神采奕奕,毫无睡意。 谢祁和江怀允陪着小皇帝在府中转了转,到夜深时,围坐在暖炉旁谈天说话。 多数时候,都是谢祁和小皇帝说,江怀允在一旁静静听着。 他虽鲜少开口,可分毫没有受到冷落。 盛京城内火树银花,热闹非凡。可摄政王府的一间花厅内亦是欢声笑语,别具温情。 屋内气氛正好,一晃便迎来了更岁交子之际。 管家煮了饺子端来,小皇帝一心二用,边吃饺子,边眼睛溜圆的在谢祁和江怀允身上睃巡。 显然是对花生饺子的去向分外上心。 一盘饺子下肚,花生饺子仍旧没有出现。 小皇帝瘫在椅子上,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有气无力道:“小王叔,无衣哥哥,我吃饱了。”顿了顿,又锲而不舍地补充,“你们吃到了花生饺子,记得告诉我哦。” 谢祁问:“告诉你之后呢?” “我就可以……” 话说一半,江怀允咀嚼饺子的动作忽然一顿。小皇帝眼睛一亮,兴冲冲地问:“小王叔吃到花生饺子啦?” 江怀允嚼碎花生咽下去。 虽然没有说话,可听声音已经足以确认。 小皇帝灵活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凑到江怀允身边,似模似样地抱拳道:“小王叔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新的一年好运常在!”话音落地,嘴角一咧,高兴道,“这可是我和无衣哥哥包的好运饺子!无衣哥哥一定会给小王叔送好运哒!” 谢祁笑着看了眼江怀允,又问:“那你呢?” 小皇帝小手叉腰,理直气壮道:“我要等再一年,这样小王叔连着两年都有好运!”说着,拽着江怀允的衣袖轻轻摇了下,寻求依仗似地问,“是不是呀小王叔?” 江怀允微垂了眼,小皇帝满脸诚恳,因为一直坐在暖炉旁,脸颊通红,双眼却黑白分明,清澈透亮。 他没有动,可依然能够察觉到,谢祁的目光同样落在他身上,温和,柔软。 也许是暖炉作祟,也许是气氛使然。 江怀允头一次察觉,原来除夕也不尽然是冰冷孤单。 它也可以,热气腾腾。 须臾,江怀允点头,轻轻“嗯”了声。 * 饭饱催人倦。 小皇帝吃完饺子,很快便生了睡意。 康安抱着他去歇息。 谢祁送江怀允回寝居。 两人走到寝居门口,谢祁本该就此停步,可他却仿佛失忆一般,旁若无人地跟着进去。 第80节 这样的举动仿佛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王府中仆役尽散,管家上了年纪,已经安寝,康安正守着熟睡的小皇帝。 压根不会有人忽然造访这里。 江怀允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下。 房门阖紧的声音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宛如擂鼓,让人心跳下意识漏了一拍。 谢祁走过来,声音低缓:“阿允的鸳佩呢?” 江怀允喉间有些干,声音飘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在这儿。” 他动作迟缓地从怀中取出。 “我的鸯佩也放在这儿。”谢祁轻笑一声,同样取出。他执着鸯佩,轻轻碰了碰悬在半空的另半块鸳佩。 玉石轻碰,声音清脆。 却仿佛钥匙般,打开了一扇不知名的门,迎进名为“心照不宣”的故人。 一切似乎都变得顺理成章。 江怀允被动地接受渐渐袭来的气息,有着未散尽的烟火气息,还有一路走来沾染上的夜风微凉。 好像有些陌生,他却丝毫不觉得排斥。 似乎有难耐地轻喘声抑制不住地逸散出来,羞得月亮悄悄藏进云朵里。 “阿允……”谢祁轻唤他的名字,轻吻在他的眉心,一路向下,在颈侧流连。 温柔却又磨人。 江怀允下意识去躲。 谢祁紧追不舍。 耳鬓厮磨间,忽然传来一道清晰的金属落地声。 江怀允微睁开眼,双眼迷蒙地扫了眼,断断续续地低声:“你的……发冠……” 声音夹杂着几声喘,艰难地出口,有些模糊。 声音入耳。 谢祁却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手肘微支,将耳根和眼角都泛着潮红的人藏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是占有的姿势。 不容任何人窥视。 江怀允躲着他的视线,无意识地将染着薄红的侧影展示给他看,毫无防备。 谢祁眸色渐深,却一直到两人呼吸平复都没有新的动作。 更漏将阑。 江怀允略略不自在地动了动腿,声音夹带着几丝羞恼,强作镇定地开口:“你做不做。”顿了顿,道,“不做下来。” 潮红未褪,轻轻薄薄的一层,覆在裸裎在外的肌肤上。 像是初染艳色的桃花花瓣,惹人生怜。 谢祁眸色深深,手臂上青筋微凸,仿佛在费力地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良久,他俯身,埋在他颈侧,轻轻咬了下。 不疼,酥酥麻麻的。 下一瞬,江怀允听到他瓮声瓮气的低叹: “你怎么还不及冠……” 【作者有话说】 没有及冠,小谢的一生之敌qaq * 迟到了一会儿,大家久等~ 第94章 未来 几个人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了除夕,没有外人打扰,算是皆大欢喜。 就连谢祁,虽然在紧要关头意识到心上人还未及冠,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却也并非一无所获。 唯独管家,除夕当晚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就又陷入浓重的疑惑中。 初一清早,他如往常一般去王爷的寝居伺候他起身。 王爷起是起了,可却鲜见地提醒他动作轻些。 管家难免疑惑,一问才知,原来昨夜谢王爷也歇在了这里。 彼时管家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两人感情好,促膝夜谈时没留神便睡了过去。 谁知没过一会儿,他伺候江怀允更衣,不经意就瞧见了他的手腕。管家顿时一怔。 王爷天生肤白,即便自小习武,整日在太阳底下晒,也没受多大影响。因为这,丁点儿痕迹落在上面都清晰可见。更遑论,如今白皙的手腕上印了圈深深浅浅的印记,和着腕骨上凸起的一点红痣,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管家无意识地想着,这些印记,有些像牙印…… 可王爷的手腕上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管家真情实感地茫然片刻,下意识张口去问。 江怀允却已经从管家的停顿中察觉出不妥,他不着痕迹地捋好宽袖,遮住满腕的印记,赶在管家开口前打断:“陛下起了吗?” 管家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起了,老奴过来时,康安正带着他在花园玩儿。” 江怀允“嗯”了声,见管家不再往他的腕上瞟,浅浅松了口气。提起的心还未放稳,一转头,便见罪魁祸首施施然绕过屏风走出来。 他松松垮垮地穿着中衣,虽披了件外袍,可无济于事,仍有一两个印记半露不露地裸在外面。 欲露还羞,更显暧|昧。 江怀允一眼便认出,这印记,是他昨夜被谢祁磨得着实难耐,气恼之下弄出来的。 他别开脸,视线落在另一侧。 管家神色微怔,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 方才腕上的痕迹还能避重就轻地糊弄过去,可谢祁这幅姿态走出来,种种巧合撞在一起,饶是再迟钝,此刻也能反应过来,他们昨夜绝不仅仅是安分同寝那么简单。 他虽然也准备向管家坦白,可眼下这种仿佛被人撞破春宵的场面,明显不是好时机。 谢祁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妥,他有条不紊地理着衣衫,神色镇定地打招呼:“林叔早。” “不早了,陛下已经起来玩好一会儿了。”管家一板一眼地回,语气硬邦邦的。 他还从未对谢祁这般不假辞色过。 谢祁对原因心知肚明,也不气恼,依旧笑吟吟的。 江怀允嘴唇翕动,正要说话。 谢祁眼尖,不由分说地道:“天凉,陛下若是玩兴起来康安拦不住他,阿允先去看看,免得陛下贪玩受寒。” 江怀允看他一眼。 谢祁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轻笑着补充:“我稍后就去花园找你们。” 江怀允明白谢祁要支开他的用意。这样的场面,他若是和谢祁一起坦白,虽然管家看在他的份儿上不会过多为难谢祁,可这到底不是治本之策…… 谢祁温和却坚定地看着他。 江怀允沉默片刻,没再坚持,转身出了门。 寝居内陷入静寂,约莫江怀允走远了,谢祁才肃了神色,朝管家作了长揖。 管家侧身避开,不咸不淡地问:“谢王爷这是何意。” 谢祁坦率地回:“我与阿允私缔良缘,未及向林叔禀明,有愧于心。” “谢王爷同我们王爷年岁相仿,尚是年少轻狂,何敢笃定‘良缘’。” “林叔错了。”谢祁温声纠正,“我与阿允皆非莽撞之人,如今情定,自是思虑再三,不敢轻率。” 管家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看谢祁才更不顺眼。 自家王爷什么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寡淡少情,除政务外,鲜有在意之事。两人如今这般,想也知道,是谁先起的意。 他当初以为王爷是得了真心好友,如今才算醍醐灌顶。谢祁接近他家王爷,分明蓄谋已久。 偏偏他一无所知,错把别有用心之人迎回府,甚至还对其大开方便之门。 想到自己曾经对王爷说的那些要他亲近谢祁的话,管家心里直呕血。 谢祁觑着管家的神色,想了想,坦诚道:“我确实对阿允图谋已久。起初未曾和林叔直言,一是阿允态度不明朗,二便是担心林叔对阿允有成家生子之望,恐不会乐见其成……” “老奴如今亦然。”管家截断他的话。 “我知道。” 管家微愣,旋即道:“谢王爷既然知道,从一开始便不该撩拨我们王爷。”顿了顿,又道,“如今木已成舟,老奴人微言轻,虽左右不了王爷的意见,可老奴初心不改。” 管家不欲多言,转身将离。 “林叔又错了。” 见他止步,谢祁才继续开口,“当初在端州,阿允一听到您在京遇袭,不顾自己重伤初愈,急匆匆地赶回盛京。他自幼亲缘寡薄,林叔是他唯一的亲人。您的心情,他不可能不在意。” 管家张嘴无声。 “我虽对阿允倾慕已久,可中间屡有波折,细算下来,真正情定也才月余。那时我尚在皇陵,回京以后,又一直没能寻到时机,所以才拖至如今,并非有意瞒您。” “我知道林叔希望阿允能享子女绕膝之福,这些我确实给不了他。可我能保证,谢祁在世一日,便会倾其所有爱他、护他,保他一生无忧。”谢祁郑重其事地道,“您看着阿允长大,应当最清楚他的心性。世间仰慕摄政王者众,可只有我,才是能真正托住他的人。” 管家神色变幻莫定。他照顾王爷多年,他们还在宫里住着时,他便听宫人私下议论过,说有不少世家贵女心仪江公子,可不管这些人最初有多少雄心壮志,最后都不了了之。 他当然也曾试探过王爷,可宫人说的那些贵女,竟没有一个人在王爷心里留影儿。 王爷幼年便被太上皇带进宫里,是按着皇室子弟的规格被抚育长大。可到底身份尴尬,为了不惹太上皇忌惮猜疑,从来都谨言慎行,从不与任何人私下交游。 第81节 他本就性情淡漠,久而久之,愈发的孤僻寡言。 多年以来,真正让王爷接纳的,也就只有一个谢王爷。 这其中,虽然少不了谢王爷的筹算谋划,可他也知道,从一开始,谢王爷就是不同的。 不管谢王爷在外表现得有多温和无害,可曾经的太子之尊,能在行事狠辣的太上皇手底下平安长大,本身就不容小觑。 棋逢对手,本身就是一个极具魅力的局面。 从前是有太上皇压制,他们不得相见;可一旦没了压制,他们这样心智的人,总会正面相对,不论是敌人,还是朋友。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更进一步,有了情爱。 管家思绪万千,良久,复杂道:“范阳……” 这话一出,便是默许。 谢祁知道他的思虑,言之凿凿地保证:“林叔放心,您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 * 江怀允虽然依言离开寝居,可到底放心不下,没走到花园便停在原地。 等了大约一刻钟,谢祁才姗姗来迟,语调微杨:“阿允怎么在这儿站着,担心我?” 还有心情调侃他,想必没被为难。 江怀允担心稍缓,敛回视线,问他和管家说了什么。 谢祁同他并肩往花园走,将方才的对话言简意赅地复述出来。 花园里,小皇帝穿着厚厚的棉衣,由康安陪着在园子里撒欢儿,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连连的笑声传过来,稚嫩又纯真。 谢祁的声音还在徐徐传入耳中。 江怀允却不其然想到去年这个时候,他初来乍到,念着书中摄政王受枭首之刑盛年离世的结局,一心想要把持幼帝,趁他羽翼未丰,想尽办法活下来。 可他早已想不起来,这种念头是什么时候销声匿迹的。 任谁日日面对小皇帝全身心依赖的神情,也没办法做到冷心相待。 更遑论,他对原书的内容本就知之甚少。 冷冰冰的描述总是比不上眼前活生生的人。 谢祁在叙述他那个离奇的梦境时,也说了谢昭下诏,赐摄政王枭首刑。就连他费心寻找的对玉都因为那个梦被丢弃,倘若其中没有隐情,谢祁不可能对小皇帝毫无芥蒂。 管家没能出口的担忧,谢祁不说,他也心知肚明。 担心范阳的太上皇因此而对他不利是一,害怕谢祁日后登顶帝位,为求后嗣,满置六宫是二。 他当然知道,谢祁不会这么做。 可这一瞬,他却忽然有些好奇:“你想过陛下以后吗?” 谢祁以为他是看小皇帝玩儿得高兴,担心小皇帝乐不思蜀,还会再缠着过来,是以慢悠悠地宽慰道:“阿允放心,陛下虽然贪玩儿,可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 顿了顿,忽然察觉到不对。 他将视线从不远处的皇帝身上移开,望着江怀允的侧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和江怀允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谢祁顿了顿,道:“陛下的以后,当然是好好当他的皇帝,就算做不到流芳百世,也不能败了谢氏的声名。” “他毕竟不姓谢。” “他只是谢昭。”谢祁微眯着眼,望着跑成虚影的小皇帝,缓声道,“当年淑妃有孕,裴永年求到我这里。严格算起来,他的命还是我保下的。我既让他成了谢家的人,便不会改辕易辙。” 他笑了笑,语气轻快道:“我都想好了。咱们俩现在多费费心,帮他料理好朝政。等他长大亲政,咱们便离京,去四处看看。先前我常困盛京,去年去了端州和梓州,才知地广物博,大有盛景。古人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空读了多年的书,总是在京中闷着多无趣。到时咱们就扮做寻常百姓,去看看治理了多年的地方,若是闲来无聊,说不得还能编出一本《风土人物志》出来……” 他洋洋洒洒地畅想了许多,末了,偏头问:“阿允觉得如何?” 江怀允喉间微动,轻声道: “都好。” 【作者有话说】 小谢也有一颗著书立说的文人心。 * 踩点来辽,最近甜度有点超标,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再加点糖…… 第95章 冠礼 过了管家的明路,谢祁再无顾忌,一天都不耽搁,借着除夕共寝的春风,明目张胆地搬进江怀允的寝居,与他同进同出。 府内的仆役经过管家的耳提面命,对此见怪不怪,在府外更是三缄其口。 除夕过后,盛京城仍被喜气洋洋的气氛包裹着,可朝中的官员却已经有条不紊地投入到新一年的公务中。 江怀允只歇了除夕,便又恢复披星早朝、戴月晚归的状态,政务缠身,时常沾床就睡,不放过须臾的休息时间。 是以两人虽住在一起,可大多时候,谢祁都规规矩矩,免得打扰他。 即便如此,谢祁也很是自得其乐。 每日目送江怀允去上朝,随后反身回去处理要事。有时事简,便能赶在下朝前进宫,陪江怀允和小皇帝用膳。 出了正月,骆修文带着未婚妻搬离摄政王府,在盛京城内寻了旁的落脚之地住下。 两人成婚在即,魏云悠又有心在盛京城开医馆,住在王府内自是诸多不便。 见二人态度坚决,江怀允和谢祁便也没多留。 总归都在盛京,并不妨碍往来。 二月末,谢祁和管家便开始为江怀允的及冠礼做准备。 按盛京世家高门的习俗,冠礼都要广延宾客,操办得极为盛大。 可江怀允性子淡,素来不喜热闹。从被接进皇宫起,谢杨每年都为他的生辰举办宫宴,可大多别有目的,江怀允从来都兴致寥寥,只是迫于无奈去走过场。 管家有心循例操持,可担心王爷不喜;想要照着自家王爷的心意小办,可他鲜有交心好友,闭门谢客又难免显得冷清。 毕竟是成年的大日子,管家权衡再三,仍是举棋不定。 万分不得已之下,只好去寻谢祁拿主意。 彼时谢祁正在书房里看书,江怀允在一旁处理公务。 管家抱着听听江怀允看法的心思,也没刻意避讳,对着二人和盘托出。 谢祁慢条斯理地翻了页书,悠悠道:“阿允喜静,小办即可。” 管家皱着眉,忧心忡忡道:“毕竟是及冠,小办是不是显得冷清?” 谢祁摇头,温声道:“阿允身在高位,朝中百官道贺,多是目的不纯。与其费心同他们寒暄,不如关起门来小办,好歹都是自己人,也免了诸多拘束。届时把陛下从宫里接出来,总归冷清不了。” 管家转念一想,也觉得甚是有理。 他“嗳”了声,刚要应下。 江怀允批阅奏折的间隙,打断他们:“不必准备,太上皇到时会从范阳回来。” 闻言,管家猛地反应过来,顿时面生忧色。 他只顾着为王爷及冠高兴,险些忘了这号人物。 去岁太上皇都已经避居范阳了,还是为王爷的生辰千里迢迢赶回来。今年王爷及冠,照太上皇的性子,定然不肯错过。 等宫宴散了就已经快到子时,即便想再办一场也来不及。 这般想着,管家难免长吁短叹。 王爷每年过生辰都没见多高兴,今年及冠礼,原是想让他高高兴兴地过,没想到又是白费功夫…… “让他回不来不就行了。”谢祁慢悠悠地开口。 管家思绪一断,下意识望过去。 “林叔放心。”谢祁略略按下书,笑吟吟地安抚他,“您就安心准备阿允的冠礼,余下之事,都交给我来处理。” 管家看看谢祁,又看看一门心思批阅奏章、不置一词的江怀允,喜色顿生,乐呵呵道:“好,老奴这就去安排!” 管家离开,书房复归安静。 江怀允批完一本奏折,望向谢祁道:“他回京势在必行,你拦不住。” “我知道。”谢祁点头。 他对谢杨再了解不过。 谢杨贪慕权势,疑心又重。他虽给了江怀允摄政之权,可也并非全然放心。去岁给封“燕王”便是警告。 周其一案后,谢杨在京的暗桩转移颇多。他对盛京的掌控变弱,给江怀允过生辰是绝佳的回京借口,他定然不会错过。 江怀允眉心微蹙:“知道你还——” “可我想给你过生辰。” 江怀允声音一顿,退让道:“我想办法在下朝后回来。” “阿允。”谢祁目光一软,缓缓道,“他已经利用了你这么多年的生辰,我不想连你的及冠礼都被他染指。” 这些年,江怀允表面上煊赫一时,私下里有多举步维艰,谢祁从未刻意关注,可并非全然无知。 谢杨登基不久,前往定国寺礼佛。遇见无父无母的江怀允,见他聪慧伶俐,便领进宫里亲自抚育。 多年来,对江怀允疼爱备至。不仅领在身边亲自教养,就连他每年的生辰宴,谢杨都不假人手。 如此风头无两,不少朝臣都在私下议论纷纷。猜测最多的,便是谢杨有意培养江怀允继承大统。 出现这种论调倒也不足为奇。 谢氏子孙调零,谢杨多年无嗣,年少一辈的谢祁全靠补药吊命,有早夭之相。如此情形,尽早过继子嗣是上上之策。 江怀允幼年时便被接入宫中抚育,是比照皇子教养成人。论才华,他不输任何人。 论出身,他虽非皇族血脉,可却在定国寺长大。 昔年高祖开国,被困盛京城外,危急之时,幸得寺庙僧人相助,才能化险为夷。高祖感念恩情,登基后,便赐寺庙“定国”二字,奉为国寺。 第82节 其后历代君主循例,皆对定国寺以礼相待。 沿袭至今。 江怀允出身定国寺,是先天优势。更遑论,方丈曾为他亲批“性慧”二字。 慧者,洞明世事也,破惑证真也。 是极好的字。 是以,即便谢杨从未给他敕封任何身份,百官也从不敢忽视他的存在。 可谢祁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谢杨重视血脉尤甚,从未放弃对亲生子嗣的追求。他特意挑选身世背景都无可指摘的江怀允进宫,给他无上尊荣,说到底,都是给他未出世的孩儿铺路。 一个已经长成的、智计过人的潜在继承人,远比不谙世事的小孩儿更有威胁。 谢杨需要江怀允来吸引不臣之人——尤其是谢祁——的注意力,更需要江怀允,为他未来的真正继承人保驾护航。 曾经谢杨把阿允的生辰当做昭示宠信的工具,往事难追,再计较也是徒劳。可今年毕竟是阿允的及冠之龄,意义重大,他不想谢杨沾染分毫。 “我不拦他回京,只是拖住他,让他错过你的生辰便可。”顿了顿,谢祁一字一字道,“哪怕只拖一天。” 他眼神郑重,情绪翻涌。 江怀允注视着他的视线,良久,妥协道:“好。” 第96章 背叛 拖住谢杨回京的脚步,说来简单,实施起来却并非易事。 周其案毕后,谢祁根据他透露出的线索,派人调查良久。虽然收获颇丰,可谢杨多年筹谋布置,这些消息也只是冰山一角。 因为这,他只让底下的人循着蛛丝马迹小心查探,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他们的人手安插不到范阳,若要阻止谢杨回京,就只能改变策略,先发制人,从谢杨多年的苦心安排上下手,趁其不备击破他的部分暗桩,以此来分散他的精力。 如此安排,听起来似乎万无一失。 江怀允提醒他:“小心适得其反。” “阿允是担心谢杨被激怒,反而会提前回京?” 江怀允点头。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 谢杨此人最是会权衡利弊,人马受损既是定局,与其在范阳坐以待毙,不如化守为攻,赶回盛京牵制谢祁。 毕竟擒贼擒王,借此困住甚至除掉谢祁,获益显然更多。 “那若是再辅以沿路伏击呢?”谢祁一笑,指着舆图道,“我的人手虽然安插不进范阳城内,可安插到沿途重镇却是轻而易举。范阳至京路途不短,届时我只要在这个地方提前布置好人马,拖他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 江怀允垂眸,望向谢祁指的位置。 那个地方,山脉层峦,其间夹道,是范阳进往盛京的必经之路。不论是提前在两侧山腰设伏,还是借助地利设置障碍,都能延缓谢杨一行人回京的脚程。 在这处安排人手,一则能够减少伤亡,二则伏击事毕,一旦隐入山林,便踪迹难寻。 纵是谢杨有心追究,也难以成事。 双管齐下之策,不可谓不缜密。 唯一的缺陷便是—— “经此一役,你便再没办法韬光养晦了。”江怀允冷静道。 这些年来,两方之所以能够维持表面和平,最重要的便是互相摸不透对方的底细。谢祁能够根据周其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焉知谢杨不会? 百密终有一疏,总有顾及不到之处。一旦被谢杨抓到破绽,便再难如曾经一般悄无声息地躲在暗处。 “无妨。”谢祁不以为意,轻描淡写道,“当年势单力薄,只能受制于人。如今情势既变,本就该纳新吐故。倘若一味因循守旧,眼下这种僵局恐怕会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我可不愿将日后的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如何应对他上。