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 第1章 [gl百合] 《时雨gl》作者:片帆沙岸【完结+番外】 文案: 在公司里打杂的方知雨有一个暗中观察的对象,名叫吉霄,是事业部的二把手。 吉霄长得美,却是有名的疯子。听说她一年前为爱轻生撞坏了头,失忆了。 年会这晚,方知雨偶遇吉霄独上天台,生怕她又想不开。 为了劝下女人,方知雨顺应她的意思跟她做了笔注定亏本的买卖。 然而,从天台下来不到两分钟,站在吉霄的房门前, 方知雨后悔了。 *不想认真的上司 x 无欲无求的杂务,互为病友,梗老掉牙。故事纯属虚构,资料来自网络。 内容标签: 都市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职场 正剧 失忆 搜索关键词:主角:方知雨,吉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在阴暗中观察我那失忆的女上司。 立意:面对困境,调整心态。 第1章 冬雪 方知雨又想起很多年前,她听过一个传言,说2019年2月1日,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其破坏力足以击沉一个大洲,造成难以估量的灾变。 然而,很多年后。2019年1月31日,方知雨发现,记忆中那遥不可及、仿佛要走完一生才能抵达的未来,竟然就在明天。 可是传言来临前这个夜晚,26岁的她也不过是在参加公司的年会,普通地吃着夜饭、喝下三杯红酒。 “呀,修罗场。” 第四杯刚倒上,就听身旁的女同事这么说。方知雨还没弄清状况,先见一个女人走向吉霄。 女人是她的一个旧相识,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重要的是:事关吉霄。 方知雨久居山野,和新潮流有些脱节。从老家来宁城上班这两年,她总能听到一些新词汇。有的当场记下了,事后去查一查;有的没记下,就全凭缘分,或许于未来某日再听到时突然领悟。 但是今日,因为事关吉霄,方知雨等不到“未来”,直接问旁人: “‘修罗场’是什么?” 同事想想告诉她:“就是三角恋的当事人,突然全部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说着示意她看前方,“喏。” 前方,在同一个画面里,有作为方知雨旧相识的女人、在酒桌上痛哭流涕的男人,和坐男人身旁一边拍他后背、一边安慰他的吉霄。 方知雨看直了眼。 这是年会第一晚。节目结束了,夜饭还在吃。大家喝酒的喝酒,祝贺的祝贺,谈心的谈心。最恐怖就是吉霄她们事业部。平日奋战在一线的江湖儿女,喝起酒来真枪实弹。酒到酣处互诉衷肠,谈及这一年艰辛,甚至有人醉到泪洒现场—— 比如小叶。 “小叶”就是坐吉霄身旁那男人的花名。在这公司里,大家都叫花名: 吉霄也有花名,吉霄叫“及时雨”。 正当小叶对着吉霄这个队友抹起热泪、跟她显得亲密过甚的时候,他刚官宣的未婚妻就看不过,从另一桌起身走向两人。 然后,“修罗场”便降临: 因为小叶的前任不是别人,正是她吉霄。 手是去年分的,男方提出。听说女方很伤心,甚至一哭二闹—— 三跳楼。 方知雨杯酒下肚,有了醉意。连目光也不记得隐藏,直直看着吉霄,恨铁不成钢地想,真没骨气。失个恋而已,就要生要死。小学生吗? 与此同时,就见吉霄陪着笑任小叶被他未婚妻拖走,转头笑容就消失,独自喝一杯。 看她这副落魄样,同事都打起抱不平: “谈朋友谈到该结婚的年纪,男方却分手,无缝衔接换了新的,这才多久就订婚?我真怀疑小叶是蓄谋已久,其实老早就劈腿吃两头茶。” “对呀,惨的,”另一个同事接话,“明知对方是渣男,还要给他做下属。开开心心来参加个年会,却被安排坐同张台,要听他发酒疯,还要应付他新鲜出炉的未婚妻……换我可吃不消,早晚换公司。” “凭什么是及时雨换公司?要换也该男方换!” “你要小叶换公司,问过他哥大叶没?” …… 七嘴八舌、好生唏嘘。最末得出结论: 职场恋情碰不得。 “可我看他俩平日关系还蛮好?”又有人讲,“有说有笑,一点也看不出及时雨伤心。” “女人的事哪能看表面啊?要是不伤心,她能为一个男人跳楼?” “及时雨都讲说不是跳楼了!只是喝醉了不小心摔落的!” “这话你也信?” “等等,”,坐得远一点的新人听到这,彻底震撼,“所以你们天天说及时雨跳楼,居然不是一个梗,而是真有其事?!” “不然呢?” “那她失忆也是真的?” 同事还想作答,旁人先撞撞她胳膊。因为被议论的中心这时起身朝这边来。 她长发飘逸、走路生风。真是个美人。难怪今早一亮相就有同事问她口红哪个牌子?什么色号?真好看,艳光四射的。 出场风光,却在此刻破功——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这美人离席没走几步就一个踉跄,在众目睽睽之下跌了底朝天。没眼看。 她本人倒是无所谓,还是笑微微那样子,爬起来拍拍屁股就算,吃瘪也吃得潇洒。 第2章 与其说她美,不如说她身上有股自洽的风采。叫人总想看着她、研究她。 方知雨悄然地看着她,研究她。眼见她摔个跤都能炸出些拥趸,追着她扶。直至彻底看不见吉霄的身影,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出神地给自己倒酒。 然而这第五杯酒还没喝上,手先拿滑—— 红酒撒了一身,玻璃杯也摔碎。 “没事吧?”惊讶之后,大家关心。 方知雨木知木觉地摇头,一脸司空见惯、逆来顺受的样子,躬身捡碎玻璃。 众人还来不及阻止,她的手指先被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滴下的血和地上的红酒混一起。 “呀,流血了!” “别捡了别捡了!” “先用纸巾包一包,诶,谁去问问哪有碘酒?” 同事们七嘴八舌,方知雨却让大家别在意。拿起外套温吞吞起身,说她回房间处理一下就好。 走的时候,指尖的血还在滴。有人看得担心,有人则是摇头,直接说出口—— “呆头呆脑。” * 酒店选在宁城市郊,两天一夜。下午入住,晚上宴会。一边吃席,一边听老总讲年报、画大饼,之后就是部门节目,穿插着表彰、抽奖、小游戏…… 至于明天,高层会留下开会。她们这些员工则可以自行安排,或者在附近逛逛,或者泡泡温泉。反正十一点半集合,乘大巴去露天烧烤,吃完就回程。 行程紧凑,加上只过一晚,方知雨便没想过带换洗的冬衣。 因此今天晚上,她必须把沾上酒渍的毛衣洗干净、吹干,这样明天才有的穿。 然而等她回房间,却发现这里只有沐浴露、洗发水。打电话问酒店,酒店说他们不单独提供洗衣用品,不过:“顶楼天台有自助洗衣房。” 于是,方知雨继续穿着她那件沾了红酒的旧毛衣,披上外套上顶楼。 从电梯下来,经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行至灯火阑珊处,终于找到天台入口。 方知雨推开厚重的铁门,抬脚走上去。 这里意外是个看夜景的好地方。一眼望去高楼林立,灯光比星光璀璨。人间像一袭乌黑绒毯,镶嵌着宝珠。 是美丽的,方知雨却无心观赏,因为此刻冷风夹着冰寒朝她袭来,吹得她眉头大皱。 手术之后,她对天气就变得尤其敏感。一吹风便很不适意。 方知雨拉紧大衣,一边后悔图一时方便没戴帽子,一边耐着头疼转身,把不夜城留在身后。 走进洗衣房。多气派一家酒店,却仍有这样未经铺陈的角落。水泥墙裸露着,还杂乱地堆放着一些旧物。 方知雨找到固定在墙上的塑料盒,拿出空纸杯,往里一下又一下地摁洗衣液。 跟眼前这一切相比,适才楼下的堂皇热闹真像布景,华丽,却很不真实。玻璃杯摔碎那个瞬间,就像导演喊“卡”。今日的拍摄在那一刻结束,之后就该抽离,回到真实。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量洗衣房。心想这冷冷清清、充满破绽的感觉,才是属于她的真实: 就像她身上这件旧毛衣,穿到起球破洞,还能被红酒浇一次。 对触霉头这件事,方知雨早已习惯。因为时运从不会站她这边。 被折磨惯了,她甚至发明出苦中作乐的方式: 她会时不时假想,一切只是在拍电影。 比如刚才,拍的就是剑拔弩张的三角关系。修罗场的下一幕女主就摔一跤,多有戏剧冲突。还带点喜剧色彩。 话虽如此,但眼下她手里的这部“电影”可不是什么喜剧片。 非要归类,那也该归入谍战类: 她是揣怀目的入戏的角色,为了某个目的躲在暗中,一直悄悄观察着某个目标人物。 目标人物名为吉霄,事业部西部区负责人,也是部内实际上的二把手,花名“及时雨”。 个性爽利的女人,大她三岁。但她今年的生日还早,在十一月。 平素也算长袖善舞,却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外号—— “疯子”。 她回总部时人来疯,做起业绩来失心疯,还会某些时候装疯,一开口就是“我真的不记得”: “没办法,去年摔了脑子,失忆。”她总这么跟人讲。 是了,失忆。全公司都知道吉小姐上中学时头被砸过。从那之后好多往昔都成空白,还留下了严重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复发,失起忆来连老板是谁都不认识。 这韩剧桥段大家原本只当笑话听,直到去年: 去年,小叶专门跑了趟西南跟吉霄谈分手,她气不过,耍酒疯直接从楼上跳下去。 幸好只是二楼,人没事,却又一次撞坏了头。 自此吉霄的失忆症再度加重,“疯子”的名号也坐得更实。 不便应约的邀请、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想接受的出价……每当遇到不适意的场景,吉小姐的失忆症便会发作。大家心中再有闲话,却也拿她没办法: 谁叫她业绩好,嘴巴甜,还爱请客。 方知雨从旁看得久了,觉得这个人能在公司里混得风生水起不是没理由: 首先她很会讨喜。就像会读心术,总能一眼就识破你缺什么、想要什么,打蛇打七寸、一哄一个准; 其次她很喜欢笑。再尴尬的场景,她都能笑得妥帖自然、一脸真诚。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一笑,有些事你就不好当面讲。 第3章 在这样长袖善舞的大美人面前,想不中迷魂汤总归是难事情。再加上她能力又强,如虎添翼。 可惜这样八面玲珑的一樽女神,偏偏砸在红尘里。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跟那个小叶搞不清爽。 想起女人方才摔跤的狼狈样,方知雨就莫名烦躁。真想知道她现在回房间了吗?醒酒了吗?会不会正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因为刚才的丢脸瞬间失悔不已?…… 睡了没。 明明跟她住同一层楼,这些问题却不会有答案。因为她跟吉霄之间,从来只是单箭头: 进公司以来,总是她看着吉霄。知道对方今日行程、明朝安排,穿衣冷暖、心情好坏。却连一句正经话都还没跟别人讲过—— 端茶倒水那些不算。 就算是端茶倒水,她也未能如吉霄的意。第一次鼓起勇气紧张地给吉霄上茶,转头回来就撞见对方把茶扔进垃圾桶。 “人家新来的,又不知道你老人家不爱吃茶,”行政部的同事一边递给她一杯咖啡一边说她,“再不喜欢也不至于直接扔掉吧?要是被别人看见,多寒心。” “这不没看见吗?”吉霄笑容可掬。 什么没看见。她可是目睹了全程。确实挺寒心。 但是即便如此也好,比搭上话好。因为搭上话很危险,变得亲近更危险。 如果可以,方知雨想跟她的目标人物永远保持这样的关系: 看着她、研究她,但绝不亲近她。 秉承着这样的原则,凡是有可能跟吉霄产生更深入交际的场合,方知雨总会想方设法地绕开。所以时至今日事态依然安全—— 依然是一句正经话都还没说过,对方在明她在暗。 从洗衣房出来,刚踏进夜色,方知雨就感觉一点湿润滴到她头上。 下雨了。 来之前她们行政部的老大就在念叨天气: 行政部要考量的杂事从西瓜到芝麻,还巴不得能预知未来、操控混沌,以确保露天烧烤这一天天气晴好,一切顺利。 然而天不遂人愿,行程都订好了,气象台却突然变卦,说接下来几日冷空气入侵,天气晴转雨,局部甚至会雨夹雪。 方知雨抬头一边看夜空,一边对着冷到打颤的手哈一口白气。 手指上的伤口血还有些渗血,她却全未察觉。但她这个行政部杂务工此刻的关注点却不是天气,而是那颗有百万分之一可能性撞向地球的小行星: 不知道它此刻走到哪里了?在夜空的哪个方向?真的会在明日朝地球袭来吗? 在这个世界上,中头彩的可能性是千万分之一,得渐冻症的可能性是十万分之一; 在幸与不幸之间,是一颗小行星飞向地球,能绕开,还是不能。 有人中头彩,有人得渐冻症,却无人见过一颗星星如何击沉一片大陆。 所以,至少要活过明天。要亲眼看看时运站不站在全人类这一边。如果小行星能够一如既往地完美绕行,那么她也算跟着沾到好运。 刚想到这,方知雨就看见一滴朝着她眼眸飘落的雨—— 不对,是雪。 下雪了。 星星就算真来索命,她也尚有明日。但是眼下,再不回酒店,方知雨恐怕自己会先被这夹着雪的夜风吹死在天顶。 这么想完她加快步伐。刚准备离去,就听得一声清脆的细响。 下意识寻声望去,只见那边角落不知何时站了个危险人物。说她危险,是因为此时此刻,她正整个人弯腰塌背地匍在短墙上。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要寻短见。 方知雨吓得纸杯落地,本能地朝着角落奔去。到那人近侧又惊讶地停步,因为她这才靠着蔓延过来的灯光看清楚,对方分明是—— 吉霄。 她趴在墙上做什么?该不会梅开二度,又要耍酒疯、闹跳楼? 可是,动机呢?就因为小叶宣布订婚? 在此之前,方知雨总是很小心。她像一颗听话的星星,准确地绕开了所有可能跟吉霄发生撞击的场合。但是现在吉霄要寻死。这要怎么绕? 果然,倒霉事从不会一桩一桩来。 可是,就算明天小行星真要撞地球,她也绝不允许吉霄现在死——还是在她眼前。 但怎么办,要阻止一切,她这个暗中观察者就必须暴露。 刚想到这里,在她面前直接升级的危机就容不得方知雨再考虑:眼下,女人似是打量清楚、也想通透了,突然直起身来摁住台面,一记头跳上去。 “不要!”方知雨被逼得立刻出声,“别跳,吉霄!” 被这么突然打断,差一步就纵身一跃的吉霄茫茫然回过头来。 方知雨这才看见,她嘴里还含了根没点燃的香烟。 人是保全了,烟却在这时因为女人的惊讶从她微张的唇间滑落,就这么在方知雨眼前坠入茫茫冬夜、死无全尸。 方知雨惊惧地捂住嘴。 第2章 买卖 她心急如焚,矮墙上的人却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先看看脚下,又看看方知雨: “可是,我要下去才能……” “不要下去!不许下去!”方知雨乱了方寸,声形急切,“你先从墙上下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商量!!千万不要着急!!” “我没着急啊……”踩在悬崖边缘的女人好像根本没有身处险境的自觉,到这时了还举重若轻,跟方知雨指出—— 第4章 “是你在着急。” “是啊,我着急!”方知雨直接承认,“所以求你别跳!求求你!!” 她越低声下气,墙上的人似乎就越乐在其中。因为下一秒,方知雨分明听到对方笑了一声。 完了。这人是真的喝多了。 耍酒疯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上次她运气好没摔死,但人不可能一直被时运眷顾。况且这次可不是二楼,而是天顶。跳下去,必死无疑。 一想到“死”字,方知雨焦急起来,她那脆弱的神经系统眼看就要失控—— 现在她的心跳数是一分钟多少次?会不会吉霄还没跳下去,她先焦虑症爆发,直接晕倒在这? 不能倒,不许倒。还不是时候,要倒也要救下吉霄再倒。 方知雨努力硬撑,却控制不了已经开始紧张的身体。一时间,她的胸口像被塞满石头,呼吸不畅。 憋气的片刻,女人朝她这边走来: 从矮墙上。 听着皮靴在墙面踏出的足音,方知雨只觉那些步子是踩在她心脏上,根本不敢看得太仔细,生怕吉霄又像在宴会厅时那样,脚下一个打滑,便坠入万丈深渊。 “求你,先从墙上下来……” 眼泪都急出来,吉霄才终于停下脚步。 却仍不下来,还是那样站在高处。 “你拿什么来交换?”然后就听到她问。 方知雨惊讶地抬头,就见女人此刻正俯视着她。刹那无法思考: “交换?什么交换?” “你不是求我下来吗?”事业部二把手跟她说,“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你得拿东西来换。” 这人的业绩就是这么来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买卖? 但方知雨知道,吉霄是疯子。若不依顺着她,只怕她真会一头扎下去—— 她做得出来。 “你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 她不计代价,对方却兴致全无:“没意思。我还是下去吧。” “为什么?!”方知雨着急地叫住她,眼眶湿红了都不自知,“我说我愿意换!” 吉霄盯着她,慢吞吞才开口:“因为你不诚心。” “我怎么不诚心了?!” “你说‘什么都可以’,”吉霄跟她指出,“这不是典型的敷衍?什么都可以,那我要时间倒流,你做得到?” 方知雨被问得哑言,随后又恨这家伙怎么都醉了,还能这么冷静地跟她挑刺。 “所以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开空头支票?”女人循循善诱、乘胜追击,“到时候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却实现不了我的,我岂不是吃亏?这买卖一点也不公平,傻子才做。” 方知雨努力让自己也冷静下来,跟墙头上这位老板找补: “那我加前提!只要是我能做到、你想要的,什么都可以!”说到这里,着急起来口不择言—— “包括我的命!” 这一下,就算是吉霄也难免惊讶:“你的命?” “是啊!我的命!”方知雨真诚,“用我的命换!这样公平了吗?” 这说辞实在太激进,却总算是镇住了那命悬一线还一直没正经的家伙。 安静片刻后,她又听到吉霄笑出声。“哪来的疯子。”笑完还感慨。 好在终于肯从墙上下来。但人是下来了,却还立在危楼边缘不离开,反而朝她招招手: “来。” 方知雨大步到女人跟前。过去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牢牢抓紧她手臂,仿佛一放开就会失去她一般。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这个举动完全勾起了女人的怀疑: 此刻,吉霄正满脸疑色地盯着她。 一阵冷风就在这时骤起,方知雨这才后知后觉,想完了,要暴露了。 这么关键的时刻,她居然什么计策都想不出来,只像只鸵鸟一样自欺欺人,懦弱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接下来,令方知雨恐惧的瞬间并没有降临。吉霄没有认出她,也没有做其他什么。只是跟她说: “别怕,看下面。” 方知雨小心地睁开眼、看下去—— 下面哪是什么万丈深渊。不过是矮半层楼的天顶,放着蓄水箱。 处理着眼前的信息,吉霄又指出一处叫她看。有什么在反光。 “那是什么?” “打火机,”女人回答,说完又补充,“我的。” 到此方知雨终于理清情况:所以,吉霄是想去捡那个打火机? 只是这样? 理智得出了结论,感性却还在后怕。感性令她无从冷静,即使抓着女人的手臂,仍停不下打颤。眼睛也还湿着: 不知是流的泪,还是雪融了。 “打火机买新的就好,”她声息微弱地求女人,“别去捡了。” 对她真诚的焦灼,吉霄却置若罔闻,语气平静得近乎于漠然: “为什么?”她说,“你也看见了,下去没什么问题。那边有梯子。” 吉霄说的就是之前角落的位置。所以她才会匍匐在那,确认距离。 “别去,”方知雨不假思索,“天这么黑,你还喝了酒!” “但我没醉啊,”吉霄说,也不知是真的感受不到方知雨的担心,还是感受到了也无所谓,“我那个打火机可是限量版。” 眼见她油盐不进,方知雨也不再只是求她,直接反问: 第5章 “你没醉,却在宴会厅摔那么大一跤?” 听到这里,吉霄的怀疑更深了。 想盘问一番这个突然冒出来、却对她的一切都好像都很熟悉的家伙,却又觉得对方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紧握着她手臂的这双手看上去很冷,一直在微微颤抖。 吉霄一把拉过女人的手,果然寒凉无比。她想了想,拉近哈口白气帮她暖一暖,然后又开始给人灌迷汤: “别担心。刚才我一个人,但是现在我有你啊。”说话温温柔柔,“你要是不放心,待会儿你帮我照着光。” 方知雨软硬不吃,抓紧吉霄的手,哀求的神情也更凄切: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打火机?” “对啊。” “那我再买一个给你!多少钱都买!” 美丽的女人却不为所动:“看来,你不太理解什么叫限量版。” 这么说完,吉霄扭头,装得一脸留恋地盯着楼下孤零零的打火机—— “限量版就是,过期不候。” 她在演戏,却把看的人骗得深信不疑。 方知雨深信她听明白了吉霄的话。吉霄是在说,有些东西一旦过期,就再也追不回来。 时运远去了,人再努力挣扎都是白费。这个事实她明明比谁都明白。 “所以我跟它不等价,对吗?”想到这里,她开口。 吉霄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来,转头看方知雨:“什么?” “我说我这个人,我这条命,在吉小姐看来,跟那个打火机不等价。用我换它是亏本买卖,所以你才不愿意。” 吉霄听得愣住。 开个玩笑而已,居然换来这么沉重的推论。 太沉重了,她可受不起。 “买卖不是这么算的……”尴尬地说完这句,吉霄抬起手问眼前人,“倒是你,要不要先放开我啊?” 方知雨想也不想:“不要。” “为什么?” “怕你轻生。” 如果这时候有第三个角色登场,让他看看面前这两个人。那么他也一定认为,要轻生的必定是其中更娇小那位: 娇小的,苍白的。面无血色,还红着眼睛。 怎么看,都是你更危险吧。 想到这里,吉霄不再开玩笑,安抚方知雨:“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轻生?” “因为小叶说他订婚了,加上你有前科。” 方知雨说着,道出那些她听过上百次的传闻:“去年你就为小叶跳过楼,摔坏了头,还失忆,只不过是失个恋……” “我是失忆了,”吉霄打断她,“但我不是失恋,而且我是坠楼,不是跳楼,不小心掉下去的,明白吗?” 方知雨不明白,仍是一脸担心。 “不是,我到底哪里像要轻生的人?”吉霄不解,“我人美心善身体健康,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还不愁钱花。正当行乐的年纪,只怕时间不够,跳哪门子的楼?” “……” “好啦,你先别那么紧张。稍稍放一下手,让我脱个外套总可以?” 确实,要是她继续这样拉扯着对方,吉霄是脱不下外套来。 逻辑通顺,她便听了进去。放手了才来奇怪,这人脱什么外套? “你很热吗?”问她,“明明在下雨。” “不热啊。”吉霄一边拉下拉链一边答,“而且现在下的也不是雨,是雪。” 对啊,下雪了。 被搅进这番波折,她都没注意到,雪正越下越大。 “既然你不热,为什么脱外套?” 对方没有即刻回答这一题,只是直接把脱下的黑色羽绒服披到方知雨身上,将她整个裹住: “因为你看起来很冷。” 这件长款羽绒服她自己穿就英姿飒爽,合适得不得了。被眼前这个矮她不少的短发女人穿着,却一点撑不起台型,像披着一张大毯子。那样子有点好笑,却又多少有些招人爱怜。 怎么形容她呢?就好像是刚从野外救回的小动物。还受着伤,形容惊惧。 对她的好意,小动物却不领情:“我不冷!吉小姐,你自己穿!” 吉霄的对策倒也直接,一句话就把对方制服: “你敢脱,我就跳下去。” 再没了抵抗。 真是。连单纯这一点也跟小动物很像。 心情不坏,便没能忍住,伸出手帮眼前人把外套穿好。给她拉起拉链,还要理理她的短发。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气氛都铺陈到这个地步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却还是令裹在羽绒服里的人升起防备,满脸警惕地看着她。就像小鹿看猎人。 吉霄只得继续打探:“你叫我吉小姐,说明你认得我,是公司里的人,对吗?” 一边说,一边捞起衣帽帮方知雨戴上—— 这样就对了。看起来暖和多了。 “可你为什么不叫我的花名?”吉霄变着方法问话,以求撬开她的金口,“入职没培训吗,我们的企业文化?不谈职级、不管年龄,只叫花名,大家都是平等的。” 方知雨依然不说话,但她想,她一个打杂的,怎么可能跟吉霄平等。多少门店是这个人开起来的?所以她疯,也疯得横行无阻。 “还是说你是酒店员工?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像你这样打听客人的隐私是可以的吗?不行,我得去投诉你……” 第6章 明知是在激她,却还是怕这个人待会儿真去找酒店撒酒疯。方知雨终于没法继续沉默,打断吉霄: “我是跟你一个公司的!也知道你的花名,只是我不太习惯叫。” “为什么不习惯?” “……因为不常看到你们区域上的人,感觉不熟悉。” “就是不熟悉才要认识啊,”吉霄说,“不过,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是啊。” “在哪?” 方知雨暼吉霄一眼,又立刻垂眸:“在总部……”说完又补充,“我是行政部的。” “行政部?”吉霄不信,“怎么可能?我回总部都会去行政部,没见过你。” “你前天来我们部门,我给你端的咖啡。” “……是吗,”吉霄尴尬,“你可不能怪我不认人……” 后话还没讲,先听方知雨熟门熟路地帮她找补:“嗯,因为你有失忆症。” “哈哈,是啊。” 说起这个,方知雨就忍不住疑心。见她醉了,直接逮住机会问本尊: “人……真的会失忆?” “当然啦!”本尊信誓坦坦。 “具体怎么个失忆法……不记得意外发生那时的事?” “不止哦,”吉霄告诉她,“还有以前一些事也是空白的。甚至到现在我都还会时不时断片,只要失忆症发作。” 本人盖章了,方知雨却仍然满心质疑。毕竟这种怪病,她平生从未听闻。按照她的经验看来,人只要还活着,就总会康复。不管受多严重的伤,东西应该是忘不了的。又不是演电影。 心里猜测着,就见吉霄一副想起什么来的样子: “等等,你在公司里是不是总戴顶黑帽子?” “……是的。” “那个就是你啊!”吉霄装得恍然大悟,“那你确实不能怪我,因为我都没看清过你的正脸。” 这么说完女人凑近方知雨。刚想掀开她衣帽看个清楚,就被对方避开。 接受到野生小动物明显的拒绝信号,吉霄悻悻然: “又说把命换给我,却连长什么样都不让人看清楚。” “不是的……” 方知雨一边下意识挡住右脸,一边跟吉霄解释:“我额头那里有些破相……怕吓到你。”这么说完再不敢看向吉霄。 幸好对方没再追究,只是兴味寥寥地收回手,然后跟她说: “行吧,你先回去。” “你呢?”一旦担心起来,方知雨就不记得要躲避,放下手看向女人,“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外套也不要了?” “外套明天还我都行。碰不到面的话,放前台一样的。” “可是现在你打火机也没有,又不能抽烟,还呆在这做什么?” “我本来也不是来抽烟的啊,”吉霄却说,“只是觉得这里夜景不错,想吹吹风。” “会感冒!” “不会的。” 方知雨懒得再争,直接又一把抓死吉霄的手腕,像是志在要将她带离这个危险现场。 “放心吧,”吉霄头疼,“那个打火机我不会要了,不会跳楼,也不会感冒。” “不行!”方知雨坚持,“你跟我回去!” “回哪去?” “回你房间!” 女人听到这,跟她确定:“你是说,你要跟我,回我的房间?” “是的!” 吉霄盯着方知雨看了一阵。 “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 “后悔跟我回房间。” “我为什么要后悔?” 这么反问吉霄的时候,方知雨一脸笃定,双眸湿润又明亮,有雪落到她面庞。 吉霄看着她,无奈地叹一声。随后她难得地神情认真—— “知道吗?我是不可能为了小叶跳楼的。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可能。” 方知雨看着吉霄,想,她或许是知道的。就是还心存疑问。 毕竟有些真相虽然调查得出了,但听别人说一万次,也不如听本人说一次。 所以虽然知道,她却还是装作天真小鹿一般,诱使猎人追着她踏入陷阱: “为什么不可能?”她问吉霄。 长袖善舞的大美人有个秘密,在公司里,她把它藏得滴水不漏。然而在这个落雪的冬夜,因为酒精的驱使,猎人竟然顺应了小鹿。 在酒精的驱使下,对着这个突然冒出来、非要解救她的人,吉霄径直把秘密说破—— “因为我喜欢女人。” 第3章 后悔 结束完自爆,吉霄盯着神情动摇的女人。却没等来一句回应。半晌后她失望: “你走吧,别理我。” 趁方知雨还在愣神,吉霄抽出手,一边揉自己被抓疼的手腕,一边再次转身步向角落。 真不好搞定。看着女人的背影,方知雨想。但是她头太疼了,实在不能再在这个刮着雪风的天顶跟对方继续耗下去。必须做点什么。就像一部电影来到关键情节,需要强烈的戏剧性来替代命运,把主人公直接摁倒制服,一锤定音那种。 可是该做么做,才足以震撼到对方,让她可以为她停留,别再站上悬崖? 方知雨灵光一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入戏,然后朝着女人奔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我不后悔!” 第7章 * 我不后悔。帅气地喊完这四个字不过两分钟,方知雨就后悔了。 刚才情况危急风又大,她是喝多了加上被雪淋得头疼欲裂,才会那么讲、那么做。而现在,走在开了暖气的走廊上,没有风,方知雨好像瞬间醒酒,脑筋也变清楚。她甚至开始怀疑,吉霄刚才是不是故意激将她。 退一万步来说,陪这个人回房间?她怎么敢的。 一路从漆黑的天顶下来,即使此刻走在酒店的走廊上,光照依然有限。而且她一直走吉霄前面,小心地垂着头。 但回房间可不一样——房间里多亮堂。到时候,她的所有表情都会被吉霄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她这个“间谍”原本就动机不纯,手段又生涩,哪里经得起狐狸似的对手琢磨她。 是,前几个月她藏得很好,那也仅仅是因为吉霄在明,她在暗。若真要在光下对峙,她哪是对手。 “不进去吗?” 方知雨回过神,人已站在吉霄房间门口。身后人不知何时绕过她划了门卡。门开了,吉霄在她后面问。 这情形,令她的脑海不知为什么很不恰当地冒出“羊入虎口”四个字。 “我……就不进去了,”抓住最后的生机,她推脱。 “也好。” 方知雨把“我只说跟你回房间,又没说要进去”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却被对方这么举重若轻地回应。 如释重负。“那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外套,吉小姐。” “你客气。” 倚着门楣接过方知雨脱下的外套,对着已然转身的背影,吉霄慢慢地启口,轻言细语、关怀备至: “你走了,我才好去跳楼啊。” 方知雨骤然停步。 可恶。她怎么忘了,这人会读心术,打蛇打七寸。她真是触霉头才去招惹她。 跟着吉霄进门,方知雨满心忐忑,发现里面灯亮着,暖气也开着。然后她就想起自己分明还有一根救命稻草: 吉霄的室友,财务总监“铃兰”。 如果铃兰在,那事情就好办了。找个什么借口都好开溜。然而偏偏这个紧要关头铃兰不在。 方知雨的心再度触礁。 还在发愁,吉霄已经步履轻松地从浴室出来,还拿了条干浴巾。 方知雨见女人走近,连忙侧身朝墙,总不敢让对方把自己看得太仔细。 她多紧张,吉霄就多坦荡。到她面前一伸手,自然而然就要帮她擦雪水。 方知雨别过脸。 吉霄见状也不再迫近,只是把浴巾递给她:“你自己擦。” 方知雨一接过浴巾,就严严实实捂住自己。趁着她自作聪明、设法掩藏,吉霄关上门。 “还冷吗?”温柔地问她。 方知雨把脸藏浴巾里,摇摇头。 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却不知道自己刚结痂的伤口在这时全然暴露在猎人视野。 “手怎么了?” 方知雨听到问题,透过缝隙看看吉霄,才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她刚才被划伤的手。 “刚才在下面不小心打碎了酒杯,去捡的时候弄到的。” 吉霄“哦”了一声,看看伤口,又看看人。好难得才记得要循序渐进: “所以你到底叫什么?” “……你刚刚问过。” “你也没答啊。” 那是因为我不想跟你变得“认识”。 可是如果再回避,就显得太刻意了。方知雨报出自己的名字。 吉霄听完只问她:“知雨,是哪两个字?” 方知雨顺口就答:“‘好雨知时节’里那几个字。” “好雨什么?” “知时节,”方知雨说,“就是那首诗啊,《春夜喜雨》。” 小学生都会背的古诗,吉霄却一脸茫然,还跟她确认: “‘雨’就是下雨的雨?” 那不是废话吗。 在心里这么悄悄吐槽着,方知雨却再一次得到确认:这个人是真的醉了,也是真的失忆。瞬间就感觉安全了许多。 “这么看来,我的花名该给你用。”刚想到这,就听吉霄说。 方知雨吓了吓,但看看吉霄,又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刻意这么讲。这才敷衍地答一句: “那又没有。”——及时雨这名字,还是跟你更合衬。 “那你花名叫什么?”女人又问她。 想花名时敲破脑袋,有同事从旁提醒:“你名字里有个雨字,要不就叫‘及时雨’?” 觉得跟自己的名字很贴合,方知雨点点头决定采纳,却听同事笑: “跟你开玩笑的。及时雨我们公司里已经有啦!还是很有名那种!” 当时她还在想,是谁,怎么个有名法。后来才知道,是吉霄。 在得知对方花名的一刹那,方知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她叫“及时雨”。 “及时雨”这三个字不能用了,便又陷入苦思。幸好热情的同事再次建议: “不然就找卡通人物?像我,就叫丸子,因为《樱桃小丸子》。” 这办法好像不错,于是方知雨随手抓了个来。然而真到了要对吉霄作自我介绍的时刻,她又多少觉得有些羞耻: “……我叫蓝猫。” 吉霄果然笑出声:“《蓝猫淘气三千问》那个蓝猫?” 第8章 方知雨声音都小了:“是啊……” “你都想问些什么?” 见方知雨不解,吉霄继续:“不是要问三千问吗?” 原来这个人醉了,会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但是,她确实是想趁她醉,问她一些在清醒时听上去很怪的问题。 方知雨把脸藏得更深:“我问了你就会答?” “肯定啊,”她面前的女人许诺,“难得有人把命换给我,我当然要好好珍惜。” 吉霄又在开玩笑了。但方知雨还是忍不住想,有谁曾经像这样跟她说过要“好好珍惜”她吗?即使只是玩笑。 很多年间,她的周遭都很安静。是来宁城这两年,才感觉到了一些热闹。但是热闹的大家讲起她来似乎没什么好评价,开始是说她土气,后来是说她呆木。像嫌弃一件破洞的旧毛衣。 她这个人好像总是追不上时运,离开了老家,却依然在云雾中。不像此刻站她眼前的女人,生动,明艳,真像一场应时的急雨—— 她多羡慕她,能活得这般随心所欲。 这个说自己“正当行乐”的人喜欢同性,今晚喝多了。或许就是因为酒醉,她对她说的那些玩笑话才都显得有些奇怪。什么跟她回房间会后悔,什么她喜欢女人,什么会“好好珍惜”她……明明今天才第一次搭话。 分寸拿捏得太暧昧,甚至像是在撩拨她。真不知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 然而无论吉霄的本意如何,她都必须绕开。因为她不是能畅快行乐的人。 道理很明白,心却无法遵从。心想抓住这个今后或许不会再有的机会,让吉霄有问必答: “你之前……为什么跳楼?” “喝多了,没站稳。”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不是为了谁伤心?” “不是。” “那你以后喝完酒,能不能就待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去吹风,也不要到处跑。” 吉霄听得莞尔,笑着跟她许诺:“没问题。还有什么想问?” 方知雨从浴巾后露出一双眼睛,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 “你现在……开心吗?吉小姐。” 这问题让吉霄明显愣了愣。 方知雨忙解释:“因为你刚才在天台说,你是正当行乐的年纪,也说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就在想……” 话还没说完,先被吉霄握住她的手拉过去—— “开心。” 这一拉来得太突然,连头上的浴巾都落下。方知雨再无处可藏,完全暴露在吉霄视野,惊然地看着她。 心跳无法平定,女人还要在这时盯着她继续:“要是你像刚才那样抱住我,我会更开心。” 她再呆木也听出这话里的意味,连忙朝旁避开吉霄的注视。但又担心:“如果我不抱,你又要去跳楼?” “不会呀,”这次她倒蛮有分寸,“有些事不能耍酒疯的。你要是不愿意,就不要。” 想起天台上某人的英姿,方知雨忍不住说她:“你也知道你刚才耍酒疯?” 吉霄笑笑。 “所以呢,”她问短发女人,“你愿意再抱我一次吗?蓝猫小姐。” 果然,这个人就是在撩拨她。 人都有七情六欲,吉霄更是个中高手。年底事业部忙死人,无暇寻乐,她正闷得慌吧? 她一直看着吉霄,所以什么都知道,包括她的取向、品性、甚至喜好。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她很清楚,但凡吉霄今晚清醒些,或者但凡这个时候,吉霄有任何别的选择,都绝对不会找上她。 吉霄不喜欢她这样的。 “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女人看着她,“后悔因为你,让我今晚过分开心?” 胡扯。她压根就不是吉霄的菜,对此方知雨很清楚。她是那杯注定会被扔掉的茶,而吉霄喜欢的是咖啡。 然而眼下,这个人之所以会冲动到连自己的喜好都忽略,原因有且只有一个—— “你喝醉了。” “我没醉。” “那这是几?” 盯着方知雨伸出的单根食指,吉霄无比认真地作答: “二。” 这傻子。 但是,也正是因为再次确定她真的醉了,方知雨才敢一步迈向女人—— 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情投意合的成年人对上了眼,暗示只需一次。之后便如流水般自然,亲近、碰触、再动情拥吻。 总在看着她、研究她。距离最远的时候,是看到公司拍的广告,吉霄代表事业部出现,介绍企业发展;距离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给她一杯咖啡。吉霄接过去,说谢谢。视力下降后,看这个人总是模糊,但是今晚清楚。不仅清楚,还生动鲜明,甚至能感受她体温,听到她心跳。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像这般被这个女人紧紧抱拥,跟她贪婪地亲吻。这种机会估计以后不会再有。所以就算下一秒行星撞地球,她也不会放手。 真感谢今晚吉霄喝多了,感谢修罗场,感谢那枚限量打火机,感谢洒了一身的红酒……不是这样那般,事情都不会如此发展。她那么害怕靠近,却又那么希望某一天,这个人抱紧她。 亲吻真甜啊……比想象中还甜。大美人的口红究竟是什么色号?不重要了,反正现在都染到她唇上。 第9章 同时萦绕她的还有香水味。被吉霄外套包裹的那一刻,方知雨就注意到了。这香气令她想起冬雪、春雨,想起覆盖又消缺的苔藓,想起吉霄的烟……想起梦。 这香气很清淡,淡到总让人觉得还不够近。刚才在天台上方知雨就有意无意地想,如果此刻包裹自己的不只是外套,而是它的主人,她能不能把这阵香气理解得更透彻、更深刻。 现在,终于,她在吉霄怀中。因为暖气,未擦尽的雪和空气中的香融到一起,变成温热的潮湿,粘着她们两个人。 这氛围多好,她却吻得有些笨。手段生涩,幸好有狐狸全程领她走,喂她饮下迷魂汤。 魂被勾走了,肉*体的感觉却都在。一副浓汤把她整个人浸润到发胀,酸涩得由表及里,心飘飘然…… 她心甘情愿。 多甜腻,多舒服,多像一部不属于她的好电影,正演到风月时刻。这出戏真好看,就是走向突然成谜,都怪演员分心,经不住诱惑乱了节奏。 但她无法拒绝—— 直到她们吻到床上。 方知雨仿佛一梦醒来。 散成沙的注意力突然回溯,被情迷意乱遮掩的恐惧也终于闪现,顷刻就笼住她、撕咬她。明明上一秒还沉醉其中,这一秒却觉得胸口憋闷。 现在一分钟跳多少下?她的心脏。 床就像一口棺材吞没了她,也吞没此刻沉迷于她的人。她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一旦感觉恐惧,神经就开始变得敏感。神经圈住她的心脏,收紧绳索,用力往下拉坠,叫她无法呼吸—— 方知雨恐惧地偏过头去。 察觉到她的异状,吉霄也停下。却仍抱着她,还温柔地牵过她的手,吻她尚新鲜的伤口: “怎么了?”问她,“换不过气?” 要解释说来话长。比起解释,方知雨更想立刻从床上逃走——无论找什么蹩脚理由。 “……吉小姐……其实之前在楼下,我把红酒撒在毛衣上了……”她紧张地说,“必须现在去洗,因为没带备用的。” 她要是不这么说,女人都不会这时就直接掀她毛衣,一边吻她,一边在她耳边低语: “那脱了吧……明天穿我的。” 方知雨无力招架,不知怎么就又顺了对方的心意,乖乖地抬高手,被吉霄脱得只剩一件单衣。 “但你明天一早要开会?之后还要出差……”这状况下,今晚做什么都不合适吧? “是啊,”吉霄答,重点却显然没落到方知雨期待的方向,“就是因为要出差才带了很多衣服,不愁穿。你不还都没事。” 方知雨皱眉,想问题不在那。吉霄就在这时趁虚而入,拥过她:“可是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行程?” 被女人的抚摸惹得面红,方知雨艰难地应对这一问:“我在行政部啊……要订酒店的。” 见吉霄仍继续,方知雨突然想起她分明还有一根救命稻草:“要是铃兰回来撞见怎么办?” “……对哦。” 到此,吉霄终于停手,也终于得以近距离看清楚跟她拥吻到床上的短发女人——此刻她双眼湿润、唇瓣鲜红,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炙热。 帮这个人擦擦唇角,吉霄不禁在她脸颊上又落下一吻: “我去另开个房间。等我。” 方知雨见缝插针:“这时间不见得有房了……” “那就换别家。” 见她志在必得,方知雨终于不敢再乱找借口,直接出手拖住女人:“别去,求你……” 吉霄早看出她打退堂鼓,蹲回床边:“为什么?” 见方知雨不答话,女人拉住她的手捧自己的脸,神情可怜兮兮:“你抱了我。而且你明明说了,不后悔。” 目光多真诚,姿态多卑微。被大美人这样祈求,谁能不心软? 方知雨也只是个平常人,动摇到连她的脸都不敢看:“吉小姐……” “我还是觉得,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花名。” “我知道的……及时雨。那个,对不起。我不是后悔,只是……” 吉霄盯着她,一脸看你能怎么解释的表情:“只是什么?” 方知雨神色苦恼,对女人很是抱歉: “我是死鱼。” “啊?” 方知雨的眼眸垂得更深。但是再难启齿,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问题跟吉霄描述清楚: “我是性冷淡……就是说,我那方面有功能障碍。” 第4章 时运 二月最后一天,宁城阴云密布,吉霄从西南回来。 一早到公司,先去行政部。塞着耳机瞄了一圈,吉霄的视线扫过方知雨,停在她对面的同事丸子身上。 随后,她走过来。 方知雨把脸沉在隔板后强装镇定,耳朵却全在听对面两个人交接工作。是在听,却又一句没听入心。 刚才她很确定吉霄看到了自己。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吉霄会不会来找她搭话? 她担心着、困扰着,却又无法抑制期待。 然而直到最后,吉霄也什么都没做。对完文件就离开了,之后便是去会议室再不出来。午饭也同几个高层到外面吃,吃完了回来继续。 难得她回总部,却见不到人。直到下午,会议室大门才打开。吉霄终于在办公区露面,却也不是来同谁闲谈,只是跟一群人去抽烟。 第10章 方知雨偷偷摸到茶水间。 天空的乌云波动着,憋了半日的雨翩然而至。方知雨隔着咖啡机,偷望一眼吸烟室。 此刻,吉霄正在那边跟大叶、小叶,以及事业部另一个区域负责人一起,一边吃烟,一边聊些什么。女人穿一身挺括的长风衣,面容看不确切,只知她站在框定细雨的窗前,谈笑极潇洒那样子。 她吐出一口烟,再轻轻吹散它。 抽烟可是个坏习惯—— 真希望你能在肺癌前戒掉它。 方知雨心猿意马地撕开茶包。 听说吉霄这次回来,除了参加下周一的月会,还要去见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之后就回西南,不知再见是何时。 可是,再见又如何?她们之间又不会发生什么。 如果要发生,早就发生。 一个月前,公司年会。她在吉霄面前破釜沉舟地坦白完自己的隐疾后,对方沉默了。 虽然已经很体面地掩饰,但从吉霄的沉默中,方知雨多少还是察觉到了一种情绪。 那是在她不小心撞见吉霄扔掉那杯茶时,也曾体会过的情绪: 她觉得,她惹吉霄厌恶了。 就在两人都明显陷入尴尬的时候,吉霄的手机响起。是小叶打的,邀她下楼碰个面,泡泡温泉,顺便再商量一下明日去杭州见合作方的策略。还说大叶也在。 眼见吉霄拒绝无能,方知雨趁她背对,一边穿毛衣一边抓起外套,匆匆逃离了现场。那之后她又一个人摸上天台,然后回房间搓脏毛衣。 可是即使用上了洗衣液,毛衣上的酒渍依然没能全部褪尽,留下了浅浅的印记。打开风筒吹毛衣的时候,方知雨感觉自己又从电影回到了真实: 冷冷清清,又充满破绽。 翌日她也没能见到吉霄。正如她所知道的那样,上午吉霄参加高层会议,之后便出发去了杭州。 那一天,传言中的撞击并未发生。小行星安全地绕开了地球,而她,似乎也安全地绕过了吉霄。因为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她和吉霄再没说过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不,甚至是倒退。现在连端茶上水的关系都不是了,因为她不敢。 在今天之前,也曾在公司见过吉霄。那是春节结束开工的时候,吉霄来行政部报道,找她们的头头莫愁。 那天方知雨也是紧张到不行,跟今天一样,从头到尾猫在工位,连咖啡都不敢端一杯给吉霄。 而吉霄呢,看见了她也没打招呼,跟今天一样,就像不认识她这个人。 方知雨甚至开始怀疑,之前那个冬夜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真实,而是她脑中虚构的电影。 可是,去参加年会的时候,她戴了一对塑料耳夹,黑色的。那晚从吉霄的房间回来,她就发现其中一支不见了。 这么看来,一切又分明不是虚构: 因为那支耳夹,她至今没找到。 方知雨望着玻璃墙那边的女人,想眼下的情况无非是以下三种: 情况一,就是对那晚发生的一切吉霄不记得了,无论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她那传说中的失忆症。 情况二,则是吉霄什么都记得。但在酒醒之后,她果然后悔。因此她所有看到方知雨还无视的言行,都是在让她高抬贵手,把那晚当作一个失误。 情况三,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那就是吉霄只是单纯地没有认出她就是那晚的人。就像她根本就没发现,那天晚上,在她的房间里多出了她遗落的耳夹。 黯淡失光,做工廉价,在角落里不会被任何人看到。这么说来,自己跟那对从网上淘来的便宜货还真像。都是被时运遮蔽的存在。也难怪吉霄看不见。 可是无论情况是哪一种,都该庆幸的。因为亲近很危险,搭话很危险。 是该坦然的,却发现自己因此悒悒不欢、满心怨艾。真想问问吉霄: 如果早决定不打招呼,又何必三番两次问她名字。 方知雨端起一旁早就泡好的红茶。 离开茶水间前,还想再望吉霄一眼。然而这一次,她刚探出半颗脑袋,吸烟室那几个烟客就不知为何突然转过身来,齐刷刷看向这边。 女人凌厉的视线跟着压过来,吓得方知雨连忙躲到咖啡机后。 确定吉霄不再看,她才仓皇逃出茶水间。 无聊重复的工作日,这便是当天唯一的闪光点。让她觉得即使是这样平淡到无味的日子,也是有一些戏剧性存在的—— 真像在拍电影。 * 入夜,方知雨下班,跟她年会时的室友、同部门的丸子,以及一个花名为“马良”的设计妹妹一同离开办公室。 从丰悦金融中心六楼下来,雨还将停未停。三个人沿着屋檐走了一阵,到不得不淋雨的位置。丸子一边扬手遮雨,一边跟方知雨说你就好了,戴帽子。 方知雨总是戴一顶黑帽子,有时是棒球帽,有时是渔夫帽。幸好公司对这一点没什么要求,也无所谓你打不打耳洞、刻不刻纹身。毕竟做新茶饮,无论消费者还是自家员工,都是年轻人居多。 方知雨是去年秋招的尾巴进的这家公司。论年纪,她们三人里她最大;但若要论工作资历,今晚跟她一起吃饭的这两个小姑娘都是她的“前辈”。 前辈马良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一坐上桌就直奔正题,跟丸子打听设计部的去留。 第11章 丸子是行政部老员工。部门性质特殊,加之她爱打听,对高层的决策总归通透些—— 丸子说,公司如今面临转型,下月开始会有大变局,首先就是要调整“组织架构”。 “之前来公司的那帮咨询公司的人,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们设计部是第一个定下来会被‘调整’的,”丸子跟马良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我不知道!”马良无语,“老李什么都没说!” 老李是设计部现任总监。原本他自己开工作室,三年前,在大叶这位老友的邀请下,老李带着工作室全员来填上了“设计部”这个坑。 当时,公司的主要目标是拓店,所以设计部只需打打辅助,把广告物料做好就行。但三年后的现在,公司已然壮大,主营的名为“烟雨香茗”的奶茶店在全国开出了上百家,还分了三大区,需要的早已不止是几张图。 “大叶也算仁至义尽,去年签了个营销方面的公司,一来想把相关空缺补上,二来期待老李在跟着做案子的同时学习一下。结果你也知道,老李非但不学,还把所有需要费脑子的策划一股脑扔给别人,他清闲得来。” “都这样了,到年底绩效面谈还说想涨工资,上面肯定不答应啊。结果今年放假回来,老李就提了辞职。目前听说是,他会把他工作室的人全部打包带走。” 马良后进公司,和部门里几个刚毕业的小年轻一起,都因为不是老李的原部下,什么都没被告知。今日才听到风声,说下个月设计部就没了。 “所以,我是不是要换份工?” “不是啊!”丸子忙说,“只是给你换个上司。” “不是说设计部要散伙?” “也不能叫散伙,只是要变成新部门。” 丸子告诉马良,新建立的部门叫“品牌部”,然后跟她介绍起这部门的职能。 从这部分开始,方知雨就听得云里雾里。 平时工作时,她也时不时会有这样“听不懂”的感觉。看着比她年轻的小姑娘丸子娴熟地跟相关人员沟通,方知雨只觉自己以往的人生好像都活在云雾里,看不见外面,也看不见自己。 好不容易爬出谷底、擦尽雾气,却在这时发现,那些已经过去的日子里,她好像什么都没能留下。 知道自己能力和经验都缺乏,方知雨把杂活也当成大事,有什么见闻就在随身带的日程本上记下,回家研究学习。 即便如此,秋去春来,到今天这顿夜饭,听丸子说起新部门,她还是听得一知半解。 买单时仍想着这通事,直到被服务员提醒:“小姑娘,你只用交一半钱。” 方知雨茫然,一问才知是小店年庆,排号带2的客人都打五折,她刚好符合。 出了店门还在感慨,因为时运从不会站她这边: 石头剪子布,她永远是输家;费大力气给小猫洗了澡,翌日保准下雨;去面馆吃面,店员却把汤面打翻在她肩头;喜欢的毛衣穿了很多年舍不得扔,却被红酒染色…… 丸子听了却不同意,说她的运气明明不错: “年会那时候,不就是你帮我们部门抽了个好签,让我们轮空获胜的?” 确实。方知雨记得很清楚,因为她难得交这样的好运,竟能帮自己的部门直接挺进决赛—— 虽然只是玩游戏。 难道真的转运了? “本来嘛,人哪能一直触霉头,”马良说,“说不定今年就该你发达。你快想想,翻年那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事,或者结交过哪位贵人?” 被这么一提醒,方知雨脑海中骤然浮现起吉霄的脸。 闲话间,附近最大的商场就在眼前。一楼赫然开着一家“烟雨香茗”—— 今日有雨,店里却依然有人在等,生意不错。 马良却叹气:“店是好店,工却是黑工。” 马良会不开心,是因为最近她总加班。进公司快两年,工资还没涨。老李许诺过今年给她批,结果他倒好,人先跑了。 加之今晚又听丸子说,新部门还要发展新职能。钱就那么点,事却要增多,马良顿觉前途黯淡,头发不保: “果然,我还是得换份工。” “万一新上司是你的贵人呢?”方知雨借她本人的话来宽慰她,“业务过硬,又能很好地分配工作,到时候你就不用那么忙。” 马良笑她天真。不用忙?等她这个打工人投胎当富二代还差不多。可别提“贵人”了,新来的上司只要别瞎搞,她都能把他供起来。 还是丸子说到点上:“你也知道想清闲得靠投胎,那换份工不也一样忙?你这么想啊,老李把人都带走不见得是坏事,到时候设计部就剩你一个元老,你不升职谁升?” 马良听到这目光才亮了些。但她马上又开起玩笑,说升职加薪不过是跳板,她的终极梦想是—— “钱多、事少、离家近。” 丸子听了直笑,“发神经。” 马良也笑,“怪了,陆羽做梦就是有理想,我做梦就是发神经?” 烟雨香茗的创始人名叫陆明,给自己取了个花名叫“陆羽”,就是写《茶经》那个陆羽。 “我的梦想是,把烟雨香茗做成东方星巴克!”——他的经典口头禅。 陆羽这个人虽满腔热血,在企业管理上却是生手。因此他选择了跟经验丰富的大小叶兄弟合作:大叶做了ceo,小叶则负责事业部。 第12章 实事做得越多,职权就会越大。大叶一步一步做成烟雨的大股东,跟创始人陆羽之间也渐生嫌隙,在公司里形成了明显的两派。 对“叶派”的某些人,陆羽早看不过眼。比如这次跑路的设计总监老李。 “陆羽当然想他走啦,”马良说,“他一直不喜欢老李,当着我们面都会说,老李这个老滑头,偷起闲来好像他才是烟雨的老板。” “所以你的新上司,陆羽绝不会再让大叶的人来做,”丸子说,“人肯定是陆羽那边的,就是还不确定是谁。目前听说是一帆。” “一帆?”马良皱眉,“他算个屁的贵人啊!陆羽要是让他空降,我真得走!” 马良怨气这么大,是因为这个一帆喜欢越庖代俎。明明是别部门的负责人,却总对她们设计部指指点点,嫌弃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对。 “可别人一帆学历高啊,研究生。” “研究生怎么啦?”马良不屑,“你看前两天热搜,那个明星,都读到博士了却连知网都不晓得。” 方知雨想,知网是什么?但她没问出口,只是暗暗记下这个词,想待会儿上地铁查一阵。 “且不论一帆是不是真才实学,”丸子说,“他跟陆羽那么久,陆羽信得过。就算是为了制衡大叶,陆羽都会用他。” 马良头疼:“庙小妖风大。他们神仙打架,为啥碍着我吃咸菜?” 丸子却说碍着的可不止她: 这一次除了品牌部,还会新立另一个部门,叫运营部。 “运营不一直都是小叶在管?”马良奇怪。 “是啊,但现在公司大了,要把运营从事业部单立出来。”丸子说,“对此大叶是不可能退让的,所以这个新的运营总监应该就在小叶手底下选。” 马良想了想:“既要有能力、又要大小叶信得过,那不就是……” 丸子点点头—— “及时雨。” 第5章 云雾 听到吉霄被提及,方知雨立刻留起心来,问丸子如果吉霄成为新部门负责人,工作跟现在有何不同,会常回总部吗? “侧重点不同吧,”丸子答,“虽然也需要出差,但她如果真当上,应该会从西南调回来长期驻扎总部。” 方知雨心头一亮。 丸子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跟事业部对接。对事业部的事她向来最清楚。所以在公司里,关于吉霄的信息,方知雨多数都是从她这里听来。 事实上,丸子原本也很欣赏吉霄,提起她基本都是褒赞,夸她长得美,人豪爽,做事又利落—— “公司里那班大块头平日嚣张得来,真要比业绩,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就算是比喝酒也不见得赢过人家及时雨!” 方知雨想那又不至于。吉霄要是真那么千杯不倒,就不会在年会上醉得一塌糊涂: 不仅大摔一跤,还把一认成二。 刚在暗喜吉霄可能调回总部,就听丸子说:“可是及时雨能不能上位成功,还不好说……” “为什么?”方知雨连忙问。 “因为事业部有人天天针对她啊,他也瞄着运营总监那位置。” 马良马上反应过来:“你说晴天?” 事业部的晴天是陆羽那边内推进来的区域主管。一直追着吉霄赶,有点对头那意思。 马良想起什么笑一声:“记得吗?去年在总部三大区开会。晴天被及时雨说生气,竟然当场脱了皮鞋想砸人。结果鞋子飞出去砸中小叶,搞得后来两边打作一团……” 丸子听了也笑,方知雨却不笑,关注点也不同,满心不平地问: “那个晴天,他凭什么用皮鞋砸人?” “他没素质啊,”丸子答,“不过有一说一,及时雨当时怼晴天那些话,确实也太扎心……” “为了工作,陆羽她也怼啊,”马良说,随后就揶揄起陆羽的“驰名双标”—— “明明都是大叶手下的人,陆羽被老李拍马屁,就一脸嫌弃,直接问人‘是不是奶茶喝撑了没事干?’被及时雨怼,他却通体舒畅,转头还笑盈盈跟人说‘这个及时雨啊,什么都好,就是人太直。’” 丸子被马良学陆羽的样子逗笑,一旁的方知雨却又想到别处去。她想陆羽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吉霄。 她人才不直,一点也不—— 都弯成蚊香了。 …… 到地铁站。方知雨跟另两人不同线,进入口后分手。 正是下班晚高峰。下电梯时,列车进站。方知雨被困在人群中,明明地铁就在眼前,却只能缓慢下行。以为就要错过班次,哪想从电梯下来,前面的人竟都消散开来,硬是让出一条通道让她一阵冲刺,踏在关门前最后一秒挤进地铁。 等心跳平息后,方知雨惊讶。因为以前,时运总不在她这边。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就拿地铁来说,每回遇到类似情况,都跟被诅咒了一样,无论她怎么拼命朝着入口奔跑,都会赶不上车次。头撞到地铁门上就有过。 可即使如此,看到即将开走的列车,方知雨还是会本能地跑起来,想着哪怕一次都好—— 未来某日,真希望时运也能让她赶上。 然后,今天,她居然成功了。 抽到轮空的签、成为幸运食客、在最后一秒赶上地铁…… 第13章 怎么回事。难道时运真的转变了?又或者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心理暗示? 无论如何,从方知雨的主观视角来看,齿轮转动的起点,必定就是那个跟吉霄搭上话的冬夜。那天之后,走惯了泥泞的她,竟然真的开始迎来一些好事情。 又想现起下午在茶水间偷望到的场景。当时,女人在吸烟室,一边跟人谈笑,一边吐一口烟雾。然后她微微抬头,吹散它。 难道吉霄真是她的贵人? 或许吧。 可是,她却对自己的贵人撒了谎。因为这个缘故,年会那时面对吉霄,她才会那么心虚。 一想起那个冬夜,方知雨忍不住又回味起来。出着神,下一站到达。人群上上下下,把她挤得偏偏倒倒,根本站不住脚。 谎言也一样,根本站不住脚。需要一个紧挨一个、一次紧接一次,才能维持表面的平衡—— 第一个谎言是“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是啊。”“在哪?” “在总部。” 那是骗人的—— 早在那之前,她就见过吉霄。 开始顺利跟踪吉霄是在一年前。2018年2月初,宁城冬天最冷的时候。 为了不被对方发现,方知雨还做了变装,戴了副黑框眼镜,换上淡色的长假发,甚至化了夸张的眼妆……总之就是,跟她平日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以这幅面貌守株待兔。好不容易,终于在某个周末被她蹲到从西南回宁城的吉霄。 那天晚上,她尾随吉霄吃了晚餐,看她跟家人告别,再跟着她把白色suv开回住处,然后出来换出租车,到达夜场。 人生第一次进酒吧,很不习惯。灯红酒绿、喧声阵阵,震得她脑海空白。 刺耳的声浪就像巨型车毂,将笼罩方知雨多年的安静碾得粉碎,令她一时缓不过神来。好久了才察觉,这里怎么尽是女人。 是真的,都是女人。就连那些为数不多、初看比普通异性更纤细、更精致的“男士们”,也是女孩子。 有人婀娜多姿,有人英俊帅气,明明都是女人,却在看彼此时满眼火花。 怀着心间的异样感,方知雨穿过舞动的人群,找到一个能持续观察吉霄的角落坐下。 直到有人来搭讪,她向那个人问起,才从别人口中讶然地得知—— 这里当然只有女人,因为是女同性恋酒吧。 原来是这样。方知雨看着舞池里的吉霄惊讶地想。 原来,她喜欢女人。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观点。就像一阵强风,猛烈地掀开云雾的一角,给了方知雨一个答案,一种想法。 说实话,她以前从未考虑过这回事情,因为恋爱是她无暇也没有能力去顾及的。但是现在她有了时间,有了可供自己花销的工资,还能来像这样的行乐之处。 方知雨听到吹散云雾的风声。 人生第一次,所以体验震然,震到她差点跟丢吉霄。 发现吉霄不知何时已移动到出口,方知雨连忙跟过去。艰难地穿过人群,才终于迈出夜场。 然后,就被她撞到在门外的暗色小径上,吉霄跟另一个女人在墙角拥吻—— 人都有七情六欲,她更是个中高手,打蛇打七寸。 再后来她进了公司。奇怪的是在烟雨,方知雨从未听过吉霄喜欢女人的传言。人人都觉得吉霄和小叶才是一对,至少曾经是。 她太清楚吉霄的取向、品性和喜好,所以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是小叶。为什么她会跟一个男人搞不清爽,还为他跳楼?难道她是双性恋? 直到一个月前,年会上,方知雨才打消了这存疑。因为吉霄亲口跟她说,她不会为了小叶跳楼,她喜欢女人。 也是年会上,方知雨见到了小叶的未婚妻。那女人碰巧是她的一个旧相识。初见她那阵,方知雨就觉得她身上有种高贵的美—— 正是吉霄最喜欢那种。是咖啡。 所以她猜,吉霄那晚喝醉虽然不会是为了小叶,却有可能是为了她。 当然这只是猜测。对吉霄这个人,她还需要多观察、多研究。 可惜她手段生涩。进公司跟吉霄打过照面以来,她都小心翼翼,不敢再轻举妄动,更不敢再利用休息日去吉霄可能出现的酒吧。 幸好进了同家公司,人又在行政部,有关吉霄的情报来得容易许多。比如眼下,她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八卦里知道,最近吉霄最关心的事情一定是: 升职。 又想起丸子说,真希望及时雨别被对手抓到什么把柄,能够顺利晋升。 吉霄能有什么把柄?她人美心善、身体健康——她自己说的。 那么喜欢女人……算吗? 在方知雨看来,性取向跟工作没有丝毫关系。但人们对此的想法却不见得跟她一样。加之烟雨这个地方又像马良说的“庙小妖风大”。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烟雨是不是小庙,方知雨说不好。就她的个人经历而言,这间“小庙”已经是她呆过的最大的公司。但她知道妖风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不然,她也不会因为某些缘故,便得到一个机会被人破格内推,进入烟雨。 或许就是因为暗流汹涌,吉霄才会在公司藏起她的秘密,并且跟小叶传了绯闻。 刚想到这里,地铁再次靠站。这站下车的人尤其多,车厢骤然空下来。方知雨还站着,突然被人碰碰手腕。低头一看是位面善的阿姨,拍拍身边的空位告诉她: 第14章 “快坐。” 被时运常年抛弃的方知雨受宠若惊,一边道谢一边坐下。 “小姑娘刚工作没多久吧?”刚落座,阿姨就问她。 “……嗯。”方知雨顺口答。 “我就知道。”女人说,“看你这样子,跟我家女儿差不多大。她啊,去年刚从大学毕业,每晚也像你这样,总加班。” 方知雨想,今晚这个时间都算不得加班了。但她也没说什么。倒是阿姨看着她爱屋及乌,心疼地叹气:“你们这代年轻人,老辛苦。” 跟阿姨又寒暄了几句之后,方知雨突然想起来什么,拿出手机搜“知网”,“明星”,“博士”。 然后她就被互联网狠狠教育了一顿,庆幸刚才没有自我暴露,当着丸子和马良问出那句: “知网是什么?” 事实上,她既不是刚工作,也不是刚毕业。 她毕业已经快九年,从高中。 上学实在是很久前的记忆。后来不上学了,上班,在老家种茶制茶。也在网上开过茶店,但只会简单操作,办公室软件也谈不上精通。 直到两年前来宁城工作,她才意识到自己会的是多么入门的级别,开始查缺补漏,把该捡的都捡起来。 到她进烟雨的时候,该学的基础虽然都已经在上一份工里都学会,却还是远远不够。正经大公司要求更多、系统更复杂。那段时间她学东西又尤其慢,总被嫌弃笨手笨脚,连做杂务都被同事看不入眼。 幸亏带她的是丸子,有耐心,肯事无巨细地教她。明明比她小,却把前辈做得比谁都称职。 方知雨轻叹一声,垂下头。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刚刚站满了人、所以看不见的地板上,原来写着大大的广告标语—— “不要等老了才来规划。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宁城保险。” 方知雨看着“幸福”两个字出神。 她的人生好像总是被推搡着朝前,没有选择,更无从规划。无常降临之时,她没能绕开。 可是,究竟什么是幸福? 年少的时候,她曾经很想知道,但是后来,她让自己不要去想。因为一个人若想了解幸福,就必须敞开心扉。 那么万一,朝着毫无防备的你砸来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该怎么办? 被泥泞折磨惯的人,会紧闭心门。宁愿绕开幸福,也不想被不幸痛击—— 所以她真的很羡慕吉霄。羡慕她能畅快行乐、随心所欲。 在过去的几年间,方知雨一直生活在云雾里。直到这两年才爬出谷底,来到宁城。 在这座城市,她第一次有了积蓄,第一次有了约会,第一次进写字间工作…… 第一次听任自己的心,看向那个她不该看、却又始终想看着的人。 时运或许是真的变化了,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总在她耳边怂恿她,告诉她即使是你,也是可以去触摸与感受的,那被叫做“幸福”的、诱人的东西。 就像那个冬夜。 那天之后,方知雨总会回忆起小行星降临前的夜晚。雪落之中,不夜城的灯光琐碎如星,年华正好的女人站在危楼之上,好像不会老,也不会死。就像一个美丽的永恒,足够对抗所有无常。 对方知雨而言,命运是很多年前一颗撞向窗户的石头,一滴在苍翠中飘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视野的白光。很多年后,她在雨中倒下,眼前还来不及过走马灯便坠入黑暗。 如果那时,她脑海里的电影能以站在雪落中的吉霄来落幕,该多好。 一想到吉霄,缠绕住她的各种愁绪好像都立刻散开。眼前的一切也随之消失: 乘客不见了,地板上的大字连同车厢都不见了,最后连她自己也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公司的吸烟室。 在落雨的窗前,女人夹着烟跟人谈笑,既生动又明艳。 她抬起头来,轻轻一吹,再多年的云雾也消失不见。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喜欢女人。 第6章 怪病 方知雨这两日失眠。隔断间原先的女邻居搬走了,一张床位大小的地方,最近却搬进一对年轻男女。夜晚有时不控制音量,扰得方知雨忧惧不已。 但是,要她去跟隔壁明说提意见,她又断然做不到。就跟住同一屋檐下的其他几户一样,听着便听着,谁也不说什么——至少现在还没有。 上个冬天结束前,她刚调整好睡眠,脱离安眠药两个多月,实在不想再吃回去。 幸好网购的耳塞到货了。戴上后,静音效果确实不错。 本以为能在周末睡两天好觉,却在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她又梦见了那个小盒子。 那是一个简单的纸盒,用作业纸折的。全班同学都在传阅它,偶尔能听到他们在看到时发出的笑声。 好奇那个纸盒里装着什么,在梦中,方知雨一直翘首以盼。 终于,盒子传到她面前。 是像火柴盒那样的结构。拉开它,就能知道大家发出笑声的秘密。 方知雨拉开纸盒。 然而那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张寸照。短发少女的脸被涂黑,上面还划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否定她的所有。周围添了些潦草的花圈。正中还写了四个黑字,“永垂不朽”。 原来,让所有同学发出笑声的盒子不仅是盒子, 第15章 还是一口棺材。 方知雨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是巴掌大的隔断间,没有窗,也没有黑夜白天。 这里像另一口棺材,令她做了噩梦后因为找不到安全感,更加折磨。 在颤抖中,方知雨的惊恐眼看又要发作,抓过手机来数一个60秒,摸向手腕测脉搏,想知道自己的心脏一分钟跳多少下。 数字无比正常,她却还在慌乱。觉得心跳砸着胸口,喘不过气。 又是几十分钟过去,努力让自己入睡的方知雨睁开双眼,绝望地看着黑暗。 终于,她还是屈服地伸手,摸出那板既能让她进入睡眠、又能缓和病症的白色药片。 …… 礼拜一,方知雨顶着一双黑眼圈来出工。 药效还在,脑袋浑浑噩噩,胸口也因为睡眠不足感觉憋闷。原本就状态不佳,又恰逢公司月会,总部上下一团碌乱。她这样的小角色无份去开会,不能趁机看看吉霄;却有份把部里参会人员的杂务全部包办,忙得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 就连下楼去取印好的吊牌,也要趁午休时间。等换吊牌的师傅来,又急忙丢下正在吃的外卖,过去盯着他取下“设计部”,换上“品牌部”…… 一旁吃饭的马良看看吊牌,又看看老李空出来的办公桌,跟方知雨悄声抱怨: “要是下个月坐那的真是一帆,还不如老李!” 烦恼完,马良让她先去吃午餐:“这边我盯着就好。” 方知雨谢过马良回工位,一边扒拉有些凉了的卤肉饭,一边终于有空看看手机。 工作群里有人发月会记录,有人发部门简报。最后,所有相关人员都要公式般回答:“收到”。 而最后一个“收到”,发送者赫然是—— “事业部-及时雨”。 确定周围无人,方知雨悄悄点进吉霄的主页,翻她的朋友圈。一条条读完又退回来,放大吉霄的头像细看。 这照片是穿职业装拍的,满满的职场精英感。跟她在暗道里堵着人拥吻的样子可完全不同。 又想起那天晚上,她被吉霄引领着吻住,后来竟跟她顺利地唇舌交织…… 真不可思议。光是回想都让她面红。 在此之前,方知雨的亲密经验少得可怜。确切地说是只有过一次。且就是在来宁城后才发生,体验还是恐怖电影级别: 事情发生在上个职场,一间茶行。方知雨在那泡茶、卖茶,同时按老板的要求做些文档、更更公众号。 老板有个亲戚家孩子,小她好几岁,常来店里送货。得知她还单身,开始猛追。老板见状也念,说跟她比,对方条件不要太好,管他喜不喜欢,先处处看嘛。她怎么拒绝都无果。 终于,在老板又一次软硬兼施后,方知雨答应去约会,以此换来对方的保证—— “要是这样还没感觉,我都帮你叫他死心!” 男人提议去看电影,方知雨不愿意。在她心中,电影院一定要跟爱的人去。是亲朋好友也好,是倾慕之人也好。 记得在某篇影评里,方知雨甚至看到过这样的说法:“假如有天堂,必定是电影院的模样。”她可不想跟这人去那样的天堂。 因此,方知雨接受了男人给她的第二个选择:密室逃脱。 人生第一次玩密室,留下的记忆是灾难性: 某个环节蹲着读线索,方知雨认真解谜,旁边的人却突然转头亲她的脸。 而她呢,被激得当场焦虑症发。神经崩坏,心脏狂跳,面无血色地倒地。 从来没发作得那么严重,感觉自己就在濒死边缘,却怎么都换不过气来,冷汗大颗大颗下落。吓得男人赶紧联系工作人员打了120,才终于让她完成“密室脱逃”。 在病床边得知她有这毛病已久,男人理解不了,不仅不觉得他自以为浪漫的举动是性骚扰,还分寸尽失地问: “真有这种怪病,那你岂不是没办法跟人谈恋爱?” 方知雨愤怒:“是啊!” 男人大吃一惊,随即想到什么,面露难色,问得更加冒犯: “那你……该不会是性冷淡?” “是啊!!” 翌日,方知雨备着辞职信去上班,却被老板告知,对方对她没意思了。 不仅如此,之后男人再来送货,非但不追着她,反而见她就躲。实在要打照面,也装作不认识她。 一次,方知雨无意间撞见他跟老板聊天。 “这样好,”她听老板安慰对方,“说实话,之前你说喜欢,都不晓得你看上她哪?乡里头来的,人又死气。以为她读了多少书,结果是个高中生。” “就喜欢她老实啊,想着娶回家做老婆蛮好,”男人说,“哪想到她有那种怪病……” “什么怪病?”老板好奇。被耳语一阵后他喊:“是条死鱼?!” “何止是死鱼,分分钟搞出人命的!” …… 方知雨在拐角处,该听到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遍,却没有半点怒意,反而感激苍天: 终于,这倒霉事情告一段落。 如果说来宁城前,她是没有时间跟精力,并且也确实因为心病,跟什么爱啊恋的彻底绝缘; 那么经过这一次,方知雨就是确定了自己连亲吻都接受不了,对与谁亲近更加不抱期望—— 第16章 直到那一天,跟吉霄踏进夜场。 那夜离开酒吧,方知雨仍如梦游般打车尾随了吉霄: 吉霄和女人在寰宇酒店的旋转大门前下车。 躲在一旁亲眼见证对方在前台开好房,方知雨才从大堂出来,去酒店附近的便利店里坐了一刻钟。 随后,她如梦初醒,起身回家。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满脑袋都在反复上演吉霄跟女人拥吻的画面。却不是因此惊恐发作,而是满心别的想法。 完全没想到一年后,她的想法居然能实现: 跟吉霄拥吻的对象竟能变作她。 真不可思议,她明明有病。长到26岁,她还是第一次跟谁有那么深入的肉*体接触。 是,最后她差点又怪病爆发,但那时她和吉霄已经躺在床上了呀!她们还抱着亲了那么久…… 难以置信。 对吉霄而言,这一定只是一小步;但对她而言,这绝对是一大步—— 居然没叫120。 在复盘后,方知雨认为那晚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特例: 首先,那天她喝了酒。酒精麻痹知觉,让她的神经不如平时敏感,便没那么容易堆积焦虑; 更重要的是,那天晚上,她的注意力被完全转移。当时满脑子都是要阻止吉霄跳楼,不管用什么方法。 过度操心别人生死,也就忽略了自身的恐惧。而焦虑症这个病症会发作的核心原由,就在于过度在意、并且放大恐惧。 因为吉霄,她竟在无意中做到了超然。当时心跳明明超速,她想的却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而是一定要留住吉霄,以及亲吻真甜啊…… 比想像中甜多了。 方知雨呆然地抚自己的唇。 可是,她应该习惯了才对。昨天还志趣高涨,今日就装不认识她—— 这种经验又不是第一次。 听说她是“性冷淡”后,但凡有七情六欲的,都会扫兴地绕开她吧?吉霄又哪能例外。 方知雨盯着手机屏幕上某人放大的头像照出神。出外吃午餐的同事这时回来,她连忙摁黑手机。 确认大家都没留意,才又掩藏着点开,关掉吉霄的照片。 然后就发现有新信息进来: “烟雨今晚聚餐,你会去吧。”头像是一片麦田原野、看上去高风亮节的男人问她。 不会。按现在挤压在手的工作量,聚餐她就别想了。而且那顿饭原本也不是为了犒劳她这样的杂工,而是为了那些开月会的人。说到底,有没有她,不重要。 方知雨回复:“去不了,今晚我要加班。” “行政部能这么忙?”对方奇怪。 方知雨毫无感情地打了一个“对”字,随后便关掉信息,再不理他。 下午事情更多。原本就有表格要做,区域来的人又在会议间隙时不时找她,让她帮忙改文档、然后打印;再来借借胶水、借借订书机;或者直接扔给她说蓝猫,你帮我弄一下…… 一通埋头苦干,连吉霄来过都未发觉。直至听谁在旁喊了声“及时雨”,方知雨才惊讶地抬头。 见到的却又是吉霄的背影,依然是心情大好那样子,跟人言笑晏晏。 也是这时,方知雨发现自己的桌角不知何时多出一张下午茶券。 不问也知道,是吉霄送来的。她人脉广,来往的生意人又多,手中的折扣券从来不少。行政部、人事部、会计部……每两个月就能轮番被她问候,做人情发个遍。 方知雨如获至宝地把折扣券夹日程本里。 “呀丸子,这熊猫怎么到你这了?”刚准备继续工作,就听有人问对面的丸子。 男人花名雷神,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分在晴天管理的华南区。 雷神说着拿起丸子桌上的礼盒看:“上午我还看到这东西在及时雨车上。” 听到吉霄的花名,方知雨竖起耳朵。 “就是及时雨给我的啊!”丸子笑得一脸灿烂。 “不是吧,怎么给你不给我?”雷神开玩笑。 “上个月跟西部区打配合过难关的人可是我,又不是你!”丸子说,“再说了,你们华南区的忙我也没少帮,却从不见谁想着我。” 雷神被说得不好意思:“哎呀丸子大美女,什么都别说了,今天晚上吃香喝辣,一块儿走着!” …… 因为工作往来,事业部的人不分区域待丸子都很亲,把她当作在总部的“驻外人员”。吉霄也是如此,送大家的都是下午茶券,却给丸子备了小礼物。 方知雨盯着那只此一份的熊猫玩偶出神,心想上个月,有关西部区的对接,她明明也出力扛了一半。吉霄不知道。 可是丸子是很好的人。对她很好,对事业部亦然。所以此刻虽然满心羡慕,方知雨却完全不奢望自己能跟丸子一样,得到吉霄的特别对待。 但是,她又确实希望,在把那张跟别人一样的下午茶券放到她桌上的时候,吉霄能招呼她一声。 这样,她就知道在她的眼中,至少是有“方知雨”这个人存在的。 明明下定决心要绕开对方。现在却因为那个冬夜变得患得患失。 方知雨摇摇头,让自己重新专注到工作上。随后就听丸子提醒她,该去财务室交报表。 “哎呀正好!”在一旁闲聊的雷神闻言拜托她,“顺手把我的份也带过去吧,谢啦蓝猫!” 第17章 第7章 从财务室回来,方知雨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语音让她再去一趟。到了一看,才知道刚才她帮雷神提交的报销单里少了张发*票。一顿饭,几大百。 “他给你的时候,你见过那张票没?”财务问她。 方知雨一下慌了神。顺手帮忙的事,哪里想过要事先看一看。只能实话实说: “我当时没看……” “要不你原路返回再找找?看看是不是掉哪了?” 方知雨点头正要走,被不知何时进来的财务总监铃兰叫住。 “谁的报销?”铃兰厉声问。 方知雨答雷神。铃兰问他本人呢?方知雨总不能说他在行政部闲聊,便帮着掩饰答,应该开月会去了。 “如果这会儿会议已经开始,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能在这?” 再答不出话。 “打电话让他自己找!”铃兰面无表情地跟下属说,随后又向方知雨,“你也是,不是分内的事不要随便接!” 道完歉后出财务室,方知雨恨自己怎么学东西那么慢。都现在了,还在这样的小事上犯错。难怪会被人说“呆头呆脑”。 一路找回行政部,一无所获。倒是看见雷神火烧屁股一般在她工位乱窜。 硬着头皮上前,跟雷神这边也道歉,说要是找不到,她会把钱补给他。 正在报表堆里翻找的雷神根本无心听这些,正想拿什么,方知雨碰巧堵中间。 雷神一着急,直接把她推一旁:“你不帮我找就让开!” 方知雨忍气吞声跟男人一起找。眼见他把刚理好的文件翻得一团糟,还要听他念: “就帮忙交个表,还能把票搞丢,真服了!” 正着急,一旁的丸子突然发现什么。埋头捡起来一看,不正是雷神要找的票。 雷神感激不已:“谢天谢地!还得是你啊丸子!” “什么还得是我?”丸子没好气,“分明就是你站这跟我吹牛自己没粘好弄丢的。怎么好意思怪到别人蓝猫头上?” 刚才还在炸毛的雷神听到这句,再不答话。 “还有,你看你,把人家桌台搞成什么样?辛辛苦苦理出来的文件,又要重来!” 雷神看看桌面,再看看方知雨,这才小声:“抱歉啊。” 想帮方知雨收理,外面先喊:“开会了开会了!” 雷神一脸为难,方知雨让他先去开会,说这边她收拾就好。 男人如释重负,给她浅浅鞠了一躬然后跑走。 这一通插曲过去,方知雨的下班时间再次后延。月会拖到七点多才结束,她却仍然没能赶上。大家都在商量怎么坐车去聚餐了,她还在工位苦干。 之后就是加班时间。因为聚餐,今晚留下与她共患难的人屈指可数。之后也陆续离开,只留下一盏灯给她。等忙完一看时间,发现早已八点过半。 方知雨饥肠辘辘地起身,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去茶水间。摁亮灯后开冰箱,拿出中午吃剩一半的卤肉饭。 人生再缺乏规划,至少该按时吃饭的。方知雨想。但真加起班来,又总会高估自己。觉得“事情剩的不多了,做完这点儿再吃吧”—— 然后就被“不多的事情”拖到现在。 一边告诫自己下不为例,一边把剩饭放进微波炉。在等待中,方知雨透过玻璃墙看向自己的工位: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办公区一片黑暗,只有她那里剩着一盏灯。光打下来,活似一出独幕剧,将她每天耗费八小时以上的方寸空间照得清清楚楚。 从隔断间,到隔断桌。如果偶尔像最近这样,连睡眠都被侵扰,那么每天的休息时光,似乎只剩下连接两端的通勤时刻。在地铁上。 但方知雨却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好—— 至少,很安稳。 安稳就是一成不变,有钱拿、有饭吃。不会天降无常突然砸向她。 刚想到这,方知雨的头顶就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响,令她本能地抱住头。 背脊瞬间就发起毛来,在惊恐中,方知雨仿佛看见很多年前,一颗石头撞破窗户。 就在这时,分明听到楼上传来电锯声。只是装修而已。方知雨想。然而大脑虽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神经系统却已然暴走,失控地朝她的各大器官传递危险信号,让躯体进入戒备、产生不适,再加上饥饿、失眠…… 在呼天不应、只有她一个人在的办公室里,方知雨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觉得,她的焦虑症说不定会爆发。 一旦升起这个想法,情况就更危险。现在急需计数一分钟,数数心跳次数。如果范围正常,她就会感到莫大的安慰,能缓解部分不安。 但手机留在工位。 方知雨紧张地掐住自己手腕。 皮肤上升起的痛感能让神经产生混乱,将关注焦点从恐惧转向刺疼。在终于得以喘息的片刻,方知雨在心里默念: “面对,接受,飘然,等待……” 现在要做的是静下心来,遵循这个指示,按照步骤一一做好这四件事。说服自己即使焦虑症发作,即使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也没有关系。 什么都不会发生,她不会死在这里。 在刺疼中,方知雨跟自己对峙,试着先面对,再接受。肉*体是肉*体,精神是精神。肉*体的所有不适都是假象,呼救只是出于错觉。精神别去理会它,试着飘然就好。试着离开自己、看向别处。 第18章 方知雨一边深呼吸,一边睁眼看向吸烟室,让自己的精神像游魂般抽离,去关注些别的。 比如,她可以假想那个位置有人—— 然后,在她的脑海中,灰暗的窗口亮起来。黑白画面转为彩色,夜晚也转为白天。一身长风衣女人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跟人谈笑。 色调温暖、平和,让人觉得安全。好像这个满是破绽的世界再冷清,也能因为她的笑而重新变鲜活。 她很喜欢吉霄笑起来的样子。但是丸子说,那笑容根本不真诚。销售出身的人都这样,她那个叫—— “营业性笑容。” 营业性又如何?那笑容能解决很多事。无论走到哪里,吉霄都像一阵风、一阵雨,她轻轻一笑,人心就被她收走。 在与职场无关的、属于行乐的地界里,这一点依然通行—— 去年春节假期,吉霄在宁城休假。方知雨思前想后,又跟过她一次。 本以为吉霄会跟人聚会,或者有些其他娱乐,然而她这次去的虽不是舞池,却还是酒吧。 不过不同于夜场的是,这是一间音乐清吧。场中央有些乐器,时不时有人演奏,多是些爵士乐。 当然,也仅对女人开放。 跟夜场相比,名为“白夜”的酒吧不仅安静许多,人流也小,客人相对固定。因为这个原因,在白夜,有特色的常客很容易被人记住—— 比如吉霄。 被吉霄打开新大门那天晚上,方知雨失眠了。到下半夜仍睡不着,干脆打开手机,在网络上补起课来。就是那时,她在哪里看到,说蕾丝伴侣是各类型恋人中最容易维持稳定关系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女人总向往永远。 吉霄却显然是个例外。 发现白夜后的几个周末,方知雨都会去光顾。身在异地的吉霄很多时候不在那里,但去年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六,方知雨等来了她。 那天晚上吉霄心情不错,答应酒吧老板上台弹了钢琴,自弹自唱,唱得还挺好。 大美人来这么一出,搅得人情迷意乱,一时间议论纷纷。 方知雨就是在那时,听拼桌的常客跟大家聊起吉霄: 说她的座右铭是“及时行乐”,海得人尽皆知。但她又是那种事先跟你说明白的海。一开始就讲定女朋友可以做,但只走肾,不走心。要是你跟她谈真感情,那关系就结束。 也不是没遇到很合喜好的人。最情投意合那位,坚持了半年。因为吉霄很投入,令得对方坚信她们之间必是真爱,因此女人无视了约定,含情脉脉跟吉霄告了白—— 那就是结束。 白夜的常客都知道,这个人不会为谁停留。有的很讨厌,说她长得再好,也是烂人一个; 有的却很喜欢,说至少在一起时,她很忠诚。而且只要关系维持,她就永远对你浓情蜜意、甜言蜜语,好像全世界几十亿女人中,她只看得见你。 当情人,吉霄绝对是首选。 但是,跟你说到此为止那一天,她的果断和冷漠也是真的。所以你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去问她要真心。 闲话聊到这,吉霄一曲唱毕。风采翩翩地致谢,令一些人爱得心痒,另一些恨得牙痒。 人下台了,关于她的传闻仍在继续: 常客说她哄起人来温柔似水,又长着那张脸,那个身材,要人命。就是喜欢搞神秘,女同软件上找不到她,也不知现实里是做什么的,反正从不带人回家,都是去酒店——江岸附近那家寰宇。 又说她好像沾点字母圈。以前撞见过前任喝醉了把她堵店里哭诉,说“你真以为你那种怪癖,其他人能接受?” 方知雨久居山野,当时刚换上新手机。之前在老家,她买东西还能付现金。小县城里,这些都不是问题。 是来了宁城,才惊觉换了人间。这个新人间里充斥着太多新暗语,处处是新大门。 因此,她虽然那段时间提前补了课,却还是有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比如“吉霄的传闻”,她就有的听懂了,有的还没有。 正努力把疑点背下来,就听常客继续: “她还有三不沾。” 方知雨想这“三不沾”又是哪门子术语,听下去才知道这次终于不是专有名词,而是常客的总结。都是流言里吉霄自己讲过的话,反正就是说有三类人不管她多喜欢,都不会去碰。 “哪三类?”新来酒吧的客人被吊足胃口,问。 常客掰着手指告诉大家:“一不沾熟人朋友,二不沾职场恋情,三不沾无经验者。” “什么搞神秘,这分明是没出柜吧?”一位听众不屑,“这种人现实里什么样,可不好说。” 另一位却好奇:“前面两个我懂,‘无经验者’是什么?哪种经验?” “恋爱经验啊,不然呢?” 大家笑。 方知雨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发声:“没谈过恋爱怎么了?又不是罪。” “没谈过恋爱的人更容易走心啊,”常客跟她解释,“海王最怕的不就是这个?” 刚聊到这,就见吉霄那边一个男装打扮的短发女人出现,似是想邀她一起喝酒—— 意图不能更明显。 而吉霄呢,则是一脸标准的“营业性笑容”。 方知雨望着吉霄,想你的取向、品性和喜好,都在别人口中。你还笑。 第19章 独自愁着眉,就听常客说那人一看就是新来的,都不知道撞号。注定被拒绝。 其他人对对眼神,瞬间明白。唯独方知雨不解。 在她看来,那短发女人潇洒靓丽,长得很美。都那样了,还会被吉霄拒绝? 她得不到答案,大家又不多谈。没办法,她只能开口问。 “因为不喜欢啊,”常客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时雨喜欢的是那种标准长发美女,尤其是肤白高挑的……喏,就像她自己那样。” 是了。在职场以外的花花世界里,吉霄有另一个名字—— 她说,她叫“时雨”。 ……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方知雨骤然回神。随后她就发现自己此刻呼吸顺畅,暴走的神经似乎已在不知不觉间平息了许多。 忧惧一旦缓解,胸口的压迫感也减轻,又让她逃过了一劫……托吉霄的福。 现在,什么爆破声、装修声,她都听不见。耳边全是那日在白夜酒吧里吉霄唱的歌。 真是如闻仙乐耳暂明,好像无论什么事交到吉霄手上,她都能搞定。不像她,唱起歌来那叫一个五音不全。 去年为了出年会节目,行政部周末到歌房检阅实力、挑人表演。方知雨自然也没能逃过,鼓起勇气唱了首她从小唱到大、自认为最拿得出手的《当你》。结果一战成名,获封“夺命歌姬”。 都怪丸子当时边笑边说,“你这唱的哪是《当你》,根本就是《杀你》好不好!” 人是不能比的。就像她跟吉霄。明明只小别人三岁,却好像落后别人半生: 在总部,她每个月拿最低工资。进来前就告知她,是个杂务岗,原本只想招兼职或实习生,所以工资给的低。问她愿不愿意?她说愿意。 吉霄呢?工资是她的多少倍?不然怎么能叫“贵人”。 一边呆然地想着吉霄,一边把终于没那么烫的剩饭端回工位。刚坐下扒拉几口,就有人突然进来。 方知雨含着蔫掉的菜叶抬头,一开始看得并不确切。直到对方来到灯光熹微处,走得很近了,她才惊觉此刻出现的,竟是那个前一秒钟还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贵人”。 看到她在,吉霄也很惊讶。但她很快平复神色,走进光里、走到方知雨近旁,最后直接坐到她对面丸子的工位上,打开电脑。 方知雨艰难地吞下菜叶。 还一句话未讲,心跳已然超速。口中的食物也骤然没了滋味,是还在吃,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一边努力维持“吃”的假相,一边无法抑制地红了脸—— 在只有她和吉霄两个人的办公室。 只有两个人,所以这次她想躲也躲不掉了。吉霄呢?还会当不认识她吗?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了。”刚想到这,就听吉霄说。 没话找话。但她更烦厌自己连这点技能也没有,硬是愣在那里,半天接不出下句。 幸好,长袖善舞的人体贴地把话说下去:“这么晚还没忙完?” 送分题。方知雨终于能作答:“忙完了,我吃完这个就走。” “吃的什么?” “卤肉饭。” “又是卤肉饭?”女人奇怪,“中午不就点的这个?” 方知雨一愣。 吉霄看也不看她:“吃完中饭回公司,碰巧撞见你在一楼侧门拿外卖。林家卤肉饭。” 想想林家那显眼的外卖袋,方知雨理解了。但她还是意外那个时候吉霄明明在附近,她却完全没察觉。她这个观察者多失格。 还出着神,又听吉霄问她:“这家味道很好吗?一天吃两份。” “……其实就是中午的。” “什么?” “这份卤肉饭就是中午那份。我吃剩了一半放冰箱里,这会儿热来吃。” 沉默。 在长到令人难耐的沉默后,对面终于再次启口: “我弄个文件,很快就好。” 方知雨点点头,却不明白吉霄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或许她又在没话找话。 但是下一句,她就听到吉霄问: “你想不想吃点别的?” “啊?” 到此,吉霄终于偏头,绕过隔板看向坐对面的女人直接问她: “我是说,要不待会儿我们出去吃?” 方知雨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本能地替她表达了赞同—— 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啊”。 见她这个反应,女人坐回位置,加快打字速度: “那你等我一下,很快。” 第8章 三月 方知雨站在电梯前,盯着变幻的数字发呆。 总觉得现在正发生的一切极不真实。又要开始了吗?拍电影。 如果不是电影,那怎么会如此凑巧,偏偏又在这种时候吉霄出现,把她从冷清、有瑕疵的真实中打捞起来,让她觉得今天即使独自加班,也是交好运。 她心跳不已,却又警告自己要小心谨慎。记住关紧心扉、忘却自我,把一切都当成电影—— 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刚想到这,电梯到了。正好就是她面前这一部,连位置都不用移。 “不进去吗?”电梯打开,站她身后的女人问。 方知雨脑海空白地跟着这一问迈步。 第20章 这场景在之前的冬夜也发生过。当时她站房间门口,吉霄也是这样,问她不进去吗? 是问题,又更像指令。甚至像某种咒语,让她乖乖羊入虎口,由不得她再逃。 那天晚上她就没能逃,进了吉霄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她们手指碰手指、柔软贴柔软,也拥抱,也亲吻…… 她到现在还记得吉霄的触感。那晚逃回房间后,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看着唇上残留的口红和女人印在她脸上的唇印,天知道她多不想擦掉。 她是在演一部电影,却手段生涩。总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加上这电梯里空间太小、距离太近,无论她如何尝试抽离、尝试说服自己一切只是电影,却还是无法自控地感觉害羞,甚至止不住打颤。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她能闻到冬夜那时的香气。但吉霄用的究竟是什么牌子,她并不想知道。 香水也好,口红也好,吉霄的用品她不见得买得起,也从来不是她的兴趣之所在—— 想被某阵香气环绕,不过是想拥抱她。 想沾染某种唇色,也不过是想亲吻她。 方知雨握紧自己微颤的手。 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吉霄都看在眼里: “怎么在发抖?”问她, “冷吗?” “不是冷,”她说话老老实实,“是我太紧张。” 吉霄听完看向她,就发现这短发女人连颈背都是红的。 移开视线后,她说:“你把我都搞紧张了。” 方知雨听得怦然。可是她随后就想,吉霄又在开玩笑。 紧张或许会传染,但她何德何能,能影响到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人。 到地下停车场。游刃有余的人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去开车。 很快,方知雨见到那辆白色suv。 车停到面前,她却还在纠结自己该坐前面还是后面。吉霄就在这时朝这边斜身,偏头示意她坐副驾—— “上来啊。” 方知雨上车。 坐下来了,还是满心神奇。感觉就像圣地打卡。 这台车她当然见过,在去年冬天那时。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坐上来。加上空间太小,距离太近…… 方知雨紧张到怎么都扣不好安全带。 吉霄也不急于开车,反而是一动不动,从旁观察着埋头苦干却毫无成果的人。终于还是看不过,跟方知雨示意一声,等她让开手,再帮她利落地摁下插片。 僵硬地看着吉霄做完这件事,方知雨抬头想道谢,就跟女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这样子,究竟哪一点像在紧张? 慌张地躲开对方的注视,方知雨声如蚊蚋:“你开车也不看前面……” “这还没上路。” 可不是。车是在轰鸣,却分明停在原地。 方知雨再不敢看身旁人。 紧紧张张、别别扭扭。终于,车开出停车场,在细雨中行驶一阵后进入隧道,宛如推开一扇门。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会像电影里那样吗? 电影里,门的那头往往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吉霄的车会开着开着,漂流至某个异世空间。那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却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 在那里,她们一座岛、两个人。没有选择,便只能把讲不出的话都讲出来、让记不起的事都记起。 当吉霄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再不是她的菜,她也能跟她上床吗? ……电影有时真无聊,尤其是爱情片。情节曲折离奇,穷尽所有想象,走向的终点却都只是床。 一想到两个人要在床上欢爱,方知雨就会很恐惧床。床就像装起爱侣的棺材,激情是棺材盖。春光越是展露,死亡就越逼真。好像下一刻,行乐就会吞没她们,将她们引向毁灭。 因为对肌肤之亲感到由衷的恐惧,方知雨很确定,真要到了床上,她的焦虑症一定会猛烈地爆发。 因此,她无法跟人行乐: 在那之前,她会先被惊恐折磨得偃旗息鼓,兴致全无。 就结果来看,她确实就是死鱼,是性冷淡。在那个冬夜她会对吉霄那么说,也是因为“性冷淡”这个词比“焦虑症”要简单易懂得多,且确实是焦虑症在她身上造就的结果。 人都有七情六欲,她却无法满足他人。秉承及时行乐的吉霄最需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所以,如果真的变成一座岛、两个人,会临阵退却的那个绝对不会是吉霄,而是她—— 当她没有其他选择,就能把讲不出的话都讲出来吗?然后克服自己的病症,跟吉霄上床? “方小姐,你家住哪边?”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方知雨被这一问拉回到现实,随后发现车早开出隧道—— 车行驶在三月的雨夜。 吃个饭而已,也能想到床。 这么看来,她比电影更无聊。爱情片还讲个起承转合,她没有。 见她不回话,吉霄以为她有疑虑: “不好说具体位置,说大方向也行。我只是想在去你家的线路上找吃的,这样吃完好送你回去。” 方知雨一听这句,连忙说不用送,她家住得很远。 “就是远才要送啊,在下雨。” “没事的,”方知雨说,“这雨看着快停了,等吃完饭,你把我放地铁站就行。” 第21章 “万一你出地铁,雨又变大了呢?” 这个假设令方知雨陷入了窘迫。因为出地铁后,她还要走一段路,再转公交,再骑行…… “……我送你回家,是不是让你觉得不方便?”见她愣着,吉霄问她。 怎么可能?方知雨连忙否认,认真告诉吉霄她只是不想麻烦她绕路,然后报上位置。 “都说很远了。”毕竟每天为了上班,她单程都要耗费一个多钟。 吉霄却说:“还好。” 方知雨还是担心:“你送了我再回家,会不会太晚?” “不会,”吉霄说,“本来今晚就想兜兜风。春天到了,又下过雨,空气很好。” 是啊,春天到了。 四季当中,方知雨最喜欢春天。好像之前无论多困难,只要这个季节来到,一切就又充满希望。 少女那时,她还会把漂亮句子抄在作文本上。现在都还记得其中一首诗: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 春天对方知雨而言,就是那样的清理。春雨一下,她就觉得心再麻痹,也能期盼萌芽。 对于春天,人们在心中有不同的认定: 有人觉得春自立春始,有人觉得春分才是界限。 但在方知雨的心中,春天就是三月。 进入三月,春雨会来。雨一下,茶就长得快。一年就等这么一季,种茶人最爱春天。 现在,春天来了。 这个春天,她在宁城,终于跟吉霄再一次说上了话。单是这一点,都足够叫她欢欣欲泣—— 明知该绕过她的。 可是吉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公司?今晚她不是去聚餐?怎么会邀她吃饭? 一直看着她,所以知道自己不仅不符合这个人的喜好,还正中她大忌。加之她又失忆…… 所以,为什么? 方知雨能想到的唯一的答案,就是那个冬夜。眼下吉霄面临升职,局势尚不明朗,对手虎视眈眈。所以今晚找她,是来跟她理那晚的旧账吧?让她把好口关,别在这关头说些不该说的? 兀自猜测着,就听吉霄提议:“前面有家潮汕牛肉不错,也顺路。我们去吃那个怎么样?” 太好了。没有问她“想吃什么?”而是直接给她摆出了选择。在吃东西方面方知雨从来得过且过,来宁城了也依然如故。除了和同事吃过的那些,她基本不知道别的餐厅。 所以如果吉霄问她“想吃什么”,她也只能给出“随便”、“都可以”、“你来定”之类的无趣答案。幸好吉霄没让她选。 “太好了!”一松懈,就说出心声。 她突然高涨的热情令得开车人侧目,随后一笑。 “这么喜欢吃潮汕汤锅?” “……也不是,”方知雨实话实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因为没吃过。” “平时很少在外面吃?” “是的。”方知雨答。话都说到了干脆补充一句:“对宁城我不太熟。” 吉霄瞥一眼后视镜。 “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安徽的。”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的宁城?” “……两年前。” 一问一答,难免心虚。 也是怕吉霄继续问下去,方知雨把话头转向她—— “那个,吉小姐,今晚公司聚餐,你不去可以吗?” “我去过了呀,”吉霄答,“他们吃重庆火锅,我最近肠胃不舒服,不想吃辣,更不想喝酒。所以坐了一会儿就说客户急要一份文件,先溜了。” “那你怎么会回公司?” “因为那份文件确实急要……丸子说她以前做过现成的,在公司电脑里。我想反正顺路,不如直接回办公室改还来得快一点。”说完又补充—— “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在。”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隐隐觉得这说辞有哪里不太顺畅。还没揣测出端倪,又听吉霄问她: “手头事情很多吗?加班到这个点。” “是有点。因为开月会。” “不是你分内的拒绝就好。工作哪有做得完的。” 方知雨一下就想到下午在财务室,铃兰也这么说。 可是她人微言轻,而且她的职责里原本就涉及到很多杂务,根本不知道哪些容得她说不。 再加上—— “我不太擅长拒绝。” “是吗?”吉霄却说,“我怎么觉得你很擅长。” 这结论哪得来的?她这么逆来顺受。 刚想问清楚,又被吉霄抢先:“对了,你拉一下你面前的抽屉。” 以为吉霄是要她帮忙拿什么,方知雨低头。刚打开就听吉霄说,让她找一个深蓝色袋子: “看到了吗?小小的那个。” 看到了。一个巴掌大的丝绒袋。 “打开看看。” “我打开?” “嗯。” 拿出袋子来小心地打开,就见到了那枚被她遗失的黑色耳夹。 “年会那时候我在房间里捡到的,”吉霄一边开车一边问她,“是你的,不是吗?” 方知雨惊讶到说不出话,但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这个春夜发出抽芽的声响—— 原来,吉霄看见了。 第22章 第9章 愿望 这家潮汕牛肉到了这个点依然满堂。进去前还等了小会儿,直到有两个人的位置她们才落座。 吉霄点菜。问方知雨有没有忌口,她答没有。又问她喝可乐吗,她答不用,喝茶水就好。 等菜期间,问她是吃辣的吧?她答是的。香菜也吃?香菜也喜欢。那我帮你去弄酱料,你在这看着东西。方知雨点点头。 端回酱料又坐了一阵,菜上来。吉霄让服务员不必帮手,她自己来,随后拿出手机看时钟,哪个部位涮几秒都轻车熟路。捞起来全放方知雨碗里。 方知雨从头坐到尾,根本插不上手,只觉自己全程都在被照顾。 比起被人照顾,她更习惯照顾人,尤其是慢性病人。何时擦身,何时挪动,哪个季节需要尤其注意,小心褥疮感染……她都很清楚。 除了照顾人,她还照顾茶。采茶时日晒雨淋、披星戴月都要追着摘,为了照顾一口鲜嫩,采出一双粗糙的手。 但是现在,她被吉霄照顾。 确切地说,是在被这个人的手照顾。这双忙着给她烫肉夹菜的手跟她自己的不同,保养得很好,一看就知道她的主人现在过得不错。 冬天的时候她还触碰过这双手。它们曾亲密无间地靠近她,抚摸她,温柔地将她唇角沾上的口红擦尽…… 就在刚才,吉霄把那支耳夹还给了她。这说明对于发生过的一切,她都记得。 一想到这一点,方知雨就觉心间小鹿乱撞。 发呆的片刻,手的主人又搬来一勺美味。她的碗里被堆起一座小小的肉山。 “够了,”连忙发声,“我碗里都这么多了。” “但你一块没吃。”她对面的人说。 这一句让方知雨回过神。 之前在办公室明明都饿到难耐了,吉霄一出现,她连饥肠都忘记。 这一定也是种病,相思病。 方知雨夹一块肉塞嘴里。 见她终于开吃,吉霄才停止给她夹菜,但也不忘叮嘱她: “多吃点。” 方知雨鼓着腮帮点头,让吉霄:“你也吃!” 吉霄这才开始照顾她自己。把烫好的肉捞碗里,夹出一块裹酱汁,一口咬下去。 读秒捞起的牛肉火候刚好,质地鲜爽,配着沙茶酱吃醇香回甜。美味在美人的唇齿间碾碎,令得她眉头都舒展。吞进肚里还意犹未尽,继续下一块。 吃着吃着,又打开一旁的可乐开喝,胃口大开那样子怎么都不像肠胃不舒服。 看着吉霄大快朵颐,方知雨只觉得自己吃起来都更香了。 她甚至想起“食肉动物”这个词—— 可不是。标榜及时行乐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吃素的。 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饮食说的是吃喝,男女说的是床事。吃喝与床事其实有着共性,都是动物生来的本能,都是无需原由、无从解释的强烈动机,带来最简单本质、却又最无法抵挡的喜乐…… 当然,放在吉霄身上,“男”这个字不合适,要换作“女”。 “又想问什么?三千问。” 方知雨回过神:“没有啊。” “那你盯着我看。” 方知雨连忙低头吃肉。 她没有问题,吉霄却有: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公司?” “去年十月。” “居然来这么久了?” 是啊。这么久了,你才看到我。 “听说你是你们当地大学毕业的?” 谈及学历,方知雨骤然生了防备:“……听说?” “是啊,”吉霄说,“你很有名,你不知道吗?” 方知雨完全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新公司隐藏得很好,是个透明人。 “去年我们区的人议论说,行政部新来了个小姑娘,是个大学生却什么都要人教,合同回传弄半天,表格也做得慢,还不如他们这些大老粗。” 讲到这里,吉霄不再说下去,好歹没把更糟的评价转述出来:“笨手笨脚就算了,还总爱摆一张苦瓜脸,好像谁都欠她钱。”回总部办事的手下这么跟她吐槽。 但已足以让方知雨听得心凉:原来是那种意义上的“有名”。 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方知雨想。电影又开始了,快入戏。 “我学东西很慢……大学毕业后,出来找的工作又都不是文职,所以办公技能比较差。” 什么大学啊,谎言。 编得心惊肉跳,声量小到可怜。她一个高中生。 怕自己生硬的台词被吉霄质疑,对方却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这解释。 “之前都做过什么工作?”问她。 “……都主要跟茶有关,种茶,制茶,也卖茶。” “哦?那你应该很懂茶?” “还好,”提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方知雨瞬间舒适了些,“相对来说,对徽茶比较了解。” “徽茶……”吉霄想了想,“我们公司好像没用过徽茶。” “用过的,”方知雨知根知底,“之前有一款奶茶的茶底用的是祁门红茶。” 这么一提,吉霄有了印象:“对哦,叫什么来着……” 方知雨见状帮她补充:“叫‘月下红颜’。” 吉霄点点头,“是这个名字,”但又奇怪,“可是那款下架好几年了吧。你去年才进公司,居然也知道?” 第23章 “我是烟雨的老顾客啊……”方知雨背出早就备好的台本,“会来应聘也是因为喜欢喝。” “加之祁门红茶又是你们家乡茶,所以记忆深刻?” “是的。” 说到茶,方知雨打开话匣子,也坦诚许多:“其实月下红颜刚出来,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哦?怎么个好法?” “祁红泡出来的茶汤清透柔亮,而且带着一层金边,确实很像月光融进了橘红色,”方知雨说,“它又被称为‘祁美人’,所以‘月下红颜’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 “你说的那是上等祁红,我们可用不起,”吉霄却说,“月下红颜,不过只是卖个概念而已。” 方知雨没想到吉霄会这么评价自家产品,正不知怎么接话,就听吉霄突然问她: “方小姐,你之后也打算呆在行政部?” 虽然奇怪话题怎么转向了这个,方知雨还是回答:“是的。” “没想过换部门?” “没有。” “为什么?” 见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吉霄把话说得更清楚: “你现在做的那个岗位要处理很多杂活,原本是打算招兼职的。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懂茶,就没想过未来转岗?” 方知雨再答不出话。因为这问题提及“未来”。关于未来,她还没有台本。 “不要等老了才来规划。”又想起那天在地铁上看到的广告语。 然而她这个人最匮乏的,就是对未来的规划。 可是现在很好。她想继续呆在行政部,做在吉霄看来是杂活的工作,稳定地拿全公司最低的工资,普通地当一个正式工、有五险一金…… 跟曾经相比,现在已经很好。她才刚爬出谷底,还暂时没有力气抬头去看向未来。 她的沉默让吉霄奇怪了:“我问了什么很敏感的问题吗?” “不是的,”方知雨忙说,“只是我说不出什么想法……我没有考虑过未来。” “为什么不考虑?”吉霄一边吃肉一边问她,“不想升职?” 换个别人,这或许就是最平常不过的职场寒暄。聊聊规划,聊聊未来,在前辈与后辈、上司与下属之间。 如果她这个后辈愿意,还能从前辈那得到很多指导,避免很多弯路。谈话的走向应该是善意、和睦且充满关心的。 吉霄或许也这么想,所以问这些的时候,她的神情自如,像平常那般。 但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对方知雨来说,却很难回答。从刚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像盘中肉,被吉霄在不知情中碾碎,穿肠破肚,非要她直面她混沌的人生。 回首之时,如坠云雾。但她却不想再掩藏什么。 不想升职? “不想。” 一直轻松的吉霄听到这,终于一怔,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 “那梦想呢……”不禁又问,“总有一两个愿望是你想实现的吧?” 愿望倒是有,但不能告诉你。 想早点结束这话题,方知雨干脆直接否认:“我没有梦想,也没有愿望。” 这下吉霄更不解。或者说她更难以置信。但她这次却不够体贴,非但没有如方知雨期望的那样就此打住,反而继续问下去。好像铁了心要搞明白方知雨这个人,非要帮她破絮般的人生找出一个落点一般: “所以你的兴趣不在事业上……那么,在恋爱上?……还是家庭?难道你已婚了?但我没见你戴戒指……” 方知雨直接打断她:“我单身。”说完又补充,“但是对恋爱结婚、经营家庭这些的……我确实也没有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目前吗?对观察你。 这话显然不能答出口,只能敷衍:“最近暂时没有。” 话题终结。 然后方知雨就开始恨自己,为何在这种事上就编不来一些体面的谎话。难得有机会跟这个人在同台吃饭,却把最匮乏的那一面暴露给她。在吉霄眼里,她一定像个废物。 果然,她听到对方叹气。 “真搞不懂,”女人说,“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无欲无求。” 行已至此,方知雨破罐破摔:“所以我想变老。” “你想什么?” “想变老,”方知雨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就老去,牙齿掉光,躺在床上……忘记一切。” 奉行“及时行乐”、生怕时间不够的人,不会理解她。只会觉得她彻底没救。 以为吉霄会痛批她浪费时间,却听女人说: “刚才还说自己没愿望,这就立马说了一个。” 方知雨听得讶异。“这也算愿望?”当个自暴自弃的蛀虫? “算啊,”吉霄说,“所谓愿望,不就是看向未来、升起期许吗?再说了,哪个打工人的终极目的,不是退休躺着?” 什么退休啊……吉霄还是高看她了。她可没有那样的大志要做到退休。 但方知雨不再解释什么。 已经够了。不想再像这样,继续在吉霄面前解剖了无志趣的自己。 刚想到这里,就见女人又把肉夹到她面前:“如果你的愿望真的实现,到时候想感谢的第一个人一定是我。” “为什么要感谢你?”她不明白。 “因为你明天就老了呀,”吉霄说,“在牙齿掉光前,你吃的最后一顿不是剩饭,而是你眼前这锅热腾腾的美味。不都是因为我?” 第24章 方知雨一怔。随后她低头压低帽檐。 “是啊……吉小姐,你是我的贵人。” 这么说完,她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打开时钟。 回忆着吉霄的做法,方知雨从不同类型的鲜肉中挑定部位,然后下到锅里、看钟点。 真神奇。从没想过有一天读秒竟然不是为了数心跳,而是为了让食物更美味。 方知雨掐着点捞起牛肉,夹给吉霄。 “又说自己学东西慢?”女人说,“这不是学得很快吗。” 忙了一整日还要两边受气、饿着肚子加班到天黑。如此一天后,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句简单的认可,你的心会和平常感觉不同。会被轻易地就被勾起涟漪。 方知雨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好像一个过期罐头,被人珍惜地买回家,把她全部吃下去,然后洗干净、种上花。 “也不知道秒数掐准没。”她对朝她播下花种的人说。 吉霄夹起方知雨给她烫的牛肉,裹裹酱汁,放进嘴里。品尝完后评价: “确实不如我娴熟,”她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要打分的话……” 见吉霄眉头微蹙,方知雨小心地问:“能及格吗?” “岂止及格,”女人说,“起码94分。” 听到这里,方知雨终于莞尔。 见眼前人难得地展露笑容,吉霄只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黑白电影,突然转成彩色。她想这个长着一双猫眼的女人果然很适合笑,只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 苦瓜脸?不存在的。他们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方知雨。 “烫个牛肉而已,这么开心?”想到这里,问她。 “是啊,”笑得眉眼弯弯的女人说,“能照顾到你,我很开心。” 听听这话,真不知道当事人是无心还是有意。 不仅是她说的话,她做的事,甚至包括她这个人本身……都在自相矛盾。 “方小姐,你好像很容易当局者迷。” 方知雨抬起一双眼狐疑地看过来。被她这么看着,吉霄只觉自己的心好像是在被一只懵懂的猫轻轻地挠。 然后她想,就这么暂时把方知雨留在云雾中好像也不坏。 很多事情,只需旁观者清。 刚暗忖至此,就发现方知雨的帽檐上不知何时沾了两叶香菜。提醒她之后,她想自己扫落,却总找不对位置。 因为她刚才笑了,便觉得她们亲近了些。吉霄不禁朝她扬手,想要帮忙。 然而下一秒,刚才还在笑的短发女人就立刻僵住,条件反射地往后欠身。 是第几次了?像这样躲开她。 不仅躲开她,还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香菜叶已经掉落,她仍用手挡着自己,丝毫没发现她的手腕就在这时完全暴露—— 薄弱的肌肤上,赫然是几处新鲜的掐痕。 吉霄收回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浅红色印记。 第10章 谎言 餐吃到尾声,招服务员来埋单,却被告知吉霄早付过了。出餐厅进电梯,方知雨想转钱,被拒绝。 “那下次我请!” 吉霄没回应这句,只问她:“吃饱了没?” “饱到路都走不动。” “味道呢?觉得如何,好吃吗?” “很好吃。” “还想再来吗?” “当然!” “那你就又有一个愿望了。” 这个人,分明是在反驳她那句,“我没有愿望。” 无论怎样,有句话必须要说—— “今晚谢谢你,吉小姐。” “别客气。能照顾到你,我也很开心。”女人说,“毕竟你把命都换给我了。” 最后一句把方知雨听得一惊,震然看向吉霄。 吉霄也回看她,轻描淡写地问:“怎么了?” 努力地承受着女人的注视,方知雨无论如何都要跟她确定: “年会那晚的事……你究竟记得多少?” “都记得啊。” “可你当时明明喝醉了?” “喝醉了就要失忆?” “你有失忆症啊?” 女人耸耸肩:“那晚没发作呢。” 电梯就在这时到达底层,吉霄先往外迈步:“三千问留到车上继续吧。在这等我。” “所以,你记得我花名叫什么?”上车刚坐定,方知雨就急着问吉霄。 “是啊,”吉霄说,“不然怎么会叫你‘三千问’?” 这话一出,令方知雨在副驾座里陷落。那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泄气。 吉霄一边发车,一边暼暼她:“怎么?我不能记得你?” 记得我却不跟我打招呼……这抱怨她可说不出口。 现在,饭也吃过了。她却变得更加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她以为吉霄厌恶她。但厌恶一个人会请她吃饭、送她回家吗?给她夹很多肉,还让她多吃点? “方小姐你……不是直女吗?”胡思乱想间,就听吉霄突然开问。 听到这一题,方知雨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 虽然不知道吉霄为什么在这时提出,但她很清楚,这问题很关键。它决定着今后吉霄如何对待她。 因为关键,所以她早就推演过:如果某天吉霄问她是不是直女,她该怎么答。 答“是”,那她还能跟她当个普通同事。关系若维持得好,或许能时不时像今晚这样,跟吉霄约个饭吃; 第25章 答“不是”,她的动机就瞬间显得不纯粹。加之她们又在同家公司,犯了吉霄的大忌。为绝后患,吉霄会不会又跟她划清界限、装作不认识她? 方知雨可不想被吉霄划出去。她希望她们之间还能有“下次”。 是的,现在,她又有新愿望了。关于吉霄,她还有很多期许。 所以标准答案早就备好,只是要尽可能自然地说出来: “我是直女啊,怎么了?” 吉霄沉默片刻,才问她:“那年会那晚……” 生怕对方不按台本走,方知雨打断她抢着背词:“年会那晚是我醉了,而且我一心救你,才会……那样。” “……哦,”开车的人回应,“其实那天我也醉了……所以才会酒后失态。抱歉。” 定性了……“酒后失态”。酒醒和喝醉的差别就是这么大。她早知道这人会后悔。 “还有,虽然我喜欢女人,但我绝对不会找公司里的,”又听吉霄继续,语气很是温柔,“而且原本我喜欢的就不是方小姐你这样的类型,所以你大可放心。……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很好,只是我个人喜好问题。总而言之,如果年会那晚的事情让你困扰了,我道歉。” 吉霄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早就知道。但听她这么亲口说出来,还是难免失落。 这么失落了,这个人却让她“大可放心”。 难过归难过,有一点她必须跟吉霄说清楚: “吉小姐,年会那晚,你没有做任何让我困扰的事,更不需要跟我道歉。” “是吗?”吉霄说,“那为什么这段时间,我一直被人躲着?” 方知雨听到这吃惊地抬眸,随后就见吉霄正透过后视镜看着她。那眼神仿佛是在说: 躲我的不就是你? 原来她都察觉到了。知道她在绕开她、躲着她。 所以,或许不是吉霄不跟她打招呼,而是她每次都躲着,根本就没给别人机会? 方知雨连忙解释:“我会躲着你是因为……”这背后最重要的缘由,她说不出来。 吉霄没好气:“因为什么?” 没办法了。方知雨只能硬着头皮交代能说的部分:“因为我不敢面对你。” “为什么?”吉霄问她,“就因为我喜欢女人,是个异类?” “不是的!”方知雨太急于澄清,直接道出心声:“是因为我怕你讨厌我!而且我每次看到你,都会觉得很害羞!” 这理由一出,把吉霄听得愣住。好半天才平复心绪,跟方知雨说: “我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讨厌谁……” 说到这,又忍不住问方知雨:“倒是你,为什么看到我就害羞?……因为跟我亲了?” 方知雨被这记直球一击倒地,再答不出什么。慌乱间,她又抬手压低帽檐,就像这么做能把她整个人都藏起来:“别问了……求你。” 然后,她就听到开车的人轻轻地笑一声。 到此,从刚才起就莫名紧张的车内气氛终于再次流动起来。 刚能缓口气,就听吉霄又问她:“方小姐你,该不会没怎么谈过恋爱?” 都叫她别问了,她却又抛出这种关键问题。 方知雨不由得又撒起谎来,再心虚也要把自己从吉霄的“三不沾”里划出去: “我当然谈过!还谈过很多次!” 这个演员的基本功太差,台词说得太浮夸。然而做对手戏的人却配合她演出,夸她: “是吗?……难怪吻技那么好,起码94分。” 这人突然说什么呢?她可没准备应对这种话的台本。 而且是褒是贬?94分?不挺好吗。 方知雨脑袋宕机,空白了好一阵才被她想起什么,再生硬也要抓个其他话题来: “那个……吉小姐,我听同事说,你快升职了?” 听到“升职”两个字,吉霄的注意力倒也乐于被她转移: “还不确定,”她说,“怎么,你在行政部听到什么消息吗。” 方知雨答没有,然后决定今晚就算豁出去,也要让对方体验一下宕机的感受,走出自以为是大杀招的一步: “我只是在想,怎么都这种关头了,吉小姐好像还很有闲心,一点也不害怕我把秘密说出去。” 被她攻击的人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只是问她: “把谁的秘密说出去?你的,还是我的?” “我的秘密?” 她有什么秘密被吉霄看破了?说谎?跟踪?变装?在白夜偷听她的八卦?还是其他更恶劣的事? “对啊,”吉霄说,“……死鱼什么的。” 啊?那原来是她的秘密啊? 随后方知雨就意识到,吉霄之所以被她撞破性向,却也从来没找过她,或许只是因为在吉霄眼里,她也握着她的把柄。 方知雨完全不介意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她是死鱼。但她想,如果吉霄认为她介意、认为那是她的把柄,那就是吧。 想到这,她跟吉霄认证: “对!死鱼那件事还请你帮我保密!相对的,你的事我也会保密。”说到这又想起吉霄那句“大可放心”,拿来用上—— “所以吉小姐,对我,你大可放心,请加油升职!” 吉霄好笑。“这算是我们的第二笔买卖?” 第26章 “对啊,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很公平。” 说完这句,女人笑开来。 总觉得自己又无意间踩入对方的陷阱,方知雨警觉地问她: “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居然有人觉得自己比不过打火机。” 这分明是年会那时她说的话。但她可是认真的。 “对你来说不就是那样吗……我就是比不过那个打火机。” 吉霄听到这,誊出一支手来摸外套口袋,随后把东西摆台面上。方知雨初初看去,还以为那是半支笔管。 “年会那晚我掉的就是这个。”却听吉霄说。 年会那晚掉的……打火机? 方知雨连忙拿到手里端详,讶异地问吉霄: “你还是去捡了?!” “没有啊,只是又买了个一样的。” “?你不是说这是限量版?” “骗你的。” 方知雨这才明白自己上当:“为什么骗我?” “当然是为了做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奸商! 刚在心里这么骂完,就到路口。开车的人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认真跟她说: “所以以后别再看轻你自己,也别动不动就跟人说什么拿命换,很傻,知道吗?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比你自己的生命更珍贵。” 方知雨握着打火机,心中升起温热。但她还是辩驳: “我不那么说,你当时会听我的吗?那天真的很危险,在下雪,你又喝醉了……明明是我救了你,你却想着怎么稳赚不赔。” “你没看见那附近到处是防护网吗?怎么个危险法。” 防护网? 她真的没看见。当时一颗心都扑在吉霄身上。 但是说到这,方知雨也难得地抓住了一个重点,问吉霄:“既然你觉得我傻,打火机也买到了,那我们的第一笔买卖是不是可以就此作废?” 这下终于轮到吉霄陷入被动:“为什么作废?” “是你说的,让我不要拿命换。” “我是说了,但我加了时间限定啊,”吉霄竟然跟她抠起字眼,“都说是‘以后’了,也就是未来!已经发生过的事怎么作废?过期不候,明白吗?” 向来风度翩翩、八面玲珑的大美人,居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方知雨忍俊不禁。 笑完她又想,是《重庆森林》里。失恋的男人在他生日前夜,去便利店找一罐只有两小时就要过期的凤梨罐头。当然不可能找到了,老板可是个注重食品安全的良心人。 “过期的东西谁要啊?人们都喜欢新鲜的。”老板说。 方知雨看着打火机,想她就是那样的过期罐头。 用过期的自己交换鲜活的吉霄,可不见得是对方赚了。 “把命换给别人好像也不错。”这么想完后她总结。 吉霄听得心震,评价她:“疯子。” “我可不想被外号是‘疯子’的家伙这么说。” “哇,”吉霄感叹,“真怀念几小时前,在电梯里发着抖跟我说她很紧张的人。” 方知雨听得好笑,嘴上却说:“我现在还是很紧张啊。” “看不出来。”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站不住脚,需要一个紧挨一个、一次紧接一次。 所以今天晚上,她又对吉霄说了很多谎言。却还是忍不住,偶尔留下一句真心—— “那是因为你没认真看。” 吉霄, 真希望哪一天,你能认真看向我。 刚想到这,一滴雨落在前窗。方知雨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大概是从餐厅出来开始,雨就停了。这时只是又开始下。 雨花一朵一朵绽在还潮湿的车窗上,方知雨细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想如果下雨不是这个人非要送她回家的理由。如果对她,吉霄的感情并不全是厌恶。那么她可以怀抱期待吗? 还在看着雨发呆,音乐就在这时响起。是吉霄打开的,一首安静的钢琴曲。 在琴声中,细雨慢慢飘落。 昨晚失眠,今晚加班。原本就疲乏不已,适才又饱餐一顿。在吃饱的状态下人总是更容易困倦。更何况一路上都跟目标人物斗智斗勇,太耗心神。 在春雨和琴声交织的背景音中,方知雨看着越绽越多的雨花,只觉心酥酥麻麻,骨肉也越来越瘫软。 终于,在某个时刻,她再也抵不住倦意,闭上眼。 第11章 惊蛰 方知雨在吉霄的车上入了梦。同时蔓进她梦中的还有春雨。是三月,她打伞走在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小路上,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一扇破旧的门。 方知雨放下湿漉漉的小黄伞,走进去。 这一次,没有作业纸做的棺材,也没有被涂黑的寸照。只有令她怀念的故人和泛黄的时光。那是云雾尚未笼罩的日子,年纪尚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麻木和疲惫,只有一片天真烂漫。她是跟谁开心谈笑,相约一同回家。 梦中止在告别时分。留恋和愁绪哽在心头,难耐得令方知雨一梦醒来。偏偏此刻在她耳边响起的又是雨声,让她瞬间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 在这个很像梦的春夜,车停下了。她和吉霄被困在雨中,两个人。 意识朦胧地转过头,就见到了驾驶座的人。此刻她正面朝窗外,一手搭在车窗上夹着烟。 第27章 路灯的光被雨水漫漶,把女人的侧影浸得模糊。烟雾在她指尖腾升,还未飘向夜空就被风雨打散。 总是假想一切只是电影。想得久了,就会在某些时候觉得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比如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单是存在在那里就很好,不用看向她,也无需跟她证明真假。 就算只是梦,也很好。 如果是梦,她会鼓起勇气一直看着她,假想自己扛着摄像机,用镜头一点一点捕捉她。她的呼吸、动作,指间夹着的半支烟,和她被夜风勾起的发丝…… 镜头是不会骗人的,镜头很忠实。镜头会记录下吉霄的每个片刻,截为永恒,以此抵消所有忽然降临的无常。 除了记录看见的,也想记录下其他触感。比如吉霄总爱用的那款香水。该怎么用镜头去描述味道? 方知雨想,或许她可以拍一组空镜。拍今晚的夜雨,模糊的街灯,积水中这座城市的倒影……再把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录进画面。 再插入那个冬夜,蒙太奇。即将来临的小行星,开足暖气的房间,吉霄的灰色毛衣…… 和飘落的冬雪。 …… 有些人你一旦记住,就很难忘记。交汇的时日哪怕很短暂,也会牵连着你一辈子坐在电影院,反复回看那些跟她有关的画面。带着遗憾和怀念。 这个满是遗憾和怀念的人间如果真的存在天堂,那一定是电影院的样子。 她有时很讨厌这个真实的世界,所以才想躲进雨水与灯光反射出的虚拟里,躲进电影。总想逃避,才会把一个真实的人美化成这晚的雨,好像她就是云雾的出口、问题的答案。或许该揭开这个人的假面让自己毁了妄想才好,又怕连同她的瑕疵与怪癖也一并迷恋。 还在沉迷中不想抽离,一阵闪电就在这时亮起。 抽烟的人因为这阵充斥视野的白光回过神,逆着光转向她。 方知雨又准备躲开的,但她想,这只是电影。 因为是电影,所以吉霄也只是看向镜头,不是看向她。这么想着,她便未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然后,天空响起雷鸣。 这声息很好,帮她藏住心中的嘈杂。 反倒是吉霄先被她看得不自在,侧头朝窗外。 “应该在你家附近了,但不知道你具体住哪,”跟她解释,“看你睡得很香,我就想抽完这支烟再叫你。” 说着又看看被她隔在窗外的烟,小心地问方知雨,“介意吗?烟味。” “不介意。” “从这到你家还有多远?” “就从前面那个路口进去,开到底。” 吉霄透过雨帘看看,“这附近不像住宅区。是商住合用的大楼吗?” “不太清楚……”方知雨答,“不过下面好像是卖吃的。” “好吃吗?” “不知道。” 吉霄看一眼女人,心想还真是活得无欲无求,外加不清不楚。 不清不楚的人此刻不看她了,而是看着前窗遍布的雨。“今年会风调雨顺。”她说。 不知道自己,却知道天气。“又是什么玄学。” “因为今天惊蛰,”方知雨告诉她,“惊蛰下雨是好兆头,会有好收成。” “……对哦,你种茶。” 方知雨点点头,说有些茶区还会在惊蛰这天喊山祭茶。但她家乡没这个习俗: “大家都是到了时间就上山去。” 吉霄一边听,一边想象人们承应天时、走向云雾的样子。然后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属于那里。 那么,她又是为什么被牵扯到这,跟她困在同一台车上。 心中波动,便问方知雨:“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 “两年吧。” 吉霄想起方知雨说来宁城已有两年,那就是来了之后就没回去过? “不想家吗?” “不想。” 这么说的时候,女人的声线没有起伏,平淡得近乎于漠然。跟她说起惊蛰、说起茶时那副生动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的“不想”,或许是真的。真不愧是—— “无欲无求的家伙。” 对此,方知雨没有反驳。 所以她说不想恋爱也是真的吧。家都不恋,还怎么恋人。 可是,那个冬夜。 吉霄一边回想那天晚上,一边把香烟杵灭。 “这么无欲无求,却跑来管我跳不跳楼……跟骗人的一样。” 方知雨听到这,神色立刻严肃: “为什么又提跳楼?” 吉霄不答话。 见她那样,方知雨果然又着急起来:“为别人跳楼很傻,你知道吗?是你说的,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你自己更珍贵!” 吉霄听得一笑。 “现世报来得真快。”女人说着发动汽车,“另外,还要我重申多少次,我不是跳楼,是喝醉酒不小心坠……” 方知雨直接打断她,一针见血地评价:“那就更傻。” 吉霄一边笑,一边开车。 “方小姐有没有考虑过来我们事业部?你这么伶牙俐齿,呆在行政部多屈才,用来跟那些老板乱杀价正好。” “……怎么可能。” 方知雨说着又使起回旋镖:“我还是觉得,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花名。” 吉霄听完,改口:“蓝猫,蓝猫小姐,行了吗?” 第28章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笑开。笑了一阵又觉得,真是毫无理由在开心—— 因为身旁这个人。 很快,车停在一幢破破旧旧的大楼前。 “我座位后的袋子里应该有把伞。就在最下面,你摸摸看?” 方知雨取了安全带,斜身翻找,果然在收纳袋里摸到伞。 工具到手,就到临别时分。 却好像都有些恋恋不舍。 方知雨想到什么:“吉小姐……” 吉霄打断她:“又说要叫花名?” “……及时雨。你把伞给我了,你怎么办?不然你等一下,我上楼拿一把给你?” 吉霄听完笑起来。“我开车,淋不到的。” 对啊,不然怎么会把伞给她。多蠢的问题。 “对了,差点忘了。”吉霄说着转身,把一直躺在后座的礼盒拿过来递给女人。 方知雨一看,分明是她心心念念的熊猫玩偶。 “伴手礼。”随后就听吉霄说,“在办公室不方便给你,被其他人看到我不好解释。” “为什么给我?” “不是你说的吗,年会那晚你救了我。” 方知雨盯着礼盒。 可是,要怎么控制表情,才能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空乏一些,而不是被喜悦左右? 要怎么做,才能如这个人所愿,把那晚的一切都只当作是“酒后失态”? 强压着内心的甜蜜与失落,方知雨说:“谢谢。” 狐狸却还要继续搅动她的心:“我可没说你能无条件拿走。” 方知雨一点就通:“又要做买卖?” “对啊,第三笔。” 多少习惯了这个人的节奏,方知雨问她:“我该用什么来交换?” “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方知雨想了想:“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吉霄笑,“一个月不见,严谨了不少。” “当然,”方知雨说,“怕你又质疑我不诚心。” 吉霄盯着方知雨看一阵,然后扬起未夹过烟的那支手。 下意识就想退后回避,却在这时听吉霄出声: “我的愿望是,别躲开。” 方知雨愣住。 然后,猎人终于得偿所愿,碰触到小鹿的头。 酒醒和喝醉的差别,就这么大。喝醉的时候这个人会抱你,吻你。但清醒的时候,她只是摸摸你的头,并期许你不要再躲着她—— 哪怕对这个人有一丝好感,你都没办法拒绝不是吗。 方知雨拒绝不了,只能仍来人踏破警戒、冲进禁区,直接抚上她的伤口。 带伤的地方好得再圆满,总归是处软肋。被人突然触碰,即使隔着帽子也很不适意。 方知雨感觉很不适意,内心既怵怛又敏感,却一动不动。 她为此挣扎、动摇的神情,吉霄看在眼里。然后她的手就点到为止,离开方知雨的头。 末了,帮她扶正棒球帽。 方知雨恍恍惚惚下车。撑开伞,半天了还傻站在原地。 关紧心扉,不要去期待幸福。 她再怎么麻痹自己,却还是这个雨夜听到春天轻叩门扉。 “不走吗?”吉霄摇下车窗提醒她,“雨好像变大了。” 方知雨这才定住神,对车里的人叮嘱:“你开回家慢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 女人说着,跟她最后作别—— “明天见,方知雨。” 第12章 病人 午休,方知雨跟一群同事在休息区吃饭。期间有人说起她男朋友,在一个每天都要做早操说“我最棒”的公司当业务员。这月业绩又垫底,今早起来发现自己斑秃了。 “销售这职业真不是人做的。”同事感叹。 “又或许是你男朋友不适合?”行政部头头莫愁说,“我记得你说他人很内向。” “是啊,但内向就不能做销售吗?人是可以改变的。” “可以,但很难。”莫愁说,“你看我们公司事业部。有的人周末见客户到晚上11点还生龙活虎,打电话请一堆同事陪他唱深夜ktv。到那里他一边喝酒,一边兴致高昂跟你分享他今天哪个客户谈得最有心得。到凌晨你困到不行,他还活蹦乱跳,笃悠悠地让你再给他点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丸子笑出声:“这说的不是小叶?” 莫愁也笑:“是啊。” 同事听了直摇头,“小叶这样不累吗?” “问题就在这,”莫愁说,“人和人的兴奋点是不同的。就拿小叶来讲,他的兴奋点就在于谈生意、跑业务。要是让他跟我们一样搞后勤,三日两头都呆在办公室里,他也会觉得累。” “或者你再分析分析你男朋友的性格?”丸子建议,“以前我听及时雨内训,她说好的销售骨子里都是好战分子,说服客户、拿下客户这个过程会令她们觉得很享受。她还说销售要懂得示弱,必须藏好自己的目的,凭共情去攻心。”丸子一边说一边回忆,“对了,及时雨还做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说人的心防就像一道城墙,而她们做业务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就是推墙、进城!” …… 吃完午餐,方知雨收拾着桌面,都还在回味丸子的话。 好战分子,推墙狂魔。 你是这样的吗?吉霄。 第29章 又想起昨天晚上,夜雨中,吉霄跟她说“明天见”。 为什么是明天?说得就像今天也能见到她一样。可是一上午都过去,哪有吉霄的影子。 她还叫她“方知雨”。就像是要让她明白,她连她的本名都记得。 可是吉霄应该确实失忆了,就是不知道究竟到哪种程度。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因为失忆,而彻底忘记另一个人吗? 方知雨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情应该咨询专业人士。因为这很重要: 对她而言,失忆的吉霄才安全。 刚想试着联系一位旧相识,就听莫愁叫她—— “蓝猫,你去把董事办的茶台收拾一下。” * 烟雨最大一间办公室是创始人陆羽在用,一方落地窗对着街景,摆了张茶台在此用于会客;另一方是书架和办公桌。 “老陆不在吗?” 正在收茶盏,一个穿休闲装的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看上去常运动,身材健硕,手上戴着挂串。 方知雨恭敬地喊一声quot;谭先生”,然后答陆羽带客人去吃午餐了。“需要通知他你等着吗?” “不用,没事。我来找铃兰的,想着先跟他打声招呼。” 方知雨听完继续收拾,男人却在这时到她近旁,把她堵在里侧,帮她收茶盏。 距离和举止都令方知雨感觉不便:“谭先生,我来就好。” 谭野没有停手,继续帮忙:“你最近好像总没空?昨天聚餐你不去,我也懒得露面。给你发信息说礼拜六一起吃个中饭,你又不回。” “……我在做事,没注意看。” “可我是看准午休才发的。” 方知雨刚想再找其他理由搪塞,就有人在这时敲门。 转头一看,站在门口轻叩示意的不正是吉霄。 “呀,看看这是谁?”对着门口突然出现的女人,谭野马上笑开,终于肯挪开步子给方知雨让出路。 吉霄笑着回复:“谭先生,好久不见。” 方知雨心中烦闷:她盼了半日的吉霄偏偏在这不合适的场面出现。害得她连招呼都不便同她打,只能低着头端起托盘离开。 还没走出门,就听谭野说:“好久不见,我们及时雨又变漂亮了。” 方知雨听得皱眉,却不好回头去看吉霄是什么反应。 心烦意乱间,陆羽和大叶迎面出现。方知雨连忙让路。 在茶水间把杯盏清洗好,方知雨回工位。一看时间,午休还剩十分钟。 吉霄去陆羽办公室做什么?难道两位老大找她聊升职的事? 刚想到这,丸子就给她使个眼色,让她一起下楼取快递。 “及时雨升职是不是泡汤了?”刚出大厦,丸子就问,“她是不是被叫去问传闻的事?” 听到“传闻”两个字,方知雨瞬间心惊:“什么传闻?” 然而,跟她想的什么性取向问题完全无关,事情来得严重得多—— 半个月前,行政部收到举报说烟雨内部有人借着公司的资源和配方,在西南开了好几家仿冒店。从那开始,总部就在暗中调查西部区的款项和文件,首要对象就是负责人吉霄。 可是事情查到现在,仍没查出个所以然。所以上面打算跟吉霄摊牌,让她接锅去把问题查清楚。 丸子作为总部和西部区的衔接人,早就在配合调查:“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憋得多辛苦?好想跟人分享这个超级八卦啊,却什么都不能说,尤其是还必须瞒着及时雨!”丸子抱怨,“幸好现在终于告一段落。本来嘛,及时雨怎么可能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光是忙事业部就够她累了,哪有精力去翻墙!” 方知雨很是不安,问:“这事情是谁告发的?” “这我哪能知道?” “那么,既然及时雨没问题,为什么你还觉得她升职会泡汤?” “因为人心啊,”丸子说,“陆羽那个人你懂的,疑心重。现在西部区出了这种事,及时雨就算做得再好,在他眼里都是隐患,更何况她还是大叶的人。”说着又感叹,“她这次要是不把仿冒店的事查清楚,估计不仅升总监无望,还会被派去东南亚开店。” 方知雨听得惊然:“东南亚?” “对啊,之前那个新加坡的王总不就是为这个来?虽然还没具体定下来是新、马还是泰,但出海是肯定的。”丸子说着感慨,“这开荒可是苦差事,成功率还低。拿下来是公司决策有方;拿不下那可就是个人背锅。这事情又确实紧要,需要有能力的人。之前陆羽就一直想安排及时雨去,但大叶不愿放人。” 方知雨不关心烟雨怎么布局,她的重点很肤浅地存立在,希望吉霄不要被调任海外——尤其是新加坡。 又想起之前在行政部听说,四月月会前,公司就会完成所有架构调整。也就是说吉霄是去是留,一个月内就会有结果。 而且所谓的“一个月”只是计数意义上。现实是今天周四,明天吉霄外勤。而到这个礼拜天,吉霄就又要回西南去了。 所以要是错过这个周六,想再见到吉霄,就要等四月了。到那时候,如果吉霄不仅没能顺利升职,还被派去开拓海外市场怎么办? 方知雨顿时感到时间如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顶。 从楼下回公司,她再坐不住,直接从大群找到吉霄,进入她的个人页点“添加通讯录”。 第30章 然而接下来,吉霄一下午都在陆羽办公室。方知雨不安地等着。直到五点钟,红色的信息提示才终于出现: 吉霄通过了她的好友。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紧张编辑起信息: “及时雨,请问你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昨天才吃了饭就约今晚见,会不会暴露她的急切? 而且今晚估计不行。吉霄开会开到现在还没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情况下,她多半会被大叶叫走一起晚餐。就算吉霄真的有空,在应对完职场拷问后,也不见得有心情跟她这样的小角色吃饭。 方知雨删除时间,换成—— “请问你周六晚有空吗?我想回请你吃饭。” 吉霄没有回复。 很快,下班时间到。方知雨把可以留到明天做的事拿出来继续做,只为钉在工位上。 又等了二十分钟。剑指吉霄的会谈才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吉霄和大叶。 幸好吉霄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同男人说些什么。两个人走到大叶办公室前停下,大叶进去拿东西,吉霄在门口等。一看就是要把公事延续到晚餐。 刚暗中观察到这,就见吉霄突然转头望向这边,跟她偷瞄的视线撞个正着。 方知雨本能地想逃避,却在这时想起女人那句: “别躲开。” 于是,她鼓起勇气迎上吉霄的目光。然后就见女人对她笑开,随即低头输入了些什么,再朝她扬扬手机。 接受到对方的提示,方知雨满心期待地看信息,却发现传来的回复是: “抱歉,周六晚上我有约了。” 被拒绝了。 再抬头,笑着的人已经不在原位,还是进了大叶的办公室。 方知雨失落地关掉电脑。 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离开办公室前,习惯性去一趟洗手间。 这么做的时候,方知雨在想的却是白夜。有人邀吉霄喝酒,吉霄没答应。当时她也是如此:明明在拒绝别人,却笑得很美丽。 就是这样的瞬间,让她很想揭下女人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假面。 方知雨叹一口气,起身冲水。刚打算出隔间,就听到一阵熟悉的高跟鞋声踏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讲着电话—— 分明是吉霄。 女人似乎只是进来照照镜子,因为她听上去一直站在洗手镜前,好像完全没发现这里面除了她还有别人,电话讲得很是自如,语气温温柔柔。 方知雨在隔间里忐忑地听着,想这回可不能怪她又躲开。毕竟眼下这状况怎么看都不适合开门出去: 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撞上刚刚才拒绝了她的人,对方还在讲电话。至于她自己,则是刚解决完的状态,手都还没来得及出去洗……要是真照上面,不打招呼尴尬,打招呼更尴尬。 