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雨霁》 第1章 《金陵雨霁》作者:瓜仁草【完结】 文案 一个疑似重生的甜甜(雾)小品文 →根据之前的中篇小说《金陵旎月》文本改编。 女主第一人称视角,为你讲述一个相互捅刀,相互遗忘,相互暗恋的故事。 【剧情稍微偏意识流,回忆杀警告,全程可以放心无脑观看(笑)】 注:古早狗血风味。 开放式结尾,he/be爱好者自行取用。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恩晨;谢观宁 ┃ 配角:宋司礼;汤亚廷;罗同雪;孟同宗 ┃ 其它: 第1章 不古 我醒来的时候,宛如跋涉了几千里的雪路,四肢僵冷,头痛欲裂。散着柔光的天花板在眼窝里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停下来时,满面都是晕眩的泪水。 我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无始无终,再难苏醒。然而我又似听见冥冥中谁的喃喃低语,终是睁开了眼。只那梦中的模糊记忆已是遥不可感的碎片,零星在脑海深处载沉载浮。 我叹了口气,心里弥上一点遗憾的感觉。 而后摩挲着身下的被褥良久,方是回过味来哪里不对了。 ……这……是哪里? 我下了床,走到窗边掀起帘子粗粗一看,外头正下大雪,室内暖风开得足,玻璃已淅淅沥沥蒙上了些水雾。 我压下心头滋生的怪异,再环顾这屋子,只觉分外眼熟,却总想不起确切的地点。又下意识般摸了摸颈上坠着的串子,整个人就由外而内慢慢凝固了。 我终于想到要去套房的镜子前看一看。 镜子中是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十来岁的模样,一双琥珀色的眼仁如深潭般凝重。她目光微微下移,盯上了胸前那串沉香的佛珠。 我摘下那串遗失已久的龙点墨绕了几圈盘在腕间,不动声色地皱了眉。 现在,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了。 我似乎,还是没有从梦境里真正醒来啊。 * 坐回床上思索良久的我渐渐能回忆起之前的一点事情了。 目前的我,应该确乎是个死人才对。 是被宗家的族长,我名义上的堂兄罗恩晨一杯酒灌下去毒死的。 说来好笑,那还是我们的合卺酒呢。 我揉了揉额头。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死而复生到我11岁与罗恩晨见面之前吗? 还是……黄粱一梦呢?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探探具体的时间。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 很节制,很礼貌。令我错觉那外面站着的就是罗恩晨了。 我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紧张,不由觉得好笑了几分。如果时间真的是这一节点,那么现在他也不过是个只比我大1岁的小孩子而已。 况且,他小时候闷葫芦似的,可和长大以后那副性子差得远了。 好对付得很。我把沉香压在枕头底下,只手开了门。 门外头那人却是罗骅,我那大伯的御用副手兼专职司机。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对我简要交代了几句。 我关了门,逐字消化他的消息。 我的头仍旧很痛,像有几条熔火的钢索在血肉中翻搅,让我无法安静思考。但我依然试图抽丝剥茧,将符合条件的有效线索一条条从脑海中提了出来。 如果我那到19岁为止的记忆不曾作假,现在的时间节点上,我已同罗恩晨见过一面,并在之后的洗尘宴上不慎与他们一家三口联合做了一场戏,狠狠坑了我那不得安生的小堂姐罗敬纯一把,初步帮助宗家将三个分家的态度试探了一遍。 而后,在今夜即将举办的私宴上,一步步把自己送到了宗家嘴里。 我揉着太阳穴喘了口气。今天是罗恩晨的父亲罗弈仙,也就是宗家三爷特意办的夜宴,将华夏五家中与罗家交好的两家龙头都请了过来。然后再顺便给乖儿子确定了合适的药人,给大伯打了预防针——那时候的大伯还很护着我,不是他们伸手就能索要得来的。 我想了想,记忆里悲剧的源头基本就是洗尘宴上莫名其妙的相遇,然后被迫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令三夫人青眼相待,开始设计自己。 虽然之前的相遇已经发生了,但是如果今天这场子不去,那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说起来,也就是今夜,我们两个人才算第一次意义上的说话吧。 我觉得不管那记忆是梦里也好,上辈子也好,同我那远房堂兄生生纠葛,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真是让我本就混混沌沌不堪重负的脑子雪上加霜。那杯毒酒下去之后,我们也算两清了。 我不想再像那样过一辈子了。 太惨了。 真的太惨了。 所以,不要再见了。 我想了想,着手开始收拾简易行囊。然后将那小背包往柜子里一塞,倒在被子里开始装昏迷。再过一会儿,没有等到人的罗骅顺利发现了抱恙的我——其实我小时候在野地里养得皮实得很,不怎么生病的。就是身子骨长得瘦弱些,具有明显的欺骗性罢了。 罗骅就向大伯打电话了。而那时候的大伯果真还是心疼我的——只要不把我和他的独子罗聿棠放在同一层面,我还算是个贴心小袄了——就嘱托罗骅安顿我好生歇息,不必去那宴会了。 第2章 实话说,我并没想到有这么容易。这下听罗骅将空调按了几下出去了,有些偷偷开心起来。而笑 着笑着又想到,我之后那些个好朋友们竟都是在这夜宴上阴差阳错初识的,便有些笑不出了。 但想了想,大概知道他们之后出现的地点,就也不再啰嗦,起身给前台打了电话,按计划行事了。 这一趟,我不准备回大伯所掌的塞北分家。 我打算去找师父。 我手上这沉香串儿就是师父给我的告别礼。想当初他把我养到5岁又将我还给罗家时,我是有多难受不解。但经历过这许多波折后,始觉他才是真智者。他知我要历这一劫,也无法断我因果,只能赠以至宝后放手,可谓仁至义尽。 也是我在回忆起这诸多长辈时,唯一位不生杂念,只余温暖的人了。 前台服务生听说我要订两张就近发车去并州的票,一时有些怔懵。尽管我已尽量压低嗓子,耐不住11岁小女孩的音色脆嫩,不太可靠。 我却深知多说多错,只道是长辈留言,要他们尽快将票送来。因我目前身无分文,虽这么一来极易暴露我的行程,但是那宴会可是要到凌晨才结束的。 想想我这中转时要投靠的居然是我不怎么亲近的父亲,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那记忆中,我知晓最终真相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被执念与爱意所困的可怜人罢了。我想了想,决定将那个我几乎耗了半条命才得知的真相提前告诉他,也好令他尽早与母亲团聚。 事实证明,大酒店的工作效率还是很惊人的。他们甚至还叫了专车将我护送去了车站。当我在绿皮车厢落座时,心里终于安定了几分,困扰我许久的头痛也轻了几分。 我就静静等着发车。 这个时候的我本来应该做什么来着? 啊,对了,和罗恩晨畅谈过去,相互交底吧。 我摸了摸腕上的佛珠。 这件珠串,在我被罗恩晨的死对头宋司礼带走的时候,当作告别礼物赠给了他。而后来他脑袋卡壳不记得我时也一直戴在身上,落得好一个深情模样,引得无数名媛淑女竞折腰。 我都要忍不住鼓掌了。 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将师父的东西乱送人了。 同样,他也不会再忘记我了。 我想,这样对大家都挺好的。 车头开始轰鸣。我将珠子一粒粒盘过去,思索着接下来的行程,内心却切切蒙上一层不安的阴影。我正要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有一件事在最开始就不对了。 而我因为与它分别太长时间,导致本应对它无比熟稔的我,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沉香的位置错了。那我每夜睡前抚过无数遍的龙身缺了一道。 ——珠子缺了一颗,而线依然完整,没有从中断裂的痕迹。 我内心不由悚然,并将之轻易与我这奇诡的经历相联系起来。 ……我大概不是在做梦了。 那之前的梦,大概真是我真实所经历的。 因为无论何时,我敢说直到我死时,这串龙点墨都是完整的一环,不会欠缺任何一颗。而现在,龙角的位置明显短了一段。 我不由冷汗涔涔。再摸一遍确信少了一粒,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时,窗外的风景飞逝而去,而有人湛湛停在我身侧。 我下意识往窗边一抬眼,竟吓得向后一靠,直直贴在了椅背上。 12岁的罗恩晨分外平静地看着我的倒影,一双崭新的小牛皮鞋踩在瓜子皮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对邻座露出惊艳神色的大叔大婶道,“抱歉,借过。”然后整整齐齐地坐在我对面。 我想我戴着口罩呢,怕什么。他就伸手一扒拉,给我摘开了。 我瞪了他一眼,这小孩怎么这么没礼貌了? 不对,千不该万不该,他怎么就在这儿出现了? 他对我笑了笑,“该吃药了。”不由分说给我塞了一嘴什么东西,我一惊,咕噜一声吞了进去,这才发现是一粒山楂糖。 ……我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对劲了。 但我看着他这张脸,暂时失去了交流欲望,就冲他一伸手,把口罩要了回来,往脸上一扣,双眼一闭开始装死。 然后旁边的夫妻就抱着双倍的交流欲望开始与他攀谈起来。无非又是人口普查那一套,而本来应该对外人体现出自闭情结的罗恩晨则对答如流,我都能想到他笑得假模假样的样子。 我在想为什么我的计划会落空——本来买两张票是为了营造出我被别人带走的假象,这样追查起来也会导致一个错误方向。大伯都不一定能这么准确地找到我,凭什么他就光明正大地坐过来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 并且看他这样子,很有可能同我遭逢了相同境遇。 我暗道一声晦气,怎么就能相同了呢。 这可万万不能相同。 “明日中午才到呢。”他耐心回答完了隔壁的问题,“我们去补个卧铺吧。” 我装死,他就自个儿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找列车员套磁了。旁边大叔意犹未尽,“小姑娘哎,你哥哥…”他话音未落我已一阵风刮了出去。 开玩笑,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你们现在替他说话,一会儿还不知道被卖到谁手里呢。 第3章 既然面前这个不是12岁小孩儿,我也不必再与他虚与委蛇了。我一口气跑了几节车厢,估摸着他暂时追我不上,瞅着一个梯子就爬,往暂时空着的上铺一卷,再把被子一裹,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开始回淌。 我算着他大概找不到人了,预备听到下一个报站先下去再说。等在车上实在被动,保不齐除了他还有半个车厢的人等着呢。 我把头蒙得紧紧的,只留一条小缝换气。 我实在怕了。被他抓住,根本就没法跑了。 这辈子还长着,难道还得再被洗一次髓给他当药人,然后被毒死吗? 想想都觉得够了。 然后我毛骨悚然地感觉有人在扯我的被子。 就像是躲在角落箱子里的冒险者终于被怪兽翻到了那样恐怖。要是我真的只有11岁,差不多要被吓哭了吧。 于是我露出一双眼睛,楚楚可怜地向外一望,看见一片黑暗中罗恩晨正站在梯子上,一双眼睛熠然生辉如有星坠。 “你来啦。”我服软道,“我累了,先来躺会儿。” “下来吧,补到软卧了。”他道,一边帮我卷被子。 我无可奈何地扯住被子。“知道了,就来。”然后慢吞吞地随着他进了小包厢,心里头直犯嘀咕。 这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你怎么没去吃饭啊?”我决定先发制人。 “我一开车门,没有看见你,心就凉了一半。”他款款道,“还好前台知道你的动向。” 得,都暴露了。谁叫我现在没钱不是。我面无表情。 “那……怎么回事儿啊?” “我……做了一个梦。”他有些犹豫道,“很不好的梦,我很担心,就来找你了。” 我眯了眯眼。“我也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梦到我死了,就醒了。” 他似乎有些小心翼翼了。“我们做的不会是同一个梦吧?” “不是。”我道,我们是同床异梦的人,你可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他哦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我又好奇起来。看他这副样子,似乎也不像是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啊。 但是剧情不是按我记忆中那般发展,也是说不准的事了。万事万物皆有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不过这动静有点大,我就不得不怀疑了。 “……你的意思是,你梦见我死了?”我不怀好意道,“怎么死的啊?” “没有。”他否认道,“我找不到你了,然后就醒来了。” ……………… 这么说来,我对这一个小孩儿是不是太有恶意了。 不过想到记忆里他和他们一家所做的事情,现在这一点点不算刁难的刁难倒是无可厚非了。 “哦。那你就这么跑过来了?”我说,“我是临时接到家里电话,有急事找我才忙着赶回去的。” “啊?我以为你多出来的那张票是给我的……” 小朋友你是哪里来的自信啊? 我无语望苍天。“叔叔婶婶知道你出来了吗?” “不知道。”说着他面庞就升起一抹疑似红晕,“感觉像是私奔一样。” 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我现在有教训孩子的冲动,但是为了不进一步暴露自己,只能先哄着小少爷玩儿了。 “是啊是啊。”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刚好邀请你去我家做客好不好?” 罗恩晨显出一副期待的神情来。 我想,他闹这么一出,合着又该我出名了。这么一来,就算我不参加罗氏夜宴,大概也被三夫人钦定到待宰名单首位了。 如今最好的打算是在并州把他甩掉——拜托父亲留住一个小孩,应该不算为难吧。 我隐约记得我们从前的交流都是十分客气的。甚至到我在他家住了三年之久后,他待我的态度也仍是一派疏离冷淡。所以现在这个流露出几分热情的小孩子在我看来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我们一起长大的岁月中,我亲眼看着他怎么从不苟言笑地抗拒世俗,到不动声色把一片冷漠藏在和颜悦色之中笑纳外物。 但是毫无疑问,他比从前更像一个孩子了。 “你饿不饿?这边可以送餐的。”他跃跃欲试道。 “是吗?你对中国铁路还是挺了解的嘛。”我有意无意试探道。 “嗯,来之前看了一些相关报道,一直很想坐一次了。”他道,“谢谢你,我感觉很开心。”说着眼眶竟有些红润了。 ……??? 这就天真可爱得过头了吧。 我冷眼旁观,他却对着我笑了笑,“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原来是这样啊,把本该发生在楼顶的谈心搬到火车上来了吗? 我暂时缓了一口气,暗想现在情势暂时对我有利,大伯那边应该还没有和三爷正式摊牌。就算撕破脸,只要他还没弄到那个箱子,他都会暂时站在我这边了。 想到那个箱子,我就有点肝疼。 如果没有记错,那箱子里装着的佛女参可是引得几家势力疯抢的。而大伯亦是想分一杯羹的原因是,我那堂哥罗聿棠目前情况危急,需要那宝贝吊命。但那参万年不遇,被滇南分家从陈家口中黑下之后,直言是要献给宗家罗老的。 罗老罗麟成,也就是罗恩晨的爷爷,心脏不好,但是他一个人也用不完那整整一株参。当时大伯便是想借着由头搞一点参来,就很顺手地将我交换出去了。 第4章 事实证明,那参是没有用的。 而我那堂哥的命,还是机缘巧合之下被陈家姑娘保下的。 这就很有意思了。 目前箱子应该还在沈家。还要再过一阵子,大伯和三爷才会彻底摊牌。但我不敢保证情况一如记忆中发展。毕竟最想避的人都怼到眼前来了不是。 我又看罗恩晨一眼。他坐在我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被看得有些发毛了,“怎么了?” “我……只是很开心。” ……我知道啦你都说了三遍了!三遍! “我也挺开心的。”我违心道,“所以你猜明天我们下车会看到熟人吗?” “别担心,不会的。”他安抚道,“说好了是私奔。” 可是你又不是我,你这一手失踪只会搅得半个华东都不得安生吧。 “行,那明天见啦。”我一抬手把灯关了。小孩儿眼神太可怕,像要把我看出一个洞似的。 他见我躺下来,还帮我掖了被角。然后就坐在黑暗中,继续幽幽盯着我。 我挺烦的,翻身就把头蒙上了。 然后他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之后就只有车轮碾动在轨道上的声音,辗转反复,驶向我上辈子离开后再未曾涉足的故乡。 第2章 不央 我在被窝里僵了一会儿,发觉根本睡不着,不过下意识在逃避他的目光罢了。 我只觉得奇怪。上辈子罗恩晨可不该是这样的性情吧。可是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发现我似乎也说不准了。 大抵是我们年少分别之后,再次见面之时,竟都已忘记彼此的缘故,两个人的性情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但谁都不会觉察到这份不同了。 说起来,他算是害了我三次。除此之外,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大部分认识他的人都会很喜欢他,因为他完美得就不像个真人。 可是我从第一面见到他的时候,就没有十分的好感。大概是这种心情作祟,后来便敏感地发现了他小小年纪,却总是在和家人一起算计。 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很累。 其实我们该是同一类人。 从我小时候被大伯领回塞北分家,见到我那沉溺于过去,对我没有一分好脸色的父亲后,我就陷入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 这种情绪让我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认识的人们都算计起来。不过我是为了自保,而罗恩晨则明显不是。 他不太想让我好过,又处处占据优势地位,使我总觉得自己会在无知觉中就会被他给害死。 虽然这算一语成谶吧,最后还真是给他害死了。 我想一想就觉得憋屈。这会儿头已经不疼了,之前的种种经历却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我想起来同汤亚廷吐苦水的时候,说要是当初在宾馆他直接把我绑回去就好玩了。 