更何况——” 顿了顿,谢祁一字一字道:“不破不立。” 他们僵持多年,他若有破绽,谢杨肯定会趁势而上。可谢杨一动,他同样有了可乘之机。 总要有人做打破僵局的人。谢杨不做,那就他来。 * 谢祁打定主意要做破局之人,手中的事务难免繁杂起来。各地的信件雪花般地飘上他的书案,一时间,忙得无暇他顾。 盛京城内暗潮汹涌,范阳行宫亦不遑多让。 去岁借着封王的由头,谢杨给足了江怀允警告。可为了解决周其,他在盛京的暗桩沉寂多时。加上谢祁趁虚而入,那些暗桩即便在后来重新启用,也不复曾经。 探听消息的难度增加不说,就连消息传达渠道也出了纰漏。 以至于,暗桩几乎形同虚设。 他心急如焚,早已按捺不住回京的心思,可到底没有合适的由头。思来想去,只能故技重施,借着给江怀允过生辰的名义回京,重新安排。 范承光找来时,谢杨正独自对弈,手执白子苦思良久,盘算着如何制敌。 范承光侯在一旁静等。 半晌,谢杨落子,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先前主子命属下去打探恭顺王在皇陵的动向。” “查到什么了?”谢杨心不在焉地问。 “恭顺王行踪隐秘,属下无能,未有所得。” 谢杨见怪不怪,没生出多余的情绪。 皇陵是谢祁交通往来的重要据点,他每年都派人关注查探,可惜年年都一无所获。今年虽然照旧往皇陵派了人,可数月已过,他早已不抱希望。 谁料范承光话音一转,又道:“不过线人来报,说去年十一月间,他们在皇陵附近见到了摄政王。” “谁?”谢杨神色一顿,终于抬眼。 “摄政王。”范承光重复,肃然道,“属下多方查证,确认是摄政王无疑。” 谢杨示意他说下去。 范承光条分缕析道:“派往皇陵的人马曾在京驻守多年,他们识得摄政王的相貌,不会认错。为确保万无一失,属下又往盛京去信,得知摄政王出现在皇陵的那一日,百官休沐,摄政王一直闭门未出。” “此外,盛京城门值守向来按部就班,可据探子所言,休沐日的第二日,出现在城门的值守人马和他们观察多时的规律相左。探子暗中观察多日,没有察觉异常,只能暂且按下。倘若是摄政王为了遮掩踪迹刻意安排,也就能说得通了。” “他既然如此谨慎,怎么偏偏在皇陵外漏了马脚?”谢杨喜怒难辨,沉声道,“确定不是他故意为之?” “应当不是。”范承光摇摇头,解释道,“皇陵周边官道通达,村庄交错。摄政王此前从未踏足,又人生地不熟,难免疏忽。想来是一时不慎,才被潜藏在那里的暗探察觉。” 江怀允去皇陵是去年十一月,如今已经是三月。四个多月过去,范承光不可能只查到这么点儿东西。 谢杨又落下一枚棋子,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还查到什么,一并说了吧。” “是。”范承光拱手道,“摄政王前往皇陵十有八九是为了见恭顺王,属下此前并未收到两位王爷交往过近的消息,担心他二人早有勾连,所以仔细探查了一番。” “自去岁上元以后,恭顺王为了上元被捕刺客一案,与摄政王多有来往。去年二月,摄政王抱病,告假多日。属下查探发现,那段时间,他出现在了端州。” 范承光一顿。 谢杨执子的力道下意识加大。去年二月的时间点太微妙,那时为了营救被困牢狱的暗探,他损失了培植多年的大理寺卿。 为防万无一失,特意派了心腹前往端州善后。没料到不仅损失了被困的暗探,就连心腹也折在端州,至今尸骨无存。 他当时一度疑惑,为什么谢祁可以如此迅速地躲开重重疑阵,直指端州。没想到,其中竟还有江怀允的手笔。 范承光继续道:“因为两位王爷过从甚密,属下疑虑之下,又详查了周其一案。当时太上皇借摄政王之手处置周其,担心周其为求生路,会暴露咱们在京的暗桩,所以提早做了准备。盛京的暗桩虽保了下来,可梓州刺史却受牵连。” “钦差前去督查,缴获不少两人暗中来往的账册信件。彼时属下并未在意,如今一查才惊觉,摄政王给梓州刺史定罪的条目牵扯时间甚为久远,但钦差查出这些旧事,到上报,再到三法司会审定罪,却只用了短短两个月。” 谢杨一顿:“你的意思是……” “属下让人故意接近前往梓州的钦差,试探良久,才终于探到口风。原来当时钦差前往梓州时,摄政王已然掌握了他们二人的来往账册。所谓钦差前往梓州督查,不过是掩人耳目,将那些秘密得来的账册摆上台面而已。” 谢杨呼吸忽然一滞。 “彼时太上皇尚在盛京,可以断定摄政王并未离京。所以,属下猜测——”范承光犹豫片刻,道出结论,“恐怕恭顺王已经去过梓州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瓷白的茶盏忽然被横扫在地,一声脆响后,四分五裂。 范承光猛然跪地:“太上皇息怒。” “江怀允背叛朕,他竟敢——”怒火攻心,谢杨连话都说不完整,就猛烈地咳嗽起来。 范承光忙上前给他顺气。 好半晌,谢杨气息稍缓,他抓着范承光的手臂,死死用力,冷厉道:“冯家不能再留了,你亲自去办——” 范承光提醒道:“冯家因科考舞弊获罪,尚在服刑。倘若尽诛,极易令人起疑。” “那就诛冯章!”谢杨断然道,目光阴鸷,“诛了他,朕后顾无忧。” “是!” * 谢祁为拖延谢杨回京,有条不紊地铺谋定计。江怀允忙起来比他更甚,两人已经多日没有同进晚膳,就连晚上歇息时都没办法步调一致。 以至于,谢祁发现江怀允身体有恙时,对方的面色已经苍白很多了。 请来刘太医诊脉,才知是感了风寒。 谢祁边念叨着:“好端端地,怎么染了风寒。”边又去抱了一床被衾,给他搭在上面。 江怀允嫌重,伸手去推。 刘太医难得见谢祁紧张过头的模样,笑了笑,帮腔道:“如今天气时好时不好,冷热交替,正是容易感染风寒的时候。摄政王又忙于政事,想来是一时不慎才偶感风寒,用几帖药便好了,无需加被。” 江怀允一脸抗拒,刘太医又这般说,谢祁加被的动作一顿,将信将疑地望过去:“当真?” “当真!”刘太医重重点头,信手拈了个例证,“这些时日,宫里和百官家中都有感染风寒的人,就连太上皇都受寒卧床。小症而已,将养得宜很快便能痊愈。” 范阳行宫亦置了太医。太上皇龙体为大,只要太医去诊了脉,都要传回盛京记录在案。刘太医在太医院,看到脉案不足为奇。 谢祁过耳即忘,只多嘱咐了一句:“陛下年幼,你们警醒些,别让他也跟着受寒。” “老臣明白。” 第83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84节 江怀允合上一本奏折:“管家提醒要取字的当日。” “……”谢祁沉默片刻,眼神复杂,欲言又止,“阿允既想好了,怎么不说?” 江怀允抬眼,看了眼骆修文,最后将视线落在谢祁身上。 没说话,眼神也平静,可谢祁愣是从中品出“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杠出什么花样”的意味。 谢祁:“……” 【作者有话说】 小谢:真正的杠精,勇于自说自杠。 小江:。 * 1.淑人君子,怀允不忘:《诗经·鼓钟》 2.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颜氏家训》颜之推 * 快来猜猜小江取了什么字! 第98章 表字 谢祁别过头轻咳两声,掩去面上的几分不自在。 骆修文在一旁将两人的眉眼官司看了分明,强忍着笑,识趣地借故告辞。离开时,颇为善解人意地关好书房的门。 “……”谢祁抿了口清茶,心神稍定,好奇问,“阿允取的字是什么?” 江怀允头也不抬:“冠礼当日你便知道了。” 谢祁原也就是随意一问,可见江怀允闭口不谈,好奇心反而愈发浓重。 他的阿允对琐事向来知无不言,何时如此讳莫如深过? 他有心追问,偏偏阿允在这桩事上守口如瓶到了极致,不论他如何旁敲侧击,都没能得到丁点儿消息。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苦等着冠礼之日的到来。 好在转眼便迎来了四月初五。 这一日,清风和畅,碧空如洗,骄阳当空却不炎热,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 冠礼全照着江怀允的意思安排,省却了许多不必要的繁文缛节,是以江怀允有充足的时间在朝会散后处理当日的政务。 因着要带小皇帝出宫,江怀允便没再折腾,只在养心殿暂留。小皇帝在一旁习字,他便专心批阅奏折。 两人一道用过午膳,小皇帝唯恐耽误了时间,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江怀允赶快回府。 冠礼虽然一切从简,但必要的服制礼仪却不能怠慢。 江怀允从宫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厚重的玄色衮服,将一到府,便被翘首张望的管家急匆匆地领到寝居内换衣裳。 小皇帝饶是努力地倒腾步子,也跟不上他们的速度,是以干脆地拒绝了江怀允的抱,乖乖地被康安领着去花园玩耍。 谢祁迈进寝居时,管家正帮着江怀允换衣。 “林叔原来在这儿。”谢祁轻车熟路地绕过屏风,从管家手中取过外裳放好,笑吟吟道,“我来吧,林叔去换上外间那套衣裳。” 林管家以为是寻常的衣衫,“嗳”了声,便让开位置去拿衣裳。 衣裳平平整整地折叠好,不带一丝褶皱地躺在红漆描莲纹的托盘上。 管家乍一看见衣裳的样式,当即愣了愣:“这是给大宾准备的礼服,老奴怎么能……” “就是给林叔准备的。”谢祁细致地帮江怀允系好腰封,又熟练地将他的衣襟整理平整,才施施然走出来,笑着安抚,“阿允父母皆已不在,自少时起便是由林叔照看长大,早已视您若父。今日冠礼上的大宾,非林叔莫属。” “这……老奴……”管家语不成句。 他和摄政王相依为命十数年,从定国寺再到皇宫,虽然心知自家王爷没有把他当做奴仆,可却也从未敢肖想王爷冠礼上的大宾一席。 冠礼上,原该是父亲加冠,大宾祝祷。可王爷没有父亲,早前和两位王爷商议仪式时便商定了,冠礼上大宾统揽加冠与祝祷,履亲族长辈之责。 他一直以为,王爷是准备请定国寺的方丈来府做大宾。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份殊荣最终会落在他身上。 管家看看折叠整齐的礼服,又看看唇边带笑的谢祁,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外间的动静一分不减的传进江怀允的耳中。他穿衣毕,衣冠整齐地走至外间,朝着管家叠手一拜,声音虽淡,却难掩郑重:“承蒙您多年看顾,今日及冠,大宾之位,您当之无愧。” 管家“哎呦”一声,忙不迭扶起他。却没料到江怀允用了力道,这一扶,居然没扶起来。 管家眼中涌上层水雾,头一遭回忆起往事,语带感怀道:“老奴当年遭难,走投无路,幸得定国寺的方丈相救,才捡回一条命。这些年来照顾王爷,本就是老奴的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王爷如此大礼……” 他看着低首的江怀允,诸多思绪闪过,终是颤了颤嘴唇,下定决心般应了声“好!”。 * 加冠仪式定在下午。 谢祁和管家筹备多时,早已妥当。邀请来观礼的宾客不多,皆是相熟之人。气氛虽不热闹,却也别具温情。 冠礼一切从简,管家做大宾,为江怀允行“三加”之礼,口中流畅地诵着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1]……” 谢祁在席间正襟危坐,望着江怀允,眸中笑意深深。 他对加冠的仪式了然于胸,“三加”之礼成,再由长者赐表字。 阿允的表字是由自己所取,自然省去了长者赐表字的步骤。 礼台上的仪式还在进行。 管家念完最后一段祝辞,笑着道贺:“加冠礼成,恭喜王爷!” 江怀允微微颔首,随即转身。 管家问:“王爷,您的表字?” 花园中群芳争妍,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很是沁人心脾。 谢祁却无心欣赏。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在他这里,却仿佛安静了许久。 江怀允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惹得谢祁没来由地屏息凝神。 下一瞬,他听到独属于江怀允的清淡嗓音: “与偕。”江怀允望着谢祁,轻声道,“江与偕。” 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仪礼·士冠礼》 * 宝贝们新年快乐!本章留言给大家发迟来的拜年小红包!感谢大家一年来的不离不弃,新的一年,小楼继续给大家讲故事! 第99章 花烛 风声细细。 周遭的道贺声此起彼伏,可谢祁周身仿佛罩了层虚无的屏障,将所有的嘈杂隔绝在外。 耳边是擂鼓般的心跳声,“砰砰”撞个不停。被桎梏多时的心脏仿佛忽然有了神智,在急切地、猛烈地叫嚣着要冲破胸腔的束缚。 他仰着头,视线紧紧锁住礼台上长身玉立的身影。 谢祁素来都是处变不惊的性子,再突然的情形,都能泰然以对。可这一瞬间,他修炼多年的从容似乎都化为乌有,脑海中空白一片。 视线中的身影步履徐徐走下礼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身侧的小皇帝按捺不住起身,似离弦的箭一般撞进他怀里,脆生生道:“恭喜小王叔及冠!” 谢祁慢两步起身,无意识地轻唤:“阿允……” 江怀允看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管家紧随其后追上来提醒:“王爷,该移步膳厅了。” “嗯。”江怀允弯身抱起小皇帝,朝谢祁道,“走吧。” 冠礼后摆宴。 入座的人不多,前来参宴的只骆修文并着魏云悠两人,此外便是林管家、康安和日前抵京的李德有。皆是相熟之人,宴席虽不热闹,却更显温情。 江怀允向来少言,可小皇帝正是天真纯稚的年岁,有他在的地方,总少不了欢声笑语。 原本因着小皇帝身份而手脚拘谨的众人,见他粉雕玉琢,并不盛气凌人,难免心生喜爱,心中的局促也就一扫而光。 宴后众人散去。 江怀允和谢祁安顿好小皇帝,一道返回寝居。 往常两人独处时,谢祁不说能言善道,却也鲜少让气氛凝滞下来。眼下却反常沉默。 或许不止于眼下。 加冠礼成后,他虽在宴席上谈笑有度,应对得宜,可江怀允却能明显察觉出他的抽离。像是躯壳还在,神思却不知飞到何处。 到寝居,谢祁落后一步关门。 江怀允转身,正要说话,不防被谢祁抓住手腕,锢在怀中。 门板相碰时一道沉闷的撞击声,仿佛零星火苗,瞬间燃起了燎原大火。 江怀允被迫踉跄两步,只手摸索着扶住桌案,借以稳住身形。 谢祁与他额头相抵,克制住翻涌的心绪,哑声呢喃:“阿允,你的表字……” 两人额头碰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错着。 房中的灯烛还未来得及燃起,清凌凌的月光映进来,经过一层窗纸的抵挡,减去几分高不可攀的清冷,又增添些许欲语还休的朦胧,衬得气氛愈发暧|昧。 太亲密了。 第85节 江怀允呼吸微不可查地滞了下,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谢祁顺水推舟,鼻尖沿着他的下颌线缓缓移动,一直到下颌抵在他的肩头才作罢。 “与偕。”他嘴唇翕动,用气音缓缓低喃:“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1]……” 说话时的气息带着些许温热,喷洒在耳际,江怀允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下,却避无可避,只能任由他在耳边低语不断。 “阿允,是这个意思吗?” 气氛太旖旎了。 相识一年多,听过他或慢条斯理、或沉沉肃重、或含笑打趣的音调,江怀允自认为对他启声时所有的语调都了如指掌,如今才知谬然。 他声音轻,刻意用气音,一字一字,说得极慢。似乎心绪汹涌已久,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情意,尽管刻意压制,也收效甚微,反而自带一股缠|绵,温柔而又有力地击溃所有的抵御,让人溃不成军。 短兵相接可以冷刃还击,可诉说着款款情意的温柔却令人无力抵抗。 江怀允仿佛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只任人宰割般被他桎梏在怀里。耳根不可自抑地飞起一片红霞,他却似无所觉,无意识地回道:“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耳根的微红太惹眼,谢祁眸色渐深,凑上去轻轻咬了下。 江怀允吃痛地蹙了下眉,偏头欲躲,谢祁却紧追不舍:“……我要阿允亲口说。” 江怀允不肯启声。 谢祁不厌其烦地磨,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重复。说不清是为了逼问,还是为了与他耳鬓厮磨。每一声都愈发得轻,像是最轻柔的羽毛,轻轻刮扫,锲而不舍地去叩开对方的心门。 江怀允最终还是不堪承受,从喉间堪堪挤出两个字:“我说。” 谢祁停下了追问,却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动作。 江怀允轻匀了口气,停顿片刻,嘴唇张合间吐出一句话。 轻不可闻,落在谢祁耳畔,却恍如天籁。 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 下一瞬,温柔化作烈火,理智成了齑粉,安寝之处变作最热烈的战场。 昔日最温雅不过的人,一朝卸去伪装,露出最尖锐的獠牙,不顾一切地侵略。 江怀允抵挡不过,或许压根儿就没预备抵抗,顺从地承受。 银练般的月华成了零碎的虚影,汇聚成水珠的薄汗流进眼中,有些疼,江怀允阖上眼适应。 谢祁一吻落下,温柔地轻啄他脆弱的眼皮:“阿允,睁眼……” 江怀允颤着眼睫依言睁开。 大约是疼痛未散,他的眼中蒙了层水雾,雾蒙蒙的,看上去有些稚气。 谢祁注视着这双眼,曾经装满了冷漠,疏离,不近人情。可如今,他的眼里只有自己,还有,他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他及冠那日,人在皇陵。 那时只对困守在皇宫里的江怀允有所耳闻,却无缘得见。 康安和一众下属起哄着为他举办及冠礼,都是粗枝大叶的人,鲜少有人熟知冠礼的流程。说是及冠礼,更像是众人推杯换盏的宴会。 一番觥筹交错后,他借口为父母进香,先行退席。 他一个人,拿了壶酒,在父母的牌位前自酌自饮。 那时心里想了什么,如今已然忘却了,只记得昏暗的大殿和无边无际的孤独。 那时谢杨权势大掌,他费尽心力才求得一线生机。不知前路,难知终局。 最后的最后,只记得他向父母举了杯,说:“我字无衣。” 曾有父母呵护,如今难寻知己。 可如今,有一个人,伴在他的身边,生疏却又坚定地告诉他: “我来做与你并肩的人。” 如果有人问起无憾人生的样貌,于谢祁而言,这便是全部的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 长长久久呀。 * [1]出自《诗经·无衣》 第100章 腰封 红烛燃到翌日,仍孜孜不倦地款摆着身姿。 厚重的帷帐垂下,遮去大半刺眼的光线。 江怀允意识朦胧地撑着手臂起身,另一只手如往常一般去撩开帷帐。刚露出狭窄的缝隙,阳光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体内的疼痛感官后知后觉地苏醒,身上还未褪去的酸痛阵阵袭来,令江怀允下意识蹙了蹙眉。 原本随着昏睡戛然而止的记忆,此刻再度浮上脑海,清晰鲜明地重演着。 江怀允闭上眼,抬手按了按额角,将昨夜难以言说的混乱记忆团成团,沉埋于意识深处。 他强忍着酸痛挣扎起身。 帐内的动静似乎惊动了外间的人,有人撩开帷帐闪身进来,再度将明亮的阳光隔绝在外。 “阿允醒了。”谢祁笑着上前搀住他,商量道,“时辰还早,要不再睡会儿?” 江怀允启声:“几时了?” 一出声才发觉,嗓音哑得不像话,吐字黏连在一起,丝毫不复以往清越。 江怀允一滞,眉心蹙得愈发紧。 谢祁匆忙道:“阿允先坐。”转身离了帐内,不过瞬息又再度进来,他端着盏清茶,凑到江怀允的唇边,“是早先便晾着的清茶,正是入喉的温度,阿允先润润嗓。” 江怀允气力尚未恢复,就着他的动作轻抿了几口。温茶入口,喉间的干涩终于舒缓了几分,他微不可查地偏了下头。 杯盏中的茶水只去了小半,谢祁温声劝道:“再用些?” 江怀允摇摇头,重复问:“几时了?” 这回声音听着没有方才的涩哑。见他不愿再喝,谢祁便也没强求,边把杯盏放在手边的几案上,边道:“大约是辰时三刻。” 江怀允“嗯”了声,垂着眼起身。 下一瞬,所有的动作忽然一滞,“朝会……” 今日并非是休沐,往常这个时候,他理当还在宫里,而不是将将醒转。 “阿允这幅模样,怎好再去朝会?”谢祁止住他的动作,故作正经地道。 他身上虽穿着中衣,可颈侧都是未褪的痕迹,在雪白中衣的半遮半掩下,像极了冰天雪地一片素白中枝杈上的朵朵红梅花瓣,清晰惹眼。 大约是将将醒转的缘故,他眼中不见冰天雪地的冷漠,只余林间清泉般的舒旷,让人不觉冬雪冷寒,只喜春色撩人。 谢祁望着他,眸色愈深。 江怀允下意识摸向颈侧,欲盖弥彰似的掩好本就规整的衣襟,不咸不淡地觑他一眼。 谢祁见好就收,举了举手以示投降,坦白道:“早朝前我已经将陛下送回了宫里,也请林管家去给你告了假,朝会上的奏议会有人整理好送来府中……” 见他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妥帖周到,江怀允总算松了口气。 谢祁说完,笑吟吟地道:“阿允这回可以放心歇着了?” 江怀允摇摇头。他早起惯了,如今醒转,精神正好,纵然身上不适,也再无法睡沉。与其窝在床榻上蹉跎时间,不如起身。 谢祁劝不住他,任劳任怨地服侍他穿衣。 “阿允抬手。” “转身。” 手臂从窄袖中穿出,中衣的长袖没有抻平,堆在小臂处,难受得紧。 江怀允将窄袖往上挽了两折,细致地整理。 谢祁拿着腰封转身,恰好看到他的动作。 袖子挽起,一直被中衣掩住的手腕终于露了模样。腕骨上一点红痣周围印了圈圈齿痕,再向上的腕间,一圈红印或深或浅的敞露着。 皆是他昨夜未及自控,迫使着他时弄上去的。 谢祁心口一软,凑上去低声道:“是我昨夜失了分寸……” 讨饶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江怀允一个饱含警告的眼神斥退。警告之下,仍有不易察觉地羞赧。 谢祁闻音知意,识趣地比了个闭嘴的动作,道:“好好,我不说了,阿允莫恼。” 说着,他两手张开,帮江怀允系腰封。 明明可以从身后去绕,他偏偏懒惰,只站在江怀允身前,像是拥住他一样,手绕到他的背后去接腰封的另一头。 熟悉的气息袭来,江怀允微不可查地僵住动作。 谢祁却恍若未觉,边道貌岸然地系着腰封,边凑在他耳边用气音道:“不过,阿允用来做腰封的布料委实硬了些,日后再做衣裳,定要告诉林叔,让他选些软绸做腰封,免得阿允手腕疼。” 江怀允:“……” 【作者有话说】 小江:只想打人.jpg * 众所周知的原因,这章再短一下下 第101章 召见 冠礼之后,盛京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风平浪静。 第86节 先前一直担心谢杨会在冠礼上搅局,可直到四月下旬,都没传来谢杨即将抵京的消息。 谢祁权衡之下,便传信将安排在途中等候伏击的下属撤回。只要平稳度过冠礼,谢杨何时再回都无关紧要。 只是到底疑惑,这回谢杨怎么如此按捺得住。 