因此,她决定绕开。 站在隔间的门后,方知雨又懦弱地逃向了电影,想如果是在电影里,她一定会非常戏剧性地推开门,直接打断女人的通话,再浮夸地跟她打声招呼说嗨,及时雨,这么巧,你也来上厕所? 刚在心里导演完荒诞小剧场,就听隔间外的女人提及重要信息: “就寰宇酒店啊,我都订好了。”吉霄跟电话那头确认,说完又小心地解释,“不是的,我下午在开会嘛,不方便讲电话才没有接……但我回了你信息的,我以为你看见了……什么明晚啊,后天才是礼拜六好不好……” 方知雨愣住。 真糟糕,偶然听到了别人的私人电话,谈论的还碰巧是周六晚上。 所以,吉霄是为了电话那头的人才拒绝的她? 总觉得她们听上去关系匪浅。不知为什么,她甚至觉得吉霄在宠着那个人—— 单方面宠着。 “你要真体谅,就不要总是跟男人吵架后来找我,”随后就听到吉霄说,“……你也知道我是你同学,不是你仆人?” 信息量超标了,方知雨想。 而且,她们还约在寰宇。 吉霄跟女人去寰宇酒店会做什么,她当然知道。旋转门的另一侧通向极乐。 但这次又不太一样。这次这个人,有对象。 方知雨内心一团乱麻,后面的话也听得恍惚。只知道吉霄说,“嗯,那后天晚上见。” 以为这就是结束,却在片刻之后,还要被吉霄滞后的终句再杀一次—— “……我很想你。” 隔门外,方知雨听到女人柔声对着手机这么说。像告白,又像是喃喃自语。 * 心理医生的名字叫何风,接到旧相识的电话是午休期间。对方一来就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如果一个人失忆,会连自己曾认识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何风奇怪,“你发现自己不记得谁了?” 电话那边的女人回了句不是我,别担心。又含糊其辞道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她原因。反正现在,她急需了解从医学的角度,刚才她问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能不能经得起推敲。 “我记得你说,你以前接待过经历了严重失忆的病人。” “是啊,”何风说,“但我不能透露来访者的隐私。” “不用透露隐私,”女人说,“你就给我提供一点专业意见就好。” 第31章 “你用来干嘛?” “……你就当我要拍一部电影?”电话那头说,“要是出现了忘记某个人这样的情节,可信吗?” 听出对方想套话,却不愿说原因。何风也不再多问,回答她: “当然有可能了,但是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女人忙问。 “首先看外伤深浅。这个你有经验的。如果失忆者受伤严重,而某个人又恰巧只出现在被他遗忘的那段记忆里,岂不是就相当于被他彻底忘记了?”何风回答。 电话那头接受了这个回答,却还要深挖细节:“严重是指?” “昏迷状态。又或者醒来了,但完全无法正常生活,比如有的人,因为车祸头骨被削去了小半,从外表看脑袋是塌陷的……” 女人听到这连忙打断:“没那么严重!”说完又补充,“这个人的外伤已经康复了。” 何风越听越觉得是确有其人: “这个人?” 对方支吾一阵,然后求她先别追究,烦请继续科普。 何风只好克制住好奇,告诉她: “其次,如果外伤并不严重,则要看一段记忆对患者而言是什么性质。” “什么意思?” “排除器质性原因,还可能是心因性失忆。”何风解释,“人在经历应激性体验,就是,受到很大的伤害的时候,大脑可能会把伤害性回忆掩盖掉。掩盖的方式说起来就更多了,会导致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首先就是……” “等等,”女人打断她,“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一个脑袋受过外伤的人,真的会彻底忘记某个人吗?” “有可能啊。”何风说,“就说我之前那位客人。她来找到我的时候外伤已经基本痊愈,常识性记忆也恢复得差不多,却是有一个人,她怎么都记不起来。后来我帮她找回了别的记忆碎片,但被她忘记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下文。” “即使她接受了心理治疗?” “是啊。” “原来如此……太好了。” 这通电话结束,何风都还在想对方那句,太好了。 竟然有人,希望脑外伤患者永远不要记起某某—— 这么危险的家伙,居然是她的旧相识。 随后何风就想起那个失忆的病人,想起她在这接受完第一次催眠。被唤醒后,病人问她,自己有没有说出什么有利于记忆恢复的信息。 何风让病人闭上双眼,将她导入放松状态,让她想象一间明亮开阔的客厅。客厅中央有一架钢琴,琴键还反射着阳光—— “你在弹一首钢琴曲,是莫扎特的曲子。你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心情很好,因为直到结束,你都没犯一个错误。弹完之后,你开心地看向妈妈。妈妈也很满意,笑着表扬了你。……” 病人听到这里,不自觉流下一滴眼泪。 她病弱的模样加上这滴眼泪,令何风只觉我见犹怜。 “k545,”随后,何风就听病人说。 “什么?” 留着中长发的女人脸颊还泪湿着:“我在弹的那首曲子是莫扎特的545号作品,c大调钢琴奏鸣曲。” “这样啊。”何风对钢琴不太懂,但还是需要引导病人,“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 “很轻快,很平和。学琴到一段时间就能练习的一首曲子……莫扎特让人快乐。” 刚说到这,女人皱起眉头。似是记忆又中断了。 “不要着急,”何风连忙说,“慢慢来。” …… 那天诊疗结束,离开时,因为没有任何妆容而显得格外清丽的女人对何风说: “谢谢你,何医生。今天我觉得很开心。” 找回记忆对本人来言,会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大脑往往是害怕人受到伤害,才处理了创伤性记忆,把它们都藏了起来。所以何风想,今日病人开心,仅仅是因为她还没有行至真正的风暴之处。 但心理障碍这个事情,永远都是主动疏通比淤积到爆发更好。 “这里的紫藤养得很好。”又听病人说。只见她望着窗外的院子。那里一片碧绿。 何风也看向窗外:“是啊,可惜花期过了。” 出诊疗室。一直等在外面的另一个女人看到她们,立刻站起来。 “怎么样医生?”等待的女人担心地问。 何风告诉她催眠的效果不错,今天就找回了一些片段,看来以后可以继续尝试。随后就见女人转头看向失忆的病人,一副放下心来、很是欣慰的样子。 等待的女人留长发,明显年长一些。看上去美丽端庄,人很高挑。 女人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婚戒。 何风职业病犯,忍不住在心中分析起她们。这两个人说是关系很好的朋友,非亲非故。但女人对病人的关心明显超过了友情的界限。 横亘在两人间的是一种说不出哪里怪异的羁绊,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深深地捆绑住她们。 在夏日的蝉鸣声中,何风看着被绳索锁在一起的两个人。 心理诊疗室原本就有很多故事。很多病人在治疗初期,都会有意无意对她这个医生隐瞒真实信息。因此她无法不用眼睛去凝视眼前的两个人,观察她们、分析她们。不仅出于治疗的目的,还出于私心,出于好奇。 她无比期待下一次会见,期待能一点一点打开病人的心,并最终帮到她。 第32章 …… 结束回忆,何风招呼助理: “我午休好了,让下一位进来吧。” 第13章 小猫 周六中午,花城面馆人头攒动。弄堂里露天支起几张小桌,有人吃面,有人排队。 人虽打挤,却忙而不乱,除了跑堂的灵光,还因为有老板娘吉小红在收银坐镇。这人站桩输出,脑袋里像安了计算器,多少人七嘴八舌围着她点餐她都不会算错,还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吉霄提着猫箱往后院去,隔着人列路过。原本想着人多不去打扰吉小红,却被对方一眼扫到: “吉霄!饭吃了没?”女人对她喊。 “没,想回来吃面。” “那叫吉然做!”又问,“将军呢?没事吧?” “没事。” 这边关心完,才跟排队的客人解释: “我女儿……平时工作忙都在外地,难得回宁城。” “哦哟长得这么标致!” “可不是,跟我年轻时一样!” …… 在后厨帮忙的吉然正在热唱吉小红的最爱《女人花》,刚唱到“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吉霄就踩点出现。 见她带着猫回来,吉然碗也不洗了,跟进里屋急切地问她:“将军怎么样?” “没事。手术很顺利,就是麻药过了正疼呢。” 吉霄说着把箱子放定打开,里面的小猫毫无生气,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将军是去年春末流落到花城面馆附近的公猫。虽然在流浪,它的脖颈上却系着铃铛,一看就在哪户人家待过。 它在猫中算亲近人,常来面馆蹭吃蹭喝,但是吃完就跑。后来一次打架受伤被吉霄撞见,送去了宠物医院。这伤养着养着,它也成了面馆的长期住户。 决定收养将军后,吉小红很用心,又是打针驱虫,又是送去美容。好吃好睡的将军越来越胖,一身灰毛被照顾得油光水滑。 转眼一年,春天到了,吉家决定给将军绝育。 安抚一阵确认没有大碍,吉然才放下心关了猫箱过来。就在刚才,对着将军透着委屈的猫眼,他忽地想起一位过客,到吉霄跟前问及: “姐,那个……蓝猫小姐现在还在你们公司吗?” “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她很久没来我们这吃面了。今年她还没出现过吧?这都三月份了。” 吉然说到这开始胡思乱想,问吉霄:“她该不会是‘斗争’失败,被你们解雇了吧?” “没有啊,”吉霄答,“她好好地在公司。” 吉然听了竟松一口气:“那就好,”他说,“看她那样子,还怕她被欺负。” 吉霄不说话。但她心想谁欺负谁啊,猫可是食肉动物。 “所以蓝猫小姐跟你到底是不是一边的?”吉然又问,“你之前不是有事找她吗?后来聊得怎么样了?” 吉霄不想谈这个:“你为什么对我同事这么上心?” “不是,讲道理,”吉然憋屈,“我这个为你执行秘密任务的当事人关心一下后话都不行?” 吉霄不作声,径直往门外走。 “诶,你别躲我!去哪!” “抽烟!”说完又喊吉然,“我还没吃饭呢,去给我下碗面!” 把吉然打发走,吉霄在后院一边点烟,一边看着墙边枝叶繁茂的花架,心想到月末,这些紫藤该开花了。 花是她们从旧宅扦插来的,原以为挪土养不活,结果转眼十来年。是第几年才开始结出花苞的?不确定了。反正如今花跟猫一样,也被吉小红照顾得油光水滑。 正在心中期待着花开,一滴雨落到吉霄手背。 然后她就想起前天晚上。被她送回家的女人坐副驾,仰头看着车前窗,跟她说今年会风调雨顺。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知雨一脸的纯粹无暇。好像这个世界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好人,一定会是她。 但也只是“好像”——真正纯粹无暇的人可不会撒谎。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立不住脚,需要一个紧挨一个、一次紧接一次,才能艰难地维持表面的平衡。 方知雨对她说了很多谎,比如下雪那天晚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是吧。”“在哪?”“在总部。” 屁的“在总部”。 发现方知雨出现在花城面馆是去年九月初。那天中午吉霄从外地回来,吃了碗面在里屋休息,坐着坐着打了个盹。到两点来钟吉然跑进来喊醒她,问她有没有多余的短袖衫,说是店员送餐时不小心把面打翻在客人肩上——还是汤面。 是个女生,看那样子烫得不轻。所以想让吉霄出去带她进来换洗,顺便看看用不用送医院。 吉霄听完赶紧去前厅,然后就见露天桌台那边,店员正给一个戴棒球帽的短发女人道歉。那女人此时一边擦满是油汤的肩膀,一边对店员摇头,似在叫她别在意。 还没走到人跟前,吉霄先震然地停步,对着女人的侧脸发起呆。 在她辨认的片刻,客人朝门店这边看。 见到她的瞬间,对方就慌了神,买好的面也不等,推脱掉店员捂着肩膀就走了。 确定了来人是谁,吉霄追出弄堂。但哪还有女人的身影。 失落地回店,吉然问她人追上没,烫得严不严重,她全答不上来。 第33章 一问吉然,才知道对方居然经常来光顾。是这大半个月突然出现的,总是在两点左右人不那么多的时候来吃午餐,戴顶黑帽子,点辣肉面,不是坐二楼,就是坐离收银台最远、光照最差的那排露天桌台……太容易令人有记忆点。 吉然说她常常逗将军玩。又说看她那样子应该跟他一样,还是个大学生。 吉霄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心中推算着时间。发现自己上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春天。当时女人是另一幅面貌: 她留淡色长发,戴黑框眼镜,跟现在在面馆的样子完全不同。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白夜。那晚吉霄照例去喝酒。刚坐下就被老板过来悄悄告知,小猫今晚在。 来白夜这么久,跟老板算熟识。空窗时老板会帮她牵线,又或者她想认识谁,先从老板那问问。 因为这缘故,三月,老板跟她提起,说最近有个新人每周末都出现—— “她跟人打听过你的名字,还让人写下来。上周你不在,她坐到打烊。我收拾东西的时候跟她开玩笑,说时雨一般月末才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不是等你,但又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吉霄听着,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倒是老板好奇:“她都没跟你搭过话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老板说她今天也在,然后就把女人的方位报给吉霄—— “其实长得蛮可爱,像一只猫。” 听完这描述,吉霄来了兴趣。装得不经意转头瞄老板说的位置。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女人。 看得太不确切了,因为对方在暗处。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结果,转头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还是放不下,总想再看她一眼。回头却发现刚才还坐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连老板都奇怪,说她今天竟然没有等你。 “她会等我?” “会啊,”老板说,“每次只要你在,她都是等到你走才跟着离开的。” 当下便引起她注意,忙跟老板说清明假她也会过来。如果到时那个像猫的女人又在,麻烦知会她一声。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酒吧人不多。进门的时候吉霄扫女人之前坐的地方,发现那里没有人。 失落地坐定,却听老板告诉她,小猫在。 原来她今晚换了位置,但依然是那种背光的角落。汲取上次的教训,吉霄按兵不动,表面上跟常客聊着天,暗中让老板帮她留意对方。 等跟她闲聊的人去洗手间,很会看山水的老板趁机过来,跟她汇报说小猫今天有点反常。 怎么个反常法?吉霄问。 居然喝趴下了。 吉霄闻言转头,就见女人果然趴倒在桌上。好一阵都没有动静。 是个机会。但确实也是出于担心,吉霄起身。 去了也没回避,径直坐女人身旁,对方却完全没察觉。看来今天确实发生了什么,让她警戒性都放低。 盯着被乱发掩面的女人看了片刻,吉霄伸出手。刚想抚开她发丝看清楚面容,她就有了动静。 是起来给自己杯中继续倒酒。 然后,吉霄终于看到人脸:即使隔着黑框眼镜,也能看出来今天晚上,她哭得连妆都花了。 在那个当下,她想起了将军。发现将军受伤那天也下雨。被淋湿的小猫看上去很凄惨。明明受伤了,却依然满眼防备。她在原地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能接近它、安抚它,并且最终取得它的信任,救下它。 老板说的是真的—— 她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 打听她,等待她。对她那么感兴趣,今晚却钝然,人坐到她旁边她都不知道,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也不知为了什么而哭。 女人拿起的酒瓶已经见底。她倒了很久,才发现倒不出来,举手想叫服务员。 吉霄直接拦下她的手—— “别喝了。”说她。 到此,女人才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怔怔地看向她。 在被方知雨注视的那一个刹那,昏暗之中,吉霄的脑海里只出现了一种想法, 她想,抓到你了。 然而惊讶的女人很快平静下来,从吉霄那里抽回手: “让我喝。”她说。 “不行。” “为什么?” “你喝醉了。” “我没有……” 否认完,方知雨醉醺醺地在吉霄面前比出单根食指: “这是一,我知道……所以你看,我没醉。” 女人说着点了下头,像是说服自己:“我没醉。我只是又做梦了。” “是吗,”吉霄顺着醉鬼的话说下去,问她,“做的什么梦?” “有你的梦。” 说到这里,方知雨朝吉霄伸出手,慢慢凑近,直至触碰到她脸颊: “能梦到你,真开心。” 吉霄不确定方知雨梦到了谁,但她将错就错,抬手将方知雨的两支手都覆盖住,紧贴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梦呢?”她问女人。 这一问让方知雨惊了惊,想抽回手,却被吉霄捉住不放。 “为什么哭?” 方知雨微微企唇,却最终没说出什么。眼泪却还在掉。 吉霄看得揪心,直接问她:“跟我走吗?” 第34章 女人更加惊讶,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好啊。” “那先别哭?” 吉霄说完扬手,先确认方知雨的目光。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才帮她擦擦眼泪。 “在这等我,我去结个账。” 方知雨乖顺地点头。 然而等她回来,哪还有女人的踪迹。 难以置信。把白夜翻了个遍,直到查看完厕所最后一个隔间,她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那家伙居然跑了。 怎么有这种人?一脸可怜地跟你点头说好,转背却逃走? 气得跟老板说,下次只要女人再出现,就算她没在白夜也请立刻通知她。为此她甚至破天荒把微信小号留给老板。 却再没等来关于方知雨的信息—— 小猫溜走了,在她不小心惊动她之后。 被这事搞得满腔怨气,却在几个月后,发现方知雨竟是自家面馆的常客。但这次又差一点。对方又跑了。 真的像只猫,好像是不能看到。或者是,不能让她觉察她被发现了。不然就会逃跑。 吉霄懊恼不已,心想但凡未来她敢再次出现。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讶异的却还是她自己: 十月下旬,行政部来了新员工,名为“方知雨”。 …… “面好了!” 回过神,就见吉然在小窗口冲她喊,顺便揶揄她:“都下雨了还站那抽烟,扎台型?” 吉霄不理他,杵灭烟尾巴扔垃圾桶。一面往里屋走,一面烦闷地抬头看阴云,心想这天气看着又要下雨—— 果然,四季当中,她最讨厌春天。 第14章 假面 从面馆回住处,吉霄到沙发上躺下。还没闭眼先接到电话,问她新钢琴顺利搬进去没。 吉霄看看一旁的钢琴,说搬好了。 “我就跟你说从窗户搬得进吧!”电话那头的女人说。 吉霄谢过对方两句。 事实上对眼前这个新家她很满意,就是—— “浴室那个透明门,我还是觉得太野性了。” “哪里透明,半透明好不好?那是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定下来的,跟整个房间风格很搭又特别有情趣!你不觉得吗?” “我只觉得一览无余。” “那叫若隐若现!而且马桶那边是遮住的,既不失美感,还保留了隐私。” 沐浴的隐私就不叫隐私啦?吉霄想。但她又懒得争,毕竟看上去确实很美,何况: “反正这个家除了我,谁也不会来。” “吉阿姨也不能来?” “她除外,而且她应该不会过夜。” “吉然呢?” “吉然不能进。” “我也不能进?” “不能。” “我可是你老同学兼房东!” “所以呢?” “所以你知不知道我改造花了多少心血!要不是想到接下来住的是你,我宁愿它空着也不可能忍痛割爱!”女人很是可惜,“唉,本来还想着以后能来弹钢琴玩的……吉霄,我真的没机会?” “你明知道我从不让人进我家。” “我是知道,但那是以前嘛,人是会变的。” 吉霄不答话。 在沉默中,女人再一次感觉到明确的拒绝:“行行行,寒心,”她说,“对了,今晚我估计会晚一点。” “没事,”吉霄说,“反正你看着时间通知我,我来接你。” …… 一通电话结束,困意也淡了。干脆起身找出另一部手机,输密码。 吉霄打开之前保存在里面的面馆监控。 点下播放,便能见到去年来花城面馆吃面的短发女人。吉霄隔着屏幕盯着方知雨。 去年那时,为了抓这家伙,她让吉然帮她留意,说只要对方再出现就立刻通知她。但又让他先不要告诉吉小红,免得她胡思乱想。 吉然问她什么情况,和那女人是什么关系? 吉霄不知从何解释,顺口搪塞:“我欠她钱。” 吉然一听担心了:“欠多少?不会又是那个什么p2p?她跟你一起投了?” 完全没料到自家老弟能想到那去,吉霄连忙改口:“不对,是她欠我钱。” 这说法倒也没错,毕竟春天的时候,她确实在白夜帮方知雨付过酒钱。是,当时是她自愿的,但现在她后悔了—— 谁让她像这样玩消失? 吉然听不懂了:“到底怎么回事?”又问,“下次看到她,要不要我帮你堵人?” 原本什么都不做都怕打草惊蛇,还堵她? “千万别!也别跟她搭话!她来了你告诉我就行!”又补充,“说什么欠钱,其实就是一顿饭!”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吉然听到这,胳膊肘立马外拐:“不是吧吉大小姐?就一顿饭,至于吗?还安排人盯梢?再说了,别人在我们家吃了这么多次,多少饭钱不能抵消啊?” “她吃面归吃面,钱又没还我,”吉霄没好气,“还有,别叫我大小姐,听着烦!” 吉然的关心却早转移:“我就说嘛,一个学生能骗你什么钱?”说着又问吉霄,“姐,你怎么认识她的?跟她很熟吗?她也在宁城读书?哪个大学的?单身?” 吉霄怎么听,都觉得话题在朝她最不想要的方向去,再次跟吉然强调一遍: 第35章 “你,别跟她搭话!见到她立刻给我打电话!如果我在西南,我会告诉你怎么办。” 吉然听到这不乐意了:“你求人帮忙就这态度?平时面馆这么忙,我就节假日来帮个手,她来那天我很有可能不在啊?是不是还得托别人帮你盯着?还要我背着老妈……难度这么高,要求这么多,我想跟人家搭个话你还不让……” 吉霄不说话,直接转了笔零花钱给吉然。 听到手机提示声,刚才还抬着下巴挑挑拣拣的家伙在看了一眼账目后喜笑颜开:“亲姐!” 吉霄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次: “别去堵她,也别找她搭话,千万别把她吓走了知道吗?……还有,记得背着妈。” 吉然一边乐呵呵接受转账,一边做一个封口的动作。 然后,这笔零花钱就石沉大海。 回音还没等到,先惊讶地发现人进了总部。在一众新同事简介中刷到那张熟悉的脸,吉霄非常惊讶,搞不清状况,又不敢直接去问,怕答案还没问到对方又逃跑。 干脆耐着性子维持现状,暗地里观察她、研究她…… 不被她发现地。 然后,入冬。在她都快忘记曾经派下过秘密任务时,突然接到吉然大惊小怪的电话,跟她汇报说方知雨出现了。 “但她是跟丸子姐一起来的!”吉然难以置信,“丸子姐还跟我介绍她来着,说花名叫蓝猫,是你们总部的……原来她只是看着小,早就在工作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多尴尬,拼命假装第一次见到她!她跟我说话我都不晓得该不该答!” 报告到这,吉然急切地问吉霄:“所以你知道吗,她进你们公司了!!” 人在外地的吉霄淡然地答了句知道,然后夸吉然做得好。让他继续盯着,但千万不要让对方察觉。 吉然的热情被泼了冷水,心中更奇怪了:“老姐,你究竟玩什么?我真搞不懂,你回总部就能见的人,为啥那么大费周章让我盯?” 吉霄解释无能,随口搪塞:“职场斗争。” 还在象牙塔的吉然听到这缘由瞬间燃起斗志,打起十二分热情: “哇!那蓝猫小姐是什么角色?好人还是反派啊?是不是跟你一边的?” 吉霄答不出来。因为她也想知道方知雨是什么角色:从酒吧到面馆,现在甚至进了总部。 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又想起两天前,这个人在她车里睡着。下雨了,对着身旁好不容易才靠近的人,吉霄的心情很乱。可是目的地就在前方,她却发现自己舍不得叫醒她。 心情烦闷便点了支烟。等烟快燃尽时,一阵白光闪过。被闪电牵动的吉霄回头想看看还熟睡的人,却发现对方早就醒来,此刻正望着她。 长相是会骗人的,那双像猫一样的、遇点刺激就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总是出现伤痕的样子。让你觉得仿佛在看一朵雨中花,纯白且易破碎。你还不能轻易触碰她,因为雪会融化,小鹿会逃走。 多么擅长骗取怜爱,但是此刻,她却在用一副悲悯的神情看着你,好像你更令她心疼。 吉霄转头避开方知雨的注视,心情甚至是愠怒的。 幸好天有雷鸣,掩盖她满心的嘈杂。 会生气的原因有很多,其一是因为去年。就在她对方知雨想不明白、却又不能常回总部,无法通过密切观察得出答案的时候,某天,跟她电话联络的小叶说完公事,突然问她和行政部新来的蓝猫熟不熟。 她想了想,还是答,“不熟。” 电话那头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怕你对她像对丸子那样不设防备。” 吉霄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该对她设防备吗?” “是啊,”小叶说,“因为她是老谭的人。” 谭野是烟雨背后的投资人之一,在吉霄看来,他属于陆羽阵营。在烟雨他有点像个隐形大哥,虽然没有花名,却颇受尊敬,见到他都会称他一声“谭先生”,熟一点则是“谭哥”。 吉霄听得头大。她本以为方知雨跟她之间存在的不过是个人恩怨,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和谭野扯上关联。 什么叫老谭的人?总不可能是谭野让她来接近她的?从去年就开始?谭野疯了? 如果不是,那她和谭野又是什么关系?如何认识? 理不清答案,就听小叶说:“我本来还奇怪,毕业这么多年的大学生工作经验也不少了,怎么这也不会那也要人教。现在我懂了,原来是走后门。” 小叶懂了,吉霄却还是不懂:“所以她是老谭内推的?是他朋友的女儿?还是远房亲戚?” “亲戚?”小叶笑一声,“对,就是亲戚,干的那种。” 多露骨的说法。把吉霄听得怫然不悦。 “不是吧吉霄,说到这份上你还不明白?” 吉霄不明白,或者说,她不想明白。 但小叶偏偏说出了她最不愿听到的那种真相—— “她是谭野的情妇。” “怎么可能?!”冲动之下,吉霄直接否认。 “我也觉得不可能,因为老谭喜欢美女,但那个小姑娘显然不是,”小叶说,“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老谭之前跟人喝多了自己说的。说前两年金屋藏娇,现在对方突然说想出来找事做。他就做个顺水人情,趁着秋招把人塞进烟雨。” 第36章 谭野喝酒那家会所叶家兄弟常出入,酒友多,跟老板又是多年的交情。加上谭野原本就口无遮拦,一向爱炫耀自己的猎艳史。在这种情况下,被套话确实不是没可能。 但吉霄还是不信:“怎么就知道是蓝猫?秋天总部进了那么多新人,……” “你觉得我没底会去套老谭的话吗?”小叶打断她,“有人看到了。” 原来,小叶手下偶然撞见谭野和方知雨一起出现在连锁酒店附近。那天下雨了,谭野还帮方知雨撑伞。 吉霄听得骤然失落,却还是不愿接受:“确定没看错?” “确定!”小叶说,“再说了,新人里就属她这个大学生最名不符实,做的还是不用动脑筋的杂务。你把这叫内推?” 吉霄沉默。 小叶终于奇怪:“你今天怎么回事?跟你交个底你留点心就行,就算搞错了你也不会吃亏啊,为什么一直质疑?”随后就想到,“你对那个蓝猫有意思?” 问完这句,男人立马自我否认:“不可能吧,一看就不是你的菜。而且你说过不会在公司找。” 吉霄不想多谈,却还是忍不住吐露心声:“我只是很厌恶。” 以为她在说谭野,小叶不屑:“怎么就像你第一天认识老谭?是,他作为企投家是优秀,但在私生活上他从来就很烂啊,不要面孔的,逢人就说他老婆性冷淡,搞得他婚外情多天经地义。之前那个叫什么,做前台的,不就是蓝猫的前任?也是被他弄进行政部,结果人太笨被开除了。” 吉霄心情糟糕,直言不讳:“烟雨真够可以,想塞个人,什么样的都能进。” 小叶冷笑一声。 “本来嘛,这公司就是老陆的家庭作坊,他想卖给谁人情不行?继续让他做主只会玩完。就这样还整天做东方星巴克的大梦……笑死人。” 小叶说到这感叹:“我跟大叶最看不上就是他一点,新茶饮这么好的风口是只猪都能飞。他呢?忙着把公司当自家后院瞎乌搞。” 数落完陆羽又跟她总结:“反正你留点心啊,千万不要阴沟里翻船,被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抓到把柄。”又嘱咐她,“这事你晓得就行,别又搞得满城风雨跟之前一样,非把人逼走。还是给老谭留点面子。” 吉霄应了一声,语气低落却不自知。小叶听着更奇怪了: “你今天蛮反常。” “没有……”吉霄说,“我只是没想到有的人看着一脸纯真,背地里却有另外一面。” “你说蓝猫?”到此小叶终于明白吉霄厌恶的是谁,开解她,“这世上谁还不是个两面派?阴暗面大家都有,藏得好或不好而已。一脸纯真,这叫优势!” 说到这,男人又义正言辞,“但是我呢,确实是替她父母不值。她好像是小县城乡里头来的。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好不容易上大学,年纪轻轻做点什么不好,偏要给老男人当情妇?” …… 吉霄回过神,再次盯着眼前不知被她重放过多少遍的监控片段。 此时,视频里的女人正在吃面,但是吃着吃着突然抬头。然后,她似乎是第一次发现了墙角的摄像头,停下筷子看向监控。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长得像猫的女人一脸纯真地隔着屏幕跟吉霄对视,目光中有疑问,畏葸,然后是期待。 跑到人家面馆来像这样盯着摄像头看,却说她们只是在总部见过? 吉霄简直想笑出声。 就是这样的瞬间,让她很想捏碎女人那总是纯白无暇的假面。 爱男人爱到宁可当小三,还跑去白夜买什么醉?好玩吗?! 厌恶一个人到连她泡的茶都不想喝,必然有理由—— 她从不会无缘无故讨厌谁。 可是年会那晚。如果不是顾及到室友,打算出来找个地方抽烟,她大概不会看到在走廊尽头站着等电梯的方知雨。也不会在女人踏进去后跟过去,看着数字变成顶层。 然后她就发现,对这个人,自己竟然还在令人作呕地担心:担心在这样的冬夜,她一个人上天台去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所以后来,她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个地点,让目标人物来发现她—— 她和方知雨之间的某些“偶然”,其实是动机和等待促成。 跟上方知雨是有意,打火机掉下去却是无心。之后发生的一切由不得她控制,也完全超出她想象: 如果你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轻生,那个总是躲着你的家伙却在这时突然登场,央求你不要跳,不要死,还一脸纯真、语气虔诚,甚至说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 你什么感受? 为什么这个人说谎的时候,都能红着眼睛? 有些真相听别人说一万次,也不如听本人说一次。所以那个夜晚吉霄想,方知雨的秘密,她要听她亲口说。 事情触及阴暗面,自然不可能立刻就得到答案——至少,在探听之前,她需要先把对方驯服成不会擅自逃走的猫。 因此她决定配合方知雨演戏,对她温柔、友善,跟她说半句、留半句。明明什么都清楚,却还要假装从零开始,问她你是我们公司的吗?叫什么?花名呢? 不仅要搭上话,还要变亲近—— 先驯服了,才能彻底粉碎。 那个时候她说,“你会后悔的”,不仅是说给方知雨,也是在提醒自己。 第37章 然而,女人却从身后抱住她。 当然,后来方知雨又逃走了。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惊讶,却还是被对方为此找的理由激怒: 性冷淡?别可笑了。性冷淡怎么给男人当情妇?! 无论如何,三月。公司聚餐上,吉霄偶然听丸子说方知雨还在加班。 那天她没有肠胃不舒服,但辣是不想吃的,也确实有事情要处理。然而借口成千上万,并没有哪一个需要她非回公司不可。 问丸子要的那份文件手机里分明还有存档;大小叶的计划正在进行,升职不能出问题;要是方知雨的心真的向着老谭,一切会非常棘手…… 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当窗外下起雨来。 最终,在那个春天来临的夜晚,吉霄踏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坐在一束光下的人—— 抓到你了。 第15章 一刻 方?知雨从洗手间出来, 听到有人按门铃。开门一看,原来是谭野点的咖啡到了?。 提着咖啡走向中年男人,方?知雨坐下, 就听谭野问她: “你真的不喝?我这杯可以给你。” 方?知雨说不用。她原本就不喜欢喝咖啡, 何况谭野点的还是冰美式。 她今天来例假,吃不了?生冷。小腹此时正?在?隐隐作疼,吃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翻江倒海。得快一点完成今日份的见面。 她想快一点, 谭野却不慌不忙。咖啡喝了?好一阵,才跟她继续聊起午餐时没聊完的话题—— “所以说现在?查了?一通,却没发现及时雨有什?么问题。” “是的。” “那之?后打?算怎么做?” “不太清楚,”方?知雨答,“但是应该已经知会及时雨了?, 听说是打?算让她本人想想办法。” 谭野想起那天他去?公司还跟吉霄打?过照面。之?后陆羽大叶就出现。三?个人跟他一阵寒暄后就委婉送客。关起门来开小会, 原来是谈这事?。 “老陆骨头还是软啊, 出问题的是及时雨,他却把大叶也?叫来沟通。看来他虽然?和大叶有些?分歧, 却还远远不愿离开人家。” 方?知雨不明白:“可是不是没查出什?么来吗?” “翻墙哪有那么容易查?何况及时雨那么细致,”谭野说, “做奶茶又不是搞高科技, 今天出的配方?明天就烂大街。这一行要不要翻墙说实话完全看个人。有能力做起来,你就是新的传奇;没那个能力, 你就是过街老鼠。” 方?知雨更加担心,因为她不清楚吉霄在?这场风波里的角色究竟是什?么。她是真的起了?二心, 还是完全无辜,跟那些?仿冒店没关系。 随后她就想起那个冬夜, 吉霄说,她人美心善身体健康, 还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 “你也?怀疑那些?店就是及时雨开的?”不禁问谭野。 “因为她有能力啊,加之?西部区她熟悉,”谭野说,“过去?三?年,她和叶家兄弟一起把烟雨的运营体系凭空建起来,供应、渠道和队伍都?养好。就连资金来源她也?不担心,有她老同学王乐云嘛。” 方?知雨不说话,但她脑海里全是王乐云这个人。从美国名牌大学毕业后,王乐云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一个新加坡的富二代。男方?家里在?当地赫赫有名,资本雄厚。 去?年,吉霄带着这个王乐云来总部见过陆羽。王乐云对烟雨香茗很?感兴趣,想把这个品牌引入新加坡。 但是几次接触下来,陆羽没能跟她达成合作。 听谭野说,陆羽不是没打?算在?海外开店,而且他也?觉得东南亚是个很?不错的起点。但合作方?是吉霄的同学,这令他很?忌讳。 烟雨香茗在?江浙一个茶镇起家,创始人陆羽中专毕业后,打?过很?多工,辗转才来到的宁城。原本就喜欢喝茶的他对当时刚兴起的奶茶连锁店很?感兴趣,进了?一家知名品牌做了?好几年,从门店小工一路做到管理岗,混下了?一身经验。之?后陆羽辞职还乡,用自己的积蓄加上从亲朋好友那筹措来的资金,在?当地大学门口开起了?属于自己的奶茶店—— 那就是第一家烟雨香茗。 烟雨香茗的第一轮发展离不开小镇村民的支持,因此公司里也?存留了?陆羽诸多亲信。在?陆羽派眼?里,他们是讲义气、共进退的同乡人;但在?大叶这个后进驻公司的专业人士眼?里,陆羽唯亲是用的思维,早晚会成为烟雨发展的阻碍。 就拿王乐云来说。她明明是个很?好的合作人选,陆羽却还是因为心存芥蒂选择了?放弃,让烟雨出海的计划在?去?年悬置,这令大叶十分不爽。 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了?吉霄疑似自立门户的举报。 “想把店开去?东南亚,背靠的西部区就变得很?关键。”谭野说,“所以及时雨要是真翻墙,陆羽会很?头疼。但是他更害怕及时雨做的这些?事?,大叶早知道。” 方?知雨又开始听得云里雾里,问:“为什?么?” 谭野看着懵懂的方?知雨,内心升起满足感。因为这种满足,在?这个工作经验不足的小姑娘面前,他向来好为人师。有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他也?爱往大了?指点,就像烟雨里那些?明争暗斗,她一个做杂务的并不需要知道。但谭野就是喜欢讲给她听,更喜欢看她认真领悟、若有所思,并且把他的话当作什?么金玉良言记在?日程本上的生涩模样。 第38章 最妙的还是,他不担心她把这些?事?说出去?。因为在?烟雨,她全靠他,也?只有他。多理想的听众。 唯一可惜的是这小姑娘不喜欢他。只有谈及与工作相关的话题,她才会用这种自下而上的目光仰望他,等待他的教导—— “因为及时雨是大叶的爱将,”谭野耐心给方?知雨解释,“如果大叶早知道及时雨翻墙,却没做出任何行动?,那就代表对这事?情他是默许的。甚至极有可能是他在?及时雨背后坐镇。要真是这样,大叶之?前叫咨询公司来搞的什?么组织架构调整,目的也?就不纯粹了?。他们真有可能带着队伍另起炉灶、抽空烟雨。” 这下方?知雨听明白了?。但事?情这一面她不感兴趣。烟雨未来会如何发展于她这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吉霄,还有王乐云。 从谭野那第一次听到王乐云这名字后,方?知雨就去?社交平台搜了?她,一直暗中关注她的动?态: 王乐云过着典型的贵妇生活,夏天避暑,冬日出海。但是今年冬天,她却带着小女儿从热带回到寒冷的宁城,她的家乡。 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照片中,女人光彩熠熠: 她美丽高挑,还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刚想到这,就听谭野说,王乐云这段时间应该也?在?宁城。 方?知雨当然?知道,毕竟一直关注她。 不仅如此,她还因为一个偶然?听到了?吉霄的电话,知道她周六晚上要去?寰宇酒店见一个女人,对方?是吉霄的老同学、有男人。“我想你了?。”在?电话中,吉霄曾经这么对女人说。 方?知雨心事?重重,怀揣着私心跟谭野咨询:“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及时雨去?见王乐云……对她而言会是个好的选择吗?” “怎么可能是好的选择?”谭野用老师教学生的口吻回答她,“本来就有出走之?嫌了?,还跑去?见老板否定过的资方?,什?么意思?只要她还打?算留在?烟雨,并且想升职,就不会在?这时候这么乱来。” “但她和王乐云本来就是中学同学,见面很?有可能只是为了?私事?啊?”方?知雨说,“而且陆羽又不是千里眼?,说不定根本不会知道。” “为私事?什?么时候不能见面?非得选现在??她蠢吗?”谭野直言,“是,仿冒店的事?总部已经开始打?明牌,但这不代表陆羽不会继续盯人。她远在?西部区都?能被查,何况在?宁城?退一万步来说,升职前都?是越审慎越好。我还是那句话:没必要嘛。” 方?知雨听得更加不安。 “怎么,及时雨真打?算去?见王乐云?你听丸子说的?”谭野问她,“她们什?么时候见?” 方?知雨心中有鬼,答没有,说她只是假设一下。 幸好她在?谭野心中对待工作态度积极,好学肯问。而谭野呢,喜欢被她问。习惯了?她会假设、会学习,所以对于这一问也?就没追究下去?。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查到现在?,我是一点动?静不知道,最后居然?要从你这听说……”又听谭野感慨,“看来老陆对我还是信不过。” 在?烟雨暗流涌动?的局面中,谭野看似是陆羽找来的投资人,其实两边都?不站。方?知雨知道,他这个人,只认钱。 非要说偏向,他在?思想上甚至更赞同大叶:跟大叶一样,他也?觉得现在?对烟雨而言是绝佳的发展时机。 三?年发展,五年上市——这是当时陆羽和大叶决定合作时一起定下的目标。现在?三?年发展是实现了?,接下的两年,他们原本应该齐心协力朝着另一个目标奔赴。 然?而他们虽然?各有所长,却又各怀私心: 一个有情怀,有使命感,却精打?细算,总想保住自己的国,害怕他人背叛,宁用庸人也?不用外人; 一个有能力,操盘专业,却冷静无情,打?着吃掉融资就全身而退,拿钱进入下场游戏的算盘。必要的时候,随时都?能抛下烟雨这个品牌。 在?谭野看来,这两个人相互角力互相制衡,才是最有利于烟雨发展的局面。但是去?年,陆羽在?公司海外发展上的决策令他很?失望。 现在?又出了?及时雨这事?情。 对此谭野还暂时看不通透,但他觉得陆羽和大叶绝不会在?现在?决裂。不仅因为陆羽组织了?三?人面谈,还因为现在?就分道扬镳对两边都?没有好处,他们可不是笨人。但及时雨也?不是笨人。 那仿冒店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爆出来?真的只是个乌龙? 刚在?独自考量,就听小姑娘问他:“谭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谭野嗯了?一声,但随即就抛出个问题来把人留住:“对了?,我听说之?前你帮区域上的人去?交票,还闹出了?乱子?” 方?知雨一愣,心想怎么这种小事?都?能传入他的耳朵。但怎么想也?不觉得会是铃兰跟他提及的——虽然?财务总监铃兰跟谭野很?熟,但他们关系微妙。 “是的……”她还是如实答。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后能推就推吧,”谭野提点她,“别做顺手了?,背黑锅都?不知道。” 第39章 谭野跟方?知雨讲,自己上一个“爱人”当时也?是放在?行政部,做前台。但那小姑娘不会做人,到处漏话炫耀,让大家猜出了?身份,在?公司遭万人嫌。 “我是没所谓,反正?我那点事?儿谁都?知道。她就惨了?,被人穿小鞋,跑厕所里躲起来哭,三?个月都?没撑到。”谭野说,“但你跟她不一样,你说这份工作很?稳定,你很?喜欢,想一直做下去?不是吗?” “是的。” “那做事?就留心些?,尤其是事?业部那班人,个个都?像吃了?地雷,少去?招惹。” “……我知道了?。” “其他没什?么。”谭野说,“你们头头莫愁对你也?满意,说你不多言语,人又细致,不像你们部门那个丸子,大大咧咧。” 方?知雨想这完全是天大的误会:丸子是大大咧咧喜欢八卦,但她做工作很?专业,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反倒是她—— 不多言语?那要看是对谁。比如现在?,她就直想跑到吉霄面前告诉她,风雨将至。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个叫王乐云的女人,于公于私,都?希望你不要去?见。 “最近有什?么电影?”又听谭野问她,“你们年轻人看的。” “《流浪地球》。” “那不是春节档?” “加映了?。” 谭野这才点头:“好看吗?” “好看。” “那就这部。” 方?知雨一听,就知道他是打?算跟自己年轻的情人去?。脸上流露出极度排斥的神情。 看她面色,谭野说:“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用那种满是反感的目光看着我?” 方?知雨言简意赅:“没法停止。永远。” “就因为我是有妇之?夫?”谭野问,“不觉得你对我很?不公平吗?在?这件事?上我老婆理解我,情人也?理解我,就你这个小姑娘非要用苦大仇深的眼?神仇视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大罪。” 方?知雨心里只有厌恶:“你就是犯了?罪。” 谭野却想到别的上面:“也?是,我有罪,”他感慨,“命运真残酷,我明明不是有意的。” 说完又扮好人,跟她说生活上有什?么不便,随时提出来。工作也?是,不用太大压力,更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忙。比起那些?,更希望她健康,快乐,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照顾好自己。 “听我老婆说,你在?宁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就你孤身一个。” 方?知雨答“是”,但其实是有的,那种她宁愿没有的亲戚。 她却跟谭野撒了?谎。 现在?,她说谎的技术是越来越高明,演技也?愈发自然?—— 命运真残酷,她明明不是有意的。 谭野看看手机,终于放人:“行了?,你走吧。” 方?知雨拿起一旁的黑色渔夫帽给自己戴上。 “周末愉快。”最后,男人对她说。 * 从连锁酒店出来,方?知雨看看钟点。她算着时间,步履匆忙,赶着去?换乘公交,跨区奔赴下一家酒店—— 跟情人会面的选址也?能体现出一个人的风格。有人选经济酒店,纵使他腰缠万贯,比如谭野。 谭野订酒店的最大目的从来不是为了?跟方?知雨见面,而是为了?某个女人。对方?不是在?她来之?前离开,就是在?她走之?后来。 在?谭野眼?里,那女人是他的掌中物。酒店好坏不重要,够用就行。 有人选星级酒店,周围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人生得意须尽欢,更何况是与美人共度,比如吉霄。 寰宇大酒店,“时雨”跟多少女人的终点。 一个多小时后,方?知雨到达寰宇附近。 最终,她又到那家24小时便利店里坐下,正?对着寰宇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入口。 她不该来这的。不该来印证她害怕的事?是不是真的会发生。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 强出头的这种事?跟她二十多年养成的逆来顺受完全不符。但是今天,她必须强出头。 人生被逼到某一刻,非要去?做一件你不擅长的事?。当觉得怯场的时候,你不妨这样告诉自己: 接下来的一切都?只是电影。你不是你,你只是那故事?中一个飘然?的角色,可以走进,也?可以随时抽离。 何风曾经告诉过她,焦虑症最有效的解法不是药物,而是自救。 它是恐惧过剩,变成了?病;它是面向未来时,人给自己下了?诅咒。对即将来临的未知,人升起的不是期许,而是恐惧,这种恐惧通过神经系统发射错误信号,捏造出躯体的不适,让你像把失控的手*枪,随时都?有可能走火。 身体出现警戒症状,其实都?只是过度自保,都?只是为了?告诉你: 前方?危险。前方?即将来临的未来,很?危险。 药物是有效果的,但长期用药带来的依赖性会加重病症。所以最安全有效的疗法反而是自救,是让自己想明白,不危险,不会死。即使进入下一秒,进入未来,也?没有关系。会很?安全。 “症状爆发时,没有什?么特?效药可以药到病除,帮你立刻缓解,”何风说,“但是你可以尝试让自己依次去?做四件事?——” 第40章 是的,她能做到:面对,接受,飘然?,等待。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电影,她必须入戏。 如果只是戏,那么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上:卖惨,发疯,装无辜…… 只要能让吉霄今晚的约会作废,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唯一艰难的就是哭戏。 方?知雨的眼?睛很?易感,总会迎风流泪。但流泪并不是哭泣。真正?的哭泣需要很?强的感染力。她好像很?久都?没有经历过了?。 上一次真心实意的哭是在?何时?为了?谁?方?知雨记不起来。 如果无法很?好地哭,那么至少希望今晚刮大风。被激出来的眼?泪,吉霄会相信吗? 方?知雨止不住紧张。因为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太过冒犯、太超底线,如果演得糟糕,后果会很?惨烈。 但是,无论结果如何,都?比安静来得有趣。 真好,她安静了?十几年的生活,终于要有些?波澜了?。 入夜。方?知雨看看时间,离八点还有二十分钟。 她是五点来钟到的。到现在?等了?足足两个小时还多,根本没见到吉霄出现。 又怕是她中途去?洗手间,不小心错过了??或者买杯面的时候。其他时间她没有离开过玻璃窗,一直盯着。但谁知道呢? 更烦的是,下雨了?。 春雨令视野变得模糊,夜也?越来越深。生理痛也?在?这时开始兴风作浪,让方?知雨不禁问自己—— 她在?这里做什?么? 是担忧吉霄的前途才来的吗?是的,但又远不止如此。她更担忧的分明是吉霄和王乐云跨越了?同学关系,担忧吉霄今晚会在?这里行乐,跟一个已婚女人。 这担忧或许根本就是多余,因为吉霄不会沾熟人朋友。可是万一呢?说到底什?么三?不沾,都?是在?别人口中。 世事?皆无定数,不然?吉霄也?不会败给“万一”,在?年会那晚酒后失态,跟她这个同家公司的人吻到一起。 况且王乐云对吉霄是特?别的。不然?她也?不会在?电话末尾跟人家告白,说很?想她。 行乐不是坏事?。能随心所欲行乐对于一个人来说甚至是幸事?,说明她没有身处泥泞、陷在?谷底,说明她看向未来的时候不是一片云雾。 所以吉霄跟谁去?酒店可以—— 但不能是王乐云。 可是她只是希望吉霄开心。那么如何能确定跟王乐云一起,吉霄就一定会难过?说不定吉霄什?么都?知道,还是选择了?对方?? 不过是听来三?言两语,就执念到要来这里堵人。就算真的等到吉霄,她又能跟她说什?么?说我一直暗中观察你?说我知道你今晚会见谁是因为偷听了?你的电话?还是说我从谭野那里了?解到很?多,即使单从升职方?面考虑,今晚你都?是不见这个人为好,无论你多想她,都?请你不要去?。…… 这里面哪一句,她能讲给吉霄听? 说来这些?年她也?经历了?不少,应该比谁都?明白一个人的际遇,另一个人无能为力。 那她还在?这做什?么? 方?知雨捂着小腹起身。然?而她刚走出便利店,又停步。 一刻钟,就再等一刻钟。等到八点整,如果吉霄仍不出现,她就回家躺着。喝杯红糖水,吃颗安眠药睡觉。躲进雾中,躲进梦里,之?后吉霄会跟有夫之?妇谋怎样的略、做怎样的事?,都?再跟她无关。 但是,反之?。如果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吉霄出现, 那就是命运。 命运既来,她便不再逃避。 方?知雨面无血色,继续盯着小巷对面的入口。 这一刻钟究竟是长还是短?她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其间她一直发呆,一直想象她非常不愿见到的那个画面。想象一颗石头朝着一面窗户飞去?,她在?心里喊,别让她看见。 让她阻止那个可能发生的坏结果,或者让她提前转过身去?,就这么离开。 别让她看见,一切因为无常来袭而轰然?倒塌的那一刻。 方?知雨回过神,再看手机,已经剩下不到两分钟。 而此时,地下停车场的入口依然?空荡荡,只有春雨落下,在?三?月的晚上。 最后一分钟。马上就能回家了?,解脱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肚子很?疼,早该跟自己和解。 方?知雨看着时钟,数着秒数。心想又是这样,数一个60秒,竟然?不是为了?确定心跳次数, 而是为了?吉霄。 然?而,就在?分秒将尽之?时,7,6,5。那辆熟悉的白色suv碾着她的心脏出现。 方?知雨的心彻底沉没。 时运轮转了?,竟然?被她掐秒等到这个人。时运让她站在?雨里,透过车窗看见穿得一身雪白的吉霄,和在?夜里还戴墨镜的长发女人一起。看得再模糊,也?知道那是谁。 真的无语。全世界几十亿女人,为什?么选她?吉霄,你一定会后悔,甚至可能像我一样陷入噩梦,到了?这年纪依然?会梦见寸照放在?棺材里,石头撞向窗户。 方?知雨一头扎进雨帘。 跑得太急,下阶梯的时候结结实实摔一跤—— 脸朝地那种。 第41章 果然?,倒霉事?从不会一桩一桩来。时运还不在?她这边,事?情总不能很?顺利。 等她狼狈地爬起,奔到酒店正?门,却又刚好错过时机,隔着旋转门眼?睁睁看着吉霄跟女人一起离开前台,上电梯。 方?知雨通过旋转门,慌乱地到前台问刚才那两个女人开的房间是多少号。 “抱歉小姐,”服务员神色复杂地看着满是泥泞的她,“这是客人的隐私。” “那我要怎么才能知道?” “去?求得本人的允许。”服务员说,然?后关心满脸脏污的她,“您……需要毛巾擦一下吗?” 她或许是需要,但不是现在?。现在?急需一条妙计,去?体面礼貌地阻止将要发生的一切,阻止吉霄寻开心。让吉霄能够理解、能被说服,而不是唐突生硬地打?断她,招来更彻底的厌恶。 但她什?么都?想不出来。她一个高中生。 一想到吉霄可能跟有家室的人相拥,想到她们躺倒在?床,被棺材锁上,方?知雨就焦躁不已。 在?焦虑症爆发前,她颤抖地拨出语音,却无人接听。 她是没办法了?,才会尝试那个她早就搞到的号码。 这一次,终于,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女声。 “喂?” “及时雨……我是蓝猫。” “蓝猫?”对方?显然?讶异了?,“你哪来的我的手机号?” “公司里联系方?式是公开的,何况我在?行政部……”方?知雨皱着眉头说,“这不重要。” 那边沉默片刻,问她:“那什?么重要?” “我会告诉你什?么重要……”方?知雨说,“所以能请你见我一面吗,就现在?。” 第16章 摊牌 吉霄迈出电梯到大堂, 却没找到人。又打了通电话,才见那边的?角落里,在盆栽旁蹲着的家伙站起来看向她。 方知雨今天淋了雨, 白裤子沾了泥, 连脸和帽檐上都有。这副情状让吉霄把首要问题后移,先问她?: “怎么满身泥?” “……刚才摔了一跤。” 再看她那样子,面无血色。 “你怎么会在这??” “我……偶然经?过。” “偶然经?过你进什么酒店?”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车。” 放屁。 “所以呢, 你跟着我的?车进了酒店,然后非要把我叫下来的?原因是什么?重要的?事又是什么?” 方知雨还没来得及写台词,根本?答不?出话。 吉霄看着眼?前皱巴巴、湿漉漉的?人。 “没事我走了。” “及时雨!”方知雨终于出声,“你可不?可以不?要上去?” “为什么?” “那晚你请我吃饭了,我想现在回请你!” 这?理由找得可荒唐:“我早回复过你了呀, 都跟你说了礼拜六晚上我有约?” “但你明天就离开宁城了。”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回来。” “等?你回来太晚了……”方知雨却说, “我想今晚就请你。” 吉霄努力耐着性子:“你到底有什么急事?不?用非吃饭, 在这?跟我说也一样。” 方知雨很着急,却一个理由也找不?出来。 然后, 她?看见平时总是一脸笑意的?吉霄神情冷却了。 “不?说话?行,我就当你耍我。我楼上事情比较急, 恕不?奉陪。” 看着吉霄转身, 方知雨想果然,事情没那么容易。 她?真笨, 怎么能一点对策也没有?实?在不?行哭出来也好啊?她?却挤不?出眼?泪。 等?等?。下雪那个夜晚,她?分?明成?功留住过吉霄。当时是怎么做的?? 对了, 凭借一点戏剧性。 方知雨朝着女人的?背影奔去,追上后一步上前, 从后紧紧抱住她?—— quot;不?要去,求你!” 这?个拥抱, 加上她?的?祈求,令得酒店来往的?人都瞩目。 吉霄却仍然没回应。 还不?能一锤定音吗?方知雨想。但她?已?经?黔驴技穷了。 而?且吉霄一定很生气。是啊,这?情况换谁能不?生气?是她?越线了。但是事出有因,她?不?得不?如此。 可即便?这?样,什么卖惨发疯装无辜……她?也一样都做不?来。连演都演不?了。 别无他法,只能恳切地将女人抱得再紧一些。 终于,她?听到吉霄叹了一声,然后拉起她?的?手: “你跟我来。” 方知雨被吉霄带到地下停车场,拖着她?上车去。 “去哪里?”等?车开出停车场,她?才小心地问。 “药房。”吉霄不?看她?,“脸摔烂了你自?己没感觉?” 方知雨却不?关心那个,只问女人:“去了之后呢,你还会回来吗?” 再不?答话。 方知雨尝试曲线救国:“要不?你先打电话跟楼上的?人说一声?不?然她?会一直等?。”最?好是让她?现在就回家。 “你有空关心别人,不?如先清楚点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开车的?人没好气,“偶然经?过?你当我是小学生?!” 方知雨低垂着头,无计可施,只能坦白从宽—— 第42章 坦白一半。 “……礼拜四,下班的?时候你在女厕讲电话……我当时碰巧在隔间,听到你说你今晚会来寰宇酒店,跟一个女人……” 吉霄直接打断她?:“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这?叫偷听,外?加跟踪!我可以告你你知道吗?!” “……对不?起。” 吉霄想听的?不?是这?个:“别光道歉,从现在起你跟我说实?话,不?然我们?不?去药房,去派出所。” 方知雨攒紧手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 “……只是今天。” 还在胡扯。 吉霄压着火,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从方知雨嘴里挖出些真相。吓她?没用?那试试别的?。 一边考虑一边看后视镜,却见方知雨苦着眉头。那神情像是十分?歉疚,却又似乎不?只如此。 这?么想来,从刚才起她?就捂着小腹。 “你今晚除了摔一跤,还有什么情况?”不?禁问她?,“肚子疼?” “……我来例假了。” 来例假还淋雨?“方知雨,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对这?不?是问题的?问题,她?倒是蛮诚实?:“想破坏你的?约会……” “你凭什么?!” 方知雨疼得难受,还是认真回答:“你知不?知道你约的?人结婚了,是有夫之妇?” 吉霄抓住重点,直接反问她?:“我约了谁、对方结没结婚,你怎么知道的??” “……” 见对方又逃避问题,吉霄激将她?:“而?且结婚了又怎么样?结婚了就不?能反悔?婚姻这?种制度放现在已?经?很落后,说不?定几百年,不?,几十年后,这?东西就不?存在了!” 方知雨的?雷区被踩中,果然立刻张开嘴:“但你不?能否认它现在还存在啊!而?且你不?知道对方家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会无意间伤害到谁……负罪感很可怕的?!等?你某天察觉到它,你一定会后悔!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背上一个永远卸不?下来的?十字架……可是你现在明明还有机会绕开,这?世?界那么多女人,你换一个就好了啊!” 逃避的?时候一言不?发,说教起来却滔滔不?绝。方知雨这?个人好像永远都会把事情搞得很沉重,真的?很会招人讨厌。 但是,她?多讨厌她?,还是想把她?拆解清楚。想找出她?的?动机、解释她?的?矛盾。 所以,明知会火上浇油,她?还是问方知雨: “我要是非她?不?可呢?” “哪有什么非谁不?可……”对方眼?看着急了,居然恨铁不?成?钢地开导起她?来,“你的?座右铭不?是及时行乐吗?那就去行乐啊,为什么非要去做一定会后悔的?事?开心点不?好吗?” 吉霄不?说话。但她?开始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在公司里宣告过什么座右铭。没有吧。只在白夜里这?么打过广告,以求避开那些沉重到招人讨厌的?家伙—— 比如眼?前这?位。 方知雨见她?沉默,以为她?是真放不?下:“你就不?能换个其?他人?” 吉霄回过神。 “可以啊,换你怎么样?” 方知雨一怔。但是随后她?答:“好啊……只要你开心。” 吉霄被这?答案激得窝火:“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说的?某些话会给人错误的?信号!” 方知雨心中明白了,但她?还是跟吉霄确定:“什么信号。” “告诉我现在,立刻跟你去开房也可以的?信号!”吉霄说,“但是年会那时,拒绝我的?人明明是你不?是吗?” 方知雨这?下是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拒绝你了?” “你说你是性冷淡!” “可我就是性冷淡啊……”这?么说的?时候女人卑微地盯着自?己攒紧的?双手,声如蚊蚋—— “性冷淡……就不?能跟你去开房吗?” 吉霄听得心乱如麻。碰巧这?时旁边有人试图超车。吉霄一生气跟对方飙起车来,一边开一边对着空气大骂假想敌。跟平时风度翩翩、总是用笑容游刃有余解决问题的?形象差之甚远。 方知雨想起她?来宁城后才学到的?新词。 “别这?样,”她?直接说吉霄,“路怒症不?好。” “不?好又怎么样?”吉霄迁怒,“我这?人就是没素质,从小就这?样!管你什么事?!” “我不?是说素质……”方知雨跟她?认真,“我是说你不?该跟人飙车,出车祸怎么办?” “你到底凭什么总是对我的?事指手画脚?你是谁啊?!” 无论用词、声量还是语气,都在表达怒火。然而?方知雨听完却平淡地答她?: “是你同事。” 吉霄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加烦躁:“是我同事就可以骗人?还性冷淡?性冷淡能给人当情妇?!” 方知雨听得茫然:“什么情妇,谁给谁?” “你给谭野!”把小叶的?一通嘱咐全部抛到九天外?,吉霄跟方知雨摊牌: “大你那么多的?已?婚男你都可以,真伟大啊,方小姐?” 第43章 “我没有过!”方知雨立刻否认,“我跟谭野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从没当过任何人的?情妇!” “是吗?”吉霄却当她?又在说谎,“那天在总部,堂堂谭先生帮你收茶杯,你真当我瞎?” “我是跟他私下里认识,但介入别人婚姻这?种事我永远不?会做!”说着想到什么,跟她?强调,“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可能!” 吉霄听到这?,虽然仍有疑虑,但她?不?得不?承认,今晚堵在她?胸口的?闷气已?然消退大半。 毕竟,她?自?己在听到方知雨说她?为男人跳楼时,也一样觉得荒谬至极。当时她?就是这?么反驳的?,说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可能。 多少察觉出此事另有隐情,却还是要跟方知雨再确认一次:“真的?没有?” “没有!”在她?面前向来怯懦如小动物般的?女人竟然跟她?生气了,“做那种事会被天打雷劈!” “……这?么极端吗?” “是啊!”方知雨的?声量比平时大了好几号,“所以吉霄,你千万别做那种事!别回酒店!别跟有夫之妇过夜!” 听到对方竟然直呼她?姓名,吉霄多少感受到,她?是真的?动怒了。 “你又知道我今晚去见谁?”问她?。 “王乐云,不?是吗?”方知雨直接说,“我从谭野那里知道的?,他还说你现在面临升职,在这?种关头去找王乐云很不?妥!如果被陆羽派来查你的?人发现,事情会很棘手!” 听到这?,吉霄才理解了为什么方知雨今晚不?惜一切都要来阻止她?:因为王乐云。 但还是不?够,她?还想知道更多。想知道方知雨能为她?做到哪一步,为什么。 “所以你知道王乐云跟我有生意要谈?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搅局,我今晚会损失多少?” 方知雨被问得愣住,半晌才答:“我赔。” “你怎么赔,”吉霄说她?,“你一个月多少工资?而?且你好像忘了你连命都换给我了,拿什么赔?” 听她?这?么说,方知雨果然上钩。想来想去,跟她?真诚地提议:“我可以帮你。” “帮我?怎么帮。” “所有我得到的?信息,无论是从行政部还是谭野那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吉霄不?做声。方知雨继续: “我跟谭野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但我确实?是从他那里得到机会进的?烟雨。所以在工作上,我定时跟他汇报,大概半月一次。” “工作汇报选在连锁酒店?就你跟他两个人?” 方知雨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随后又用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瓜得出结论: “你也跟踪我?” 吉霄听得气极反笑。“为什么用‘也’字?”问她?。 惊觉自?己露出破绽,方知雨再不?答话。 但这?一次,吉霄没再问。 继续问下去,这?个人只怕又会编各种谎言来应付她?。比起强求虚假信息,她?已?经?想到更好的?方法去获取真相,顺便?验证方知雨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那样值得相信—— 当然,那是后话。 驯服这?个事,切忌操之过急。尤其?是对方知雨这?种人,更需要放长线、钓大鱼,要慢慢来。 话虽如此,想要高枕无忧,又好像还差点什么。比如一笔买卖,一个约定,一种可以把她?套得更牢的?羁绊。这?个头不?能由她?来起,那样太强势。需要想办法让小鹿自?己提,让她?自?愿造好圈套、踏入陷阱。 想到这?里,吉霄问方知雨:“我说你,该不?会喜欢我?” 只要动心,关系就结束。跟你说不?想继续那一天,她?的?果断和冷漠也是真的?。 方知雨藏起真心、骗过自?己,竖起坚固的?防备,报出这?道题的?正答: “怎么可能……我是直的?。” “那么你一个不?喜欢我的?直女,为什么对我兴趣那么浓厚?”吉霄继续问她?,“难不?成?你也喝醉酒坠楼,把头摔坏了?” “……差不?多吧。” 这?敷衍的?答案可不?是她?想听的?。揣摩着下一问该如何进攻,就听女人启口: “年会那天晚上,你吻了我……” “然后呢?”吉霄装得不?在意,“这?事情我们?上次不?是讨论过了吗?还没翻篇?” “不?是没翻篇……”方知雨低声,“我只是想说,那样的?事情我原本?没办法……你也知道,我性冷淡。” 吉霄一边听,一边回想起那晚的?败兴现场。方知雨躺在床上,神色动情到足以令她?升起错觉。氛围良好、感觉甜蜜,她?却在那种情形下对她?说,她?性冷淡。说完还逃跑了,从床上。 要说她?当时心里一点不?难受,那不?可能。 “你……真的?没感觉?”不?禁问方知雨。 “没有,”女人回答她?,“我有焦虑症。” “什么症?” “焦虑症,一种心理疾病。”方知雨告诉她?,“是因为对某件事过分?恐惧而?引起的?。” “你对什么事过分?恐惧?”吉霄问,“上床?” 第44章 “是的?……”方知雨坦承,“其?实?,亲吻也不?行。” 吉霄斜乜一眼?镜中人。 感觉到她?的?质疑,方知雨说:“是真的?!之前被人亲,我还发了病,当时还叫了120。但是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却没事,所以……” 吉霄把她?的?话接下去:“所以你才想跟我开房,再试一次?” “……对,”方知雨顺势说,“说不?定,你能帮我治好这?个问题呢……” “治好了,你好去找男人?” 方知雨多想答不?是,当然不?是。但她?知道不?能那么答。要是在这?推翻前面的?谎言,她?好不?容易才在吉霄面前积累起来的?一丁点信任又要作废了吧。而?且要是暴露性向,她?做的?一切就会变得更没法解释。 把她?的?无言当成?默认,吉霄冷漠地跟她?说: “方小姐,要治病你该找医生,而?不?是来打扰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并且试图把我当工具,”说完又补充,“还有,对我说谎没问题,但求你别太离谱。” 方知雨听得低落。 什么“治好这?个问题”,她?是脑袋短路乱接话,才找出这?么失礼的?借口。 她?是对吉霄说了很多谎,但有焦虑症是真的?。然而?眼?下,她?还能拿出什么来跟吉霄证明她?的?诚心、要别人相信她?? 刚在郁结,就见女人把车停进道旁的?停车位。 熄火后,吉霄解安全带。“我去买药。” 这?么说完,她?把自?己的?衣帽掀起来戴上,下车进入细雨。 关门前,吉霄看一眼?坐在副驾那如猫一般、不?知何时又会转头不?见的?人,最?终还是加上了那句—— “等?我,很快。” 第17章 踩线 药买回来, 吉霄上车打开车前灯,先拿出?一瓶水拧开递给方知雨。 “晚饭吃了吗?”问她。 “吃了。”方知雨答,随即又后悔觉得自己应该耍点心机说“没吃”, 那样或许能和问她的人一起吃饭。 “说要回请我, 你却把饭吃了。” 可不是,“回请”这个借口分明是她自己找的,眼下却忘了。 “我还可以再?吃!”连忙说。 吉霄只?是拿出?一个药盒来拆开, 剥出?一粒给?方知雨:“先吃这个。” 方知雨就着水吃药,吞完才问:“是什么?” “布洛芬。” 方知雨奇怪:“为什么吃?” “你不是不舒服吗,”吉霄说,“布洛芬止疼的,你不知道?” 方知雨不是不知道, 只?是觉得痛经事小、忍忍就过?, 最?多喝杯红糖水, 哪里动用得到布洛芬。 还没来得及说明,先听吉霄评价她:“真是活得不清不楚。” 她这些年?是过?得云里雾里, 但这跟知不知道布洛芬可没关系。心中不赞同?,便反问吉霄: “那你知道什么是利鲁唑?” “?什么?” “利鲁唑, 一种药。” 吉霄答不上来, 方知雨以牙还牙:“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但我就不会说你不清不楚。” 吉霄听着女人的反驳, 取出?消毒湿巾来拆开:“你说得有道理,是我讲得不对。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这么一说, 反倒把?方知雨搞得不好意思:“……道什么歉啊……”多大点事。 如果这样就要道歉,那她欠吉霄多少句“对不起”? 刚这么分着神, 就被吉霄伸手过?来摁开她的安全带—— “过?来。” 她才被哄住,想也不想就听顺了女人的话?, 朝她那边挪动。 然?而刚靠近,就见?吉霄拿起湿巾。 还没被对方碰到,方知雨就本能地后逃。女人见?状停手盯着她,那样子仿佛是在说: 别?躲开。 不躲开的话?,吉霄是要帮她擦脸吗? 方知雨不禁又紧张起来,但是随后她告诉自己,就当是电影。现在是要拍车内对手戏,她和吉霄演。背景有绵绵的细雨声,街道的汽笛声,还有车窗外的说话?声—— 是附近放学回家的孩子,穿着校服撑着伞,在外面叽叽喳喳路过?。 没有关系,只?是演戏。她能做到的。 这么想完便不再?逃避,僵硬地呆在原位任女人凑近。对方先一手捏稳她的下巴,那力道可不小,像是生怕她会逃。 蓦地就想起丸子的话?,说这个人是好战分子、推墙狂魔。 努力地适应骤然?拉近的距离,但此刻车前灯开着。什么都被照得一览无余,让她很难平息心中的不安。 唯一庆幸的只?有近在眼前的女人没跟她对视,只?是盯着她脸上被泥沾到的位置,认真地帮她擦拭。 她不看她,她紧绷的弦便终于一点一点松懈。适应了亲近后,甚至能悄悄观察起她: 今晚的吉霄也很漂亮。但不同?于往昔的是,因为刚从雨中来、戴过?衣帽,向来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大美人此刻有几绺发?丝乱着。白色的外套也因为被她抱过?,沾上了泥渍,就像总是完美无缺的假面终于有了裂痕一般—— 因为她。 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女人身上清淡的香水味又开始变得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她的呼吸,此刻就扑在她面颊。被她覆到脸上的湿巾是凉的,吉霄的吐息却温热。 第45章 现在,急需转移注意力。不然?只?怕自己的心就要化成一阵蝶,朝着这个人飞去。 多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然?后如果吉霄也愿意,那么今晚即使心病爆发?、呼吸失却, 她也想跟她再?吻一吻。 刚念及此,一阵嬉笑就透过?没关严的车窗从方知雨身后传进来。是方才那群中学生,听上去这时走得更近了些。 此刻,车里有灯。她和吉霄在明人在暗,一举一动都在聚光灯下,任由他人观览。 不知道在那些正值花季、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眼中,她们?两人此刻是什么样子?其实很不分明吧?从细雨将停未停的春夜看进车里,只?能看见?一个戴黑帽,一个留长发?,身影模糊地纠葛在一起……谁知道她不过?是在给?她擦泥尘? 然?后,也不知是她鬼迷心窍,还是真有人这么说了。总觉得飘进来的窃窃私语里夹杂着懵懂的议论,主题是:“你们?看,那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嘴巴?” 方知雨像藏着猫心思却被人抓个正着的小偷,顷刻间便举手缴械,动摇得连神情都慌张起来。 不行,她的耳根开始发?烫。脸也应该红了吧?要是让吉霄看见?怎么解释? 于是,当帮她把?半张脸的泥污都擦干净的吉霄抽出?新湿巾、转身过?来准备继续另一侧的时候,就见?她面前的女人用双手往下拉她那顶渔夫帽,直到把?自己大半张脸都遮住才停下,只?把?嘴唇留在外面。 吉霄盯着女人如花朵一般的唇瓣。 “怎么了?” “……紧张。” 趁她看不见?,吉霄再?凑近一点:“是紧张?还是害羞?” 她要稳住,要演戏。演一个绝不会对女性动心、又拥有很多恋爱经验,利用吉霄不过?是为了治病的怪人。 想到这里,方知雨再?次坚定地确认:“是紧张。” “为什么紧张?”早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吉霄直接问她,“因为外面那些小朋友说我们?亲嘴巴?” 这人怎么回事? 去买药前明明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讲话?强势气场可怕、压制得她好几次说漏真相。然?而从刚才开始,她又变得不着调起来,让她想起之前跟她在一起的种种。其中某些时刻很是暧昧,她却不确定对方是无心,还是有意。 方知雨完全不是对手:“别?问了,求你。” 吉霄无视她的请求,继续提问:“你一个外地人,怎么听得懂本地话?的?” 方知雨被直击要害,把?帽檐压得更严实:“我……听不懂啊,是你在说。” 吉霄也不追究,只?是帮女人看一眼窗外。 “行了,他们?走了。” 方知雨还是一动不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姿势是遮住了脸,却把?鲜红润泽的双唇露在外面,外加暴露一双雪白手腕。 在她的手腕上,又是好几处浅红色掐痕。 这是今晚等她的时候弄出?来的吗?吉霄想。为什么又这样?跟她说的“焦虑症”有关系? 一边猜测,一边伸手帮方知雨擦她帽檐上的泥渍。 然?而刚碰到帽子,对方就反应强烈: “不要!”误以为她要摘帽子,方知雨捂紧自己抢白,“我戴了一整天,头发?很乱!”甚至说,“我其实好几天没洗头了!” 看出?她在害怕什么,吉霄启口:“我不是要拿掉帽子,只?是上面有泥,我想帮你擦。不过?待会儿也确实需要你往上戴一点。你的伤在颧骨那,现在全遮住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女人还是没动静。 “方知雨,我想看你的眼睛。” 这话?有歧义?。是说这样清理上药更方便,还是在表达一种愿望? 她想知道答案,却问不出?口。只?听吉霄继续说服她:“你知不知道,你额头也是脏的。” “不用理它?。” “为什么?” “我右边额头有些破相……会吓到你的,”方知雨说,“反正你别?管它?,我回家自己擦就好!” “不会吓到我的,”吉霄柔声跟她说,“而且我不会碰你破相的地方,只?会把?泥擦干净。” 方知雨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很认真地在考虑。终于,她松开手,任女人擦净帽檐,再?帮她把?帽子往上移动、露出?双眼。 然?后,她便再?一次看见?世界—— 世界的中心,是吉霄。 见?她安定下来,吉霄才继续上挪她的帽檐,直至完全露出?她微微发?汗的额头,再?伸手帮她擦面。 泥污嘛,其实是没有的。但不这么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一直掩藏的地方? 方知雨努力掩藏的不过?是一条疤痕,从右边太阳穴上方延伸下来,把?她的眉尾都切断。 这种程度的“破相”换作是她自己,露出?来也觉得没关系。 但方知雨似乎不这么想,她好像有些心结,总是遮遮掩掩、戴着帽子,把?她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也挡住一半。 年?会那晚,她就因为这道疤痕躲过?她—— 对此,吉霄可是记得很清楚。 方知雨不安地承受着女人的视线,正忐忑,就听她说:“这点伤口,还没我中学时被石头砸出?来的大。” 第46章 注意力一刹那转移,方知雨好奇:“所以那时候被砸失忆了?” “是啊。”吉霄说,“你的呢,怎么弄的?” “……在老家采茶时摔的。” 吉霄听完让她别?在意,“根本吓不到人。要不是这么近看都看不出?来。” 非要担心破相,也该担心你今晚在脸颊上新摔出?来那些。这么想着吉霄结束清理。转头拿出?棉棒蘸碘酒,然?后过?来再?一次捉住女人的下巴。 颧骨上的伤口刚被棉棒碰到,方知雨的眉头就牵动。 “疼要说。”看她那样子,吉霄出?声。 “……不疼。”她却说。 不疼是不可能的。碘酒带来的刺疼虽不剧烈,但确实存在,并且隐隐发?烧。 方知雨蓦地就想起春天的时候,那些在雨里抽芽的茶树,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觉? “真的不疼?”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不疼。” 等药都涂好,吉霄收理袋子关灯。刚发?动车,方知雨便问她:“去哪?” “送你回家。” 听到这句,方知雨的心立刻放下一些,又惦念:“你是不是还没吃饭?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这里离我家还远。” “先送你回去。”吉霄却说,“你不是肚子不舒服吗。” 肚子其实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或许是止疼药起效,或许是时间过?去。想告诉吉霄,却又最?终没能说出?口,因为自私地希望吉霄能继续因此为她担心—— 最?好担心到不再?回酒店。 怀着心事重新拉低帽檐,之后一路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痛感完全淡去。吉霄的车一如既往的平稳,加上车灯又关闭,在一片昏暗的视野中,方知雨彻底放松下来。 一旦松懈,奔波一整日后堆积的倦意就袭来。却不舍得睡去,因为今夜这一程终,她和吉霄就要分别?。这次别?后,吉霄会离开宁城,到时可再?没有什么“明天见?”。 且不说明天、以后,单是捱到待会儿,方知雨都觉得难受: 谁知道把?她送回家后,吉霄又会去哪? 方知雨一边想,一边朝开车的人微微侧身,躲在帽檐后看她。此刻车里很暗,暗到她觉得即使这么一直看着,吉霄也不会发?现。 就这样任时间过?去。直到车窗外的街景越来越熟悉,目的地越来越近。 她是困了,也是真的不甘,才会终于对着她偷望的人启口: “把?我送回家后,你还是要回酒店?” 听到这一问,吉霄好像笑了一声。“这题今晚过?不去了是吗?”笑完后问她。 因为她似乎笑了,就觉得她的心情应该好了许多 。好到可以跟她提要求: “是的,”方知雨说,“不要回去。” “方小姐,我还是没想明白,”随后就听吉霄问她,“为什么你一定要阻止我回酒店?是,你想找我帮你治病,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说到底我跟谁过?夜、会导致什么后果,和你这个同?事有什么关系?” ……多可恶,她都倦到混乱了,这个人依然?清晰。在一片昏暗中,清晰的人向她重新审问谜题的关键——关于她的动机、她的矛盾。 太关键了,所以她不会回答。 “又在想怎么圆谎了,是吗?” 是的。但她此刻很是疲乏,心防也降低。却还要编故事,多复杂。 “真不想听你说那些无聊的谎话?。”然?后就听吉霄说。 方知雨放开帽檐,不再?掩饰自己的凝望:“那你想听什么?”问吉霄。 “听点刺激的,”吉霄看着前方回答她,“比如你觉得很寂寞,想尝试点新鲜事……比如你想寻开心,碰巧这时遇到了我,觉得我还不错,所以想跟我玩玩……比如你不想对这段关系负责任,却又希望我只?看着你一个人……之类的。” 方知雨迷迷糊糊地听着女人如梦呓一般的话?语,心想真奇怪,今晚吉霄明明没喝酒,她也没喝。她们?应该都很清醒。 太清醒了,以至于几十分钟前,因为她怪异到甚至有些冒犯的行径,吉霄还生气了,对她。 但是现在,剧情的走向又突然?成谜,都怪演员分心。 到了这个时候,她不想也无力再?伪装,觉得就算是陷阱也没关系。如果没有圈套,那么就由她来为自己造一个、跳下去。 “你说得对,”方知雨看着吉霄认真地说,“我就是希望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却又害怕对这段关系负责任;我就是想跟你玩,因为我知道你很好;我就是想寻开心,想尝试点新鲜事;我就是觉得很寂寞……因为太安静了。” 开车的人听着她好不容易表露的真心,却没有任何异动,仿佛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吃惊一般。 她知道吉霄不会在意,因此敢于继续说下去: “所以吉霄,不要回去。如果你今晚非要去那里,我会很伤心。” 吉霄听到这里,终于暼一眼后视镜。 “是吗?”她平静到近乎漠然?地问她,“那你哭给?我看看?就现在。” 糟糕。她偏偏哭不出?来。 见?她皱着眉头没了回应,吉霄说:“演技有待提高。” “……为什么这次连分都不打?” 第47章 “因为不及格。” 说话?间,又到了上次停车的路口。今晚吉霄却没有停下,只?是径直往她家楼下开。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伞?”然?后就听到她问。 “……待会到家,上去给?你拿下来。” “那算了,再?说吧。” 说完这句,吉霄靠边停车,然?后看向副驾,似是在等她告别?。 可她却无法告别?,在未得到一个承诺前。 “不走吗?” 方知雨不答话?,抬眸看向吉霄。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央求,只?知道下一刻,女人帮她摁下安全带: “那么要来做买卖吗?”吉霄问她,“只?要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待会儿就直接回家,绝不再?去酒店。” 方知雨的目光刹那明亮起来,“真的?” “真的。” “想要什么?”她问吉霄。话?虽这么问,但她想,今天晚上,就算吉霄要她把?月亮摘下来,她也会去。 但吉霄没说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只?是温柔地让她:“过?来。” 方知雨按照女人的意思再?次挪向她。刚靠近,就听吉霄说出?了愿望—— “别?躲开。” 以为她要索求什么,结果又只?是这样。方知雨拒绝不了,随即想起来这个人做业务的经验: 须藏好锋芒和目的,不能强势。要去攻心,潜移默化地。 还没把?一切想得很清楚,女人就朝她的面庞伸出?手,随即出?乎她意料地掀起她的帽檐、拂开她的发?,一击即中找到那条她想藏起来的伤疤。 然?后,她不仅碰了它?,还来回抚摸。 方知雨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到抓紧衣襟。 奸商……之前明明说不会碰那里。 她心中不安,却又无法拒绝。心境矛盾着,又想起从别?人那听来,说这个人在攻下心防时最?有成就感。 所以她现在就在这么做吗?推倒所有防备,把?残垣踩在脚下,攻入一座城、一颗心,再?肆意地擭取。 刚有些适应了吉霄的抚摸,她的手就往下—— 这一次,轮到今天刚摔出?来的新鲜伤口。 被手指触碰到的一霎,刺疼就传开。方知雨蹙眉,吉霄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吃疼地抬眼,就发?现女人此刻终于不再?只?是凝视伤口,而是正看着她、观察她。 视线交织的片刻,方知雨的心漏跳半拍。 早就不止是紧张,更是害羞。还有明明想蜷缩、想躲避,却被人强硬展开来的不适。 有这样、那样的情感,却唯独没有讨厌。 这是公?平的交换,是她允许的。允许吉霄肆意,允许她带着目的靠近。允许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踩过?那条线…… 允许,并且喜欢。 刚想到这,吉霄就又往下,抚过?她的脸颊,停在她唇角。 太近了,方知雨想。近到她觉得,吉霄可能会吻她。 手再?攒紧一些,她开始期待一个尚未到来的时刻。 吉霄曾经跟她说,这就叫愿望。愿望让人升起期许,想要欢欣地走向未来。 方知雨闭上眼。 女人的手却在这时收回。 ……完了,她为什么要在这种关头闭眼睛!吉霄会怎么想?会不会又跟她提一些她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方知雨硬着头皮、满心尴尬地睁开眼,就见?女人此刻正盯着她,带着笑意地。 今天晚上,在便利店心灰意冷等待时,她为将要发?生的剧本假设过?很多个结局,大多都惨烈无比。没有一个像此刻这般好—— 此刻,她是被时运眷顾,才让结局落在吉霄的笑容上。 所以,你看到我了吗。 如果你开心,真希望是为我。 …… 被总是避开自己的猫戒备全无地注视着,吉霄倍感欣慰。 但是事情要一件一件来。要缓慢,要克制,要放长线钓大鱼—— 先驯服,再?粉碎。 这么想完,她出?声提醒还在恍惚的猎物?: “方小姐,下次我回宁城你可别?忘了回请。到时候,我们?再?谈谈?” 第18章 行乐 方知雨停在1402前输入密码。 通过走廊到最末, 再开第二道门。眼前的空间比起住宅,更像胶囊宾馆。中介把一套房子隔断分成几份,她住其中最窄最便宜的一格, 月租1000块, 够她打开门、躺进去。 开灯时这里是住处;关?上灯,就是个不透光的盒子。盒子里没有?窗,也?没有?床。打地铺省出来的空间?, 方知雨靠墙放了两个收纳箱装,一个置物架,一个行李箱。因为没有自然光照,在这里人会分不清昼夜、不知晓时间。 方知雨就着手机电筒进入盒子,到台灯旁摁开关?。 照明在她住进来没多久就坏掉了, 一直没找人修。厨房是没有?的, 也?改造成隔间?租出去了;洗漱则在公用卫生间?。 今晚她运气不错, 回来经过时发现卫生间?没人用。所以此刻连休息也?省略,直接找出干净衣物和洗漱用品奔着卫生间?去。 十点钟, 方知雨吹干头发,关?台灯。躺下前, 她对着黑暗说了一声?“晚安”, 只有?置物架上的红色旧茶罐听?到她。 第48章 睡前看看手机,发现有?新信息。期待地点开红点, 找她的却不是她惦念那位,只不过是莫愁问她要一份文件。 方知雨这几天在跟莫愁交接工作, 因为从下周起,她就要被调进新建立的品牌部增援, 去和马良当队友。 通过几日?的交接和学习,方知雨觉得这个新部门光靠现有?的人员加上她这个杂工, 远远撑不起来。也?不知道公司有?什?么打算,一问就是高层还在决策中。 从谭野那也?没了解到什?么消息,只知道对品牌部,他和大叶都寄予厚望。 谭野说,陆羽在这方面缺点悟性,不然一个开了上百家店的公司,营销不会一直外包。如今可是人人都活在网络的时代,烟雨再不跟上步伐,只会离消费者越来越远。 无论如何,眼下品牌部虽然建立了,却是杂草丛生,等着新官上任。 传闻中会来接手的“新官”是研发部的一帆。在方知雨的眼中,一帆这个高材生文质彬彬,算好相?处。但马良和设计们都不喜欢他,说他没本事、又爱瞎指挥。 一帆是公司招的第?一个研究生,从进来开始就被陆羽当作重点培养对象。然而若要轮在研发方面的经验和天赋,他其实不如手下花名为“小当家”的女生;要轮管理水平,陆羽对他又还放心不下。所以如今的研发部实际是小当家牵头干实事、陆羽隔空做决策。 时间?久了,小当家心里当然不舒服,去年年末也?跟人事那边直接表达了升职意愿。 因为这些缘故,自从设计部老李出走,曾经选修过广告学的一帆就开始以此跟陆羽主动请缨,希望能调任新部门、避开和小当家的争斗。目前这事情已?八九不离十。 方知雨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进品牌部后,夹在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设计们和一帆之间?的样子。 可是,她这个杂工能做的不就是当好调和剂、受气包? 除了打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段时间?,方知雨最关?心的还有?西部区的仿冒店风波。不仅因为她跟吉霄约好了会帮她、给她提供信息,还因为谭野也?让她继续追踪这件事。 然而她虽然有?心,行政部这边却再没动静,什?么风声?都没听?见。 因此,对谭野她没什?么可反馈,也?找不到可以跟吉霄联络的借口。 到今天,三月已?进入下旬。四月初,公司就要完成全部职位调动,并且在月会上公布结果。 时日?有?限,不知道吉霄那边应对得如何:仿冒店的事她查清楚没有??能不能自证、顺利升职?难道真的要被派去东南亚? 又或者,她和大叶根本就是始作俑者?已?经决定离开烟雨了吗?什?么时候。…… 她答应了要帮助吉霄,吉霄却从没说过要跟她共享信息。所以她虽然关?心这场风波,却再看不清它的走向。 明明暗流涌动,公司的日?常却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唯一改变的,大概只有?她和吉霄的关?系: 现在,她和她不再只是单箭头,而是吉霄也?看向了她。 她们之间?甚至可以做“买卖”。 方知雨耳边又浮起了女人的低语,想起她说“别?躲开”,还说“到时候,我们再谈谈”。这些话,这些约定,令她无法不盼着月末、盼着未来、盼着吉霄快些回宁城。 刚想到这,手机又来了信息。是莫愁回复她“收到”,然后就是明显的寒暄,说这都十点了,你这个老年人是不是准备睡觉? 方知雨回复是,刚躺床。 会被这么问及,是因为之前行政部闲聊,交流彼此的作息时间?。一圈下来,竟是方知雨睡得最早,十点钟。 事实上,在老家时她睡得更早。乡下没有?不夜灯,更没有?夜生活。要是深夜饿了,连外卖都没得叫,不睡觉做什?么?第?二天还得起早。 是来到宁城后,才?见识到了成年人夜晚的丰富程度:她听?丸子说凌晨三点,宁城还能堵车,因为大家都赶着去酒吧行乐。 方知雨作为一个年轻的成年人,身处不夜城,旧作息还能一以贯之,其实跟她住隔间?也?有?点关?系—— 在眼前这个缺乏光照的落脚处,没有?多余的空间?供她做点别?的,每天都在床铺上度过,最多也?就躺着看看手机。 夜很漫长?,却无事可做。还不如早点休息、翌日?早点起床,早点下楼去、见到光。 对她在老家的生活和现在的居所,大家并不了解,只齐齐感慨她佛系得不像刚过二十五的人。年纪比她小的丸子说,难怪你皮肤这么好,看着又显小,原来是会养生。我也?要向你学习,今晚绝不熬夜!年纪比她的莫愁说,谁不知道早睡好呢?但她可做不到。毕竟每晚十点之后,她才?难得地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每晚睡觉前这两个小时,没有?工作、没有?家务。孩子哄睡了,老公在洗澡,我才?终于有?空,去想想那些被我放弃掉的真正喜欢的事。躺在床上,刷刷别?人做这些事的视频……看过就当做过了。”莫愁说。 十点之后,或许属于自我,或许属于睡眠,又或许,属于行乐—— 方知雨想起吉霄在夜场出现的样子。想起她喝酒,弹唱,跟人在暗影中拥吻…… 第49章 她觉得,吉霄跟这座城市很像。 又想起最近一次跟女人见面。那天晚上,她用手指摁压过她的疤痕、伤口……最后停在她唇角。 她说,到时候我们谈谈。要什?么时候才?是“到时候”? 想见却见不到的感受,真煎熬,就像春蚕蚁噬人心。她能做的只有?抱着有?限的回忆反复回味,揣度吉霄的言语,感受残留的触感……却也?因此坠入更深的思?念。 在这样的思?念中,三月显得那样漫长?。就像六年级的春天。明明离小学毕业三个月都不到,她却觉得暑假好像永远都不会到来。夏天不会来到,她会永远留在春天。 人在看向未来时,有?期许和没期许真的很不一样。一旦你期许起未来某个时刻,不得不接受的等待和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就会凝成一股蛊惑人心的滋味。这滋味有?时酸,有?时甜,叫你想现在就出发,朝着终点奔去。 方知雨轻叹一声?,想这就是恋爱吗?是的吧。她曾经突然中断的青春期,在十多年后补足。迟到了也?没关?系,因为悸动与幻梦无论何时到来,都鲜艳欲滴,让人轻易就沉沦其中: 真想现在就去找吉霄,像那天晚上一样冒雨她等两个钟头,然后见到她。 正因为思?念而恍惚,耳边突然传来不和谐音符。 十点之后,或许会属于行乐: 隔壁的男女又开始了。床的吱呀配合人的哼吟,吵得人心烦意乱。 方知雨瞬间?败兴。 如果明天要上班,她一定会马上戴上耳塞,然后闭眼念咒,再数数绵羊。要是还不奏效,就向安眠药求救…… 但今天是礼拜五。美好的周末刚刚到来,明天她休息。 在这样因为吉霄而变得蠢蠢欲动的夜晚,她还不想入睡。需要做点什?么来找回主场、找回氛围,顺便隔绝隔壁烦人的噪音。 方知雨拿出耳机来给自己戴上,打开音乐。 乐声?响起,但这一首主题悲怆,不太适合她现在的感受。那么下一首,下一首,再下一首…… 直到熟悉的乐声?响起。一首电影里的歌曲。 老家的网络提速前,大家都不玩手机。村里的娱乐活动诸如聚众唱唱黄梅戏等等。 方知雨不会唱黄梅戏,比起这个,她还是习惯进县城时,去网吧上上网。 家里是有?一部老台式电脑的,但电影方知雨习惯在网吧看。这是她中学时代留下的习惯,但有?些电影她却不敢在网吧点开,只敢下载进手机里带回家藏被窝里放—— 比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它的本名叫《玛莲娜》,讲的并不是什?么传说故事,而是从一个青春期男孩的视角,拍在战时艰难求生的美丽女人玛莲娜。男孩自始至终看着她,从纯真仰慕,到满眼欲念,到产生怜惜,到为她愤怒却懦弱无力…… 最后,他长?大,她老去。 有?人甚至解读说,从这个故事里能看到意大利人在特殊时期无法保全自己祖国?的感情。可单从最外层的表述来看,它确实该被归在情*色片里。 听?说导演只用33天就写好剧本。大概人在这一生总会经历一场重度迷恋,所以定好题材便洋洋洒洒、一蹴而就。 方知雨是二十岁出头看的这部电影。当时偷偷下载回家,带着要看禁书的兴奋。完全没想到电影的走向那么惨烈,让她眼睁睁看着美丽被折磨至凋零,既气愤、又惋惜。 即便如此,它依然是她人生的第?一部风月片。 电影的开始是充满了悸动与幻梦的。每次出现绮丽瞬间?,就会响起一首飘飘然的小曲。方知雨对它印象深刻,后来特意去查过,发现原来那是首有?名的意大利爱情歌曲,叫《但我的爱不会》。它唱我的爱不会,如玫瑰般随风消逝。听?上去旋律轻快,唱的却是爱而不得。 而此刻,在她耳机播到的曲子就是这首。 在这样心念膨胀的夜晚,又听?到了这样的曲子,令她再难控制脑海中的风情画面…… 方知雨摘掉耳机,起身找一张干净枕巾,覆盖住置物架上的旧茶叶罐。想了想,又把吉霄送她的熊猫玩偶一并塞进去遮起来,这才?再次躺下,重新戴上耳机,单曲循环。一边听?歌,一边想着电影中的美人。想在云雾散开前,她其实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很清楚。 很多事情在跟着吉霄进入酒吧之后,变得尤其清晰:比如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时候,她那么不喜欢小男孩的视角,却还是难以自禁,无法不为他眼中的玛莲娜着迷。 她是在想玛莲娜的,却不知从几分几秒开始,明明听?着一首电影中的歌曲,却走神?念起电影外的某某。 吉霄,十点之后的周末夜晚,你在做些什?么?在夜场寻欢,还是跟我一样,独自在某处落脚?看手机吗?睡了吗?感觉你一定还没有?。因为跟这座城市一样,你总是闪耀的、不夜的。你很美丽。 你也?会像电影里玛莲娜一样,因为思?念爱人,而抱着那个人的照片跳一支舞吗?一边跳,一边不自知地落泪。 你多喜欢一个人,才?会对着电话说,你很想她?我猜电话那头根本没人在听?。她挂断了,你才?敢这么表白。因为你这个人,从来很畏惧表达真心。 第50章 你把自己重重包裹着,不邀人进你的家,也?不爱听?别?人表白。其间?的原因我或许知道,但那还不够。要怎么做才?能打动你的心、踩过那条线? “若你某日?回到我身边,你会发现,我的容颜早已?凋零。” 你看过这部电影吗?喜欢吗?会不会也?和我一样,被玛莲娜深深吸引? …… 方知雨闭上双眼。 从这里开始,电影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妄想。黑暗中感觉开始泛滥,她也?不再管束想象,假设有?个镜头能跟着吉霄。跟她去那个总是充满神?秘的寰宇酒店。随她上楼、走进房间?。跟她脱下外套、拿出香烟…… 女人低头,方知雨便殷勤上前,为她点燃红唇间?那支烟,然后看她吐出烟雾,仰头吹散它。 这个美丽的人用手擦尽她的口红,扶正她的帽檐,揉弄她擦伤的脸颊…… 真想被她碰触得更深切些。 方知雨双颊发烫,只觉所有?绮丽都化为春雨。在雨水舔舐下,有?什?么在她胸间?酸涩地膨胀,叫嚣着要一个出口。 再难忍耐,便从意识中驱走吉霄—— 因为接下来的画面,吉霄可不适宜出现。 方知雨拉开被子钻进去,将自己整个人严实地盖住。 接下来的事她总是很沉默地做,且一定要像这样躲起来。好像稍微出了动静就会惊动死神?那般。 小心翼翼,求死亡给她留一丝缝隙,让她背过世界、悄悄行乐—— “你真的没感觉?”“没有?。” 是谎言。 人之大欲,饮食男女。当然,放她身上也?一样,要把“男”字改作“女”。 她对亲密从来不是没感觉,只是恐惧两个人做,尤其是在床上。恐惧令她欲念消散、立地成佛。但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凡胎肉身,会被七情六欲拉扯,败给贪念—— 一点也?无法冷淡。 耳机里依然在唱,她却要自己静音。在无言的黑暗中,感觉舒服的时候,她其实很想跟着那首小曲哼吟,却一声?也?没哼出。 在越来越粘稠的潮热中,方知雨的脑海逐渐空白…… 最终,意识失却。 意识是一支小船,被放逐在无边的欲海里飘荡。不知飘了多久,方知雨才?终于回过神?来,看到前方有?灰暗礁石—— 那是终年阴翳的、她的恐惧。 只要不是两个人,忧惧就会被稀释很多。但这不代表它不会闪现。 找回一星半点的控制力,方知雨小心翼翼地调整航道、绕开礁石。 在喧嚣和沉闷交织的春夜,她在被子里对着黑暗轻轻出声?: “面对,接受,飘然,等待……面对,接受……” 飘然。 第19章 调动 新的?一周, 礼拜二。早班电梯开启,方知?雨跟着人群进去。 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一个女人朝这边赶。是她品牌部的?新同事, 花名洛希。 方知雨帮洛希按住开门键。洛希进来看见, 却只?是看她一眼,再无别的?表示。 很快电梯到六层。从人群中出来,方知?雨开始烦恼去办公室的?这段路该跟洛希聊些什么好。结果?别人根本没有与她同行的意思, 风姿潇洒地走前面。 方知?雨看着女人的?背影。 除了洛希之外,这周来总部报道的?还有?另外两名新人: 其中一个方知?雨认识,就是之前跟她有?过过节的?雷神。另一个花名小宅,原本在?西部区负责运营,是吉霄的?下属。 关于这三位未来的?新同事, 方知?雨已有?所耳闻——昨天午休, 马良拉上她跟丸子一块午餐。 “雷神就不说了, 跟你们都打过交道,”丸子一边吃饭一边给?她俩介绍, “他这个人热情有?余,业绩却一直垫底, 做事情又毛躁。之前在?事业部, 他跟他上司晴天的?关系是出了名的?不好?,总埋怨别人不给?他机会?。” 然后讲到小宅, 说她人如其名是个名符其实的?宅女。曾经听西部区的?人抱怨小宅这家伙平时懒洋洋,只?有?摸鱼刷娱乐新闻时最积极。 相比前两位, 洛希倒是很优秀。毕业于名牌大学,读书期间还去美国当过交换生, 去年秋招以管培生的?身份被?招进来,在?研发部、人事部轮过岗。问题是她人太?孤高?, 谁也看不上,最不爱听的?就是他人意见。 “所以你们这三位准战友怎么说呢……”丸子直言,“就像是各部门把自家不那?么满意的?问题儿童踢出来,然后打成一包通通塞过来。” 丸子说者无心,方知?雨听者有?意,心想?她自己该不会?也是这么被?行政部踢出来、塞进品牌部的?? 刚想?到这,就听一旁的?马良感?慨:“再加上个一帆,真是绝了。杂牌军杂牌领导。” 丸子却说品牌部的?问题都是小问题,最近的?大事发生在?供应部: “之前那?个仿冒店的?事查出来了。” 方知?雨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时听到仿冒店事件的?结果?。正担心吉霄会?不会?受波及,就听丸子说: “没想?到那?几家店跟别人事业部压根没关系,而是供应部的?问题。” 供应部? 第51章 方知?雨很是意外,但也同时为吉霄松一口气。随后就见丸子凑近她们,压低声?音: “我听说啊,陆小凤要负全责。已经办好?离职了,只?是要等四月月会?才出正式通报。” 听到这名字,马良和方知?雨都吃惊。 供应总监陆小凤本名也姓陆,其实就是陆羽的?远房亲戚。这么多年跟陆羽一起打拼过来,想?不到这次被?拉下马。 “店是陆小凤跟西部区的?两个店长里应外合,在?外面合伙开的?……这要是换别人,会?被?起诉吧?” 又说这个陆小凤早就有?手脚不干净的?传闻,这次陆羽算是忍无可忍,大义灭亲。 马良听完直摇头:“怎么个个部门都在?出问题?” 就连丸子也调侃:“架构调整,怕只?怕还没调整好?,内部先?瓦解!” …… 方知?雨一边回忆这些,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想?起谭野曾经告诉过她,陆羽最看重的?是人、财、物?。相对应部门所安排的?负责人也全是他的?亲信,比如行政部,人事部,财务部……还有?供应部。 现在?供应部出了缺口。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变化?会?不会?影响到吉霄? 无论如何,她这个小小杂工先?被?影响,从今天开始就要搬去新部门。 方知?雨抱起被?她堆到冒尖的?收纳箱。 东西显然超出了负荷,她却贪图一次到位,再繁杂也要全搬过去。不仅双手使劲,还用上了胸、肩膀和下巴,齐齐承力,朝着品牌部的?区域进发。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在?还有?几步的?地方功亏一篑,跌落几个文件夹。方知?雨见了也不蹲身,听任它们躺在?地上,想?着待会?儿再来捡。 却在?这时一支手出现。不仅捡起她掉落在?地的?文件,还自然而然帮她抱过多余的?东西。 方知?雨闻到熟悉的?香水味。 是吉霄。可是离月末还有?一个多星期,她怎么就回来了? 又惊又喜地跟对方说声?谢谢,她却笑得客气,问她要搬去哪? 方知?雨指指新工位,说那?边。 帮方知?雨把东西放好?,吉霄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径直朝前走向品牌总监的?位置。观察一阵后她坐下,拉开抽屉来继续看。 这举动不止方知?雨,连一旁的?设计们都看得惊讶。 那?边收理好?一切的?小宅看到吉霄,赶紧过来打声?招呼。说她和雷神事情刚忙完,问吉霄用不用帮忙,去楼下跟她一起把她的?东西搬上来。 吉霄依然面带笑意:“好?啊。” 吉霄前脚带着小宅和雷神离开,设计们后脚就炸开了锅。都在?问及时雨怎么会?来这个位置坐?什么意思?马良更是直接停了工作,一通语音打给?丸子。 不过几分?钟,消息就在?总部走了一通。最终确认传到马良那?里,由她来跟大家宣布: “我们部门的?新总监定下来了,”一边说一边还是难免惊讶—— “不是一帆,而是及时雨。” * 晚上,差二十分?钟到六点,方知?雨跟几个新同事走进会?议室。 几小时前,吉霄收理好?她的?办公桌,就拍拍手让大家注意,说今晚5点45分?品牌部开个碰头短会?。之后她就去人事做交接,然后进了大叶办公室,直到现在?未出现。 方知?雨拿着刚分?发下来会?议资料,忐忑不安地坐着。 所以,以后她就要和吉霄呆在?一个部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吗? 不仅如此,吉霄还是她的?顶头上司。 突然就开始后悔之前不该那?么冒进。要是早知?道她们会?像这样只?隔着几张办公桌,她一定宁可把自己藏起来——反正可以这么近看着她。 但是是她冒进吗?撞到吉霄立于危墙,她能当作没看见?还是明知?她要去见王乐云,仍由她去? 避无可避的?,就是命运。 方知?雨叹一声?。 这时设计们三三两两进来,却都没好?脸色。 方知?雨听他们议论,说最近一直加班赶进度,到今天难得告一段落。以为能准点回家,结果?却被?叫来开新部门碰头会?,还5点45开?这一坐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单是大家挨个自我介绍,没个几十分?钟都下不来吧?”一个设计说。 方知?雨一听“自我介绍”,马上紧张起来,想?待会?儿该说些什么好?? 她在?自乱阵脚,坐她身旁的?洛希则在?不耐烦地看时间。“说要开会?,自己却还不到。”方知?雨听她这么念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5点43分?,吉霄踩着点推门进来。 议论声?立刻停止,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女人身上。只?见她边走边问资料都拿到没?大家答拿到了。吉霄说那?好?,随即坐下来报自己的?花名,说以后就要跟大家一起共事,请多关照。 谁敢不关照? “那?我们进入正题?” 方知?雨不安地低着头,猜接下来就要自我介绍。哪想?到这个环节被?吉霄直接省略: “各位的?简历我都看过了,更多的?彼此了解,我想?放在?之后的?一对一面谈中进行。” 第52章 “一对一面谈?!” “是的?,”吉霄说,“从今天开始,品牌部将分?为两个小组,其一是设计组,就是由在?座的?各位设计组成;其二是策划组,由刚调来部门的?新同事,以负责摄影的?玉兔组成。策划组新成立,我会?着重带;设计组那?边则需要一位组长。我会?通过面谈了解大家的?意愿跟能力,在?月会?前把岗位调整提交给?人事。” 这话让大家都有?些惊讶,特?别是设计们,交头接耳。 还来不及议论更多,就听吉霄说:“然后是接下来三天的?工作安排。大家看下手中的?表格,每个人应该都是三张。” 方知?雨这才看起因为紧张被?她捻到有?些卷角的?资料。发现表一是“时间记录”,二是“部门五问”,三是“月度计划”。每张表上都有?填写说明。 吉霄做了简要介绍,又告诉大家何时需要提交这些表格,最后提出两点要求: “第一点,关于‘时间记录’。它的?主要的?目的?是帮大家认识自己、了解自己。如果?愿意,除去工作之外,你甚至可以连吃喝拉撒的?时间一并记录上去。这不是一份考卷,我也不会?打分?。所以请一定诚实填写,在?面谈开始前至少记录两天。” “第二点,关于剩下两张。完成‘部门五问’和‘月度计划’前,大家需要先?去查看部门群里新上传的?年季目标,看完后再根据自己的?情况填写。”说着又强调,“先?理解目标,再填表。明白了吗?” 有?人明白了,有?人还茫然。吉霄也没再解释,只?说等你们开始填写,还会?遇到更多问题。到时欢迎在?群里提问,也可以去旁听培训—— “明天小宅,”说着指向坐她身旁的?女生,“就是这位,她会?负责给?策划组的?新同事做培训。培训内容会?包括年季目标的?学习,以及那?三张表格的?填写。各位老同事如果?觉得有?必要,也可以来参加。”说着又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有?,现在?可以问。” 马良第一个举手:“刚才你说得有?些快,什么时候要交哪张表,能麻烦你再重复一遍吗?” “表一表二周五上班前交;表三下周周会?前完成,带上参会?。”吉霄说,“不用担心,我待会?儿会?把所有?要求和提醒编辑成文字发群里。” 然后是另一个设计:“明天的?部门培训,你说我们是觉得有?必要才参加,也就是说不去也可以?” “可以,”吉霄答,“培训更多的?是针对新同事,其他人根据自身情况来。如果?可以按我的?要求把表格完成好?,不参加完全没问题。” 又有?人问:“那?个一对一面谈也是放在?这周?” “是的?。周五上午九点半开始,先?谈设计组,后谈策划组。” “能提前跟你预约面谈时间吗?我们手里还有?其他工作,需要把时间错开。” “没问题。有?特?别需求的?在?明天下班前都可以跟我协调。” 之后又是问及面谈。确认不加入考核,只?是个双向沟通,大家的?心才放下些。 等了片刻再无人吭声?。吉霄看看手机: “那?今天先?这样。还有?几分?钟到6点,大家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够钟就自己下班吧。” 出会?议室前又回头补充:“对了,工作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在?群里说,觉得不方便私聊我也行。这会?儿我跟陆羽还有?点事要谈,迟点我会?回复。” 看着女人推门离去的?背影,方知?雨捏紧手中的?资料,又听准点下班却依然有?所不满的?设计们抱怨,说面谈多麻烦,填表也是,线上提交不行吗?非得手写。 然后,她就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回请”什么的?,她根本没办法跟吉霄提出口。 第20章 时间 三日后。方知雨在座位上紧张地等待面谈。 她?的面谈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位, 是靠后的,但又不算特别?。 如果被特别地安排在最后一个,那她?还能鼓起勇气, 问问吉霄今晚可否一起下班, 然后回请她?。但事情却?没有这么发生。 事实?上,这几?天她?要学的内容很多,也没什么余力去想回请的事。至于吉霄, 更是新官上任,每天都在忙碌。 方知雨展开吉霄要大家在面谈前完成?的“作业”。 三天两张表,听上去繁杂。但真正动手?做,才发现即使是手?写,每天花费的时间?也不到一刻钟。 令方知雨想不到的是, 这两项不算难的“作业”, 竟然让她?进公?司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反观起自己的工作。 拿到表的当天, 方知雨先感兴趣的是“部门五问”。听吉霄说“五问”有两个版本,分老人版和新人版。她?拿到的是给新人的。 第一问尤其简单, 说说自己的特长、优势跟兴趣。因为看到这个,方知雨才觉得这个表应该很好?完成?。 然而继续看下去, 就发现接下来?的四问她?一个也答不上: 在你看来?, 品牌部是做什么的? 如何?将你的特长与优势更好?地发挥到部门的工作中?? 在品牌部年?度目标里,如果要负责一个重点项目, 你认为自己可以胜任哪一个? 第53章 你希望从品牌部的工作中?获得什么? 答不上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对所谓的“品牌部”, 方知雨还没有理解得很透彻。她?是在做交接时去学习过,但还不足以让她?能够回答清楚这几?个问题。 所以当天晚上回家, 在地铁上,她?就没能抑制住好?奇心?。即使已经下了班, 仍然翻看吉霄发在群里的资料。作为完全的外?行,方知雨一边读,一边还要搜看不懂的词。磕磕碰碰在地铁上几?十分钟,也才看完三四页,并且看得云里雾里。 幸好?第二天有小宅给她?们做培训。传闻中?总在摸鱼追星的小姑娘,把培训资料讲解得清清楚楚。方知雨最记得她?在介绍品牌部时做的那个鬼马比喻: “如果把烟雨香茗看作一个十八线小艺人,那品牌部要做的,就是想怎么才能把他打造成?流量明星;”小宅说,“我们可以给他换脸,让他从颜值上俘获粉丝;也可以帮他整活,让他在热搜上吸引目光;要是他遇上了丑闻,我们还必须做好?公?关,去反黑、去扛打……总而言之?,就是要想方设法让粉丝都爱上他,并且愿意为这种爱花钱。” 说得多出奇,却?也让方知雨终于把自己未来?要待的部门究竟是做什么的搞得更清楚了。 之?后小宅又给大家解析年?季目标,也是讲解得浅显易懂。方知雨一边听,一边只觉自己的血液跟着温热起来?,想象着只在一年?之?中?,品牌部就要做成?这么多大事,帮助烟雨香茗攻城掠地,被更多人熟知…… 她?甚至开始想,自己能为此做点什么呢?如果暂时还不能,那要怎样才能跟上大部队? 她?要拿什么出来?,才能答好?这“部门五问”? 如果说部门五问令她?思考起自己和工作的关系,那么“时间?记录”带给她?的则是更为复杂的感触。 这是张很奇怪的表,只需要你填写时段,然后记录在那个时段里自己做过什么事情。紧接着还要你对自己做过的事做两个评判,分别?是“是否必要”和“是否可被替代”。 小宅教大家填这张表的时候,说在时间?管理中?,人们更熟悉的往往是计划。 “计划是关于未来?的,但时间?记录表却?是关于过去。它?记录我们在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情、用了多少时间?,记录我们如何?度过人生。” 小宅说她?自己第一次做完时间?记录回看的时候,有一种‘这真的是我吗’的感觉。因为有些事情她?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少,有些则比想象中?多—— “人的记忆会出现差池,但记录不会。不记录我是真感觉不到原来?我一天竟然看了那么久的综艺……别?笑,真的!一天可是有24个小时,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对自己的行为有知觉,所以把自己研究透彻很重要,”小宅说,“在安排未来?之?前,必须先直面过去。只有了解清楚自己,计划才能制定得更加有效。” 方知雨拿出那张被她?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记录”。 回看的感觉很奇特。好?像通过记录,她?的一天也变得鲜活许多: 原来?,即使在同一时间?坐同一班地铁上下班,在同一个隔间?里工作,到了同样的饭点去吃饭; 她?在地铁上消磨时间?的方式却?不同,每天的工作的内容也不同,就连每餐吃的东西都不一样。 原来?时间?于她?,从来?不是无意义的静止。时间?是一座桥梁,把人从过去带向未来?。未来?由无数个此刻凝成?,时间?就是人生。 那么,如果回看她?的人生。 方知雨看向过去。 穿过一片云雾,回到在茶山下的老屋。推门走进卧室,在床上等待她?的是一摊骨头。 骨头像一堆木柴,拼凑出人的形状,一个被渐冻症折磨得已经无法动弹、只能凭眨动眼皮跟她?交流的人—— 她?的妈妈。 三月的第一天是妈妈的生日。春天来?临的日子,方知雨没什么送她?,在山间?采了一把野花,用心?扎好?。 走到床前把花给妈妈,告诉她?这是生日礼物。又跟她?撒了一通娇,说雨水要来?了。然后就是惊蛰、清明、谷雨。等谷雨来?到,山上的茶会迎来?最好?的时候。到那时采摘下来?炒制好?卖掉,就会得到不错的收入。她?也会带上一部分茶去县城,再买些漂亮衣服和其他新奇玩意儿回来?。你期待吗?妈妈。 女人没动眼皮。 方知雨在心?间?叹一声,拿出字母牌问她?:“今年?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想要什么?告诉我。” 女人用眨眼的方式回答她?。 女人原本是不会拼音的。在确诊渐冻症后,想到那一天终会来?临,在医生的建议下才学的拼音。当那一天来?临,全身能动的只有眼皮。如果想表达什么,只能凭借眼神和眨眼的次数来?指出字母: 通过女人看向字母牌的大致方向,方知雨指出“r”。女人眨动眼皮,表达“是的”。于是第一个字母就是r。 第二个是a,第三个是n…… 像一堆木柴的骨架在眨动了若干次后,跟女儿告知了她?的愿望—— “让我死。” …… 曾经,时间?被云雾掩盖,是无意义的静止。时间?是有很好?,没有也没关系。她?的世界中?心?是茶山,是用尽全力也要为自己留下妈妈。 第54章 那时候的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呢?一天可是有24个小时。 要是那时她?就拿到这张表该多好?。她?会每天花不到一刻钟来?记录自己如何?过一天,记录在同样的时间?里,自己做着怎样不同的事。如此,就不会令她?在回望之?时,只看到一片云雾——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 一直被时运推着走。但是现在,她?来?到了宁城。人们告诉她?,你该先了解自己,再看向未来?。先感受时间?,再拟定计划。 正对着表格发呆,上一个面谈者马良就从会议室里推门而出,朝方知雨这边过来?—— “蓝猫,该你了!”女生叫她?。 方知雨闻言,紧张地起身。 * 进会议室。吉霄一袭正装坐在那等。见她?来?了,示意她?坐下。 原以为对方至少会跟她?寒暄两句,哪想女人只是盯着笔记本电脑问她?: “准备好?了吗?”完全不带私人情感地。 方知雨让自己放下跟这个人的所有纠葛,投入到工作中?。她?翻开日程本: “准备好?了。” “那我们直接开始,”吉霄一边看她?的简历一边说,“你是中?文系毕业,文章应该写得不错?” 那是谭野为了她?入职捏造。中?文系,算是各学系中?比较难辨真假的。 当时简历她?填了两份,很明显,吉霄今天看的是假的那份。 方知雨心?虚地答,“嗯”。 “但没见你在特长中?提到,”吉霄看着方知雨之?前提交的“部门五问”说。 确实?。她?在第一问里填写的特长是“制作ppt”,优势是“努力认真”。因为这两项是她?入职近半年?来?,最常听大家夸赞她?的。 “为什么不把‘文案’列在特长里?” “……因为,我好?像也没那么擅长。” 是啊,假的中?文系。当年?考导演作文关也落选,更何?况最近一年?,她?写东西大不如前。 吉霄听完没继续问。但方知雨分明看到她?不满地挑眉—— “记得上次你说,很喜欢以前的一款产品,叫月下红颜?” “是的。” “那你试试描述它?。” 方知雨一愣,“你是说描述味道吗?” “是啊。” 方知雨卡壳。 她?从哪知道月下红颜什么味道?她?压根就没喝过,只是在门店的广告里见到。印象深刻,因为是安徽的茶。 现在,方知雨很后悔惊蛰那日,跟吉霄去吃饭吃得飘然,提了这么一出。 是,进公?司后她?没少被研发部叫去试新品。但已经下架的旧奶茶,她?要去哪尝。 见她?半天组织不出语言,吉霄难免失望。心?情原本就不佳,又见这人在优势一栏填,“努力认真”。 终于,吉霄忍不住发问: “蓝猫,在过去的这几?天里,你究竟有没有认真看过我发在群里的资料?” 第21章 面谈 “我看了……”方知雨说着慌张地翻日程本, 找出?这几日围绕年季目标所做的笔记,一副备考的紧张样?。 “我不是要你答题,”吉霄说, “只是我之?前说过吧, 一定要先理?解目标,再填表。你看你填的:做ppt,努力, 认真……这些和品牌部有关系吗?”说着又往下指出?,“再比如这个,认为自己能胜任什么项目,你填‘暂时无法胜任,但我会协助好其他同事’?这跟没看目标填的有什么区别??” 可?是协助同事, 确实就是她在行政部这半年里做的最多的事啊。 “我真的看过, ”方知雨委屈地辩驳, “就是因为看了,我才认为以我的能力, 还远远没办法去做什么重点项目……” “这题的关键不是能力,而是看你未来想发展的方向, ”吉霄说, “你擅长什么,适合什么, 想做什么……这些你自己不清楚吗?” “……” 见方知雨不答话?,吉霄忍不住迁怒, 把她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厌恶说出?口: “也是,我差点忘了你老人家说过, 你无欲无求、不想升职。你的态度就是这样?了,觉得这份工作可?有可?无、只是来混混时间。因为你得到它很容易, 有人推荐嘛。但是蓝猫,你想过没有,就算是实习岗,就算是做杂务,也可?能有另一个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更愿意认真对待事业的人被你挤走了?” 努力让自己不要被私人情感?拉扯得更深,吉霄回到正题:“你说你文案不行,但你明明就还有其他优势:你了解茶不是吗?就算你写种茶、懂茶,我都不会那么失望,不会觉得你根本不愿意去了解新部门、不愿意用心想想你究竟能做什么!” 方知雨只觉自己最见不得光的那一面被吉霄拉扯出?来,暴露无遗。 是,她确实不愿意。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进?烟雨全靠谭野。虽然参加了面试,那一定也只是走走过程。不然凭什么?凭她是高中生? 所以工作再不起眼,她也把杂活当大?事;所以其他的不奢望,这样?就很好;所以品牌部的培训听得再热血,到了真正填写部门五问的时候,她还是畏缩了,藏起真心,交出?这样?的答卷…… 而现在,吉霄在为此生气。 第55章 在这个人面前,谎言总是站不住脚。那么,如果对她说真话?呢? 真相恐怖就在于,它会粉碎表面的平衡。比如接下来她要说的这件事,很可?能让她明天不能再来烟雨上班。 但是方知雨想,那也不错。 她和?吉霄,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之?前跟这个人相处的种种,已经足够令她放心。 也是这个时候,方知雨想起吉霄说,别?躲开?。 如果不躲开?,如果去直面。那么,就让她们回到上一问。 再给她一次机会,无论多么不堪,她也打算把自己剖开?给吉霄看。 “对不起。” 听到方知雨道歉,吉霄心中的火也烧得更盛。刚要说出?更残忍的话?,就听女人说: “我确实是答不好这些问题,因为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去想。” “为什么?”吉霄难掩怒气,“你是怎样?的人?” “我不配拥有这份工作。” 方知雨说着,鼓起勇气看向吉霄:“我根本就没去过简历里那所大?学。” 吉霄一怔,随即更加不解:“什么意思,你读的是其他学校?” “不是的,”方知雨坦承,“我的学历是高中毕业。” 这下终于轮到吉霄惊讶。 “这件事人事知道,我来应聘那时拿的是真实简历,”见吉霄不说话?了,方知雨补充,“是真的,当时人事还问我,说看我高中分数不错,为什么不读下去。” “所以呢?”吉霄盯着方知雨问“你为什么不读下去?” “……经济条件有限。” “可?以申请补助啊?”吉霄说,“你们当地应该有政策的。你父母呢?长辈呢?再不行可?以找亲戚朋友借钱啊?既然你分数不错,那么……” 方知雨局促地攥紧双手,平淡地打断女人:“反正那个时候,就是没办法。” 听完这句,吉霄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叹息不止。 “那这份简历怎么回事?”又问她。 “谭先生让我改的。” “为什么让你改?”吉霄奇怪。 “因为烟雨不会录用高中生……” “谁告诉你的?”吉霄说,“烟雨会录用的可?不止高中生,还有学历更低的呢!而且你那个岗位当初的招工要求,原本就是高中及以上啊?” 方知雨仿佛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一脸的讶异。 吉霄见状明白了什么,问她:“难道是老谭跟你这么讲的,说烟雨只招大?学生?!” 被吉霄一提点,方知雨回看,才发现谭野确实没这么说过。他向来讳莫如深,让她一直以为烟雨这样?的大?公司有硬性要求,不能招用高中生。 可?如果她是合乎要求的,又为什么要她准备另一份简历呢? 她还想不明白,就听吉霄问她:“你来应聘都不查一下用工要求吗?”吉霄说,“在招聘软件上就能看到的呀?” “招聘……软件?” 看样?子是没用过了。“真是……”又想说她“活得不清不楚”,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是把手上的简历跟方知雨又对了一遍,发现修改的确实只有学历。 而本该读大?学那几年,方知雨在做的事情其实跟后来一样?—— 都是在老家种茶卖茶,经营茶园。 但茶叶只是方知雨工作的一部分,她还做各种兼职,包括餐厅的前台与后厨,徽墨制造,景区讲解,玩具厂……甚至是泥瓦匠。这部分信息在吉霄之?前看到时就觉得很惊讶。 即使没有谭野的推荐,单是对茶的了解,加上这些工作经验,都足够她做这份杂务了。更何况她入职前还应人事的要求,提交过在上一个岗位写的茶叶评鉴。写得非常亮眼。 方知雨的面试情况、怎么进?来的,人事都有记录。在她进?品牌部前,吉霄还都看过了。反正她没看出?问题来——包括学历。 而之?所以没看出?方知雨学历有问题,也是因为认可?她写的东西?。说中文系毕业,倒也像那回事。 因为被对方的工作经历勾起好奇,对今天跟方知雨的面谈,吉霄原本是很期待的。直到看到方知雨交出?的答卷。 她会生气,是因为她一直看不惯方知雨那么做人,看不惯她轻视自己,更看不惯她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不要说上进?心,连最基本的渴望都很缺乏。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不同。看向吉霄的方知雨是生动、坚定,甚至带有很强目的性的。其间的原因吉霄或许知道,但她觉得那还不够。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根本没那么深刻,有时非常脆弱,经不起任何考验,更不足以动摇某种观念。所以方知雨看她再热烈,都只是暂时的。兴趣和?吸引退却后,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她一定会再一次逃走,并且向她投来同样?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 方知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吉霄不明白。但她知道必定与她的过去有关。 而今天,围绕在方知雨周围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 原来,她只念到高中。对这件事她似乎很自卑,才像这样?过度看低自己。加之?谭野的误导,让她更加作茧自缚。所以在公司里,她总是死气沉沉。 第56章 但这好像又还不是答案的全部。 同时未解密的还有她跟老谭的关系。在吉霄眼中,她就像个提线木偶被那男人随意摆弄。更可?怕的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如果意识到了,她就不会觉得那每半月一次的什么工作汇报,是她不能拒绝、应该做的。 吉霄越想越烦闷。 总有一天,她要烧尽方知雨背后所有恼人的枝蔓,让她只看向她、只依附她。 一边暗忖,一边观察猎物。此刻对方垂着眸,一脸忧怯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就像个在等她审判的罪人。 而她呢,却觉得此刻是个不错的机会:但不是要判她的罪,而是要给她颗糖。 想到这吉霄开?口:“部门五问,你拿回去重填吧。下周周会前重新交一份给我。” “……好。” “蓝猫,”见她依然低落,吉霄说,“杂务那个职位要求很低,而且那时候公司急要人,人事一般都会优先选择内部推荐。既然最终敲定是你,就是觉得你可?以胜任。你跟老谭,老张,或者老王是什么关系,都不会对这个决定产生任何影响,你明白吗?”说到这又跟她指出?,“还有,之?所以你被会调到品牌部,也不是因为别?的谁,是因为我从人事推荐的候选人里选择了你。” 方知雨听到这,终于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吉霄,仿佛是在问她: 为什么? “你在上份工作时写过茶叶评鉴,对吧?”吉霄问她。 方知雨点头:“是的,”就是她在上一家为更新公众号写的那些。 “那些是你自己写的吧?总不会是抄的?” “当然不是!”生怕吉霄不相信她,“那些评价都是我在店上喝过茶之?后才写下的,感?受也是!” “那不就是了?”吉霄说,“我觉得你会是个不错的文案,品牌部正需要。虽然你还很缺乏营销思维,但那个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积累,灵气却不是人人都具备。所以去重填一下这个部门五问吧。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谁都有资格去想,而你,更需要好好去想,因为你进?了我的部门。品牌部那些目标,靠我一个人是扛不下来的,需要部门里的每一个人,需要你。” 方知雨的目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但是随后,她顾虑起什么,脸上又浮现出?不自信。 吉霄看得焦急,再推她一步: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不要还没出?发就先泄气啊。高中生又怎么样??高中生就能消极怠工?什么不配,没资格,我以后不想听到。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 被鼓励至此,方知雨的眼中终于升起坚定。提起勇气,她再一次跟吉霄坦承: “抱歉……”她说,“但其实我从来没有喝过月下红颜。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所以之?前才没办法描述。但如果是描述祁门红茶,我可?以试一试。” 吉霄这才明白女人刚才为什么答不出?来。“那你说说说看。”她不禁说,又补充,“别?说无聊的话?,说点什么,让我动心。” 听到这个要求,方知雨想,来了,要攻心。 她该说点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人的心? “祁门红茶……工艺诞生在光绪年间,”她磕磕绊绊地开?始,先拿出?自己在茶行熟知的常识,“一百多年前,去参加万国博览会比赛时,它获得了金奖。评委们无法形容出?它的香气,将其直接命名为‘祁门香’……也有人说,在祁红的茶香里,能闻到春天的芬芳。” 吉霄刚想说别?只拿背资料来应付她,就见女人竟然连拳头都握起,似乎组织语言令她很费神: “它不像蒙顶甘露……不是那么清秀明快的少女。也不像古树普洱……不是什么都想通透的老僧。它像一个故人,在泛黄的回忆中等待……喝它的时候,你看到落日。然后在黄昏里,你做了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方知雨说到这,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妈妈还年轻,红色的茶罐也光洁如新。女人斟水泡茶,白色杯盏中便?呈现出?黄昏颜色。烟雾缭绕,香气袭人。 然后,她的梦醒了。 “这不是很伶牙俐齿吗?”回过神,她听到吉霄说。又问她:“我看你的兴趣是……看电影?” “是的!” “喜欢看电影,那想过创作视频吗?” 方知雨愣住。 她或许在脑海中拍过很多电影,但在现实里创作视频……还真是从没想过。 听她否认后,吉霄引导她:“你可?以去想一想。举例来说,如果要你把刚才形容祁门红茶的那些文字拍成?视频,你会怎么做?那种独特的香气要怎么通过视觉来展现……这些你都可?以去考虑。” 这个转换她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以前倒是想过,如何拍出?一种香水。” “香水?”吉霄有些惊讶,“哪种香水。” 你的香水。 “我不太清楚牌子,”最终只是答,“就是一直觉得很好闻,便?想了一下如果用镜头该怎么表达。” “那你说说看?” 方知雨回想惊蛰那晚,回想女人在夜雨中的样?子。她的香气包围她,令她很想记录下那一刻。 早知道会被问,那时回家就该写下来的。现在她只能重新捕捉当时的感?受—— 第57章 总觉得这题难到她头都发疼。 “我会拍一组空镜……”在头疼中,她一边回忆一边描述,“春天的雨滴落在森林,苔藓长出?来又消失……然后是冬夜。下雪的夜晚,城市里有灯……有一扇窗亮着。镜头跟进?窗,进?入一间温暖的房间。……橘色的暖光里,一个女人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向壁炉。……” 吉霄听着,想着,揣摩着。 “看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看电影。”然后她说。 听到这一句,方知雨才如卸重负:“是的。” “蛮好的……我也喜欢。”女人说,“休假的时候,可?以去电影院。” 和?吉霄去电影院,这事情方知雨想过太多次。以至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她不分语境直接答: “好啊!” 答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对方说的分明就不是要跟她一起去。 幸好吉霄没察觉到她得私心,只是自顾自地打字记录些什么。 “关于工作我没什么要问的了,”然后就听她说,“最后一个要面谈的是小宅,你出?去后帮我叫她进?来吧,谢谢。” 方知雨舒一口气。然而她刚要起身,女人又启口: “但是,工作以外?的问题我还有。你方便?回答吗?方小姐。” 方知雨定在原地:“当然方便?!” 到此,眼前的人才抬头看向她:“你的回请可?以放在今晚吗?” 方知雨想都不想——“好啊!” 然后,她就看见美丽的女人绽开?熟悉的笑容。 第22章 老歌 最后一个面谈者小宅从会议室出来。吉霄紧随其后。此刻品牌部还剩下的只有方知雨, 和一旁紧盯手机的雷神。方知雨等吉霄,雷神在等的则是小宅。 小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吉霄汇报说她的房子租好了, 今晚会把放公司的行李搬回去: “雷神跟我拼车。” “你俩住得近?”吉霄问。 “是啊, 我?们同小区。”随后解释说前两?天雷神租定了房,她便让他顺便问问。发?现那?边还有其他房源就去看?了一眼。结果还挺满意,就定下来了。 “租在哪啊?” 小宅报出小区名, 原来就在公司附近。“那?坐我?的车吧,”吉霄说,“反正?今天正?好要路过那?边。” “真的吗?”小宅开心,“谢谢老大!” 雷神听到这也松了口气:“那?我?取消网约车了?”他说,“可怕的周五, 还要排半小时才轮到我?们!”说着朝吉霄夸张地敬个礼, 并且跟着小宅称呼, “谢谢老大!” 吉霄笑一笑,然?后嘱咐一旁的方知雨:“你也一起。” 上电梯。小宅看?着方知雨, 想问为什么她也搭车,却一时短路, 硬是叫不?出她的花名。 雷神刚要提醒, 被吉霄制止:“让她想!这两?天天天培训别人,还不?记得名字, 年纪轻轻就贵人多忘事。” “我?不?是不?记得,是对不?上号!”小宅解释, “我?又不?像你们常回总部、熟人熟事。现在一下就输入了整个部门的花名,之后还要记总部的大家……” 说着小心翼翼问方知雨:“请问你是玉兔, 还是蓝猫啊?反正?一定是这两?个中的一个!” 方知雨告诉她:“是蓝猫。” “你记人要记主要特征嘛,”吉霄说她, “玉兔是负责摄影的;至于蓝猫,你单是看?她这张脸都不?会弄错,她长得就像只猫。” 哪里?像猫了? 因为有外?人在,方知雨也不?好反驳。然?而一旁的小宅却在凑近看?了她一阵后总结: “真的!特别是眼睛,跟猫一模一样,眼尾也是上翘的!” 还说这下记住了,下次一定不?会弄错。之后就跟雷神探讨起总部的各种花名来,说几?位总监里?最好记的就是及时雨和铃兰。因为这两?个花名不?仅跟她们本人的感觉很像,还和她们的本名有关。 方知雨刚在回忆财务总监铃兰的本名是什么,就发?现在公司,除了吉霄之外?,大家的名字她几?乎都没有叫过。甚至有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别人姓谁明谁,比如眼前的小宅和雷神。 花名抹去了大家的职级、年龄,达成了所谓的“平等”,但也同时抹去了每个人在职场以外?的所有特质。只隔着几?张办公桌,却有可能到离职都不?知晓对方的真实姓名……这种事反正?在她老家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边想,一边到地下停车场。等吉霄的车开过来,放好了行李的小宅和雷神自然?而然?坐后面,她则又坐上副驾。 “蓝猫,你是去搭地铁吗?”刚上车,小宅就问她。 被突然?点?名,方知雨才反应过来这题可不?好答:总觉得不?能说她是跟着吉霄走。 “她约了人吃饭,”却是吉霄帮她答,“约在宝诚广场。” 这地点?不?是胡乱塞的,正?好比小宅她们下车的地方远一点?。合情合理又顺路。就是吉霄的演技真是比她流畅太多。 等等,也不?见得就是演技。万一今晚吉霄原本就打?算在宝诚吃呢?那?里?的餐厅方知雨虽然?没去过,但印象很光鲜。像是吉霄会去的地方。 一想到待会儿要和吉霄吃饭,方知雨就觉得既期待、又紧张。毕竟这一天她盼了那?么久。 第58章 她在暗自兴奋,车上另外三个前事业部人士却早在聊别的。先抱怨周五的车况,然后聊回到总部、进入新部门的各种感想,之后聊及小宅最爱的娱乐新闻,再是租房心得…… “对了老大,”小宅说,“你不是说回宁城也不会住自己家,而是会租房吗?房子找好没?” “找好了。”吉霄答,“东西都搬了。” “这么快?”小宅惊讶,“你之前说要买的钢琴和音响呢?也到了?” “到了。” “能放得下钢琴?”雷神好奇,“房子多大啊?” “将近90平。原本是套二,但房东自己拆了墙,改成大通间加卧室。一个人住就蛮清爽。” 小宅听到这顿然来了兴趣:“我好想去参观!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乔迁派对啊老大?” “我不喜欢别人来我家,”吉霄却直接拒绝,“所以会乔迁,但不会有派对。” “不是吧?”小宅失望,“你把我们当外人!” “你们不是外人吗?” “真冷漠……当初是谁说八小时内是上司,八小时外是朋友的。”小宅抱怨。 “那是你刚入职,”吉霄说,“不给你画画饼,你怎么有动力打拼?职场上,哪来的朋友。” “你做人这么现实吗?” “我做人不仅现实,还记仇。要是以后觉得被欺负,别怀疑,肯定是私仇公报。” 小宅听得咋舌,雷神却在琢磨别的:“怪不得之前搭你车时听你放了钢琴曲,原来是因为你本来就会弹!”他感慨,“说来也奇怪,我这个人平常从来静不下心听钢琴的,那天在你车上却听进去了,还觉得特好听……当时放的是谁的曲子啊?” 吉霄想了想:“应该是莫扎特吧。” “很欢快,听得人心情超级好!”雷神说,“我当时还在想真不愧是及时雨,听点音乐都那么高大上!” 这马屁拍得一旁的小宅难受,嫌弃地嘟囔:“真想知道当你面对醉酒后在ktv哭着唱王心凌的及时雨,又会从哪个角度夸。” 这句一出,让吉霄杀气腾腾地乜后视镜一眼:“姓王的?” 本名姓王的小宅显然感受到了威胁,雷神却还要在这时问:“谁醉酒?谁哭了?唱谁的歌?” 小宅连忙找补:“我醉酒,我哭的!”说完又跟吉霄表态,“老大,我绝对没有说王心凌不好的意思!那首《黄昏晓》你唱得真的很好,我之后循环了很久呢!” 旁边的雷神闻言,已经飞速找起歌来。音频播不了,就翻出视频问小宅:“是这首吗?” 得到确认后,不等吉霄反对,男人先点下播放。 “哇,一来就诗朗诵?”第一次看古早mv的雷神感慨,“王心凌这装扮也太有年代感了!” 小宅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这里还有个吹风机给她造风呢!” “哪里?” “右下角!” 两个95后还想热评,吉霄开口:“你们要听歌就好好听。” “遵命!”这么附和完,雷神就又夸起来,“这歌真好听,王心凌也好甜啊。” “是啊,”小宅说,“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她演的那个电视剧不是很火吗?这歌就是那里面的,当时是我的最爱,但我那时还小嘛,根本不记得它叫什么。听老大唱才想起来!” “这就是代沟了,”吉霄说,“你的童年,却是我的青春。” 小宅听了这句在心里算了一下:“老大你当时……应该是在读高一?” “初三,”吉霄说,“我读书比人晚一年。” 这句话音刚落,女声就唱到“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雷神听到这惊呼:“原来是这首啊,我当年也听过!”随后又反应过来,“等等,我也是小学听的!” 旁边的小宅吐槽他:“那不是废话吗,你跟我差不多大。” 吉霄闻言感慨:“我的小学时代可不是王心凌,而是王菲。” 雷神却还留在年岁差带来的冲击中:“也就是说当我进小学的时候,老大已经是读初三的大姐姐了?” “不然呢?”吉霄说。 “没什么……”雷神说着声量变小,最终却还是鼓足勇气,“我只是在想,老大你那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吉霄不客气:“我不知道你脑子里现在是什么画面,但最好就此打住。” “你不知道,我知道!”在一旁的小宅笑,“现在这小子脑海中,全是长发飘飘、身穿校裙的吉霄学姐,在那年头一定也是校花吧!”说到这,小宅来了戏瘾,一边说一边浮夸地演,“追你的人从这里排到了法国,但却都入不了你的眼,除了那名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人群中,你一眼就看到他!多么动人的青春,多么美好的初恋!” 雷神听到这,也趁着玩笑小心地问:“所以……老大当年喜欢什么样的?” 吉霄倒不回避这一题,只是她给的答案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敷衍:“就像小宅说的那样。” “我说的?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 “是啊……一眼就看到她。” 第59章 雷神还听得傻愣,被小宅给一手肘:“别琢磨了,你没戏!看?看?你自己,哪点?闪闪发?光了?” “你说什么呢!我?对老大又……没什么。” 后面两?个人上演闹剧,前面的副驾却安静异常。吉霄朝旁看?一眼,就发?现方知雨侧向车窗,似是睡着了。 这人还真是……上车就睡。 “所以呢,”就在这时,小宅八卦地问她,“校花跟少年当年be了吗?不?然?为什么哭着唱歌?” “b什么e啊,”吉霄语气淡漠,“前面那?些也都是瞎扯的。我?失过忆,记得个什么白衣少年?” “啊?”小宅惊讶,“原来失忆就是那?时期的事?” “确切地说是那?之后……但当时的记忆确实也被影响,有些到现在都记不?起来。” 雷神跟听天书一样:“失忆到底什么感觉?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人真的会失忆吗?” “为什么不?会?”吉霄说,“小行星都有可能撞地球。” “小行星什么时候撞过地球了?”小宅不?信,“老大,我?严重?怀疑你在跑火车!” “我?也严重?怀疑,”然?后就听吉霄说,“怀疑究竟是我?作业布置得太少?还是下午面谈的力度不?够?用不?用再?给你们加点?任务,让你们欢度周末?” 这下,小宅彻底闭嘴。 然?而安静才持续了半晌,雷神就发?现什么,低声问吉霄:“不?是吧,蓝猫她睡着了?” 吉霄暼一眼身旁人:“嗯。” 这才意识到副驾早已掉线的小宅也连忙换气声:“我?们刚才声音那?么大……会不?会吵到蓝猫?” “不?会,”吉霄说,“她只要坐我?的车就睡得很沉。” 这一句让后座的两?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常到行政部报道?的雷神。丸子跟吉霄熟他就知道?,蓝猫竟然?也是熟的吗?还是能坐车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他之前一点?没看?出? 正?疑问着,车停下。 “到站了,两?位。”开车的女人提醒他们。 雷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硬是从新上司口中听出了赶人的语气,连忙推着小宅下车。 * 方知雨被吉霄叫醒时,已经?身在另一个露天停车场。 原本她是插不?上话,想着不?如打?个小盹。后来竟然?入了梦。这一觉睏得太沉,以至于现在还疲倦。方知雨惺忪地下车,走路都有些跌跌冲冲。 刚在想宝诚广场有这么远吗,就听吉霄说:“也没问你想吃什么,毕竟是你请我?,我?就直接选我?想吃的了。” 方知雨答一句那?肯定的,就感到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肩。 “睡醒了吗?”女人在身后问她。 这一点?亲昵,让她从彻底梦中醒来。“睡醒了。” “那?就好。”轻叩完她的心扉,吉霄的手就松开,“看?你刚才那?样子,真怕你跌跟头。” 真笨。她就该答没睡醒,让吉霄一直扶下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慢慢回过神,只觉眼前的停车场很是熟悉。 再?往前走,方知雨确定这里?分明就是她来过很多次的地方—— 花城面馆。 第23章 回请 这时面馆人正多。进入弄堂, 吉霄领路走前面。方知雨忐忑地跟着,还没?穿过店面先?遇到吉然。 见到她,双手端着一托盘空碗的吉然整个愣住, 叫了一声“啊”, 又马上咬唇让自己闭嘴。 方知雨给吉然让路。但她让左,这人朝左;她往右,这人又向右。 “蓝猫!!” 正奇怪着, 就见吉霄在前面回头一脸焦急地唤她。 被这声震得反应过来状况的吉然这才打起精神,侧身给方知?雨让道。 吉霄带着方知?雨到饮料处,问她喝可乐还是茶水,她答还是茶水就好。吉霄立马倒了茶给她,然后?开冰柜给自己拿罐可乐。再带方知?