这也就是今天本该发生的事。我和汤家的小儿子汤亚廷的初遇。因为他误会我是他妈妈派来的人,想要把我捉回屋子审问一番,结果临进门的时候被我一脚踢了肚子,然后被随即赶来的罗恩晨阻拦下来。 事后想想,觉得汤亚廷小时候还不是一般的脱线。 后来他又救了我一次。那一次若不是他,我估摸着自己早都凉了。那是我记起罗恩晨之后仍旧隐瞒过去,反被他捅了一刀丢到海里的事。 那个时候罗恩晨还是没有想起我,只当我是宋家三小姐,总欲心怀不轨。 他很是顺心地以自己为诱饵将我置于险地,可以说对敌人很是冷酷无情了。汤亚廷说他把我从海里捞起来的时候,我浑身都是海草,胸前一个黑漆漆的大血洞,像只破布娃娃似的,他直接就看哭了。 我倒是觉得好笑,说你看了那么多人间惨剧怎么就哭到我身上了呢。 他反手拍了我一巴掌前硬生生忍住了。 “我以为你死了啊!”汤亚廷理直气壮道,“给你哭丧行不行?” 太行了。我当即就被说服了。 然后他说你不要再回去了,和我浪迹天涯不好吗? 我说好啊,特别好。 如果不是罗恩晨那抽了的脑子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推我下海之后忽然又想起来我就是他那个念念不忘的青梅,故事的发展大概会更好一些。据说罗家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为了找个人快把海都给煮了,就差请个巫师来作法招灵跳大神。 那在海边养伤玩耍散心的我,非常无辜地又被逮到了。 当时就恨自己怎么没走得远一点。 然后和汤亚廷一起被绑回罗家。看着罗恩晨如丧考妣地坐在对面,我就向他隆重介绍了我的未婚夫。 背了天外飞锅的汤亚廷被我一个眼神打动,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吭声了。 罗恩晨就笑了。 我最讨厌他笑。因为他一笑我就没好事。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道,“宋嘉信,还是罗小谢?” 都不,我该叫谢观宁的。我道,“她们都死了。你面前这个是汤夫人。” 汤亚廷快被噎死了。但他只是冲我赞许一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罗恩晨道,“阿宁。不管之前发生什么,我道歉。” 哦那你真的很棒。 “我找了你许久。我以为你……” 前阵子那个捅我一刀的不是你吗? 第5章 要不要给你看看啊,心脏旁边碗底大的伤口呢。 “对不起,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他道,“对不起,我……” “我倒还是要谢谢你的。不论宋嘉信还是罗小谢,都让我好累。现在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我道,“你想知道的事都清楚了,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说起来,两次都是死在水里,真的不是缘分吗? 而这两个死局,都和罗恩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他看着我,水汽氤氲的桃花眼里尽是哀茫。 “请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他道,“留下来,好吗?” “不再三,难道不是古来有之的至理吗?”我睁大眼睛道,“况且我马上要结婚了,是要去环球度蜜月的人了,谅解一下不好吗?” 罗恩晨又那样看着我了。仿佛从始至终错的只有我。 我把汤亚廷拉起来,因不慎扯到伤口皱了皱眉。“我们走。” “阿宁。你还不能走。”他说,“我们还没完。” “是吗?敢问是什么事啊?”我头也不回,懒洋洋道。 他迟疑片刻,终道,“我的病又犯了。” 我一怔,忽然觉得十分好笑,于是我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那两人默不作声看我边笑边抹泪。“你,哈哈,你现在还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道,“事已至此,我不欠你。” 他沉吟片刻,“不要忘了,只有宗家才能救回你母亲。” 我忽然笑不出来了。 “那是你们罗家的事,和我没有半分关系了。”我几是恶狠狠道,“况且宋司礼待她比亲生母亲还好,用不着你们操心。” “……” “还有理由吗?没有我就走了。”我现在心烦意乱得很,知道今天是难以走出罗氏公馆的大门了。而且还要继续给罗恩晨当药罐子! 我可是不愿意再吃那种药了。每吃一次受的苦可不亚于拿着磨盘把每一根血管碾压一遍。从前我什么都不懂,半推半就被三夫人哄着做了药人。现在我既已知晓那药之毒烈,还会再往枪口上撞可不是傻透了。 “汤亚廷。”罗恩晨忽然转移了目标,“茉修拉夫人最近在卡塔尔谈判,很快就要在黑市发布你的名单了。” ……汤亚廷你也太惨了吧!从小被家里追杀到大啊! “我知道啊。”汤亚廷说,“我可是比谁都更关心妈妈她的动向呢。” “此后罗家无条件为你提供庇护。”罗恩晨道。 “不必了。”汤亚廷很有义气道,“这庇护的代价我可支付不起,是不是,月亮头?”“是啦。”我尽量忽略他的奇怪绰号。 “我知道了。”罗恩晨向旁吩咐道,“松叔,通知茉修拉夫人,罗氏公馆有她想要的人,看她怎么出价了。” “卧槽!”汤亚廷惊了,“你给我等下!” 罗管家果真就站下了。 汤亚廷,“……” 我便冷笑道,“罗恩晨,坏人姻缘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别人的我不管,你确是不行的。”他冷漠笑道,“姻缘什么的,不用再想了。你的眼睛,你的血脉,都是不能流入别家的。” “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想让我给你继续做药引?”我发狠道,“怎么之前没见你犯病啊?这么久不吃药怎么就没事了?” “是。”他道,“最近想起一些事后才犯的。” “你是嫌我还不够惨是吧。”我说,“你能不能换个人祸害啊,我的血就这么好喝么?” “嗯。”他认真地道,“好喝到,我不会再想喝别人的血了。” 我鸡皮落了一地,忙忙向汤亚廷打个手势。他会意了,将我往罗恩晨面前一牵。“我还算是个识时务的人。” 我:??? “那罗家的庇护我就收下了。”汤亚廷问心无愧地道。 不是我觉得你是不是会错意了啊?兵分两路不是这样的吧?! “我就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他拱了拱手,学了声鸫叫,“后会有期,未婚妻。”我忽然明白过来,冲他点点头,“知道你贪生怕死了,去吧去吧。” 罗恩晨也不动,看我们演了一阵,每人心中都自有较量。 “阿宁。”待到汤亚廷出了公馆后门,罗恩晨遣了罗松奇,独对我道,“外面太危险了,你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不,我觉得这里是最危险的。”我皮笑肉不笑道。 罗恩晨怔了怔,不以为意道,“你在家里先暂时不要乱走。我要去安排一下其他的事,过一阵再来找你。” 哦,那就是从砧板放进冷库了呗。 我冷眼看着他离去,从此再没有给过他一分好脸色。 车轮吭哧吭哧地在耳畔转动,我神色渐冷。明明是回忆故友来着,怎么又想到这些让人肉疼的往事了。 我干脆把被子一拉,坐了起来。正要穿鞋出去走走,冷不丁看到半倚在对面的罗恩晨睁了眼来看着我,也不说话。 吓我一跳。 我特别想问他一句,你是不是看我很眼熟,像那个你最喜欢的药鼎? 但是我忍住了。 这辈子我还没有喝那药,身体还没有被祸害,就……尽量不要迁怒了吧。 “你醒啦?”我掸掸衣角,套上鞋子就往外走,也没指望听他回答。 第6章 “你去哪里?”“随便走走。” “等我一下。”“……” 罗恩晨几乎瞬间般站在我身后,“我也睡不着,一起吧。” 我走了两步,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火车顶啊?”他一怔,神色流露出几分古怪,“不曾。” “我要上去了,你就……”“一起吧。”他接道。 我被梗了一下。 你就非要绑定是吧?是不是没吃药所以浑身不得劲啊? 我面无表情地攀到火车顶,十分恶意地想,要是一会刚好过山洞,就能把下头这个新手给掀下车了,岂不美哉。 想归想,罗恩晨还是比较顺利地上来了。 车顶上都是积雪,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会落下去。我勉强扫了一块地方,和罗恩晨并肩坐下来。他似乎怕我坐不稳,一只手牢牢地攥着我的外套袖子。 雪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轮又冷又淡的月亮映在云层之间,寒意缥缈。 我有些清醒,又觉置身梦中。 想来,这徒手攀爬的本事,还是宋家交给我的。 宋司礼第一次找到我的时候,我只有14岁,正在罗三爷家给罗恩晨当药罐子当得怀疑人生,顺便自己收集线索推测家族隐瞒已久的,关于母亲的事件真相。 他就趁我在外头落单的时候,一壶迷药给我拐到地下茶室,然后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给我讲了一堆我母亲谢沅芷的故事。那些往事真假参半,最重要的是,他很清楚我查到了什么,又不清楚什么。利用这些盲点,成功忽悠我是他失散经年的亲妹妹,而谢沅芷就是我们的生母——那之后许久,我才知道他从幼时就对我的母亲,当时闻名整个南方的第一美人,抱着怎样复杂淋漓的情感。 但是毫无疑问,宋司礼真是我见过最扭曲的人。他试图把我当成血亲,却又怕母亲苏醒后我夺了本应独属于他的爱,甚至一度将我当做母亲的化身——那段令人不甚愉快的破事不提也罢。 只是,他确实教会了我很多。 比起从小被当作杀人机器培养的宋伊迦,他对我的磨砺真的算是很仁慈了。作为宋家小妹的我的作用,其实更倾向于一个近乎全能的女间谍。他把自愿接受催眠失去之前记忆的我,当作一柄正正好能刺进罗家心窝的利刃,恨不能在短短两年把知道的一切都塞给我。 而我手中却始终没有真正染过血。 又两年之后,我16岁。他就借着长兄宋佩仁与罗家联姻的机会,令一个全新出炉的宋三小姐在上流圈子亮了个大相。 想来那段时间的我可真是活得没心没肺,按着他布下的局,将罗恩晨一步步引入必死终点。后来母亲恰在这段时间内醒了,他思忖良久,终是决定将之前的记忆归还于我——因他也忍受不了自己一手□□出来的恣意冷漠的三小姐了,指望着恢复本性的我能稍微讨得母亲欢心。 这下好了,恢复记忆以后我一度有些精神错乱。本来就是为了下狠心铲除罗家才强行令自己遗忘,现在解了催眠术,我倒是记起作为罗小谢的过往,不过之后的一段时间却无法像是真正的宋嘉信那样心狠手辣了。 居然还生出了莫名的愧疚之心,争取在不和宋司礼闹翻的基础上更改了原定死局。这样,纵使罗恩晨遇刺,也会很快被人发现而导致计划破产——这时候的我,虽然满脑子都是复仇,但依然将自己当做了一个罗家人,不想宗家的光辉未来葬送我手。 我又哪里知道自己软弱之后何时露了马脚,人家罗恩晨算得好好的,装着已经遇刺的模样引得我近身,而后成功反杀,一刀将我捅了个对穿,然后载到海边丢了下去。 当真妙极,完美实现了宋司礼的原计划——如果我不是那个被穿心的人,都要起身叫好了。 人家这才叫复仇啊。 宋司礼知道之后应该会直接和我断绝关系吧。 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胸口破了个大洞,感觉海水往里倒灌还呼呼漏风,和一台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响,可是太难看了。 亏我还留了一手。把提前准备的伤药咬牙往伤口上撒。然而我当时,其实并没有准备伤了罗恩晨的,甚至拿了把没开刃的匕首做做样子。 劲儿挺大的。我又想,钝器都能给我胸口捅穿。 是有多大仇啊。 罗宋两家果是世仇,那什么联姻就是一个幌子,不定两位哥哥姐姐怎么互相厮杀暗地里使绊子呢。 我抱着一个塑料桶,浑浑噩噩地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沉浮,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了。想想不会是什么时候被鲨鱼啃了吧。 这么想着,我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挺好的。我想,就这么结束吧。 我是之后才知道罗恩晨刚回宗家不久就遇上一起车祸,然后很不巧地把之前的事情忘了一些。而更不巧的是,他手上还绑着一串不知何处而来的沉香佛珠。他就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否则这多出一条的龙点墨不该没有记忆。 而那时宗家又出了大事,无非是罗老的三个儿子终于闹翻了。三爷罗弈仙作为续弦之子,本没有机会争夺家主之位,奈何他儿子罗恩晨很得罗老青眼,差不多被隔代钦定了下一任家主之位,这下老大老二都不干了,闹得不可开交。 罗恩晨就在这种环境中过了几年,差不多稍稍能安稳下来的时候,作为宋嘉信的我就如约登场了。一来就看上了他的沉香串子,这便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 第7章 他一直遭逢暗算,稍有差池就是丧命的步数。 我都懂。况且我的目的也不单纯,本就是布着要他必死的局。 可是,心还是好痛。痛得我无法忍耐,恨不得就死在海里才算好的。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在期盼我能活着回去了。 还要感谢汤亚廷。 可惜,最后,他也救不了我了。 每一次我的心软都让罗恩晨从容逃脱,而最终,赔上了我自己。 第3章 不裁 罗恩晨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我醒了醒神,应了一声,才发现雪又开始断断续续地下了。 “你冷了吗?”我伸手接下一片雪花,“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怔,忍了忍,才想直接甩脱,他却很快放开了。 “手都凉成这样。”他说,“回铺上坐着吧。” 我见他执意不肯独自回去,只能迁就地跟着回到车厢。他又去而复返,不知从哪里搞了一杯热水,稳妥地塞进我手心,示意我喝几口暖身。 这时候,从前被那药洗髓的优势就出来了。 在我上辈子做药引子的时候,那药将我血中的热性尽散,故而我体质近玉,体温维持在一个极低的定温渐不复变化,旁人触手冰凉而不自知。这就又给了罗恩晨表现的机会。总是一副体贴的样子特意为我要加了温的食物饮品。 除了我,闻者见者无不感动。 可如果不是喝了那每每令我痛不欲生的药,我又何以至此呢? 想来如今一个正常健康的身体,这份冻到麻木的体感,是很可贵的了。 我喝了几口便将杯子放在桌上,被罗恩晨拿过一饮而尽。 ……哦,对了。他还喜欢喝我剩下的水。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我甚至都没有发现时,被他亲如双生的表姊罗同雪惊为天人般指出了。 大家都知道罗恩晨是个有洁癖的人。 我却不以为然。 这个人,大概真的是没把我当一般人看。我的身子被那琼浆洗得干干净净,后期也干脆直接辟谷了。对他来说,我和一尊玉质药鼎大概没什么不同。 但是我只能笑一笑,什么都说不出来。 诉苦吗?和谁诉呢?难道不是我自愿的么? 他喝我的血时,甚至不愿看见我不情愿的样子。 可太会自欺欺人了,罗小少爷。 不过……我有些狐疑地瞅瞅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算一宴之缘,而我压根没喝那药呢,难不成他的洁癖自愈了? 真是可喜可贺。要是他的病也能这么轻易没了才是完美。 “那水我喝过了。”我故作惊讶道,“你不怕染病么?” 他显出语塞的神情来。“不打紧,我就找到这一个杯子。”他迟疑道,“应该没事吧。” 行吧。你说没事就没事咯。 “那我睡了。”我往铺上一躺,“你也快睡吧,别总是盯着我看了啊。” “……”“……” “晚安。”“晚安。” *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无数零碎梦境摇摇晃晃将落不落,产生了一种置身万花筒内部的窒息感。我终于将一口气喘顺之后睁了眼,看见罗恩晨就坐在我旁边,一脸担忧道,“你做噩梦了。” “………………”让你别盯着我看了啊?! “起来收拾一下吧,我们快到了。” “有睡这么久啊。”我伸了懒腰,“你昨天睡了吗?” “没有。”他承认道,“我睡不着。” 啧,麻烦。 “那你躺一会儿。”我道,“到站再叫你。” 罗恩晨看了我一眼。一双泛着疲惫的桃花眼水汪汪的,可怜又可爱。但那眼神让我不敢恭维,甚至莫名有些心虚。 “等到了地方再睡吧。”他说,“大概是第一次坐火车,不太习惯。” 他不会猜出来要是睡着,就会这么被我甩在车上了吧。 “行。”我讪讪道,只能将他领回家了。 当我们停在父亲那间书屋门口的时候,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永远不会关门的店面,居然挂上了大铁链子。 我有些傻眼了。走过去摸摸那链子,确信扯不开,又不好摇着门哭嚎几声。只能有些呆滞地坐在门口,准备努力回忆一下这段时间,父亲在并州究竟会做些什么。 答案是肯定的。我被大伯带到金陵的时候,我的父亲罗永念应该继续了无生气地维持着他半温不火的生意,和眉姑姑一起置办年货,准备勉强笑对新一年了无生气的生活。 可是现在还不到小年。在这种阖家团聚的日子,他只会一个人闷在书店顶楼,却并不会关门大吉。 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父亲他其实默默破产了? 不应当啊。 我心中愈发诡异起来。 这真的是我所经历过的世界吗?为何至今为止所有我熟知的事件都产生了相当不同的变化轨迹呢。 我仰起头去看罗恩晨,突兀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他沉默了一下,“12岁。” “出来之前那场私宴,叔叔是要准备宴请罗沈周三家的吧。” “嗯。” “那就奇怪了。”我托着腮百思不得其解。 第8章 “我们先去用午餐吧。”罗恩晨建议,“可能叔叔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了。” 不不不,你可太不了解他了。天塌了他都不会出来看一眼的。 但目前我只能接受罗恩晨的提议。 两个人去附近的日料店要了两碗热腾腾的拉面,我边喝汤边问,“你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不多了。”他道,“但我有一张黑卡。” 妙啊。 我这回方才庆幸罗恩晨莫名其妙跟着来了。否则我差不多真的会被没钱这种现实的事情压垮。 “和你商量一件事。”“嗯。” “帮我买一张长途票吧。”“你要去哪里。”他淡淡道,“我们一起。” 我:??? “不了吧。”我干笑道,“在并州还说得过去,再往西边太远了,叔叔婶婶要担心的。”一担心他们就会带着大批人马杀过来,根本走不掉。 “我们一起。”他又强调了一遍,并特意声明,“钱在我这里。” “……”这时候,就证明一个靠谱的父亲是多重要了。 而我的父亲,无论何时,从来没有靠谱过。 “那去沙州。你行不行?” “行。”