没料想,信件发出没几日,心中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时值江怀允休沐,说是休沐,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理政而已。 谢祁无所事事,便在书房陪着,读书之余帮他研墨铺纸,做足了“红袖添香”的活儿,很是自得其乐。 以至于收到康安递来的信件时,还生出些许觉得败兴的情绪。 他拆开信,一目十行,看清信中的内容后,忽然笑了声。 笑声短促,带着浓重的讥讽,好像看到天大的笑话一般。 江怀允朝他瞥了一眼,问:“怎么?” 谢祁眼中的讽刺仍未褪去,捏着信反问:“阿允可还记得,我曾和你提过,谢杨年轻时遍游四方,曾邂逅过一位女子,对她痴心不已,即便在她亡故后,也对她的族人百般照拂?” 江怀允运笔的动作一顿:“你是说冯氏女?”见谢祁点头,又道,“冯家出事了?” 句是问句,语气却流露出几分笃定。毕竟冯家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若非又生事端,谢祁不会无故提起。 果不其然。 谢祁将手中的书信递过来,江怀允接过,展开,信中的内容便一览无余: ——是韩子平来信,说谢杨派人欲除冯章,千钧一发之际,被他带人截下,保了冯章的性命。其后如何处理,静待王爷示下。 冯章正是冯易的父亲,冯氏女的嫡亲兄长。 只是,若他记得不错,先前谢祁留在梓州的人早已悉数撤出,韩子平是如何及时察觉到不妥,又是如何这般巧合将冯章救下来的? 江怀允抬了抬眼。 谢祁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先前周其不是同阿允说过,要咱们小心范承光?我虽不知世上如何会有两个范承光,却也知道,既是谢杨的心腹,想必会同他形影不离,是以派了人手时刻关注范阳的动向。谢杨的人手离开范阳的那一刻起,子平就带人一直暗中尾随。” 江怀允点点头,视线又回落到信件的内容上。 “当初冯易科场舞弊,如此大胆行径谢杨都二话不说地认下,可如今冯家家业四散,正是落魄之时,他却要对冯家的顶梁柱冯章下此毒手,委实离奇。”谢祁思索着,语气缓缓。 去岁梓州一行,他已经将冯家的底细翻查得一干二净,自认毫无疏漏。 可谢杨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对冯章下手,尤其还是在他护佑了冯家多年又保下冯易之后。 除非,他有不得不动手的理由。 这般想着,谢祁微蹙眉心:“莫非还有什么我没查到隐情?” 江怀允觑他一眼,手中叠着书信,不动声色地提醒:“眼下冯章恰好在你手里。” 既有冯章在手,不明之事,审问几番便一清二楚。纵然冯章不肯开口,总有办法从他的身上查到蛛丝马迹。 谢祁眉宇一展,合掌笑道:“阿允说的是,我这就传信,让子平带着冯章即刻返京。” * 如今是五月伊始,信件传到梓州,韩子平再带人启程,细算下来,少说也要到六月中旬左右才会抵达盛京。 谢祁素来颇有耐心,也不着急。每日陪着江怀允,动辄往返于皇宫,很是得闲。 时间潺潺流过,转眼即将迈进六月。 韩子平还在回京的途中,反倒是身在范阳的谢杨,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盛京。 抵京的第一桩事,便是下旨命江怀允进宫觐见。 彼时江怀允将将去见过骆修文,刚到府中,便遇见了前来传旨的宫人。 江怀允接下旨,抬步进府。 管家在一旁笑着道:“王爷奔波多时,眼下不好面圣。劳公公稍等,王爷沐浴更衣之后自会进宫。” 宫人满面为难,见江怀允已经踏进府内,绕过管家,忙上前去追:“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脚步一顿,古井无波的眼神望过来,明明平静至极,宫人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他定定神,赔着笑道:“摄政王勿怪。是太上皇下了严旨,要王爷立即入宫,不得耽搁。”兴许是觉得这话说得太冷漠,又匆匆补充道,“想来是许久未见,太上皇念您念得紧,急于同您叙话。” 江怀允看了眼明明惊恐,却又强行绽出张笑脸的宫人,淡声道:“本王这就进宫。” 宫人当即感激涕零地行礼。 慢一步跟来的管家轻声唤:“王爷?” 江怀允敛回视线,问管家:“他眼下在府里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管家摇摇头:“一刻钟前将将离府,说是要去迎您回来。” 江怀允沉默片刻,神情平静,看不出情绪。须臾,吩咐道:“等他回来,让他在府里等我。” 这话纵然不特意吩咐,谢王爷也会这般做的。 即便如此,管家还是依言应下:“老奴省的。” 宫人察言观色,见摄政王的吩咐告一段落,忙见缝插针地询问:“摄政王,咱们这就启程?” 江怀允“嗯”了声,转身朝着车驾走去。 刚走两步,倏然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道:“进书房左起第二个书橱,下数第三个抽屉,里头有本书册,是怀远先前来时不慎落下的。你记下,下回怀远来府,提醒本王还给他。若是本王不在,你直接去取了交还给他。” 王爷素来记性奇佳,何须他来提醒? 况且,骆公子一向都是极谨慎的人,怎会将自己带的书册落在王爷的书房? 疑惑重重,因有外人在场,管家识趣地没有多问,只似懂非懂地躬身应下。 一切都安排妥当,江怀允才放心地走进去往皇宫的车驾,一刻也不耽搁地进了宫。 皇宫内,红墙金瓦,殿宇耸立,富贵中不减威严典雅。 宫人在前引路,一直到谢杨落脚的殿前,才停住脚步。 谢杨的近侍迎出来,行礼后道:“摄政王,太上皇已在殿内等了您多时,这边请。” 江怀允循着近侍指引的方向走进殿内,近侍却没跟上。 江怀允面上没有多少意外,始终平静如波。 尚未到黄昏,屋内却帘幕重重,将殿外的烈阳遮了个完全。乍一走进,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加之殿内昏暗,无端让他想起尚未闭合大门的天牢。 来者不善。 江怀允暗忖。 他步履如常地走进殿内,一转弯,便见身着便服的谢杨。 谢杨半靠在软塌上,手肘支在方枕上,姿态懒散随意。他阖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江怀允徐步靠近。 软塌上的人虽未睁眼,似乎也有所觉,问了句:“是怀允到了吗?” “太上皇万安。”江怀允叠掌行礼。 谢杨摆了摆手,虚虚指了个方向,随意道:“坐吧。” 话音落地,屋内陷入沉默。 也没睁眼去看江怀允是否真的落座,只噤声稍许,又张口道:“往年怀允生辰,朕都要亲自操办,从未遗漏。今岁不巧,你生辰前,朕偶感风寒生了场病,不好赶路,便没赶上你的及冠。” 若是旁人,定然要客套一番,请他安心养病,不必挂念。 可江怀允素来寡言,是以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搭腔。 谢杨习以为常,也不恼,仍是平心静气地问:“听底下的人说,你今年生辰并未大肆操办,只在府中摆了小宴?” 江怀允淡淡道:“是。” “你如今毕竟是当朝摄政王,及冠不延邀群臣,着实任性了些。”斥着任性,语气却平平,辨不出喜怒。 江怀允沉默以对。 谢杨又闲聊似的问:“取了什么字?” “与偕。”江怀允毫不隐瞒。 “与、偕。”谢杨一字一字,重复着念了一遍,才问,“是‘诗三百·无衣’篇?” “是。” 殿内一时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有风拂过,带起垂曳在地的轻纱。轻纱曼妙地扬起,伸展到谢杨的身前,一下遮住他所有的表情。 不过稍倾,没了微风的支撑,轻纱又缓缓落地。 谢杨终于再度出声:“谢无衣与朕作对多年,你不是不知。如今你取了‘与偕’的字,与他字出同篇。江怀允,你是看朕给了你摄政王的尊位,放任你在京便宜行事,便自以为有了倚仗,决意要和朕作对吗?” 他语气轻飘飘的,吐字却如千钧,带着数以万计的威慑。 江怀允坐在原位,岿然不动。 谢杨分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睁眼,凌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冷冷道:“你年幼时,朕将你领回宫里,给你温饱、尊位、学识、武艺;你长成后,朕又力排众议,封你为摄政王,将万里江山和朕尚在稚龄的孩儿交到你手上。朕如此信任你,你不说报答朕的恩情,反而与朕的仇敌生死同进。江怀允,这就是你回报给朕的东西吗?”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喂了好多颗糖,是不是甜倒牙啦?小楼善解善意,开始走收尾剧情了哦~ 大概还有两万字左右,最后几天,小楼努力更新,顺便请大家在评论区里快乐蹦跶不过分叭qaq * ps:《为仙》这个预收孤零零两个收藏在专栏里太可怜了,所以昨天搞了个粗略版文案,大概就是一个上仙每天捏棋子结果给自己捏出一个实力超群对象的故事 文案在下面,有兴趣的宝贝儿移步专栏点个收藏叭,下半年不是开《为仙》就是《太孙》,早点收藏早知开新动向。当然,收藏小楼的专栏把小楼抱走也可以,嘿嘿[捂脸羞涩.jpg] 传闻仙界某上仙曾得一枚阴阳玉,喜爱甚矣,日日捏在手中把玩讲经 阴阳玉久闻佛语,渐生神志,修成人身后对上仙爱而不得,将三界搅了个天翻地覆 对此,阴阳玉本人表示:胡说八道。 第87节 * 玉石者,器物也 仙籍记载:器物成仙,世所不容 对此,某上仙言笑晏晏:我的人,我容足矣,何须无关人等干涉 第102章 受困 质问声声,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到最后,已经阴沉得似乎能掐出水来:“谢无衣与朕势不两立,你与他交好时,可曾顾念过一丝朕对你的养育之恩?” 江怀允眉眼不动,声音淡淡地道:“臣领摄政之职以来,护陛下,理朝政,未有失当之处。” “但你背叛朕!”谢杨的视线紧紧锁住他,冷沉道,“朕给你的恩典太多,是不是让你忘了,背叛之人该是何等下场。” “臣心自主,只论是非,不忠于任何人。”江怀允平静开口。 这句话却一瞬间点燃了谢杨的滔天怒火,他气极反笑,连声道:“好,好啊,好一个‘只论是非’!这就是朕倚重万分的摄政王,这就是朕抚养多年的江怀允!” 他抬手指着江怀允,眉目厉然:“朕倒要看看,没了摄政王的尊位,没了朕的看重,你还怎么‘心自主,论是非’。” “来人。” 披坚执锐的兵士从殿中的角落及殿外齐齐涌出,将这间殿宇围堵得水泄不通。 江怀允余光一扫,便认出这些人的模样:正是宫中羽卫。 “羽卫只效忠皇族,等你何时学会了他们的忠心,何时再来见朕。”谢杨拂袖起身,瞥向江怀允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在那之前,你就在这儿好生反省吧!” * 谢祁原是想要去魏云悠的医馆迎江怀允回家,没曾想扑了个空,刚到医馆,便被告知摄政王已离开一刻钟有余。 索性已经错过,谢祁便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绕道去了家小食铺,买了些开胃的小食。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阿允的胃口一日差过一日。连他费心熬制的鸡汤都只用了小半碗,看着委实让人着急。 这家的小食酸中带些清甜,开胃正好。 谢祁买了不少,也没递给康安,自己拿着回了府。 绕过影壁,正看到在原地打转的林管家。 “林叔。”谢祁莞尔,问道,“阿允呢?” “谢王爷赶得不巧,方才宫里下旨,宣摄政王进宫了。” 小皇帝还年幼,只知道在宫里等着他们去,从未用过这种方式。 谢祁心念一动,面上的笑容敛了几分:“谢杨?” 林管家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张口,就见谢祁递给他一样东西,然后猛地转身,似是又要出门。 “谢王爷要去哪儿?”林管家慌忙问。 谢祁脚步不停:“去接阿允回来。” “谢王爷留步。”林管家小跑着追上去,忙不迭道,“王爷给您留了话。” 谢祁的脚步倏地一顿,转头望过来。 林管家匀了口气,道:“王爷说,让您在家等他回来。” 这句在林管家听来有些不明就里甚至多此一举的话,却让谢祁瞬间意会。 阿允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谢祁闭了下眼,冷静问:“他们来宣阿允进宫,都说了些什么。” 时间隔得不长,林管家仔细回忆着,将当时的情景事无巨细地复述下来。说到宣旨的宫人催得紧,甚至没留给江怀允沐浴更衣的时间时,猛地察觉到谢王爷的脸色沉了下来。 管家一顿。 “康安。”谢祁道,“去打听消息,等摄政王从宫里出来,第一时间通知本王。” 康安一直跟在身边,深知事情轻重,领了命,二话没说便匆匆离开。 这还是林管家第一次见到谢祁这般严肃正经的表情,联想到方才宣旨宫人的催促,饶是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不妥。 管家心中惴惴,不安道:“谢王爷?” “林叔莫急。”谢祁放缓声音,“阿允会没事的。” 不知是在安抚林管家,还是在安慰自己。 * 康安出门探听消息,迟迟没有归来。谢祁也失了用晚膳的兴致,只身坐在正厅里等消息。 他回府时正是黄昏,如今夜幕慢悠悠地织起,寸寸吞没着染着红霞的光亮,直至铺满天际。 林管家悄声走近,将正厅的灯烛依次点亮。身后的仆役端来温在灶上多时的晚膳,林管家劝道:“时辰不早了,谢王爷多少用些吧。” “无妨。”谢祁摇摇头,轻声道,“阿允用不惯宫里的吃食,我等他回来一起用。” 管家朝浓墨似的夜色看了眼,又觑了眼一意孤行的谢祁,无声轻叹。 他向仆役摆了摆手,仆役意会,跟着他脚步无声地退下。 谢祁执意要等摄政王回来再进膳,管家看得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边吩咐膳房温好吃食,一边端了些清茶和易克化的小食放在他手边。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清茶用了两盏,小食却分毫未碰。 管家叹气连连,心里不断地祈祷自家王爷快些回来。 满室静默中,时间似乎都生了惰性,磨蹭着不肯朝前走。 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江怀允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管家心一沉。 他下意识侧头看了眼:室内的烛光昏黄,谢祁头微垂,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细窥之下,仍能从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中瞧出几分冷硬。 和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姿态大相径庭。 又过了一刻钟,正厅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管家快步朝门口走去,探身张望。看清人影之后,满心的期待顿时落空。 ——是康安。 “王爷。”大约是得了消息就急忙赶回来,康安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匀了匀气,视线躲闪着不敢去看谢祁,“宫里传来消息,说摄政王……” “阿允怎么了?”谢祁握着杯盏,声音微冷。 康安垂下头,惶然道:“说摄政王偶染重疾,太上皇心忧甚矣,特许他留在宫中医治疗养。摄政王养病这段时间,政务由太上皇暂理。”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可明眼人谁不知,此番举动,名为养病,实为囚|禁。 摄政王这是……回不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康安当即就心头一跳,暗道不好。 这段时日,王爷和摄政王琴瑟和鸣,日日都和风细雨,怎么瞧都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可康安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家王爷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 他的冷厉漠然都藏在骨子里,一旦有人触及了他的逆鳞,这些深藏多时的阴鸷立时就会卷土重来。 而摄政王,显然是那片最为不能触碰的逆鳞。 康安满心不安地立在原地,压根儿不敢抬头去窥视自家王爷的神情。 半晌,谢祁起身,语气平静道:“本王知道了。” 话音落地,人已经离开正厅。 康安落后一步,想要去追。林管家叹了声气,伸手拦住他:“让他自己静静吧。” 康安迟疑片刻。 只是一瞬间的停顿,静得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房中,忽然响起一道惊雷般的声音。 康安和林管家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望去: ——是几案上的缠枝莲图案的杯盏,不知何故,忽然间四分五裂地散落在桌面上。 定睛一看,正是方才谢祁一直捏着的瓷杯。 康安和林管家面面相觑,谁也没再开口。 * 皇宫里。 谢杨走进养心殿,越过一众朝他行礼问安的宫人,匆匆走进内殿。 里头传来轻声细语地安抚:“时辰不早了,陛下先歇着——” “不要。”小皇帝闷声闷气地打断他。 谢杨脚步停了停,调整好和蔼的表情,才迈进内殿,笑道:“昭儿这是怎么了?” 小皇帝原本就坐在床沿,听到谢杨的声音,一个激灵跳下床,嗫嚅着喊:“……父皇。” 他身上只穿了件明黄色的寝衣,赤着脚站在氍毹上,无措地绞着手指。 谢杨走近,顺势坐在床沿,看着小皇帝,温和地问:“宫人说你不肯歇息?” “嗯。”小皇帝低低应了声,沉默片刻,鼓起勇气道,“小王叔生病了,我想去探望他。” 谢杨唇边的笑意一敛。 万事开头难,经历了最艰难的一步,小皇帝似乎再无畏惧,直直盯着谢杨,分毫不见躲闪。 谢杨眼中飞快划过一抹狠厉,转瞬又浮上慈祥。他挥了挥手,等宫人鱼贯而出,才再度和蔼启声:“太医说,你小王叔病得重,需要静养。” “是什么病啊?明明早朝时小王叔还好好的。”小皇帝满面担忧。 “太医说的离奇,父皇也不是很懂,只说要多休养些时日。”谢杨耐心地解释,顿了顿,又道,“想来是政务繁忙,你小王叔连日劳碌,这才生了奇症。” “是这样吗?”小皇帝将信将疑,见谢杨点头,又眼巴巴地道,“那我明日可不可以和太医一起去见小王叔?” 似乎担心谢杨不同意,又连忙补充道:“我保证不进去,只在殿外等着,决不会打扰小王叔休养!” 第88节 “你还有课业——” “我回来会好好做课业,也会认真听太傅授课!”小皇帝信誓旦旦地保证,双眼湿漉漉的,哀求道,“父皇,求求你了……” 小皇帝虽然满眼请求,可雾蒙蒙的水雾后面,是决然的坚定。好像不论他说出什么推脱之语,都无济于事。 谢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须臾,松口道:“好,明日王圣手去给你小王叔看诊时,朕让云青带你过去。” “谢谢父皇!” 第103章 留信 翌日,林管家照常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来到江怀允寝居的门前,预备伺候他起身。 虽然自打除夕以后,这件事多数情况下都是谢王爷代劳,可林管家服侍他惯了,总是不放心旁人经手。 哪怕是再细致不过的谢王爷。 手抬起,正要敲门,林管家猛然回想起来,王爷昨日进宫后,被太上皇以“染恙治病”的名头留下,至今未归。 如今房里只有谢王爷一个人。 林管家手腕一转,拍了下脑袋,叹着气转身。怕打扰屋里的人歇息,离开时的脚步放得极轻。 即便如此小心,屋里还是传出来一句:“是林叔吗?” 林管家脚步一顿,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屋里的人再度开口:“进来吧。” 林管家只得返身,推门而入,刚一抬眼,忽然怔了下。 此刻原本应当在床榻上安寝的人,正坐在外间的桌案旁。手边是放置一夜的冷茶,在林管家的位置,依稀可以看见杯盏中残存的茶叶片。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因着一夜未换,平整的布料上皱起细细碎碎的褶皱。眼神淡漠,因着肤色白,眼下的一片青影清晰可见。 林管家心头骇然:“谢王爷昨夜没有歇息?” 谢祁仿若未闻,抿了口冷茶,问:“阿允临走前除了要我在府中等他,还说了什么?” 昨夜林管家回忆到一半便被他打断,如今隔了一夜,续起来有些困难。 林管家皱着眉,将后续的情形缓缓道来。复述得有些模糊,想来是一夜过去,记忆有些混乱。好在他还记得最紧要的一件事,流畅道:“王爷还说,先前骆公子来时落下了一册书,要老奴提醒他归还。” “什么书?” 林管家摇摇头:“王爷只提及了书册放在何处,并未言及内容。” 既然阿允昨日能够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定然是对谢杨的召他进宫的意图有了猜测。如此说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无的放矢。 想到这,谢祁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林管家深知轻重,此刻没再拘泥于不必要的礼数,直接带着他去了书房,按照江怀允的指引从书橱中寻到了那册书,交到谢祁手中。 谢祁垂着眼,当即翻开,边翻边问:“膳房可留了吃食?” 林管家先是一愣,转瞬明白过来:谢王爷这是终于愿意进膳了。 他忙道:“留了留了,老奴这就去给王爷端来。” 谢祁“嗯”了声,不再开口,专注去看书册上的内容。 这册书只是薄薄一册,内容不多,但里头的东西却有些晦涩。 ——是不知何处寻来的医案。 医案中只清晰记载了各类脉象,虽然种类多,看起来却大同小异。谢祁不通医术,虽然也曾得见刘太医的医案,但到底对此一知半解,看不懂其中的区别。 他一边翻阅,一边去揣摩江怀允特意提及这本医案的意图。 可惜一无所得。 谢祁眉心愈紧,看到最后,视线倏然一滞。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笔迹规整地留了一段话: 闻怀远疑江楚疫,探查多时,惜宫中留档有失,未得片语。幸天无绝人之路,某亦有他策,或能一试,怀远可静候佳音尔。 与偕留字 * 宫中的消息虽然已经连夜传到百官耳中,但到底流传有限,不是尽人皆知。对此一无所知的骆修文理好衣装,如往常一般来到摄政王府应卯。 甫一进府,便觉气氛有异。 林管家脚步匆匆地跑来,脸色凝重,一见骆修文,忙慌里慌张地迎上来:“骆公子来得正好,谢王爷正急着见你呢!” 谢王爷? 骆修文微愣。他是摄政王的幕僚,往常若有要紧事事,都是摄政王亲自吩咐,谢王爷从不插手干涉。怎么这回一反常态? 很快,他的疑惑便得了解答。 【作者有话说】 家里有亲戚,太吵了,后面写的都不满意,先短短。明天估计也是这个情况,我见缝插针写,但大概率不会长,宝贝们见谅! 第104章 战起 及至书房,管家侧身让开,骆修文推门而入。 