雨去洗干净手, 往里进入一方小院: 院中支了张木桌, 照明是屋檐下的一盏不怎么亮的暗灯。背后?有一树紫藤, 枝蔓爬满围墙。 此时轮换下来的员工晚餐刚吃到尾声,吉霄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听她说带了同?事?来, 两人连忙夹完最后?两口起来麻利地收拾,然后?帮吉霄点菜。 吉霄也不问方知?雨, 直接跟其中一位被她称为“陈姨”的女人要一份汤面、一份拌面, 又叫了四份浇头,加上猪扒、鸡腿、茄盒, 再来一个蹄髈汤…… 方知?雨听到这连忙打断:“哪吃得下这么多?” “干嘛?”吉霄说她,“你请个客这么小气?” 方知?雨这才想起今晚分明是自己开单, 忙说:“你还想吃什么?多点一些。” “哪吃得下那么多?” ……反正论斗嘴,她总是很难赢这个人。 落座。方知?雨过意不去:“外面那么多客人等, 你却带我不排队。” “没?办法,谁让我有特权?不过以后?估计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我调回总部了呀。”吉霄说, “要是能经常看到我,老?板娘就没?那么新鲜。” 话音刚落,被提及的老?板娘本?人就风风芒芒进小院来: “你说你调回总部?”吉小红惊讶地问。 第60章 吉霄被沙哑的大嗓门震得回头。“妈。” “就是说以后?都在宁城了?”老?板娘只关心,“不用?再去外地了对?吧?什么时候?” “最近刚定下来的,”吉霄答,“正式通告就要4月才出。” “太好啦!”吉小红开心,但随即又问,“你回家住吗?” “我住外面,房子都找好了。” 吉小红听了,眼中瞬间有些落寞:“你不要考虑吉然!他平时住学校,放假回来让他睡客厅就行!” “他六月就毕业了,到时候总要回家的。” “谁说他要回家?毕业了就更该自己去找地方!” “那我毕业得更久。” 吉小红被这句哽住,还想说什么,吉霄起来挽住她:“你就让我有点隐私空间嘛,周末有空我会来面馆帮忙的。” “谁要你帮忙!”女人说,“你平时工作那么累,周末好好休息啊。”然后?才妥协,“你想住外面就住吧。但你要时常回家吃饭,知?道吗?” 不等吉霄答话,又说她:“还有啊,刚才我就看到你又在拿可乐!都说了那个不能多喝,会骨质疏松的!我转你的视频你又没?看是不是?” “知?道了知?道了,”吉霄说,“你等我同?事?走了再念嘛。” 吉小红这才想起来招呼方知?雨:“呀你看我……小姑娘你好啊,我是吉霄的妈妈。”见方知?雨一脸紧张样,似乎是打算站起来,连忙摆手让她坐着就好千万别?见外: “你今天想吃什么敞开吃,多吃点哦!” 方知?雨答好,却发现吉小红仍盯着她。借着不亮的照明看了半天,吉小红问吉霄: “你同?事?看着蛮面熟……以前是不是来我们家吃过面?” 方知?雨惊了惊,刚在隐隐担心,吉然就在这时如救星般出现,站在里屋窗口大喊老?板娘,说大堂有人找她。 注意力?被分散,吉小红便忘了疑心。又叮嘱两句便离开。她前脚走,吉然后?脚就一副立了大功的样子到院里来,先?叫一声:“姐。” 吉霄如临大敌:“你今天怎么在?” “礼拜五啊,况且我最近都没?课,就坐了下午的车回来。”吉然说完就跟方知?雨打招呼,“你好,我是她弟弟,我呢叫吉然,吉就是吉祥的吉,然是……” 吉霄直接打断他:“人家又没?问你。” 吉然暼吉霄一眼,像是让她别?拆自己弟弟的台。随后?又演技拙劣、欲盖弥彰地加一句: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方知?雨否认:“不是啊。” “对?对?……?啊,不是?”吉然连忙一边摆手一边表立场,“我之前可从没?见过你啊!” 方知?雨奇怪:“上次我和丸子来……我们应该有见过?” “哦对?对?,是的,有的,蓝猫小姐,我想起来了。”吉然说,“今天想吃什么?” “早点好了,”在旁看得心惊的吉霄送客,“没?其他事?你走吧,店里不忙吗?” “好好好我走,”吉然说,随后?又朝方知?雨,“蓝猫小姐,多吃点啊,不够又加!” 好不容易没?旁人了,却见方知?雨盯着一旁的紫藤。一墙的藤蔓花蕾点点,有几朵已然绽放。 “上次回宁城我就在想,等我这次回来,应该就能看到花开了,”吉霄说。 听到她提及“上次”,方知?雨回头问她:“所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会同?部门的?” “反正肯定比你早。”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要告诉你?”吉霄反问她,“我觉得我们没?熟到那个地步啊,同?事?。” “是你同?事?”。这话是她说的没?错。 可这确实也是现实:她和吉霄之间的关系现在除了“同?事?”之外也再无其他。 心因?此有些落寞,就见花树下出来一只猫—— 不正是将军。 过来跟主人亲热一番后?,对?方知?雨它?也来者不拒。 完全被小猫征服,方知?雨霎时就忘了不快,一边抚它?的头,一边下意识就说出心声:“真想抱一下。” “抱啊。”吉霄说。 “它?不怕生人吗?” “怕是不怕,但你得知?道怎么抱猫。如果抱得不舒服,它?确实可能抓人。” 方知?雨不答话,只是把腰再沉低些,然后?轻车熟路就抱起将军放自己腿上。 “抱得这么熟练?” “我抱人还更熟练呢。” 刚这么说完,就被吉霄震然地盯着,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我不是说拥抱,”方知?雨连忙解释,“是抱小孩那种抱!” “哦……”吉霄果然开她玩笑,“我差点以为方小姐是在跟我炫耀,你对?背后?抱这种事?有多熟悉。” 从背后?抱过吉霄两次的方知?雨瞬间不吱声了: 说她不熟悉?她的人设可是谈了很多恋爱,不矛盾吗? 说她熟悉?更奇怪。 幸好有将军在,愿意承受她僵硬的抚摸,还能给她一个借口转移话题,由着她生硬地夸它?有多可爱。 “喜欢猫?”随后?就听吉霄问她。 “喜欢。”方知?雨一边玩将军的耳朵一边答,“但不会养。” 第61章 “为什么?” “……因?为照顾不好,也舍不得。后?来回忆起,只觉得遗憾。” 吉霄安静地听着。 猫跟人相比,寿命很短暂。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军必定会先?离开她。在她还没?远远到达自己的老?年之前,她会先?看着这只猫老?去、衰亡……亲眼见证谁都逃不过的消亡。猫逃不过,人也一样。 不是没?考虑过这问题,但吉霄想,凡事?总有好的一面。 “所以呢,你虐猫?”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怎么可能!”方知?雨立刻否认,“我对?我家的猫很好的!” “那就行了呀,”吉霄说,“你站在猫的角度想想。这世上有很多人渣,但它?的主人不是。它?的主人自始至终都珍惜它?、对?它?好,这些它?一定能感受到。遇到你它?很幸运,而你跟它?之间留下的也绝对?不只是遗憾。你敢说它?带给你的回忆里,不是美好和快乐更多?” 方知?雨表面虽无异动?,心却听得动?容。她甚至升起很久违的感觉,仿佛经历漫长寒冬的荒原有一丝新绿破土。 把心封闭起来,那样便会少些痛感。但是眼前这个人总在叫她脱下心防、回到从前。 她不知?道那么做会不会带来危险。又想逃走,却发现女人此刻正盯着她看。 “还好,没?有留疤。”是在看她之前脸颊摔伤的地方。 她太温柔了,所以她待不下去。 避开吉霄的注视,方知?雨放下小猫后?起身: “我再去洗一下手。” 等她再回来,几道小菜和蹄髈汤先?上。吉霄正在倒蘸料,招呼她坐下吃。 也是这时,端菜来的陈姨才看清楚方知?雨,突然想起来这不正是她把汤面撒人肩上那位。 刚想叫她,一旁的吉霄就趁方知?雨的注意力?在食物上,跟陈姨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陈姨蓦地想起吉然说过,要她见了这小姑娘千万别?声张,直接通知?他就好。 陈姨一边机敏地退场,一边想怪不得看着面熟,原来是之前那位熟客。 但为什么要盯别?人的梢? 这对?姐弟,真不知?搞什么。 让陈姨猜不透心的吉霄把菜给神秘的熟客都夹过一轮,让她先?尝猪扒。 方知?雨好久没?吃到花城面馆的猪扒,闻着都流口水—— 之前她一个人来,从不点这个,因?为吃不完。只有跟丸子来的那次让把面少下一点,两个人分吃了一份。意犹未尽。 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好几个月。对?着记忆中的美味一口咬下去,只觉外酥里嫩,油气鲜美。再喝上一口蹄髈汤,完全的享受。 “刚才听你说,之前跟丸子来过这里?” 方知?雨连忙答:“是。” “当时知?道这是我家开的吗?” “……丸子告诉我了。” “后?来呢?来吃过吗?” “没?有。” “为什么?”吉霄一边吃一边问她,“东西不合你胃口?” “不是的,”方知?雨连忙说,“我很喜欢吃,尤其是辣肉面!……只是那之后?一直忙,又碰巧没?机会。” 也不是全然没?机会。今年开工后?丸子约过她。是她那时心里有鬼,躲吉霄躲到连别?人家面馆也不敢来。 吉霄也不追问,只说:“喜欢吃辣肉面,那待会多吃点。” 方知?雨点点头,随后?笑开来。吉霄问她笑什么,她说: “我发现,你家每个人都跟我说过同?一句话,那就是‘多吃点’。” 吉霄听了也笑。“那肯定了,做餐饮嘛,客人吃得多就是对?本?店最大的赞美。” 聊到餐饮,聊到味道,最后?又聊回奶茶。吉霄问方知?雨平时除了烟雨之外,还喜欢喝哪些牌子,什么口味的。 方知?雨答不出来,因?为她平时喝奶茶喝得少。至于已经喝过的,又实在谈不上多喜欢—— 除了烟雨家自己产的。 “喜欢自家的没?问题。但既然是品牌部的人,市场上常见的那些牌子你还是要有个了解,以后?有机会去喝一喝。”吉霄说着报出一连串名字,告诉她这些品牌分别?是什么价位,卖的是最老?式的珍珠奶茶,还是而后?流行起来的水果茶,或是像烟雨这样更注重茶底的新中式…… 方知?雨一开始还只当闲聊听,越听越觉得跟不上,从包里翻出日程本?和笔就要开记。 吉霄见状不再说下去,问她:“你记什么?” “记你刚刚说的那些啊,”方知?雨认真。 “有什么好记的?” “因?为我没?有全部听懂,”方知?雨直言,“我记性不好,怕不记下来待会儿就忘了。” “那也先?吃饭,”见方知?雨一副困扰的样子,又跟她保证,“你放心,这些话你什么时候想听,我都可以全部复述一遍,让你慢慢记。” 方知?雨听到这,才终于停笔。 “我看你笔记本?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都是写的什么?”刚把日程本?放一旁,就听吉霄问。 “就是些和工作有关的。” “方便看看吗?”怕她不愿意,又承诺,“我只看其中一页就好。” “当然。” 然而刚把日程本?递出去,方知?雨就有些后?悔。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本?子前面一小部分是用?来做备忘的,记录生活。现在虽然记工作,但也偶尔会在旁边加些碎碎念。比如“好困啊……不行了”,或者“丸子的新发型,真可爱”,或者“荒郊野外,等马良一通电话”…… 第62章 然后?,那天马良终于回她电话时,她已经在市郊荒废的工厂外等了两个小时,下大雨。 她的碎碎念里还有个系列是成套的,叫作“八十一丧”。会搞这个系列当然不是因?为记性不好,而是来自别?人建议: “感觉心情糟糕到崩溃的时候,不如动?动?笔,用?一两句话把事?情记下来。既能缓解焦虑,还能调节心情。等你过了那段时间回望,就会发现很多当时过不去的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何风曾经跟她说。 开始计数,又是在进烟雨之后?。来到新公司,方知?雨总感觉开启了新人生。有一天她突发奇想: 既然取经要闯八十一关,那就看看她什么时候能历经八十一丧吧。 然而真正记起数来,就会发现原来她的不开心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到现在还没?凑足三十丧。 而且何医生说的是真的:过了那段时间回望,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能从中看出些黑色幽默来,比如: “第十六丧,失眠夜去医院,却被告知?管制类药品只能白天开。十三点,安眠药白天吃?” 当然,除了黑色幽默,她的记录里还藏着秘密。比如: “第二?十三丧,弯装直。” 让她不得不小心伪装的缘由,此刻正翻看她的日程本?。幸好吉霄就像她保证的那样只读了其中一页,加上这里光照不充足,似乎是没?关系的—— 就算看到了,她也不可能认得那些龙飞凤舞的字。 果然,吉霄没?因?此问出什么让她不知?所措的问题,只说:“不愧是把‘努力?认真’当优势填的人。” “可你面谈时说那不算优势。” “我没?说噢。我只是期待你给我一些跟品牌部更相关的答案。”吉霄说着合上日程本?还给她,“努力?认真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德。你反而要小心,别?把这种美德浪费在不重要的事?上。” 都说到这了,便又聊起她填的那张时间记录表。吉霄说她发现里面的很多事?项,方知?雨对?自己的评估都是“可被替代”。也就是说,她觉得那些工作即使交给另一个人做,也没?什么区别?。 “作为打工人,谁都想让自己的工作更轻松、更愉快。但这就需要争取话语权,更需要让自己在某些事?上变得无可替代。别?让不重要的事?缠住你,把你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方知?雨听到这,回顾起自己在行政部的半年,心生感慨,拿出日程本?来又想记录。被吉霄阻止:“我又说了什么你要记?” “就是工具那个,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不用?记,”吉霄却说,“如果你稍微回忆一下你在行政部这半年的经历和吃过的亏,就绝对?不会忘记这些话。” 方知?雨吃惊:早知?道这个人会读心,但她怎么知?道她刚做完回顾? “手写不是坏事?,它?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能用?电子版,我还是选择在部门新建立的时候让大家动?手写一写,”又听吉霄说,“但是对?你,我反而希望你少用?笔。别?随时随地都那么紧绷,放轻松点,方知?雨。” 说话间面端上来。吉霄把拌面和汤面都推到方知?雨面前,让她喜欢哪种就夹哪种。方知?雨想也不想,直接选拌面,淋上辣肉浇头。 好久不吃,真怀念这一口。入口鲜香,面又劲道,让她直想吞下舌头。 吉霄在旁看着。 无欲无求有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你对?一个人谈未来,她却毫无回应,甚至跟你表明她不想、不期许的时候。你会很好奇这个人要面对?什么,才能有激烈生动?的反应。也很想看到。 那种想要什么的迫切欲望,方知?雨也不是没?有。比如眼下,她就在她面前大快朵颐,吃得腮帮微鼓,脸颊也染上绯色。让吉霄光是看着,也觉得自己吃起来都变香了。 心情愉快,便问女人:“你去年进公司有办健康证吧?” 方知?雨一边咽面条一边答:“办了。”以为吉霄又跟她聊工作,补充道,“本?来说是门店实习需要,但后?来事?情很多,又说做杂务不去门店也行。所以我办了证,却没?去过店里。” 吉霄想了解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既然办了健康证,当时有检查出什么大问题吗?”她问方知?雨,“五脏六腑……还有内分泌系统?” 方知?雨听得奇怪,但还是答:“没?有啊。” 吉霄见缝插针:“那看来是心病。” 方知?雨还是没?理?解透女人的意思,就听她下一句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做心理?医生的。她跟我说女性性功能障碍的问题,心理?原因?占90%。” 方知?雨听得呛到。 吉霄一边抽张纸递给她,一边不慌不忙地继续: “看来你上次说的焦虑症,真的是引起你性冷淡的主要原因?呢。” 方知?雨狼狈地擦嘴、点头。随后?实在需要喝点茶来润润喉咙口。但这完全不足以缓解什么。因?为接下来,吉霄继续质疑: “可是之前,你不是说年会那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焦虑症没?有发作吗?” “……是没?有啊。”她小心地答。 然后?,她就见吉霄对?她摆出一脸真诚求知?的模样: 第63章 “那就奇怪了。”女人问她,“既然没?发作,为什么当事?人会跟我说她没?感觉?” 第24章 信任 方知雨被直击要害, 连眼神都回避:“所以是从现在开始吗?”她问吉霄,“谈谈?” “什么??” “是你之前说的,说这次回宁城后, 会跟我?谈谈。” 吉霄却说:“我们不是早就在谈了吗?”说着?细数起?来, “一对一面谈20分钟,然后从你在我?车上被叫醒到现在……我跟你不是一直都在谈?” 方知雨不满地说出心声:“那些又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吉霄问她,“你想跟我?谈什么?, 你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方小?姐。” 方知雨知道在这里?不说出来,这个人是永远不会主动推进下?一步。所以再不好意?思她也开口:“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我?想尝试点新鲜事……想跟你玩。” 吉霄却听得不动声色,只自顾自地吃面,一口吞尽才说她:“别这样, ‘玩’这个字跟努力认真可不搭界, 你何必呢。” “怎么?不搭界?”方知雨不认可, “我?也可以努力认真地玩啊?” “怎么?玩?”吉霄问她,“你都?没感觉。” 要论划重点的能力, 眼前这个人无疑是一流。方知雨为自己找退路: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感觉’是指的哪种。” “是吗?”女?人笑,“看来要实践才能出真知。” 方知雨听得心动:“对啊, ”随后被诱惑地问出, “所以吉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再实践一次?如果可以, 什么?时候?” 吉霄想也不想,直接答:“不愿意?。” 方知雨瞬间失望。“为什么??” “因为这事情?对我?没好处啊, ”吉霄说,“被你当成治病的工具, 我?没有话语权。这种只有一方得到的交换一点都?不公平。” 方知雨想了片刻才说:“我?可以让你开心。” “怎么?个开心法?死鱼小?姐?”吉霄说,“而且我?说过吧, 你不是我?的菜。我?也不喜欢跟职场的人有瓜葛,每天工作都?累死了,别搞那么?麻烦的事。” 见?方知雨仍不甘地望着?她,又提醒:“你先把剩下?的面吃了。” 方知雨赌气:“吃不下?。” “为什么?,不是喜欢吃吗?”吉霄说她,“被人拒绝了就要浪费粮食?” 方知雨听到这句,再难过也继续吃起?面来,却在这时听女?人盯着?她总结: “还没我?家将军可爱。” “为什么?一定要可爱?”方知雨不服气地又停下?筷子,“我?就是不可爱,就是不灵光,我?就是……很普通地在活着?。” 都?跟她说了,放轻松。别总这么?沉重。 可是看着?方知雨近乎湿润的双眼,吉霄想,这目的要达成估计没那么?容易。 “都?让你先吃完再说。” …… 一餐吃完,方知雨去大堂付钱,先被在店里?穿梭的吉然逮到。听说这顿她请,吉然不由分说地制止她,说老板娘有规定,无论是他?还是吉霄,第一次带来面馆的朋友绝不能收面钱,更别说让人请客。 说话间吉霄过来,吉然看到了连忙汇报:“姐你快来!蓝猫小?姐居然要付钱!” 然而吉霄却说:“让她付。反正照顾我?她会开心。” 吉然听得大为惊讶,当下?就跑开也不知去哪。吉霄不理她,只跟付账的人继续: “待会儿我?还有事,就把你送附近的地铁口好吗?” “好。”方知雨答,“可是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 “哪里?晚啊?难得周末,去酒吧玩玩。” 话音还未落,吉霄的后脑勺就被听了吉然告状特地赶来的老板娘给了一下?: “去什么?酒吧?这么?晚了!” 她一个风采翩翩的美人被这么?不给面子地“施暴”,还是在方知雨面前,瞬间脸上挂不住。却连抗议都?不敢大声: “所以我?才说要出去住……” “出去住你好逍遥快活是吧!不可以!”吉小?红说着?厉声念她,“还有啊,你弟跟我?说人家第一次来,你居然就让人请你?我?是这么?教你的?” 然后,她就不得不低头,当着?吉小?红的面把钱回扫给方知雨。 人都?要走了,又被叫住,问她跟卖茶的小?姑娘订了茶没?清明就快到了,她人又不回西南,可别就这么?忘记。这次不仅要买她家的,还要给哪位阿姨、哪位叔叔订…… 跟吉小?红说了声放心吧,吉霄摆摆手出店门。 “吉阿姨也喜欢喝茶?”走进春夜,方知雨问吉霄。 “对啊,”吉霄说,“她喝蒙顶甘露。” 方知雨点点头。“但?你不喜欢。” “嗯,我?喜欢咖啡。” 方知雨听到这又想起?去年,吉霄把她泡的茶连纸杯一起?扔垃圾桶。 “你再不喜欢茶,也不至于整杯扔掉啊。”忍不住说。 吉霄装傻:“我?吗?什么?时候?” “去年在行政部,”方知雨说,“我?给你泡的茶,你一口没喝就扔了。” “哈。你看到了啊?” 第64章 “嗯。” “但?茶水间那个茶确实不好啊。你一个种茶的,总不会觉得那些碎末加香精的茶包好喝吧?” “跟好不好喝没关系,”方知雨认死理,“那个是我?泡给你的。而且你明明就可以跟我?本人说,让我?帮你换一杯咖啡。” 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最近面对吉霄,她会更愿意?说真心话。比如现在,她就情?不自禁跟吉霄说:“有段时间,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讨厌我?。” 吉霄看着?街灯,片刻后才问身旁的女?人:“是又怎么?样?” 她的感觉居然是对的,这令她低落到极点。“为什么??” “因为你不诚心。”吉霄说,“我?这个人呢,对人原本就没什么?信赖感。你又总是对我?说谎。再加上你跟老谭的关系……方小?姐,你还想我?怎么?看你?” 方知雨蹙着?眉头踱步,感觉自己明明走在这个人身旁,却离她很遥远。但?这并不是吉霄的问题。她们之?间或许真的该绕开彼此。 “我?跟谭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禁再一次告诉吉霄。 “嗯,你讲过,但?我?要怎么?确定?”吉霄说,“方知雨,我?没办法去你的心里?检查,辨别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这个人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不邀人回家,也不爱听谁表白。其间的原因她或许知道,但?那远远不够。 方知雨想到这里?,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吉霄: “那么?要来做买卖吗?” 吉霄跟着?停步。“什么?买卖?” “能交换到你信任的买卖,”女?人盯着?她的双眼说。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就像口干舌燥时透明冰柜里?的可乐,或者春日午后撒在少年宫走廊上的阳光,或者沿着?河岸散步走到树荫下?,迎面吹来一阵河风…… 再比如在失意?的夜晚亮起?来的灯……就像此刻方知雨身后那些。 她觉得,方知雨跟这座城市很像。 这是个平凡的春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也仅仅是昨天春分。自从方知雨跟她提起?惊蛰后,她也开始有意?无意?去关注节气。她猜方知雨一定知道吧,今天是春分后的第一天。春天来了,宁城天气很好,适合吹吹风……她原本想跟她聊这些的。谈谈,但?也只是谈谈。可以撩拨她的心,却不想投入责任。 然而方知雨却跟她提议,说想交换她的信任。 更糟的是,她竟然对女?人的提议很心动。对这个平凡夜里?方知雨说出的一句话,她产生了向往。被灯火环绕着?,她想要不就把信任交给这个人吧,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别害怕。毕竟方知雨给她的总是物超所值,例如明明是她跟上天台,方知雨却突然出现,从后抱紧她,就像很害怕失去她一样; 例如三月的那个夜晚,她是带着?赌一把的心态回办公室去的。想都?这个时间了,对方再加班应该也不会在了吧,不在其实更好。但?等她到了那里?,方知雨就是在的,而且是在黑暗中的一束光下?; 例如她是先看到她进了女?厕,才接到老同学的来电。讲着?电话进去,发现上锁的门只有一扇。她知道谁在里?面,才透露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透露她拒绝方知雨的原因是跟人有约,想让她为此感觉失落。一些欲擒故纵的无聊戏码,造就的却是那个雨夜,某人轰轰烈烈出现在酒店大堂、满身泥泞地等她…… 这游戏的开端或许是她拿捏在手。但?有的时候,吉霄会懦弱地觉得这个故事、这部电影的走向,不是像她这样只想躲在“及时行乐”这四个字背后的人能承受的。 她看着?把真心写在脸上、诚挚跟她提议的女?人。想或许就是这个时刻吧?游戏的拐点。 “……先上车。” 上车不过是借口。现在她的心很嘈杂,需要一点安静。 在安静中,车行驶在灯光熠熠的春夜。太?美好了,以至于某个瞬间,她想要不今晚就开着?车带方知雨走吧。去远一些的地方,去门背后的世界。漂流至某个异世空间,那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却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 在那里?,她们一座岛、两个人。没有选择,或许她也能脱下?伪装。 她说方知雨一直说谎,但?其实她自己也一样。说谎只是因为人们害怕面对真实,想要维持表面的平衡。 但?是现在,方知雨把真实给她看了。只读到高中,还有焦虑症,并且现在因此性冷淡。…… 都?有功能障碍了,居然还在那说,想跟她玩。 “玩”这个字其实很特别,吉霄想。小?时候它代表嬉戏。在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的孩子们心中,“玩”的意?义重大,以至于它还延伸出另一曾含义,那就是“做朋友”。“我?不跟你玩了”,这句话在孩童世界所代表的可只不是游戏终结,更是友情?决裂、关系瓦解。总而言之?,是件大事。 然而长大后,“玩”就不再是这么?沉重的词。在成年人眼中它不再纯粹,变得跟轻浮挂钩。至少,每每听到别人说她有多爱“玩”的时候,她都?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什么?褒义词。 然而方知雨这个人,却在用很沉重的态度跟她商讨着?这件很轻浮的事。不矛盾吗? 第65章 但?再矛盾,方知雨也不是懦弱的。在对待有关于她的事情?上,方知雨始终很执念,执念到令她害怕去揭晓她的动机,更害怕某一天,她会忍不住想把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给方知雨。 在看到方知雨眼中所映射出的那个自己,她一定会感到无比厌恶。既然注定不会得到轻浮的快乐,那还不如现在就掉转头去—— 她和方知雨,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 所以,如果真的变成一座岛、两个人,会临阵退却的那个绝对不会是方知雨,而是她。 她犹豫着?,沉思着?。直到方知雨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 回过神来,吉霄暼一眼后视镜中冲她这么?发问的人,就见?她满面愁云。 “今晚的面不好吃吗?”不禁问她。 “好吃啊。”方知雨答,语气却是淡然到有些沮丧的。 “那你为什么?听上去不高兴?”吉霄说,“总不可能是因为没顺风车搭,就这个表情?吧?” “是的话,你会送我?回家吗?” “又没下?雨,你又没生病。送你不绕路吗?方小?姐,最近油价涨了。” 方知雨不吭声,慢慢才开口:“你今晚去酒吧,记住不要找已婚人士。”然后又补充,“还有,我?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下?我?的提议,吉小?姐。” 吉霄不说话。沉默了很久才说:“考虑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和谭野究竟是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我?很讨厌他?。” “是吗?”吉霄说,“那你们怎么?认识的?他?是你父母的朋友?” “……嗯。” “从多久开始是朋友的?该不会从十多年前?” “没那么?早。” “我?也觉得,”吉霄说着?义愤填膺,“不然不至于有这么?大富大贵的朋友,你父母却还是连你的学费都?筹不到,耽误自家女?儿上大学。” 话音刚落,就听刚才还苦着?脸的家伙笑一声。 看吧,这人真矛盾。对轻浮的话题太?用心,到了真正沉重的时候她却在笑。 “笑点在哪?”不禁问她。 女?人微笑着?回答她:“我?只是在想,你听上去比我?本人还生气。” “别瞎扯。我?什么?时候?” 方知雨仍带着?笑意?:“吉小?姐,有人说过你很像猫吗?” 吉霄被搅得意?乱,一口否决:“没有!” “那现在有了。” 就是这时,吉霄想,管她的。就按计划来,先驯服、再粉碎。还没开始畏惧什么?呢?在方知雨放手前把事情?了结掉不就好了? 在那天来到之?前,她要尽情?利用方知雨那热烈到不正常的执念。 想到这里?,她问女?人:“你说你跟老谭汇报工作,每半月一次?” “是啊。” “那你们下?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就是明天。” “是吗,那正好。” 吉霄说着?把车开到附近可以停靠的地方。随后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裹着?耳机线的手机递给方知雨。 方知雨看着?眼前眼前的设备,怎么?看都?像是被吉霄闲置下?来的上一部。 “这个……给我??” “嗯,”吉霄说,“你不是想换取我?的信任吗,先从第一步开始。” 听到“信任”这两个字,方知雨一下?来了精神: “想要什么??”她问。 “想要你明天用这部手机打给我?,”吉霄说,“一旦老谭联系你,你就告诉我?。” 方知雨没有听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 吉霄也不再解释,而是理开耳机线给方知雨戴上,然后打开自己的微信拨出语音。 下?一秒,方知雨就听到耳机里?传来铃声,自己手中那部手机亮了起?来,来电人显示出她熟悉的头像。 方知雨在女?人眼神催促下?点“接受”,随即就被取下?耳机。 “明白了吗?”吉霄问她。 还是不明白。要联络用她自己的手机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为什么?一定要用你这部?” “因为你不可能在跟老谭沟通的同时,用你自己的手机跟我?通话。” 到此,方知雨才有点理解到吉霄的意?思,骤然不安起?来: “你不会让我?拿着?这个去见?谭先生?不行的吧,那样是……” “我?对你们的隐私没兴趣,而且方小?姐,你明天是见?不到那个人的。”吉霄说,“因为,我?会教你拒绝。” 方知雨听得惊讶。 吉霄说完这句便?看向前窗,或许她此刻不敢去确认方知雨的表情?。 “如果你没办法拒绝谭先生,那你现在还可以后悔。”她说。 “我?不后悔。”女?人却这么?回答她。说完就利落地把手机装包里?。 吉霄心中紧绷的弦放松了些,问方知雨:“你确定你有那种插口的充电器吗?” 方知雨这才反应过来,又看一眼躺包里?的手机:“没有。” 吉霄又翻出充电器和充电宝让她一并拿走。也不知道是她平时就放车里?,还是对于这件事她早就预谋已久,早就想要来一次彻底确定,关于她和谭野之?间。 第66章 方知雨收理好东西,车便?再次启动。车灯关了,她便?又开始从帽檐下?悄悄观察吉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晚这个人不似平常那般,阵脚很乱,甚至有些不得其法。 她猜测着?,观望着?,突然又想起?了那杯被倒掉的茶。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她或许该自信点。如果那时吉霄对她的厌恶是真的,那么?今晚吉霄的无措一定也是真的。 然后,方知雨意?识到游戏到了某个拐点—— 从现在起?,这个人会开始慢慢走向她。 到地铁站,她微笑着?下?车。最后关头,低身跟车窗里?的女?人作别: “明天见?,吉霄。” * 吉霄人到了面馆,还在气方知雨那句游刃有余的“明天见?”。 见?个鬼啊,都?说是手机联络了。 刚这么?想着?,吉然粘过来: “不是职场斗争吗?不是反派角色吗?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会跟蓝猫小?姐一起?出现?” 吉霄装得淡然:“谁让她现在转到我?部门来给我?当下?属?” “事业部!?”吉然显然误会了,“她怎么?可能做事业啊,那样子上酒桌一杯倒吧?” “你心疼她,不如多心疼你老姐我?。” 吉然嘁了一声,问:“那尊贵的老姐,您今晚要不要在家里?休憩一晚呢?” “不了,”吉霄说,“我?在店里?帮会儿忙。晚点就直接回我?租的地方继续整理行李。” “?你刚才不是说要去酒吧?” “……这么?晚了。” 吉然听到这,像识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追着?去换衣服的吉霄—— “你这个小?气鬼!为了不送别人回家,你竟然编谎话!” 第25章 通话 方知雨的周末一般这么度过:一天用来清洗打扫, 一天用来休憩。休憩的那日,如果心情好天气又好,她会坐公?交车去文化公园逛逛;如果反之, 她甚至可以饭都不下楼吃, 点一份外卖分作两顿,把?自?己锁在盒子里。 有段时间,到?了夜晚还有些期待, 因为会变装去白夜。但进烟雨后就再没有过。 总的来说,她度过假期的方式无聊到?有些沉闷。即使是?去跟谭野汇报工作,路线也完全?固定?,毫无变化可言。 但是这个星期,变化产生了。 第?一个变化, 当然是?这个家里又增添了一样吉霄的物品。 拿到?女人?给她的手机之后, 当天晚上, 方知雨就研究过一遍。里面登录的微信账号除了吉霄的大号外,没有其他联系人?, 也没有任何聊天记录。 至于其他的,像是?相册、信息那些, 方知雨没好意思翻看。虽然按吉霄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 该删除的应该都删除了,但也说不好会不会有漏网之鱼。 但方知雨依然没去细细查阅—— 她想得到?的可是?吉霄的信任。要是?看到?了什么装没看到?, 就凭她的演技,一定?秒被吉霄识破。 其实她也是?有一部旧手机的, 但还停留在3g时代,用它上网太吃力。不过里面存的东西都还在。下载的电影也还能播。内存有限, 所以画质也是?最模糊那种,数目也一直是?两部。 那么吉霄呢, 平时用这个旧手机来干嘛的?又是?为什么会申请微信小号? 这些问题只有等到?以后有机会再问了。毕竟现在,她的同事,不对,她的上司吉小姐,对她可还依然竖着高高的心防。 第?二个变化发?生在翌日上午。方知雨收到?谭野的短信,说下午跟她见面的时间推迟一小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即刻回?复,而是?马上想到?要通知吉霄。 昨晚吉霄去了酒吧,也不知道此刻是?否还在睡觉。她不想扰人?清梦,便只是?发?了信息过去。 “该怎么回?复呢?”最后,她问吉霄。 女人?的信息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不用理?他,”她说,“他应该会默认你看见了。” “你不是?说要我拒绝他?” “是?要拒绝,但还不是?现在。” 吉霄告诉她,等到?了约定?时间,她不出现,谭野必定?会找她。到?那时候再拒绝。“下午他打电话来,你先不要接。先打给我,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也就是?说,要临阵了才放人?鸽子? 多会得罪人?,方知雨想。但她没所谓,她做得到?。越绝情越好。 之后的时间方知雨一直心猿意马,是?在洗衣服,心思却全?然飞到?下午即将展开的剧情里。 人?生真是?难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期待谭野的电话。 紧接着,午餐也发?生了变化:她特?意去试了楼下新开的小店。 之前吉霄送她回?家时,问过她好吃吗。她没答上来。要是?以后吉霄再问起,她便可以回?答她:就是?过桥米线,但好像不太正宗,味道很一般。 吃完后上楼继续等待,等待。等待很漫长?,她却不打算去外面接谭野的电话,因为房间里僻静,而且场景熟悉,这样她才不会因为过分紧张而影响接下来的表现。 在她的期待中,终于,跟谭野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到?了。 第67章 男人?的电话是?在那之后一刻钟响起的。听到?手机铃声,方知雨跳起来,找出吉霄的手机。 语音很快拨通。戴起耳塞,她便听到?熟悉的女声:“喂?” “吉小姐,谭野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你接了?” “当然没有,你叫我不要接的。”方知雨说,“然后呢,你想我怎么做?” “你回?他电话,开公?放。把?一支耳机对着你手机。” 随后为了保险起见,让她先试一试,随边开一个视频,把?声量调大,看吉霄那边能不能听清楚。确定?没问题后,方知雨问吉霄: “待会儿电话接通,我要说什么?” “你把?另一支耳机戴好,按我说的复述就行。”吉霄说。 竟然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明白了,还有时间后悔。”听她不说话,女人?又说。 那不可能,她志在必得。于是?就那么回?拨给谭野。 心提到?嗓子眼,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在盒子间响起—— “哇,你终于回?电话了!”那边听上去很紧张她安危的样子,“今天怎么回?事?你从来没迟到?过,又不回?我信息,害得我很担心!难道遇到?什么状况了?身体不舒服?” 吉霄的提示还未在耳边响起,方知雨就习惯性回?应:“没有不舒服,我只是?……”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对,好歹及时止住了声音。 然后,她就听到?吉霄平静地?告诉她:“你就说,我跟男朋友约会太开心,所以没留意手机。” 男朋友? 这人?的剧本?写得比她还离谱,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这话说了出口。 果然,谭野跟她差不多惊讶:“你交男朋友了?”男人?问她,“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的事?” 方知雨刚想我也没听说过,就听见吉霄让她答:“就这两天刚确定?的关系。” 听了她的回?答后,谭野奇怪:“怎么认识的?这么突然,难道是?公?司里的人??” 对这问题,耳机里的军师张口就来:“不是?公?司里的。三月初,我跟他在牛肉汤锅店吃饭偶然认识,一见钟情。” 方知雨紧张到?不行,却又不得不在听到?这答案时暗觉好笑,艰难地?把?这话复述给男人?听。 然而这么离奇的偶遇,谭野似乎也听进去了,只问她:“那现在呢,他在你身边?” 吉霄在耳机里让她说,没有。因为要回?电话,所以暂时避开了对方。还让谭野放心,跟平时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能有什么?”男人?说,“我就是?担心你。你一个小姑娘在陌生城市,别被人?耍了才好。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说着又打感情牌,“记住,在宁城,你永远都有我和梅姐做你的后盾。” “梅姐”就是?谭野的妻子。一想到?她,方知雨就压制不住对男人?的厌恶。却在这时听吉霄说:“谭先生,有件事我不知怎么跟你提。” 方知雨心中好奇是?什么事,但还是?先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听了忙跟她说别有负担,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以后工作汇报可不可以不去连锁酒店?”然后就听吉霄说,“其实回?电话前,我跟男朋友说了这回?事。他听了之后很不爽,让我无论如何回?绝掉这事。”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跟谭野说。同时在心中打起小鼓:在今天前,她从没想过拒绝谭野,也不觉得能拒绝得掉。 她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竟然笑了。“我明白了,什么约会忘记,都是?借口。” 方知雨慌张起来,心想这要怎么应对,却听男人?继续:“其实今天就是?你小男朋友吃醋,不准你过来,是?不是??” 怎么理?解成这样的? “是?啊,”却在这时听吉霄在耳机里说,“他很生气。”说完又补充,“谭先生,请你理?解。” 听方知雨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后,谭野说:“年轻小情侣,刚在一起你侬我侬,是?这样。什么时候他有空,我请你们两个小朋友在家里吃顿便饭,顺便消除下误会。我们之间就是?长?辈照顾小辈的关系,来酒店也只是?工作汇报,想避开公?司的人?而已,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再看吧,”吉霄让她转述,“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不会想跟你吃饭。” “理?解。换位思考,如果我知道自?己女朋友单独去酒店跟其他男人?见面,我也会不舒服。”谭野说,“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让他听我们这通电话,没关系的,他听了就什么都明白。” 方知雨吓了一跳,还以为露陷了。结果似乎没有,因为男人?接下来说:“其实我今天让你过来,也就是?想问问你进了新部门,能不能适应。” 耳边迟迟没响起女人?的声音,方知雨便觉得那是?让她自?己答的意思,于是?说出内心所想:“还好。要学的东西确实很多,但我会努力。” “嗯,”谭野说,“及时雨这个人?你不要看她平时笑眯眯的,但对工作和自?己部门手下的人?,她要求尤其严格。你要是?吃不消,或者有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 又说虽然如此,找到?机会还是?可以跟及时雨多多亲近。 第68章 方知雨想亲近,怎么才算亲近。躺过同一张床算吗? 刚想到?这,就听被提及的女人?在耳机里说话,让她问谭野为什么。 “因为有益无害啊,”谭野答,“从她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而且她和大小叶一条心,如果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定?比你我先知道。” 方知雨听谭野如此直白地?说这些,不知吉霄听了怎么想。耳机里的人?也确实再没声音,她便只能自?己回?一句:“好。” “其他没什么了,”男人?说,“工作要做,但对你我还是?那句话,别总是?努力、认真,这些都是?其次的。关键是?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明白吗?” “……嗯。” “那下次,我们就清明后的周末再说?” 方知雨正要顺势答“嗯”,就被耳机里提醒:“恐怕不行。我答应了男朋友不再去了,我不会跟他说谎。” 谭野听完这回?答,也不知是?才想起,还是?终于没办法?:“行吧。”说着又补充,“你啊,好好哄哄你男朋友,让他千万别误会。哪天有空还是?带家里来吃个饭,让我和梅姐帮你把?把?关。宁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他跟你是?初遇,不见得跟我们也是?。万一大家认识呢?” 怎么可能认识?本?来就是?莫须有的“男朋友”。但方知雨听得出来,谭野这是?在防备了。 等了片刻,耳机里也没再响起女声。她只好自?己打圆场: “我尽量哄哄他。” …… 通话结束。 再三确定?对方已经挂断,方知雨才把?自?己的手机放到?一旁,戴起另一支耳机问吉霄: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吉霄不置可否。 “这样还不相信?” “谁知道你跟谭野会不会也事先准备了一台戏?”随后就听女人?说,“说不定?挂掉我的语音后,你又会去找他。” “怎么可能!”方知雨说,“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狡猾?” “是?啊。”吉霄拿出证据,“对我说谎、偷听我电话、还有跟我跟到?酒店的,可都是?方小姐你。” 方知雨无言以对,一时情急:“那我不挂语音不就行了?今天一天你都听着,看我接下来会去哪!” 那边似乎理?解了一阵才明白她的意思。“……这可不是?我要求的。” “是?我主动的,行了吧!” “……你要是?后悔,随时挂电话都可以。” “我不后悔!”方知雨说,“反而是?你,不管多无聊、多沉闷,你都要听下去!不许挂电话!” “那又不一定?……”那边却耍赖,“我这个人?对别人?的隐私可没兴趣。” 话是?这么说,下一句竟然就是?要方知雨别担心流量问题。手机里装了电话卡,她想去室外,也不是?不可以。随便用。就是?手机用旧了,现在待机时间不行。如果想外出,别忘记带充电宝。 方知雨越听越不对劲。“你不是?没兴趣吗?” “是?你主动的,我只是?理?解……并且尊重……” “那我主动告诉你,我待会儿要出门,并且把?地?点报给你,你敢来吗?”方知雨激将她,“与其在电话那头听,不如来亲眼见证我会不会去见谭先生?” “我为什么要?……谁理?你啊。” 然后就说不讲了,她饿了,要吃饭。随即状态就变成了静音。 谁这时候吃饭?该叫午饭还是?晚餐?还是?你乱找借口躲我? 对着头像这么吐槽一番,对方却再无回?应。 方知雨抱膝盯着手机。看着看着,她想接下来,果然又会起变化: 清扫什么的,明天再说吧。今天,她就要去文化公?园。 * 半小时后,方知雨戴着耳机出现在公?园门口。 耳机里根本?没声音,但她还是?戴着,生怕错过什么。但实际上那边一直静音,一副“我可没在听”的样子。 也说不定?真没在听。毕竟吉霄的周末可是?丰富多彩、安排很多,哪有时间听她无聊沉闷的日常。 虽然没能把?吉霄哄来,但这点遗憾不影响心情。因为今天她竟然拒绝掉了谭野,更因为此时此刻,电话那一头或许有人?会听。 方知雨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走在人?群中。 她住的这一带是?老城区的边缘,跟公?司附近相比就冷清许多,好像那个传说中凌晨三点仍有人?去酒吧的不夜城跟她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同一座城市一样。 虽说如此,周末的文化公?园里又好像总是?很热闹。有锻炼的人?、游玩的人?,还有来逛博物馆的人?…… 今天这里好像有什么活动。看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上午刚进行了半程马拉松。此刻还有摊位和人?潮未散去。大家有说有笑,欢声笑语。 在一派春日的热闹中,方知雨一边远望着玉兰花,一边步向湖畔,心想真可惜, 吉小姐错过了这么美丽的花开。 刚想到?这,身旁人?的谈话就隔着沉默的耳机传到?她耳朵里。是?两个女人?带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剪短头发?,清爽可爱,叫她们其中一个妈妈,另一个小姨。 第69章 妈妈跟小姨讲,说这小姑娘心气高,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说要当科学家。 小姨好笑,问小女孩,你要当科学家啊? 小女孩答,是?呀。 你知道科学家做什么的? 小女孩答不知道,但是?—— “我就要当!” 童言无忌,听得方知雨满心怀念。 小时候谁还没做过当科学家的梦?她也做过,但是?没做太久。 她是?个很爱做梦的小姑娘,梦多到?母亲方丽春念叨她,做人?没定?性。 但好歹有一个梦她做得最久,那就是?当导演。 方知雨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 她所在的小县城常年落雨,云雾缭绕。但她却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大多数时候都晴空万里—— 在无常降临之前。 第26章 念想 她和方丽春生活的小县城在?黄山以东, 地方虽小,却是名人故里。 方丽春靠方家和打拼,经营着?两处高?山茶园, 种茶卖茶, 生活比村中?其他人优越。母亲独自供她去县城读书,所以她平时努力认真,成绩不?错, 就是爱做白日梦。 小地方的教育更重视基础学?科,加上这里自古商贾辈出、文风昌盛,县中?学?的孩子要么没有宏愿,要么也是想成为大商人、大文豪、科学家。就她奇怪,长大了想拍电影。 话虽如此, 方知雨还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名为汪润, 大她一个年级。汪润漂亮出挑,梦想是当电影演员、做演技派。两个人一拍即合。 县城离村上坐车要一个多?小时, 高?中?学?业又繁忙,所以方知雨那时不?是每周都回?家。在?县城度过的周末, 偶有闲暇的时候, 电影院就是她和汪润的圣地。其次是网吧,因为网吧也可以看电影, 还可以下载,选择比电影院里多?, 消费还便宜。 小地方,加上早年时对?年龄查得不?严, 放她们和其他学?生一并?进去。别人玩游戏,她们找电影。在?白日梦中?, 青葱岁月像春雨后抽新芽的茶叶般,轻悠悠、脆生生。 除了看电影之?外,她们也一起看书。谁还没有在?青春期喜爱过文学?呢?尤其是,她们还有一个很优秀的语文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章锦绣那时也才20出头。大她们不?过几岁,但在?方知雨和汪润的眼?里,她可是百分之?百的大人,象征着?成人世界和绝对?正确。刚毕业分来实习的时候,章锦绣带汪润她们那一届。后来转正没随孩子们升年级,而是重新回?到了高?一,成了方知雨的语文老师。虽然不?教她了,汪润却还是爱拿着?课业来找章老师解答。方知雨也是问询的常客,就那么认识。 章老师大学?在?宁城上。去大城市受过一圈影响,人又年轻,令她和其他语文老师完全不?同,想法前卫许多?。听说她们喜欢电影,章老师告诉她们不?要单是喜欢,电影也可以成为工作。 她们那时还只是做白日梦,从没想过自己真能和电影联结。章锦绣却成了那座桥梁。她说,想争取到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你们现在?就要好好学?习。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当导演,那以后可以考虑导演系;而你,想当演员,就考表演系。电影学?院还有很多?其他科系都是你们可以选择的,比如戏剧文学?。所以你们知道吗?梦想都有可实现的途径,但你必须付出汗水。 从章锦绣那里,方知雨看到一扇全新的门。这扇门把白日梦化为切实的可能,化为我今天该为之?做些什么。如何提高?成绩、怎么离目标近一点,突然都变得有了意?义。 章锦绣还会给她们介绍课外书,甚至包括一些在?其他语文老师眼?里“不?务正业”的杂志,什么《萌芽》,《格言》,《看电影》……她把必修教材里没有的名人名篇也排进课堂,让大家一起阅读赏析。 其中?方知雨最喜欢的一篇,就是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即使背不?下来,逐字逐句读也读过很多?遍,还在?暑假的语文作业里做过摘抄、写过感受。 首先,细雨飘零的天气她就很喜欢,因为山间绿野会湿润一片,还因为她的名字里就带着?一个“雨”字。对?着?田野、青山和云雾,她都念过这篇文章。一边念一边感受文字,画面,和字里行间雨的气味: 第一句是“惊蛰一过,春寒加剧”,之?后是料料峭峭、淋淋漓漓。画卷展开,从长巷短巷,到乡里城间,最后晕染到整个国?度,再从现实漫进文化…… 在?这片散文里,方知雨还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 可不?是,她的皖南就是这样。 在?高?山茶田读它是最好的。抬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脑中?是深色雨景、撑伞的浪漫少年人;最后向下俯视山脚的村庄。真隽秀,就像一张闺中?女子使用的方块手绢。她的家是其中?一点针脚,与雨丝一起落在?文尾——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然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阵雨。若有春风,便随它离开山野、飘向外面的世界。 她把这些想法写在?作业里,还引用了电影《天堂电影院》的句子。她说她会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不?回?头,不?写信,想家时要熬住,就那么奔向外面的世界。因为她还年轻,世界是她的。 第70章 她对?自己这篇大作洋洋得意?。事实上,开学?交上去后,确实也被章锦绣拿来当作了范例,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宣念—— 时间倒退十年,在?洒满阳光的中?学?课堂上,方知雨得到最多?的评价不?是“呆头呆脑”,而是班里最有灵气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最喜欢她,是啊,写白日梦也能拿高?分。 可是,章锦绣那么肯定那篇作文,给她的批注里却有一句很奇怪。她说这篇文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方知雨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拿去让汪润帮着?分析,最后得出答案: 这是章锦绣说她,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当时还不?服气,跟汪润发牢骚说怎么我的愁就不?是真正的愁了!就因为我16岁,我对?人生的感慨就不?是感慨了?真奇怪。 汪润笑?她,说你那么在?意?,不?如直接去问章老师啊。 她们说去就去。然而章老师那天给她们的答案却格外敷衍,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师还说,方知雨没有真正看懂《天堂电影院》:电影里说着?不?回?头,不?写信,但主人公的双眼?却全程都在?回?望故乡,看着?家。 方知雨想或许吧,但起码现在?,她要去山那一边看看。去可以到江岸吹风的辽阔地带,去跟某个遗失的世界重新关联,去看向还不?明晰、却一定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未来。 白日梦就是,你只想着?未来,不?谈现在?,也永远不?会被过去束缚。 然而,高?中?二年级的冬天。 妈妈在?家中?跌倒,摔得很严重,被村里的人送医。摔伤是治好了,却被怀疑有其他怪病。等年过了后方丽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到县城医院,又去邻市,又去省会…… 高?二的暑假,方知雨陪着?妈妈寻医问药。辗转到杭州,确诊为渐冻症。 这病不?是突然来的,这病暗中?侵蚀方丽春很多?年了。她能忍,加上乡里头谁身上没半点毛病,拖着?就算。只是总觉得提不?起力来,也控制不?住抖动,而且越来越瘦。跌倒的次数开始变多?,她却从没告诉过方知雨。直到那次摔得重了。 风靡全球的冰桶挑战,在?那年头还远未开始。听医生跟她把这个病解释清楚,并?告知了她方丽春将会面临的未来之?后,方知雨人傻了。 那天杭州下雨,对?此她记忆深刻。记得自己失意?地下楼走出病栋,记得眼?前明明一片苍翠却黯然失色的风景。记得头顶感觉到一滴飘落的雨…… 她因此终于?回?过神,却还是无法相信医生口中?的那个未来会真实发生。 无法接受一切,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可是还能怎么走?路明明只有一条—— 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妈妈只有她。 后来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吃药只能尽量延续,根本无法治愈这个病症。眼?看着?方丽春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瘦。越来越失却生机,像一摊骨架。 药很贵,治疗很贵。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创造的在?乡野中?尚算优越的生活,和存给她未来考大学?的钱,都日渐掏空。 方丽春没买保险。方知雨是在?医生那里听到,才得知保险多?重要。像她母亲这种病症,如果?有商业保险自然最好,要是没有,有医保也多?少好一点。“但你妈妈都没有买。” 她问医生,那我现在?买可以吗?医生说不?行,从确诊开始,你妈妈这个就叫既往病症,什么保险都没用。事情只能做在?前头。 后来,她在?宁城的地铁上又看到保险和它的广告语。地板上的大字与她对?望,像是在?马后炮,又像是在?对?她说教。可不?是,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 其实确诊之?后,她跟方丽春无法避免地讨论?过这问题。方丽春当然知道保险多?重要,就是觉得舍不?得、不?划算。拿村里说吧,除了她家过得好,其他那些人收入都紧巴巴,尤其是留守老人。种茶才多?少钱,种粮食才多?少钱。那些钱自己活下来都不?够,还买保险?未来的事谁知道,活过今日更重要,以后还不?见能活到返利的时候呢。 又说那些钱,她想留着?给方知雨读书用。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一定要考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拿好五险一金。现在?竞争那么大,说不?定会有求职空窗期。到时还不?是要靠妈妈?等你自立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我才能放心点。但也很难说,毕竟你这个人,做人没定性?。 方丽春这么为自己开脱,为命运开脱。直到某一天,她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说话这些年一直都有问题,只是方知雨天天陪伴,未能及时察觉。可是那一天,方知雨却发现自己连蒙带猜,都再听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才在?想,原来医生嘴里那个未来是真的。总有一天,妈妈会动不?了。到那时,如果?她还想继续读书的话,能负担吗? 可是,在?方丽春尚存一点劳动力的时候,即使去求来一些手工做,甚至借钱,也非要她把书念下去。她提出说想休学?去工作,方丽春还骂了她。 但学?业不?可能不?耽误。进高?三之?后,她的成绩大不?如前。 第71章 她家里这个难题,学校、村里、母亲的朋友……都帮着想了办法。借过钱,拿过补贴,捐款也组织了一次又一次,还联系了上级领导。甚至接受新闻采访,去社会上通过慈善筹资…… 却都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那时候,她想原来章锦绣也不是每句话都绝对正确。原来梦想是有资格的,她曾经不知道,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运气很好。 汪润是最理解她割舍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做出了一定割舍: 那年汪润高三,目标最终改为师范,跟当年的章锦绣走上了同一条路,因为师范不用学费。至于演员梦,那不是她的家庭能负担的。父母说得很明确: 要是考不上师范,就别读书了。早点工作、早点嫁人吧。 汪润很争气,拼尽全力考进了师范。离家去省会读书那天,已经听闻方家变故的汪润来找她,跟她说她要走了。让她不要放弃,要把书读下去,想尽办法也要读。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努力忍着眼泪。 方丽春也这么说,还要她未来好好参加高考。因为方丽春当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懂得有多重要。家乡虽是文人故里,再目不识丁的种田人也知道这里的古训是“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但真正到了自己身上,条件有限,也就身不由己。加上以前那时代上个大学难如登天,所以在方丽春心中一直有憧憬,也一直是遗憾。 “不读书是要吃亏的,”方丽春跟她说,“高考是非常宝贵的机会,是你第一次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然而,当她要迎来这个重要时刻的时候,方丽春的状况已经到吃不下饭。她靠一根管子从鼻子穿进胃,输入每日所需。进食的时候还不能跟她说话,要是她思虑过多、引起呛咳,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这种情况怎么去读大学?就算她考得上,她能丢下每天都需要人照顾的方丽春吗?必须把妈妈安置到学校附近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吧。但是钱呢。她读书去了,钱从哪来? 太现实不过的现实。理智其实已经替她接受了既定的未来。但方丽春却还在跟她表达,求她别放弃。知雨,你要读书。 那么,就看看天意吧,方知雨想。在突然砸向她的无常面前,她也是朝着时运大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点缝隙努力冲刺过的—— 在那样的关头,她非常不懂事地任性了一次,跟着送茶的车到了一趟省会,去参加了电影学院的艺术生校考。 那是顶尖的学府,要是真被她考上,就算再祈求一百次、一千次援助,让记者写一万篇惨痛报道,或者再想其他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做,因为一切是天意。 而结果是,落榜了。 听帮她看榜的汪润告诉她这消息后,方知雨去田里对着山野坐了半日。 她知道,时运的门关上了。 几个月后,方知雨高中毕业。几乎没有任何动摇地就选择了工作。高考多少分她不记得了,但记得是足够令她去上所二本大学的。在她们县城中学里,也算中上的成绩。但她却无能为力,走向了茶山。 她最终,还是没如妈妈期望那般,去象牙塔。 有段时间方知雨什么都恨。恨上天无情,恨自己蠢笨。恨茶树今年虫蛀多,产量下跌。恨她的家乡茶怎么这么不争气,味道是好的,却卖不起钱。恨那些不得不做来维持生计的打工既难做、又难学。炒茶也要学,学到水泡都磨破,老师傅还是说手法不对。哎,你总是这样,不用心。 恨这个病。 医生说,这是罕见病,患病的可能只有十万分之一。 星星未砸中地球,命运却砸中妈妈,砸中她。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在恨里备受煎熬。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她才放过了自己,接受了时运。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再次捡起电影。她想自己说对电影多喜欢,却从那么久没看过电影。不就是落个榜吗,她还能把喜好连同自己都否定了? 又笑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里做的唯一跟电影有关的事,就是“杀青”。只是此杀青非彼杀青,说的是炒茶时把嫩芽翻炒至高温,加快手速,让它彻底从一片叶变成一枚茶。 也是这时,方知雨突然心血来潮,想她为什么不能假设是在拍电影? 这么一想,眼前发生的一切便都成为了素材。煎熬她、折磨她的人生就此跟她分离开,隔着镜头。没绕过的命运也变得可接受,因为它的到来,应该只是为了让她去体会,让她有一天,把所有这一切都拍成电影。 所以,像电影院那样的天堂,她只想和爱的人去。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方丽春已经彻底变成床上的一堆骨头。她的灵魂还完全清醒、鲜活,却只能被困在骨头做的死寂的盒子里。 在这比诅咒更恶毒的封印中,方丽春说了她的生日愿望。 到这个时候,方知雨已经学会如何抽离于自己的人生。她的心好像也变成一双习惯杀青的手,普通的失落已经完全折磨不了她、烫伤不了她了。 心起了茧。她要把路走下去。所以即使妈妈跟她说让她死,她还是全力留住她。 第72章 等伤心过去,等天晴。方知雨把妈妈抱出房间,抱到轮椅上,像抱一个孩子。推着她出门,停在院落里晒晒太阳,对着田野、青山,小桥、流水。跟她说天气好的时候,这个看了几百遍的乡里头,居然也能这么美。你不觉得吗? 说笑完又装可怜,问妈妈: 方丽春,你真舍得丢下我? 方丽春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眨动眼皮。 眨了很多下,告诉她:“怕苦了你。” 那你就更要活下去了,方知雨跟她说,因为你活着,我才感觉甜。 那之后,方丽春不再提死的事情。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活得尊严全无,仍在活着。她活着,方知雨就在云雾中落定下来。打工,存钱,种茶,卖茶。 最期待就是每年落春雨时刻,因为这说明茶快好了。一年就追这十几日不分晴雨的昼夜,累也开心。常常是这段时间,她会把妈妈托付给村里乡邻,因为卖茶上县城去。忙完后才终于有心情、有余暇去网吧看看电影…… 是啊。她那在云雾中度过的人生,怎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吉霄说的那样,她懂茶。 唯独头几年正青春,她把自己消耗在恨里。但无常初降之时,人总是很难接受。 如果那时她就有时间记录表,把那些日常都记录下来,一定也能捕捉到许多生动鲜活的片刻。比如方丽春确诊后没多久,她捡了一只野猫回家,给它取名为“好运来”。闲来给它洗干净,一身漂亮的橘色。 方丽春也很喜欢好运来,对它很宠溺,好像养好它时运就真能运转。 人会迷信,其实就是在低谷时为自己找点指望。没有迷信,好像连最后一点缝隙都关上了。方知雨一边这么自我劝解,一边抚摸小猫,跟它说快让我多喊几声,好运来! 比如后来,有条件用上了机器。把茶卖给常客,对方说还是你亲手炒的味道好。那当然了,她也知道,因为后来就连教她的老师傅都说,小姑娘厉害了,能出师了。但怎么办呢,需要更多钱、更高的产量,她肯定更愿意选机器。 比如一日辛劳后回到家。推门进去,先看到中堂、对联。然后是古钟,花瓶,镜子。转弯进卧室,就见好运来眯着眼在方丽春床下蜷着。正好一阵自然光洒在妈妈和猫身上。柔和到仿佛是在跟她说,看吧。即使是在云雾中,你也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 或许她这个人是不受时运偏爱,没有福分去及时行乐,无缘感受那些肉*体和物质带来的欲望满足,不知道什么是近乎刺激的快感欢愉,和顷刻消失的纸醉金迷。 但是,在不幸的身旁,她也曾努力拾起过一些安静到散发禅意的片刻。那些片刻,也曾真实令她喜悦。 这样琐碎的、却也曾鲜活的日子,在方丽春确诊后延续了七年。 七年,却还就是太短。 在方丽春尚能动弹的时候,她就做好决定,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作医用。她跟方知雨说,希望这病在未来,不再是病。希望不再有人经受这样的折磨。 得知妈妈的决定后,方知雨又到田间对着山野呆坐了半日。 当然,这是好事。是她想法太落后。 可是,如果以后想妈妈,她该去哪里呢。 但她没跟方丽春说她难受。在方丽春面前,她总是笑得更多。总是告诉自己现在开始拍喜剧。转场了,你要快些入戏。 对于这个病,她们母女从如鲠在喉,到习以为常,到后来甚至一起开些死后的玩笑—— 在妈妈尚能说、尚能动的日子。 方丽春说看吧,还是我明智。一把破骨头,不捐出去做点贡献,拿来干嘛?火化?入土?哪样不要钱?我都给你省了。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 现在地价多贵,她又说,为一罐灰买一寸土,你吃饱了撑的? 又说,方知雨,你真忍心把我困在一个小盒子里?人死不见得是坏事。像我这种病,那一刻对我绝对是解脱。 又说,就你事多,非要走个形式。说吧,你想要妈妈剪下来的指甲?还是身上搓下来的泥? 方知雨无语,说你恶心不恶心? 不是你说的吗,想留个东西做念想? 方知雨跟她认真:“好多人,会留牙齿呢。” “拔牙不要钱吗?”方丽春痛批她,“我现在这样子,对你而言已经是吸血鬼,你还要为这种事花钱?我不干。” 方知雨闷头不再说什么。 她想跟方丽春说她不是吸血鬼,又怕会引发更伤心的话题。垂头不吭声,直到方丽春眼睛一亮,口吃含糊地跟她说—— “我知道了……留头发啊!反正再过段时间都要剪寸头!” 于是,妈妈离开后,她只留下那日欢天喜地剪下的一把发。 后来,章锦绣走了。走得很突兀。得知这消息时,方知雨只觉得自己心间某条弦断掉了。 再后来,好运来也走了。这猫捡回那阵,她也不知道它在这世界上逗留了多久。所以说不清它究竟多少岁?九岁,十岁,还是更老。 第73章 如今宠物临终关怀好得来,还能给你安排火化。当时她手头终于?有些余钱,花几大百做这事情。商家还拍摄了视频: 好运来在?火化前,竟被庄重地放置在?一圈菊花中?间。给它放哀乐、诵佛经,祈它乐登彼岸……多?少人都没这待遇。 最终,变成一小罐骨灰。 方知雨回?到1402,开两道门锁,进洞穴、打开灯。 每天回?家,她总习惯先去找置物架上的红色茶罐。有时看一眼?,有时拂拂灰——虽然她密闭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落尘。 方丽春这个茶村出生的老茶客,平生最爱喝两种茶,一红一绿。红就是祁门红茶。 早年经济不?景气,茶叶在?国?内的销路红不?如绿。那时候,家里得到过一罐当地人送来的高?级祁红。当然不?值今天这么高?的价,但东西是上好的。 方丽春喝得“爱不?释口”,茶叶喝光了,茶罐也舍不?得扔。 然后,它便跟着?她们十几二十年。 在?方知雨脑中?,这旧茶罐也变成了一副惯常图景,镶嵌在?她对?童年的记忆里,跟“家”这个概念长在?一起,同株同叶、盘根错节。 如今,她的家不?在?了,但罐子还在?,用来装一把发,一罐灰,和一张批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文纸。 方知雨满心留恋地抚摸它—— 这就是让这个盒子间化身为“家”的魔法,也是她的所有念想。 它在?,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打开门、回?到这, 就仍有谁在?等着?她。 第27章 故人 方知雨在附近的购物中心吃完晚餐, 上楼去逛这里?非常有名的书店。 这样的行程是她平常的周末不会有的,但今天却做了。从书店出来,她还看?到?电影院的入口。 年初的时候方知雨一个人来过这, 来看《流浪地球》。看一颗星星撞向地球, 在千钧一发之际,人类如何远离它、绕开它。 在她被云雾掩盖这些年,电影技术又?上了一个台阶。时隔多年进影院看?科幻片, 宏大的场景和真实感都让她震撼。 虽然看?过了,但方知雨还是在看?到?海报后停步,随即拿出手机。 语音还在接通中。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除了吉霄给她的充电宝,还带上了自己的。甚至带上插头, 总算是让手机一直保证着充足的电量, 通话持续。 对方依然静音, 但方知雨想,如果吉霄在听呢? 如果她在听, 那么这一路上,她或许会听到?湖畔的风声, 人们的谈笑声, 车鸣声……和?她自己吃晚餐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行走?。话筒和?衣服发出的摩擦声贯穿始终。 这些无聊的声息, 吉霄真?的会感兴趣吗? 突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吉霄回应了,那么她会鼓起勇气, 请她出来看?场电影。 电影院这个圣地,也是有资格才能踏入的。要有钱, 有时间,有心情, 才能在里?面拿出人生的几十到?上百分钟,去感受一段跟你?彻底无关的、不需要你?来负责的未来。 你?被它娱乐。它就像是白日梦的具象化。 而?现在,她难得地有钱、有时间、有心情,又?碰巧想跟吉霄一起做梦。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把?话筒拿到?唇边: “你?还在吗?及时雨。” 静音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明显的推却。不禁又?想起之前吉霄说,她为?什?么要。说她不会理她。 如果那些话不是口是心非呢? 还是算了吧。回家。 回程还是坐公交。也不是不能选地铁,就怕下去没?信号。 去车站的路上,方知雨路过一家烟雨香茗。 工作已近半年,她才有了自己确实属于这家公司的感觉。看?着门店,好像是比其他品牌来得亲切。 方知雨不由得想起从前。 生活在安静中平淡下来的时候,春天,难得调假回乡一次的汪润找到?她。 汪润最终没?有做成演员,但也没?做成老师。这些年她辗转落定?在杭州,做过家教、网购模特和?主持人。活路多、赚得少,却很满足。她说自己或许没?那么有天赋,想要的只?是聚光灯和?舞台。现在都有了。 那天,方知雨把?妈妈托付给村邻,跟汪润两人一起去了县城。 汪润说,她这趟算是衣锦还乡,所以样样都要她来请。先请方知雨吃了午饭,之后去步行街上闲逛,经过一家奶茶店—— 那时候,烟雨香茗还不叫这个名字,就叫“烟雨茶”。也不像现在力争一二线城市购物中心,而?是抢占江南的乡镇县。装潢配色远不如现在时髦,但在当时的方知雨眼里?,也是她平时不会踏入的地方。 汪润拉着她进去,叫她一定?要尝尝看?,说烟雨茶现在做大了,在杭州市中心也开。她喝过,很不错。 方知雨一看?价格,难免惊讶。问汪润为?什?么那么贵?贵在奶上?还是茶上?奶茶还不像茶那样能续水。 汪润说都不是吧。现在市面上的奶茶可能既没?有奶,也没?有茶,就是饮品。但让人很难抗拒: 它好喝啊。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观望菜单,上前小?心地问员工有没?有绿茶的?员工答没?有,只?有红茶做茶底。她问什?么红茶?员工说,红茶就是一种茶啊! 第74章 旁边的店老板听到?这,过来替员工答这一题:“我们茶底用的是世界三大红茶中的锡兰红茶。” 方知雨还想问,汪润跟她建议:“就点?她们的三拼奶茶吧,里?面有红豆、珍珠和?布丁,味道最好吃。” 到?手后方知雨喝起来,是不错,但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甜品。而?且那茶底,跟祁门红茶没?得比。 汪润问她奶茶喝起来如何,她照答。又?说如果茶底换成祁门红茶,一定?会更好喝。 “要说三大红茶,祁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冠绝三大之顶。”方知雨说,“能用锡兰红茶,为?什?么不能用祁红?” “因为?贵吧?”汪润说。她家里?虽然不种茶,但好歹生在茶乡,对安徽名茶如数家珍,“而?且你?不觉得,奶茶跟茶似乎没?什?么关系?” “那它不该卖这么贵。” “它有市场啊。” 见她还在边喝便?琢磨,汪润笑她:“我说你?,该不会在想把?你?家山上种的茶也调成这个?” 方知雨却笃定?:“要是真?用我家的茶,一定?比这个好喝!” “那下次我来村里?找你?,你?给我做一杯?” “做就做!” 她们谈笑着,经过中学那条街。方知雨看?着耸立在那的县博物馆,下意识停步。 博物馆是在她高二时开建的,听说设计师还非常出名,当时大家都很期待。 然而?等它真?正落成,她已忙于生活,至今未去看?过。 汪润知道她遗憾什?么。她自己也有遗憾,所以她们之间很久不提电影的事。明明是少女?时代的圣地,但现在像这样约出来玩,却不去电影院。 再比如博物馆,文庙,县中学……这附近,方知雨都是好多年未踏足。就算经过,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看?着好友憧憬的目光,汪润终究还是不能当自己没?发现,问方知雨: “要不要进去看?看??” 方知雨好像一直在等这一问。 “走?啊。” 她们进入博物馆,开始穿梭在故乡的过去。在那里?,方知雨找到?了自家的茶,找到?了它在历史中的样子: 最早可追溯至唐,到?清朝年间成为?贡茶。诗人说它“异草育地灵,香雾蒙崖野”。条索紧细,形似雨丝,入口爽、回味甜。曾名为?“茗雾”…… 从博物馆出来,她心中甚为?感动。跟汪润说,你?说好了下次来村里?找我,可一定?要来。到?时候我泡茶给你?喝。 汪润说,好。 她们走?到?县中学门口。 “进去看?看?吗?”汪润又?问她。 “……走?啊。” 章锦绣来带她们进去。这些年她和?汪润一直联络,也从她那问过好多次方知雨。但方知雨一天不自己出现,章锦绣便?一日不好主动找她。 她们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学生曾太令章锦绣满意,寄托了太多希望。却遇到?那样的无常。毕业后,方知雨自我封闭,音信全无地躲了起来。虽然还在同一个地方,章锦绣却不敢就那么冒然地把?她直接翻出来,只?通过汪润带过钱。方知雨一开始收了,后来都不肯收。 终于,今日又?见面。 章锦绣还是那样子,风趣而?有魅力,就是比她印象中狠狠添了两三道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皱纹。“学生不好带啊!”章老师说。她们笑。 上教学楼,到?章锦绣现在教的高三年级。正好下课,汪润找回她的教室。方知雨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记得汪润当时在几班—— 那个时候,她太常去找她了。 然后,她们就看?到?向门那侧的墙。上面又?被准毕业生们涂满字,立志的,表白的,发牢骚的…… 和?她们当年一样。 汪润想起什?么,不说话。随即,方知雨也想起来了。 她想,这话需要她来说。 “记得吗,”于是她主动跟汪润提,“以前,你?在这里?写过字,还让我一起写。” “……是啊。”汪润说。 “写了什?么?”章锦绣问。 “写‘我会成为?演员’,和?‘我会成为?导演’。”方知雨答得轻描淡写。 沉默在她们师生间蔓延几秒。章锦绣才开口: “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写‘我会成为?诗人’。” 方知雨从记忆里?抽离:“老师以前想当诗人吗?” “不是以前,”章锦绣说,“现在也这么想。” 随后她说会成为?怎样的人,有时候和?职业没?关系: “我的职业是中学老师,但我想,与此同时,我这辈子都会是一个诗人。” 方知雨听着,想着。 离开学校的时候,方知雨跟章锦绣说,想留下她的电话。等到?谷雨,她家的茶,她想送来给老师尝。 “好啊,”章锦绣笑得眼中带光,“如果味道好,我会带朋友一起买。到?时候你?可要给老师亲情价。” 方知雨也笑:“那当然!” 告别章锦绣,汪润送她坐回村的公车。路上她们相约下次再去烟雨茶喝新品,又?时隔多年终于放下,说起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聊完电影,汪润说她现在还会看?美剧,有一部叫《权力的游戏》她就很喜欢。 第75章 “我记得你?以前说看?过《冰与火之歌》,就是那个改编的。” 方知雨说你?记错了。我是说,那小?说我以前买过,但还没?看?就转手送给了另一个人。 “那你?要去看?!”汪润就像青春时代那样给她安利,“真?的很不错!” “好好好。” 她们一边笑,一边开心地聊天,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最终还是要分手。眼看?公车来了,汪润嘱咐她:如果以后到?杭州,一定?告诉她。 说完又?改口,道不对—— “但凡你?离开这里?,都一定?要告诉我,记住了吗?方知雨。” 方知雨记住了。 那天晚上,她难得地心血来潮,翻出仅剩的一本作文本。高一暑假的语文作业,读书笔记10篇。第一篇,席慕蓉的《借句》——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 方知雨看?着泛黄的诗,心却再不如少女?时那般悸动。只?剩一片灰白。 她想,要怎么才算重新开始? 又?想起汪润的话,说离开这里?要告诉她。但这里?有方丽春,有好运来,有茶,是她的家。她怎么离得开?离开了,又?去哪? 就是那时,她发现对于远方、对于未来这些事,她的憧憬很淡了。 又?像是淡了,又?像是把?自己锁起来,害怕去想。 她合上作文本。 所以几年后,当她坐在吉霄对面,吃一锅鲜香美味的牛肉汤锅,才会被对方说搞不懂。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无欲无求。 方知雨曾觉得无欲无求没?什?么不好,并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生活下去。直到?某一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个故人竟然跟县城里?那家烟雨茶产生了关联: 会在手机上搜索“吉霄”这个名字,是在跟汪润见面后不久。 当时,小?县城通了高铁,开始推行旅游,并将两张名片作为?最大卖点?:一是名人故居,二就是她们种的名茶。 村里?的无线网络也跟着升级——真?正的“村通网”。 跟其他种茶人比,方知雨年轻,脑筋也活泛。除了大字号,她家几乎是村里?最早开网店的,卖绿茶,也卖自家发酵的红茶。销量虽然普通,但在全村算佼佼者。所以到?了需要微信联络的时候,她也换上了3g二手机。虽然出外信号不行,连支付都不灵光,但在家里?用完全没?有问题。 就是那段时间,在梦里?,方知雨见到?吉霄。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梦到?吉霄。青春时代、和?刚开始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日子,她都梦到?过。但也只?是梦到?。 可是这一次,事情却有些特别: 不出半个月,她就第二次梦到?吉霄:十几天后,第三次;几天后,第四次…… 方知雨醒来,带着一双泪湿的眼想着梦里?的人,发了很久的呆。 按照她被时运折磨的经验来看?,她猜这越来越频繁的梦会不会是什?么坏预兆?难道名为?吉霄的故人遭遇了什?么不测,在她梦中出现,其实是为?了托梦、找她求救? 这种想法,让她终于忐忑不安地拿过手机,试着搜索“吉霄”这个名字。出来的却尽是些无关的人,甚至有无关的公司也名为?“吉霄”。 方知雨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宁城”两个字。这次就出来了新内容: 她甚至在首页找到?一条显眼的新闻。 可是,那新闻的标题根本不是谁谁谁遭遇不测,而?是: “烟雨香茗成功战略转型,再掀国风茶饮新高潮”。 说的是名叫“烟雨香茗”的奶茶发展得如何之好,经过了一次什?么重要的定?位转型,现在在全国做新布局,总部移到?了宁城。在新茶饮国风赛道中,烟雨算一匹黑马。今年已在开辟西?南新市场,而?负责此项任务的正是来自事业部的—— “吉霄”。 第28章 晚安 这夜方知雨回家迟了些?, 公共卫生间又一直有?人,到她平时睡觉时间才排到位,进去洗个澡。 十几分钟后, 方知雨出来。头发没干透就着着急急进门, 先去检查插着电的手?机,发现?通话竟然还保持着,才松一口气。 不过, 某人真不愧是疯子,偏执成这样。都这个点了,难不成她还能溜出去跟谭野见面? 可吉霄是疯子,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本来嘛,对方早说了, 想挂电话随时都可以。 她却一直没挂断。 真希望吉霄也跟她一样, 真希望这通通话之所以延续, 不是因?为她们谁发了疯、冒犯了谁,或者谁一定?要向谁证明自己可被信任, 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两个故人太久不见, 很怀念对方。 希望是这样, 却又害怕是这样。 方知雨把连着线的手?机放到枕旁,躺下来。让它陪伴着自己, 听着她呼吸。 其实?有?很多话想告诉吉霄,也有?很多旧想同她再叙, 却又害怕面对真实?、面对过去。 所以能?像这样,也很好。她会继续维持现?状、小心经营。 方知雨看向静音的头像, 想如果此时此刻,她在听呢? 今天一整天, 她都在被这样的可能?搅动心意,一切都被打乱。 第76章 所以本早该入梦的时间,她却睡不着。干脆起身去找出她的旧手?机,也插上电。 她很久不打开这部手?机,因?为里?面存了太多与老家相关的东西。相片,短信,还有?妈妈的视频。视频没几个,因?为买来手?机的时候妈妈已?经不成人形。本想拍下什么,却每次拍完都觉得方丽春离她又远了些?。她很讨厌那?样的感觉,后来不拍了。 事实?上,她到现?在也不敢回看。 但是今晚,她又打开它,因?为除了相片、短信和视频,里?面还有?她以前下载的电影。 下了又删,删了又下,最终只留下两部。 方知雨找出干净的枕巾,又想遮住旧茶罐,却最终没落手?。 她今晚也就打算看个《重庆森林》而已?……方丽春也爱看的。 这么说来,第一次看《重庆森林》就是妈妈放的,在小学时代。 那?么今晚一起看啦,方丽春。 既然一起看,就不能?只有?她自己听见。方知雨扯掉耳机。 于是,在来到宁城的第三年,这间小小的盒子里?第一次传出电影的对话声。虽然控制了声量以免打扰到隔壁,但已?足够令方知雨欣喜—— 总觉得,她的安静就要被彻底打破。 电影开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剧情。男人失恋了。他想忘记一个人,便到处寻找保质期限是5月1日的罐头,希望自己的感情也能?和食物一起过期…… 看着早已?熟稔的情节,方知雨慢慢就出了神,想起三年前。 因?为一个偶然,她在新闻里?看到吉霄。当时的报道还附了一张图,是烟雨西部区首店开业的照片。一群人挤在一个画面里?。 方知雨仔仔细细地查看,终于被她在人群中找到一个长?发美人—— 她的脸,越看越像吉霄。 跟她梦中的少女比起来,这个吉霄长?大了很多。却又是有?迹可循: 像一滴雨,下出一整个春天。 她不该看那?张照片的。看了之后,梦非但没止住,反而更放肆。而且梦跟以前不再相同: 吉霄变成了成年后的样子。 更令方知雨感觉是奇迹、天意或者迷信的一点,就是通过这篇报道,她发现?所谓的“烟雨香茗”原名烟雨茶,就是开到她们这种小县城的那?家,以前汪润请她喝的那?个。 因?为这点关联,那?段时间,她整个人像中了邪。甚至跑去咨询乡邻,问?阿姨婆婆们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原本不怎么梦见,最近却常常梦到她。 其中一个答有?啊,她当年就是这样的,突然有?一段时间天天梦到,现?在对方成了孩子他爸。 大家听完就笑开,更有?人替她开心,问?村里?哪个小子这么好福气,被小老板娘看入了眼? “不是的!”方知雨否认,“我梦到的是女人!” “很久不见的女人?”一个婆婆问?她,“是你?以前的好朋友吗?” 朋友? 方知雨不确定?。她都只敢称她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却常常梦到她?” “嗯。” 婆婆想了想,说:“旧年也是有?过这方面说法的,难不成是对方的鬼魂找上你?……” “她活得很好!”方知雨连忙说,“她现?在还在一个大公司里?,当了很厉害的负责人!” 人生经验丰富的老人这就不懂了:“那?你?跟人家不拖不欠,怎么会梦见?” 听到这里?,方知雨不说话了。 但是,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我梦到这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梦到我吗?” “怎么可能?!”大家都笑她,“要是这样,白马王子的梦里?岂不是很拥挤?要照顾你?们每个梦到他的女孩子?” 她的痴心妄想被一棍打破,于是事情就那?样。 但是梦,还在继续。 秋天,方知雨去县城,先去烟雨的门店。但只是在外面看。 县城里?这家店果然也跟着换了新名字、新店面。奶茶比她以前来的时候还贵。那?篇报道也说嘛,他们现?在用了新战略,原料用真的茶、真的奶,定?价总体比以前上升。形象也设计成中国风,但客单量不降反增。 方知雨在道旁盯着柜台上新安装的电视看,想如今真是不同。每款茶都取了诗意的名字,还特意标注出茶底。 更令她惊喜的是,她发现?其中一款叫“月下红颜”,而茶底竟然就是—— 祁门红茶。 产品介绍播完,接着讲企业理?念。拍了江南、茶田和美人,随即研发部出镜讲解。强调他们不用奶精,并且用大叶茶代替了茶包冲泡。接下来说拓展宏图,出镜的是事业部…… 方知雨惊讶地看到吉霄。 把广告都盯过一轮,又继续等待,直到吉霄再次出现?,她忙录下这一段。之后再站不住,鼓起勇气去柜台,点一杯月下红颜。 店员却告诉她这茶上周下架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更换宣传视频。不如试试别的? 见她选不出来,店员给她推荐新品“空山花落”,说茶底是产自安溪的桂花乌龙。方知雨说那?就这个。店员问?她要不要奶油顶,她说不用。 第77章 这次一尝,跟之前确实?不同。没有?了甜腻的小料,奶味也清淡不涩口,并且真的被她喝出了茶香。 她跟店员反馈好评,再违背本性、硬着头皮跟人聊了好一会儿,最终才迂回地问?及,宣传片里?那?个事业部的吉霄现?在在哪里?工作啊,宁城吗? 店员不太清楚,他说自己也是打工的,上面的人不认识。但这会儿顾客不多,他可以帮她去问?问?店长?。 等店长?过来,解答了她的疑惑,告诉她吉霄是在西南工作:“她是西部区负责人。” “那?您有?她的手?机号吗?” 店长?听了这一问?,也不知是在防备她,还是原本就没有?: “她又不是管我们的,我怎么可能?有?。”说到这顺口问?她,“你?是认识她,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她啊?” 方知雨心虚地答没有?、不认识,又改口说只是觉得她长?得像一个朋友。之后慌乱地捧着奶茶离开。 等她坐了一个多钟的公车下来到村口,走到河边的老杨树下,看着远处连绵的高山,才像一梦醒来。 要到手?机号又如何。难道,她还能?去联络吉霄? 就这样吧,就这样。 她一边黯淡地想着,一边把刚录来的视频再看一遍。然后删去。 可是,晚上,她又梦见吉霄。 在梦里?,她们回到了学校,坐在小小的书桌前。隔一条过道,趴在桌上看着对方。 玻璃窗外满是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有?风来,叶面便起伏如光的海洋。带着阳光味道的风吹进教室,拂过她,也拂过宣传片中的女人。 她早知道这是个梦。因?为现?实?中,她跟吉霄的相交点早已?过去。此后她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再不回头。 可是,如果是电影。 电影总是好的,电影总可补救。在电影中,错过的人有?无数种方式挽回。 然而人生不是电影,人生不可补救。人生的容错率小到想好好活的人压力都很大。 方知雨压力很大,大到她想,要是她有?时光机。 如果有?时光机,她想要时光倒流,回到2006年。在那?一年,方知雨听过一个很不现?实?的传言,说十三年后,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 跟她说这个传言的人,此刻就在她梦中,隔着一条走廊看着她。这个人曾说如果要毁灭,那?就毁灭吧。可是为什么,她那?么讨厌这个世界,却还是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不要是一个人。 回忆至此,方知雨朝着梦伸手?。本该触碰到女人脸庞的瞬间,指尖却没有?传回任何感受。 这是个质量很差的梦。她看到了吉霄,却感觉不到她。 大概是到这时,她落泪了。然后她挤了一个很糟糕的笑,跟梦中的女人说: “我搜过了,你?现?在过得很好。” 女人也对她笑了。她的笑不糟糕。她的笑很美,很自如。 她说:“是啊,我现?在,很开心。” 方知雨说开心就对了,开心很重要。说完她想这话由她这个被夺走了开心的人说出来,最有?说服力。 想到这里?,她说吉霄,你?要身体健康,就这样美丽开心、长?命百岁…… 在我不在的地方。 这话说完,一阵干枯的苍凉感便吞没了她。那?她目所能?及的、走向衰败与枯死?的未来,明知内容,却不知时日。还有?多漫长?呢?未来的路。在那?样遥远的跋涉中,她都再见不到这个人了吗?一生?永远?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想见到吉霄,她只能?来梦中。 这么明白后,梦就要结束了。趴在桌上看她的人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知道,又是告别时刻。 告别之后,回到现?实?。宁城很远,西南也很远。她在云雾中,吉霄在远方。空间浩瀚,时光漫长?,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凭什么去关联另一个人? 好多事情都是,过期不候。 方知雨睁开泪湿的双眼。 不能?再见了吗?不能?了吧。若还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一生? 生离和死?别,她穷尽努力都无法留住的人。都不过在告诉她,人生这件事本身,有?时被无常折磨得很寂寞。 在泪眼中,她看到夜光。夜光落在不远处有?方丽春的床上。 然后,她的所有?心事就在那?一刹那?如荒漠中的泉水一般。再悸动也全部蒸发,徒留一口枯井。 方知雨闭上双眼,眼前却又出现?女人的幻影。 不要再来我的梦中啦,求你?。她对那?幻影说。 你?明明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 从?回忆中缓过神,方知雨只见眼前正播着的电影已?经过半。 真神奇。原以为永远错过的人,在三年后的春夜里?,竟然跟她连着线。 这么一对比,静不静音有?什么所谓?今天晚上哪怕吉霄只有?一秒听到,都可以说她们又在一起看了电影—— 看《重庆森林》。 很快,王菲登场了。 《重庆森林》其实?讲了两个小故事,其中方知雨更喜欢后面这个,主?角就是王菲,在电影里?叫阿菲。 第78章 因为喜欢,所以以前她甚至会直接跳到第41分钟,等待12秒,《加州梦》响起。编号663的警察踩点登场,朝着阿菲打工的快餐店走来—— “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故事开始。 王菲真可爱。如果要说人像一只猫,那至少要是这样吧。她哪里像猫了?吉霄那个家伙……是不是眼睛不好。 吉霄喜欢的像猫一样的王菲,在1994年的电影里也是20出头,演一个恋爱恐怖分子,为了暗恋可以忘记给小店充电费什么的。用现在的眼光看,是个十足的恋爱脑、跟踪狂,多少有点可怕。她也这么觉得,甚至想搬来那时吉霄对她说的话来教育阿菲: 收手吧!不然我们不去药房,去派出所。 话虽如此,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都怪王菲演得太古灵精怪,令人看了一整个季节都心动。 在电影里,《加州梦》响起的时候,王菲会跳舞。导演昆汀也被迷倒,说以后这首歌没有王菲跳舞,他都不想看。 方知雨看着芳华正茂的女明星随着歌曲摇头晃脑,很是好笑。之后乐声再次响起,她觉得今晚心情实在很好,好到她也想试试,跟着音乐跳跳舞。 说做就做,于是站起来,穿着皱巴巴的被当作睡衣的旧体恤,甩着还未干透的短发,同手同脚却动作夸张地学着王菲扭动身体…… 放飞自我地一曲舞毕,就发现置物架上的旧茶罐此刻正冷冷地跟她对望。就像那时候方丽春坐在沙发上,一边耸着眉毛,一边嫌弃地揶揄她: “上帝会保佑你的。” 方知雨笑出声。 笑完之后,她又看向正充电的吉霄的手机,想永远都是静音、一点情趣也没有的某某,要是能跟她一起跳舞该多好——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 方知雨趴下来,笑着看向手机。看着看着,笑容又淡去。 要如何才能走近你?怎么才能攻下防备,被你相信? 如果智取不行,那么豪夺呢?就像阿菲那样? 方知雨又开始拍小电影,假设自己也通过一封分手信,偶然得到吉霄家的钥匙。之后她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进入吉霄家,进入她的落脚处,那个在白夜传说中她从不带人造访的神秘地。去那里换掉食物的标签,换掉毛巾和香皂,换掉每日陪她的玩偶,换上她喜欢的唱片…… 去那里找一面镜子,贴上自己小时候的寸照。看吉霄会不会发现,房间里多出来别人的东西。 会看见她吗?会的吧。也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吗?跟她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 当然,这些只是想想。是她最擅长的白日梦、拍电影。 现实中,她已经很过分了。在什么都不记得的吉霄眼里,她的所作所为必然叫人迷惑。所以才会失去别人的信任。 可是,在梦里。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从三年前起就是她的秘密基地。在那里,她总和吉霄见面。每年春天一次,或者两次。或者整个春天都呆在一起。一想到春天就要来临,她的血液便开始沸腾。可以奔向吉霄,跟她相拥,再分开,等待下一个春天。 在不断的重复中,这种会见有了意义。吉霄就是她期待的春日。 真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真想知道你家的样子。真想知道你会不会也寂寞地抱着一个大玩偶讲话。如果成为你床头的玩偶,你会告诉我吗?让我知道,我就离开。吉霄,让我知道。 然后,梦醒了。 醒来之后,方知雨对着一山云雾。 即使那时她尚不能把这份感情分析得很明确,仍为吉霄落过眼泪。 再后来,这她没想通透、却枝干强劲的藤蔓,在一次又一次梦境里生根落地,最终形成一股强劲的推力。在方丽春离开她之后,这力量跟其他帮助她的人一起推着她离开云雾,让她最终下定决心,带上了自己的行李和猫,去宁城。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 而吉霄,绝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走了很远的路途,用了很多种方式,最终辗转找到烟雨的总部、找到花城面馆。一边工作,一边在周末或节假日里完成这些事情……直到去年冬天。 春节将至,老板提前放假。她也再一次来到面馆附近。 就是那天晚上,她如愿见到一个人。 看见吉霄那一刻,黑白电影转成彩色,春雨拨散云雾—— 她和吉霄之间的某些偶然,其实是强大的动机和漫长的等待促成。当然,还需要一点天意、一点奇迹。 是吉霄的一小步,却是她的一大步。 …… 方知雨让电影播着,一边看,一边捧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好像捧着一个圣杯,一颗心脏,一个她为自己找到的新念想。这个锚点在改变她的航程,让她看向未来,让她想要试着往枯井里注入春雨。 就这样躺在黑暗里,直到一点过。她一个不熬夜的人,早困得睁不开眼睛。 终于,电影结束。响起那首熟悉的片尾曲, 第79章 《梦中人》。 听着女人的歌声,方知雨意识朦胧、理?智模糊,突然就想跟她从?人海中辛苦打捞回来的故人说声晚安,并且喊出那?个即使在云雾里?,也没能?被她埋葬掉的名字—— “晚安,……吉霄。” 第29章 噩梦 吉霄昨晚难得地没睡好。她做了噩梦。 虽然?如此, 翌日品牌部第一次周会,她?还是精神抖擞地出现,带着大家理出月度目标与计划, 又介绍了部内以后需要使用的云工具, 让大家在上面更新,协调好好彼此的工作。 然?后,中场休息, 说好中午这顿她请,提前下了外卖单。 “对了,我想知道我们部门还有哪些同事是从没去过门店的?”下半场进?行过半,吉霄问。 烟雨有几个部?门虽然?在写字楼,员工却需要去?门店了解运作, 比如事业部?, 研发部?, 和之前的设计部?等。逢节假日?客流多,则是行政部?负责调剂大家去?支援。 尽管如此, 还是有人举起手: 包括新来的设计,洛希和方?知雨。 “那么你们先把一周的门店体验补上。”吉霄说, “结束时会有个小考核, 但不用太紧张,只要每天用心就一定能过。” 又说这个一周体验必须涵盖周末, 因?为周末的客流分布和工作日?是截然?不同的。这两天的调休私下跟她?对接。 “设计组手上有任务的,可?以挪到清明?后再下店, 策划组这边明?天就可?以开?始。”说着朝向方?知雨和洛希,“你们两个, 待会儿空了跟我说下离哪家门店近,我会尽量协调。” 眼看将?近十二?点, 吉霄继续推进?会议: “没问题的话,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讨论。也是今天周会的最后一个议题。” 吉霄说这个清明?假期,公司会去?杭州拜访龙井制茶人。对方?很有名,是去?年他们事业部?争取了很久才得来的合作对象。现在初步答应合作。 这次去?,接待人是制茶人的女儿,也是他的手艺的传承人。说是去?品尝和购买今年的明?前龙井,但实际也要推推进?度,把合作敲定。 “除了高?层外,就是研发部?和我们品牌部?。我会去?,还需要另一个人协助。”吉霄说,“主要是去?找找未来广宣方?面的灵感,看看有没有可?用的素材。需要在当地通过文字、拍照,或者拍视频做个前期记录。” “那不相当于加班?”有人说。 “半加班半度假,”吉霄答,“因?为接待人只有一天时间,所以之后我们自驾回程,沿途去?乌镇玩一玩。当然?,旅费公司出。” 又说因?为是节假日?,大家可?能早有其他安排,所以以个人意愿为主。 话还没说完,雷神、小宅和玉兔先激动?地举起手。 雷神看看自己的竞争者,先开?口:“老大,你可?不能因?为我是男的,带我去?需要多开?一个房间就直接刷掉我,要公平竞争!” “没那回事,”吉霄说,“我只会考虑你们中谁更适合而已。” 又说去?肯定不能光想着玩,还是有要求的。首先必须记下制茶人的相关背景,还有关于茶和龙井的常识;其次就是对烟雨的理念和产品必须熟悉,毕竟出去?代表的是公司立场,万一提及,千万不能弄错。 “还好,你们有一星期时间准备。” 雷神听?完放手。小宅笑他:“你是一点不肯学啊。” “我怕耽误事儿!” 他放弃了,却有人在吉霄提出这些额外要求后举手: 方?知雨。 “没其他人的话,那就你们三位。我明?天会把资料整理好发给你们,下周三看大家的准备情?况做选择。” 其中小宅和玉兔都是老同事,一个几乎经手了所有产品的照片,一个在西部?区常常进?店,所以对烟雨的了解都高?于方?知雨。而且玉兔擅长摄影,小宅擅长拍小视频。 想到这吉霄看向方?知雨,却发现对方?满脸热切。不由?得想提醒她?认清现状: “蓝猫想去?的话,这周可?要下点苦工。门店那边的考核你可?不能放着不管。” 方?知雨却还是很积极:“我可?以的!” “那行。人选敲定了我在群里通知。” 话说到此,12点过了几分钟,吉霄做结语,品牌部?第一次周会结束。 “啊对了,”最后又想起来,“我为大家印了名片,就在我办公桌上。午休的时候大家去?领下自己的吧。” 这话一出,最觉得新鲜的是设计们。 “常年在办公室肝图,还是第一次有名片!”马良笑,“感觉下一秒我也能去?谈生意了!” “怪我,在事业部?待久生出惯性了,印完才反应过来或许根本不需要……”吉霄说,“不管怎么样,大家拿去?用吧。” 说笑间,吉霄看看手机,发现外卖到了。 看份量需要两个人去?拿,大家嘻嘻哈哈,决定用石头剪刀布定人选。 “老大你就不用去?了吧?”见吉霄跃跃欲试,雷神开?口。 “为什么?”吉霄说,“我也是部?门的人。” “可?你请的客呀!” “哎呀放心,”一旁的小宅说,“老大运气无敌的,在西部?区,她?石头剪刀布就没输过!” 第80章 然而小宅的话刚说完,吉霄就在众目睽睽下输了。之后一路滑铁卢,落到跟方知雨、洛希三人论成败。并且最终没能成为唯一的赢家—— 她和洛希出拳头,方知雨出布。 结果一出,方知雨自己先不相信,因为石头剪刀布她从来会输。今日却赢了常胜将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站起来就是: “那我和洛希去。” “你都赢了,去哪?”吉霄说着到方知雨身旁,将她一把摁回座椅上,然后喊洛希,“走。” “及时雨不会生气了吧?”吉霄前脚走,马良后脚就来讨论,又说方知雨,“蓝猫你啊,也真敢赢。” 在一旁的小宅听到,忙解释: “老大不是输猜拳就生气的人!”但说完又不自信,“虽然我是真的第一次见她输,还输得这么彻底……”想了想又说,“她这个人虽然不小气,却可能公报私仇。” 见马良惊讶,才嬉笑着说是开玩笑的。随后大家笑开,又叽叽喳喳八卦起别的,一会儿把吉霄的失忆症拿出来旧事重提,又说她的初恋是什么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一会儿又讲起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女主角遇到那样的爹多糟心多不容易…… 一会儿又聊起最近发生的校园暴力事件。说二月份才发生过这样的事,现在不出一个月又来。都是一群孩子欺负一个人,还觉得那样很酷,开开心心拍下视频上传。 马良听得直摇头: “现在的小朋友在想什么啊?我真的不懂。” 小宅却说: “这种事也不是现在才有,只是我们那时候不会拍视频。”说着她感叹,“我有时会觉得当小朋友的时候,我们的天真没有理由,但我们的恶意也同样。怎么说呢,好像年纪太小,太缺乏理性的约束,所以会展现出人性中极为残忍的一面。” 随即又说到,那些被霸凌的孩子不知道未来会留下多深的阴影,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就是这时,一直安静的方知雨启口了: “当时受到伤害的人长大了,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我都觉得合理。” 这句一出,马良和小宅都怔住。尤其是马良。在她眼中方知雨向来温顺,不像会说这种绝情话的人。更何况她说这些的时候一有些阴翳幽然,让人背后一寒。 吉霄就在这时踏进会议室,清清楚楚听到了方知雨的话。 到分午餐时,她还在走神。直到方知雨走到她面前领餐,跟她客客气气说谢谢,她的注意力才回溯,盯着眼前小猫一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人。 然后,吉霄就想起昨晚的噩梦。 昨天晚上,她梦见一个作业纸做成的棺材。拉开纸盒,里面是一张被涂黑的寸照。短发少女的脸被划烂,上面写着各种恶意诅咒。传阅的人必须发出笑声,否则就是跟盒子里的人同流合污。 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少女的脸。 * 夜晚,吉霄泡完澡出来,先打开新买的音响,拿出动画原声碟放进去。钢琴的乐声流淌出来,她一边听,一边给自己倒一杯红酒。 今天月会顺利结束,标志品牌部的奠基正式完成。一切终于要走上正轨,但是吉霄知道,这只是开始。 三年前,她跟着大小叶进入烟雨,做了两件大事:其一是,给烟雨做了全新定位,从以前风格杂糅,到现在更注重原料、注重茶、走中国风,也是在那时换的品牌名字; 其二是,把烟雨的运营体系从无到有建立了起来,拓宽了全国版图,规范了门店运营。 用大叶的话说,叫改造硬件。把明显的大问题都解决掉,烟雨便已经上了一大个台阶。 接下来,到软件更新: 现在,需要着力于品牌价值的深化。 大叶很早就开始跟她和小叶商量,想建新部门围绕这个重点展开工作,却又不打算让设计部直接承接、由老李接手。老李这个人思维僵化,油头滑脑,比牙膏还难挤。又是陆羽的人,大叶无论如何想换掉他。就是眼下没有合适人选。 某日,大叶灵光一现,问吉霄: “为什么你不试试?” “我?”吉霄意外,“我又不专业。” “哪有什么专业与否?”大叶却说,“非要说做品牌需要什么,那也是直觉、审美还有对市场的了解。我觉得你都有啊。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大学学过市场营销。” “是学过,不过是选修课。” “那也叫专业啊!而且你毕业第一份工就在市场部。” “是,但只是那间公司的叫法。你也知道我当时做销售。” “这两者本就不分家,”大叶说,“还有时间,你把以前的知识捡一捡。也可以把西部区当试验田,想做什么直接指挥。” 吉霄一点就通,开始想想下一步: “可是,陆羽到时候会用我吗?” “他还有谁可用?” “一帆。他资历比我深,对营销又感兴趣。研发差点,但对市场反馈他敏感,而且总爱给设计部提建议。” “一帆这人不行的,没魄力,”大叶直接否定,“把他用在新部门,跟陆羽直接接手有什么区别?研发和供应陆羽熟悉,但市场营销这块他生疏,没那个自信。” 第81章 吉霄说出重点:“但陆羽只信得过一帆。” 会这么说,是因?为她?之前在工作上跟一帆有争执。陆羽没有哪一次不是站一帆那边。 “可?他不适合啊。”大叶坚持,“建品牌部?这事我决心已定。你看我来吧。” 之后,大叶就不知哪得来的风,让她?抽时间去?查西部?区突然?冒出的仿冒店。没多久小叶来出差,找她?谈同王乐云的合作。谈完聊到这一桩,便一起决定要造个借口,既能让他们这对绯闻男女在公司彻底解绑,又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请假,最好浮夸到能转移大家注意,让人根本想不到她?是去?行公事—— 于是,就有了闹分手跳楼的桥段。 利用假期,吉霄请朋友跟自己一起摸查,惊讶地发现竟是陆小凤伙同她?们区的店长在她?的地盘翻墙。把证据都收集给大叶,大叶便又来找她?商量。发现他们想的一样: 如果把陆小凤拉下马,多疑的陆羽无他人可?用,一定会让因?为产品研发、对供应相对熟悉的一帆去?顶上陆小凤的位置。到那时候,品牌总监自然?空缺。 而这之前,她?在西部?区的各种营销“试验”又都战果显著,到时再让人去?陆羽面前把她?市场营销的学历和经验都拿出来提一提,陆羽会选谁? 一拍即合。但又建议大叶再等等。现在冒然?出手,偏袒亲信的陆羽说不定又会大事化小。她?已经查到对方?接下来还打算继续开?店,不如等那两个店开?起来,再叫人直接举报她?们西部?区。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举报表面上冲着吉霄,陆羽当然?要查,而且要兴师动?众地查。结果却是陆小凤翻车,大家都看着,陆羽再痛也只能割爱。 对于陆小凤的离开?,吉霄没太多感受,只觉得用人唯贤,顺便也给陆羽一个教训: 还亲信,亲信就是背着你拿公司的资源赚外快。 后来,陆羽果然?找她?谈话。 陆羽这个人,跟她?相处时表现得总是很诚恳。让她?感觉他是真在乎烟雨这一亩三分地,一心想好好耕耘。 他和大叶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把烟雨当自己的孩子。而大叶却说,要做好企业,私情?是大忌。应该把公司当产品看。只要出价到位,什么都能卖。 把公司当孩子的陆羽跟她?说,希望她?考虑去?新部?门。 “为什么是我?”她?问陆羽。 “因?为去?年,西部?区的门店营销做得最好。”陆羽说,“而且你学过这个,又在市场部?待过。之前烟雨转型和广告公司对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多想法最跟得上。” 吉霄藏起意图,没有直接答应,问陆羽:“那运营部?怎么办?” “我打算让晴天做。” “因?为你觉得他比我年长、比我有经验,比我更适合做运营总监?” “因?为我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品牌部?。” 她?想了想,又问:“陆羽,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品牌部??” “我想要一个能让我儿子满意的品牌部?,”陆羽说,“他常常回家跟我说,他跟同学提他家是开?烟雨香茗的,同学都说没听?过。” “小学生本来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 “但他们都知道喜茶。” “陆羽,你给我提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那可?是现在的业内第一。” “你做得到,我给你开?的工资也可?以是业内第一。” 看看,老板画起饼来总是格外真诚。 “及时雨,你知道,我对你一直很期待。”陆羽说,“我们这支队伍是小地方?打拼起来的,所以我这个人向来只问能力,不重学历。但是公司里有你,有一帆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我还是觉得特别自豪、特别珍惜。真希望你好好做,然?后一直留下来,跟我并肩看烟雨怎么一路登顶。” 离开?陆羽的办公室,吉霄还在回想他那句希望她?一直留下来。说的就像哪一天她?会离开?一样。 但她?想,如果大小叶说要走呢? 那她?应该会走吧。毕竟他们是在她?最失意时遇见她?,还朝她?抛出橄榄枝的人。 而且,按大叶的说法,陆羽这个人也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诚恳: 不然?,她?不会都被提到这个职称了,却连间办公室也没有。 算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品牌部?她?肯定用心做,但老板的承诺,听?听?就算。 也是这时,她?想起方?知雨说,觉得她?像猫。 是说她?对人设防吗?那她?确实是的。对工作如此,对人亦然?。 回顾过去?这三年,感情?上她?都只求轻浮。交往得最久那一个,她?是真的很心动?,却还是在听?完对方?的告白后逃跑了。 在亲密关系上,她?锁上了心门: 信任这回事需要勇气。她?却一直缺点好运,没能学会。 吉霄听?着音乐,走向书柜。她?的书柜上有各类电影光盘,音乐cd,经济书,营销类……再有就是小说:要么是科幻,要么是奇幻。 也有一看就不是她?风格的书,比如她?此刻拿出的这本—— 《变态心理学》。书签标记的位置是“焦虑障碍”。 第82章 书是以前从何风那得来。毕业刚做销售时,公司就跟她们培训过心理课。当时她就很感兴趣。 但之所以会借来这本书,原因不只是兴趣: 她想借助它来解决问题。 这本书里,她曾经仔细读过的章节有:“性认同障碍”、“性偏好障碍、“人格障碍”…… 吉霄翻着书,然后停在某一张页。 那页面上有很多笔记,有何风的,但也有她的。 其中一条更是划出重点,后面打了几个问号—— “病因与儿童早期与父母的关系中,爱与侵犯感觉同时存在有关。” 吉霄盯着书。 * 何风透过诊室的窗户,看院里开始有开花迹象的紫藤,欣喜地拍了一组相片。 随后就有些可惜,因为想起之前那个失忆的病人。她一直说喜欢紫藤花,还说春天开花的时候,她一定回这里观赏。 现在春天来了,她却没有如约出现。 何风还挺喜欢她的。治疗期间她们聊钢琴,聊电影,为了她的康复,她还推荐她去看了一些书。 心理医生和病人会达成一种很特殊的关系,不是朋友,不是亲人,但又非常亲近。可是交汇之后,最好的结果却是她们能退出彼此的人生。因为那说明作为治疗者,她的职能达到了。 最近一次见到病人是几个月前。年初,在烟雨的年会上,何风很意外地遇见了她。 烟雨这间公司称花名。对此何风总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无论是病人,还是其他她的旧相识,总觉得在公司里他们都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幅面目。 虽然感觉陌生了些,但何风还是为病人开心。看她样子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社会生活。 然后她就想起去年。有一天,病人给她推荐了一首很美的钢琴曲,叫《紫丁香》,拉赫的作品。 “拉赫是谁?”用手机播放琴曲后,她问病人。总觉得这名字耳熟。 “钢琴家。”是学钢琴人的噩梦,同时也是美梦。噩梦是因为拉赫的曲子很难,美梦则是因为它们都太好听了。 病人没说这些,只说她小时候学弹过这曲子一段时间,没学完就放弃。想不到最近重捡起来。 “小时候?能记起来具体是几岁吗?”何风问她,“也是之前学莫扎特那时候?” “不是,”病人说,“k545是在少年宫学的,这首是后来在家学。” 说话间,音乐继续。何风被琴声打动:“真美。” “我觉得它和医生你的名字很像。”病人却说。 何风奇怪: “怎么说?” “拉赫得过抑郁症,”病人语速缓慢地告诉她,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他的第一部作品由于指挥问题,演出失败。他大受打击。后来他和他表妹相爱……当时不允许,但他们就是结婚了,在春天。” “《紫丁香》是他病情好转,结婚后写的。……像从噩梦中醒来,走向河岸……终于能呼吸,一阵河风吹来。” “哇,”何风很惊喜,“第一次听人这么解释我的名字,刚才那一刻我甚至心动了!” “是吗?”病人害羞了。 “既然喜欢这首曲子,小时候为什么放弃?” “太难了,而且那时我已经放弃考级。”病人说,“有段时间我对钢琴没了兴趣,甚至讨厌。现在却觉得弹琴很好。不然不会认识这么美的曲子。” “是这样,”何风感叹,“人生总是后知后觉,总会觉得某些过去更美。” “医生,你也觉得过去更美吗?”听到这,病人突然问她,“我是说,人生有时候,就像一片叶子凋零。” 何风怜惜地看着病人,回答她: “如果你从此刻看向终点,或许是有这种感觉。但如果你站在终点回望,就会觉得过去的每一刻都是鲜活的,该好好过。” 说到这她想起: “我以前在心理治疗史上看过案例,拉赫也接受过催眠治疗,对吗?” “不清楚。” “我待会儿查查,应该就是他,”何风来了兴趣,“看来我也要把他的音乐找出来听一听。也想去看看紫丁香,不知道花期是几月,现在有没有的看?” 病人听到这笑了,慢条斯理、思维跳跃地说:“小时候,我还以为紫藤花就是紫丁香……三年级吧,我得过怪病。妈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只能每天去医院输液。爸爸很忙,总是妈妈骑车带我去……会经过一棵紫藤树。我的病是在紫藤开花时治好的。那天我和妈妈都很开心,回家经过那棵树还专门停下,在那休息。后来我们在花园也种紫藤,然后,……” 说到这,病人的笑容僵住。 何风从旁观察,发现从刚才起,话题就一直围绕某个记忆模糊点。现在是时候介入进行引导: “告诉我,你现在脑中的画面是什么?” “紫藤……和一个女孩。”病人说,“短发的……站在花下,但是……”痛苦地想了一阵,病人甚至急出眼泪,“我想不起她的脸。” “别着急,没关系,”何风温柔地握住病人的手—— “先休息一下,时小姐。” 第83章 …… 第30章 私心 方知雨紧张地看着坐她面前看平板的吉霄。 离清明?放假还有两日, 明?天下?午,大部队会?提前半日往杭州出发。所以今晚吉霄就会确定这次杭州之行跟她同去的是谁。 就在刚才,吉霄抽查完了她对产品知识和背景资料的记忆。现在正在看她的门店表现汇报。 方知雨忐忑地等待女人的回应。 虽然不?能说每一问都答得天衣无?缝, 但她觉得今天的表现比想象中好。在进入会?议室前, 她还觉得好像背下?的东西突然间全忘了。还好真正被问起的时候,那些知识又?浮现在脑海,没让她努力?白费。 过去的一个星期她都在门店度过。重点学习产品制作, 再就是外?卖打包、辅助收银。 好在她之前打工经历复杂,做起活路来手脚麻利,加之对茶叶熟悉,所?以?记配方有点优势。最后两天,店长见她表现不?错, 竟敢让她也接待客人、帮着?点单。 话虽如此?, 要兼顾门店实习的同时完成去杭州的准备, 绝对是个艰巨的任务。这一周间,她几乎拿出了中学时念书的劲, 只要没有客人,就站着?在心里默默记忆。这事?情回家路上也在想, 吃喝拉撒也在想, 连做梦都是哪个系列、哪种奶茶,门店卫生准则, 对客人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 其?实入职培训里涉及过这些,但当时就是拿着?手册, 听人事?把上面的文字过了一遍。这和真正做起来是两码事?。就像热情讲礼貌,几个字看着?多简单, 但忙起来心情烦躁还要保持服务意识,就真正是门考验—— 她觉得, 门店上的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 “在门店累吗?”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累。”她坦承。说起来在老家她地里山间遍野跑,但写字间坐久了再去门店,还是感觉到了辛劳。更别提要记的还那么多。 “那你怎么没调休?”吉霄问她,“这两天可以?休息的。” “可是你要抽查。” “可以?视频进行,”吉霄说,“对着?稿读还是真理解,我反正一看就知道。” 但她不?想视频,她想来公司。这样还能趁午休去研发部再熟悉下?产品,也能再记记之前从丸子那里要来的培训资料。 方知雨没有说这些,只关心:“所?以?我的门店考核结果怎么样?”小心翼翼,“及格了吗?” “岂止及格,”吉霄说,“店长甚至来跟我争人,希望你留店。” 方知雨听到这,一直紧绷的神情才松弛,禁不?住露出笑意。 “刚才问答你表现也不?错,”吉霄继续肯定她,“看得出来是真的用了心。一个礼拜做成这样,以?后可不?能再说自己学东西慢。” 听到这样的认可,方知雨难免欣喜,直言:“因为我是真的很期待能去杭州。” “期待”。这样的词从方知雨嘴里说出来可真新奇。却又?令吉霄心情复杂:“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期待吗,方小姐?” 吉霄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在公司里,她几乎不?会?叫她“方小姐”或者“方知雨”,而是称花名?。偶尔那么称呼,那也多半是休息时刻,又?或者谈公事?谈到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方小姐”出现,说明?她想聊私事?,但现在离下?班还早,又?是在面谈。 直觉就在这时敏感地泛滥,让她瞬间察觉到吉霄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大约就是,你之所?以?那么积极地申请去杭州,就是因为能跟我一起吧?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跟吉霄一起,但这跟她申请这次机会?的缘由无?关。她甚至发现自己讨厌被吉霄这么认为,因为这样就抹去了她对这份工作刚刚燃起来的期许,还有过去一周间所?有的认真跟努力?。 “因为我喜欢茶,所?以?我想去看杭州的茶田,去喝最正宗的西湖龙井。”方知雨倾尽认真地答,“西湖龙井作为名?茶之首和我种下?的到底有什?么区别,不?去看、不?去尝我是不?会?知道的。烟雨未来不?是想做跟龙井有关的产品吗?你说过,品牌部这次去的目的之一就是做前期记录。而我,很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做记录的人,带着?我对茶、对烟雨的理解。所?以?我申请了,所?以?我期待。” 说到这,方知雨难以?自控地直言:“及时雨,或许我在工作外?有些私事?做得不?够成熟、令你感觉到不?快了……但杭州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公事?公办地考虑。” 吉霄完全没想到能从方知雨嘴里听到这些。“我不?是那个意思,方……蓝猫。”她有点难堪,但又?很快装回冷静,“我这边没其?他?问题了。你去忙吧……人选定了我今晚发群里。” 方知雨离开后,吉霄才长舒一口气。 什?么情况,居然要从职场新人的口中听到对她的提醒,要她公事?公办。她的私心有那么明?显吗?不?是吧。 方知雨这个人,难道会?读心? 其?实这次该谁去杭州,她是有偏向的: 加上后来突然跟她提出意愿的洛希一起,候选者一共四名?。她们中间,她确实觉得方知雨是最适合的。这次需要的是一个去体验并做好记录的工具人,方知雨说不?定会?带来相当的惊喜;更不?用说她懂茶——光是这一点,就让她和制茶人天然地站到了一起。 第84章 但是,吉霄的私心却在畏葸。 四天三晚要跟方知雨独处。会?发生什?么?她能保证这段关系仍在她的控制中吗? 有公事?在身,就实在不?想分心处理私人关系。那么别和方知雨同个房间吧。可那样不?更奇怪?同部门的上司下?属不?住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 怕去了失控、影响公事?,更担心自己做这个决定根本上还是因为从内心而言,她想跟方知雨一起去。选择方知雨,真的客观吗? 私情是大忌。所?以?她才早想好职场关系一定要清楚。搞事?业都肝疼,她一个身心俱疲的打工人,在八小时以?外?不?想跟这帮人有任何联系,更别说恋情。看到同事?的脸想到的只有目标,计划,利益关系。 可是现在,同事?是方知雨。 刚在烦恼,马良就进来。听说她在会?议室,马良来跟她确定新系列的平面设计。期间说到什?么又?提到方知雨,说当时有个构思需要考虑茶叶的生长环境,所?以?询问了蓝猫。对茶叶,蓝猫是真的懂。 跟马良聊完新系列,吉霄顺便跟她提到人事?调动。让她做好成为设计组小组长的准备,清明?后回来会?正式通知。 小姑娘听到这个很高兴,碰巧饭点快到了,便跟吉霄闲聊起来。说着?说着?谈及去杭州的事?,说蓝猫对此?好像特别渴望,今天还撞到她去研发部问产品配方。 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之前明?明?是她自己在方知雨面前大讲特讲,说以?后只想听她说这些。现在别人有上进心、有渴望了,她却因为私心犹豫不?决、背叛专业。 “及时雨,你知道蓝猫之前是做什?么的吧?”刚想到这,就听马良问她。 吉霄回过神:“嗯,她简历上有写。” “对哦,你看过我们的简历。” 吉霄奇怪:“怎么了吗?” “没什?么,”马良说,“我还怕你不?知道蓝猫以?前就是种茶的,也制茶。其?实去杭州,她对口。” 吉霄听完,只淡淡地答:“我知道。”随后奇怪,“可是你为什?么帮她说这些?” “因为蓝猫之前一直在行政部做杂务,对产品和那些门店细则她肯定没有其?他?同事?那么熟悉,一个星期要背完对她来说很困难,到时候出来的结果肯定比不?过别人。但就这次的任务而言,她分明?就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懂茶,我却没听她跟你提过。而且……唉。”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吉霄问,“你直说。” “之前她在行政部,文件一开始做得不?太好,或许令你们西部区的同事?不?那么满意……但是后来她都学好了……” 明?白了。这是怕她因为前同事?们的负面反馈,看不?到方知雨的好。 “放心,我不?会?把跟这次工作无?关的意见考虑进去的。”她跟马良说,随即再次直指问题的核心,“可是你好像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帮蓝猫说话?就因为你们关系好?” “因为我觉得她确实适合!而且……”话都到这了,马良实话实说,“其?实就连我自己,以?前也对蓝猫有过偏见。” “为什?么有偏见?”吉霄不?禁问。 “她刚进公司的时候不?声不?响,反应好像也总慢人一拍……怎么说呢,跟现在感觉就像是两个人一样,”马良回忆,“后来因为一个项目,她被派来协助我。刚开始配合的时候我很不?耐烦,中间一次让她一个人去工厂找材料。后来忙事?情忘了这一茬。她居然一个人在市郊等到晚上……那天还下?大雨……” 一听就是方知雨会?做的事?。这一点既吸引她,又?叫她恐惧。 “差不?多是那之后,我开始重新认识她,发现她做事?情其?实很靠谱。而且后来她越变越厉害,手脚也比以?前麻利了,办公室打印机坏了都不?用找师傅,找她!” 吉霄听到这,藏住心事?,说马良: “人选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看到同事?的优点是好事?,以?后继续保持。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如果觉得对蓝猫有愧,就哪天约她敞开谈谈。该道歉道歉。” 马良听得不?好意思地直点头。吉霄却在说完后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可不?是,她也该把公和私理清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午餐后,她上了闹钟在休息室想打一刻钟的盹,结果刚闭上眼睛,私心又?来烦扰她。 私心让她回想起上个礼拜六。那天一整天,她都和方知雨连着?语音。时长718分钟,在凌晨被系统终止。 方知雨第二天还专门发信息来解释,说不?是她挂断的。她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没有听着?她吃饭,行走,坐车,四处游荡…… 假装没听到中途方知雨问她,还在吗。称呼是“及时雨”,好像方知雨做这一切其?实与?私心无?关,与?工作有关,为了换取信任,证明?自己的站队不?是谭野那边。 假装没听到她回家,开两道门。后来去走廊上问别人是不?是洗完了,别人答是的。那么我马上来。嗯,你去拿衣服吧,我帮你看着?位置,等你来了我再走。 然后方知雨把她的手机留在屋里,听上去是去洗澡了。 第85章 跟人合租,环境应该普通了。不?像她,一个人住,放得下?钢琴,还放得下?浴缸。 既然方知雨在洗澡,她也打算洗了。还打算泡个澡。 就是这时她突发奇想,把手机和音响连上,放大声音。这样她在浴室里也能听见。 可是刚脱掉衣服拧开花洒,浴室外?就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隐隐地,吉霄好像总听到有人声。但又?不?太确定,因为被花洒声掩盖了大半。 在疑问中加快速度。等花洒一停,吉霄就听清楚了: 好像确实是有女人在呻*吟。 ? 什?么情况。 不?明?所?以?,就是心乱到连澡也不?想泡了。头发都没吹就跑到音响跟前确认,结果遭遇一重暴击: 她听到了粗重的男声。 这是做什?么? 还好男声出现便是结束。那边终于不?吵了,但吉霄已?经既反胃又?动怒: 是现场?还是在看小电影?忘了自己还在跟她连线吗?还是说故意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直女? 让她不?许挂电话,就是为了给她听这个? 怒气上冲,便在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摁下?静音,直接对着?手机骂人: “你有病是吧?方知雨?!”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气。 “方知雨?!你声音露出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她又?喊了几声,那边仍然没有人。 到此?,她才在尴尬中恢复了一点理智,试着?重新分析听到的一切: 前情是,方知雨去洗澡,而且她关门了。如果那个男欢女爱的声音是从浴室传出来的,那应该有花洒声才对,可是没有,说明?不?是; 如果是方知雨在房间里看小电影,听到她骂人了,她也不?可能没一点回应,说明?也不?是。 那么……声源难道是她隔壁? 她住哪啊?桥洞下?吗?隔音差成这样,她能忍? 而且看这样子,绝不?是今晚才有。对这种例行折磨,方知雨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樽佛一样。 又?想起她对行乐是有惊恐的。所?以?这声音或许会?令她觉得相当困扰。不?搬家吗?不?害怕吗? 她究竟是害怕上床,还是只是害怕床?不?在床上呢? 说起来那晚也是,她们亲热的开头是很惬意的,直到躺上床,方知雨才开始不?适。目光恐惧,呼吸急促。 焦虑症源于恐惧,治疗方式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让患者一步一步接受,了解她的恐惧并不?真实,只是认知错误。那件她害怕的事?情,即使做了也不?会?死。 刚想到这,放大了声量的音响里就清楚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吉霄连忙重新摁下?静音。 然后,她终于再一次听到方知雨朝她奔来的足音,以?及那一句庆幸: “哇,还连着?!” 她方才还乌烟瘴气的心情瞬间好转。好到可以?倒杯红酒。 那之后,她便吹干了头发。穿着?睡裙悠闲地坐到客厅里,抱了毯子过来,一边喝酒,一边听方小姐给她播电影,《重庆森林》。 电影太熟悉了,所?以?她全程走神。想了很多,也不?可避免地想方知雨。她手上有浅红色掐痕,脸也是破的,额头上的伤口倒是长好了,摸上去的触感和她的脸颊不?同。 方知雨的触感是顺滑、柔软的。即使很靠近,她的身上也闻不?到任何香水味。但是是有清香,或许是她的洗发水或沐浴露,还有衣物的味道…… 她种茶,也很像茶。茶树开花的时候纯白洁净,要很凑近才能闻到淡香。而且茶性易染,就是说茶是一种十分敏感的气味载体,所?以?才能吸收一方山水云雾,株树不?同,味道也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采茶人不?能用香水、护肤品,不?要染指甲油,沐浴最好从简。采下?后保存也要小心,这样才能保证茶纯正的本味。 而她呢,想破坏那种纯白。 接下?来的想象越来越糟糕。想知道方知雨此?刻是什?么样的。才洗了澡,短发湿着?吗。她在想入非非,电话那头的人却天真得很,大晚上地传来舞步声,还五音不?全地哼歌。之后一个人也笑出声…… 疯子。 可她也一样,是疯了才会?保持通话,并且由衷地想看方知雨在她面前跳这支舞。再笨手笨脚,也比小猫可爱得多。但方知雨自己好像不?喜欢可爱,她说,为什?么一定要可爱?当时面都不?吃了,表情还很生气。多么生动鲜活,一点也不?无?欲无?求。 吉霄一边想一边躺下?来。看着?手机,就像看到某某在她身旁。想与?她靠近点,又?觉得那样很危险。 但是,她想,如果是做梦。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不?用分公私,更不?介意人的真实想法。 如果想法会?暴露,那么她是个低级动物。七情六欲,自私自利,有时候悄悄把别人当傻子。第一次和大学室友一起聚众看美剧,到某个激情片段,她看的是女人。如果想法自动暴露,那她那一刻就原地爆炸了。 所?以?,感谢世界给她这层人肉皮囊。这样,游戏还能继续—— 因为方知雨不?会?明?白她。 第86章 吉霄朝着?仿佛躺在她身旁的幻象伸手。 别躲开,方知雨。如果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仍能不?躲开就好了。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后来,她在梦里有些失控。梦里的方知雨充满同情地把满身汗湿的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甚至亲吻她,就像她是她刚从野外?救回的小动物。梦里的方知雨稳定,可靠,永远不?会?背朝她。 可是现实不?是那样的。现实中人会?背叛。所?以?轻浮的快乐和深邃的幸福,她只需要前者就好。后者要赌博、要代价,要对另一个人彻底袒露自己。还不?如躲回壳里,躲进梦中: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正是梦,怎么开心怎么来。 梦到意识极其?模糊,还看着?手机。客厅里回荡着?背景音,是电影里的女人在酒馆外?徘徊。最终还是没有胆量走进去,跟心爱的人见面。就那么逃走了。 可是,她知道结局。结局是警察等在原地,终于等来了鼓起勇气的人。然后他?笑着?拿出一张笔迹被雨水淋花的纸,问她机票有没有过期,还能登机吗? 到此?,《梦中人》响起。 电影结束了,吉霄的意识也在这时彻底告别现实世界。 然而,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秒钟,她分明?听到音响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晚安,……吉霄。” 电话另一头,方知雨喊着?她的名?字,温柔地对她说。 第31章 公事 这?晚方知雨洗漱完, 就看到吉霄在群里通知说,本次品牌部去杭州拜访制茶人的人选已定,是?她。 看到这?条信息, 方知雨在昏暗的盒子间里高兴地跳起来。是真的跳, 外加表扬自己真厉害,就像小学时经过竞选当上大队委。 自我庆祝后第一件事,是?给汪润发信息。 从老?家出?来至今, 虽然跟汪润保持联络,但因为忙于工作和生活,又在不同城市,她们一直未找到机会见上一面。 之前得知这?次有可能去杭州,方知雨就跟汪润提过。汪润知道后太开心, 鼓励她一定要加油争取到机会。还说只要方知雨来杭州, 不管她到的地方再偏僻, 她都想办法出?来跟她见一面。 汪润这?一年?来又投身了新事业——直播带货。这?是?个刚兴起不久的新产业,汪润说其实和以前的电视购物很类似, 只不过平台换在了网络上。“就是?比电视购物直观多了:有人看还是?没人看,你瞄一眼在线人数就清清楚楚。刚开始的时候老?板同事加一起, 观看人都没超10个……但即使对面是?空气, 我还是?得播下去,连续n个小时对着镜头?一直说话, 可怕吧?” 不过汪润也说,现在工作?眼看着有了起色。直播间?的人流多了, 开单也多了,就是?越来越忙。而且卖货和普通上班族的工作?节点不同, 大家的节假日是?她的繁忙日,这?一点跟烟雨前线倒是?很相同。 但汪润还是?回信息说, 虽然清明假她要直播,仍会努力挤时间?。就是?不知道方知雨被?派出?来公干有没有空闲。 跟汪润开心地商量过一阵,方知雨才反应过来现在有件要紧事情要先?做,那?就是?该收拾行李。 刚打算开始,电话就来了—— 是?吉霄。 吉霄跟她说,明天班上够半天就可以回家。下午两点半左右出?发,她来接她。让她安排好时间?,如果有需要交接的工作?,提前做好。 又问她这?次去杭州,可以不戴帽子吗?平时在公司里自由点没所谓,但这?次好歹是?去见重要合作?方,别人不清楚她的状况,戴着帽子始终显得不够尊重。她答当然可以。本来嘛,她戴帽子是?有理由的,但其中最大一个不过是?希望吉霄不要因为看清了她的脸就记起来她。事实证明吉霄失忆得很彻底,所以帽子早可以不戴。 吉霄却以为她介意的是?头?上的伤疤,还特意跟她说,额头?的疤痕她的头?发能遮住,别担心,更不用因此?躲闪。至于化妆,像她平时在公司里那?样就行。甚至可以不化,但要把眉毛补清楚。 方知雨听到这?,告诉吉霄这?是?她第一次出?差,也不知道要带什么。吉霄便跟她嘱咐了一下,她说等等,我记下来。随后一边听一边记在日程本上。 又听女人提醒她,只要到达目的地,工作?就开始了。从那?一刻起就要有注意自己言行的自觉。任务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只要完成,之后就可以放开玩。 话说到这?,方知雨问吉霄:“见完合作?方,我们还会在杭州待多久?是?立刻就要出?发去乌镇吗?” “是?啊。”吉霄答,“怎么,你想在杭州多留两天?” “也不是?,”方知雨说,“就是?我有个朋友在杭州,我想抽时间?跟她见一面再走。吃顿饭就好。不,如果没有吃顿饭的时间?,半小时也好,一刻钟都好!”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才回答:“这?点时间?应该还是?有的。我跟陆羽确认下,明天答复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当然有。 为了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应对明天的情况,方知雨又问了一些问题,最后才绕到重点:“明天你接了我,还要去接小当家吗?” 第87章 ”不啊,”吉霄说,“小当家跟铃兰住得近,坐她的车去。 也就是说,明天全程只有她和吉霄? 那么住宿呢?她们也住一起?两个人? 她想问,又最终打算留到明天再说。今晚这样就够了。不然某人又怀疑她的动机。 “其他没有了。” “那先这样。” “好,”方知雨说着,却还是未能克制住飘然的情绪,对电话那头的女人说: “晚安,吉霄。” 安静片刻后,女人也只是回答:“嗯。” 感觉出了温度差,却完全没影响方知雨的好心情。这夜她兴奋到失眠,放起老歌跟着一边快乐地哼,一边收拾行李。到了睡觉时间也完全不觉得困,精神新鲜得很,就像明日要去春游。 这种付出努力、获得成就的感觉,真是很久违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小心地收起渴望。一开始是不想被无常伤害,后来是躲出了惯性,心变得麻木。 心是一口枯井,却在这个春天,等来时雨。 太开心了,以至于睡不着,她也不想吃安眠药。不是因为恐惧而醒着,而是因为期许。 在黑暗中,方知雨目光明亮地盯着逼仄的天花板,期待着杭州,期待着茶田,期待着和故友重逢…… 期待着去向明日,到另一座城市寻找故乡的影子。 满心都是期待,便又想起那首少女时抄下来的诗歌,忍不住独自背诵起来。在黑暗的盒子里,她自己能听见,红色的旧茶罐也能听见。她念:“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 只要窗明几净,就可以重新开始。 * 翌日,方知雨背着双肩包等在楼下。离约定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她就看见熟悉的白色suv。 今天吉霄一身浅蓝,休闲却得体。耳环选的是简约优雅的一对,长发束成马尾。妆容依然精致,但比平时淡,香水味也是。 方知雨甚至觉得,她连耳发弯曲的幅度都是精心修饰过。 这个人总给她一丝不苟的印象,外表也好,工作也好。虽然总是会笑,但笑容下对谁该严格要求,对谁该直言不讳,对谁该委婉提醒……吉小姐的分寸都能拿捏得很好。她清晰地制定目标计划,找出实施方法,并且妥善地推进。工作交给她,你就能很放心。 现在,她的上司又在跟她确定了: “看下东西带齐没,现在上去拿还来得及。” 方知雨听完,拿出她的日程本。确认自己清单上的东西都拿好了,就见旁边列着一条打问号的项目: “吉霄的手机和雨伞”。 手机是最近得到的,雨伞却是三月初吉霄送她回家时就借给她了。深蓝色折叠伞,至今没还给人家。 可是她想只要吉霄不问,她就留它在家。这样日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始终还能跟吉霄有最后的牵连: 吉小姐,你的伞还在我那。 她闭口不提这些,跟吉霄说都拿好了。吉霄便发动车。 “之前就想问你,你记笔记的时候,为什么要把日程本里的数字都抹黑?”刚出发不久,就听吉霄问。 那时在花城面馆,吉霄看过她的日程本。应该是当时注意到的。 这问题她才想问呢。方知雨想。 她的这个日程本是2016年的。当时在商场里偶然看到,觉得封面漂亮,非常喜欢,而且本来也无所谓过期与否,便挑中这本。回家后发现每页都有日期,在左端还有一列很小的数字标记,是“7,8,9……”到“22”。 日期方知雨就明白,但这些数字她不理解。什么数列是从7到22啊?它们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凡是自己记录的内容也需要列序号分主次,方知雨就会直接把这些数字全部涂黑,以免被它们干扰。 听到她对日程本的反馈,吉霄想了想,告诉她那些数字应该不是没用的,而是—— “时间。” “时间?”方知雨惊讶。 “是啊,”吉霄说,“日程本嘛,顾名思义,主要就是用来记录过去或者罗列计划,以每一天为区隔。从早上7点钟到晚上22点,这期间你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都记在上面。”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恍然大悟地翻阅自己的日程本。 原来是这样,原来时间一直就列在她眼前,她却涂黑了它们。 “你再翻一翻,或许还能发现其他用法,”吉霄说,“日程本一般都自带日历、每月大事、年度目标和年终回顾。当然有的也会囊括别的,什么健康栏、财务栏、娱乐栏……” “那些是什么?”方知雨问。 “就是本子上会有表格或者地图,让你记录下今年自己是否健康,工资多少,走过哪些美景、看过哪些好看的电影和小说、吃过哪些印象深刻的美食……” 方知雨往后翻看,还真找到了对应的页面。因为她这日程本也不知是哪国产的,这些全都是用英文标出。害得她平时看过就算,完全没反应过来,去理解一下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对应着什么用法。 第88章 又或者,但凡她之前有一点享受生活的想法,或许也会留意到。但她没有。她无欲无求、得过且过。 见她像打开新世?界一样研究着自己的日程本,吉霄说:“你要是?感兴趣,我之后可以发你一些视频。里面会告诉你怎么用好它。” 方知雨点头?说好,还说她一定会认真学。却又听吉霄说比起那?个,为了方便她接下来在杭州的工作?,除了拍视频用的相机外,她还需要熟悉手机里的另外两个功能。 “哪两个?” “备忘录和录音。” 正如吉霄猜测的那?样,她平时真不怎么用这?两个功能。“我之前就在想,为什么你宁愿把日程本掏出?来写字,也不直接用手机里的备忘录,或者干脆把我说的话录下来。”吉霄说,“这?两个功能其实都很方便,你可以试一试。你不是?说这?次去会当好记录人吗?用上它们,应该会更加得心应手。” 见方知雨在旁打开手机,像陷进去一样仔细琢磨,把她这?个大活人晾在一旁,吉霄又开口:“还有时间?。到了目的地我教你都来得及。几分钟学会。” 方知雨这?才放松下来,注意力也转移,不再去研究怎么才能修改备忘录的标签,而是?问吉霄:“你平时也用备忘录来记东西?” “用啊,”吉霄答,“和另一个做笔记的app一起。” “都记些什么?” “跟你差不多。工作?笔记,或者个人日常。” 总是?一丝不苟、条条有理。在方知雨眼中,吉霄的人生就像一座缜密的大厦,被?她的主?人用横竖分明的框架建构地一目了然、明晰准确。以此?来实现动机、解决矛盾,清楚且分明。 现在,这?个总是?很准确的人朝她伸出?手,从她被?碾得如破絮般人生中找到落点、锚头?和明珠,再用线把它们都穿起来,跟她说,你也是?时候看向未来。 她心间?感慨,便跟吉霄说:“真想看你的备忘录。” 吉霄想也不想:“那?可不行。” 本来只是?一说,对方却拒绝得这?么不留余地。方知雨被?当头?棒喝,瞬间?有些不快: “为什么?我又不看你的日常,只看工作?笔记。看一页也行。我只是?想学怎么用。” “想学我可以教你,不一定非要看我的。” 方知雨不平衡起来:“可我都给你看了我的日程本。而且你说过,会信任我。” 女人却断然否认:“我什么时候说了会信任你?我只是?说要换取信任,你要先?做第一步。” 方知雨听完嘟囔:“700多分钟的语音,才第一步。” “是?啊方小姐,”吉霄说,“确切地说是?718分钟,但换算过来也就不到12个小时。我今年?30岁,你算一算,这?不到半天的时间?在我的人生里能占多少比重?” 方知雨不开心:“不是?那?么算的。” “那?怎么算?” “吉小姐,你说过你也喜欢看电影,”方知雨说,“你看一部电影,跟着一个角色经历了故事,记住了她。在你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你说不定也会想起这?部电影、想起这?个角色来。这?又怎么算?一部好电影的时长?可远远不到12个小时。而且跟电影里虚构的人,你还不算真认识。” 说完这?些,她身旁开车的人没了回应。好久才说:“这?种伶牙俐齿希望你能用在接下来的工作?上,蓝猫。” 又来了。称呼花名,提醒她这?是?在出?差,不该聊私事。 突然就想知道,在吉霄的人生大厦中她被?划分哪一侧,是?公还是?私?在怎样的角落,占多少比重。 她想知道,又怕答案令她失望。 “对了,你昨天不是?说想见朋友?我问了陆羽,时间?上应该没问题。” 方知雨这?才找回一点兴致:“具体来说呢?我约在几号比较合适?” “后天中午以后就没事了。”吉霄说,“他们吃完午餐往乌镇走。你要见朋友,就我留下等你。看你约午餐还是?晚餐,都可以,大不了我们两个晚点去。” “我们两个”。划重点。 方知雨一边揣测这?个主?语,一边跟吉霄确定:“那?到时候我跟朋友见面,你在酒店等我?” “为什么在酒店?在陌生城市你用车不方便的,我送你过去。” “不用,到时候结束了我回来找你。” “有车你干嘛不坐?”吉霄问她,“还是?我送你去见面,会打扰到你们?”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担心给你添麻烦。”方知雨说,“我跟别人见面的时候你要做什么?就那?么等着?” “那?么大的杭州城,我还找不到消磨时间?的地方了?”吉霄说,“还有方小姐你,当初跑到酒店阻止我跟别人见面的时候,怎么完全没担心会给我添麻烦?” 方知雨被?问得无言以对。 但是?,话都说到这?了,她还是?想就“我们两个”这?个问题,跟吉霄再确定一件她这?些天一直想知道答案的事—— 反正都添麻烦了,不在乎多一点。 “那?这?次住酒店呢,”她问吉霄,“你还是?跟铃兰一间??” 吉霄似乎早在等她问这?个问题,回答得风平浪静:“不是?啊,我跟你住。”她说,“我们现在一个部门,就算你觉得不方便也最好公事公办。不然别人想我怎么才上任,就跟下属闹不愉快。” 第89章 方知雨这?个下属现在就不愉快了,因为吉霄那?句“公事公办”。可这?明明是?她自己在申请机会时提出?的要求,是?她该管束好私心。 “用不用帮你把位置调低?”又听吉霄问。 “?不用。” “真的不用吗?”吉霄说,“那?样你待会儿睡觉会舒服些。” 原来是?这?个意思。 方知雨刚结束连轴转不休息的工作?周期,昨晚又激动睡得晚,确实是?困倦的。但她可不想睡觉。 “放心,我今天不会睡的。”她信誓坦坦。 “为什么不睡?”吉霄奇怪。 “因为我睡了你一个人开车会很无聊,我想陪你聊天,”说着又强调,“我是?说,公事公办地聊。” 她是?故意那?么说的,吉霄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也不跟她抬杠,只问她: “你以前去过杭州吗?在那?边还有朋友。” “去过,”方知雨答,“但是?没有待很久。” “去旅行?” “不是?。”是?去给方丽春治病。 方知雨没说后半句,侧头?看窗外,告诉吉霄:“朋友也不是?在杭州认识的,而是?老?家读高中时的同学,比我大一个年?级……可是?及时雨,你问我这?些,也是?因为要公事公办?” 她是?在赌气,旁边的人却在听到这?句后终于笑出?声?。 “饶了我吧……方小姐。”然后,她就听到吉霄无奈地说。 第32章 清明 方知雨不消气, 独自靠向车窗。好久了才说:“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某些话有时也会给人错误的信号。” 吉霄这下是彻底不打算接招了?,也不问她什么信号。她却偏要说下去, 一个人也把?这根本没人问的问题答清楚: “那种告诉我, 你其实很想信任我的信号。” 方知雨终究没等来吉霄的确认。在那之前,她就先违背自己?的意愿在倦意中沉入了?梦乡。间中地恢复过意识,但最?终未能很清醒, 又睡过去。 在梦的间隙中,她感觉车停过。开车的人从旁靠近她,轻声吐槽说不是不睡吗?她还回应这题,说太困了?。 女人笑了?笑,帮她调低座位, 问她这样舒服吗?她答, 舒服。 等她彻底醒来, 已经一觉睡到杭州。夕阳西下,夜幕刚落。 “睡得好吗?”见她睁眼?了?好一阵, 吉霄问她。 “嗯……”方知雨还在迷糊,顺口就带出, “你?的车总是很好睡。” “那你?以后?多来睡。” 方知雨瞬间醒了?些, 生气地想她的抱怨是不是根本没力度。既然不愿意信任,就不该说这些会令人浮想联翩的话。 再看吉霄, 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而是继续公?事公?办, 要她把?合作方的资料再过一遍,从名字开始。 “杨喜, 女,33岁……” 听她把?该记的都背完, 又帮着查完漏补完缺,吉霄才?说: “这两天记得三思而后?行,不该说的别?说。可以聊茶,但杨喜和她父亲杨先荣都不喜欢不懂装懂的人。你?心里不确定某件事的时候,就不谈。” 这么一番叮咛,让方知雨也开始紧张。吉霄看在眼?里。 “轻松点,打起精神就行。”她跟方知雨说,“你?是我选的人,肯定没问题。别?担心,有我在。” …… 茶村坐落在狮峰之上。这次来拜访的有陆羽、大叶、铃兰和谭野。再就是产品部的小当家,跟品牌部的她们。住宿也不像方知雨想的那样在酒店,而是在村中民宿,老板是制茶人的朋友。 因?为这趟是半公?半私,又是来品茶,所以两位老大都带上了?夫人。就谭野一个人来,问他,他说妻子风寒未愈,在家休养。 这么解释完后?,谭野一一同大家打招呼,当然也不会漏过方知雨。看着他们两个在人前扮不熟的样子,吉霄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没维持多久。晚餐后?,跟方知雨进入同个房间,她的不快便彻底消散。开始按路上允诺的那样跟对方一起研究日程本、再教?她使用备忘录。 等学得差不多,方知雨才?开始理行李。把?自己?的用品拿出来之前,她问吉霄: “及时雨……你?睡哪边?” 目光闪躲,一副不敢跟她对视的样子。每当看到方知雨这样,吉霄就觉得,或许又该她来帮她做决定。 “我睡里面那张床。你?靠窗,好吗?” “好啊!” 很好。看来又选对了?。 如果?方知雨双眼?明亮、满脸期待,就说明她是真的喜欢。如果?不喜欢,她的眉头会轻轻皱起来,显出为难的神色。要是尚可忍耐,她会小声地回答说,“好。”或者跟你?赌气,不看你?,看窗外。如果?实在没办法接受、太超过她的底线,她会直接跟你?提意见。你?这时再忽略她,她的声量就会下意识地变得比平时大一点,还爱讲道?理,带着马上就能哭出来的神情。 马上就能哭,也就是说不是真正?的哭。上一次看见方知雨掉眼?泪还是去年春天,在白夜酒吧里。方知雨当时喝多了?,哭得很失意。 吉霄一边回忆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一边打开行李箱。 第90章 今晚大家舟车劳顿,被主人安排先休息。她们俩也是,决定早点洗漱了?睡觉。 于是,就又到了?她帮方知雨做决定的时间:“你?先洗,我后?来。”她跟方知雨说。 对这个安排方知雨没有任何异议,很快便卸妆、洗澡。出来的时候穿着睡裤和短袖衫,短发有些没吹干。跟吉霄想象中她跳王菲那支舞的装扮,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吉霄看着她,但又不敢看得太久。移开目光让方知雨先睡下,说明天才?是重头戏,今晚你?可要好好睡。 方知雨点点头,钻进被窝便背朝向?她。躺了?一阵,又爬起来摸出什么仰头吞下。吉霄看见了?,却也假装没看见。 等方知雨再次睡下,吉霄帮她关灯,只留下自己?床侧的一盏。 进浴室。十几分钟后?,吉霄利落地洗完澡。一边开吹风,一边抹尽镜子上的雾气,看看镜中人。 站在玻璃倒影中的那个自己?,吉霄觉得没人会喜欢。觉得她的灵魂内核像一件旧毛衣,又脏又难闻,随处是破洞。至于她花了?很多功夫精心维持的这副皮囊,时而太瘦,时而太胖,时而不够凹凸有致……总有缺点。哪个表情做得不够好,哪句话没琢磨得很到位,哪个人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去对待……都会令她烦恼。爱和尊重都很昂贵,不成功、不美丽,她便没资格获得。得过且过?她可没勇气活成那样。 真实的她很贫瘠,很胆怯。有时候既冷漠又肤浅,令她想到自己?就作呕。所以她一直想成为另一个人,化作另一幅样子,用另一个名字。只有在遮掩下,她才?敢渴求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烟雨得到新花名的时候她就体会到了?,那种因?为隔离开自我而得以畅快呼吸的感受。只要成为“及时雨”,她便可以成为某个在别?人眼?中行事极为妥帖的陌生人。感觉太舒适了?,以至于后?来去白夜,她依然用了?假名字。不打算跟在公?司混淆,所以是“时雨”。 工作有工作的场域,情场有情场的阵地。两套躯壳都被她打磨得很光鲜,就是都跟自己?无关—— 跟此刻镜中这个名为“吉霄”的女人。 她观察着,厌烦着,畏惧着,最?终不再看镜子。换上睡裙,出来确定方知雨仍背朝着她,才?迅速地爬上床、关灯。 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就那么朝着窗,朝着有方知雨的方向?。直到听见女人发出轻微的鼾声。 确认对方已经完全睡着,吉霄拿出手机,躲进被窝登录她用来做笔记的另一个app。 打开一栏名为“猫的研究”的标签,里面保存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感慨—— 都与方知雨有关。 而今天晚上,当然值得被浓墨重彩地记下,但又只需要极其简短的一句: “2019年4月4日……我跟她,睡同一个房间。” * 春茶早上六点开采,吉霄不到五点起。洗漱后?她把?长发扎成马尾,绾起来,再给自己?化了?一个跟素颜差别?不大的淡妆。 今日除了?看采茶,还要看制茶。因?此香水不能抹。这趟旅行的洗浴用品、护肤品和化妆品,吉霄都特意带了?无味的。 一切整理妥当,再把?床铺收理得如同没人睡过一般,吉霄才?叫方知雨起床。方知雨洗漱,她便出门到厨房去,准备些简单的早餐。 吃完东西去茶田,到的时候差几分钟六点。采茶女们陆续来了?,都戴着遮阳帽,竹篓系腰间。大家在说笑中散开作业。空气里茶香在开采后?愈加明显。 跟女人们聊天。她们中有姐姐、有阿姨。有的来自本地,有的来自江苏,江西,安徽…… 方知雨找到了?同乡,一边聊天,一边开启录音,时不时在备忘录里记下些什么,一副学以致用、消化得很好的样子。 再听她跟别?人的谈话。采茶的阿姨说,小姑娘是第一次来杭州吗?她答不是,以前来过的。 “那都去了?哪玩?”阿姨一边采茶一边不入心地问,“雷峰塔?灵隐寺?河坊街?” “都没去过。” “不是吧。西湖总看过的?” “坐车的时候远远经过,望见了?断桥。但要说去湖边散散步那样的……也没有。” 方知雨跟人感慨杭州太大。来这里之前,她最?想想看的其实就是西湖产区的茶田。但上次真正?来到,茶田没看成,连西湖都没去。 离西湖最?近的时候,当地人跟她说你?往前再走?几十米,穿过树林就是湖边。她却最?终没走?过去,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浓密的树荫,想象不出几十米外会是怎样开阔的湖景。 吉霄在旁听着,想起方知雨昨天在车上讲过,以前来杭州不是为了?旅行。 那是为了?什么? 她好歹分得清公?与私,没在这时候问出口。 等天亮得正?了?,吉霄掏出一路背来的手持摄像机打开。 见她开拍,方知雨也不再继续同人聊天,专程过来学习,一脸的向?往和新奇。 吉霄忍不住教?起她来,怎么开机,怎么取景,怎么拍摄……又说这款操作其实很傻瓜式,上手简单,你?试试。 方知雨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 然后?,她就按吉霄说的那样试着操作,第一次不是假想,而是真实地把?手中的镜头对准眼?前的一切: 第91章 昨夜下了?小雨,此刻天光澄净、山色郁绿。采茶女随手一指,告诉她们盘踞的山为龙、田为井。此间青叶以龙背处为佳,对,就是现在我们站的位置…… 方知雨一边拍,一边想真不愧是人间天堂,美得如一枚春茶,隽秀中透着馥郁。说起来这里也是江南,跟她的故乡虽隔着千山,却一衣带水,如两枚纽扣钉在同一襟侧。 但是方知雨很清楚,两地产出的茶是不一样的。 茶这东西很玄妙,不同山头、不同季节、不同树的不同侧面,经过不同人的制作,都会生出不同的芬芳。它是一方云雾、一袭春雨,更是天时地利、佳运偶成。要尝出其间差别?,就要把?口舌养得敏感些。最?好吃食清淡,保持感官的锐利。 这些想法,方知雨都在拍摄过程中直接说出来。因?为摄像机,她的所见便成了?影像、所言则是旁白。 她想,如果?把?这一切也拍成电影。 这么一假设,她的心便仿佛被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吸引住。只顾着看镜头中的取景,再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是拍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吉霄焦急地喊她名字,却还是来不及站定,就那么整个人摔下田埂。 吉霄匆匆赶来,发现方知雨为了?护摄像机,竟是手肘落的地。衣袖破了?,手臂也摔出血丝。五官拧着,第一句却是跟她说,好险,差点摔到摄像机。 吉霄赶紧扶她起来:“你?人摔到没有?”这才?是重点。 方知雨下意识看自己?满是尘泥、被磨得立刻就红肿起来的手侧,眉还颦着,答的却是: “没有。” 对于忍耐这件事,方知雨这个人好像从来很熟练。一瘸一拐地回住处,问她疼不疼,她答“不疼”。吉霄到店就去找老板要来了?酒精和棉棒。都要打开了?,却被方知雨提醒说暂时别?上药,不然她的手上会留下浓重的药味,也不知多久才?能消散。可是接下来她们要去看炒茶,不是吗?带着那样的味道?是不行的。 等吉霄反应过来,方知雨已经抱着衣物进浴室。很快她出来,用纸巾擦净了?脏污,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裤,问吉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吉霄看了?一阵女人,终于收起关心,说她问问铃兰。 十几分钟后?,她们一起上了?铃兰的车。下车还未走?进工作室,已能闻到街上阵阵茶香。似乎家家户户的种茶人此刻都在做同一样事情。 清明前后?几乎是茶人全年最?繁忙的时间,烟雨这趟来已经避开了?头采,但今日的工作室依然人满为患。 外面在谈生意,里面在炒茶叶。两排铁锅、一锅一人,人直接把?手就那么伸进热锅里翻转、压揉……在制茶人的指间,青叶迸发出浓郁的香气。 今日在这坐镇的是杨先荣,也就是杨喜的父亲,著名的龙井技艺传承人。铃兰先跟他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先就说起她姐姐江玲梅这次得了?流感,所以这次没能一起来杭州拜访他老人家。要不是怕传染各位、耽误工期,再病她也要来喝上这口鲜茶。姐姐临行前还专门叮嘱她一定要捎上杨先荣最?喜欢的宁城茶点,放在大堂了?,大家有空一定尝尝。 寒暄完,铃兰跟杨先荣介绍起这次的新面孔方知雨,说小姑娘是公?司里搞宣传的,吉霄的下属。 杨先荣看上去不苟言笑,但听完还是让人到他近旁,说自己?有问必答。吉霄见状忙从方知雨手里接过摄影机,示意由方知雨来提问,她拿摄像机跟拍。 方知雨走?到男人身旁,一开始还有些怯场。于是吉霄先开口。问的不算内行,但都是普通大众想要了?解的问题,比如龙井茶是怎么制作? 杨先荣一边做事,一边熟练地介绍起来,顺便让她们近看茶叶在炒制时发生的变化。此刻锅面温度超过200c,杨先荣却好像不知道?烫一般,裸着手熟练地在锅里翻理。 吉霄在旁看得出奇,问老先生这段时间是不是最?繁忙的时候?每天工作多久?杨先荣说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争分夺秒。不仅因?为茶客这段时间催得最?紧,还因?为茶放置多一天都会产生变化。一天一个人超负荷做事,却也只能出那么两三斤茶,总是求大于供。 制茶的工作节奏方知雨是熟悉的,听到这里她也终于忘却紧张,向?杨先荣讨教?起具体的工艺问题。两个人越聊越细,杨先荣听出来了?: “你?以前学过炒茶吧?” 方知雨答学过,但学的不是龙井,而是她们本地茶的制法。 “你?家也种茶?” “是的。” “那现在呢?”杨先荣问她,“学了?门手艺却不继续做,出来帮奶茶店搞宣传?” 在旁的吉霄听到这,连忙开始想该怎么打圆场。 和杨喜不同,对于跟奶茶品牌的合作,杨先荣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抵触。后?来半推半就,但也一直不看好。他还常说现在年轻人怕吃苦,肯来学制茶本来就少,坚持到最?后?的更是屈指可数。总的来说一句话:印象不好。 她在捏一把?汗,方知雨却跟杨先荣实话实说:“我家欠了?钱,茶田转出去清了?债,所以现在没在做了?。而且以前在做的时候,我家的茶也不是人炒,而是机制。” “为什么?”杨先荣说,“机器哪能跟人相?比,炒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 第92章 “因?为我家种的茶太小众,产量和销量每年就那么一点。名气小,就算讲明是手工炒制,也卖不起价。”方知雨说,“可是我需要钱。那时候家人生病,急用。同样的时间里,机器比人快,制出来的茶也更多。” 杨先荣听了?这答案仍不满意,评论说那样分明就是恶性?循环,又问她:“家人生的什么病?” “……渐冻症。”方知雨答。 冰桶挑战后?,这病名大众再不陌生。杨先荣也不陌生,所以终于,他不问了?。 之后?话题重新回归到茶上,采访继续。但在旁拍摄的吉霄已经震然到走?神。 好歹镇定住完全动摇的私心,在表面上看,她仍是平静地举着摄像机。但心里却全在想,回去必须整理视频。在把?素材交给部门里负责相?关事务的其他下属之前,刚才?那一段她必须要删掉。 她分着心,面前的一老一少却依然认真。不知是不是因?为意外得知了?方知雨家里的情况,杨先荣的语气和善许多。甚至在看到方知雨手上的摔伤时问她,怎么弄的?她答,刚才?在茶田里摔的。 “你?也不擦点药、贴个创口贴?” “可我想来看制茶呀。” 杨先荣听明白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下午让杨喜泡他前几天刚制好的明前龙井给她们尝。临走?还提醒方知雨,让她回去记得擦药。 回住处吃午餐。奔波了?一上午,方知雨显出些疲态。吉霄让她去睡会儿午觉。 方知雨离开后?,吉霄去找铃兰,跟她确定杨喜下午回来的时间,决定到那时再叫醒方知雨。 “蓝猫今天表现真不错,”随后?就听铃兰表扬方知雨,“说真的,这次我姐突然被我那个小侄女传染上流感,她不来,我还挺担心的。” 铃兰之所以担心,是因?为杨先荣跟烟雨这条线原本就是她姐姐江玲梅牵的。江玲梅正?是谭野的妻子,方知雨称为“梅姐”的那位。她嗜茶,是杨家的老买主。多年的往来让她跟杨喜成了?知交,还在宁城接待过她。 虽然有这层关系,但崇尚传统的杨先荣一开始完全无法接受奶茶的存在,觉得跟烟雨合作只会在老茶客间砸坏他的名声,说杨喜不务正?业。直到烟雨改变了?产品定位,从一开始的把?奶茶当甜品做,变成现在的强调鲜奶好茶,将茶底这个概念推介出来,俨然成了?奶茶界的“茶行家”。在这种转变之下,杨喜再来给父亲做工作,他的想法才?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然而,就是在这个终于要定下合作的关头,最?懂茶、作用最?重要的中间人江玲梅却临阵缺席。所以妹妹江玲兰才?来当了?替补。虽然以前跟着江玲梅,铃兰也来过杨家,跟杨喜也熟识。但比起姐姐,她对茶的了?解就浅显太多。所以心中一直忐忑,直到方才?见到方知雨跟杨先荣的互动。 “其实比起杨喜,老先生那关更难过。但刚才?你?也听见的,他竟然说要杨喜给我们泡他手制的茶喝,这趟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大半啊。”铃兰说,“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可不是。下午杨喜过来,除了?跟大家一起品茶,还要听听烟雨打算如何把?她父亲这张名片宣传出去。 年初吉霄随大部队来杭州拜访杨喜时,品牌部还没成立,很多事情也尚未明了?,所以当时只是确定了?彼此的初步意愿。这次来则不同,她是带着方案的。要跟杨喜谈得顺利,才?好继续推进下一步,跟她把?合约签了?。 打算合作的是龙井系列,那么必然要在春天推。然而今年春天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因?此新品周期虽然用不到一年,但龙井奶茶只能留到来年春天出。 时间长、准备足,但也有缺点:现在需要警惕的是,在未来的一年里,有没有同行跟烟雨有同样的想法、做同样的事。 这一点在跟杨喜的合约里也必须体现出来:杨先荣可是远近闻名的龙井制茶人,他女儿杨喜虽然名气不如他,却也在新生代中表现突出,又是将门之后?。一旦跟烟雨合作,他们两位就不能再与其他品牌有关联,什么顾问、代言……都不可以。 刚在脑中理着公?务,谭野就在这时出现在她和铃兰的视野。一副刚睡醒才?起床的样子,问老板可不可以让厨师给他做餐早饭吃。 “真是忙的忙闲的闲,”对年长自己?许多的姐夫,铃兰向?来没有好脸色,就算是对着吉霄她也直接抱怨,“其实我姐不来,他也没必要来啊。之前听说清明来问茶,他还有闲话呢,说杭州乌镇这一路有什么意思,来过多少次了?。杨家的茶也是每年都喝着,让我姐自己?来。” 吉霄只听着,不表态。但她想正?是因?为后?来妻子缺席,谭野才?会出现。对公?司的大动作,他向?来不会错过。 与此同时,吉霄不得不想起之前,自己?部门的新下属洛希突然来找她,说有事想谈。 对此吉霄很意外,因?为她听闻洛希这个人眼?中向?来放不下谁,是个刺头。 虽然如此,洛希留过学,能力又强。她几乎是吉霄第一个敲定要放进品牌部的新人,因?为专业对口。反倒是公?司,前几个月不知为何一直把?她放在不相?干的部门轮岗。但是也有好处。眼?下,对烟雨的整个运作体系,洛希就是新人中最?熟悉的那个。 第93章 这样一位下属突然要找她这个新上司谈事情,想聊些什么? 午休挤出时间,两人在小会议室见面。洛希一上来就问她,去杭州的人选为什么是蓝猫。 吉霄完全未想到有这一问,但还是答:“因?为她最?适合,而且她有意愿。” “可是这次去门店实习,产品考核的最?高分是我,不是蓝猫。”洛希说。 吉霄听不懂年轻女人的意思:“所以呢?” “所以我想问,如果?我说我现在愿意去杭州,还能不能改变人选?” 真出奇。这又算不上什么美差,而且之前问意愿的时候,洛希明明很不屑,还说清明假她自己?有安排,一点也不想为公?司加班。 “人选不会变,”吉霄直接说,“确定就是蓝猫了?。” “为什么?”洛希不忿,“就因?为你?昨晚发了?名单,不想改掉?” “不是,”吉霄再纠正?她一次,“因?为我说了?,她是最?适合的。” “可是笔试分数明明是我更高。” “我什么说了?要按产品考核的分数来选?”吉霄反问她,“而且门店表现又不是只看笔试成绩,还要看日常在店里的实际操作,和店长的评价。” 听到“实际操作”和“店长评价”,洛希不说话了?。但她又换了?个角度自我推销:“那么对西湖龙井的理解呢?”她说,“我外婆是杭州人,最?喜欢喝龙井。而且我家里原本就有,我喝过,我了?解。还有你?给的那些资料,我都背好了?,不信你?抽查!” 吉霄不提方知雨对茶有多熟悉,只说:“我不会抽。” “为什么?” “因?为时间过了?,”吉霄说,“洛希,之前我问意愿的时候,你?分明没举手吧。眼?看就要出发了?,你?现在来申请?真正?原因?是什么?” 洛希被问及重点,瞬间露怯,硬着头皮找理由:“……因?为我讨厌输……及时雨,且不论去与不去,你?起码给我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吧。你?抽问我,我一定会给你?满意的答案!” 吉霄黑着脸打断她:“我再说一次,事情已经定了?。过期不候。没其他事我先走?了?,你?也知道?我最?近赶时间。” 说完这句她起身。见她这样,女人急切起来,不经头脑地就开口: “蓝猫是怎么进烟雨的,你?知道?吗?她为什么那么争取去杭州,你?又知道?吗?你?真的觉得她有实力?” 吉霄停住。 “她只是为了?私心!” 私心,这个词可真厉害。吉霄不禁回头俯视仍坐着的洛希,问她:“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私心,来争取一个你?原本觉得连手都不值得你?举一下的差事?” “我……只是为了?公?司着想,”洛希磕磕绊绊地答,“我们不说学识,就形象来说,对外争取合作方,不也该是我更适合吗?蓝猫平时妆都不化,打扮得又……”好歹把?“土气”两个字收嘴里,洛希换种说法,“又像个中学生,她那样子去接待重要的合作伙伴,真的适合?” “如果?你?认真看了?我给的资料,就不会觉得这次去不化妆有什么问题。而且既然你?知道?蓝猫怎么进来,不妨再去跟那个人打听一下,蓝猫来之前是做什么的。”吉霄说,“最?后?,我真心希望你?用同样的热情,去完成你?交给我的月度计划。这样今后?要是再有可以满足你?私心的工作机会时,你?才?不会错过。” 吉霄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出会议室。但现在她重新分析这个插曲,再结合刚才?铃兰的抱怨,令她很难不去联系从小叶那里听来的关于谭野的传闻,说他往公?司里安排了?人,今年秋招进来的。 吉霄看着远处的谭野,满心厌恶,却还是打算把?这种猜测永远埋心里,并且希望它就这么腐烂—— 千万别?变成真相?。 暗忖至此,又被她想起一个一直想核实的问题。明知不合适,还是问铃兰: “说起来,蓝猫的父母是不是跟梅姐和谭先生都相?熟?” 铃兰听到这一问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答她不太清楚。接着生硬地跟她说,离杨喜回来还有段时间,要不要你?也去休息一下,打个小盹? 吉霄拾级而下,答也好。但她离开后?去往的方向?却根本不朝着她和方知雨的房间。 等到走?出走?廊,她仍在揣摩铃兰的态度:梅姐的事她作为妹妹怎么可能不清楚?为什么那么紧张?或许就连谭野让方知雨准备假简历,铃兰也是知情的? 她对方知雨,好像始终少那么些了?解。 又想起午餐前。从工作室刚回住处时,方知雨终于愿意处理她身上的摔伤。见她翘着手肘不太方便的样子,吉霄过去帮手。 一边上药一边聊了?阵天。方知雨首要问她的竟然是刚才?在工作室里,她有没有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对制茶人有没有失敬。 吉霄说没有,还夸她问的问题专业。但停留片刻后?,她还是对方知雨直接说出心中不快: “非要说失敬,那也是杨先生对你?失敬。谈茶就谈茶,不该问你?的家事。” 方知雨本人倒是无所谓:“明明是我先跟人提及的,说我家欠债。” 第94章 “那也该就在那里就停止啊。”吉霄说,“他倒好,非要问清楚是什么病。” 这么说完,就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个。担心方知雨因?此不好受,对方却在她眼?前笑开: “问了?又怎么样,我又不会少一块肉。而且杨先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是故意的。” 见她仍不说话,方知雨又说:“我家的事以前还上过新闻呢。” 吉霄奇怪,终于又开口问她:“为什么上新闻?” “村上给我介绍的记者,”方知雨答得坦然,“虽然这么说不好……但是报道?出来、有人关注,我才?能筹到更多的钱。” 吉霄听得满心叹息。 她觉得别?人不该问,那么她自己?呢?在新部门面谈那时,振振有词质问方知雨的不就是她?那个时候她问方知雨,为什么不读下去。经济有限?那可以申请补助啊,政府政策了?解过吗?父母呢?亲戚呢?为什么不去借钱?…… 是,她当时也不知情,但她凭什么高高在上地觉得别?人不知道?要去做这些事? 方知雨不读书,难道?是因?为她不想? 之前送方知雨回家也是。方知雨说,两年没回过老家。问她想家吗?她答不。 那个时候,她还暗自觉得这女人真是打从心底的冷漠—— 再无欲无求,也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现在看回去。“不想”这两个字说明什么?如果?生病的人还在,茶田还在,方知雨或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宁城。她之所以一个人远离故乡、来到这里,原因?或许简单得近乎残忍: 因?为在故乡,已经没有谁等待她了?。 她向?来自诩自己?多会洞察人心,结果?对自以为研究得最?透彻这一位,她真的了?解吗? 就是这时,吉霄突然想到什么,连忙拿出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方知雨”、“渐冻症”。想了?想,又加上她老家的地名,果?然被她轻易地就搜到方知雨口中那些新闻报道?: 报道?里把?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谁得了?什么病,有什么症状,为什么令女儿读不了?大学,又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确诊…… 所以上次她来杭州是高中时代,陪她妈妈看病。离湖岸最?近的时候只有十几米,她却依然没有心情走?过去、看看西湖。 报道?里还说,方知雨的父亲在初一那年因?病离世,从那之后?母女就在小茶村相?依为命,直到变故发生。 新闻比她更了?解方知雨。 同情是这世上最?糟糕的感情,会粉碎理智、影响客观,会令她原本就已经倾斜的心变得更想庇护对方。它把?人分三六九等,让位高者用俯视的姿态看向?位低者。单是那不公?平的注视就能将卑微的人彻底刺伤。 所以她不喜欢同情,更讨厌被同情。但被这种情感拉扯的时候,她却无能为力。 人心始终是肉长的。不信你?看制茶人。对年轻人、对奶茶有偏见,更何况是方知雨这种放弃了?手艺、进了?奶茶公?司的年轻人。但在听她说出“渐冻症”三个字之后?,他却要她一定去尝尝他做的茶。临走?前还叮嘱她,记得擦药。 同情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她现在就很不像自己?,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午餐前,她给方知雨擦药。手上的伤处理完,后?来连她膝盖上的也一起。女人掀起裤子,露出白皙小腿,就那么把?自己?的伤口交给她处理,一点也不设防。 是第几次了??方知雨像这样带着伤痕出现。 可是,在吉霄的眼?中,伤痕从来不是减分项。它有示弱的意味,坦诚且清晰地向?你?揭示此刻这个人哪里不适,需要你?照顾。 这种被动的、无法掩盖的示弱会催发她产生异样的同情,让她失去理智、无法客观,陷入更深邃的漩涡之中…… 这种扭曲的情感,她能向?方知雨解释吗? 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需要对伤痕设什么防?有病的分明是她自己?。她有病,所以方知雨跟来酒店那个夜晚,她送方知雨回家,在她楼下得到她的允许后?朝她靠近、触碰她。那个时候,她曾在心里从一些不可言说的角度偷偷观察她。抚摸过她的伤处,并且稍微用力地摩挲。都这样了?方知雨还说不疼,带着明显就是在忍耐的神情。 痛感最?强烈的时候,方知雨的双眼?看上去湿漉漉的。她被此深深吸引,手也情不自禁停到女人唇间,想着如果?方知雨不讨厌,她可不可以吻下去?可以的话,什么时候?到时又需要再找什么借口?醉酒?失忆?还是别?的什么? …… 在看向?同事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是这些,所以断然没办法在这个午休时间再进入有她存在的房间—— 晚上就别?说了?,没得选。但现在她可以选,选择逃避。 下午还有公?事在身。她还要跟杨喜谈方案,需要保持清醒,保持理智和客观。 事实上她昨晚就没睡好,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换做平时,早就给自己?煮好咖啡灌下去。 但是眼?下,显然不是能喝咖啡的场合: 这里可是茶都杭州,她来拜谒制茶人。住在西湖产区最?好的茶田间,她去问人要咖啡喝? 一边这么作结,一边自我放弃。最?终还是朝着大厅去,找老板。 第95章 很多年间吉霄都不喝茶,因?为觉得自己?不会喜欢。 但是,人是会变的。 “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泡杯茶?”她问老板。 “当然了?吉小姐,”老板笑着答,“喝什么?龙井?” 第33章 煎茶 杨喜留一头利落短发, 淡妆素衣,没有美甲也不戴耳环,却有种雅致的柔美。下午茶时刻她终于赶到, 带一行人到家里去?。 杨喜说她们这个小村地凭茶贵, 只要坐拥茶田,虽不说是富豪,但生活都算优越。来买茶的人多, 也有像她老友那样把自家改成民宿的。但她家没有,专心做茶。 听陆羽说他上午带着研发部的小当家去?茶市看茶尝茶,大叶则是去?了杭州分公?司,现在还没回来。杨喜笑着说你们倒好,说是来度假品茶, 结果都在工作。 “要品茶也要等你?坐镇啊, ”陆羽说, “工作为?辅,来尝一口最鲜爽的明前龙井才是此行的第一要事。更何?况是杨家出品, 再加上你这位杨门女将亲手泡。” “哪有这么?稀奇,”杨喜说, “茶水茶水, 有茶有水便是一杯好茶。茶再好,也要看用什么?水泡, 以及在哪里跟什么?人喝。我呀,到现在都忘不了去?年?国庆跟你?们在雪山上喝的那口茶。” 杨喜一直想去?高原旅行, 江玲梅知道后便投其所?好,邀她一同去?游玩。当时还叫上了原本就常驻西南、并且平时就爱户外登山的吉霄一起。到了当地后, 有经验的吉霄帮着联系车队,一路上攻略做尽, 让杨喜和江玲梅一行舒舒服服看遍了美景。 同去?的铃兰也回味无穷:“雪山,星光,白色的月亮。清晨从帐篷里起来看日出,到溪水旁还能听到冰块融化的声音……真让人难忘。” “这都要多谢及时雨,”杨喜说,“当时处处安排打点?,才能让我们留下?这么?美好的回忆。” “我再怎么?安排,也代替不了你?有心。”吉霄说,“带上了好茶,还带上了旅行茶具。不然怎么?可能在高山上用雪水煮茶喝?” 谭野听到这抛出典故:“融雪煎茶。我们也算是成功复刻了一遍古人风雅。”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想像那个场景。心间向?往着,就听大家分享起自己初上高原的反应。又说还是吉霄这个平时就会去?攀岩的行家身体素质好,一路上都很轻松,还能挨个照顾旅伴。 原来吉霄是喜欢旅行的,她从来不知道。毕竟认识吉霄那时候,她们彼此的年?纪都还小。吉霄也远远不是现在这样子。 她自诩知道吉霄很多事。但事实上,对这个如今做着她上司的女人,她真的了解吗? 刚这么?问自己,就听陆羽说烟雨打算开一片自己的茶田。但是杭州寸土寸金,还是就在他老家找过就算。 杨喜说他,“你?们那边的方山云雾都是好茶呀。” “那也不敢和西湖龙井比啊,”陆羽说,“茶为?国饮,杭为?茶都,这话可不是开玩笑。” 杨喜打趣:“说到底,杭州这些虚名还不是跟你?老人家有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陆羽不懂。 吉霄倒是听懂了,笑起来。杨喜一眼就看到:“你?看,及时雨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茶圣陆羽的《茶经》,有说在杭州也写?过部分。烟雨的创始人“陆羽”听了这通解释直摆手:“那可是真茶圣,我这个借人名字的小人物?可不敢接这个话。” “可是《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谭野奇怪。 “是,”吉霄说,“但径山那边确实也有古籍记载陆羽曾在那里著经。” “怪我们杭州人太爱茶圣,”杨喜笑着说,“节要过茶圣节,泉要叫陆羽泉,就连大酒店的名字也要加个陆羽,”说着看向?假陆羽,“你?可真是个大人物?。” “别打趣我啦,”陆羽说,“我完全是崇拜古人想借他的势能勉励自己,才取的这个花名。” 说笑间,水好了。温杯过后,杨喜拿出刚从工作室取回的龙井。她投茶的动作和她这个人一样柔美,今日用的又是只小巧精致的玻璃壶,看上去?秀气清丽。 先少水润茶。玻璃壶垫了茶巾,被杨喜拿在掌中轻柔转动。到这一步时,茶香已经散发出来。 方知雨看着,闻着,心旷神怡。随后就见杨喜提壶注水。 适才还扁平干燥的青叶被清水挑动,瞬间有了生机。在透明的玻璃壶中彻底伸展开来,如吸足灵气的鱼群,朝着同一方向?追逐翻滚。到停水时叶片也静止,郁绿空悬,如一枚大型的琥珀。 杨喜直接出汤。再把茶倒入每个人的小杯里。 方知雨得茶后举杯先闻。从开口的玻璃盏中,龙井的豆香扑面而来。但又不止这么?简单,还蕴含着花的芬芳。 先闻再饮,呷在唇间。只觉口舌生兰、清新馥郁。 以前在茶店工作,也喝过龙井。但这两个字背后水分太多: 只要是按龙井炒青手法制出的青叶,都可以称这个名字。为?了有所?区别,才在前面加上地域保护。其中为?名茶之首的只是西湖龙井,特指在西湖产区采集的茶叶所?制的龙井茶。其中又以狮峰龙井最为?出名—— 当年?乾隆下?江南,钦点?了十八棵御树,就在此山之中。 第96章 所?以,于喜欢喝茶的人而言,在这个时节来到杭州,喝上一杯顶级手艺人制出的明前茶,其间的诱惑力可想而知。不仅因为?西湖龙井被炒得价格昂贵,还因为?市面上鱼龙混杂。你?想尝到极品,有钱还不够,必须懂茶。如果自己不愿做功课,那么?至少也要找到一名值得信任的中间人,不然极有可能枉掷千金也买不来一杯真正的好茶。 现在,这杯好茶就在方知雨手中,令她沉醉。除她之外,陆羽、谭野这两个老茶客也是连连称赞。 就连专业是食品研发,进了奶茶行业后才开始专注研究茶的小当家也说: “瞬间就觉得,平时在公?司里喝的原料茶什么?都不是。” “那肯定了,”陆羽说她,“我们哪用得起这么?好的西湖龙井来做奶茶?加奶加糖加包材,再加人工……卖100块一杯,还倒赔。问题是谁愿意掏钱?跟我们的消费场景不适配嘛。” “对啊,不适配,”就在这时杨喜说,“其实玲梅来开口跟我说烟雨想跟我们合作时,我也是这个感觉。我爸就更不用提,到今天他都接受不了把茶跟牛奶配一起。刚才也说了么?,茶水茶水,水很重要。陆羽在《茶经》里还把各处的水也分三六九等,里面可从没有加奶加糖这一说。” 话是闲聊,但多少听得出即使是杨喜,作为?传统的茶人,对奶茶这个新生物?也是有忌惮的。“你?看最近很火的小罐茶,做的还是茶叶本身,请的也都是知名的制茶大师,结果呢,还不是被诟病?”她说,“不要跟我说它赚了多少钱。说实话,我们不缺钱。不想大富大贵,生活足够好了。” 现在,陆羽现在很想收回自己刚才那句“不适配”,根本没想到杨喜会以此发散聊起合作来。 刚不知怎么?接话,就听旁边的吉霄开口: “小罐茶被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恰恰就是因为?它做茶叶本身。是不是好茶值多少钱,茶客一喝就知道。我不是说它不该卖那个价格,而是说真正想喝一杯好茶的茶客在为?营销成本买单的时候,在心里稍微一算账,必然会有意见。但奶茶不是这个逻辑。奶茶的主要消费群体都不是茶客,而是想喝一杯饮料的人。” 陆羽听到这也跟着开口:“是啊,我们的客单价也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大家消费十几块钱得到十几块钱该有的质量,怎么?诟病?而且我们本质上是做连锁门店,逻辑是星巴克那一套,单价又还没有星巴克高。” 杨喜却问:“既然是做十几块的质量,又何?必非要找专业制茶人合作?本来嘛,你?们也用不上手工茶。” 陆羽被这尖锐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吉霄见状,再次出声: “我们会在宣传里说清楚杨先生是监制,就是他用制茶经验给我们产品的口味把关。绝不会虚假宣传,说产品里用上他亲手炒的手工茶。这点?你?可以放心。” 见杨喜认真在听,吉霄继续:“以前我们推过一款奶茶,茶底革新,把业内都在用的锡兰红茶换成了祁门红茶。当然,我们卖十几块,用的自然也不是顶级祁红。但是跟同行相?比,它的茶味在我喝来是最优秀的。就是这样,有一天我去?巡店,遇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问店员这款奶茶的茶底是什么?。店员答祁门红茶。小姑娘说哪里?说她听都没听过。还说别的奶茶店用的都是锡兰红茶,或者大吉岭红茶这样的,你?们这个是不是没有别人的品质好?” 杨喜听到这里,神色有些凝重。吉霄看了她这反应,知道可以继续: “爱喝茶的人会觉得听起来很刺耳吧?是啊,世?界三大高香红茶,锡兰和大吉岭都要往后排,祁门红茶才是第一。但是我们自己国家的年?轻人却连它的名字都没听过。祁门在哪里?不知道。更讽刺的是,我问为?什么?觉得锡兰红茶更好?她说因为?红茶本来就是国外传来的。立顿红茶,百年?品牌诶!完全不知道红茶这技艺是明时武夷山茶农发明,忘记了茶,自始至终就和中国文化根深蒂固长?在一起。” “你?刚才问我们做十几块的质量,何?必找专业制茶人合作?原因很多,但其中一个必然是:因为?奶茶是年?轻一代认识茶的一个窗口。不知道祁门红茶的小姑娘,却能说出锡兰红茶、大吉岭红茶,就是奶茶品牌教?育了她们。而烟雨是真心希望能把这种教?育做得更好,让本来想喝一杯饮料的年?轻朋友喝到、感受到,然后开始对茶感兴趣。” “我不说数据,就说今天我去?工作室直观看到的。来问茶买茶的年?轻人少之又少。当然,这跟年?轻人还在打拼、消费能力有限有一定关系。但是如果一代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接受到的饮料教?育都是速溶咖啡,是星巴克。那等他们长?大了、拥有经济能力了,会选择的也一定不是西湖龙井,而是蓝山咖啡。一代人啊。现在有人看向?狮峰,不代表未来一定。” “看看宁城吧,茶馆和奶茶店是少的,咖啡馆是多的。就算是在茶都杭州,出了西湖产区,往市中心走?一走?,你?也会发现大家不是非茶不可,尤其是年?轻人。为?什么??因为?茶难喝?不会吧,茶可是仅凭一枚叶子就漂洋过海,支撑起我们国家整个外贸的存在。那答案是什么??这个答案烟雨想寻找,也需要借助龙头制茶人的力量。” 第97章 杨喜听到这,终于笑着朝陆羽抱怨:“你?看看,刚做上品牌部负责人,就开始对我唇枪舌剑。” “我不看,”陆羽却说,“因为?及时雨说的每个字我都同意。我爱茶,所?以我心里不平,所?以我想做东方的星巴克。以前我看到咖啡店,生气;后来我看到连假奶茶都那么?多年?轻人追捧,更生气。我想做真的奶茶,并且想让它走?出去?。这就是我的初心。但确实,我表达不好,口才上不如及时雨。” 杨喜听得动容,但嘴上还是说:“行,现在想表明你?们是同家公?司的是吧?一上一下?,都把我架到火上烤。好像我不跟烟雨合作,都没资格说自己也爱茶了?” 陆羽着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的神情,杨喜揶揄他怎么?连玩笑跟气话都分不出。随即又有感而发,说宁城现在虽然咖啡馆多,但很久以前,它也是茶的集合点?,茶馆遍地,和杭城一样爱“吃讲茶”: “奶茶很早就在宁城出现了,那时候流行红茶馆,在里面能喝到。但现在确实不同了。我上次还遇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宁城小伙子,每天两杯咖啡起步。他不知道我做茶叶,说茶和咖啡哪能比。他说咖啡是功能性饮料,你?买咖啡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它提神,能够大大提高你?的工作效率。但是你?买茶?那是冲动型消费。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茶什么?时候不提神了?不提神还敢叫‘不夜侯’?我知道现在的小朋友不了解茶,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连常识都没有的地步。” 说到这,杨喜摇摇手,似乎也是在让自己打住,别在被对方煽动感性: “公?事就到此为?止,再跟你?们聊下?去?,我都要加入烟雨了。” 吉霄一笑:“烟雨品牌部随时欢迎你?,杨小姐。” “你?还说!”杨喜说她,“你?啊,跟你?老大一起休息一下?行不行?让我这脑筋也歇一歇。等到晚上大叶回来,我们吃了饭、打个盹,养好了神,再来一个字一个字谈公?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吉霄一副善解人意的温柔样,“我们现在聊私事。” 杨喜笑着拿出另一个茶罐:“私事就是,既然刚才都提到红茶,我觉得是时候请大家尝尝我们的九曲红梅。” 小当家一听,连忙说她上午在茶市上听到这名字:“说是龙井做的红茶,对吗?” “对什么?对,”吉霄说她,“龙井是炒青技艺,青叶都做成绿茶了,还要怎么?再做红茶?只能说两者同源,用的都是西湖产区的茶叶。”说完又对杨喜说,“看吧,她都算很懂茶的年?轻人了。” 杨喜今日心情不错,本来也没打算追究谁说话出了什么?漏洞,更何?况吉霄还先训了自己人。不过说到这她倒是想起,刚刚去?工作室,父亲跟她说这一趟烟雨一行,有个小姑娘也是种茶制茶的。 一问,果然是另一个。安安静静坐角落里,全程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看上去?挺素净。 听说方知雨今天早上六点?就去?看了茶田,还在田里摔了一跤,杨喜问她: “茶田的路不好走?吧?” 方知雨却答:“很好走?。” 杨喜不信:“好走?你?却摔跤?” “是我当时拍视频分心了,”方知雨诚挚,“其实,这里的茶田让我看得很羡慕。” 方知雨说杭州的茶田管理?得横竖分明、径道明晰,茶树也养得很好,修剪得整整齐齐。相?比之下?她家的茶田就没这么?细致,小径歪斜,杂草丛生。因为?人手不够。 杨喜听着,问她:“你?是哪里人?” “安徽。” “安徽人?”杨喜来了兴趣,“徽茶可是名声在外,你?制的是哪一种?黄山毛峰?太平猴魁?六安瓜片?……” “不是那么?出名的,”方知雨连忙答,“我们的茶在省内都排不上名号,省外听过的人更少。” “你?说说看?” 方知雨听到这,认真地告诉杨喜:“和这边的茶不同,我家的茶是谷雨前后滋味最佳。所?以它的名字叫‘时雨’。” 时雨。因为?不聊公?事而刚放松下?来的吉霄听到这两个字,明显地一怔。 还没缓过神来,就听杨喜说:“怎么?会没听过?金山时雨,出自文人故里,是吧?” 方知雨难掩惊喜:“是的!” 方丽春平生最爱喝两种茶,一红一绿,红就是祁红,绿则是她亲手种制的家乡茶: 条索紧细,形似雨丝。清朝时为?贡茶,曾名为?“茗雾”, 今名为?“时雨”。 第34章 往事 方知?雨接过杨喜递来的红茶。这次是纯白色茶盏盛橙红茶汤。 离开老家后, 已经很久没像这样畅饮过好茶。在茶行写评鉴时老板可舍不得让她敞开喝,都是给?客人泡了多一杯两杯,才分给?她。 更何况后来何风告诉她, 焦虑症要少?喝茶, 因?为茶会引起中枢神经兴奋,对这个病不利。 所以虽然喜欢茶,这两年却越喝越少。要么是茶水间那种茶包, 要么就是研发部的新品。哪像今日这么奢侈,喝最?好的茶,还一次几泡、杯杯喝光。 沐浴在久违的醇正茶香中,方知?雨忆起往事。 中学时代的周末,她会上山跟妈妈一起打理?茶田。两?个人一边做事一边聊天, 多是她说方丽春听, 讲的也?尽是学校里陈谷烂芝麻。比如电脑课, 坐她旁边的同学非要跟她争电子邮件能不能发送出去—— 第98章 “当然发送不出去啦,我们学校那些电脑又没联网。我都跟他说了不行的, 他就是不信。都显示退回了他还跟我争,说这是在发送中的意思。” 方丽春却觉得对与错没什么所谓。又说方知?雨小时候蜜糖罐子里长大, 在城里惯了一身大小姐病, 才会这么一点小事儿?也?跟人争,生?怕不能纠正别人。 “我是跟他说事实, 怎么就是大小姐病了?” “没大小姐病,那你干活像没吃饭。” “哪个没吃饭的大小姐会帮你喂这些猪, 还有这些鸡?” “什么叫帮我?不喂你有书读?”方丽春说她,“你那些小鸡仔都快被山鹰叼走完了你知?不知?道?” …… 那时她们刚回家乡不久, 方丽春的病也?还没显现。做事她最?麻利,做完后泡的茶也?最?是芬芳。 她们母女会一边喝茶, 一边看山下的景色。歇一阵,再继续。 所以方丽春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方知?雨还是忍不住到已经不属于她的茶田里去,在以前和妈妈喝茶看风景的位置坐着。 方丽春生?病以后,她来这里就是一个人。但?以前跟现在的感?受又不相同。 现在,即使望向山下,她也?再找不到家——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是真正身在其中时,那些曾砸中过她心坎的文字、电影,跟生?活本身相比都显得轻如鸿毛了。真实的生?活太?沉重,让她无力感?慨。 然后她想,诗是假的。什么窗明几净就可以重新开始?人生?根本就没的重来。 那天晚上方知?雨回家,把作文本翻出来烧了。但?是看到那张批注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文纸时,又伸手进火里抢下来,把它压在写字台的玻璃下面。 再后来,早先说慢慢还也?没关系的债主们都陆续出现,跟她要钱。方知?雨能理?解。对于别人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救济她,她已经十分感?谢。所以家里上好的高山茶田就那么转了手。 她们这个小茶村风景如画,却是一个美丽的枯巢。房屋很多都空着,不空也?是留守老人住。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像她这样青春的脸走几里路都见不到另一个。 房子是多的,人是少?的,茶村是凋敝的。这么生?活下去,帮帮工、节省点,最?后那点余数很快也?能还上。这么生?活下去,不追求,也?就不会害怕痛失。这么生?活下去,直到她也?灰白…… 人生?不过是走向坟墓的过程。 村支书再来找她,关心的终于不是方丽春,或者问她们家的茶,而?是问她有没有嫁人的意思。日子这么苦,找个男人靠算了。过年的时候那个谁家的谁会回来,你见一见? 妈妈离开后两?个月,日子就这么过去。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哭得很多,哭到人都干涸。 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秋天,方知?雨去县城。 进县城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坐在公车上她想,县中学门口?的那排桂花树现在一定开得很好。金秋十月,桂子飘香,她失魂落魄地去看桂树。 在桂花香中,方知?雨走过书店、博物馆、书画院……走过红顶商人的故居。学校外面就是这么丰富,甚至连这条街都是以文人名字命名,好像生?怕这里的学生?有哪一刻不能浸泡在墨水中一样。生?怕她们不做梦。 她走到校门口?。 知?道方丽春过世后,章锦绣给?她发过很多信息。其中该回的内容她没回,却跟老师说,茶田卖了。所以明年春天,她应该不会再来送茶。希望老师理?解。 别人的问题她不回答,只顾着自说自话。真失礼。所以现在人都来了,至少?该跟老师打个招呼。 她等章锦绣下课。 终于,黄昏来到。孩子们从校门口?鱼贯而?出。穿着校服、年岁正好的少?年人目光明亮、欢声?阵阵。就像她当年那样。 他们跟她擦肩而?过。 章锦绣一出现,就问她都这个点了,回村的公交车没了吧?好说歹说,把她拉回自己家。没什么好招待,只有昨天她和丈夫吃剩的。今晚丈夫值班不回家,正好,你陪老师吃。 说是剩菜,但?味道都很好,而?且吃着很温暖。章锦绣跟她聊些琐碎的日常,比如学校哪里有什么变化,哪些学生?太?顽皮,还是她们第一届的孩子好带……以及,她怀孕了。 方知?雨惊讶,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女人的腹部确实是隆起的。章锦绣笑?说今天秋装穿得宽松,这会儿?脱掉外套就能看出来。 可不是。方知?雨很为她开心,说恭喜。章锦绣却说这不是什么要恭喜的事。想到孩子就要出生?,她其实很害怕。 害怕什么呢,方知?雨不明白。她说孩子会带来希望,而?且结婚生?孩子不是很自然吗? 老师却说,才不是自然的。结婚不是,生?孩子也?不是: “我这份职业还算稳定,要是换其他,说不定生?了孩子回去工作也?没了。而?且很痛的。” 生?孩子很痛,这方知?雨当然知?道。但?是那种痛好像是可以忍耐下来的,因?为对此妈妈从没说过什么,来她茶园帮忙的阿姨、婆婆们也?没说过什么。在她们口?中,生?孩子是天经地义?、且回头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女人嘛,就该这样。就像村支书觉得她现在可以、并且也?应该考虑嫁娶了一样。女人嘛。 第99章 “可是你自己呢?”章锦绣问她,“你怎么想的?也?打算找个人嫁了,在村里过一辈子?” 方知?雨不说话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再看吧。”随即她转而?跟章锦绣说,明年春天,如果老师还需要茶,她可以帮她去跟茶园的新主人问。 章锦绣听完,又用那种令方知?雨觉得心虚的、满是担心的眼神看着她,说别人的茶,她不要。 然后她们继续吃饭。 等吃好、喝好、休息好。到了夜晚,方知?雨简单地洗漱完,熄灯准备睡觉—— 跟章锦绣同床。 到一起躺在黑暗中了,章锦绣才问她之后打算做什么?真的不考虑离开这里? 离开又去哪里呢?她麻木地问。 去宁城啊,章锦绣说。你读书那时不是一直想去吗? 确实,在中学读书时她就在作文里表达过对宁城的向往。白日梦是以后功成?名就,成?为一个导演,去大城市宁城工作、生?活,拍电影。 但?现在,她只是笑?一笑?,说,再看吧。 “那我发信息跟你说的事呢?” 章锦绣发来的信息她没回的那部分,是她说丈夫有个远亲,给?黄山某个茶牌做代理?,在宁城开茶行。生?意说不上好但?也?不坏,起码落下脚了。现在筹备开分店,想跟风把公众号做起来。却连续几个人离职,缺人手。 “他们想找店员,而?且最?好是能帮他们写茶叶评鉴的。我怎么想都觉得你合适。”章锦绣说。 方知?雨用沉默回答了这个提议。 章锦绣没有立刻终结沉默,只是陪她安静地躺在黑暗里。好久才说: “你还年轻,世界是你的。” 《天堂电影院》。有人说这是导演拍给?电影、拍给?故乡的一封情书。故事里,少?年在彷徨的时候,他最?敬爱的电影放映员就是这么劝他: “离开这里,去罗马吧。你还年轻,世界是你的。” 方知?雨在悲恸中枯萎的心终于再次微颤。但?她还是故作轻松: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电影对白,老师。你这算不算为赋新词强说愁?” “是啊,我就是堆砌文工了。”章锦绣说,“但?是你要去宁城吗?离开这里,不要回头,不要写信,不要因?为思乡而?放弃。等你在外面安稳了、找到自己了,走过这一关,再回来?” 那天晚上,因?为章锦绣的话,方知?雨在黑暗里辗转反侧。但?她终究没有在第二天跟老师说,好。 几天后又收到章锦绣的电话,问她想的怎么样了。 “还是算了吧。” 章锦绣听到这句显然焦急起来。又或许是隔着电话,更容易说出真心: “方知?雨,反正你也?没茶种了,还留在这个小地方做什么?”章锦绣说,“是你自己在作文里写的,想去外面的世界!你说你会做个导演!” 方知?雨被戳中软肋,也?生?气:“那你要我怎么办?变成?这样是我想的吗?!而?且外面的世界就一定好吗?还做导演?我怎么做导演?!” “我怎么做诗人,你就怎么做导演!” “那我在家里也?可以做啊!” “你确定?”章锦绣说,“你好好回忆一下,16岁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想离开?” 16岁能为什么?16岁认为前方一定花团锦簇。一阵春风起,她也?能为此奔跑。 但?现实不是那样啊。现实是眼睁睁看着新鲜走向腐坏、彩色褪为灰白。现实是亲的留不住、爱的做不好—— 回望之时,只剩一片云雾。 她没说这些,只是说:“我不会把我的猫留下,独自走掉的。” 猫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但?同时也?是个借口?。然而?电话挂断没多久,章锦绣就来给?她回音。说她问过了,猫店上可以养。不能上火车,那就坐汽车去。她有熟人开车去宁城,捎上她就行。猫很重要,但?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离开的那一天是个很平常的工作日。章锦绣要上课,所以没来送她。只是给?她发了信息,祝她一路顺风。还说到了宁城,回信给?她报个平安。 她回复好的。迟疑片刻,还是写,老师,一直以来谢谢你。 这信息发出后,方知?雨就掉了眼泪。泪水把好运来的头毛打湿,它一脸聪明、仿佛通晓人性一般望着她。 方知?雨抱抱好运来,带着泪打开老友的对话框,告诉她: “汪润,我今天离开老家了……去宁城。” …… “不尝尝看吗?”见小姑娘一直盯着茶发呆,杨喜问她。 从回忆中抽离,方知?雨这才满心珍惜地端起洁白的茶盏喝上一口?—— 好茶。 * 晚餐。杨喜的老友亲自下厨做大菜。龙井虾仁自然位列其中,还有腌笃鲜、春笋步鱼、蚌肉烧菜苔……再加上青团,恨不得把杭州的春天全端桌上。 众人一边等菜一边谈美食,说起方知?雨家乡有道一品锅也?算鲜香,还说皖南是好地方,粉墙黛瓦,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人家—— “诗中不也?这么写吗,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谭野说。 方知?雨想,这诗才不是称颂。而?是汤显祖说像徽州那样商人尽出、满是铜臭的地方,他可没什么梦想要去。 第100章 但?她没纠正:毕竟在桌的好几位可都还在商海浮沉。 不过现在和古时不同了。现在汤显祖写诗,应该会写“无梦到宁城”——这城市多繁华。 年会那时站在天台上,方知?雨就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在老家,像这样从天顶看出去,她能看见的只会是白房子、黑屋顶,农田、小河,和远处苍翠的青山。 但?是那天晚上,在宁城,她看到的是林立的高楼。这座城市里,灯光永远比星光灿烂。 她不是汤显祖,她不厌恶宁城,这里可是她16岁时渴望去到的远方。 而?现在,她26岁。变成?远方的那个是故乡。 心叹息着,主人来开白葡萄酒。到谭野面前时,杨喜问他能不能喝,因?为知?道这一年间他都出于身体的原因?在戒酒。 错过了白天、晚餐才到场的大叶在一旁替谭野回答,说小酌怡情,今晚难得这么开心,给?老谭满上。 随后大叶约谭野,问他什么时候再到花城面馆旁边那家川菜馆喝酒。自从他戒酒以来,大家在那聚会,他和梅姐就总是缺席:“再爆表的肝指标戒酒戒一年,也?该降下来了吧?”大叶问他。 “哪有那么容易?”谭野却说,“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身体就像坏掉的自行车,走几步零件就出问题,到处都在响、到处都在报警。” 话虽这么说,酒还是倒上了。喝酒前谭野有意无意地看向方知?雨。见她埋头一脸享受的表情在吃东西,他才如释重负一般,然后笑?着跟大叶和陆羽喝起酒。 这一幕被吉霄逮到。根本不想分析这位口?口?声?声?自称只是长辈的人在看向他的晚辈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刚觉得不爽,就听杨喜对男人说:“对了谭哥,我帮玲梅买到了她喜欢的爵士唱片。下午喝茶时就想着给?你,结果还是忘了。等吃完了饭,再回我家拿一趟吧?” 又说她还给?小朋友带了礼物,待会儿?让谭野一并拿走。好久不见谭家一对可爱活泼的儿?女,她还很是挂念。 “小朋友确实是家庭的核心,有时候外面做事情再累再苦,回家一看到他们心情就马上变好,”谭野说,随后问杨喜,“你呢,打算什么时候生?杨家将?的接班人啊?” 这话听得吉霄眉头大皱,心想他是不是认真的?会说话吗。 果然,现在还单身的杨喜反问他:“想要制茶的接班人,找手艺最?好的那个就行,何必非要经过我的肚子?” 话说成?这样了,谭野多少?也?感?觉到对方的不悦,连忙转移话题,继续谈诗。先谈夸美食的诗,又谈夸茶的诗。谈就谈吧,诸多破绽。被杨喜问起细处,他答得支支吾吾。还好方知?雨竟然知?道,帮着解了围。 杨喜很是惊喜,夸方知?雨博学多识。方知?雨却老实交代,说这是因?为来之前她做功课才会知?道的。说完又想自己是不是画蛇添足、不该说这些。幸好杨喜就欣赏她的诚实—— “就算是做功课,能记下来也?是真本事。哪像我,现在想背个什么难于登天,今天还倒背如流,睡个觉起来脑子就一片空白,就像患了失忆症。” 听到“失忆症”三个字,大叶指吉霄:“这位,可是真患过失忆症。” 确认这不是玩笑?话后,杨喜惊讶地看向吉霄,果然又一次朝她本人问出了那个路人永远不会错过的经典问题: “失忆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吉霄耸肩,“就是有些事怎么都记不起来。空白的。” 方知?雨喝得微醺,也?不经脑地打开话匣子:“或许就像电影剪辑?”她问吉霄,“重要的画面被剪掉了,观众在看的时候却不一定能感?觉得出,对吗?” 杨喜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地跟吉霄确认:“那得失忆症的人究竟是剪辑手,还是观众呢?” “是观众。”吉霄答,“而?剪辑我记忆的那个,是命运。比如一场意外,一种疾病,又或者是单纯的老去。”说到这她感?慨,“我有时候在想,其实每个人到了老年都会经历这一步的,失忆症。是不是就连生?理?机制都在告诉人类,很多事其实忘记更好?” 方知?雨看着女人,情不自禁地回答她:“是的吧……不然为什么电影里,大家总想喝那种名叫‘醉生?梦死’的酒?就连志怪里也?说,投胎重新开始之前,人需要喝孟婆汤。” 杨喜一边听一边琢磨这对话。总觉得有些妙处,但?又不可言传。她不禁跟吉霄要求: “以后我们的项目,你跟蓝猫可一定要参与。因?为我实在是很期待你们两?个会怎么讲我父亲跟茶的故事。” “没问题啊,”吉霄说,“我就不说了,至于蓝猫这个实力干将?,既然被我选来喝了你亲手泡的茶,这件事当然该她跟到底。” 说到这里,吉霄朝杨喜举杯。女人们相视一笑?,随后都看向方知?雨。到此方知?雨才察觉,受宠若惊地跟着抬手。 见她仰头一副要喝完的气势,杨喜连忙从旁提醒说不用这样,尽兴就好。喝酒这个事在质不在量。 谭野也?出声?:“是啊,大家今晚少?喝点。差不多就行了,酒这东西伤身。”是在说“大家”,眼睛却只盯着方知?雨。 吉霄把男人不自然的举动全看在眼里。 第101章 真会惹人厌,她想。 第35章 失眠 这日深夜, 顺利跟杨喜签下合同?之后,吉霄回民宿,找到无人角落的垃圾桶旁点烟。 刚抽一阵大叶来了, 也是来解决烟瘾的?。 “真?是服了陆羽, ”男人跟她吐槽,“想让别人放心我们的?品控,跟她说我们运营多有体系、多专业就好了, 非要拍着胸脯保证烟雨绝对不做加盟。这事儿能说死?不加盟不拓店你一个连锁品牌做什么?等着被?抬进棺材?” “小心隔墙有耳。”吉霄提醒他。 “我还怕他没长耳呢!”话虽这么说,大叶还是沉下了声,“刚才在桌子下面那么踢他脚,他都还不知道打住,就会?表忠心讲热血。生意是靠热情做的??用爱能发电?” “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吉霄说, “合同?里也没写保证不加盟, 以后出问题我跟杨喜解释。” 大叶听到?这心情才舒畅点:“要说哄人, 你确实比陆羽专业。我还听他说下午的?时候你在杨家茶室救了他的?场?”说到?这大叶好笑,“还一代年轻人不懂茶。要不要跟杨喜说, 你就是那个被?教育得?买蓝山咖啡的?年轻人?” 吉霄无语:“都说了隔墙有耳。” 大叶笑:“好好,我们再小声点。” 说到?这吉霄也想抱怨, 跟大叶低声嘟囔道, 要是老谭没憋住,下午那阵就跟杨喜乱谈古诗, 今晚能不能这么早搞定还未可知。 “桌上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桌下挺着肚腩、墙角吐痰。奈何还真?有小姑娘吃这一套。吃完晚餐我在院子里遇到?老谭, 别人正跟情人讲电话。那语气,一听就知道对面的?不是玲梅。” 大叶这个人戴副眼镜, 看上去文绉绉的?,可说的?话有时候比小叶还糙。吉霄说他:“你是真?不怕人听到?啊。” “都睡觉了, 而且这里这么偏,离房间又远,你还一直让我小声点,谁能听到??再说了,老谭那点事。” 吉霄提起男人就厌嫌:“我是真?不懂他究竟怎么做成那么大的?企业家的?。说话有时也很没头脑。” “没头脑怎么当有钱人?他又不是富二代。”大叶说,“人品学识和商业手段从来不是正相关,老谭打天下那时你还在学校读书呢。”说到?这又回想到?晚餐上,方知雨帮忙补上了谭野的?漏,特意跟吉霄问及:“你手下那个蓝猫也令我挺意外。小姑娘还蛮有墨水。可她之前都在行政部?里打杂,对吧?” “嗯。” “那我没记错啊,”大叶问吉霄,“小叶跟我说,她是老谭的?人?” 吉霄直接否认:“小叶弄错了。” “你确定?” “确定。”吉霄说着,回想起那718分钟的?语音,“用了点办法证实。” “行啊?我本来还说你艺高人胆大,竟然?用老谭的?人陪你走?这一趟,结果?你早搞清楚了?”大叶笑,“不过也是,今天老谭跟情人讲电话的?时候我还专门?观察了。蓝猫当时在吃饭,根本没同?谁打电话。看来真?是小叶手下看错人。” 是不是看错又不一定,毕竟那时候方知雨确实会?去连锁酒店跟谭野汇报。而且看谭野的?关心劲,给她打伞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谭野的?情人的?确另有其人,而且那个人极有可能就在她部?门?里。 但吉霄不打算跟大叶提这些。因为不确定,更?因为关系到?一个人的?声誉—— 流言有多?恐怖,她最清楚。反正人都在她手底下,盯紧点就行。 “对了,”刚想到?这,大叶说,“小叶婚礼定了,这个月20号。礼拜六,你这个大媒人可千万记得?把日子空出来。” “嗯。” “还有……”大叶想了想,还是跟吉霄说出口,“小叶去拍婚纱照时遇到?你学姐了。她陪人在那挑婚纱,还主?动过来招呼了小叶,装得?一副很要好的?样子。小叶说看到?了她戴婚戒……”说到?这大叶奇怪—— “她跟哪个女人在国外结婚啦?” “……不是跟女人,是跟男人。” “跟男人?”大叶更?诧异,“她不是你前女友?这是骗婚?还是她男女都可以?” “别问了,反正这个人已经跟我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她欠你的?钱还了?” 吉霄不回答,只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们兄弟两个很八卦?” “我谈了一天公事难得?有时间抽根烟,还不能八卦一下?”大叶说,“而且我是关心你。你该不会?不好意思找人要钱?” 吉霄杵灭烟头扔垃圾桶,“我去睡了。” “喂!”大叶咬着烟冲吉霄背影吼,“15万又不是15块,该拿回来就去拿回来呀!” 15万不是15块,却是她第一份工作三年的?积蓄。做销售,刚开始拿得?少,被?认可后就赚得?多?。加上是本地人在宁城有车有房,所?以虽然?花销也大,还是被?她存到?钱。 事业顺风顺水,好到?她觉得?就算自己创业也没问题。碰巧这时女朋友加入了一个初创团队。她去考察了,由此?结识了当时也在其中的?小叶。觉得?事情值得?一搏,便经女友的?手把钱投进去,并且打算拿到?年终就辞职去新公司。 然?而钱根本没用在创业上。女朋友变卦,拿这笔钱和她自己的?一起去投了当时风生水起的?p2p。梦想一本万利,却亏得?分文不剩。 第102章 吉霄被?蒙在鼓里,在一次争吵后被?莫名其妙分了手。原以为对方会?像以前那样过几天就消气,哪想这次她来真?的?。追到?新公司问,惊讶地发现女人已经退出团队。到?此?才辗转知晓了一切。 人也搬家了,找不到?她。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对方说钱就当是你借我的?,等有钱了,我还你。吉霄愤怒道重要的?不是钱,是你不该瞒着我!女人在沉默片刻后说的?也依然?只是,会?还钱的?。 两年后是还钱了,还了一半。剩下的?对方不提,吉霄也不想问。这是笔死账,只是在她看见女人在朋友圈发的?婚照之后,连个体面的?全尸都没能保住。 可是曾经也美好过。曾经,女人是她大学学姐,学生会?主?席,光芒万丈那种,人群中一眼就看见她。 她内里自卑,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悲观。性向又小众,所?以一开始再心动也没期待跟对方有下文。即使感觉出学姐就像是在示好,她也不敢接受,总害怕会?错意,总害怕受伤害。直到?大四才曲曲折折走?到?一起。 后来学姐跟她说,对她其实是一见钟情。暗示过无数次,甚至亲口表白过,却都被?吉霄当玩笑处理。因此?放弃也是无数次。“追你太辛苦了……”学姐依偎在她怀中感慨,“你待人不分界限的?好,玩暧昧是高手,讲真?心又胆怯……你这个人,非要别人朝你走?很多?步,自己才肯迈一步。” 对此?吉霄没否认,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但又远不止如此?。信任于她是一根浸湿沉底的?朽木,用了很多?年才把它打捞起来。好不容易天气回暖、重新燃烧,却被?人再一次推入死水。 认识七年,恋爱三年,陪伴彼此?完结青春的?尾巴,变成真?正的?成人。相处已如亲人,在花销上不分彼此?。所?以才会?把钱交给她。可是钱投错就投错,谁能保证万无一失?钱可以再赚,学姐却先因为羞愧亲手处死了她们这段关系—— 对她而言,维持自己光芒万丈的?假面似乎更?重要。 就是这种时候,吉霄会?觉得?自己明明身?为女人,却不懂女人。这些吸引着她的?同?性们有时会?显得?尤其复杂: 比如学姐,明明说自己也跟她一样生来就没爱过男人,却嫁为了人妇;比如江玲梅,有能力有品味,还懂茶,原本是烟雨另一个创始人,却为了家庭把热爱的?事业都割舍,活成了老公婚外恋的?借口——“她性冷淡”;还有洛希,年轻聪明,前途无量,却能忍受污浊,跟明知是有妇之夫的?老男人混在一起…… 她想不明白,干脆不想。跟学姐分手后,她走?进酒吧。 所?以方知雨的?到?来才令她害怕。第一眼就看出对方来者不善、动机不纯。明明怀揣着目的?,却用一副纯白真?挚的?神情跟她说,想要她的?信任。 她还能让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吉霄打开房门?。 她所?在意的?女人此?刻睡了,背朝她,给她留了灯。她朝她走?去,坐到?床沿上,隔着过道看她背影。 就是这时候,方知雨有了动静。转过身?来一脸疲惫地看向她。 “……我吵醒你了?” “不是,”方知雨说,“是我本来就还没睡着。下午茶喝多?了。” 吉霄看着用手做枕的?女人,问她:“你……难道刚才焦虑症发作?” 方知雨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有掐痕。” 反应过来,方知雨看向自己露出来的?手腕。吉霄关心她:“可是为什么突然?发病?吃完饭回来不是还好好的??” “应该是因为茶喝过量了……”方知雨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突突直跳,我就又开始瞎紧张……结果?搞到?自己发作。” “那现在呢?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 吉霄仍在挂怀:“你不舒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啊,或者去找铃兰帮忙也行。” “你在谈公事,我打什么电话?而且铃兰估计睡了。”方知雨说,“其实这个病别人真?帮不了什么,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捱过去,我早习惯了。” 见吉霄仍一脸担心地望着她,方知雨说:“是真?的?没事。我吃过安眠药了,而且你也回来了。有你在我很安心,没空去乱想。”说到?这问她,“倒是你,公事谈得?怎么样?” “谈好了。合同?都签了。” 方知雨听到?这笑开:“那就好。快去洗漱吧,早点休息。” 吉霄却还是一动不动,问方知雨:“吃安眠药是什么感觉?” “……有点像喝醉?”方知雨回答她,“脑袋被?一层纱蒙着,那层纱越捂越紧实……直到?最后我什么都看不见,彻底睡着。” “所?以你现在就是这样?”吉霄跟她确定,“像被?一层纱蒙着?又或者说,像喝醉了?” “是的?……”方知雨答,“思路很不清晰。” 吉霄听到?这里,看着方知雨。然?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问她: “那你什么时候会?睡着?” “不一定……”方知雨说,“有时候吃完很快就能睡,有时候则不行。像今天,茶喝得?太浓,估计要对抗一阵子。” 第103章 “一阵子具体是多?久?按你以往的?经验看?” 方知雨奇怪吉霄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答她:“感觉半小时左右?” “那我半小时后再洗漱。” “为什么?” “等你睡着。” 吉霄说着上床坐被?子上,靠着床头半躺下。之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住: “你不是说我在你觉得?安心吗?反正我这会?儿也睡不着,就陪你一会?儿,免得?你又难受。” “可是你累了一天了。” “是很累,但精神很兴奋……总觉得?我今晚又要失眠。” 方知雨刚挺过症状,又吃了药,完全不如平日那般敏锐,便没捕捉到?吉霄的?“又”字,还在问她: “为什么你今晚要失眠?难道也是因为茶?” 吉霄侧过头看向令她困扰到?失眠的?真?实原由,跟对方再一次说了谎话: “是啊,因为茶。” 第36章 人生 方知雨不怀疑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随即就听吉霄问她:“不过你为什么要掐自己?是每次发作都这样吗?” “啊,这个?其实是因为医生建议我可以随时备一根皮筋。”方知雨跟她解释说,“她说一旦感觉情况控制不了, 就把皮筋戴手腕上弹一下自己。说是痛感能转移注意力, 也能?对当下过?于焦虑的想法产生抑制。就是实施起来麻烦。我经常搞掉皮筋,遇到真正的?需要的?时候找不到,反而会令我更焦躁。所以就用掐手腕代替了。” 吉霄听完松一口气。“除此之外呢, ”又问,“要是你不舒服的?时候我在,能?为你做些什么?” 方知雨想?了想?,回答:“给我药?” “什么药?” 方知雨转身拿出枕头另一侧下压着的?一板白色小药片,递给?吉霄:“就是这个?。” 吉霄接过?来细看, 在铝箔纸上发现她之前翻查心理书?时见过?的?名字。记得功效就是镇定安眠, 并且能?一定程度缓解焦虑抑郁。“那你之前说的?那个?利什么的?药呢?” 方知雨来酒店找她那天晚上, 送她回家时,她分明还提过?另一种药。当时吉霄没能?记下来。后来有心去查书?, 却没能?在焦虑障碍的?章节里找到类似的?药名。 “你是说利鲁唑?” “对!”就是这个?名字。 “那个?啊,是渐冻人用的?药。” 听到这回答, 吉霄不再问什么。把药还给?方知雨。 现在回想?, 也是那个?夜晚,她曾不怀好?意地?说方知雨无非是觉得寂寞, 想?尝试点?新鲜事,想?寻开心, 碰巧这时遇到她,觉得还不错, 所以想?玩玩。 当时方知雨是怎么回答的?? 方知雨把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不同的?是在对她这个?人评价上, 方知雨改掉了“还不错”,而是说“你很好?”。除此?之外,她还多加了一句, 她说,她就是觉得很寂寞,因为太安静了。 方知雨常挂在嘴边的?词还有,开心。“你现在开心吗?吉小姐。”年会那晚从天台下来后,方知雨问她。然后是寰宇酒店那晚,她问方知雨换你怎么样?方知雨答,“好?啊,只?要你开心。”又或者是拒绝方知雨提议的?时候。跟她说那只?是一方面得利的?交换,不公平,她不会做。方知雨当时提出的?筹码又是这个?—— “我会让你开心。”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喜欢旅游的?。”正发着呆,就听方知雨说。 “是啊。” “真好?。”方知雨说,“下午喝茶的?时候,我单是听铃兰的?描述都觉得很美?。” 提及那趟旅程,吉霄回忆:“我们当时还经过?了一个?美?丽的?湖泊,湖中央有一个?小岛。你能?想?象吗,当时湖心岛在下雨。就是你能?远远从湖岸看见岛上有一团乌云,只?有乌云的?下面是雨天。” 方知雨虽然困倦,听到这还是瞪圆了双眼?,好?像小孩子听到童话。 看她那样子,吉霄不禁想?起她曾独自去过?的?别的?地?方,不禁告诉方知雨: “雪山上的?日出就更壮丽。夜晚很冷,所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一点?一点?温暖起来,还能?听到周围冰雪融化的?声音。”吉霄说,“如果‘复苏’这个?词有声音的?话,我觉得听上去就是那样。” 方知雨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但想?象不是很通畅。药效发挥作用,她开始被纱一层又一层地?缠裹。理性停摆,便只?留下感性。 然后她就听到吉霄跟她说:“你看起来一幅要哭的?样子。” 方知雨很意外:“我吗?”她问吉霄,“可是我哭不出来的?。” “什么叫哭不出来?” “就是流不出眼?泪,”方知雨说,“最近一年我好?像就是这样,每次想?哭,就觉得没什么可哭。反正一切都会逝去,不想?浪费力气。”在药物的?作用下,方知雨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还觉得死亡是一个?动词,随时都在进行中,而不是到了终点?才在墓碑上贴着的?名牌……人生?就是走?向?坟墓的?过?程。” 这话多消极,但一定在她内心某个?角落藏了很久。直到今夜理性被完全遮盖,她才说出口。 第104章 对此?吉霄却没有评价,只?问她:“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方知雨想?了想?,答:“不记得。” 吉霄想?说你在白夜就哭过?,又想?算了。总有一天要把这个?家伙带去酒吧,让老板当面揭穿她。 刚想?到这,就听方知雨说:“但我记得自己上一次想?哭是什么时候,”她说,“那天,你带我去你家面馆吃面。” “为什么想?哭?”吉霄奇怪,“你不是说东西很好?吃、你很喜欢吗?还是因为我拒绝了你?” “都不是的?,”方知雨说,“是在跟将军玩的?时候。你说再有遗憾也一定是开心更多。让我想?起我的?猫。” 那么,那只?小猫现在还在不在你身边? 她不敢对方知雨问出口。 以前,她看不清方知雨背后那些束缚她的?枝蔓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变得无欲无求、得过?且过??就这样了还扯努力认真,是自相矛盾,还是满口空话? 她甚至为方知雨的?态度生?气过?。但是现在,一切明了了。方知雨一定努力过?,也认真过?,却还是痛彻心扉地?失去了。 明明讨厌同情,她却还是因此?无法自控地?倾斜天秤,迫切地?想?把眼?前这个?人拖出云雾。 “方知雨,这次来杭州你开心吗? 方知雨没有犹豫:“开心。” “那你记住这种感觉。”吉霄说,“记住在走?向?坟墓的?过?程中,有某些时刻你是真正开心。人生?无常,及时行乐。反正都要失去,还是拥有过?更好?。所以多渴求一点?吧,不要无欲无求,也不要得过?且过?。” 方知雨安静了片刻,随后才启口: “果然,我一直都觉得吉小姐你才是真的?伶牙俐齿……”说到这不禁莞尔,“编故事的?功力也是,什么在牛肉汤锅店吃饭偶然认识的?男朋友啊……” 这是跟谭野通话那时候她教方知雨编的?谎话。“怎么了,”她终于有心情跟方知雨开玩笑,“在牛肉汤锅店一见钟情不够浪漫?我觉得还不错啊,起码94分。”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思维跳脱地?说中学时代,她写作文,总爱用司马迁受宫刑这个?例子。太史公真惨,悲痛的?遭遇被中学生?在考卷里反复提及用来换分数。 吉霄听得终于有了些许笑意,就听方知雨继续: “可是在作文里的?那个?我,总是十分伟大,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但当困难真正来临,我却逃避了……我甚至想?就那么麻木地?老去,什么都不再渴求。原来我根本成不了什么伟大的?人……我只?是尘埃。风暴过?去了,我却还没能?走?出来。” “我的?人生?之前有些脱轨,但最近有了变化……在听你说了日程本的?用途后,我居然很想?把后面那些空白都填满。未来自己会去哪里呢?会走?过?什么风景、吃到什么美?食、看到什么有趣的?电影?……” “你刚才说复苏这个?词让你想?起冰雪融化的?声音,但对我而言,复苏就是三月那顿牛肉汤锅,你说我一见钟情那天。春天来临,我的?生?活变化了。回头看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觉得一顿饭有什么特别。没有欲求的?时候,食物对人而言只?是活下去的?耗材。直到某日开心,它才成为美?味。” “所以吉小姐,我同意你的?说法。你编的?那个?故事确实很浪漫……只?是在我的?心里,它可不止94分,而是绝对的?满分。” 女人说这些的?时候半垂着眼?,一看就是安眠药带来的?恍惚状态。她说者无心,甚至有可能?明天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 但吉霄这个?听者却被这番话击沉。她甚至说不出具体?的?原由,只?知道自己的?心防正在坍塌。 理智即将崩溃,让她觉得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多少?次都无所谓—— 只?要是为这个?人。 她心潮涌动,便不由自主地?问:“你说过?你想?跟我一起做些新鲜事。具体?想?做的?是什么呢?除了协助你治疗以外的?。” 此?刻的?方知雨来者不拒、有问必答:“那可多了……”她说,“对了,文化公园。那里的?玉兰花开得很漂亮,还有几个?博物馆,不过?有的?闭馆了。开馆的?时候如果你有空,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好?啊。” “还有电影院。我一直都很想?跟你去看电影。同一层楼那家书?店也很不错。”方知雨想?到哪说到哪,“那家潮汕牛肉汤锅也要再去一次……还有融雪煮茶,要是有机会……” 吉霄终于笑开。 “方小姐,我必须提醒你,我每周最多两天假期。” 方知雨兴致刚起,便被这么一句扑灭,刚想?抱怨,就听吉霄说: “所以你想?做什么,在日程本里记下来。合理规划一下,这样我们才好?慢慢完成。” 方知雨听完,用上她进品牌部后学到的?词汇问吉霄:“就是说要写好?目标与计划?” “是的?。”她的?上司对她说,随后又提要求,“但要仅对我可见。” 再意识不清,方知雨也在这个?终于敞开心扉的?夜晚感受到了对方的?温柔。知道此?刻应当把握,她便努力跟困倦对抗,保持仅剩的?清醒坦诚地?告诉女人: 第105章 “最近越来越觉得我一开始的?时候很不对……我太怕连你也失去,所以做了冒犯的?事,也说了很多谎话。什么想?要你协助我治疗、想?得到你的?信任……这两个?提议真是太失礼了,我撤回。其实我真正想?要的?只?不过?是想?跟你做朋友……能?像现在这样跟你聊聊天。”方知雨说,“吉小姐,你不觉得我们之间顺序有些混乱吗?接过?吻,躺过?一张床,却没像这样好?好?说过?话,也没有牵过?手,没有认真拥抱……” 吉霄打断她:“认真拥抱是哪一种?在床上的?不算,你从背后来的?那些也不算吗?” “不算吧……”方知雨回答她,“但你要问哪一种,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没有经验。” 安眠药这个?东西有很多副作用。但是让人说真话这一点?,绝对是它除去提供睡眠之外的?另一个?好?处。 暗忖至此?,就听眼?前人继续喃喃:“原来,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你,不知道你一路以来经历了什么,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兴趣是什么……” 说到这里,女人望向?她: “吉霄,我们要不要重新开始?” 第37章 认识 吉霄听得动容, 却还?是尽量平静地问女人:“怎么重新开始?” “就……从自我介绍开始?”方知雨天?马行空地说,“就当我?们今天?才认识?” “好啊,你先说。” 方知雨对抗着药效, 昏沉地启口:“我叫方知雨, 知雨是……” “《春夜喜雨》里那几个字,我?知道。兴趣是看电影?” “对。” 见对方就算被打断也跟着她的话?说下去,吉霄趁机问出她想知道的: “那梦想呢?以前?你说没有。” “其?实是有的。”方知雨坦白, “梦想是当导演。不过那是中学时代的白日梦了,现在实现有点困难。” “不困难啊,”吉霄却说,“今天?杨喜也说,等?这个项目开始的时候希望你参与。到时候必然会拍宣传片。” “那个要找专业团队吧?” “我?们也可以打磨自?己的团队, ”吉霄说, “这个项目前?期的重点在研发那边, 品牌部跟进至少是十月份以后。中间还?有这么长时间,足够你学习。”说到这又?补充, “这期间原本就还?要做其?他视频,公司的器材你可以用, 也可以跟玉兔和小宅多请教, 还?可以向第?三方偷师……努力认真不是你的特长吗?等?到项目开始的时候,如果你已经变得能独当一面, 交给你做也不是问题。” 方知雨即使是在倦怠中也听得心头一热:“那我?加油?” 还?有什?么比下属乖乖服下鸡汤,并?且跟你表示她愿意朝着对的方向奋进更令上司舒心的?吉霄莞尔: “嗯, 多尝试。”她对方知雨说,“梦想说完了, 愿望呢?” 方知雨却困惑了:“其?实吃牛肉汤锅听你提起的时候,我?就在想, 愿望和梦想有什?么分别?” “愿望或许是某个阶段努努力可以实现的那种?”吉霄回答她,“你看,生日的时候为下一年?许下的那些都叫愿望。” “那就很多了。” “说你最想要的。” “最想要的……其?实上个阶段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哦?是什?么?” 方知雨防备全无地告诉吉霄:“我?有一个朋友……” “喂,你又?要开始编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有一个朋友。”方小姐的语速听上去比平时慢,说话?也不那么逻辑清晰,但贵在真诚: “有段时间流行末日传言,其?中有一个是小行星会撞地球。”她说,“这个传言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告诉我?的……她还?说那天?来临的时候,她不希望自?己是一个人。所以我?之前?的愿望是,能在那天?之前?找到她就好了。想远远看着她,确认她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只是远远看着,而?不是去陪她过?” 这问题让女人停顿了半晌,很久才答:“因为看到我?,她只会想起伤心事。” “小行星撞地球的传言具体是在哪一天??”随后她就听到吉霄问。 “今年?2月的第?一天?。”方知雨回答。 “那不就是年?会的时候?”吉霄奇怪—— “可是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吗? 方知雨再失神,也被这一问吓得找回注意力。幸好接下来她要说的是事实,不然在这样?恍惚的状态还?要费脑筋说谎,一定会露馅: “不是的,”她跟吉霄否认,“我?跟你在一起的那晚是1月31日。” “哦……”女人说,“差点还?以为你故事里的朋友就是我?。” 方知雨听得背后一寒,随后问自?己此时此刻到底是真实在发生,还?是她又?做了噩梦? 可即便是梦,她也必须把这个话?题岔开: “我?说完了,轮到你了吧?自?我?介绍。” 幸好吉霄失忆,似乎完全没从她漏洞百出的话?中听出什?么端倪,而?且很顺她心意地开始介绍起她自?己,就那么绕开了礁石: “我?叫吉霄,”女人说。 第106章 方知雨一紧张,插起话?来:“我?也知道的……良辰吉日嘛,你的名字寓意很好。” 是很好,但她每次提到自?己的名字时都有一种异样?感?。夹杂着不自?信甚至是厌恶,因为“吉霄”这两个字所关联的是真实的她。 她没有告诉方知雨这些,只是纠正:“不是难忘今宵的‘宵’。” “但是谐音啊。” 确实。吉小红当时也这么解释,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因为谐音,寓意好。良辰吉日。 “兴趣呢?”随后她就听女人问。 “兴趣很多……喜欢运动、旅行,喜欢看电影、看书,喜欢吃美食……也喜欢听好听的音乐。总的来说我?的座右铭确实是及时行乐,觉得世间所有美好都值得用心享受。” “很好呀……兴趣广泛。” “但梦想就比你普通了,”吉霄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多赚点钱。梦想是有一天?能住进带窗户的房间,可以放得下钢琴,阳光洒进来。至于?愿望,上阶段的好像也实现了,就是顺利升职,当上品牌部总监。” 最近倒是有新愿望……但不能告诉你。 “这么说来,我?的梦想也已经实现得差不多。刚搬进去的新房子就是这样?的。” “有钢琴,有阳光?” “还?有窗户,”吉霄补充,“但赚钱这个事就没尽头了,房子现在是租的,就会想什?么时候能买;以后有能力买了,就会想能不能再买大点……”说到这吉霄一笑,看向方知雨,“这么看来,我?应该向你学习如何知足常乐。” 方知雨也淡淡笑开:“是啊,就像我?应该向你学习如何锐意进取。”这么说完,她又?理所当然地总结: “朋友就是这样?的,互相勉励,一起进步。” 吉霄一边听,一边想也不知道这话?今晚说过,明天?还?算不算。但看方知雨那样?子,似乎是真心觉得她们之间算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我?可以问一点更隐私的事吗?” “你问啊。”方知雨说。 焦虑症的症状和成因在书中已经看过了,但属于?个例的答案在书里是找不到的: “你为什?么会得焦虑症?”吉霄问方知雨。 “这个说来话?长……可我?现在脑筋不太顺畅。” “没事,你慢慢说。” 方知雨于?是告诉她,她的病症跟早年?经历过的一个事件有关系。“就是……我?爸他是猝死的。” “嗯,在你初一的时候……冬天?,是吗?” 方知雨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说你的事出过新闻,我?就私自?去搜了。抱歉。” 听到这解释,吉霄发现方知雨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她自?言自?语。但是以为什?么,她又?没说下去。 吉霄看着她若有所思。记得采访里写男人是“因病离世”。难道不是吗?有隐情? 刚想到这,就听方知雨继续:“我?爸他是死在床上的,在跟人做那件事的时候……但对方不是我?妈妈,而?是出轨对象。” 吉霄心中诧然。 难怪说起婚外恋,方知雨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但是第?一次意识到我?自?己这方面的问题,却是在高三。”方知雨说,“妈妈确诊后,有一天?我?去山上打理茶田,摔了一跤。当时我?独自?在田间,一想到我?如果突然死在那里,就没人照顾妈妈,就变得过于?恐惧。明明没摔多厉害,却心跳加速、呼吸不了,怎么都站不起来。” “之后几天?我?连山都不敢再上,感?觉那里很可怕。身体也出现了各种各样?难受的症状,还?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后来去了县医院。家里不能没有我?,就算是绝症,我?也必须知道了才能安排好之后的生活。结果一切正常,根本是自?己吓自?己。” “当时挂的是内科,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给自?己压力太大,开了药。除此之外她还?教我?用皮筋解压,并?且让我?每天?坚持运动40分钟。我?问她爬山也算吗?她说爬山很好啊,能强身健体、改善症状。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再也没有在山上犯过病。” “那次好了之后,每隔一年?半载又?会发作一下,但都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妈妈离世……是从那之后,我?开始用上了安眠药。后来就来了宁城。我?跟人约会,他却在密闭空间里强吻了我?,让我?一下就想到爸爸的死,翻了病。这次来得尤为猛烈,被那个人抱在怀里,我?根本没办法疏导自?己,幸好他叫了救护车。是在宁城医院,我?才第?一次听到‘焦虑症’这个词。” “其?实很惭愧,在救护车上,我?的症状就慢慢平息了。因为当时在我?身边的是医生,那个人也没能再抱着我?。知道他不会对我?做那种事,再加上医院给人安全感?……所以我?当时就没事了。这个病总是这样?,很尴尬的,每次去就医都像在大惊小怪,检查做过一通,却都没有问题。” “什?么叫没有问题?”吉霄听到这里说,“不是都确诊了吗,心理疾病也是病啊。” 方知雨听到这才释然地一笑:“也对。” 吉霄一边回想书中的解释,一边跟方知雨总结:“所以你害怕的不是床,也不是跟人亲密,就像你那时害怕的不是上山,而?是死亡、是恐惧本身,对吗?你看,那时候医生跟你说爬山有益健康,你就没有再在山上犯过病。” 第107章 方知雨有些惊讶吉霄怎么知道的这些:“就是这样?的,”她说,“何医生,啊,就是我?后来遇到的一个非常专业的心理医生,她也这么说。她说焦虑症最有效的治疗方式之一,就是改变认知。” 何风还?告诉她,当症状来临时,可以想象有一股暖流在腹间凝成。想象灵魂最空洞、幽暗的地方慢慢长出参天?大树。它?碧绿光辉、丰茂璀璨,朝着天?际不断延伸,将你从泥泞中托起来。你会因为它?感?觉安全、感?觉温暖。它?的名字叫做,“勇气”。 人与人的羁绊,梦想,热爱,信仰,甚至是迷信……这些能给人以精神支撑的存在对于?患者来说,都可能成为救命稻草、成为勇气的来源。你要借助它?们的力量来告诉自?己,你所恐惧的东西?并?不危险,即使触碰它?、感?受它?、经历它?,你也不会死,会很安全。 “体检结果很健康,没有器质性病变。躯体所有的负面感?受都是神经给你造成的错觉。”何风说,“会得这个病并?不是因为你比别人更胆怯、更怕死,只是因为你更敏感?,更容易感?知到危险。所以从另一方面说,得焦虑症也有好处——它?会让我?们更加关注自?己的健康。会得这个病,说明你很渴望活下去,比常年?不去医院体检的人又?好一些。” 方知雨在回想中放空自?己,就要被混沌的潜意拖曳入梦,却在这时听到吉霄的声音浮浮沉沉传入她耳中,令她在现实与梦的界线上反复徘徊: “你父亲那个事,其?实带着很明显的特征,”吉霄说,“男和女、婚外恋。但我?却是单身,是女人,跟那些特征完全不相关。这才是我?们亲密了你却没有发作的理由。”说到这她自?嘲地一笑,“所以你说想要我?协助治疗……竟然都是真话?。难怪你对我?穷追不舍。” 方知雨迷迷糊糊,顺着吉霄的话?答了一声嗯。但又?口吃含糊地补充道,不仅如此—— “还?因为跟你做那些事,很舒服。” 吉霄刚给自?己泼完冷水,就听到这样?的回应,满心震撼。随后她想直女真可怕。“方知雨,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再没回音。 也是,她能对一个吃了安眠药的家伙期待什?么。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方知雨喜欢男人,她们之间也差不多可以一锤定音。说是奇迹也好,说是浪漫也罢,除去动机和矛盾,方知雨对她所抱有的一定不是坏感?觉。 不仅不坏,分数应该还?很高?是她自?己说的—— “我?知道你很好。” 这份好感?或许不会长久,但心动总不能否认?如果不是心动,要怎么解释方知雨说的话?、做的事,还?有看向她的那种眼神? 除去动机和矛盾,你就真的不会再看向我?了吗? 她想问方知雨,却发现即使对方此刻毫无防备,她也不敢问得太清楚。就像遇上坏天?气的飞机,着陆前?必须在空中盘旋、再盘旋。总觉得一念生,一念死—— 如果问出口,机毁人亡怎么办? 她在犹豫,却在这时听到女人的轻声呢喃,也不知是说梦话?还?是还?清醒着。 方知雨说—— “能认识你很开心……吉霄。” 就是这一句让她再难抵挡,直接伸手关了灯。 在黑暗中安静须臾,才开口试探着问身旁的人:“睡着了?” “……没有。” 方知雨是回答了,但是声息微弱:“不过应该快了……”她说,“我?感?觉自?己就快连话?都说不清。” “那么就只听,怎么样??”吉霄说,“接下来又?轮到我?说,方小姐。” 说到这里,她紧张地握紧双手: “如果你听完后觉得厌恶,能不能也请你至少在8小时内公事公办,把我?当成正常同事看?” 第38章 坦白 “那可不行……” 这回应让吉霄骤然低落, 但是很?快,她就听女人慢吞吞纠正她:“你?现在可不是我的同事,而是上司。” 吉霄松一口气。“那就正常上司?” “那可以。” 有了后路, 她才彻底放下戒心, 对着不知还保有多少清醒的女?人低声在黑暗中坦白: “我……喜欢伤痕。” 方知雨用仿佛生了锈的大?脑理解半晌后,还是放弃:“我太混乱了,听不太懂。” “就是字面意?思。”吉霄告诉她, “具体?地来说,不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那种程度的创伤,而是局部的瑕疵。比如铁丝的划伤,贴着创口贴或者胶布的部位,被人揍出的乌青……或者脸颊上、腿上摔破皮的地方……我都很?喜欢。” 安静。 在一片安静中, 吉霄想, 现在方知雨听明白了。实在害怕她当?下就会表露出厌恶, 吉霄补充:“我不是说一定要在别人身上,就算我自己带着, 我也觉得不错,觉得这让我看上去能?博取同情, 获得别人对我的怜爱……” 说到这她把?头垂向交握的双手, 就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并且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这见不得光的秘密, 由衷地希望此刻安静是因为方知雨是真的睡着了,错过了, 什么都没听到。 然而下一秒,她就听到女?人问她: 第108章 “你?今天才帮我擦过药。当?时我身上的那些……也算是你?说的那种伤痕吗?” “算的。” “你?喜欢?” “……喜欢。” “那是不是无论谁有那样?的伤痕, 你?都会喜欢?” “当?然不是,”吉霄说, “如果对方是我不在意?的人,比方说异性?,那我看再多也没感觉。但如果对方碰巧是我很?在意?的……就会尤其吸引我。” “被吸引了你?会做什么?” “……想触碰她的伤痕……也想亲吻。” 早就在白夜酒吧听闻过某人是字母圈、有怪癖的传闻,并因此去搜索求证、努力学习过“新知识”的方知雨听到这,终于迷迷糊糊得出结论:“所以,你?是s?” “我……啊?” 完全没想过从方知雨的嘴里会冒这样?的词汇。确认自己没听错后,想问问题的反倒是吉霄: “等等。你?是m?” “我不是啊,”方知雨的语气听上去很?是气馁,“你?失望吗?” 对话展开到此,吉霄只觉自己像是坐过一趟云霄飞车。从一开始的忐忑,到恐惧,到惊诧,再到现在,她竟然被女?人的问题逗笑了。 “不失望,”她笑着答。 “而且我也不是s,”她随即告诉方知雨,“……我不清楚我这个算什么。它没到影响我正常生活的地步,所以我没去咨询过心理医生。但确实,我为此查过心理方面的书。书上说s几乎仅限于男性?……他们对贬低他人有很?大?的欲求,在施暴的时候会感到兴奋。但我不是那样?的。我很?讨厌暴力,也不觉得贬低人有任何趣味,甚至伤痕本身也不会令我兴奋,只是让我感觉很?被吸引……让我讨厌同情,却产生同情。我到现在也没能?在书里找到这到底是什么。” “我曾经很?困扰……在得到那本书前,我甚至为此去专门找到过m……但是聊完后发现,我根本满足不了别人的趣味。我连骂都骂不出口,更不要说殴打。说实话,当?时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我知道,即使只喜欢伤痕……也很?像怪物。” 然而接下来,她却听到方知雨轻轻笑了一声。她甚至不敢问方知雨笑什么。 方知雨自己告诉她:“以前我被人说是死鱼、说我得的是怪病……真没想到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一天听到别人跟我说,觉得她自己像怪物。” 吉霄沉默了半晌,终于问道:“可是,你?不觉得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我。” “害怕你??”身旁人像讲梦话一般对她说,“不会的吉霄,我永远不会害怕一个痛恨暴力的人……喜欢伤痕跟喜欢施暴又不是一回事。” 吉霄只觉自己藏的最深的恐惧被人触碰到,溶解开。好久才答:“嗯。” “知道吗,”然后她就听到方知雨说,“ 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那是谁刚刚还在说不了解我、让我自我介绍?” “不了解的只是现在……但是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都很?开心……” 很?开心什么,女?人没再讲下去。事实上她已经言语不清,似乎就在沉睡边缘。 但是吉霄想,关于“开心”这回事方知雨今晚分?明已经说过一次: 她说,“能?认识你?很?开心。” “方知雨,你?不是说想跟我做很?多事?”想到这,她在黑暗中问对方,“别等以后了,要不要明天就跟我去看日出?不对,今天。” 再没有回应。 “睡着了?” 睡着了。 这一次,方知雨是真的入梦。所以后来吉霄说的话,她没能?再听到—— 或许在梦里听到。 在梦里,跟她隔着一条走廊的女?人最终走下床来,到她身侧蹲下,借着夜光看她。 看了不知多久,才跟她道了晚安,并且喊出她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声轻唤,方知雨梦到了这个人,跟她一起回到十?三年前。 梦中的镜头视角不完整,少女?的脸是模糊的。方知雨只能?看清她的耳朵—— “我能?摸一下吗?”她问吉霄。 “摸啊。” 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女?孩的耳垂。“真的不疼?”她一边触碰一边惊奇地问。 “都说了不疼了,”少女?回答她,一副很?是老练的语气。 “可是穿过了肉。” “穿过又怎么样??”吉霄满不在乎地说,“伤口长好就没感觉了。方阿姨不也打了耳洞?你?不信去问她。” 方知雨还在好奇地研究,并且感叹:“好神?奇。打的时候也不痛?” “反正我不觉得有多痛,”吉霄说,“你?看街上挂着那些牌子都说,‘无痛穿耳’。” 说到这里她皱皱眉,握住小?女?孩的手腕让她停止动作:“还是别摸了,很?痒。” 被大?她几岁的姐姐这么呵止,方知雨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满眼的憧憬艳羡: “我也好想打耳洞啊。” “你?说什么呢?小?学生。” …… 方知雨再次醒来是几小?时后。被吉霄叫醒的。好久了她才朦胧地睁开双眼。 药效还未散去,梦中的光景也还依稀残存,以至于看到不远处对着更衣镜梳妆的吉霄时,方知雨很?是恍惚。 第109章 梦中的少女?变成?了大?人,此刻正在试衣镜前微侧着脸试耳环。为了分?辨自己耳洞的位置,女?人的注视里带着几分?不确定,令她看上去没有平常那般干练,很?是摇摆,让你?很?想去帮她把?这支耳环戴好。 不仅如此,你?还想帮她做任何事情,心甘情愿地—— 美丽有时是种霸权,但你?不仅不讨厌,还沉醉其中。 方知雨沉醉地看着女?人,直到被对方在镜中捕捉到她视线。 “终于醒了?”吉霄说。 “嗯,”方知雨昏沉地答完,才注意?到此时天色未亮,根本看不出时间,“现在几点?” “快五点钟,”吉霄说着补充,“早上。” “这么早你?要去哪?”方知雨奇怪,“又要去茶田吗?” “不去茶田,也不是我一个人去,而是我们去。”吉霄说,“昨晚你?答应了我的,去西湖看日出。” 方知雨连昨晚自己什么时候入睡都记不确切,更别提自己答应过什么。 心中没定数,身体?却已经响应对方,起身穿衣服。 “你?睡觉都不卸妆吗?”下床后,经过还在照镜子的吉霄,方知雨不禁问。 “卸过了,刚才又化了新的。”妆容完美的女?人回答她,“昨晚没怎么睡,黑眼圈很?重。” “我看不出来。” “那是我粉遮得厚。” 还想在旁继续观摩,就被对方赶走让她先去洗漱。 方知雨对着洗面镜刷牙。终于整妆完毕的吉霄随之进来,伸手隔过她把?梳子插回洗手台。 这点亲近通过镜面诚实地反照出来,让她看到吉霄短暂地碰触到她。身体?也感觉到了,很?柔软。吉霄却完全不在意?一般。 她今天又喷了香水。 含着牙刷呆望着镜子,目光就跟对方对上。 看到镜中的她,美人笑开: “真厉害,头发炸成?这样?。” 被这么一点,方知雨害羞地收回视线,伸手去压自己不听话的短发,就在这时听吉霄说她: “像个小?学生。” 这个称谓因为跟梦境重叠,让她硬是愣神?,没能?平复心绪,就那么直直地再次看向镜中人。 又是吉霄先被盯得不好意?思。“好了叫我。”说完便先从洗手间撤离。 方知雨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前尘隔海,却还是灼烧到她。 * 出发。吉霄说她们待会儿要去的地方叫黛色参天,是附近最佳的观景点。 “本来是我一时兴起,但等你?睡了之后我查天气,发现今天碰巧晴好,很?适合看日出。”在网约车上,因为熬夜不想开车跟她一起坐后排的吉霄告诉她,“我知道你?吃了安眠药,也不想叫醒你?的。但我们可以看了回来再睡回笼觉。” 说到这,她搬出那句让无数旅客爆发出惊人意?志力的名?言—— “来都来了。” 方知雨听得好笑,但随即就发现问题:“你?是等我睡了,发现天气好才决心来看日出?” 吉霄本来也没怎么睡,脑筋比平时慢,顺口就答:“对啊。” “那你?又说是我昨晚答应你?的?” 吉霄这才察觉到露馅,闭上嘴。 方知雨一笑,说:“吉小?姐,对我说谎没问题。不管多离谱,只要是你?说的我就相信。” 这分?明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吉霄想。但是那个时候,她对方知雨说的是“对我说谎没问题,但求你?别太离谱。” “对了,”又听方知雨告诉她,“昨晚我太困了,忘了告诉你?我朋友回复了,说她今天只能?跟我吃晚饭。时间合适吗?要是吃得太晚,你?是不是要开夜车?” “没关系,”吉霄说,“之前我跟陆羽说过这回事,让他们先不用帮我们订房。如果今天太晚,我们就继续住杭州,等到明天再走。你?别担心时间问题,跟朋友好好吃饭。” 方知雨自然开心。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开始琢磨起吉霄那句“继续住杭州”。 汪润今夜七点才下播,到约定地点只会更晚。如果真像吉霄说的那样?不去时间,那她们这两个这么久不见的老友旧肯定是叙不完的。 如果是那样?,那今晚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就是大?部队先离开,独留下她跟吉霄两个…… 跟吉霄同住已经两晚,方知雨仍未能?习惯。总在拘束、总有杂念。吉霄在不在房间、如果不在的话何时回来,亦或是她戴个耳环、喷个香水、把?一把?梳子放回洗手台……都能?在她心中引发风暴。 但前两天又都还好,毕竟有公事可做,她还能?找到重心。今晚可不同—— 今晚,公事结束了。 原本就整理不好私心,同行人还在这时都不见,就剩她跟吉霄,让一切变得微妙至极。更何况昨天晚上她们还刚刚长谈了、交过心。 其实昨晚开始时说了些什么,她还能?记得清楚,但后半段就模糊。有些话不确定是真的听到,还是在做梦。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不小?心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想到这里,方知雨试探性?地侧头想偷偷观察吉霄。却发现身旁人根本没在留意?她,而是看着窗外。 这点发现令她大?胆了些,放任自己细看。目光从她长发游弋到耳廓、到那对她选了很?久才选定的耳坠,到她色泽动人的红唇。看她的侧影如何镶嵌在的天色中。 第110章 此刻,车窗外,她们所在的这个人间天堂好像一枚深蓝色宝石。天色穿过它,折射出一片苍郁的大?海,夹杂着些许紫色、红色、橙色……这些色彩宛如发光的鱼群在天际隐隐浮起—— 所有迹象都在告诉她,天气回暖,白昼就要到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方知雨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是小?学毕业那年春天。她和吉霄被大?人带着去江岸看过夜景。当?时也是在黑夜与白昼的分?界之时。华灯初上,她回过头笑着侧向吉霄,看到的少女?也像此刻这般,背景一片深蓝。 时间是一座桥梁,把?人从过去带向现在。现在由无数个彼时组成?。所以时至如今,她看向吉霄的每一个时刻都还浸润着同样?的色彩里。前尘隔海,她却无法挣脱、不能?抽离。 然而吉霄看向她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吉霄的目光与过去无关—— 她不记得。 “你?和老同学约在哪里见?”刚想到这,回忆中的人就在现实里启口,这么问她。 方知雨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吉霄口中的“老同学”指的分?明不是她本人,而是汪润。慌乱地拿出手机看了别人发给她的定位,她才回答: “在延安路。” 吉霄哦了一声,说那里很?热闹,今晚可以和你?同学多逛逛。 “好啊。”方知雨说。 “……你?不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很?没原则?”然后就听吉霄说她,“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说好啊。”这么说的时候,她依然没有转头,只看着窗外。 方知雨想回答也不全是的,你?跟王乐云去酒店,我就说了不行。但她没有说出口,害怕吉霄质疑她,更怕她记起来什么。 错过了这一句,就听吉霄继续:“刚才也是,说什么谎言再离谱你?也会相信。这样?跟人打交道,你?就不怕吃亏?” 方知雨心潮起伏,对着她一度非常熟悉的故人直言:“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要看对方值不值得。” “什么才叫值得?”说到这里吉霄终于回头看向方知雨,问她,“有的人你?朝她走很?多步,她才向你?走一步。那也叫‘值得’?那叫不公平。” “不是那么衡量的……”迎着吉霄的目光,方知雨回答她,“如果我明知一个人很?好,就算她不迈步我也觉得值得。留在原地,我会奔向她。” 吉霄听得震然,动摇到需要收回视线,不敢再跟这个人对视。 方知雨这种愚勇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家庭吗?在父母的爱意?中长大?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更敢于追求、更敢于付出? 她不知道。 可惜这一套现在不流行了。现在大?家更尊崇理智。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先看她的财务状况。 如果那样?去评定,方知雨很?糟糕。这个人没有房,没有车,连家人都没有。有工资,但在宁城这个寸金寸土的地方,那点钱只能?过活,不能?生活。过活是加班的时候,你?把?外卖分?成?两顿吃。生活不是这样?。 除此之外,方知雨的外貌在别人眼中是普通,不笑的时候被人说是“苦瓜脸”。她还有心理疾病,焦虑症。多麻烦。 要是用现代社会的评价体?系去打分?,方知雨一定垫底。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的人生脱轨,活得像尘埃。跟这样?的她相比,谁还不是“值得”呢? 在宁城这个金碧辉煌的不夜城里,这样?轻到几乎不为人知的尘埃与她安静地擦肩,她又是为什么能?察觉到、并且回头看向她的呢? 原因是有的,但一定不是因为方知雨的品质。她连品质都很?过时。拥有这种品质的人在古时会成?为梁祝,到了如今只能?做莽夫。尾生抱柱,对了,古时还有这样?的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至死不渝是个褒义?词,曾经。 但现在不再是了。在现在这个社会里,就连她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活法。比起沉重,要选轻浮,要跟人比谁爱得更少、抽身更快。要聚焦事业,打理好自己的美貌,要尽可能?争上游、拿第一……至于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千万不要为了谁恋爱脑,上天下地只有自己更重要。 比什么都别比信任,别比付出……因为很?傻。交换真心这事情成?年后她也试过一次,换来的是一通重复“有钱会还你?”的电话,换来女?人的婚戒,换来教训。用现代社会的评价体?系看,她的前任绝对算中上游,读书时是风云人物,毕业后是社会精英,光芒万丈、运筹帷幄—— 学姐只是错了一次而已。 人生不能?错。才错了一次的学姐都能?输得这么狼狈,更何况是完全偏离轨道的方知雨。 她要跟这样?一个人交换吗?给她信任,成?就一桩美谈,一个勇者,而不是冷漠地跟莽夫说,你?别傻了。 “天亮了。”就在这时,方知雨看着窗外说。 是啊,天亮了。 到达目的地附近,她们下车,朝着闻名?百年的盛景走去。此时是黑夜与白昼的分?界,混沌的时刻,空气总比白天冷些。出门的时候她让方知雨穿上了她多带来的外套。方知雨一穿她的衣服就会显得更小?巧,让她很?想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但她不想那样?。又或者说,她还在迟疑。 第111章 天亮了,抬头有朝霞。霞光焕发出令人失语的美丽,在这个每天都会上演一次、从黑夜到白昼的过渡时刻。朝霞那么美,她在看的却不是万丈霞光,而是走在她前面的如尘埃一样?的女?人,带着疑惑和重塑的戒心……重塑好像也没什么用。心防仍濒临崩溃。 她们走进道旁的树林。 再走几十?米,就能?看到闻名?遐迩的湖景。这方知雨很?多年前来到,却最终没走完的路程。很?快,她会陪她走完。昨天晚上一时兴起,决定今天再困也想要去做的不就是这个?带方知雨来看她错过的西湖。因为那个时候,她对方知雨升起了同情。也同情那个对着黑暗坦白完怪癖的自己。不过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感动。 但是现在,黑夜就要过去。她们之间那点不知真假的所谓的浪漫和奇迹真的见得光吗?她要不要背过那些有的没的、回归理智,重新用世俗的眼光评定一下眼前这个人? 她再无眠,也被此刻黎明的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第39章 日出 四月的茅家埠晨光初明, 清隽得宛如一粒朝露。形态各异的树木抱拥车道、小径、湖泊,织成一个碧野的梦。紫色是二月兰,白色是晚樱, 到下个月睡莲盛开, 这里会更像莫奈的油画—— 春天是人间最美的花园,在江南亦然。 那么,她又是为什么讨厌春天、讨厌下雨的日子。 方知雨就不同, 她喜欢春天,也总跟雨有关联。就连种的茶里也带个“雨”字: “你昨天说,你种的茶叫时雨?”想到这里,吉霄问跟她同行的女人。 “是啊。” “具体是哪两个字? “就是你名字那两个字。” “我?的名字?” “对啊,”方知雨说, “你的花名不是及时雨?就是那两个字。” 原来?如此。 想花名时敲破脑袋, 也去?找别人提过建议。但一开始收效普通——她就不该指望那两个因为姓叶就给自己起?名为大小叶的家伙。 最后还是丸子秀外慧中, 灵光一现,跟她提议说你姓吉, “霄”里又带个雨字,就叫及时雨怎么样? 刚听到这名字的时候, 吉霄愣了?一阵。 但是确实, 这很适合她。 再后来?去?酒吧,自然而然叫了?“时雨”。从没想过这名字背后还能?有其?他什么意?思?。 原来?, 它竟然是方知雨种的茶。 “真可惜,”就在这时, 听沉醉在景致里的方知雨惋惜,“该把摄像机带上的。” “手机也可以拍啊。”吉霄提醒她。 方知雨这才反应过来?, 一边开相?机一边说自己还是没习惯,总把手机当单纯的通讯工具。吉霄说早就有人用手机来?拍电影了?, 效果也不错—— “就是你要去?研究一下用什么软件。” 方知雨盯着屏幕点?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虽然我?学得慢,但我?会?用心,总能?学会?的,”她说,“更何况就像你昨晚说的,时间还长,能?学习的途径又多。” 看到对此燃起?兴致的女人,吉霄想的却是别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启口问她: “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 听到这一问,方知雨的注意?力游弋,跟吉霄坦白:“我?还记得你告诉了?我?一件事……但我?不确定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做了?梦。” “……那在你梦里,我?怎么说的?” 女人停手,转头?看向她,目光毫无?动摇:“你说,你喜欢伤痕。” 吉霄却不敢再直视方知雨的双眼。“如果不是梦呢?”她别开头?问。 “……吉霄,在你眼中,我?是怪物吗?”然后她听到方知雨问她。 “当然不是啊,”吉霄想也不想就答,“你不就是得了?焦虑症?这有什么?以前得心理病的人或许更多,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那时候能?吃饱饭就不错了?。现在医疗进?步、能?够确诊,不是为了?把病人找出来?当异类,而是为了?帮你们提高生活质量。怎么你就是怪物了??” 方知雨听完却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就是说啊,”她说,“所以我?虽然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完全可以接受,不会?去?想我?是个怪物。”说到这她看向前方,“同样的,你也不是。你的那个……偏好,不是在书里都找不到定义吗?而且你也说它没有影响到你正常生活,说明它连病症都不算。” “不是这样的,”吉霄却说,“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会?因为这个偏好伤害到你?” “怎么伤害?” “我?会?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吉霄直言,“吻痕,咬痕,抓痕……你明白吗?” 方知雨却比她想象中还不在意?:“所以呢?你事前经得我?同意?不就好了??” “……” “接受者的意?愿很重要,”方知雨说,“如果我?愿意?,这就是情趣,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有的人动情的时候也会?这么做,对此他们甚至不会?想太多……但到了?你这里却成了?很重的负担,你总觉得会?伤害我?。” “可是真正的伤害不是这样,也不一定能?被肉眼看见。真正的伤害折磨的是内心。举例来?说,爸爸死?在别人床上……吉霄,我?觉得这种才叫‘伤害’。” 第112章 女人说到这看向她:“所以我?不觉得喜欢伤痕是问题。你的问题,是去?背了?你不该背的十?字架。” 吉霄听着听着就出了?神,放空地看着朝霞和树影在方知雨脸上变幻。 她从不觉得女性的美丽源自漂亮,而是源自别的什么。那种决定性的东西就像白雪皑皑中,有玫瑰开在悬崖。外柔内刚,且自带绵延不绝的生命力,能?让人一下就看到颜色、感觉温暖。 而此时此刻,脸上交织着光影的方知雨在她看来?,就非常的灵动,十?分美丽。 这人明明没什么意?思?,爱讲道理,还爱用些古怪的词。 “什么十?字架啊。”想到这里,她跟方知雨吐槽。 方知雨愣了?一下莞尔,跟她说她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我?妈的用词。”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座福音堂,经过时远远就能?看到房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方丽春不信这个,也不懂教义,一边远望一边跟她胡乱感叹:好好的屋檐上不雕花,放架子。 后来?,每每方知雨遇到什么压力过大、杞人忧天,方丽春就会?说她:“乱背什么十?字架”; 而如果她又飘飘然说起?她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方丽春则会?在旁泼冷水: “嗯,上帝会?保佑你的。” “所以阿姨信基督?” “就是不信才乱开玩笑?,”方知雨一边回忆,一边告诉吉霄,“她还跟我?说,很可惜我?那些白日梦上帝管不了?,因为在这里管事的是孔子。房子要对称,做人要方正,信谁都不如信自己。要好好读书,成为徽骆驼,像牛一样去?拼搏、去?外面看一看……” 女人跟她讲起?逝去?的至亲,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吉霄看着她想就是这个。方知雨这个人,总让她觉得很好奇,想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总在该哭的时候笑?起?来?。 可是,她身上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也让她觉得很迷人。 迷人的还有假设。假设有灵气又爱拼搏的方知雨没有遇到那些无?常,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在宁城吗?会?成为导演吗?那会?不会?是另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或许是三月春天来?到的时候,她偶然买了?一张票,便走进?电影院。最后,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在掌声中,她看见舞台的中心站着方知雨。……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时间可以倒流。这个人现在会?在哪里?若没有这些年的时运从中作梗,她们之间谁是尘埃,真的有定论吗? 所以时运是时运,方知雨是方知雨。那些时运造就的狼狈跟方知雨这个人或许有关系,但从来?不等于她的全部—— 幸好,她因为某些缘故看向了?她,才不至于因为这个人与她擦肩时悄无?声息,就这么错过。 ……等等。又开始自我?感动。同情很致命,她不该这样看向方知雨、看向自己。 “真美。”刚想到这,就见举着手机的女人看着开阔的湖泊感叹。 风景在前,她却还是又一次下意?识就望向方知雨,“是啊,真美。”她看着女人说。 然后,她们走进?画中。 天光开始变得像火光,光芒落在西湖中,落在碧野间。吉霄一边欣赏一边想,让车停在主道是对的。走这几分钟,很值得。 “活着真好。”刚想到这就听身旁人感慨。 吉霄无?语:“年纪轻轻,说话却像个老婆婆。” 方知雨却笑?了?:“我?也这么想,”她笑?着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像苏菲。” 这话说出来?谁能?听得懂?但她碰巧就是知道。在《哈尔的移动城堡》里,名叫苏菲的女孩明明是个少?女,却因为受诅咒,变成了?九十?岁老婆婆的样貌。 可是她也看过有人解读那个魔法,说它只是会?显露你的灵魂本身。还是少?女的苏菲心是一口枯井,所以她本来?的面目就是那副衰败凋零的样子。 方知雨却说她像苏菲。而且以前她还说,她的愿望是老去?。 “我?不是说人不该去?想生死?,”想到这里吉霄不禁企口,“但我?还是觉得你可以放轻松点?,很多人在你在这个年龄在意?的明明都是别的事。” “比如呢?” “比如买什么包,什么香水,工作怎么做好一些……”吉霄说,“还有,找个男朋友。” 方知雨听到这又笑?开:“我?最近确实打算这么做,去?寻开心、做新鲜事。”说到这她看向吉霄,“就像吉小姐你建议的那样,我?打算放轻松,多尝试。” 每次方知雨这样让人觉得她游刃有余的时候,吉霄就很生气。她想了?想,会?生气大概是在因为害怕自己失去?这场游戏的主动权。 可是无?聊的分明是自己,非要去?试试说“男朋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直女还能?有什么反应? 烦闷间,终于看见玉涧桥。 人多自大,一处湖、一座桥、一个亭,就敢叫黛色参天。 但她又必须承认此刻是真的动人:朝霞染尽天际、落入凡尘,天与地好似不需那么分明。 每过一轮24小时,这样的盛景就上演一次。但人生中你真心与另一个人一起?去?看的日出却屈指可数。 第113章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一次,又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足够她忘却。 “不过我?们是不是错过了??”走到盛开的樱花旁,方知雨突然说,“天都亮成这样,太阳是不是在我?们来?的途中已经升起?了??只是躲在云里?” “不会?的,”吉霄说,“我?算了?时间,应该还没有到。”说着又让她看桥上架相?机的人,“你看,大家都还在等。” 方知雨却说:“其?实错过了?也没关系,我?已经很满足。” “太阳都没看见就满足?” “嗯。”方知雨说,“看到这么美的朝霞,还能?不知道太阳在哪里?”说这些话的时候女人身披霞光,带着微笑?。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她是被那样虚无?不可论证的美所吸引,才在万丈光芒中跟着方知雨走上玉涧桥。等待一个明知会?发生的时刻,就像知道太阳很快会?升起?。 然后,太阳升起?了?。 云霞再动人,都只能?作为开场铺垫,只是因为同此刻相?比怎么都少?些壮美: 一轮红日就那么从湖泊跃出、突破天际,好像一颗鲜活的心在跳动。日升日落,亘古如此。在人们的眼中它只是一刻,但在它古老的凝视里,人才是真正的沧海一粟。 所有问题、假设,所有矛盾、动机,在这样的壮景面前,都显得毫无?意?义。物质,工作,社?会?体系……那些人类给自己设定的秩序在宇宙面前也同样虚无?。要怎么去?比较值得与否? 吉霄只知道,此时此刻,站她前面的那个女人沐浴在日光里,连影子都散发着光辉。 方知雨拍了?一阵就放下手机、微微低头?。是感动了?吗?哭得出来?吗?这个说人生就是走向坟墓、连流泪都觉得浪费的人,在这个时刻感受到了?些什么?够不够推动着她走出云雾、看向前方? 方知雨穿她外套的样子总是很可爱,就算摔倒了?也总说不疼;做起?事来?笨拙却认真,月会?时在总部,她去?她桌边放了?下午茶券,人都到她身旁,她也没能?发现;三月里无?比平常的一顿牛肉汤锅,她说那是‘复苏’,打分吗?绝对的满分;她在深夜看那种看了?百八十?遍的老电影,一边看一边跟着跳舞,一个人在盒子间也笑?出声来?…… 她说她的人生有些脱轨,但是—— “吉霄,我?们要不要重新开始?” 吉霄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朝方知雨伸手。一阵微风掠过,阳光便停在她发丝。又翘起?来?了?,多想帮她抚平发端。手却始终落不下去?,明明就是她跟别人说:“放轻松,多尝试。” 还在犹豫,女人就在这时回过头?来?,带着微红的双眼。 这眼神……任谁看都是真诚纯白,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而吉霄看见的是:至少?在此时此刻,方知雨倾心于她。 就差临门一脚,她却还在摇摆不定。刚想着要收回手,就被方知雨截住、握紧,将这支手拉到她脸旁。 “别躲开……求你了?。”女人温热地贴着她的手,抬眸这么跟她祈求。好像下一秒就会?流下泪来?。 于是,她便不能?再抗拒,如对方所愿地上前半步,将这个一直搅动她心弦的异数拥入怀中。 “我?后悔了?,”抱紧方知雨,吉霄将头?沉到她耳边,问她—— “方知雨,你之前给我?的那两个提议,可不可以别撤回?” 真怕这个人跟她说,过期不候。但被她紧紧抱住的人回答的却是: “当然可以。对你,永远有效。” “那么来?交换吗?” “好啊……”女人声线颤抖地问她,“我?需要做什么?” “让我?开心。” 在太阳璀璨的光辉中,方知雨紧紧回抱住吉霄—— “嗯,”她在她怀中笑?着说,“让你开心。” 第40章 安全 回住处。车上吉霄靠着她睡了一阵, 睡着了手还牵着。但下车就不再牵。刚踏进民宿,就遇到早起?的?铃兰和小当家。 吃早餐的?时候听说她们刚去看了日出,铃兰说她和小当家原本也?想?去, 就是起?不来。但待会儿还是打算去乘船游湖。邀吉霄她们一道, 吉霄却?说去不了—— “昨晚我们聊天聊到很晚才睡,今早又赶着去看日出,完全没睡好。打算补觉呢。” 方知雨在旁听得心惊, 但随即又想?,这番说辞似乎也没什么能让人误解的?地方。 果然,铃兰说那就她和小当家去。还问了她们刚才去的?哪里,人?多不多。毕竟还在假期,所以?想?着早点去总不用排那么长的?队。吉霄一一回答她, 还跟她分享了昨晚现看的?攻略。 这一餐吃完、聊完, 吉霄就拉着方知雨退场, 跟人?大大方方地说: “那我们两?个先去睡了?” 铃兰和小当家听了点点头。小当家还说: “你们好好休息!” 再寻常不过?的?对?话,方知雨却?总觉得有些羞赧。跟吉霄回房间的?路上, 方知雨的?胸间也?一直像有小鹿乱撞,想?然后呢? 然后, 她们走进房门。 第114章 门刚关上, 吉霄就没了半点上司样子,一把?拉过?她抱住。一边抱, 一边轻轻抚她后脑勺。 方知雨被这样对?待,只觉得馥郁盈怀, 好像一脚踏入温柔乡。 心跳贴合着,呼吸也?交织。脸颊很快就发烫。 就这么原地黏黏糊糊抱拥过?一阵, 吉霄才放手,捧住她的?脸盯着她。 方知雨忐忑又羞涩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女?人?, 心想?然后呢。然后,吉霄会亲她吗? 牵手拥抱没问题,好多年?前跟吉霄还是朋友时,她们就那么亲密了。但是亲吻呢? 年?会那时是不可?复制的?特例,今天可?不一样。今天她没喝酒,很清醒,且注意力全在眼前。 太清醒了,以?至于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堆积焦虑: 谁知道被吉霄亲下去后,她会不会再度像之前那样,就那么不争气地晕倒? 方知雨仿佛听见救护车的?鸣笛。 暗里忧着心,吉霄抚她脸颊的?手就在这时往上。那样子,分明是又要去碰她头上的?伤。 不仅如此,女?人?还低下头来,跟她越凑越近,似乎是要吻她的?额角。 方知雨连忙侧头。 等她回神来,就想?完了:气氛全被她躲没了。 “抱歉!”她连忙对?吉霄说,“不是我不喜欢,只是因为……” “因为焦虑症,对?吗?” 方知雨点点头,随即小心观察吉霄,发现她看上去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失落——至少?表面上没有。 表面上,女?人?只是收回了手,重新拉开距离,体贴地跟她说: “别紧张,我们慢慢来。” 眼见对?方就要离开,方知雨连忙扯住她衣襟: “但是拥抱可?以?的?!” 于是,此刻呈现在吉霄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猫一样的?女?人?双颊绯红,目光氤氲又恳切地看着她。短发被她揉得有些乱,她都不知道。 吉霄只觉自己庸俗的?喜好被完全命中,甚至想?当即就去某同性社?区发一贴,题目是: “女?朋友太过?可?爱怎么办?” ……不对?,别人?可?没说要当她女?朋友。 她是跟方知雨说“慢慢来”,但如果进度过?分缓慢,到时候煎熬的?可?是她。 所以?,还是应该鼓励方知雨多尝试—— 她愿意尝试,她才好暗中提速。 想?到这,吉霄拉开方知雨的?手:“方小姐,我现在很困了。” 眼看着对?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转向失落,吉霄忍着笑意,这才启口问她: “但如果你不介意,当我的?抱枕怎么样?” 当抱枕。三个字说来多简单,真?要实施就很有难度: 首先,你必须躺到床上——还是心仪对?象的?床。 心快跳出嗓子眼,吉霄此刻还正盯着她看,令得方知雨动作?更加僵硬,低垂着眸不知该往哪看,手也?下意识抓紧被单。 “睡那么远,我怎么抱?”然后就听到吉霄说。 方知雨红着脸答:“可?是我很紧张。” “那么试试这样?”女?人?跟她提议,“你转过?去,别看我。” 吉霄说这些的?时候永远轻言细语,但方知雨每次听都觉得自己跟着了魔一般,必须去执行好她的?话。 比如现在,她就乖顺地听话,把?背朝向吉霄。 刚躺定,方知雨就感觉到女?人?从后靠近,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被对?方柔软地贴合着,方知雨心跳完全失控。阵脚大乱,对?方还要这时把?脸靠到她赤*裸的?脖颈上,找到她双手,跟她十指相扣,停在她腰腹。 “怎么样?”她问她,“这个姿势会不会好一点?” 方知雨不答话,内心却?如台风过?境。 见她沉默,吉霄还以?为睡一张床对?现在的?方知雨来说还是挑战过?大,柔声?问她: “还在紧张?觉得害怕?” “……紧张,但不害怕。” 吉霄听到这松一口气:“那就好,”她说,“别担心,我们什么都不会做,就只是这样躺一会儿,”说着揉方知雨死死内扣的?肩膀,“放松点。” 感觉怀中人?绷紧的?状态慢慢松懈,吉霄才将她更深地拥住,满意地想?不错,提速顺利。 似乎可?以?继续? “你现在什么感觉,告诉我。”想?到这,她问耳根发烫的?女?人?。 方知雨微微挪动了一下,随后才低声?回应:“……感觉很怪。” “怪?”吉霄不解,“哪里怪?”一边等待答案,一边抚摸起?昨天方知雨手掌摔破的?地方。 方知雨拧紧双腿,心想?这要怎么回答?总不能描述给她听? 刚在迟疑,就听明显曲解了状况的?吉霄问她:“你还是觉得被男人?抱更习惯?” “当然不是!”生怕吉霄误会,方知雨握紧她的?双手:“这样被你抱着很好!” 终于,女?人?在她耳边笑开。 “那就不叫怪,”吉霄一边笑一边跟她说,“叫舒服。” ……现在知道了,方知雨想?。为什么白夜的?常客都说这个人?哄起?人?来温柔似水,甜言蜜语。 第115章 可?是,一想?到早有别的?女?人?见过?她这一面,就又感觉非常的?不甘心。 怎么办。她们才刚开始靠近,她就已?经升起?不现实的?贪念—— 真?希望这个人?能只属于她。 “那我们现在这个算不算认真?拥抱?”又听吉霄问她。 “算啊。”她心情飘然地回答,“其实湖边那个就算了。刚才在门口的?也?算。” “这些跟我们之前的?拥抱差别在哪?” 方知雨无语:“……我就知道你感觉不出来。” “什么叫‘你就知道’?”吉霄说,“在你心里我很迟钝吗?” “是啊。”迟钝到我喜欢你都发现不了。 “你就没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很认真??” 怎么可?能。喝醉了连一和二都分不清楚,还认真?? 方知雨刚要反驳,吉霄先继续:“这么说来年?会那时我们可?接过?吻,现在为什么不可?以??”说到这想?起?方知雨昨晚的?反馈,又补充,“你明明说很舒服。” 比起?跟吉霄解释,方知雨更想?搞清楚一件事:“我什么时候说很舒服了?” “昨天晚上。” “你又骗我?” “这次是真?的?。”想?到刚才在门口发生的?事,又跟方知雨确定,“还有,是不是摸你的?头也?让你觉得害怕?” “不是,”方知雨说,“只是我额头有伤口那里,附近不可?以?。” “那我不碰。” “你之前也?说不碰,但说完没多久就碰了。” 是说给她脸涂药那时吗?吉霄耍赖:“你当时也?没发作?啊。” “问题不在那!问题是你说话应该算数!” “好,”吉霄答应,“以?后不那样。” 可?是,禁区越来越多,要她怎么开拓前路? “方知雨,我们要不要设置一下安全词?” “安全词?”这触及到方知雨的?盲区,“那是什么?” “……看来你对?字母圈的?学习只停留在表面。” 刚奇怪这跟字母圈有什么关系,就听吉霄说其实像现在这样,单是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她也?很担心,总害怕会不会做错什么,导致她病症发作?。 “不会的?,”方知雨听到这跟吉霄说,“我也?不是不能跟别人?睡一张床,只要对?方不在床上和我做亲密的?事就没关系。” 暂且不去追究她是同其他哪一位睡过?一张床,但是听方知雨这么说,吉霄突然不确定了: “方小姐,你给我的?提议之一,难道不是想?跟我亲密看看?……还是我理解得不对??” “……你理解得很对?。” “那就是了,”吉霄认真?,“在那个过?程中,我也?不知道做什么会刺激到你。所以?,我们需要提前设置好安全词。” 方知雨听到这,跟她求教:“那要怎么做?” “大概就是……你尽量去接受我做的?一切。直到实在无法忍耐,眼看就要发作?的?时候,你就说出安全词。那样我一下知道这里是界限、不能再继续,会在听到那个词的?瞬间停手,并且帮你缓和紧张。” 听完这些,方知雨只觉自己的?心好像风暴中的?船。突然乌云散开,太阳出来。前方就是港口,船终于能靠岸。 “好,就这么做!”她开心。 “那要用什么词?”吉霄问她,“最好是本来就不太喜欢的?那种。要是用喜欢的?东西当安全词,只怕会令我以?后都不会喜欢。” 方知雨霎时就想?到一个画面。 “那么,窗户。”她说。 “用‘窗户’?”吉霄跟她确定,“为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了。” “换一个怎么样?”吉霄说着用脸颊贴住她的?,“我很喜欢窗户,有窗户的?地方阳光会进来。你看,我连梦想?都是住进大房间——带窗户的?那种。” 听吉霄这么说,方知雨想?对?啊。她恐惧的?分明不是窗户,而是那个使一切粉碎的?工具: “那就石头?石头可?以?吗?” “这个不错,”吉霄说,“作?为被石头砸到失忆的?受害者,我赞成。” 于是就此说定。但又跟她强调,不要总想?着安全词的?事。还是要从根本上搞清楚,行乐和死亡之间没有直接关系。 “你现在的?状态就像住进一间隔音不好的?酒店,”吉霄说,“夜晚正要入睡,你被头上一声?响动吵醒。你想?,那一定是楼上的?旅客上床脱鞋。皮鞋掉到地板上,所以?发出着这样的?声?音。然后你就开始永无止境地等待另一支鞋落下来——因为你害怕会因为它发出的?响动被再次吵醒。” “所以?,让你失眠的?并不是那支鞋,而是你对?未来的?猜测和恐惧。你想?睡着其实很简单——忽略楼上的?一切就好。”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总觉得这番说辞她在哪里听过?。对?了—— “我的?心理医生也?曾经这么跟我说!” “是吗?那看来我功课做得很到位。” 话说至此,吉霄却?想?起?来昨晚方知雨分明提到过?,“何医生”。 “你的?心理医生姓何?” 第116章 方知雨完全不记得自己说漏过?,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昨晚提过?。而且我有一个朋友……” 方知雨忘记以?前吉霄跟她讨论性冷淡时就提及过?这位朋友,听到这开场笑出来:“吉小姐,你也?开始编故事?”说着还帮她补充,“你有一个朋友碰巧也?姓何,碰巧也?做心理医生,对?吗?” 吉霄带着倦意握紧女?人?的?手:“是真?的?。” 方知雨原本还在笑,突然想?起?什么来,发觉吉霄说的?或许是真?的?。笑意淡去,但是想?了想?又问:“既然你有这样的?朋友,为什么不直接跟她问问你喜欢伤痕的?事?” 原因当然是有的?,但此刻不提也?罢—— 如果刚才说困只是为了把?方知雨当抱枕而找的?借口,那么跟女?人?躺着聊天到现在,几乎一夜未眠的?她是真?的?开始感觉疲倦。 吉霄闭上双眼。 “睡着了?”很久都未能等来女?人?的?回答,方知雨半侧着头问。 依然没有声?音。 确定对?方已?经入梦,方知雨这才松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面朝她。 吉霄是对?的?,方知雨看着她想?,这种感觉不是“怪”。 之前她就发现了,自己有多渴望跟这个人?呆在一起?。总想?屏住呼吸跟她靠近,还想?触碰,想?亲吻…… 想?跟她融在一起?。 这滋味她从前没尝过?,年?会时第一次知道。那之后连续几天她脑袋都没办法正常运转,像卡带的?放映机,只能一遍又一遍回放那晚在吉霄房里,她们都做过?什么…… 那晚她喝了酒,感受和记忆都因此稀释,不像此刻这么清楚。 此刻,单是被吉霄抱着,她都觉得异常舒服。身体在升温,炙热在上涌。酸涩又甜蜜的?感触像海浪轻轻吻她,跟她丝丝入微地传达着感官的?喜乐: 这感觉过?分诱人?,直观到无须思考,更无须自欺欺人?,非要把?一切变成电影才够说服自己。 既然名为“行乐”,自然与愉悦有关。而愉悦,从来都是幸福的?变体。 她麻木了太久的?心在面临幸福的?时候,难免犹豫。而且前方还有礁石,有她必须要去面对?的?暗影。 但即便如此,这一次,她也?不打算放手。 吉霄很好,虽然她不会爱人?。如果此刻尚存温柔,也?仅仅是因为她被谎言迷住。 但这样也?足够了。哪怕只是玩也?没问题,不流经心脏也?无所谓—— 只要吉霄开心。 留下一段回忆,一定比没有好。 方知雨伸手触碰女?人?的?脸颊,好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用手指感受她轮廓,再抚摸她长发,却?就这么想?起?早上的?梦。 梦中的?少?女?跟眼前人?重合,令她感慨地一笑,既心酸又怀念地将手伸向吉霄耳际。 然而,刚触碰到女?人?耳环,就被对?方握停她的?手。 “……不是睡着了吗?” “你这样谁睡得着?”吉霄眼也?不睁地说她,“很痒。” 方知雨莞尔—— 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帮我把?耳环取下来。”然后,她就听女?人?轻声?祈求她。 “……我怕弄疼你。” “不会。”吉霄说,“伤口早长好了,怎么会疼。” 于是,她便再凑近一些,覆到女?人?肩侧帮她取耳环。 银针一点点向外抽,那感觉非常微妙。令她想?起?雨丝落进花蕊,总像是某种很深入的?触碰。 取下一支来看看吉霄,发现她虽然还闭着眼,脸上却?浮着笑。 再取另一边。害怕跟吉霄靠太近,又想?贴着她。再恐惧也?渴望。 开着小差,就听吉霄笑出声?来。 这么怕痒,要是这时突然吻她,她会是什么反应? 方知雨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因为这点联想?变得更怪异了—— 不对?,那不叫“怪异”,叫“舒服”。 杂念联翩地帮女?人?取下耳坠,见她仍一副要入睡的?样子,一点防备也?没有,便敢问她一些她清醒时自己问不出口的?问题。 “吉霄,你昨天有没有说过?看到伤痕除了想?触碰……也?是想?亲吻的??” “……有啊。” “那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这么做?” 吉霄合着眼也?听得挑眉。好久才回答她:“那是因为我好好忍耐了。” “为什么要忍耐?” “因为没经得同意,更因为你的?病症……还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 再没回答。但她不说方知雨也?知道—— 八成又在乱背十字架。 “可?是我同意的?,而且我们已?经设置好安全词了!有问题我会说‘石头’,要是没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吉霄不答话,心却?被煽动。 方知雨还要继续:“其实,我手上的?伤痕到现在也?没好。” “……我知道的?。” “那你现在也?在忍耐?” “……嗯。” “那么,我想?交换。” “交换什么?” 第117章 “你如果不想?别人?知道你偏好特别,就答应我一个愿望。” 吉霄怎么听都觉得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却?还是顺着女?人?陪她演戏: “好。什么愿望?” 方知雨看着仍闭眼的?人?,认真?地跟她提要求: “别害怕。” 听到这,她再想?