罗恩晨很爽快地答应了,顿时让我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怎么办不想带他去见师父啊。 哦能不能见着师父还是一回事呢。谁知道会不会像我父亲一样不翼而飞了。 我叹了一口气。 “讲讲你的故事吧。”罗恩晨忽然生硬道。我这一下被问得有些懵,“什么故事?” “你在沙州的故事。” “……” “那你为何要去沙州呢?” “当然是因为…我有重要的人在沙州啦。”我转了转眼珠,“是很重要的人,我今后将要共度一生的人。” 罗恩晨挑起了眉梢。他默然片刻,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我简直要被笑死了,但面上仍挂着一副懵懂无辜的神情。 “是我从记事起就非常仰慕的人。”我乐得见他被噎,“这串佛珠就是他留给我的。” “你是在沙州长大的。”罗恩晨仿佛认了,顺着我的话道。 “嗯。我这次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认真道,“你记得要帮我保密啊。” “……”罗恩晨又皱了皱眉心,“……为何?” “刚才不是说了嘛,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就在那里啊。”我理所当然道,“所以余生我都要和他一起过啦。” “……你还小,一辈子又太长。”他忽然语出惊人,“未现端倪,余生不定。” “初心既定,自有指教。”我反道,“吃完了吗,走吧?” 罗恩晨抿着嘴站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但他居然并不再反对地买了两张票,顺便还打了沿路的干粮包裹。 这就体现出小时候的他还是很乖巧的。虽然内心不服,还是知道压着。不像长大了,说一不二,处处噎得人想不服气都得乖乖服气。 随后感觉,这一路上罗恩晨都在和我默默怄气。其实我发现之后是很想嘲笑他的,但想想现在他确实是个小孩儿,有孩子气是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才对,也就压下嘲讽的嘴脸,让自己努力贴合自己的外在形象一点。 下了车后,我们被计程车拉到沙漠公路边缘,最后租了两匹骆驼开始悠悠晃荡。“你真的没有害怕吗?”我坐得稳稳当当,不怀好意地看罗恩晨面色微煞,“是和骑马不太一样啦。” “嗯。”他明显不太想说话。 “估摸着天黑之前能到驿站的。”我道,“如果这几年没有被沙子埋了的话。” 他点点头。 一路无话。 行路难。入昏之后,沙漠的气温迅速降了下来。焦黄天穹中孤零零悬着一轮红日,杜绿戚蓝的残云之间,隐约透出一方模糊的屋舍剪影。 “就要到了。”我将清水在口腔中略过一遍,“你怎么样。” 罗恩晨双颊泛红,勉力睁开眼道了声好。 是挺好的。对于初入蜃海的人来说,没有千年沉香清心凝神,多半会被幻境折磨得生不如死。大蜃的气息可是比烈日风沙更能让人脱皮的存在。 我们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我觉得也够他受了。这就将骆驼靠过去,把佛珠给他套在腕上了。 “戴好了别弄丢啊。”我嘱托一句,近近挨着他,保持在可以嗅见沉香的距离。 龙点墨果真是个宝贝。才戴上不久,罗恩晨的脸色明显有所好转。他若有所思地将那佛珠看了一会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为什么给我这个?” “怕你撑不住。”我道,“天彻底黑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片地方是我小时候疯跑的乐园。我还记得哪里有海子,哪里有绿洲,哪里有沙井,哪里有暗流。师父常说我命大,在入夜的蜃海随便跑,都没有被沙蛇和胡狼叼走。 愈靠近苍极寺,我就愈发思念起师父来。 我的师父清栾,便是隐世大能觉刹禅师。他悲天悯世,是人间行走的佛陀。然一想到上辈子的传闻,说那位犹如祸世妖妃般的茉修拉夫人,唯一心动过的男子便是他,我还是忍不住要笑。 茉修拉夫人多国混血,艳可敌万城,是希腊的海伦一般的人物。在少女时期唯魂牵一人,而后翻手云覆手雨之时,能令她心软的也就还是师父了。 第9章 天知道当时听闻这个事实后,我和汤亚廷的三观有多崩溃。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美艳狠厉的母亲居然有这么一个致命弱点。 而这个弱点,还是我那出家修行的绝世好师父。 我们那时凑在一起讨论,严重怀疑令师父退隐江湖的就是这位妖孽般的夫人。而这夫人执念深重,变成这番模样大概也和师父脱不了干系。 两个人讨论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后,就双双原地升天了。 我的心情不由好了几分,没注意到一旁罗恩晨弄停了骆驼,就要往我这匹背上攀来。 “哎?你做什么?”我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将自己那头牵绑好,半条腿都跨到我背后了。 “天黑了。”他道,“坐在一起比较安全。” “你这是害怕了吗?”我发现新大陆一般,止住一脚将他踹下去的意图,“别,靠这么近我怕痒的。” 他不说话,十分强硬地挤了过来,一双手默默抓住我的辔绳,几是将我搂在怀中。我都要被气笑了,倒了他一胳膊肘,“别闹了,下去。多大个人了还怕?” “入夜之后危险许多,我觉得我们都不要离这串佛珠太远。”罗恩晨一本正经道,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畔。我摸了摸发痒的耳朵,“知道危险了就该快些赶路,你这样是在拖慢脚程。” 他就又不说话了,整个人却几乎要埋在我身上。 我被他这么抱着,原本出现的好心情也被磨干了。以至于现在十分想把那串沉香收回来,让他再好好被蜃景疼爱一番。 我可不记得罗恩晨从前还会有这种黏黏糊糊的样子,耸耸肩将他抖了下去,“往后一点,我快没地方坐了。” 罗恩晨还是听话的,给我让出一点位置,手却还是固执地没松开。 两个人中间好歹有了空隙。我便尽量贴住前峰,不同他有丝毫触碰。然而只过一会儿,他就又靠过来了。我还没开口,他先动手将沉香串挂在我的脖子上,“还是你戴着吧,我怕弄丢了。” 说着,十分自然地又将我虚虚搂了满怀。 我摸着珠串,冷不丁便道,“哎,我问一件事啊。” “嗯。” “此前你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串佛珠么?” 他似乎顿了一顿,方才否认道,“不曾。” “那你知不知道佛珠通常有几粒啊?” “……不知。”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抱歉。” 得了,我又欺负孩子了。 “一般来说,从善品的珠子有108颗。”我便耐心道,“但是,我手上这串只有107颗。” “……” “……” 居然毫无反应吗?我不由眯了眯眼,这种反应,很可疑啊。 “是丢了一颗吗?”罗恩晨终于接过话头。 “不知道。”我说,“不过,师父应该会清楚的。” “嗯。”他道,“你要共度余生的人,便是你师父了吗?” “想什么呢。”我心道,你说得可真是太对了。 他便沉默下去,再不吱声。 约莫是到了三更时分,一双骆驼才停在那屋舍前。我湛湛落在门前,将靴子上的沙砾磕净,抬手敲开了山门。 “苍极寺。”罗恩晨跟着我后面,“我们这就到了……那驿站呢?” “苍极寺就是这一带唯一的驿站啦。”我道,“寺里会有师傅负责接待安置旅客。” 不多时,一位小师傅果前来应门。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要打尖?” “我们来拜访觉刹大师。”我还了一礼道,“大师可是已经歇下了。” “大师最近在外云游,不日将归。”小师傅道,“两位无事可以多待些时日。” ……我就知道没这么顺利。然而我现在总也无处可去,便同罗恩晨在寺中先行安顿下来。 西北瘠薄之地,食宿条件确算不得好。但住下之后,心却是安了许多。可以说是自上辈子那些记忆束缚中挣得了少有的稳妥宁净。 我盘膝靠在榻上,一粒粒碾动沉香珠子,想见到师父时总要与他问清这缺了一处龙角的事。心里正想着事,那边早该安歇的罗恩晨就开始扣门。 “睡下了么?”他轻声道,“我能进来吗?” “睡下了。”我断然道,“请回吧。” 外头陷入沉寂良久,我直觉他还站着不曾离去时,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我忍不住想翻白眼。 孩子又不听话了,多半是惯的。 罗恩晨面色苍白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那处,有蜘蛛。”他补充了一句,“很大。” 我差点笑出了声。 “想是你那间许久不曾住人了。我去问问小师傅,这里应是备有驱虫粉的。” 他便一副画地为牢的模样,“我不想再回去了。” “行,我们换房。”我大方道,暗想就他这个样子,不定几日就打道回府了,真是妙哉。 “你也不要去。”他皱眉道,“那蜘蛛真的很大,看上去有毒。” 你才有毒。我道,“无妨,我有沉香,虫不近身。” 他犹豫了一下,十分自然地从我手中取过佛珠盘在了腕上,然后在我榻上和衣卧下,并拍了拍旁边道,“明日再说,今天晚了,先休息吧。” 第10章 我:??? 我还是决定去罗恩晨房中看一眼,不料一把被他捉了袖子,眼角有些殷红道,“睡吧,别去了。” ……这撒娇一般的语气是我的错觉吧。 “你再往里头去点。”我强行收起嫌弃的神情,“晚上不要越线。” 他点点头,眼眸亮晶晶的。 事实证明,罗恩晨在身边,我果是睡不好的。做了一些不知名噩梦,甚至似乎被车轮那样大的蜘蛛追赶过,我终挣扎着睁开眼。 罗恩晨睡相还是好的。乖巧平整地缩在榻侧,被角也不乱,看样子睡得不错。 我有些腰酸背痛地坐起身,简单清洁了一下,去与庙里的师傅们一同用了早膳。等到我端着一碟斋食进得屋来,罗恩晨居然还是未醒,躺得笔直,面色潮红。 我一看就知他发烧了。 想上辈子他也不是个体质虚弱的人,这会子又怕虫,又生病,看来是与此地无缘了。 又问师傅讨了些药来煮上,还给他盖了张帕子降温,深刻感觉自己拿人钱财□□,也算尽力了。 只是这个人不是罗恩晨的话,我会更心甘情愿一点。 他躺到了金乌西坠之时,总算好了一点。我去外头摘了一些叶子回来,借着庙里的后厨给他做了一碗鸭趾粳米粥,伴着热腾腾的斋食与两张麦饼放在他眼前。 罗恩晨半昏半醒的时候被我喂了两碗药,现在烧已退了,就是因为长时间不曾好生休息而有些虚弱罢了。这一觉倒也补充了他的精力。 他默默喝了几口粥,自己下得地来,坐在了木桌旁。 “……我睡了很久?” “躺了一天。”我道,“想是昨夜被那蜘蛛吓出病了。” 他没吭声。 “好啦,你好好休息便是。反正这些日无事。”我道,“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去周围走走。” “好。”他看我一眼,欣然腼腆地笑了起来。 看把孩子乐的。 第4章 不容 到了第十日,我们终于等来一个人。 那人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宋司礼。 我正和罗恩晨一并踏入山门,就见他站在侧殿前与方丈交谈。我看着那道熟悉的剪影,一时停住了脚步。宋司礼就看过来,见到我也是微微一怔,再看到我身后的罗恩晨,神色却是一变,多出几分玩味之情。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内心忍不住咆哮一声。 上辈子我第一次见到宋司礼时,他刚刚成年不久。而到他与罗恩晨正式见面时,已经是20多岁的青年了。 现在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周身仍旧透露出往后凉薄妖异的气息,一双锋利的眸子如同刀片般往我们两人身上招呼过来。 住手,是友军!我这句话却是说不出的。 虽然我们上辈子彼此利用得异常开心,但这辈子的相识却委实太过提前了些。 我想了想,不经一抖。 难道那时候,我的资料竟是他亲自到沙州取证的? 不由深感荣幸了。 那……他遇见师父了么? 我想着心中忽然结了疙瘩,这便冲宋司礼与方丈一顿首,当作路过问好,径自领着罗恩晨回房了。 我却忘了,宋司礼从来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他直接与方丈道了别,从容地将我拦下了。 “罗小谢。”他唤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样叫我,仿佛我们很熟的样子。 我故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是……?” “我是你哥哥,找你好久了。” 不是,提前了这么些年,这句话还是能脱口而出吗?不会太随意了吗? “哥哥?”我道,“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哥哥。” “你有,不过罗家人没有和你说起罢了。”他道,“你本名宋……” “打住!”我无情打断他,“我饿了,有什么事等我吃完饭再说。” 他便住了口,神色奇异地打量我。 “你现在和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他眯了眯眼,“我不会认错的。” 我又抖了抖鸡皮,觉得他的目光愈发变态了起来。 “她是我妹妹。”一直保持沉默的罗恩晨终于道,“你就是认错了。” 夭寿了。这俩现在怼上不是要命。如果我没记错,如今的宋司礼可是离发起那震惊黑白两道的黑色审判不远了。 那是他为报父母无故丧命之仇,在巴格马蒂边境以极为残忍的手段处理了他叛逃的三叔,所制造的骇人听闻的规模屠杀事件。那个时候,他不过才16岁。 这是个真正从小时候手上就沾血的主,惹不起也躲不起。 只要被他判定为仇人,那基本就是半只脚跨进棺材了。 所以说,上辈子他选了由我来除掉他的心腹大患,真是败笔啊。 我轻咳一声,“不管认没认错,再晚一点就没饭了。”顺手将罗恩晨一搀,“你还想喝我做的白粥不成?” “可以。”宋司礼也跟了上来,“我还没喝过妹妹做的粥呢。” 你等等,谁是你妹妹啊?我刚才没承认呢! 罗恩晨对于我肯与他表示亲近很受用,拉着我就走了。 我已不敢想宋司礼被冷遇至此,会不会即时动手将我们直接斩杀。不过这辈子我也没打算与他深交,毕竟母亲的事我都清楚了,就更不愿同宋家有半分关系。 第11章 总之,用餐时没再见到那个冷面黑心小魔头。 但我知道不能掉以轻心。现在就想在师父回来前,我究竟还能遇到多少熟人。就算在这里碰见汤亚廷,我觉得我都不会感觉意外了。 然后几日后的下午,我就真的在月牙泉旁看见了他。 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我叹了一口气,不想再去问他也来到这里的缘由,转身就走。可汤亚廷明显不这么想,他像饿久了的狗见到肉一样扑了过来,“姑娘姑娘,别走别走,给我带带路呗?” 我只想嘲笑他。真正的姑娘见到你这样早都吓跑了,就不能正常一点,少一些张牙舞爪么? 我可太知道他的脾性了,这就将脸一板,“云水之间跋涉而来的旅人,你又将往何处而去呢?” 他脸上的殷勤之色便被惊疑不定取代了。“你是,你是这湖的妖精吗?” ——和我料想的别无二致。 汤亚廷小时候被茉修拉夫人追杀出了心病,是个平日生活中一个不慎就上了刀尖浪口的性子。如此敏感多疑,神经兮兮,也不知道长大了是怎么扳过来的。 我啧了一声。除此之外,这人还十分信神话故事里那一套,总觉得自己会时不时碰上妖怪精灵什么的。 对此我表示,无从置喙。 他见我十分冷漠,自个儿已是信了六七分,态度却更加好了。 “我想去月牙寺,月牙姑娘能否好心给我指个路?” ……一着不慎还是被起了绰号,好气。 苍极寺就在这泉附近,故旧时也称月牙寺。我就没好气地给他指了方向。 像是汤亚廷这种人,你说要亲自带他过去,他就会怀疑你有二心,然后趁你不注意就给你暗算到坑里头,非要查清楚你是不是他母亲的人才好。 对此我深有体会,点到即止。 他果然信了十分,朝我作了一揖表示感谢,这就颠颠地去了。 我真是太了解这小子了。我想着,不动声色地继续转了几圈,又到鸣沙山上坐了会儿,看到天边似是要起沙暴了,这才施施然离去。 心中却也有些预感,这人都凑到一起了,不发生些什么可太对不起剧本了。 于是当我在斋殿中看到汤亚廷一脸震惊地瞪着我时,我都能想到他接下来的台词了。“妖精也是要吃饭的吗?”他端着碗坐过来,无视对面罗恩晨不甚友好的脸色,“小月牙,你不会也住这里吧?” “啊,对,你说得都对。”我往嘴里舀了一块豆腐,“今天的菜色不错啊。” “真的吗?”汤亚廷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这真是我吃过最……”当着诸位师傅的面,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啊,对了,汤亚廷是做菜的一把好手,他的烧烤和煮汤尤其优秀。 我这么想着,觉得几日之后不定要开荤了。 就在我期盼着汤亚廷的爆发之时,我那神龙不见首尾的师父终于出现了。 * 那是一个有露水的清晨。我在兰草园中漫步。深冬本就料峭的风在这里又嶙峋了五分,而俗世的除夕就在今夜。罗恩晨自病好了之后愈发嗜睡,和要冬眠似的,整日里神情恹恹,见到我时眼睛却仍坠星般亮得发光。 他索性赖在我的房间不走了。我见他也不乱动,那榻也足够宽敞,便当多了个床件摆设,同床共枕到愈益失了心理障碍。 被汤亚廷发现后倒也因为他的大惊小怪尬然了片刻,想是觉得罗恩晨还是个小孩,仍在无需过于强调男女有别的年纪,却俨然忽略了自己这个身体比他们其余人都要小的事实。 当时我想了想,很机智地指着罗恩晨的脸色道,“他最近病总好不了,夜里需要有人照顾。而且他可是我哥哥,你还要说什么?” 汤亚廷被我噎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妖精也是会生病的了?” 还有没有谁能来救救这人的脑洞了? “是是,被你发现了。”我说,“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去附近的山里打猎。”他说,“这几日刚磨好了刀箭,给我带个路吧?” 也不是不可以。 “领你去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吧。”我道,“三危山。” 汤亚廷打开地图册比照一下,面色浮动,“你是觉得我看不懂中文吗?” 他完美遗传了茉修拉夫人的血脉,金发碧眼,雪肤高鼻,单看外貌,还真不能一眼认出混了华夏血脉。 “肤浅。”我冷酷道,仍是尽职尽责给人带到了地方。“这儿离苍极寺有些远的,你要是找不回来就在此处住一宿,我明日来接你。” “好好,感激不尽。”他挤眉弄眼道,“等明天你来我有一份大礼要送你。” 我都能想到烤得焦黄流油的腿肉了,不由得有些好笑。 待我又回到寺里,天已黑透了。这时的斋殿已空了,我便自行去了后厨,想寻点野果来果腹。而我抱着一篮水果往回走的时候,在伽蓝殿旁第二次遇见宋司礼。他站在菩提树下,看着我走近,便迎了上来,不咸不淡道,“又在吃了?” 我被梗了一下。 “不可以吗?” “可以。”他堪称温柔道,“不过这样的素斋吃了许久总会腻味。” “……” “我有罐头,要来吗?” 第12章 这话,怎么这么像要诱拐小孩的人贩子啊。 “明天就有肉吃了。”我期望汤亚廷能靠谱一点,毕竟三危山物种丰富,而且没有大型野兽,怎么着都该有所收获吧。 闻言,宋司礼眯起眼,“不来吗?” “不了不了。”我忙道,“时候不早,我这就歇息了。” 