谢祁听到动静,抬眼望过来,开门见山道:“阿允眼下被困皇宫,他先前交代你要处理的公务,需要暂且停一停。” “在下明白,方才来的途中,林管家已经知会过了。”骆修文面上没露出多少意外,只担忧道,“摄政王如今……” 话到一半,被匆匆进来的康安打断:“王爷。” 谢祁抬眼:“什么事?” 康安道:“刘太医方才派人过来传话,说王圣手不久前被宫人请走,听话音,像是要去给摄政王诊脉。” “诊脉?”骆修文忧心忡忡,“可是摄政王身子有何不妥?” 不怪骆修文有此猜测。虽然大家心知“摄政王染恙留宫”是托辞,可若单只是托辞,何至于惊动太医院? 如今摄政王被困深宫,他们闭目塞听,根本无法知晓摄政王的真实情况。 万一…… 骆修文越想越心惊,赶忙止住念头。 谢祁垂着眼,单手微蜷,无意识地轻敲着桌案。沉吟半晌,缓缓道:“是陛下。” “陛下?”康安不解。 骆修文迟疑片刻,猜测道:“王爷的意思是,咱们虽然知道所谓的‘染恙’是托辞,可陛下毕竟年幼,难免当真。是以王圣手去看诊,是为了宽陛下的心?” 谢祁点头。 康安顿时忧心道:“可王圣手毕竟是太上皇的心腹,他去看诊,难保不会对摄政王不利。” “他要见的,就是谢杨的心腹。”谢祁的视线移到手边的书册上,沉声道,“就算阿允不是因着‘染恙’被扣留在宫里,他也会想办法‘病’一遭。” “为何?”康安茫然。 谢祁将手边的书册递给骆修文,示意他翻开。 骆修文对这册书再眼熟不过,接到手中,当即顿了顿。 “最后一页。” 骆修文唇角微抿,循着谢祁的指引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熟悉的字迹,忽然一滞:“谢王爷,这……” “江楚疫事虽已过去多年,可照惯例,凡遇疫事,必要在宫里和太医院共同留档,以备后用。常理来说,江楚瘟疫相关的记档此刻都应在宫内好好留存。阿允既没有找到,只能说明当年的留档被人为干涉损毁,宫中没有,太医院的留档定然也不会完好无损。” 谢祁声音徐徐,解释道:“当年之事找不到留档佐证,可毕竟时隔不远,时年亲自前往江楚平疫的太医还在。阿允若要查江楚旧事,身陷囹圄之际,只能拿染病当借口。” “但摄政王怎么能笃定,一定是王圣手去给他看诊?” 谢祁望向康安,道:“你方才不是说了?王圣手是谢杨的心腹。” 他在“心腹”二字上加重语气,轻描淡写道:“太医院太医虽多,可刘太医是咱们的人,谢杨定然不肯放他去见阿允。其他太医就更不用说,谢杨许久未在京,凭他多疑的性子,难保不会怀疑这些太医早已为我们所用。唯有王圣手,倘若江楚瘟疫当真另有隐情,他与谢杨休戚相关,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也会对谢杨忠心不二。” “原来如此。”康安恍然大悟。 骆修文面上的忧虑却未散,反而因着谢祁的话,平添了许多歉疚。摄政王已经被困囹圄,却还是为他曾提过的江楚之事筹划…… 想到这里,骆修文忧心道:“有太上皇在的皇宫无异于龙潭虎穴,摄政王一个人——” “谁说阿允只有一个人?”谢祁截断他的话。 骆修文一愣。 “咱们在宫外,并非只有坐以待毙一条路可走。”谢祁眉目冷肃,望向骆修文,“你是阿允的幕僚,没有阿允的允准,本王原不该擅自吩咐你做事。可事急从权,这段时日,怀远可愿暂且为本王分忧?” 骆修文拱手,满口应下:“听凭谢王爷吩咐。” 谢祁颔首,吩咐康安道:“你去将本王的朝服找出来,过两日要用。” 找朝服不难。王爷虽然不常穿,可一直都好生收着。只是—— 康安担心道:“王爷是打算在这个时候上朝?” “谢杨想斗,本王自然奉陪。”谢祁微眯起眼,唇角勾起微冷的弧度,冷嗤道,“他先手一招,困阿允,占了先机。但接下来要如何斗,他一个人说了不算。” * 摄政王因恙休养,需要处理的政务自然都由太上皇暂掌。内情如何自是不论,总之这权柄的交接算是平稳度过,并未掀起多少波澜。 朝中的纷纷扰扰自是影响不到太医院。 唯有王圣手,因着两位圣上牵心摄政王的病情,不得不日日去为摄政王请平安脉。 自打领了这项差事,他的面上已经许久未曾露出过笑颜。 同僚只当摄政王的病情委实棘手,偶尔好奇打听,皆被王圣手言辞糊弄过去。一来二去,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而深知实情的王圣手,时时都在心内叫苦不迭。 无他尔,给摄政王看诊,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要给身体康健的摄政王诊脉。 第89节 自打去岁他好奇恭顺王的脉象,被摄政王警告过之后,他一直谨慎小心地躲着摄政王,生怕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毕竟摄政王实在慧眼如炬,在他面前无处遁形的感觉着实不好。 可偏偏,因为陛下担忧,他不得不奉命去给摄政王看诊。 还是日日。 王圣手叹了声气,在殿外踌躇片刻,如往常一般,提心吊胆地背着药箱走进摄政王暂居的寝殿。 殿宇外被羽卫严加看守,可殿内却寂静非常,安静得连他的脚步声重些,都恍若雷鸣。 王圣手不得不放轻脚步,慢慢地挪进内殿。 摄政王端坐在桌案旁,衣冠整齐,正阖着眼,似在小憩。 可王圣手深知,一旦他靠近,摄政王就会睁开眼,继而眼神淡漠地定在他身上一瞬,随即转开,任由他诊脉。 虽说那道一落即移的视线着实让人无端胆颤,可到底摄政王寡言,不会多言。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能如往常一般安然无恙地离开。 王圣手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佯装镇定地给江怀允搭脉。停了片刻,移开手,准备收拾药箱告退。 可万万没料到,一向沉默的摄政王,今日却罕见破例,忽然问:“本王脉象如何?” 摄政王语调平静,声音清淡,落在王圣手耳中,无端让他听出些许冷寒。 王圣手下意识颤了下。 江怀允仿佛未觉,只平静地望着他。 王圣手忙避开他的视线,理好心绪,垂首道:“王爷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既是如此,明日便不劳圣手奔波。”江怀允神情淡淡。 王圣手顿时为难道:“这……” 他倒是想不来,可小陛下每日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怎么敢躲懒? 停顿片刻,王圣手冠冕堂皇道:“陛下挂心摄政王的身子,老臣深蒙圣恩,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换言之,不是他想来,而是他不得不来。 江怀允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并未再多言。 王圣手如蒙大赦,匆忙整理好药箱,起身就要告辞。 江怀允这时又道:“圣手既深蒙圣恩,如何敢做下此等欺上瞒下之事?” 他的视线半垂着,明明是质问之语,语调却平淡得仿佛信口道来,以至于王圣手没有察觉到分毫威慑,甚至还不解地觑了江怀允一眼。 “老臣就职于太医院,请脉用药素来不敢懈怠,委实不知‘欺上瞒下’一句语从何来?” “圣手当真不知?” “伏请摄政王解惑。” 兴许是当真一无所知,王圣手满目疑惑,显得格外有恃无恐。 江怀允复又问:“本王的脉象,圣手当真觉得无碍?” 王圣手斩钉截铁:“确然无碍。” “可却有名医言,本王的脉象,与当年江楚疫事中不幸染疫之人的脉象一般无二。”江怀允终于抬眼,古井无波的目光缓缓移到王圣手身上。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王圣手,在听到“江楚”二字时,忽然僵在原地。肩上的布带一滑,药箱腾地一声砸落在地。 江怀允置若罔闻,居高临下地望着跪伏在地的王圣手,冷声道:“王圣手因在江楚治疫有功,才获此殊荣。可当年平疫的圣手,却认不出江楚疫事中的脉象,难道算不得欺上瞒下?” 尾音落下,满身的威慑似重石一般砸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清冷的大殿里,王圣手忽然间就冒出一身的冷汗。他想出言辩驳,可对上江怀允的目光,霎时间脑海中就变得一片空白,只颤着声无意识地唤:“摄政王,老臣……” 他死灰般的面容上流露出哀求。 江怀允视而不见,只漠然地盯着他。 半晌,王圣手喃喃道:“可老臣只是听命行事……” “事情既已败露,不论奉的何人之命,所有的罪责皆是由圣手一人承担。”说着,江怀允的语气难得带了些微的轻讽,“圣手深谙朝堂之道,难道还妄想能够全身而退吗?” 王圣手忽而一僵。 他虽痴迷医道,可并非愚笨之人。曾经是一叶障目,未曾深思。如今得摄政王提点,才陡然间醍醐灌顶: 那样的心狠手辣之人,若江楚一事大白于天下,焉会给他生机? 他当初以为放在眼前的是坦途大路,是以头也不回地踏上去。可如今方知:哪有什么不劳而获,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人选定的替罪羊。 王圣手额上冒了一层薄汗,下意识抬手去擦拭,一碰才知,他的手心不知何时也变得汗涔涔,蓄了满手的汗珠。 江怀允一无所觉,只轻轻阖上眼,闭目养神。 良久,静寂的殿内,传来一道下定决心般的哀求:“求摄政王,救老臣一命。” * 与此同时,金銮殿。 谢祁身着朝服,在宫人的高喝中徐步走进。他身姿挺拔,姿态清隽,唇边弯出恰到好处的和煦弧度。即便被众朝臣注视着,面色也分毫不改,反而自带一股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素来为政事争执不休的朝臣,此刻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不敢露出分毫声音。 毕竟自打先皇去后,这叔侄二人从未同时出现在一处。 恭顺王这时来朝,分明是来者不善。 没有人敢在这时去触太上皇的霉头。 哪怕是眼睛亮亮的小皇帝,因着殿内的诡异气氛和身旁的太上皇,此刻也僵着身子没有出声。 谢杨穿着明黄色的龙袍,经过最初的愣怔,已经迅速回过神来,镇定发问:“祁儿近来身子如何?怎么想着跑来这儿劳神?” “劳叔父挂念,侄儿的身子如今已然大安了。” 谢祁唇边含笑,抬眼望着谢杨,笑意渐深,莞尔道:“今日来此处,只是想问叔父一桩事。” 谢杨心里不断地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何事?” 谢祁望着上首,轻笑道:“侄儿想问问叔父,当年叔父说,待侄儿及冠后,便将本就属于侄儿的皇位物归原主的承诺,可还作数?” 第105章 交锋 声音落地,满殿阒然,紧接着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群臣下意识抬首张望,面面相觑间,皆从对方面上瞧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距先皇驾崩毕竟只过了十数年。更何况,太子当年因年幼让位之事流传得沸沸扬扬,至今还在民间口口相传,得百姓赞颂。 民间的传言尚且禁绝不止,身处朝堂之中的百官又岂会轻易忘怀? 可他们也同样知道,恭顺王及冠之年,太上皇雷厉风行地传位,就是不想大权旁落,让恭顺王重登帝位。 传位之时,恭顺王身在皇陵拦阻不及,是以自吞苦果尚且情有可原。 可他回京后,太上皇已然避居范阳,朝中新君尚幼,摄政王虽才识过人,手段到底不比太上皇老辣。如此天时人和之机,恭顺王却不发难,众人都只当他逍遥多年,又因身子孱弱,早对帝位无觊觎之心。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在太上皇再度掌权的时机,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直白的方式,忽然间重提旧事。 饶是群臣震惊不已,此刻也不得不赞一句恭顺王真乃大勇之人也。 朝臣尚且有心思看热闹,谢杨的神情却难看至极。 他久经世事,自以为万事皆在掌握,却独独没有料到,素来韬光养晦的谢祁,这回居然如此冲动大胆。 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众逼问一举,看似鲁莽,实则着实是高招。 这些年来,他高居庙堂,表面上看驱使朝臣坐拥四海好不风光,可这一路到底有多如履薄冰,只有他自己知道。 朝臣心思各异,蒙受先皇余荫之人不在少数,期盼着先皇之子能够重续正统之人亦屡见不鲜。 他竭力地效仿先皇仁政,妄图取而代之,但他却连谢祁年幼让位的仁德也越不过。 十数年来,他汲汲营营,几次三番地在暗中下手,可谢祁总能化险为夷。斩草却无法除根,后果就是如今这等局面。 当年的稚童在高台之下长身玉立,即便要仰视他,周身的风姿也出众逼人,分毫不见弱态。 这就是嫡脉正统。 是他竭尽全力也迈不过去的坎儿。 谢杨居高临下,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眼神沉沉。 谢祁负手而立,盈盈带笑:“当年叔父之诺言犹在耳,群臣百姓皆可见证,如今叔父不语,莫非是打算背信弃义?” 当众重提旧诺,本就已经将他放在火架上,不得不回应。一句“背信弃义”砸下,步步紧逼,更是让他没有分毫回避的余地。 谢杨迅速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道:“朕一言九鼎,当年之诺,自然作数。”顿了顿,望着谢祁,面有为难,“只是祁儿多年来重症缠身,朕虽有心归还皇位,却恐祁儿难以胜任,反倒加重病情。如此,不仅有负先皇所托,更是对百姓不义。” “叔父大可放心。”谢祁言笑晏晏,张开手臂道,“侄儿到底是天家子孙,得先祖庇佑,如今已然沉疴除尽,康健无虞矣。” “果真如此?”谢杨似乎激动不已,忙起身道。 谢祁似笑非笑:“当然,侄儿岂会拿这等事玩笑?” “既是大安,想必皇兄在天有灵,亦能瞑目矣——” “叔父错了。”谢祁笑着打断他,纠正道,“父皇在世时,对侄儿寄予厚望。侄儿一日不能承继父皇的功业,父皇安能瞑目?” 谢杨笑意一僵。 群臣齐齐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半晌,谢杨强自笑道:“祁儿说的是。只是病症一事万万不能小觑,这段时日朕会命太医去你府上看诊,若祁儿当真无碍,朕亦会践诺。” “有叔父这句话,侄儿就放心了。”谢祁笑吟吟地道,“只是这太医嘛……” “怎么?莫非祁儿不愿让太医前去给你诊脉?” “非也。”谢祁摇摇头,话音一转道,“侄儿是想告诉叔父,记得提醒太医去摄政王府,免得劳太医奔波到恭顺王府却扑了空,那就是侄儿的不是了。” 谢杨一顿:“摄政王府?” “自然。”谢祁颔首一笑,“侄儿早些时日便搬去了摄政王府长住,叔父久不在京,想必不知。” 第90节 “祁儿怎么会搬去摄政王府?”谢杨思绪飞速闪过,微眯起眼。 “叔父糊涂了?”谢祁笑盈盈地反问,“不是叔父未雨绸缪,担心将帝位物归原主以后侄儿不能胜任,特意命摄政王教导侄儿理政?” 谢杨一噎,明明知道谢祁是在胡说八道,偏偏不能否认。 “叔父果然年迈,连这等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祁兀自感叹道,“说起来,摄政王不愧是叔父千挑万选择中的慧子,不但智识过人,教导侄儿也是极为尽心尽力,叫侄儿分外钦佩。自打他被叔父召进宫中,侄儿已经好几日未曾见他,也不知,他眼下是何情形。” “祁儿放心,有王圣手亲自照看,怀允好得很!”谢杨咬牙切齿。 “叔父想来一言九鼎,有叔父保证,侄儿便能宽心了。”谢祁似模似样地朝他拱了拱手,声音和煦道,“毕竟侄儿还指望着摄政王日后能继续为侄儿分忧,知他无碍,侄儿便能在府中安心候着老师归来了。” “时辰不早了,如此便都散了吧。”说完,谢杨率先拂袖离开。 宫人会意高呼:“退朝——” 小皇帝眼巴巴地看着谢祁,此等情形,也只能被云青带着离开。 除谢祁外,朝臣跪地山呼,随即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朝臣中有看热闹的,自然就有感怀万千的。 谢祁还没走出金銮殿,有些老臣就已经凑上前来恭贺他身子痊愈。 谢祁来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形,是以颇有耐心地一一打发。几番耽搁,他反而成了最后踏出殿门的人。 等走下金銮殿外的石阶,立时听到细细的一声:“无衣哥哥。” 谢祁循着声音望去,在石阶旁边的角落里见到了小皇帝的身影。他笑着走上前抱起他,问:“陛下怎么在这儿等着?” “云青带我过来的。”小皇帝小声解释,抱着他的脖子,委屈道,“父皇说小王叔生病了,不让我见他,无衣哥哥也不来,我好想你们……” 谢祁笑着哄他:“陛下是皇帝,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被旁的人看到,可是要笑话你的。” “我只是跟无衣哥哥哭,别人又看不到。”小皇帝吸了吸鼻子,头一歪,埋在谢祁的颈间,将脸上的泪痕一股脑儿藏了去。 谢祁也不嫌弃,只失笑道:“陛下可不兴耍赖。” “就耍赖。”小皇帝理直气壮,顿了顿,瓮声瓮气地喊,“无衣哥哥,小王叔的病什么时候可以痊愈啊?” 谢祁的笑容缓下来,慢声道:“别着急,会好的。” 小皇帝似懂非懂,却也没再追问。 谢祁抱着他哄了会儿,瞥见不远处面露急色的云青,温声商量道:“不早了,让云青带陛下回养心殿罢?” “无衣哥哥不能送我吗?”小皇帝眼巴巴地望着他,“父皇没有住在养……” “别多想。”谢祁打断他,轻轻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这段时日我有些忙,不能常来宫里看望你。陛下就好生在宫里听太傅讲学,乖乖做课业。” “我知道啦。”小皇帝乖乖点头。 “那我叫云青过来?” “嗯。”小皇帝点头,在云青走近前,又凑在谢祁耳边悄声道,“无衣哥哥别怕,我会让太医好好给小王叔看病的。”顿了顿,又道,“如果父皇不让你当皇帝,等他离开盛京,我让你当!” 谢祁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皇帝或许知道他与谢杨失和,但到底年纪小,心性单纯,只当今天种种是他意在皇位,所以才信誓旦旦地说出这句保证。 可他却不知,谢杨不会再离开盛京了。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决战。 不论是谢杨,还是他,今天之后,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 康安今日陪同谢祁来皇宫,目送他进宫以后,一直等在宫门处。 到了下朝的时辰,群臣鱼贯而出,可仍不见自家王爷的身影。眼看着时间匆匆流逝,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正琢磨着去打探打探情况,一抬眼,终于见到姗姗回迟自家王爷。 康安忙迎上去,低声问:“王爷怎的出来的这般迟?可是今日之事出了差错?” “很顺利。”谢祁轻描淡写道,“出来时碰见陛下,留了会儿。” 康安松了口气,护送谢祁坐上马车,等马车徐徐驶进闹市,才心有余悸道:“王爷此举虽能让太上皇无暇顾及摄政王,可着实冒险,万一太上皇——” “所以本王才要在金銮殿上当众质问。”谢祁闭目养神,语气缓缓地给康安解惑,“谢杨心计毒辣,却太过看重声名。十几年前,他就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才会说下那句‘归还皇位’的承诺,也让本王有机可乘。他被声名所累,绝不会在迟暮之年,让他苦心维护多年的声名断送在本王手里。” 这话一出,康安面上的担忧愈发浓重:“可太上皇允诺归还给王爷皇位之后,从未放弃过暗害王爷。” “所以啊,”谢祁语气悠悠,“这段时日,让底下的人都警醒些。” 康安:“……” * 勤政殿。 谢杨疾步走进殿内,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面上通红,一进殿就狠狠砸了博古架上做工精良的青莲瓷瓶。 侯在殿内的宫人战战兢兢地退下。 不多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殿内,在谢杨身前跪下。 谢杨沉怒不已,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杀意,狠声道:“谢祁不能再留,你去,带着能激发他体内毒性的药,这次定要斩草除根!” 顿了顿,垂眸俯视着单膝跪地的人,警告道:“不要再让朕失望了,承光。”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情人节快乐! 第106章 行刺 先皇太子病愈,在金銮殿当众询问归还皇位一事,不仅在朝臣间掀起轩然大波,消息不胫而走,就连市井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当年先皇太子因生父驾崩,因年弱无力,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给叔父。叔父百般推辞,虽说最终还是承继大统,但践祚当日,为昭显其并无鸠占鹊巢之心,特下明旨,承诺在先皇太子及冠病愈后,便将皇位物归原主。 这桩“叔慈侄孝”的事迹至今仍在民间誉作美谈,广为流传。 百姓或许不关心谁当皇帝,更不清楚朝堂间的暗流涌动,但他们都有着大同小异的朴素观念: 既承诺了要将本就属于我的东西归还,那便不能言而无信。 消息最初传扬开来的时候,百姓不约而同地想着,既然太上皇早先便承诺了要归还皇位,如今先皇太子病愈,又有智识过人的摄政王亲自教导,那他重登皇位便是理所当然之事。 可当将近一月的时间过去,这桩事仍没有下文时,百姓渐渐觉出不对之处了。 十五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可说长亦算不得长。当年亲身经历过这桩“禅位”之事的百姓大多都健在,稍一回忆,再三三两两的闲谈一二,便能将许多往事拼凑得七七八八。 太上皇年轻时,素来有逍遥恬淡的美名。可就是这样一个遍游四境、行踪不定的人,却能在先皇骤然去世时,分毫不差地出现在盛京为其料理后事,又十分巧合地碰上本该登基的先皇太子染病主动逊位,再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皇,怎么看,都幸运得有些过头。 若单只有一桩尚且可以用“巧合”二字解释,可当“巧合”多了,难免就引人怀疑。 有人猜测,太上皇当年所谓归还皇位的承诺,只是信口胡诌,压根儿没准备兑现;也有人猜测,太上皇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淡泊名利、不慕权势;更有甚者,怀疑起当年的种种巧合都是太上皇故意而为…… 一时之间,关于此事的讨论甚嚣尘上,屡禁不止。 甚至于,预测太上皇打算何时兑现承诺反而成了盛京民间的一股风潮,引得百姓翘首张望,齐齐等着下文。 这股浪潮从盛京涌向四面八方,不仅没有止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就连骆修文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也略有耳闻。 起初他以为是谢王爷为了向太上皇施压,刻意造势,是以并未放在心上。 