克制,也?没法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多困倦也?睁开眼,拉过?眼前人?的?手吻在伤痕上。一边吮吸,一边直直盯着方知雨看: 现在这样算不算踩线?开始焦虑了,还是没有? 踏进禁区的?第一步似乎很顺利。如果方知雨感觉安全,那么接下来,她是不是可?以?贪求更多? “我理解得对?吗?方小姐。”亲吻完,她问方知雨。 一直在旁鼓吹号角的?人?,此刻却?红了脸,好艰难才回答她:“很对?。” 对?这样的?方知雨,真?的?需要她提速? 此刻更必要的?分明是刹车。 吉霄感慨地把?女?人?整个拥入怀中:“剩下的?今晚继续,可?以?吗?” “……好啊。” 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明白她在说什么,吉霄说得更明确: “我是说,我今晚想?睡个好觉。需要换个酒店,有大床的?那种。” 安静片刻后,她果然又听到了那两?个字。 “好啊。”在她怀中的?女?人?轻声?回应她。 第41章 哭泣 方知雨独自等在餐厅外。半小时过去, 收到?吉霄的信息问她吃得怎么样?她答还在排队。那朋友总见到了?也还没。 听说汪润还没到?,吉霄回复:“你这同学靠不住。” “她?今天?又没假,打工人哪能讲定下班时间。”方知雨为友人辩白, “况且就算人来了, 还是要跟我一起排队。” 然后就接到一个气炸的表情,并且问她?: “所以,你们这顿晚饭看样子要吃到?明天??” 方知雨心中好笑。 中午, 陆羽一行人离开,她?们也跟着?退了民宿,入住到?市中心这边的酒店。之前还担心节假日不好找房间,吉霄却说没那么难——也不知是她?事先就订好,还是加了钱。 反正房间很?大, 不仅有大床, 还有一张沙发。整理?行李的时候吉霄说, 如果今晚她?见完朋友早点回来,她?们可以一起找找有没有电影可看。又跟她?商量, 问她?是真的很?想去乌镇吗? 她?答没有啊。 吉霄笑了,说那就不去。正好明天?我们可以睡个懒觉, 然后继续在杭州在逛逛, 再回去。 回想到?这里,方知雨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所以, 眼下这条问她?会不会“吃到?明天?”的信息,怎么看都像是吉霄在催人。但今天?清晨去看日出时这个人分明还很?泰然。去的路上她?一脸冷清地看着?窗外, 还跟她?说延安路很?热闹—— “可以和你同学?多逛逛。” 才半天?就变了脸,现在连吃饭排个队, 她?都嫌花时间。 方知雨一边笑着?回复对方,一边走进终于排到?号的餐厅。 入座后问了汪润的时间。对方说就快到?了, 让她?先点单。于是方知雨叫了汪润推荐的油爆大虾,糖醋里脊,杭三鲜,蟹黄蛋…… 点菜后无事,继续拿出手?机来刷,看看吉霄又说些什么。 就是这么牵肠挂肚,然而多少年间,她?竟然都把自己跟吉霄的瓜葛当老?友情深—— 还是惨烈中止那种。 她?说吉霄迟钝,自己才是真迟钝。 当然,这和她?的际遇有些关系:埋首在云雾间,她?那点少女心事原本就朦胧,后来更是被挤压得无暇琢磨。加之老?家跟宁城比又敝塞些,所以某些情愫就算流露过痕迹,也只在她?梦里。 不仅如此,小时候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那是小学?,方知雨跟表姐和表姐的一众朋友在家看《哈尔的移动的城堡》。她?觉得哈尔是女孩子,因?为哈尔戴耳环、项链、戒指,留长发,看起来优雅美丽,人又温柔。 表姐却说肯定不是啊,你没看到?吗,里面的女人都在说喜欢哈尔。方知雨说哈尔那么好,有人喜欢不奇怪。表姐说哈尔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方知雨说荒地魔女的声?音更低沉。表姐说你看字幕,用?的都是“他”,方知雨说那只是字幕,也可能弄错了…… 谁都不让谁,于是在一众人见证下打起赌来:至少她?以为是“见证”。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大她?一两岁却什么都明白的小姐姐们,分明是聚众看她?这个小学?生笑话。 无论如何,动画片还没演完,方知雨就知道自己错了: 中途,洗澡洗到?一半的哈尔赤身?露体地冲到?屏幕中央。 没有曲线倒是其次,问题现实?里,方知雨还真没见过哪个女孩子是像这样不穿衣服乱跑的。 “本来就是男生嘛!”表姐快要笑死,“女生跟男生之间互相喜欢才叫爱情,这是常识!哪有拍两个女生的!” “那如果两个女生互相喜欢呢?” “那叫友情!笨蛋!” 于是她?就形成了固有认知: 女生跟女生之间好感再强烈,都叫“友情”。 第118章 本来就懵懂,又有了理?解偏差,结果导致她?把吉霄错误归类了好多年。 唯一不变的只有倾慕对方这个事实?——无论这份喜欢被叫做“友情”,还是爱。 刚回忆至此,方知雨就被人从背后抱住,吓了一大跳。 汪润这家伙也是个奇人,单看背影就敢上手?,也不担心会抱错? “我怎么可能认错你!”老?友一边笑一边入座。 来了先问她?,这两天?在杭州呆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你说想去看茶田,看到?了没?西湖龙井喝到?了吗?” 方知雨笑着?点头,跟汪润把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全分享一通。汪润听了感叹说她?来杭州这么久,既没去茅家埠看过日出,也没喝过那么好的西湖龙井。又问她?那跟她?们故乡的时雨茶到?底有什么区别?她?答西湖龙井更香醇鲜爽,但时雨贵在清秀回甘。 其实?跟杨喜喝茶的时候,她?们也讨论这个问题。杨喜说茶无绝品,说的不是茶不分品质高低、贵贱好坏,而是即使是最好的茶,不同品类间也各有优势,每一泡的长处短处各不相同,关键还是看你喜好。 “话是这么说,但在我们老?家种茶跟在西湖区种茶的待遇可是千差万别,”汪润总结,“所以说人各有命,茶也一样?” 方知雨听得感慨,但也只答一句:“是的吧。” 说话间,菜上来。方知雨正要开动,汪润叫她?等等:要先拍照,发朋友圈。 方知雨放下筷子。但随即就想到?她?现在也可以拍一拍:免得到?时填日程本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美味。 她?一边给佳肴拍照,一边又想起吉霄的话:不要忘记某些时刻你是真正开心过。 向?来素淡的女人想到?这里,扬起一个微笑。这笑容在她?的老?友汪润看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欣慰。 开吃。汪润一边吃一边跟方知雨说起自己的工作。讲直播时遇到?的趣事,聊到?开心处哈哈大笑。 又跟方知雨说她?们烟雨出的新品她?特意去尝过了,好喝。就是每次去那都排队,所以她?好几次都没买到?。好不容易喝上想再来一杯,一回头,队伍又那么长。也不知道多少客人因?为这原因?跑了单。要是能像某某咖啡和某某奶茶那样,能提前在手?机上下单多方便?可以去了店里直接拿。 方知雨一下就想起品牌部的年度目标,其中有一条似乎就与此相关,还是吉霄打算花大力气推进的重?点项目:什么建立并完善线上点单系统。 但她?没跟汪润提及,只说:“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反馈回去。” 汪润听了这句笑开,说以前她?们在老?家买烟雨茶喝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方知雨有一天?会入职这间公?司。结果现在不仅人在总部,还像模像样。 说到?这女人给她?夹菜,说她?一定很?喜欢新部门,毕竟了解茶,作文又写得好,还喜欢拍东西。越听越觉得跟品牌部很?契合,她?敢打包票,年末方知雨一定评上优秀员工——如果烟雨有这种评选的话。 方知雨说她?夸张。且不说她?进品牌部才多久,就连这个部门自己都是刚刚起航。“你就敢在这打包票?” “敢啊,有什么不敢的。”汪润说,“你现在的感觉就像我刚做直播那时,觉得每天?都有挑战,每天?都在成长,就像雨后春茶。” 说到?这里,汪润拿出“职场前辈”的样子装得语重?心长跟她?说:“刚做上自己适合又喜欢的事,你会特别有干劲,感觉自己从想法到?做事情都是新鲜的,想去适应,想去学?习……等这份工作做上两三年,你想找回这个状态都不容易。因?为会腻,会油,会一上班就想着?怎么下班……所以好好珍惜吧。” 嗯,方知雨想。好好珍惜,放轻松,多尝试。 饭吃过一半,汪润看她?心情不错,才跟她?提到?上一次回老?家,她?偶然翻出了高中时代的作文本。“那时候我们不是很?爱交换作文吗?先读文章,再研究章老?师的批注,然后给彼此写评语,并且等着?老?师再点评……现在想起来,就像我们拉了个微信小群?” 方知雨笑笑,说要真是微信群,很?多话她?估计不好意思?说呢。 汪润说章老?师也这么讲。她?说有的话是她?批注时才肯写出来,要是面对本人,根本不好意思?讲。 说到?这汪润翻她?拍下的照片,然后递给方知雨: “你看这个。” 方知雨看到?那是汪润的一篇作文末尾,章锦绣给她?批注,说人生不外乎如此,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就这几句,当时我们研究了好久呢。”汪润在旁说。 可不是。话取自《论语》,是说人生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则无所得。当时她?和汪润都还年少,没什么经历,却还是像两个辩手?在那里辩论:人生到?底是应该去求,还是不应当?该去期待更好的,还是该做好南柯一梦的准备,知道求也得不到?,放平心境? 她?们在批注里就差没打起来,最后老?师给的结语确是举重?若轻。 老?师说,道为中庸。 可是直到?现在,她?有经历了,却依然参不透那些古语背后的道理?。或许等她?老?了、死了,也没法得到?定论。 第119章 想再问问老?师,老?师却不会再回答她?。 “上次我回老?家,碰到?了章老?师的老?公?。”然后就听汪润说,“远远地看到?,所以没打招呼……打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说什么都不对。他的头发竟然开始白了……抱着?孩子。” 方知雨听到?这里,口中的美味顿然变得苦涩。 两年前,来宁城后,她?慢慢习惯、落定下来。能落定就不错,毕竟这里的最低工资,在老?家能当最高的。虽然花销也大,但她?无欲无求,也就花不到?什么钱。当店员虽然没有五险一金,却包中饭。而且又能接触各式茶叶…… 生活平宁,虽然有诸如被店员强追之类的不快,但总的来说,她?的心伤在愈合。 等把自己整理?得差不多,才试着?寻起人来:去过烟雨当时的总部,但被挡在了门外——她?可没有工卡。同时也找去了好几家同名?面馆,却都对不上号。直到?某一日,找到?花城总店。 看到?吉小红那张比记忆中老?了一些、却依然轮廓熟悉的面孔,方知雨知道她?找到?了。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花城面馆是她?的灯塔,但若没有章锦绣为她?摇旗呐喊,要开启这段航程,一定还需要很?久。 也是那时,她?去翻看《天?堂电影院》的页面。想看看其他被这部电影激励过的人都是如何反馈的,就看到?那篇影评—— “假如有天?堂,必定是电影院的模样。” 她?深有感触,转发给章锦绣。说老?师,什么时候你来宁城,我请你看电影。 章锦绣回复说好啊,只不过到?时候,应该是带着?小朋友一起来。 她?期待着?那一天?。 然后春节将至,她?想给章锦绣挑点礼物当作年货寄回去。然而东西还没选定,就被老?板娘突然告知:章锦绣死了。 章老?师死于难产,她?的孩子活下来了,但父母跟丈夫都陷入了崩溃。 方知雨听完,就失手?打碎茶杯。 可是那时候,老?师分明跟她?说过的,说她?很?害怕。她?却一点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怕,还鼓励老?师说,孩子会带来希望。 她?怎么能那么笨? 现在,听汪润说老?师的丈夫带着?孩子,她?发觉作为局外人,她?的心在黯然之余,又异常灰芜: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么她?不想要这样的置换。 最后一次见到?章锦绣,说了那样的话,她?到?现在都还在遗憾,还在懊悔。 “对了,有东西给你。”就在这时,汪润说。 汪润拿出来的是一个桂花香包,还有一张卡片。 去年年初,汪润调休回了老?家,见到?了老?师。这是老?师送的礼物,一份给她?,一份给方知雨。“一直想给你们写点什么。可是现在你们又不交作文本,我没地方可批注,就写了卡片。”章锦绣说。 又说写是写好了,但要不要送出去又很?纠结。怎么送也很?纠结,不想经外人的手?。结果这时正好汪润来,就交给她?。“至于方知雨那份,你们以后见面时带给她?。” “只是没想到?我们隔这么久才见到?。”汪润说,“也不知道香包还有没有香气。” 汪润其实?也想过早点送出,但章锦绣意外离世,她?反而不敢把东西交给方知雨。因?为知道方知雨经历过什么。 但是最近,她?在这位老?友给她?的信息回复中总感觉,方知雨好像在一点一点恢复生机。于是想,或许现在可以。 方知雨接过香包和卡片。 “回去再打开,”汪润这时跟她?说,“温馨提示,看之前备好纸巾。” 汪润说老?师写给她?的卡片是,做自己想做的是好事情。“她?知道我一直有内疚感,明明读了师范、受了培养,却没去做老?师。……所以方知雨,章老?师一定也会说中你的心事。等你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 见她?一副神伤的模样,汪润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说点开心的?然后就跟她?问起从少女时代就从她?那听惯了的名?字—— “你和吉霄现在相处得如何?” 方知雨脸上的阴云这才消散了些。想起跟女人的拥抱,她?才像船只靠岸港口,跟汪润说: “我觉得很?好。” “做回朋友了?” “嗯。” “那就好,”汪润替她?高兴,又关心,“那工作上呢,你不是说她?变成你上司了?她?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 方知雨点点头,说吉霄是很?好的领导。 “那我把之前打的包票翻倍,”汪润笑着?说,“现在我更加确定,你在品牌部会很?好!” 方知雨想起什么,从包里把她?的名?片拿出来给汪润看,说吉霄之前在销售部门,旧习难改,竟然还印了这个。 本来是打趣,汪润却欢天?喜地地把方知雨的名?片迎过去,还夸张地说要回家裱起来。 “神经病啊?” “我是为你开心!”老?友说着?念她?名?片上的字,“烟雨香茗品牌部,方知雨!” 方知雨不好意思?,随后就要求:“你要真为我开心,这餐就让我请!” 第120章 “好,你请,你请!” …… 一餐吃完,也没去哪里逛逛。汪润说明天?又是早班,她?得早点回家。 于是方知雨跟吉霄发信息,说结束了。对方却让她?直接下楼来,因?为她?就在附近。 “你在宁城……还遇到?过你表姐一家吗?”坐上电梯,汪润问。 “……没有。”方知雨答。 老?友沉默片刻,还是对方知雨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你还恨她?们吗?” 恨? 高中那时她?年少冲动,可能是跟汪润提过这样的字眼。恨死她?们了,永远都不会原谅。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经过无常,她?回头再看,心想该从哪里恨起? 恨自己没留意方丽春生了病?还是最终没救下好运来?还是那个时候鼓舞章锦绣,说怕什么?孩子会带来希望。…… 人生处处是陷阱,幸而大家可以耍赖,说这不怪我,怪命。抓住这个借口,方知雨想放过自己,就必须一视同仁,放过他人。 恨这种情感需要强劲的动力,但她?的心是灰白。好难得才迎来复苏,便不想自己的心意朝着?恨蔓延—— 想朝着?爱。 “不吧……”她?答。 “很?好,”汪润表扬她?,“难得你现在行好运、撞吉时,可没时间管那些。” 到?楼下,方知雨就发现吉霄的车。这时汪润跟她?告别—— 又是把她?抱住。 “方知雨,在杭州见到?你真的很?开心。”老?友在她?耳边说,“下次回老?家,一定要告诉我。” 方知雨想起跟老?师的约定,要找回自己、放下过去,要很?久以后再谈回乡。更何况—— “我已经没地方可回了。” “回我家啊,”汪润却说,“而且以前你说过的,等我去村上,你要泡时雨茶给我喝。” 说到?这,汪润放开怀抱,目光闪闪地对她?一笑,揉她?的头。 “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方知雨也笑开:“嗯,下次见。” …… “你同学?刚才为什么冲我招手??”刚上车,就听吉霄问她?。 “……她?,就是怕你看不到?我吧。……” 才不是。因?为汪润不知道吉霄失忆了,还以为她?们重?修旧好,必然早早跟吉霄隆重?介绍过她?——作为方知雨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她?对吉霄还有诸多隐瞒。 吉霄不知道这些,只是一边发动车一边跟她?说:“我怎么可能看不到?你?”不仅看到?了,还看得可清楚。你同学?抱了你,还摸了你的头。也没见你躲她?……吉霄想。 方知雨完全没留意到?吉霄有情绪,此刻还盯着?手?里的香包和卡片发呆。 “那是什么?”感觉到?她?人不在线,吉霄暼她?一眼后问。 “……高中语文老?师写的卡片,让汪润带给我。”她?回答,“我就是很?好奇,她?会跟我说些什么。” “那打开看啊。” 方知雨还在犹豫是不是现在就要打开,就听吉霄跟她?说: “车里光线太暗。你等我找个地方靠停,然后慢慢看。” 绕了几圈找了临时停靠点。车停好,灯也打开。吉霄在旁等着?,方知雨才在她?的注视下拆开小信封。 拿出卡片来打开,她?所熟悉的、清秀漂亮的字体就映入眼帘。 在光照中,方知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说了不写信,写卡片总可以? 你是我第一批带毕业的学?生,那时我刚当老?师,理?想化,没经验。后来我总在想,当时是不是太冒进?是不是不该鼓励你们去追太遥远的梦?该教你们如何脚踏实?地、做好防备,因?为现实?有时会残酷到?令人喘不过气。 这些年我一边教书,一边自省。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想做梦,真的是问题吗? 我找不到?答案。 所以老?师不是全对的,更不会永远指向?正确的方向?。在人生这场迷途里,我也还在探索。只是有时想起你,我担心。如果因?为这份担心把一些事做得失分寸了,你原谅我。 世事无常,遗憾常有。英雄主义、热爱生活之类的名?言警句字眼太大,我自己都做不到?,就不用?它作结语。只是希望你: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有好事发生时,不要否认它。 方知雨,朝前看。” 章锦绣真的是诗人,她?把诗都留给了学?生。 可是梦怎么会错呢。时运也没有错。生活很?多时候没有对错,混沌之中,她?只是需要朝前看。 她?想把这些写下来回信给老?师。多想让老?师知道,她?现在可以感觉到?幸福。 只可惜那场跟老?师约好的电影,没法兑现了。 现实?总是残忍,冷冷清清,充满破绽。人生这场迷途,确实?曾一度灰白到?令她?觉得无可期待。 但是现在她?是真的难受,真的想哭。必须承认对这个世界,她?依然十分喜欢—— 太喜欢了,才会那么遗憾。 春天?来临的时候,想哭的冲动恢复了。到?今日终于流出眼泪,开了头便无法控制。哭得既委屈又伤心,为那些她?追不回的前尘。 第121章 看着?女人的情绪在她?面前决堤,吉霄满心疼惜。 随后,她?把方知雨手?中的卡片拿走,先帮她?收好: “别弄花了……对你而言这个一定很?珍贵。” 这么说完,吉霄关掉车前灯,让方知雨躲在昏暗中宣泄,并把纸巾递给她?。 方知雨涕泪俱下。几分钟便擦完了盒里的存量,汲着?泪转向?吉霄,嗡声?对她?说: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纸。” 吉霄听完连忙下车,去后座又翻了盒回来。顺手?把车前台的纸山都清理?掉。 接过纸巾的女人又哭了一阵,终于平宁了些。吉霄这才帮她?解开安全带,伸手?轻轻拍她?后背: “哭得很?好,方知雨。” 再没听过比这更奇怪的安慰了。方知雨红眼睛红鼻子地看向?吉霄。 见她?注意力终于转移,吉霄扯出纸巾,帮她?擦涕泪。越擦越很?不合时宜地觉得,哭起来的方知雨果然非常吸引她?—— 这个长着?猫眼的女人很?适合笑,但流起眼泪来杀伤力更大。她?自己不知道。 但方知雨现在这么伤心,今晚回酒店想尝试什么,都不适合吧? 她?一边可惜,一边下意识盯着?方知雨的唇角。说的却是: “回去好好睡一觉。今晚早点休息。” 哪想女人听到?这,噙着?泪也问她?:“那我的提议呢?”她?带着?哭腔说,“你上午明明说,剩下的今晚继续。” ……她?在小心驾驶,某人却非要提速。 “我怕你没心情啊。” “我现在是没心情,但回去还要开一段时间,我就会有了。” 一边止不住眼泪地这么说完,一边抓住吉霄的衣襟,跟她?强调: “不许后悔,我们都开房了。” 吉霄完全败北,忍不住斜过身?去离女人更近些,托住她?的脸: “你不觉得你每次提‘开房’这个词的时机都很?奇怪吗?” 被吉霄这样触碰,方知雨的难过伤心终于浅淡了些,回答她?:“不觉得。”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吉霄忍不住说:“真可惜。” 方知雨不明白:“可惜什么?” 吉霄盯着?她?,问:“真的不能接吻吗?” “……我想不行。” “亲脸也不行?” 想到?上午在床上的顺利触碰,方知雨鼓起勇气说:“可以试试……”说完又补充,“但你亲的时候碰手?不要碰我额头。” 那多简单。吉霄想。随后就吻上女人的湿润的眼角—— 她?想这么做很?久了。 捧着?方知雨的脸把泪湿都吻尽,一切依然进展顺利。太顺利了,让她?的心完全被挠动。不仅没满足,反而想需索更多。 “怎么办,”她?轻声?同眼前人商量,“我还是很?想跟你接吻。” 女人双眼红润地看着?她?,似乎开始思?考起来。目光中有担忧,混乱…… 但还有期待。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这么想完,吉霄提议: “五秒钟。”她?说,“如果五秒钟后你不说安全词,就跟我试试,怎么样?方知雨。” 这么说完,她?开始等待—— 五,四,三,二,一。 方知雨是有犹疑,但最终也没能哭着?说出“石头”两个字。 她?只是紧张地闭上眼。 事隔两个月,终于再次吻上女人的唇。唇瓣甜软,触感温润,让吉霄一边吻,一边忍不住抓紧对方的手?。 最终还是担心方知雨发作,艰难地把握住分寸,才没把这个吻进行得很?久、很?深。 意犹未尽地结束,吉霄观察对方—— 此刻,她?眼前的女人显然不是在难受,而是满脸羞涩、目光炽热地看着?她?。 吉霄不禁笑开。 “你看,”她?跟方知雨说,“不会死。” 第42章 尝试 这夜, 方知雨一边吹湿发,一边看洗手镜。 站在镜中的?赤*裸女人个头不高?,但年轻饱满。在老家时做力气活上天入地?, 肢体紧实有力。来宁城后坐写字间, 比那时圆润了些、白皙了些。这令她看上去更像一枚花苞,鲜润欲放、亟待吐露。娇嫩的?花瓣在努力约束撑力的边界,若是被人触碰、理开, 会散发出更浓稠的?馥郁。 但方知雨看到的却不是生动与鲜活,透过镜子,她看到暗影。 当她长到十几岁、成为半个小大人能够跟妈妈对话时,就总听方丽春说,都怪自己?没读书, 才会误以为?女人最好的?出路是嫁个好男人:方丽春的出路在方知雨13岁的冬天, 丑陋地?死在了床上。 对那个过早毁掉幻梦、跟她又最为?亲近的?男人, 她应该爱,恨, 遗憾他没能活下来,还是由?衷地?觉得他该死…… 这些情?感无论她承认哪一面, 都是地?狱。 理不出对错, 便只?能煎熬,只?能迁怒于别的?什么:迁怒于欲望卑劣、人性肮脏, 迁怒于爱——这原本圣洁的?纯白羽翼,因为?父亲溅上污秽。什么浪漫、永远、誓言……都不过是掩盖腐烂的?除味剂。廉价的?人造物用来骗鼻子可以, 但你可别真信进去。 方丽春曾经信的?,爱情?也因此一度存在于她的?口中。但是后来, 她们?母女一同醒悟: 第122章 在男人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面前。 再壮美如云霞,也会跌堕。运气好的?在凡尘中翻滚, 油盐茶醋,为?小事撕破体面,鸡毛蒜皮;运气不好的?,死成色字头上的?一具裸尸。 再后来,方丽春病重。她开始照顾妈妈,照顾一摊日渐柴弱的?骨头。在方知雨眼中,跟“赤*裸”挂钩的?从来不是生动与鲜活,而是猝死的?肉堆,和凋零的?骨架,混杂着呕吐物、排泄物……因为?行乐,或者无常。 所以,当她看向镜子,看到的?不是属于26岁的?润泽与丰盈,而是它来日经历衰败后必会呈现出的?面貌—— 看到暗影。 在暗影的?操控下,很长一段时间,方知雨都极其鄙视爱情?。那是什么狗屎,哪有妈妈、汪润、老师和白日梦重要。她的?鄙视有理有据,因为?现实中,确实从没有哪个男生令她见证爱的?光晕。 但友情?不一样。友情?是她跟少女牵手走过河岸。曾经走过,现在却不可以了。这份遗憾的?浓烈和深刻不是“爱情?”能比拟的?,也永远不会死在床上。 可是她再鄙视爱情?,也未能绕过欲望。精神过早枯死,肉*体却如期苏醒。年?岁的?成长令她即使在云雾间,也曾带着强烈的?恐惧与厌恶躲进被子。那么反感,却还是感到了舒服。 很多年?间,方知雨都在蒙昧中矛盾着,在被子里融化,在融化后分?裂。直到看到吉霄跟女人拥吻。在夜场震耳欲聋的?嚣声中,过去被通通碾碎,方知雨第一次想到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在后来跟吉霄相处时被验证得更加透彻:每当跟这个人亲近,她都能感觉到舒服,感觉自己?在触碰极乐的?裙边,感觉被吸引。 这一次,这种舒服不仅停留在肉*体,还蔓延到精神——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确定了,那不是友谊。而是一路被她当成狗屎、划入禁区并一直束之?高?阁的?东西?。 属于爱情?的?光晕降临在夜场门外的?暗色小径上,降临在别人的?拥吻中。事隔多年?,她才终于看清吉霄、看清自己?: 原来,她喜欢女人。 在经年?之?后还想去见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遗憾,比如矛盾,比如某种再不做点什么、就要永远迷失在云雾中的?强烈预感…… 比如离人的?惦念。 方丽春离开宁城后,几乎不愿谈论关于这城市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理由?有很多,但这份执念被加剧,一定跟她偶然撞见的?光晕分?不开关系。 所以退回两个月前。站在飘落的?冬雪中,总在经历失去的?方知雨看着天台上的?女人,不顾一切也要留住她—— 世界毁灭吧,但吉霄要活着。 …… 方知雨放下吹风机,深吸一口气,告诉镜中人接下来要放轻松,多尝试…… 不会死。 就今晚,至少今晚,求死亡背过头去,别看向她,更别看向吉霄。 这么想完,暗影消散。然后,她看到镜子里年?轻饱满的?女人。 方知雨换上衣裤。推开门,踏进一个昏暗的?空间—— 房间关了灯,吉霄抱着电脑坐沙发上,正在看一部老电影。熟悉的?对话声充满房间,屏幕的?微光笼罩着女人,令她在暗色光线里原本就模糊的?身影看着更加暧昧。 在暧昧中,她等着她。 正在播放的?又是《重庆森林》。回来商量看什么好,吉霄说《重庆森林》。还补充“你想跳舞也可以”——原来那天晚上连线,她听着。 当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女人却笑着吻她,说她很喜欢,还让她“多尝试”。可惜吉霄去洗澡时她在电视机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这片子。 但是现在,吉霄在电脑里打开了它。总觉得这一趟被谁提早规划过,才能这么轻松地?订到房间、看到电影。甚至还有一张吉霄说她后备箱常备的?干净毯子…… 此刻,毯子被吉霄铺在沙发上。它是用来防范什么、隔绝什么、吸收什么? 方知雨不敢猜得很明了。 再看吉霄。今晚她绾起长发,有发丝落在耳间,像春风吻落细雨。这样子比平时更利落英气,但她眉眼又明显更妩媚。 她还解开了外衫。 这个人今天先洗澡,出来的?时候还穿得严丝合缝,看着像接下来就要出去散步。方知雨当时还想吉霄或许跟她一样,都想开端保守些——至少在穿着上。像她,就选了布料厚实的?深蓝色睡衣,生怕春光外露。还想要是洗完了吉霄真要去散步,加个外套就可以。 结果这会儿出来,才发现别人衬底穿的?杏色吊带。袒露的?肩颈在光影中轮廓分?明,低敞的?胸襟清楚地?咬合曲线,叫人单是看着都面热心跳。 正看着她发呆,女人就从屏幕间抬眸,冲她招招手。 方知雨僵硬地?过去。刚坐下,对方就把?电脑放茶几上,撒娇般斜靠到她肩侧。 真像一只?猫。 因为?这阵亲近激动到忍不住微颤,刚试图平复情?绪,手就被对方握紧。到此电影再熟悉,方知雨也不知演的?什么。只?感觉眩晕微热,有些发汗。是因为?刚洗完澡吗? 第123章 在燠热中,方知雨想起小时候跟吉霄第一次看《重庆森林》。 电影里,警察663和前女友有一场亲热戏。女人是个空姐,原本就风情?诱人,登场时还穿黑色内衣。当时领她们?看这片子的?方丽春眼疾手快,当即按下暂停,然后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两个小女孩说,“转过去”。 于是,她和吉霄听话地?背过电视。 吉霄那时分?明比她还容易害羞。因为?方知雨清楚地?记得对方不仅侧转了身,还低头把?脸直接埋手中。耳尖红着。 在旁看得好笑,就伸手碰姐姐的?耳朵。明明怕痒的?吉霄当时却坚若磐石,好像生怕方丽春的?圣旨不能贯彻。 很多年?后,方知雨才一个人看了当时跳过的?情?节: 热恋中的?女人在屏幕上被吻得情?迷意乱,好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比她印象中更加娇艳欲滴。看着她,方知雨只?觉自己?被欲望的?铁钩尖锐地?戳破,血气跟着上涌,总有阵刺疼酸麻的?难言滋味。 原来,在她专心捉弄姐姐的?时候,被方丽春静音的?电视上播放的?是这样汹涌的?春情?。 那么,今晚呢?她们?会时隔多年?、一起补回那个部分?吗?663已经出场,那画面也快了吧? 可是这好奇没能勾住方知雨太久,因为?接下来,她就听到吉霄叫她名?字。 在暗沉的?光线中,方知雨侧向女人。 安静又意味深长地?注视了她很久,斜靠着她的?人才扬头,一边轻柔地?吻上她,一边用手环住她的?腰。 方知雨只?觉自己?从云化作雨,就那么流成温润的?溪水,朝着春田去。 甜蜜地?吻过一阵,吉霄就开始不满足。一边抚摸被她吻湿的?红唇,一边让方知雨张开嘴。刚微启唇瓣,女人的?拇指就放入她口中,穿过牙关把?张合扩大些,再吻上去。 这一次,唇舌交融。 在拥吻中,方知雨只?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枚太妃糖,被人剥开糖纸、咬成两半,然后耐心又细腻地?舔舐。糖心在温热中渐渐湿润、融化,感觉既粘稠,又甜腻。要滴落了,便沉重地?下坠,淌成一条深邃潋滟的?蜜河…… 她和女人牵手走过河岸。 心刚消融在一片耀眼的?波光中,吉霄就在这时停止。就着暗色的?光线,她观察起方知雨,发现她此刻眼眸湿润,目光也迷离,被她揽着却柔软欲坠。 深蓝色短袖衫虽然中规中矩,但也有好处:在它衬托下,方知雨更像个软软糯糯的?年?糕。这种纯白食物的?咬感尤为?特?别,香味醇厚却清淡,且有一点跟茶性共通:都很容易吸收其他气味。 方知雨也一样吗?如果一样,能不能快些染上她的?气息? 真想跟她融在一起。 一边这么痴迷地?想着,一边打算继续甜腻地?哄方知雨,直到她愿意只?穿短袖衫,赤腿坐到她身上,让她抱在怀里慢慢尝。 想到这里,她便继续吻下去,手也钻进她衣衫。 刚碰到女人滑腻的?腰际,她的?吻就明显开始分?神。再往下抚摸,方知雨的?呼吸就更加哽咽,甚至直接退后。 吉霄停下来。 “紧张?”等了片刻也没听到方知雨说安全词,吉霄问她。 对今晚她们?要尝试这个事实,到此才有了真实感的?方知雨有些畏葸地?回应女人:“嗯。” 胸口有些压抑,她想或许需要数一下秒数。以此来判断心跳呼吸正常,足够她跟吉霄继续。 刚分?神地?想到这里,就被吉霄带着她的?手直接隔着杏色衣衫抚上她心口。 “怎么样?”女人问她。 方知雨的?焦虑被眼前的?动人春色打断,顿时羞赧。但好歹还是回答了这一题: “……很软。” 吉霄笑开。“我是说心跳。”女人说到这再次靠近,贴她脸颊,在她耳边诚恳地?告白: “现在知道了吗?方知雨……我也跟你一样,很紧张。” 第43章 贪念 吉霄一边说一边握紧另一支手引向方知雨, 然后,两颗心脏都被她们用手掌覆盖。 跳动频次相近,都比平时快些。所以此刻所有感受都是正常反应。很安全, 不?会死。 刚得出?这个?令人安心的结论, 吉霄就埋头吻她手背。方知雨只觉胸口的异动因为这一吻变得更加嘈杂,但是她想,这一定也是正常反应。 她太正常了, 才会觉得此刻舔吻她的人温柔、可爱,令她忍不?住抽出?另一支手,抚摸她长发。 被她摸着头的女人在八小时?以内是她的上?司,但在八小时?以外的此刻,更像她养的猫。主人的抚摸会令宠物流露出?的那些满足神情, 此刻吉霄脸上?都有。让方知雨完全沉沦其中, 放下戒备, 喊她名字。 听到?呼唤,女人便一把抱住她, 跟她相拥,再接吻。 这一次彻底沉入沙发。人躺在这里, 神思却飞到?九天外。好半天才找回些杂念, 想真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似乎怎么做都不?会厌倦的事?情。她们绵软地贴在一起, 腿也?陷落到?一处。就这么吻到?明朝似乎也?没问题。但又好像有问题,因为还不?够。 多甜腻, 多舒服,多像一部不?属于她的好电影, 正演到?风月时?刻。直到?吉霄对她说,“抬手。” 第124章 方知雨回过神来, 就见眼前的女人吊带落下了一侧,在暗光面色绯红,此刻捉住了她的睡衣。若是像年会那晚一般就那么迷迷糊糊抬手,这个?人一定又会顺滑地帮她脱掉。 方知雨连忙说:“不?要!” “为什么?” “我没穿内衣……”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女人,吉霄心想,方知雨该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个?拒绝人的好理由吧? 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然后她就听到?自己?失控,优雅全无地对女人低声直言:“就是没穿才要脱啊……” 还抱有阴影的方知雨听到?这,忧惧又被勾起:“不?行,别看我……求你了。” 看着眼前人变得慌乱,吉霄想这怪她。刚才感觉太好,便操之过急。这节奏对别人还嫌慢,但对而?言方知雨不?可以。 方知雨是一支玻璃瓶,纯净、易碎,要轻拿轻放。 斟酌着如何换个?对策,手机就在这时?不?解风情地响起,搞得吉霄一个?没忍住骂起人来——用的还是宁城方言。 适才还拧着心结的方知雨见她这样,愁云顷刻间散了,忍俊不?禁。 ……不?是说听不?懂本地话吗。如果?听得懂,什么时?候学的?谁教会你。 她一边想这些,一边满心爱慕地伸手抚女人笑弯的眉。摸顺手了才想起,方知雨说过不?要碰她那处伤口。 果?然,又被她躲开了。 “你电话。”躲完还提醒她。 失落地收回手,人却还叠在对方身上?一动不?动:“我跟你赌一罐可乐,是骚扰电话。” 听到?这句,方知雨才又笑开:“就算你赌输了我也?可以买给你,”她说,“不?就是可乐。” 可乐就算了。 但她现在又很想吻方知雨。 却被对方推着她的脑门不?让她凑近:“万一是公事?呢?”女人提醒她,“要是杨喜有急事?找你怎么办?” 节奏不?对。那么或许中场休息勉强也?算个?对策? 吉霄恋恋不?舍地起身。 眼看女人走?向桌台拿手机,方知雨才松一口气,拉好上?衣,从沙发上?撑起来。 毯子都乱了,她想。随即一边重?铺,一边偷瞄接电话的人猜测她心情。 吉霄会不?会觉得败兴? 暗自揣测着,突然想起有件东西分明该提前准备好。 方知雨起身去床头柜,一边拿出?安眠药,一边看在旁讲电话的人: 此刻吉霄似乎正在寻找什么。终于被她找到?,原来是空调遥控器。 扬手把温度又调高?了一点,吉霄嘴里在说的却是: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啊?……什么叫还早?……是,我平时?这时?候是还没睡,但今天我想早点休息,不?行吗?……” 跟电话那头的人拌嘴,有质问、埋怨和揶揄,但底色皆是温柔。那感觉跟此刻屏幕上?正打情骂俏的663和阿菲似乎也?差不?多。 方知雨拿着药定在原地,越听越失神。直到?吉霄一句定调: “有你这样的同学,算我倒霉。” 在猜测带来的黯然中,方知雨被推出?春夜,回到?很多年前的暑假。 夏日的午后,还是小女孩的她醒过来,带着倦意走?出?卧房。还没到?客厅,先听见女孩们的说笑声。长发少女坐在中间,笑靥最?为灿然—— 早在2006年,大她两岁的表姐王乐云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你醒了?”看到?她突然出?现,王乐云笑着招呼,“我们看《哈尔的移动城堡》,你看吗?” 方知雨愣了愣,才不?是那么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坐到?一群姐姐中间。都认得她的,王乐云的表妹。王乐云家新房在装修,所以暂住她这个?表妹家。 方知雨当时?很困倦,还不?知道自己?很快会跟表姐打一场注定会输的赌,更不?知道那之后十三年,从别人口中确认王乐云姓名、再看到?她生?活时?,她心中的天秤会失衡得那么彻底。 在宁城有亲戚吗? 有的。虽然宁可没有。 去年冬天,王乐云突然出?现在烟雨总部——居然是吉霄领来的。方知雨当时?满心震然,极力避开了她们。 虽然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王乐云。成年后的女人变得比记忆中更耀眼,被富贵雕琢得雍容华丽、艳压四方。 看着王乐云跟吉霄走?进会客室,方知雨只觉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或许只是长得像的人?问丸子,可是就连丸子也?不?那么清楚,说女人是第一次来。刚才端茶去会客室时?倒是听到?他们唤她,“王总”。 焦躁不?已,甚至当即就一反常态地主动发信息问了也?在会客室的谭野。从他那得到?全名,方知雨才确定了—— 那就是王乐云。 然而?跟她的震动与不?安不?同,对她存在于公司这个?事?实,王乐云完全没留意。又或许看见了,也?没认出?。毕竟跟小时?候相比她变了许多,还还遮遮掩掩戴着帽子。 什么都不?记得的吉霄,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跟王乐云走?在一起?以前的事?忘记就忘记了,为什么偏偏要跟漩涡的中心留有牵扯?要是未来某日把过去都记起,不?会因此陷到?更深的痛苦中吗? 第125章 吉霄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那时?候,方知雨确定了自己?的料想是对的。随着过去被碾碎重?新拼凑,再回看当时?,吉霄所有的喜好分明都指向同一个?人: 在2006年,被誉为六中校花的王乐云绝对是闪闪发光的存在。人群中,你一眼就看到?她。 为一个?人着迷过,再动心多容易。更何况吉霄不?记得。 方知雨只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坠入深渊。 所以后来,她忧心忡忡出?现在寰宇酒店想要阻止吉霄,是因为公事?、因为对方已婚,更是因为愤懑、因为失衡: 吉霄跟谁去酒店都可以,但不?能是王乐云。 那天晚上?,站在便利店滴雨的屋檐下,方知雨想如果?吉霄已经忘记到?连跟王乐云都能和平相处,那么跟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大约是从那一刻开始升起贪念,想如果?这一次不?绕开呢?如果?这一次,就听任心意朝对方奔去,会怎么样? 她等来那辆白色的suv。 之后步步紧追,那么恐惧亲密,却还是跟吉霄说她就是想玩玩,想跟她寻开心,想尝试。就算没有圈套,也?要造一个?、跳下去—— 说了多少谎言,才走?到?今日。 现在电话那头又是王乐云吧。真该死,为什么刚才就非要退却、非要暂停,非要催着吉霄去接这通电话? 这个?人是贵人,石头剪刀布的赢家,名字还是良辰吉日,时?运现在偏爱她。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她怕什么?好不?容易到?关节时?刻,她居然推开别人。 方知雨又感觉到?那个?雨夜的焦灼,好像重?新站回滴雨的屋檐下。然后她想,如果?非要去做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那就当它是电影。 这么想完,她朝着仍讲电话的人走?过去,从后抱紧她。 每次被方知雨从后拥住,吉霄得到?的信号其实都很近似,那就是不?要走?,留在这。跟我一起。 可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方知雨是为什么觉得她会离开? 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这通电话。 吉霄一边猜,一边握住女人拿着安眠药的手,跟电话那头说不?讲了、不?讲了。……对啊,就是有急事?。很急。 收线就转身把方知雨拥进怀里。感受着纯白与甜蜜,吉霄像逗弄猫一般摩挲女人的后脑勺。也?是想欲擒故纵,也?是真的很担心,明明已经充分接受到?了对方的意愿,还要跟她确定: “为什么吃药?”语气温柔,“是刚才又发作了吗?要不?今晚先这样?” “不?是的!没有发作!我只是先把药备在那里,”怀中人焦急地跟她解释,“吉霄,难受了我会说石头……就算发作也?没关系,吃药就可以!所以,我们继续吧?” 看看,中场休息是对的。就是还不?够。还差点什么。比如一笔买卖,一个?约定,一种可以把她套得更牢的羁绊。 “那么,来交换吗?”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好啊,”完全落入圈套的猎物迫切地答允她,“要换什么?” “信任。”吉霄一边抚摸女人一边对她说,“方知雨,把信任给我,我会让你开心。” * 方知雨这个?人有时?候很笨。不?善于说谎却爱讲,做事?情一根筋,很容易当局者迷,还觉得迟钝的是别人; 但有时?候,她又很聪明。一双眼睛赤诚地盯着你,好像会读心术。秀外慧中、一点就通,而?且给你的总是物超所值。 比如此刻,方知雨就超越她预想很多步地坐在了她身上?了,被她从后面抱着,赤着腿。 所以呢,人要敢想。吉霄一边这么总结,一边满足地用消毒湿巾把方知雨跟自己?的手都细致地擦拭几遍。又说待会儿正式开始前要戴指套。问方知雨用过没有?她答没有。 这个?“没有”所包含的意味就多了,令人浮想联翩。不?过也?不?急于求证,反正接下来,方知雨都会告诉她。 想到?这,吉霄默默一笑。她多泰然,看不?见她神情的女人就多紧张。 她都看在眼里,叫方知雨放轻松,并?且体贴地问她此刻感想。方知雨又是那样逃避重?点,只说觉得怪。 怎么可能不?怪呢。上?面过春夜,下身却入赤暑:还是纯白色带蝴蝶结——一看就是方知雨进内衣店绝对会选的那种。跟她生?怯的情态其实很相衬。 不?知道猫初尝鱼味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她把她调教成高?手,她就要去跟别的人寻同样的开心吗? 想到?这些,嫉愤不?已。 贪念就是,这关系才刚在开端,她就希望这个?人能只属于她。 吉霄吻怀中背朝她的人,心想四月的夜晚明明还凉,房间里的温度却升起来了。即便如此,她也?已经脱到?不?剩什么,如果?还觉得炙热难耐,大抵是心不?平宁。 心要怎么平宁,当她从后抬起女人的双腿,让她赤脚踩在桌沿。屏幕的上?光浸润她肌肤,活脱脱把纯白染成昏黄、把生?怯染成风情。双手顺着光滑的腿线往上?,慢慢爬到?她膝盖,只觉得风味美妙: 这个?人怎么能一碰就颤动呢。 见方知雨紧绷地立起脚踝,便又一次问她感觉,她困扰地答,很痒。只是痒吗?只是痒。 第126章 痒就不?再碰它,手也?从下面移到?上?面,钻入衣襟。再往上?些,很好。 其实刚才测心跳时?抚到?过,但跟现在的直接碰触不?可同日而?语。方知雨果?然又敏感地要躲,却也?不?过是朝着她的怀抱沉得更深些。 所以说这姿势很理想:猎物被她圈定,越是逃,就跟她越亲近。 更好的是都这样了,方知雨也?没说安全词。 就是可惜看不?到?。但已经很好了,已经超越她预期很多。而?且即使看不?到?,手上?的触感也?已经足够分量。令得她呼吸都乱了,却还要给方知雨表演平定、克制—— 说了多少谎言,才走?到?此刻。 越是踩线,就越要温柔,要风度,要缓慢,要用抱拥、亲吻跟细致入微的触碰去跟这个?人表情达意,说尽千万句也?无非是,我心悦你。 “可以问隐私吗?”她像给小猫顺毛一样动作轻柔,一边点到?即止,一边问方知雨,态度很诚恳:“我不?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也?怕你焦虑。所以有些事?需要提前知道。” 习惯了在被子里默不?作声的人,此刻却连答话都像在哼吟:“嗯。” “你之前跟男人究竟做到?哪一步?”说着又强调,“说真话。” 好久才听到?方知雨小声回答她:“亲吻……亲脸。” 亲脸?而?且被亲过脸,却没认真拥抱过? 就这样还叫谈过很多次啊?方小姐。 暗忖至此,吉霄抿唇,努力让喜悦不?要外露得过于明显。 不?能这样。该拿出?协助治疗的冷静与客观才好。 她冷静且客观地觉得,接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虽然对方知雨的病了解至今,答案其实早就有数。却又还是必须问,必须严谨点: “那床上?经验呢?”她问。 “……那个?没有,”女人答完又要笨拙地圆谎,“但是恋爱经验……” 还没讲完,揉弄着她的人先帮她补充:“恋爱经验很丰富。” 对,方知雨答。但连声线都颤抖。 这个?人的声音今晚尤其诱人,单是听她这么软绵绵地说话,吉霄都觉得很是着迷,更何况还这般亲昵让她坐自己?腿上?。就隔一层布,但也?隔不?了什么。 吉霄一边感受一边跟她结论:“我觉得……你只是焦虑症,不?是性冷淡。” 方知雨还想解释,却又根本没办法:身体可不?给她机会。身体此刻润泽地贴着吉霄。房间太热了,所以汗湿了……别蠢了,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 “所以,你会自己?解决吗?” 话题本已到?极限,这问一出?,更是让方知雨直接捂脸。 真想喊石头。但安全词不?能滥用在这种地方。 “……会。”她只能把脸藏在手心里答。 “怎么做?” 奸商。得寸进尺。现在问的这个?跟怕她焦虑有什么关系? 总觉得一开始就被她耍了。 她不?回答,女人就吻她耳廓,听上?去很是诚挚:“方小姐……你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 还能怎么样呢?就那样了。于是她声如蚊蚋地说,吉霄仔仔细细地听。就差没做笔记,不?仅听,还要问。 等把细节都问透了,观察好了,也?研究完了。才去握住她的手问她: “要跟我试试吗?” ? 到?现在为止这些都还不?叫“试试”?那么什么才叫? 方知雨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但这很明显这不?是哭泣。只是漫出?泪水,不?知因为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红着眼眶问女人,试什么? 试试把我的手当成你的。平时?怎么做,今晚就怎么做。 方知雨就差没说出?“石头”,好难得才把那两个?字换成了别的:“不?行……” “为什么?” “做不?到?的,不?行的……加上?你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都混乱了,这个?人依然清晰,跟她条条有理地分析,在她耳旁柔声说服,把隐患一项一项打消:“你看,”她说,“我是女人,单身,而?且我们现在不?在床上?。你心跳呼吸跟我的一样,都很健康。又背朝我,我看不?到?。” “……” “放心,稍微有难度的那些我们今晚都不?尝试。我只是把手放在你手上?……协助。” 方知雨还是不?讲话。但吉霄想,也?不?是没机会。这个?人都这么恐惧了,依然没说“石头”。 她一边握紧女人颤抖的手,一边开始回想自己?刚才了解到?的细节。 啊,对了。在被子里。 想到?这,吉霄抬脚踢下仍在播放电影的屏幕。 然后,她们沉入黑暗。 “现在呢?”她问怀里的女人。 方知雨独自在黑暗中躲避了很多年。躲避忧惧,躲避死亡,躲避现实世界的破绽。但是今日,在那片黑暗里,第一次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就这样吧,跟这个?人一起。承认自己?是动物,求死神暂时?别看她们,背过头去,她便可以在泥秽里,也?拥住梦。 放轻松,多尝试。这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人做着这件事?,她为什么要为此背十字架。 第127章 这么想完,便跟自己?说是时?候入戏。然后她侧头,主动跟身后人吻一吻,终于下定决心接受提议。 春夜自此开始变得潮热。不?属于自己?那支手一开始是覆在她手背上?,但后来移动了位置。后来她被主宰,被人握在掌中。还要问她什么感觉,说出?来。方知雨,你不?说出?来我是不?会知道的。 习惯了常年在被子里压抑声息,便不?知道怎么用声带表达情绪。曾经那么想跟着爱的歌曲哼吟,却连一次也?没做到?过。 但是今晚,她却要振动声带,回答吉霄的问题。 是问题,又更像指令。甚至像某种咒语,让她不?得不?顺从地交出?信任,交出?一颗忐忑的、被暗影裹挟的心。密布的藤蔓一点点退却,云雾在消散,赤*裸的她也?可以是鲜活的吗?如果?可以,能否被爱人注视? 吉霄,看着我。 但她没说出?这句,因为此刻,她需要回答。女人那些问题真过分,不?仅踩线了,还把坚固城池全部摧毁。残垣败瓦被她踏着脚下,在她面前她还剩什么? 再后来,连回答都无法专心。内容全失却,只剩下声息。一丝一缕划破安静,甜得好像蜜糖融化,挑起晶莹丝线。 她跟吉霄今晚魂魄被搅进同一罐蜜中,注定粘稠失神到?难分你我。所以后来怎么躺下也?全不?清楚,只知道在黑暗里吉霄提起她一侧脚踝。本来就犯规,还要像叹息一般跟她说,方知雨,我喜欢你。很喜欢。你知道吗?…… 然后,她被潮涌淹没。 在汗水和泪湿中,方知雨心跳声加剧,脑海忽地闪过某个?画面: 男人死在那画面中,死在行乐顶峰的刀尖上?。 刚被暗影烦扰,就在这时?感觉到?一阵刺疼。是女人咬在她脖颈。痛感尖锐,她便没办法将忧惧辨析得很清楚。就那么浸淫在层层波光中。河岸在内陷,她便跟牵着手的人坠入蜜河。 情人一边相拥,一边看着朝阳与落日同时?砸向湖泊。束之高?阁的就那么跌堕,染尽天际、落入凡尘,碎成千万丝春雨,每一丝都遍着辉光。 之后全无计数。直至暗影不?断滋生?、累积,在某个?喘息片刻再度反噬。身体餍足到?瘫软,神经却在这时?制造错觉,告诉她前方危险。病症这一次来势凶猛,令她仿佛突然失去浮木,就那么被拖入死水。感觉空气稀缺,再难呼吸顺畅。 方知雨对着黑暗恐惧地呼救—— “石头……” 兵荒马乱地寻求生?路,就在这时?被吉霄拉过手,朝她手腕最?薄弱的部分咬下去。 终于回神。耳边传来摸找药片的窸窣声。找到?了、拆开来,跟她说,别害怕。 然后她就知道了,会得救。就像在一片死水中看到?光。 跟心爱之人相拥度过的第一个?春夜,刀尖终究还是闪现,即将划破她喉咙之前,女人吻了她。 在爱欲与死亡的注视下,这个?吻带来十足的安全感。它是苦涩的,散发着药的味道。 方知雨把它吞入腹中。 夜露深重?,有人捞起过她。提灯放在船头,让她安睡在腿上?。轻轻抚她碎发,满怀爱意。 摇曳的灯光笼罩着,夜舟载着她们绕过礁石,驶向河港。 “晚安……知雨。” 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秒钟,她分明听到?船上?的人这么说。 第44章 项链 办公室中总是有阵背景声:键盘, 鼠标,纸业翻动,机器运转……还有听不清内容的对话。如果遇到赶进度加班, 这些声音会更紧凑, 织成一张沉闷的网,挤压着网中人奔前路、出成果。 方知雨站在网中,等待眼前的马良给她意见:今天周五, 她?也有进度要赶,必须编排好本周要发布的公?众号内容。 马良一边看?预览,一边提出排版上?需要调整的地方。但也肯定方知雨现在越做越有感觉,进步很大,应该很快就能达到吉霄的标准, 不用再每次都让她这个设计人员把关。 扫完一遍拉回头部, 停在第一张图。方知雨在旁看?着, 几乎跟马良同时出声:“这里……” 听到她?开口,马良停声, 让她?先说?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想过,这里用色彩更鲜艳的动图或许会更好。”方知雨说?。 马良一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又问她?既然都这么想了, 为什么没实行。方知雨答因为想用之前去杭州茶田拍的素材。但自己?拿傻瓜软件试了一下, 完全做不出想要的动图。 “交给设计做啊。” “但我看?设计组的大家都很忙。” “该配合的再忙也要配合。”马良说?,“你?要是心疼我们呢, 就提前把诉求理清楚,图片的顺序、该配什么文字、想要什么效果都提前想好, 这样分分钟帮你?搞定。” 方知雨感激地?说?没问题,马良的外卖电话就在这时响起。 眼看?午餐时间已过, 加上?刚受人恩惠,这通电话后方知雨就跟分身乏术的马良说?, 反正她?这边结束也要下去拿外卖,就顺手帮马良那份也拿上?来。 于是下楼去。却在给烟雨的一众外卖中一眼看?到吉霄的。点的还是“林家卤肉饭”。 记得以前女人问过她?,这家味道很好吗?一天吃两份。 第128章 方知雨眉头舒展,想到明天就是周六,便未能克制住荡漾的心情,即使是八小时内也给吉霄打去电话。 “喂?”熟悉的声音。 “我看?到你?外卖在楼下,”方知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帮你?拿上?来?” “不用,”女人却拒绝,“小宅下来了,她?会帮我拿。” 方知雨悻悻然挂断。 果然,还没离开就见小宅出现。等她?拿好餐,两个人一起上?楼。 作?为吉霄的老部下,部门里最熟悉她?工作?节奏的非小宅莫属。谁要是来品牌部寻吉霄,要是没看?到人,问小宅保准知道。 “这两天及时雨好像很忙?”想到这,方知雨跟小宅打听,“我公?众号的文案发给她?了,她?没回复。” “她?还来不及看?吧,”刚刚还在跟吉霄确定方案的小宅说?,“要查销售数据做营销调整、要给研发部提供新品反馈、要跟设计组推进视觉升级……以及我们策划组那一大堆事情。”说?到这皱眉,“都这样了,还要帮大小姐收拾烂摊子?。” 大小姐指的是洛希。线上?点单系统由?她?跟进。对于这个项目,保守的陆羽不愿加预算,激进的大叶又太?随时催进程。吉霄夹在中间本来就难做,又碰上?洛希这颗炸弹,跟服务商对接时耍脾气,搞得对方现在闹罢工,非要吉霄本人出面把事情摆平。 “我有时真怀疑老大是机器人,觉得她?晚上?都不用睡觉的。”小宅说?。 聊着天回办公?室。方知雨远远看?向吉霄,又觉得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没睡觉的样子?: 此?刻吉霄戴眼镜,耳发落下一丝也不管它,正神色专注地?看?手头文件。穿着端丽,妆容精致,肤色白?里透红,没有半点疲惫感。她?跟办公?室那阵紧凑的、如倒计时一般的背景音融为一体,仿佛就是效率本身。 从杭州回来已过两周,吉霄都是以这样的面貌工作?。总让人觉得连跟她?闲聊都是打扰。 加上?上?周末她?们品牌部加班,方知雨就更不想影响吉霄休息,所以结束了也没找她?。 她?不去,吉霄也不来。因此?上?一次跟这个人私下见面,还要追溯到清明假期最后的那天。当时,方知雨还感觉十?分幸福,并且很确定吉霄对她?也心存好感。 好感是意识不那么分明的春夜里,女人跟她?喘到一处,应该也是很满足,才会情难自禁在她?耳边一直说?情话。是的,吉霄当时说?了喜欢她?。这个人的甜言蜜语不能信,但行动总不会骗人?从杭州开车回宁城,那么累了还要带她?回自家面馆吃东西。吃完送她?回家,在大厦楼下吻得难舍难分。上?楼后洗澡擦尽身体,站在满是水汽的镜子?前一看?,全是女人留下的吻痕、咬痕,在她?胸前,手上?,大腿,脚踝…… 可是那之后到今日,吉霄却好像又慢慢做回了上?司。第一周还好,起码发信息嘘寒问暖,到这周连信息都发得少。只是因为忙?不对吧。上?周开月会,周末还加班,分明比这周更辛苦。 方知雨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人,想白?夜那些常客明明说?吉霄维持关系时一定会浓情蜜意。现在这样算吗?为什么她?觉得热一阵、冷一阵? 发着呆,便未察觉小宅已到女人跟前。从手头的工作?抬首,吉霄妥帖地?一笑接过午餐,跟小姑娘道谢。随即就敏锐觉察到她?注视,朝这边看?过来。 心虚地?收回视线,方知雨把外卖拿去递给马良,然后回自己?工位埋头开吃。 同时过来的还有位置在她?旁边的小宅,刚坐下人就靠过来,跟方知雨说?刚才她?就在想,今天她?戴的这条项链真好看?。一边赞叹一边亲昵地?凑过头来。 方知雨很少在这方面被?人称颂,害羞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微抬下巴任小宅挑起她?的吊坠研究。 项链是她?刚买的,形状是一枚枝叶,好像茶树的顶端。绿叶做得小巧稚嫩,她?很喜欢。 之所以会买下它,又跟吉霄有关:除了镜子?里能看?见的那些地?方,女人还在她?颈背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咬痕。方知雨又是短发,所以在杭州亲热后的第二?日,吉霄帮她?贴创可贴掩盖。 当时,女人还拉着她?的手去感知伤口的位置。毕竟回宁城后,贴创可贴这事只能靠她?自己?。但她?背后又没长眼睛,只能摸个大概。 “其实就是项链扣会落在的位置。”吉霄一边帮她?贴,一边这么跟她?说?。 项链扣会落在哪,方知雨不清楚。因为她?从没给自己?买过,买也就是耳夹,总共才三对,还都是纯色。 但是这个春天,因为吉霄的这一句话,方知雨突然想,对啊。她?为什么不试试去买条项链来戴? 不止是项链。从杭州回来后,她?对物的欲望好像膨胀了。想买首饰,想买化妆品,还想买色彩鲜艳的新裙衫。把喜欢的统统添加到购物车,又在看?到总价后默默退出页面。干脆把衣服拿出来全整理一遍,看?看?有什么可穿。却发现多半是深色、黑色或者灰。 整理完抬头,觉得这个没有灯的盒子?间也同样黯淡。于是第二?天一个冲动,去买了灯回家自己?装上?。 然后,这天晚上?,盒子?间的灯久违地?亮了。 第129章 等到上?周末,等来她?唯一买下的一条项链。还去剪了新头发,并且决定下周至少有一天要穿彩色衣装,还要戴耳坠……但又不能一次全部展示,不然她?飘然到想要绽放的心意就太?过明显。 无论如何,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戴新项链。 今早戴的时候,又想起颈背上?的咬痕。身体上?的其他痕迹都已消散,但颈背上?那处她?依然贴着创可贴,因为看?不到、不确定,也因为总在暗中希望有什么留存,以证明半个月前的春夜是真的发生过,证明女人对她?有好感。 当项链跟伤处贴合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波动,想今天一定要鼓足勇气问吉霄,还能尝试吗?如果可以,什么时候。上?周末加班,这周呢?明天就周六了。 “总觉得蓝猫你?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回过神来,就听放下吊坠的小宅评价她?,“突然就变得好看?起来,该不会是恋爱了?” 方知雨生怕坐几步以外的吉霄误会,连忙矢口否认,马良却吐槽小宅不会说?话。“什么叫突然变得好看??蓝猫一直都很可爱好吗?只不过是最近不戴帽子?,让你?看?清楚了而已。” 在对面一直安静吃饭的洛希听到这也有话想问:“蓝猫,你?那条项链该不会是别人送的?” 方知雨根本没想过这一问背后的含义,答:“不是啊,我自己?买的。” 洛希的疑虑到此?打消,“我就觉得……”一边说?一边挑剔地?打量方知雨脖间的叶片,“看?着也不贵。” “嗯,很便宜。” 要是换做原来,她?甚至可以麻木且无所谓地?告诉洛希,还不到30块。但是今天,方知雨发现自己?竟然羞于说?价格。因为她?不想吉霄听到。 洛希还在看?着项链出神,话里有话:“不过你?的要求会不会太?低?这种?地?摊货可一点不耐用。” 方知雨还没出声,马良先不舒服,说?大金链子?就耐用,还值钱。 洛希听出揶揄,刚想还口,不知情的丸子?就在这时从天而降,过来嘻嘻哈哈打乱一切,硬是折断了两个女人在弦上?的利箭: “我亲爱的美女们!” 被?丸子?热情地?搂过,马良掰开她?的手:“有事说?事!” “你?怎么知道我有求于大家!”丸子?表情浮夸。随即说?她?和同学组织了一次联谊,明晚去江岸餐厅吃饭,结果男生那边竟然约到了6位。她?们这边总共才3个,差人。 “我想了想,总部美女最多的地?方不就是我们品牌部?” 马良被?逗笑,直接揭穿她?:“什么啊,你?确定你?想说?的是美女最多,而不是单身最多?” “所以呢,”丸子?也笑,问马良,“你?这位单身的美女要不要帮帮我呀?” “谁跟你?说?我单身?” 默认马良是头号选手的丸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一开始就不顺:“你?怎么不是单身了?”她?奇怪,“前天都还在跟我说?你?没男朋友?” “我是没男朋友啊,”马良波澜不惊,“但我有女朋友。” 这句一出,众人震惊。方知雨更是诧然,心想宁城的年轻小姑娘真厉害。 众人的反应也很厉害,比如丸子?,只是当场跳起来指责马良居然背叛了她?们单身联盟,还瞒着她?这么久。小宅的重点则是马良的女朋友莫非是之前在公?司门口等她?那位?洛希在一旁依然冷脸吃着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至于吉霄…… 她?带着心事偷瞄吉霄,却发现对方竟然也心事重重地?正看?着她?。 眼神刚撞上?,两人就不约而同别开脸。到这时来求救的丸子?才拉回主场: “那你?们谁帮我补位啊?”她?发愁,随后装出一脸可怜相看?向洛希。 “我可不去,”对方直接回绝,“我有男朋友的。” 小宅见状有意见了:“你?怎么不问我去不去?” 丸子?却振振有词:“因为我知道你?跟蓝猫是肯定、确定、一定会帮我的!尤其是你?,天天都在喊想谈恋爱!但你?们两个加一起还是差一个人啊!”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划进去的,连忙摆手:“我不行的,我……” 丸子?叉腰:“总不会你?也恋爱了吧?” 方知雨第二?次在吉霄面前表明立场,咬死自己?单身。然后开始编谎话:“但联谊我还是不能去,因为……我有工作?!”说?到这干脆点名求救,“及时雨她?给我留了作?业!” 正在吃饭的吉霄听到这,终于再次看?向这边。见她?那副模样,丸子?完全误会,对着她?双手合十?:“蓝猫上?周才加过班呢!而且人家上?个月的调休还没销,能不能用在明天?求你?了!及时雨!” “谁要她?加班了,”吉霄却说?,“这周末我们部门都准点放假。不信你?问她??” 丸子?听到这掉转矛头:“好啊蓝猫,居然跟我用挡箭牌?来新部门才多久,就忘了以前谁给你?当的老师?” 这转折把方知雨搞得措手不及,而且丸子?都这么说?了,她?再不好拒绝。只能责怪地?看?向吉霄。对方倒好,依然自顾自吃饭。 这边丸子?还在犯愁:“还得找一个人!” 第130章 马良听到这抬抬下巴:“单身的美女,我们部门分明还有一个呀。” 丸子?一看?,马良指的是吉霄。可是吉霄职级高、长得又漂亮,真愿意跟她?去见那班刚毕业的小鬼?她?是想邀请,但请得动吗? 事实上?,吉霄也没给她?机会:“明晚我要参加婚礼。” “对哦!”丸子?反应过来。 小叶要结婚了。在公?司里散过喜糖,但真正邀请的同事是少数,只有同区域的关系紧密的战友和几个高层。包括吉霄。 想起吉霄跟小叶的旧事,大家都安静。多是替美人惋惜,怕她?要抱着心伤去参加旧爱的喜宴。 正尴尬着,吉霄手机响。等她?走远去接电话,众人才松一口气。 “你?们怎么回事?”小宅不解,“不会还觉得老大在留恋小叶吧?” “不然呢?”丸子?八卦地?问。 “早翻篇了好不好!”小宅说?,还透露吉霄的新欢应该是她?本家。 众人听到这一下来了兴致,都向本名姓王的小姑娘打探这位新冒头的“王先生”。小宅却再不透露什么,只说?她?也是瞎猜,不敢论真假。 “但看?老大的状态就知道,她?在宁城找到了温暖。你?们是没见过她?在西部区那时候。……” 大家还在说?笑,方知雨却在一旁独自失落。因为王先生是谁,不认识。但姓王的女人,她?分明知道一个。 * 这晚六点刚过,吉霄难得地?想下个准点班,就接到在外出差的大叶的电话。断断续续跟他汇报了半个钟,男人突然说?给她?推了个新服务商,让她?去核实报价。还说?别人跟他保证是业内价格最低、效率最高。“现在手上?这个合作?方不是闹情绪吗?那就干脆不做,宁愿浪费钱也别浪费时间。”大叶说?。 吉霄忍着脾气,说?好。但挂掉电话就开始腹诽,心想你?推的这个人我之前能没了解过?早在西部区就打过交道,可不是什么善茬。但这次项目开始前,还是排除前嫌又去沟通了一番,最终多方比较后才否决掉的,只是没跟你?汇报过程。 她?想帮上?司减负,上?司现在却来质疑她?挑合作?方的能力。只因为项目进行过程中出了点小波折,他就耐性全无。 一想到待会儿还要做套戏,装得今天才去了解,然后把对方报价中的水分给大叶一一挤掉,再说?出那些她?早听过的内情,诱导大叶自己?做出抉择、否掉这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吉霄就想找个沙包狠打几拳。 奈何大叶只吃这套。他这个人有时自信过头,又好面子?,要是立刻跟他指出问题,说?得错了他会把你?踢出项目,说?得对了他又会在心里默默记你?一笔。 大叶不好伺候,陆羽亦然。今早还找她?去董事办,跟她?推心置腹,图穷匕见才问她?,真的觉得点单系统有必要做吗?跟现有的第三方外卖平台合作?得挺好,何必非要搞自己?的。 她?当时在心里狂喊,大哥,计划早定了!合同也签了!现在都在推进了,而且全是你?同意过的!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讲出来,只能心平气和地?把之前定年度目标时就分析过的利弊和画下的大饼跟陆羽再重复一遍,说?服他,安慰他,并告诉他非此?不可。 陆羽听得心动,但还在摇摆:“可是,太?花钱了。” “陆羽,”吉霄挂着典型的营业性笑容,语气温柔地?像在哄一个巨婴,“我现在已经不在事业部了,在品牌部。是,以前我负责搞钱,但现在我负责的,是帮公?司想清楚怎么花钱。钱总是要花的,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并且一定物超所值。……” …… 吉霄走进电梯。再无他人,才脱力地?连叹三声,心想本打工人今天也是殚精竭虑。 耗心又耗时的无效沟通能少一点就好了。但是吉霄知道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公?司越壮大,决策就会越难推行。人人都谋发展,但发展会带来的必然是机构的臃肿。真是个悖论。 电梯载着身心俱疲的她?到达负二?层。一开门,她?却看?见方知雨。 女人此?刻蹲在方柱旁等,就差没伸手在地?上?画圆圈。好像那些表达自己?委屈无助的表情包一样。又或许是等累了才蹲下来。 “在这做什么?”走过去问她?。 方知雨一吓之后站起来,但还没回答先晃了晃身。吉霄一把扶住她?:“怎么了?” “……脚麻了。” 她?想,她?拿这个人是没办法的。 “去哪?”上?车后问方知雨,随即又补充,“待会儿大叶那边还要有点公?事要扫尾,所以今晚可能没办法跟你?一起吃饭。” “那就不吃,”方知雨很是善解人意,“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好。” “……你?在那是等我?” “是啊。我给你?发了信息。” 信息?她?完全没留意,忙着去应付大叶去了。跟方知雨说?了抱歉,对方却说?没什么,反正人等到就好。然后关切地?问她?: “你?最近是不是很心烦?因为点单程序的事?” 吉霄怎么想都觉得方知雨没可能听到她?跟两位老大的对话,那她?是怎么能如此?精准地?知道她?在烦些什么。随即就听她?解释:“我听说?洛希跟服务商闹不愉快了。” 第131章 原来是那个啊。“也没那么不愉快了,”她?跟方知雨说?,“合作?嘛,开始肯定要磨合。有人唱红脸,就要有人唱黑脸。洛希那个脾气适合唱黑脸。给对方点压力,沟通清楚后续会更顺畅。” 方知雨完全没想到吉霄是这么看?这件事,“这样吗?”她?说?,“我还担心你?为此?不开心。” 不开心是有的,但跟手下无关。手下要么是像方知雨这样一旦开窍,怎么用都顺手的;要么像洛希,有棱角,但只要放到合适的位置也能发光发热。都是她?亲自挑进品牌部的,目前可以说?还没一个看?走眼,就算不满意,都还可以教。 但她?坐到这位置,从来不是管好手下就行,更要“管”好顶上?。 想到大叶和陆羽,吉霄无奈:“还好……这个周末好好放松就行。” 方知雨听到这句,便确定这周末吉霄终于有空,问她?:“那明晚可以跟你?见面吗?我是说?等你?参加完小叶的婚礼之后。” “……不了”吉霄却答,“结束后我打算自己?去酒吧喝一杯。” 是去白?夜吗?方知雨想问她?。但又知道这问题她?不能问。 除此?之外,她?还确定了一件事:这段时间吉霄确实在躲她?,因为忙,但也一定因为别的什么。 这个人是不会主动提下一次的,她?很清楚。所以又需要她?打直球: “那么礼拜天呢?”想到这她?对开车的人直言,“吉小姐,我今天等你?其实就是想问,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尝试?” 问完就开始忐忑,觉得吉霄一定又会跟她?打太?极。却还是没想到远不止如此?—— 在开始回答之前,她?分明听到吉霄叹了一声。就好像这个提议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负担。 “方知雨,你?究竟为什么想跟我再尝试?”然后她?就听吉霄问。 因为喜欢你?。答案多简单,她?却不能这么讲:一旦被?吉霄知道她?动心,一切就会结束吧? “因为我们上?次很顺利啊,”于是她?答,“我都没想到自己?能做到那个地?步。” “那叫顺利吗,”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向来的游刃有余,“你?后来不是发作?了?” “哪有一开始就能很完美的?”她?试着说?服吉霄,“我觉得很好,对我而言那已经算疗效非常显著了,说?明我们的方向没问题。” “……所以在你?眼中,我就像是个……帮你?治病的治疗者?” 方知雨根本没察觉这一问背后的意义,想也不想就答:“当然了,”深怕吉霄不买账,又补充:“你?是令我非常信赖的治疗者。” “可我并不是……”随后就听吉霄说?,“果然,我们还是别再尝试了。” “为什么?”这一句令方知雨方寸大乱,“吉霄,我以为在杭州那时我们已经交换了信任?而且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会协助我治疗?” “……没错。所以接下来这些话,我站在一个跟你?相互信任的朋友的角度讲。”从吉霄专注开车的侧脸中,方知雨看?不透她?神情,只知道她?的言语一如既往的清晰,“经过上?次你?应该清楚了,你?不是性冷淡,跟人亲热也做得到,只是需要方法。” 这话说?得不容她?反驳,接下来的内容就更严谨: “你?说?你?的人生之前脱轨,现在好不容易才开始复苏,那就更应该试着慢慢走回正轨……但是你?真正喜欢的并不是我这样的女人,而是男人,不是吗?”吉霄说?,“你?会找到我,只是因为我的一些条件碰巧能给你?提供安全感,所以你?才希望我协助你?。我答应,也是因为我真的想让你?开心。但是方小姐,我归根究底不是真正的心理医生,更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什么值得你?信赖的治疗者,我所做的不过是在……利用这一切和你?亲热而已。跟一个错的人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对你?的病真的好吗?” 谎言会带给人很多便利,但在失衡的那一刹那,它就会成为毒药。一直含在口中只会伤及自己?。 那么现在说?真话呢?冒险试试,告诉吉霄她?一直都跟她?一样,喜欢的是女人,根本交不了男朋友。承认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她?的靠近从一开始就暗藏目的,跟治疗没关系,更不是什么利用与?被?利用。 可是,如果告白?让一切毁灭得更加无可逆转,怎么办? 无法下定决心的片刻,就听吉霄继续:“那些你?想跟我一起去做的事……我一定会陪你?完成,作?为朋友。但是有的事朋友之间可以做,有的事不可以。比起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去找你?真正喜欢的人怎么样?参加联谊,交个男朋友……做什么都好。但是在飞机场,你?是等不来船的。” 方知雨听得心如刀绞,总觉得女人的口吻过于冷静了。不像是在跟她?讨论“友情”,更像是在跟她?谈一桩生意,哪些当做、哪些不应当,非要她?把刻意混淆的矛盾全部擦拭干净。让一切都泾渭分明,然后该结束的结束。 她?努力地?拆解着吉霄的新提议,是善意,敲打,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需要有人唱黑脸,还是说?这不过是对方又怯懦了,想后退。到底为什么?一周前还那么亲近,现在却推开她?。在杭州,她?甚至天真地?觉得吉霄也跟她?一样曾被?真心打动。都是错觉? 第132章 尚未想得很明了,地?铁站到了。停靠时间不能太?久,她?却混乱得全无对策。 “不过,你?为什么还贴着创可贴?”理不出思绪的片刻,就听停下车的人这么问她?。 都到这时了,她?却还能习惯地?、顺从地?回答她?:“因为我看?不到,我不知道伤痕消完没。” “都这么久了,肯定好了。”吉霄说?着让她?,“转过去。” 她?转过去了,怀着复杂的心情。随后就感到女人手指触碰她?颈背,帮她?撕开创可贴。 心沮丧到死寂,身体却鲜活。身体很渴盼这个人,单是被?她?轻抚也觉得炙热。 “没痕迹了。”然后就听吉霄在她?背后作?结,像是要把最后一点证明都抹灭。 人生初尝风月滋味,就被?人疏远吊足她?半月,到今日好不容易让她?上?同一部车,竟是为了要她?划清界限。 那么先这样吧。快下车,趁自己?还没哭出来。却在这时被?女人从后挑起她?歪斜的项链,帮她?一点一点细致地?戴正,还要对她?真心称赞: “项链选得很漂亮。很适合你?。” 这话终于惹得方知雨冒火:“别说?了!” “……” 蛊惑人心的话是没再说?下去,手却仍摩挲她?颈背,仿佛吃定她?是被?她?驯服透的猫。 在这个人眼里,她?是不是根本逃不了? “那么,希望你?明晚联谊开心。” 这么说?完,女人收回手。 第45章 谷雨 吉霄抱着鲜花进入等候室, 就见到一身华服的何风正对着镜子补妆。 “来啦?”从镜子中看到老同学,何风粲然一笑。 “来了,”吉霄把花递到今日的新娘手上, “新婚快乐。叔叔阿姨呢?” “他们在外面?, 你进来没看见?” “没有。” “乐云也在,”女人说,“高中同学我就请了你?们两个, 本来想把你?们都安在我爸妈旁边,但重声说不?方便,还说你?只能?坐公司那桌。让老陆看到你?和乐云坐一起不?好。” 吉霄肯定叶重声的考虑:“小叶是对的。” “你?们老板也真是,”何风吐槽,“做不?成生意, 难道同学也不?让人做了?” “他向来是那样, 我何必撞枪口上。” “哼, 你?就该感谢我不?是重形式的人,不?然别说今天的座位, 就连伴娘也是要选的,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跑不?了!” “真心?感谢你?为卑微打工人节约了宝贵的假期。” 何风嘁一声, 说你?的感谢永远浮于口头, 之前让带个杭州特产都能?那么?不?耐烦。那个时间点能?有什么?急事,还挂人电话。 “那是谁第二天又特地跑去给你?买?”吉霄说, “还有,是谁每次你?跟小叶一吵架, 就被你?唤来听你?诉苦、请你?吃饭?” “你?还说!”何风追责,“上个月接了通电话就把我一个人甩在寰宇酒店!那天本来我眼睛就哭肿了, 还要被相识十几年的老友遗弃,独自?在餐厅吃饭!” “你?也知?道去的是寰宇的餐厅, 我待你?还不?够真心??”吉霄说,“而且你?跟小叶两个人永远像蚂蚁和蚱蜢,打个架我眼皮还没眨完,你?俩就已经和好了。幸好现?在领证了。是你?说的,成夫妻后就叫家务事,绝不?会再来骚扰我。” “你?到底是来祝贺我新婚,还是来宣告我日后就算心?里憋闷都没人诉苦了?” “心?里憋闷找心?理医生啊,你?照照镜子不?就行了?” “滚蛋!” …… 跟何风从高一同班做成朋友。现?在一个被叫作“总监”,也算职场精英,一个当心?理医生,稳重专业、深受信赖,但凑到一起依然秒回?少女时代,嬉笑怒骂,没半点社?会人样子。 “所以呢,”帮何风整理着裙角,就听她问,“你?真的把我最喜欢的那个半透明浴室门给改造了?” “没有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没品味,”何风笑,“相信我,你?未来男朋友一定会很满意。” 吉霄只是笑笑。 是挚友,却从来没有跟何风坦露过性?向。微妙就在于此:大?小叶那样的人生过客,都能?因为认识学姐而碰巧撞破,对何风她却一直说不?出口。 何风不?知?道老友此刻在想什么?,跟她关心?起上周周末吉霄来找她时咨询过的棘手事: “你?和你?下属的问题解决得如何了?”她问吉霄。 吉霄愣了好半天,才开口答:“我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说不?治疗了。” 何风无?语:“就这么?直接说?” “……我说我不?是心?理医生,跟她做的那些算不?上治疗,也不?见得对她的病有好处。还说我们做回?朋友……正好她们年轻人联谊,我让她去了。” 何风听到这说,讲得差强人意。但让人扩大?交际圈还算没错。“对方什么?反应?” 方知?雨什么?反应? 方知?雨当时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看到她颈背仍贴着创可贴。想即便是朋友,帮她撕掉这个总可以。就帮她撕掉。撕了还是舍不?得,又把她的项链戴好。说真的,她戴那个很漂亮。 第133章 对了—— “她让我别说了。” 何风一下就听出情绪。“看吧,移情出现?了。你?们那种所谓的治疗终止掉是对的,宜早不?宜晚,因为这些你?根本应对不?了。”说着又问,“你?有没有提醒她去心?理医生那复诊?” “……那个忘了。”当时她心?情很糟。 “那可是重点!”还想跟吉霄强调,就看出对方神色不?对,“你?因此很不?开心??” 吉霄挤出笑容:“我哪里不?开心??” “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不?行,”何风说,“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人在笑,眼神却是空洞的。” 吉霄收起笑容:“你?真烦人。” “这是对你?今日大?婚的好友说的话?”说到这何风感叹,“我从业这么?多年,虽然谨遵行规不?接熟人咨询,但是亲朋好友的日常心?理困扰我还是常在开导的。而你?呢,这么?多年了,居然到现?在才第一次来求助我——而且还不?是为了自?己?。” “那是因为我身心?健康。” “再健康也有负面?情绪淤积的时候,就像人会得感冒一样。但你?却从不?在我面?前暴露那一面?……”何风说着自?嘲起来,“积累了那么?多病例,却看不?透自?己?最好的朋友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她这个人呢对我好像有所隐瞒,连家门都不?让我进……” “你?是不?是非要在自?己?结婚这天跟老友翻旧账?” “好了不?说了,”何风说着再次提醒,“你?啊,一定要让小姑娘去看心?理医生知?道吗?之前那个医生要是找不?到,你?让她来我这。” 吉霄听到这想起来:“她之前的医生好像也姓何。而且总感觉跟你?很像。” “那就说不?定就是我本人了。”何风说,“毕竟是你?们公司的,重声介绍了不?少。” 吉霄眼睛一亮:“那你?回?忆一下,她的名字是方……” “停!”何风打断她,“都说了我们这行有行规的,保密原则也是其中之一!接下来不?管听到谁的名字,我都只会对你?展露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不?会回?答你?‘是’或者‘不?是’!” “……对我也要这样?” “当然了,”何风说,“同样的,我也绝对不?会把你?跟你?下属的事讲给我男朋友听……啊不?对,现?在要改口叫老公了。” 吉霄还想就方知?雨的事跟何风继续谈谈,就在这时有人敲门。礼貌地示意三声后对方进来,居然是江玲梅—— 谭野的妻子。 小叶结婚,老谭必然是要请的。所以梅姐出现?不?意外。但她捧着花来见何风就奇怪了,她不?该是男方那边的客人? 进来之后,美?丽的女人先优雅地跟吉霄点点头,然后把花递给何风:“新婚快乐,何医生。” 何风感谢她后,两个女人就在吉霄眼前对了个眼色。然后何风转过来对她说, “你?要不?要出去跟我爸妈打个招呼?” 呀。看来不?仅认识,还有私密话要讲?所以梅姐也是烟雨众多病人中的一个? 有疑问,她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应声:“好。” 离开等候室,吉霄心?事重重回?宴会厅。走?过新娘的亲属桌才后知?后觉停下,差点就对老同学的爸妈失礼。 趁着陆羽还没到,她跟叔叔阿姨打招呼。然后就轮到坐在一旁一直注视和等待着她的女人—— 王乐云今天盛装出席,还带了自?家女儿。今日当花童,扮得像个小公主?。 小朋友在王乐云的指点下甜甜地笑开,跟吉霄打招呼:“吉阿姨好!” 吉霄扯着笑脸,客套地回?应:“乖。” “你?来我就看到你?了,”王乐云说,“进去跟何风聊了这么?久才出来?” “没办法,对她的祝福很多。” 寒暄完,王乐云细细地、深深地打量吉霄:“你?今天很漂亮。”她说。 吉霄没有回?话,只是依然笑着。但这时她想,王乐云也跟她做了十几年“老友”,不?知?道能?不?能?跟何风一样变得火眼金睛,能?够看得出她此刻虽然在笑,眼神却空洞。 她的心?不?在这。 半晌没等来回?应,王乐云不?笑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回?一句,‘你?今天也很漂亮’吗?” “没必要吧,”吉霄却说,“反正今天最美?的人一定是新娘。” 王乐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才知?道你?调回?了宁城。” “是啊。不?过也还没多久。” “最近半年我都会呆在这边。”王乐云说,“其实上个月就在了,但何风跟我说你?请她去寰宇吃饭……你?没叫我。” “她跟男人吵架,问我为什么?没叫你??这问题你?不?该去问她?” “……那我们接下来找时间?”女人说,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地,“周末等你?不?忙的时候约个饭?……或者明天也行。” 吉霄笑得一脸温柔友善。 “再看吧。”她说。 …… 这晚婚宴结束,吉霄独自?把车往江岸方向开。 今早出门时看过天气,说今日谷雨,接下来一周都是春雨绵绵。 第134章 讨厌春天,讨厌下雨,但阴云到了这个时分还是来了。小雨下过一阵,把入夜的城市沾染得灰漆漆。让她的心?情也受天气影响,阴沉得更加憋闷。 却在这时想起方知?雨说过,她种的茶叫“时雨”,就是因为要在谷雨前后采摘。 若是时运没有变化,方知?雨此时应该在老家的茶田间忙碌吧?躲得很遥远,躲在云雾中。而不?是来到宁城、出现?在她眼前。 红灯亮起。细雨中吉霄踩刹车,出神地想起上星期。 上周总部开月会,忙到每日夜归还要周六加班。最后那天深夜,跟一众下属一起下班,见忙碌了一个星期的方知?雨在人群中半耷拉着眼,一副站着也能?睡着的样子,她便没好问她今晚打算去哪。只在回?家后发消息跟她说早点休息,晚安。 翌日如约去小叶家。一边跟大?小叶谈公事,一边帮自?己?的好友做婚前准备。 “你?最近在公司里是不?是压力很大??”中午饭吃过,趁兄弟两个出门采购,何风问她。 吉霄奇怪:“小叶跟你?说的?” “不?是啊,”何风说,“因为你?最近总在问我关于焦虑症的问题。” 那个啊。“不?是为我自?己?问的,是我一个下属,她有焦虑症。”吉霄解释。 “哦,”何风探问,“小男生?” “不?是男生,女孩子。”吉霄答,“说起来,你?很久前扔我那的旧教?材还帮到我了。你?在上面?做的笔记,写一个人住酒店的故事,说他总害怕楼上的人鞋子掉下来。我下属焦虑的时候我还跟她举过这个例子,效果挺好。” 本想再取取经,却被何风纠正:“那哪是针对焦虑症的例子?而且那也不?是故事,只是一句俚语而已。直译是‘永无?休止地等待另一只鞋掉下来’,本意是说有的人,永远在心?里预设着最坏的结果。因为恐惧,所以回?避了记忆。” 说着不?确定:“应该大?学那时是我弄错,把它抄在了错误的地方?后来实践里倒也用过,是在帮人找创伤性?记忆的时候……不?过你?下属怎么?确定她自?己?有焦虑症的?是去看过心?理医生?” “是的。” “那就好。”何风说,“我给你?的那些建议很日常,帮她调节下心?情可以。但更专业的干预还是要留着让医生来。” 提到“专业”,吉霄也确实还有疑问想咨询眼前这位心?理医生,因为她一直暗中担忧: “其实我那个下属还有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你?说。” “就是在我看来,她有点太无?欲无?求了,好像连最基本的渴望和野心?都很缺乏。”说到这里吉霄想起,“对了,她还说她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到此何风开始关心?,“她有跟你?说为什么?哭不?出来吗?” 吉霄回?忆一阵。“她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反正一切都会逝去,哭太浪费力气。” “她之前是不?是经历了失去?”何风听到这问,“我是说任何形式的。失恋,离婚,或者一大?笔经济损失……甚至是失去家人或者宠物?” 吉霄立刻回?答:“是。她妈妈和她养的猫都去世了。” “是发生在近半年或者一年内吗?” 猫不?清楚,但是:“家人应该是两年前?” “那确实是值得担心?,”然后就听何风说。 吉霄瞬间不?安:“什么?意思?” “失去会让人哀伤,产生抑郁。这里我说的‘抑郁’是一种情绪,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拿居丧反应来说……啊,居丧反应就是近亲离世后人们产生的抑郁反应。这种抑郁维持半年到一年都很正常。但如果超过一年,就有必要寻求心?理疏导。” “你?的这个下属就是这样。而且你?还说她哭不?出来……这其实是个不?太好的表现?。因为想哭,说明人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说明她对事情感兴趣、仍可以喜欢什么?。会看到自?己?的优点,会觉得美?食可口,会想跟人相爱,会期待未来,会在得不?到的时候感觉不?甘心?……但如果一个人无?欲无?求,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很有可能?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无?所谓了。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表现?。” 吉霄只觉自?己?心?中最恐惧的猜测被何风说出来。 “你?确定她得的是焦虑症?”然后就听到何风问她。 “……确定,”吉霄答,随即把方知?雨的病状跟确诊都告诉给了何风。当然有所隐瞒: 她可没办法跟自?己?的老友说,方知?雨恐惧的是肉*体上的亲密关系。 说完焦虑症,又回?到刚才的问题,吉霄跟何风补充方知?雨的近况,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她最近已经可以很好地哭出来了,也说觉得食物美?味,还说想跟我一起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 何风听着,判断着,意味深长地作结:“看来她很依赖你?,而你?呢,也非常在意她。” “是的,”吉霄直言,“所以我才会问你?关于焦虑症的问题,因为我想帮她,也想协助她治疗。” 本是无?心?地提及,何风听到这却很在意,多问了一句: 第135章 “你?协助她治疗?是她的心?理医生给了什么?建议吗?” “不?是的,”吉霄如实回?答,“是她发现?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做那件令她害怕的事情也不?会爆发惊恐。所以她跟我提出来说想让我协助她治疗,再做一些程度更深的尝试……我答应了。” 何风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跟这个下属开始做这种……‘尝试’,多久了?” “……我正式答应她其实也就是一星期前。清明假期。不?过跟她变得亲近是从上个月就开始的。” “那你?答应之后,具体都做了什么??” 想到交换,想到日出,想到春夜,吉霄心?虚地挑能?回?答的部分答: “我跟她……我明知?道有些要求不?是出自?她本心?,但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满足了。……我还按书上说的帮她改变对恐惧的认知?,让她放轻松、多尝试。我和她一起做了那件引起她惊恐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其实成功了。……不?对,最后她还是被我惹到发作,但我给她吃了药,还有……” “吉霄,”何风听到这不?得不?打断老友,“听我说,别再协助你?那个下属做什么?治疗了。” 吉霄怔住:“为什么??” “因为她有心?理疾病。” 第46章 动机 “有心理疾病又怎么样?”吉霄被这种说法激怒, “你自己?就是医生还讲出这种话?!她只是她而已!” “你冷静点,”老友的过度反应让何风心升诧异,同时断定她一定还有其他隐瞒。但何风没有说破, 只是平心静气地解释: “我那句话?想提醒你的并不是那位下属跟别人不同, 而是你自己?。你根本就没有应对心理疾病的技巧、经验和?专业知?识,却莽撞地去?接下了‘治疗’这两个字。你知不知?道这种关系一旦确立,你在她眼中就不再只是个单纯的上司, 更是个治疗者。她会有意无意希望从你这里得到健康方面的获益。” “这是站在她的角度,接下来,说你们的关系。在心理治疗中,治疗者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需要隐蔽, 保密, 还需要严格控制每一次治疗的时间长度, 因为双方不对等。病人把软肋暴露给了你,处于更弱势、更容易受伤害的地位。因此你对她必须投入绝对的客观与理性, 不利用她、不谋私利、不代入任何私人情感。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治疗和?私交,你只能选一个。” 到这里吉霄不说话?了。但是她想?, 谁说暴露软肋就一定是为了治疗?她也把自己?剖看给方知?雨看了啊。那可不是因为她想?从方知?雨那得到什么健康方面的获益。 但是, 方知?雨对她呢? “你不是专业人士,根本无法站确定你在协助治疗名义下所做的、所说的一切究竟有没有问题, 会不会给你的下属带去?负面影响。反过来,她也会影响到你。所以别再碰什么治疗了, 把她交还给她的心理医生。让一切回到正轨对她好,对你也好。” 自己?这位老友逢人就笑, 做事滴水不漏。却在今日表现出反常的焦躁——为了一个下属。向来把职场和?私生活分得清楚、只看逻辑跟结果的人,在听完她提出的隐患后竟然反驳: “什么负面影响啊?我都说了, 她原本哭不出来。是我带她去?吃饭,要她拿起摄像机,跟她看日出……她把我跟她一起做的这些事叫‘复苏’,你却跟我说这是负面影响?什么叫回正轨?让她开心不是正轨?”说到这吉霄更生气,“还有,为什么跟我提抑郁?我再外行也有基本常识!得抑郁症的人会寻死,但我下属那个病是害怕死亡,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别开玩笑了!” 防御反应,何风盯着?吉霄想?。因为无法接受、不能适应,所以愤怒到攻击,恐慌到逃避。 再次确认了对方在吉霄心中的重要性,何风冷静地告诉她: “知?道吗,心理分析中有‘本我’这个说法。它是说我们每个人的本我中都包含着?两种对立的冲动:对生的本能,还有对死的本能。人从来就是非常特殊的矛盾体,有正面情绪,也有负面情绪。其?中负面的那些尤其?幽深复杂,擅自介入很危险。你们两个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不穿盔甲闯入了危机四?伏的禁林……我看见了,所以我提醒。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那你回去?翻翻手上那本旧教材,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找到焦虑和?抑郁共病的描述。” “而且吉霄,我从头到尾都没否定过你给她带去?的一切正向价值,也没说让你跟她断绝关系。我的重点是:你们要必须结束‘治疗’这种提法。因为这背后有很多隐患。” 说到这,何风问自己?的老友:“你究竟想?跟这个人成为什么关系?” 专业咨询只能到此为止。因为接下来,面对至交,她又要说谎了。 “朋友。”吉霄面色苍白地说。 “那就先跟她做回朋友,”何风斩钉截铁,“不提治疗,你们完全可以继续一切交际:带她去?吃好吃的,跟她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都没有问题,以朋友的身份。本来她会求助于你,就说明了在她眼里你有那个价值,跟别人不一样。但也正因为此,你才更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把你们之间的关系理分明,让她停止对你身份的预设。” 第136章 都没有问题。那拥抱跟接吻呢?赤*裸相对,炙热地抚摸。哪一对“朋友”会做这样的事? 见老友仍不表态,何风一针见血:“你确定,你没有利用别人的疾病去?达成某种掌控?” 多致命的一问。令她自惭形秽到想?作呕:推却了那么多次,最终决定答应方知?雨的理由是什么?真?的只是出于利他的善意,没代?入任何私人情感?真?的没想?过借此圈住对方、并且试图彻底改变她,让她以后不要再看向男人,而是看向她? 她根本答不出,“我没有”。 到此何风看透了一些事。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你别这副表情嘛……”医生装得一脸轻松地劝解老友,“一切说不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跟她走近也不过一个来月,别人可能根本没把所谓的治疗当回事啊,就是跟你口头一说?”何风说服她,“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真?的把你当成了治疗者,那也才过去?一星期。无论是哪种情况,你现在去?提出终止都还远远来得及。”说到这又谆谆告诫: “或许你觉得很难开口,会令她失望。但是吉霄,等拖到隐患爆发你再去?跟她调整角色、整理关系,只会让她和?你都更受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多懂这道理。总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自己?聪明。 直到身在其?中,她才深刻体会到有些话?是理智的、正确的,却冰冷尖锐得像刀。 她把这刀插向自己?。 …… 目的地就在附近,吉霄找合适的位置停靠。 自从昨日跟方知?雨在地铁站告别,就像被打入地牢不见天日。到现在还在揣测对方那句“别说了”。表达的什么意思?心情好还是不好。如果心情不好,为什么? 在婚宴上也是,一直心不在焉。刷了阵朋友圈,终于被她从丸子更新的状态中捕捉到她们今晚联谊的用餐地点。刚吃完饭就跟一对新人简单告别,一路开到这里。 人是来了,但是要做什么全无定数—— 或许只是来远远看一眼,确认方知?雨开不开心。 她自认看人很准,总能一眼就识破别人缺什么、想?要什么,打蛇打七寸、一哄一个准。但她的清晰对方知?雨是无效的。因为方知?雨是个异数: 在杭州算情投意合吗?她觉得算的。她的心意虽然从来不是秘密,但到了那种关头还是直白到露骨。在春夜里抱着?对方不愿放手,跟她说了多少次喜欢——在她面前她还剩什么? 但是回来路上探问,清醒过来的女人给她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听过多少次了,都是她喜欢男人、对她没感觉,只是为了治疗…… 她能怎么办? 她不能怎么办。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方知?雨家楼下吻了她。甚至想?就这样吧。说她卑鄙也无所谓,她要利用方知?雨默许的借口把这段荒唐的关系继续下去?—— 如果上周没见过何风。 如果没从她的亲友、老同学、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口中听到危机和?隐患,那么此刻她在哪?早该在哪间温室里跟方知?雨继续美?梦吧?女人会不会枕在她臂弯,让她抚摸她微笑起来的眉眼?…… 现实却是,别人找方知?雨去?联谊,她没制止。 其?实何风的建议不尽然对。她知?道的。要怎么对?何医生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她跟方知?雨之间的纠葛远比她能讲出来的更繁复、更久远。 纠葛让她昨天中午吃饭,表面不在意,心却全系在方知?雨身上。看她对小宅无防备地扬起下巴,任对方亲昵地靠近她脖颈、挑起她吊坠。呼吸都在别人脸上,方知?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异样。对女人的亲近多不设防,是啊,因为是直女。 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答不是。再后来丸子出现。问她去?联谊吗?她拒绝了。为什么不去?,难道恋爱了? 方知?雨再次极力否认,坚定地说她是单身。可是半个月前,她脸颊都哭湿了地跟她接吻。那不是恋爱?对了,是治疗。 她看人多准,却判断不了方知?雨是想?去?那场联谊,只是不得不为了动机继续表演,才在她面前假意推脱;还是根本不想?去?、真?的不喜欢。 表象指向两种可能,换个局外人来早推出正解,她却做不到—— 因为有纠葛横亘在她们之间,繁复且久远。 吉霄把车停在道旁的悬铃木下。 从这里看出去?,几十?米外的餐厅灯火辉煌。映在玻璃橱窗上的模糊人影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和?女人,构成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方知?雨本该属于那边,却因为某些理由偏离了轨道、撞入她怀里。这个春天因此变得令人沉醉,却还不足以让她忘记这个人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座福音堂,房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吉小红不信这个,却时不时会在礼拜天的上午带着?她和?吉然两个小尾巴进?里边。去?福音堂,也去?观音庙。大?约是心无所依,对方是耶稣还是观世音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照顾她。不照顾,那就换一个。 是假信徒,所以去?的日子没定数。但常常会挑下雨天——因为下雨的时候,就算是礼拜天,面馆的生意也比平时闲。在阴雨绵绵的日子去?神佛之地,看着?吉小红在菩萨或者十?字架面前虔诚地闭眼,吉霄总会想?,大?人的愿望是不是比小孩子的更难实现? 第137章 但是等到再长大?些,她就开始察觉,吉小红来这些地方的目的并不是许愿: 有些时候,人们迫切需要的并不是看向未来,而是摆脱过去?。 方知?雨来靠近她的动机,跟那些怀揣着?沉重心事去?福音堂的人一样。她有执念,不然不会在跟人讨论校园暴力的时候说,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她都觉得合理。 为了强烈的动机,人甚至可以骗过自己?、违背本心。一个本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会像异数一样突然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带着?谎言亲近你、抓住你。跟你拥抱、亲吻,与你促膝长谈。明知?时间不能倒流,还一脸诚挚地问你,说吉霄,我们要不要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啊?过期不候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的想?法也一度十?分明确: 要先驯服,再粉碎。 那种念头是何时开始动摇的?她不确定。反正那天在西?湖,类似的想?法已?经一丝都攒聚不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女人转过头红着?双眼看向她,她便没能抵挡住错觉,在那一个瞬间相信了世事无常人会变、奇迹偶尔会发生。在美?轮美?奂的光晕中,她抱紧异数。 放下屠刀说的大?约就是那样的时刻……对,彻底地放下了屠刀。日出太灿烂了。幽深和?复杂在阳光底下无处遁身。什么都能消解,什么都能重来。然后她想?,就这样吧。一切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滑稽到可笑也没关系,有更深的动机也无所谓—— 只要方知?雨尚有执念,她就可以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不去?判断,就这么按照游戏规则玩下去?。 却被何风当头棒喝。 现在她想?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脆弱的,更何况是她们这样空中楼阁般的关系。在方知?雨眼中,她们拥抱亲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理由会对她的病情造成伤害,还要继续吗? 何风或许不尽然对,却还是提醒了她: 她跟方知?雨的关系必须整理,而且宜早不宜晚。 道理想?得多清晰,但真?要开口她又做不到。犹犹豫豫又是一周,甚至想?要不就这么拖下去?。但是电梯门?打开,方知?雨出现。 她蹲在那里的样子真?可爱,像一片灰白中的一丝新绿。多艰难才克制住心意没奔上前去?抱住她。拥抱很好,但拥抱后她一定又会情不自禁地吻方知?雨。然后她们就又陷入死循环: 开始新一周的尝试吧,为了治疗。 在一片混乱中,她按何风说的做了。跟方知?雨提出终止,抛却“治疗”这个荒唐但被她们双方都认可的事由。方知?雨很有可能就此解脱,重新回到她本该属于的世界里去?…… 然后,这个春天结束。 吉霄失力地趴在方向盘上。 可是,她们之间分明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一种被方知?雨否定了无数次、却在方知?雨看向她的眼眸中常常映现出的可能。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随心所欲地拥抱、接吻。他们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治病。 但这不能由她来推断,因为心归根结底是方知?雨的。必须由方知?雨来跟她确认,告诉她一切不是错觉。告诉她一个人言行之所以矛盾,并不是因为她出于某种动机一直扭曲自我,而是因为她也很珍惜、很小心,所以才一直徘徊。告诉她奇迹虽然渺茫,却真?实地降临在她们之间了—— 告诉她今年春天不会重蹈覆辙。这一次等待的尽头不再是荒芜,而是会有好事发生。 吉霄看向餐厅的入口。 细雨停了,那里有一盏路灯亮着?。然而从这个距离望去?,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满是雨痕的玻璃橱窗上映出氤氲的人影,方知?雨是不是其?中一个。联谊了感觉如何?今夜比在杭州快乐吗?那边是你的正轨吗?能不能等来船?…… 等待总是令人烦闷。因为等待是会落空的。这个道理,曾有人深刻地教给过她。 ……那么听首歌吧。那种一听就会让人觉得甜美?可人的歌。歌曲循环,她或许能更平和?地等下去?。等方知?雨出来,看看她开不开心。如果方知?雨很开心,还挽着?某个男伴,那她就该有答案了。 在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然后春天结束,小猫离开……这剧情她早看过一轮。所以此刻需要听一首尤其?甜美?的歌,以求在第二次见证结局时不那么难过。 那样的歌她碰巧知?道一首,且永远都会躺在她的红心歌单里。 点下播放,女人甜美?的声音便在车内萦绕: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从前。 回到最原始的我,你是否会觉得我不错? …… 如果有一天,梦想?都实现。 回忆都成了永远,你是否还会记得今天?” …… 在树影里听到一曲终,再循环。循环到第几遍,没有如她所愿地被甜美?拯救,反倒是被推入了更深的荒芜。那是漫长岁月造就的残垣。很繁复,很久远。并不是一个眼神、一次心跳就能改变的。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在荒芜里不知?枯坐了多久。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餐厅门?口,出现在她视野中—— 她一个人。 吉霄紧张地坐直身体。 第138章 那么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方知?雨。她独自走进?雨湿,走到路灯下,步履摇晃不稳,最终停步踩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就像唯一的真?实立足于两种可能性之间。 选一个吧,方知?雨,选哪边都可以,但是把事情确认清楚,然后让我知?道。是要跟我做回朋友,还是别的。是选男人,还是我? 不管选哪个都行,回到你的正轨去?。春天就在这结局也没关系,还是健康更重要。开心更重要,生活更重要。要哭得出来…… 要觉得食物不仅是耗材,更是美?味。 刚陷在悲观中,来电铃声响起。 完全没料到联络会在这时进?来,吉霄连忙点下接听—— “喂?” 车载音响里随即升起熟悉的声音:“你在哪?”女人问她。 她拿出早就备好的台词:“在酒吧啊……老地方。” “那我来找你。吉霄,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也有事想?再跟你确认。不过方知?雨,你打算怎么过来?” “看看吧……我现在头很晕。” 是喝多了吗? ……暴露就暴露了:“那你等着?,我来接你。” “你……嗯?” 刚想?继续说明,有人从后出来拍方知?雨肩膀。然后她就在电话?里听到丸子的声音: “蓝猫你没事吧?!” 两个女人交谈一阵,方知?雨的手机便被夺去?: “请问你是蓝……不对,方知?雨的朋友吗?”丸子问她,“在酒吧里?” “是的。”她答。 确认方知?雨是真?的有朋友等在酒吧,而且对方还是个女性,丸子这才放心下来。但还是细致地跟她交代?: “知?雨今天喝得有点多,所以我想?需要提前跟你知?会一声。你们约在哪里啊,用不用我送她过去??” “不用!”吉霄连忙答,“我马上来接她。” “那最好了!”丸子说,“放心,我会陪她等到你来!” “……谢谢你。能麻烦你把电话?还给方知?雨吗。我还有话?想?跟她说。” …… 丸子把方知?雨送上网约车是几分钟后。独自回餐厅,她想?电话?那头的女人真?奇怪,先说要来接人,后来又变成帮人叫车。 而且,总觉得她声音很熟。 听了三?年西?部区热线的丸子已?然想?到某人,但随即就摇头。怎么可能呢,及时雨诶?绝不会在八小时外跟人发展私交的家伙,会叫下属在这个点去?酒吧?又不是部门?团建,就她们两个人,连她的老部下小宅都没这待遇吧?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是什么朋友,会被温顺得像小鹿一样的人在手机里备注成“大?反派”?灭霸吗?又不是演电影。 而且,总觉得向来人畜无害的蓝猫刚才上车的时杀气腾腾的…… 是她的错觉? “丸子,再来一杯?”刚想?到这,就被人招呼。 丸子回过神,开心:“来呀!” 第47章 白夜 吉霄刚踏进白夜酒吧, 老板就注意到她。等她走近吧台看得更清楚些,确定对方是那个小半年都没现身的家?伙,老板喜出望外: “喔唷, 稀客!” 问她喝点什么, 还是先?来一杯“醉生梦死”?她却答不了,今晚开?车来的。要了两?支巴黎水。 老板吩咐一旁的服务生去拿东西,自己则跟好久不见的老客人寒暄起来: “前段时间还想起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发消息, 想问问近况。结果才发现好啊,人家?早把我删了。”老板说,“说实话?,我都在猜你是不是因为什么事离开了宁城,不会再出现。” 与之相反, 她其实调回?了这里。至于不出现的理由, 在职场上忙于争上位是一个, 另一个当然是因为在这段日?子里,她的眼里心里也放不下别的什么人。 这些原由说来话?长?, 便只?是歉意地跟老板解释说她那个微信号之前有点事借给了别人用,所以删掉了里面所有联系人。 这是实话?, 她的旧手机现在还在方知雨那。 老板却摆摆手说别介意, 她就是调侃一下。“在这座城市里,谁出现谁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 都不会被?发现。”看惯人来人往的老板说,“白夜也一样, 你今晚看到它在这,但?说不定明朝来它就不见。” 听到这, 女人终于笑开?。但?是随后?,老板就见她把双手放在台面上交握, 说她其实约了人来,要等一个很重要的答案。“幸好白夜没有今晚就不见。” 老板也笑,没再多问什么。留足了边界,除非客人自己想倾诉。 时雨今夜是想倾诉的,但?她讲出口的那些话?似乎无关紧要、没有意义。总觉得她在紧张,因为她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一直查手机。 虽然全是空话?,老板依然跟她一问一答。比如听她说,有些事必须要来白夜才能真正地解决。 为什么这么讲?老板问她。 “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女人的世界。” 就这样又消磨掉几分钟,时雨突然坐直身体,转头看向门口。 在好奇中,老板终于见到来人:一个不太高的年轻女孩,短头发。走到近处发现她面颊绯红、眼神氤氲。像是才从哪才吃了酒来。 第139章 但?越看越觉得来人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乌黑明亮,眼尾上挑。总得来说就像是…… 猫? 努力地跟记忆里另一个赫然不同?的形象对比,盯着方知雨研究的老板依然不敢确定,就听吉霄跟她介绍: “嗯……这位,叫蓝猫。” 看吧!她就知道! 方知雨礼貌地跟老板点点头说你好。但?是对于在旁介绍她的吉霄,她从进来到现在也没看过一眼,完全当她是空气。 老板见状,意味深长?地招徕突然消失又突然再度出现的神秘女人:“蓝猫小姐,欢迎。”她说。 真有趣,一年前时雨不就是为了这个人才愿意留给她联系方式的吗。 原以为两?人早没下文,那想到今夜还有续集。 她一边想一边笑着问:“喝什么?今晚也是啤酒?”说着爆出方知雨每次来必点的牌子。 那是白夜最便宜的酒了,她确实每次来都喝这个。但?今晚不一样,今晚她喝醉了,醉得理智失却,指着一旁的吉霄回?应老板说:“不要啤酒。我要跟她一样的那种橘黄色的酒,我记得叫……” “醉生梦死?”老板帮她补充。 “对!” “但?时雨今晚没点那个呢,”老板说着让方知雨看放吉霄面前的两?瓶,“她只?点了巴黎水。” 在旁看到这的吉霄终于开?口:“其实有一支是给她点的。” “这样啊?”老板立刻轧出苗头,“那你们慢慢聊。” 眼见老板要走,方知雨不满意,说她今晚就要喝醉生梦死。却被?吉霄拦下来。 到此?,方知雨才终于看向在吧台旁一直等她的人,目光里满是怨艾。 “别碰我!” 吉霄听到连忙撤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好,不碰……你先?坐下来,”她说,随即就注意到女人空荡荡的脖颈。“今天没戴项链?” “因为我没想过要来见你。”女人说。 语气怎么听怎么像在发火,却让吉霄的紧张消失了大半:方知雨现在看上去心情很糟,明显到连“今晚联谊开?心吗”这样的问题都无需再问。 而且,按照方知雨的说法,那条新项链似乎是为了她才戴的。 看吧,真不能怪她自作多情。可是对这个人她又始终缺点一锤定音的自信: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可是很痛的。 “你……从昨晚起就不回?我信息。是不是没看到?”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不是没看到,是不想回?,”喝醉的女人有问必答,“因为我生气。” “那现在气消了吗?” “没有。” “气到想打人?” “嗯。” “但?你没这么做。” “那是因为我好好忍耐了。” “不要忍耐。” 本来就喝醉了,又被?这句话?激中,方知雨起身一步上前,一拳失态地叩打在吉霄手臂上。喝得那么醉了,却依然本能地控制着力度,所以吉霄真正感受到的示愤其实软绵绵的。但?已?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她完全没有制止对方的打算,反而希望她打下去。毋宁说,方知雨今晚越愤怒,就越能帮她把那个不可能的可能证明得更彻底。 女人却在这时停手,一把抓住她领口:“坏人。”她深恶痛绝地说。 这叫法一出,吉霄的神色僵住,随即就听方知雨问她: “你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你,对吧?现在生气吗?难受吗?告诉你,我今晚坐在餐厅里联谊时就是这种感受!”方知雨说着放开?她,一边不自知地落泪,一边在醉意中说出真心话?: “吉霄,你明明答应了要让我开?心,却把我推去做我讨厌的事!” 原来如此?。 她一边后?知后?觉地领悟,一边扬手去帮站她面前的人擦眼泪,“对不起,”她说。 方知雨打开?帮她拂泪的手:“我知道你很迟钝,但?不知道你笨到了这种地步!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说‘老地方’我就能找得来?!” “哪是你找来的……明明是我给你叫的车。” “你不叫我也找得到!”方知雨被?气得滔滔不绝跟她证明,“我去年就来过这,不信你问老板!我还知道你在这里叫时雨!知道你最常点什么酒!知道你只?喜欢长?发美女、肤白高挑的……知道你有‘三不沾’……一年前就知道了,进公司前!” 三不沾是什么?吉霄想。但?现在重点显然不在那。 现在的重点是,有一个问题,她迫切地需要方知雨再回?答她一遍: “所以呢,”她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答案能变化、奇迹会发生,一边问眼前的女人: “你一个喜欢男人的直女,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或许是早就打算今晚把一切都说开?,又或许是因为酒精的驱使。对着眼前这个她用谎言好不容易才交换来的人,方知雨终于破釜沉舟、推翻一切,径直把秘密说破—— “因为我喜欢女人。” 在醉意中,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因为我从来就跟你一样,对男人没感觉!”说到这里愈发伤心,再次抓紧眼前人的衣领,盈着泪问她:“我挑了自己最喜欢的港口等船来,有什么问题?” 第140章 吉霄的心被?这答案彻底撼动。然而就在这时,不知她们在谈什么、生怕她们下一秒就打起来的老板冒头:“那个……时雨!” ……她之前是为什么会觉得这老板尤其会看山水的啊。关键时刻,她可不能让已?经到方知雨嘴边的真相溜走。 想到这里,吉霄在台面之下一把捉紧女人另一支手。 完全被?吧台遮住视野,看不见细节的老板还在想方设法帮吉霄解围:“好久没听你弹钢琴啦时雨……今晚来一首吧?”说到这,她又向看起来怒气冲冲的方知雨求情,“能让时雨先?弹完再说吗,蓝猫小姐?” 方知雨闻言,果然放开?吉霄的领口。吉霄却在吧台下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跟她十指交握:“不了,”她挤出客套的笑容拒绝老板,“今晚就这样,我跟蓝猫先?……” 还没来得及把人带走,老板又打断她。但?这次话?不是对着她讲,而是对着方知雨: “时雨不弹,你弹也是可以的!”老板真诚地建议。 方知雨可不像她,注意力瞬间就被?领走:“你说我吗?”她问老板。 “是啊蓝猫小姐!你会弹钢琴的吧?柴可夫斯基?” “会是会……” 醉酒的人眼泪还汲着,却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她清醒时绝对会拒绝的提议,就像在人前表现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 “不弹柴可夫斯基可以吗?”她问老板,“今晚我想弹别的。” “当然可以!你想弹什么都行?!”老板说到这,加上一句令方知雨很是受用的绝杀, “只?要你开?心!” 方知雨挣开?吉霄的手。 在客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女人抛下等待她的人醉醺醺地走向有钢琴的角落。最终在琴前坐下来,好像回?到一个等待她已?久的位置。脸还因为酒精红着,神思绝对不算清晰,却认认真真抬起手,有模有样。 吉霄在吧台这边安静地望着。随后?,她听到干净清亮的琴音从方知雨指尖淌出。如丝绒般轻柔细腻,情绪敏感且丰富,就像她这个人。 一首爵士曲。吉霄从没听过。但?即便是第一次听,她也马上体会到旋律的肃杀,跟凄迷的冬日?一般萧条。 好像亲眼看到一颗枯枝丛生的凋零之心。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兴趣是什么……它全不在意。生活是一地残垣,周围人的面目就像野兽,信任如朽木沉入死水。…… 人生这场迷途,一度灰白到令她觉得无可期待。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她甚至想过,世界毁灭吧, 但?方知雨要活着。 “你以前听蓝猫小姐弹过这首?”见吉霄的神色完全因为乐声改变,老板不禁问她。 回?过神来,她答:“没有……这首是第一次听。” “但?你好像很明白她想说什么。” 方知雨想说什么呢?反正目前听起来就像是在咒骂。挨骂的那位名为“命运”。 “不过,你刚才为什么问她会不会弹琴?”想到这吉霄问老板,“还提到柴可夫斯基?” “因为她以前有一次问过我,是不是喜欢柴可夫斯基。” “她为什么会问你这个?” “因为‘白夜’。” 见吉霄还是不明白,老板说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钢琴曲一共有十二?首,对应着一年的十二?个月。“其中写给五月的那首就叫‘白夜’。我喜欢那首曲子,也喜欢春天,所以给酒吧取了这样的名字。”老板解释。 来白夜那么久,吉霄才第一次知道这回?事。只?觉自己好像霎时坐在一片碧野中。 “说起来,蓝猫今天弹的这首也跟春天有关。” “这首吗?”吉霄很难相信,“为什么我听起来只?觉得凋零?” “你听下去。” 果然,老板话?音落没多久,琴曲的节奏开?始明快。在流动的乐声中,吉霄仿佛看见寒冬后?冒头的绿芽,生机和温暖都愈渐清晰。 “现在还凋零吗?”老板问她。 不了。现在确实是春天,是冰雪融化的时刻。天气回?暖,白昼开?始冲淡黑夜—— 春天来临了,她的生活也该有些变化。 “蓝猫今天弹的这个跟比尔·伊文思的版本很像,应该是那个改的,”老板满眼欣赏地说,“不过那张专辑……”欲言又止。 没听到后?话?,吉霄关心:“专辑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太多。”老板说着拿过便签,把曲名和钢琴家?的名字都写在上面。“你要是感兴趣以后?自己去看看。专辑跟曲子同?名。” 在如泣如诉、仿佛能让凋零之心绽出新绿的琴声中,吉霄接过便签。看到曲名的刹那,她开?始确信自己听明白了方知雨想说什么: '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这首琴曲的名字是。 吉霄,你要相信春天。 第48章 玩笑 一曲听完她就想走。弹琴的人见状过来紧张地问她?:“你要去哪?” 吉霄情不自禁地扬手, 抚女人的短发:“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我要去寰宇酒店。” “好啊。” 上车后,方知?雨便困顿地陷在副驾。因为喝多了,也因为刚倾尽全力完成了一首曲子, 还因为, “昨晚就没怎么睡。” 第141章 “为什么不睡?” “因为你。” 所以昨晚失眠不止是她?啊。 心因此更加飘然。明明几?十?分钟前还在树影下落魄地一个人听歌,阴沉地做着各种最坏打算。现在却完全雨过天晴。 甜美的歌想再听一遍,这次和方知?雨一起: 熟悉的旋律响起, 明明是同样的歌词、同样的女声,此刻却听出了满点?的糖分,尤其是当女人唱起那句“好喜欢你,知?不知?道”。 说来这歌也是十?几?年?前的了,很老旧, 会令她?想起怀念的故人和泛黄的时光—— 一开始, 没有作业纸做的棺材, 也没有被涂黑的寸照。她?是跟谁开心谈笑,相约一同回?家。 “为什么听这个?”身旁的人却在这时问她?。 吉霄按捺住感?慨:“好听就听了。” 方知?雨却完全陷入回?忆。“你不是说小学?生才听王心凌?” “谁说的。”开车的人否认, “上次你在车里没听到小宅讲吗?我?的拿手曲目可是《黄昏晓》。” 当时睡着的人不知?道这回?事,吉霄便对着她?解释一通, 并且补充: “虽然唱出来跟原唱的感?觉不同, 但是呢,我?唱歌起码不会走音。” “……我?也不会走音。” 吉霄笑。“你最好是。” 多甜美的一首歌, 喝了酒的人却越听越难过。回?忆牵扯得她?又落下泪来: “别听这个了。” 吉霄人还在笑着,眼中却变幻了情绪。“好, 不听了。”她?摁停歌声,“但你之?前不是说哭不出来?现在听一首歌居然也能掉眼泪。” 方知?雨揩掉泪水, 良久才回?答她?:“你不会明白。”说完侧头看向窗外?。窗外?是四月的春夜,刚下过一阵雨。 不知?安静了多久, 女人在醉意中对着车窗伤心启口:“我?其实一直很遗憾,很愧疚……但跟你重逢后,我?还觉得非常不甘心。” 这是方知?雨不喝醉绝不会在她?面前说出的话。吉霄神色复杂地听着。 “不甘心什么?”她?问方知?雨。 “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你却一直看着王乐云。”方知?雨醉言醉语把她?心中所想全部交底,“你每次都?因为她?推掉我?……之?前是去寰宇酒店,昨天又这样。说什么不治疗,还非要我?去联谊,不就是因为你今天要去见她??我?都?知?道的。我?在朋友圈刷到你们在婚礼上的合照了。” 吉霄一边听一边回?顾,想起那时方知?雨来寰宇找她?。那天晚上她?跟何风去吃饭,方知?雨却误以为她?见的是王乐云。而她?呢,在听方知?雨跟她?大谈特谈不该去见有夫之?妇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对方弄错了人。将错就错,不过是有心试探,想知?道为了她?,方知?雨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 没想到这人到今天还在误会,并且误会得很深。 “我?说你,不会真觉得我?会喜欢王乐云?” “不然呢?” 震撼。小学?就给男生递情书的家伙在女同酒吧里哭着出柜。原以为今夜不会有比这更冲击的新闻,又听方知?雨提起这一桩。 亏她?还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知?道她?的取向、品性、甚至喜好。这么看来,人真的会变。 一边碾碎自己的认知?,一边听方知?雨继续跟她?掏心: “她?都?结婚了,你就不能换个其他人喜欢?” “可以啊,”她?立刻接住这话,“换你怎么样?” 原以为会很顺利地听到那句“好啊”,却等来了安静。都?醉成这样了,坐副驾的人竟然在权衡利弊,最终艰难得出结论: “也不要喜欢我?。” 看吧,她?就知?道。 方知?雨看向她?的目光从很多年?前就充满了迷惑性,让她?年?少时就判断过一次,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感?觉因果又要循环,却在这时听到面颊酡然的女人断断续续说醉话: “我?对你不过是迷恋,对,我?是重度迷恋你,错误的迷恋……是玩,是寻开心,是尝试……所以吉霄,不要不跟我?玩,半年?你坚持不了,一个月总要试的?……你不用担心有被我?告白的风险,我?跟你保证。” 吉霄在诧异中帮着总结:“也就是说你的取向是女人,却不会喜欢我?,也不让我?喜欢你。是这个意思?” “……是的。” “为什么?”吉霄顺着对方的醉话问,“我?就那么糟?” “那我?能怎么办?”方知?雨一边抽泣一边说,“总有一天你什么都?会想起来,要是喜欢我?,到那天你一定会难过……而且她?们说了,跟你告白就是结束。” 原来如?此。 前一句她?明白,但后一句是什么歪理。“她?们说”?她?们是谁? 跟方知?雨询问,才惊讶地得知?之?前从老板和白夜的常客那,她?居然了解过很多信息,并且以此拼凑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什么特殊癖好,爱去哪家酒店…… 根据这些公式,方知?雨编造了很多谎言,包括但不限于自己是直女、恋爱很多次、跟她?只是玩玩…… 所以,在杭州听到她?说喜欢,她?也无动于衷:“她?们说你会逢场作戏,这么说不代表这么想,”方知?雨哭得声音都?沙哑,“而且床上讲的话哪能信?” 第142章 把这些错位都?还原,吉霄又小心地问起她?最担忧的问题:治疗。 方知?雨的说法居然是,从一开始那就是她?找的烂借口,为了接近她?。想想也知?道啊,她?说,拥抱接吻的时候哪有精力去考虑什么“疗效”,单是顾着心动都?很累。“所以你之?前说的一点?也不对,”方知?雨泪涟涟地纠正她?,“不是你利用我?,而是我?说谎利用了你……非要说,也是我?们互相利用。……” 在不知?第多少次的震撼中,吉霄听完了醉鬼的自白,随后就开始认真后悔起刚才离开白夜时,不该因为心情太好付了三倍酒钱。 可是,她?之?所以会被常客那样添油加醋地描述,跟她?自己之?前在酒吧里的表现分不开干系。说到底,都?是她?咎由?自取。 这么反思完,就恍然发现除开那些因流言而生的误会,她?跟方知?雨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阻碍? 终于把事情理清楚的吉霄眉头彻底舒展,油门?也不禁踩得猛些。 车在加速,她?身旁的人却渐渐安静下来。 “方知?雨,”察觉到异样的吉霄不禁出声,“你不会想睡了吧?” 方知?雨点?头。 “别睡啊,今晚我?们可还有很多正事没做!” …… 寰宇酒店这个地方有过她?很美好的回?忆。中学?的春天,她?跟当时最好的朋友被大人带着来江岸看过夜景。当晚入住的就是寰宇——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大酒店。从那之?后这里便在她?心中成为某种象征,跟“幸福”两个字紧紧挂钩。 吉霄感?慨万千地跟当年?的小女孩一起上电梯。 跟方知?雨重逢后,回?忆时不时就会来袭。就像今天晚上,看到女人坐在钢琴旁,吉霄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少年?宫二楼上台阶左转,第一个教室学?乐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便能看见教室的另一侧窗边,坐着学?钢琴的小女孩。 很多年?后,女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颗复杂的、藤蔓丛生的心,渴望她?是那个出口。飘雪的冬夜,看着这样的方知?雨,她?其实很愤怒。却装得不认识她?,还跟她?说想要时间倒流—— “你做得到?” 做不到吧方知?雨。你只会开空头支票。 纷至沓来的回?忆如?冬雪落下,电梯门?打开。吉霄让已经在梦与醒之?间徘徊的人依偎着她?走进房间,刚进去,就从后紧抱住她?。 女人的意识早不清晰,但正事必须今晚就做:有些话必须现在就说,明天再重复都?可以。多重复几?遍,听的人总会相信吧。 “我?对除了你之?外?的人没兴趣,方知?雨,”想到这吉霄对怀中人启口,“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是认真的。” 方知?雨显然没完全领悟“一开始”这三个字的时间跨度,还以为吉霄说的是进公司后:“怎么可能,”她?说,“你那时明明讨厌我?,还一直跟我?强调我?不是你的菜。” 有段时间,她?爱的和恨的确实是同一个人。深恶痛绝,却又实在喜欢。完全相反的两种感?情原来也可以交织到如?此不分明,好像怎么做都?足够合理。抱着极大的恶意或善意都?合理。 她?不打算跟方知?雨提那些,只说: “人是会变的。”吉霄说着埋头,从后亲昵地贴女人艳若桃李的面颊,“虽然顺序有点?混乱,但是方知?雨,你要不要不止跟我?做朋友,也做女朋友?” 被突然这么发问,方知?雨明显更加无措。本来嘛,前面的告白她?好像都?还没消化,更何况她?还藏着沉重的顾虑。 “我?不知?道你怕我?想起什么,”完全看透对方的心,吉霄在她?耳边说,“但是我?有失忆症。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所以你考虑一下吧,也试试喜欢我?,怎么样?” 心中最深的隐忧一经打消,被她?抱着的女人便完全动摇。 成功在即,只需再做点?什么——一锤定音那种。 回?忆一阵后,吉霄学?着方知?雨曾经对她?做的那样握住她?的手,拉到脸旁紧贴: “求你了。” 下一秒,她?终于听到女人说: “好啊。” …… 方知?雨这个人很聪明。是优等生,大队委。小学?毕业前最大的挫折是期中考试语文考砸了,考94分。这成绩在班里排前三,她?却还是伤伤心心大哭一场。令人费解的小学?生,吉霄当时看着哭泣的人想。 性格软绵绵,是因为她?在蜜糖罐子里长大。只要有钱,人都?会变得善良。方知?雨也是这样,充满同情心,路上的阿猫阿狗都?被她?喂过饭。要是看到脸上有伤痕那种,还会带着她?回?家,给她?擦伤口,教她?弹钢琴,跟她?一起看电影…… 梦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这个伟大的人今晚哭着跟她?表明心意,以后不仅是朋友,还是女朋友。此刻在她?怀中毫无防备地熟睡,像掌中的猫,刀下的鱼,或者用头抵住枪口的天真猎物。放出子弹的枪管还饱有余热,其实跟她?的体温近似。把手覆到唇上,便能感?受她?鼻息…… 这都?不叫任人宰割,什么才叫。 第143章 人其实是很无情的生物。什么鬼羁绊啊,过个三五年?就无感?。纯白无瑕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花开。在春天时多美丽,寿命却只有一季。 而在阴郁中向下滋生的那些则不同,会纠葛得更繁复、更久远—— 说不定你此刻脚下的所有土地,都?暗藏着它?的须根。 吉霄一边抚摸枕着她?手臂熟睡的女人,一边想那就是她?和方知?雨的关?系。打算回?避就该彻底绕开的,若找上门?来,盘枝虬结注定会把诸多陈年?苦楚全部扯出。以为早化作死灰的竟仍残存着痛感?,前尘隔海,还是灼烧到她?。 喜欢春天吗?喜欢下雨吗?喜不喜欢长长的河岸通向江边,在快到尽头时跟她?牵手。 很喜欢,所以后来才那么讨厌。 吉霄拥紧怀中人。 昨天晚上她?失眠,一个人在床上回?翻“猫的研究”。从今年?跟方知?雨正式交汇开始: 一月,她?竟然亲到了方知?雨,还跟她?躺在了一张床上。震撼。二月,这个人又开始躲她?。三月,看见方知?雨独自在办公室热剩饭吃……很厌恶,却又感?觉糟糕透顶。带她?去吃饭,她?竟然说自己是两年?前才来宁城。真厉害啊,各种意义上的。四月,听她?用宁城话骂人,方知?雨笑了,在她?臂弯里。 你当然应该听得懂,我?教的嘛。 …… 方知?雨有时候又很笨。从酒吧、面馆一路跟到公司,去酒店吃个饭还能被喊下来阻止。对这种人难道不该报警?不仅没报,还帮你擦伤口,为什么? 除此之?外?,不善于说谎却又爱讲。譬如?之?前去花城面馆,吉小红给她?的自我?介绍明明是,“我?是吉霄的妈妈”。方知?雨后脚出门?就自然而然带出姓氏:“吉阿姨也喜欢喝茶?”正常人通常会奇怪:你居然跟妈妈姓?她?也没这疑问。 如?果跟方知?雨指出这些破绽,她?或许会搪塞说是丸子告诉她?的。或者说自己也跟妈妈姓,所以不觉得特别。反正总会找些理由?来掩盖事实。 事实是方知?雨不仅认识吉小红,还很熟悉,并且知?道吉小红跟她?不是母女: 吉小红是她?小姑,爸爸的妹妹。 吉阿姨也喜欢喝茶?是啊,她?喝蒙顶甘露。这么回?答的时候她?其实很想跟方知?雨叙叙旧: 惊讶吧。你妈妈当年?随手给吉小红泡的那种茶,她?喝到现在。她?这个人,实在很念旧。 吉小红很念旧,所以她?也注意到了,就在前不久。从杭州回?来第二次带方知?雨去面馆,如?胶似漆,黏在一起不嫌麻烦地排队,趁着人多偷偷藏在人群里牵着手,面也是在大堂吃。光照充足,方知?雨又完全陷在喜悦里,全无防备、没戴帽子,总觉得她?的吉阿姨不会察觉。然而等她?送人回?家后再回?面馆,吉小红就来问了。 “你那个同事……叫蓝猫的。我?总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吉小红跟她?说。 看到她?的神情因为这一问剧烈地变化,吉小红便在感?慨中确认了: “她?就是小雨,对吧?” 对啊。 很多年?前,她?听过一个传言,说2019年?2月1日,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其破坏力足以击沉一个大洲,造成难以估量的灾变。 在小行星靠近的前晚,有人在灯光璀璨的不夜城里朝她?奔来。雪越下越大,她?抱住她?。 谎言总是会说的。那天晚上方知?雨问她?人真的会失忆吗?她?说当然啦。不可能忘记的名字,她?却跟她?反复确认。小学?生都?会背的古诗,她?听不明白。对着一,她?说, “二。” 无意或刻意留下的注脚就更多,94分,辣肉面,《重庆森林》,《哈尔的移动城堡》,以及今晚才一起听过的《当你》……等等,等等。每次旧事重提,她?总会悄悄观察方知?雨的反应。怀念吗?恐惧吗?为此掉过眼泪吗?还是都?忘记了,只剩她?一个人还抱着那些留在从前。 方知?雨有时躲闪,有时质疑,却一次都?没跟她?正面对峙过。或许是因为不敢,或许是认定她?不可能记得: 如?果不是彻底忘记,她?怎么会在白夜跟她?搭话?又怎么会从矮墙上走向她?,还带她?去吃饭…… 她?们不是能心平气和做这些事的关?系—— 除非其中一个不记得。 孟婆汤有没有用,要死后才知?道。反正对不想忘记的人,醉生梦死不会生效。电影里的男人不是也说吗,那不过是友人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她?也一样,没能忘记。 那颗小行星叫2002nt7。当时有人跟她?承诺,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还活着,就会在那一天来找她?。“世?界真的毁灭也没关?系,我?会陪在你身边!”十?几?岁少女才有的天真烂漫,惊天动地姐妹情。很幼稚,却也很纯净。就是面临真正考验时一点?也不坚定,轻轻一击便破碎。 还有旧面馆。那时还不叫花城,比现在破旧狭窄得多。墙上贴着《重庆森林》的海报,王菲站在玻璃前。为了那个差点?不得不去打架,好不容易才推辞,却被要求必须抽烟。人生第一口烟回?想起来令人作呕,但海报拿到了。也算得来不易,送给方知?雨,方知?雨却说爸爸不准贴这个,哭着还给她?。 第144章 后来,那张被她?们视为珍宝的海报被彻底撕毁。事情总是不如?预期,就像她?当年?那么厌恶烟味,如?今却染上恶习。 吉小红买来记账的笔记本很考究,封面是德加的芭蕾舞女。反正都?要把它?和其他账簿订一起,见她?喜欢,吉小红便提前把封壳撕下来。如?获至宝,精心剪下舞女贴小黑板上。旁边是一张证件照——她?总觉得照片里的人跟德加的画很像。 为什么有人的学?生证可以用影楼照?她?百思不得其解。双马尾,蝴蝶结,还化了淡妆,调了泛黄的色调。百看不厌,觉得照片里的人像一只毛色纯正的可爱小猫,既高贵,又优雅。 今生还能再见吗?若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她?心中没答案,直到2006年?春天。细雨下起来,有个曾与她?有过短暂交汇的女孩走进面馆。她?撑一把湿漉漉的小黄伞,留长马尾,穿连衣裙和白裤袜—— 你看,我?连你那天打的伞是什么颜色都?没能忘记。 第49章 问题 时间回到2004年。宁城市郊老工业区有家小店, 叫吉祥面馆。名字福气,地方就狭窄,只有小小一爿。开店的老头就叫吉祥, 同他一起?撑堂面的老伴一年前死了。现今儿女不在身侧, 只有一个孙辈。 “吉霄,这个送去给少年宫孔老师。” 应声出现的短发少女瘦削单薄,作少年打扮。颧骨贴了创口贴, 眼角还有些乌青未散。 利落地打好包,吉霄提着食品袋出门,踏上自家那辆残破到不上锁也没人偷的脚踏车。 经过?满是?香樟树的柏油马路,骑车到少年宫不过?两三分钟。吉霄把车停门口径直入大门,门卫早认得她, 问?也不问?。 还没走到教学楼, 先听到琴童们一起?练习弹出的杂乱乐声。连主旋律都听不出, 吉霄却知?道曲子是?车尔尼的,因为弹琴的孩子告诉过?她。 自去?年开始, 她帮阿爷送面。平时上课只送晚餐,节假日白天也送。外卖比堂食多收一元, 做的全是?孔老师这样的街坊生意。 上二楼左转经过?第一间?课室, 习惯性停下望门里看。透过?玻璃门窗,吉霄又看见?那?个坐窗边的小女孩。 少年宫里可学的物事很?多, 有乐器,绘画, 书法,艺术体操……吉霄却唯独对钢琴感兴趣, 因为在家里,她有一个玩具琴。 半张课桌大小的玩具琴, 是?小姑吉小红多很?多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进小学后,吉霄在音乐课上学会了简谱。自那?开始,她便?会在玩具琴上弹各式曲子。 也学会了看家里两本旧塌塌的简谱书:一本是?阿爷的外国名曲,一本是?吉小红的电视剧金曲。会在琴上弹《友谊地久天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千年等一回》,《鸳鸯蝴蝶梦》…… 但是?,跟她会的这些小曲不同,那?些坐在钢琴前的孩子们弹的是?需要两支手配合的更?为复杂的琴曲。 学校上音乐课时,吉霄还专门凑近看过?,真正的钢琴和玩具完全不同:它不仅巨大,还不标哆唻咪,分黑白键,键盘数目又多……反正在上面,她连个 “哆”都找不出来。少年宫的孩子却理得清清楚楚。 每次停在门外听他们弹琴,吉霄都会暗生钦佩。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窗边那?个小姑娘。 平日里不清楚,反正但凡周末她中午来送面,就一定能?看到她。跟一同学习的其?他同学相比,她看着最年幼,但技艺最娴熟。每次轮到她,弹出的音色都最入耳,感情细腻,错音还少。吉霄站在门外想,连她这个路过?的门外汉都听得出来的事,老师一定更?清楚: 好几次,她都撞见?小姑娘弹奏完后,老师一脸的笑容,跟他对其?他人大皱眉头的反应可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那?个孩子穿得也惹眼。进春天后天气回暖,她着各式不重样的连衣裙来,精致得好似橱窗里的洋娃娃,让人想不记得都难。 默默看了小人很?久,真跟她搭上话却不过?是?几周前。 那?是?三月快结束的时候,周末,吉霄又来送面。那?天孔老师的电话比平日晚,她到少年宫的时间?也跟着推迟。 然后,她就在停车的地方看见?了已经下课的小女孩。 那?天她穿纯白连衣裙,长袖开衫也是?雪色,一眼望去?就像只骄傲的小天鹅。在春日的正午,天鹅和她的洁白羽翼沐浴在一片辉光中,令吉霄一边停车,一边情不自禁看向?她。 她手腕上系一个看上去?没什么重量的手袋,此?刻应该在等家长。像天鹅,却垂着头跟自己怄气。一开始跺脚,后来干脆用右手打起?左手,像是?在气它上课不听指挥、总弹错音。 车停好了,却实在舍不得丢下眼前这生动的独幕剧。趁主角没发?现,吉霄在旁站定。 平日从门外看,就觉得在巨大的钢琴前这孩子显得那?么小。这会儿近看更?是?个小鬼,足足矮她一个头。露出袖襟的手腕像削了皮的藕段又细又脆,好像稍稍用力就能?折损。可是?这样的她弹出的音符却很?有力道。怪不怪。 还在观察,女孩就在这时停手,抬头朝她这边侧眸。视线交织的刹那?,吉霄想到猫。 被?对方带着疑问?的目光瞄到失措,她一堂皇,便?问?出一个相当无聊的问?题: 第145章 “那?个,老师办公室怎么走?” 女孩用一双猫眼盯着她,抬手指教学楼方向?。还不等人描述具体位置,吉霄先心虚地撤离。 然而没溜出几步,又红着耳朵踅回。 这次来,终于硬着头皮问?出她真心想问?的:“你们最近常常练的那?是?什么曲子?” 本以为自己问?得太过?含糊,没想到小女孩竟精准地回答她:“车尔尼。”好像很?清楚她问?哪首。 可是?,车……什么? 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她却只听懂一个字。 想求对方再重复一遍,先听小女孩问?她: “你给老师送了那?么久面,怎么到现在还不记得办公室的位置?” 吉霄怔住。随后她再一次直接溜票,总觉得这次比刚才还丢人。 在羞恼中一口气上二楼。到走廊尽头把面送给孔老师,收好了钱才缓过?来跟孔老师问?:“钢琴班今天也上课了?” 得到肯定后,她又装得不经意:“刚才遇到一个学琴的小孩,她跟我说她弹的曲子叫车什么。” “车尔尼吧?”孔老师回答她。 就是?这个! 还想继续问?,就见?孔老师笑得一脸温柔:“怎么啦小弟,”女人问?她,“开始对钢琴感兴趣啦?” 听到“小弟”这称呼,吉霄所有到嘴边的问?题顷刻消失。 “不过?你怎么又跟人打架?”见?她不吭声,孔老师念她,“别总跟附近那?班阿飞混,现在你阿爷一个人养你,本来就不容易。” 吉霄应付几句便?出门。心事重重走在露天走廊上,又在这时暼见?校门口那?小女孩还在等,在她破旧的脚踏车旁。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愧怍到不敢下楼。 怀着复杂的心情,少女趴在栏杆上远眺楼下那?一小团雪白。为什么不敢面对人家?她想,原因之一当然是?她乱找借口被?人揭穿——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站不住脚。 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吉霄放空地看着少年宫门口,直到一个戴遮阳帽、骑崭新脚踏车的女人出现。女人看上去?跟吉小红一般年纪,穿亮色长裙。明明那?么远,吉霄却确定对方是?在笑着的。适才还懊丧的小女孩见?到女人顷刻欣然如小雀,开开心心上车坐后座。 一副再常见?不过?的母女图景,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中。吉霄在那?图景外安静地凝望,目光既炽热,又冰冷。 无论如何,自那?日搭上话后,但凡在少年宫再偶遇这女孩,吉霄总会跟她打招呼,而且每次都特别无聊地问?别人同一个问?题: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弹了。”女孩也总是?回答她。 其?实这期间?,她已经从孔老师那?得知?车尔尼是?钢琴家。他编写?了非常实用的钢琴教程,学琴头几年你都很?难逃离他,虽然曲子不同,却都是?他老人家的手笔。所以她问?小女孩的问?题,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其?他答案。 但她就是?想问?。 …… 吉霄走出孔老师办公室,然后原路返回。 离开教学楼前,还要透过?门窗再看一眼: 今天,她穿墨绿色连衣裙。 没能?说上话,但也只能?如此?。吉霄下楼到门口,扶起?她那?不知?被?谁推倒在地的脚踏车。 从宽敞明亮的少年宫,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吉霄走进脏兮兮的小面馆。 对这个她自小就生活的地方,她的家,她有时喜欢,有时讨厌。每次从少年宫回来的时候,就总觉得很?讨厌。都怪少年宫太干净明亮。在那?个属于孩童的宫殿里,每经过?一道门,她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学钢琴、学书法、学画画、学艺术体操……那?是?一个优渥的世界,因为优渥所以简单,且总是?显得井井有条。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会不会现在也在少年宫上课?毕竟阿奶总是?跟她说,在她出生前家里也辉煌过?。阿爷手艺过?硬,面馆开出几家,她们住的也不是?这里,而是?干净整洁的新村小区。日子最好的辰光,阿爷带全家人去?这附近最有名的大饭店。那?里藏有名家的国画、诗人的墨宝以及精致的木雕,哪些领袖、名人都曾光顾过?,站在顶楼就能?俯瞰整个老区…… “可惜啊,你爸爸败家。”阿奶说。 在大儿子带来的无尽蚀耗中,吉祥面馆一间?一间?关。别说去?大饭店,就连普通生活都变得难以维系。房子也变卖,最终挤到这附近最落魄地段,勉强撑半个门面。 然后,某一天,吉成龙带回一个婴孩: 自那?日起?,吉霄的人生便?和这间?逼仄的小店正式绑定。