他却不容分说将我一拎,提小鸡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怀里的果子撒了一地,正想着呼救,他却道,“别叫,没人能听见的。” 不是,你当这庙里诸位师傅都是不存在的吗? 我冷笑一声,当即就要尖叫起来。他却在我刚提起半口气时湛湛捂住了我的嘴。完蛋,我想,几天不见,这下就被劫持了? 宋司礼将我挟到房中后,却当真在我面前放了一盒鱼罐头。 我:……? “吃吧。”他在我对面坐好,似笑非笑。 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我考虑着要不要当即求饶。可就是这样,他也不会告诉我他的真实目的。 宋司礼此人,最喜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将对方的耐力与心力耗尽之后,再一掌拍死,娱利双收。 这样的他,硬碰硬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于是我看了他一眼,非常理所当然地道,“没有馒头么?” “?”“没有馒头你是怎么吃罐头的。”我瞪大眼,“简直丧尽天良。” 他面上又浮起了奇异的神色,似是在考虑要不要直接将我做成罐头。 我见他考虑得认真,不由缩了缩脖子道,“没有就算了,其实也能吃的。” 经验从上辈子来,我还是很识时务的。 宋司礼就点点头,从行囊中摸出一张馕来。 ……是我为难他了。 于是我违心地享受起这顿迟来的晚饭。但不得不说,这罐头还真的挺好吃,该不会是他从京都带过来的吧?我边想边拿起罐子看了看。嚯,还真是啊。 我在宋司礼目不转睛的凝视中吃下三条鱼后,终于感觉有点噎了。于是倒了一杯茶边顺气儿边道,“别光看我,你也来一口呀。” “好。”他说,“你可真会吃,我都看饿了。” ……这人还真不会客气啊。 他只吃了半条鱼便住了口,抬起眼来望着我,唇边挂上几缕淡漠笑意,“妹妹,前几日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等等,你前几日有和我说什么吗? 我举着茶杯,不上不下,只能硬着头皮道,“尚未。” “看来我这哥哥当得不够格,甚至都喝不到你亲手煮的粥啊。” ……哦你说粥啊,我以为你要我杀人越货呢。 “我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可以的。”我放下杯子严肃道。 “甚好,那你准备何时起程…同我一道回去啊?” 我:??!! ……真的是,不知不觉就被绕进去了,不明不白就被安排上了。 “我没准备和你回去。”我略心酸道,“我要等师父回来和他一起云游四方去。” “你这样不行的。”他劝道,“母亲和大哥都在等你,总见不到可是要伤心的。” 不,他们不会。 “那……我再考虑一下?”我看了看他的脸,神色如常,尚可一试。 “可以,但是别考虑太久了。”他居然同意了。 等我抱着两盒崭新的罐头惴惴回了屋,甫一开门,便听见床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咳嗽声。“你好些了吗?”我无精打采道,“看我带了什么回来?啊,沙丁鱼,可以给你补补身子啦。” 罗恩晨下得床来,对着那罐头看了几眼,便蹙眉道,“你去了宋司礼那里。” “对啊,这不是看你需要补充营养吗。”我道,“我舍生取义,有没有很感动。” “你……他没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吧。”罗恩晨语气陡然有些急切,他忽然按住我的肩,仔细将我全身打量了一遍,然后恻恻道,“你的脸……” 我没想到宋司礼只是捂了嘴都能给我整出印子来。 “被野鸡挠了一把,不打紧。”我哄孩子一般,“你今儿是不是还没吃饭啊?来,坐,直接开饭吧。” “你没必要为了我去找他。”罗恩晨耳尖都红了,“你不要这样,我很难过。” 等等这种患难兄妹的悲情感是怎么回事? “我开玩笑的啊。”我忽然生出了当妈的心,“路上遇到攀谈几句而已。这可是我用野果子换回来的呢。” 他狐疑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过他不好惹,我又会主动送上门?”我只能继续道,“今天送汤亚廷去三危山,在那边采的果子。” 他这才低低哦了一声,却将罐头推开了,“我不吃他的东西。” 这个人自从生了病以后,越来越幼稚了。 “好啊。那你就总卧病在床,哪天我被人抓走了都不知道。”我拉开一盒鱼放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然后眼睁睁见他白净的脸蛋憋得微红。 真好玩。 罗恩晨最终还是被我激将着吃了小半盒鱼。而后入寝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睡里头了,非要和我换位置。 “你不会是怕宋司礼半夜摸进来吧。”我不由失笑道,“他这几天都没动静。况且在寺庙里搞事也会有所顾虑。” 第13章 罗恩晨却并没有被我说服。他固执地嵌在外侧,“给你挡挡风也是好的。” 这回我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好玩儿啊。 “得了,就你这病体,还挡风啊。”我毫不留情地揶揄道,“以后别痛风才好呢。” “我没病,只是有点水土不服。”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万能说法,却丝毫不能打动我。“行了,不争了。你把被子盖好。”我说着把床幔也放了下来。 之前我睡在外头时,乃是尽量避免着将床榻弄成一方密闭空间的。但现今为了罗恩晨这一番十分不明的好意,也只能做一迁就了。 这幔子很是厚重,还起了些灰。我将床褥都压好之后,就只能看见罗恩晨一双眼瞳亮闪闪地盯着我。 “睡吧。”我道,“估计明天还有一顿好的等着你。” 他点头,默默拉住我的袖子,又往里靠了靠。 大约是今日一波三折,我没有阻止他这表示亲昵的举动。 但是一闭眼我就想起宋司礼,可以说是睡意全无了。这就有些硬邦邦地躺了几个时辰,估摸着外头天亮了,就摸索着爬到床边,加了件外衣,往兰草园而去。 我是万万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师父的,只道自己眼都有些直了,甚至揉了两下眼才敢确定那不是幻觉。 “师父!”我道,恨不能手舞足蹈高歌一曲地一路载歌载舞而去。 这个我念了两辈子的人,现在终于货真价实地站在眼前了。 “观宁?”师父也未料到会在此处相逢,但看到我面目有些扭曲的激动模样,不由得浮起一抹微笑,“别来无恙。” 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怎能无恙。怎会无恙。 这我上辈子再也回不到的故土,真正生养我的地方。我最后的退路,我魂牵梦萦的山高水长。仔细算起,此番重逢也称得上是客死他乡,魂归故里了。 师父未料到我一见面长泪先流,丝毫不肯控制情绪。只整个人蜷进他的怀中,呜呜咽咽个不停,便开始一下下轻抚我的脑袋,安慰道,“何处受了何等委屈,哭成这般模样?” 可以说,我攒了一辈子的委屈,一辈子的眼泪,都积压在此处了。 但我甚至说不出口。 要我如何娓娓道来呢? 是最初在罗家如履薄冰的几年懵懂岁月?是被当作药引交换出去服下那副失去血性与生育力的伐髓露?是父母至亲分崩离析一死一伤一昏迷的悲惨往事?是被宿敌所骗为人利刃最终落得心脉断裂的局面?还是最后那杯必死无疑的毒酒乃至挚友束手无策再无回天之力? 一步错,步步错。 我觉得,当初如果我没有在师父的默许下跟着大伯离开,就不会有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了。 可是那一辈子的我,太过懂事。总不会为不公的安排做一抗争,哭泣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是族中长辈都会叹息着爱怜的好孩子。 所以,我永远不会有糖吃。 导致我最终死亡的局面,每个人都有理由,每个人都不能说是全错,每个人亦有自己的苦衷。 是故,我不想再搅入那样一场局中。哪怕这代价是我会失去亲朋,孤独终老。 那也是好的,不是吗? 起码,还有一个不会欺你侮你的人,用爱着万物的心来待你。 我一边在师父怀中痛哭流涕,思绪一边澄澈分明。 “师父。”我终于抽噎着止了泪,嗓子已是微哑,“我想回来,我想回家,你不会不要我吧?” 而我顶上那人,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曾给我一个答案。 第5章 不察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难道,过了这么多年,师父他还是不肯要我? “罗家肯放你?”他轻声道,似是在问我,又像在自问。 “我这次来,他们不知道的。”我嘟囔道,“师父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想,这里的天地如此广阔,饶是他们人手再多,也不可能一座座山,一条条河搜过来吧? “你暂且先在我这里住着。”师父便道,“在外头受了何等委屈,你不说,我自是要去向别人问清楚的。” “你是个伶俐的孩子,也不是消极避世的性子。”他又道,“看你哭成这样,罗家未免欺人太甚了。” 我心里暖暖的,眼中又有热流了。 这是上一辈子,那些爱我怜我,痛我惜我的长辈们,永不会说出口的话。 “师父。”我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生怕一个不慎就放跑了这尊活佛。 “好了,好了。”师父安抚道,“放开为师罢,旁边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我不经意抖了抖,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看了一圈,发现这庙里熟的人与不熟的人都站成一溜,面上神态各异,精彩纷呈,不由觉得没脸见人了。 “师父。”我低低唤道,“你带我走吧。” 他又摸摸我的头,对四周道,“都散了吧,今日的早课都做了吗?” 附近的僧人渐散开了,我又不客气地用师父的袈裟抹了抹脸,转身就看见罗恩晨,宋司礼,还有远处刚摸过来的汤亚廷。 得,又齐聚一堂了,还让大家免费看了一场表演。 庙中的大小师傅们就算了。这三位看戏的,我都在考虑要不要去问他们收点伙食费了。于是我率先向最远处的汤亚廷走过去,“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第14章 “我去,不是我自己回来能见你哭成这样?”汤亚廷把一只渗着油的背囊往我手里一塞,“喏,给你的。有什么难过的事也可以跟我说啊,我又不会和别人讲。” “知道啦。”我垫着分量不轻,面上顿时露出几分喜色,“你可把剩下的藏好了,不要往内殿里带啊。” “哪有什么剩下的。这就是剩下的。”汤亚廷道,“天没亮就开始赶路,我再睡会儿去。有事记得找我啊?” “好。”我泪痕犹在的面庞笑意盈盈,颇有几分怪异。 挥手送别了汤亚廷,我又站在宋司礼面前。“你来干嘛啊?” “有人哭得太响,我以为谁腿被砸断了。”宋司礼抱臂道,“这么看来,零件还是挺齐全的。” 我不由一颤,想起他最爱卸人零件以示惩罚的事实来。 “多谢关心。”我一龇牙,“以及,你那件事我还没考虑好。不过既然我师父回来了,我当然是要问他的意思了。” 宋司礼被我堵了一句,只淡淡回了句,“行。” 我打发走了两个,这才硬着头皮去看罗恩晨。毕竟方才师父开口闭口都是罗家人欺负了我,他这个不明所以的指不定又在心里默默数锅了。 “……你看。”我没话找话,“这是昨晚上说好的……加餐。” 他不吭声。 “你不会也是被我吵醒的吧?”我心道,平常这个点他确实还在睡了。 “……” “……” “……不是。”罗恩晨终于开口了,语气却冷冰冰的。“那就是你的师父?” “如你所见。”我道,“怎么样,是不是丰神俊朗,风姿出众,人间瑰宝?” “你刚才是把眼泪鼻水都抹到他身上了吗?”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我殷切的表情瞬间便有了一丝碎裂。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道,“反正那衣服我会洗的。” 他干巴巴哦了一声。 我恍然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在吃莫名的飞醋了。 “这么凶啊。”我瘪了瘪嘴,露出一副委屈的神色来,“说了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有些慌起来。 “我不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他低声道,“衣服也可以我来洗。”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原来你在大伯家过得这么差啊。” 我的表情又裂了一道。 完了完了,感觉事情要回归原点了。果然听他下一句便是,“那你要不要……搬到宗家来住?” 这就不必了,千万不必了。 与之相比我可更愿意住在大伯家……真的谢谢了啊。 他看我脸上露出了十万分的抗拒神色,面上就又冷了几分。 “不愿便算了。”他道,“我知道你想住在这里的。” 你知道就好啊。我几乎要抹把汗了。 罗恩晨又看我一眼,流露出受到伤害的眼神,拔腿就走。 ……这小孩怎么越来越难哄了呢? 我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就这么把他气走得了。如果他还算讲义气的话,应该会对我的行踪保密吧。 事实是,罗恩晨并没有被我气走,甚至还理直气壮地继续躺在我的榻上。 太没有自觉性了。 其实我也可以拿蜘蛛来把他吓跑。我想,那么哪只小蜘蛛这么幸运,今天会被我逮到呢? 我摸了摸胸前的珠串儿,忽然想起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对了,刚才哭得太尽兴,忘记问师父这少了一颗的佛珠了。 我定了定神,决定现在就去找师父,顺便把那件被我弄脏的袈裟拿回来。听见我开门,躺得平展的罗恩晨复又坐了起来,“你去哪里?” “你好好休息……”“我们一起。” 他又来了!! 然这次我所求之事牵扯过甚,确是不好让罗恩晨一并随之的。他看出了我面上的不情之情,却不同方才一般偃旗息鼓,只视若无睹般披上外衣走了过来。 我把门扇当啷一关,想将这时不听话的小孩反锁在里头,湛湛剩了一臂距离时,门就被抵死不动了。我一惊,就见一只手伸了出来,正抓在我的腕上,教我使不出分毫力气。 果然这副未经宋司礼锤炼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使一些技巧性的花招尚可,而单纯比拼力量时,我竟还是比不过一个小男孩。 接着,罗恩晨带着十二万分委屈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你要关我?”他道,泪眼绵绵的模样让我极怕他下一秒就在我面前哭出来。要知道我上辈子可没见过他哭……不,在我的印象中,他大概该是个不会哭的人才对。如果这眼泪真的被我看见,我会不会立即瞎掉还是个问题。 “这不是还没关么。”我讪讪道,“下次你不想被关说一声就好,万一夹到胳膊就不好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已经被夹到了。”说着将袖子一掀,一大块凄惨的淤青就这么甩在我眼皮底下。 “……”我要怎么办,现在认错是不是有点晚了。 “……阿宁,你是不是讨厌我。”罗恩晨道。我正想点头,忽觉不对。 这辈子我们还没交过心呢,朋友你怎么知道我从前的真名? “你叫我什么?”我的手腕仍被捏得死死的,气势却分毫不输。 “阿宁。”他说,“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么?”顿了顿,“我明明听见清栾师父这样叫你了。”言至于此,我逐渐回味过来,这一路上,罗恩晨似乎都未曾叫过我的名字,正如我也未曾叫过他一样。 第15章 我是心里头别扭,既不想同上辈子一样一口一个哥哥唤得亲切,又不想直呼其名显得突兀。那么,他呢? ——明明他更熟悉也更应该叫出口的,是罗小谢这个名字才对。 我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 “但是,只有师父才能叫这个名字。”我诓他道,“这算是我的法号,有特殊含义。” “你不喜欢我便不叫了。”罗恩晨这回倒是分外乖觉,手上却一点没有放松。“你现在是要去找清栾师父吗?” “我随便走走。”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说实话。 “那为何关我。”他道,“事到如今,我很想问,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惹你如此厌烦?” ……不,你没有哪里不对。 你都是对的。错就错在你认识了我。 我这么想着时,就见他在我面前低低垂起了泪。 完蛋了。 造孽了。 我把罗恩晨弄!哭!了! 我脑子里警铃大作,忙将他推进房中关好了门。但人家只是静静流泪,泪珠一颗接着一颗砸在地上,好不凄惨。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往后大伯将对罗恩晨作出的评价来。 ——年少时,便已逐步显露了未来家主的威严。 是现在这个默默哭得如同一根坏掉的水龙头,还非常无辜地将我手腕捏得乌青的人吗? 我叹了一口气,动手划掉并加上了新备注。 ——年少时,便已逐步丧失了未来家主的威严。 我有些无措地站在他旁边,腕上痛到也快要落泪了。 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啊?——我非常想这么说却不敢吱声,觉得他捏得异常顺手,大概已经忘了手里那个是什么玩意儿了。 该!让你关门!让你夹人胳膊! 现在你被关了吧?你胳膊也让人夹了吧? 我现在是很能理解饮泣的闺阁少女指尖的秀帕是何感受了。 “……” “……” 我呆了一会儿,痛定思痛,觉得不能再教事态进一步恶化,遂安抚地拍了拍罗恩晨的肩膀道,“觉得好受些了就擦擦脸,我们一同去找师父吧。” 闻言,他的泪居然渐渐收住了,而后慢吞吞地起身洗脸,磨磨蹭蹭地往我旁边一站,眼皮还有些微肿的惨淡模样。 我的手腕已经僵了,可作为始作俑者,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挥挥手带上了门,领着罗恩晨往师父房中走去。 真是欠了他了。哪辈子都不得安生。 我无力地错了错牙,就差再向师父哭一鼻子了。“师父,你现在方便吗?” “无事,进来吧。”师父安然在榻上打坐,“是需解惑否?” “嗯。”我点点头,暗自瞪了一眼不知避讳兀自往书案边坐好的罗恩晨,有些迟疑道,“弟子有一事不解。”说着脱下颈上佛珠往前一递,“线绳未损,龙角却断,其因为何?” 师父将那沉香串捧在手中细看一遍,眉目间渐凝了层幽远的光。良久后,他抬起头来,眼神却直直穿透我般,落在我身后的虚空中。 “沉香化骨,浮生辞土。御龙引路,归尘忘苦。” 他低声喃道,陷入沉思。 “观宁,你且戴好了。”师父眼中的光愈益幽亮,使我祟然生出一抹惧意来。 “师父,您……”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镜花水月,早悟兰因。” 