可当马车行在长街上,又有相关的言论传进耳中时,骆修文觑了眼倚着车厢壁闲适翻书的人,终于没忍住出声感慨,叹王爷此计果然妙极。 毕竟如今民心所向,纵然太上皇有心置之不理,在民声鼎沸的形势下,也不得不回应。 除非他再也不想要任何的好声名。 谢祁慢条斯理地翻了页书,轻描淡写地道:“这桩事本王并未干涉。” 骆修文愣了下。 一旁的康安笑着解释:“骆公子误会了。市井间热火朝天的议论皆是百姓自发传扬,王爷并未命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骆修文闻言微讶:“单只是百姓口口相传,居然能有如此声浪?” “人嘛,谁还不爱凑个热闹。”康安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半掩着嘴,神秘兮兮地道,“况且,王爷打小名声就好,病了多年,百姓都怜着他呢。” 经他一提点,骆修文便瞬间了然。 人的性情复杂难解,偏偏“怜弱”是其中最不容忽视的一面。 谢王爷少孤失怙恃,又染病多年,几次从鬼门关前走过,百姓本就对其颇为爱怜。再加上他仰承先皇仁政的余荫在先,又有逊位大义在后,多年来洁身自好,从未有过行差踏错之举,百姓怎会不下意识偏向于他? 而太上皇堂而皇之的毁诺之举,更是让百姓对谢王爷的怜惜增至巅峰。 市井间的热烈讨论,何尝不是另一种声援。 倘若有官员在苗头刚起时就出手镇压,就不会变成眼下这种局面。偏偏负责此事的禁军和大理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这股声浪演变成如今这副群情激愤的情势,倒也在情理之中。 骆修文慢慢捋顺思绪,神思还未清明,康安骤然间紧张高呼:“王爷小心——!” 喧嚣中似乎传来羽箭破空之声。 他还未回过神,猛然间就被人扣着肩膀摁下来。尖锐的箭镞险险擦过他的耳侧没入车厢壁,耳畔只余羽箭铮鸣之声。 骆修文死里逃生,额上生生冒了层冷汗。 马车尚未驶出长街,光天化日之下骤然生变,周遭的百姓无不惊恐逃窜,骏马嘶鸣,摊位四倒,原本井然有序的长街眨眼间就乱作一团。 行刺之人一箭未中,挽弓拉箭,更多泛着寒光的冷箭朝马车袭来。 马匹受惊失控,疯了似的在长街上横冲直撞。 “跳。”谢祁冷静出声,松开手,率先借力跳下马车。 回过神的骆修文和康安紧随其后,不待站稳,扎满羽箭的马车就已奔出视线。 “王爷!”康安踉跄着挤过去。 谢祁身姿颀长,站在慌乱的人群中,显得分外镇定:“本王无碍。” 他说着,抬眼望向三丈开外已经和人缠斗在一起的行刺之人。那人穿得寻常,面上覆了层普通至极的面具,遮住泰半容颜。 康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有余悸道:“幸好子平来得及时。” 第91节 街上喧闹不止,好在行刺之人已经被韩子平率人缠住,段广阳亦亲率禁军及时前来安抚百姓。 谢祁只看了片刻便敛回视线,沉声道:“先回府。” * 长街距摄政王府还有一段距离。 马车不知所踪,此处风波尚未平息,更是无马可乘,三人只得步行回府。 他们虽走得不慢,可到底比不上乘马疾行。刚到正厅,韩子平便带着浑身被捆缚的刺客前来复命:“王爷。” 谢祁应了声,不紧不慢地轻啜口茶,才起身缓缓走近被迫瘫软在地的刺客。 他抬手抽出韩子平手中的长剑,剑刃锋利,不断逼近刺客的颈间。 刺客似乎并不意外,在捆缚中用力挺直身子,引颈就戮一般闭上眼。 “你以为本王会杀你?”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锋利的剑刃上移,贴在他的耳侧。紧接着,手腕一转,挑断耳边的丝线。 下一瞬,紧紧覆在面上的面具再无支撑,倏地掉落,面具之下的真容终于露出水面。 “范承光?!”康安惊讶出声,满脸的不敢置信。 向来稳重的韩子平亦面露讶然。 谢祁微眯起眼,仔细打量他的相貌。半晌,缓缓道:“范承光在端州时已经命丧本王之手,你又是谁?” 刺客眸中飞快划过一抹愤恨,绷着嘴缄口不言。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骆修文,在这时忽然出声:“我见过你。” 正厅中的视线齐齐移过去。 骆修文笃定道:“洪曦十三年,你去过江楚。” 洪曦十三年,正是江楚瘟疫横行之时。 谢祁垂眸打量着眼前的“范承光”,手中的剑刃从他的侧脸划过。半晌,语调平静道:“你们是双胎。” 范承光早已亡在端州,他和韩子平都亲自确认过,绝不可能有差错。眼前这人面上并无其他面具,又和已经亡故的范承光长相一般无二,除了双胎,谢祁不做他想。 “你倒是比你的兄弟沉稳些,他临死前,可没有你这般默不吭声。”谢祁回忆似的出声。 “范承光”仍是沉默,可周身的气息却是一变,呼吸声不可抑制地急促起来。 谢祁恍若未闻,依旧云淡风轻地说着:“你不开口也无妨,到这个地步,你的主子已然黔驴技穷,也不枉本王以身作饵,冒险诱你现身。你放心,待除去你的主子,本王会亲自送你赴黄泉,也不算辱没了你们主仆三人的恩义。” “范承光”低低一笑,哑声道:“我记性素差,许多事已经忘了十之八九。恭顺王纵是昼夜审问,也只是白费功夫。”顿了顿,话音一转,道,“不过有一桩事我记得还算清楚,倒是可以向王爷透露一二。” 他浑身被缚,只有脖颈尚能移动。如今他抬首,对上谢祁的视线,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太上皇三月间在范阳养病的时候,摄政王可还安好?” “你也要拿摄政王来威胁本王?”谢祁面上的温和笑意顿敛。 “范承光”或许听出了言外之意,或许压根儿就没入耳,只自顾自道:“想来那时间摄政王的身子应当也不大安。毕竟太上皇都已经病得卧床不起,摄政王又怎会幸免于难呢……” 谢祁心口猛然一紧,声音也冷下来:“你这话是何意。” “恭顺王身侧既有江楚疫事中的幸存之人,又擒了冯章,难道他们都没有告诉王爷?”他的视线滑过骆修文,最终落在神情冷凝的谢祁面上。 仿佛压抑了许久终于可以一解心中愤恨,他眼中凶光毕现,死死盯着谢祁,阴狠着声音,一字一字道:“当年江楚之事,名为瘟疫,实则是蛊虫失控。同命同源的蛊虫,母蛊既亡,子蛊亦不能独活。” “太上皇就在勤政殿,恭顺王有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手刃叔父——”他顿了顿,声音讽刺,“可你敢吗?” * 与此同时,长街动乱一事终于摆到谢杨的案头。 前来禀告之人匍匐跪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月前太上皇便下了诛杀恭顺王的令,可这段时日,恭顺王始终窝在摄政王府闭门不出,就连太医前去奉命看诊,也只能独身进去。 府卫到处都是,摄政王府辖制得如铁桶一般,他们压根儿寻不到时机。 偏偏太上皇愈发急切,耐心几乎要耗尽。 范大人走投无路之下,明知今日恭顺王出府定有陷阱,也不得不抓住这个时机以身犯险。 若是赌赢最好不过,偏偏击杀不成反被擒。 想也知道,太上皇如今定然盛怒不已。 禀告之人紧张地跪伏在地。 谢杨死命捏住奏报,朝下狠狠一摔:“一群废物!” “太上皇息怒。” “一个月的时间,你们要什么朕给什么,结果却连区区一个谢祁都除不掉,反而让朕自断一臂。你们说,朕养你们何用?!”谢杨火冒三丈,骂了一通仍不解气,又顺手拿起手边的瓷杯“欻”地扔出去,狠声道,“斩草不尽,后患无穷。若早知如此,朕当初便不该心慈手软,留他性命——谁!” 殿中的宫人早被屏退,丁点儿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谢杨即便怒极,也警惕十足,一听到动静,当即就察觉。 跪在地上的下属眼明手快地起身去擒,却在看清那人的相貌时猛然一愣:“陛、陛下?” 谢杨闻声也一惊。 小皇帝愣怔着呆立在原地,见到谢杨喊着“昭儿”走近,忽然一颤,双眼圆睁,惊恐着后退,转身就要跑。 下属忙在谢杨的示意下控制住他。 “昭儿什么时候过来的?”谢杨蹲在小皇帝身前,从下属手中接过小皇帝,按着他的双肩,努力和颜悦色道,“是不是父皇吓着你了?昭儿莫怕……” “我要小王叔,要无衣哥哥,你走开……”小皇帝惊恐地失声尖叫。 “昭儿乖。”谢杨苦口婆心地温声安抚。 小皇帝却始终挣扎不已,身上的疼并着方才的震惊齐齐涌入脑海,小皇帝终于崩溃大哭:“你要杀无衣哥哥,我听见了。小王叔,我要去告诉小王叔,松手……” 小皇帝哭闹不已,即便是泪眼朦胧,谢杨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眸中的害怕。 害怕? 他的亲生孩儿害怕他? 谢杨倍感讽刺,仿佛被这抹视线刺痛,忽地用力,高声喝道:“是,朕是要杀他,朕是要杀你的无衣哥哥。可那又如何?如若不除去他这个嫡脉正统,你安能在皇位上高枕无忧?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永固,为了你能在朕去后再无后顾之忧!你是朕的孩子,怎么能不理解朕的一番苦心?” “我不要当皇帝,我要无衣哥哥,我要小王叔……”小皇帝泪眼迷蒙地哭嚎。 谢杨掐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目眦欲裂:“你怎么可以不当皇帝?朕的半生荣耀,亡后声誉全系在你一人之手。你若不当皇帝,谁来为朕定谥号,谁又来维护朕的身后名?你难道要把这些都拱手交到谢祁手中吗,啊?” 小皇帝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只一个劲儿摇头挣扎,嘴里喃喃喊着“小王叔”“无衣哥哥”……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似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杨终于松开小皇帝,起身朝外看去。他眯了眯眼,看清出来人的相貌,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是、你。” 摔倒在地的小皇帝失了桎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要奔出殿外。还没跑出多远,便被骤然闯进殿内的人拦住,弯身似要抱他。 他下意识去躲。 头顶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是我。” 小皇帝仰脸,隔着眸中厚重的水雾辨认出来人的相貌。 他愣了一瞬,紧接着,像是倦鸟归巢一般,哭着扑进他怀里,抽抽嗒嗒地喊:“小、小王叔……” 第107章 不寿 小皇帝被吓得不轻,窝在江怀允怀里,始终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从勤政殿一直走到养心殿,直到被江怀允放在龙榻上,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他拉着江怀允的衣袖,紧张道:“无衣哥哥……” “他没事。”担心吓到他,江怀允声音放得极轻,又侧头吩咐了云青一声。 小皇帝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眼中仍明晃晃地挂着忧虑:“那小王叔呢?” “我也无碍。”江怀允任由他打量,从云青手中接过温水浸润过的巾帕,生疏却又格外小心地去擦拭小皇帝脸上的泪痕。 他方才被吓得大哭一场,许久没有缓过劲儿,如今白嫩的小脸儿上都是尚未干涸的泪痕,眼圈红红的,一眼便看出他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可怜兮兮的。 小皇帝乖巧地仰着脸,水雾蒙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嗫嚅着问:“是云青去找小王叔过来的吗?” 江怀允不加隐瞒地点头:“是。” 小皇帝眼睫微颤,轻声道:“早间的时候,王圣手还说小王叔的病情尚没有起色……”他紧张地抿了下唇,视线躲闪着,弱声问,“所以,是父、他故意说小王叔生病的吗?” 他甚至连“父皇”都不愿再叫,只用代称含混过去,声音愈来愈弱,到最后,几乎情不可闻:“无衣哥哥……也知道吗?” 江怀允动作一顿。 他一直都知道,小皇帝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或许是生来没有母亲,又鲜少有父爱的缘故,在察言观色一道上,小皇帝向来敏锐。 先是发现向来以慈爱示人的父亲忽然间性情大变,口口声声欲对谢祁除之而后快,再是看到本该闭门养病的他好端端出现在眼前。小皇帝这般聪明,有此联想也不足为奇。 只是——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他和谢祁从来都默契地不把小皇帝牵扯其中,却没料到发生今日这样的意外。 江怀允看了眼缩在龙榻上,偏着头不敢看他的人,眉心微微蹙起,给小皇帝擦脸的动作也缓下来。 往常哄小皇帝这种事,俱是由谢祁一人摆平。偏偏谢祁如今不在身边,他又没有谢祁三言两语便能哄得人眉开眼笑的功力,如今看这情形,着实觉得棘手。 他沉默许久。 小皇帝到底年幼,没有多沉稳的心性。察觉到殿内越来越安静,他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愈发觉得恐慌,终于没忍住,再度抽泣起来:“小王叔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他要……” 他强忍着泪水,抽抽嗒嗒的说话,愈发显得可怜。 江怀允只得把他的小脸正回来,复又去给他拭泪。 小皇帝双手去拽江怀允的袖口,吸着鼻子,委屈又顽强地小声开口:“我让无衣哥哥当皇帝,就没有人敢伤害你们了。” 这话天真且诚挚。 江怀允问:“那陛下怎么办?” “无衣哥哥和小王叔会保护我呀。”小皇帝眨着眼,眼神满是信任。 江怀允细致地擦干净他的眼角,放轻语气,尽量不显得冷淡地开口:“他不当皇帝,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们。” “可是——”小皇帝皱着眉。 第92节 江怀允看出他的担忧,难得耐心解释:“我留在宫里,是因为有些真相,必须要在宫里才能查清,并非全然是被逼迫。况且,只有在太上皇的眼皮底下,才会让他掉以轻心,不会对我太过设防。陛下长大些就会明白,有些时候,示弱是为了更好的前行。” 似是担心小皇帝不信,颇为善解人意地举例道:“倘若我当真是被迫留在宫里,单靠云青,我如何能畅通无阻地走到勤政殿?” 这样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顿了下,又道:“可是皇帝本来就该是无衣哥哥的……” “他可曾要你归还?” 小皇帝回忆片刻,摇头:“没有。” “那陛下就安心当皇帝。”江怀允把巾帕放在一旁,拉开被衾给小皇帝盖好,轻声道,“皇位不是任何人的私有物。陛下如今坐在这个位置,只要亲政后能做一个公正严明、为民请命的好皇帝,那这皇位就是你的。” 他望着小皇帝尚有些困惑的眼神,认真道:“你无衣哥哥也是如此想的。” “……真的吗?”小皇帝抓着被角,迟疑着问。 “自然是真的。” 小皇帝似乎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忐忑道:“可是,我怕我做不到……” “别怕。”江怀允面色如常,却温柔地将小皇帝紧张地攥紧的五指抚平,启声道,“我和你无衣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语气明明如往常一般淡漠,隔着手心,却仿佛渡给小皇帝无限的信心。 他清澈的双眼望着江怀允,小声道:“小王叔说话算话哦。” “嗯。”江怀允道,“算话。” * 耐心将小皇帝哄睡,又确认他已经安稳睡沉之后,江怀允才返回勤政殿。 谢杨似乎猜到他会来,半点意外都没表露,只不咸不淡地道:“坐吧。” 几案上摆了盏清茶,似乎已经搁置多时,有些冷了。 江怀允稳稳坐下,视线略一停留便移开。 “朕倒是小瞧你了。”谢杨一字一顿,眸中怒火难消,道,“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甚至设了羽卫重重把守,居然都没能困住你。” 江怀允神情平静:“还要多谢太上皇给本王留了机会。” “朕岂会——”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杨倍感讽刺。 江怀允淡声道:“羽卫只忠于皇族。” 这是谢杨曾经说过的话。此刻提起,绝不仅仅是重复一遍那么简单。 谢杨话音一顿,思绪飞快,倏地反应过来。 是了。 羽卫只忠于皇族,可皇族之人,并非他谢杨一个。 “是谢祁,”谢杨强压着怒火,语调沉沉,“还是,谢昭?” 江怀允声无起伏道:“陛下少不更事,太上皇以为他能做什么?” 被他冷淡的神情一刺,谢杨猛地反应过来。昭儿还小,若非今日之事,仍会对他信任有加,又怎会吃里扒外,反去帮着外人? 况且,这段时日,他鲜少让昭儿脱离他的视线,纵是江怀允有心,也寻不到机会利用。 是他多虑。 谢杨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他沉出口气,须臾,开门见山地问:“宫里既已困不住你,你还来寻朕作何?” “来为太上皇指条明路。” 明路? 谢杨冷笑:“朕前路如何走,朕自会定夺,焉用你干涉。” “太上皇还以为自己有路可走吗?”江怀允反问,声音平静,落在旁人耳中,却像极了落井下石。 “江怀允!”谢杨一怒,“朕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容你坐在这里,可你不要得寸进尺。否则,纵是没有羽卫,朕一样有办法将你困死在宫里。” “羽卫忠于皇族,段广阳忠于本王,宫外自有谢祁料理。”江怀允一一细数,淡声道,“除了这些,太上皇能倚仗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你——” “太上皇纵然可以靠自己将本王困死在皇宫,可如今,太上皇敢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怀允望着谢杨:对方原本盛怒已极,闻此言,仿佛有冷水兜头浇下,令他霎时间僵在原地。 谢杨心惊不已,饶是故作镇定,也藏不住眼中的难以置信和不稳的声调:“你是如何知道的?” 江怀允执起杯盏抿了口冷茶,垂着眼道:“原本只是猜测。” “你——!”谢杨气结,单手指着他,一时间怒火中烧,胸膛起伏不定。 要冷静。 他努力地克制心绪,双目死死盯住江怀允。 “现在太上皇愿意听一听本王的明路了吗?”江怀允对他的怒气似乎并无察觉,仍旧沉静自若。 谢杨咬牙切齿:“你、说。” “太上皇写罪己诏颁布天下,陛下过继到先皇名下,本王保陛下皇位永固。” “你休想!”脑海中的“冷静”二字全然被燃烧殆尽,谢杨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朕爱民如子,仁施天下,何罪之有?昭儿是朕的孩子,谁都别妄想把他抢走,他是朕的孩子!” 谢杨怒而踱步。 江怀允仍稳稳安坐,眼中只有平静,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害先皇后殒命,谋夺皇位不正,为平息江楚之事残杀百姓若干。”江怀允点到而止。 谢杨僵硬在原地。 都是聪明人,江怀允既然敢提出这些,绝不是空口白话,定然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 江怀允停顿片刻,又道,“若太上皇执意要选别的路,本王自然无话可说。” “朕还有别的路吗?”谢杨沉默片刻,倏而讽刺一笑。 这些日子,他和谢祁在宫外斗法,范承光被擒,无疑昭告了他的失败。羽卫效忠皇族,段广阳所率的禁军又早已被江怀允收服,举目四望,他早已无兵可调。 如今又被江怀允抓到致命的把柄…… 即便他不肯走江怀允指的路,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仍是他罪行难掩。与其如此,还不如保下昭儿的皇位…… 好歹,也不算输得太彻底。 沉思良久,他望向江怀允:“你如何能确保,朕照你说的做后,谢祁不会出尔反尔?” “本王与他一体,本王之意,便是他之意。” 谢杨的视线始终定在江怀允身上,是以将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尤其是,他提到谢祁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温和。即便转瞬既逝,也被他精准察觉。 心思电转间,谢杨猛地察觉到什么。 他忽然放声大笑:“难怪,难怪你要将昭儿过继朕那个早逝的兄长名下。难怪……” “朕即便输了这一回又如何。朕有昭儿,只要他活着,朕就永远不会输!”谢杨畅快已极。 江怀允却始终岿然不动,连半分眼神也没给他。 谢杨此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快意道:“罪己诏,朕写。过继昭儿,朕也同意。可你们不要忘了,昭儿是朕的亲骨肉,百年之后,昭儿的后辈依然要奉朕为先祖,日夜供奉,朕的血脉永远都不会断绝!” 得了他的答案,江怀允转身便离,压根儿不同他过多纠缠。 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懊悔和愤然,谢杨似乎有些遗憾。他出声叫住江怀允,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知道,朕当年在毒害先皇后后,为何宁愿耐心等待,也不愿对朕的短命兄长下手吗?” 江怀允顿住脚步,没有转身。 谢杨显然不在意,顾自开口:“因为朕知道,朕的那个兄长用情至深,只要先皇后殒命,他就绝对活不长。既然如此,又何须脏了朕的手。” “如今亦然。谢祁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像朕那个兄长,可却将他的情深学了十成十。朕就算驾崩,也是一命换两命,不仅不亏,反而还赚。” 谢杨望着江怀允的背影,胸中畅快,语气却带着几分恶意: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此二者,谢祁占全。”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被谢杨气到,但没关系,这不是他的最后下场。 *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前半句出自《书剑恩仇录》,后半句暂时没有找到出处。 第108章 同命 羽卫对谢氏皇族尽忠。早在去岁上元夜时,谢祁便趁着谢杨禅位,除去了羽卫中早怀二心之人。他原是想着趁热打铁,将羽卫收入囊中,可后来他和江怀允感情渐深,便将此事搁置。 虽未能将羽卫尽数变为自己人,可谢杨禅位一载有余,又失去了曾经安插在羽卫中的心腹,威信早已大不如前。 更遑论,小皇帝和他们二人都关系亲密,几次出宫同游,或许能瞒得住别人,却绝瞒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护卫小皇帝的羽卫。 暮年的太上皇,和未来的君王,如何抉择,压根儿就不需要深思。 