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她该喜欢这里,却越长大越不确定。为什么有人活得像公主,有人却只能?在肮脏的弄堂里?这样的问?题吉霄原本不喜欢想,但是?最近,她的思绪很?乱。 前两日,阿爷接到一个电话:吉小红在电话里说她已决心离婚,以后会搬回老区,带着儿子。 这消息令吉霄开心,却又担心。担心吉小红和堂弟回来,会让她连狗窝都失去?。 下午吉霄在店里写?作业,一个客人也无。然后做晚餐准备。餐点到来,面馆开始散发?香气,也终于有了些许活力。进店的食客三三两两,带来进食声,擤涕声,咳嗽声。除了留下钱,还留下食物残渣,纸团,脏碗,以及各种不明液体。 第146章 阿爷腾不出手,这些就由吉霄清理。但她清理得再烦闷,仍觉得人还是?多多益善。因为没人来更?可怕。冷清会滋生出沉重的阴云,把脏污直接带进眼睛、鼻腔,让你无法不去?看周遭的黑垢,并且闻到那?阵怎么压都压不住的油臭味。 总觉得阿奶去?世后,面馆的黑垢和油臭更?加厚重,变得越来越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阿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是?原因,有什么被?彻底毁坏、再也无法回到井井有条也是?原因。生活像被?戳出小孔的轮胎,表面看同之前别无二致。但实际上自阿奶离开那?天起?,它就停滞了。 阿爷嗜酒如命,为了阿奶戒掉的。没了阿奶的管束,他又开始喝酒,并且逐渐被?黑洞吞噬。面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孔老师这样买人情面的老顾客越来越少。好似眼下,明明该是?最繁忙时段,店里却冷清。夜幕刚落,阿爷就一副彻底放弃的样子,开始吃饭,拿出酒瓶。 看到阿爷用颤抖的手拧瓶盖,吉霄在心里祈祷吉小红要么别回来,要么就今天回来。最好是?现在,此?刻。 在黑洞中,她躲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阳春面,还没吃完又扔下,带着数学书赶在阿爷喝更?多前逃出来,去?一条街外找吴美希。 吴美希家开了个跟吉祥面馆差不多大的音像店,以前卖光碟、租光碟,现在也卖电脑软件。除了门面的一绺,还隔出里屋放电脑和刻印机。吴美希从垃圾堆捡来一张不知?谁扔的双人沙发?,擦干净消好毒放在那?里,成了来客挑片看片的歇脚点。 这晚吉霄到的时候,吴美希的男朋友也在。男生染一头金发?,两只耳朵上穿了好几个耳洞,是?附近出了名的小阿飞。见?到她来,正陪人挑打口cd的吴美希开开心心招呼一声,也不问?她原由。吉霄说她带了书来想做会儿数学题,吴美希就让她进里屋写?。 写?到八点半,吴美希进来说客人走了。又说老吴今晚去?订货不会来店上,她也打算到医院守守外婆,问?吉霄要不要在音像店里过?夜,要的话就把钥匙给她。 吉霄想了想说好。吴美希说那?差不多可以打烊了,叮嘱她晚上锁好门,谁敲也别让进。 等吴美希交代完,吉霄才跟这位大她两岁的小姐姐提及今日新发?现: “你打耳洞了?” 吴美希摸摸耳垂上的黑色耳棒莞尔:“是?啊,前几天刚搞的,帅吧?” 吉霄不关心那?个,只问?她:“疼吗?” “不疼。”吴美希答。又说是?男朋友给她打的,现在她也学会了: “什么时候你想要耳洞就告诉我,我给你打。” 之后吴美希出去?整理店面。在里屋,吉霄隐约听见?那?金毛阿飞跟吴美希抱怨,让她说话时不要总同吉霄凑得那?么近。吴美希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讲,说反正就是?不喜欢看到她跟吉霄讲亲密话。 吴美希反应过?来:“不是?吧,”她笑男生,“小学生的醋你也吃?而且人家是?小姑娘!” 黄毛却不认可:“她那?样可不算姑娘。” 等吴美希和黄毛离开,吉霄满腹心事地出去?把卷帘门锁上。 吴美希跟她读同所小学。三年级吉霄被?同学孤立,之后进校篮球队认识了吴美希。这位学姐不仅不疏远她,还对她万事有照应,让她在学校中的日子好过?许多。可惜两人交好没多久,吴美希就毕业,进了烂到出名的五中。 这附近中学不少,挨得近的有三所:一中,六中和五中。其?中最好的是?一中,最差就是?吴美希和黄毛所在的五中;处在中间?的是?六中。 五中跟一中一个天一个地,完全没交集;但跟六中就时不时起?摩擦。男男女女一群稚气未脱的小人,约在江边打架,吴美希和她男朋友是?个中头马。 吉霄个子高、力气大,被?吴美希差去?当外援。架是?打了,她却完全搞不懂那?班初中生在争什么、为什么争: 前脚还是?有你没我的血海深仇,后脚就在吴美希店里出现,一会儿是?好兄弟,一会儿是?好姊妹。 尽管如此?,她从不拒绝吴美希,就像她每次逃来音像店,吴美希也不会拒绝她。因此?明知?五中是?泥潭中的泥潭,吉霄仍期望毕业后能?考进去?。不仅因为吴美希在那?,还因为五中离她现在读的小学最远,总感觉进去?了就能?摆脱一切、迎来新生。 一切的开端都要怪那?个大嘴巴的语文老师。三年级下学期,阿爷一脸阴云来学校。语文老师是?当时班主任,非常有原则,一定要问?出吉霄今天必须请假早退的原因。阿爷多老实,一五一十焦急地告诉老师:因为她爸爸在监狱里出了事,现在急救。情况很?紧急,怕赶不上最后一面。 老师听完即刻放行。但是?从那?开始,校园生活成了吉霄的噩梦。 那?时阿奶还在,阿奶最疼她。有一日她长发?没了,只剩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回家,全身又湿又臭。 班上的男生朝她吐痰,还把她推进沟渠。可她自小被?教导打架不对,千万不能?变成吉成龙,所以总在忍耐。但同学们的怒火好像没有尽头。 也告诉过?语文老师。他看得见?还好,看不见?的时候,一切照旧。 第147章 阿奶问?吉霄在学校发?生什么,吉霄答,摔了一跤。 谎言总是?站不住脚。这样的事最近发?生太多次,阿奶不再相信。就是?那?天,老人跟她说,吉霄,从今天开始,谁先打你,你都要还手。如果?请家长,阿奶会去?。 从那?天起?,吉霄不穿裙子了,头发?也剪成寸头。学校的男生欺负她,她打回去?;女生害怕她,她也无所谓。反正她又不竞选班委,不强求大家喜欢。他们总会喜欢她—— 在运动会来的时候。 运动会来到,吉霄个头高,跑得又快,一个人参加好几项。再不喜欢她,赛总要比吧?她上场,全班都为她加油。尤其?是?篮球赛,一路领军帮班级拔得头筹。大家多感动,但运动会一结束就变化原状。 无所谓,朋友有一两个就好:她被?选进校篮球队,认识了吴美希。交到新朋友多开心,可惜吴美希很?快去?了五中,还学坏了——起?码在大人口中是?这样。 吉霄却觉得吴美希没有变,只是?她不该跟黄毛早恋。因为黄毛,吴美希才会去?江边打架。每次被?她叫去?当帮手,吉霄其?实都很?讨厌,但吴美希不知?道,她也不想说。 再后来,阿奶死了。死的时候阿奶还骑着她那?辆破旧的脚踏车送外卖,突发?冠心病倒在路旁,连人带车。 阿奶离开后很?长时间?,吉霄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每天上课,下课,打篮球。校队练习结束她回面馆帮忙,有外卖送两单。如果?送去?少年宫,她会在二楼第一个教室停下,听车尔尼。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阵很?安宁的琴曲。灵魂被?无征兆地触碰、抚慰,在那?阵温暖明亮的乐声中,她突然非常想念故人。 走出少年宫,骑上阿奶那?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吉霄哭了。一边哭,一边蹬着车穿过?香樟路。 阿爷也很?伤心,他逃向?了酒精。这让原本就无法对他敞开心扉的吉霄躲得更?远,躲到吴美希那?去?。有很?多事她愿意跟阿奶说,对阿爷却讲不出口。 等春天来到,跟阿爷讲不出口的烦恼又添一桩: 她的胸型已发?育得很?明显,现在穿单衣都会凸出来。等到穿得更?少的夏天,该怎么办? 吉霄把烦恼跟吴美希讲了。吴美希教她应该穿内衣。但看到三点式的时候,吉霄脸红了,总觉得非常别扭:之前运动会开幕式,要求统一穿校服。久不穿裙子的吉霄那?天去?学校,大家笑了她。 跟吴美希讲这回事,得出的结论是?她绝对不好意思穿这样的内衣。吴美希想了想,跟她提起?她们学校有个比她更?像男孩的女孩。 过?两天,吴美希把那?个女同学找来店里。女同学告诉吉霄如果?想完全隐藏,可以穿束胸,还教她去?哪买。 “穿上就会看不出来!”女同学跟她保证,顺便?背过?吴美希偷偷问?吉霄,“你也喜欢女生?还是?说,你喜欢男生?” 现在想起?来,女同学当时用一种期待同类的目光看着她。但那?个时候,她却因为迷惘没能?回应那?目光。 她说:“我谁也不喜欢。” 第50章 雨天 在卫生间洗漱完, 吉霄出来坐在吴美希捡回的沙发上,看着里屋墙上的海报发呆。其中有一张是王菲,《重?庆森林》。 电影她没?看过, 却很喜欢王菲在里面的扮相。她也留短发、穿裤子, 但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男生,分明就是一个女孩,还很美丽。 吉霄向往地看着海报。随后她想, 自己是为了什么非要扮成男生,把胸腔挤到?连呼吸都不顺。 可是这样确实令她看着?不那么好欺负,班里的男同学也?因此不再来招惹她;女同学待她的态度也?在微妙地转变,特别是进五年级后,她们会在一些很奇怪的场合跟她偷偷示好。她打?篮球, 她们还成群结队来看。 最重?要还是为了阿爷。 阿爷偏心男孩在吉家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这关系, 阿爷跟小姑关系不好。吉霄记得小时候听他们父女俩吵架, 有一次居然是为了名?字: “为什么他就是‘望子成龙’,我就是‘小红’?”在记忆里, 小姑哭着?质问阿爷,“在你跟妈心中, 我是不是连个像样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由此可见阿爷多偏爱大?儿, 可惜这孽子非但没?成龙,还用?彻底的堕落在他心上烫出洞来。每次吉成龙承诺说自己改好了, 改好了,阿爷都会无条件相信, 直至他在监狱自尽。 大?儿子没?了,妻子又去世, 逃向酒精的阿爷的神智变得好一阵,迷一阵。有时喝多了, 他会看着?吉霄喊,阿龙。清醒了又翻老照片给她看,说“你跟你阿爸小时候,是真像的。” 她太清楚阿爷心上那个焦黑的洞伤在哪里,所?以后来,吉小红说买连衣裙来送她,她撒谎说“不喜欢”,然后继续穿阿爷买给她的运动?服。 可她再像男孩,终究不是。来面馆的常客跟阿爷闲话,问他对吉霄的未来怎么打?算。阿爷从来都是讲,小姑娘家念书没?用?。女儿就是水,早晚泼出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吉霄因为这句闲话有了危机感:以前她跟阿奶挤一张床,现在阿奶走了,吉成龙也?不在。如果她对面馆而言真的没?了作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凭什么留在这个家。 第148章 吉小红就要带阿爷更喜欢的男孩子回来了,她会不会因此被?赶走?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小学毕业,升学的学费阿爷会交吗?还是会挪去给堂弟用?? 她讨厌学校,但又很喜欢。就像她讨厌语文?,喜欢数学;讨厌同班同学,喜欢校队队友;讨厌打?架,喜欢体育课,音乐课…… 就算是个再没?救的小瘪三,她也?有自己擅长的、适合的和想做的。不能去少年宫没?关系,至少,她想去学校。 吉霄关灯,在黑暗中躺到?双人沙发上蜷起身?。 喜欢女生还是男生?这问题真没?想过。于她而言选择从不在自己这边:她只希望她喜欢的人也?能喜欢她。 可是吴美希有男朋友,吉小红有堂弟,阿爷则始终念着?死?去的人…… 她的喜欢,一无是处。 大?概是从那时起,她就总想成为某个别人,想在喜欢的人那里拥有一张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床,让她夜了可以安睡—— 就算只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沙发,都可以。 在不安中,少女闭上双眼。那天晚上,她梦到?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那梦太开心。即使从没?见过对方,她仍知道?那是谁,在梦里欢喜地喊出: “妈妈。” 翌日。吴美希来店里接班,吉霄便回家去。远远瞄到?阿爷已经开了店,吉霄绕过紫藤树进门栋,从正门溜回家。 锁匙还没?插进去,先听见一阵旋律柔美的琴声。打?开门锁,吉霄便见到?一帧熟悉背影: 是吉小红站在那,在她的玩具琴上弹曲子。 吉霄看着?女人,心中既欣喜又畏惧。在阿奶离开后,她更想依附的分明?是这个人,但她感觉得到?,小姑不喜欢她。 听到?身?后的声息,一脸疲惫的吉小红回头。见到?不知从哪回来的侄女,她不像阿奶那般细致地开审,只是在暼了一阵她挂彩的面孔后平淡地说: “又出去打?架?” “……我摔了一跤。” “这话拿来骗你阿奶还行。” 话点到?即止,再没?半点管教的意思。是因为宠她,还是因为在对方眼里,她原本就是个无关的外人? 吉霄不知道?,也?不想了解。她只想跟小姑再亲近些。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她一边走到?对方跟前贴在她手边,一边小心地问。 听到?这一问,吉小红竟笑了。是在笑,却又像是在叹气。 “喜欢吗?”她侧头问侄女。 即使作男孩打?扮也?难掩隽秀的小姑娘双眼明?亮地看着?她,乖巧地点头。 女人心中因此无法?避免地升起一丝温情?。 “那我教你。”她说。 吉小红在狗窝里跟侄女挤了几天的床,便悒悒离开了。无非是跟阿爷没?谈妥,不准她离婚,说离了绝不会接济她。他郑重?提醒她有儿子要养,别整那些花头,一没?钱二没?工作,伺候好婆家才能过生活。跟丈夫多沟通,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牙齿落肚皮里又不会死?,别一不顺心就回娘家。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吉小红在面馆帮手,想学厨艺。阿爷却对她诸多挑剔,说她炒浇头火候不对、配料时手不麻利,人又笨,到?后几天,干脆不准她上灶。 但吉霄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小姑明?明?做得很好,人走了,还留下一个敞亮干净的堂面,让油垢丛生的面馆仿佛枯树逢春,颇有点阿奶回魂那意思。 吉小红离开后,吉霄继续送单。这日久违地接到?孔老师电话,点一份大?肠面,一份爆肝面,一份雪菜肉丝面。做好了吉霄去送,出门时天光唵昧,眼看一场雨就要落下。 还没?骑到?少年宫,雨就绵绵地来了。把车停到?屋檐下匆匆忙忙上教学楼去,却发现第一个教室门开着?,有人,但小姑娘不在。 心情?大?打?折扣,送完面失落地回程,却在这时发现从那教室走出一个小小身?影,竟是她以为已经错过的人。今天她没?穿连衣裙,但梳的是双马尾,还戴两个蝴蝶结。 吉霄盯着?那仿似顶着?一对羊角的小脑袋,在她后面远远跟上,同她一道?冒雨到?校门口,又一道?躲屋檐下,越走越近。被?这场疾雨绊下脚步的孩子不少,她们是其中两个。 人来人往,小女孩等的人还没?来。她妈妈骑车,今天应当不方便吧。吉霄一面暗忖,一面随小姑娘站到?角落去。直到?只剩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她才反应过来,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想跟着?别人。 同时搞不懂的还有小女孩,此刻正看着?她,又是那种质疑目光。 她被?盯得不好意思,顶着?那视线也?开口,问的还是平日里绝不落下那一句: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小女孩点点头。 谈话结束。 在无言中,吉霄想自己真是吃饱了闲的,每次没?话找话也?想跟这个满身?傲气的小鬼聊天。有意思吗?人家根本没?把她放眼里,估计觉得她看起来年长,却随时随地表现得像个笨蛋。 本来心情?就比天光黯淡,刚才淋过的雨水又在这时顺着?她短发下沁,狼狈地流过脸颊,淌入她嘴角的伤口。 在刺疼中,吉霄想这点细雨算什么,直接走吧。面馆还等她回去帮忙。 第149章 心升离意,小女孩就在这时侧头向她:“其实这几天除了车尔尼,老师还教了其他曲子。”一脸认真的表情?。 上一秒还在想绝不会再跟这家伙搭话,这一秒就打?消了要走的想法?,顷刻破功地问别人: “什么曲子?” “k545,”小女孩回答,“莫扎特的。” 车尔尼她不知道?,莫扎特她可认识了。一闪一闪亮晶晶,谁还不会啊? 吉霄一边想一边唱出来,唱完还问:“是这个吗?” 然后她就看见女孩眉眼弯弯地笑开。“不是的。”她笑眯眯地跟她说。 吉霄看得出神,心想这个天天板着?脸练琴的洋娃娃其实很适合笑。 刚念及此,就见对方埋头开手袋。盯着?女孩因为扎双马尾而分出的雪白发缝,吉霄不知为何总想起小松鼠觅食。 但眼前人最终找出来的却不是吃的,而是一包餐巾纸。打?开抽出一张递过来,让她擦脸上的雨水,还煞有其事地跟她说,“请用?。” 这用?词令吉霄心中打?起小鼓,手上却还是接过来,并且在恍神间按平日里习惯将那张满是香气、压着?精巧纹路的纸巾节省地分作两半。不仅如此,还下意识地还给别人一半。 这么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显得多小气、多失礼。尴尬地偷瞄从她那接过半截纸巾的女孩,对方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在那乖巧地等她擦完,随即像个小服务生般递过剩下的纸巾周到?地问她,还需要吗? 需要。她低声答。 于是,那纸巾渡来渡去又回到?她手里。擦完本想随地就扔,却因为被?小女孩看着?,别扭地把用?过的纸巾塞自己裤兜里。 真笨拙,但又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是微妙。现在,她好像是在被?一个比她矮一个头、一看就比她年幼不少的小妹妹照顾了。 “你脸上怎么总贴着?创可贴?”正分着?心,就听到?对方这么问她。 吉霄讶异地看向女孩。 所?以,她知道?她来少年宫是来为了给老师送面,还知道?她不是今天才挂彩。要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会留意到?这些? 她没?皮没?面,总问人同一个问题。但人家从来没?有哪一次表现过厌烦,都好好地回答了她。 那么,她每次来少年宫都会从门窗外看她……这件事她也?知道?吗? ……无论如何,她决定收回那句“满身?傲气”的评价。 至于小女孩的问题,吉霄答:“那是因为我经常摔跤。” “骑车摔的?” “……嗯。” “那你以后骑车能不能小心一点?”小女孩细声细气跟她建议,“注意安全,或许就可以不用?摔跤。” 这小大?人的语气真好笑。但吉霄还是忍不住想,有谁曾经像这样跟她说过要“注意安全”吗? 有是有的。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让她想到?阿奶。 好笑之余,她又泛起些心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你也?等人?” 回过神来,明?明?无人可等,明?明?这点小雨早就可以骑车回家,她却还是心情?复杂地对小女孩撒谎: “嗯。”说完又心虚地画蛇添足,“他们会给我送伞来。” 什么“他们”啊,谎言。 她就一个阿爷,还在店里煮面,不会理她死?活。 怕自己生硬的台词被?质疑,对方却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这解释。此刻又埋下头像个小松鼠般翻着?手袋。这次拿出来的还真是食物: 两枚糖果,给她递来其中一个。 见她丝毫没?有要收的意思,小女孩连忙表达心意:“请你吃。” “我不要。”吉霄说。 她这个人生来贪吃,肚子里好像住了千斤馋虫,总感觉吃不饱,又总比其他人更能享受美味。嗅觉和味觉尤其敏锐,对人也?好,对物也?好,她总会本能地在靠近之后去留意对方的味道?。 因此美食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残酷的诱惑,更别提她家里还有个大?厨:阿爷。 每次见孙女对自己做出的食物狼吞虎咽,阿爷都会让她吃慢一点。话虽如此,他的神色中却有股藏都藏不住的成就感,吉霄能看得出。 所?以阿爷不酗酒那时,她是很喜欢同他一道?吃饭的。因为美食是她跟阿爷难得的共同话题,他们的心因此靠近。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不敢跟阿爷坐同张台。家里条件又有限,没?钱买零食,时常就会觉得肚子里空佬佬的。 吴美希的零花钱就很充足。每次让吉霄帮忙打?架,她都会请她喝可乐、吃烧烤。去她家写作业,她也?会分零食给她。但吴美希这个人有一点很讨厌:也?不知她有心还是无意,每次给零食前她都会问吉霄是不是真的很想吃,是的话,就求她。 等吉霄上五年级,学了“嗟来之食”。像被?一记闷棍打?醒,有了自尊心。从此再犯馋,也?不会去求吴美希。 所?以今日,面对小女孩的好意,她才会习惯性拒绝。 “为什么?”小姑娘却委屈了,“你拿着?嘛,我想跟你一起吃。” 吉霄的心随着?这声请求软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但她还是问: 第150章 “为什么想跟我一起吃?” “因为喜欢的东西就更要分享,”小女孩答得头头是道?,“我妈妈说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 吉霄不明?白,却还是迷迷糊糊接下糖衣炮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生命中那些沉重?角色都不相似—— 她轻得好像一滴晶莹的雨露,纯白且剔透。 人生第一次吃太妃糖,在一个下雨天。那天她嘴角有伤,所?以吃的时候带着?刺疼。糖芯的浆液在口中蔓开,身?旁戴蝴蝶结的小女孩问她: “好吃吗?” 她的心防在那一刻全部卸下,连疼都忘记地回答: “嗯。很甜。” 女孩再次笑开,她也?终于忍俊不禁。在笑意中,她们看向对方。 就是那时候,吉霄想,平日隔着?门窗你不知道?,那么现在总该清楚了…… 我在看你。 人的注视有时很像活物,自带温度与感知,像灵魂生出触角。如果目光交汇,看着?彼此不愿分离,那么在看不见的空间里,心也?一定早凑到?对方跟前。 被?她吸引、对她好奇,跟她柔和地触碰、交叠,用?注视去嗅吸她、辨识她,还想同她再亲密些。 然后,吉霄就觉得这场细雨开始下到?她心上,令她感觉痒酥酥的。是欢喜在萌芽,带着?太妃糖味道?。但她又还没?到?对此足够了解的年纪,只觉得这和她喜欢数学、音乐跟篮球一样……却又好像不那么一样。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场雨不要停止。春天很好,雨天很好。 从今天起,她会连它们一并喜欢。 还沉迷于对方的目光,就听一声喇叭作响。黑色桑塔纳停在雨中。 是小女孩先抽离视线,朝着?前方侧目,“是我爸爸!”说完她问吉霄,“你去哪?我让爸爸送你。” “不了,我骑了车来。”答完又说谎,“你走吧,待会有人接我。” “那我去给你拿把伞?”小女孩又提议,“我们车上有多余的。” “不用?。” 女孩还是担心:“万一你妈妈要很久才来呢?” 为什么默认来接她的人会是妈妈? “都说不用?了……”被?无意间戳中痛处,吉霄回避对方诚挚的双眼,连谎言都无心再圆—— “其实这雨很小,我直接骑车回去都行。” 这么说完她便抛下女孩,再一次从她面前溜走。到?屋檐另一边扶起被?主人一直故意忽略的脚踏车,吉霄逃也?似地骑着?它冲进雨帘,连头都没?勇气回。 在濛濛细雨中,她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一身?湿润地迈进因为下雨更加阴沉的小店,吉霄摸出裤兜里收来的钱交给阿爷。适才擦过雨水的纸团和剥下来的糖纸就在这时被?一并带出,落到?地面。 看着?雪白的纸团和发光的糖纸,吉霄愣了半晌,才蹲身?从黢黑的地板上捡起它们。 ……可是,那首琴曲叫k什么来着?。 她盯着?手中轻飘飘的宝物,心想下次,一定要再问问那个孩子。 第51章 混沌 吉霄没有?想到, 等下次见面真发生,她连话都不敢上前跟人搭: 首先地点就出乎她意料,不在少年宫, 而?在她们小学。 学校篮球场旁有?一排镂空围墙, 外面常有路人或家长驻足。那几天,每当校队练习快结束时,就有?几个?小女生匆匆赶来。一看就不是她们学校的, 因为在她们小学,谁也不会像那样规矩地穿校服、戴红领巾。大家都是便装进出,除非有?大型活动。 是校队里的男生先留意到围墙外的人,因为那群女孩里有?一个?长?相实在端丽,漂亮得出类拔萃。她往那一站, 围墙也成风景。男生们因此打球更勤力, 配合不讲, 只?讲如何出风头。 跟他们打混合赛的吉霄把队友的变化看在眼?中,心?里很是不屑。直到有?一天, 她发现围墙那边赫然多出一个?人影—— 竟是少年宫那琴童。 她不屑别人,结果自己也分心?。那日?练习赛一直恍神, 在意的无非是:没看错吗?真是那个?人?想过去看清楚, 又没勇气?。 可是,如果确是给她糖的那个?小姑娘, 又怎么会找到这来?她跟其?他几个?是同学吗?念哪所学校?……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看谁打球?认出她就是在少年宫给孔老?师送面的人没? 心?猿意马,差点被篮球砸脸。这下清醒不少, 投入比赛,在剩余十分钟里又拼又抢, 末了还要投个?压哨三分。 赢下比赛,吉霄跟队友开心?簇拥。再回头, 围墙那边如小鸟般雀跃看球小女生们已经不见。 谜题没解开,又觉得这样也好。要真是那孩子她反而?害怕:如果对方从同校生那打听出她姓名,知道了吉成龙的事,别人还愿意跟她说话吗? 她们之间?的交汇,果然还是留在少年宫最安全。 带着这结论忐忑地放学,却在走出校门前再一次发现对方: 这次看清楚了,确实是她。此刻同伴不在,就她一个?背粉红色双肩书包等在学校外面。第一次在周末以外的平日?里看到她,发现她不仅穿校服、戴红领巾,袖子上还别着队标。真厉害,三根杠。 第151章 所以,她现在是在等她? 吉霄退回校门,心?中一阵紧张,但又抑制不住欢喜。瞧一阵,又躲一阵,只?恨现在放学的同学太多。 再等会儿吧,就一会儿。等人少再点,她就看准机会火速奔去,直接把小姑娘拉去没人的地方。要跟她穿过哪条弄堂、走到哪边的河岸,才能避人耳目地放下所有?隐忧同她聊一阵天,不用担心?她们之间?被烦杂的人言侵扰。 吉霄一边想一边再往校门外瞄一眼?。女孩仍乖乖等在那。 时间?因此变得难耐起来,在焦急中吉霄想,要不冒险吧。先带她走,再用谎言绊住她,反正让她以后别再来学校这边就行。 刚打定主意,就见小姑娘突然挪动步子,朝着跟吉霄藏身?之处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跟上一个?男生—— 是刚刚才和吉霄打过球的队友,也是她们那个?小学校所谓的校草。 在吉霄的注视下,什么都没察觉的小姑娘鼓起勇气?叫住对方。男孩子回头,她便拿出一枚信封,用吉霄见过的、小服务生一般毕恭毕敬的姿势将那信双手递给别人,再害羞地跑走。 在校门旁目睹完全程的吉霄彻底愣住—— 她再不开窍,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晚蔫兮兮回面馆。只?记得自己一路都在计算,被小女孩递情?书那队友今日?比赛拿了多少分,她拿多少分。好像是差别人一点,但那都因为她一开始分了神。可是最后那个?关键的三分球,分明是她投的。 内心?不甘,翌日?球都不想练。最终去了,然而?她害怕去面对的围墙外的女生却根本?没出现。 听校草洋洋得意地跟大家炫耀,说那群女生是来看他的。就在昨天,他被其?中一个?约去河边,在那拒绝了对方。 事情?自此画上句点,好像一则无心?插曲。却令吉霄闷闷不乐。一颗太妃糖甜了她两个?礼拜,结尾却变味。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心?烦什么,只?是又在心?里发狠誓: 她绝对不会跟那孩子搭话了,不然她是小狗。 这些青涩烦恼并未占据她心?扉太久,因为很快,真正令她措手不及的波澜出现: 五月,阿爷住院。 罪魁祸首是酒精,她和小姑轮番去守病患。到了周末面馆自然不开,吉霄去医院,一个?小姑娘在男病房里游走。阿爷要上厕所,她也举着输液瓶跟着。进了厕所帮男人挂上瓶子,再退出来等。 如此忙碌到下午,吉小红来换她,说明天礼拜一,让她回家好好休息,然后自己上学去。阿爷已经好了许多,接下来不必她来替换,就吉小红一个?人照顾也足够。 吉霄点点头离开,结果还没走出病栋,就想起自己的作业还丢在阿爷床头。 于是折返回去,还没走到病房,先在走廊上听到两个?大人吵架。 前情?她不清楚,反正此刻是吉小红逼阿爷戒酒,阿爷却不愿。吉小红说再喝下去真会死人,阿爷说死就死了,一了百了。 吉小红听得忿恨,骂阿爷自私,“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吉霄考虑?她还那么小,你要是出什么事她怎么办?” 阿爷宛如黑洞本?身?,羸弱地瘫在病床上答:“不是还有?你吗?” 吉小红被这种说法彻底激怒:“你凭什么把吉成龙的烂摊子丢给我??!” 男人沉默半晌,近乎无情?地答:“他是你大哥。” “他算什么大哥?他连袜子都没给我?买过一双!”提起这个?,女人诸多积怨,满心?委屈地质问?,“对我?不说了,对你和妈呢?他又尽过什么孝?哪次他回这个?家不是拿钱、拿东西?”说到这吉小红有?了哭腔,“烂进骨头的瘪三,你却偏心?了他一辈子!他读书,我?休学,他有?债,我?去还;现在他死了,你还要我?帮他带孩子?吉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吉霄听到这再迈不进病房,宁可不要作业,也要离开。 都转头了,还能听到身?后传来小姑凄厉的声音: “一了百了是吧?好啊,那你现在就去跳江!我?跟你一道去!一道死!!你觉得你威胁得了谁!!……” 吉霄逃出医院,一记头钻进漆黑的弄堂。 翌日?去学校,作业交不了。被老?师一顿教训,跟另外几个?淘气?鬼一道在班级外罚站。 该羞愧的,她却目光麻木,万念俱灰地想,今天放学她再不去医院了……她要去找吴美希。 吴美希的零花钱总是充足,却不全是老?吴给的。在黄毛和他一众损友的唆使下,吴美希除了打架,还学会小偷小摸。吉霄在里屋曾听到他们在外面谈话,由此隐隐得知,却假装不晓得。 下午吉霄不练球,搭公车去五中。见她突然出现,还说她想加入黄毛那帮人,吴美希很惊诧。立刻回绝她,要她回家去。 见吴美希不愿引荐,吉霄说那她自己去找黄毛。吴美希听得焦灼,只?得拉住她,哄她说想加入,必须先做点什么证明自己—— “你敢吗?” 吉霄憋了一肚子怨气?,没什么不敢做。于是吴美希带她去一家新开的小卖部。 两个?半大孩子神色沉重地走出校门,走了十来分钟,到另一片街区。目的地就在马路对面,吴美希让吉霄在这边先观察。她跟吉霄说这家小卖部她试过两回,老?板很粗心?,轻易就能得手。但即便如此吉霄今天是第一次,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贪多,先试试拿巧克力。 第152章 又说小卖部最里面的货架是饮料,如果一开始周围有?人、没能藏得很好,就把巧克力拿到那附近再藏。那边监控拍不到的,之后趁老?板不注意离开就行。要是真那么不走运第一次拿东西被发现,你就跑,反正你跑得快。 “旁边那个?弄堂口你看见吧,”吴美希说着指给她,“往那里头跑。能躲的地方很多。老?板一个?人看店,就算追出来,也不敢追太久。” 说话间?她们过马路。在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混沌时刻,晚霞中,即使只?有?十来岁,吉霄仍朦胧升起这样的预感?: 她只?觉自己此刻站在某条边界线上。踩过去,是一种生活。停下,是另一种。 可是饭点到了。今天下午她一直发呆,从小学到五中,又从五中到这里,一路上滴水未进。饥饿与干渴让前方的小卖部散发出无法抵抗的诱惑力,她想吃东西,但是没有?钱,又不想求别人。 即便如此,要是阿爷和吉小红中任意一个?愿意要她,吃不饱又有?什么关系?她会回到本?该固守的界线内,谨记阿奶教过她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不要变成吉成龙,千万不要。即使因此不得不在黑洞里继续忍耐,也没关系。 然而?他们却说,她是“烂摊子”。 类似的话她在学校里听过很多。同学的父母让自家孩子不要跟她玩,他们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是谁生的啊?吉成龙。 被阴霾左右着,吉霄饥渴交迫地踩过线去。然而?就在这时,一抹熟悉的人影闪过她视野。 是学琴那孩子。放学了,她和几个?同学走一起。今天也是校服裙、白长?袜,戴红领巾,粉色的双肩书包在人群里那么显眼?。春日?的夕辉中,她笑?得天真烂漫。 在辨认出确实是对方的那一刹那,复杂的潮涌便又一次湮没吉霄,让她感?觉既炽热,又冰冷。无法辨析的片刻,她仍本?能地侧身?退步,到吴美希身?后躲了躲,终是不想让对方看见。 然后,女孩就在黄昏耀眼?的辉光中从她眼?前走过,朝着跟她完全不同的方向。 错过是好事情?,却令她低落到愤懑。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但吉霄破罐破摔的心?情?却在此刻凝聚到顶点,只?想走进几步外的小卖部去作一通乱、招一阵恨。老?板不发现,万事大吉,发现了更好。她会在众目睽睽下给在医院的阿爷和吉小红打电话,让他们来领人,气?死他们—— 谁让别人有?爸妈,她没有?。 她带着愤怒踏进小卖部,跟吴美希假装挑东西。在琳琅满目的零食间?逡巡,只?觉自己饿得更厉害。今天只?拿巧克力根本?不够,还要拿些别的。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临近,但回头一看,又并没有?人。 吴美希也看了。确定孩子们都在收银台排队,她便把手伸向目标,娴熟地抓了两板巧克力揣进衣兜。之后一脸平静无事般带着吉霄去饮料货架,边走边问?她,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吉霄说,好像很简单。 是啊,吴美希说,但你还是要小心?。 之后两个?人商量。吉霄让吴美希先走。那样至少她能安全,而?且也能演示一遍怎么出去。吴美希听了说那她先去店外接应。要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她还能帮上忙,进来引开老?板的注意。 这么决定好后,吴美希先离开。隔着货架看她顺利溜出小店,吉霄才松一口气?。但她的神色随即又变凝重,因为接下来,轮到她。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就像口干舌燥时透明冰柜里的可乐。 吉霄拉开冰柜。然而?,刚把冰凉的可乐揣进裤兜,就被人从后拉住袖子。 一吓之后惊恐地侧头,却在这时看见那张她万分不想在这关头见到的面孔: 是弹琴那孩子。 心?自此开始狂跳。刚才明明见她走了,为什么调头?总不会是跟着她进来的?没道理啊,来她们学校看人打球,她都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到这会儿认识了? 要是对方真是因为看到她才进来的,那么一直跟着她吗?从什么时候起?刚才她跟吴美希做的一切,她不会都看到了? 内心?七上八下,慌乱到一句话也讲不出,却是对方先开口:“你怎么在这?”问?她。 什么意思。“我?不能在这?” “不是的,”小女孩的面色有?明显的担忧,“你家面馆不在这边,学校也不在。” 学校? 所以,这人之前来她们学校,分明也认出了她。明知那天她在场上,却把情?书递给了别的男生,且全程都没有?过来跟她打招呼的意思。 吉霄掀开对方的手。“那又怎么样,”她说,“我?来找我?朋友,不行吗?” 小女孩却再次抓紧她衣襟,说出令她分寸大乱的话: “你朋友是刚才那个?姐姐吗?”她扬着一双纯白无暇的双眼?凝睇她,并且直接用上那个?她和吴美希一直刻意回避的词—— “我?看到了,她偷巧克力。” 第52章 交换 被直接揭出丑处, 吉霄又羞又惧。想?再次逃开,就被对方拖住她的手。“别去!”她说。 见?女孩垂下眼眸盯她装可乐的?裤兜,吉霄便知道这个人什么都看见了。好久才?开口, 求女孩:“你走吧, 别理我。” 第153章 小姑娘却不听她的:“我不走!我会跟着你,要是你想?不交钱就离开,我会告老板!” 听到这威胁, 吉霄焦躁地抽手:“随便你。”说完转头。 小女孩的?神色愈发失望,眼见?追不上吉霄,干脆从往货架另一侧去,刚走到过道就朝收银台喊:“老板!这里……” 正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围着付钱的?老头是听到了这一声的?。但等他沉下老花镜朝声源暼去,那边已经看不到人。老板也就管不了那么多?, 继续帮眼前排队的?小人们算账。完全不知此刻货架最深处, 两个孩子正纠缠在一起: 此刻一个从后抓牢另一个的?书包, 还捂实?她的?嘴。 吉霄脑海一阵空白,然而等她找回意识那一刹就留意到了, 被她牢牢控制的?人似乎没?有抵抗。 除此之外,因为贴近, 开始完全感受到她的?存在:温热的?鼻息抵触她指尖, 向来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高马尾也被她弄乱,粉红色书包上的?卡通图案是现在低年级小朋友最喜欢的?蓝猫…… 还有她身?上的?味道。 阿奶以前拿搪瓷盆打热水给?她洗脸, 用的?湿毛巾总散发出干净的?皂香。冬天起床后公用区又困又冷,但阿奶一用这样温热淡洁的?毛巾帮她揩脸, 她就会醒过来,并感觉心窝踏实?。 而此时此刻, 眼前的?孩子就跟滕着白色雾气的?热毛巾散发着近似的?味道,令她再无法动弹。春雨中?, 她给?她糖。 毫无条件的?善意,让她再冰冷也心生彷徨,竟在这样的?关头对她圈定的?人鬼使神差地问: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再跟对方搭话,她就是小狗。却还是朝她这么问了。问完后,还颤抖地放开捂嘴的?手?。 “没?有,”然后就听到了女孩的?回答,“要晚上才?会去上课。” 吉霄心情复杂,攥书包带的?那支手?却还是没?放松。就在这时听对方问她: “喜欢的?话买就好了啊,这么便宜为什么要偷?” “……我没?钱。” “那我买给?你。”说?这些的?时候小姑娘没?回头,但单听语气都知道她是认真的?—— “不就是可乐?” 这一句把刚刚还被温情笼罩的?吉霄再一次推入忿恨。她提着光洁艳丽的?粉红色书包想?: 真是什么都不懂。 在原地站了好一阵,都没?感觉到身?后人有什么动静,天真的?小女孩终于回过头来: “你后悔了,对不对?” “对,”高她一个头的?大孩子冷漠地回应她,“后悔遇见?你。” 这么说?完她放开她的?包,依旧不顾她挽留地走了出去。眼看对方离门口越来越近,小女孩的?希望也跟着粉碎,追上去拉住对方: “不许走,不许走!” 一个拽一个拖,更何况此刻其他小朋友都已离开,让老板一眼就注意到她们。 察觉到老人的?注视,接下来主动开口的?竟是吉霄。 再跟她搭话是小狗?不,她是比狗还贱命的?过街老鼠,是死人留下的?烂摊子,跟她父亲没?区别。 她就不该生出自尊这种东西,自尊让别人的?善意都变得?像刺。“老板,”她对盯着她的?男人出声。 看了一阵戏的?老头回应:“什么事?” “这小姑娘,好像打算偷你家东西。” 还在全力留人的?小女孩听到这句,人都傻住。万没?想?到对方会掉转箭头,她委屈地辩驳: “不是我!是她要偷,我在阻止!”小女孩说?,“她把可乐藏裤兜里!” “别胡扯了,”吉霄掀起自己的?衣襟示意老板看自己完全干瘪的?裤兜,随后用本地话告诉男人:“她把可乐藏书包里,不信你去查,我看到的?。”说?着夸张地咋舌,“还大队委呢。” 这个小演员的?基本功太差,台词说?得?太浮夸。然而老板完全未发现,起身?出来走到小姑娘跟前:“你,书包打开来看看?” “打开就打开!”小女孩一边生气一边脱背包,却在下一秒彻底愣住。因为她明显感觉到书包里有什么东西从一侧骨碌碌地滚向另一侧,那感觉分明就是:一罐可乐。 小女孩抓紧书包带,惊讶地看向吉霄。 “不是说?打开吗,怎么站着不动?”把她的?反应当?心虚,老板夺过书包。打开后果然找到可乐,罐身?正冒水珠,一看就是刚从冰柜拿出。 小女孩脸皮薄,一刹那红了面孔:“不是的?,这是她……” 然而,门口哪还有人? 吉霄朝着吴美希之前跟她提到的?弄堂跑去,远远就看见?等她的?人。 “出了点事,没?能得?手?。”这么汇报完,又立刻补充,“但只要下次再给?我机会……” 吴美希却早隔着橱窗把一切看在眼底,直接打断她: “没?事,”问吉霄,“刚才?那个小妹妹是你朋友?” 吉霄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哪有那种朋友,”她答,“就是送面时碰巧见?过。” “那为什么让老板抓她?”吴美希不理解,“跟她有过节?” “没?有。” 这么说?完,像是告诉吴美希,又像是安慰自己,吉霄说?: 第154章 “放心,她家开小轿车的?……她爸妈会来解决问题。” 吴美希听到这才?作罢,掏出一板巧克力递给?吉霄,难得?地没?玩平时那些小把戏非要吉霄求她,而是直接关心:“饿了吧?” 吉霄接过巧克力。到此,她才?觉得?自己跟吴美希彻底一样了。 然而,她却迟迟没?办剥开手?中?的?食物。 饥肠辘辘地盯着巧克力好一阵,吉霄才?如?同背着万钧重担般启口,对好不容易在今日跟她结为真正同盟的?好友说?: “美希,”她轻声嗫喏,“我可不可以……把我这一板还回去?” 吴美希听到这,从衣兜中?掏出剩下那一板一并给?吉霄: “这个也一起吧。” 吉霄如?释重负:“真的?吗?可是你好不容易才?……” “吉霄,我离不开黄毛,”大她两岁的?少女再一次打断她,脸上浮出早熟的?神色,“但你跟我不一样。你以后一定会怪我的?,更会怪你自己。所以还回去吧。” 吉霄跑回小卖部的?时候,小姑娘刚哭着背完家长的?手?机号。老板在收银台打电话,连线的?片刻又跟人要学生证,“都说?找不到了啊!”小女孩哭着答,那样子比窦娥还冤。 看准空隙,吉霄跑进?去放下巧克力,一手?抓起在台面还咧着嘴的?书包,一手?拉过惊讶到止住哭声的?小人。 老板骂人没?有,没?能听到了。疾跑起来连弄堂都搞错,没?见?到吴美希,却也不敢停步。 直到穿到街面另一侧,确认彻底安全才?呼着热气停下。再看比她小的?孩子,早跑出一通汗来。 歇息的?片刻,吉霄把好不容易救出来的?书包拉严实?。刚想?递给?好不容易救出来的?人,就被对方打在胳膊上: “坏人!坏人!”一边打一边潸然斥怪她。 吉霄顿时不甘,但又实?在没?办法对着小鬼头还手?,生怕折断她,只能独自怄气: “东西我也还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 “你应该跟我和老板说?对不起啊!”小女孩抹着泪跟她生气,“为什么要陷害我?”说?到这满腹委屈,噙着泪责备她,“为什么每次问我问题,都不说?‘请问’,也从来不说?‘谢谢’!” 吉霄被饿得?一肚子火:“因为我没?素质,没?人教?!”这么说?完,她愤懑地把包扔女孩怀里,转头就走。 没?走多?远,听到身?后人哭喊:“把我的?学生证还给?我!” “谁拿你学生证了!” “你!” 吉霄狠狠骂了声十三。那孩子听了也愤慨,跺着脚朝她喊:“我再也不会跟你说?话了!再也不会!也不会拿糖给?你!我不跟你玩了!!……” 不给?拉倒,说?的?就像什么时候跟她玩过一样? 那晚回面馆,临睡前闭眼,居然还能看见?女孩子哭泣的?脸。 在黑暗中?,吉霄跟撞了鬼一般睁眼。 过几日,去少年宫送面条。在办公室收好钱,吉霄硬着头皮把费了很大心力才?从小卖部找回的?学生证交给?孔老师。 “这是?” “……在校门口捡到的?。” 老师翻开一看,“是知雨的?呀,”又奇怪,“照片怎么没?了?” “不知道掉去哪。” “行吧,”孔老师说?,“等她下课我交给?她,谢啦小弟。” 想?走人的?,却在这时想?起女孩的?抱怨。吉霄耐下性子好好回答: “不用谢,孔老师。” 再之后就是小升初。那么紧张的?人生大事,十几年后回顾却是一片空白。却能记得?那年暑假格外热闹:有雅典奥运上逆转夺冠的?女排和飞人刘翔,有让人守着电视不愿离开的?超级女声,有《七里香》…… 唯独少了一个人。 考试结束后不久,吉霄就又去少年宫。自从临考,阿爷已经有段时间不让她送面,让她专心冲刺。所以踏进?教?学楼居然令她有点激动,尤其是听到楼道上的?琴声。 在第一间教?室后门停下,却惊讶地发现坐窗边的?人换了。再一看,教?室里没?她身?影。 去孔老师办公室收好钱,想?着该怎么探问,先收到一罐可乐。 “知雨给?你的?。” “给?我?” “嗯。” 一罐可乐。又想?起对方质问她这么便宜为什么要偷,顿时不是滋味。却在这时听孔老师说?: “你那时不是捡到她学生证吗?她说?给?你的?,要谢谢你。” 谢谢? 真的?吗,她不是误会那学生证是她拿走了吗。 不确定女孩的?想?法,又见?老师还在找。“奇怪,”她说?,“明明还有颗糖的?,怎么放不见?了。” 听到这句,吉霄脸上的?阴云散开。升起期待,小心地问老师:“是太妃糖吗?” “是啊。” 瞬间多?云转晴,但又还是奇怪:“为什么她不自己给?我?今天也没?见?她来上课。” “她找家教?了呀,”老师说?,“家里给?她买了钢琴,以后就在家练习,有私人教?师。” 吉霄一怔:“不来少年宫了?” “不来了。” 第155章 走出少年宫,在茂密的?浓荫下,吉霄拉开可乐喝了一口,听到鸣蝉。 然后,属于2004年的?春天彻底结束。 两年后,吉霄初二。 吉小红还是离婚了,年初带着堂弟搬回老工业区。但她不像吉霄想?的?那样挤走了她的?狗窝,而是入夜后在面馆里支开帆布床。阿爷去年冬天又拿起酒杯,没?多?久便犯了旧病。因此这三个月来店面都是吉小红在撑。 小姑的?到来让面馆亮堂许多?,她还用考究的?笔记本清楚地记账。她说?封面的?芭蕾舞女是一个叫德加的?人画的?,吉霄很喜欢。 然后,春天来了。 这一年宁城的?气温比往日早半个多?月回升,三月第一个周末已经回暖。但气象台说?,海上低压就快东移入城,受此影响自明日起会有小雨。 翌日开店,细雨如?期而至。丝丝缕缕,令吉霄担心今日会不会又很冷清。 托着下颌眼巴巴望着店门,旁边刚改姓吉的?小堂弟正在跟5以上的?加法苦战。做完后吉霄帮着检查,痛心疾首: “5+6怎么会等于13呢?算数你不会,数手?指头你总会的?吧?” 彼时还是小鬼头的?吉然同志已经初尝到人生的?苦,被数学难到掉眼泪: “我哪来的?十三根手?指头啊!” 在烧水的?吉小红听到这里,转头厉声: “哭什么哭?这么简单的?算数都不会,你还有面孔哭?!”说?着隔空指示吉霄,“你揍他呀!” 吉霄不敢惹正在气头的?小姑,但又知道不能对堂弟动手?——毕竟,他和吉小红才?是亲生的?。 她端水端得?多?熟练: “我揍他,我手?不疼吗?” 正说?着话,就在这时迎来今日第一位客人。吉霄连忙起身?去迎接。 站在门口的?人没?她高,穿连衣裙、白裤袜,一看就是附近的?小学生。吉霄再走近些,就见?伞檐上扬,露出一张熟悉面孔。 见?到她,那女生也明显一愣。随即又看看店面。没?有客人,便跟吉霄确定: “请问今天开门吗?” 吉霄连答话都磕绊:“开、开的?啊。”说?着连忙让开小道: “请进?。啊,伞撑开放门口就好。” 小黄伞放下,两年不见?的?人穿得?一身?纯白洁净踏进?店来,白鞋上满是泥点。吉霄的?心却波动。 招呼女孩坐下,但又在别人真坐下前,先扯了桌台上的?纸巾帮她擦干净座椅。只觉黑垢和油臭又惹眼起来,真怕弄脏她。 对方却没?有丝毫厌嫌地坐下。 “吃……不对,请问你吃什么?”说?着指一旁墙上的?黑板,上面是吉小红用粉笔字新写的?菜单。 女孩看也不看,直接盯着她问:“有什么推荐?” “你能吃辣的?话,就辣肉面,”吉霄紧张地说?,答完又卖力补充,“我家辣肉面很经典的?,跟外面那些绝对不一样!” “那就要那个。” “好,请稍等。” 开开心心去跟吉小红点单,回头就发现小女孩站了起来,正在疑问地凑近黑板,看右下角的?装饰栏。在那里,吉霄用心地拼贴了各种漂亮图画,在德加的?芭蕾舞女旁,分明有一张寸照。 吉霄心虚地几步迈过来。 “那个好像是我?”见?她来了,女孩说?。 不是好像,是原本就是。送学生证回来后的?某日,吉霄惊讶地在收银台的?杂物抽屉里翻到了照片。是阿爷捡到的?,不知怎么落在了店里。 之后想?着去还,却再无机会。于是把它贴在黑板上—— 看学生证知道她学校就在附近,应该住的?也不远。万一碰巧有食客认识她,说?不定还能在看到照片后给?提供些线索。 哪想?到在那之前,本尊先出现在店里,还直接跟她问起照片。 铁板钉钉的?事,吉霄却还试图狡辩:“……是吗?” 女生踮起脚,发现照片上残留的?章印,更加肯定:“就是我!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学生证上的?照片!” 吉霄还在死鸭子嘴硬:“我觉得?不是。” “怎么不是?”比记忆中?长高了些的?小姑娘说?到这,非要证明一般转向吉霄站到寸照下,要她对比着看个清楚:“是不是一模一样?” “……照片里的?人看着明显比你小。” “那是因为我很久前照的?呀!” 察觉到对方在故意耍赖,女生直接提要求:“把照片还我。” 吉霄明知故问:“你想?拿走?” “当?然。” “那你拿什么交换?” “本来就是我的?!” “可是是我去小卖部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找到的?。” “你还说?!”女生嗔怪,“都因为你,害得?我再不好意去那家店!” 原来如?此。 也难怪她之前搭公交车绕去过那边,却再没?偶遇过。 见?她不说?话,小姑娘踮脚就要去拿,却被手?长脚长的?吉霄握住她手?腕。 吉小红一来,就见?小侄女正无礼地对待此时店里唯一的?客人:“吉霄,你搞什么?” “……没?什么,”吉霄说?着连忙放开手?招呼女孩,“你先吃面,吃完再说?。面坨了可就不好吃。” 第156章 把面端给?别人后,吉霄坐回堂弟身?边,心里盘算的?却全是要把握机会。等她吃完,一定要再跟她好好聊聊。一边想?,一边悄悄看吃面的?人。 却在这时来了外卖电话。一口气订五份。 等她帮着吉小红打完下手?、提着一堆食品袋出来,女生的?面碗已消下去不少。吉霄心里焦急,想?必须快去快回。 冒着细雨紧赶慢赶,回来时门口的?小黄伞已然不见?。 “那个小姑娘呢?” “刚走哦。” 心内落空,却在这时发现照片仍贴在原处。吉霄忙问吉小红对方出门朝哪个方向,随后骑车去追。 在茫茫人海与一个陌路人重逢,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诱惑性,仿佛是在告诉你她多?特?别,多?珍贵。 不想?再错过,便火急火燎顺着香樟路追,竟真被她再见?到那把小黄伞。 一路踏过去,破旧的?铃铛按个不停—— “喂!” 听到呼喊的?少女应声回头。 人追到后,骑着车跟在她身?旁。落雨也无所谓: “你照片不要了?” “你又不给?我。” “我说?了,交换啊。” “怎么交换?” 吉霄没?答这句,先打听:“你为什么在这?又开始在少年宫学琴?” “不是的?,”她答,“我数学老师住这边。我去她家补课,今天是第一次。” “每天都来?” “每周六来。” “那你就每周六来我家吃面,”吉霄说?,“吃到不补课那天,我就把照片给?你。” 女生听到这,终于把雨伞斜一旁偏头问她:“为什么要去你家吃面?” “都说?了是交换啊,”她把脚踏车绕得?比步履还慢,跟伞下看着她的?人解释,“生意不好,想?多?赚点。” “每周都吃,我会腻的?。” “不会的?。”吉霄说?着下来推脚踏车。刚走到女生身?旁,就被对方分了半面伞檐给?她。这样的?照顾令她禁不住欢喜,语速加快地自夸: “我家面很多?种的?,你这周吃辣肉,下周吃别的?嘛。可以做汤面,还可以做拌饭炒饭呢。你要是喜欢,泡饭也是可以给?你做的?。”说?着举例,“你看孔老师,她有时一周点好几次。因为我家面真的?很好吃!” 女孩终于忍俊不禁。“孔老师还在吃你家的?面呀?” “当?然啦!” “那她那时有把可乐和糖给?你吗?” “……给?了。”就是糖没?拿到。 提及这个,吉霄不好意思?。但有的?话不说?,只怕又错过:“那个,谢谢你给?我那些。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时候陷害你……”说?着又连忙补充,“那之后我再没?偷过东西,是真的?!” 然后,她听到女生低声说?:“我知道。” 到此吉霄倍觉庆幸。因为这两年来,她其实?有无数次机会投奔黄毛,但她都没?去。 事实?上,自从进?入不同的?中?学,她就已经很久没?去找过吴美希。 那个黄昏要是没?有回头,如?今会怎么样? 应该会痛苦吧,尤其是在想?到阿奶的?时候。吴美希说?的?对,她一定会怪她,更怪自己。 “我到了。” 吉霄闻言停步,看眼前的?工人小区:“很近嘛,”说?着抓紧时间问对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明明从学生证上早看过了。 女生答出名字。见?吉霄仍不确定的?样子,跟她解释说?:“就是杜甫那首诗,《春夜喜雨》……” 不等对方说?完,知晓答案的?吉霄就补充:“好雨知时节?” “对!中?间那几个字倒过来就是我名字。” 吉霄明知故问:“所以你姓时,时间的?时?” “嗯。” “真少见?。” “那你呢,你叫什么?” 吉霄想?回答,就听不远处有人举着小伞喊“时知雨”!见?对方过来,吉霄忙躲出伞外,骑到被打湿的?脚踏车上跟女生拉开距离: “你同学来了,下次再说?。” 掉头了还不忘叮嘱:“下周六记得?来吃面!” 还没?开骑,先听到那同学在她身?后问女生: “那个哥哥是谁啊?” 吉霄心虚地猛蹬一记脚踏车。 …… 是了,在很久之前的?尘封岁月里,她有另一个名字—— 她说?,她叫“时知雨”。 第53章 河岸 春末, 方知雨去参加碰头会。五月品牌部的一大重点工作是?毕业季活动,由小宅负责。其中视频宣传方面由方知雨跟进,跟还?在合约期的营销公司合作。 下午这个会议的内容之一是确定长视频脚本。打算拍少女在高中毕业典礼上致辞给未来的自己, 以此来回忆过去、展望未来, 在她的叙述中穿插蒙太奇。 大家?头脑风暴,想了想闪回的镜头要拍些什么来配合:或许可以拍少女怀揣着不安进新学校、交新朋友;拍课间时在走廊上嬉戏的孩子?们,做大扫除, 排练合唱;拍到了饭点总是?拥挤的食堂,和夜深仍亮着灯的教室…… 最后,拍黄昏时空无一人的班级。黑板上还?有粉笔字迹,定格在“0天”的倒计时牌却歪斜了。 第157章 …… 大体方案定完,不忘落脚点的小宅提问:“准考证要在哪出现?” 本次毕业季活动的线下促销方案, 是?应届高考生凭准考证享受优惠。所以必须点题: “不能?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 必须有停留, 抓住大家?的关注。”小宅补充。 方知雨想了想:“要不把结尾的场景放在未来?”她建议,“大概是?镜头转换, 出现一个女人。她调整好对焦后自拍,拿着泛黄的准考证对镜头说, 给过去的自己。” 小宅眼前一亮:“我明白了, 就是?让现在也给过去一个回应,对吗?” 方知雨点头。 营销公司的职员也肯定, 说这样确实方便抛出宣传点,就是?担心转折不够自然, 时长?也会超过。 小宅听完,拿出魔鬼甲方的嘴脸作结:“所以, 这个方案还?要麻烦你们继续改。”…… 中场休息。方知雨、小宅跟合作方职员一起去茶水间。职员问她们,这次烟雨的毕业季活动他能?不能?参加, 他的准考证可还?保存着。 小宅说不行,店员要核对年限的。职员听了说真可惜,难得他跟十?八岁那年长?得没什么变化。 小宅终于听出他在打趣,笑他:“十?八岁那年,你就这么胡子?拉渣了?” 方知雨在旁听着,想起自己的十?八岁。那年暑假,决定不上大学的她把准考证跟废纸一起卖掉。为?了逃避现实处理掉的东西还?很多,什么教科书,考卷,和上锁的日记本…… 最终只留下两样东西:高一的作文本,和小学的学生证。 在回忆中走进茶水间,就发现吸烟室那边有人—— 吉霄也在。 前几?天吉霄出差,昨晚才?回宁城。想着今天总该见到,结果回总部的第一个上午,吉霄就出外勤去了店面。下午刚回来,又?被洛希拉去开线上系统的会议,到这个点才?终于露面。 方知雨一面心心念念地遥望,一面又?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也曾像这样从茶水间这边看吉霄。那个时候,她跟吉霄之间的距离还?仿佛不可逾越: 横亘其间的是?她不敢面对的过去,和云泥之别的如今。 但是?现在,吉霄是?她女朋友。 一想到“女朋友”这身?份,就心动不已,做了一个来月仍未习惯,总觉得事情顺利得不太?真实。 刚想到这,吸烟室那边的女人就暼向?这边。穿过透明门窗,她们的视线交汇。 尚在热恋中,单是?跟恋人这样对望,都觉得胸口仿佛有热浪狂涌,暖流酥麻地爬上颈背,令方知雨止不住微颤。一颗心如糖似蜜,又?微微作疼,如蚁噬一般,非要跟吉霄粘在一起才?能?消却。 一脸赧色地盯着女人放空,小宅就在这时从后凑近,没头没尾问她一句: “原来你家?也养猫?” 不等她答复,大大咧咧的人已经亲昵地揽过她,还?凑近用手点她颈侧贴着的创可贴: “是?被猫抓的吧?” 被这么突然触碰,方知雨一吓,支吾地答没有、不是?: “……是?我脱衣服不小心划伤的。” 担心小宅继续追问,心虚地端起茶找个借口开溜。临走前不忘再看吉霄一眼,却发现她神色有些不快。 这晚回家?,方知雨又?想起这回事。 以前,她总把现实当电影,让自己躲在一层无形的壳后面。对不关心的人和事都很麻木,好像别人怎么待她都能?接受。不擅长?拒绝,也掌不好分寸。 但是?春天以来,那层看不见的壳在融解、脱落。被她刻意封存的自我慢慢回归,也因?此更能?感受到跟他人间的温差。 就像下午那时,她就明确地觉得小宅在无意间跟她太?过亲密—— 尤其是?,她女朋友还?看着。 这当然怪不得别人,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喜欢女人,更不知道她跟吉霄是?情侣关系。 所以才?不想谈地下情。至少在总部,希望大家?知道她们属于彼此。然而烟雨人际关系复杂,吉霄的职位和站队又?敏感,令她们没办法像小年轻马良那样无牵无挂地出柜。 刚烦恼着,就收到吉霄信息,跟她抱怨自己这会儿才?下班,幸好之前让她别等,先回家?。又?说大叶要请合作方吃饭,让她跟洛希也一道。只怕今晚见不了。 难得周五,又?逢小别,方知雨心里别提多失落。可工作就是?这样,人总是?没办法的。 洗完澡回来,仍无精打采。窗外就在这时下起雨,点点滴滴,把空房间拨弄成一把孤独乐器。在雨声中,方知雨一点睡意也无,满脑子?都是?,吉霄。 所以,幸福才?令人恐惧,因?为?它会瓦解坚定、豢养软弱。脱下麻木的保护壳,她赤*裸的真心更加敏锐,轻易就捕捉到盒子?间的冷清。比起一个人待在这里,更想跟吉霄笑着聊天,抚摸她肌肤,感受她温热…… 以前,她从不会这样。 方知雨爬起来开灯,从收纳箱里找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有她的身?份证,银行卡,社?保卡…… 翻到最后,就是?那本巴掌大的学生证。胶皮已经裂开,纸张是?黄的。 方知雨怀念地抚上面那张失而复得的寸照。 这么想来,以前也一样。周六去吉霄家?面馆,如果店里正忙,吉霄便不好当着吉阿姨的面跟她聊天,会忙里偷闲过来顺手塞小纸条给她。上面写的或者是?“吃完先走,我出来找你”;或者是?“下课后再见,老地方”;又?或者是?“今天家?里忙,下午不来了。到时候别等,先回家?。”…… 第158章 那些皱巴巴的纸条被她一一抚平,贴在自己上锁的日记本里。过家?家?般的来往,却被年幼的她当天大的秘密,还?生怕给父母知道。所以日记虽放在家?里,那枚小小的钥匙她却随身?携带。 然而,那么小心翼翼保存的日记,却被她在十?八岁那年处理掉了。 跟吉霄有关的物件没舍得扔的,只剩下这本学生证。不仅因?为?从这张照片开始,她和吉霄正式相识;还?因?为?吉霄说过,“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找到的”。 方知雨又?被拉回小学毕业前那个春天。当时,她和一个以为?不会再见的人重逢。 虽然一周见一次,但她们很快交好。下午三点半补课结束,正是?面馆的闲时,吉霄常会来跟她见面。不好让别的同学发现,于是?约在临江河河岸。 老工业区的人们住惯江边,对这条入江的小河没太?多热情,何况是?午后时间。小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像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更加稀少。因?此一路上可以自由谈笑,还?爱去小桥下一处设置了健身?器材却鲜有人至的地方坐着聊天。 至于聊了些什么,其实年代久远,都不记得了。但她的日记记得。 日记里写,重逢后第一次跟吉霄吵架,是?因?为?钢琴。听方知雨说进六年级后,为?了准备毕业考试,她已经不练琴了,吉霄还?为?她惋惜。她却说没什么,反正自己早就不想学。 “不想学?”吉霄很惊讶,“为?什么不想,钢琴都买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买钢琴?” 吉霄答是?孔老师说的,然后非要知道她为?什么不想学。她答,因?为?练琴很辛苦。 吉霄惊讶:“就因?为?辛苦,你就不喜欢了?” “对呀!” 随后就听到吉霄念:“真是?没定性。” 方知雨当即就不开心:“讨厌。” “啊?” “我说你讨厌!”她生气,“跟我妈妈说一样的话?,你们真讨厌!什么都不懂!” 吉霄叹一口气,说不懂的明明是?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那一天,两个人不欢而散。 还?谈过梦想。对了,这话?题她们小时候就谈。03年杨利伟首飞太?空成功,举国欢腾,方知雨的梦想也在那之后日渐偏离,从想当钢琴家?,换成了想当科学家?。 “再不行也要当宇航员!”她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吉霄夸海口,“反正等我长?大,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大她三岁、比她成熟许多的少女听了这话?,也不打击她,只问:“为?什么要成为?伟大的人?” “因?为?人只能?活一次呀,”方知雨天真地答,“都要死的,还?不如当了伟人再死。” 吉霄被逗笑,问她知不知道这个梦多难实现? 她说她才?不管,总之要试试: “我妈妈说了,一件事只有去做,才?有实现的可能?性;不做就永远不会实现!”说着又?跟吉霄证明,“而且我还?是?大队委,成绩也是?年级最好的!老师说我一直这么努力下去,连北大都能?考的上!我不行谁还?行?” 当然,也谈过擅长?什么,兴趣是?什么。吉霄说喜欢运动,音乐,擅长?数学。方知雨当时还?不信,拿出补课留的数学题考吉霄。在她看来那么难的奥数题目,吉霄却解得不费吹灰之力。 “我都上初中了,小学数学当然会解。”听完她花式夸赞,吉霄不好意思地说,“而且从一年级起,我阿奶就教我算面馆的帐。” 自那之后,每周六回家?前要做的事多添一项:让吉霄在河岸帮她把补课留的作业都讲清楚,她回家?只需要依样画葫芦。 “为?什么记这个?”见她在草稿本上把答案都记下来,吉霄奇怪。 “因?为?不记答案,我回家?会忘记。” “关键不是?答案,而是?要搞懂究竟为?什么这么做,”吉霄说她,“不然下次还?是?不会。” “我当然搞得懂了!”她跟吉霄吹嘘,“我可是?天才?!” …… 方知雨完全没法直视过去。因?为?她小时候太?过狂妄,总以为?世?界是?围绕自己旋转,张口闭口就是?“伟人”,“天才?”,“最好的”……难怪方丽春总说她娇生惯养,盲目自信,有不切实际的大小姐病,是?扛不住困难的软骨头。 亲妈说起缺点来才?这么中肯,到情智尚未成熟的小女孩耳朵里,却成了来自大人的恶意: “妈妈什么都不懂!” 更可怕的是?,人的记忆会美化自己。方知雨一直认为?自己小时候听话?乖巧,是?个典型的好学生—— 直到她翻开当年亲手写下的日记。 然而,她以前这么骄傲自大、惹人嫌弃,吉霄却待她很好,爱护她就像爱护自家?小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以后当了宇航员,会去天上把月亮摘下来分成两半,一半给妈妈,一半给吉霄。这种?鬼话?吉霄听了也会信,还?笑着说, “好啊。” 一开始,毫无原则地施与善意的那一个可不是?她,是?吉霄。 这样的大姐姐谁不喜欢?又?温柔,长?得又?美丽,一双大眼睛乌黑深邃,讲数学时长?睫低垂,条理清楚,比老师还?有耐心。 第159章 方知雨听着听着就会走神,偷看认真讲解的吉霄,心想在她们小学里,成绩好就是?好学生。但吉霄好像不是?这样的。她数学好,人聪明,却会去小卖部偷可乐,脸上时不时有伤痕,还?打耳洞。 终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她觉得她们已经足够熟了,开口跟吉霄说,别再去跟人打架。 吉霄沉默片刻,说她没打架。 “没打架哪来的伤?”她不相信,“你这样,你妈妈看了会难过的。” 记忆中短发少女推着自行车,忧郁的侧影嵌进粼粼波光。良久才?说: “不会有人难过。” 她那时多无畏,直接握拳头告诉对方:“谁说的?我就会难过!” 就是?那天,到家?了,她让吉霄别走,请她上楼去玩。那天方丽春去了姨妈家?,所以家?里没有人。她帮吉霄换了她脸上松动的创口贴,还?发现吉霄总在看客厅里的钢琴。看着看着终于跟她问起,那时在少年宫,她弹的曲子?叫什么?“不是?说车尔尼,而是?莫扎特那首。” 她回忆了一阵,“k545?” “就是?这个!” 她把吉霄领到钢琴前,弹了k545的一小段,还?弹了难到令她放弃钢琴的《紫丁香》。太?久不练习手很生,水平大不如前,吉霄却听得认真,眼光里满是?憧憬。 她看懂那神情,把位置滕开一半让吉霄也坐下。吉霄却摆手说不要,她在钢琴上连哆都找不到。“我教你啊!”她说。 于是?,她们挤在一张凳上。现在想来分明是?她稳妥地坐着,吉霄只坐一小角。 她找了c调的哆来咪教给吉霄。吉霄也很厉害,了解规律后马上上手,在钢琴上弹出一首动人的曲子?。 方知雨第一次听那旋律,觉得非常优美,问吉霄弹的什么。吉霄反而奇怪: “你妈妈平时不会唱这首歌吗?” “不会,”她直接揭露,“我妈平时不唱歌的,她唱歌走音。” 吉霄笑了。随后告诉她这首曲子?是?小姑教的,叫《女人花》。 然后聊起流行乐,一起听cd。听的是?那时她最爱的歌,《当你》。听完后,吉霄还?小大人一般地评价: “小学生才?喜欢王心凌。”…… 方知雨笑出声来。但很快,笑容又?在她脸上淡去。因?为?她想起吉霄带着乌青的脸。那天晚上,吉霄来花园小区投奔她。那个平时看起来比她懂事许多、什么题都会解的姐姐,离开的时候竟哭红了眼。 这其间的苦楚,她要很多年后才?真正理解。跟吉霄相差的三岁,要身?陷云雾才?补全。当她为?了方丽春的医药费操劳奔波、家?用依然捉襟见肘时,她才?想起黄昏里徘徊在小卖部对街的孩子?,和她的那一句,“我没钱”。 然而,等她成熟到终于完全理解少女的时,对方已化成不可企及的背影—— 是?因?为?她的幼稚和胆怯才?错失的。 那样一个温柔的、爱护她的人,她推开了她。 方知雨心虚地把学生证重新放进小布袋,拉上拉链,深深地藏起来。 人生不是?电影,和珍贵之人失之交臂的刹那,不会有话?外音和聚焦镜头来强调提醒:这个人对你很重要,这一刻是?决定性的。聚散是?平常,对某个远去的模糊背影生那么强烈的执念才?奇怪。 想再拥有吗?很难了。事情无法重来,也该作罢,毕竟人生不是?电影。 但在方知雨的人生里,确实有了某些因?缘际会,让她得以找回这个人。她们之间曾有深深的裂痕,完全不敢想竟能?与她再次靠近,甚至获得她青睐…… 多像一场美梦。 那就这么继续吧。只要吉霄不记得,她就永远不会去掀旧伤口。这是?她疲惫路途上迎来的宝贵绿洲,只想停在这里好好休憩—— 在谎言坍塌、一切结束之前。 刚想到这,手机铃响。方知雨接起电话?,听到什么后很是?惊讶,伞都不拿就出门。 到底楼,就见到在门口等她的吉霄。 “你怎么来了?”又?惊又?喜地奔向?她。 女人笑着张开怀抱,抱住她后就伸手抚她耳发,还?跟她开玩笑: “偶然经过。” 想起旧事,方知雨也矜不住笑意:“偶然经过?你当我是?小学生?”说着又?往外看,却不见吉霄的车,“你怎么过来的?” “开车,”吉霄答,“找的代驾。” “那车呢?” “停去附近停车场了。” 方知雨这才?放心,抚摸情人的衣袖:“淋得好湿。” “是?啊。”吉霄说,“你家?……有吹风机吧?” “当然有!”…… 方知雨住的地方吉霄来过很多次,但一次也没上过楼,更别提进家?门。以前听她说过房子?小,但还?是?没想到条件能?这么糟—— 首先,楼层就很不吉利,住14楼。 进去一看,螺蛳壳大的地方,令她顷刻就想起老工业区的狗窝。方知雨一个人在这都难伸展手脚,更别提今晚还?加上她: “这能?住人?” “能?啊。”方知雨答,“我不是?住着?” “……可床都没一张,我睡哪?” “地上不是?有铺吗?” 第160章 “那你呢?” “睡你旁边。” 她这个脱离了苦海、如今由奢入俭难的人在旁边挑三拣四,方知雨却麻利地帮她找出换洗衣物和一次性内裤,就是?: “我的睡裤你穿……可能?有些短。” 岂止是?“可能?”。 洗澡在公共卫生间,厕所居然是?蹲厕,污垢还?厚,她看着多刺眼。一边淋时热时冷的细流,一边想要是?她住这么糟糕的地方,打死都不会让方知雨进门。就像她至今仍会在洗完澡后匆匆给自己化淡妆,连一点毛孔都不想被方知雨看见。总害怕不完美,对方的喜欢就会打折扣。 这一点,方知雨跟她不一样。“我虽然知道自己有问题,但完全可以接受。”方知雨说。 有些根性是?自小养成的。好像她,用了很久才?改掉跟人分半张餐巾纸的习惯。幸而时运对她很好,让她的人生走上坡路,从黑洞到花海。方知雨却相反,从花园小区,到如今这狗窝般的牢笼。童年多优渥、多无虑,现在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多叫人惋惜。 该怎么去理解这一切?曾经闪闪发光的人,如今做杂务,拿最低工资,明明不喜欢也不擅长?,却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不想升职,只想一夜变老,带着自暴自弃、烂鱼死虾的目光。 一开始,她恨铁不成钢,后来知道了缘由。得知真相再回望,感慨一定有的,因?为?时运: 每周吃同一间面馆都嫌腻,现在把外卖分两顿吃;曾经穿不重色的光鲜连衣裙、被父母捧在掌心上,如今却孑然一人,衣衫是?深色、黑色或者灰;说起考北大、做伟人,眼睛就发亮的小鬼,结果只念到高中。没去大学,用弹钢琴的手为?病人擦屎擦尿。 那个在女儿面前已谈不上任何为?人尊严的凄惨病人,还?要是?她妈妈,是?她小时候总挂在嘴上、等同于真理本身?的存在。春日的灿阳里,方丽春出现在少年宫门口,裙色明艳,戴遮阳帽。只需远看就知道她多高贵。竟然已经病逝了,以一具活骷髅的方式。 她没办法理解。毕竟以前,搜“时知雨”这个名字无果后,她也曾想象过某某。现在过得好吗?一定如当年一样天真从容地活着吧。做事情没定性,是?因?为?有条件。可以轻易接受最好的教育、得到最体面的工作,或许早嫁给最好的男人,绝不会回头看向?她这样偶然飘落的尘埃。 然而,时运却把方知雨送回她身?边。 可是?方知雨再落魄,仍不害怕把那样的自己全部展开来、平铺在她面前。那么,她为?什么不行? 怀着复杂的感触,吉霄出浴室,第一次什么妆也不化,经过狭长?的走廊到盒子?间门口。 踏进去前还?有些忐忑,因?为?自此,她不会再戴着完美的假面。却在这时发现门没锁: 此刻,房间的主人正用枕巾遮置物架上的东西。都顺手放进去了,才?反应过来,把她送她那个熊猫玩偶从枕巾下移开。 “为?什么要藏我给你的熊猫?”她一分心便径直踏进去,脱鞋,然后关上门。 方知雨好像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惊讶地转身?,身?体挡在置物架前: “没有藏熊猫啊。” “那藏的是?别的?” 吉霄朝女人过去,刚想干脆把她整个人抱开,看看对方究竟搞什么,却被对方先一步凑近、紧紧抱住她。 “我想你。”这么说完,投怀送抱的家?伙仰起头看向?她。即使?她此刻没擦粉底,没画眉毛,没有精心雕琢、若有似无的眼影与唇彩,情人的目光依然未减少哪怕一分恋慕。 明知道对方是?以自己做烟雾弹,好让她别去追究置物架上的东西,心依然决定顺从。 吉霄回拥住方知雨:“我也是?。” 之后再难舍难分。吻到一起时都有些心急,动作太?焦躁,唇舌又?太?绵软。心完全沦陷,觉得此刻连味道都迷人:空气里散发着方知雨的沐浴液味道,终于,今晚她也用上。 可是?到这地步了,方知雨却不像平时,没有半点宽衣解带的意思。 试着探手,果然被拒绝: “不要。”方知雨轻喘着热气说。 “为?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撕开女人侧颈的创可贴舔吻伤口,淤色还?未完全散尽,令她想要更多。 方知雨却不愿意,还?在跟她说不行。 没道理啊,又?不是?生理期。吉霄捉住对方再吻一通,然后问她: “又?说想我,又?这么对我……”说着关心,“难道哪里不舒服?” 方知雨被吻得眼神都迷离,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 突然,吉霄恍悟:“你怕被隔壁听到?” 这下换方知雨奇怪:“你怎么知道这里隔音不好?” 吉霄学着女朋友打太?极:“我不知道啊,是?你在说。”不等她质问,又?建议,“要不我们忍忍,今晚不出声?” 方知雨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认真考虑。 果然是?声音的问题。 吉霄一笑,打算继续,又?被制止:“先躺下吧,”女人倚着置物架跟她提议,“我腿有点软。”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怀疑方知雨是?故意的。对于对方火上浇油的言行,她给与回应,不仅没躺下,还?就这么直接吻上去,比刚才?更激烈,直到听见“砰”的一声。 第161章 然后,吉霄就看见方知雨小心掩藏的东西从置物架上滚落到自己脚边,连带着枕巾。 见到这一幕,方知雨明显慌了神。不等她动作,吉霄先眼疾手快蹲下捡起旧罐子?,看上面的字—— “祁门红茶?” 第54章 吉时 看着盒子间里最能寄托念想的宝物落地, 又看着它?被吉霄捡起来,像对待玩具般放在手里琢磨,还试图打开, 方知雨心都提到嗓子眼:“别动那个!” “为什么?”吉霄一边问一边用力?揭盖子, “我还没喝过你亲手泡的茶呢,正好解酒。” 方知雨摁止吉霄的手:“这里面装的不是茶!” 吉霄这才停手,掂掂茶罐:“我就说嘛, 哪有茶这么沉的,”说着问?方知雨,“里面装的什么?” “……遗物。” 吉霄惊得愣了两秒,又问?了一遍,确定自己没听错, 顿觉手中的旧茶罐变得比铅块还沉。 想到什么, 她小心翼翼:“该不会?是骨灰?方阿姨的?” “是骨灰, 但不是我妈的,是以前养的猫的。” 那还好一点, 吉霄暗想。刚把茶罐供回原位,就听方知雨继续: “我妈的遗体捐献了, 我只留了她一把头发。也放在里面。” 这下?轮到吉霄腿软, 连忙双手合十满怀歉意地跪下?: “对不起阿姨!刚才我不是故意的……还有小猫,对不起!” 方知雨在旁看着, 补充:“还有老师。” 虽然不明白老师指的是谁,吉霄仍然把头垂低: “对不起老师!” 现在总算知道今天不行、以及不能?发出声音的原因了。别说是声音, 即使隔着枕巾,刚才跟方知雨在茶罐前旁若无人地亲密也让吉霄觉得很失礼。总觉得此刻罐子里的长?辈和宠物都冒出来, 站在那围着她看,一脸谴责。 她在懊恼, 一旁的人却笑了。 方知雨总是这样,在该沉重的时?候笑出来。吉霄这才睁开眼睛: “别笑了。” …… 因为这个插曲提前关了灯。躺下?来仍有忌惮,总觉得今晚做什么都唐突。 可是空间太小,距离太近,方知雨就在咫尺,对她而言完全就是诱惑。干脆在床铺上划出三八线,不许女?人超过。 方知雨显然误会?了,问?她:“你是不是觉得碰到遗物不吉利?” 她岂止是碰到,而是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撞地上了。第一次登门就得罪家长?,还是以这么彻底的方式。 方知雨听完大笑。“我妈才没那么小气。” 这句说完,女?人就越过她刚划出的界限,亲昵地挽住她的手告诉她: “别担心,我妈会?很喜欢你的……我确定。” 想起方丽春,吉霄百感交集。方知雨却以为她还在在意茶罐的事,跟她打包票说不仅是妈妈,小猫不会?怪她,老师也不会?。 吉霄的心中温热,嘴上还是说,这哪能?知道?方知雨认真地回答她,当然知道。随后搬出她的迷信来,说从?年初她们?有交汇开始,她的运气就转好了。赶得上突然来的地铁,在餐厅吃便餐还能?中奖,石头剪子布一向都输的,现在却能?赢。这些年来第一次这样。 “所以你一定是我的贵人,她们?当然不会?怪你,”方知雨煞有其事,“而且之前我们?去杭州,不是还拿到了老师写给我的卡片吗?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吉霄这才对上号,对当时?方知雨为什么大哭有了更深的了悟。 心疼地握紧女?人的手,问?她老师说了什么?方知雨回答她: “她说,有好事发生时?,不要?否认它?。” 吉霄心间感慨:“所以现在,你觉得好事发生了?” “那当然!”方知雨在黑暗里跟她十指紧扣,“之前我有个习惯,遇到不开心的事总会?把它?记在日程本里。我还给这个系列的碎碎念取了名字呢,叫‘八十一丧’。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凑齐。” 吉霄终于笑开:“凑齐了要?做什么?” 方知雨沉默片刻才答:“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最近,就算我想写,也写不出来。总感觉做什么都是开心更多,连汪润都说我现在行好运、撞吉时?。” 汪润就是方知雨上次去杭州见的那位老同?学。吉霄记得。印象深刻,因为亲眼看到她们?依依惜别。当时?她坐在车里,五味杂陈,想方知雨,明明我也是你同?学,而且我更早认识你—— 在你还叫另一个名字的时?候。 赢下?石头剪子布,就会?转运吗?吉霄不觉得。毕竟无论是什么游戏,她都是常胜将军,但在老工业区苟活时?,无论赢多少次猜拳,黑洞都望不到尽头。 可即便如?此,她仍有觉得自己行好运的时?候,比如?礼拜六,去别人家做客。当时?还叫“时?知雨”的小鬼要?她帮忙辅导数学题,之后教她弹钢琴。 然后某一次,玩得太入迷,下?起雨来都没发现。等她们?回过神,雨已经太大。 方丽春就是那时?突然提前到家。她不仅人到,还给女?儿带回一个惊喜:买了肯德基。 她的早归让吉霄很忐忑。因为关于这位妈妈,时?知雨时?常抱怨—— 时?知雨说她家附近的流浪猫狗很可爱,她常买火腿肠喂它?们?,还给每只都起了名字。想捡回家养,但冷血的妈妈不同?意,说会?影响她学习,真无情; 第162章 或是跟妈妈吵了架,因为妈妈调侃她是小矮子。她都说了一百次讨厌被那么叫,妈妈还是不改,气死了。从?今天起她会?坚持喝牛奶,还会?去吊单杠,等以后变成高个子、长?头发的大美人,看妈妈到时?说什么; 或是妈妈昨天忘记在试卷上签字,害得她在全班同?学面前被老师批评。老师说她骄傲了,考得好一点就尾巴翘上天。她多委屈,回去跟妈妈提意见,居然被说是大小姐,这点挫折都受不了。明明整件事就是她的错!…… 在吉霄的印象中,这是对关系不怎么样的母女?。像这样偷偷带小朋友回家被抓到,时?知雨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吧。 正六神无主,就被小姑娘拉到女?人跟前,大方热情地跟她介绍这就是补课时?认识的那位数学很好的姐姐,今天也来教她做习题。 吉霄在旁别提多惊讶: 首先?,她是第一次听这人称呼她为“姐姐”。时?知雨总是直呼她名字,导致她一直暗中猜测小姑娘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也把她当成男孩子。毕竟那时?候孔老师就一直错认她为“小弟”。 这期间,就要?不要?对时?知雨说破自己性别的事,她真的很纠结。不想被误解,却更不想对方发现她不是男孩后,就不跟她玩了。 比起两年前,已经上初中的吉霄又懂得了不少事: 她已经明白女?生们?为什么看向她,又为什么远离她。 但是,时?知雨却跟方丽春介绍说,她是姐姐。 其次,惊讶于方丽春的态度。她的装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学生,但听说她就是教时?知雨数学的人,方丽春这个传说中的恶魔妈妈竟然对她表达了热烈欢迎,甚至邀她一起吃肯德基。 女?人说时?知雨回家讲过她很多事,还说最近这孩子数学进步,也有吉霄的功劳。本来就该感谢的,只是没找到机会?。 被这么郑重地道谢,吉霄局促起来。方丽春又留她: “外面雨这么大,等小了再走啊!” 于是那一天,明明放心不下?面馆,还是败给小孩心性,因为美食和他?人的善意贪恋地留在了花园小区。 现在回想起来,方丽春当时?分明是把自己那份让给了她,还笑眯眯地让她: “多吃点。” 那晚过餐点才赶回面馆,却也没耽误什么。下?雨天人少,她回去得竟然正是时?候。当时?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饱餐了一顿从?没尝过的美味,还没被任何人责备。 到夜晚躺床上,还舔着口?水回味。同?时?想能?成为那个家的一员不知多幸福。别说当女?儿,就算当猫猫狗狗都能?吃得很好吧?可惜方丽春不让养宠物。 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住进带窗户的房间,可以放得下?钢琴,阳光洒进来。 这么想着吉霄闭上眼,看见的却是那个家真正的小主人。她扎高马尾,做题的时?候晃着脚,嘴里心不在焉地含着糖,一边吃一边写,还要?把笔下?的字都念出来:“答,冒号。……” 想到她,闭着眼也扬起嘴角。 时?知雨这个人自小就这样,做人没定性。什么都是三分钟热情,很快喜欢,又很快腻味。被她因为不想吃苦就半途放弃的钢琴,后来却成了吉霄的梦想。之后很多年间她都为此努力?,追求效率、追求晋升,相信物质比感情可靠,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处。只是跋涉太久,渐渐忘记一开始是为什么心升向往,忘了她想奔赴的终点,只不过是被人轻易就舍弃的起点。就像年少时?的悸动?一样,回头再看其实泛善可陈,早就随着岁月淡去。 察觉到这个事实,是进烟雨取花名的时?候。从?丸子口?中,吉霄听到一个令她联想起某人的花名,让她愣了好一阵。 可是,就像丸子说的那样,“及时?雨”这名字分明就很适合她。那么又何必在意它?跟谁的名字很像? 是真的没感觉,才接受得心安理得。以至于去白夜沿用的名字更像,也不觉痛痒。 她想,原来她是真的放下?过去往前走了。 然而,本该消失在时?间里的人却再次出现。不仅如?此,还今非昔比: 曾经闪闪发光的存在,如?今黯淡失色,一身伤病,被人生压得喘不过气来。星辰陨落了,即将化作四散的尘埃。她是旁观者,同?时?也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见证这一切的时?候,她心中什么滋味都有,唯独没有喜欢。怎么喜欢?很多年前,她的信任被这个人亲手肢解,青涩的恋慕也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太妃糖早已过期,她也早不是那个踏着烂自行车在老工业区到处游荡的小鬼。对曾经她都能?放下?,何况是今日。 她是没可能?再喜欢时?知雨的—— 除非她是狗。 那么,再描述一次重逢吧,站在旁观者、知情者的角度,从?上个春天开始。 三月的那一天,白夜的老板突然跟她说,有个女?人在打听她,对方“长?得蛮可爱,像一只猫”。 听到这形容,吉霄的心不受控制地有了波澜。所以老板一提醒,她就回头—— 然后,她看见时?知雨。 确切地说,是看见一个女?人。她留淡色长?发,刘海就快遮住眼睛,化浓妆,还戴了副黑框眼镜。 第163章 看得太不确切了,因为对方在暗处。看了好一阵也没结果。转头继续喝酒,表面风平浪静,手却在颤抖。 把某人错看成时?知雨,这不是第一次。怪就怪在这次这人跟她记忆中完全不同?,怎么会?觉得像呢? 更糟的是,多年不见,一想到对方或许有可能?是时?知雨,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想躲去厕所。 这些年她有付出有得到,总的来说人生在走上坡路。更何况她跟时?知雨之间,亏欠的那一个是对方。那为什么她还是老样子,看到她就想溜走? 真没骨气。 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她听说这个人在打听她。目的明确,看来是认出她了。那白夜是什么性质,她一定很了解吧? 愿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被对方知晓的秘密,现在全部暴露。人肉皮囊被带血剥下?,她没有原地爆炸,还要?感谢时?知雨高抬贵手,只是暗中跟着她,而不是直接冲上来跟她对峙。 除此之外,从?别人那得知了她在这里的化名,时?知雨有什么感觉?一想起这个就非常后悔,为什么一念之差用了“时?雨”这鬼名字: 真担心对方觉得她还有什么放不下?。 可等她做完这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再回头,刚才还坐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就像一个嘲讽—— 人家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然后吉霄就下?定决心:必须再见那个女?人一面。 再见是清明假,她全程都在紧张。人在吧台,神魂却在身后,在女?人坐的角落。后来老板说小猫今天喝趴下?了……好机会?。 时?隔多年,再次走向故人。久违地近看熟悉的眉眼,吉霄确定了: 就是她。 在那一刻,她想起将军。 将军那只猫,脖颈上系着铃铛,一看就在哪户人家呆过。那个下?雨天,她想救下?它?,却花了很长?时?间依然得不到对方的信任。 当时?吉霄就知道:将军一定不是主动?离开那一个—— 它?是一只弃猫。 被人背弃过、伤害过,才会?满身带刺、抗拒善意。若前主人再出现,将军会?用什么目光看向那个人? 她看向时?知雨的时?候,怀抱的就是同?样的心情。 曾经将她彻底驯服的人跟她再见时?,没能?喊出她名字。只是自顾自在醉酒中哭泣,还一边哭一边不知对谁说: “能?梦到你,真开心。” 就这么一句话,已经足够激怒她。在愤然中,吉霄将错就错,捉紧对方的手打算让她为这话负点责任。却被她逃走。 再后来在面馆,还是没能?追上她。回程时?吉霄想时?知雨剪了短发,为什么。那碗汤面淋下?去不烫吗,有没有受伤。 如?果你真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下?次出现是何时?,在哪里?…… 在公司。看到个人简介那一刻,吉霄多讶异。姓名,方知雨。原来改跟阿姨姓了?怪不得名字那么不常见,这些年搜她信息,却一无所获。花名……蓝猫? 当天晚上,吉霄就把备忘录里所有关于女?人的痛骂和吐槽都找出来,换上统一新标签—— “猫的研究”。 人是来了公司,但第一次在总部见到已是冬天。对方戴着黑帽子从?她面前经过,头埋得很低,装不认识她这个人,就像之前在白夜里做的那样: 明知是她,却不来跟她搭话。 当天午休就恼怒地把丸子拉去吃饭。绕了几圈跟她聊起行政部新人,问?她什么来头,怎么能?让自己部下?在短时?间内就那么多积怨。丸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给她提供了一条重磅信息: 丸子说,对她失忆的事情蓝猫似乎格外感兴趣,总在打听。 察言观色、洞察人心是吉霄的强项,所以吃完那顿午饭她便明白了: 原来,时?知雨希望她失忆。 这场游戏启动?的必要?条件,原来在这里。那么就算没有圈套,她也要?造一个、跳下?去。 而后就是等待。原本就要?争总部的位置,现在更有动?力?,想方设法都要?回宁城。在那之前她不打算打草惊蛇,却在这时?听小叶说起时?知雨和谭野的关系。原本就蠢蠢欲动?的死灰因此烧得更加剧烈,令她想起自己当年就很恨时?知雨这一点: 看上去一脸纯真,背地里却有着另外一面。假面幻灭的时?刻,总叫人痛得刻骨铭心。 她压制着内心的火焰安静地蛰伏,在暗中研究她,观察她,直到年会?。 那天晚上,吉霄又记起一些往事,记起自己曾在河岸跟人说,世界如?果要?毁灭,那就毁灭吧。阴暗又中二的小鬼,只有物质和爱都极度匮乏的青春期才会?造就。现在可不一样,现在她混得风生水起,没空愤世嫉俗。 时?间还真是令人感慨,什么叫过期不候。物是人非,不,连物都不是。眼前的不夜城过分美丽,老工业区可没有这么动?人的灯光。 在感慨中,她想抽一支烟。摸出打火机,动?摇的手却把东西拿丢了。烟是没抽上,但接下?来,她听到有人呼唤她姓名。 多可恨。事到如?今,她依然一听就知道那是谁。 这个人曾跟她许下?幼稚的约定,之后就消失。这么多年不见,再出现时?鬼鬼祟祟。终于跑来搭话,偏偏选在小行星来临前夜…… 第164章 是良心发现,还是只是巧合? 一边揣测,一边决心接下?来要?把一切当电影,要?入戏。想发笑的,却被带着小雪的冷风吹出眼泪。 她连泪也不擦,就那么朝着故人走去。 打算回避就该彻底绕开,非要?找上门来,那就让你好好体会?一遍我的苦楚。看着时?知雨因为害怕她跳下?去满脸恐慌,觉得很好,却还不够。折磨要?再深切些,就像她们?都在危楼的边缘,她掐住对方喉咙,至于要?不要?摁下?去、何时?摁,主宰全在她—— 自今日起。 有些事没告诉时?知雨。首先?是那一天,去董事办看见谭野跟她举止过密。 真是一如?既往,会?在关键时?刻给人致命一击。无论拒绝人还是伤害人,时?知雨都是一流的。当时?直想把那些精致的茶具全砸了。别啊,做个正常成年人。保持理性,控制愤怒。即使亲眼看着那个曾经如?梦一样的人如?今败给了现实、跌入了尘埃。她竟然还是能?微笑,并且对着那个在她眼中跟粪土无异的男配角妥帖地说: “谭先?生,好久不见。” 这些年,她可成长?了不少。 之后在女?厕,说“我很想你”。讲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转头对着隔门。因为知道,唯一关闭的那扇门后有人在听。想玩些无聊把戏,却终究没能?抑制住真心。讲完后觉得地点糟糕透顶,她也糟糕透顶。都到这地步了,还存着令人反胃的侥幸,想听时?知雨亲口?说,她跟那个男人没关系。 两天后知道确实是误会?。被何风在信息里骂了多少遍,还是没回酒店。见色忘友真小人……她居然也有这么一天。没办法,总怕这次不守规则,天会?知道,让她失去游戏的主动?权。飘然到什么程度呢?一边洗澡一边大唱《当你》。 她甚至觉得成年后的时?知雨也很好,讲道理时?很可爱;带着伤痕、明明很疼,却还努力?忍耐的样子很迷人;今晚那么狼狈,仍要?执意来搅局的冲劲真厉害,就像天女?下?凡…… 想到这,吉霄也觉得自己夸张过头,顺便注意到镜子里傻笑的女?人。沉痛地对她说你完了,你恐怕又喜欢上她。却很快就收到自己的反驳: 喜欢她怎么了。喜欢时?知雨,不行吗?不能?既讨厌又喜欢吗,谁规定的。 有段时?间,她爱的和恨的确实是同?一个人。深恶痛绝,却又没有办法。 然后是杭州。确认吃了安眠药的女?人彻底睡着,她在黑暗中走下?床,到对方身侧蹲下?,借着夜光看她。 看了不知多久,才启口?跟她说话,喊出那个很久违的名字: “晚安,时?知雨。” 第二天去看日出。春天是人间最美的花园。在碧野中徜徉时?,她对自己的感情下?最后通牒。想求理性管束心,清醒点吧,没人想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她不禁开始回忆这一次又是在哪一刻出的错、动?的心。却怎么都辨析不出开端。回忆最终把她带往的还是十五年前,少年宫门口?。在那个春天,雨落下?的时?候,她是先?跟上时?知雨,才问?自己为什么。 在习得理性前,人先?拥有感情。说爱是繁衍的衍生品,那她又是为何觉得同?样性别的人如?此令她心动?。吸引是先?验的,她们?在雨天看向彼此。在被教谕告知概念前,她就想靠近她。 她不该用理性去剖析爱,因为爱没有逻辑可言。恨需要?前因,爱不需要?。爱是一季春风,一个雨天,一次屋檐下?不过几百秒的停留。是把它?们?的美丽弧光都影拓下?来,凝成一颗没有根蒂的果,发现它?时?已在飘散芬芳。不能?用“因为”“所以”去推理,也没有充分和必要?条件。非要?追究,爱所诞生之处,空空如?也。 她是先?品尝了那果实的甘美,再用很多年去领悟、验证。在西湖看日出时?,爱的光晕持久到让她晕眩。在太阳古老的凝视下?,价值能?解体,吸引却不行。它?是自然赋予人的天性,就像日升日落,到时?间总会?上演。它?不是人为自己堆砌的意义,理性怎么敢剖析它?。 所以,她明明放下?她往前走了,一年中却仍有那么几天,梦见时?知雨。即使是很无聊的画面,她也在梦里红过眼睛。 那梦其实没什么内容,就是年少的她们?走在河岸。黄昏的色彩晕染在故人身上,令她想做一个不想醒来的梦。当女?人一如?梦中那样遍着辉光,真实地站在朝阳下?、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能?做的也只有屈从?—— 承认吧,就算过期了,太妃糖仍散发着令人不快的甜味。时?至如?今,她看向时?知雨的每一个时?刻,都还浸润在同?样的色彩里。前尘隔海,她却无法挣脱、不能?抽离。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这一次,只怕余生花多少时?间,都再难忘却。 最后,寰宇酒店。那天晚上,抱着跟她诚挚告白的女?人,她在心里说了再见。再见,从?今之后没有过去,只有现在;没有时?知雨,只有方知雨、女?朋友。 …… 吉霄在黑暗中侧向跟她挤地铺的人。 如?果失忆是这段关系的必要?条件,那她可以装一辈子。原本忘记这件事,她就很擅长?。她会?让这场游戏一直这么继续下?去,作为当事人、知情者。在她说停止前,被圈定的羊羔是逃不了的。明白吗?方知雨。 第165章 仿佛听到她心声,女?人在这时?回应一般握住她的手。似乎以为她睡着了,便完全不遮掩,满怀好奇和眷恋在黑暗中细细抚摸她的手。 看,爱没有逻辑,不讲条理。非要?问?因果,那此刻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做。不仅抚摸,还在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 女?人的唇瓣柔软温热,顷刻就令她心旌荡漾。然而对方却在这时?停下?,用自己的脸颊贴她手背。似乎这样依偎着,今夜就能?做个美梦。 终于再难抵挡,吉霄伸手抱紧恋人—— 抓到你了。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被揽入怀后,天真的羊羔对她说。 “你可以继续这么以为……想做什么都没问?题。” 方知雨不答话,但吉霄知道她害羞了。因为她把脸藏进她颈窝。 被女?人的呼吸扑得有些发痒,吉霄跟她再凑近些: “刚才就想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伞?” “啊!” “啊什么啊?”吉霄说,“要?不是我看见,你还打算把它?扣在这多久?还有我的旧手机。” “不是我扣,”方知雨跟她强词夺理,“是住在我这里很舒服,它?们?自己不愿意走的。” 吉霄在黑暗中也笑开。 既然谈及住处,有个提议倒是希望方知雨愿意接受。 “你不觉得住14楼很不吉利?” “但便宜啊,”方知雨跟她说,“13楼和14楼都很便宜。” 那是因为都没什么好彩头。“方便说吗,这里的房租。” “1000块一个月。” “1000块?”吉霄立刻抱起不平来,“你这都郊区了,条件这么糟,面积小,离公交车地铁站还远……你被人坑了吧?” “没有吧,那个中介感觉人蛮好。” 方知雨依然没有改变。总是对人抱着毫无根据的乐观和善意。 吉霄只觉自己的心刹那间既炽热,又冰冷。 “你有没有想过搬家?” “嗯?” 吉霄把头靠向女?人的颈侧。 “我是说,要?不跟我一起住吧?方知雨。” 第55章 新居 夏天快结束时, 方知雨已经完全适应了新居。 她?的行李原本就不多,搬来时又处理掉一些。但比起各自独居时,她?和吉霄的生活都还是发?生了不少改变: 于吉霄, 是作息的调整。以前她?不早起?, 住处离工作地点近。没业务时卡点上班,有业务连办公?室都不去。过得自由,但也过得昼夜颠倒。现?在却因?为方知雨转换了生物钟。 于方知雨, 则是安排的变化。以前早上起床,为了离开憋闷的盒子间,她?总是很早出门?,去24小?时便利店吃早餐,之后消磨一段时间再去赶地铁。一天中?通勤占大头, 疲于奔波。现?在家?离公?司近, 有了不少自由时间。 可以用厨房也让方知雨开心。在老家?时经济有限, 习惯了自己做饭。来宁城后没有厨房,有时三餐都吃外卖。现?在住来吉霄这里, 终于有条件重新下厨。 更满意的是吉霄这个室友。以前她?做自己和妈妈的饭,在意的重点从来是如何在节省的前提下保证营养。对病患如此, 对自己亦然, 毕竟作为家?里唯一的生力军,她?不能生病。 跟吉霄同居后, 也开始重视起?烹调的美味。因?为吉霄很喜欢吃。就算是最简单的饭菜,只要做得稍微可口一点, 这个人的脸上都会因?此呈现?出非常生动的神情。这让方知雨很有成就感,研究食谱也更有动力。而且无论她?把厨房弄得多糟, 吉霄都会在餐后把它一尘不染地还原。 互补带来的改变还有很多,比如以前她?虽然上山下地, 却从没有定期锻炼的习惯,现?在坐写?字间,弊端就暴露出来。吉霄会带她?运动,周末还去露营、爬山;更不用提那些都喜欢的事情,看电影,弹钢琴,去感兴趣的地方,吃好吃的店…… 吉霄的摄影设备也全由她?差遣,从合作方那里偷师回来,还能随时练手?;就连工作也顺意,办公?室没做完的回家?还能找补,反正她?们连部?门?都是同一个。…… 至于新居的装潢,当然无可挑剔。大通间,两面开窗,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日出。 从春入夏,方知雨见证着天亮的时间越变越早,看这个城市在一天初始时呈现?不同面貌:时而隽永,沾染细雨雾蒙;时而磅礴,遍布七彩霞光…… 她?拍下了不少照片和视频,记录看到的风景,用过的物件,做过的菜肴……还有吉霄。 一切都适意,就是那个半透明的浴室门?总是没办法习惯—— 尤其是洗澡的时候。 不仅自己洗,就是吉霄洗她?也会忐忑,在外面不知眼睛往哪放。常常是躲去工作台,因?为正好有书柜可以隔断视线,让她?冷静下来。 这夜又是如此。隔着玻璃门?见里面的人开始宽衣,方知雨就转头往工作台去。到了只见台面上放着吉霄刚才在看的平板电脑,还有一张草稿纸,上面最显眼的地方写?着“周年庆”三个字,旁边罗列了各种想法。 烟雨的周年庆为了配合营销,每年都在国庆长假做。离现?在还有两个月,却到了需要拟定计划的时间。 身在同个部?门?,方知雨知道这次周年庆的主要目标除了拉动销售外,还有个重头戏:就是把已经完成的线上点单系统宣传出去,让消费者都来注册并使用。 第166章 这期间,就这个问题,她?和吉霄讨论了很多。因?为对从实?体?到虚拟的变化?,她?这个两年前还与世隔绝的人最有感触。 来宁城的次年,见到人在家?中?买咖啡时,方知雨很惊讶。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要买一杯咖啡,做的第一步是出门?去店里;而现?在的第一步却是打开手?机,先点单。 更令她?感受到观念转变的是对门?店的理解。以前谈起?门?店,她?想到的是县城里那家?烟雨茶;但现?在谈起?门?店,她?想到的却不止实?体?,还有各式各样?能添加购物车的屏幕。 “所以你对品牌部?才重要啊,”吉霄听?完她?的感慨告诉她?,“以前大家?的消费场景由柜台、桌椅和服务员构成,现?在却变成了手?机界面,由文字和图像构成。这全是需要你输出的地方。” 一想起?这些,方知雨就心潮澎湃,好像十六岁那年坐在茶田间念课文,想象着远方的春风。 时间还真是令人感慨。原本,她?已经不期待未来。但是现?在,作为一个在旧世界没有赶上时运、被隔绝在云雾中?的人,却能被新世界需要。 这么看来,她?是真的可以试着放下过去往前走。 方知雨百感交集,就看见书柜上的《冰与火之歌》。确切地说是第一卷。有三册,黑色封皮。 这是很多年前的版本,旧得有些破损了—— 是她?当年送给吉霄的。 刚搬进来的第一天,方知雨就注意到了这套书。因?为这是她?和吉霄曾有过交际的证明。不止这个,她?以前分明还送过别的,甚至有署名的那种。这么说来她?们连合照都有过……但在这个家?里,都没见到。 听?吉霄说,从老工业区搬来市中?心时,她?们处理掉了很多旧物。是那时扔掉的吗?具体?是哪一年搬的家?呢?当时就失忆了?真的没见过任何跟“时知雨”有关的东西?…… 想问,又不敢问。 至于唯一剩下的这套《冰与火之歌》,记得当时是为了跟风表姐,才让爸爸订购。在家?放了几个月一页都没打开过,直到吉霄来作客。 吉霄说她?以前在开音像店的朋友家?看过这个盗版书,很好看的,可惜只有上册,不知道后面发?生什么。见吉霄喜欢,她?索性送给她?。等到很久之后汪润推荐,去看了改编的美剧,才惊觉这个故事精彩纷呈,可惜错过了小?说。 被她?轻易放弃的,吉霄还留着。书是这样?,钢琴也是。若不是确定吉霄失忆,她?真会抱着侥幸,想她?们那些她?不敢回望的曾经,是不是还有一丝半点希望可以弥补。 这侥幸初升起?,是刚到白夜那阵。听?常客叫吉霄“时雨”,让人写?下来发?现?还真是她?名字中?那两个字。光是揣测吉霄为什么会用这花名,她?都失眠了三日。结果后来进公?司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吉霄的花名叫“及时雨”—— 还是丸子帮取的。 失望之余,还是忍不住假设,要是她?们之间有另一种可能多么好。 想虽这么想,却根本没勇气实?践,不敢去豪赌跟吉霄整理曾经,生怕踏错一步,现?在的美梦就会破碎。 可是,在她?看来,跟吉霄的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远不止苦楚,还有美好。 认识时年纪小?,所以她?人生中?有一些大事其实?是有吉霄参与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初潮。 那天她?很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去参加了补习。出门?没多久就恍恍惚惚摔一跤,还被路边的灌木划破了小?腿。 可即使受了伤,她?也没能因?此集中?精力。总觉得没力气,整个人粘稠又沉重,像感冒了,但又分明不是。 无精打采到面馆,吃完要走,就被吉霄一脸急切过来拉住她?。遮遮掩掩带她?到角落,少女脱下自己的外套系她?腰上。 “裙子上有血。”又低头到她?耳边提醒。 说的是标准普通话,方知雨却完全没听?懂。“什么血?”她?问吉霄。 “你来那个了呀。” 见她?还是茫然,吉霄凑得更近些,伸手?半掩着脸跟她?说:“就是……月经。” 这下轮到方知雨吃惊。但经验虽然陌生,知识她?是有的。身边已经女同学陆续来过,再加上妈妈早教过她?,而且表姐也说,某一天,这事情一定会发?生。 因?此她?的心很快归于了平静。反而是吉霄得知她?是第一次后,变得像油锅上的蚂蚁,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连客人也不接应,去跟吉小?红说明了情况,然后焦急地拉着她?进里屋。 记忆中?那房间又窄又小?,进门?先经过公?共卫生间。马桶黑得让方知雨看得脚趾抓紧。空气也混浊,有屎尿味,还有潮湿的霉馊味。 进去后到处乱糟糟的,堆满了东西,铺着黑垢。没有窗,上下铺。阴沉憋闷得像个不透光的小?盒子。 即使如此,方知雨也打算遵守基本礼节。正要脱鞋,吉霄说不用,让她?直接进去。拉起?用以遮蔽的挂帘,吉霄找了干净毛巾放床上让她?坐。她?便坐下,垫着吉霄的外套。 吉霄给她?冲红糖水,然后说她?得找小?姑要钱去买卫生巾。让她?就在这等着,她?很快回来。她?乖乖点头,坐着一动也不动。 第167章 要离开了,少女又回来捞起?袖子塞她?小?腹上盖好,让她?千万注意保暖。这才出门?。 吉霄不在,方知雨看看四周,又看看天花板。天花板有泛黄的水渍和密密麻麻的黑点,令她?鸡皮疙瘩骤起?,只觉更加恶心,气都出不过来。赶忙收回视线,闭眼抓紧吉霄的外套,像是握着什么护身符。 在这个肮脏不堪的空间里,唯有这外套干净。她?坐在外套上,就好像和那些污物都隔绝了。因?为吉霄,她?可以继续忍耐。 吉霄匆忙回来,拆开一次性内裤和一片卫生巾教她?怎么用。其实?以前方丽春说起?过,所以现?在她?一看就会。但吉霄还是贴好了给她?。又麻利地找出干净衣裤,告诉她?是她?小?学穿的,大小?应该差不多,连衣裙得换下来。 “在这换?”她?问吉霄。 “不啊,去卫生间换。” 方知雨眉头一下皱起?来:“我不要,那个马桶太脏了!我没办法进去的!” 这句一出,吉霄没了辙。好久才小?声:“那在这换吧。”说完脸就红了。 把垃圾桶拿给她?,又把纸巾和干净衣物都放凳上,吉霄才独自朝门?走,背过身去死?死?摁住门?锁: “快换吧,我看着门?,免得我阿爷突然回来。” 方知雨在少女背后脱掉袜子,然后脱连衣裙。脱完先穿好一次性内裤,然后才赤身去研究自己衣物上沾染的血迹,总觉得非常新奇。之后套长袖衫。一想到这是吉霄小?学时穿过的,就觉得更晕乎。穿好了抬起?衣领来埋脸进去—— 这房间这么污浊酸臭,吉霄却仍然干净隽永。她?的旧衣服上有股薄荷味道,令人的心一刹那清爽。 “我刚刚看到,你袜子好像也是破的?” 刚沉浸其中?,就听?吉霄背着脸问她?。 她?对少女的背影答:“我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被划破了。” “那你人划到没有?” 方知雨听?到这,才低头看自己小?腿,发?现?真破皮了,带着血丝。 一听?说她?受伤,吉霄急得下意识转过来,想说那得上药,就见眼前的女生一双雪白的腿赤着,只穿长袖衫一脸无邪地望着她?。 连忙又调头对着门?,想说什么都忘记,先催促人:“你把裤子穿上啊!” 等她?穿好了,吉霄翻出一个体?面的纸袋帮她?装好脏衣物,她?却说不要了。吉霄惊讶: “袜子和内裤不要了,连衣裙也不要?” “不要,”她?说,“之前我把葡萄汁弄到裙子上,妈妈让我直接扔。” “那是因?为葡萄汁洗不干净,血迹能洗干净呀。” “我总不能带着脏衣服去上课?” “你下课过来拿就好。” “很麻烦的!”说到这方知雨才讲出心声,“这条裙子我最不喜欢了!可是妈妈喜欢,每次非让我穿。” 达不成共识,便先放一旁。吉霄让她?重新坐床上去,还是坐她?外套上。之后翻出医药盒子,在她?面前蹲下,轻手?轻脚帮她?挽起?一侧裤管,露出划伤。 然而棉签刚点到伤口,小?姑娘就猛地缩回腿,冲她?喊: “疼!” 吉霄既无奈又好笑:“这点疼都受不了?以后还怎么当伟人?” 被这一句激中?,方知雨眉头仍蹙着,却下定决心:“那你继续。” 吉霄忍着笑意,怕她?这次又躲掉,干脆一支手?从后扶稳腿肚。然而还没开始,方知雨又制止她?:“你一定要轻一点!” “放心……但我再轻,碘酒刺激到总会疼的。”吉霄柔声跟她?说,“要不这次你试试先做好心理准备?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受。” 方知雨问她?:“怎么做心理准备?” “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去?”吉霄说,“总而言之,别躲开。” 方知雨攥紧身下的外套,试着按吉霄说的做。然后她?的注意力就全转移到帮她?上药这个人身上。看着吉霄,小?痛楚果然变得可以忍耐。甚至在心里偷画她?轮廓。那图景很清晰,清晰到即使过了十几年到现?在,闭上眼仍能看见。 比起?现?在,当时的她?是童稚不少,居然认真考虑起?她?和大家?看到的吉霄是不是不同的?因?为吉霄居然告诉她?,在她?们中?学没有人说过她?漂亮。可是在她?眼里,吉霄是最美的,桃花眼,瓜子脸。好像电视里的仙女。 这个仙女会不会只在她?面前才展示这么动人的本貌?在别人眼里是另一张脸?对其他人都很糟,只对她?一个人好。 是魔法吗?如果是,那她?在吉霄看来是不是也不一样??不然为什么她?这么普通,吉霄却总会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凝视她?,就像在吉霄眼里她?也变成了仙女一样?。 不要看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很难亲近,其实?善良得不得了。就像此刻,一点小?伤,她?也那么担心。 可是,春天之前,她?们明明还不熟悉。才结识多久,就这般关怀备至。真神奇。连表姐都不会对她?这么好。 太过琢磨吉霄的事,上药结束都没察觉。 “不是刚才还叫疼吗?这会儿又傻笑?”吉霄一边收医药盒子一边问她?,“在开心什么?” 第168章 她?胡乱答:“开心来月经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吉霄不理解,“你不知道这事情多麻烦。”说着又看一旁,拿搪瓷杯过来递给她?,“怎么没喝这个?” 因?为总觉得那杯子很脏。 吉霄无从知道,还在真诚地告诉她?:“红糖水对生理期很好。你别看它像药水一样?,味道其实?是甜的。很好喝,你尝尝。” 方知雨这才接过搪瓷杯,冲吉霄做一个鬼脸,然后笑嘻嘻地把水一口一口喝下去。 第56章 春日 那天下课又去找吉霄, 两个少女沿着?春日的河岸行在蓊郁中。午后的阳光落入河流,碎作星辰,波光闪闪。天气正?好, 吉霄的衣服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到?了该转弯回花园小区的分岔路口, 突然不想那么走?。 “我们去江边好不好?” “?不回去做数学题?” “我今天来?月经,感觉脑袋里都是浆糊,听课都睡着?了。老师知道我不舒服, 还让我先离开呢。”方知雨给自己找理由,“所以就算你想教我,我也听不进去的。” “可是……” “走?嘛!” 拉着?吉霄朝前,一路追追打打。好似两尾刚入大海的小鱼,满是带点?怯意的新鲜, 又像逃课来?远足。 行至港口, 手已?牵在一起。江流宽广, 天高水阔,有船支航行其间。 玩乐累了, 到?一处野草从坐下歇息。 “你的裙子我洗好了,但还没干。等下周上你家?给你送回?去。”吉霄说。 “你真迟钝!”方知雨说她?, “我都讲得那么明显了你还是听不出, 是我故意不想要!” “我不管。反正?我要送回?去,到?时候你想扔再扔。” “那我还怎么扔?你那么用心帮我洗干净的。” 吉霄听到?这, 难掩喜悦。 “可你为什么不喜欢?”不禁问方知雨,“我觉得那条裙子很好看啊。” “那是在你眼里, 因为它?跟你适合。你穿好看,我穿就不行, 太成熟了。” 方知雨说到?这灵机一动,脱下书包来?放草地上, 头枕着?补习资料美滋滋躺下。多惬意,就是刚才跑了一阵还在冒汗: “好晒啊。” 坐她?身旁的少女听了,挪挪位置帮她?挡住阳光,让她?的脸陷进自己身形造出的影子里: “这样就不晒了。” 对她?这么说的人背着?光,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让方知雨看得一刹那出神。总觉得这一刻,好像连风声都安静。只听到?她?声音。 “其实?,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把我当成男生。”心不自知地怦然着?,一片寂静间,暗影里看着?她?的人对她?低声说。 方知雨回?过神来?,故作老练地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故意骗我。我只是不点?明而已?。” 吉霄意外:“……就那么明显?” “对啊,”方知雨随便举个例子,“之前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裙子,你说半天说不清楚。还说什么‘男生都不穿的’,真的很奇怪!” 吉霄被戳穿得不好意思。良久才问:“可你不觉得我很像男生……穿裙子很丑吗?” “哪里丑了?”方知雨不解,“而且你只是留短发,为什么说自己像男生?我跟你保证,你穿上裙子会跟电视里的仙女一样!……不对,还要戴个假发,仙女的那种!” 吉霄听得莞尔。“真是闻所未闻。”她?说。 闻所未闻。这种词她?这个小学?生还不太会用。成人后大三岁不算什么,但小时候大三岁,就像隔着?两个世界。她?还是小孩子,吉霄已?经长大了。 她?对此既憧憬,又很不满意。 “这里夏天来?应该也很美。”然后听吉霄说,“到?时候花都开了。” “夏天又来?啊。”她?漫不经心。 “……等你考了中学?,就不会再来?你数学?老师这补课了吧。” “当然,学?校都不一样了。” “那我一个人来?,也没什么好玩。” “你这么大个人还要人陪着?玩啊?” “你人小,你厉害。” 方知雨被逗得笑开,但笑完又不知道笑点?在哪。 那段时间她?就是这样,常常傻笑,因为吉霄。 “你初中考哪?”又听吉霄问她?。 “国际学?校。” “那不是在市里?” “是啊,”方知雨答,“再不行也要进一中。”说到?这嘴快,“反正?五中是绝对不可能?的。……啊,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你就是五中的。” “你又知道我在五中?” “我知道啊,”方知雨说,“我之前又看到?你朋友。就是小卖部那个姐姐。她?穿五中校服。” 吉霄想了想,明白了什么。又想起来?: “对了,之前不是在你家?看过《重庆森林》吗?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叫吴美希,她?家?就有那个电影的海报。”说着?还比划,“这么大一副,很漂亮的。” 方知雨的眼睛瞬间明亮:“她?愿不愿意卖啊?多少钱我都给!” “不知道,”吉霄答,“得问问了。而且我很久不去找她?,也不确定那张海报还在不在。” 第169章 方知雨牵吉霄的衣袖:“那你抽空去帮我看看好不好?我真的好想要那个!” “……好,如果你想要的话。” 方知雨笑容粲然:“太好了!” 吉霄跟着?她?笑起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看电影。” 方知雨纠正?她?:“不是好像,是本?来?就是!” “那你想过拍电影吗?”吉霄问她?,“想当伟人,导演好像也不错。” 方知雨听得怔住,好像被人无?意间指向一处新境地。 “不过还是算了,”然后就听吉霄煞她?风景,“你老人家?那么忙,又要当钢琴家?,又要做宇航员,还要研究科学?,应该没空拍电影的。” 方知雨听出来?了:“你好像在取笑我!” 吉霄笑出声。“不是好像,是本?来?就是。” 被人揶揄,方知雨却一点?气也生不起来?,反而觉得心窝痒痒的,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做个梦还那么多想法?。手上却不饶人,跟吉霄扭打起来?,最终把她?也拖到?草地上跟她?并肩躺着?。 都躺下了,还嫌不够亲昵。非要去找吉霄的手,要跟她?牵着?。 “你呢,”问她?,“高中打算考哪?不会还呆在五中吧,那里真的很烂。” “……我不一定考高中的。” “为什么?” 吉霄不答话。那么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你担心考不上别的学?校吗?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你数学?那么好,就是语文差了点?。现在补还来?得及啊。” 少女却答不是因为这个。是她?不喜欢上学?。原以为可以重新开始,但现在看来?好像不行。 方知雨不明白吉霄的意思,却在这时想起她?脸上那些乌青。她?想五中果然很烂,吉霄不该去那。 刚想到?这,又听吉霄说:“而且我家?没钱。以后供弟弟一个人读书都够呛……我阿爷身体还不好。” “可以借钱啊,”方知雨说,“对了,还可以买彩票!我表姐之前买彩票中了500块呢!她?说一等奖可以中很多万,她?离一等奖就差几?个数而已?!” “买彩票不要钱吗。” “很便宜的,我零花钱就够!我可以出钱,你去买,正?好我妈妈不准我买那个!”方知雨热情地帮她?规划,“我出钱,你出力,中奖了我们平分!” 吉霄听着?童言无?忌,感慨:“真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方知雨不乐意:“为什么学?我妈妈叫我大小姐?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还这么说,我恨你!” 吉霄闻言,放开牵着?的手。就这么一个举动,便让方知雨意识到?自己又嘴快了。什么“我恨你”,她?明明不是这么想。 但要她?为这事情道歉,又低不下头,只是连忙又握紧吉霄的手。 幸好吉霄不同她?计较,问她?:“人为什么非读书不可?” “不然呢,”方知雨不明白,“大家?都说读书很重要。在我老家?也是,我外婆说站得高才能?望得远。” 吉霄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声,令方知雨再稚拙,也看出少女有诸多苦衷。她?不知该怎么问,也无?从安慰。 还是吉霄岔开话题:“春天真好。” 方知雨马上就搭腔:“我也喜欢春天!”说着?她?又笑起来?,“我妈妈叫方丽春,她?生日也在春天。” 吉霄也跟笑了。“我还以为你跟你妈妈关系不好。” “怎么可能?,我超级爱她?的!也爱我爸爸!” 说到?这,方知雨想起一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对了,你是不是也是雨天出生的?”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雨’字!我妈妈说生我那天下雨,才这么取的。而你的‘霄’字,不是这个吗?” 小姑娘说着?拉过吉霄的手在她?手心上写字。吉霄感触完,点?头。 “所以说不定你也是雨天生的!”方知雨欢喜地推定,“你回?去问问阿姨,她?肯定知道。” “哪个阿姨?” “面馆的老板娘啊。” “老板娘是我小姑,她?哪能?知道?” “小姑?”方知雨这才弄清了两人的关系,找补,“那就去问你妈妈。” 没想到?吉霄答:“我妈妈死了。” 方知雨的表情刹那冻结,好像头一回?听说“死”这个字。再一想,似乎在面馆也从未见过吉霄的爸爸,瞬间懊恼: “对不起!” 吉霄却轻描淡写:“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可方知雨被掀起风浪的心已?不能?平宁,让她?接下来?感情充沛地问: “吉霄,从今天起你跟我做最好的朋友好吗?最好最好那一种!” 明显的同情令吉霄看得好笑,但她?还是开心:“好啊。” 躺她?面前的小人这才松了口气。吉霄全看在眼里,便不想再同她?继续这话题。想聊点?开心的: “你怎么从来?不叫我姐姐。” 方知雨明明听到?了,还装聋作哑:“什么?” “你不是最讲礼貌吗,我比你大。方阿姨都让你叫我霄霄姐姐,你却只在她?面前叫,她?不在你就不叫,还是吉霄、吉霄的。” “叫就叫,”方知雨耍赖,“要带‘姐’字对吧?小姐可以吗?吉小姐。” 第170章 吉霄终于笑开:“叫姐姐你又不会少块肉。” “不叫你姐姐你也不会变成男生啊!” 吉霄愣了愣。最终还是决定把事情问得更清楚,再跟方知雨确定一次:“你觉得……我是男生更好吗?” “不啊!”方知雨奇怪,“为什么这么问?你想当男生?所以你之前才骗我?” 吉霄看着?眼前人,认真地吐露心声: “不,我一点?也不想,”她?说,“我只想当女生……也喜欢穿裙子。对不起,之前不该想着?对你说谎。” 这么想来?,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没关系,我无?所谓的,”记得当时的自己对少女说—— “吉霄,对我说谎也没问题,只要是你。” 第57章 觉察 后来, 方知雨曾不止一次回到这片春日草地?,在梦里,在追忆里。关于那个场景的所有观感, 都被她?抽出来重新体验过, 反复咀嚼,假想吉霄就在身旁。少女低头看她?的样子,手的温度, 说过的话语……全都一一回放。就像重复播一部旧电影,影院是?她?自己?。 她?想,这电影若真的播放,胶片一定会发出沙哑的杂音。 所以事到如今,她?仍能清晰地记得春风如何来, 日光多炽热, 她?在其间昏昏沉沉。初潮在涌动?, 人滞重又酸涩,胸腔内满是?不安, 又有什么新鲜得异乎寻常。总有股难言的燥热,唯有牵着身旁人的手才能平息。 她把脸贴近少女的手背。 恋心轮廓模糊, 是?玫瑰藏在雾中。遍布朝露, 如梦似幻。看不见红色,却?嗅到它芬芳, 再蒙昧年幼,也觉得沁心入脾。 在那样的春光里, 她?睡着了。并不知道春天就要结束,鲜活即将凋零。后来坠入冰原, 她?被藤蔓层层缠绕。要很多年后,才有人踏入残垣、吹散云雾, 让她?看清玫瑰的形态。 爱的光晕,迟到的果实,只需一眼就完全明白、彻底臣服。美丽从来都是?霸权。 方知雨透过书?柜望向浴室。 女人婉娈的身形在半透明玻璃上?,此刻也好似在雾中、带露水。令她?想触碰,想舔吻,想与她?紧贴…… 想看得再清楚些。 一旦意识到欲望,便仓皇收回视线,只怕心又被暗影笼罩。 跟吉霄交往至今,对性*事的恐慌已经基本克服,尤其是?搬入新居后。现在,即使在床上?做完全部,她?也不会?喊出“石头”,药物也不需要,可以就那么安然地?在吉霄身侧入睡。或许是?因?为被获准进?入了吉霄的私人领域,总觉得在这里,能得到更稳定的庇护。 但还是?有没跨过去的坎—— 上?床可以,但开灯还是?不行。 黑暗中,她?可以背过暗影,藏起来与恋人偷欢,但是?在光的领域,她?不敢被吉霄注视,也不敢细看吉霄。总觉得只要不躲进?黑暗,她?的忘情与喜悦就会?被鬼神?察觉。因?行乐死?去的人会?再度浮现,到她?面前阴翳地?质问。 方知雨抱紧双臂。 不能这样,明明决定了要放下过去向前走。最近身体状态很好,症状也很久没发作。所以是?她?跟吉霄提出,或许可以试一试,开着灯。 总要克服的,她?不想吉霄为此妥协。 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顺利才好。然而越紧张,恐惧就越容易滋生。 就在这时,从浴室出来的人从后走近,拥住她?。 “站在这做什么?”女人一边找到她?的手握住,一边问她?。 她?不想讲出隐忧,生怕今晚吉霄又说,不试也可以的。“什么都没做。”她?答。 “那就是?有空?”吉霄说,“陪我喝点酒?” 酒平时多是?吉霄自己?喝。方知雨对此没兴趣,倒是?常常在旁看着女人想,以前她?最痛恨的两件事,分明就是?酒和烟。现在看来人果然会?变,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个人是?真失忆。 当?然,夜间一杯红酒也算不得什么,小酌怡情。 但今晚吉霄主动?邀她?喝……可见很明显,她?可没忘记待会?儿要做什么。 方知雨接过酒就仰头。“慢点喝。”吉霄一边念她?,一边起身去挑cd。 很快,音响中流淌出熟悉的乐声。 “《哈尔的移动?城堡》?” “对呀,”吉霄说,“之前没告诉你,我也很喜欢这部动?画呢,苏菲小姐。” 那你知道,看这动?画那时,坐在你身旁的是?我吗? 跟吉霄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从来不止苦楚,还有美好。 哈尔打开门,说他要给苏菲一个礼物。然后他们朝前迈步,到达异世空间。这里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眼前是?花海,雪山和湖泊。 方知雨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当?年看的时候她?就在想,要是?她?也能跟身边这个人逃到门背后的世界,那该多好。想带吉霄离开,去一个能同她?自由嬉戏的地?方。但是?事与愿违,直到很年后的今日。 这个人明明什么都忘记了,却?选了一首好曲子,让人轻易就陷入过去。 在琴声中继续聊天,推杯换盏,推心置腹。酒精的影响上?来,便和毫不知情的故人拥吻。带着怀念,遗憾,愧疚,以及同等?沉重的珍视之心,犹如坠入蛛网的飞蛾,被前尘彻底捕猎,再难抽离。 第171章 神?魂荡飏吻到床边。躺下前对方却?暂停,伸手去摸床头灯。但又没立刻揿下,在看她?脸色。 “不用。”最终,她?带着醉意跟吉霄确认。 这句一出,占据她?视野的女人神?色明显地?变动?。“好。”她?说。连声线都颤抖。 在那一刻,方知雨想起吉霄书?柜上?的书?册。有一本是?心理书?,翻开来扉页写着何医生的名字。但里面的笔记除了医生的,还有吉霄的—— 女人的字她?认得。 以前方知雨曾带着好奇翻阅过这本书?。其中一页,医生写: “真正的亲密会?让患者冒险,暴露依赖的渴望以及愤怒的感受。他们对潜在亲密关系的反应,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对满桌美味佳肴,却?告诉自己?这些食物吃起来一定味同嚼蜡,因?此拒绝享用。” 而旁边,赫然是?吉霄的字迹。三个字: “方知雨。” 在看到自己?名字那一刻,方知雨满心讶然。想知道吉霄是?何时、为什么,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看到这段笔记时,想起她?。 总是?随心所欲、及时行乐的人,真的像她?看上?去那般超然吗?真实的她?会?不会?其实也被困在某片云雾中,在等?着谁踏入,却?始终求而不得。 一想到这样的吉霄是?漫长岁月所造就的结果,她?心中就更加疼惜悔恨。执念是?深色,黑色或者灰,融入水中,这份爱便不可能再纯粹。 她?想以血肉抚慰这个人的饥肠—— 只要吉霄开心。 那么开始吧,被暗影吞噬也没关系。即使怀抱罪孽与恐惧,她?也要克服,也要献祭。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多么畏葸不安定,只知道下一刻情人用手托起她?脸颊: “方知雨,不要别?的,看着我。” 目光灼然地?说完这句,吉霄拉过她?的手一点一点轻吻。到她?终于无法不去看、重新以吉霄为世界中心时,橘色灯光下,女人就那么在她?的注视中脱去自己?的肩带。 春光一览无余。是?鲜活的,在呼吸的曼妙胴*体。肤如凝脂,发如丝缎,稠迭绵延,令她?光是?看都血脉偾张。 吉霄却?还要她?感知,拉着她?的手从脸开始,滑至唇,再往下。仿佛要她?一一确认,这就是?在黑暗中同她?恋慕过、痴缠过的那具肉身。这么做的时候,女人没有向来的自如,反而是?露怯的,甚至带着惶恐。然后方知雨就知道,今晚她?在灯光下触碰的不仅是?这幅肉眼可见的丰盈的皮囊,还有终于朝她?敞开的一颗残破的心。 “吉霄,我哪也不会?去。”这句说完,她?就情难自已,上?前抱紧眼前赤*裸的女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 被她?拥住的人明显愣了愣,随后莞尔。 “真是?闻所未闻。”她?说。 方知雨再醺然,也觉得这话似曾相识。怀疑感慨着,吉霄就凑近她?耳廓,如平常那般亲吻她?、品尝她?,好像享受一道风味绝佳的美食。 “别?去背你不该背的十?字架,方知雨。”吻完后吉霄说,“既然命换给我了,那些无聊的东西?也一并给我。是?你答应的,交换。” 方知雨心间震然,暗影也在那一刻彻底消逝。自此她?只能看见一个人,并且听到她?说: “抬手。” 然后她?便跟从,承认欢喜,承认放纵,承认对行乐,她?也一样痴迷。 起承转合,穷尽想象,走向的终点却?都是?床。但如果这里是?河岸,激情是?情人的眼光,那么在爱欲中与她?躺入红尘,又有何不可? 当?然可以。 在黑暗里抚摸过、亲吻过,但在灯光下又不一样。视觉鲜明得令她?迷情,美丽是?种霸权。美丽让人忘记避害、饮鸩止渴,要在刀尖舔尝蜜糖。美丽让人暴露愚蠢天性。在贪婪中,她?亲吻玫瑰。 好像回到多年前的春天。躺在一片灿烂白热里,心如波光摇曳,一阵风来,便荡开千层柔漪,每一层都温热湿润,遍染星辉。 因?为灯光,也第一次彻底看清吉霄的表情。非常生动?不遮掩,直白到露骨。看到她?被啃咬得在哼吟中流出泪来,她?还会?笑。肆意得有些过分,却?又实在漂亮。这个人渴求她?,像吞咽一道美食,无肉不欢,饮食女女。人之大欲,莫过于此。 到第几?次时,力气?全失却?,陷在一片湿润中,是?汗是?泪都不分明。吉霄握着她?的手说,一直都觉得她?像年糕。“以前我就这么想了,吃年糕时总是?想起你。” 以前?是?多久以前。 对于女人如梦呓一般的言语,她?心起犹疑,却?又很快被她?炙热的触碰收走心魂。 被吉霄需要,让吉霄开心。在湿润中,方知雨想自己?就是?一个过期罐头,以前总想把自己?倒掉。若什么都不欲求,又为何看明天。反正明天和今天一样,未来就是?过去。吃了什么,去过哪里,区别?大么。走在路上?,却?也像没有行走。心还封在不透光的盒子间里,躲在为自己?造的棺材中。 但是?现在,吉霄吃掉她?,然后重新填满她?。 既然播撒下了种子,那么至少等?到开花吧。 第172章 她?一边想,一边在死?水中也与恋人拥吻。好像来到危楼边缘,美丽的女人扼住她?喉咙,她?却?甘之如饴,连她?极具侵略性的一面也一并沉迷。她?早知道自己?会?朝着这个人的方向坠落,像一滴无法自控的雨,一颗撞向大陆的星,明知有灾变也绕不开地?。 听到吉霄因?享乐哼吟。听见吉霄说爱你。听见吉霄叫她?名字,然后声息跟她?的瘫软到一处。春雨不会?停下,就像人永不饱足。拥抱、亲吻、朝生暮死?也要贪求行乐峰顶…… 没有什么能消缺欲望本身。只能证明欲望存在。那是?与生俱来的沟壑,贪嗔痴的本性,是?人就填不满。 她?在春光中阖上?双眼。 …… 到夜深,这晚仍亮着灯。吉霄在灯下吻女人湿润的脸颊。“困了吗?” “……不困。” 答完这句,再没声息。表情恬然,像在做什么美梦。 吉霄在旁安静地?观察。 方知雨的谎言总是?很容易被揭破。比如今晚,她?说什么时候一起学动?画里那首琴曲,让方知雨教她?。顺口说自己?弹琴只是?三脚猫功夫,不像她?,童子功。 “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的钢琴?”她?摇着高脚杯,明知顾问。 女人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嘬一口红酒: “小时候。” “在哪学的?” “……在家。” 看看,连“少年宫”三个字都不敢说。 她?顺着方知雨胡扯:“老家?” 方知雨也敷衍:“嗯。” “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你老家。” 听到这方知雨才肉眼可见地?放松:“那以后一起去?”她?说,“我老家很漂亮的,村前有一条很秀气?的河。” 小时候就听方知雨讲过这条河,走在河岸时。方知雨还讲河风和江风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她?问。就是?吹在脸上?感觉不一样啊,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回答她?,还说: “这都感觉不出,你真迟钝!” 她?一边回忆,一边吻熟睡的人。泪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是?咸,但她?也觉得甜。好像欲望的果实摁压出汁水。 玫瑰开在她?们未曾抵达的夏天,还好今日抵达了。吉霄满心珍惜地?抚摸眼前柔腴的躯体,沿着曲线从下往上?,到中途又用两根手指架作小人,像攀登山峦一般经过方知雨的肌肤。 早年有缺失,导致她?如今沉迷得近乎病态。这么自我剖析的时候,手指停在吻痕上?。 她?对恋慕的觉察是?阶段性的。六年级那时很懵懂。但到初二的春天,跟方知雨重逢后,她?的心境变化了。 完全明确“喜欢”两个字,是?那一天,把方知雨带进?里屋,给她?上?药。 当?时她?害羞了,想到方知雨会?在她?眼前换衣服的时候。小鹿乱撞完,还要给方知雨擦药。往上?翻起裤管,雪白小腿上?带着血珠的划伤便呈现在眼前,令她?心如雷动?。从那之后,她?开始痴迷于伤口跟同情的关联,重新看待自己?脸上?的乌青,用它博来方知雨,再后来是?吉小红。种种加在一起,让她?的审美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下坠,最终变成怪物。 不,不对。至少方知雨说,她?不是?怪物。 那天下午她?们去江边,从河岸去的。一路嬉戏,后来牵手。她?心动?到自己?想否认,都找不出借口,全程走神?地?听着方知雨在旁边说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谁,恨谁。 表情达意的词在方知雨的嘴里随意出现,似乎并不代表什么。跟人感情充沛地?表达爱憎,一点也不担心对方怎么想。这种愚勇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家庭吗?在父母的爱意中长大的人是?不是?都这样,更敢于追求、更敢于付出? 她?不知道。 在她?家里,没有人表达。阿奶算爱她?的,但她?却?从没听阿奶讲过,自然也没能告诉阿奶—— 直到她?死?。 有些词汇强烈到她?没法说出口,但方知雨却?可以。阳光洒在方知雨身上?,连影子都充满辉光。 等?她?长大后回看,就知道那只是?因?为方知雨孩子气?。可是?年少那时,她?却?因?此彻底误判。 那么现在呢?眼前的一切总不是?误解吧?她?也曾迟疑过,但方知雨要她?相信春天。 吉霄抱紧沉睡的人,确认她?纹理,气?味,柔软婀娜的起伏,以及她?身上?每一处淤痕。那是?她?留下的记号,偷偷上?的锁,表明这个人,这颗心都是?她?的。只属于她?。 除她?之外,谁也不能在方知雨身上?制造创痕,他人不行,时运也不行。从今以后她?要她?无忧无恙,回归天真。要她?只需轻轻抚摸,眉眼就彻底舒展,露出粲然的笑容,一如很久之前。要她?做回小女孩,可以像玩游戏般轻巧地?说出爱,恨,讨厌和喜欢,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同情很糟糕,但她?就是?同情了。尤其是?听方知雨说她?没有梦想,没有愿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时候。后来她?还说,一度觉得美食无味,只是?耗材。 怎么会?呢,吉霄当?时不忿地?想。一开始明明是?你问我的—— “好吃吗?” 第173章 很甜。 她?从小就擅长察言观色,比起那些她?生活中沉重的人,方知雨纯白简单许多,很好明白。 所以那一天,当?方知雨在春日的草地?上?睡着。 当?时她?也和此刻一样,在旁躺着观察她?。想这个人两年前还完全是?个小鬼,现在却?渐渐有少女的样子。未来会?变得如何?会?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吗,长头发,高个子? 她?开始忍不住去想象一滴雨,如何下出一整个春天。 春风就在这时吹过,拂乱方知雨的发丝。令她?忍不住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为什么?因?为突然觉得触碰太僭越。某种可能就在这时从她?心口满溢,触及喉间。 身边的女孩子常说,去看某某班的男生吧。她?去看了,毫无感觉。或许是?还没到遇到那个人,她?一直这么想。 但是?现在,她?觉得其实自己?早就遇见了。 那是?懵懂因?为青春到来全然褪却?的瞬间,对“喜欢”这件事有觉察的一刻。之后她?开始觉得眼前的少女什么都是?好的,婉约,柔美。阳光与春风吻她?,她?的脸透着樱桃颜色。 再回想方知雨在入睡前对她?表露的好感、说过的话,她?开始猜测,或许,她?们是?沐浴在同一片春光里的。 就这么躺着,看着。直到后来她?也不小心睡着。醒来时不知时间,连忙坐起来摇动?身旁人: “快醒醒,我们该走了。” 方知雨好久才被拖出梦中,睡眼惺忪: “不要……我要再睡会?儿。” “可你已经睡了很久了。” “我来月经……” 这一句确实勾起吉霄的担心:“肚子疼吗?” “不疼,”方知雨说完又闭眼,“但是?反正不舒服。” 吉霄这下看穿了:“什么啊,你就是?想偷懒。快起来,我送你回家。” 伸手拉她?,少女才睁开眼,仰头朝着她?软绵绵地?说: “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嘛,求你了。” 方知雨的目光从很多年前就充满迷惑性,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因?为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在蜜罐里那个天生良善,所以看向她?时所爆发的充沛情感也不是?源于心动?,而是?源于俯视,源于糟糕的同情。 但是?那一天,当?红色伤痕和少女看向她?的眼眸纠葛在一起时,她?的心被扰乱了。风暴的核心像倦飞的小鸟倚在她?身侧,让她?在假设中倾吐过秘密、亲吻过玫瑰、拂过她?发丝。 但在现实里,她?只是?羡慕风。 “那就再睡一会?儿。”对令她?觉察到恋慕的人,吉霄柔声说,“最多一刻钟。” 在决定性的时刻,少女把她?的手拉过去贴住自己?的脸颊,对她?天真地?笑—— “嗯。最喜欢你了,吉霄。” 第58章 甘露 周末午后, 吉霄来面馆。吉小红一看,一起来的还有大叶,其他就不认识了。后来去点?单, 才知?道另两位是项目合作方, 说是花城面馆在网上很红,没想到竟是吉霄家的店。今天工作谈完时间合适,就?想着一定过来尝尝。 热情地招呼完一圈, 吉小红让人煮面。转头就见吉霄拿了?可乐过来。她还没发话?,吉霄先开口: “是他们喝,我?不喝。” 回到收银台,还觉得这事好笑。心?想你老妈我就那么可怕?这种谈公事的场合,我?难道?还能去干涉你喝可乐?又不是没眼色, 领导还在呢。 一边想一边看向大叶, 总觉得戴眼镜的男人看上去风雅, 是个好人。 几年前,吉霄跟朋友投资遇挫, 在家萎靡不振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开始还不肯告诉她,审了?很久吉然那小子, 才摸到点?脉络。但又说得不清不楚, 应该是他知?道?的也不多。还求她一定假装没听过:“不然我?姐会打?死我?!” 又说胡话?,他这个姐姐从小到大哪里打?过他, 护着他不挨打?倒是常事。他口风紧,不过是不想失去他姐姐给他的零花钱。 可她又不敢去问吉霄, 到底怎么回事。生?怕又惹她伤心?一次。直到某一天,吉霄终于打?起精神, 说要出门跟人见一面—— 当时她见的就?是大小叶兄弟,来邀她进他们的团队。 无论如何, 吉霄终于走出低谷。不仅如此,还似乎奔了?个好去处: 吉霄之前做销售,钱是挣得不少,但职场上遇到的人她不喜欢。回来还跟她吐槽,说有些人底线低得超乎想象,但又怎么样呢,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还常常迷茫,觉得自己大学白读了?,做的事跟学的知?识基本没关系。 但遇到大小叶后,她回来的说法又不同,说现在总算有点?学以致用的感觉。还说大小叶是学院派,常常跟她讲未来的世界属于有真才实干的人。万物互联的时代?来临了?,现在什么生?意都值得用新思维、新知?识再做一遍。 吉小红听不懂那些用词,但她看得出,吉霄是真开心?。她还听吉霄说,第一次感觉事业上有这么聊得来、又愿意引导她的人。这才叫事业伙伴,以前她是不知?道?的。 更令吉小红喜出望外的,是那之后没多久,吉霄就?带着小叶回了?面馆,还对她介绍说是男朋友。她当时不知?多满意,也终于可以回绝面馆那些争着给她女儿?做媒的常客。 第174章 谁想到这样的小叶,竟然在今年结婚了?。对象还要是吉霄的老同学何风。 事实上,除了?何医生?外,吉霄好像就?没有其他什么常走动的好友。之前那位大学学姐跟她关系不错,但投资失败后也不往来了?。这让吉小红隐隐担心?,因为自家这孩子内心?多向往与他人的情感关系,她比谁都清楚。 所以,当确定吉霄和十几年前的故友重逢、并且正式和好之后,吉小红很替她高兴: 看她带小雨来面馆时那样子多开心?。 这么久不见,没什么不能放下。所以那天她也问吉霄了?: 小雨她妈妈还好吗? 吉霄当时居然敷衍她,点?了?下头?就?算,也不细说,找个理由?走了?。她却还是挂怀,过几天又问起,让吉霄找个机会约方丽春母女来面馆吃面。 吉霄说,看吧。 看什么看,你都找回老朋友了?,也该换我?呀。 心?里这么念叨,嘴上却不好跟小辈坦承。也怕其实吉霄早跟小雨说过了?,只是她妈妈方丽春还有心?结,不好意思来。 也罢,不着急。反正人都找回来了?,总不能再消失的。 方丽春第一次出现在老工业区的吉祥面馆,是06年4月。吉小红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细雨中,来了?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女人。一看就?是路过,不属于这附近,因为她绫罗绸缎,高贵无尘,长得还一脉娟秀。 骑车来的,框里有一提牛奶。此刻连人带车在附近屋檐下躲雨,正往这边打?望,看着像是要问路。 那个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能跟这样一个人发生?什么交际。但初见的印象已经有了?。 后来,去方丽春家作?客,女人泡茶给她喝。那一口鲜爽清新,尝过便难忘。茶名更是印象深刻,因为在听到的一瞬间,吉小红就?想,终于让她这没文化?的人找到一个能精准概括方丽春的词—— 甘露。 那年四月,如甘露一般的女人在春天出现,天有小雨。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当时,她过得焦头?烂额。 坏消息:吉祥虽是个她恨到牙痒的父亲,但她居然一点?不想他死。被医生?告知?怀疑他是肺癌、感觉天都塌下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想的居然是,怎么留住他? 好消息,查出来的报告医生?看了?,说是早期。治是有得治,你们考虑好就?入院,安排手术。 有得治当然要治,但钱呢。癌症啊,印象中这病是得不起的。面馆这点?经济来源,肯定不够。她甚至想,要不让吉祥把房子卖了?。 可是卖了?房子、没了?面馆,他们一家四口滚去哪。吉祥是病人,到时候他连养病的狗窝都没有。 事情她独自扛着,瞒着两个小的。吉然淘气,学数学也能抹眼泪;吉霄呢,表面上听话?乖巧,背地里还在跟隔壁街阿飞乱缠。 两个小东西读书也要钱。吉然念小学还好;吉霄眼看9月升初三。明年该读高中了?,九年义务制以外,学费再怎么样也贵一些吧。 她考量了?很久,得出的唯一选择是:过回从前的日子。 从前,她有个不争气的大哥。自小她就?因这孽子担惊受怕。小学五年级,回家父母一脸愁云。然后她被告知?哥哥被抓了?。十三点?,不知?缺了?哪根筋跑去跟人学入室抢劫。一群青少年,他是其中年龄最小的。还蒙面。用的却是包书纸,掉在了?现场,上面是妈妈程洁为大儿?子认认真真写下的大名:“吉成龙”。 从那日开始,她的父母就?一路赔罪,一路探望。罪是给受害者家属赔,探望一开始是少管所,后来是监狱。 小偷小摸,作?奸犯科。总围着一个核心?:要发大财。脑子又不好,做的全是刑法不许的事情,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 第三次,没得转头?了?。这一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伙同人搞制毒作?坊。东西做好了?,事却没做成,先窝里斗为了?谁分多谁分少如何卖缠打?一顿,失手打?死人。 从那以后,吉祥就?把烟戒了?。但肺癌还是找上他。难说因果。 这样的家庭,她从小就?想逃离。街坊邻居在她面前是不敢提吉成龙的,一说那人名字,她就?撒泼,发疯,说谁敢再提那个跟她没关系的人,她就?撕破他的嘴。 后来,吉祥给她这个远近闻名的疯二女介绍了?门亲事。一想到能嫁出老工业区,她立刻答应。 以为是出路的门口,连着另一个黑洞。逃离了?沾毒的,嫁给了?嗜赌的。但一开始对方没暴露,做点?小生?意,日子也顺心?。 吉然三岁那年,家里有了?积蓄,加上丈夫那边突然分得的一笔遗产,他们敢拼敢想,打?算卖了?老破小买新房。但钱就?还差一点?。 回娘家借钱。母亲程洁是愿意的,吉祥不愿意。而她们这个家,从来是吉祥说了?算。他说不行就?不行,还撂下一句话?,让吉小红这辈子别?打?他面馆的主意,更别?想他卖房子。 她失意而返,没想到人生?急转直下。 丈夫拿着那笔钱沾染上赌博,一发不可收拾。家当也卖,人也卖。三天两头?不回家,让债主有事找吉小红。她一个人苦苦经营,到水电气都要停了?、孩子吃不上饭的时候,债主给了?她一个最糟糕、对女人而言最难却也最简单的选择。 第175章 她接受了?。 一开始委身于债主,后来也委身于其他男人。过得生?不如死,但又还活着。直到程洁好不容易借来钱给她救急。那时她哭着跟妈说,想离婚。必须离婚,这日子一天也没法过。程洁说离吧,回家来。然而一去打?听,离婚了?,丈夫的债她还得继续还。 男人再回来时,为她戒了?赌。一说就?是对不起她,余生?势必对她和孩子好,为她安心?挣了?两年钱。 她的心?却死透了?。 所以后来,抓住机会,她就?果断离婚。一波三折,婚离掉了?。 已为人母的吉小红带着儿?子,回到她少女时不顾一切也要逃走的弄堂。爬出一扇门,敲开另一扇。知?道?是黑洞,但求比上个光明点?。 她曾无比厌嫌的这家小店,如今成了?她的庇护。让她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主场可以把握,手把手造点?光。人忙起来,心?就?无暇乱想。但还是需要定期去附近的观音庙,福音堂。在那跪着或者坐着,听人讲经布道?,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 她只是需要一个地方,能够帮她的心?摆脱过去。 可是06年,生?活重蹈覆辙。被逼到沼泽中无从依附,吉小红把电话?打?给了?曾经的债主。 钱得到了?,解燃眉之急。吉祥做了?手术,天无绝人之路,结果是好的。 天无绝人之路,但在方丽春来的那天,她却陷入了?绝路。因为债主找上门了?。 钱肯定不差这一两天,债主来找她,是想跟她重温旧梦。虽然她借钱时讲得明白,说这一次她会还钱,利息高点?也没关系,但那事情绝对不做。债主答应得好好的。 手术比想象中花费少,欠款她退回了?大半。但男人还是来找她,在一个周二店里无人、下着小雨,她打?算去烧香拜佛的下午。 孩子们去上学了?,门也就?要关上。吉小红的余光扫到门外,看到那边有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在躲雨,不禁想打?量得再仔细些。 然而这一眼,把她寒毛都看竖起: 因为同一个方向,她分明见到债主朝这边来。 从市里到郊外这鸟不生?蛋的老工业区,路那么远,他怎么来的?至于地址,想也不想是前夫提供的。她慌了?神退回店里,想关门,却还是来不及,被男人夺门而入。 债主开口第一句就?是还钱。没钱还?那你知?道?怎么办。她跪下说再宽限一个月,她会还钱,一定还! 债主却笑了?,扯住她头?发,说何苦呢。以为搬个家就?没事吗?吉小红,一朝出来卖,一辈子都要出来卖的。 她在绝望中连救都不敢呼,因为好多事吉祥不知?道?,老工业区的街坊不知?道?。 她不想他们知?道?。 就?是有时,有人狠敲门。外面男声雄浑:“老板娘!老板娘!你在里面吗?!不回答,我?报警了?!!” 债主这才放开她:“我?们晚点?说。” 门开了?,是附近杂货店的夫妇。