他的视线终收归于我,却是太息一声,兀自阖了眼念起了大悲咒。 ……我转了身,发现罗恩晨正在那屏风后坐得端庄。是因为他在,所以师父不肯多说,唯恐泄露天机吗?我抑抑想,那沉香化的又是谁的骨呢? 不论佛珠为何会丢一颗,听来那却似是在为我引一条归路。而后师父又告诫我不要被表象迷眼,此生此事,好似与那已盖棺定论的上一世颇有牵连。 我目前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么多了。但我将师父今日之言记进了心中,深觉必要之时还需再拿出体会一番。 “你听懂刚才师父的回答了吗?”出了门后我便问道。 “……不曾。”身后那人答。 说起来,罗恩晨算是很有佛缘的人了。犹记我们第一次交谈,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第一次同他说话时,他便从一句佛偈中悟出了两段道理。当时他被酒精毒哑了,只能与我进行手语交流。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向我表达了他的想法。而我那时颇有些被这男孩子的悟性惊艳到,甚至想着哪日师父看见他时,也是要欢喜收下做弟子的。而现今这个毫无感悟的,怕是真没有听懂我方才在问什么了。 我心里莫名一安。 也好,总不会教罗恩晨联想过多。因我有心归隐,有时便忘记在他面前十分收敛,乃至露出一个小女孩不应有的态度,也不知会不会被他窥了端倪去。 但我总想,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虽不至与我经历相同的事,但身上必然有些我不知晓的秘密。因他现今有时情绪虽怪,大体看来还是副孩子心性。 我万不能想象倘使现在这壳子里装着的是20岁的他,他又怎好在我面前患得患失,哭哭啼啼,大部分时间的对峙里都并无反抗余地。 这么一想,我就感觉轻松很多,仿佛压在心头的最后一块郁垒也行将消散了。 第16章 只要罗家不再插手我的人生,那就是我所求得的大致圆满了。 于是我的心情渐渐明朗开来,甚至准备下午去敲汤亚廷的门,邀他一同去附近收集食材,好为除夕夜加餐了。 这份好心情持续到我提着几尾鲤鱼,与汤亚廷有说有笑地绕过甘河为止。 “等……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我心尖微微一提,实不想过于惊乍,但确乎是通过沙子的颤动觉察到前方正驶过很多车辆。 “是……有来着?”汤亚廷愣了愣,“风变大了。” 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靠拢。然后偏离了原有路线,一起往附近的沙丘上攀去,快到顶时只微微露出双眼睛来。 “你看,那么多车,往寺那边去的。”我心中笃定要出岔子,遂一扯他袖子,“走,不能回去了。那车里很可能是罗家人,不然也是宋家的,总之去了就出不来了。” 汤亚廷深以为然。 若车队是罗家的还好,倘是宋家,那罗恩晨会不会遭殃呢? 这个想法只在我脑中转了一圈,便被压下来了。 料想现在宋司礼还没把对付罗恩晨正式摆上台面。他现在的首要目标应该是他三叔才对,至于将我一并带走,不过顺手为之罢了。 我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又成了众矢之的。看了看一旁的汤亚廷,我忽有些犹豫不决了。“你倒是不打紧。”我道,“我大概有一阵不会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一起跑吧。”他声音染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我总感觉那里头有我妈的人。” 我莞尔一笑。 这可好了,上辈子一起躲债的日子又来了。 不过那时候我们年岁稍长,面临的环境也未曾如此险恶。况且那个时候,我们都攒下了自己的小金库。尤其是汤亚廷,自个儿跑到巴黎去上学,边学边画边打工,还有了一段能当作美谈与珍藏的罗曼史。 现在这种没钱没粮寄人篱下的生活,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不,有没有篱都说不准了。我颇心酸地想,过一阵子要不要去寻个什么福利组织求收养呢? 我带着汤亚廷往三危山走,打算今日先在那边凑合一晚。 “对了,你在这边过过年吗?” “过年?有过几次。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儿,不太记得了。”他撇撇嘴道,“刚好不在庙里头过,我们能放开吃了。” 我一想,也是啊。 就是可惜我想给师父露一手的心了。 我们沿着甘河走到一处野林子,就地安顿下来,生了一堆篝火。汤亚廷从麻袋中取出一只半死不活的白眉子,兀自去水边剥皮洗净,我就将方才采集的药草香料择净捣碎,又去摘了几枚艳红的野果,一并拿去给汤亚廷。 “把内脏掏净了,再把这些放进去。”我道,“我再去弄点盐来,你稍等。” 汤亚廷十分好奇,“这里有盐啊?”“是啊。”我道,“附近有一种木盐树,能直接从树皮上刮下盐来。”他就不干了,“这么好玩,我要去看。” “别闹,等会儿肉给野兽叼走我们就没年夜饭了。”我道,“明天带你去得了,又不会长腿跑掉。”他顿觉有理。 “一会儿你去对岸砍几段红柳枝来。”我指了指对面树丛,“这样烤出来的兽肉间杂木香,口感绵长。” “知道了。”他跃跃欲试,“我一会儿再做口锅,咱们就能喝鱼汤啦。” “好,那我多弄些盐来。”“草果也要!” 忙碌了半宿,天色渐暗之时,我们终于围坐一处。今夜月亮格外大,明晃晃挂在梢头,驱散了心底最后那点寒意。看着面前几道被篝火映红的菜肴,色香味美,令人食指大动,我不由要给汤亚廷比个拇指:金手指厨师!果然不负众望! 我取了一块狸子肉嚼得津津有味,“不得了啊汤亚廷,你这水准和后堂的大师傅有的一拼。”“我还有上升空间!”他背后的尾巴翘得老高,“哎这果汁儿怎么这么好喝啊,我还要!” “还没干杯你就喝完了。”我笑着又满一杯,再将自己那杯碰了过去。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真的感受到久违的偷来般的快乐。 第6章 不寻 看了看空荡荡的周围,莫名想到了上辈子去宋家前结识的几名故交,我又轻叹一声,也不知此生能否有缘再会。 从前我常同沈惜遥,谢筠烟,孔邱翮三人一齐垂纶煮花,敲棋烹茶,只道岁月静好,百世无忧。又哪里想到一场一场的离别后,故人面目不复呢? 算起来,沈惜遥和谢筠烟,该算得上是我嫡亲的表姊表兄。不过那时我不知生母姓名,就这样生生错过一出相认大戏。 “吃肉也能吃得你唉声叹气。”汤亚廷就不干了,“明明这么好吃!” “是啊,便是因为太好吃,所以担心下次没得吃了。”我故作高深,将那一点无故怅然压了去。 “放心,有我一顿肉吃绝不给你吃菜!”汤亚廷倒是分外豪气道。 同上辈子一样,我又不知何时便与他情谊深厚至此了。 有些人,就是再认识一遍,纵时间地点不同,结果大抵都是相同的。这么一想我不由得笑了,笑着笑着唇边却是一僵。 这句话,或许也能应到正朝我走来的罗恩晨身上。 第17章 我都不知道是该从容就义还是弃械溃逃了,所以一边嚼着烤肉一边站起了身。 汤亚廷反是个爱热闹的,看我一副犹豫模样便率先招呼道,“一起来啊!” 罗恩晨本是加快步子冲过来的,一听这话反而缓了脚步,边将附近景色大致浏览了遍,边慢慢停在篝火堆前。 “这么晚不回来,我以为是遇到了危险。” “是遇到了危险。”我抢先道,避免汤亚廷说错,“坐吧。” 罗恩晨感觉到我有意无意往他身后看,便笑了笑,“你也不怕清栾师父担心?” “师父习惯了。”我想,长进了啊,知道拿师父来压我了。 他拿起我的杯子抿了一口。“可我也等你好久了。” “……” “吃完了就走吧。” “没吃完。”我强硬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和之前在车厢一样,毫无次次都能被他准确追踪到定点的理由,我今天便打算摊开了说。 “不欢迎我吗?”罗恩晨却顾左右而言他道,“所以两个人单独出来做饭吃?” 汤亚廷自觉理亏,忙解释道,“不是,下午那阵我和月牙儿看见……” “看见这边景色不错,打算留下来野餐。”我道,“而且出来前你没说找我有事。晚点儿回去又怎么了?” 罗恩晨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没怎么,有人在等。”他坦然道,“宗家来人了,要接我们回去。” 我一口气不上不下被梗在喉咙里,只觉得呼吸渐渐困难,“我说过不会回去了。” “这次怕是不行了。”他道,“宋司礼今日在从周边调集人手,你不回去可能会被他带走。” 被你们俩谁带走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好吗? 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那我也不回去。”我道,“你看看,除了你没人能找到我。” 罗恩晨被我噎了一句,倒是若有所思起来。 “放心,和我一起回去,不会碰到塞北的人。” 不,我是怕遇到你的好好父母,尤其是你的亲娘罗三夫人。 “你就装作没看见我行不行?”我语气软和了一点,“要是你不说,没人知道我们在这儿呢。宋司礼更是找不到我——而且他调集人手该是另有其事。” 罗恩晨双颊微动,似是暗自咬了牙关。 我见他陷入动摇,就过去拉了拉他的袖子。“那你想回去吗?” “……我……都行的。” “宗家是来找你的。”我分外平静道,“而且你在这里住不惯的,所以到此为止吧。”说着把果汁满上,递到他面前,“这是我刚做的,再喝一杯?” 他怔怔看着我,“你是在同我道别?” 不然呢? 刚才留你吃饭你又不吃,而且现在这副添堵样子估计更不会想吃。 “再会。”我道,眼看着他面上挣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阿宁。”他说,“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语气生生忍住几分哽咽,却几乎是在哀求了。 “天啊这生离死别的。”汤亚廷都听不下去了,“你也一起来不就好了?都别走不就行了?” “……” “……” “我走了,家里会一直找下去的。”罗恩晨看清事实般漠然道,“绝无躲藏的可能。” “巧了,我家里也一直在找我。”汤亚廷乐了,“但我就是一直在躲啊,至今还没被妖女捉回去呢。” 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一说完,茉修拉夫人就会天降神兵一把给你逮住了啊? “行了你别瞎出主意了。”我就差一砖头给汤亚廷拍晕了,“想一出是一出,人家和你情况不一样。” 人家……有王位要继承。 不过话说回来,汤亚廷好像还真有个实打实的王子头衔呢。 罗恩晨面色不善,又与我僵持了一会,方才道,“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无奈跟着他走到树林子里头。 “阿宁,从跟着你到并州那日起,我就一直在做梦。”他轻轻道,“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记不清具体的情节,但是却知道,如果离开你远一些,如果长时间看不到你,那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他顿了顿,“那种我无法承受的事。” 所以要每天和我黏在一起吗? 我不由看他一眼,见他整个人藏在阴影之中,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我常想,明明之前我们相处那样友好,为何忽然之间你态度就大变……仿佛你也有着相同的梦境,但却比我看得清,记得多。”他继续道,“可是我无法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会告诉我,一如那夜你用佛偈开导我。” “可是你没有。你,开始逃避我了。” “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但梦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我没有证据,也无法让你相信我。” “……好了。”我道,“我相信你。” 罗恩晨怔住了。 “我信你是一回事,你信不信我,又是另外一回事。”我面无表情道,“如果我说,在我的梦里,与你关系过于密切的下场,就是死于非命呢?” 我道,“你信么?” 罗恩晨的眼角红了。 第18章 “……我信。”他道,“……抱歉。” 他总是喜欢与我道歉。错的是他也好,不是也罢,他都喜欢道歉,而且态度非常之诚恳,令人无可指摘。 “你没必要道歉。”我道,“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们就自此分道扬镳吧。” 我说着转身就走,被他一把攥住袖子。 “那你能不能再信我一回?”他道,“就一回。这次,我断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这空头支票打的,哗哗响。 我回头望进他眼中。这一刻,他的眼神与上辈子那个举着酒杯向我发下誓愿的青年相重合,顿时使我领受会心一击。 “不能。”我冷酷无情道。 上一辈子三番两次还不够,还要再赔上这辈子吗?我有些懊恼地想,我是不是真的看上去很傻啊? 被我断然拒绝,罗恩晨面色灰败,手指一紧,我就听见裂帛的声音。 ……我的袖子……我的衣服啊?! “我知道了。”他道,颇有些阴森的模样。 “抱歉。”我干干一笑,不知道现在他听到我道歉是何感受。 今日他将我逼到这份上,我便再顾不得他一派大好的少年心性会产生怎样面积的心理阴影了。 我下意识催眠自己,既然这个小孩能梦见上辈子的一些事,那他也不再是个单纯无辜的受害者了。 我想,出来混江湖,都是要还的。 罗恩晨没有再纠缠下去,一个人落寞地走了。 汤亚廷看着他浑浑噩噩的背影,正要叫他回来喝汤,被我一树枝敲在脑门上。 “哇,你对你哥哥真狠啊。”汤亚廷捧着碗瑟缩道,“不知道的以为多大仇呢。” “血海深仇。”我磨牙道,“夺命之仇。” 汤亚廷:??? “喂,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啊?”我喝下一碗鱼汤,坏透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怎么,你要和我一起啊?” “我?不不不,我要等庙里那些人走干净以后,乖乖回去和我师父过日子。”我面上显出虚幻的笑意,“以后师父去哪里,我就跟着去。” “啊?还以为漫游联盟自此成立了呢。”汤亚廷有些失望道,“我打算往西欧那边走,总之,要离我妈远远的。” “去巴黎吧。”我笑了一声,“说不定能遇见法国公主呢。” 如果这次遇上,希望你们能好好在一起。 “好主意啊!”汤亚廷吃饱喝足,嘴边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嚼啊嚼的,“到时候我就天天抱着公主睡在卢浮宫,我妈来了也没办法!” 我们就着月色聊了半宿的天,最后纷纷支撑不住困意地就地歇息了。 篝火烧得很旺,连半夜开始飘雪都不觉得有多寒冷。 然后第二天,两个人双双染了风寒。 “我们回去看看吧,顺便拿点药。”汤亚廷一大早就是被一个喷嚏打醒的。因昨夜无人守夜,篝火何时灭了都不知。 “好。”我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酸痛乏力,没有一处不疼。“有退烧药也拿一点来,我觉得我快发烧了。” 两个残兵败将喘息着爬到苍极寺附近。我看着汤亚廷进去,不一会儿就站在门口冲我挥手了。 ——是安全的信号。 我其实也感觉差不多了,因寺庙周围没有驻扎的车辆,觉得昨天人该是连夜走的。万没想到回去一看,宋司礼也不见了。偌大个侧院只剩了我与汤亚廷两人。 我差一点就没崩住大笑了起来。因我一张口,就是一声咳嗽。忙去找了药来吃上,感觉稍微好过一点,就迫不及待去寻师父了。 师父见到我,神情仍旧一派冷清。 “师父,新年快乐啊。”我可怜兮兮道,“昨天我露宿荒野,好像犯上风寒了。” 师父也不说话,只摸了摸我的头。 “师父,今天打算出去走走吗?”我又软声软气道,“要去也下午去,等我好些了我们一起走么。” 师父就叹一口气,终是道,“观宁,你昨日未归,可是因为罗家来人。” 我一怔,点点头。 “你这次不回去,今后可再难回去了。”师父逸然道,“你要想好,倘使不回去,这镜花水月的迷局,可就无解了。” 我闻言不由悚然。 “师父……” “此时非此时,此世非此世。此之于彼,正如彼之如此。”他道,“此局乃为解你心中之惑,亦为平你心中之执。” “知而后定;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安而后虑;虑而后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戒□□,则往生矣。” “言尽于此,你且去罢。”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却隐隐明晰了一个想法。 看着师父拂袖而去,我还是脱口而出道,“师父,倘使改变的只是记忆而非现实,那重…还有何意义呢?” “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他道,“一物荣枯,万物生灭,皆因果也。” 我忽然就难过起来。 “倘是果,那便就是这果吧。”我道,“既成果,何寻因。我不想再做违心之事了。” “毋有违心,察以本心。既得真心,莫失初心。” “师父!”我道,“我都到了这里,您还要再赶我一次不成。” “当是不成。”他道,“何以不成。” 第19章 我觉得身体更痛了。连带着心一起火烧火燎,整个人却如坠冰窟,如临寒渊。 ……师父他,又不要我了。 我想,那我在这世上,总归也无处可去了吧。 我又想,报应来得真快啊,我昨天才刚把罗恩晨赶走呢,今天就轮到自己被赶了。 真是凄惨至极。 我回到房间,心灰意冷地倒在结冰般的榻上,恨不得就这么一直躺下去。 许久之后我又想起来,因这段时间一直同榻之故,每次上来时,床褥都是十分暖和的,该是总卧床不起的罗恩晨给我焐热的吧。 我这一想,才觉得昨日那话确实过分,不知道孩子有多伤心,连句告别都没有就黯然离去了。 人啊,总是要有个比照的。 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决绝的样子有多令人寒心。 我想,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 以为重来一次,却不过是场幻境。那么梦醒之后,早已入土的我,到底是为安还是不安呢? 我想着都感觉绝望,恨不能就地气绝身亡。 “哎,敲你门怎么不答应啊?”汤亚廷拍着胸脯道,“进来才发现床上躺着个人,吓我一跳。” “……” “你怎么啦,怎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一起去流浪吧。”我把脸一捂,“漫游联盟今日正式成立了。” “……你师父不要你啦?” “啊。” “他怎么这样啊,被罗家威胁了不成?”汤亚廷打抱不平,“你还特意来寻求他的庇护呢,这也太不是男人了吧。” “不许说我师父坏话。”我有气无力道,“人家是出家人,不能用生理意义严格要求。” “你这还替他说话呐,我都替你不值。”汤亚廷啧了一声,“那再等几日,咱们好利索了就直接出发吧。” “哦。” 那日黄昏,师父就闭关了。 这是因为我企图遁世的打算生气了吗?