是以羽卫表面上虽奉谢杨的令扣押了摄政王,可暗中却一直在为摄政王府和宫里传递消息,更为摄政王在宫中查案大开方便之门。 宫中今日的风波不小,羽卫自然要向外禀明。 康安带着消息眉飞色舞地去向自家王爷禀报时,谢祁刚从冯章的扣押之地出来。暮色苍茫,他冷着脸,气势冷峻迫人。却在听到康安说“摄政王已经从宫里出来”的刹那,面上冰雪顿消,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匆匆上马回府。 骏马一路疾驰,到摄政王府,谢祁箭步上阶。正要问门房“摄政王可回来了”,便听有人出声唤:“谢祁。” 是江怀允。 他正从影壁一侧绕出,发冠微斜,似乎也是将将奔波抵府,听到动静便往回转。 此时站在影壁一侧,眉目清冷,一如往昔。身上穿着墨色深衣,融在夜色里,脊背笔直,越发显得身姿颀长。 谢祁怔了怔,下一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江怀允趔趄两步,下意识抬手要将他推开。 他们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密过,即便周遭只有背对着他们的门房,江怀允还是觉得不自在。 第93节 谢祁似无所觉,呢喃着轻唤:“阿允……” 字字缱绻,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微弱声颤,连抱着他的动作都极为小心翼翼,分毫不敢用力。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江怀允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未曾见面。即便同在皇城,即便忙碌之余互通过两封公事公办的书信,可他到底身在漩涡中心,谢祁见不到他,怎会不担忧? 尤其是江楚…… 江怀允视线微垂,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悬在空中僵了片刻,有些犹豫,又有些生疏地反抱回来,轻声道:“我回来了。” * 摄政王回府,府内原本提心吊胆的紧张气氛顿时一缓,到处都喜气洋洋起来。 管家更是喜不自胜,张罗了满桌佳肴为江怀允接风洗尘。 江怀允胃口不盛,却也没有拂了管家的意,多少用了些。 膳后沐身洗尘,等折腾过后,早已夜深。 江怀允系好中衣衣带,掀被上塌。刚一躺稳,熟悉的气息顿时侵袭过来。 手臂越过他的肩膀虚虚揽着,谢祁凑近他的颈侧,耳鬓厮磨。 “阿允瘦了。”他说。 声音有些喑哑,躲在夜色里,令人辨不出情绪。 江怀允莫名听出几分刻意压制的脆弱,他眉心微蹙,想要翻身去探究他的神情。 可方才虚虚揽着的手臂一下收紧,力道不重,却也让他再没办法动作。 江怀允将要出声,身后那人又道:“时候不早了,阿允快些睡吧。” 声音含笑如常,方才流露出的伤感霎时就不翼而飞,快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耳侧的呼吸声渐趋均匀平稳。 江怀允沉默片刻,没听到他继续开口,便也顺势阖上眼睛。 他在宫中将近两月,吃穿用度上虽然如旧,可环境陌生,又始终牵心,到底不能安寝。如今在熟悉的环境中,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在谢祁的怀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两道平稳的呼吸声交错着在房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谢祁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盛了万千情绪,独独没有半丝倦态。 早在一炷香前,江怀允已经翻身过来。 谢祁视线微垂,定格在江怀允沉静的睡颜上。 他所有的疏离和冷漠都蕴藏在眼神里,如今双眼轻阖,遮住所有的冷淡,反倒显出几分和软来。任谁也瞧不出,这位将将及冠的青年,肩上却扛起了朝野社稷的重担。 这样的人,本该长命百岁,一生顺遂的…… 谢祁闭了闭眼,良久,微抬着下颌,在他眉心轻轻印下一吻。 睡吧,阿允。 睡醒后,又是明亮耀眼的一天。 * 一夜好眠。 翌日江怀允醒转时,天色大亮,阳光正好。明媚的光线见缝插针地钻进房中,映照出束束明亮的光晕。 江怀允眼皮轻颤,适应了刺眼的光线后,由管家伺候着穿衣洗漱。他拿着温水浸润过的巾帕净手,问:“谢祁呢?” 管家回忆片刻,道:“康安今晨请了刘太医过来,谢王爷这会儿应当在书房见他。” 江怀允顿了顿,确认似的问:“刘太医?” “是。”管家应了声,猜测道,“王爷前段时日不在府里,谢王爷也整日熬着,想来是怕王爷担心,这才趁王爷未醒请刘太医过来瞧瞧。” 想起昨夜谢祁的异常,江怀允心中已然明白些许。他没去反驳管家的话,只淡淡“嗯”了声。 书房中。 “老臣没听错吧?”刘太医听完谢祁的吩咐,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问,“王爷命老臣去保太上皇的龙体?” “没听错。”谢祁平静重复,“你亲自去守着他,不拘用什么手段,一定要确保他性命无忧,最好连伤风受寒都不沾染。” “可是……”刘太医皱着眉,满面的困惑不解。 明明前些时日,提起太上皇时,王爷还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才过了几日,怎么忽然在意起太上皇的安危了? 刘太医一度以为王爷是在说反话,可一抬眼,见他神情肃重,不似玩笑,原本质疑的话登时顿在嘴边。 他跟在谢祁身边多年,虽不似康安那般对他了解透彻,可也知道,一旦王爷露出这般严肃郑重的神情,定然不是小事。 能让他严阵以待的事不多,足以见这桩事的重要。 思及此,刘太医敛了心神,忙应道:“是,老臣明白。”应完,又犹豫着问,“敢问王爷,太上皇的康健,老臣要保到何时?” 他说的委婉,但深意尽在话中。 谢杨毕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到他那个年纪,能多活一年都是上天的恩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西归。谢杨如今看着健壮精神,但大多都是富贵堆出来的,当不得真。否则,年初的时候,也不会因为一场风寒就虚弱得卧床不起,疗养多时。 刘太医能想到的,谢祁自然心知肚明。他垂着眼,执笔的手背绷出道道青筋,饱蘸着墨汁的笔尖停在纸上,晕出一团墨渍。 半晌,他道:“竭尽全力。” 他没言明具体的时间,可寥寥四字已经道明了态度。 刘太医当即觉得肩上一重,凛然道:“老臣省的。” 刘太医领命之后小心退下,刚推开门,便见江怀允立于门外。 他忙不迭地问安:“摄政王。” 江怀允神情淡淡地朝他颔首,越过他迈入书房。 谢祁听到动静,忙起身迎过来:“阿允何时过来的,可用了早膳?” “刚到。”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回,他接过谢祁递来的杯盏,直切正题,“你昨日去见了冯章?” 谢祁稍稍一顿,点头应是。 先前两个月,他们两个均是各查各的,虽有羽卫和奉谢杨命前来看诊的王圣手传话,可有许多事到底不好明目张胆的落于笔端。 如今朝野上风波未定,昨夜偷了闲,今日总要寻个时机互通有无,对一对消息,好确定后续如何行事。 是以江怀允既问了,谢祁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有些事,确实不好现在开口。 谢祁深思熟虑,边琢磨着措辞,边谨慎开口。还未出声,便听江怀允平静道:“我都知道了。” 谢祁思绪一滞,倏地抬眼,对上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江怀允再度启声:“你不用隐瞒,直言就是。” 他眼中无波无澜,丝毫涟漪也未起,沉静至极,却自有一股洞明世事的淡然。 明明说得隐晦至极,可谢祁莫名觉得,他们想的是同一桩事。 他是昨日被范承光点拨才知,可阿允呢?分明年岁正茂,性命却和垂垂老矣的将亡之人同气连枝,他是从谁口中听到,又得知了真相多久,才能做到如此淡然自若? 一时间,谢祁的心仿佛碎成几瓣,被人反复捶打,连面上温和无害的表情都没办法维持, 江怀允觑他一眼,眼神稍软。沉默几息,伸手覆上他微颤的手腕,一路下移,慢慢与他十指相扣。 指腹贴着指腹,温情已极。 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主动。 谢祁微愣,下意识抬眼。 江怀允语气缓缓,声似安抚:“会有办法的。怀远、魏姑娘、刘太医,都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他们都聚在盛京,何愁找不到对策。况且,亲手研制出同命蛊的冯章也在你手里。” 话虽如此,可谢祁到底不能安心,但他更不能让本该被安慰的人反过来安慰他。停顿片刻,他兀自克制住心绪,缓缓地反扣住江怀允的手,轻声开口,转移了话题:“阿允是如何知晓这桩事的?” “起先是猜测,昨日才在太上皇处确认。” “猜?”谢祁一顿,不解道,“如何猜的?” 江怀允道:“如若是我,不可能留你一人孤单度日。” 顿了顿,迎着谢祁愈发困惑的视线,江怀允目光纯挚,缓声道来:“在你那个真假未知的梦里,如若是我,若非逼不得已,绝对不会主动赴死。” 第109章 蛊术 江怀允素来性情淡漠,遇到再要紧的事,都始终淡然以对,少有情绪起伏。 哪怕是乍然得知自己进入书中世界,他也从未有过半分惊讶,更不会为自己没有看完全书而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失之交臂悲伤春秋。 苏醒之后,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和新处境,不动声色地梳理完原身的记忆,顺理成章地成为书中人,从此将后世的所有记忆沉埋于心底,再未提起。 其后谢祁因为一个真假未知的长梦心绪不宁,梦里“摄政王”与书中“摄政王”的结局别无二致,他察觉了二者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却也从未想过去刻意探究。 毕竟于他而言,不论是书还是梦,都只是往事的载体。在他当下所处的真实里,没有早夭的先皇太子,没有亲政后卸磨杀驴的小皇帝,更不会有被赐以枭首刑的摄政王。 直到骆修文告诉他,他的脉象与江楚疫事中遭殃百姓的脉象一般无二。 他本想从宫内的记档上寻出江楚疫事中的脉案,却没想到,宫中竟无江楚疫事相关的只言片语的留档。 那时他便开始怀疑,江楚之事或许是人祸而非天灾。毕竟,若当真是天灾,何至于令太上皇如此谨慎,连些许的记录都不肯留下。 太上皇抵京召他入宫,他顺水推舟佯装被困。然后趁太上皇与谢祁斗法无暇关注他之际,开始在羽卫和王圣手的帮助下暗中调查。 他从蛛丝马迹中查到了“范承光”是双胎同名,然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当年太上皇谋害先皇后的罪证…… 种种探访,却仍旧没有江楚疫事真相的半分线索。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到了谢祁曾向他叙述过的梦。 在那个梦里,谢祁对“摄政王”情根深种,思慕甚矣。他开始思虑,倘若谢祁也辨不清他和梦里的“摄政王”的分别,想必他同“摄政王”的行为处事鲜有不似。 既然如此,假如他便是谢祁梦中的“摄政王”,又会在何种情形下抛弃谢祁选择自戕? 思来想去,唯有“不得不死”这一条。 可照他的性子,哪怕再末路穷途的窘境,他也绝不会放弃任何求生的希望。 毕竟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有绝对的死境。 第94节 除非,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 一旦有了思路,会发现处处都是佐证。 比如,谢杨对于梓州冯家的殊待; 比如,谢杨这般多疑又重血脉的人,为何会心甘情愿地将亲子和社稷交付在他手中。 殊待冯家,不是对冯氏女深情不悔,而是因为梓州多秘术。 将权柄坦然交给他,不是他深得谢杨信任,而是因为他和谢杨性命相牵,若谢杨死,他必不能独活。 这就是梦中“摄政王”自戕的缘由。 谢祁的梦,限于视角一知半解,又碍于线索寥寥找不到真相。 可他生在后世,见过太多的奇事怪谈,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中拼凑出这样的猜测并不难。后来在谢杨怒极不防之时试探,果不其然。 同命蛊,母蛊亡而怀子蛊之人亦不能活。 所谓江楚疫事,不过是谢杨为了研制出牵制他的手段的遮羞布而已。 从始至终都没有瘟疫,更没有受灾的百姓,有的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冷漠算计,为了抹去蛛丝马迹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的心狠手辣。 江怀允言简意赅地叙述,隐去了后世种种,只说自己曾经偶然见过相关的记述。 谢祁自然没有怀疑。 他沉默片刻,哑声道:“真正善蛊之人,不是冯章,是……他的妹妹。” 江怀允眼神微动。 谢祁扣着他的手,语调缓缓地将昨日冯章吐露的过往娓娓道来。 当年谢杨游历四方,途径梓州,遇冯氏女,确然对冯氏女倾心以待过。可那片许的情爱抵不过对无上权力的向往,在发觉冯氏女深谙蛊虫秘术时,谢杨登时便起了心思。 他一边对冯氏女花言巧语,一边将从冯氏女处学来的药方递给范承光,命他暗中回宫谋害先皇后。 从未有人知道,谢杨身边的范承光是双胎共用一个名字。是以即便有人偶然见到范承光的相貌,在有另一个范承光堂而皇之地跟在谢杨身边的前提下,也只会以为自己是眼花。 谢杨徐徐图之,终得偿所愿。 但纸包不住火,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先皇后无故枉死,民间的猜测沸沸扬扬,终于传到冯氏女的耳中。 她一边奇怪先皇后薨逝的症状眼熟,一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枕边的皇族人。 终于有一天,在听到谢杨和范承光密谋时得知了真相。 冯氏女是顶善良的女子,在得知是因自己之故害得先皇后枉死时,愧疚不已。谢杨心知事情败露,百般蜜语甜言企图稳住冯氏女,可冯氏女却始终不为所动。 她干脆利落地同谢杨划清界限,回到冯家之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临终前,担心谢杨对自家兄长族人不利,毁去了所有记载蛊虫之术的书册心得,让兄长带族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离谢杨越远越好。 可尝到了甜头的谢杨不肯放弃,冯章亦没有冯氏女果决干脆的决心。 他虽不如妹妹那般对蛊虫秘术操纵自如,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在谢杨的胁迫利诱之下,他开始为谢杨研制所需之术。 这些年来,虽不说成果颇丰,倒也并非一无所得。 用在谢祁身上以失他身体日渐孱弱的药是其一,用在江怀允身上的同命蛊是其二。 他用了数年去研制同命蛊,担心泄密,一直隐于江楚的深山之中。却不料一时不慎,蛊虫失控,又叫附近的百姓察觉。谢杨为绝后患,先是命范承光带人屠尽知情人,又是借王圣手之口用天降瘟疫将此事轻轻揭过。 冯章到底只是寻常百姓,经此一事,深觉谢杨狼子野心,狠辣无情,后怕不已。 与虎谋皮,焉得善终? 江楚疫事后,他常胆战心惊,难以安眠,再无力去为谢杨效命。 好在同命蛊既成,谢杨便也没再为难他。只是在禅位之前,命他将蛊虫下到江怀允身上。后来担心留下把柄,冯章又照谢杨的意,随他前往范阳留驻一二,直到景和元年除夕前后才被遣送回梓州。 江怀允思绪敏捷,当即问:“上元夜行刺的刺客可是护送冯章回梓州的人马?” 谢祁微微颔首,道:“正是。上元夜前,周其得知我要和陛下一道出宫,深觉正是除掉我的好时机。可事出仓促,再从别处调兵遣将自然来不及。恰巧得知有一队人马途径盛京,他便将那队人马调来行刺,想着行刺后再悄无声息地启程,正好省去善后的功夫,一举两得。谁料阴差阳错,反被阿允擒入狱中。” 江怀允也未曾料到,去岁的一场上元行刺,竟有如此复杂的角逐。 谢祁是为了除去羽卫中曾在先皇驾崩之夜和谢杨里应外合之人,再借机令裴永年假死离京。 周其是为了替谢杨分忧,趁谢祁难得在恭顺王府外现身的良机除掉他。 而他则只是谨慎起见,命羽卫和禁卫军严防死守。 两方各怀心思的人马撞到一起,反被他坐收渔翁之利。 江怀允沉吟片刻,又淡声道:“所以后来范承光才会出现在端州。” 谢祁再度颔首。 当时他们二人都以为,范承光出现在端州是为了被擒的刺客,以及通过被太上皇认下的谢祁的人马去摸索谢祁的底细。可如今再看,想要借机去摸清谢祁的底细是一,扫清有关冯章的蛛丝马迹才是重中之重。 难怪端州时,范承光会说那样的话。 江怀允捋清思绪,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冷静问:“所以冯章眼下没有解蛊之策?” 说话时,两人紧扣的手并未松开。江怀允话音刚落,扣在自己手上的力道顿时一重。 他神色淡然地望向谢祁。 谢祁不知想到什么,垂着眼睫,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堪堪挤出两个字:“没有。” 冯章本就不善此术,能研制出此蛊,俱赖早前曾偶然见过的妹妹的藏书,又苦心钻研多年。可冯氏女亡故时,便已将所有的手稿销毁殆尽,他又因为眼见江楚之事惊惧不已,自此对蛊术敬而远之,哪有闲心去研制解蛊之策。 他想起昨日冯章面上的愧疚和懊恼,又恍惚间想起那个困扰他多时的梦境。 明明他承诺过会护阿允一生顺遂,可到头来,全成虚妄。 他身上的痼疾,因为阿允赠给他的甘松香有了头绪,又因为阿允处事公允留了周其的命而有转机。可阿允身上的蛊虫,他却束手无措。 明明早在端州时,范承光便已经透露过分毫…… 谢祁倏地闭了闭眼,涩声唤:“阿允,我——” “只是眼下没有对策而已。”江怀允云淡风轻地启声。他行动自如的另一只手覆过来,掌心的温度顺着手背传过去,似乎有无尽的温暖和力量一道席卷而去。 谢祁下意识抬头。 四目相对。 江怀允目光平静,声音也淡然,仿佛林间的风,清爽宜人,一瞬便拂去谢祁所有的躁郁和自责。 他说:“我会活下去,和你一起,共赴终老。” 第110章 江楚 明明是淡然至极的语调,可经由他一字一顿地道来,反倒平添几分郑重。他眉眼不动,神情依旧无波无澜,眼神不避不让地定格在谢祁身上,似乎在叙说着无尽的笃定,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悦诚服。 谢祁怔怔望过去。 林管家常说,摄政王才智过人,鲜有不精通之事。唯独在与人交游上备显生疏,尤其不善温言软语的安慰人。 谢祁向来深以为然,毕竟每逢小皇帝撒娇难过,阿允无意识间流露出的无措绝然做不得假。 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摄政王不善安慰人”一说是多么的谬以千里。 寥寥数字,没有苦口婆心的劝解安抚,更没有精雕细琢的华丽词藻,言语平实质朴,却恰如其分地击碎他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然。 书房中仿佛安静了许久。 好半晌,谢祁才从翻涌的心绪中堪堪找回些许理智。 他抬手,慢慢地去寻江怀允覆在两人扣握的手背上的单手,轻轻拨开,认真地重复着十指相扣的动作缓声重复着:“……和我一起,共赴终老。” 顿了顿,谢祁终于抬眼:“这是阿允许给我的承诺……不许食言。” “嗯。”江怀允颔首,承诺道,“不食言。” * 瞬息万变的局势中似乎只能容下片刻温情。 两人将将用过午膳,还未来得及从膳厅离开,谢祁便被匆匆请走。 康安抱着一摞信件和折子,分门别类地整理齐全,熟稔道:“王爷,太上皇在京外的暗桩皆被子平率人一网打尽,这是他递来的奏报,请王爷过目。还有这些,是朝中大臣递来的……” 顿了顿,康安面露难色:“摄政王如今已经平安归来,王爷若是无心皇位,那这些朝臣递来的信件要如何处置?” 王爷在金銮殿上直指皇位的表态历历在目,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有心收归皇位,百姓许是当作坊间闲谈一笑置之,可朝中的大臣多是各有打算,先皇留下的旧臣以及恪守嫡脉正统之道的臣工皆以先皇太子马首是瞻,早已暗中投靠。 事态发展到如今地步,绝非是想喊停便能停下来的。若要平息这场风波,必然要拿出妥帖周到的计策。 谢祁沉吟片刻,道:“暂且收着吧。” “是。”康安从善如流地收好信件。 谢祁阅完一份奏报,忽然问:“冯章眼下如何了?” “照王爷的吩咐,子平已将他送到安全之处看守,今早骆公子去见过他,想来是去商讨解蛊之策。” 说到这里,康安也是愁眉不展。原以为摄政王从宫里出来便是万事大吉,谁料太上皇竟用了这等阴毒手段,谋害王爷还不算,连他亲自教养长大的摄政王都不放过。 果真是无情无义。 谢祁垂着眼,自是不知晓康安的想法。他微一颔首,吩咐道:“刘太医在宫中走不开,你去魏姑娘的医馆走一趟,若是怀远回来了,请他来为摄政王诊脉。” “是。” 康安领命,转身就离开书房,脚步匆匆地去请骆修文。 说来也巧,刚到府门口,正好同骆修文迎面撞上。 康安笑着迎他进来:“骆公子来得巧,小的正要去请你过来呢,快请!” 骆修文略一拱手,同康安先后脚进府。 他是从韩子平口中得到消息,一听到摄政王平安出宫,匆匆赶来探望。 谢祁昨日审讯范承光时,他也在场,自然对同命蛊之事心知肚明。是以一见到江怀允,便主动提出要为他诊脉。 江怀允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依言伸手。 骆修文凝神诊脉,详细记下了脉案。 第95节 等他搁下笔,谢祁忙问:“如何了?” “除了同命蛊作祟的异样外,王爷脉象平稳。”顿了下,骆修文话音一转,又道,“只是在宫里这段时日劳心太过,王爷的身子到底还是亏损了些。在下开些方子,再辅以药膳调养些几日,想必就没有大碍了。” 江怀允微微颔首:“有劳。” “王爷言重了。”骆修文莞尔,拟好方子交给康安,温声道,“在下已经去见过冯章,悠悠也在想对策,定会尽快找到解决同命蛊的办法。王爷只管安心将养,不必多虑其他。”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示意自己记下了,随即从案边翻出一本奏报递过去:“这里记载了江楚之事的来龙去脉。” 骆修文微微一愣,迟疑道:“这不大合规矩……” 往常他奉命查阅的奏章皆是挑选过的,一些机密要事,饶是他再得摄政王的信任,也不好贸然观阅。 江楚之事他虽告知了摄政王线索,亦请他探明真相,可从未奢想过摄政王会在事情查清后特意给他交代。 “无妨。”江怀允淡声道,“此事原本就是本王应承你的,无需遮掩。” 见他神情认真,骆修文犹豫片刻,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昨日得知同命蛊之事后,他已对当年江楚之事的原委有了模糊的猜测。