见她眼睛哭红,不问三七二十一逮住债主一顿臭骂,令得人模狗样的他完全不是对手,就?那么溜了?。 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一个字答不出。 就?是这时,吉小红发现刚才那光洁的女人,此刻竟湿漉漉躲在夫妻背后,还看着她,甚是担心?那样子。然后才听说,多亏她这朋友反应快,来及时搬救兵。 朋友? 她奇怪地看着来客。 撞上她视线,女人尴尬地笑开,一脸不自然地冲她点?点?头?。 “我?是时知?雨的妈妈,叫方丽春。”几分钟后,进店用纸巾擦尽雨水的女人跟她这么自我?介绍。随后把那提牛奶毕恭毕敬推给她,“这个请您收下。”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她刚才被这陌生?人撞见自己最落魄一幕。 但要说全然陌生?,又不是的。她知?道?女人口中的“时知?雨”是谁,就?是春天以来每周都来店里吃辣肉面那小姑娘,跟吉霄很要好。自她出现,周六下午,她家爱岗敬业的小童工就?会无辜失踪,跑去同人玩耍。 可是人家妈妈怎么会找上门来?还偏挑今天。 一想到先前的一切不知?被这女人听去多少,吉小红心?中就?别?扭得很。 但她内心?的疙瘩很快消除,因为接下来,方丽春礼貌和气地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女人说,最近吉霄一直抽周六给她家孩子补数学。效果挺好的,她家那小姑娘像突然开了?窍,以前叫苦不迭的奥数题现在居然都会做了?。离择校考试还有段时间,想给她抓点?紧。不知?道?能不能请吉霄每周来家三次,平日里来一天,周末两天都来,给小姑娘有偿讲奥数。她也知?道?这提议有点?冒昧,怕耽误吉霄学习。 又说之前吉霄帮忙辅导作?业那些日子,她家小姑娘也已经把天数列出来了?,会补费用。至于牛奶,是她的心?意。感谢一直以来即使是无偿,吉霄也愿意来教她家小朋友学数学。 她当时听完这提议是什么感触?觉得天上掉馅饼。但是随后,心?就?扭曲了?。 没搬回老工业区时,活在地狱里。有时急用钱,她一次收费竟比不上小侄女给人讲两小时数学。 钱这东西,真是冻到入骨的衡量工具。她这具肉身,小侄女的肉身,和面前这贵气女人的肉身。如何换算。 第176章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毋宁说希望吉霄每天都去。但她好歹知?道?她们姑侄的界限,说,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看本人意思。 当晚放学,“本人”就?从她那听说了?。常年沉郁的少女双眼居然一下明亮起来,终于有了?点?她这年龄该有的神采: “真的吗?”吉霄不信,“还说要给我?钱?一周三次?!” “嗯。” 一看就?知?道?开心?,却还要装深沉。小心?地问她小姑觉得呢。她晚上去给人补习,店里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 少女喜形于色,嘴上却还说:“我?再想想。” 吉小红出来没多久,就?听身后传来玩具琴声。那么千回百转一首《女人花》,被那孩子弹得无限欢喜。还稚嫩地跟唱——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小小年纪,哪能明白这歌词里的意思?更不要提紧接着这句谶语一般的“花开花谢终是空”。 吉小红隔门听着,终于笑开。 第59章 同情 自?吉霄当起小家教后, 方丽春开始来店里走动。觉得和吉小红投缘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喜欢吃面。吃完还总惋惜地跟吉小红说?,这么好?吃的面, 浇头又真?材实料, 不该贱卖。 说?起这个吉小红就满肚皮苦水:现今不同往昔,物价翻了番,她家的面却还是老价格, 个中利润连帮工都没法请。以前是父母两个人撑店,还能勉强维持。程洁离开后就不行了。 回老工业区这段日子?,吉小红努力营救过,但越做就越知道这店是个无底洞,长久下?去终不是生意经。 也试过涨价, 结果连仅剩的回头客都少了。被吉祥痛骂一顿, 又改回去。 所以?, 当杂货店夫妇来跟她说?乡下?亲眷想来宁城做小笼包,问她有没有门路知道附近哪有门面出租时, 她当场就动了心念。 回去算笔帐,果然, 与其让面馆耗下?去, 不如打给别人,自?己再出去找份工。 吉祥一场大病, 现在要他一个人做面馆不现实,但在家做好?家务照顾两个小鬼头, 他应该没问题。至于工作,以?前她做过那些零工都可以?考虑。那时前夫躲债, 吉然又小,她拖个孩子?, 找兼职都只能找时薪最低的,而且最多?做半日。现在不一样。 原本?就在考虑,又遇上方丽春。礼拜六,吃辣肉面上瘾的女人陪孩子?一道来。闲来无事?还爱在这等人下?课,跟吉小红聊聊天。 吉小红想,有钱人家必定?比她见多?识广,再硬着?头皮,也把自?己的苦处和想法跟女人说?。想听她建议。 方丽春果然没令她失望,给她列出几个她从未想过的工作,令她感?慨真?是越穷越不知道钱的来法。 其中最令她心动的,是保险销售。 可是,正经大公司能要她这样的人? “能啊!”方丽春跟她保证,“你不是中学毕业吗?那就符合要求。”又说?她姐姐就在保险公司呆过,知道政策。只要实习过关?,有销售能力,其他条件还能放低。 可这工作难在进去要学密密麻麻的资料,开始跑客户更要掉几层皮: “听说?有什么陌生拜访,还有扫楼,挨着?去给人推销……皮鞋都走破,还天天给人骂。但单子?又必须签,因为底薪不高,全靠提成。这罪不好?受的,我姐就没做下?来。” 吉小红却听得两眼放光。 受罪?她可是专业的。至于记资料,她成绩又不差——在有学可上的时候。 怎么想都觉得是条生路,但阻碍是,必须说?服老顽固吉祥把面馆租出去、在家带孩子?。 结果可想而知,一顿大吵。他一个刚做了大手术、一支脚踏在棺材里的老头子?,居然跟她逞能,让她不想开店就走人。 吉小红听得光火,但还是劝说?哪怕一次,你试试采纳下?我的意见?买房那阵也是,钞票就差一点,你不通融。市里那套小区现在值多?少钱你知道吗?如果当时买下?来,我们过的早不是现在的日子?! 吉祥却让吉小红别说?了。还说?他就是死,也不会关?面馆。 说?服失败,但吉小红仍不死心。这一次新生,她是要定?了。 她拿出浑身解数往上爬,她的小侄女却在向?下?走。 说?吉霄不听话,那又不是的。当面她永远恭顺乖巧。就拿补课这事?来说?,得到的费用全交给她这个小姑,连零花钱都不留。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吉霄又总能做些令她担忧的事?。 吉霄上小学时,就跟附近的吴美希交好?。连她爸爸老吴她都很喜欢,还会去跟男人讨教奥数。 当时吉小红回来探望父母,就听小侄女说?过从老吴那得知的趣闻。男人是她们这辈里少有的大学生,学理科。不知为何?混到这一片卖盗版碟,但对科学依然关?注。他跟吉霄说?科学家们发现有一颗什么星星,可能在十几年后撞地球,那天说?不定?全世界都会毁灭。 初初从吉霄的转述里听到这些,吉小红还高看了老吴几尺。毕竟她埋头过生活,从未有间隙去看星空跟宇宙。总感?觉,蛮伟大的。 然而闲来去音像店逛过几次,就立刻幻灭。那男人说?不出的阴怪,才见几面就对她动手动脚。 第177章 因为老吴,吉小红想,读书有意义?吗?读到大学的高材生,最后还不是这个样子?。能过活,但面目可憎。 她跟自?己的小侄女说?:别再去找吴美希了,尤其是她爸爸在的时候。 吉霄点头说?,好?。 答应得好?,做起来又是另一套。听她阿奶说?,她还是爱往音像店跑,找吴美希,然后跟着?她去打架。 被?小孩子?背叛,吉小红不痛不痒。不过问,更不管教。因为管教,是吉成龙应该对吉霄做的事?。 然而现在,她们活在同一屋檐下?。对女孩子?的成长,她必然比父亲吉祥了解。譬如吉霄的胸衣,从没买过合适的。但她总让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管。十来岁的少女了,还挂着?帘子?跟阿爷睡上下?铺;她也不理,继续跟儿子?在堂面搭帆布床。 可是距离近了,总有失分寸的时候: 上个月吉祥确诊,她为了钱抓狂,撞见小侄女在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听流行歌,还跟着?唱。手里拿着?一台一看就不是她们负担得起的cd机,戴着?耳机摇头晃脑。跟她们这个愁云密布、几近崩溃的家格格不入。 看到这种东西,吉小红的第一反应是:吴美希。那小姑娘偷东西屡教不改,附近谁不知道。 她太过担心,还是开口问了。吉霄却说?cd机跟吴美希没关?系,还说?自?己进初中后就不怎么同对方往来。 怎么可能,吉小红想。进初中以?来吉霄打架次数是少了,但脸上偶尔还是乌青。 她也不揭穿,只问: “那cd机哪来的?” “是礼物,”吉霄答,“时知雨给我的。” 哦,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 “她为什么给你?这东西很贵。” “因为她爸爸给她买了苹果。”似乎担心她不懂那是什么,小侄女跟她解释,“就是一种听歌的,可以?装很多?很多?歌,所以?她说?cd机不要了。我不收下?,她就扔掉。” 听到这,吉小红残酷地跟少女说?:“那就不叫礼物,叫施舍。” 其实她还有更露骨的话:你和那孩子?是不一样的。别以?为交上朋友,就能过上同样的生活。她对你的那种态度甚至不能叫友情,只能叫同情。而同情,是世上最糟糕的感?情。 她最终没说?出口,只最后提点:“你给她补课就补课,别耽误了自?己的成绩。” 结果如她所料。四月,班主任来电话,说?吉霄最近退步很多?。人也明显不在状态,要家长多?多?关?心。 然而她这“家长”却没空多?多?关?心,因为另一头,刚出院的吉祥又作死。 出院不过半月,这人就忘了疼,开始偷着?吃老酒。发现时吉小红震怒:“你是癌症啊,癌症是什么小病吗?!” 他倒委屈:“我人生就这一点乐趣了,小红……” 多?凄惨,说?得她竟心软了那么一霎。然而下?一句男人就说?:“更何?况,今天是阿龙的祭日。” 吉小红当场气急:“是祭日你想早点死,好?去见他,是吗?你知道我为你手术付出了什么?”一想到那个代价,吉小红歇斯底里掀掉桌台:“吉成龙,吉成龙!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只留下?一堆烂摊子?!” 她哭得心碎,门外却在这时跑过一阵急促脚步声。谁听到了吗?听到就听到吧,她也无力去哄。她连自?己都哄不下?去。 后来,跟方丽春在寰宇酒店促膝谈心。方丽春跟她讲,她来花园小区找吉霄那天,下?午知雨就哭过。问她怎么了,她说?姐姐送她回家时跟她说?,希望世界毁灭。她听了其实很难过,因为不想姐姐死。 “我当时还在想,霄霄还那么小,究竟是什么事?让她那样绝望。直到晚上。” 那天晚上,吉霄在里屋吃完饭出来,嘴角又有伤痕。 吉小红忙于堂面,根本?不确定?那伤痕是何?时有的。想下?午吉霄应该是去给人补课。难道回来又去找了吴美希? 吉祥手术后,吉小红就更确定?音像店不是什么好?地方。吉霄也清楚呀,为什么还去? 又气又忧心,还是憋着?。等晚上忙过让吉霄进去写作业,对方却说?,她有点事?要出去。 出去就出去吧,吉霄不说?去哪,她也不问。算是长久以?来的默契。但是那天晚上,当吉霄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终于破例,第一次对侄女发了火。 吉霄进来从她身旁经过,她就闻到了: 有烟味。 少女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吉小红先问她,是不是又去音像店? 小姑娘良久才答,是的,又连忙补充那里没别人,她只是去找吴美希。 吉小红当场就爆发,说?跟她讲了多?少次,音像店不能去,不能去!为什么不听大人的话?就因为她是小姑,不该管她?而且打架就算了,竟然还抽烟?! 第一次见她这么怒气冲冲,吉霄也傻了。但她还是试图撒谎: “我没抽烟。” 想起吉祥的肺疾,吉小红更生气:“你没抽烟,但你身上有烟味;你没打架,但你嘴是破的!你觉得你说?这些明显的谎话有意义?吗?吉霄?”一时冲动便口不择言,“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那个永远都说?自?己会改的老爸有什么区别?!” 第178章 这话刚出口,吉小红就后悔了。果然,吉霄听完一脸苍白,抱着?手上的东西就跑。 人奔出门把脚踏车都骑走,吉小红才反应过来。心急火燎想去追人,先被?不知何?时在她身后哭成泪人的吉然拉住。 转头看到儿子?的眼泪,吉小红更气了:“哭什么哭!” 小男孩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边抹泪一边跟她说?:“姐姐没有打架……” “你知道什么?!” “我看到的!”吉然抽泣着?说?,“是外公打她,吃饭的时候姐姐让他别再喝酒,他就打她了……姐姐还让我不要说?……” 这下?吉小红彻底怔在原地。然后,她突然有了某种假设: 她父亲吉祥这个人,喝多?之后从来都是要动手的。打老婆,打孩子?。后来程洁以?死相逼,他才戒的酒。 她怎么忘了呢。 脑海空白的片刻,人已冲进里屋。对方锁起了门,吉小红找钥匙开锁。进去一把扯掉挂帘,就见男人醺然地抱着?一瓶不知何?时偷藏的酒。 吉小红彻底被?激怒,问他是不是吃饭时打了吉霄? 喝醉的人一脸痴愚,点点头。还醉言醉语说?来,小红,你也喝。 吉小红一把抢过男人手中的酒。“她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打她?!” “我是她阿爷,管教她怎么了?” 老爷子?说?着?骂骂咧咧,上手就要夺酒。吉小红怒火攻心,酒瓶子?一摔,扼住面前人,将他一把摁回床上。 这个曾经雄壮伟岸的男人,曾经一大声说?话都能令她发颤的男人,现在什么都不是。被?酒精掏空,被?疾病啃噬,被?他自?己的懦弱彻底压倒,在她手下?如一摊软泥。被?她用大拇指抵住喉咙,男人才终于有些剧烈的神?情。一脸震怒,却无力反抗。 “你老了,你病了。我可以?打你,我甚至可以?杀了你!”她双眼血红地对手底下?的病弱说?,“但我没有。我不仅没有,还跑上跑下?帮你治病……所以?你明白吗?我不动手,不是因为我不能,而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跟吉成龙不一样!我不想当畜生!” 这么说?完,吉小红松开指节,对着?自?己的父亲流下?眼泪: “你打吉成龙的女儿,下?去怎么见他?怎么见我妈?你还有没有哪怕一丝良心啊,吉祥?!” 老爷子?缓过气来,一阵干咳。透过枯涸苍老、布着?一层乌白的双眼,他看向?吉小红,就像死亡本?身透过黑洞朝她投来凝睇。吉小红心内绝望,对着?洞中的死魂灵喊: “说?吧,你是选我们?还是选酒?选对程洁,吉成龙有交代,还是选酒?!选活着?,还是选酒?!!” 男人混浊已久的目光终于对焦。攒集起一丝生机,他就又开始找回作为父亲的威严: “你滚……”他虚弱地出声,“吉小红,你滚……” 吉小红心如死灰地出来。 从里屋到堂面,几步路啊。转过背就能发现的事?,她没发现。 是喝多?了酒就打吗?被?打了几次?从何?时开始? 吉霄从来不说?是一方面,但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刻意忽视,告诉自?己别去看, 别因为同情,就转向?那个孩子?。 现在该去找人了。吉小红想。音像店,是吗?要不要也拿上菜刀? 刚想到这,电话作响。她本?不想理,但最终还是走到座机旁,抱着?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能的希望拿起听筒。 然后,她听到方丽春的声音。 吉小红打车赶往女人告诉她的住址。 很多?年前的冬天,雾雨迷蒙。吉成龙带回来一个女婴,不知年纪,没有姓名。吉成龙说?,那是他的孩子?。谁知道是不是。 很烦厌,但吉霄还是在这个家留下?来了。 后来就知道她一定?是这家的人,因为无论跟哥哥还是自?己,吉霄都长得很像。这孩子?命不好?,只有一个父亲在,却不如不在。 吉霄读书晚,长得高。但在学校被?欺负的原因一定?不是这个,她知道。毕竟侄女的遭遇她都曾经历过,因为哥哥吉成龙。就连母亲程洁对她们说?的话都一样: “谁先打你,你都要还手。” 吉成龙这个疯子?,从小就是她的噩梦。可实际上他很胆小。当瘪三都是其中最没出息的,却敢搞出人命。 赔罪很严肃。一开始每年都去。全家人都去。肯定?要这样,一条命啊。别人家的儿子?也是儿子?。 但是到第三年,死者家属要他们别去了。尤其别带吉霄去,没用的。 “我儿子?是瘪三,是混账,但他也不该被?你儿子?杀。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们,一辈子?都诅咒。所以?别再来了,你们来只是为了让自?己活得顺心。知道吗,每次看到你们,我都觉得自?己的旧伤口又被?人捅一刀。” 遗属这番话吉小红一直记得。在那时,她就曾看向?身旁一同去的小侄女,心想这孩子?,什么都没做错,却又什么都错了。 同情早就产生,在很多?年前,对着?一个生来就被?云雾所困的人。但她知道,她不能选择她。 说?起人生的选择,有两个令吉小红记忆深刻: 第一个当然是卖身。那么短的时间,债主又逼得狠厉,她拿不出钱。父母也没有,父母的钱都给老大了。丈夫那边老人离世,兄弟能接济的都接济过。 第179章 路走无可走,名节成了最后考虑的事?。她甚至想,她也是靠自?己谋生。 现在回想,如果读了书,当时是不是就能保住尊严?是啊,数学。太讽刺了,数学原来等于钱。在属于她的岔道口,怎么就没能出现这个选择呢。 所以?,老吴变成那样是他自?己的问题,跟读书没关?系。 第二个选择是离婚。而且是在前夫还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偶然得知只要证明是丈夫的赌债,就算离婚也不用她承担。于是好?说?歹说?,让男人相信他们的日子?会过一辈子?,卖掉了唯一赖以?生存的老破小,再为自?己留出钱去请了律师。后来山盟海誓全推翻,并且顺利争得了吉然的抚养权。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但现实似乎不是这样。回头再看,她鼓起勇气做出的最献身的决定?,却是最坏的;而收起同情做出的最残忍的决定?,却是最好?的。 所以?,在回老工业区前她就想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选择吉霄。 但是每当她去观音庙,去福音堂。对着?神?与佛,她在心里忏悔得最多?的两件事?,一是用尊严交换生存。二就是,她一直刻意疏远小侄女。 第一个忏悔她理解自?己,第二个不理解。有什么好?忏悔的,无关?她痛痒的人。有意思吗?为了自?我满足? 吉小红下?车,看着?眼前的高楼—— 几分钟车程,表都还来不及跳。坐拥江景的花园小区离她们的黑洞那么近,在这个黑灯瞎火的老区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海市蜃楼。即使入夜了,这里仍有光。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比如在失意的夜晚亮起来的灯。小侄女骑车到这里的时候,抬头看过没。什么心情。 那么小的孩子?,却只能去别人家寻找归宿,她多?可怜。 这么想完,吉小红就自?嘲地笑起来。 她想同情,真?是这世上最糟糕的感?情。 第60章 礼物 至今仍记得那晚到方丽春的家, 进门却没见吉霄的影子。方丽春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时知雨哭了,吉霄正在里面哄。 谁哭了?谁在哄? 不过, 意想之外的状况确实令她悬着的心放了大半。吉小红跟方丽春进卧室。 属于这家女儿的卧室很宽敞, 装扮温馨,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一排放着各式童话书,连环画, 小说,还有光盘……墙上挂大相框,照片是标准的影楼照,一对?美满父母抱着孩子。 然而现实中,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却在哭, 吉霄在她旁边坐着, 正跟她讲: “没关系的, 叔叔不让贴就?算了。” “可你好不容易才帮我拿到的!”小姑娘边哭边生气,“我都那么?求他了, 他还是不听我的!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吉霄还想安慰,就?在这时见到吉小红, 脸色瞬间变化。坐她身边的小人却没察觉, 继续宣泄:“吉阿姨也是,她都不问怎么?回事, 就?说你!她一点?道理都不讲吗?!” 听到女儿点?来客的名?,原本?步履端庄的方丽春瞬间没了仪态, 过去拉起小姑娘捂实她的嘴:“你这孩子,没大没小!快给吉阿姨道歉!” 看到从天而降的吉小红, 小姑娘眼泪都吓停,懵然地鞠一躬, 说对?不起。 吉小红也尴尬,还好方丽春拉住孩子:“那你们?聊?我和知雨先?出去。” 门关上后,吉小红看向吉霄。 那夜聊天,敞开?心扉。刚开?始吉霄还不自在,但?是后来,再藏不住心事。终究只有十六岁,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 吉小红看着少女想,有多少年没看过这孩子哭。又或者说,曾经看到过吗。在襁褓就?算了,自懂事以来,这孩子就?长成了一座封闭的迷城。笑泪或许有,都在母亲程洁那里。 阿奶走后,她的日子怎么?度过,又在想些什?么?? 她从没试图去了解。 吉霄说,不读高中也没关系。家里不需要为她多花钱,阿爷得癌症了,她知道。那才是最紧要的。 吉小红听得揪心,问阿爷是不是喝醉了就?打你?吉霄很是惊讶,似是不想她知道。见她这样吉小红提醒,说实话。吉霄才在一阵沉默后答,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担心他? “因为阿爷不是故意的,”在她面前的泪人为打他的人说话,“他醒酒了会给我做好吃的,还会给我买新衣服。学校里有人欺负我,他还去骂过他们?。” 吉小红心碎,说什?么?故意不故意,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就?是他不对?,明白吗? 吉霄怔了怔,不答话。 吉小红又问,学校呢?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吗?升初中后都换地方了。 吉霄答,之前还好。但?后来不知道谁又传了出去,说她爸爸是杀人犯。 又说在生物课上,大家学习了基因。自那后就?开?始有人说暴力?会遗传,还说她迟早也会杀人。 吉小红生气,说别听他们?的。 少女安静片刻后,哭着跟她坦言:“可我真的想过世界毁灭。” 吉小红叹一声,然后拉过吉霄的手来握住: “吉霄,如?果这个家真的有暴力?基因,那我血液里也有。而且就?在刚才,看你阿爷醉成那样,并?且知道了他酒后打人……我也这么?想——世界毁灭吧。但?是你看,我没有杀人。从前不会,未来也不会。同样的,你也不会。因为我们?和你爸爸不一样。” 第180章 这番话后,少女的泪水彻底决堤。看她把?委屈都哭出来,吉小红才说: “所以好多事,连我这个大人都解决不了,更别说你。你还小,只需要好好读书。”女人说着摸她的头,“你答应过我的,即使给人补课也要注意成绩。但?你班主任打电话来,说你最近退步了。这可不行,我还一直希望你能考到更好的高中去。” 明明是批评,吉霄却在听到这话后停止哭泣。不确定地跟吉小红问: “我考高中,那阿爷怎么?办?你怎么?办?” 吉小红努力?装得淡然:“什?么?怎么?办?继续生活啊。上次在门外偷听的就?是你吧?听了一半就?跑。你阿爷是癌症,但?是是能治的那种。之前手术很顺利,医生说他还能活很久——只要戒酒。” 吉霄的眼中闪过惊喜:“真的吗?” “真的。”吉小红说,“你之前上课不专心,是不是就?是以为你阿爷要死了?” 吉霄如?释重负: “是啊。” “怎么?不来跟我问清楚?” “……我怕你不开?心。” 吉小红看着小侄女,随后告诉她:“别害怕。”她说,“以后有烦心事,你就?告诉我,不要闷头自己?想。” 原以为吉霄马上会答应,哪想少女考虑一阵后,居然说: “……还是不了。” “为什?么??” 犹豫之后,吉霄启口:“因为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知道的。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这话说的,是有心,还是无意? 吉小红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少女红着双眼、目光深澈地看着她。 善良的人会被同情绑架,对?自己?说了一万次绝对?不要去碰吉成龙的烂摊子。其结果就?是在神与佛面前也忏悔了一万次。 而这一日,她想要一个解脱。说她圣母心泛滥脑子坏掉也没所谓,她只是真的受不了了。 吉小红说出一直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吉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当你妈妈。” 然后她就?看到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那样子是不敢相信,却又很想相信。 每次看向这孩子的时候她总在想,吉霄的问题从来都是,太过于懂事。 她知道,她不再推一把?,即使是好意摆在面前,吉霄也不一定领受。 “快叫妈妈,”想到这她说,“不叫的话我走了。没下次了。” 她说着起身,少女才拉住她袖口。 “妈妈。” 2006年4月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个月,人生的重大选择又多一桩: 她给自己?添了一个女儿。 然而令吉小红印象更深刻的还有际遇变化: 前半个月她还在焦头烂额,后半个月就?突然时来运转。 四月末的夜晚,面馆来了电话。声音稚嫩,说请找吉霄。 她新认的女儿接起电话,听到中途就?压止不住狂喜。吉小红看着终于肯把?心情写在脸上的少女,一边好笑,一边把?店里的垃圾清出去扔了。 刚回来,就?见吉霄来回踱步,神色飞扬。 然后她就?被告知:她们?中彩票了。 “是一等奖!”吉霄告诉她,“但?还不确定,明天方阿姨会去领奖试试,如?果号码还是对?得上就?是真中了!” 又说彩票是她帮时知雨买的,对?方出钱,她出力?。当时就?讲好要对?半分。但?她从没想过真能中奖。 这下换吉小红呆住:“小雨说要平分?” “是啊!”吉霄答,又怕吉小红说她,连忙解释:“我也说不用的,但?她说约定就?是约定。还说方阿姨也是这个意思。” 那一瞬间,吉小红把?很多假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但?又全部推翻: “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她难以置信。总觉得这种运气落不到她们?头上。 吉霄却说:“时知雨的运气向来就?很好!拿猜拳来说,我从来不会输给别人的,却会输给她!” 这稚气的说法让吉小红笑出来。随即她想,这么?好的事,轮得到她,那很好;若轮不到,也没关系。她习惯了。 见她不说话,吉霄又强调:“时知雨还说,这不是施舍。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 吉小红听得怔住,眼前浮现那小姑娘振振有词的样子。 她不禁笑开?,对?女儿承认:“小雨是对?的。” 翌日就?收到方丽春电话:好消息,她们?确实中奖了,离特等奖就?差一个号!坏消息,本?次一等奖中奖人数太多,天大的好运被她们?撞上,到手却只有五万块。 “不管怎么?样,都绝对?值得庆祝!马上放五一,我这有寰宇酒店的餐券,市中心那家。到时候我们?去玩两天如?何?把?孩子们?都带上。” 吉小红在电话这头默不吭声地听,但?早已在捂着惊讶的嘴,并?且笑得跟花儿一样。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 “好啊!” 那年五一,让吉小红想起自己?嫁人那晚。好像在无垠长夜里登山,煎熬折磨,不知前路何处是尽头。终于见到一处明灯。可以停下喘息,抬头看看漫天星光。 当然,后来知道她所嫁非人,之后多少年再没轻松过。难得今日吉时又肯眷顾,让她终于也有资格去享受凡人的娱乐,将肩上的重担暂时放下。 第181章 这么?喟叹的时候,她和刚结识了一个月的女人悠闲地走在灯火通明的江岸。吉霄走前面,一手拉着妹妹,一手拉着弟弟。又开?始端平水,两个都照顾。 她看得多欣慰。 一路跟方丽春聊天。好像认识多年的姐妹那般体?己?,什?么?话都说。说之前某日,起床发现吉祥把?酒全扔掉了,也终于愿意把?面馆打出去、带孩子;说她现在志在必得,保险公司?考不上也得考,大不了多应聘几家;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供吉霄上高中。读书太重要了,她才知道。 提到读书,方丽春就?发愁,说知雨这孩子要是有霄霄那么?懂事该多好。她这个人没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幼儿园吵着学芭蕾,结果上了两堂课就?不去;小学非要弹钢琴,之后又变卦,想当科学家,宇航员;跑调跑到美国?,还做梦成为第二个王心凌;这两天好了,不知刮什?么?风,说以后要当导演。反正就?是不想踏实念书。 吉小红在旁笑着听,心想芭蕾啊,她也曾有这样的美梦。到现在笔记本?还买芭蕾女郎的。谁还没经历过小时候。 方丽春想到什?么?,问她,有没有想过让吉霄转学。她答没办法。但?凡有选择,谁不想呢。 幸好吉霄还有一年就?考高中,到时希望她能离家远一些,有新生活。 回酒店继续聊天,话题越聊越深。吉霄年岁毕竟大些,懂事许多,跟她们?主动请缨带妹妹弟弟到另间房去。 孩子离开?后,两个女人聊了一晚,谈家庭,婚姻,遭遇的困境…… 谈人生的选择。 那天,吉小红第一次听到“时玄”这名?字。时知雨的父亲,淮北人。 方丽春初中毕业后跟着家里销茶,在省会跟时玄认识。那时他们?都才十来岁,一穷二白,却敢陷入爱情—— “我老公比我命苦,家里什?么?都没有。父母走得早,兄长不做人,把?他挤到临时棚户里一个人过活。去工地才14岁,从那开?始学的手艺。17岁当包工头,27岁来宁城。刚来找不到活路啊。口袋里只剩百来块,我们?都想要不回老家算了。却在这时绝处逢生,在老工业区接下了工程,赚了来宁城的第一桶金,也是五万块。那一年香港回归 ,我和他都开?心疯了,买了紫荆花小旗帜来市里庆祝,看夜景。……” 方丽春笑着说过去。不提现在。提也带着怨气: “我知道,生意做大了,应酬多。回家少没关系,我习惯了。”女人说,“但?有时觉得不公平。生知雨,我受罪,带孩子,我出力?。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明明是我更多,她却说讨厌我。从没听她说讨厌她爸爸。当然了,她爸爸会给她买好东西哄她。男人真好,只需要简单地出现几次,就?能得到小朋友同等的爱,还不用招人厌。” 吉小红心疼,劝她小雨一定只是随口说,不过脑的。怎么?可能真心讨厌。 这话说得方丽春自省起来:“她这是随了谁呢?这么?缺心眼。总不会是我?” 吉小红刚刚还鼻酸,这会儿又被方丽春逗笑。 “对?了,”方丽春想起什?么?来,“你知道吗,好几年前,我和知雨就?从你家面馆经过。只是那时没进去吃,在门外那颗紫藤树下休息。当时还看到一个短发小姑娘,一脸不开?心的样子,穿校服裙。知雨一直盯着人看,我还跟她说那样不礼貌,让她以后不要直盯盯看人。后来知雨问我还记得这回事吗,我说记得。她兴奋地说霄霄就?是那时我们?看到的小姑娘。我当时就?觉得好神奇啊,因为那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想到会跟你和霄霄认识,还这么?亲近!” 吉小红听得触动,心想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难说。像方丽春,出现才多久,她却已经开?始宁可这个人是她姐姐,而不是吉成龙。 想到这,她真诚地跟方丽春说,方姐,你是我的贵人。这两万五千块把?我拉出了地狱,因为它,我终于能跟过去一刀两断。我对?你,这辈子都只有感激。从今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方丽春听得一下就?眼红。她忍着泪说,那算什?么?,是孩子们?有福气,她只是沾光。 情谊自此更深,到第二日仍在城中逗留。听吉然和吉霄说吉小红是喜欢唱歌的,当机立断,一行人去ktv。 关于那日的记忆,只有温馨。最记得她唱完《女人花》,方丽春也雄心万丈,又点?一次。唱前还发表重要讲话: “这首歌,讲想得到爱情,但?今天,我不打唱给任何男人听!”她学着女明星们?夸张的做派,热烈地讲,“我要把?这首歌献给吉小姐!”又指明,“当然,包括大吉小姐,以及小吉小姐。” 吉然这小家伙不满意了:“可我是男人啊!” 大家闻言笑作一团,方丽春也笑:“哦,对?,那也勉强献给我们?唯一的男人,吉先?生!” 要唱了,她的宝贝女儿站起来认真跟大家讲: “我妈妈唱歌走调的,你们?待会儿可不许笑!” 被曝光的方丽春无奈:“时小姐,请你坐下?” 开?唱。年纪最小的吉然最为天真,才听第一句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后来大家都被传染,笑声连连。至于刚才喊着不许笑的小姑娘,此刻拿着铃鼓捧着腹,笑得歪倒在沙发上。 第182章 吉小红也笑。在笑出的泪水中,她看着唱歌的女人,心想有些人一旦记住,就?很难忘记。交汇的时日哪怕很短暂,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天吧。 后来的际遇不可想象。有挫折,但?她挺过去了。几年之后,上天带着礼物再次造访: 她家拆迁了。 她们?越来越好,但?在旧时光中跟她一同笑过、哭过那个人,却在次年春天来到时,消失得无声无息。 人间多聚散,但?其实散才是常态。只是当时她们?不知道。 第一次去故人家的那个夜晚,后来,她骑着母亲程洁留下的破旧脚踏车离开?,载着自己?给自己?找来的女儿。 在老工业区的黑夜里游荡,她想所谓选择,在当时看,明明都是经过衡量后走的最好的一步。但?人生无常,“后悔”这两个字永远来自未来,且没有解药。 那么?现在呢。选了吉霄,她会后悔吗? 管它的。反正总比在观音庙、福音堂里板着脸好。她畅快。 真母女成不了,假母女得做下去。至少要到吉霄某日叫她妈妈,也能叫得很自然的时候。 她一边想,一边蹬车,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那是多少年前,程洁载着她骑过黑夜。经过临江桥,她不知道上坡路多难,还在母亲身后唱着歌。 在成为黑洞之前,她家也有过好日子。她也曾是妈妈最宝贝的女儿。 快到桥的时候,在她身后抱着电影海报的少女说话了,大声告诉她,时知雨因为语文考试得94分很伤心。 吉小红大笑。“94分还伤心呀?” “就?是说!”吉霄喊,“可能因为她成绩好?她太难过,所以我想要送她一个礼物。就?是这个海报!这部电影我们?都很喜欢,吴美希家有,我就?去试着跟她要了。……但?她和她朋友非要我抽烟才准我拿走。所以今晚我确实……抽烟了。对?不起。”说到这又补充,“我以后绝不会再抽!我保证!” 吉小红早就?释然。“既然送给小雨,怎么?又拿回去?” “因为方阿姨说她爸爸可能不许她贴,她不信,打电话问了,叔叔果然说不许。” 吉小红想了想:“那把?海报贴面馆吧。你不是说也喜欢那部电影?这样小雨每周六来,也能看到。” “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那么?漂亮的海报。” 说到这,吉小红对?着前方使劲喊:“吉霄,以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都说出来!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 她没听到少女的答复,只听到风声。这夜的风吹得她异常舒服,就?连骑上坡路也能笑开?来,迎着风使劲踩,喘粗气都过瘾。 这样努力?下去,够不够把?她们?都拖出云雾? 车来到桥的最高点?。老区的黑夜在那一刻安静到极致,宛如?她即将改变的人生。 然后她想,下桥了。 …… “妈。” 吉小红回过神,就?见已长成标致女人、如?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儿到她面前喊她,“我们?吃好了。我去送送大叶他们?,待会儿回来。” 吉小红一笑,眼角添了皱纹: “好啊。”她说。 第61章 极限 烟雨香茗周年庆第三天, 吉霄起?来查销售数据,又?去各大后台确认一遍流量,才松口气。 这次周年庆, 她们选在市中心一个大店所在的商场开市集, 让平日在店里?有积分的粉丝来凭章兑换周边,顺便引导他们注册为?线上用户。在点单系统里还推出充100送50的活动。 准备了一个多月,宣传也?到位, 却还是低估了到场人数,头?一天就造成拥堵。一时间怨声载道,赶紧出了应急方案,之后才有序起?来。社交平台上晒奶茶和周边的人也多,这才过了一劫。 骂肯定还是逃不掉。幸好她数据漂亮, 跟陆羽定下的销售目标和用户增量都?超额完成, 有免死金牌。 何况事情到此还不算完, 要看事后公关。危机当前,滑跪必须诚恳, 道歉必须真?挚,还必须引起?大家同情, 并?且亮出一颗真?心:虽然?我们烟雨活动经验少, 但为?了大家,我们拼尽了全力啊……云云。 思路清晰, 但论笔头?功夫她就差点,还得靠方知雨。 上午在总部处理?好公事, 中午饭都?没吃就去了市集。一开始不挂工作牌,完全以顾客的视角走一遍动线。听大家的议论, 把?好坏反馈都?往备忘录里?敲…… 如?果说销售是在前线开疆扩土,那么品牌营销就是在后方运筹帷幄;战役是同一场, 打法却不一样。销售要刚,是占领、是说服;品牌要柔,是宣传、是吸引;一个推一个拉。 做销售她适合,但现在看,做品牌好像也?不错。这次周年庆,也?算是她建部半年给陆羽交的一张答卷。终于开始在这个位置上得心应手,并?且觉得可以深耕。 这么做下?去,她说不定真?能见证烟雨更上一层楼。 但是眼下?,出现了分岔路。 几月前瑞幸在美国上市,连锁饮品行业因此震动,对陆羽和大叶都?是一剂强心针: 陆羽觉得咖啡能讲故事,奶茶也?能讲;大叶看到的却是资本运作,分析一通,认为?烟雨先天不足。 第183章 一个想扩张实体,一个想改制融资。完全可以齐头?并?进,奈何互不信任: 在其位的怕人夺权,有知识的又?嫌人无知。想法不同,交锋起?来大动干戈。 这期间,被阻挠的大叶也?没闲着: 线上行业的崛起?让他看到风向?,开始跟相关公司频繁接触,颇有找后路的意思。 也?跟吉霄通过气:看跟陆羽协商的结果。要是对方顽固下?去,他和小叶也?不想奉陪。 …… 等把?现场都?观察过一转,吉霄去要工牌一起?帮忙。然?后见到抱着物料过来的方知雨。 东西搬到,女人弯身把?它们放柜里?,起?来就撞雷神下?巴上,一脸吃疼地?捂着头?。吉霄看得心都?悬紧,隔着人群大喊一声“蓝猫!”问她有没有撞到。她倒好,先被吓一跳,随后才答没事。 这夜收尾,请大家吃夜宵。完成了一项大工程终于能放假,大家累也?开心,喊了啤酒。 吉霄不喝,她开车—— 品牌部好就好在江湖气轻,酒不是非喝不可。 入座。本想跟方知雨黏一起?,好歹忍住。因为?她的偏爱最?近好像太过明显。席间小宅开她玩笑,跟众人抱怨,说她这曾经的一代老?臣如?今彻底失宠: “及时雨现在,有事没事就只会‘蓝猫’、‘蓝猫’,好像离了蓝猫连路都?不会走!” 吉霄笑着插科打诨应付过去。她的女朋友却被这话?搞得坐立不安,红着脸闷头?喝酒。 方知雨是小酌,有人却意在买醉。雷神先倒下?,小宅紧随其后。还是玉兔稳重,说跟这两个家伙顺路,送他们回去。 吉霄帮着把?人扶上车,刚想去一旁透口气,就被她撞见尴尬一幕。另一个喝多的醉鬼此时借着酒意跟情人通电,正在气头?上: “每次你都?说以后!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多累么?难得有假期!你却要陪着那个你不爱的人?……什么叫我累了就该辞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喜欢我的工作!……喂,喂?” 想当没看见,被挂掉电话?的洛希就发现她,醉醺醺喊一声。 人到跟前了,吉霄仍回避对方目光:“刚才风大,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明明听到了!” “……” 想走,洛希又?拉住她,似是急需倾诉:“及时雨,陪我说会儿?话?。” “……我只是你上司。” “就是因为?你只是上司。”洛希说醉话?,“你知道吗,我一开始看不惯你。但谁让你有头?脑?现在我佩服你……我知道,你公正看待我的能力。” 吉霄让对方先放手,对方却摇头?。吉霄无奈:“有话?快说。” “……我这个人,是智性恋。” “什么恋?” “就是我觉得人最?大的魅力是聪明!”洛希说,“其他都?不紧要,年龄多大,样貌如?何,人品好坏……结婚与否。爱情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在西方,人们连3p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我们在东方啊,吉霄想说。喝醉的人却自顾自背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也?这么想。”女人继续倒苦水,“至少以前是。但现在呢,他根本不敢追求自由,想见我,却不敢来。” 吉霄冷眼。“你确定他想见你?” “不然?呢?”洛希很是不忿,“他爱的是我!” 吉霄想起?很多年前,在ktv,吉小红跟方丽春聊天时说过一句话?令她印象深刻,记忆至今。她曾以为?自己没机会去验证这话?的真?假,毕竟男人,她这辈子也?不会深交。 但现在她不这么想。因为?周围所见所闻实在太多。扑火的飞蛾有几个性别为?男?鲜而有之。 想到这,她把?吉小红当年的话?讲给年轻女孩听: “洛希,男人用爱情骗女人,女人用爱情骗自己。所以你知道,谁更相信这回事。” 洛希再醉,也?听得一怔。 “进部门我不是问过你吗,你叫洛希是不是因为?洛希极限?你说是的,还说觉得人与人之间也?该那样,有不破坏彼此自由的安全距离。” 洛希惊讶:“你居然?还记得?” “当然?了。”吉霄说,“可我当时就在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啊:星体的距离一旦小于洛希极限,随着靠近,两者间较小的那个会被较大的撕裂,变成它的星环。” 洛希努力维持住淡漠:“所以呢?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较小的那个?他比我老?,比我丑。想抛弃他,我随时都?做得到!” “但你着迷于他的资本和资历,”吉霄一针见血,“他用物质、经验以及通过这些换来的智慧来瓦解你。更关键的是,你重视爱,但爱在他眼中跟真?空没区别。不然?他不会连最?基本的专一都?做不到。” 洛希明显动摇了,嘴上却还是说:“你果然?不懂什么是自由。” “是啊,我不懂,”吉霄说,“所以我从不追求某个词语,某种主义。我只信直觉,饥饿的直觉。爱让人占有,让人获得,让人成长,但同时也?需要人消磨一部分自我;我愿意为?一个人付出几分,她又?是否愿意为?我做同样的付出?只有双方都?愿意,才有前提谈爱情,不然?只是肉*体关系。” 第184章 吉霄说完就走,洛希仍打算做最?后的自卫,朝她喊:“你说得那么头?头?是道,还不是为?了小叶跳楼?” 吉霄连头?都?没回。 回到座位,人又?少了几个。方知雨还在,坐在那神情恍惚地?听人聊天。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眼眸中融着些不自知的妩媚。 吉霄看着她。 方知雨就像一支玻璃杯,装上酒精就会变红。这事情她很多年前无从知道,因为?那时她们还不能喝酒。 那时她只觉得她像年糕,又?香甜软糯,又?最?能抚慰饥肠。在草地?上看着她,想抚她发丝;到寰宇酒店时,想要更多。 那晚她们在方丽春母女房间。方知雨把?妈妈的口红掏出来,先拿吉然?试手给他画了烈焰红唇,然?后对着镜子自己画,还抿抿唇问她: “我好看吗?” 她能说什么。 “好看。” 方知雨更得意,扯下?发绳把?马尾放下?来。头?发分两边,开始给自己编麻花辫,还让她帮忙编另一边。 “要是你也?跟我梳一样的辫子就好了。” “我吗?” “对啊,”女孩仰起?头?看她,“你留长头?发一定很漂亮。” 后来把?吉然?赶到一张床,她和方知雨一张床。女孩头?朝窗外,她从后看着她光洁的、白皙的脖颈,放空了心神。根本不敢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翌日起?来,还觉得手指带着少女的发香。 回老?工业区,大家都?饿了,还没到家就在路边买年糕吃。到手后吉霄一口咬下?去。酱汁是深色,把?年糕衬托得更加雪白。焦急地?吞下?肚,只觉它带来的饱腹感温暖且踏实。 她想起?方知雨。 那夜做了梦,在梦里?,她靠近方知雨。十几岁爆走的荷尔蒙让她醒来后大为?惊骇,自此再不能直视对方。 之后方知雨想牵她的手,她全拒绝。补课方知雨犯困,想同她嬉戏,要揪她脸颊。她直接打开。 方知雨完全没想到她那么凶,马上委屈,然?后怄气。 她却朝无辜的人竖起?挡箭牌: “你别这样……好好学习啊。” 小三岁,就像小一个世界。她有觉察了,方知雨还纯白。她既急躁,又?觉得那纯白是她必须守护的。越想走近,就离她越远。 现在看方知雨,她还带着旧毛病。总有冰冷跟炽热将她拉扯向?两个极端。不仅如?此,在更深入地?了解过这个人、拥有她之后,那股摧枯拉朽、撕裂般的力量变得比以前更强劲,拖曳着她下?坠。 那么方知雨呢,她怎么想。她们之间的安全距离在哪里??存在极限吗?再靠近些,会不会撕裂对方。谁又?是被撕裂那个。 更何况,原本就还有隐患。她想把?失忆装下?去,但是谁知道。会在何时,何地?,因为?什么脱口而出,跟方知雨对峙? 什么时候瓦解都?合理?。抱着极大的恶意或善意都?合理?。或许要三十年, 或许只要三秒钟。 又?坐了片刻,酡然?的女人才察觉到她在,转向?这边。饭桌上人已不多,都?醉着,便无人在意她们。 方知雨看着她,对她天真?一笑。 * 回程已过零点。方知雨在副驾昏蒙着。中间有人下?了车,她才清醒些。 终于,车上只剩她跟吉霄,能好好聊阵天。 吉霄问她最?后在饭桌上跟人谈什么。她答没谈什么,在听八卦。说哪个门店的店长,在朋友圈吐槽工资太少。结果被人截图,传到大叶那。大叶把?晴天骂一顿,说这点培训都?做不好。 吉霄听得不入心,答,培训确实不到位。 方知雨打抱不平:“但门店的大家真?的很辛苦!我每次去帮忙都?会这么想。大叶他可没去过。” “他是从管理?者的角度看的呀,”吉霄说,“在他眼里?,那不叫工资,叫人力成本,当然?要评估控制。而且你知道吗,那个店长原本就是陆羽的老?乡。拿钱还不出力。” “你不能因为?大叶是你老?上司,就觉得他都?对,”方知雨说吉霄,“也?不能觉得陆羽做什么都?有问题。不管那人是不是陆羽的老?乡,她反应的工资过低的情况是确实存在的。” 吉霄不答话?。 方知雨继续醉言醉语:“没有人绝对正确,反之亦然?。如?果一个人在你看来完美无缺,或者一无是处,会不会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有滤镜,不够了解他呢?” 吉霄笑一声。“方知雨,你怎么总这样。每次都?是醉了,才跟我讲讲真?心话?。” 方知雨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确实开始管不住心声。连忙闭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些秘密告诉吉霄。 然?而吉霄却告诉她一个秘密: “其实,大叶在考虑离开烟雨。” 这事多少有耳闻,从谭野那。但听吉霄这么直接说出来是头?一次。 下?一句吉霄就说: “我也?在考虑。” 讲到这,女人从后视镜看她:“你呢,要跟我一起?走?还是留下?来。” 方知雨原以为?自己会答“当然?一起?走”,却发现说不出口。 原来,她已经这么喜欢这份工作。 第185章 她惊讶于自己的心,同时又?揣测起?来。吉霄对此怎么想?是希望她跟她走,还是留下?。 一起?工作真?的好吗?职场的事本来就很累心了,还抬头?不见低头?见,吉霄会不会厌烦? 她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些,幸好吉霄没追问。只是缄默地?开着车。 又?过去多久,窗外无端下?起?瓢泼大雨。刚在想秋天竟会下?这样古怪的雨,就听吉霄问她: “睡着了?” 她否认。“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会睡过去?在你眼中我就那么喜欢睡觉?” “不然?呢。”女人说,“为?了多睡一会儿?,你可是连‘最?喜欢你’这种话?都?能随便说。” 方知雨不认账。刚想说我什么时候,就想起?她确实曾讲过—— 在春日的草地?上。 她的心骤然?喧腾,又?觉得醉意像安眠药,开始一层一层蒙住她眼睛。自欺欺人,好像不辨析清楚,令她恐惧的瞬间就永远不会降临。 但接下?来吉霄就说,今天在市集,看到有客人用本地?话?问问题,她答得很好。之前不是说听不懂。 前方危险。她试着和稀泥,答也?不是全听不懂。 “那你会讲吗?” “……不会。” “怎么会呢,”女人像自问自答,又?像在说梦话?,跟她喃喃道—— “我明明教过你的。你以前说父母虽然?都?是安徽人,但一南一北,所以在家你们习惯讲普通话?。小学来宁城,听不懂方言。后来遇见我,非让我教你。” 如?果刚才是错觉,是误会,那么现在呢? 方知雨满心惊惧,生怕那个撕裂的瞬间真?的发生。 “不过,大叶准备离开这件事,你会告诉老?谭吗?”又?听吉霄问。 为?什么提这个? 她心快跳到嗓子眼。“当然?不会!” “真?的不会?” 开车的人看不清表情,但语气极漠然?,甚至听来很残酷: “还是说,你又?会像以前那样,靠近我,然?后就背弃我?” 对方知雨而言,命运是很多年前一颗撞向?窗户的石头?,一滴在苍翠中飘落的雨,和一道充斥她视野的白光。 在这个怪诞到不真?实的雨夜,谎言坍塌之前,她看见白光。 第62章 空白 醒来先闻到消毒水味道。干净到过于清洁, 令人想到医院。 说“醒来”其?实不全然对。她的意识好像醒来很久了?,游弋在大脑某处,却在“自己?”之外。“自己?”像个被无端腾空的房间, 沉入混沌, 令她宛若胎儿回归母体。羊水中的生命,要说多理解这个世界,那是没有?的。 但是, 闻到消毒水味道那一刻,出游许久的意识突然回归。空房子被捞起来,点亮灯。但人还在房门前。 她茫然地睁开眼,坐起来。 床边有?一个长?发女人。照她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对于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甚是关切: “醒了?吗?今天感觉如何??……还是不想说话吗?” “还是”?就像她昨也对问过这话一样。 可是昨天, 她明明不在这。属于她的意识是今天才?回到这具躯壳的。 见她沉默, 女人叹一声。“那么试试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我?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了?, 她的大脑确实一片空白。名为“自己?”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曾经满载的一切都消失。内容不存在的房间, 还算房间吗? 至少不是曾经那个。 此刻, 世界于她崭新鲜活。她用婴儿般纯白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女人,问她: “你是谁?” 听?她有?了?回应, 女人很?惊喜,但随即又因为她这问题露出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觉得, 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她看看女人无名指上的婚戒,猜测一番她的年纪, 缓慢又含糊地问她:“你是,姐姐?” 但是接着, 更?紧要、更?致命的问题来了?: “……我,是谁?” 这想法一出现,头便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提醒她伤口存在,让她的神情瞬间扭曲。女人也立刻焦急:“很?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 意识回归的第一日,照了?镜子。镜中人头部做了?手术,脸乌青鼓胀。头发为了?方便护理剪得奇形怪状,伤口缝合处秃着,好像一条多足的怪虫,从额角直爬入她脑际。 她做什么,镜中的怪人也跟着做。女人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她却只觉陌生,无论?是对这具充满破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丑陋躯壳,还是眼下这个干净到令人作?呕的环境,甚至是这间被她大脑定?义为“自己?”的空房间…… 都不是她熟悉的。 她像一只孤雏,却连遗弃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除了?不安、狂躁和疼痛之外,她还有?另一种体会: 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切,她都心存好奇。好像白昼初临时的朝露。这个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倒映在露水中,也倒映进她眼眸。 找回自我几日后,医生说她可以接受高压氧治疗。然而一进去,她只觉焦灼难耐。身体中好像有?只满身火焰的野兽,令她躁狂地拔掉面罩,喊叫,呼救,歇斯底里…… 第186章 无奈之下,医生护士同她一起进入舱内,陪着她、安抚她,还对她使用镇静药物。 第三次治疗,已经可以自己?戴面罩。途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女声。她一听?到就落泪了?,但其?实并不觉得开心或伤心。 “你出生在雨天……本来想就叫‘时雨'。家乡茶,有?感情。后来又想茶虽然好,但性寒凉,入口苦。又不想你这样。倒是你爸爸灵光一现,想起胎教时给你播的那些唐诗……然后就起了?现在这名字——” 时知雨。 原来如此,空房间的主人,她自己?,名叫“时知雨”。 第五次治疗,想起在田野间奔跑。外婆说妈妈回来了?,她来接你去宁城。她便开心跑过小桥。 方丽春站在黄昏中,看她奔去,笑着蹲下朝她张开双手。 第七次治疗,想起时玄。高高瘦瘦,抓个皮包,发蜡搨得锃亮,还爱在耳背后夹烟。后来发达了?,也发福了?,待她却没变化。各式节假日一定?送上最新鲜物事:电脑,雪地靴,ipod……有?求必应,不求也应。还爱把她扛肩上,小时候去游乐园,大一点去演唱会。看不到?那爸爸驮着。 第九次治疗,住进花园小区。窗外是什么江,门牌多少,她都想起来。但推门进去客厅长?什么样,又不清楚。卧室是有?印象的,一排书?架,上面全是她的心爱宝物,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白色雕花相框。…… 生活幸福,家庭美满。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探望她?妈妈呢?爸爸呢?好友呢?为什么她受伤了?也无人在意、无人念想? 在病床边的只有?那个看上去总在担心她的女人。然而她并不是她的姐姐。 后来,女人红着眼圈对她说: “对不起……是我没开好车,才?导致你变成这样。” 真残酷。唯一的羁绊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割裂。 时空停滞在十几年前,好多事还不记得。医生却说她可以出院了?。 “你现在说话和做事都不利索,记不起来是正常的。等?脑积水慢慢吸收吧,一个半月后再来复诊。”医生说,“你已经很?幸运,脑骨折缓和了?冲击力,保护了?大脑,才?不至于不可逆转。” 又说鬼门关闯过,康复期更?需注意。这期间可能出现各类后遗症,头疼头晕,视力降低,健忘嗜睡……都是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骨折的地方还会疼。最怕是癫痫,幸好目前还没有?。但也难讲,有?人手术后两三年才?发作?。如果出现癫痫,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治疗。 回家疗养期间,注意避免雨打风吹受雪水,茶酒咖啡都别喝,能不出门别出门,别做剧烈运动。非要出门戴帽子,把头保护好。现在它还很?脆弱,一点小伤害也不能承受的。对了?,伤口会感觉刺疼,或者发痒,但你千万忍住,别用手碰它。 …… 从医院离开后,梅姐把她接回了?她的家——因为她无家可归。这期间,根据她提供的姓名和门牌,托人去老工业区问过,根本没找到人。 梅姐说,别着急。慢慢回忆,术后一切康复她会负责。直到她有?能力工作?,回归正常生活。 对了?,梅姐就是撞到她的女人。全名,江玲梅。 梅姐告诉她车祸发生在上个月14号,现在是5月。她想了?一阵才?迟缓地得出,那天是4月14日。光看数字都不吉利。 梅姐家住市中心,面积很?大,育有?一儿一女。不出去工作?,在家教育小孩,万事有?阿姨打理。因此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 休养了?一周,发现她们有?两个共同爱好: 茶和钢琴。 茶暂时不能喝,钢琴能弹。她熟悉的是古典,梅姐却喜欢爵士。只是她双手不协调,曲子弹得很?艰难。 弹琴难,记东西?更?不容易。梅姐带她去商场,买了?日程本。封面她很?喜欢,是一棵大树,令人想到春天。即使年限过期也挑中这本。 她开始试着记录,但头脑像锈掉的机器。房间打捞起来了?,她却仍像在羊水中,望向世界如雾里看花、镜中窥月,什么都辨识得不太清晰。 也见到了?梅姐的丈夫谭野。男人比梅姐年长?,看着很?干练。和梅姐的温润细腻不同,他言语间总有?股消耗不尽的热情。对她也很?关心,见面总会问她身体好些没。 听?梅姐说他手握一家投资公司,因此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跟一对儿女的感情,用梅姐的话说,谭野过分溺爱。孩子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一个直接买一套。 她看着这对夫妇,总觉得似曾相识: 真像方丽春和时玄。 除了?谭野外,来这个家的还有?很?多其?他人。似乎都是梅姐的朋友,又似乎都不是。来了?之后,他们在客厅里闲聊,尝梅姐泡的茶。 客厅跟她所住的客房一墙之隔,中间阳台连通,用几株巨大植物隔开。她只认得其?中一种是天堂鸟,因为她家在花园小区住一楼,也曾养过。 阿姨把阳台上的盆栽都照顾得很?好,春末夏初,花开正茂。只要有?人来,她便不能在这个家自由穿梭,也不能出去弹钢琴,就关在自己?住的客房里。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这阳台上看花。如果客厅那边的阳台门碰巧也一并打开,她还能听?到人们的交谈声。虽然说话的内容在她这个还在康复中的人听?来云里雾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感觉惬意。 第187章 如此,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她在这边看花,女人从那边推开阳台落地门迈步走出来。 在同一个阳台上,跨两步就能走向对方。但是那个午后,她们之间隔着高耸的植物。 女人是出来抽烟的。在绿叶的缝隙中,关于对方,她能看清的只有?一支手。指节修长?、保养得当,看上去很?适合弹钢琴。 烟雾自女人的指间腾起,她从旁偷望着,突然心想如果她们的手彼此贴住,对方的手型一定?大她一个号。 刚在心中觉得好笑,就听?梅姐说,一直觉得她家面馆的紫藤开得很?美,想剪一枝回来试着栽种,又怕养不活。 然后,女人启唇。 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那种在氧气舱里经历过的心情又来了?: 既不是开心,也不是伤心。但确实有?什么直冲她心口,令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看不见面目的女人用令她心震的嗓音,回答江玲梅说,养得活的。还说她家的紫藤原本也是以前搬家后扦插。 “但是如果只养一年半载,连第二年春天都等?不到就丢弃,那确实不行。”又听?她说,“光是等?它开花,都要时间。” 再平常不过的语句,连她这样身心生锈的人都能轻易听?明白。但她就是觉得那话中颇有?深意。好像在遗憾一株花,怨念一个人。问她为什么连一个春天都不肯等?。 她一面琢磨,一面隔着一丛一丛天堂鸟看站在另一边的人。然而无论?看多久,怎么换角度,都只能看到她长?发在耳际。 跟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相比,这个被绿叶遮去容颜的女人一点也不清晰。却又是最清晰的,随着声音一笔一划,直拓进她心里,令她突然无端地相信: 此刻的一切所见都会指向永远。 就这样,时间过去。时间。后来抽烟的女人又说了?些什么,都听?得囫囵。最近总是这样,动作?,听?觉,言语和所有?感受,总是跟不上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在快进,只有?她缓慢,且不被任何?人察觉。 刚想到这,女人的身形就挪动。似乎是隔着植物发现了?她,她侧头朝向这边。 浮肿还没消尽,露出的伤疤怪诞丑陋,头发还也没长?出来……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怪物。 在看到对方的双眼之前,她先慌张畏葸地转身,就地蹲到植物下躲避注视。 千钧一发,幸得梅姐在客厅里喊: “吉霄!” 因为这一声呼喊,正好奇地欠身、并且已然把天堂鸟拨到一旁的女人这才?止住动作?。多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放手退后一步,随即才?回头:“什么?” “没什么……”叫停她的江玲梅也极不自然,好难得才?找到话题过渡: “对了?,其?实今天除了?杨喜的事,我还有?一件私事想问问你。” “什么私事?” “听?说你以前失过忆……是真的吗?” 隔着天堂鸟,名为吉霄的女人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答: “是啊。” 这么说完,她灭掉烟头。重新走回客厅,关门。 第63章 关键 那天晚上?, 第一次跟江玲梅打听人。才知道吉霄是他们所投资的奶茶公司的员工,现在驻扎西南,分管整个西部市场。她失忆这个传闻, 江玲梅还?是从妹妹那听来。当时当趣谈听过就算, 没想?到有一天会为此专门跟本人请教。 “但吉霄的情况跟你完全不一样,”江玲梅说,“她是中?学时被砸到头, 还?说石头小,伤也不深。她记得自己十天半个月就恢复了,甚至没有就失忆做过什么特别治疗……我本想?从她那打听看?看?方法的。” 说到这江玲梅质疑:“问她忘记了什么,也答得含糊。总感觉她的外伤程度跟你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真的会引起失忆吗?” 几日后她们去医院复诊。提起这一桩,医生回应: “当然不会啦。十天半个月就恢复的外伤, 失什么忆?真正被影响到记忆的患者, 伤都很重?的, 一般都很悲惨,根本没电影里那么浪漫。”说到这他看?向许久不见面孔已然有了血色、表情也生动许多的病人—— “不说其他, 就你这种程度的创伤,在颅脑损伤里才算刚入门?。所以我才一直讲, 你是不幸中?的万幸。好好康复, 好吃好睡,小半年后就能正常生活。但你要我跟你保证百分之百回到事前的状态, 我又不敢讲噢!” 病人听到这问:“一点希望也没有?” 见她我见犹怜那样子,医生也忍不住松口:“也不是, 看?你运气。但可别?指望什么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至少需要一年时间, 一年!” 随即就见这小姑娘仿佛已经到了全然康复那一天: “那就好,”她开朗地笑开, “我运气向来很好的!” 医生也被感染,笑着说看?得出来,她最近的体感应该在变好。对此她又不同意,说自己云里雾里,到现在了,连家人都还?没联系上?。 “恢复记忆是要有个过程的,但是怎么会连最最基本的家人信息都能记不全呢……你这手术也有两?个月还?多了,而且我看?你硬件恢复得蛮好的,照理来说不应该。” 第188章 随即跟自称监护人的江玲梅建议,带她去?精神科看?一看?。一来她已经恢复到可以接受相关治疗的状态;二来这种大型创伤,所引起的失忆不一定都是器质性?,也有可能是心因性?。 “就像你们刚才说的那个被石头砸的,器质上?不会引起失忆。但如果是因为心理因素,就有可能。不过这就不是我们脑外科所专长的了。” 又说原本脑损伤就有可能会引起精神方面的后遗症,像是焦虑、抑郁之类的。去?精神科也能早发现、早治疗—— “就是我们医院没开设这个科,需要你们去?别?的地方。” 最后照例交代注意事项。如果中?途没出现大问题,下次复诊可以年底再来。但一旦有特殊情况,要及时就医。 眼?见要结束,病人又问: “那我这次回去?后,可以戴假发了吗?” “可是可以,但要找那种质量好、不勒紧的,尤其是你的皮肤必须要适应。”医生明?显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问题,一点也不出奇,“就是现在夏天,热。伤口又热又湿捂着总不行的,最好等秋天。” “空调房里可以戴吧?”她坚持,“主要是伤口太难看?了,那一块的头发又一直长不好,遮都遮不住。” “戴帽子呀。” “我试过了,遮不全的。而且我的发型现在戴帽子奇形怪状。” 医生再次被她逗笑:“小姑娘蛮爱美。” 被这么一说,她才跟着意识到。踏出鬼门?关以来,她都像个重?生的婴孩,喜怒哀乐不那么强烈,也没有羞耻心。 但是现在,她居然开始怕丑。而且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不久前出现在阳台上?那女人。想?她以后还?会不会来,如果会,那么至少希望下次见面,她看?上?去?不再是怪物,而是妥帖、规整的。 明?明?才只是听到她声音。 出院了还?在牵挂那人,在心中?默念她名字。吉霄,真好听。声音也好听。人又高,手又漂亮。就是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出着神,江玲梅却在这时想?起什么,跟她说事发当日她也戴假发,但急救时被医生扔弃了。她这才转移注意力,想?自己那时为什么会戴假发,去?见谁,在哪里。 那日回家,江玲梅就给她订了假发。几日后拿到手,自此出门?都是及肩长发的相貌。总感觉离正常生活又近一步—— 只差记忆。 无论如何,六月末。辗转之后,她们来到何风的诊室。 也许是时间到了,脑损伤开始明?显愈合;又或者是催眠真的对症,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何医生这里,经历几次崩溃后,她终于找回大脑竭力想?要遮蔽的过去?: 想?起陪妈妈去?杭州。确诊那日下病栋楼,一滴雨在苍翠中?飘落。此后跟妈妈交流,话语逐渐变成字和字母,最后一片安静。 在等长的时间里,普通母女会说多少对话?会欢笑,会争吵,她们之间的交流却被稀释。要耐心,要习惯,要等待。可是星星的光也不是那么快到眼?前的。在人看?向它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在原本的位置死亡很久了。所以,她愿意等待。 妈妈却等不了。 想?起爸爸死在小三床上?。色字头上?一把刀,从多久开始,他就爱在外面一掷千金追女人。放纵享乐,声色犬马,到公司快被掏空,他同其中?相处最长久一个商量如何脱困,想?的全是歪路子。困还?没脱,先撒手人寰。等领薪的,需结款的,要讨债的……全都找上?门?来。花园小区的海市蜃楼转瞬消逝,宛如黄粱一梦。她从那时便不是时知雨,是方知雨。 想?起老?师,汪润…… 想?起好运来。 好运来走?在这一年四月初,春茶正好的时候。它死的那天,茶行里客人很多。宠物医院上?午还?说应该没问题,下午就打电话来说情况有变,急转直下,随时都有死的可能。方小姐,如果你有空,最好现在就过来。 跟老?板请假,老?板没准。宠物医院又发来信息: 它太痛苦,要不要安乐死? 她无论如何不想?那样,因为跟人可以告知,可以了解对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决定。但跟猫不行。 多怕好运来误会,是她背弃她,命人杀掉它。 后来老?板让她走?,因为烦厌客人问东她答西。她去?了,没赶上?。 …… 从意识回归自我,到重?拾一切。百来天时间,她像一个纯白?婴孩,突然负荷超载把一生重?过一次。最终熟悉了镜中?人,熟悉了自己: 这个不仅头上?有伤,内里也创痕累累的女人。 这期间,从了解羁绊、期待羁绊,到后来发现自己没有羁绊—— 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是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离开老?家时把房子和家当全转手,钱不多,但足够她偿余债。来宁城她没什么钱,但也同过往再无牵连; 茶行老?板看?在章老?师的面子,容她在杂物间住了两?月。然后租到现在的住所,押一付三。四月刚交了新?一季度的房租。现在交租日虽然超过了几天,但是找不到她,中?介会从押金里扣吧; 工作也失去?。因为好运来,她一蹶不振,连着两?日请假。第二天早晨联系老?板时,老?板就跟她说,事不过三。之前因为章老?师,事假让你用?了。这次又来,打算直接请到放清明?是吧? 第189章 小姑娘,出来做生活不是这么容易的。年纪轻轻承受能力就这么差?不就是一只猫?这期间我们够照顾你了,如果明?天你还?是不来,我就当你不想?做。 方知雨道歉后挂掉电话。然而次日,她还?是没能去?上?班。 亲人没有,朋友有。但不是在老?家,就是在杭州。离得远了,又各自忙,都很理解一段时间内对方没消息。 汪润跟她联系最多,或者找过她,但她不知道,毕竟手机丢了: 江玲梅说事发那晚下大雨,急着救人,便没能很周全。翌日才想?到或许有东西落下,回去?找过,什么都没找到—— 一场夜雨足以掩盖一切。在这座城市里,出现和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都不会被发现。 现在方知雨知道了,大脑待她是好的。良苦用?心,要她抛弃自己,抛弃早已过期的腐烂罐头,抛弃灰白?的人生,抛弃孤独—— 在仅有的记忆里,她很幸福,为人所爱,被人需要。身体虽然有创伤,心却是保全的。心甚至回归小女儿的状态,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寄、饱怀天真,并且会想?妈妈,爸爸。这么久联络不上?,他们该多担心。 父母是一座城堡,帮她隔开死亡。但是现在,他们不在了,她就不得不去?学着如何独自面对无常。 因为何医生,名为“自己”的房间填充了八成。但方知雨发现,仍有一块重?要拼图如同一张没被翻起扑克牌横在她面前: 收到小猫骨灰第二天,放清明?假。当晚她去?了一个地方,抱着沉痛之心去?的。但那里分明?不是宠物医院,而是一扇门?。想?抬头看?清那门?上?的标识,记忆却模糊,只看?见有丝雨落下。 从那里开始,到车祸当天,中?间发生了什么全无印象。接下来的片段就是落大雨,她下定决心,要去?某个地方找谁。最终找到没有不确定,只记得车灯亮起。 也去?过出事地点。江玲梅开车带着她把附近都绕遍,始终没能找到那扇记忆中?的门?。 她甚至还?能为此联想?的别?的事:为什么来宁城?记得是受老?师的鼓励。别?忘记曾经的想?法,要再来看?一看?。但除此之外呢。好像分明?还?有什么很紧要的原因。 一想?到那扇门?,她就感觉怅惘,却又悸动不已,仿佛推开门?就能找回她遗失的春天。 如此关键,她却毫无头绪。或许汪润知道?想?问问她,手机又掉了。社交账号,一个也记不起来。这些账号自己真的注册过吗?密码是什么。需要身份证,但证件在住处。好不容易记起住处,进门?又要密码……该死的密码。 举步维艰,大脑就在这时跟她揭晓全新?人物: 在何医生那,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短发少女,站在紫藤花树下。 从那之后,关于这个人的片段慢慢增多。却始终没办法记起她的模样和姓名。 某一天,何医生突然想?到了一个点。 何医生说,创伤性?失忆一般是逆行性?的,最难找回的就是事发前那段时间的部分: “你看?,与?车祸当晚无关的常识性?记忆,比如小时候的经历,你都差不多找回了,除了那个女孩子。”何医生跟她分析,“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在你小时候出现过的人,现在也还?在你生活中??甚至事发当晚,她跟你都可能有过交集,所以你才会到现在了,还?是记不起她来。” 方知雨恍然。 果然,关键还?是事发地,以及那扇门?。但接下来一段时间,又一无所获—— 直到那日,谭野来接她。 那是八月,方知雨平稳度过了脑外伤康复的黄金期,机能恢复良好,头发也长得不错。终于戴帽子也好看?,便抛弃了假发。情智比复诊时更清楚,已经能自出自入。只不过去?何医生那里,江玲梅仍接送。 那日江玲梅有客要见,碰巧谭野在家休息,就说这次他去?。 出发前谭野想?喝咖啡,在手机上?下了订单。方知雨从旁新?奇地看?着。谭野便跟她介绍了现在连锁咖啡的新?业态。还?给她推荐了其他一些好玩、好用?的app,帮她下在江玲梅买给她的新?手机上?。 路上?对她处处关心。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谭野开车很谨慎,车速比江玲梅慢许多。 红绿灯时聊天。谭野先谈小孩。说他家两?个小朋友虽然年纪小,但比多少大人都佛系。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说想?要的都有,已经玩到不想?玩。小小年纪就无欲无求,他自己也想?这样,却达不到这境界。 方知雨听着,想?无欲无求原来也分很多种。有人因为餍足,有人因为空无。不知道谭野想?达到的是哪一种? 而且平时跟谭野的儿女相处,她只觉得他们古灵精怪。两?个小孩私下里求她背着家长买方便面上?来给他们吃。这是无欲无求? 所以,物质丰盛跟欲求没有直接关系。人这种动物,永远都会渴求得不到的东西。 方知雨这么想?着,但要她组织成语言讲出来,又很难。所以她不说话。 到目的地附近,谭野开进停车场。彻底放松下来,他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 这话从何谈起? 第190章 方知雨想?否认,就听男人继续:“我老?婆肯定跟你抱怨过,说我在外面找女人。但我能怎么办,我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她却连我靠近都不喜欢。” 方知雨很惊讶。 在一个家呆久了,不免成为家主的倾诉对象。但江玲梅从未跟她提起这些。她是倾诉过,但说的是别?的—— 她说曾经,她和同乡都爱茶。后来同乡想?开奶茶店,她是对方第一个合伙人,还?为他起好了名字:“烟雨茶”。 同乡有实打实的工作经验,她大学学管理,两?人搭手齐心把店开出好几家。扩展期需要资金,因此认识了投资人谭野。谭野不仅投了烟雨,还?以商场前辈的角度殷勤地教她更详尽的规划,在最关键的时候,他确实帮烟雨走?出了小城市。却也在后来,令她和同乡之间起纷争。 工作上?意见想?左,感情上?互相伤害。最终她意气用?事,跟同乡分手,并且和当时一直追求她的谭野结了婚。虽然如此,她仍在烟雨做管理,生女儿也没离开。 但几年前,小儿子出生,她因此大病一场,退居家中?休养。病好后想?回公司,已有他人代替她位置。谭野也不支持,说两?个孩子需要人教,她还?是在家的好。 如果说对谭野有抱怨,也仅限于此。什么在外找女人,从未听江玲梅谈及。 方知雨还?没出声,谭野在她面前继续装委屈: “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令她开心。家务阿姨全包,奢侈名牌她想?要,我都买。她每天只用?跟人喝喝茶,教教孩子。但她好像还?是不高兴。极光也看?过,游艇也坐过。别?人去?都开开心心,她却在我身旁一脸厌恶。我是她老?公啊,想?跟她亲近,这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说到这谭野叹气,“对我来说,江玲梅这个人太难理解。” 方知雨看?着独角戏,心想?为何他会说这些?她在家里呆了那么久,不是没有跟他独处的机会,但以前他都不曾讲过。是觉得他们熟悉了吗?熟悉在哪?出发前帮她下了几个app? 但是随即,她又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她在谭野眼?中?是有变化的。从丑陋的怪物,变成现在规整的人。她有人形了,所以他开始把她当女人。 这番苦水,他跟多少女人倒过? 想?到这,她厌恶地回应:“梅姐从不跟我说这些。也请你别?再说。” 这样的拒绝任谁听都是一泼冷水。谭野却笑过就算,之后还?是以同样的热情,跟她讲他会在这等,快去?医生那吧。 治疗结束,回程一路无言。 方知雨想?起很多事,想?她和江玲梅的交往,除了聊日常,也聊茶,聊钢琴。 这期间她拾回钢琴,开始重?练小时候没学下来的《紫丁香》。拉赫最著名的浪漫曲之一,写在他绝处逢生之后,写给春天,写给生命,写给爱情,写给故土。以前她只恨它复杂;现在,她听懂拉赫。 江玲梅也喜欢拉赫。她还?给她介绍比尔·伊文思。他有一首曲子她很喜欢,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手指不灵便,也想?在离开江玲梅、离开这个有钢琴的家之前,试着学会它。江玲梅听了,为她找来改编的钢琴谱。 她理解江玲梅的一种角度,来自音乐。 第二种角度,来自老?师。因为老?师,她知道生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江玲梅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为此落下病根,离开工作。在看?极光的时候,她是否也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怎样过才叫值得。 第三种角度,来自方丽春和时玄。 父亲死后,母亲带她回老?家,把她养大成人。后来换她照顾病弱的母亲。在方丽春尚能说话的时候,像是要不计一切抓紧最后的时光,同她说过很多。甚至会谈普通妈妈不见得对女儿谈的话: 方丽春说,到了后来,她是一点也不想?被时玄碰的。因为他,她染过性?病。那时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去?医院才被告知。回去?质问,对方说是在游泳池染上?的。她居然信了,太年轻。 后来抓到的次数多了,才被教育,知道了真相。自此跟丈夫疏远。她含着死去?的苍蝇在孩子面前精心粉饰属于爱跟婚姻的童话,维持着家庭。但在生理上?,她早就无法接受那个人,觉得恶心。 “孤独吗?当然孤独,”那个时候妈妈坦白?地告诉她,“但我想?要的跟你爸爸想?要的不一样。他想?要肉*体,而我想?要拥抱,”方丽春说,“认真的拥抱。” 回忆至此,方知雨想?真奇怪。她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才跟江玲梅联系到一起的陌生人,凭什么觉得能比别?人丈夫更理解她? 她叹一声。 因为她的叹息,敏感的谭野启口:“抱歉,我不该走?这条路。” 什么意思。 方知雨朝窗外看?,才发现车正朝事发地点开。 这有什么?为了找回记忆她来过这边很多次。 听她这么说,谭野才放心,说其实那天他们在这附近的川菜馆聚餐。这家店他们常来,因为旁边就是熟人家的面馆。路开过很多次,从没想?过会发生意外。都怪那天雨太大。 前言方知雨听江玲梅也讲过,但是……熟人,面馆?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阳台上?,被江玲梅问及过面馆里花树的女人。 第191章 “难道是吉霄家开的?”鬼使神差,她这么问。 “是啊,”谭野答,“原来梅姐告诉过你。” 刹那就起了心念:“谭先生,可以的话,待会儿能让我去?一下那家面馆吗?” 谭野竟莫名介怀:“可是可以,但我不太方便进去?……”又问她,“怎么,你饿了?” 饿倒没有。但她就是升起非同寻常的渴望,一定要去?那看?看?。 “那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出来打我电话。”男人说。 方知雨在路边下车,走?向她之前途径、但从没在意过的面馆。因为她记忆里,明?明?没有这地方。 走?进去?就更觉得陌生,但是经过露天弄堂,她看?见出墙的紫藤。 见她站在那盯着花树呆望,一个年轻男人过来招呼她,说点餐在里面。 她跟着他走?进大堂。 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菜单,方知雨盯着看?。接下来男人跟她的对话,更令她觉得仿佛梦里来过: “第一次来吗?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 “你能吃辣的话,就辣肉面。”男人答,“我家辣肉面很经典的,实打实的肉丁,微微辣,跟外面那些绝对不一样。” 她如梦初醒。 那天之后,方知雨便常来光顾。一是面好吃,二是总觉得被什么吸引。都是同一时间来,特意绕过饭点。 也见到了老?板娘,一个中?年女人,面相和善,但不知为何方知雨很怕见她,点餐时总心虚地把帽檐压低。点好就逃去?二楼,不那么热就坐露天可以看?到紫藤花的地方。反正必须离收银台远一点,离老?板娘远一点。连她自己都奇怪,不知道惧怕什么。 面馆里还?养了一只猫。听上?菜的阿姨说,猫的名字叫将军。春天时老?板娘的女儿救回来的。刚来时很凶,最近好太多。但仍旧对人有戒心。不过常来面馆、常跟它玩,就能摸得到它。 方知雨听着,不开心也不伤心。却总觉得有什么在敲击门?扉,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尤其是阿姨提及老?板娘女儿的时候。吉霄。总听说她或许周末回来。又总是落空。 方知雨抬头看?向监控。 你会看?到我吗?什么时候看?到。很喜欢你的声音,想?知道你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又总觉得很害怕。 吉霄,那扇门?要开启了,门?后是不是你。 在阳台那天你不知道,那要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我在看?你。 第64章 起点 记起一切的那?天, 并无寻常,也没有任何征兆。前夜下过小雨,天气?凉爽。于是那?日, 方知雨坐露天桌台。 等面的时候, 年轻男人给?别人上餐,唱着小曲从她身后经过。 他唱的是:“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通往幸福的旅途……” 方知雨听得愣住。纷至沓来的回忆如春雨落下?, 少女的笑眼,声音,以?及她长大后的样子。一颗太妃糖,一张她送给?对方的cd,一个无人去的老地方…… 多年之后, 她回到宁城, 找到花城面馆, 却不敢踏进;跟去夜场,看她与女人拥吻;最?后踏进那?扇门, 听到她传闻…… 清明假那?天,她去的地方是“白?夜”;事发当晚, 她曾到面馆找过吉霄。 在震荡中明白?了一切, 便再也坐不下?去。颤抖地站起来想离开,就撞翻店员的汤面。肩膀被烫得发疼, 仍不足以?令她回神。直到记忆中的人突然出现在前方,在真实的空间里, 在几步之外的大堂中。 看清吉霄的神情之前,她先压低帽檐, 捂着肩膀仓皇地逃走?。 …… 方知雨狼狈地奔往江玲梅等她的地方,六神无主地想:她怎么敢来这里吃面? 吉阿姨似乎没认出她, 那?么吉霄呢?刚才那?一瞥,发现是她了吗,会生气?吗? 现在她有感觉了,开心和?伤心。见到吉霄,她既开心,又伤心。 2006年,春天过去。她顺风顺水、花团锦簇的人生第一次迎来滑铁卢: 择校考试失败,摇号第一志愿居然也没录取,只能等调剂。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学?得一点也不踏实。整日从吉霄那?里讨答案,不学?方法。听讲题时心思全扑人身上,至于人家讲什么都当耳边风。能考上才是怪事。 可当时她不这么想。当时她觉得都怪吉霄,还怪数学?老师,周六都开小灶了,居然还是教不好她。 所以?暑假到来,全无心情。闭门不出,更不想见吉霄: 一开始,是因为初次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后来,则是因为王乐云。 表姐王乐云,是方知雨人生无法忽略的一个存在。当她还在老家时,表姐已是宁城人。每次在老家见到表姐,都觉得她漂亮又光鲜,她自己却是个乡下?孩子。 大两岁就像大一个世?界,自方知雨有记忆起,王乐云就不爱跟她一道玩。给?出的都是长大后回看无比幼稚的理由:什么她年纪小话讲不清楚,跟她交流起来费劲;她动作?不协调,翻花绳都学?不会,只会哭,惹人烦;她总在田间玩得脏兮兮的,还爱挨着别人,把漂亮裙衫都弄脏…… 反正懂事前,她一直被表姐嫌弃。 后来时玄变成大老板,她也被接去宁城;在厂里上班的姨父却跟姨妈离了婚。自此她跟王乐云境遇掉转,她家反而?更殷实,裙衫也更漂亮,王乐云看她的眼光也变得微妙。 第192章 但在同?一间小学?,她们之间的地位依然没改变: 王乐云是众星捧月;她则是转来的外地生。长相?算中人之姿,但跟王乐云远不能比,唯有是她表妹这身份拿得出手。有同?学?为了结识王乐云来接近她,结识后就不理她。即便她不喜欢,还是整日追着王乐云跑。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表姐真的很美。 她是卖力不讨好的小跟班,始终想融入王乐云和?她那?帮姐姐朋友。别人却不带她玩。因此对王乐云,她既仰慕,又嫉妒。 永远正确的王乐云偶尔也会错—— 吉霄就是她其中一次失误。 在方知雨还不开窍、每天只会做白?日梦的时候,大她两个年级的表姐和?朋友们已经开始拥有少女的烦恼。会聚在一起说秘密,还总不让她这个小朋友听。有段时间,她发现她们放学?后不回家,而?是去别的地方。试着跟了几次,都被甩掉了。后来终于成功,才发现她们是去附近另一所小学?看人打篮球。 最?令方知雨意外的是,她竟然在那?看到少年宫那?人。惊喜地隔着镂空墙辨认,越看越确定就是跟她一起吃糖的少女。方知雨盯着她运球、投篮,眼乌珠都不转。 然而?这时,姐姐们又开始排除她讲秘密。难得跟到这,她也想参与。大家商量后,说想知道秘密可以?,但你必须帮人递信,顺便约对方放学?后去一个地方。 这有什么不敢的? 一拍即合。于是在大家的起哄中,其中一个羞答答把信给?她,要?她交给?那?边打篮球的男生。就是最?高、最?帅那?个。 方知雨看过去。帅不帅很难讲,但最?高么有眼睛就认得出。她转头跟人确定: “现在拿球那?个?” 别人还没吭声,王乐云先骂她笨。“当然是旁边那?个呀!就是刚才进三分那?个!”说她,“你就算认不出谁帅,谁高总知道的吧!” 这下?大家不说话了。一交流才发现,小姐妹的队伍早就暗中分两拨,这段时间大家鸡同?鸭讲,居然以?为看的都是同?一个人。 方知雨这个知情者瞬间厘清事件:“不是说给?男生吗?可个子更高那?个是女生啊!”说完还问人家,“到底给?谁?” “当然给?男生了!”情信的主人说。 王乐云和?另一个小姐妹听她说对方是女生,当然不信,还同?她争。 难得在王乐云面前占理一回,方知雨信誓旦旦:“就是女生!我知道的!我在少年宫见过她!”说着还把更久以?前的事拿出来,“我见过她穿校服裙!” 有了这种说法,另外三个看准性别的人更确定:“对啊,那?个一看就是女生!你们才笨!”说着掉转锚头,“搞了半天,王乐云喜欢女生啊!” 王乐云瞬间生气?,严肃地否认了。但今日大事毕竟是表白?,所以?她的失误大家也不追究。方知雨却暗中开心,因为她难得成为这群人的焦点,递信的热情也更高涨。 但同?时她想,今天万不能同?少年宫那?人打招呼。按王乐云的说法,最?近一段时间,她都是来这看她打球的。看得出来,她也很喜欢那?个女生。 王乐云那?么漂亮,要?是她们互生好感,要?她来做介绍、交朋友,她会气?死。 揣着小心思看向球场的人,方知雨确定了: 她们之间的交汇,果然还是留在少年宫最?安全。 所以?后来,她就专门背着打球的人去递了信。可再见她却是在小卖部?了。 那?天,被她陷害,她很是不忿。回家气?鼓鼓跟方丽春说这事。 方丽春听了却说,下?次再见到那?个小朋友,要?给?她鼓励。因为做错事后及时改正,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等她气?消,就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而?且自那?后,每次听王心凌的歌,唱到“当你喝可乐当你笑”,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 两年后,去补数学?课。那?日小雨,眼前的路越走?越眼熟。再一辨认,果然是以?前她治病时经过的面馆。 她一边猜测,一边怀揣着期待地踏进门。放下?伞,就看见熟悉面孔。 跟吉霄正式认识时,王乐云已在六中。小学?校里终于没人拿她们比较,让她过了两年舒心日子。又在这时交到了喜欢的朋友,多惬意。 然而?暑假来临,王乐云家的旧房子就卖出去。方丽春借给?她们的买房钱还清了,但新?房还在装。她们母女都搬来她家。 升学?失利,原本就难受,家里还住了人。以?前卫生间就她一个人用,现在却要?等待;明明是她的家,表姐却把六中的同?学?叫来玩,还问都不问,就打开时玄新?给?她买回的动画片。她一直没舍得拆的,因为想小考完跟吉霄一起看。 一边烦闷琐事,一边为调剂忧心,根本无暇顾他。倒是某日方丽春先问起,怎么放假了,不见她请霄霄来玩。 当时王乐云跟姨妈方丽静在花园看花,方知雨一听妈妈提吉霄,整个人直接跳到她腿上捂她的嘴,生怕这名字被王乐云听去,更怕妈妈要?请吉霄来家里,跟王乐云来个世?纪大会见—— “不许提她,我以?后都不许你在家里提她!” 方丽春拿开她的手:“为什么?”她不理解,“你还在生人的气?啊?” 第193章 “我没生气了……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但我就是不要你提她嘛!”她跟方丽春撒小性子,“尤其是在表姐面前,不提她,好不好?” 方丽春搞不懂女儿的想法。但念及她没考去理想的学校,也就顺着她: “好,不提。但你至少跟霄霄打个电话?免得人家以为你还怄气。” 面馆转租了,开始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吉小红倒是买了新手机。要找吉霄只能通过她。当晚就问来吉阿姨号码,还特意拿手机下楼打,请她让吉霄听。 时隔一月没听见吉霄声音,很不好意思。幸而对方不跟她置气。说最近她也忙,开学就初三,学校一直补课。 “我知道的,我表姐她们也是。”这么说完,方知雨就捂自己嘴巴。 好在吉霄根本不关心她有没有表姐,只跟她说,虽然补课,但周末她可以努力誊时间。问她能一起玩吗。 方知雨却说不行,过两天她要跟妈妈去旅行散心,到外地避暑呆一个月。又特意跟吉霄强调,说最近家里有客人住,会住很久。让她千万不要来花园小区。 吉霄听了不吱声。 “虽然家里不行,但我们可以在河岸见!”她忙跟电话里的人打包票,“而且开学了我还可以来找你!” “……不好讲。初三了,很忙的。”电话那头的人说,但又无可奈何,“反正,等你回来再说吧。” 然而等她旅行回家,还来不及去找吉霄玩耍,自己先重病。把方丽春搞得担心不已,害怕她又像三年级那样。让她乖乖在家养病。 那段时间她过得恍惚,在病中收到了六中的录取通知。养病期间,王乐云又带她初中同学来家里玩。原本就认识她,听说她也要进同一所中学,还说这下热闹了。她却开心不起来,总觉得又要活在表姐的光环下。 事实上,姐姐们也不是真在意她。敷衍地说了句会关照她之后,她们就又开始说正事: 关于一个贱人。 方知雨常听她们讲这个人。就算她再不关心,也慢慢知晓了贱人的含义。总而言之,对方很坏: 她长得丑,学习差,很有心计,还常常在学校里欺负别人。 说上次从她身边走过,还看到她长痘痘,满身汗,身上是臭的。又说从暑假补课开始,她就变本加厉,故意在男生面前打扮得花枝招展,把短发蓄长了,扎个小辫,还开始穿裙子。 可她以前明明是个男人婆,跟五中那帮人渣一起打过六中的人。是她有错,进六中却想装那些事没发生过,怎么可能。高年级的大家还在的时候,把她教训得很惨。可惜他们一毕业,她就又嚣张起来。 女生中的一个一边听,一边扯下作业纸折火柴盒。然后她突发奇想,跟大家说要把这个做成棺材的样子。写上坏话,再把之前得来的贱人的寸照贴上去。明天补课时就让大家传这个盒子,一定很好玩。 王乐云听了问:“你们班现在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大家都讨厌她?” 女生答对啊,没人喜欢那种人的—— “你们班苏具文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跟她一起打篮球。” 王乐云还没答话,旁边的姐姐先说:“你确定他不知道?我看他是被贱人迷住了。” “怎么可能?苏具文又不瞎,王乐云跟他一个班他不喜欢,跑去喜欢隔壁班的贱人?” “可贴吧里确实有人说贱人漂亮,还把她的照片传到网上,说她比王乐云好看,是六中校花。” “她自己披马甲搞的吧?” “应该不是,她家很穷,买不起电脑。” “买不起电脑,去网吧不就行?” 王乐云倒是良善:“可她确实好看啊。” “哪有你好看?”女生连忙打抱不平,“杀人犯的女儿,还妄想在网上当校花?” …… 方知雨浑噩地听着,好多细节都忽略。直到一个姐姐跟王乐云说: “要不让你表妹写?她的字贱人没见过。” 大家一致通过,就方知雨一个在状况外,病恹恹地问:“写什么?” “我们说什么你就写什么。” 于是方知雨接过别人推来的纸盒,神思不在地按大家的意思在上面画花圈。画完后,她们又争起该写什么、怎么写,半天没结果。 方知雨干脆按自己的感觉来,先写下: “坏人。” 等姐姐们商量好了,跟她说哪里要写“永垂不朽”,哪里要写“杀人偿命”,哪里要写“下十八层地狱”…… 哪里要写“贱人吉霄”。 方知雨愣住。 “写谁?” “吉霄!”一个姐姐告诉她,“哦对了,她不知道怎么写。来来来,王乐云你写给她看。” 王乐云拿过另一张纸,娟秀地在上面写下: “吉霄。” 看到这两个字,方知雨脑海一阵空白。被大家催促着,才一笔一划抄下来。 写完后,她找回心神,跟自己说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的。吉霄在五中读书,一定只是同名同姓。 是,听说她在学校里不开心,但这个人分明不是她。她哪像她们说的那样?根本对不上号。 第194章 然而?接下?来,姐姐们就拿出寸照。照片里,美丽的短发少女一如既往的温柔。她在笑。 寸照被贴在棺材中,还不够。大家一边说笑,一边用笔涂黑吉霄的脸。最?后划一个大大的叉,像是要?否定她的所有。 现在回望,齿轮转动的起点,必定就是那?个她亲手写?下?坏话的夏日。那?天之后,时运转变,习惯了花海的她开始迎来一系列坏事情。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一切。但十三年前那?一天,年幼的她只是借着病弱的躯壳骗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的一切只是噩梦。不是真的。不会发生。 在自我欺骗中,她僵在原地,宛如一具尸体,在女生们的笑声里腐烂。 方知雨仿佛又看见少女们离去的背影。这一次,她终于敢追向她们,一边喊“不要?!”一边夺下?纸棺材。 然而?刚拿到手,棺材就燃烧起来。火焰很快汹涌,反过来吞噬她,让她在痛苦中化为灰烬。 自此,星辰陨落,她也失去人形,变成枯井中的尘埃,白?雪下?的荒原,死水间的浮藻……没有生命,也没有欲求。 白?光亮起的那?一刻,她抛却了自己,再不复存在,沉入永夜。 …… 在无边的黑暗中不知漂流了多久,突然,一个声音呼唤她姓名。 方知雨冒着冷汗睁开眼睛。 仿佛是刚被人从死水中捞起,她半天顺不过气?。好难得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仍坐在副驾。 再辨认,这里分明是停车场。车停下?了,门打开,吉霄到她面前,一脸担心。 见她终于彻底醒来,女人将她拥进怀里: “做噩梦了?” 在温热而?真实的抱拥中,方知雨后怕地痛哭出声,一边哭一边努力分清梦的界限,跟女人央求: “我不会告诉谭野!也不会背弃你……吉霄,不要?离开我,求你!” 吉霄听得震惊,轻抚女人: “什么告诉谭野?还有背弃?你背弃我?什么时候?” 这个吉霄温柔得不像真的。可是,谎言不是已经败露了? 等等。 “雨什么时候停的?”方知雨不禁问。 “没下?过雨啊,”女人答,“从去吃夜宵到我们回来,都没下?过雨。” 所以?,从下?雨开始,就只是她的梦? 方知雨仍不确定,生怕一切已经不可挽回,抽泣着跟吉霄再次强调: “不要?离开我,吉霄……我知道半年时限到了,春天也过去了……但是求你继续当我女朋友,好不好?我喜欢你,从一开始就最?喜欢你了……没有你我不行的!” 吉霄不知道方知雨梦到了什么,但这份告白?在她听来相?当受用。她甚至不禁去想,方知雨的所谓“开始”,时间跨度是多久。 在猜测中,她抚摸方知雨的头,正碰触到她的伤口上—— 那?是车祸留下?的。 “都让你别信白?夜那?些人了,”对此一无所知的吉霄安慰,“不管什么时限,对你,永远有效。” 方知雨却哭得更厉害:“哪有这么好的事?我的运气?一向不好。” 然后,她就听女人在她头顶笑起来,纠正她:“谁说的。” 说到这,吉霄情不自禁吻怀中人。 “方知雨,春天不会过去,你要?相?信它。” 第65章 还魂 吉霄生日前的礼拜六, 方知雨说自己有朋友要见,其实是跟江玲梅去医院复诊。 距上次复诊已近一年,担心年底太忙, 便提前半月挂了号。那么久不见, 她头?发又留长,医生看了好一阵病历才对上号。 “记忆怎么样?上次来是说基本都恢复了,现在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方知雨答,“就是最近时?不时会想起一些原本忘记的事。” 医生忍俊不禁:“就算不受脑外伤,人不也这样?” 方知雨也笑,又说可是事件当晚究竟发生什么,还是记不起来?。 “那个很难恢复。好多患者都这样, 说自己上一秒还在骑车, 下一秒就在医院。你问他当时?多疼、流了多少?血、被撞飞多远, 完全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某些人会?突然记起来?。都不是事。后遗症呢?” 方知雨答视力还是没以前好,不过语言方面差不多今年年初就恢复了。是不是百分之百不确定?, 但她现在的工作是文案。天气不好偶尔会?头?疼,但比一年前好太多。 “居然做了文案?很厉害嘛。”连医生都称赞她, “精神方面呢?上次复诊说找过心理医生, 后来?没去了。” “今年五月又去过,当时?各方面也蛮好的。” “那么继续保持。要是有异常, 比如癫痫之类,要即使就医。其他没什么, ”医生说,“那么一年后再见?不过更常见的状况是, 大家都觉得自己病好了,一般不会?来?。” 可不是, 要不是江玲梅提醒她,她真忘记还有复诊这回事。 最后,医生对她说:“恭喜康复。” 方知雨开开心心下楼。 上车后,她感慨万千,回顾这一路如何走来?—— 会?上宁城,为了再见故人是很重要的理由。找到花城面馆后,她打听过,发现之前找的两家居然都是面馆的分店,吉阿姨也过得很好。后来?等来?吉霄,发现她也有了变化,不仅烟酒不忌,还同人打得火热,完全没有被孤立时?疏离厌世的感觉。 第195章 既然吉霄开心,那就够了。却在这时?偶然听白夜的人说,像她那样爱搞神秘的人,不知道现实里什么样—— “信不信,真正孤独的时?候,这种花蝴蝶反而是找不到人陪伴的。她怎么待别人,别人就怎么待她。要是世界末日来?到,她估计连一个能打电话的对象都没有。” 方知雨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童言无忌,跟吉霄说世界真的毁灭也没关?系。小行?星如果真的撞地球,她会?陪在她身边。只要还活着,就会?在那一天去找她。 可惜约定?只能作废。现在的她,怎么敢出现在她身旁。 后来?烟雨秋招。江玲梅说既然她康复得差不多,不如去试试?就走内推,应聘上的机率大一点。 方知雨却觉得自己无法胜任。 “为什么这么想?你懂茶,写的推文也很好。” “可我只有高中毕业,而且那些推文是之前写的。现在的我……应该写不出来?。” 一想到这是车祸所致,江玲梅倍感歉疚。沉默一阵后又提议: “那杂务岗呢?就是工资很低,因?为原本想招兼职或实习生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方知雨犹豫起来?。 能去大公司应聘,固然很好。问题是吉霄。从?远处偷看她,跟和?她在同一个公司的难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要是被吉霄发现,让她不开心了,怎么办。 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打听到吉霄在西部区。就算回总部,次数也屈指可数。更何况还听说,吉霄也失忆。 虽然不知道吉霄都忘记了什么,但之前在白夜,她们擦肩过好多次,对方确实没有认出她。 不仅如此,去面馆吃面,吉阿姨也没认出来?。或许她真的变化很大? 再说她姓也改了。秋招那么多人进去,光是看名?字和?她现在的样子,吉霄真会?察觉吗?她可是在千里之外的总部。 而且说到底,她们之间的交汇其实很短暂,又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说不定?别人早就忘记。 又在这时?听江玲梅说,烟雨内部用花名?。总觉得这又是一重庇护。她好像可以完全隐身。 退一万步讲,要是吉霄真认出她,到时?辞去工作不就好了?反正做杂务,就算突然离职,应该也不会?给?同事跟公司带去很大麻烦。 ……想得是很好,就像她有那个实力能应聘得上一样。 顾虑再三,假设一堆。最终还是没能抵过私心: 果然,她还是想去离吉霄更近的地方。 所以最后,她跟江玲梅说: “愿意。” 离开江家那日,梅姐最后一次给?她泡茶。一来?庆祝她基本康复;二来?希望她喝过这一杯,开始新?生活。 泡的是武夷山岩茶。岩茶的第一泡跟许多茶不同,并不作为洗茶水倒掉,而是要留着。把接下来?几泡都喝过,等第一盏水温降低,再回头?品尝,反而能喝出不同韵味。 因?此岩茶的第一泡是有名?字的,叫做—— 还魂汤。 饮下江玲梅刻意为她挑的好茶,方知雨心念波动?,跟女人说,有件事,她其实今年才彻底确定?。是一个秘密,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没来?得及讲给?第二个人听。 但是,她想讲给?梅姐听。因?为若不是那时?她选择救下她,那么今天,她应该没那个好运喝下这杯还魂汤,她的秘密也将永远无人听到。 之后进烟雨。工作方面跟谭野交接,渐渐也觉察出别人把她当耳目。但她没拒绝,因?为误认为她能进去,不仅是走内推,还靠谭野帮她疏通了关?系。为此惴惴不安,但是出于诸多理由,她还是自私地想把这份工作继续做下去。 这不是她应得的,但她也不是没用东西交换—— 方知雨抚自己头?上的伤口。 人生有时?候,公平得很讽刺。 劫后余生进公司,却时?来?运转。先发现吉霄不仅失忆,还忘得很彻底。心中暗喜,都又还是决定?要绕过这个人,因?为回忆起痛苦过去的滋味多难受,她尝过。 在矛盾中保持着距离,到年会?。吉霄居然对她说,因?为她,她过分开心。 这都是什么美梦? 真不想醒来?。 她一梦至今。 吉霄,如果知道我曾对你做过什么,你仍愿意见到我,该多好?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方知雨出神地看窗外,想起之前,吉霄跟她旧事重提,说去年清明假在白夜,她们分明讲过话。方知雨却不记得。吉霄说怎么能没印象?当时?还帮她付了酒钱。说好一起走,她却先跑了。 在确定?她真不记得这回事后,当时?吉霄就问了: “方知雨,你该不会?也有失忆症?” 这么问的时?候,女人的手碰巧搭在她头?骨上轻微的凹陷处。虽然跟吉霄讲过很多次不能碰那,对方却早踏破禁忌。 “就因?为这个伤?”一边问一边抚摸她,“从?茶田上摔的?” 那是谎言—— 她是从?茶田摔下过,但当时?可没摔到头?。 春天那个夜晚,她去酒店阻拦吉霄。后来?在车上,吉霄也抚摸过。当时?她真的很紧张。生怕女人的手继续深入,触及她真正的致命伤。 第196章 提心吊胆,忐忑不已,却还是承受了一切。像走钢索时?迎来?飓风,摇摇欲坠,却只能走下去。 之所以没跟吉霄说车祸的事,是因?为她跟江玲梅签过合同。合同中讲明她已接受和?解,不能再额外索赔,且须对此事严格保密。不然就要支付违约金。 “确定?只用把你送到珠宝店?”刚想到这,开车的江玲梅问她,“其实你要去的那家电影院也在附近,我可以等你取好东西再送你过去。” “不用了,”方知雨连忙答。 江玲梅一听她语气就知道,笑了:“怎么,电影是跟女朋友看?” “……是的。” 那日喝下还魂汤,她就跟江玲梅坦白了,说她喜欢女人。后来?因?为吉霄,不得不跟谭野谎称自己交了男朋友。之后某日江玲梅来?跟她问起这回事,奇怪: “你交的难道不该是女朋友?” 她答—— “是啊,女朋友。” 对此谭野至今不知晓,起码看上去是这样。 想到这,方知雨对女人启口:“梅姐,我能跟你重新?签一下合同吗?”她说,“车祸的事,如果女朋友问起,我实在不想跟她撒谎。” 江玲梅却笑得淡然:“不用重签,也不用撒谎,你告诉她就好。”说到这问及关?键,“还是说,除了你女朋友,你还打算告诉很多人?” “没有的,我只告诉她,而且我保证不会?让她告诉其他人!” “那就行?,”江玲梅举重若轻,只叮嘱她,“这件事,你别知会?我老公。” 方知雨还在心里揣摩这话的意思,江玲梅就继续: “什么时?候有空,来?家里玩吧?把女朋友也带来?。放心,我会?挑老谭不在的时?候。两个小朋友想你了,我也实在想喝你亲手泡的茶。” 方知雨一笑:“好。” “天气真糟啊,”然后就听女人抱怨,“真想快点到春天。” “是啊……”方知雨说,“我也最喜欢春天。” 跟江玲梅告别,方知雨去取订好的项链。把礼物盒藏包里,才匆匆赶去电影院。 明明提前到,吉霄却已在那。方知雨玩心起,借着人群躲到一旁开手机,写自己估计要迟到。 原本等着看吉霄如何着急,哪想等她的人读完信息,居然回,她也还在路上,让她慢慢来?。 方知雨笑靥如花地跳到女人面前:“又说没到?” 见到她,吉霄莞尔。 看的是昨日开始重映的《海上钢琴师》。跟吉霄说导演还有另外两部电影她也喜欢,一部是高中看的,一部成年后看。吉霄说那下次一起看。方知雨说《天堂电影院》可以一起,另一部就…… “就什么?” 觉得不好意思,凑近吉霄用手遮掩着低声,生怕路过人听见: “另一部是情*色片。”但不得不说,“女主?角超级美。” 吉霄笑。“所以更要一起看,我理解得对吗?” 方知雨一霎赧然,不知该怎么答,先被女人拉着她进升降梯。 没有旁人,所以一进去就揽腰上。把人框进怀里,光是看着都很喜欢,情不自禁俯身啄她的唇。 方知雨被亲得心跳不已,但又害怕:“有监控呢。”提醒吉霄。 “谁吃饱了没事儿干,盯着监控后台看?”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面前就有一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一边笑,一边捧住恋人的脸,仰头?吻她。 * 翌日,何风跟小叶带着礼物和?上好的红酒敲开吉霄家的门。 自吉霄搬进来?,她这个房东就再没获准进入这。到达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兴致勃勃地参观: 钢琴,音响,换过的电器,还有书?架上的商业书?籍,科幻奇幻,音乐电影……这些都很符合何风对老友的认知。 但吉霄一个咖啡星人,竟在放咖啡机和?豆子的同张台上,陈列了茶具和?茶;讨厌甜食,客厅里却有一盒太妃糖;更不用说工作台那些跟她风格完全不符的装饰物:什么熊猫玩偶,卡通台灯,绒毛玩具,还有各式小猫摆设…… 甚至双人照。 在工作台和?书?架连接的正中心处,还有一个陈旧茶罐。垫深色方布,盖子上放些水晶、琉璃和?鹅卵石。面前摆糕点,还有一个桂花香包,也不知是布的什么阵。 话虽如此,这古怪的罐子倒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又像一位慈祥老者,温柔地拥抱眼前这个年轻的家。 卧室就不好去了。只听吉霄说买了投影机,在床上也能看电影。 何风脑中一阵玫瑰色。 总的来?说,如今在这生活的这个吉霄跟她所熟知的大相径庭—— 她的那位老友可不会?请谁到家中作客。 接到吉霄电话是几天前,跟她说原定?礼拜日庆生,要不别在外面吃,改来?她家如何。 太阳打西边升起,何风不禁对着电话大喊: “你怎么想通的?!” 然后就听吉霄说,这不是她的主?意。随即何风懂了: 要不是沾吉霄小女友的光,她何德何能踏入老友的家。 吉霄的女朋友方知雨碰巧是何风的一位旧相识。一年前她来?诊室治疗,病况很复杂: 第197章 既有时?间久远的旧疾,又参杂着车祸所引起的失忆和?后遗症。她帮知雨治疗心伤、找回记忆,同时?教她建立自愈系统,还推荐了相关?的书?给?她。 然后某一天,知雨不来?了。在心理诊疗室,像这样突然消失的病人很多,原因?各不相同。但最后一次见知雨时?,对方已近康复。不再来?或许是出于好的理由,觉得生活可以继续。 完全没想到还有后文: 首先是烟雨年会?。见到知雨已很意外,更别提还见到陪她来?诊室那位。就是那时?何风才知道,原来?大小叶和?吉霄的口中的“梅姐”,跟她遇到的“梅姐”竟是同一个人。 那天和?知雨,何风只是远远点了下头?。江玲梅就没那么简单,看准小叶不在,私下来?跟她交代一番。当然了,站在江玲梅的立场,应该很意外小叶随手介绍的医生,竟跟他变成了订婚关?系。会?担心自己的隐私曝露很正常。 何风跟她保证,她有职业操守。来?访者跟谁同行?、是什么状况,她绝不会?跟任何人透露: 包括将来?要成为她老公的人。 再见知雨是今年五月,她竟然来?复诊。评估结束后,何风觉得她的状态比上一年前还好。 离开前,知雨突然跟她提起吉霄,说才知道她跟吉霄是老同学?。何风也惊讶,但她随即想两个人同一间公司,会?认识也不奇怪。 但是接下来?,女人就跟她提了一个令她不明就里的请求: 知雨说,以后在吉霄面前,如果谈及她,还请何医生不要再提“时?”这个姓。 其实一年前,随着知雨记忆恢复,何风已经知道她后来?改了姓。但她没改口,还是称她“时?小姐”。知雨当时?并没提出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 那么,为什么不能同吉霄提这个旧姓? 虽然好奇,她也不便多问,只是答应下来?,并跟对方约好以后就叫她“知雨”。话是这么讲,但那时?候,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在老同学?面前谈及这病人。 然而不出几日,老同学?就找她来?了: 吉霄约她出来?,说有事想坦白。 语气多严肃,让何风不禁猜起究竟是什么事。但实际上,她心中有大概。 跟吉霄结识于高中一年级,同班同学?。别看这人如今长袖善舞,但在何风眼中,当年的老友是个有些阴沉的家伙。 怎么形容呢,就像被抛弃的流浪猫。戒心很重,总爱独来?独往。 何风最见不得这样的人,对方越不搭理,她越要招惹。跟吉霄坐成同桌,物理不好,还缠着人讲题。后来?月考她进步大,开心得不得了。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吉霄笑。 后来?听吉霄说,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以前被朋友背弃过。但是高中三年,何风自认为已经完全融化了这位冰山少?女。即使后来?留学?多年,两人的友谊也没受半分影响,交好至今。 发现老友跟自己有隔阂,却是因?为老公叶重声。当然,那时?还只是男朋友。 某日,男朋友跟她吐露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事实: 叶重声说,吉霄喜欢女人。 何风难以接受。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是从?一个跟吉霄才认识几年的男人那听来?。 但她好歹学?心理,分析了一阵,开导自己: 或许正因?为吉霄把她当最好的朋友,才没法对她说出口。 然后就是今年春天。婚礼前夕,吉霄来?家里帮忙,跟她提及一个下属。 一听就觉得苗头?不对,再看吉霄态度,当场盖章吉霄同那人有事情。 她当时?还很刻意地问了来?着:“小男生?” “不是男生,”吉霄答,“女孩子。” 果然。 本以为当日吉霄就会?同她坦白,然而并没有。为了那个女下属,吉霄都急成那样了,却还是不肯跟她讲是因?为喜欢她。 然而,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天还是来?临。 约在一家咖啡馆。她的十年老友坐对面,杯把摸了不知多少?转,才同她摊牌。 而说的果然是:她喜欢女人。 原本答应过老公不会?把他供出去,但这一刻真到来?,何风控制不住: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说着就把某某带出来?,“这事叶重声知道,甚至连大哥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吉霄愣住。 然而,等对方讲明原由,又换何风失神。 吉霄说,她第一次交女朋友是在大学?。关?系确定?就打算说出来?,然而在那之前,高一同学?会?先开。吃饭时?,有人提到最近有个外国女演员出柜,大家闲聊了几句。 何风听到这,估计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 对同性?恋,她自认很尊重。 “我当时?说什么了?”她不禁问吉霄。 “你当时?想说,那个女演员出柜前演的一部片子,你很喜欢。” “所以呢,”何风委屈,“这话有什么问题?” “……你说的不是‘出柜前’,”吉霄告诉她,“你说的是,‘她还正常的时?候’。” 何风哑然。 她学?心理,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同性?恋不是病,不是精神问题,不是心理障碍……不是任何一种“不正常”,却还是一个不留心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凡当时?有一点工作经验,也绝不会?在言语上那么不谨慎。 第198章 何风瞬间内疚:“对不起吉霄,对不起……但我发誓,我从?来?不是那么想!” “我知道的。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是我不敢赌。”吉霄说,“对我来?说,你这个朋友很重要。我被说成什么都无所谓,但我怕你真的这么想……我怕我说出来?,我们的友谊就终止了。” 何风更觉惭愧,红了眼圈:“对不起。” “都说是小事了!”…… 多年心结彻底解开,何风才想起问吉霄,那么这一次,是为什么鼓起了勇气敢赌的? 随即她就得到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答案: 因?为方知雨。 原来?,知雨复诊时?特意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女人。她当时?表现出完全理解的态度。所以回去后知雨就告知吉霄,让她相信医生。 “不是你跟我说,要她务必来?复诊吗?”当时?,吉霄说。 …… “开饭了!” 从?记忆中回神,就见自己的老友笑着端菜上桌。厨房进出几趟,菜还没端完: 冷菜有醉虾,凉拌猪耳朵;热菜有桂花肉,年糕烧鱼;一道炒青菜,一道红枣南瓜…… 最后是今日重磅——徽州一品锅。连着小火炉一道上来?,土鸡黑猪肉做底,再把萝卜笋干香菇,肉圆鸡蛋豆腐包,外加蛋饺全部工整码成圈煮熬。汤稠味鲜,咕噜冒泡。冬日围坐着吃再适合不过,香在舌尖,暖在心窝。 “都是方知雨做的。我想做都不行?,她说寿星不进厨房。”吉霄一边摆盘一边讲。 对着眼前的阵仗,小叶咋舌:“知道是你过生日,不知道还以为过年。” “我也这么讲,但我女朋友说了,我生日就是过年。”吉霄说,“有几样她做得多,给?你们也装了几盒,拿回去放冷冻慢慢吃。”又强调,“全是她亲手做的噢,连蛋饺都是挨个煎的。为了我。” 小叶听出门道,揽过何风:“我说你,在今年刚新?婚的夫妇面前秀什么恩爱?谁还不是如胶似漆啊?” “我不管,”吉霄说,“生日我最大,这是规矩。” “可你不是提前庆祝吗?你生日又不是今天,是明天!” 听到这,吉霄一脸嫌弃转向何风:“你老公说他不想吃,把他叉出去。” 何风全程只顾笑,完全不劝架。她还在想如果回小学?,凭眼前这二位的实力谁该上一年级,谁上二年级。 第66章 生日 开吃。何风尝了几道菜, 每道都赞叹。小叶也连连点头: “蓝猫你一个?安徽人,怎么把本地菜烧得这么好?” 吉霄不?吭声,但她想那当然, 师承方丽春。小时候在花园小区吃过饭, 就知道在宁城生活多年的方丽春早学会了本地菜。还跟吉小红学过辣肉面,但又总是?说,怎么?同样的配方, 她在家里做就是差点味道。 果然,方知雨答:“是?以前跟我妈妈……”说到这赫然反应过来?什么?,明显慌了神,磕磕绊绊找补:“……我是?说,是以前跟网上学的……” 吉霄在旁听着, 随后她想, 要不?备忘录再添个?系列。专门收集那些方知雨小心翼翼说过的谎。标签名就叫—— “实在不?擅长”。 幸好来?做客的夫妇沉溺于美味, 根本没在意她回答什么?。眼见方知雨明显松一口气,觉得实在有趣, 吉霄干脆侧过头直接盯着她。 生怕露出马脚,方知雨凑近小声问:“看什么??” 吉霄抿着笑:“看你可爱。” 方知雨听得忐忑。女人越开怀, 她就越琢磨不?透: 这个?人刚才?是?听到了?还是?没有? 之后一路开小差, 听人聊天都听得囫囵。直到听小叶说,他跟吉霄的缘分开始于一本书。 说初识那日, 是?吉霄被人领着去他们办公室参观。也想跟团队负责人见见面,但那日他和大?叶碰巧都外出。他先?回去, 然后就见这人在那一边读小说,一边等?。 “办公室书架上那么?多书, 她却偏偏选了我带去的那本。所以聊完项目我就问她了,为什么?想看这个?。她说因为同个?作者的另一个?故事她读过, 很喜欢。” “我当时就来?了兴趣啊,问她读过的那个?是?什么?。她一回答,果然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当时就像找到了革命同志,立即跟她讨论起那故事的结局。” “所以是?什么?故事?”何风不?禁问。 “《醉步男》。”小叶答。 方知雨想起什么?,问吉霄:“就是?你前不?久刚买的那本书?” “对对对!”小叶帮着答,“我就是?刚才?在你们书架上看到,才?知道这故事今年出版了。以前没有单行本的,我跟吉霄都是?中学时代在科幻杂志上看到。你想想,原本连网上的讨论都不?好找,更别提现实里。居然被我碰到一个?同好者,所以当时我激动啊。” “那个?故事的结局有什么?特别吗?”何风问。 “怎么?形容呢……就是?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小叶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它是?以五组问答收尾的。我就说其中一个?——它问,‘为什么?人可以安定?地生活?’答:‘因为波函数可以坍缩。’” 方知雨瞪圆眼睛,很是?好奇:“什么?是?波函数?” 第199章 听到她发问,吉霄这才?企口,先?描述波粒二象性;又讲推及宏观层面、更容易理解的薛定?谔的猫;最后说上帝掷骰子—— 如果把波函数想成是?在摇动的骰子,那么?波函数坍缩所对应的就是?骰子落地。 方知雨听得津津有味,菜都忘记夹。等?她一个?文科生艰难地把概念理解了三五分,却更加不?明白了: “这跟‘安定?地生活’有什么?关系?” 见方知雨感兴趣,小叶瞬间开心:“看吧,你也会想找人讨论,对吧?”说着兴致勃勃地补充,“同样有意思的问答,还有其他四个?呢!所以那天我跟吉霄先?聊结局,又聊人生,最后聊事业……当时我就在想,要是?能把这人挖来?跟我们干该多好?所以后来?才?让她女朋友牵线……”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吉霄脸一黑。何风忙在桌底狠踹自己老公一脚。小叶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不?对,是?前女友……”连忙跟方知雨解释,“那个?,她前女友当时在我们团队……不?过后来?吉霄加进来?的时候,那人早离开了,也分手了!” 方知雨都没说什么?,吉霄先?恶狠狠瞪小叶,目光如刀。 “诶呀那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叶见眼色行事,又把小说拿出来?转移方知雨的注意力,“其实《醉步男》里还有个?想法特别有意思,是?关于时间的。它说人能进行时间旅行,或许并不?是?因为具备了某种能力,而是?因为失去了某种能力。” 方知雨果然又被吸引过去:“失去了什么?能力?” “‘认知时间’的能力,”到此吉霄又开口,温柔地跟身旁人解释,“你以前不?是?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吗?这种说法能成立的前提是?:我们都能感知并且认可时间的存在。而且在我们的认知里,时间是?单向流动、不?可逆转的。” “那么?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吉霄说,“在那里,时间不?再是?单向的,因与果也没有关联,一切都变得失序。上一秒你还是?在啼哭的婴孩,下一秒你就垂垂老矣,紧接着你变成青春少女……” “当时间轴、因果律都没有意义?的时候,生与死也没有了意义?。这就是?《醉步男》里设定?的‘波函数发散’的世界,或者说,真实的世界。它是?复杂多变、超越人理解的。” “而‘波函数坍缩’,就是?骰子落地后分支出的一条简单线路,即我们现在所感知到的眼前的现实。在这里,时间单向流动,因果律存在。我们能够认知时间,所以人生才?变成了从生到死的简单过程。在这里,人生会被时间规制,并且按照因果联系一以贯之,不?会突然跳转。这就是?所谓的‘可以安定?地生活’。” 方知雨认真地听着,想象着。随即她告诉吉霄: “我好像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就是?你刚才?说的复杂多变的那个?世界。” 这下轮到吉霄奇怪:“你体会过?” 方知雨点头:“如果时间不?再是?单向的,那么?对人而言,人生一定?就像被打散的扑克牌那样,一个?画面之后是?另一个?画面,它们互不?相?关,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好像什么?都是?初见,又好像什么?都是?重逢……”说着补充,“就像电影剪辑!” “道理是?这个?道理,”吉霄说,“但你说你体会过……在现实中么??要通过做什么?才?能体会?做梦?” 方知雨一怔。好久才?答:“对啊……做梦。” 何风却忙着给两人夹菜:“你们啊,能不?能先?吃饭?” 之后的话?题便不?再那么?天马行空,聊日常生活。说之前跟方知雨去逛了美术展,还是?个?油画大?师,但他的作品她们看不?懂,唯独喜欢其中一幅画江流与女人的;说国?庆两人去西南旅行,途径蒙顶山,但没上去,等?明年春茶开采,若有时时间可以两家人约着一道去;…… 说之前找到动画片主题曲的琴谱,试着练习了四手联弹。虽然才?练了没多久,但待会儿弹给你们听听。 于是?吃完饭,到客厅继续休息。何风看着两个?人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 曲子一出来?何风就知道,是?《哈尔的移动城堡》。这电影吉霄从高中时就喜欢,她记得。 一边欣慰地听,一边又琢磨起吃饭时吉霄跟方知雨的对谈,连同之前诸多怪异一并想起来?: 春天那时候,某天,吉霄打电话?来?问过她一个?问题: 她问,如果一个?人失忆,会连自己曾经认识的人也忘得一干二净吗? 这问题她们很久前就研究过,因为高一那阵,她听说吉霄被人砸了头,失忆了。对此何风很是?好奇,追着吉霄刨根问底: 人真的会失忆吗?忘了什么??是?当时的事,还是?把之前的事也一并忘了?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连人都忘记? 吉霄虽然嫌她吵闹,但该答的还是?都回答。她说忘记人,那是?没有的,只是?忘了怎么?受的伤,还有之前初中发生的一些事。 后来?何风学了心理,越发觉得老友这段经历经不?起推敲。又问过她几次,她的答案每次都不?重样。渐渐地在何风心里,这事成了笑谈。 第200章 但春天那时,吉霄却来?跟她咨询失忆的事,问得格外认真。搞得她都起疑,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更离奇的是?过了两日,她就收到久不?联络的知雨的信息。曾经的病人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真的会有人因为失忆,彻底忘记另一个?人吗? 又说她觉得自己失忆算严重的,但才?几个?月,记忆都找回来?了。重要的人更是?一个?都没忘记。如果一个?人脑外伤不?严重,还是?十几年前伤的,真会不?记得吗?就因为心理原因? 何风当时就奇怪:怎么?最近大?家都这么?闲?一个?二个?都当侦探,分析周围人到底有没有失忆? 但她还是?好好答了:在心理学上是?有可能的,比如人格解离。那样的状况十几年找不?回记忆、又或者是?彻底忘记一个?人,都很正?常。 本来?还想补充,解离是?儿童期发病,且临床上极少见。但又觉得没必要专业至此。刚想到这,知雨的信息又来?—— “太好了。”女人说。发完又觉不?妥,撤回了信息,最后只说:“谢谢你,何医生。”…… 知道了这二人关系后再回想,其中分明有蹊跷。而且就她的观察,对于知雨因为车祸失忆的事,吉霄知晓得似乎并不?清楚。 就拿刚才?吃饭来?说,关于《醉步男》,知雨所说的那些体会,在她这个?给她治疗过的医生听来?,分明是?失忆带给她的感受。吉霄却没反应过来?,还问别人,是?不?是?做梦? 另外,听到吉霄提起“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何风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时,除了焦虑症,知雨还被评估出有轻度抑郁。她自身并未察觉,以前也没有过病史。到最后何风都不?确定?这是?她曾经的经历所致,还是?脑外伤后遗症。 来?复诊时,这方面问题已经好转,但对这件事,吉霄又知道多少? 可是?,这些内情不?能由她告诉吉霄,即使她们是?多年好友。 想到这,何风忽地记起知雨当时恐惧分明是?肉*体亲密?而吉霄之前说,她在跟人尝试“治疗”。之前知雨来?复诊,又说基本克服了这方面的问题。 结果固然是?好的,但不?知自己这老友以治疗为名,都跟别人做过些什么??…… 何风头疼地看着正?配合恋人弹琴的吉霄。 果然,行规就是?行规。跟熟人相?关的单子还真是?接不?得。 * 夜晚,小叶和何风离开,吉霄下去送客。 方知雨不?在,小叶才?问她,他们要离开烟雨的事有告诉蓝猫吗?吉霄说告诉了。 “那她的意思呢?”小叶问,“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没表态,”吉霄说,随后奇怪,“你们两兄弟还真打算把她也带走??” “当然了!”小叶说,“从六月份那个?火出圈的毕业视频起,大?叶就在关注她。说她心思活络,以后发展线上阵地必是?一员大?将。现在又是?你女朋友,不?比谁都好劝?” “那可不?一定?,”吉霄说,“她喜欢茶。” “茶跟奶茶又不?是?一回事,”小叶说,“何况有你,快对你女朋友使点美人计、吹点枕边风!” 这积极态度叫吉霄奇怪:“你以前不?是?最防备她?现在就不?怕她是?老谭的人?” “你不?知道,”小叶说,“老谭见大?叶最近一直接触做线上系统的人,约他到会所喝酒,跟他抛橄榄枝来?着。说工作之余要是?对线上感兴趣,别忘记叫上他一起玩,他也有些朋友。此一时非彼一时。再说了,只要不?在烟雨这个?小蛋糕上争抢,老谭跟我们原本就没有利益冲突。” 吉霄一句作结:“反正?我说什么?都是?其次,要看方知雨的心意。” 到地下停车场,小叶去开车,只剩何风对着老友。见她似乎还在为工作烦心,何风绕开话?题: “刚刚那首琴曲是?哈尔里的吧?” 吉霄的脸色这才?开朗:“是?啊。” “叫什么?来?着?记得是?人生什么?……” “《人生的旋转木马》。” 何风拍手:“对!” 同一首曲子,记得乐云也很喜欢。想起女人,何风启唇,想问我都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请乐云来?。 但话?都到嘴边,终究没问。 对她而言,两人都是?至交。高二分科后在文科班两年,以及之后去美国?的大?学时代,她跟王乐云呆在一起的时间还更多一些。她所认识的王乐云与人友善、低调内敛。她人长得美,但不?知为何总是?缺点灵气,像个?精致却空洞的木偶,又像一只时刻被什么?震慑着的惊弓之鸟。而且吉霄跟她似乎不?投缘—— 王乐云待吉霄很好,吉霄却一直疏远。 何风早过了都是?至交、就必须相?互交好的幼稚时期,知道有些人即使相?伴多年也不?见得交心,全?凭缘分。 但她确实可怜王乐云。高中那时,她跟母亲的关系就不?好,总想从她身旁逃离。因此才?早早嫁人,哪想到遇人不?淑,婚姻美满都是?人前风光,实则暗中忍耐丈夫家暴许多年。 总觉得定?居新加坡后,王乐云不?仅没有自由,反而比以前显得更加疲惫,人也瘦削。脸塌下来?,即使用最高级的化妆品掩盖,近看时也流露出她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初老之态,跟她在社交平台上所展示的光鲜一面完全?相?反。 第201章 至于她本家,情况也复杂,现在的父亲是?继父。一年前母亲入院,听说病是?气出来?的。继父跟他那边的孩子不?怎么?照顾,王乐云才?因此在宁城呆了数月。那期间出来?聊天,听她谈及家事,总觉得她压力过载。劝她干脆离婚回国?,她又不?愿放弃在新加坡的一切,更不?想回来?面对母亲。 出于专业,何风劝王乐云去看心理医生。对方倒好,说早看过了,药一直吃着。…… 她自己虽为医者,最亲近的两个?朋友却一个?都没顾好。 想到这,何风看向吉霄,真诚问她:“话?说,我还有下次吗?” “下次什么??”吉霄不?明白。 “下次来?你家玩。” 吉霄莞尔:“那要看……” “知道了知道了,”何风打断她,“要看方知雨的心意,是?吧!” 见她笑得发自内心,至少能确定?她此刻是?真的幸福。所以最终也只是?推她一把: “可恶的家伙!” 说话?间,小叶的车开来?。 “走?了!”最后,何风对老友说。 送走?客人,吉霄上楼。好像这日没干什么?,都尤其疲惫,更别提从清早就起来?就做各种准备的方知雨。 进门没听到动静,寻了片刻,果然被她发现人在工作台旁睡着。还系着围裙,看样子是?打算连洗碗都包下的,因为——“寿星不?进厨房。” 那为什么?来?工作台这边? 顺着方知雨坐的方向看过去,吉霄一眼就发现书的秩序明显出问题。拿出其中位置不?对的一本,就看到一个?礼物袋。 再看方知雨手边那本《醉步男》,基本能推断出她动线: 首先?,打算洗碗。又突然想到应该趁吉霄不?在,去把礼物藏起来?; 来?过来?藏书架上,就看到那本小说。吃饭那阵的确被勾起兴趣,便想先?看一会儿。 吉霄把书放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又轻手轻脚给睡着的人盖上外套,才?摸到厨房去收拾残局。 方知雨的生日礼物,很多年前她也收过一次。当年爆火的偶像剧由王心凌主演,出了张原声cd,里面就有那首《黄昏晓》。一看就知道方知雨是?为这首歌才?买下这张cd,但方知雨根本不?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说自己也喜欢上王心凌。 那年春天真的很美好,但是?夏天到来?,她们就开始疏远。 在十三年后温馨的、有方知雨陪伴的冬日里,吉霄独自陷入回忆。 第67章 约定 方知雨考试失利, 不愿见人。幸好?她有课可?补,可?以转移注意力。即便如此也难免懊丧。所?以后来接到对方电话,欣喜若狂。 然而电话里, 方知雨却?说最近无法见面, 要去旅行,还让她别去花园小区。怎么听都像是在找借口?。 如果不是借口?,那么等她回来总会见面吧? 然而暑期将尽, 那边再无音讯。 至于学校,还是老样子: 自半年前起,吉霄就发现针对自己的?人在变化:以前主要是顽劣到无道理可?讲的?男生?,令她时时都要做好?同?人打架的?准备;现在不仅有男生?,还有女生?。男生?们会动手, 女孩却?不会。她们的?方式更暗流涌动, 像是孤立, 嘘声,扔掉学生?证等?等?。 一切的?源头, 或许是春天。跟她同?班的?女同?学向?隔壁班的?苏具文告白,结果被拒绝。从此?视她为眼中钉。 一开始, 她断然没察觉这原由。因为跟苏具文并不是当时才认识: 进初中后, 篮球场变了天地。小学还是男女对半开,如今则是男生?居多。 吉霄却?不想?放弃这爱好?。 事实上, 在艰难的?校园环境里,打篮球一如既往给她带来了一些不同?班、却?好?歹能说上话的?友谊。问题就在于:这些球友除了女生?, 更多是男生?。 问题起先并不成为问题,因为初一时, 就连她自己看上去也是个假小子。但初二以来,大家的?身体变化愈发明显, 比如隔壁班的?小矮子苏具文。不知吃了什么,一夜冒头,突然就变得比她还高。以前总坐冷板凳,现在却?成主力,就是性格还同?过去一样,不怎么敢跟女孩子讲话——除了跟她。 吉霄没想?过苏具文的?改变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不仅因为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还因为那时候,她跟方知雨重逢了。心思?全铺在每周末的?见面上,其他?事全未过心。 别人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知雨。这跟洋娃娃一般标致的?小人竟然跟她说,她很?漂亮。还说她适合穿裙子、留长发…… 真是闻所?未闻。 她不想?当真的?,但帮方知雨洗连衣裙时,摸着柔软的?裙衫,心念再难自持。等?裙子洗干净晾在天井,看着阳光与风鼓动它,只觉自己的?心旌也被鼓动。 真的?适合吗?如果适合,她穿上会是什么样?可?惜家里没有试衣镜。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然而她很?快就有机会知道:吉小红竟然接纳了她。好?事接连发生?,她被带去买新衣服,其中就有漂亮裙衫。 以后不再是小姑,是妈妈。既然是妈妈的?礼物,就算大家会嘲笑,吉霄也打算穿去学校。 第202章 原本就到了蜕变的?年纪,又第一次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还蓄起长发。端丽的?本貌因此?绽放—— 现在,任谁看,都不会再将她错认为“小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班里总找她麻烦那几个男生?茬找得少了,好?像她再也不是杀人犯的?女儿一般。但女生?对她的?态度却?变得微妙,尤其是在她和男生?打球时。 等?吉霄后知后觉地理解这转变,少女的?厌弃已铺天盖地。像棺材的?小盒子在全班传阅,到她手上拉开一看,原来里面装着她。 咒骂很?无聊,什么“杀人偿命”,“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过是拜吉成龙所?赐。早不新鲜,不痛不痒。 唯独“坏人”这两个字,让她如鲠在喉。 以前方知雨就这么说她,坏人,在她陷害她的?时候。去江边跟人打架,去小卖部偷可?乐……都是真实发生?过。那些蒙昧的?、行走在灰色混沌中的?时刻,永远不可?能重新变洁白。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不知是因为悔恨难平,还是思?念心切,她竟觉得纸棺材里的?字看上去跟方知雨的?很?像…… 怎么可?能呢。 这期间,她一直想?知道方知雨究竟被哪所?中学录取。但对方心情不好?,不愿主动讲,她也不好?问。 其实去哪都好?,只要别来六中。别发现她在学校里到底多狼狈。 所?以,方知雨误以为她念五中,她也从不纠正。因为怕对方什么时候心血来潮,真来学校找她玩。宁愿她搞错扑空,也不愿她真来六中,从别人口?中听到流言。 然而,都开学了,方知雨那边依然没音信。她心中憋屈,却?也无可?奈何。 然后就到那天。体育课。打球打得热气腾腾,去水池洗把脸。湿漉漉经过校门,却?在那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方知雨穿六中校服。 那一刻又惊又喜,什么可?能都假设一遍。甚至不合实际地想?,难道对方是问过吉小红,得知她念六中,特意转过来? 开心之后,就是恐惧。方知雨真来了六中,那么她在学校里的?狼狈全会被对方看到。 单是想?想?,都叫她不敢动弹。 更奇怪的?是方知雨。看清是她,方知雨居然别过了头,背着书包朝其他?方向?跑走。 被原地撇下,吉霄在震然后确定了: 不是错觉。整个暑假,这个人都在刻意疏远她。 是,没考好?。但之那通电话,她还以为方知雨已经消气。难道还没有? 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后听人议论,说初一迟来报道那新生?,是校花的?表妹。 吉霄的?心骤然沉底。 校花王乐云,六中的?风云人物。开学那日就引得年级轰动,大家都去看她。吉霄也是自那日起便知道她名字。 但真正跟王乐云认识,是军训,她们同?寝室。在烈日下练军姿,王乐云晕倒了。她力气大,背着她去就医。 自然也聊过天、谈过笑。对王乐云印象很?好?,即使?不同?班,也希望以后继续做朋友。 她们也一度确实是朋友——起码吉霄认为是。课间操会远远对上视线,时不时打个招呼。王乐云没带课本,就爱来吉霄班上找她以前的?小学同?学。要是同?学那日碰巧也没书,王乐云就来找她。这事发生?过两三次,每次书还来,封面正中都贴着便利贴,上面写“谢谢”,字迹娟秀,还画一个笑脸。 但这一切,在她是杀人犯女儿这身份曝光后粉碎。 墙倒众人推,高年级曾因为吴美希跟她结过梁子的?人也来找她算旧账。这情况下,连班上的?好?友都不敢再同?她讲话,更何况王乐云。 后来到初二,王乐云的?小学同?学喜欢上苏具文。被拒绝后,同?学便把她当仇人。而王乐云,自然不可?能站她这边—— 她选择了旧友。 在这学校里,因为种种原因,曾经相识、后来远离她的?女孩子很?多,王乐云只是其中一个。对此?吉霄想?看淡的?,却?无法不失望,因为在她眼里,少女们依然明媚动人:有的?开朗,有的?文雅,有的?落落大方,有的?秀外?慧中…… 比起男生?,她们好?像更美丽、更纯净,也更容易吸引她目光。 她甚至连曾经因为流言造成的?距离都是喜欢的?,喜欢被她们远远打量。为了那样的?注视,在球场上,她还会下意识跟男生?争,在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年纪。 后来因为方知雨,她理解了。但这个时候,少女们不再看向?她。不仅如此?,她们还将她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 因为男生?。 预感其实早就有的?:她早就察觉到,一旦变得不再像男生?,女孩们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微妙却?炙热地注视她。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她只要那一个人。 然而现在,方知雨也离她远去: 因为王乐云,方知雨跟最厌恶吉霄那个女同?学结识。从她那能听到些什么话,想?都不用想?。 不仅如此?,方知雨还住校,到了周末放学,也是跟王乐云她们一道走。吉霄甚至见过方知雨的?爸爸来接她: 第203章 王乐云也一起上了车。 然后她明白了:住在花园小区的?“客人”不是别人,就是王乐云。 若说以前只是打过招呼的?关?系,那么现在,因为方知雨,吉霄对王乐云的?看法变化了: 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心中幽暗地排斥某个跟她完全无关?的?人。嫉妒?这种戏码她在那些痴男怨女的?电视剧里看过。以前看的?时候完全不理解,现在好?像理解了。 想?想?吧,那个有钢琴的?房间,温暖的?家,纵然是别人的?,却?也曾在最失意的?夜晚成为她唯一的?去处。在那里,有人教?她弹钢琴,有人请她吃饭。还付钱请她去补课,对方学习若进步,就被奖励一起看电影。…… 但是现在,那里不能再去。她的?位置上坐着王乐云。 可?她有什么资格怨艾?王乐云多无辜。别人是方知雨的?表姐,她呢?半路交到的?朋友?又或许朋友都不算。给人补课,害人失利。对方知雨而言,她还有结交的?价值吗? 越想?越郁卒,以至于初三那么忙,还能在周末挤时间,抱着期待荡去河岸。坐在曾和人谈笑的?地方,梦想?某一天对方会出现。 但方知雨,她一次都没来过。 如此?秋去冬来。季节在转换,她跟人同?间学校,却?至今未说上话。 吉小红为了养家昼出夜归。每日打照面都是难事,更不想?在对方难得的?休息时间去叨扰。所?以跟方知雨这回事,她没有提。 至于网络账号……从来没有过。要是有的?话,是不是就能和方知雨背过大家聊上天?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做的?事,她却?被排除在外?。因为困窘,因为家事,也因为糟糕的?人际关?系。 那么拿着方知雨送她的?cd机去学校听呢?方知雨看到会明白吗?她想?跟她说话。 想?来想?去,决定就这么做。然而东西拿去不到两天,课间操回教?室,就见纪律委员在她座位翻找。连忙奔过去,男生?却?说,有同?学举报了,说她的?cd机是偷的?。需要交给老师。 被这说法彻底激怒,吉霄跟人争辩。后来说不过动了手。对方挨打,她也挂彩。围观的?同?学不站她这边,人群中有人趁乱扯住她的?头发、抓破她的?脸,还推她到桌椅上,膝盖都磕破。 被老师领去办公室受训,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经过走廊时,大家都来看热闹,直至铃声响起。 打架真丢脸,让人变丑,失风度。从小她就这么认为,每次动手都会自我厌恶,想?自己果然还是流着吉成龙的?血—— 虽然吉小红说,她和爸爸不一样。 沮丧地听教?导。然而这一次,老师除了批评她,居然也批评纪律委员。老师说,再怀疑别人偷盗,也不该不经人同?意就拿人物品。“吉霄偷没偷东西我不知道,但你的?行为在我看来,才叫偷盗。”——把那眼镜男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但接下来,老师就让眼镜男离开,留她一个人。“其实你成绩不错的?,为什么和同?学关?系总是搞不好??”老师问她,“就说今天的?事,你先动手就是不对。跟他?好?好?说呀。还有这个cd机,在家里听不好?吗,为什么带来学校?都初三了,还分心。” 吉霄垂头听着,但她想?,她再有错,班上用mp3听音乐的?人也不少。为什么到她就不行。 “这个老师先扣下。你放学时来拿回家吧。”最后,老师说。 去校医室处理伤口?。经过操场,发现方知雨她们班在上体育课。真奇怪,她总能一眼就看到她。明明那么远,那么多人。 难得看到,cd机却?不在手边。头发也是乱的?,脸还被刮花。吉霄逃也似地转头。去了校医室也不擦药,先把容貌理好?。 伤口?处理完,仍没半点回教?室的?心情。跟校医老师说还想?休息一会儿。获准后拉上帘子闷在床上。 躺了多久,突然听到叩窗户的?轻声。一直不止息,令得她再低落也掀开窗帘。 随后,就看见一双熟悉眼睛。 吉霄一骨碌坐起来,整个人钻到窗帘后,开窗户。 后窗临墙,有灌木丛遮蔽着水沟。 “吉霄,吉霄。”确定了是她,好?久不见的?人踮脚尖在窗外?仰头叫她名字,问她—— “为什么来校医室?” 吉霄低头,只求跟她更近些。在回答这一问前,她还专门去确定了: 少女的?神?情是担心的?。她在担心她。 于是她顶着一张挂彩的?脸答:“你看了不就知道。” 还以为对方会像以前那样质问她,又跟人打架吗。但她没有。只是一脸忧色: “很?痛吗?” 她完全不觉这点伤有什么,但被问及了,她回答: “当然痛了,”不想?让老师发现,又压低声,“时知雨,我又不是铁做的?。” 一句玩笑话,对方却?红了眼眶。吉霄一边观察,一边倍觉惊讶。想?再试试看,要她为她揪心到底: “我不打架的?,”于是她说,“可?是有人抢了你送我的?cd机。” 然后,她就看到少女拧拧眉,如她所?愿地落下眼泪。 这泪水令她的?心情赫然转晴,心想?很?好?啊,这个人会为她哭。 第204章 同?情真是个好?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窗外?的?人哭着说,就像她脸上的?伤是她弄出来的?一样。 吉霄笑开。“没什么,”她说,还认可?她,“在学校里不跟我讲话是对的?。但是时知雨,在学校外?,我想?见你。我有话跟你说。” 她面前的?孩子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呼喊“时知雨”。她眼前的?泪人吓一跳,慌乱地蹲低。确认没人,才又小心踮起脚: “我该走了。” 似是听到这边动静,又或许是觉得给她通融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校医远远过问: “休息好?了吗?” 吉霄心烦意乱地应付一声,然后转过头来,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听着,明天礼拜六。下午四点半,我在老地方等?你。”说着又嘱咐,“我们可?能会拖堂,如果你到了我还没到,一定等?我。” 刚才还顺着她心意的?人听到这却?拒绝:“不行的?,明天我表姐……” 听到“表姐”两个字,吉霄就厌烦,冲动到直接打断对方:“我不管,你想?办法。” “我没办法的?,”女生?汲着泪跟她说,“下周六,下周六好?不好??到时候她们就搬家了。而且那天……” 一想?到这期间这人待她如此?疏离,竟还能因为王乐云拒绝她,吉霄光火,一个伸手往下捏住挂着泪滴的?