但谁又有勇气再次直面那琐碎的欺瞒陷害与酷刑折磨般的死亡呢? 我想,如果这里真的不是真实,那么勘破幻境唯一的法子绝对是与我那一粒莫名消失的珠子有关的。 师父说那龙是在为我引路,可是指引方向的龙角究竟又在何处呢? 我想,难道还要用我的眼睛再看一次吗? 那样的话,我就必须要去搜集足够的材料唤醒我的天赋本能……可还不知道那些异常珍贵的东西现在的我能不能见到呢。 饶是宋司礼,也是花费了相当之长的时间才集齐了那七种奇珍。而今单凭我一人之力,可谓是痴人说梦了。 难道……我真的还是要回罗家,再一次喝下那种药? 我想了想。如果我不回去,华东分家的小堂姐罗敬纯就是最合适的药引人选,但是她没有琥珀瞳,就算喝了伐髓露也是于事无补。 说来说去,还是会落到我身上。只要罗恩晨还有那碰不得酒精的怪病,我就是妥妥的药鼎无疑了。上辈子初来乍到,三爷一家并不想把事情搞大,也就是把我接过去住了一段日子,久到我都以为那是我的亲亲家人了,他们才借着一个机会半哄半骗地让我喝了那药浆,成为罗恩晨的药人。 之后他喝了我三年的血,每月3次,次次痛不欲生。 我现在想一想还是要打个颤,也不知道那时那样小的我是怎么忍下那种痛苦的。毕竟理论上算是将全身筋骨一寸寸打断又复接,我开始时还痛到泪流满面,后来便似麻木了一般,整个人的神志都有些恍惚崩溃。 到了后来,我只是看见罗恩晨都觉得想死了。 这段青春期前的回忆太过惨烈,本是能激起我心中仇恨的最好诱因。然而那时的我过于懦弱,而罗恩晨又待我温和,使得我听闻宋司礼所谓的“灭门”真相后,竟还是下不去手。 想来我那时愚善至极,居然是个给颗糖就能忘记毒打的主,只能借助死遁回了宋家,借由宋司礼的催眠术重塑了人格,唤起潜意识中的恶,而将割舍不尽的善与不舍尽数沉入深海,整个人才如脱胎换骨一般重新振作为合格间谍。 做宋嘉信那段日子,才是最恣意洒脱的。可那分明又不是我了。 我也不想再一次变成那般模样。 我想,罗家这次来的人里,有没有大伯呢?这回没有我,他能顺利换的那佛女参么?又想换了来也无甚用,最后还是要靠陈家四小姐才解得燃眉之急。 我这边细细回想,汤亚廷在那边待得无聊。他见我服了药就死人般一动不动,却也不好对我说些什么,只一个人折纸玩儿了。 这是我才教给他的。 上辈子也在私宴上教过罗恩晨,三爷甚至还因颇喜欢我叠的小花,偷偷拿走了餐厅的帕子…… 我想,不要再想了,反正已打定主意不会回罗家,想这些没用的作甚。 于是我面上终于起了一点颜色,“汤亚廷,我觉得差不多了。反正师父也闭关了,我们明日就走吧。” “不多休息两天了吗?”他便皱眉道。 我一看他那模样是准备叠一只仙鹤出来,不由道,“你顺序错了,方向也反了。” “啊啊!!” “小声点。”我嘘了一声,忽然想起这侧殿目前也就我们两人,遂放弃道,“算了,你叫吧,反正也没人能听见。” 第20章 他就又嚎了两嗓子。 “吵死了。”门边忽有人道。 这回我和汤亚廷一起叫了出来。 第7章 不虞 沈惜遥支着一双长腿,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们。 “遥遥?”我喃道,就看那美艳少女一挑眉峰,“我们见过?” 等等我忘记她会读唇语了。 “你们认识?”汤亚廷继续添乱,“一起来叠纸吗?” 沈惜遥果断拒绝了他。她径直朝我走过来,长腿一跨半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我,“你是?” “我是……”我眼珠一转,笑得调了蜜般,“你素未谋面的小表妹啊。” 闻言,汤亚廷忍不住率先道,“怎么哪哪都是你亲戚啊,太强势了吧!” 沈惜遥不置可否地转了转手腕,“谁的孩子?” 感觉要挨揍了怎么办。 “我母亲是谢小妹。”我道,“我随母姓,唤做谢观宁。” 她愣了愣。 “这样啊。”她说着,搬过一张凳子,在汤亚廷旁坐了下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离家出走。”我乖巧道,“你又怎么来了这样偏僻的地方?” “好巧,我也离家出走。”沈惜遥面无表情道。 “你也在被家里追杀吗?”汤亚廷惊了。 “……差不多吧。”沈惜遥道,“之前有人跳楼非赖到我头上,家里老汉就发飙了,我出来避风头。” ……等…… 我猛然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就是在那三家相会的私宴上,周家的大少爷周思弦对沈惜遥一见钟情,百般纠缠不成,竟复去作弄与她走得稍近一点的小小堂弟罗典齐。 这下沈惜遥不能忍,当众和周思弦对峙起来,而后周思弦口出狂言,就要开打,结果被他老爹一声吼住。也该是周思弦喝得半醉,看着老爹挥将过来,还以为是在自己老家呢,情急之下翻窗遁走,不想那是四楼,还是一旁围观的我提前觉出不对,而后一把将他兜住——两个人就一齐窜溜出去了。万幸我身后的罗恩晨也是眼疾手快的主,湛湛拉住周思弦另一条腿才避免了更多事故。 所以说,这回我和罗恩晨都不在,周思弦就直接摔下楼了是吗? 我还想着之后沈惜遥正是因为此事向我道谢,两个人才慢慢成为挚交。于是略有心虚地道,“跳楼的那人……” “没死,两条腿断了。”沈惜遥啐了一口,“活该。” “那你……” “断腿的赖上我了。”沈惜遥眼中划过一丝阴冷之色,“还想讨我做媳妇呢。” “……这位兄弟……十分与众不同……”汤亚廷面色精彩,我却深知他言下之意,不由笑了出来。 “就是一无赖。”沈惜遥不愿多说,又问道,“这地方就你们两人?” “嗯,前几天人还挺多的。” “我和那拨人差不多同时来的。”沈惜遥道,“听闻觉刹禅师云游归来,还想顺便来听大师释道的,结果人都没见着就听说已经闭关了。” “这个啊……” “这个啊,你可以问问她。”汤亚廷好心指了指我,“那就是她亲亲好师父。” 就你有嘴会说话!我不着痕迹瞪他一眼,复笑道,“师父旅途中有所感悟,回来几日整理了心得,这便闭门悟道了。” “你师父啊?”沈惜遥质疑道,“可我听说禅师至今未曾收徒啊。” 我暗暗喋出一口老血。 “我算师父的记名弟子,不剃度的那种。”我随口胡诌道。 “这样啊。”沈惜遥道,“看来你小小年纪倒是天资卓绝。” “机缘巧合罢了。”我无奈道。沈惜遥还是不会说话,夸人和损人似的。 “你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过两日就走。”汤亚廷嘴上不停,手下也不停,这会冲我举起一只癞皮狗来,“看,叠得很像吧。” ……刚才不是要叠一只仙鹤吗?我默默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是挺像堆垃圾的。”沈惜遥毫不留情道,“那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汤亚廷的神色就扭曲了一下,悄悄藏起了垃圾堆,还是十分喜悦地起身道,“欢迎加入漫游联盟。我是会长,你可以叫我费黎安。” 沈惜遥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一眼,“我刚才听到的好像不是这名字来着。” 汤亚廷:“也可以叫我阿汤哥。” “小屁孩名字还挺多。”沈惜遥无情打压道,“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早饭见。” 我同情地看了汤亚廷一眼,“我这小表姐就是这种风格,以及,你可以放弃传播那些个绰号了。” 汤亚廷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忽然道,“我们真要和这么个恐怖的女人一起上路吗?现在反悔行不行?” “她学过少林功夫。”我道,“你说行不行?” 汤亚廷认清了现实,“那我们的安全就有保障了。”并选择笑对人生,“挺好的。” “别难过啊。”我安慰道,“等吃过你做的饭,她一定对你刮目相看。” “我也这么觉得。”汤亚廷满血复活。 * 我又做梦了。醒来时却记不太清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记得我费尽千辛万苦解开了一个谜题,谜底却令我全然无法接受。 我直直躺在床上,打算再回味一下师父的解惑之言做一清醒。然而只念到了第一句,冷意便渐渐浸透了胸腔。 第21章 我知道我梦见什么了。那一霎,整晚的记忆都吻合了这句话。 我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衣服都没穿利索就跌跌撞撞往师父那处跑去。眼下天尚黑着,我一路杀到门口才忽然记起,师父他已经闭关了。 不妙。这冷到滴水成冰的庭院中,我却浑身冒汗,真真体会到热锅上蚂蚁的滋味。我原地转了几圈之后,眼角余光忽地扫过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却是师父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兰草。 我忽然钉在当地,如释重负。 ——这白盆兰草,正是师父与我无声的约定,是我可以罔顾他言,随时叨扰的暗号。 我倏然生出一丝极微妙的预感,而这感觉让我内心熨帖,如逢三春。 终于喘匀一口气,我理好了衣襟,推门而入,便见师父站在小案边,兀自热着一壶茶。屋中不知燃了什么香,烟气缥缈,愈衬得师父清寰出尘,宝相庄严。 “来了。”他早有所料般淡淡道,“喝茶。” 我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只觉入齿辛苦,过喉方得甘甜。 饮毕一盏,已是灵台清明,不复灼躁之色。我此刻方清楚,师父这一关,不为别的,正是为我所闭,心间眼底便不由燃起感激之情。 “观宁。此间正为免惊你神魂,毁人嫁衣所置。”他道,“你可有疑问?” “师父……我大概解了你那句沉香骨。”我切切道,“想来我此番甦生后,心中唯有一愿,便是来寻你,而至今方向未变……故那龙角佛珠,化的应是您的骨。”话至末尾,便如低低哀鸣。 “非也。勿以为扰。”师父却淡然否定了我的猜测。 我一派茫然地仰起头,却见师父的面庞已隐没在烟气中,不甚分明。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好。”他的声音清缓,却如洪钟在耳,一字一句紧扣心神,“你非此世之人,亦无此生之命。” “一人为寻你,以蕴藏千年龙魂的沉水之木为香骨,起香曰返魂。” “你如今的魂魄便是据此香气而来。” “而今,你需得跟随那起香之人,方得回到彼世。” 我怔住了。“可这串珠子……” “乃引魂所尽之香,粒粒封魂,万不可随意离身。” 我便似彻底失去了声音。良久方才问出第二句话。 “那起香之人,必须要跟从么?” “龙角所在,魂归之处。” 我心下登时一片涩然,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不,该说是彼世中,罗恩晨一杯酒毒死我之后,居然还断了那串龙点墨妄图给我招魂! 也就是说,不跟着他就出不去这个世界了吗? 那我倒是乐得做一个此世游魂,永远待在这里,两不相扰,自由清净。 “如我执意不从呢?”我道,“于此彼两世又有何影响?” “此世本为你招魂而诞。”师父道,“若久不复归,便再不能归。” 这也是师父之前提醒过我的了。不过那时我尚未能领悟,还以为他是在催着我回罗家罢了。 “那便不归。”我道,“彼世于我早无可留恋之物,回去不过徒增悲伤。” “倘使归去,此世将于龙体复位时自成方圆。”师父道,“倘使不归,此世因果将渐与起香人相互通连。” “此世之基,是为起香人。”师父沉吟片刻,终如实相告,“待其因果与此世因果相融,则其彼世阳寿耗尽之时,便是此世覆灭之时。” 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来这宗家之人,我是必须要前去一会了。 既然罗恩晨便是那起香人,我从他身上取到珠子就好。这样龙体复位,此世永存,我也不必回去了。只是这所取之法需得机智一些,不要叫他看出了破绽。 我向师父行了一礼。 “弟子这便告退了……自此一别,水远山长,万望您珍重。” “好自生息,顺遂本心。执意不起,勘幽破迷。”师父道,“观宁,再会。” 我心中颤了一颤,掩门去向汤亚廷告别。 “你说什么?” “师父托梦,这次我躲的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我耸耸肩,“那你怎么办?” “我还想问你我要怎么办呢。”汤亚廷翻了白眼,“副会长跑路了,联盟只能就地解散了。真可惜啊,昨天才招到一个新成员呢。” 我就笑了。“你敢和我小表姐重复一遍吗?” “不敢。”汤亚廷道,“你这会就打算走了吗?” “嗯,事不宜迟。再拖下去就要坏事儿了。”我整了整肩带,“接下来你怎么走都行,就是不要往东南一代的边境地区走,记住了吗?” “……这也是大师托给你的?”汤亚廷不敢置信。 “聪明。”我道,“估计我这阵子会一直在宗家,有缘再会。” “等等,我给你个邮箱号。”汤亚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等你情况稳定就用这个联系我,千万别被别人发现啊!” “正准备反手一个高价卖给你妈妈呢。”我微笑道。 “……” “还有这样的?”沈惜遥道,“……我也想被托梦。” 等等你别脸红啊?! “那你……” “你要回罗家?” “嗯。” “……不好玩。”沈惜遥想了想,“算了,我去京都吧。忽然有些想念我那死鬼师父了,正好和你一路。” 第22章 “……妙啊。” 沈惜遥也是个利落的,当下收拾好包裹,同我一起作别了苍极寺。 这次行踪倒是不必遮遮掩掩,我们就乘了飞机一路直抵申城,也免去了一路颠簸。抵达机场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我抻了抻腰,正想着一会儿去哪里吃饭,出口的路就被人堵上了。 万万想不到,周思弦这个煞星居然追到了这里。 “死瘸子,有病啊?”沈惜遥当先不客气道。 我看着还坐在轮椅上的大少爷,没忍住笑了出来。 周思弦脸就黑了。 “我看你们就是皮痒了!”他恨恨把抱着的捧花往地下一摔,“把这俩一起给我抓回去!” 坏了,这辈子我对周思弦还没有救命之恩呢,他又哪里会同我客气。 我谨慎地看着围上来的周家人,却被沈惜遥反手护在身后。 “遥遥……”“啰嗦什么!”沈惜遥道,“自己打不过就找帮手吗?真是幼稚鬼。” 周思弦脸又青了。 “我这腿可是因为你断的,别想赖账!”他道,“乖乖和我回家去,这账就算一笔勾销了。” “我看你摔断的不是腿,是脑子。”沈惜遥冷漠道,“你想得美。” 周思弦脸又红了。 “你这个疯女人!我,我要你好看!”说着就忽然起身,因左右递拐不及时吧唧在地上摔作一团。 “是挺好看的。”沈惜遥扭头和我说。 我一下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周思弦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副快要气绝身亡的模样。 左右都要吓死了,颤颤巍巍将大少爷扶将起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回,周思弦的脸终于白了回来。 “沈惜遥!”他咬牙切齿道,“你完了!” 被点名的正主站得笔直,一脸漠然。 “喏,帮我接个电话,估计是接我们的人。”沈惜遥将手提电话抛给我,自顾自地往一旁的纪念品店里去了。 周思弦:……?? 我就接了。向电话那头告知了方位,并且大致说了被堵截的情况。 周思弦哪里有心情听我讲电话,手一挥几个人就兜面扑来,被拎着一柄□□冲出来的沈惜遥打了个落花流水。 ……忘记介绍。沈惜遥其人,一生有过三个师父。少时和日本师父学过太刀,后来和中国师父学过少林功夫,再后来和巴西师父学过格斗术。 简而言之,战斗力一直……相当凶残。 她的动作简洁直白,姿态凶猛漂亮,一看就知基础功底十分扎实。 周思弦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真正和她交过手。我再看他表情彻底垮掉的脸,就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的小舅舅谢泊芳是跑着来的。一来就看见一地的人,站着的就剩沈惜遥和我了。 “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小舅舅指了指我,“到底怎么回事?” “周家十个人,被她一个人包围了。”我指了指沈惜遥,努力微笑道。 小舅舅的表情精彩。他当即打了个电话,先安排人手护送我们离开现场。 “心服口服。”我对沈惜遥道。 “对待这种无赖,本就该以武服人,一顿给他收拾得明白服帖,不敢再犯。”沈惜遥颇有见地道,“这次是他先挑事,我怎样也不理亏。” 我哭笑不得。 想今日在机场闹的阵势这样大,怎么着也要传遍各家的晚餐桌了吧。 我想,到时候如果罗恩晨不主动来找的话,还真是有点难办啊。 我怀着矛盾的心思在小舅舅家住了三天。然后在第三天傍晚见到了谢筠烟。 他还是戴着一副眼镜,小小年纪就有了文质彬彬的模样。而沈惜遥仍是一看见他就要抢他的镜子带,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彼世之中,我最喜欢同谢筠烟下棋。我们可以说是棋逢敌手,气味相投了。 “这位就是小表妹啊。”他捏了捏鼻梁,有些赧然地笑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么客气的吗? “我和妈妈刚从香岛回来,给你们的礼物。”他人手一份地将分量满满的包裹各自递到我和沈惜遥怀里。 我就对他笑一笑,有些后悔没问师父多要几串儿菩提子。 “我这次来得匆忙,忘记带礼物。”我只得坦诚道,“下次一定记得补上。” “表妹不用客气。”谢筠烟道,“这都是顺手买的,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大家一起尝尝鲜就好。” 我便点头收下了。 “假正经的,又来了。”沈惜遥戴着眼镜一脸鄙夷道。 “哎表姐,我回来之前听说你把周家的大少爷给凑断腿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说了不要偏听偏信。”沈惜遥就纠正他,“他被我凑之前腿就断了。” 谢筠烟:……?! 我忙把话题岔开了。 母亲出事后,谢家便几乎与罗宋两家断了往来,而与汤家孔家交往更密。汤家上一辈是三个姑娘,大姑娘作了汤氏主母,二姑娘嫁去了孔家,三姑娘则嫁给了小舅舅谢泊芳。这么一来,整个沿海几乎都在这三家势力之下。所幸他们行事温和,都是不轻易惹事的主。 我向小舅舅说母亲现在海外隐居,不便透露具体情况。他又问了我一些事,这就渐渐信了我的身份。 第23章 我想在彼世之时,我甚至来不及与谢家相认就被诸事缠身。而这一回起码得到了谢家的支持,也不知境况能不能有些许改善。 我又在申城住了一段日子。可直到送走了沈惜遥,罗恩晨那边还是全无动静。令我一度怀疑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起香人。 秋天到来的时候,谢筠烟就要去金陵读书了。彼时我与他便是以前后桌的关系相识的。而后又一起参加了围棋课,这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玩在了一处。 小舅舅问我是否愿意同去。我想着去了就能顺理成章见到罗恩晨了,遂点头应下。然几日之后,我便听闻三爷之子已经离开华东,乘专机回到宗家的消息。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与罗敬纯和我一同入学的——该在金陵读完初中,当然,也治好了病,这才在罗老做手术前夕离去的。 