可猜测到底是猜测,看到当年之事的详尽记载,仍是惊心不已。 当年江楚之事闹得轰轰烈烈,不少百姓都亡在那场疫事中,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即便过去数年,那时的伤痛也未被时光抚平。 数以百计的鲜活性命,竟是因为这样荒唐的原因葬送,怎能不叫人愤慨? 骆修文捏着奏章的手都有些不稳。他细细地阅完,半晌,朝着江怀允躬身行礼,郑重道:“在下替江楚无辜受难的家人和百姓,谢摄政王高义。” 家人? 江怀允和谢祁对视一眼,准备扶骆修文起身的手顿艳小山在半空,难得词穷:“你……” 似乎知道江怀允在疑惑什么,骆修文躬着身,掩去面上的所有神情,艰涩出声:“在下本是江楚人士。” 随着骆修文的叙述,当年的情形也终于缓缓铺展在眼前。 蛊虫失控波及的范围不小,那时同命蛊尚未研制成功,受殃及的百姓多是上吐下泻,症状离奇。 他略懂医术,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因着病症前所未见,前来看诊的大夫齐聚一堂商议多时仍是没有根治之法,无奈之下,只能暂且先用猛药遏制。 村子离镇上的药铺远,来看诊的大夫一则上了年岁,二则抽不开身,便将寻药的活计交到他手里。 家中父母俱是开明之人,危机时刻,更不会拦阻他。 于是他带着三两药童,照着老大夫的叮嘱前去寻药。药铺的药材到底是杯水车薪,他让药童带着这些药材先行回村,暂解燃眉之急,自己则去了周边的山上采药。 等他寻到足够的药材回去时,官府已然派兵将村落团团围住,说是村里生了瘟疫,不许任何人靠近。 看守的士兵毫不容情,只说盛京来的大人下了严令,谁也不许靠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拜托士兵将药材送进村里。 他们居住的地方靠山,村落寥寥且大多分散,被士兵围住之后,他无路可去,又担心被围堵住的父母亲人,不想远走,便寻了处山洞暂作落脚之地。 偶尔他会去打听被围堵的村落的消息,可看守的士兵守口如瓶,分毫内情也不透露。近一些的农家乍闻瘟疫,更是人人自危,不敢靠近。 直到某一天的深夜,火光冲天,村子里的一切顿时被燃烧殆尽。 那天夜里弥漫的焦土气味,他至今未敢忘怀。 有家眷遭殃的百姓前去讨要说法,士兵只说为免瘟疫扩散,奉命行事。百姓痛失家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士兵手足无措,只好去请示。 也就是在那时,骆修文第二次见到了范承光。 他经常在附近徘徊,曾经偶尔见过范承光,可那时只当他是寻常官员,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此时,听到范承光冷漠地对士兵吩咐“不听话,打出去便是”,他才记住范承光的相貌。 那一次他和前去讨要说法的百姓都被伤得不轻,浑浑噩噩之际,被途径的魏云悠救下,后被魏家收留,自此背井离乡,成了梓州人士。 这些年来,江楚瘟疫之事早已盖棺论定,他自然也不曾有过怀疑,只是想不懂,就算是瘟疫,难道成百的百姓,竟没有一个幸存者吗? 因为这个疑惑,他始终没有放弃钻研。 他将受殃及的百姓的脉象记录成册,多年来苦寻医书,终究一无所得。 直到不久前,他偶然间诊到摄政王的脉象。 谢祁沉吟着问:“我记得,先前在端州时,你曾给阿允诊过脉,那时怎么没有发觉?” “发现摄政王脉象有异时,在下也曾百思不得其解。今早见到冯章和他谈过之后,在下才明白过来。”骆修文娓娓道,“同命蛊的精妙之处,不仅在于同生共死,更在于其隐蔽难寻。只有母蛊有动时,子蛊受感应才会活跃片刻。然而此蛊潜藏得深,哪怕活跃,也与一般脉象差异不大。” 这样解释,谢祁和江怀允顿时恍然大悟。 当时谢杨在范阳卧病,应当就是冯章口中的“母蛊有动”,母蛊有异,引得江怀允体内的子蛊也活跃起来。恰巧被深谙江楚疫事脉案的骆修文诊到。 先前不觉得,如今再一回想,才骤然觉得后怕。若是当时没有找骆修文诊脉,这桩事不知还要被瞒到何时。 但凡缺少一环,同命蛊之事就不会暴露,遑论有机会聚在一起寻找解蛊之策。 谢祁冷汗涔涔,半晌,轻吁口气,稳住心神,郑重望向骆修文:“阿允体内的同命蛊,就拜托怀远了。” “两位王爷放心,在下定会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更】 下一更在六点左右,大家不要漏看啦! 第111章 情话 同命蛊之事俱由骆修文操劳,同谢杨相斗的收尾事宜亦由谢祁一力承担。 毕竟这桩事明面上是由谢祁金銮殿当众质问一举引发,自然要谢祁亲自善后,如此才算有始有终。 反而是曾经忙到无暇他顾的江怀允,借着养病的名头,难得有了喘息之机。 他有心帮谢祁私下里分担一二,可他体内的同命蛊尚且没有解决之策,前时骆修文又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少劳神,谢祁念及他的身子,分毫不敢让他接触这些事,生怕他再操劳过度伤了身子。整日将他比作易碎的瓷器捧着,小心翼翼的。 江怀允分外失语。 但谢祁在这桩事上出奇的坚定,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留。江怀允尝试了几天,见他不松口,便也没再坚持。 毕竟朝堂政事已经够让谢祁头疼的了,若是还要让谢祁因为此事分心,反倒与他想要帮忙的初衷背道而驰。 如此一来,江怀允度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清闲时日。 他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时,谢杨拖延多时的罪己诏也终于昭告天下。 康安将誊写过的诏书全文呈给谢祁时,江怀允恰好也在,便也跟着扫了两眼。 谢祁一目十行,将将看完,便没忍住嗤笑一声:“一篇罪己诏,洋洋洒洒千余字,长篇累牍都在述说自己在位时的功德,江楚之事和谋害我母后之事看似写得恳切,实则避重就轻,真是混淆视听的好手。” 虽然讽刺,但谢祁也知道,依谢杨对自己声名的在意程度,肯做到这个地步,已然是极大的让步了。 他侧眸看了眼认真观阅的江怀允,笑问:“阿允做的?” “嗯。”江怀允也没瞒着。 离宫前,他虽和谢杨谈妥了条件,但毕竟只是口头约定,担心谢杨拖延反悔,便也没有透露给谢祁。免得谢祁为了罪己诏静观其变,让谢杨抓住喘息之机。 如今谢杨既已兑现承诺,自然就无需隐瞒。 谢祁支着下颌,端详片刻,问:“除了罪己诏,阿允还有何后招?” 江怀允直言:“让他将陛下过继到先皇的名下。” 都是聪慧之人,话音一落地便能领会到对方的深意。 将谢昭过继到先皇名下,在位之人仍是嫡脉正统,正好能给看重血脉的朝臣一个交代。 如此一来,困局顿解。 “阿允妙计!”谢祁不吝夸赞。 江怀允不为所动:“你定然也是如此打算。” 否则不可能在明知自己无意于皇位的情况下,还亲自上金銮殿提起旧事。 谢祁对自己很是了解,坦率道:“话虽如此,但若是我去和谢杨谈,十有八九谈不妥。” 哪怕最后能谈拢,过程也不会这般顺利。 毕竟他和谢杨多年为敌,他们能不能克制住情绪心平气和地坐下谈判还是两说,遑论是将谢昭过继到他父皇名下? 这些时日他为善后事宜头疼,多是因为此事。 按照谢祁原本的计划,会在逼迫谢杨认罪之后,命人在朝堂上主动提出过继之事,打谢杨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朝臣和他双管齐下,逼得谢杨不得不为了保住谢昭的皇位让步。可如此一来,耗时极久不说,拖得时日长了,难保不会有变数。 如今江怀允先一步谈拢此事,着实为他解决了心腹大患。 只要谢杨不在过继一事上横加干涉,其余之事便能都轻而易举地解决。 这是谢杨回京这大半年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谢祁扫了眼桌案上小山似的奏报,长舒口气,心血来潮道:“今日我要同阿允一道歇着。” 江怀允“嗯”了声,善解人意地将手边刚刚看完的书递给他,惜字如金道:“解闷。” 他喜静,修养这些时日,全用来看书。如今听到谢祁要同他一道歇着,自然默认他也要看书。 谢祁失笑,把书摆到一边:“阿允总是闷着不好,不如咱们去花园赏花?林叔将花园料理得极好,总该有人看。” 江怀允毫无兴趣,提醒他:“快要入冬了。” 花都败得差不多了,如今过去,只有残枝枯叶,着实没有赏看的必要。 谢祁点点头,倒也不失望。 这些时日他为了朝堂之事奔走不停,除了晚上同寝,白日里嫌少有能安静坐下叙话的时候。如今难得有了时机,反倒思绪枯竭,不知该做些什么。 小皇帝被困在宫里,如今这种局势,他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将他接出来玩。 骆修文又因为同命蛊之事日夜挂怀,近日来府上给阿允诊脉时,精神肉眼可见的倦怠,他们更不好在此时过去打扰…… 想到这里,谢祁忽然间灵光一闪,看着江怀允,眼神一亮。 江怀允似有所觉,侧眸看去,心底登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说起来……”谢祁单手支颐,拖腔带调地道,“阿允似乎还没给我回过信?”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江怀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连怀远都曾得过阿允的留字。”谢祁拖着调子,故作难过的轻叹一声。 第96节 他叹息时,眉心微微蹙起,双眼也盛满了欲语还休的悲伤,好似真的很是遗憾。 江怀允深知眼前这人在神态拿捏上最是得心应手,可对上他的漆黑深邃的瞳眸,着实有些狠不下心。 他认真反驳:“我在宫里那段时日,曾与你通过信。” “阿云是说那两封为免旁人察觉,字字机锋艰涩难懂的传信吗?”谢祁怅然着又叹一声。 江怀允:“……” 那两封信确然称不上是正儿八经地传信,一封是告诉他王圣手可用,一封是告诫他在宫外小心。虽然有羽卫帮忙通信,但到底怕谢杨察觉,又担心走漏风声,是以信中留字寥寥,又格外深奥。 饶是谢祁,当时也是揣摩多时才看明白他的意思。 和给骆修文清晰易懂的留书比,着实相距甚远。 江怀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委婉道:“先前你写给我的信,大多已经遗失了。” 换言之,就算他同意回字,也无信可用。 谢祁总不能当场写出来要他回吧? 这般想着,谢祁忽然笑吟吟道:“无妨。” 他笑意盈盈,怎么看都像是胸有成竹。 江怀允警惕顿生,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到谢祁慢条斯理地叙述:“阿允在宫里那段时日,我在书房找东西时,偶然间将过往的那些书信都寻了出来。” 顿了顿,他故意调侃道:“说来也巧,阿允遗失的书信都遗失在了同一处,倒省去了我许多功夫。” 江怀允:“……” 谢祁噙着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须臾,视线定格在某处,笑道:“阿允耳尖红了。” “……”江怀允搁下手中的书,淡然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些许赧然,“你还要不要我回字?” 谢祁见好就收,并不恋战。 听到江怀允松口,忙在过往的书信寻出来一一摆在桌案上,善解人意地在一旁研磨,主动将笔递到江怀允手里,很是贴心周到。 江怀允:“……” 谢祁笑容满面,兴致盎然。江怀允觑他一眼,顺从地接过笔,蘸墨,绷着脸在信件上运笔如飞。写就,便将纸张移开,去写下一张。 谢祁好奇,凝目去看,信件上整整齐齐地写着: 阅。 与偕留字。 字迹清晰,骨架分明,霎是好看。 谢祁津津有味地品评半晌,颇觉好笑道:“阿允就回我个‘阅’字,是不是太过敷衍了些?” 江怀允面无表情地抬眼,没说话,但所有的意思都藏在眼角眉梢: ——若要他继续留字,就噤声。 谢祁心领神会,识趣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再不出声打扰,只眼神带笑地看着他绷着脸写“阅”字,深觉有趣。 他们之间来往的信件不多,单字并不难写,没一会儿江怀允就回完了大半。 谢祁本就是看他整日闷着,才想了个由头逗他解闷儿,并非一定要他正儿八经地回信。 是以一个人回字,一个人研磨,书房中倒也分外和谐。 半晌,江怀允写字的动作倏然一顿。 谢祁研磨的间隙抬眼:“写完了?” 江怀允没有搭腔,只是抬眸觑他一眼,尔后提笔蘸墨,在纸张上落笔。 看笔画,似乎不像是“阅”字。 谢祁沉吟片刻,绕到他身后去看。 这封信是他去岁前往梓州时写给阿允的,那时他将将表意,唯恐阿允不眷红尘,特意留书给他,循循善诱地叙说着尘世的美好。告诉他,尘世不仅有谢祁,还有更多数不胜数的美景妙境。 而如今,那封信件的空白处,正被崭新的笔墨填充。 江怀允行云流水地写: 纵得蓬莱仙者寿, 何胜人间有白头。 他曾告诉他尘世美景万千,诱引他敞开心扉去接纳。 他却回应他,世间种种,都抵不上同谢祁的白头之约。 谢祁心绪起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行字,久久未动。 这是最后一封信。 江怀允大功告成,也不去看谢祁的神情,径直放下笔,准备起身。 谁料刚一动作,双手便被人扣在圈椅的扶手上,紧接着,谢祁俯身,阴影正好将方寸之地拢个完全。 手腕被桎梏在硬邦邦的扶手上,咯得微疼。 江怀允蹙眉挣扎:“你……” “早知阿允这般会说情话,我就……”谢祁埋在他颈间轻咬了下,将后半句话含混成了模糊难辨的音节。 【作者有话说】 小江,平平无奇情话小能手。 这是【二更】 三更今天也会有,但大概率不会太早,大家可以明天看! 第112章 重逢 谢杨颁布罪己诏,天下哗然。大街小巷讨论得热火朝天,然而谢祁在起初的微讶之后,便再未将心神投注在此事上。 他按部就班地处理接踵而至的后续事宜,顺水推舟地安排着小皇帝过继一事。 俗话说:好事成双。 他和江怀允多年坎坷,老天似乎终于开了眼,没再给予他们更多的为难。 礼部将过继仪式的章程拟得大差不离时,同命蛊之事也终于有了进展。 骆修文说:“同命蛊的棘手之处就在于蛊虫一直潜伏在摄政王体内,我等既没有办法寻到它的踪迹,又没有办法根除。这些时日,我等阅尽医书,终于寻到了能将摄政王体内蛊虫诱引出来的办法,但在如何找到蛊虫的踪迹一道上始终没有头绪。还是悠悠想到办法,说或许可以从太上皇身上着手。” 顿了顿,他详细道:“先前冯章说过,一旦母蛊有动,那子蛊受到感应必然会活跃。我们正可以趁子蛊最为活跃之时,将它从摄政王的体内引出。在下和悠悠、冯章一道商讨多时,觉得此计或可一试。” 江怀允未置可否。 倒是谢祁认真听完,谨慎地问:“你们打算如何让谢杨体内的母蛊苏醒?” “置之死地。”骆修文直言道,“同命蛊意在气血相连,母蛊性命攸关之时,子蛊最为活跃。” 此举虽然可行,但着实冒险。 谢祁蹙着眉,久久没有出声。 江怀允淡声问:“你有几成把握。” “保守估计,六成。”骆修文慎重出声。 行医之人惯来话留三分,六成已然是极有把握了。 江怀允侧眸望向谢祁,神情平静,但眸中已然暗含坚定。 谢祁也曾被置于此种境地,自然懂得江怀允的想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尽力一试。倘若被同命蛊钳制的人是他,哪怕只有三成的把握,他也愿意一试,遑论如今有六成。 关心则乱。 谢祁克制住潮涌般的担忧,冷静应下:“我来安排。” * 解蛊之日定在五日后。 起初众人计划着将太上皇和摄政王同时安排在一处,但不论是摄政王去皇宫,还是带太上皇出宫,都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解蛊不知要持续多久,万一拖得时间长了,摄政王一直留在宫里,太引人注目。 太上皇颁行罪己诏之后,虽然始终安分守己,任由刘太医看守,但若是带他到摄政王府,途中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变故。 权衡之后,谢祁最终拍板,命冯章和刘太医留在宫内,骆修文和魏云悠则在摄政王府为江怀允解蛊,相约在午时正刻一道动手。 为防谢杨节外生枝,谢祁特意提前遣去了勤政殿的宫人,命羽卫重重把守,又将韩子平送到宫内坐镇。 安排妥当之后,约好的解蛊之日也终于到来。 谢祁推了所有的政务,一直在寝居门外守着。 时已入冬,虽然骄阳当空,但总有厚重的层云不时飘过,衬得视野忽明忽暗。冷风吹过,枯枝簌簌作响,更添几分清寒。 谢祁似乎不觉冷,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衫,直挺挺地立在廊下,若非不时朝屋内张望,险些让人以为是无悲无喜的雕像。 寝居内一直没有动静传来,管家在原地焦急打转,又见谢祁穿得薄,唯恐摄政王还没痊愈,这厢又倒下去一个,忙要上前去劝他进屋避寒。 同样守在一旁的康安眼明手快地拦住,朝他摇摇头。 管家担忧不减,低声问:“不管?” 康安也跟着压低声音:“等再冷些时,拿件氅衣给王爷就足矣。” 王爷这会儿正是最忧心的时候,绝不愿意闲杂人等去搅扰他,更别说离开这里去旁处歇着了。 管家重重叹了声,闻言也不再坚持。 寝居周遭阒然,安静得连风声都似乎有了实质。院落中落下的阴影缓缓侵袭,直至吞没了大半地界,房门才从内打开。 谢祁匆匆迎上去,急声问:“如何了?” 骆修文微微拂去额上的薄汗,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轻笑,拱手道:“很顺利。谢王爷放心,摄政王已然无碍了。” 第97节 谢祁心口一松,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 江怀允体内的子蛊虽然成功取出,但母蛊作祟时他到底也有损伤,是以蛊虫取出后一直昏睡。 本以为他至少会昏睡到翌日,谁料夜间时就醒了一次。 谢祁一直守在他身边,见他睁眼,正要命人传膳,就见江怀允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再度阖上眼。 谢祁:“……” 想来是倦得很。 见他能苏醒,谢祁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也并未执意唤醒他。 江怀允就在安静到极致的氛围里,沉沉坠入五彩斑斓的梦境。 梦境里有天真稚气的小皇帝,有揣着温文尔雅浅笑的谢祁,更有与他相貌别无二致的摄政王。 几乎是瞬间,江怀允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谢祁做过的并不完整的梦,是他在后世时浅尝辄止的书。 江怀允敛住心神,任由自己在这个曾引得谢祁不安恐惧的梦境里徜徉。 兴许是他穿书的缘故,他的这个梦,远比谢祁曾经叙述给他的梦更加的完整,更加的真切。 梦里没有惊心动魄的上元夜刺杀,更没有同生共死的端州之行。 他和谢祁曾在宫里多次擦肩而过,却只是点头之交,压根儿没有更深的交情。 和谢祁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熟识,是在春闱过后的琼林宴。 小皇帝贪玩,在宴会上露过面之后,便央着同行的谢祁带他离开。 两人在宴会周边的桃林里玩儿得尽兴,他寻过去时,小皇帝正骑在谢祁的肩上,兴致勃勃地折高处的桃枝。见到他过去,挥着手,欢天喜地地喊“小王叔”。 谢祁轻笑着,温声道歉:“一时兴起走得远了,未来得及同摄政王禀明,还请摄政王海涵。” 梦里多次擦肩,纵然只是泛泛之交,他也能觉出谢祁远没有他表面上的那般无害,是以压根儿不愿同他深交。 他略一颔首,随即将握着一捧桃枝的小皇帝抱下来。 正要转身离开时,听到谢祁状似不经意地说:“说起来,今岁的状元果真是才貌双全。本以为像他这般的好相貌世间少有,谁料前些时日本王恰巧也碰见位容貌相似之人,可惜,那人却没有今岁状元这般才华横溢。” 此时说出这样的话,已然是明晃晃的暗示。 他头一遭认真审视了眼前的痼疾缠身的恭顺王,同他温和含笑的眸子对视片刻,淡声回:“本王会去查。” 新皇登基的首次科考意义重大,上至百官,下到小卒,无不严阵以待。 他本以为毫无疏漏,却没想到,暗中查探之后,竟果然有人胆大包天到在如此重大的考试中舞弊。更讽刺的是,朝中上上下下,竟无一人发觉。 梦里的他盛怒不已,雷厉风行地查清此事,很快肃清了相关官员。礼部尚书首当其冲,被贬官流放。 冯易一族也未能幸免,皆照着律法量刑处置。 似乎试探出了他的立场,春闱舞弊的案情水落石出以后,他在宫里同谢祁偶然相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曾经他同谢祁心照不宣,互不搭理,但这件事后,谢祁对他明显得热情不少。 他能猜出几分谢祁的想法,无非是在春闱舞弊的处置上,发现他并不是对太上皇愚忠之人,觉得他可以拉拢,才会如此行事。 可太上皇和谢祁之间积怨已久,他身在摄政王的位置,只想做自己分内之事,并无意于去干涉他们之间的恩怨。 是以即便谢祁对他百般示好,他也当作视而不见。 他对春闱舞弊的处置,不仅让谢祁对他态度大变,更引起了身在范阳的太上皇的警觉。 其后太上皇特意借着他的生辰回京,给他警告。似乎担心言语上的警告威慑不足,返回范阳后,又命人对管家下狠手。 太上皇抚养他多年,不论真心与否,至少给他安身之所。是以若单只是对付他,他自会坦然受着。可对他的身边人下手,却是实实在在地过了线。 太上皇禅位之后,朝堂上仍有对他效忠之人。 曾经他一清二楚,却无意干涉。管家遇害之后,为防旧事重演,他开始暗中去清查谢杨的眼线。 他做得隐秘,可到底瞒不过谢祁的眼。 此后他们俩仿佛陷入了怪圈,虽然表面上互不熟识,可暗中总有或多或少的合作。 如此算计着防备着,时日一长,反而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抛开最初的刻意疏远,再加上有小皇帝的调和,他们之间的接触愈发频繁。 都是心智相仿之人,相处得久了,动心似乎是难以避免的事。 表意那日,谢祁将亲自刻的鸳鸯环佩送给他,天色寂寂,他们在明月高悬下共许白头之约。 他们之间,不论何时,似乎都是谢祁主动得更多些。可再主动,谢祁也始终克制有礼,没做逾矩之事。 但他心知,从景和二年起,谢祁就一直期待着他的及冠之日。 他亦然。 谢祁表字“无衣”,一个人撑了数年。他有心做谢祁的并肩人,早早想好了要取的字,打算在及冠礼上给谢祁一个惊喜。 可他们终究没有等到及冠礼。 他和谢祁的交游被太上皇发觉,谢祁体内盘踞多时的痼疾骤然复发,昏迷不醒。 刘太医探查多时,都未能找到头绪。还是一直在盛京的骆修文说,他的未婚妻善通医道,能解此毒。 太上皇在回盛京的路上虎视眈眈,倘若派人去请骆修文的未婚妻来京,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日。他当机立断,命人护送昏睡的谢祁前往梓州,为防路上有变,又特意吩咐刘太医和骆修文同行。 他则留在盛京应对来自太上皇的发难。 盛京中刀光剑影,太上皇势力不小,虽然一年多来谢祁费心瓦解,可到底没有伤到根基。他苦苦应对,虽然没落多少下风,但到底撑得艰难。 盛京仿佛成了孤城。梓州的消息传不进来,他的消息又传不出去。 直到先皇太子著就征讨谢杨的檄文,斥责他谋害皇亲,残害百姓,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 朝堂哗然。 