这怎么就走了? 不,什么时候走的? 啊,刚回去就走了? 那他不知道我一路追过来了? 这令人绝望的人生。 我深深叹一口气,想着在中国就挺难见上一面了。这到了海峡那头,我可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难道我还要去找宋司礼,再来一遍曲线救国? 不了吧。 跑得还挺快的。我不由忿忿,病都没治好走那么急做什么? 小舅舅看我面色诡异,有些好奇道,“你问他是……?” “我有东西落在他那儿了。”我强颜欢笑道,“家里嘱托我务必要取回来——这是我这次出门的唯一目的。” 小舅舅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该刮胡子了。” 啊? “那什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抽空把你送过去。”他道,“你一个小姑娘,沅芷也放心让你独自出门。” 我想不到会这样顺利,或多或少有些心虚。 话是撂在这儿,可到时候罗恩晨万一翻脸不认人怎么办?那我岂不是要露宿帝国主义街头,连救济粮都没得领。 我拍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于是几天之后,整装待发的小舅舅看到我扛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行囊姗姗而来。他的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你要做什么?去探险吗?” “以备不时之需。”我道,“万一迷路就不好了。” “……开玩笑,我可是要把你直接送上门的。”他道,“拜帖都发出去了,那头公馆也确认了。” “这,这样啊。”我虚弱道,“我不知道……” “行了行了,你再去收拾一下,捡最必要的带,剩下的到时候再买。”小舅舅忍无可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西伯利亚荒野求生呢。” 我哦了一声,老老实实背上了自己从金陵出发时带的小背包。 第8章 不谓 没想到我在罗氏公馆碰到的第一个人是孟同宗。 甚至罗管家都没来得及开门,那长身玉立的高挑少年便已在我身侧站定。 “谢小姐?”他冷冰冰道,“听说你来了,我正要去接的。” 就不必劳您大驾了吧?! 我想一想上辈子这位的丰功伟绩就有暗自逃跑的冲动。 孟同宗算是罗家大爷罗世来的养子。孟氏在他10岁时惨遭灭门之祸,而当时的孟家家主是罗世来故交,罗世来便当仁不让地收养了好友遗孤,放在自己身边,极尽所能地教导他,以求其成为独女罗同雪继承家主之位后的第一辅佐。 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偷偷相爱了。 其实听说孟同宗与罗同雪是定过娃娃亲的。不过这一切都随着孟氏惨案烟消云散了。罗家大爷太现实了,他才不会给女儿找一个没有家业助力的配偶。而其后一系列事件爆发,最后为罗大小姐所定之人便是年轻的宋家家主宋佩仁。 说来罗氏宗家这一辈其实算得上人丁稀少。 罗家大爷只出一女,二爷膝下无人承欢,三爷也只得一子。 在信奉香火理论的罗老看来,罗恩晨真的就是宗家独苗了。为了让小孙子名正言顺继任家主之位,甚至不惜将情妇扶为续弦,真是……用心良苦啊。 那边罗老的三个儿子撕得你死我活,这边三个孩子相处得却十分和谐。他们为了避免长辈相争祸及彼此,甚至不惜联合起来做戏。 这场跨度十分之久的大戏里,孟同宗就是那个被推出去的角色。 他不知怎么回事,最后竟加入据说是灭了孟氏的那伙暗党,并成为其新领袖,搅得半个地中海都不得安生。 我看着未来的暗党领袖,觉得他从小到大真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漠然。 不过论谁经历了那样的事,也不能好生自处了不是。 想当初我做宋嘉信时,天不怕地不怕,见到孟同宗时心尖却还是要微微发憷的。大概是这位身上的煞气过重,都快实质化了吧…… 我能够感觉到,除却极少数他认定的重要之人,其他人在他眼中,恐怕根本算不得是人。 我不由打了个颤。 “观宁,想什么呢?”小舅舅拍拍我后背道,“那我就送到这里,有事再联系啊。” “您慢走,一路顺风!”我扒在门口挥挥手,有些不敢回头了。 我能感觉到孟同宗正以零下80度的目光打量着我。 第24章 不知道罗恩晨和他告状没。但是我似乎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罪不至死吧? “坐。”他道,“听说你是来找阿晨的。” “对的。”我冷汗就下来了,“我有件东西落在他那里了。” “……”他沉默了一阵,并没有刨根问底,只道,“可是阿晨说他并不认识你。” …… ……这个人!难道!又失忆了??!! 我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神情,心里已经想把罗恩晨掐个半死:为什么每次失忆忘掉的都是我啊?是有多不乐意记得我啊? “我所言非虚。大概是当时未以真名示人,故他不识得这个名字。”我硬着头皮道,“倘使见了面,便会想起来的。” 怎么办,感觉自己越辩解越可疑了。 孟同宗果然没有吭声。 两下里静默良久,才复开了腔道,“目前恐怕不行。” 啊,这是见都不让见的意思? “阿晨回来后,至今昏迷未醒。”他道,“无药可医。” 我顿时挺直了胸膛,就差自豪道,药在这里。 不过我尚未失去理智,只淡淡一点头,“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了。” 倏而之间,冰销雾散。 * 我站在罗恩晨床前的时候,看他躺得乖巧,不是预想中那副凄惨模样,却仍面色一变,对孟同宗严肃道,“他情况比我预料得还要差。” “我现在需要布一个阵。”我继续信口开河,“在此期间不得有人打扰。” 孟同宗颔首,“如你所愿。” 我如愿反锁了房门,摩拳擦掌就朝罗恩晨走过去。 现在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要不趁此时把龙角珠找出来,岂不枉费我兜了这么大老远一圈? 我将沉香串一转,虚拧成一股再在五指之间绕了个结,以此为印,从头开始探察起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罗恩晨之所以总是做梦的原因,是因为那颗珠子就藏在他脑子里…………等等,没有反应? 我蹙了蹙眉,将他翻了个身,仔仔细细全方位无死角地沿着那颗脑袋再摸了一遍。 真的没有反应啊?! 难道是藏得太深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找到龙角珠后具体会有什么反应。就是下意识觉得剩下这107颗珠子怎么着也会给个不太一样的动静吧。 我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喂?有人在吗?”又将太阳穴各敲两下,“听得见吗?” “罗恩晨?罗恩晨?你是活着还是死了啊?”我又把他翻了过来,扒开眼皮子瞅了两眼,发现他墨色的瞳孔居然在高速转动。 ……做噩梦了这是?转这么快啊。 我围着他整个脑袋划了几圈,一无所获。这就苦恼起来:怎么办,不在脑子里就说明在身上。可是难道要我趁这孩子昏迷去扒他的衣服吗?饶是我心理年纪比他大了许多岁,这种事也是做不得的。 ……要不,就先从四肢开始吧,胳膊腿又不打紧。 我说服了自己,就开始免他袖子。两只胳膊,排除。 再卷他裤腿。两只小腿,排……!!!!!! 我鬼使神差般一抬眼,就见罗恩晨的眼不知何时已开了一道缝,正迷迷糊糊看着我,唬得我将腿一扔,反身就往床下滚。 “……”罗恩晨似是反应过来了,一把攥住我的裙角,“别走!” ……那,那就不走了。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强笑着回过头招呼道,“你醒啦?” 罗恩晨不说话,就盯着我死命看了一会儿,然后两眼一闭歪了过去。 我:??? “醒了就起来,别睡了啊?”我伸手去推他,“好歹起来吃点东西吧。” 罗恩晨被我一推,才又睁了眼来,“真的是你?” “你怕是活在梦里。”我没好气道,“睡糊涂了吧。” 他没吭声,过了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笑容一僵,怎么还给特意拎出来说了? “我……给你治病。”我道,“需要把四肢舒展一下。” 他狐疑地看着我。 “你看方法还真挺有效的,你这不是醒了吗?”我继续陪笑。 “谁告诉你我病了。”他慢吞吞道,“你还会治病?” 我心一沉。被骗了! “好不容易才睡着,又被你弄醒了。”他冷飕飕道。 “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求。”我索性破釜沉舟,“师父说如果我找不到那颗丢了的珠子,就不能再跟着他修习啦!” “……” “这颗珠子,在你身上。”我干巴巴道。 “……” “……” 你不要不说话,我有点慌。 “此前我不曾见过你这佛珠。”罗恩晨凉凉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啦,我就是再来确定一下。”我感觉到他语气不善,“那不打扰了,你继续睡啊。” “你去哪里?”他挑了挑眉。 “哪里凉快哪里待着。”我道,怎么觉得他更生气了? 然后罗恩晨果然气哼哼将我衣角一握,重新躺了回去。 ……这是在闹别扭了? 我小心翼翼道,“哎,你这样我走不了啊。” “那就别走了。”他小声嘟囔道。 第25章 得,还记着仇呢。我揉揉额角,试着抽了抽裙子,果被攥得焊死了般。 ……行吧。 过了一会儿我又去扒罗恩晨的眼皮。他一惊,往后退了退,强忍着没有拍掉我的手,“你又做什么?” “看你睡着了没有啊。”我无辜道,“你看你也睡不着,不如我们来聊天吧。” “……不聊。”他将被子一蒙盖住眼睛,闷闷道,“不许再乱动了。” 我叹了口气,就这么陪他坐到暮色降临。 孟同宗非常识趣地没有来敲门,大概是对罗恩晨盲目信任,也不怕我已经害了他小弟一走了之了。 我怎么坐都觉得不对,遂起身动了动双腿,正想着练套基础步法,罗恩晨就掀开被子异常不满道,“你又吵醒我了。” ……我可数着你的呼吸呢朋友,你知道你这是在碰瓷吗? 我胃抽了一下,“天黑了,不去吃饭吗?” “不去。” “可我饿了。”我说,“中午来的时候听说你病了,我连饭都没吃就来看你了。” “那还真是多谢了。”他冷漠道,“这么积极,是因为觉得我身上有那珠子吗?” 我哑口无言,又觉就此点头承认不是太妙,遂打马虎眼道,“也不全是。” “阿宁,你还有没有良心?”罗恩晨道,恰如我上辈子对他所言“我拜托你做个人吧。” “没有。”我道,上辈子就用完啦。这辈子我要拥有没良心的快乐人生。 他牙关一紧。 “问完了,那去吃饭吧?”我终于拽回了衣角,转身就走。罗恩晨甫一放手便面沉如水道,“这次你是被师父逼着来的。你既不肯信我,那我也不必再做什么要你相信。” 巧了,我本来也没指望着你还能让我信一回呢。 “请自便。”我道,“随你开心就好。” 身后罗恩晨便再不出一言。 一到饭厅,我也就看见了罗大小姐罗同雪。 这少女如今不过14,5岁,便已拥有艳惊四座的气场与美貌了。不枉将来诸多世家名媛之中,这“大小姐”一称却独独能成为她的专属。 她同样是一个很难搞定的人。想法往往漫无边际,最善出其不意,根本猜不透下一步会甩出什么牌。 我十分乖顺的坐在一个角落,并不妨碍她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浅浅笑道,“谢小姐可算出来了。阿晨的病情如何了?” 我一听就知道,这准是她的招儿没错了。孟同宗此时又对她言听计从,这就先给我立一个下马威。佩服佩服。 “治好了。”我回她一个笑容,“已经能下地活动了。” “谢小姐果然厉害。阿晨的病拖了这么久,这边的医生全都束手无策呢。” “谬赞了。”我就差给对面拱一拱手了,“不过对症下药而已。” “听说阿晨本是要在中国多待上几年的,前阵子被抬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惊讶坏了。”罗同雪继续话中有话道,“不知道的以为是怎么了呢。面无人色,一言不发,可怜至极。我都以为他旧疾又犯了。” “……没有,这是新的病。”我有些不是滋味地喝了口开胃汤。 “是心病呢。”罗同雪道,“心里头的病,可比身上的病难治多了。” 不不姐姐你听错了,我没说这个心啊,你可别再把话题往其他地方引了! “话说回来,谢小姐是哪里人啊?”罗同雪亲亲热热道。 话说回来,你不是早该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吗? 我梗了一梗,还是继续配合,“河西人士,祖籍咸阳。” “是嘛,这么巧啊。我听说之前阿晨就是去了河西呢。”罗同雪惊喜地笑了起来,“这般有缘,你们可就是在那处碰上的?” “……不,第一次见面,是在金陵。”我老老实实答道,已经被问到快要失去胃口了。 “这样啊,那你们后来是一起去了河西吗?”罗同雪眼中闪着异常灼热的不明光芒。 我点点头,艰难地咽下一口椰菜花。 “那你知道阿晨是怎么生病的吗?”罗同雪道,“这孩子死犟,今后估计也不愿意和我们说明白了。” “……不知。”我终于知道罗恩晨小时候为什么寡言少语了啊!姐姐我们现在是在吃饭!吃饭! “……真是遗憾。”她就真的十分失望似的委顿了片刻,复有了新问题,“哎,说了这么久,怎么不见阿晨出来?” “他说他不饿。”我面无表情道。 “我没有说。”湛湛进了门廊的罗恩晨就黑脸了。 ……你们是演练过了么?! “阿姐。”他坐下来,“你别再作弄她了。” “说什么呢,我们女孩子闲聊也轮到你发言?”罗同雪不满道。 原来这个时候她已经把两面三刀这个技法使得这般纯熟了! 我如煎如熬,加快了吃饭速度。 “小谢慢点儿吃。”她更亲切地唤道,“今日一聊感觉我们真是投缘,晚上便宿在一处吧。” 这就真的不必了!我宁愿去睡大街! 我鸡皮起得咔嚓响,正想着如何拒绝,便听罗恩晨道,“她今夜另有事做,没空。” 那边罗同雪快要跳起来了——看表情纯粹是兴奋的。 我心中顿觉微妙。想起我作为宋嘉信进来时,她可不是这么个态度。现在这样的罗同雪,对我来说甚至是有些陌生的。 第26章 “你知道她要做什么?”罗同雪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来听听啊?” “陪我。”罗恩晨面不改色。 罗同雪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臭小子你们现在才多大?我告诉你,这么小就……” “你一天到底在想什么?”罗恩晨皱着眉道,“你又看什么奇怪的书了?” 罗同雪眯了眯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罗恩晨简直莫名其妙,“你别拍桌子了行吗?” “你都不想我拍桌子昭告天下,内心阴暗可见一斑。”罗同雪下结论道。 与人斗,其乐无穷。 我看出罗同雪现在就陶醉在这种乐趣中无法自拔了。 罗恩晨被她从小玩到大,现在刚回来就开了新地图,添了新人物,岂不妙哉。 作为当事人的我只想说,岂止不妙,感觉要死了。 宗家这三尊佛爷,我一个都不想接近。 所以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珠子,功成身退呢?我无望地看了看天花板,更无望地看着身旁的罗恩晨。 他正捧着一份夜报读得认真。我只能安静如鸡地缩在一边,也随手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等等这书不太对劲啊?我翻回封面,窒息般发现居然是世界经典情/色名著,眼前就一阵虚幻,这才多大就要看名著启蒙了?!然后我手不巧一抖,那书就掉在罗恩晨脚边了。 ……我已经能预见到未来几刻后的尴尬,于是站起来就往浴室走。 “……阿宁。”罗恩晨忽然道。我一侧首发现他果然拿起了书,正眉心微蹙。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撞破你的小秘密……不过这种书以后还是长点心稍微放隐蔽一点吧? “这不是我的书。”他道,“……你别怕。” 打住,那你怎么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读物啊?! 真是越描越黑。 其实算起来,他今年也是……等等,我好像略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啊。 我面色一凝,径直去小书包里翻出一串凤眼菩提来,颇郑重地捧到罗恩晨面前。他看了看我,“给我的么?” 我没好意思说忘记他生日都过了,只笑了笑,“生日礼物。” 罗恩晨又看了看那菩提,一直沉凝不透光的眼中渐渐燃起一点星火来,然而他压抑住分明十分想要的神色,强作冷淡道,“不必,我的生日已过了。” ……真是难以讨好啊。 “补的行不行?”我道,“是我出发前特意问师父讨的呢,没想到这次没赶上。” “过了就是过了。”他道,“多谢你好意。” 这小孩真是要气死我。 “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我就往他手上一塞,“要不你当提前收了下次的礼物吧。” “下次还没到。”罗恩晨把手串往桌上一放,“到了再说。” 我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正一脚跨入了叛逆期的大门,作为一名靠谱的成年女性,不要轻易和毛孩子动怒。 应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理解,毕竟戴着师父开过光的佛珠不好看那种书。”我道,“那先收在我这里,再等待下一位有缘人吧。” “我说了不是我的书。”罗恩晨的耳根慢慢红了。 “哦,那是谁的。” “……” “不是你的你也看了对不对。” “……” “其实这都是人之常情,不必觉得羞耻的。” “谢观宁!”罗恩晨忽然忍无可忍道,“你别说了!”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耸耸肩,“告辞。” 罗恩晨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蒸熟的虾子一般。 我关上门,在走廊里无声快乐了一阵,这才又进去,将小包裹一卷,“晚安。” “你又要到哪儿去。”罗恩晨有些恶狠狠道。 “客房。”我道,“难不成还要睡一张床啊 ?” “想都别想。”罗恩晨道,“……睡客房。” 他忽然起身,几步走过来将我往回一扯,半拖半抱地给我扔床上去了。 我心里只有一点慌乱,但却压根不怕,“哎你要干吗?” “睡觉。”他道,说着就往我身边压了过来,紧紧将我摁在怀里。 我等了半晌见他没了动静,不由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睡觉不关灯的啊?” 他不出声。 “真睡着啦?” “……” “你放松一点,勒这么紧我脖子要断掉了。”我动手去推他,这才发现后颈边落了雨点般潮潮凉凉的。 “…………别哭啊。”我这才真的慌了,想翻过身去看看他,却被他两手扣得死死的,“不要动……不许看。” 这是什么见鬼的自尊心啊??!! “我不动不看。”我用极致柔和的语气缓缓道,“你也不要哭了。” 离得这么近,我只能感觉他依然在以坏水龙头的方式默默流泪,其他声音却是听不到的。也不知他哭了多久,我觉得我的领子都湿透了,才听他半哑着嗓子低低道,“在我心里。” “嗯?” “你要的珠子,在我心里。”