他知道,那是谢祁在向他报平安。 但如此明目张胆,自然让太上皇得知了谢祁的踪迹。他的压力骤然一减,即便他得不到消息,也知道本该对付他的人,都照着谢杨的吩咐,奔赴梓州暗杀谢祁。 他不懂太上皇对他如此放心的原因,直到有一天,他无端染恙,太医来看诊时,又叹息着提起太上皇也卧病在床。 一瞬间,他心里生出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寻了个机会,擒住太上皇身边的范承光,从他的口中得知真相。 同命蛊,同命相连,太上皇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特意趁着如今尚有余力解决掉谢祁这个心腹大患。不再给他施压,是因为只要太上皇驾崩,那他必然也逃不过殒命的结局。 范承光被擒的消息传进宫中,太上皇一听便知是他的手笔,于是召他进宫。 太上皇说:“朕知道你同谢祁情谊深厚,但那到底不是正统。谢祁有心帝位,必然要留子嗣。你性情孤高,想必不会受那样的屈辱。朕毕竟抚育你多年,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发誓对朕忠心,朕便宽恕你先前的放肆。” 他没说话,只看着他,目露讽刺。 先是范承光被擒,又是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太上皇登时便反应过来,同命蛊之事暴露了。 太上皇拉拢不成,生怕他将同命蛊的事情暴露出去,当机立断地捏了个罪名将他下狱。 天牢之中暗无天日,最初的震惊过后,他一直都在盘算着如何解决自己身上的同命蛊。 还没等他想出计策,太上皇亲自到天牢中见他,开门见山地说:“谢祁知道你被下狱,着急得紧,正千方百计地从朕的围困中突围,想要来盛京救你。” 他不知道太上皇打的什么算盘,只不动声色地静静听着。 太上皇倒了杯酒,没有饮,端在手中道:“朕先前给了你回头的机会,你不要,那就不要怪朕无情。这杯酒,是朕饮,还是你饮。”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 酒是毒酒。 太上皇饮,他也没办法独活。但太上皇定然会将此事推到谢祁身上,那谢祁因为那篇檄文而获得的大好形势必然会毁于一旦。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太上皇会拿命去博。 如此一来,太上皇去擒谢祁就变得名正言顺,若是谢祁反抗,就不会是如今暗中刺杀的局面了。 所谓的正义之师群起而攻,生灵涂炭,就算谢祁侥幸保住性命攻入盛京,谋害亲叔父的骂名必然要扣在他身上。 骂名和乱局,留在史书上的只有臭名昭著。 若是他饮,自然就没有这些隐患。 他几乎是很快便有了抉择。 谢杨拿盛世的安稳和谢祁的性命做局,那他便来做破局之人。 他看到梦境中的他饮尽那杯酒,瘫倒在天牢。 看到谢杨借着谢昭的名义降旨,向天下昭告了他的死讯。 他明白谢杨此举的深意,无非是想让谢祁成为第二个先皇罢了。 可谢祁不是先皇,他虽然情深,可更意重。这是他们二人共同看顾的疆域,就算谢祁要随他而去,也不会在新帝年幼时撒手西归。 他看到谢祁快马加鞭,不顾性命地冲回盛京。可那个时候,他的尸身已毁,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谢祁囚禁了谢杨,没有要他的命,却也日日叫他生不如死。 梦境中的谢祁仿佛换了一个人,面上再也没有露出过温雅散漫的笑,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摄政王府和定国寺徘徊。 一个是他们的回忆,一个是他的幼年。 昔日骄矜清贵的王爷学会了弯腰,每入定国寺,必要虔诚叩拜。 他不知道谢祁在求什么,是为他们求一个来生,亦或是别的心愿。可每每见到谢祁闭眸求祷时,总觉得心口钝痛。 如此过去了一年多。 谢祁照旧又来定国寺,叩拜过神佛后,去了他幼年时常待的树下出神。同样常在不远处精修的方丈,头一遭打破了他们互不打扰的默契,出声说了一句话。 当了一年多行尸走肉的谢祁,终于有了新的期盼。他登基为帝,改元永怀,将谢昭立为皇太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谢祁越来越会做一个好皇帝,明君之名扬名四海,没有人不称赞他贤德为民。 他在位四十年,励精图治,开创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有哪个朝代能如他治下繁盛。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皇宫的桃林开得正盛,馥郁清芬的香气蔓延到各处。 谢祁已经上了年岁,两鬓斑白,但依旧身形清瘦,容貌虽然不比年轻时张扬,却在岁月的沉定中更添几分稳重的魅力。 第98节 他许久都没有去过皇宫的桃园,却永远都是第一个知道桃花盛开的人。 批阅奏折之余,他常常望着桃园的方向怔怔出神。康安到底心软,僭越说,陛下何不亲自去赏一赏? 谢祁摇了摇头,说:“我老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便懂了谢祁的意思。 他们的缘分起于桃林,那时都是容貌正盛的模样。谢祁老了,可早逝的他却永远停在二十岁。 一场春雨一场暖。 六十三岁这年春天,谢祁亲自从箱笼的最深处取出放置多年的白衫,一丝不苟的用玉冠束好发,从龙床的枕头下拿出珍藏已久的东西握在手心,挺拔笔直地踏入桃林。 桃花层层叠叠地盛开,放眼望去,烟霞漫天。 雨落后,泥土上落着点点花蕊,在阳光下散出粉嫩的光,霎时好看。 谢祁挑了棵年岁有些久远的桃树,颤巍巍地扶着树干坐下。 枝头上的桃花摇摇散落,一朵恰好落在谢祁的嘴角。微风在他仰着的脸上轻柔跳跃,似乎有些痒,又被他抬手拂开。 将要把花瓣扔出去的时候,又不知想到什么,睽违已久的笑意再度浮上他的双眼。温和,散漫,又带着怅然的怀念。 那一刹那,他忽然从谢祁的眼中读懂对方所有的情绪。 谢祁说,他在位四十年,每年都让人将桃园打理妥当,却寸步不敢迈进。他的阿允还是少年模样,可他却早已白发苍苍。 谢祁说,他们说好白头偕老,阿允失约了。 谢祁还说,不过没关系,如今他终于可以重新去见他的阿允,以年少时的模样,带着终会偕老的承诺。 最后的最后,谢祁低喃:“我许你独走一次黄泉路,此后生生世世,黄泉红尘,无论你在哪儿,身边都必须有谢祁。阿允这是你曾经应承我的……” 他看着谢祁嘴唇翕张,声音渐弱,看到他缓缓地阖上双眼,身上的力气一点点的流失,直到悬在空中的手倏然落地,露出掌心中,光泽莹润的鸯佩。 那是他们相爱的凭证。 如今,他要带着这块鸯佩,去和走失的鸳共白首去了。 …… 江怀允的意识随着梦境浮浮沉沉,醒来的时候,怔怔望着虚空,久久没有回神。 管家进来看他,还没从他苏醒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就猛然惊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还有何处不适?” 他担忧地望过来。 江怀允似有所察,下意识抬手拂向眼角,碰到冰凉凉的水意。 下一瞬,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谢祁呢?” * 谢祁人在勤政殿。 今日谢昭的过继仪式尘埃落定,他正要回府时,刘太医说太上皇病得厉害,想要见他。 左右顺路,他便应下了。 勤政殿内静寂阒然,尽管有宫人打理,到底还是透着日暮西山的荒败。 谢祁走进内间,居高临下地盯着谢杨。 谢杨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不少,曾经的精气神儿悉数烟消云散,满面灰败。 谢祁无动于衷:“刘太医说,你要见本王。” “昭儿……” 谢祁猜到他的意图,不耐烦地打断:“谢昭已经过继给我父皇名下,如今是本王的嫡亲弟弟。”顿了顿,冷讽道,“你为了皇位,钻营多年,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最终还是竹篮打水。如今落到这幅境地,悉数是你应得的惩罚。” 谢杨面上虚虚扯出一个笑:“……朕不悔。” 谢祁讽刺地反问:“因为有谢昭?” “对!”谢杨费劲出声,“……你纵然胜了一局,可你同江怀允此生无后,你父亲的血脉断在你这里,百年之后,谢氏的皇帝依旧是朕的后代!” 谢祁冷眼看着他得意洋洋的眼神,忽然问:“你是这么想的?” 他扯出一个笑,笑意不达眼底,冷冷道:“你以为,谢昭是你的儿子吗?” 谢杨面上的笑容忽然一僵。 谢祁寻了个椅子坐下,语气轻慢地同他叙起往事:“五年前,裴永年求到本王这里,说他的心上人有了身孕,请本王保下他的孩子。你也知道,裴永年是我父皇的旧臣之后,本王自然不会冷眼旁观。本王安排好了一切,若是他的心上人产女,便用早已寻好的死胎替换下来,然后送他和他的心上人一道出宫团聚。”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 谢杨似有所感,瞪大了双眼,满是难以置信。 谢祁不为所动,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可惜啊,他的心上人产下的是个男孩儿。所以,本王没办法带走男孩儿,只好按照计划,想办法送他的心上人只身出宫。说起来,他的心上人你也认识,正是你亲封的淑妃。” “胡说八道!”谢杨怒极,眼中的火光似乎要冒出来,他挣扎着起来。 “本王从不信口雌黄。”谢祁看着在床榻上挣扎的人,眼中没有半分怜悯,“若非如此,你难道以为,本王会容忍杀母仇人的儿子过继到我父皇母后的名下吗?” “本王如此疼爱谢昭,俱是因为,他同你没有半分血脉之情。” “胡说……你胡说!”谢杨歇斯底里地喊着,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喃喃自语,“昭儿是朕的孩子,昭儿是朕的孩子……” 谢祁冷笑一声,转身就离,将谢杨的歇斯底里悉数抛在身后。 他走出勤政殿,迈向明亮的天地。 盛京接连下了两日的雪,如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乍一踩上去,顿时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声。 谢祁边走边想,如今天冷,阿允昏睡多日,也不知道管家有没有照他说的,去给阿允用温水润唇。寝居里燃着碳,虽然暖和,但闷得久了,难免唇干…… 这般想着,视线里忽然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拥着雪白的大氅,缓步朝他走来。 谢祁思绪一滞,忙快步迎上去,惊喜道:“阿允怎么过来了?怀远可给你诊了脉?如今天寒,你在府中等我回去就是,怎么自己又冒着雪进宫……” 他边絮叨,边细心地为江怀允拂去肩上的落雪。 江怀允眼中漾起笑意,缓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谢祁被“家”字取悦,跟着一笑,轻声问:“冷不冷?” 江怀允轻轻摇头。 谢祁去捞他的手,指尖有些凉。他无奈地看着江怀允:“这般冷的天儿,你出来林叔怎么也不拦着……”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笑:“不过无妨,和陛下分开时他给了我一个手炉,正能给阿允暖手。” 话音落地,手中顿时传来阵阵温热。 江怀允垂眼去看,是鎏金的手炉,正徐徐冒着热气。 谢祁笑问:“像不像两年前阿允瞧我冷,命人给我送的那个?” 都是养心殿的东西,自然区别不大。 江怀允握着暖烘烘的手炉,轻声道:“像。” 谢祁替他理好肩上的雪,撑起手中却始终没有打开的纸伞,将他和江怀允一道罩在伞下,温声询问:“回家?” 江怀允定定看他片刻,点头附和:“回家。” 来的路上,他思绪万千,似乎有无尽的话想要倾诉给他听。 可真正见到谢祁的那一刻,却忽然觉得没有必要。 梦中如何梦中了,眼前的谢祁才是他能真正触碰的人。 那些本该尘封的故事,不需要再多一个看客。 他只要记得: 这是谢祁用一个盛世的功德换来的重逢。 所幸,他们都不曾辜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字数比预估得多了将近一半,更得有点迟。不过,去年答应大家的万字,终于赶在完结前兑现了! 接下来是一段不太简短的完结感言和后续开文计划。 首先特别感谢连载期间大家的陪伴。 这本书的所有对小楼来说都是全新的尝试。起初开文的目的很单纯,只是因为书荒想磕强强cp,所以有了这个灵感之后做了基础的故事框架就冲动开了文。开文之前只有四千字左右的存稿,同时还有另外一本言情在连载,当时很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兼顾,结果真正写的过程中才发现,强强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主角对于剧情博弈的正面展现,而这正是我基本没有涉足过并且一直回避的领域。所以事实上从第二章起就开始卡文,前几章还能勉强日更,剧情越开展就越要谨慎,尤其是对小楼这样一个强迫症患者来说,每写一章,都要反复打磨,以至于更新的速度就更加没办法保证。 在这期间,真的特别特别特别感谢大家对我更新速度的包容和不离不弃。如果没有大家的期待和支持,单靠小楼自己的毅力,恐怕这个故事离完结依然是遥遥无期。 好在拖延了一年多,终于顺利完结啦。 如果这个故事让你喜欢,那就再好不过! 接下来计划是先把这本书精修一下,看看有没有bug和错别字之类,如果看到更新提示,大家无视就好。 上半年写《朕靠美貌追妻》,一个古言轻松甜文,不看言情的宝贝咱们就下半年再约。 下半年依然是古耽,专栏里的《太孙》和《为仙》挑一本开,现有文案是粗略版,正式开文前会对文案进行细化,但梗不变。大家可以点开小楼的专栏查看,如果喜欢就点个收藏再走叭。 最后再求一下作者专栏的收藏,点击收藏此作者,小楼开文早知道! 故事终有期,但小江和小谢会在他们的故事里幸福快乐下去。 再次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爱你们~ 第113章 好凶 孟夏时节,小皇帝生辰在即。 一场议事告一段落,官员跟摄政王不着痕迹地打听起皇帝今年的生辰安排。 小寿星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正神色肃穆地贴着漆柱站得笔挺,如临大敌般叮嘱:“云青,你一定要仔细画,千万不要画偏了!” “是是。”云青含笑,“陛下放心,小的一定一丝不苟。” 话是这么说,但小皇帝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十分紧张。 第99节 自从他五岁过后,江怀允和谢祁便在寝殿里寻了根规整好看的梁柱,亲自带着小皇帝画了个标尺,用以观测小皇帝的身高情况。 马上就到他的七岁生辰了,小皇帝心心念念想要去爬太学的假山——自从幼年时见过一次之后,他对那地魂牵梦萦。谢祁越是不让他去,他越是抓心挠肺地想去。 经过他多次努力,终于得到了只要年满七岁,长到漆柱上第二条红线的高度,就能前往太学爬山的承诺。 如今七岁在即,唯一的障碍只剩身高。 小皇帝贴着漆柱站好,双拳紧握,一脸严肃地等着结果。 等云青后退一步,小皇帝迫不及待地转身,定睛一看,云青标记的地方堪堪超过第二条红线。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过了!! 小皇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无衣哥哥!我又长高了!!” 谢祁懒洋洋地倚在榻上,手里握着卷游记翻看,闻言眼也不抬,语调悠悠地出声:“知道了。” 见他没有下一步表示,小皇帝一股脑冲到他身边,嘴角一瘪:“无衣哥哥~” 小皇帝眼巴巴的看着他,这几年被江怀允和谢祁养得极好,黑白分明的双眼里依旧清澈如昔。求人的时候水汪汪的,竭力用眼神暗示,希望谢祁能领会到他的心意。 谢祁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瞥了眼,铁石心肠地问:“怎么了?” “你忘了吗?”小皇帝一脸委屈地质问。 “忘了什么?” “哎呀!”小皇帝急得原地跺脚,揪着谢祁的衣角,“带我去太学爬山呀!!” “这件事儿啊,”谢祁使坏似的拖长音调,半天,才慢吞吞地道,“得问你小王叔,他说了才算。” “可是小王叔很忙啊。”小皇帝满怀期冀,“你带我去就好啦!” “不好。”谢祁不为所动,“再忙也得等你小王叔有空。” “为什么啊?”小皇帝失落地问。 “因为你小王叔好凶,”谢祁煞有介事地道,“我得听他的。” 小皇帝张口反驳:“小王叔才不凶!”他打量着谢祁,掷地有声,“肯定是你做错了事,惹小王叔生气!” 谢祁自顾自翻了页书,没理他。 小皇帝不折不挠地提出要求:“可以你先带我去,然后等小王叔空下来,你们两个再带我去一次!” “你倒是会打算盘。” 小皇帝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膛,谦虚地嘿嘿一笑:“都是无衣哥哥教的好!” 谢无衣:“……” 谢祁噎了噎,正想说话,余光瞥见康安进来,朝他打了个手势。他懒散的姿态一变,把书放在一旁,起身理理衣裳。 小皇帝眼睛一亮:“我们是要去太学了吗?” “等着吧。”谢祁示意康安走近来帮他,语气轻快地说,“我要去接你小王叔回家了。” “?” 小皇帝眼珠一转,谢祁前脚一离开,后脚就拉着云青,“快快快,我们跟上!” * 江怀允坐在上首,耳朵听着他们的讨论,手里按部就班地拿着奏折翻阅,不时提笔批注。 底下的人讨论了一圈小皇帝的生辰安排,久久达不成一致意见,吵到脸红脖子粗,然后话音一转,找上摄政王定夺。 “王爷,今年并非是陛下逢整的岁数,边境屡有动乱,这个时候,实不该大张旗鼓地办。”官员义愤填膺。 又有官员提出反对意见:“正是因为蕞尔小国放肆无礼,才更要隆重地办,召州省官员回京朝拜,以彰我朝国威!” “……” 江怀允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握着紫毫停顿收笔,合上折子,淡淡地说:“有想法的大人回去具折呈奏,本王自会请陛下圣裁。” 才刚要七岁的小孩儿哪做得了主?最后还不是要摄政王裁夺! 官员们不肯让这件事这样被糊弄过去,行了行礼,正要再进言。 “各位大人,好久不见。”一道笑吟吟的嗓音传进来,谢祁带着康安负手迈进议事殿,“听说你们今日议事结束了?” 众官员:“……” 谢祁目光含笑扫过:“时辰不早,我这里也有桩事请摄政王商议,你们若是结束,我就将摄政王借走了。” “……”众官员面无表情。 虽然没有公开,但朝中的人都心照不宣,谁不知道摄政王和恭顺王日日不离,夜夜共枕。他能有什么事要请摄政王商议? 但没有一个人敢逞头。 就在去年,还有位官员贼心不死,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到摄政王府,借此求一个上升之途。 结果一向不沾朝事、不显山不露水的恭顺王,一改往日作风,趁有人上京状告之际,清查了此官员自任官以来经受的种种正事,雷厉风行地将此官员下了狱,着大理寺按律定罚。 手段凌厉到让人叹为观止。 凡是求情有关联的人,都被彻查,一旦有失职之处,皆按着律法定罪。 丝毫不拖泥带水。 偏偏行事有理有据,挑不出一丝错处。就连御史台想要吹毛求疵,也没办法从鸡蛋里挑出骨头。 自此之后,朝野上下都知道,这个总是脸上带着笑,看着似乎可欺的恭顺王,才是那个真正不能被轻易摸须的老虎。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见无一人反对,谢祁满意地笑笑:“那就多谢各位大人慷慨了。” “……”众官员使劲挤出一丝笑,“王爷言重。” 然后识趣地鱼贯离开。 江怀允抬了抬眼:“你怎么过来了?” 谢祁抬手挥退宫人,抬步走过去:“你昨日才回京,一路奔波劳碌,我怕你累着。” 前些时候江怀允率众往京郊兵营视察,想着离得近,谢祁也没执意跟着,谁知事物繁巨,江怀允便多逗留了两日,昨日上午才赶回来上朝。 于江怀允而言,这样的强度,着实不值一提。今日确实是累,却跟赶路毫无干系。 他看也没看谢祁,冷着脸继续批阅奏折。 “阿允,”谢祁熟练地替他阖上奏折,软着声音哄人,“是我昨夜昏了头,你别恼,仔细气坏身子。” 江怀允目不斜视。 “你一去毫无音信,我夜夜孤枕难眠,是太过思念你,才忍不住折腾了些,我已经深刻反思过了。”谢祁一脸正直。 “反思出什么结果了。”江怀允声音淡淡。 谢祁抬起三根手指:“阿允怎么惩罚,我都没有二话。” “今晚你睡书房。” 谢祁顿了下:“阿允一起吗?” 江怀允:“……你说呢?” “那不行。”谢祁不假思索,“除了分房,其他一切都好说。” 江怀允懒得理他。 本也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他折腾了,他未必没得到乐处,偏偏谢祁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格外经不住似的。 江怀允把手边最后两份奏折批完,就势道:“左右你无事,这两日去查查边境的情况。” 官员说这事的时候,谢祁已经在门外了,自然听得清楚。 他没有二话的应下:“好。” 又拿了江怀允的外衫,借着外衫的遮挡,牵起江怀允的手,跟他相偕离开。 才一出门殿门,立刻被人撞了满怀。 “小王叔!” 牵着的手被小皇帝这一撞给撞散了。 江怀允扶了扶他,问:“课业做完了?” 小皇帝日渐长大,课业的任务比从前多了一倍。清早的朝会要参加,上午会有太傅授课,偶尔会旁听议事,下午再旁听议事一个时辰,再回寝殿做功课,时间排得很满。 “做完啦!”小皇帝信心满满地回答,“小王叔要去检查嘛?” 江怀允看了他一眼。 小皇帝循循试探:“如果我表现得好,会有奖励吗?” 七岁了也藏不住心事。 江怀允一眼洞穿,却也没戳透,只装作不知地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小皇帝忍住激动,将自己长高了,可以去太学爬山的事娓娓道来。 江怀允记得这桩事,极好说话:“这两日抽个时间陪你去。” “多谢小王叔!”小皇帝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我就知道小王叔最好了。” 江怀允摸摸他的脑袋。 小皇帝被他牵着往寝殿走,口中碎碎念道:“小王叔这么好说话,脾气顶顶的好,我就知道,肯定是无衣哥哥瞎说!” 江怀允眼风一瞟:“他说什么了?” 谢祁听出小皇帝话音,打算手动捂嘴的动作,被江怀允这一看,定在原地。 一迟钝的功夫,小皇帝已经心直口快地说:“他说小王叔凶!” 江怀允瞥了谢祁一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地重复:“我凶?” “……”谢祁感觉到右肩上的牙印隐隐作痛。 “小王叔才不凶呢!”小皇帝振振有词,“肯定是无衣哥哥自己做错了事,惹小王叔生……唔唔唔。” 谢祁蹲下身,一把捂住小皇帝的嘴,咬牙切齿:“收了神通吧,祖宗!” 第100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