他冷冷道。 第9章 不周 我最后一次同罗恩晨见面的时候,他的神色非常温柔。 第27章 “阿宁,明日我们便是夫妻了。”他眼底漫出的都是暖光,“你不要紧张,每一步都会有人来指引你的。” 我便知道,自己绝活不过明日了。于是我只是点点头。 他已对我无动于衷的样子十分习惯,只笑了笑,便继续道,“按照旧例,今夜新郎是不能见新娘的。但晚上你若想散步,还是可以出来走动,我会搬到附近另外的宅子里去,明早便从那里出发。” 我又点点头。 “那我走了,明晚见。”他轻轻合上门,似是怕惊醒了谁。 我想,纵然人的死法千奇百怪,也请念在旧情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所以第二日我被女御们唤醒的时候,还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点不敢置信。 多大仇啊,真的要在我清醒的时候下手吗?旧情呢? 但我只木着脸,任那群女御在我脸上身上涂涂抹抹,比比划划,彻底失去与人交流的欲望。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看清落地镜里的自己时,有那么一霎,想到了红颜薄命四个字。 真好看啊。我想,颇起了些惋惜的心思,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罢。 一片浑浑噩噩中,我被蒙上了盖头,让人牵着走了片刻,又听外头乐鼓喧天,烟火齐鸣,好一派热闹的景象。不一会儿,我待着的那处原本静谧的空间中渐渐沸起了人声。我的手腕被缠上红绸,听着贺喜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却还记得铃响一声便要跟着继续走动了。 然后便是拜堂。我有些厌弃地被扶着跪了下去,一拜再拜。之后就被送入洞房。吵闹了一日终于安静下来,我听得人都退了出去,便一把扯了盖头,又想把喜服也扯了,想想还是作罢。 我就坐在桌边开始吃那一碟晶莹透亮的果脯。愈吃心里愈是悲伤,上路饭啊,连鸡鸭鱼肉都没有,世家大族也太抠门了吧。 但我太饿了,将那碟果脯吃完又开始剥莲子。 下辈子投胎不会变成饿死鬼吧?吃完那两蓬莲子,我的胃更萧索了。 于是我将最后剩的那坛子桂花酿起开,将小碗斟满,给自己送了个别。佳酿入口后,本有些空荡的心忽然便实沉起来,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坠。我被这感觉牵扯着,却似挣得了片刻的清醒。 为何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呢?我想,明知马上就要死了,还不赶快跑啊? 可是要去哪里呢?又能去哪里呢? 我被罗家人从海边提溜回来以后就住在了公馆,罗恩晨说要继续用我的血治病,期间却也并未要我再服用那药。而不久后,我就听说罗老赐婚的消息。 当时心都凉透了。 因为未来家主罗恩晨的新娘可以是任何人,却万不能是我。 我自12岁服用那伐髓露始,便不曾来红,亦不能如寻常女子一般生儿育女。简而言之,这副身体被改成了一尊合适的药鼎,一定程度上确实能够驻颜,但作为代价也失去了正常人类应有的功能与寿数。 罗老又怎么会要他千般宠爱的孙子娶一个不能延续香火的短命鬼? 罗恩晨却淡然同我说,这就是他爷爷的意思。 “那你是如何想的。”我不解,“老爷子这么喜欢你,你不想要直说就行了。” “接任家主前,我不愿另生事端,凡事但听爷爷吩咐。” 我心里就有谱了。 不知道这祖孙俩打着什么算盘。若想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但这婚礼一办,又不知要牵扯几方势力瞩目。这么一来,怕是要让我直接在婚礼前死去,好嫁祸给哪家仇人吧。 或者,更有什么深层次的阴谋还在边上等着。我纵然猜不透看不透,却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同罗恩晨成婚的。 我又咽下一碗桂花酿,想这家人还真是会节约成本,废物利用,可这一个人使劲儿祸害啊。 那酒坛小小一捧,十分玲珑细巧,两碗就被我喝见了底。 所以目前桌上没有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了。 我索性往床上一倒,满是恶意地想罗恩晨再娶亲的时候,还会用这间死了人的新房吗? 如果我不去投胎就留在这儿了,谁住进来吓谁,高僧老道都超度不走,只有师父来了我才会出来,跟他哭诉三天三夜我出寺后的惨遇。 然后,我浮出一抹期盼的笑来,师父就会替我报仇啦! 也不一定,师父说不定只会觉得我很没用,还装神弄鬼吓无辜的人,小时候的佛法都白学了。 真是师门不幸啊。 我正乱七八糟地想着死后的事情,就听有人进得门来,便将扔在地下的盖头拾起来往肩上一扬——“阿宁。”罗恩晨好像有点醉了,“阿宁?” 这人手里不会提着一把刀吧。我有些胆战心惊地将盖头掀了一条缝,见他只是脚步略浮泛地抱着一只盘子,刚松口气,定睛一看时心忽然又是一提。 原来最后竟是最经典的毒酒戏码吗? 比起其他形容奇怪的死法,我……还是可以接受的。 罗恩晨在床边半跪下来,献宝一般将木盘托在我面前。 我居然还能十分镇定地拿起冲着我的方向摆好的这杯。就看这份定力,师父也应该觉得他的佛法没白教吧。 罗恩晨就拿起另一杯,将盘子往脚边一放,便要来别我的手腕。 然后,他愣了愣。 第28章 “等…等等。”他眼角殷红,配着那双微醺的桃花眼分外好看,我想,应该没有女孩子不被这双眼睛迷惑吧。当然,除了我。 他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又扳过我手中那杯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道,“错了,你的是这杯。” 我面无表情。 这么重要的事,你可不要弄错了啊?错了的话,我可就是谋杀亲夫的死罪,要一起下油锅了! 我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瓷杯。 他的脑袋很是亲热地靠了过来,光洁的额头几乎要抵上我的鬓角。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想哭。 然后我的眼泪就断线般掉了下来。 是被疼的。 真是久违的疼痛啊。每次在他身边,我总要受伤。 只是这毒也太烈了吧。 他挨得极近,这就看见我的泪刹时而出几乎要飙到他脸上,忙抽手而出想查看我的情况。而他的手一放开,我的身子便如抽了骨头般滑到了地上。 “阿宁?”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我想说别演啦,这里又没有别人,做人还是痛快些吧。但一张口就涌了一襟血,并能感觉到嗓子里血还在源源不断往外冒,这让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吐了几口血,面前罗恩晨的脸已经虚浮起来。 他惊慌失措地将我抱在怀里,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又像是在喊其他人的名字,我本就难受,被他这么一晃更支撑不住,几乎就要立刻咽气了。 ——但是,不行!有句话在我死前是必须要说的。 我便努力抬手,哆哆嗦嗦摸到了他的下颌骨。这时候罗恩晨反而没有那么慌张了,他该知道我已经不行了,该喊的人也要来了,于是只是低下头,用流露出浓重绝望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都觉得有些感动了。 于是我断断续续道,“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见面了。” 这是我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 可惜我的珍贵遗言他却并没怎么记牢。 不仅没记牢,还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真的坑爹啊,明明就说了十二个字,我才不信他真的没记住。 他只是又想一意孤行罢了。 所以此世这个哭湿了我领子的家伙,现在忽然说起珠子就在他的心脏里时,我竟也不是过于惊讶。 “为什么不说话。”他恻恻道,“阿宁,你知道要怎么办吧。” 我才从血色婚礼的回忆中醒来,“啊?我怎么知道要怎么办。” “……” “……” 空气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我能感觉罗恩晨如今十分不痛快,因他一言不发将我搂得更紧,我真的要窒息了。 “那……那你知道要怎么办?”我就像说绕口令似的,改了主语又重复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罗恩晨继续绕口令。 “别打哑谜了。”我打断了复读,“你之前不是说没见过我这佛珠吗?” “这和知道我心里有一颗珠子有任何关系吗?”罗恩晨冷静反驳。 我差点就被说服了。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 “……” “那就是记起来了咯?”我异常冷漠道,“你还有脸哭啊。” “……” “行了好了,怎么说着又哭起来了?”我忍无可忍,“你到底是不是吞了一根水龙头过来的?” “……阿宁。”罗恩晨哑然道,“是我欠你,再吞十根水龙头都不够。” 别以为用吞水龙头就能抵消你的罪孽啊! “我跟你说,把珠子给我,咱们就算两清了。”我理智分析,“我不打算同你回去,你也别想再搞什么幺蛾子。” “这只是香骨所起的须弥之境,你要如何留下来。”罗恩晨道,“你自是要好好回去。我欠你一命,这就还你。” 不,仔细算来,你欠我的似乎不止一条吧? 但是我并不想旧事重提,只撇嘴道,“我不稀罕。” “……阿宁,想来你也知晓我为你招魂之事。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罗恩晨道,“我燃尽107颗香珠后,须弥方成,而最后那颗龙角之珠,乃是引魂之香。” “你以沉香为骨,魂附于其上,但困于此间,唯合引魂一香,才得回现世。” “那香需得依托魂体才能入此境,而我的魂便是最合适的载体。” “招魂燃香,起香燃魂。”他又道,“如我魂尽前你不回去,便再回不去。” 我内心悚然,半晌方呐然道,“你是在用自己的魂给我续命么?” ……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罗恩晨哂然道,“我知你不信我。但是有些话我却必须要同你说清楚,否则便再无机会了。” “我对你,一见起意,再见动心,三见钟情。”他面上泪痕未干,神情却奇异地平静而虔诚,“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你了,可大概是太喜欢,喜欢到不敢接近,想要逃离,甚至开始伪装自己的心。” “我想,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这么喜欢你,尤其是你,我就完了。” “大概所有的错误,都是从我喜欢上你以后开始的。” 我被这一连串的“喜欢”砸得有些懵圈。但看他是用这么副小小少年的模样说出口,又觉出几分怪异可笑来。 第29章 可是我却根本笑不出来。 “我不知你为我换血所服之药有那样大的副作用。我不知你一直忍受着那样的痛苦。”他苦笑道,“倘使我知道,又怎么会愿意呢?我宁愿这怪病成为我的把柄,而不是害你至此的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欠你。” “我回去之后许久,辗转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终于按捺不住想要联系之时,得知的却是你的死讯。我想起你将自己从不离身的佛珠交给我时的笑容,顿时陷入魔怔,几近疯狂。阿姐实在担心我的境况,便锁着我去心理治疗。而那场意外抹去了与你相关的全部记忆……我的大脑为了保护自我,选择性遗忘了你。” “这是我第二次欠你。”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想,这人到底是怎样痛苦,大脑居然启动了自我防御机制?我的死讯……居然能让他听到就疯了? “如果说之前都还能有借口。接下来的事我便不能原谅自己。”他笑得有些凄惨,“你重新出现在我身边后,我居然没有能想起你,还亲手……” “大概是你坠海的模样隐约唤起了某些记忆,我下车的时候恍恍惚惚,把头磕了一下,然后就想起当年你坠河失踪的消息。” “然后你就又疯了?”我几乎能想象得到。 “……这是我第三次欠你。” “最后一次,我向爷爷求娶你。我知你的身体是因我才变成这副模样,那也只我有资格能陪你同度余生。可我不敢同你说实话。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敢让你知道我的心。你可知道,你满身鲜血满面泪水地告诉我下辈子不要再见的时候,我反而平静下来了。我想,哪里出错了呢?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你最后却要对我说出这句话。” “……”其实就是想恶心一下你,没有别的意思。 “我欠你的太多了。但是到刚才为止,你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心。”罗恩晨从柜头中取出一柄匕首,用刀尖指着自己的胸膛道,“阿宁,珠子也在这里面,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我毛骨悚然,啪地拍掉了他的刀。 “罗恩晨,你简直是个懦夫!”我恨铁不成钢道,“刚和我说完实话就想从容赴死了?” “……” “……” “你……不恨我了吗?”他有些小心翼翼道。 “我现在还晕着呢,你等会儿。”我揉了揉额角,看着他下床去给我倒了杯水来,“要先喝点水么?” 我接过去毫不客气地把整杯喝得一干二净。 “你那也叫喜欢?”我终于喘过一口气来,“不知道的以为多大仇呢。” 我忽又想起自己的死因来,“最后那杯毒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是……阿姐在你杯中下了……媚/药。”罗恩晨有些不自然道,“我要喝时忽觉你的那杯颜色不对,和我这杯比对了一下,发现应该是下药了。” “那你和我换是……” “是因为那药大抵只对女性有作用。”他声音渐低了下去,“未曾想到,我那杯被人下毒了。” “……这合卺酒是谁负责的啊?”我忍不住想要咆哮。 “宋伊迦。”罗恩晨道。 我当即心下了然。 “我还没找到她时,听说她已经废了。” “怎么回事?”我想起那个鬼魂般幽冷的孩子,10岁始就被宋司礼扔进地下屠宰场,而后饱经磨炼成为那柄他最得意的刀。 “她自废一臂,宋司礼都快气疯了,又拿她没有办法。” 我沉吟片刻,想起作为宋嘉信时,确在恢复记忆后为她求过情——那是她这种程度的杀手不应出现的纰漏,宋司礼因为损失重大终是怒到要她选择自裁。而这个小姑娘当即决定断了她失误的那只手臂。 我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自是知道宋伊迦的身世后便对她多了怜悯,这份自觉在被催眠后都有意无意保持着。 那回就被我拦下来。因我知道让宋司礼这般愤怒的原因是此事与我母亲有关。而我母亲又是他心目中位列第一的女性,宋伊迦这便倒了霉。否则依她的重要程度,怎么都不该受到肉体损伤。 想来她那时混在人群中看到死了的人是我时,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只由我保下手臂还来了罢。 我叹了口气,心中诸般滋味,难以言说。 “宋司礼为她接了最好的义肢,但她大概不能再做他的鬼了。”罗恩晨看我一眼,只是这样道。 第10章 不老 我又想了想,“目前没有疑问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说的也都说完了。”罗恩晨道,复将被打落一旁的匕首拾起来,往我怀里一塞,“事不宜迟,这便将珠子取出来吧。” 我迟疑地看了看手中那柄刀,“……要不还是算了?” “不行。”罗恩晨坚定地道,“你必须要回去。” “那我回去以后,你还在吗?”我轻声哼问道。 “……” 他又不说话了! “说啊,你的魂还剩多少自己心里没数么?” “不多。”他道,“但陪你余生,足矣。” 我饱经风霜的内心居然产生了一丝动摇。 “你知道我活不长了吗?”我似笑非笑道,“大概别人知天命的时候,我就已经归天命了。” 第30章 “我们一起。”罗恩晨这样对我道,重复他到了此世后一直锲而不舍同我说的话。 “这么看来你的魂燃了一多半了。”我套话成功,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这么重要的事也不提早说,还等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不愿再逼你了。”罗恩晨摸摸头,被拍傻了般冲我粲然一笑,“从前我似是一直在逼你做不情愿之事。所以这辈子我告诉自己,倘使你真的不愿,那我便不会不择手段加以阻拦,一切但凭你心意行事。” 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我还不是被形势所迫主动来找你了? 我冷笑一声,“那么说好了,回去以后你就这么乖乖的有一说一,不要再口是心非。我俩都活不久了,再花时间猜来猜去,岂不是死到临头还是两个活不明白的?” “好。”他笑了笑,“阿宁,来吧。” 我知罗恩晨虽说着欠我许多,然而其实他真正动手的也就是那一次而已。 所以,这一次就用这种方式弥补回来。 真是幼稚啊。 我转动手腕,在罗恩晨一如既往的笑容中将匕首送进他的心窝。 师父还说这遭是为解我惑,平我执而起,现在这么看来,执的明明是罗恩晨才对。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非要捅回来一刀才会解气。 实则这一刀见红,我心里还是瑟缩了一下的。 甚至产生了一霎那直面深渊般的恐惧。万一这个人是在骗我怎么办,从头到尾,他就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而我为了回去,一刀将他捅死了…… 一颗珠子和着血落在我的手心。 光华大炽。 * 我醒来的时候,宛如跋涉了几千里的雪路,四肢僵冷,头痛欲裂。散着柔光的天花板在眼窝里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停下来时,满面都是晕眩的泪水。 我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无始无终,再难苏醒。然而我又似听见冥冥中谁的喃喃低语,终是睁开了眼。只那梦中的模糊记忆已是遥不可感的碎片,零星在脑海深处载沉载浮。 我叹了口气,心里弥上一点遗憾的感觉。 然后我听见有人朝我走来。脚步清缓,似是怕惊醒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作为作者感觉……这小对儿还是很苦逼的,所以个人其实比较偏向he 就是可惜这边不能放结尾福利车啦wwwwww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