脸颊,不许她再说下去: “时知雨,我会等?你,一直等?。”一边说一边贴近透过泪眼委屈看她的?人,沉声撂狠话—— “你记住这件事。要是你不来,就永远别来了。” 说完就放开手,一把拉上窗帘。差点把布扯坏。 这约定做得勉强,注定很?难履行。所?以后来她去了河岸,谁也没等?来。坐到入夜,淋着雨回家。开门的?是吉然,说吉祥出去找她。她却?没遇到来送伞的?阿爷,估计是错过了。 到夜深,吉小红下班,问她怎么回事。小雨专门打电话来问她回家没有。问了吉祥,才知道没有。一听她这么回复,小姑娘求她一定去河岸看看。“结果你还真在那等?吗?可?是人家早说了,今天有事,一直让你别去。” 吉霄不答话。 翌日挣扎着起身,想?去上学,吉小红却?不许。说她发烧了。 她一条从不生?病的?贱命,这次竟病得一塌糊涂。发起烧来,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 在梦里,本该住校的?人来了。在她的?狗窝,少女爬到上铺,拉过她的?手流眼泪。 “对不起……吉霄。我表姐她们庆贺搬新家……大家都在,我不能不在的?……”越说越伤心。 吉霄烧得连忿恨都没力气。在病中,她锋芒全无,什么胡话都说: “不要紧,那都不要紧……但是时知雨,你不要不跟我玩。”她跟泪涟涟的?少女讲,“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在学校,我会装作不认识你。” 梦里人听到这,用湿透的?面颊贴她手背。“我表姐她们搬走了,”她说,“所?以求你一定好?起来,快些好?起来……吉霄,等?你好?了,能来我家看电影吗?我都记得的?……礼拜六是你生?日。” 初三那么关?键,对方又那么可?气。但她是软骨头。感知着手背上的?柔嫩肌肤与温热泪水,就觉得什么都能原谅。 “好?啊……”她说着抬手抚少女的?脸,帮她擦眼泪—— “说好?了,看电影。” 第68章 等待 喜欢她颤抖都仍终于可以□□。(备忘录) 那之后梦做得杂乱。梦到自己跟方知雨说, 烧这么几日不退,说不定会死。方知雨跟她说不会死,还说她以前生过怪病, 比这个厉害多?了, 现在还不是好端端。“我妈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来我就遇到你了,还跟你一起?中大奖。” 这话说的?, 好像遇见她就等同于中大奖。 “是这样的……我觉得是这样。” 真诚地说到这,少女吻因她的?泪水而湿润的?手掌。被这么对?待,吉霄本该很意外,但在梦里,她只觉得熨帖。 病让炙热蔓延, 掌心都发烫, 女孩的?吻和?脸颊相比之下甚是?清凉, 宛如?春雨,令她渴切。于是?从她眉眼, 鼻梁,再到她润泽的?嘴珠, 她都一一抚摸, 好让那阵清凉浸入肌理、渗入骨髓,驱散她体内阴翳的?高温。 还想?触碰更多?, 少女的?幻影就?消失。焦灼地呼喊一阵,人又出现?。 这一次, 泪还盈着?就?开始笑她,说她做姐姐的?, 竟比她这个妹妹更像小?孩,一点离不得人。 她说, 我就?是?离不得你。 说话间,她捉紧细弱的?手腕。终于能在炙焰中获得一丝清爽。女孩却哭嚷起?来: “放开我,吉霄!”少女淌着?泪怪责她,“你弄痛我了!” 在病恹中,吉霄放手。一边厌恶自己对?这个人总是?控制不好力气,一边又怨方知雨什么都不懂,只会哭,真气人。 年纪小?真气人。 就?这样,她在因为病而生出的?古怪梦境里跟少女时而亲近,时而置气。但又最终觉得必须原谅她,必须好起?来—— 礼拜六,要去方知雨家看电影。 第205章 到这晚日头落下去,她的?烧热也终于殆尽。绵倦地起?来吃粥,就?听阿爷跟她证实,说花园小?区那孩子来过。离开时眼睛通红,像只兔子。跟人道个别还抽抽涕涕。 回到被窝,吉霄就?觉自己仿佛踩在云中,恍惚地回味起?梦,又想?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 到最后也不知界限,将?脸沉进掌心。总觉得在那里,女孩的?泪水跟吻都还在。 她珍惜地贴近。 最后一部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方知雨说她看过了,只是?想?同她一起?再看一遍。 久违地踏入花园小?区,踏入那个有?钢琴的?房间。温柔的?方丽春也在,笑着?迎接她。 一切如?梦似幻,美好得似她病中假想?。 看电影,看着?看着?就?走神。目光游弋到身旁人耳侧,从后看着?她乌黑发丝、淡洁耳廓。看她的?手垂在沙发上,同自己的?手仅隔咫尺。她却因为梦,连凑近都不敢。 她患得患失,小?她三岁的?人却隐忧全无。察觉到她注视,方知雨也不看电影,侧过头来看她。 她心中有?鬼,避开目光。别人却落落大方覆上她的?手,像玩游戏般握住。还牵起?来比较大小?。 吉霄悸动不已,急需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你要去美国读书?”于是?问她。进客厅不久,就?见?电视柜上摆放着?小?册子,写留学美国。 “不是?……”方知雨答,“只是?我没考好,一想?到还有?中考就?很怕。我姨妈就?说以后可以考虑留学,好像不用考试。” “那你想?去吗?” “也想?……也不想?。” 说到这,方知雨撒娇般过来依偎到她肩侧,好像很是?眷恋她。仿佛那个“不想?”,全是?为她。 太久没像这般亲昵,所以再害羞,也舍不得像以前那样推开小?姑娘。被心跳湮没了,靠着?她的?人还要仰头看她,那目光将?她笼罩、令她误解。让她在很多?年后为此举棋不定,因为曾误判过。 很多?年后,跟人重逢。那么擅长拆解,却拆解不了方知雨。她说喜欢男人,她当然知道。小?时候就?这样,长大后还会变吗?吻技很烂,却烂到可爱,引得她比少女时发过的?那场烧还热切。虽然她心中知道,这个人所展露的?一切恐怕一如?当年,充满欺骗性,并不是?真喜欢。 让她沉迷,要她沦陷,抱她坐到她身上,与她虬曲攀延,最终合抱成同一株植物。久远繁复的?根茎结出果实,注定甘甜过甚,汁水滴溢到她腿间,她却还是?不敢确定方知雨心向?。在杭州,她表面多?余裕,心中就?多?憋屈,满脑子都是?搞不懂直女: 为什么单是?坐着?答问题,都敏感成这样;为什么看她时满眼心悦,都还不叫喜欢。 那个有?花海、雪山、湖泊的?地方,其?实是?哈尔的?内心。幻化成的?景致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地方。在那里,他和?恶魔签订契约、交出心脏。 哈尔的?诅咒从来都连接着?过去,只有?苏菲才能解开—— 方知雨知道吗,记得吗。 如?果对?那些过去方知雨也珍视,那为什么这么对?她?说喜欢男人,却来跟她痴缠,就?为了表达她多?忏悔、多?伪善? 那天?晚上她依然想?不明白?,依然很生气,却还是?在黑暗里跟与她赤*裸相拥的?女人说了: 方知雨,我喜欢你,很喜欢。 方知雨是?支玻璃杯,她总在珍惜她和?捏碎她之间徘徊。踟蹰不前,因为十六岁生日那天?,这人曾经握着?她的?手,依在她肩侧。神色真挚,还以为她又要轰烈告白?,结果人家只是?跟她谈电影,说她喜欢哈尔。 “你不觉得,你跟哈尔很像吗?”少女窝在她身旁一边玩她手指,一边说。 “?哪里像了?” “都戴耳环,都留长发……都很漂亮。”方知雨一脸坦诚,“而且,你的?声?音还比哈尔的?更好听。” 她心动难抑,想?这人未免太好懂了。 那么这份恋慕,就?在今日盖章吧。 “所以你喜欢我?”想?到这,吉霄轻声?跟少女确认。 “是?啊,”眼前人理所当然,“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等等? 朋友?! “你不是?说我像哈尔?”试着?纠正她,“你把哈尔也当朋友?” 方知雨想?也不想?:“哈尔才不是?朋友,他是?男生!”说着?凑到她耳边同她讲悄悄话,像小?大人般泾渭分明:“跟男生是?爱情,跟女生才是?友情,我知道的?!我喜欢你跟喜欢哈尔不一样。” 吉霄怔住。 方知雨还要讲什么,方丽春就?出现?,端来雪梨红枣汤。见?自家女儿斜瘫在小?客人身上,女人一眼瞪过去: “坐没坐相!” 说着?拎她起?来,让她规矩点,别去烦人家。 牵着?的?手就?此解开,方知雨还在辩解:“我才没有?烦吉……霄霄姐姐,我只是?在跟她讲话!” 方丽春哪晓得小?女孩的?心思:“那也不能趴人身上讲呀,懒骨头。” 随后把甜汤端给吉霄,招呼她趁热喝。吉霄喝了,却因为方知雨,觉得再甜喝来都是?苦。 第206章 一边喝,一边听小?姑娘继续跟妈妈斗嘴:“我不懒的?,你才懒!”顺口就?爆猛料,“你跟吉阿姨一起?去保险公司,可你坚持了半月不到就?回来。明明自己懒,还怪工作不好,说什么‘穷才去受那份罪’!” 到后面方丽春想?制止,来不及了。尴尬地偷瞄吉霄,幸好少女只是?埋头喝汤,仿佛自家女儿那些话全像耳旁风,吹过了就?算。 等女人讪讪离开,吉霄才蹙眉头,放下碗。 这夜吃了晚饭、奶油蛋糕。一通美味,她这馋虫走的?时候却心内晦暗,神情完全不似来时。 独自等着?升降梯,方知雨又追出门来,说礼物都忘记给她。 该分别了,还不肯,要送她到大门口。两个小?人并肩出门栋走进夜色,心情天?差地别: 一个不知多?开心,一个恨她穷开心。 到这时,方知雨才跟她提学校的?事。多?半是?自觉亏欠,不想?方丽春知道了批评她。 “你很喜欢那个苏具文吗?”言谈绕一阵,小?姑娘问她重点。 听到“喜欢”这个词,吉霄就?来火。这期间全是?她一厢情愿,至于她旁边这个,看着?嫩绿可人,却是?株空心青菜,内里半点念头不长的?。 敲打怕折了她,不敲打,又能怎么办?等待?可能一世没结果。 她在期待什么? 这人小?学就?给男生递情书。 心中受挫得很 ,方知雨倒好,半生不熟,又来同她谈“喜欢”。 “你懂什么。”忍不住来气。 方知雨断然没想?到这句在表姐那听到耳朵长茧的?话,竟会有?一天?自吉霄嘴里出来。“我怎么不懂?”好心情一霎打了折,方知雨努力证明大孩子的?话题她也是?明白?的?:“你不喜欢他,还跟他打球?你知不知道她们会生你的?气,都是?因为苏具文?” 不用问也知道“她们”指谁,吉霄更恼火:“她们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知雨着?急:“她们生气了,你在学校里就?会被欺负呀!” 有?很多?事,不能讲明白?。一明白?,人就?受伤。 “所以你知道那叫欺负?”吉霄质问方知雨,“那你觉得公平吗?”说到这把心中委屈全道出,“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喜欢的?朋友?那为什么不维护我?你小?时候不是?连别人偷可乐都会阻止?”到激动处言语犀利、直戳对?方脊梁—— “确定不会被连累,你就?很正义;现?在发现?自己也要被拖下水,你就?一句话也不敢站出来讲!” 这尖锐的?利刃,将?尚懵懂青涩的?人剿得稀碎。令她方寸全无,嗫喏着?为自己找最后的?退路: “……可你确实也有?不对?。” “我哪里不对?了?”吉霄彻底动怒,“我爸是?杀人犯,是?我想?的?吗?” “我不是?说那个!”方知雨连忙解释,“我是?说你不该跟其?他中学的?坏人一起?打我们学校的?同学……” “什么坏人啊?那是?吴美希,我跟你说过的?!我小?学时被欺负,她却敢对?我好!”越说越生气,“是?,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做了错事,所以我跟她已经不讲话了……但春天?我去找过她,就?为了你!为了跟她要那张海报!”说到这狠狠踢飞路边的?石头—— “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根本不懂‘坏人’这个词有?多?伤人,就?随便乱用!” 方知雨听到这,像霜打了的?茄子。话是?再没有?,只剩歉疚。 眼见?大门口就?在眼前,她连忙拖住忿恨难平的?人: “那我去求她们,吉霄,我会去把这些误会跟她们解释清楚,但你先不要再去跟那些男生打篮球了!” 吉霄回头:“为什么?” 方知雨带着?哭腔说出自己的?理解:“因为你是?女生!” “跟他们打篮球又不止我一个女生!”吉霄说着?,像梦里那样扼死少女的?手腕,愤怒到早不知控制力气,“而且我是?女生,就?不能喜欢打篮球?我是?女生,就?不能突然变得喜欢穿裙子,喜欢留长发?”说到这更伤心,“是?谁跟我说那样我会很漂亮的??!” 方知雨果然又掉了眼泪。但她没有?说痛,也没有?嚷嚷着?要她放开。只是?说: “对?不起?。” 吉霄连发怒都没了力气,放开被她捏红的?手。 “真无聊。”离开前,她失望地对?女孩说,“原来你跟她们没区别。” 这日如?坐云霄飞车,开始时多?开心,结束就?多?伤心。回家吉小?红问她生日过得怎么样?她搪塞几句就?进屋闷着?。 生了一大通气,才拿出礼物来。打开一看,歌词本上工整地写着?留言。 她一边读,一边终于缓和?了些。但又越看越觉得,这字跟棺材盒里那些真像。 有?很多?事,不能讲明白?。 吉霄收起?cd,拿出教科书,心想?果然,她必须考出六中。 不在同一个学校,她和?方知雨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 然而不出半月,她就?知道回不到从前了。 苏具文公开对?她表白?。她拒绝。已经平静一阵的?班级因此又开始骚动,排挤再度上演,只是?这次来了更阴毒的?骂名: 第207章 “妓女。”不仅说她,还说吉小?红。 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至于源头,她碰巧知道一个: 春天?去城中看夜景,吉小?红跟方丽春在酒店里夜谈。她领着?两个小?的?在旁玩耍,断续听到吉小?红诉苦。 她是?大孩子,听着?听着?突然明白?。后来赶忙见?缝插针,找到不那么敏感的?时机过去跟大人说,要带妹妹弟弟到隔壁玩。 在整个老工业区里,这关于曾经的?无法启齿的?秘密,吉小?红只告诉了方丽春。除她们二人外,当时在场长了耳朵的?听众就?三个。 不是?她,不是?吉然,那么是?谁? 她本以为另外两个还小?,不懂那意思。但现?在看来,在不该灵光的?地方,方知雨倒是?很灵光。 自此,假面破碎。失去光晕后看,多?普通一个孩子。跟在王乐云后面唯唯诺诺,遇到困难只会逃避。但这些是?非,她却有?胆量搬弄。 是?,给过她糖,但那只是?来自优渥对?尘埃的?俯视—— 到哪日尘埃真沾上裙衫,她只会厌恶地将?它掸开,恨不能立刻划清界限。 她是?怎么觉得那个人在人群里闪闪发光的?。 对?峙有?过一次。在河岸。原本永远等不来的?人,那日却等着?她放学,拦下她。跟她狡辩说流言不是?她说出去的?,她发誓。还说估计又是?她表姐那帮人,一定是?。 她神情漠然:“就?算是?吧,那是?谁告诉你表姐的??”说着?怒极反笑,“我吗?” 对?方再答不出话。 吉霄见?此,冷酷地跟她补全真相:“不是?你,就?是?方丽春。” 厌恶到直呼长辈姓名,再说出那个她心中早有?定论、却一直不忍跟对?方确认的?事实: “但棺材盒里的?字,一定是?你写的?。” 那日,直到她离开,方知雨也没能否认。于是?曾经那个对?她而言见?怪不怪的?纸棺材,变作了利器狠扎进她心,后来甚至出现?在噩梦中,不带半点怜惜。 过两日,吉小?红知道了整件事。这受过太多?委屈的?女人居然反来疼惜她,说跟老师谈过了,这次一定严肃处理。 她还仿佛观音庙里的?神像,低眉善目地问,会因此讨厌她吗。 吉霄摇头。 “那……小?雨她们呢?” 见?她沉默,吉小?红劝她,别同方丽春母女怄气。其?中定有?误会。 “你还帮她们说话?!”她气急,说话都带哭腔,“你根本不知道这学期时知雨怎么对?我!方阿姨也一样,她在背后说,你去保险公司上班是?‘穷才去受那份罪!’” 吉小?红一怔。但是?随后,她如?大江大河淌出的?泥床,能够吞容一切地启口: “吉霄,你还小?。很多?时候,真相有?好几种样子,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想?相信的?。” 吉霄根本没法驱散怒火,忍着?泪问女人: “你想?相信什么?” “我想?相信小?雨和?她妈妈。无论是?不是?她们,一定都不是?有?意的?。” “那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方阿姨,”吉霄愤然,“你总觉得那张彩票的?恩情还不清!但你想?过没有?,那本来就?该我们平分,说好了就?是?说好了!” 吉小?红叹一声?。“她们本不必跟我们分,她们甚至不必让我们知道的?,吉霄。” “那算我欠她们钱总可以?以后我赚到钱会寄给她们,但这两个人的?脸我是?再也不想?见?到了!!”说着?就?哭出来,“我不会原谅她们,永远都不会!学校里谁说我、怎么说都没关系,可我不要他们说你!!” 吉小?红听到这,不禁把哭泣的?少女揽入怀中:“好了,妈妈知道了,”她一边安慰一边轻拍吉霄后背,“不原谅也没关系……你确实受伤害了,你可以不原谅。” 她们在里面讲,便没留意门外的?脚步声?。之后有?人敲门,吉小?红去开。 在门口跟人说了一阵,回来拿一提牛奶和?上好的?茶。一看就?知道,那她永远不原谅的?人来过了。 吉小?红那些话,她不能也不想?理解。但她确实想?起?两年前的?黄昏。那个时候,站在灰色的?界线上,她曾经恨过,恨那个非要制止她的?女孩太过纯白?,恨她为何不能理解她哪怕一点。 没想?到这日,她开始恨同一个人,恨她不是?真的?纯白?,恨她戴着?天?真的?假面站在混沌中。 再后来,某晚吉小?红回来。看她因什么笑了,才跟她说: “小?雨今天?给你打过电话……要回吗。” “不回。” “……她说她周六下午四点半,在老地方等你,到你出现?为止。”吉小?红说,“老地方是?哪?现?在天?气这么冷。……” 她想?也不想?,打断吉小?红: “别理她。” 再跟那人说话,她就?是?狗。这么决定好了,周六一口气回家。然后刚坐下不久,天?就?下起?雨。 冬日的?雨越下越冷,眼看就?要下成小?雪。在严寒中,吉霄矛盾着?盯着?时间。 最终,还是?梦游般打着?伞出门。 第208章 当然不准时,她还没能原谅。到的?时候五点钟,河岸一个人也没有?。 随后她就?觉得很可笑。心想?才半小?时,你都等不了啊。 我可是?在这等你等到入夜,等到生病。 失望又麻木地在原地站了一阵,想?走,又想?再等一刻钟。就?一刻钟。要是?对?方不来,她们之间便无可挽回,从今之后没有?朋友,只有?陌路;没有?喜欢,只有?厌恶。即使冬天?过去,春天?再来一样,她在心里给这个人、给这份初恋判死刑。 但是?,反之。如?果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她等的?人出现?, 那就?是?命运。 祈祷着?,等待着?。不知不觉,一刻钟早过去。冬日的?宁城沉入黑暗,肚子咕咕响了多?久。雨都停了,她才疲惫起?身。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她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 方知雨不来,洪水虽然没发生,她却枯死在那,成为荒原。 回去就?把海报撕碎,东西都扔掉。吉小?红相劝,她只说了一句话: “别提她。” 第二学期,如?她所愿: 方知雨转学了,那张她恨之入骨的?脸再不会见?到。 最终还是?用钞票转去更好的?学校了吗?出国了吗?只会逃避的?娇娇小?姐。 她心无旁骛,全心投入学习。一口气考去一中。 她不说,吉小?红便无从得知。直到很后来,吉小?红才同她提起?旧事。她说,早搬家了。 “那……小?雨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 “没有?。” 这么回答时,她看似全放下。心却在诅咒,希望某某未来一定要后悔,要受报应,要付代价,为失约,为背弃,为她曾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一个都履行不来的?承诺。 要是?再遇见?,她必定不择手段让她掉眼泪—— 要先驯服,再粉碎。 所以,时知雨, 别让我再遇见?你。 …… 吉霄从厨房出来,到工作台前蹲下。若有?所思地盯着?沉睡的?女人,像盯一只天?真猎物。 最后一部电影的?主题曲,四手联弹。天?知道她今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日这天?跟这个女人坐在一起?四手联弹。 人生是?旋转木马,看到熟悉的?风景就?以为回到原点。但其?实不是?的?,她知道。只是?木马又多?走了一圈。 区别在于:时间。 她一边想?,一边朝人伸出手,抚摸年少时梦里才敢藏在掌心的?唇瓣—— 在一片如?同发烧一般的?炙热中。 第69章 矛盾 吉祥忌日, 吉霄当晚回?面馆,跟吉小红、吉然一起在天井烧纸。 吉小红一面烧,一面像是同谁通电话: “吉祥, 听见吗?快来领钞票!领了别穷花, 都交给程洁,钱还是放她那里我放心。跟她说不够用就知会,还是老规矩, 托梦给我?,晓得吧?” 纸别墅烧了一幢,豪车就算了,在人间走一遭,你连方向盘都没摸过。美女更别想, 但体面西装搞了一套。还差什么自己买, 反正早是天地银行vip。 兆亿富翁了, 开心总要寻的,不是说只有喝酒这一个乐趣?人间最后这十余年, 戒了酒,拖着病体跟我?一起养孩子?、开花城, 也算辛苦, 现在想喝就喝吧。照顾好妈妈,吉成?龙不听话就揍他?。你跟他?这两?只讨厌鬼这辈子?欠我?的, 以?后地下结算。 记得跟妈说,我?们?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总牵挂。你有乐趣, 她却连个乐趣都没有,让她去找个乐趣, 也为自己活活。…… 吉霄在旁听着,吉然却严肃: “妈, 我?听人说烧纸的时候不能叫名字的。要是让人生了执念,可不好去往生。” 吉小红却说他?瞎三话四。脚底下那地方,吉成?龙先去的。家里人多年前给他?烧纸,就是这么叫过来,也没见他?变冤魂野鬼。我?倒希望他?变成?鬼,我?好找他?算账。 “至于现在,爹娘都在地下,他?更不敢翻花样经。阎王爷不怕,吉祥他?总要怕的吧? 吉然这才没了忧色,还调侃:“你这女施主,罪过,罪过。”吉小红听到,让他?想当法海到西湖去。吉然一听急了,说他?才要不当老光棍,也绝不干棒打?鸳鸯的事。 就这么围着火光说笑,仿佛地下也能听到。纸钱烧完,等香烛燃。其实每次都不够耐心捱到尽头,但几分钟总要等的。 三个人扒拉起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团聚日。是哪一年呢,难得有闲钱,这家人西湖也是去过的。那时难得大家都在,有程洁,吉祥,吉成?龙家两?个,吉小红家三个…… 后来日子?艰难,要到06年才松口气,去江边住大酒店、看夜景…… 说起往事,每个人讲出的细节竟各有不同,又或者一片空白,集三人之力都想不起来。“我?是上年纪了,你们?两?个小的怎么记性也这么差。”吉小红说。 吉霄说人是这样的,一边活、一边忘。说完她想,对于忘记,她很了解。但对失忆就没经验,只有假扮失忆的经验。 为了扮得有理有据,那时候,她还专程打?电话跟老同学请教?—— 第209章 眼看着跟方知雨越走越近,理论?知识得先过关啊。 她的人生好像就是从假装失忆开始变得轻松。初三下学期,在学校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到了高中?,更是宛若新生。 但去一中?报道那天,吉霄没有熬出头的感觉,反而紧张: 因为人群中?,她竟然看见王乐云。 在当时排挤她那帮女生里,王乐云总显得游离在外。看上去是跟她们?玩在一起,却从未明?确态度。她似乎是那些人里唯一不讨厌吉霄的存在,除了不再跟她搭话、借书,她们?之间似乎没太?多改变。 初三下学期,第一个跑来跟她真?诚道歉的又是王乐云。 女生跟她约在河岸,好像她和方知雨的秘密基地,于她而言也不是秘密。这让吉霄对离开的人又生怨怼,所以?王乐云当时说了什么,她听得囫囵。 对她而言,王乐云这个人从不重要。但她们?却考进同所高中?。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真?怕未来三年又重蹈覆辙。 过累了那样的生活,所以?开学好长一段时间,尽管不同班,吉霄仍暗中?盯着王乐云。 但是王乐云,在新学校里什么都没有说。 再后来,跟何风做成?朋友。到高二分了班又绝望发现,何风居然跟王乐云成?朋友。 当何风跟她介绍自己新交到的好友时,吉霄有一种炸弹终于要引爆的感觉。谁曾想到,王乐云竟给她吃下定心丸: 女生装作不认识,朝她伸出手。说之前虽然同校,却好像没见过她。 在震然中?,吉霄握住伸来的手。 因为王乐云的缄默,高中?她过得很自由,并第一次成?功留住了至交,跟何风交好至今。 为了何风,跟王乐云的表面关系维持下来。但她不是全无私心: 那个一逃了之、什么都没留下的某某,若想追寻她消息,只能通过王乐云,不是吗。 可是,当她终于跟王乐云相?处到即使?提及她表妹也不突兀的时候,却听王乐云说,跟那家人早不联系。高中?毕业后王乐云就出了国,自此更疏远。 然而去年,通过何风介绍,王乐云认识了小叶。吉霄一开始觉得很烦扰—— 可以?容忍表面关系,不代表可以?容忍跟这个人因为公事常常碰面。 但是,方知雨突然出现在烟雨。 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期待去总部跟王乐云见面。方知雨在躲她,但表姐来了,她总要认的。 而且王乐云的存在还能帮她证明?她是真?“失忆”: 当年她被石头砸,王乐云可是知道的。 期待着通过王乐云跟方知雨重新“结识”,更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当年,她不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这位表姐?看到对方至今跟她保持“友好关系”,方知雨怎么想? 结果事情并不如愿:王乐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她们?确实不联系。表妹就在她眼前,她居然也没认出来;而方知雨那边也完全没动?静。 当时多焦躁,但她想,要有耐心,要等升职回?总部,要放长线、钓大鱼: 关于怎么对待方知雨,她有过很多想法,有的完成?,有的放弃,有的尚在进行中?。 吉霄抚脖间的项链。是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枚钥匙形的挂坠。 “对了姐,”这时吉然出声,“有东西给你看!” 神秘兮兮领她进屋,翻出一个月饼盒子?。吉霄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尽是些她想都想不到的旧物,吉然背着她藏的。 离现在最近的,是她帮吉祥做的戒酒监督卡;最远则是全家去西湖照的照片,有20年了吧?保存得不好,已经褪色。 更意外是关于06年:当时因为怒愤扔掉的cd机、方知雨送她的生日礼物、以?及去江岸看夜景时留下的合照……竟然全部失而复得、都在眼前。 “我?那时偷偷捡回?来的,可不止《冰与?火之歌》!”见她震惊,吉然得意。 又说海报撕碎了没办法,但cd机完好。他?偷偷带去学校听过,一点没摔坏。 这事吉小红清楚,叮嘱他?千万不能让姐姐发现。要是惹姐姐伤心,他?是要挨打?的。 这些年小心翼翼,直到去年大意疏忽,津津有味在里屋看旧小说,却被吉霄一眼识破那是她的。吉然谨遵老妈教?诲,不敢说还有其他?,只把书还给了主人。 然后前段时间,老妈来找他?。喜气洋洋让他?把旧东西全找出来还给姐姐,就像终于可以?揭开某个封印。 “东西我?转交了啊,而且你看,都好好的。你跟妈总这样隔空猜谜语。”说到这吉然故作老成?,指点她,“你啊,想家就回?来住,想妈就告诉她……什么都不说我?替你憋得慌,她也会寂寞。你们?两?只小女人其实很爱彼此,别总拿我?当传话筒。” 说完自己都害臊,实在呆不下:“我?出去盯着香!” 等吉然离开,吉霄的神色才变化。 进初中?,心窍比小学完善,终不像幼时打?打?篮球就解忧,开始完全领会被他?人孤立带来的刺痛。心情晦暗,便不爱照相?。合照更是少之又少。她能同谁照呢。 所以?时隔多年,看着旧照中?的自己,她其实很陌生。毕竟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回?忆那时,更想不起自己的脸。 第210章 信任是一根沉底朽木,要到与?何风相?识,才被捞起慢慢风干。伤口不疼了,但留下的瘢痕始终在,让她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也不敢主动?走向他?人—— 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吉霄看着手中?的盒子?。 吉然这家伙今日有功。这么想来,以?前还发生过另一件事。 那时当销售,陪客户喝酒到夜深。晚上摸黑回?家,遇上还在放假的中?学生没睡觉,过来照顾她。 “要不要去医院?”见她又吐一次,吉然给她递纸巾,急出眼泪,“这工作不做了!辞职!” 吉霄吐完,缓一阵才说:“辞什么职啊……你知不知道这个多赚钱?” “可你吐得这么难受!” 吉霄被关切,又在醉中?,言语难免失分寸:“这有什么,”她说,“倒是你,多大了还这么爱哭?搞得就像我?是你亲姐。” 吉然被这句一下戳中?:“你什么时候不是我?亲姐了?”又怕吵醒吉小红,嗡着鼻子?压声,“你这样说,妈听到多难过!” 或许是觉得她反正醉了,醒来就会忘,跟她掏心掏肺:“以?后不许你再这么说,我?们?可在一个户口本?上!而且你跟我?有血缘关系,这改变不了!你还带着我?长大……你不是我?亲姐谁是?” 又声讨她现在变了——“以?前明?明?是你跟妈说,爱哭不是坏事。你说那是因为我?心地善良,因为我?真?的在乎。你说男孩也可以?掉眼泪,是不是懦夫全看面对困难的态度……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感谢你?” 青春期的少年还在独自忧郁,吉霄却笑出声。“行,我?命好,有个心地善良的亲弟弟,还不需要我?养。” “姐姐为什么要养弟弟?”吉然却反问她,“妈可没那么教?过我?。” 话都到这,跟她透底:“其实,妈知道你抽烟。” 吉霄酒都醒了几分:“你说的?” “不是我?!”吉然说,“是她鼻子?尖,你知道的!” 吉霄心虚:“那她怎么说?” “她当然很担心了!念叨现在做销售怎么回?事,压力这么大,她们?以?前可不像这样。又说这是工作所迫,不像喝可乐,还能直接念你。她就是这样,对你总担心,又总在琢磨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吉霄光是笑。但她想起很多年前方丽春说,做销售是受罪。在她眼里,这职业却金光熠熠。她以?前总觉得,吉小红是神。 所以?第一份工作也由此开始。辞职吗?或许吧。但现在还不到火候。 吉然不知道,她这个人跟酒鬼吉祥不同,醉酒后发生的事没有哪件不记得的。 后来进烟雨也是。西部区拿下重要项目去庆祝,第二摊在ktv。有人碰巧点了一首老歌。她跟人唱着唱着,掉了眼泪。 自己没意识到,还是小宅眼尖,问她为什么哭。她在醉中?感慨,说初恋很遭,她却没能忘掉。 小宅见有机可乘,问她初恋现在人在哪?她答在宁城。又跟她打?探名字。她当然不会讲。 “那姓什么总可以?说?” 听小姑娘点起百家姓,她想,点不到的。那人的姓很少见。 小宅不知内情,说她不真?心。她便随便敷衍: “跟你一个姓,行了吧?” 结果弄巧成?拙,成?为她喜欢王乐云的又一力证。到方知雨跟她问及,她才想起是有这回?事。 其实,在她看来,跟方知雨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远不止苦楚,还有美好。所以?每每谈起旧人旧事,她都很想跟对方叙旧。 但能叙旧的前提是,必须先承认有过去。 吉霄看着眼前的旧物,心想恐怕还要吉然帮她继续看管,背着方知雨。可是要背到何时?三十年?五十年?还是更久? 等她们?都白头,能不能把心结当笑话讲。 吉小红进来,见她端着月饼盒,一下笑开。 “马上元旦,我?们?怎么过?”问她。 “都行啊。吃个饭,或者去哪玩。” “就我?们?三个?”看准机会,吉小红问她,“小雨她们?呢,有什么打?算?要不大家聚聚?”又说,“她爸爸生意忙,不来也没关系。但她妈妈总要请到。” 见吉霄又闷声,吉小红拍她一掌:“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事情问你多久了,回?回?都装哑巴!你跟小雨不是都和好了吗?” 吉霄叹一声,才终于说,方阿姨走了。 “走?”吉小红还问,“走去哪?回?安徽?” “……渐冻症,两?年前死的。” 吉小红震愕。寂静之后,独自喃喃了好久,依然很难接受现实。 “埋在哪呢?我?得去看她。” “……遗体捐献了。” 吉小红闻言再无法自持,为故人红了眼眶。 又听说小雨现在改了姓,也没去留学,甚至连大学都没上。之前一直在老家照顾妈妈。至于爸爸,早病逝了。吉小红听得落泪喟叹:“这些年,她都怎么过的?她还那么小……” 她也想知道,方知雨这些年怎么过。怎么从记忆里那个小鬼,变成?了独自熬过困境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世事会改变,奇迹会发生。 接下来的事,吉霄想象过很多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为什么跟吉小红谈起。应该会做很多准备,而不是像此刻,只是一时冲动?,突然很希望妈妈能知道。 第211章 “妈,我?可能……不,我?是说我?其实……我?从来都……” 吉小红生怕她又藏了什么惊人消息,着急:“你有话快说,不许瞒我?!” 这一声令呵,让她声如蚊蚋:“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吉小红理解了片刻。又怕自己理解得不对:“可你跟小叶……” “那是骗你的。” 这下理解对了。随即,她就又问出那个问题,只是这一次是问吉霄:“那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吉霄瞬间鼻酸,表面仍云淡风轻,答交过女朋友。吉小红又问其他?人知道吗。吉霄答何风知道,公司里大小叶知道。 见吉小红仍一脸担忧,吉霄忙说其实没遇到什么非议,知道的人少。只是她觉得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你……”吉霄说,“我?知道,你一直盼望我?成?家。” 然而吉小红却告诉她:“我?不是盼望你成?家。”已经初显老态的女人安静片刻后,对她直言,“我?只是一直觉得,你很重情分。我?不想你明?明?很渴望,却一直不敢主动?迈步,去结交合适的人……” 说到这,吉小红无比认真?: “吉霄,你记住,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明?白吗?” 这句话,说给站在云雾中?被遗属怪责的女孩,说给总想投入人群、却总被人群远离的少女,也说给眼前这个终于鼓起勇气跟她坦承性向的女人。 话说开了,收拾愁容。问她女朋友是谁,一猜即中?: “小雨?” 见吉霄大惊失色,吉小红带着泪也笑出来: “你以?为妈的眼睛白长的?” 从小到大,在她面前,吉霄都极内敛。即使?做成?母女、提点过她,对于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吉霄依然很少表达。 但中?学那时,她曾非常激烈地表达过,且两?种感情还都指向同一人。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次重逢后?”又觉得不对劲,审起人来—— “等等,你们?两?个小鬼头,初中?就给我?搞早恋?!” “才没有!”吉霄连忙否认,“我?那时哪懂什么恋……方知雨就更不懂,完全是小屁孩,跟木头没分别!” 心扉彻底敞开,便顺口跟吉小红说虽然在一起,她却总觉得自己一厢情愿。 “什么意思?”吉小红不懂了,“小雨没跟你表白?” “表是表了……”吉霄说,“但她小时候就那样……满嘴喜欢、喜欢的,从不作数。” 第一次见吉霄认真?烦恼这些事,吉小红倍感新奇,帮着分析: “那有没有可能,是人家小时候就喜欢你呢?” 吉霄双眼一亮,可很快又说,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 那又没有。还在装失忆呢。 不敢戳破谎言,是因为眼下的一切虽然令人沉醉,却仍不足以?让她忽略方知雨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方知雨的动?机藏在月饼盒子?里,在那张旧cd的歌词本?上。少女写: “吉霄,生日快乐。真?诚地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心。” 至于方知雨的矛盾,当然是只对她执念,对其他?事却无欲无求。 从云雾中?走出来,方知雨找到她,像为自己灰白的人生找到出口。可是然后呢。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方知雨又打?算走向哪? 又一年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多怕再失去她。 她未跟吉小红提方知雨的心病,只讲,方知雨曾经说,在校园暴力里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都合理。 “我?们?当年是没什么‘校园暴力’这种说法了,”吉霄说,“但她确实觉得我?受了伤害,也确实觉得对不起我?。所以?现在对我?好,恐怕只是想赎罪……就像一开始,她同情我?。” 吉小红听完,却说她不是这么想。 “之前在面馆我?看到了,小雨跟你有说有笑。如果只是为同情,为赎罪,一个人能在你面前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吗?”女人说,“吉霄,是施舍还是礼物,你小时候明?明?分得很清楚。” 吉霄一怔。 心结松解,终于有心情开玩笑。跟吉小红提起方知雨的旧茶罐—— “她在里面放了方阿姨的头发,小猫的骨灰,还有老师的遗物。我?第一次去她家不知道,把茶罐撞地上。” 吉小红目瞪口呆:“你这家伙!”又担心,“骨灰没撒吧?不对,头发跟遗物好像更重要?” “都重要,都没事,”吉霄答,“盖子?关着呢。” “可你发什么疯要去撞人的罐子??” “我?不是有意的,是因为当时跟方知雨抱着……” 到此意识到不对,赶紧收声。但已经晚了。吉小红什么都明?白了,再次出手拍她背上: “没正经!” “疼!” 打?完又实在好笑。“就那么喜欢?” “……嗯。” “那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面?” “那个要再等等。” “等什么?”吉小红不解,“你现在都知道我?不是老古板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想见见小雨、想跟她聊天啊!” 第212章 ……就怕这个。 吉霄溜出里屋,到香烛前了,还听到妈在后面吼: “吉霄,你放元旦务必给我?把人带回?来!” 第70章 名字 这夜吉霄回家, 方知雨正准备洗澡。要进浴室了,这人突然?问她,说如果她也有东西想放进?旧茶罐, 可不可以。 拿出的是一张旧照, 背景在西湖,有两位老人和一个笑容不羁的男子。 她一下便明白那些是谁,跟吉霄说, 当然?可以。 带着吉霄去开罐子。刚放好,又?听女人说,方知雨,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把我放进?罐子里吗? 当时她一下就生?气, 锤在吉霄肩上, 怨她怎么狠心讲出这样的话?吉霄只是笑。 进?浴室拧开花洒, 就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冰与?火之歌》里,临冬城的小女儿艾丽娅去?学习剑术。老师教她面对死神时, 永远都要对它说一句话: “不是今天。” 从那之后,这话就宛如一个附身符, 伴随艾丽娅度过了无数危机, 护佑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令方知雨印象深刻。 因此接到医院通知的那晚,她又?逃进?了电影中, 告诉自己?接下来要拍戏。她会像艾丽娅那样,只要在口中默念“不是今天”, 就能逃过所有无常。 那夜有雨,却能在夜空中看见月亮。细雨中, 那只看尽人间的金色眼睛异常美丽,好像足以引发所有奇迹。 不是今天, 那么明天就能一切如常。她会到点醒来,做好工作、来到医院,一如既往地在方丽春身边围观那场一直在进?行的死别。在她面前?的病人像一枚化?石,却又?的确在呼吸、在活着。这样的方丽春,是不会那么碰巧就在今天离开的。 然?而那一晚,咒语失效了。等待的尽头是平直的心电图。 一把钝刀杀了她七年,其?间积累了多少领悟,早该在云雾中看开。还以为?在面临那必然?来到的一刻时,她可以很超然?。 然?而当死别真的发生?,却还是没能如愿麻木地度过。即使?是电影,她也恸哭出声。 …… 在水声的掩盖下,方知雨背着半透明门垂泪。却在这时有人敲门,问她能不能进?来一起洗。 这是什?么问题? 注意力顷刻转移:“当然?不行!” “为?什?么?”吉霄隔门问她,“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那、那是不一样的……” “求你?了。”女人在外面说,“我们浴缸那么大,却从没一起用过。” 这个人的请求,她从来没办法拒绝。等她进?来,就被先甜言蜜语一阵哄。很快抱到一起,害她伤心都无的放矢。 吻落下之处热流淌过,总觉得呼吸比平日更沉。之后吉霄也褪去?衣衫,所见开始变得绮丽。再简单不过的涂抹,也令人心跳超速。是清洗还是贪恋的抚摸,早分不清楚。 理智陷落,吉霄还要在耳边问,舒服吗。 太舒服,所以进?浴缸时,人都脱力。任吉霄托着她浮她身上,跟她贴合着拥吻。到动情处,难以自已,抱着恋人蹭动,唤她: “吉霄,吉霄……” 这个人呢,竟趁她耳根子软,跟她真挚地赔礼道歉,说罐子那句话她不该讲的。 方知雨此刻心防比泡沫松软,直接抱紧眼前?人道出心声: “你?明知道,我只有你?。” 多沉重一句话,听的人却很喜欢。腾出一支手用湿润指尖轻点过方知雨后背,令她极熨帖,又?痒酥酥。 于是接下来,她要求什?么,方知雨就做什?么。终是将她自己?煽动得更加难耐,将人靠放下来,交换位置。 出水面捞起女人一条腿,侧头一边舔吻脚踝,一边同她贴近—— 泡沫荡开,春色满室。 …… 水又?换过一轮。被恋人从后抱着,刚攀过极乐峰顶的方知雨松懈困倦,什?么心事都讲。 讲奇迹没能降临那个雨夜,说“不是今天”也毫无用处;讲人的生?死她左右不了,但是一只猫、一次突发的危机,她竟然?也没能成为?对方的庇护,还是悲剧收场。 “我妈妈总说我这个人没定?性,要我努力一点、认真一点……但长大后,我觉得有些事命中注定?,不是努力就能改变。”赤*裸地倚着恋人,方知雨慨叹,“我妈还说她小时候,跟姨妈一起去?爬树,结果两个人都掉下来,差点丧命。每每提起这事,她都很得意,说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后福啊,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听的人注意到什?么,问她:“这事你?以前?跟我讲过吗?” 方知雨也迷乱:“没有吧,”又?想起来,“但大难不死那句话好像讲过,忘了什?么时候。” 听了这句,她身后的人不知为?何笑得魇足。 之后跟她说,今晚回家烧纸。吉小红同地下的人通话,就像他们真能听见。“我妈说她常去?烧香拜佛,要论信哪个教,又?是没有的。” 说到这,吉霄握紧方知雨的手:“但是她说,她信人死后有归处,信爱的人会再见。所以在人间时一定?要好好活,免得下去?挨骂。” 方知雨听到这,再恍惚也落泪。 “而且不是你?说的吗,要相信春天。到了春天,雪山会等来融解,玫瑰会等来亲吻。” 第213章 终于能笑一笑。“肉麻。在哪学的这种话。” “是歌词啊,”吉霄告诉她,“你?在白夜弹的那首钢琴曲,原来是有歌词的。我去?查了。” 方知雨心头一暖:“总感觉你?今晚说话都别有深意……就像把我当成目标客户,在攻我的心。” “原本就是。” “那你?要推销给我的是什?么?” “人生?。” 这个注定?走向坟墓的动态,也是有一点值得你?停留的。 所以方知雨,别离开我。 这些话她没讲,只是低头吻恋人。直到她再次露出笑靥。 “你?知道吗,”终于笑开的方知雨仰头跟她说,“之前?我试着去?读了你?喜欢那本小说……但一点也看不进?去?。干脆直接翻到结尾,看小叶提过的那些问题。其?中有一个你?上次不是解释给我听了?为?什?么人可以安定?的生?活。后面又?有一个,问,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我记得啊,”吉霄说着从后掌住女人的颈背,用拇指摩挲她喉结,“书里的回答是:因为?波函数可以发散。” “就是那个!”被当猎物一般把握,方知雨全无意识,还在无邪好奇地问—— “是什?么意思?” 这个说来复杂,“我想想怎么说。” “快想!” “好难解释啊,”吉霄说,“要不你?叫我声姐姐?或许能让我脑筋转快点。” 这请求让方知雨忆起旧事,不禁怀疑地看向眼前?人。 但是最终,她还是不敢跟这个人对峙,只小心地避开曾经的回答说:“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幼年很懵懂,但从那时候起,她就觉得吉霄不能是姐姐。这个人不能因为?年龄被隔在她暂时无法抵达的世界,不能因为?更年长、更成熟,就轻易否定?她、离开她,要跟她成为?完全平等的玩伴、挚友—— 要一直看着她。 至于现在,这样稚嫩的想法当然?消逝。但她确实想要跟吉霄建立能把年龄、性别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践踏在脚下的束缚。狭窄到容不下第?三人称,只有你?我,就像一条锁链,永远只有两端。 想到这,仰头跟女人说:“你?也没叫过我妹妹啊。” 吉霄听得笑开,侧头吻她脖颈。 “妹妹。” …… 这夜旖旎缠绵、风光悱恻。梦也因此更深,回到少年时。 踏着脚踏车,骑过香樟路,到少年宫门口,有标致小人穿着漂亮裙衫等她。 载她骑到临江河,车停一旁,两个人下来沿着河岸慢慢走。阳光碎入碧波,荡起层层辉光,她们也越走越近。 然?后,到某一时刻,身旁的女孩长成女人。倩影清秀,姿态丰颐。 吉霄看着她想,以前?每每念及此人,心中总是阴翳。但真正重新相知,阴深幽暗的都飘散,只恨自己?没果敢点,同她早些开始。 别说爱恨情仇,就是生?死无常,在这个人面前?都坍成碎片,微小窝心、却闪闪发亮,铺成一条她看得清的前?路,令她无比笃定?,会跟她继续拥着入睡,抱着醒来,吃饭,聊天,争吵,但又?很快和好…… 在这个宇宙,永恒是个虚有概念,不存在于除人以外的其?他地方,且只在比较中才被感知。因为?有死亡,永恒才成为?可能—— 忘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而言,就是她自身尺度上的永恒。 朽木在这年春天重新发芽,开出一树璀璨。时间是一座桥梁,会把她们送向无穷的前?方。 她一边想,一边牵住女人的手。 …… 梦很美,以至于这天被人喊醒时,吉霄没能辨清界限。更何况此刻,眼前?人原本就是梦中人。 一切瓦解或许要三十年,又?或许,只要三秒钟。 三秒钟,足够她心防尽失、睡眼惺忪地对着久别重逢的人喊出封存的名字,令苦心堆砌的谎言大厦顷刻崩塌: “时知雨。” 回过神来,吉霄一骨碌从冬日的暖床上弹起,外套也不披地在寒冷中朝惊慌逃走的人追去?,从后一把紧抱她。 “……你?究竟记得多少?”好一阵,被她用尽力气桎梏的人才终于敢问她。 到此,她只得破釜沉舟:“都记得。” “可你?有失忆症?”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干脆说重点: “忘不了你?。” 听到这句,方知雨彻底崩溃: “……吉霄,对不起……” 抱着眼泪落到她手上的人,吉霄从后问:“你?的道歉诚心吗?” 女人哽咽着答:“诚心。” “那要不要来交换?” 安静了很久,怀中人才悲切地问: “要我做什?么?” 方知雨像等待死刑判决的人。但是她清楚,无论吉霄的决定?是什?么、令她多么难过,她都会去?执行。 然?而接下来,她听到十多年前?说永不原谅、不想再见到她的人,在她耳边说: “留在我身边,哪也不许去?。不许不跟我玩,也不许再消失。” 说到这,吉霄埋头到她颈侧: “方知雨,让我开心。” 第214章 第71章 花城 新?年来临, 吉家和方知雨一起吃团圆饭。吃完心血来潮,订了ktv。去的路上坐在?车里,听三个年轻人聊天、吵闹, 吉小红只觉好像什么都没变。 却又什么都变了, 岁月无情。 至于跟她同坐后座的小雨,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头发蓄长来,脸红彤彤, 仍看?得出小时候那嗲气娇蛮的清丽相。就是眼神?完全不同了。好像一枚璞玉被年华打磨,展现出更加温婉内秀的光辉。 路上经过一家烟雨,吉霄招呼吉然下车,一道去买奶茶。她便和这孩子单独留下,不可?避免地聊起当年。 果然, 这人仍有心结。说她其实以前自己一个人去过面馆好多次, 却都不敢跟她问好。因为始终总觉亏欠, 希望阿姨能?原谅她,也原谅妈妈。 吉小红听了拉过她的手, 说那时你和吉霄都还小。你们看?这件事?是孩子的角度,但?我跟你妈妈不一样, 我们不这么看?。那时我就跟你妈妈说过, 流言事?小,情谊事?大?。只是那时我们没办法……因为吉霄接受不了。本?想等她慢慢消气, 然而后来你们却就那么离开了……幸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你们也长大?了, 终于可?以放下过去,明白什?么更重要。 又说其实吉霄待你不够公平。事?情明明跟你无关, 她却唯独对你说了最狠心的话。人就是这样的,越亲近, 期待就越高。她是喜欢你,才会气愤你。你受的委屈,阿姨都知道—— “我唯一可?惜的,是你妈妈今天不在?。” 方知雨听得鼻酸,把女人的手回握得紧紧的。只觉手间?的温暖一直传到心间?。 吉霄姐弟在?这时回来,吉小红隔着车窗见?到,忙跟眼前人示意: “好了,今天不说这些,要开心。” 方知雨点点头,又想起什?么,说她有照片想发?给阿姨。只是照片在?旧手机里,需要找到合适的数据线才能?传。“所以我们先加上微信,好不好?” 当然好。 正说着,吉霄上车来,又是奶茶,又是店里零食。还购置了些店里的新?年周边,说是顺带检查。 “你放个假怎么还满脑子工作?”吉小红念她。 话是这么说,见?女儿事?业有成,她其实心里比谁都欣慰。尤其是回想过去。 过去,在?混沌里艰难上爬,到了去江岸看?夜景那晚,终于能?喘一口气。所以那晚和方丽春聊天,她什?么都说,毫无保留,因为疲惫,因为投缘,更因为觉得这个人跟她的交际圈无关,即使听了说出去,也无所谓。 人言可?畏,但?人们责难的事?她真做过。一念之差,出卖肉*体。古往今来,对此有人争议,有人辨白,但?于她而言,确实因此受到了伤害。更可?怕的是这种伤害是滞后的。身在?其中时,她只觉得这何尝不是一个选择?要到事?情过去,才开始感受到忏悔的牢笼,为自己失去尊严,为伤及他人家庭,甚至伤及吉霄、尝尽苦果。 所以她跟方丽春说,女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迈这一步。她们这一辈人糊涂也就算了,到自己的女儿,决不能?重蹈覆辙。养女儿要比养儿子更小心,因为这世界对女孩子而言,处处是陷阱。衣冠禽兽她不是没见?过,平时是好爸爸,好爷爷,甚至好老师……但?想当畜生?的时候,都一个样子。 方丽春听得惊心,跟她提及她姐姐家的也是女孩子。而且那孩子生?得漂亮,是学校的校花。但?她姐姐在?这方面完全不细致,还是她教外甥女,即使是男性长辈也该避闲。看?来有必要再提醒姐姐。家有女儿真是,一点不能?疏忽。 再后来,方丽春来家里。小雨那天也来了,但?吉小红开门时,小姑娘已?经因为听到决裂话伤心跑走,只剩一脸惭色的女人。 方丽春诚挚地跟她道歉,然后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时候知雨还没进六中,她跟姐姐方丽静聊天,谈到了吉祥面馆的老板娘,也谈及她们聊过的事?,根本?没料到会引来后患—— 当时,她完全不知道姐姐的孩子跟吉霄都在?六中。 后来知雨升了学,也没告诉她和吉霄同校了。直到关于吉小红的流言在?学校传开,女儿哭着回家,才跟她说起这一切,让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经意间?酿下大?错。 吉小红听着,想生?气的,却发?现无气可?生?。大?人总是忽略孩子,忘记他们自有另一个野蛮世界。她出卖自己,在?方丽春眼里不是罪过,但?在?孩子们眼里,是。 因此那时候,她收下方丽春的赔礼,让女人别放在?心上。但?她清楚有些事?不是她说了就算的,因为吉霄还在?伤心。而且吉霄的话,方丽春母女应该都听到了。双方的心结能?不能?解开、何时解开,她说不好。 除此之外,她也忧心吉霄在?学校的处境。老师是说会严肃处理,但?真能?处理好吗? 然而下学期开学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 那晚吉小红还没下班,先接到吉祥电话,告诉她吉霄在?自家门口被人砸了。 慌慌张张奔去医院,才知道来龙去脉: 吉霄学校有个男孩子,一直追她。但?吉霄不喜欢对方,拒绝了好几次。 那天晚上,男生?不知从哪得到地址,追来家里。把吉霄叫出去,说他刚进初中,别人都不跟他说话,吉霄却跟他说。还有意接近他,一直跟他打篮球,这不就是喜欢他? 第215章 吉霄却否认,说从来只把他当球友。 “那你为什?么让我不要追别人?”男生?问她,“还是就像他们说的那样,这些都是你勾引我的手段?” 两人说着说着争打起来。后来男生?一怒之下,拿石头砸了吉霄的头。 几日后开学,吉霄缠着绷带去。问怎么回事?、谁动的手,她一律答: 不知道,失忆了。 只有吉小红知道,哪有什?么失忆。内情不过是男孩母亲上门道歉,求她们大?人大?量。苏具文是三好学生?,又想考重点高中。断不能?在?初三这关键时期记下这一笔。 吉霄答应了,但?她说,要交换。 女人惊了惊,似乎未想过少女有这样的说法。“你说个数。” “我要二?万五千块。” 狮子大?开口。更奇怪的是居然细致到零头。 “不想赔吗?”正犯难,就听少女继续,“那么实现我一个愿望。” 幸好,于苏妈妈而言,这小小少女的愿望微不足道: 她说,她想学校里的人不要再讲她妈妈的坏话。 吉小红讲话没用,但?苏妈妈讲话是有用的。她丈夫是领导,儿子是模范生?,自己还在?电台工作。她去跟教导主任喝茶,说听自家孩子反应,隔壁班有女同学被欺负,母亲也被说闲话。这样的事?曝光,不好吧。 没什?么问题不好解决,只有不打算解决的问题。 从那之后,吉霄在?学校再无难处,后来进一中,更是彻底摆脱过去,人也阳光起来。 只是,对那对令她伤心、曾经同她那么亲近的母女,她却一直未能?释怀。 再次在?面馆里见?到小雨,竟然已?经是十几年后。时过境迁,孩子们都已?长大?,至于方丽春,更是香消玉殒。 吉小红百感交集地点上一首《女人花》。 “这首歌,今天唱给女人听。献给方小姐……当然,包括小方小姐,以及大?方小姐。” 很多年前,方丽春讲过类似的话,引得众人欢闹。今日却无一人言笑?—— 就连吉然业已?懂事?,不抱怨为何不唱给他。 她唱起歌来。 2006年,面馆歇业的第二?日,吉小红带着几枝紫藤出门,却不是去求神?拜佛,而是去花园小区。 “多久才开花呀?”看?她和方丽春把花种在?小院,水灵灵的小姑娘在?旁眨着眼问,说完又侧头朝身边的吉霄,“要像你家门前那样,开那么多花才好!” 吉小红还来不及答,方丽春先跟女儿说:“那得有点定?性,不仅要好好养,还要好好等。” 花种好后,两个孩子继续去学习。她则跟方丽春在?客厅里坐下。 听她说平时不怎么喝茶,方丽春便给她泡蒙顶甘露。结果她喝第一口便再难忘记: 茶如其名,这甘露入口,竟是甜的。跟她想象中的苦茶完全不同。 见?她喜欢,方丽春开心:“是吧?蒙顶甘露,不喝茶的人也不会讨厌!” 那个春天,她们心中充满希望,品着甘茶,遐想未来。 她跟方丽春说,以后赚够钱,还是想重开面馆。她的面馆跟吉祥的不同,要把本?金蓄够、算好账目。在?绝不亏本?的前提下,用上好的料、做上等美味,要把它完全开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那我一定?要来道贺!”记忆中的女人笑?着说,“到时我会送个最大?的开业花篮!” “你当然要来,毕竟你是大?股东!”吉小红认真地说。 “我什?么时候是股东了?”方丽春奇怪。 “你投资了半张彩票啊!” 见?吉小红神?情认真,方丽春举重若轻:“好好好,”她笑?,“到时你这个老板娘每年分红,得包我几顿免费辣肉面,不准不兑现噢!” “岂止辣肉面!”吉小红开心,好像她的面馆已?经开起来一样,还烦恼,“就是名字得改!我才不想再开吉祥面馆!” 说到这,跟方丽春提及自己的名字,一辈子都遗憾叫小红,平平无奇,跟多少人重名。 “但?你把这名字活得很美啊,跟别人都不一样。” “什?么很美啊……” “真的,”方丽春真诚,“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我一直觉得,在?人生?上,你才是我姐姐。” 说到这她灵光一现:“要不,就叫‘花城面馆’?” 吉小红不懂:“为什?么叫花城?” “因为‘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你是小红,你开的面馆当然该是花城!” 吉小红乐得拍桌:“不愧是文化人!” “什?么文化人,”方丽春不好意思,“就是给知雨胎教才背熟的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年也没能?上高中。” 吉小红惺惺相惜。“现在?的孩子多幸福,上学容易多了。” “可?不是,遍地大?学生?。”方丽春感叹,“我虽然天天叫我家知雨要努力认真,但?我其实有时候也会禁不住怀疑。努力真的有用吗?就拿时代来说,我们那个时代,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如今这些孩子轻易就能?得到的机会。” 吉小红想了想,说:“可?人总是要往上走的。你看?我,中了彩票后就想,让我过那么多苦日子也没关系,只要上天愿意给我一次好事?,我就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值得了。” 第216章 方丽春听完,举起茶来。 “小红,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吉小红一笑?,也举起杯来:“我也敬你!”说完补充,“敬努力认真!” 方丽春也笑?:“对,敬努力认真,偶有回应!” 茶水下肚,女人们约好要重新?开始,一同朝着鲜花盛开的地方奔去。 …… 吉小红一边唱歌,一边回望。这首歌,今日又伴着泪。 唱“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她想自己走过临江桥,逃出老工业区,过着如猪狗一般的生?活,又回到原点; 唱“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她想06年人生?转折,在?努力认真后,上天真的偶有回应。后来一圆美梦,开了花城,走到今日; 唱“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她想方丽春是真的走了。那如甘露般养尊处优的女人,后来如何在?田间?劳作,如何瘦成枯柴……她不敢想。而那总是令她担心、被她捧在?心尖的娇气女儿,最终却将她抱上抱下,把屎把尿…… 一瞬间?,只觉凄苦无比,但?一想到自己的信仰,又觉得岁月尽头仍可?期待。 走完此世,再与故人相会吧。 想到这,吉小红带着泪也笑?出来,唱—— “女人似花花如梦。” 一曲结束,跟着三个年轻人继续笑?闹。中途吉然唱歌,方知雨去卫生?间?,吉小红见?机跑到女儿身旁,跟她咬耳朵,说妈跟你赌一百块,小雨这个人,对你绝对真心。 吉霄听得笑?出来,随后就说她才不赌。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是必输的。” 这话一出,吉小红放了心。知道这两人心意互通了。 “妈,”又听吉霄突然问她,“你信命吗?” 吉小红奇怪:“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有人跟我说,有些事?好像是命中注定?,不是努力就能?改变。” “命中注定?又怎么样,”吉小红却说,“人总得有个奔头啊?就算努力不一定?都有回应,但?它起码能?让每一天过得不重样。不然人活一辈子,跟活一天有什?么区别?” 刚说到这,音乐又变幻。吉小红连忙举手: “我的歌!我的歌!”说完就接过吉然递过的话筒,唱《千年等一回》。 换吉然坐过来,问她怎么不点《黄昏晓》。她答,拿手曲目,当然放最后。 说到曲目,眼见?方知雨不在?,吉然赶紧问她,听她叫蓝猫小姐方知雨,所以她根本?就是小时候那个小雨姐姐,是不是? “是啊。” “我就说嘛!”吉然激动,“我刚才听她唱《当你》,瞬间?确定?!哈哈哈哈,当年那印象可?太?深了!” 笑?完又娇羞:“我现在?都还记得,她说我是‘好运的样子’。” 吉霄想了想,确有此事?。当年,见?吉小红唱歌开心,方知雨怂恿她去问清楚自己名字的由来。 “你这名字我起的。”然后就得到吉小红的回答。 吉霄很是吃惊,因为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来自吉小红。忙问为什?么叫这个? 说起这段由来,吉小红瞬间?来劲: “你都不知道,你阿爷当年差点给你取名叫吉小凤!我跟你阿奶都觉得不好听。你阿奶当时发?话了,说当年犟不过你阿爷,定?了小红这名字,结果让女儿埋怨至今,孙女可?不能?再这样。于是她做主,我响应。你来吉家那天下雨,我们就拿来字典翻雨字头。我选的这个字被最终采用。肯定?啊,跟‘吉宵’谐音,良辰吉日,多好的寓意!” 吉霄听得满心欢喜,但?她还没发?话,方知雨先拍手,开心地跟她说看?吧,她们果然是最有缘的,出生?都跟雨有关系,名字意思还都很好!她也是,她是“好雨知时节”! 一旁的吉然听到这,不平衡了,怨吉小红:“你对姐姐那么用心,却不用心给我取名字!” “我怎么不用心了?”吉小红委屈,“你以前姓安啊!你知不知道,‘安然’包含了一个妈妈对孩子多大?的祝福?” “我不知道!”吉然边说边跺脚,“而且‘安然’好有什?么用?我现在?叫‘吉然’了!” “那也没有不好,”吉霄也连忙哄,“这名字的意思是‘吉祥的样子’,哪里不好?” 吉然不明白:“外公的样子?” 吉霄跟弟弟解释:“是形容词那个‘吉祥’,代表好运的意思。” 方知雨帮着附和:“对啊,你就是‘好运的样子’!也很好的!” 见?小雨姐姐也这么说,吉然才作罢。 回忆完当年,吉然意犹未尽,跟吉霄感慨: “难怪我总觉得对她一见?如故。那个月饼盒子里的照片里也是她!”说着终于打听,“你之前说,她没有男朋友?” 没有男朋友,但?老婆有的。 暗忖至此,吉霄藏不住厉色:“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什?么,但?最好就此打住。” 吉然顿时开悟:“果然不是我的错觉!”他说,“每次一提蓝猫的事?,你就打太?极!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她比我大?,是你朋友?不是吧老姐,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介意这些?” “我不是介意。我只是非常确定?有些事?命中注定?。你的努力不会有回应。” 第217章 “你小看?我?”吉然不服气,“我只有在?你眼里是不中用的傻弟弟,在?别人眼里可?是顶天立地的大?帅哥!” 吉霄冷笑?一声。“没用的,”她直言,“方知雨是你嫂子。” 吉然听完这句浮夸地笑?开,笑?容清澈到愚木:“我哪来的哥哥?” 说话间?,方知雨回来。吉霄见?状招她到身边。刚一坐下,就将她整个勾怀里。对方不明状况,还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见?她如此,又确认吉小红仍在?热唱,吉霄伸手轻摁眼前人的唇瓣,然后径直吻下去。 有旁人在?场,女人如她预期地宕机了。吉霄却满足,到此才转头给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男人最后一击: “你是没有哥哥,”她说,“但?你有亲姐。” 第72章 无常 吉霄未料到, 元旦结束一返工,烟雨就风波迭起。 导火索是门店待遇问题。晴天当上运营总监后,为做成绩, 把宁城几家店划成改革区。说是提高提成, 实则明升暗降。等钱拿到手跟同期相比,大家才感觉出味道不对。在工作群提意见,却被?晴天阴阳怪气, 后来甚至搬出大叶。双方来了场口水战。 晴天这个人管华南区时,就?是出了名的罚重奖轻。这次被员工一并爆出、跟他辩驳,还将?沟通全程都录下发到网上,引起一众哗然。 舆论一边倒:大家都认为钱难赚、屎难吃。 危机一出,陆羽心急如焚, 因为晴天的改革原本就?是大叶为了杀在宁城的陆家军特意批的狠药, 现在爆出问题, 锅却要整个烟雨和他这个创始人背。 本就?心生离意的大叶,干脆在这时摊牌, 跟陆羽说愿意下马,也算给?公众一个说法。 这个决定看似对陆羽有利, 实则令他更加头疼:大叶不仅人走, 还打算变现股权,并且带走一众猛将?—— 虽然他跟陆羽承诺, 会尽量安抚大家留到春天,等?人事那?边招到新交接好?了再撤离。 大换血来得比意料中早, 陆羽措手不及。就?在他焦头烂额时,谭野出现, 答应会以大叶提出的价格回购股权。事情?才尘埃落定。 大小?叶拿着钱离开了,留给?吉霄的指示却是:先在烟雨继续待着。新事业开启需要时间, 而且眼看就?要过年,不耽误领年终。让她?这一员大将?留到最后,也算是对陆羽仁至义尽。 于?是短短一周内,吉霄既要忙于?危机公关?,又要被?陆羽召见,跟她?讨要来年工作计划,似是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但?又跟她?反复强调,她?今年拿的年终是公司最高待遇,为的就?是要肯定她?在品牌部做出的成绩,并且—— “真希望你好?好?做,然后一直留下来”。 而另一边,又要人在曹营心在汉地?跟大小?叶共谋新方向:目前手中跟线上相关?的项目有好?几个,每个都?看似风光,仿佛做上三天就?能去纽约敲钟;实则都?暗藏风险,需要仔细定夺。 如此做双面人、打两份工,累过一个多星期,到一月的第二个礼拜六,终于?有了时间休息。 却在这时被?一个意外的人约见—— 江玲梅。 去江家是同方知雨一起,路上思绪万千。不仅因为公事,更因为私事。 自从得知方知雨去年竟经历车祸、而那?个肇事者竟是江玲梅后,吉霄震怒至今。首先是后怕地?想起诸多从前片段:比如以前路过行政部看见,丸子大手大脚递文件给?对桌,结果全扔方知雨头上;比如清明去茶田采风,方知雨摔下田埂,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摔到头;近一点则是去年秋天,周年庆活动,方知雨一头狠狠撞上雷神下巴…… 最可恨还是她?自己,什?么好?事不干,非要碰别人伤处。烂如谭野,都?知道下雨要给?方知雨打伞、护着头,她?不知道。 现在回看每一次触碰,都?令她?胆战心惊,恨不能把恋人供在神台,生怕再有什?么闪失。 然后是愤怒,尤其是听说方知雨还跟人签了合同。当?即就?想去找江玲梅理论?,却被?方知雨拦下,还称对方是恩人,说那?晚幸亏梅姐送医及时,让她?的情?况好?过太多同类伤患。 “但?凡当?时犹豫一点,都?不一定这个结果。”方知雨劝她?。 她?却还是原谅不了,更原谅不了自己。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方知雨刚进公司时为什?么是那?个状态:当?时她?在西南区,听手下说方知雨人笨,因为心怀愤恨,还一度想,你也有今天;至于?后来创建品牌部,更是恨铁不成钢,跟方知雨发过火,说她?不用心工作。 更严重的罪,则是听方知雨说,车祸那?晚,她?去过花城面馆。是什?么理由至今没想起来,反正就?是突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想去跟她?道歉、找她?说话。却没等?来人。 “都?打算走了,突然见你从旁边川菜馆出来……跟上你后,就?听你跟人通电话……约在寰宇酒店。”方知雨说,“看你过得很开心的样子,总觉得不便打扰,回去就?在附近出了事。” 现在,吉霄直想回到两年前的春天,先狂殴当?晚那?个轻浮的自己一顿,再直接拧过她?的头,让她?放亮眼睛仔细看。 如果时间真能倒流,还想回到从前。在那?个冬天,无论?如何也要等?来方知雨,等?不到就?去花园小?区找,把事情?弄清楚,而不是就?那?么错过。更要收回自己年少轻狂时骂过的狠话、赌过的毒咒,并且求上天无论?如何不要让方知雨受那?么多苦,要她?用什?么交换都?可以。 第218章 不说那?么远曾经,至少也要回到两年前。春天,在白夜那?一晚,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方知雨跑掉。人都?到眼皮底下,还让她?经受这样的磨难,绕了这么大一圈…… 越想越郁结,因此踏进江玲梅家时,吉霄满肚子火。方知雨倒好?,当?着她?的面也梅姐长、梅姐短,好?像见到自家亲戚。还跟梅姐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 但?是,看到她?的笑容,又不得不感激上天,觉得太过庆幸。怒气也消了大半。 自从跟方知雨解开心结,就?发现她?们之间有过许多错过的空白。举例来说,若不是方知雨告诉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梅姐家的阳台上,她?们竟然也曾很靠近—— 只隔着几从天堂鸟。 如果时间倒流,她?会坚定地?抚开植物,跟站在那?之后只听见她?声音、连她?是谁都?不记得的故人重逢,然后不顾一切带她?走。 见她?一直望定方知雨,江玲梅让阿姨把孩子们带到楼下去。三个人这才往茶台来。 “知雨,”江玲梅说,“我们说好?的,今天你来泡茶。” 于?是方知雨坐主位。给?吉霄跟自己挑了祁门红茶,至于?江玲梅,则是按她?要求泡了武夷山岩茶。 三个人一边品茗,一边谈起正事。 江玲梅先关?心品牌部的工作,尤其是线上点单系统。听完介绍,她?还问了好?些问题,像是对这方面兴趣颇深。 然后谈及公司最近的风波。问吉霄,是否去意已决。吉霄不加掩饰,但?也像跟陆羽承诺的那?样,说自己会呆到新品牌总监上任。 “那?这位新总监,陆羽恐怕希望他永远别上任。”江玲梅说。 吉霄听出意思。但?她?还是说大家前路不同,只能缘尽于?此。 “那?知雨你呢?”江玲梅又问,“会跟着女朋友走?” 方知雨答:“我还没有想好?。” “这么看来,我不是全无机会,”然后就?听江玲梅说,“实不相瞒,今天请二位来,是想用诚意留下你们。” 听到这,吉霄和方知雨都?不免惊讶。 “为了证明诚意,我想给?你们看两张牌,”女人淡然继续,“第一张,是很快会发生的变化。” 江玲梅说,早年她?和陆羽去拉谭野投资,跟他签过一份协议,规定如果三年内拿不出约定业绩,就?要无偿转让部分?股份给?谭野。但?那?份协议并未履行—— 时限来临的时候,烟雨离约定业绩只差零头,且当?时江玲梅已经打算嫁给?谭野。所以表面看,好?像是谭野卖给?了她?一个人情?。 “我和陆羽都?认为那?份协议已没有效力,但?是婚后我才知道,合同条款只写明了达标期限,没写明合同履行的期限。也就?是说,即使现在三年早就?过去,只要谭野希望,他仍然可以拿着这份协议去让陆羽无偿兑现股份。” 数额不多,以前并不构成威胁。但?是现在,她?的股份因为谭野的花言巧语,早归入他投资公司名下;又购入了大叶的部分?。再和协议里的加在一起,刚好?够他代替陆羽这个创始人,成为烟雨第一大股东。到时候,公司由他说了算。 吉霄听明白了:“所以,他会踢走陆羽?” “不仅如此,”江玲梅说,“老谭的逻辑不是创业逻辑,而是投资逻辑。对他而言一个公司变成什?么样都?无关?紧要,它的价值才是关?键。要么上市,要么出售,重要的是一定要套现,变成他能拿在手里的钱。” 吉霄不禁揣测:“但?谭先生和大叶一样,并不看好?烟雨能在短期内上市,所以……” “所以,他会趁着新茶饮的风口还在,尽快找买家,让人收购烟雨。” 江玲梅嘬一口茶,到此才亮出自己的心意: “但?我不想这样。我还想把烟雨做下去。”她?说,“我总觉得这里不该是终点。谭野和大叶认为不可能的事,我想试试;虽然我也不认为,‘东方星巴克’能在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公司里实现——这原本就?是我多年前跟陆羽的分?歧所在。所以我也不打算支持他。” 说到这江玲梅认真:“我打算取两者的中间点,自己来做。” 吉霄眼前一亮。可她?随即就?质疑,直言: “梅姐,你不在这几年,早有新变化。新零售时代的打法,跟你所擅长的那?些只怕不一样。” 江玲梅一笑:“你还是太友善了。换做我是你,我应该会直接说: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你这样的老古董,早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女人坦言,“我一直这么害怕着,所以在家这些年,我一直学习。幸好?对新时代熟悉的优秀的年轻人,公司里原本就?有。我现在唯独担心,不能为自己留下她?们,成为我未来的左膀右臂。” 说到这,她?真诚地?看向两人。 “别这样,”早看惯各路老板面孔的吉霄直说,“你也知道人年轻,年龄跟资历不够的,在总部想要间办公室都?没有。” 江玲梅马上听明白:“那?是因为陆羽害怕你,你不是他的亲信,又太有才华。但?我不怕你,只要有实力,心在哪我都?敢用。而且我这个人很懒,擅长借力跟授权。” 吉霄沉默片刻,提出更尖锐问题:“可是,你真觉得谭先生会顺着你的意思?万一他执意把烟雨卖掉呢?如果他愿意你出来工作,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想通。在我看来,两位好?像没有恩爱到能意见统一的地?步。” 第219章 方知雨从开始就?觉得吉霄不留情?面,到此更是听得一怵。然而江玲梅却淡然: “就?是不恩爱,我才终于?能下定决心,对他动用我的筹码。”女人说,“这几年我在家中学习,通过他的投资公司,了解了资本如何运作;同时也笼络了几位好?友,得到了隐秘的财务报表,有些税务问题,我想他是不喜欢谈的;另外作为妻子,无论?他愿不愿意,我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他见不得光的事。” 说到这,她?看向两人:“我要坦承的第二张牌,是车祸的真相。” 吉霄和方知雨都?不由地?一怔。随后就?听女人说: “那?天晚上的肇事人,是老谭。意外发生时,我只是碰巧在附近。接到他电话,我拨了120,并且赶在救护车来前到现场。……” 吉霄听得心震:“你不是说不恩爱?”她?不禁对女人发问,“既然没感情?,为什?么替他做这些?!” “为了孩子……”江玲梅说,“他们还小?。” “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吉霄跟她?指出,“是谁撞的有什?么区别?你们还不是想隐瞒就?隐瞒了?!” 女人放下茶。 “吉霄,发生车祸那?晚,你跟我老公在一起。”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跟……” 然而下一秒,吉霄想起来,对,是在一起的。那?晚她?在川菜馆跟人聚餐,其中就?包括谭野。再联想之前男人的变化,吉霄恍然大悟。 方知雨却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区别就?是,那?晚我没有去聚餐。”到此江玲梅终于?明言,“但?老谭去了。他还喝了酒。” 说到这,女人愧疚:“所以今天我约你们来,也是想再一次诚挚地?跟知雨道歉。” “你替谭野道歉?你凭什?么?”吉霄生气,“而且道歉能挽回什?么?道歉能让时间倒流?!” “我不是替老谭道歉,”江玲梅说,“我是为我自己选择了包庇而道歉。” 那?天晚上,谭野打来电话求救,江玲梅正在赶去川菜馆的路上。 “当?时,我连他已经提早离开都?不知道。而他为什?么离开……估计是要跟某个情?人会面吧。”江玲梅说,“事发突然,他六神无主,说在小?路上,没人看见。雨又大,附近没有监控,撞到人没问题,问题是他喝了酒……听他这么讲,我真怕他丢下被?撞的人,才提出对策。” “如果说第一反应是救人心切,那?么冷静下来后,我确实起了私心,决定将?错就?错。这期间,我有无数次机会跟知雨自白,但?我没有。如果肇事人换成另一个跟我完全无关?的人,我还会这么做吗?我问自己。然后我就?发现,自己之所以背弃原则,只是因为我是妻子,我是母亲。” “所以,当?知雨跟我说想把这一切告诉女朋友的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我想太好?了,终于?有另一个人会知道。或许某一天,我能够完成这样的坦白,得到真正的原谅……或许某一天,我能不再是妻子、母亲,能够为自己找回原则,或许某一天,……” 说到这,女人流下悔恨的泪水。 “跟知雨签的那?份合同,我早趁老谭没发现销毁了。所以无论?是索赔,还是追究刑事责任,我都?配合,不管是对他的酒驾,还是对我的包庇。” 说到这,江玲梅看向方知雨—— “知雨,真的很感谢你活了下来。” 吉霄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再愤怒,也无权替方知雨做决定。 而且真要追究责任,估计难如愿:单从结果看,谭野非但?没有逃逸,还救下了受害人。 最关?键的是,在吉霄记忆里,那?晚男人上桌没喝多少。接到一通电话后他就?匆匆离开,究竟有没有达到酒驾标准,连她?这个当?时的同席人都?不确定。 更何况,听江玲梅的说法,他当?日没留下任何其他证据。 她?是恨他的,希望能送他入狱、让他为方知雨受到的伤害付出惨烈代价。但?若真调查起来,她?却不能因为恨就?做伪证,说他当?日痛饮过。 “梅姐,”随后她?就?听方知雨说,“对我而言,事情?本质并没有改变,你仍然是那?天晚上救下我的人,并且一直帮助我到康复,还让我进入烟雨……你不知道,对我的人生而言这两件事有多么重要。”方知雨说,“所以我答应了不追究,就?是真的不追究。但?是,我要你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记住你是你自己。我希望你能像你说的那?样,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筹码,去做你想做的。” 方知雨说着,将?作为还魂汤的第一盏茶推倒江玲梅面前。考虑再三,还是再度启口,对江玲梅讲出一直以来的心声: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想回到过去跟妈妈说,离婚吧。你不惜代价、苦苦维系的家庭,最终还是因为爸爸彻底粉碎。属于?我们这个家的幸福,没有他,我跟你也能创造;但?属于?我们这个家的痛苦,皆是因他而起。” 江玲梅听得背脊发冷。良久,她?拿起面前的杯盏。 离开的时候,女人找出一袋东西让她?们带走,里面是各式消毒用具,药品,医用口罩…… 见到这些,吉霄想起今天出门时刷到的新闻:武汉卫健委宣布,确诊41例,出院2例,重症7例…… 第220章 “老谭公司最近一直关?注医疗板块。对这些动态,资本向来敏感。”江玲梅跟她?们说,“总觉得这次的流感没那?么简单……这些你们先拿去囤着,不够又找我。” ……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一个变化。 大寒当?日,吉霄被?派往她?最熟悉的西部区。叶家军的离开让这里运转失衡,要她?来稳定军心。 新春将?至,原本想忙完这周就?尽快回家,然而到达不出三天,武汉封城—— 这一次疫情?来势汹涌。 烟雨高层紧急连线,连大小?叶也自愿加入,分?析当?下状况及应对方式,该去哪里采购相关?物资,又该通过哪条途径捐赠。何处是危,何处是机…… 吉霄的差也因此出得更久,从原本的支援,变成组织疫情?期间的各项工作,就?这么度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春节。 可是,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她?也全无意识。总以为再过几日风波过去,她?就?能安然回到宁城,完全未想到在她?眼前爆发的无常不是以‘日’来定论?,而需以“年”计算—— 一开始失常的,是她?为方知雨订下的项链被?告知无法如期拿到。原本是想当?作情?人节礼物,现在却因为疫情?拖延。 然后是彻底阻留在西南:二月初,吉霄暂住的小?区有病例侵入,宣布隔离。 这期间,吉霄什?么嗜好?都?戒断:咖啡,可乐,香烟,美食……曾经觉得唾手可得、并无珍奇之处的日常,现在看来全是受时运庇护。就?连想跟至亲相聚,都?成了奢望。 归期未定,前途难辨。本就?彷徨,又收到江玲梅联络。女人关?心她?和知雨状况如何,是否一切安好?,还需不需要药品、口罩? 她?感谢了对方,说暂时不用,又说自己现在不只没跟方知雨在一起,还相隔千里。 听闻她?不在宁城,江玲梅很意外。迟疑之后,她?跟吉霄说:“有些事,我不知道知雨有没有告诉过你……从我这听说其实并不妥当?,但?现在情?况非常,我实在担心……” 女人接下来的话,宛如子弹直击她?心脏。挂线之后,吉霄脸色苍白地?看向远方。 第73章 失效 立春这日, 方知雨午夜梦醒,习惯性想去抱紧枕边人,却扑了空, 因此醒得更加彻底。 梦是常做的那个, 不是棺材盒,而是教室。看见吉霄一个人坐在那望窗外的香樟树,便去她身旁坐下。课桌椅隔着一条过?道, 但吉霄还是很?快察觉,回头看向她。 这梦从小做到大,自初一那时开始。不敢在学校跟吉霄说话,就去梦境中找她。到她身边去,证明这个大家口中的“贱人”也是有朋友的。 方知雨百感交集地抚摸恋人的枕头, 仿佛这样就能感知她体温、体会她触感。 闭上双眼, 思绪却就此喧腾。 2006年暑假, 作?为?表姐那帮大女孩的跟班,方知雨听遍了吉霄的坏话。和长大后更加理智成熟的自己不同, 当?时的她年岁尚小,经历又浅, 竟真怀疑自己交友不慎: 万一在那个她因为?年岁未能抵达的地方, 吉霄真的有着另一幅假面呢? 而且王乐云是她出生就认识的王乐云,总是美丽正确, 在校是优等生、校外是乖孩子。在方知雨眼里,表姐如同一个小家?长, 就算会在小事上出错,却绝不会混淆大是大非。 这样的王乐云, 认定?吉霄是贱人。 不仅是她,其他姐姐也这么说。在她们口?中, 吉霄无恶不作?。她们说这些时义正言辞,就像曾经跟她宣告哈尔不是女生那样—— 虽然?难以置信,但那确实是事实。 所以那时,她完全不敢讲自己认识吉霄。甚至不敢去学校,临到开学还装病。 但是某一天,表姐竟主动来跟她谈起吉霄。 表姐问,你竟然?是认识吉霄的吗? 见她呆愣不答话,少女又补充,说她听妈妈讲,小姨跟吉祥面馆的老板娘是认识的,还说你跟那家?女儿是朋友。可?是那家?的女儿,不就是吉霄? 她当?时多懦弱,直接否认,撒谎说跟吉霄不是朋友,只是在她家?吃面。 “也就是说认识,但不熟?” “……是。” 表姐明?显松一口?气,“那就行,”她说,又叮嘱她千万别让朋友们知道这一点。去了六中也别同吉霄说话,否则会惹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她胆怯地问。 “被高中部或者她们班的人打啊,”说这些的时候表姐一脸关切,“你一个新生进去,要是真惹到人,就算是我?,想保你也很?难。” 方知雨蜜糖罐子里长大,生平最大的叛逆就是跟吉霄结交,这种叛逆还因为?对方实质良善,变成了别人给她补课。何?曾遇过?这种群体恶意,当?下就吓得说,“好。” 所以刚进六中那段日子,她见吉霄就像耗子见到猫。但逃过?几次就发现,吉霄根本没有要来跟她搭话的意思,不靠近,只是隔着人群远远看她。 渐渐地,她不逃了。反倒是趁无人发现,也偷偷回望对方。但要是周围有人,又马上收回视线。 就这么在学校躲避着,观察着。随后就发现六中没有出过?哪怕一次通报,说初三二班的吉霄打架、逃课、或者跟其他学校的坏孩子勾结。就连吉霄的成绩她也偷偷看过?,在表姐朋友的月考排名表上。吉霄在班上算上游,数学尤其厉害。 第221章 暗中辨别后,方知雨就发现,吉霄诸多“罪名”中唯一成立的,只有她跟男生打篮球。其中就包括表姐班上的苏具文。 错是不会认错的,因为?为?此她去初三找表姐时,专程让她帮着指认过?那个传说中的苏具文。对上号后,发现他确实是跟吉霄一起打球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当?事实确定?到这个阶段,在方知雨心中,表姐和朋友们那些代?表着权威的话已经出现裂痕。所以后来,当?体育课看到吉霄一个人去校医室,她无论如何?也想跟她说说话。 不说还好,一说就令她因为?思念和愧疚当?场掉了眼泪。尤其是听吉霄说,她不打架的。是因为?有人要抢她送的那个cd机。 cd机有什么好紧要,这人居然?为?了那个甘愿受伤。刚想到这,又听少女善解人意、宽宏大量地说,在学校里不跟她讲话的是对的。 那个礼拜六,在表姐家?的乔迁派对上,方知雨一直分神。最终鼓起勇气,偷偷到无人角落拿手机给吉小红打电话。 而后,她的心彻底倾向吉霄。 最后一部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看的时候如释重?负。吉霄不是坏人,而她,又能跟这个人如过?去一般亲昵了。 想到这里,便握住这个人的手不肯放开,还暗忖,要是能跟吉霄也像电影里那样,逃到一个能同她自由嬉戏的地方,该多好。 那是最后的美好时光,跟对方贴近到可?以咬耳朵讲悄悄话,可?以看着她,同时也被她的目光笼罩,仿佛她们之?间的魔法依然?存在,对吉霄而言,她是独一无二、不同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 然?而走下楼去,一切就变化—— 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吉霄比她成熟,跟她指出事情的本质,要她看清自己的软弱。 原来,她们回不到过?去了。除非她彻底站到吉霄那边去。 该选认识了一生的表姐,还是相熟了几月的友人?……又或许不用?非此即彼,跟表姐好好谈一谈呢? 小学那时候,表姐不也很?喜欢吉霄,去看过?她打篮球吗? 于?是她去找王乐云,跟她坦承自己跟吉霄不止是认识,还是知交,将吉霄的好处一一说尽,还告诉她她们之?间一定?有误会。 王乐云听着,未发表看法。只让她先别告诉其他人,给她点时间,让她先找机会劝劝朋友们—— “但你也要让吉霄别再跟男生打篮球,尤其是苏具文。” 果然?如此,当?时方知雨想。然?而她已经劝过?了,吉霄并不愿意。 但她还是答应下来,说会去转达。可?要她在学校当?着众人去找吉霄,她又不敢。 原本打算周末放假再去面馆,就在那之?前被她找到一个机会: 那天黄昏,自由活动,方知雨又如往常一样跟几个同学在操场边玩耍,实际却是远远偷看吉霄打球。 中场休息,吉霄跟人说了什么。再上场就心不在焉,狠狠摔一跤。后来被送到校医室。 方知雨看得担忧,突然?想起来什么,连忙找了个借口?,又绕去校医室背后。 等她蹑手蹑脚钻过?树丛、到后窗探头,就发现窗户开着。欣喜地想或许是吉霄在等她,却没见到人。只是隔着挂帘听到她声音: “都说没关系了,你走吧。” “怎么叫没关系?”男生的声音,“脚都摔瘸了。” “不碍事,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就好。” “好巧,我?也累了,两个人一起休息怎么样?” 方知雨在窗外听到这,只觉有巨石压她心上,胸口?憋闷不已。可?这情绪因何?而起,她又未能全然?理解。 “我?的意思是你在我?不方便!反正你也没其他事,非要在校医室里留着干什么?”然?后就听吉霄说,语气中满是冰冷与不耐烦。令方知雨惊了惊——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吉霄从不会这样。 男生却仿佛听不出来:“谁跟你说我?没事?”他说,“我?就是有事要问你。” 吉霄没好气,“要问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不开心?” “我?怎么不开心了?” “谁知道,”男生说,“反正自从我?跟大家?说要追王乐云的表妹,你就一副吃了火药的样子。”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提起,方知雨大吃一惊,把耳朵竖得更高。 “所以你为?什么要追人家??”然?后听到吉霄问,“就因为?她来打听你?” 到此方知雨明?白了,此刻正跟吉霄说话的男生是苏具文。之?前她确实去打听过?,为?了认人。因为?有王乐云帮忙,还被他们班的同学起哄。害怕表姐朋友误会,她专程去解释过?,说自己对那人没半点兴趣。奇怪的是对方对同班的吉霄苛刻,对她却无所谓一般,好像她根本不会引起威胁。 但是现在,苏具文居然?说要追她。什么意思,之?后她也会被大家?针对吗? 心如乱麻,男生还要说:“当?然?不只这样。我?都说了,是我?一见钟情,觉得她很?可?爱。只是你不愿相信。” 方知雨在窗外听得眉头紧皱,但她万万想不到,接下来吉霄说: “她哪里可?爱了?明?明?就很?普通,你瞎吗? ”在她心里最温柔的少女居然?否定?她,还说,“她表姐才漂亮,又跟你一个班,你不追她表姐,追她?” 第222章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王乐云。” “为?什么不喜欢?” “为?了你,”男生说,“你不是讨厌王乐云吗?” “谁告诉你我?讨厌王乐云?我?从没这么想过?,相反,我?觉得她很?好,”说到这,吉霄跟男生强调—— “这么说吧,我?要是你,我?就绝对去追王乐云!你不追,只是因为?你不敢!” 很?多年后,跟吉霄提起这些话,对方的反应却是:我?什么时候讲过?? 这些事后本人已经印象全无的托辞,在当?时的方知雨听来却是字字诛心。 等她有意识,早已从后窗逃走。一边跑回操场,一边失落地想,魔法失效了。 原来在吉霄的眼中,这个世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属于?表姐王乐云的美丽正确依然?不可?撼动,而她只是普普通通,从来就不是什么独一无二。 之?后心绪低沉,周末也未去找吉霄。就连初三那层楼也不爱上了,因为?有不想见的人。 所以,当?流言在不久后散开来时,方知雨完全茫然?。 首先意外的,是她竟从班上同学口?中听说这事情——这一次流言的性质过?于?恶劣,以至于?很?快连她们初一的孩子都知道。 其次冲击她的当?然?是内容,不仅事关吉霄,还把吉阿姨也牵扯进来。 方知雨从前活在无菌室,多单纯一株幼苗,刚开始还不理解那污名的含义。被同学讲解了仍懵懂,但不妨碍她为?此愤怒—— 吉阿姨和吉霄如何?做成母女,她最清楚。那么善良的人,不该受这样的诋毁。 在这风波前,什么少女心事都放下,周末就去面馆找吉霄。 还没走到,先在河岸看见补课结束的人。方知雨满心担忧地等在那,拦下吉霄本想安慰,却被对方怒斥。 被指责是谣言的源头,方知雨无比愕然?,连忙辩解说不是她,还一时情急拉出总说吉霄坏话的表姐垫背。但说完就后悔,因为?她根本不确定?别人是不是真讲过?。 愧疚于?自己因为?太害怕被吉霄误会,什么不经证实的话都说,又想起在吉霄心中,王乐云的形象很?好。 刚想收回指认,吉霄就问了她一个奇怪的问题: 她说,就算是王乐云吧,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知雨揣摩着这话,终于?意识到事件的性质跟她所认识的有差池。 更何?况接下来,吉霄还直指她和妈妈。 被心中某种假设震慑,方知雨哑言,随即就被吉霄当?面戳破那个她以为?可?以永远隐瞒对方的秘密—— 关于?棺材盒。 那天晚上,方知雨第一次有闯下大祸的感觉。陷在泥泞中不知怎么走了,只能哭着跟妈妈求救。 然?而等她讲清一切,却发现方丽春的神色也慌乱起来。 再后来,妈妈带她去吉家?道歉。还没进门,先听到里面传出决绝话语。 等她哭着等来一脸愁容的方丽春,不用?问也知道: 这一次,吉霄不会原谅她们了。 打击沉重?,好长一段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来。直到某个周末郁卒在家?,把小学时的学生证翻出来。 看着补完课那日,吉霄帮她重?新贴回的照片,想起她还曾问过?吉霄为?什么把她的照片贴在面馆。吉霄答,为?了某日再见时还给你。 方知雨伤心地想起两年前的春天。 那个时候,自己是凭什么敢阻止吉霄,让她不要偷可?乐的呢? 现在,她才彻底明?白了妈妈说过?的话—— 做错事后及时改正,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最终,方知雨决定?鼓起勇气。所以翌日,她去了姨妈的新家?。只有王乐云在,正好跟她问清究竟是谁把流言散播出去。 “反正不是我?。”表姐当?时说。 “那还能有谁!”方知雨气愤,“那件事只有我?妈妈知道,她又只告诉了姨妈,姨妈说她只告诉了你!就是你去学校讲了!” 王乐云也生气:“要我?跟你们说多少次,不是我?!”少女平时的端庄不见,露出做错事的孩子才有的神情,“我?说了,之?前跟朋友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吉霄家?的面馆!” “可?你来问过?我?吉霄是不是那家?的女儿,我?都跟你说了是的!” “那是很?后来了好不好?那时候她家?面馆都打给别人了,不是吗?我?来问你,只是希望有什么我?弄错的地方,但连你这个跟她认识的人都说是……”王乐云狡辩,“而且那时候,大家?觉得这种事没证据,说出去不好,发了誓不讲的。我?怎么知道她们会破坏约定??!” 方知雨终于?抓到重?点:“所以,你朋友中确实有人把这件事传到了学校,对吗?具体是谁,我?要她跟吉霄道歉!” 那个她向来仰视、总是正确的王乐云,在听到这句后露出了慌张的神情。那种慌张在表姐脸上,方知雨第一次见: 无能为?力?,又欲盖弥彰。 “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在学校跟吉霄说话,都会被讨厌,你还要别人给她道歉?”在她面前彻底的动摇的表姐说,“你凭什么? “凭问问题要说‘请问’!感谢时要说‘谢谢’!做错事要说‘对不起’!” 第223章 这样的话,方丽春姐妹自小教她们。算是家规,而王乐云向来是她的榜样。 所以,“榜样”不再讲话。 沉默了很久,王乐云才又找到退路:“那好,去道歉,让那个人去,我去,我妈妈去,小姨去,”少女强词夺理,“最后让吉霄她妈妈也去!” 方知雨听了激愤:“吉阿姨为什么要去!” “因为她就是妓女,就是有错!”王乐云咬死,“这是事实,不是大家闭嘴就能改变的!” 事情到此,开始超出非黑即白,也超出方知雨所能应对和理解的范畴。她愣在原地,只能抓住别的质问王乐云: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吉霄?”她说,“你那时明明喜欢她!” 刚找到制高点的王乐云听到这一句,脸色骤然变化:“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方知雨提及往事,“你那时天天去看吉霄打篮球!” “我没看她!”王乐云坚决否认,“我当时去看的人是男生!是男生!!” “不是男生,她从来就不是男生!”方知雨急出眼泪,“是女生又怎么样,打篮球又有什么不对……你那时明明觉得她很帅,她又没变过。”说到这她用手背揩泪水—— “而且她没有不想见到你,没有永远不原谅你……她到现在还跟人说你漂亮,觉得你很好……你却这么对她……” 王乐云的脸因此扭曲,直接伸手要堵方知雨的嘴:“我不许你说了!不许说!” 方知雨确定自己找到对方的弱点,从她手底下逃开:“我要说,我会去学校让大家都知道!我还要跟姨妈说,跟我妈妈爸爸说!” 王乐云听到这,居然失控:“你不许告诉时玄!” 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直呼爸爸的姓名,方知雨有些讶异,但更坚持: “我就要说!我要爸爸以后再也不给你买东西!也不把钱借给你家买房子!“ 以方知雨的年龄,并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但王乐云是大孩子。她有她的想法。 因为有想法,她上一秒钟还在据理力争,下一秒就突然妥协,答应了表妹的要求。还跟她商量,要一起去跟吉霄道歉。 方知雨脸上的泪珠还挂着:“真的吗?” “真的。” “那么说好了?”她抓住对方的手不放,生怕她反悔,“我真的会去约吉霄出来!到时候你必须去!” “没问题,”王乐云说,“但只能是礼拜六。” “可以呀!下周怎么样?” “行,”少女言辞利落,“那天初三补课,我们最后一节自习,我会逃掉,”她告诉方知雨,“到时候,你在我家等我。” “为什么要来你家?”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传播的流言吗?”王乐云说,“我会把那个人也约来家里,我们一起说服她,让她跟我们一起去。” 对于这样的安排,方知雨不能更满意:“说好了?” “说好了。” “那么拉钩?” 王乐云神色复杂地钩住稚气未脱的少女朝她伸来的小指—— “拉钩。” 第74章 决裂 接下来的周六, 毕生难忘。去河岸前,先去姨妈家,却并未见到什么所谓真凶, 只有王乐云等她, 说要告诉她一件事。 表姐说,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跟我学, 跟我抢。他给我买一条裙,你也要;他给买一套书,你也要;他给我买ipod,你看见了马上说你也喜欢……可你最不该跟我抢,因为他本应是我一个人的爸爸! 王乐云口中的“他”, 竟然指时玄。那些在表姐手中先出现、看上去是姨妈买来的物事, 竟然都是时玄送的。王乐云说她的生父根本不是王进兵, 而是时玄。是小姨后来从她妈妈那抢走一切。 “不信是吗?那你待会儿自己看。” 在客厅窗帘后蹲了半小时,谁也没等来。再看时间, 就要到四点半。方知雨的震怒、紧张和担忧到此消除大半,判定表姐又在骗她, 指责她就是不敢去道歉, 才编出这么恶心的谎言。 就在她又要拖着对方去河岸的时候,王乐云像遇见救星, 让她看楼下。 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方知雨看见黑色桑塔纳。 之后发生的一切每每回想, 她都自欺欺人,把一切当电影, 因为现实伤她太深: 戏剧的第一个高潮,门打开。进来的人先叫表姐名字, 表姐没答应,他们就拥吻在一起。先是声音,后看到人—— 是爸爸和姨妈。 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平常无比疼爱她的大人,此刻显得那样陌生,令人作呕。 惊愕到不知作何反应,表姐捂住她的嘴。 “别出声,”少女低声说,“要是被发现,爸爸会讨厌你。” 于是她怔在原地,颤抖地看着男人和女人。 是多少年前,跟着父母和已经离婚的姨妈、表姐一同去游山。两个妈妈在后面聊天,她跟表姐被时玄一手牵一个走前面。她心情粲然,表姐却没有笑。 走着走着,时玄停下,要她们看旁边的水沟。里面居然有许多蝌蚪。方知雨惊喜地问时玄,这些蝌蚪是要去找妈妈吗? 第224章 是?啊,男人笑着说。 然后就听表姐问,那?蝌蚪的爸爸在哪? 时玄没答这句,只顾注视身旁已经开始打?捞的方?知雨。生怕她跌落,把她抱一旁,说: “爸爸帮你捞。” 男人就地做工具,然后像个大孩子般捞起蝌蚪来。有热闹可看,方?知雨兴奋地去?给?妈妈们汇报,把她们也拉到水沟旁。王乐云却?忧心,说不要这样。蝌蚪不在水里会死的,它们还没找到爸爸。 时玄置若罔闻,一心只想着满足自己女儿,把蝌蚪捞起,全列在方?知雨脚前。 看着在地面上立刻僵死的幼虫,方?知雨才理解了表姐的话,瞬间变卦说不要了,快把它们放回?去?。男人却?觉得?她着急的样子可爱,继续逗她玩。 眼见小姑娘们都要哭出来,向来宠孩子的姨妈方?丽静看不下去?,捡起树杈想把蝌蚪全掸回?水中。然而光是?被树枝砥砺,幼虫脆弱的身躯就已经破开。 方?丽春见状叫停,直接蹲下,用?手就着泥污,将方?知雨面前的蝌蚪全部捧回?沟渠。 方?才还几?近残破的生命,遇水竟又得?生还。令方?知雨记忆深刻。 后来她走不动路,时玄把她驮肩背上。抱着爸爸的头,她抒发感?慨: “我妈妈好伟大呀!”她开心地说,“是?她不怕把手弄脏,才救下了那?些蝌蚪的,对吗?” “是?呀,”时玄附和女儿,“毕竟,她可是?爸爸看中的女人。” 方?知雨不明白:“‘看中’是?什么?” 那?个时候,男人朗声回?答她: “‘看中’就是?说,我很爱她。” “我很爱她”,这话方?知雨一直记得?。但在窗帘后的那?日,她又忆起往事,脑中浮现的却?是?活物被姨妈划破肚肠。 而现在,姨妈和爸爸去?卧室。等?他们关上门,王乐云就出来,带着完全呆滞的她逃离现场。 “现在知道了吧,是?你欠我的。”推着她走出门幢,王乐云跟她说,“我一直什么都没有讲,还一直让着你。就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小姨会难过。我们只是?不想失去?小姨!”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怎么被王乐云送出小区。就像她不知道,后来如何伤心怒愤,只觉一团烈火在胸间灼烧,令她最终没办法就这么离开,原路返回?。 走到姨妈家楼下,方?知雨都还在叨念:“你很爱她,你很爱她,你明明说你很爱她……” 中间是?客厅,旁边是?卧室。所以,就是?那?扇窗吧? 当命运来临,她怒红双眼,捡起花圃旁的石头朝窗户狠狠砸去?。 一次,两次。玻璃破碎,窗帘掀开,露出姨妈的脸。 方?知雨哭着捡起石头,朝着人影再次砸去?。 然后,她的童年终结。 那?一天,有人等?在河岸。她却?没有去?,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心。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是?方?丽春打?来,问她在哪。她才回?魂般抬头试着辨认周遭,答出地点?。 方?丽春让她在原地等?待,然后来接她回?家。坐在自行车后座,靠到女人背上,她才痛哭出声。 后来知道,事情根本无需她讲。因为那?时候,方?丽春早得?到时玄的死讯—— 方?丽静虽为长?姐,在家中却?向来柔弱,什么都依靠妹妹方?丽春拿主意。所以那?一天,在救护车上,确定?男人无法救转、纸已然包不住火,方?丽静竟然打?给?她这个妹妹,在极度慌乱中跟她道歉,向她求救。 她说方?丽春,你相信我,妹夫的死跟我没关系,不是?我杀的!警察会来调查吗?到时怎么办? 她还说你女儿来砸过窗户,差点?砸到我!等?我回?去?,就发现妹夫脸色不对。…… 对在床上昏死过去?的男人,方?丽静吓得?瘫软。之后用?上家里各种?急救药物,却?都没效果,才打?了120。赶在救护车来前帮男人套上衣裤,但还没到医院,他就断了气。 …… 方?知雨起身找安眠药。 颤抖地拿出来,却?发现只剩最后一颗。犹豫之时,自疫情以来便被她们抱回?家养的将军到她跟前,仰头看她,似是?担心。 在猫的注视下,方?知雨最终服下一半,之后躺回?床上,等?待药效。 然而,奔突的思?绪早已失控,将她再一次带回?过去?。 何风曾说,心理病的种?子,往往是?幼年经过的某个创伤性事件。对方?知雨而言,时玄的死就是?种?子。这腐坏的种?子所生出的藤蔓,折磨了她很多年,令她恐惧欲望,还总忍不住去?想—— 父亲的死跟惊惧有关吗?跟她扔出的石头有关吗? 表象指向不同的可能,然而无论真实是?什么,她都无法面对。黑白对错,爱恨因果,在这件事上全都失去?边界、塌向一处,凝出成沉重的十字架,让她在那?扇破碎的窗下深陷混沌。 人的大脑有保护机制。等?她再有记忆,已被母亲送回?了老家,藏进云雾。 在青山秀水中,关于过去?的碎片全模糊,仿佛那?天她不曾扔出石头,不曾去?过姨妈家,不曾为了一句道歉非要表姐跟她有说法,不曾跟谁有约定?…… 第225章 一切再与她无关。 后来,方?丽春病故。整理她自患病后在电子文档中留下的记录,方?知雨才第一次从妈妈的角度补回?许多曾经。其?中就包括当年那?件事。 方?丽春写,那?个冬天,为了保护女儿,她掩人耳目地办完了时玄的后事,并且很快将方?知雨送回?了老家,然后再回?宁城独自解决遗留问题。 最终,她自己也打?算离开。但在那?之前,她先去?跟姐姐方?丽静决裂—— “发现他们偷情,孩子无法面对。于是?她这个妈妈骗小云说,她跟时玄早在一起,说我才是?后来的,是?插足者。小云因此误会自己的身世,她也不纠正。直到最后,为了保全女儿对自己的尊重,这女人都还在小孩子面前狡辩,说不知道真相的是?小姨,说你就是?时玄的孩子。 那?时候,我本可以放过小云。她还小,还远远没有成熟到足够承受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语言不是?武器,却?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童真。 但是?因为恨,我没有。 我拉住她说,小云,你出生之前,我和时玄已是?夫妻,你妈妈就更不用?说,嫁给?了你爸爸。所以你明白吗?你是?谁的孩子,都改变不了你妈妈背着丈夫跟已婚男人偷情的事实。在这件事上,是?你妈妈跟时玄对不起我。 而现在,她居然试图把时玄的死推到妹妹砸窗户上,以此洗脱她自己的干系。这说法多可笑,多可恶。 可是?真相怎么样,你应该最清楚的,你当时明明在家。时玄死在你妈妈这个第三者床上,死相很难看,死因是?‘马上风’,就是?□□猝死。等?你大一点?会更加明白。 所以时玄那?个人渣的死,是?他自作孽。还活着的人非要拉谁来怪罪,也该是?你妈妈,而不是?其?他任何人,你记住。 我叫你姨父人渣,但你好像很尊重他,甚至因此嫉恨妹妹?这太奇怪了。就算你真是?他的孩子,这件事最该怪罪的不也该是?他和你妈妈吗?是?他们两个大人偷情,又不敢讲出事实,才让你过上了委屈日子,跟妹妹有什么关系? 你和妹妹都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但你,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你在事发当天把妹妹带回?家,要她亲眼看到一切。在这一点?上,你对不起她。我教过你们的,感?恩要说谢谢,做错事要说对不起。王乐云,你这一世都对不起时知雨。 我还要教你最后一件事:时玄是?死了,但王进兵活着。你想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完全可以去?找他做亲子鉴定?。亲子鉴定?,就是?一种?可以科学证明你父亲是?谁的方?法。小云,你要不要明天就去?? 你出生的时候,时玄还是?个穷光蛋,你妈妈一点?看不上的。其?实你这么聪明,照照镜子,就应该很清楚自己像谁啊,怎么能被你妈妈骗到现在? …… 等?我说完这些,那?孩子的眼神已同死人无异。没办法,她很聪明。跟她妈妈不一样。 方?丽静这个人我太了解。小时候,我们都想爬上村头的大杨树,她没胆量,就让我去?。等?我探好路,护着她上去?,她才敢到上面跟我一起玩。 后来,我踩空了,她为救我摔下来。我恢复完好,她手臂骨折,留下一条丑陋伤疤,这辈子再没穿过短袖。 我们的一生都被这件事影响,我对她再好,都觉得?亏欠;她但凡失意,就说是?伤疤害的。工作不顺利,父母不宠爱,婚姻不称心……她总觉得?别人因为那?条疤议论她,不会有人真爱她。所以她比谁都渴求爱,不惜一切代价。 我了解她疯狂,也想过说不定?某一天,她会把男人摆在亲情前。不仅是?因为她这个人,还因为我们都生在旧时代、小地方?,自小被教育这一辈子的出路,就是?嫁个好男人。 但我还是?没想到,她居然跟时玄……我怎么想得?到?选谁不行,为什么偏偏选对方??这跟我至亲的两个人,其?中但凡哪一个有良心,这事都断然不会发生。但事情却?发生了。 然后我就明白,在方?丽静心中,我所做过的一切好,终究没能抵过那?条疤;而在时玄心里,我跟孩子什么都不是?。 这顿悟令我痛彻心扉,明明是?别人的错,却?伤我最深,还伤到我的孩子…… 除了恨,我对他们生不出别的感?情。 人要怎么理解宽恕是?崇高的,当无法宽恕的时候? 第75章 立春 方丽静一辈子都按她自己所相信的?活着, 油盐不进。她说一夫多妻本就存在、本就合理,她只不过是因为知道我心胸狭窄,容不下这样的?, 才不想说出来伤感情;说时玄跟我谈不到一处去, 他在钱上出了问题,只能跟她这个知心人说一说,还让她帮忙出主意?, 动?的?却?全是歪脑筋;说大?家姐妹一场,是不是非要赶尽杀绝,现在男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是啊,时玄死了, 无论我多恨他, 也伤不了他毫分;而她方丽静呢, 又是疯子。对她说什么,都没用, 什么忏悔、良心的责备,在她眼里都是狗屁。 但小云不同。小云受的?教育, 是新时代?的教育。而且她正是会被人影响的?年纪。 所以那个时候, 我说出残忍的?话,剥夺了一个上过学的孩子在未来享乐的能力: 第226章 这是十?字架, 是诅咒,是每当她感觉幸福, 就会想起过去,想起自己和妈妈丑陋的?样子, 然后被同等重量的?厌恶与懊悔折磨。 我的?办法不错,因为听完我对她女儿说的?那些话, 方丽静居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骂起人来,说我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这么阴毒,对孩子讲那种话? 阴毒? 想到知雨,我只恨自己不能更阴毒。 我还想到小红,想到霄霄。所以最后我跟方丽静说,让她女儿必须跟霄霄道歉,必须想办法让霄霄在接下来的?一学期里,不在六中受任何欺负。 方丽静哭着朝我喊,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对外人那么好,对亲人却?那么狠。她说这怎么做得到?她们?母女没权没势,怎么可能改变整所学校的?风向?而且流言的?事她女儿早就解释过了,是不小心的?,她从来就没欺负过那个人。 我说我不管,做不到是吗?那么下学期,就等着让全校知道她妈妈勾引并害死了自己的?妹夫。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说得出口,方丽静,知雨班的?家长我认识很多,还留了联系方式。 要让小云也试试吗?在学校被欺负的?感觉?反正我的?孩子不会继续读六中了,我怕什么?……” 方丽春跟亲姐姐所见?的?最后一面,两败俱伤。为这事,她流尽眼泪。但那时还小方知雨并不知晓。在她眼里,女人像高?山,风暴来临也处变不惊。从宁城回到故乡,她就仿佛已?经彻底走出阴霾,立刻着手开始新生活。 后来看?了记录,才知道并非如此。那一年,妈妈人在操持,心却?是死的?—— 直到冬去春来。 三月,她们?母女去逛县城。回家途径邻村,方丽春在一树枯枝前停下。 是枯枝,近看?才发现结了花苞,但看?不出美感来。妈妈却?很是惊喜的?样子。跑去问乡邻,说她也想种这个,方不方便让她折一枝带回去。乡邻爽快答应,她要付钱,别?人又不要。于是就这么说好,决定等回家做好准备就来折枝。 回家路上,方知雨听妈妈久违地唱起歌来。她唱“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一听就知道是那首《女人花》。 唱完歌,女人开心地跟她说: “知雨,我们?种花吧!” 那天晚上,跟着妈妈把家里铺灰的?座钟、花瓶和木框镜全擦得光洁如新—— 小时候听外婆讲过,中堂一定要摆好这老三样,寓意?“终生平静”。 两年后,紫藤开花。方知雨在花前听妈妈总结经验。被晒黑了的?女人眉开眼笑地说,果然做人还是要努力,不然她这样的?笨鸟怎么能学有所成,种得好茶,如今还能种得好花,天有眼。方知雨在旁边欢笑,终于找回些无忧无虑。但同幼时比,她还是内秀许多,有些天真再不复返。 她们?生活在黄山以东,山清水秀。到青葱之时,方知雨已?经又可以在田间念着文?章做白日梦,可以歌颂一阵风、一阵雨,可以怀念一座城……但又要背着妈妈偷偷怀念。 后来外婆离世,家中一切按老人遗嘱全留给妈妈,并说好后事不必知会方丽静。方丽春也几乎不谈关于宁城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再之后,无常降临。一开始,方知雨被彻底击沉,无心顾花。直至某日重新振作。紫藤在她的?培育下再次开花,她也心生感慨,相信了妈妈说的?努力认真、偶有回应。 从那开始,她便决心不再只凭灵气活着,要有付出、有定性,要用一切办法留住妈妈,能留多久是多久。只要用心,泥污中的?残片也能入水还魂,今年的?枯枝明年也能开出花来,危的?背后有机,死的?背后是生。 等终于存够钱,给已?如枯柴的?方丽春置购了眼动?仪。通过机器,妈妈终于又能在电脑上记录,跟她说话,去网络留言,与同病相怜的?人们?互相鼓励…… 虽然非常缓慢,并且最终静止,但在虚拟世界里,方丽春曾短暂复生过。 方知雨点开手机,找出之前发给吉小红的?照片。是从旧手机上转出来的?,她在老家拍下的?紫藤。 妈妈无法走动?的?时候,春天来到,方知雨把紫藤开花的?样子照给她看?。 女人欢喜地看?照片,随即就提起故人,说我们?难得把这花养得这么漂亮,真想小红也看?到。 方知雨在旁边听着,不说话。 毕业时清理旧物,找出那本已?经遗失钥匙的?日记拆开重读。经年之后厘清回忆,对自己年幼时如何因为辜负了吉霄有了更深的?认识。加之方丽春患病,让她对什么都麻木,早断了去宁城的?梦。 方丽春却?语音模糊、吐词不清地问她,未来还去宁城吗? 她听到“未来”两个字,很久才答,不会。 “可你以前说想去,作文?里也写。” 被妈妈发现偷藏的?心思,方知雨吃惊:“你怎么知道我作文?写什么?” “我签过那么多次‘家长已?阅’,难道只是签签?”方丽春比她看?得开,“想去,就一定去,去了之后找‘花城’面馆。只要能找到,就说明吉阿姨她们?过得不错,也愿意?接纳你。” 第227章 “花城”这名字的?由来她听妈妈讲过,说是她帮吉阿姨取的?。她还说,她们?约好在鲜花盛开的?地方重逢。 方知雨却?不这么乐观:“就算能找到,那也只是你和吉阿姨的?约定,又不代?表吉霄也这么想……吉霄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还说永远不原谅。”一念及此,心中无比黯然,“就连吉阿姨当时也跟她说,‘你可以不原谅。’所以,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什么花城面馆。” 方丽春没否认女儿的?猜测,只说:“那时候,你们?还小。等到了我这年纪,就知道经历多了,人心可以像大?海。很多事只要不触及底线,都能包容。” 又鼓励她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没结果—— “你运气一向很好。” 方知雨想说,才不是。时运已?经不眷顾她,不然妈妈不会困在床上。 却?最终没讲出口,只感慨:“有时候,我真想回到过去。” “那可没办法,”女人说,“时间只会朝前。” 见?她泄气,又开解她:“人不能回到过去,却?可以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好多事都是过期不候。 “打起精神来?”方丽春说,“你以前写作文?不是常用一首诗吗?重新开始,就像擦窗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都不晚。” 方知雨想了想,明白方丽春说的?是那首《借句》。牛头?不对马嘴,不禁失笑。 也终于有心情跟妈妈讲: “总感觉最近好运来要讲话了。我问它?喜不喜欢我,它?居然答,喵!” “它?被你捡回来像公主一样对待,当然要讲话,告诉你做你的?猫多幸福。” 方知雨有感而发,侧头?趴到女人手侧:“做你的?女儿也很幸福。” “以后谁被我女儿爱上,才幸福。” 听她提到“爱”,方知雨不买账了:“幸福什么?”她说,“你自己都不相信爱情,还要我相信。你说你这个人矛盾不矛盾。” “我矛盾,是因为世界原本就复杂。很多事人无法决定,人能决定的?只有自己的?心情。” 头?发已?剪成寸短的?女人说到这,用枯瘦的?手缓慢地抚女儿乌黑的?发丝: “所以方知雨,不要乱背十?字架……要开心。” …… 这个午夜,因为想起离人,方知雨才终于从混沌中解脱。就像春天获得新姓氏,拿着花枝在一片新绿中跟妈妈回家…… 单是想到那一幕,都总觉阳光明媚。黑夜再漫长,心也有依托—— 即使只剩回忆。 又想起入睡前,跟吉霄视频。吉霄问她,知不知道明天立春? 当然知道。是她喜欢的?节气。到了这一天,总会觉得春日将近,还会想起妈妈。 “不过,方阿姨的?‘丽春’应该是美丽的?‘丽’吧?”听她提及,吉霄问她。 “哇,你居然知道。” “当然了。你以为我认识你们?多久?” 方知雨想起旧事,跟恋人算账:“可是,以前明明有人非要跟我按分钟算时长,还说我在她人生里占不了多少比重。” 吉霄听得背都立直:“谁这么不识好歹?” 方知雨被她的?反应逗笑:“对啊,是谁?”…… 聊着笑着,最后依依不舍说晚安。挂断后去洗漱。上床关了灯,那边居然又来电话。 这一次看?不到人,只听到她声音。 “有件事跟你讲过,但我怕你又像从前那样,听过就算。所以想认真再跟你说一次。” 方知雨忍着困意?:“什么事?” “我爱你,”电话那头?,女人突然对她说,“以前是心动?,是喜欢,现在不仅如此,还是爱。”单听声音都知道她慎重—— “所以方知雨,你明白吗?没有你,我不行的?。” 方知雨在黑暗中感动?不已?,却?还装得平静:“怎么突然有感而发?”问她,“因为疫情?” “……差不多吧。”吉霄的?口吻像是在示弱,又像是向她求救,“总觉得最近异常焦虑,患得患失,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知雨连忙打起精神,分享她作为焦虑症前辈的?经验,教吉霄如何深呼吸,如何自我疏导,还跟对方复习以前提过的?四个步骤:要面对,接受,飘然…… “等待。”吉霄帮她补充。 “对,心平气和地等待。” “就像你现在等着我?”女人问她。 “嗯。”说到这,方知雨再克制不住思念,对着手机那头?温柔地启口—— “吉霄,我等你回家。” …… 回忆至此,药物起效。方知雨被拖入深深的?迷梦,让她像一支孤舟,飘零在无尽的?黑暗。 时间被抽离,让她仿佛过完了一生,又仿佛还站在起点。一切不那么分明,直到眼前出现云雾。 披着雾湿,方知雨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茶山。是熟悉的?山路,但不知为什么走了很久,都到不了老宅。 走着走着,她想,人生就是这样吧,如坠云雾。 她看?过花好月圆破碎时的?丑陋,也看?过金碧辉煌凋零时的?森然,金钱,成就,神仙眷侣……只觉所见?如幻梦,越美丽越狼狈。脱落繁复的?外壳,内里空无一物。 第228章 前方还有路,却?又好像已?能看?到终点——在那里,也不过是云雾弥漫。 真无趣……真安静。 刚这么想,白雾散开。一扇门在她眼前出现。 方知雨停步,满怀期许地推开,却?发现门后只有一口枯井。 然后她就明白了,人生无常。世事不过是一握散沙,因缘聚成,极其脆弱。人们?流连幻境,稍纵享乐便忘记一切如露似电。再壮丽的?文?明长河,也不过是人类为自己所造的?海市蜃楼,与细胞游弋时划出的?弧线其实无异,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只要时间依旧朝前。 2020年立春,白昼来到。方知雨一梦醒来,突然回想起车祸那晚,她为什么去找吉霄。 第76章 故旧 半月后, 吉霄做好一切防护登上回宁城的航班。 上飞机前,在大小叶群里看到信息:新项目已定,做线上教育。“受这次黑天鹅事件的影响, 知识付费的大时代必将开启, 机遇难再,我们要抓住!” 方向有了,可喜可贺。然而吉霄却发现自己并不因这番豪言壮语激动。 登机后网络关闭, 还是打开备忘录,看?看?最近在烟雨的工作: 小宅灵光一现,提出可以通过?小视频教大家在家如?何做奶茶,觉得可行,便?让产品部提供了手头资料, 剪了发出去, 播放量还高; 洛希收集数据, 得出结论说封停至今,很多人反而想喝上一口?饮料, 复工后只要外卖能保障,咖啡店、奶茶店应该能成为餐饮业中?最先恢复的门店; 方知雨在公众号上持续更新, 展示烟雨疫情以来的各种动态, 其中?有一篇治愈性图文颇受关注,她却总觉得这样还不够; 江玲梅虽还没正?式到岗, 但已经加入到管理团队。就烟雨的线上点单系统,她又来沟通过?, 跟吉霄确定运行情况、承载体量。这个之前令陆羽摇摆的项目,如?今因为疫情, 反而成了定海神针,让大家看?到如?果疫情持续, 门店仍能正?常运行的可能性…… 因为这些准备,再加上对形势的判断,陆羽来征求意见时,吉霄给出的建议是: 今年?四?月,如?期推出新品龙井系列。 产品部那边配方早就敲定,供应部也没有问题,就是品牌部需要做好各方面的宣传。跟相关工厂联系过?,虽然受疫情影响,时间?应该都能赶上。 设计组这边也提交了初步方案: 新产品的包装主色为新绿,让人一看?就想到春天,想到江南,想到西湖的茶田与碧野。 关于烟雨的未来,吉霄能想到的还有很多: 跨国拓店已经确定,合作伙伴是江玲梅认识多年?的茶友,人在马来西亚; 烟雨的周边、零食和茶包原本就销路不错,之后完全可以考虑线上出售,这方面还能跟方知雨那位做直播的同学取取经; 门店应该会进入新时代,就算疫情结束,大家能够去店里喝奶茶,说不定也早习惯先在手机上下?单…… 跟这些切实的图景比,对时下?风头正?劲的线上教育,吉霄的兴趣跟想象反而有限。 其中?,也有疫情带给她的影响: 随着时日过?去,这场一开始无?人在意的病魇,不仅没有休止,反倒愈演愈烈。城市停摆、百业罢止,生离死别每日上演。巨变当前,捍卫生命的是医护人员,在几近瘫痪的城市坚持岗位的是外卖手,司机,社工…… 很快,烟雨也会复工。站回一线的当然不是她们这些坐写字间?的人,而是店员。 曾经,她站在运营者的位置,站在大叶身后,时不时就会嫌门店事多。虽然不像晴天那么苛刻,但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份美名?。如?果可以,她也暗中?希望能棍棒育人,希望每一颗螺丝钉都完美地遵从上位者定下?的法则。 但是最近,她却常想起方知雨的话。那个时候,方知雨说,门店真的很辛苦—— “大叶他可没去过?。” 她在面馆长?大,本应最能体谅其间?辛劳,却因为学习了管理,变得更像机器,将人的所得看?成支出,看?成成本,看?成损耗……不对他们加以怜惜。 那么,受这套法则眷顾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在一线吗? 大叶说,知识付费的大时代必将开启。在那个所谓的“大时代”里,获取知识的前提是不是必须先积累资本?那么螺丝钉们怎么办? 她还想到方知雨。像她这样人生脱轨、没能顺利获得文凭的人,在未来想重回正?轨,是不是会更加艰难? 这些问题她以前从不会想,也不知大叶有没有想过?。又或许大叶根本就不在意,在他眼?里,“线上教育”跟彼时的“奶茶连锁”,都只不过?是当下?的掘金风口?,内容是什么从不重要。他是非常现实的商人,闻利而动,永远都有下?一处、再下?一处。 如?果眼?前就是世界末日,她仍要跟随这个人吗? 有钢琴的房间?,那曾是她的向往。想做人上人、享无?尽乐。但人的欲望,到哪里才是尽头。 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原来,她也需要好好想一想。 心在踌躇,目光却被?机窗外的风景吸引: 云海之上,赫然是一座雪山,壮美得如?梦似幻。 第229章 看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拍完就想起几年前。 跟大小叶刚开始打拼时,她情伤未愈,事业又在上升期,关系也求效率。那段时间,她游荡在宁城几个有名的女同夜场—— 直到进入烟雨,被派去西部区。 西南和宁城感觉完全不同,生活节奏慢,周边风景又多。她的周日安排也因此改变,会独自四处旅行。 就是那年冬天,去了蒙顶山。 会上蒙山,跟吉小红分不开关系。她喝了这么多年的蒙顶甘露,所以吉霄想来本地找种茶人,好自此让她喝上最正宗的鲜茶。 然而来了才知道,蒙顶甘露居然不是一道普通的地方茶,而是渊源颇深: 相传lt;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gt;西汉末年,蒙山寺有禅师在山上手植七棵茶树,年长日久,春生秋枯,流传至今千年已越。所以有诗云:“茶中故旧是蒙山”。就是说茶有千千万,但要论其中最久远的旧相识,还是蒙山茶。 而quot;蒙顶甘露quot;,又是用蒙山茶制成的最为顶级的品类。难怪吉小红这样原本不喝茶的人,只饮一口也为之倾倒。 了解了背景,便情不自禁在感慨中回想起许多往事,又逢山中大雪。一觉醒来,茶山一夜白头。 吉霄大为震撼,当下就可惜错过了日出,决定明天补上。 翌日摸黑起身,到昨天看好的地点独自等待,看着天空从黑暗,到深蓝,到微光乍现,最后一片丹霞…… 雪霁初晴,银装素裹的茶丛遍染辉光,美得令人失语。吉霄激动地吸入冰寒的空气,只觉心脏都为之瑟缩。 可是昨天晚上,她还担心地问当地的种茶人,接连下雪,会不会冻坏茶? 却被告知冬天下雪是好事。这个时间还不到采摘期,低温能杀死虫害。等天气回暖、雪水融化,还能滋养树根,反而能出好茶。 想到这,更觉眼前的白雪之下,藏着整个春天。仿佛在告诉她: 只要有光,再潮湿的朽木也能再次发芽。 突然就很想打一通电话,打给某个谁。告诉她昨夜大雪,今朝日出。而她,想要重新开始。 但那个时候,站在雪山里,吉霄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将这通电话拨去哪。 跟学姐分手后,她一直肤浅度日。很安全,很欢愉,却不足以消解某些空洞的时刻。比如眼下,壮景当前,她的心却很空。这样的时刻需要更深邃的幸福才能慰藉,但她放弃了沉重,便注定得不到深邃。 也是那时,她才惊觉时隔多年,自己好像又站在灰色的分界线上。是在混沌中,才会伤害他人亦为人所伤,看自己既厌恶,又同情。 那之后回宁城,连夜场都不想去。直到几月后,在同性社区发现有人推荐了一个看上去氛围不错的音乐清吧—— 那里有钢琴。 第一次去白夜,就觉得来对了地方。当了常客后老板问她名字,她想了想,答: “时雨。” 后来跟故人重逢。那些无法言说的深邃到了方知雨口中,有了非常具象且简单的说法—— “认真拥抱”。 对了,她是想能跟一个人认真拥抱。想为她不顾一切,跟她纠葛缠绵,被她激发出占有,破坏,恨,与悲悯……那是爱的另一面,感官不能覆盖、理智无法解析,更不是肉*体所能企及。 在心最孤高的峰顶,欲望之火原来无法燃烧。想要取暖,只能依靠灵魂本身的温度。 那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不来,也作罢。 然而命运却偶然地给了她回应,让方知雨重新出现在白夜,一个春天。 在时间失效、更为复杂的宇宙里,她和方知雨的交汇一定幻化过千万种结局。但在此世,在她可触碰、可感知的这个宇宙里,时间存在,因果流动。波函数的坍缩带来了安定,让她在庸俗中迎来奇迹。 曾消失的光经年后再次闪耀,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所以,她才会如此患得患失。 吉霄看着机窗外的层云。 1977年,比尔·伊文思录制了最后一张专辑。至亲至爱的离世,让他陷入低谷,在专辑里分别给二人写下两首琴曲。除此之外,这张专辑还收录了其他更消极的演绎,但是最终,专辑名定为春天—— '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 跟方知雨在白夜弹奏的不同,比尔·伊文思的版本实在谈不上温暖,反而沉郁、躁动。就像绝望地自我说服,明明不相信,仍骗自己一切会好的,会好的…… 只要春天到来。 1980年,钢琴手辞世。 月初,江玲梅打电话给她。电话里,女人讲出方知雨从未提及的真相: 谭野说,车祸那晚,在听到鸣笛后,站在白光里的人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朝着车道迈步。 所以一切不全然是时运、是意外,更是方知雨自己的选择。 可是那天晚上,方知雨明明来找过她,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在被方知雨放弃的世界里,也包括她。 …… 吉霄握紧恋人送给她的项链。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咳嗽声。 第77章 春雨 第230章 听闻吉霄突然变化行程, 不直接回家,而是?改去酒店自行隔离,方知雨难免吃惊。 总觉得对方在隐瞒什么, 一追问才?得?知, 原来在飞机上,她听到?有人咳嗽。 “还是?谨慎点?好,反正人都在宁城了, 不担心。”吉霄说。 人是?在宁城,但?回家还要再等十天半月。怎么可能不担心,非常时期。 这?夜忙到?深夜,勉强赶上公众号发送。神经紧绷,起身想去洗漱, 却突然双眼抹黑。 身体一有漏洞, 疫情以来堆积的负面情绪跟对恋人的强烈担忧便瞬间?交汇, 让方知雨有了不好的预感。 又想到?安眠药告罄,以及医生关于癫痫的叮嘱, 忧惧越来越盛,焦虑便彻底发作。 方知雨连忙掐住手腕, 却发现这?一次, 想要安抚内心并不容易。 她甚至无法自控地?想起两年前。 那?时候,接连的失去使得?春天虽然到?来, 她却依然凋敝。不愿上班,不愿出门。 在像棺材般的盒子间?里闷了数日, 唯一能令她分散些许注意力的,只有白夜的事。 清明假拿到?小猫的骨灰, 她去白夜买过醉。那?天晚上,酒精给她造了一个梦。在梦里, 吉霄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不仅如此,还同她搭话,问她—— “跟我走吗?” 她答应了,却最终逃走,因为怕对方认出她,怕自己本就破碎的心再次受伤。 等翌日酒醒,一切就变得?不确定。却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丝线索,一根稻草,一条向枯井中落下?的绳结。 她想,至少要等到?下?次去白夜。 然而在那?之前,先刷到?一个视频。内容是?记录小狗的安乐死。 主?人说,一开始,她也不愿做这?个选择,但?是?她的小狗痛得?哭吟。因此最终请医生为它做安乐。 “针剂有两支,先麻醉。第一针,它就像睡着?了。这?段时间?,它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主?人说,“安乐的小狗是?无法闭眼的,所以第二针,它再次睁开双眼。像平时那?样看着?我,而我就那?么陪着?它。……到?最后,它都让我觉得?还在那?里,只是?暂时离开。”…… 那?天晚上,方知雨去花城面馆。在门外痴然等待,但?谁也没有等来。 吉霄没出现,吉阿姨也不在,只剩她跟自己对话,独自琢磨着?天意—— 那?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接受宠物医生的建议?若不是?她执念要去见好运来最后一面,是?不是?它就会?少些痛苦? 还有妈妈。说“让我死”的时候,是?不是?并非只是?为她考虑?如果死亡是?解脱,那?么活下?去,是?什么? 几日无眠,又被视频给予沉重一击。神魂不在,却仍记得?戴上假发,想印证之前的梦是?真?的,想吉霄知道,她就是?当时在白夜里哭泣的人。想问问她,那?句“跟我走”还有效吗? 她最终没到?达的河岸,吉霄去过吗?太妃糖过期了,还喜欢吗?下?雨了,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少年宫的门口,有人同她一起等在屋檐下?。 她等在屋檐下?,以为不会?有结果。却见故人从旁边的川菜馆出来。惊讶地?跟上对方,然后听到?了那?通电话。 听完之后,她想起方丽春那?句,“要开心”。 一个不原谅她、不想见她、如今过得?很好的人,自然不可能因为她的出现开心。而她呢,也并不想为了自己有出口去打扰这?个人的平静—— 单是?从旁看着?吉霄的笑容,也足够慰藉,像冰原里感觉到?温度,终于能呼吸。 能呼吸,却不代表能继续跟着?她,看她如何跟别人约会?;也不代表有勇气上前一步、豪赌一次,在这?个身心俱疲的时候。 所以,她决定回家去。 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方知雨问自己如果开心是?最重要的,那?么无法开心,该怎么办?如果明天不会?更好,还要继续朝前吗? 她在大雨中想了很久,都想不出答案。后来索性不想,想刚才?看见的人,想吉霄笑着?的侧脸,想下?次能否再见。想方丽春说,世界很复杂,人心要像大海。想待会?儿回家需要洗个热水澡。想装死这?么久,也该找工作。做点?什么好呢,去新地?方,会?遇见谁?…… 昏蒙地?想着?这?些,白光亮起。她是?太劳累,才?会?在那?光里看见云雾,看见故乡,看见山间?小路通往老宅。…… 那?天晚上是?个意外,但?在那?场雨中,方知雨确实一度迷失,感觉既无趣、又安静。之后绝处逢生,步步走到?今日。再回首时,看到?的却不是?灰白—— 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但?刚结束的这?段路途分明不是?凋零,反而像枯枝开出花来。 如果真?的存在天意,那?么上苍要借此告诉她什么? 至少,她要重新理解“无常”这?两个字: 原本,它就不是?一个贬义?词。是?说世事变迁,福祸相依。生灭转换,更像是?一个循环。 方知雨拿出日程本,试着?记下?此刻—— “第五十一丧。老婆人到?宁城,却不能回家,还有可能感染……本来就心烦,焦虑症还发作。世界毁灭吧,就现在!” 第231章 写完,就觉得?出了口恶气。甚至看着?看着?笑起来,随后向前翻动纸业。 进烟雨后,她开始这?个碎碎念系列。想着?等她记录完八十一丧,头上的伤会?不会?恢复得?好些?她能不能擦净窗户,试着?重新开始?离吉霄更近些了吗?会?得?到?原谅吗?如果可以,真?想跟她做回朋友…… 那?个时候,她怎么能说是?对未来没有期许? 现在回看。曾以为到?不了的远方不仅到?达,还美丽得?超乎她想象。好事已然发生,她心间?的焦灼还不足以缓和一些吗? 方知雨闭上双眼,望向心中的枯井。告诉自己要接受它,就像接受死亡如影随形,因为原本死就是?生的过程。它是?无人能绕过的终场,是?只放给一个人的电影。终有一日,她也会?独自观看。 当她最终彻底理解死亡的时候,一定已经脱离时间?—— 死亡或许会?发生在“今天”,却一定不是?“此刻”。因为此刻,只要她知觉尚在,便仍在路中, 即使大雾弥漫,她也走过春天。 所以,试着?找回勇气吧,想象枯井中生出树木、长出绿叶,最后顶天立地?、开出漫天紫花…… 行乐结束,开心结束,难道她的人生也要在此结束? 当然不是?。 那?么,她也不要只为开心而活,不再执念于幸福、拘泥于结果,更不寄望明天一定会?更好; 她要为能够跟随时间?、感受无常而活,要为不把每一天都过成同一天而活,要为死前能对这?个世界留恋到?落下?热泪而活—— 想要认真?拥抱,必须先打开双手。 际遇是?一把钝刀,杀了她很多年,终究还是?无法麻痹自己。 她给枯井寄去时雨。 方知雨仿佛又听见那?个记忆中的声音: “我们种花吧,知雨。” 心境一片平宁,终于睁开双眼,想象窗前有一个女人—— 她轻轻抬头,便吹散云雾。 * 三月,春至。 隔离结束前夜,吉霄在酒店早早开始收拾行李。想到?就要回家,不禁哼起小曲。 她归心似箭,方知雨却还在认真?工作,发信息来问她以前去蒙顶山拍的冬日茶田的素材还能找到?吗,她想要。 妻有令,安能不从?奈何手机换过了,于是?跟蒙顶山的卖茶人联系。 等待着?回复,吉霄继续收衣物,心里在想的也全是?方知雨: 总感觉这?个人最近神采飞扬,不知是?果真?如此,还是?因为她回了宁城。虽然仍然不能见面,但?一想到?方知雨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心就踏实许多。 但?又觉得?还不够,毕竟方知雨是?玻璃杯。于身,有不确定是?否会?发作的后遗症;于心,有暗藏的阴影。所以她总想将方知雨束得?再紧些,却又怕扼碎她。 幸好,明天就能再见。 吉霄开心地?将一包茶扔进行李箱。 这?期间?隔离在外,手边是?没有咖啡的,却有从西部?区门店买回的茶。 人真?的会?变,如今,她竟然每天都给自己泡茶喝,反倒是?把咖啡,可乐,烟……这?些该戒的和无所谓戒不戒的都戒掉了。 在幽闭的环境中独处,苦尽甘来的滋味尝在口中,会?产生不同的体会?。终于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古人说,“茶禅一味”。 中国?人爱茶,从茶名就知道。这?些名字森罗万象、沾着?云雾烟雨,又或者江湖剑气。或许是?因为茶慕诗客、爱僧家,喝过尝过都爱用?诗文赞美,才?留下?了一声声自带馥郁的称谓。听听它们的名字吧:攸乐、昔归;松萝、雷鸣;竹叶青、月光白;金骏眉,铁观音;天柱剑毫、八仙云雾;蒙顶甘露…… 金山时雨。 美吗?当然。 吉霄一笑。她这?颗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茶羁绊住的?当时是?谁口口声声说不喜欢。 在这?个属于虚拟的时代,这?一枚叶片,竟令她想沉下?心来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想去相信陆羽的白日梦——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他是?假陆羽,茶却从来是?真?嘉木。 多少年前,当星巴克还远不存在的时候,茶就顺着?丝绸之路飘洋过海,让国?界线外的人为它沉迷。 所以,为什么不可以? 刚想到?这?,就见卖茶人回复了她。发来不少视频,她全转给方知雨。 原本也到?了买茶时间?,顺口问今年的蒙山茶采得?如何,有没有受疫情影响? “没有的吉小姐,”卖茶的小姑娘回答她,“我们这?边没有病例,上个月气温回升就进行了头采。对了,当时我也拍了视频,一并发给你!” 跟对方订好今年的茶,吉霄顺手点?开她发来的视频。 眼前是?她曾登临的茶山,只是?从苍白冰寒变成一片葱茏,仿佛是?跟她证明巨变只是?人事沉浮。 在天地?之间?,其他生灵依然顺时生发—— 只要时间?依旧朝前,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即使此刻寂寥如冬,下?一秒,仍有可能就是?春天。 为什么人不能舍弃希望? 因为时运不定,人生无常。 第232章 这?样的答案,方知雨会?满意吗? …… 翌日。吉霄醒来,就发现凌晨了,方知雨这?家伙居然还回过她信息,真?不知她是?失眠,还是?又为了剪片子熬夜。 有这?种下?属真?是?三生有幸……但?作为家眷,她可不愿恋人这?样。 等她终于到?达小区、拖着?行李箱按下?密码,心跳都加快,来迎接她的却只有猫。 刚想叫人,就见方知雨匍在工作台安睡。连忙闭嘴,顺便让将军也收声。 轻手轻脚到?恋人面前,单是?弯腰看她侧脸,都禁不住笑意。想吻下?去,又怕扰她睡眠。最终还是?作罢,只歪着?头看她手边写了字的纸。 大周末的,还在用?功,纸上写“龙井,龙井……新绿,茶……”一看就知道是?在为新产品想文案。 宣传语列了很多,但?其中吉霄最喜欢的一句一定是?: “一叶知春,万物复苏。” 还有一行也很特别,总觉得?在哪读过。不知是?方知雨自己想的,还是?默写了别人的句子。 她写,“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 ——那?么方知雨,此刻,你在做什么梦呢? 方知雨确实在做梦,一个美梦。 在梦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还有一株巨大的紫藤。绿叶婆娑,紫光莹莹。她在花树下?匍在妈妈腿上休憩。一边看如画的风景,一边跟她讲白日梦。 她跟妈妈说,有好多事等着?她去做呢!要工作,要剪第一部?小片——关于茶的,要照顾好将军。 要跟吉霄去想去的地?方,看电影,弹钢琴,吃好吃的小店。要去ktv,即使再走调,也要跟吉阿姨合唱一首老歌。 梅姐已经正式上任,说希望她成为左膀右臂;杨喜等着?看她为龙井系列构思的广告;烟雨香茗虽不是?什么大庙,眼下?却还离不开她这?颗小螺丝钉。 还有故乡。她已经找回自己、放下?过去。所以未来某日,她一定可以带着?怀念重新抚摸云雾,在青山秀水间?给汪润泡一杯时雨。 …… 事情很多,可以先做一件,也可以几件同时开做—— 对未来升起期许,就是?愿望。 她现在,有很多愿望。 讲起梦来,滔滔不绝,妈妈却听烦了:“方知雨,你怎么这?么啰嗦?” 又说她光说不做,事情那?么多,还好意思在这?偷懒。 “有道理,”方知雨起身,拍拍身上的花草,quot;那?我先走了?” “嗯,”方丽春说,“下?次见。” 没走两步,又听妈妈在后面喊:“照片发给吉阿姨没有啊?” “早发了!”方知雨跳脚,“你怎么这?么啰嗦?” 记忆中的女人一如当年,在树下?笑开。 …… 梦到?这?里,方知雨笑着?想,真?像电影。然后她就慢慢醒来,听到?一阵雨声。 方知雨走到?窗前,仰头看春雨落下?。 开窗伸手,接住雨滴。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带给她的就不止视觉跟声音,还有味道,触感和温度。 摊开手指,雨水便如露珠落下?。自此再不可回溯,因为时间?只会?朝前。 在时间?里,人生远比电影生动。她也该跟着?朝前。 不过……为什么雨中会?夹着?一阵肉香? 奇怪地?回头,居然见到?一个大活人从厨房里出来。 方知雨朝着?思念之人奔去,与她紧紧相拥。眼泪没忍住,先被对方亲吻。 “我把排骨先烧下?去了。”耳鬓厮磨到?终于能讲话,吉霄跟她汇报。 “怪不得?,”方知雨说,“我闻到?了。” 吉霄笑。 “对了,你转一下?身。” 疑问是?有的,但?对这?个人的话,她向来很难抗拒。刚什么都不问地?转向春雨,一枚项链就落到?她脖间?。 “迟到?的情人节礼物。” “怎么买到?的?”实在惊喜,“这?期间?你明明不能出门,到?处又关店了……” “提前准备的。”吉霄说,“提前了一点?点?。”提前几个月。 方知雨满心欢喜地?看着?挂坠,发现是?一把锁。然后就听吉霄说是?她专门找人设计的,跟她送她那?枚钥匙成对。 喜上眉梢,却好歹不忘问人:“原来,你想把我锁起来?” 吉霄把头埋到?她颈侧,不答这?句,反而怪她:“方知雨,你不要太过分。” 这?话怎么说?“我怎么过分了?” “我才?离开多久,将军居然就被你养成了胖猫。” 方知雨失笑。“我们将军哪里胖了!”随后她反驳恋人,而且——“它这?么可爱,我很难不宠的。” “哦,”看不清吉霄的表情,却听出她佯装不满,“对猫很好嘛。” 方知雨笑盈盈:“我对人更好。” 说到?这?,她侧头向恋人:“吉霄,就算你想要月亮,我也会?摘给你的。” 又开空头支票。 但?其实无须那?些。从很久前开始,她就是?被方知雨驯服的猫。 “我最近有很多烦恼。” 装得?可怜,果然马上令方知雨担心,转过身来认真?看着?她:“什么烦恼? ” 第233章 “大叶一直催我。” “为什么催你?”方知雨问,“你不是?说,跟他说好会?把三月做完吗?” 因为疫情,叶家军留守的大部?队并不看好门店未来的发展。原本承诺了等找到?新人再走,现在却提前跑路,都追着?大叶的香饽饽去。烟雨此际算得?上人去楼空。 本以为至少吉霄不会?这?样。 方知雨面露不悦,吉霄明明看见,还问她: “上司要走了,你开心吧?” “怎么可能开心……”方知雨低落,“只是?,我知道你是?要去更好的地?方……所以我支持。quot; “是?吗?”吉霄却说,“可是?大叶那?边是?不是?更好,还不见得?。我还在考虑。” 听到?这?,方知雨才?惊觉此事尚有回转余地?,连忙问: “你都考虑了些什么?”她着?急,“说说看,我可以帮你想的!” 吉霄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想?” “当然是?因为我不想你走!”被探出心声,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不明大义?,干脆撞吉霄怀里抱紧她—— “也不是?那?样的……一切还是?要以你的事业为重。”小声叨念。 突然被投怀送抱的人对此十二分满意,稳稳回拥怀中人。 “那?么,来交换吗?” 方知雨一点?就通,马上抬眸:“要我做什么?” 吉霄莞尔。先吻吻恋人带伤痕的额角,再凑到?她耳畔—— “方小姐,其实,我有一个愿望。……” 第78章 猫的研究(上) 李涛|求助|猫的研究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我真的?不行了, 真的?不想发?帖的?,但我真的?无语了,怎么会有这种人?! no.1 英短爱好者 2019-1-31 被骗进来看猫, 结果啥也没?有。 no.2 别烦我 2019-1-31 不想发?帖可以不发?。 no.3 f2019-1-31 哪种人? no.4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今天公司聚会, 有个不熟的?同事突然跟我搭话。她以为我失恋,并且是为一个男的?想不开,来劝我。而我呢, 喝了点酒,加上?有点内情,所以借着酒劲跟她明说了,没?有的?事,我女同。 然后, 这人就跟听不懂一样, 还是坚持要我跟她回房间。 她在想什么?觉得自己不是女人?还是我表达不够清楚? 不仅如?此, 在我充分?跟她说明了性?向后,她竟然抱了我, 还是背后抱! 我能怎么办? 我当然按她说的?做了。 于?是我们回了房间,之后牵手了, 抱了, 亲了,亲到床上?……可是!气氛最好的?时候!戛然而止! 是的?, 她不愿意了。给找的?理由那叫一个离谱:她说她性?冷淡。 哈。我真的?会谢。 no.5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回复 no.2 别烦我:不想发?帖可以不发?。 我不是不发?,只是在打字。 no.6 mojito 2019-1-31 哈哈哈哈哈哈, 楼主,对不起。 no.7 蓝是我名字 2019-1-31 马。等一个谢谢大家, 我们在一起了。 no.8 云与月 2019-1-31 所以你想求助什么?李涛同事是不是真的?性?冷淡? no.9 让我先?睡觉 2019-1-31 这有啥可讨的?,摆明人家就是发?现不喜欢, 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你。这都看不出来? no.10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你看得出来,你来试试?你是没?看到她当时的?反应!!! 我承认一开始的?时候,她有点生疏,但后来就很顺……非常顺,气氛真的?非常好。 我这个人很喜欢亲人,光亲就知道?对方是喜欢还是抗拒。她绝对喜欢,我赌十罐可乐!!! 她的?嘴唇很软……当时她刚吹过雪风,脸凉凉的?,湿湿的?……现在想到我都恨。 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但好歹稳住了。本?来想着慢慢来,结果来了通电话,同事发?疯,这个点了还要我下楼谈工作。然后她呢,居然趁我接这通电话的?时候跑了!!! 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不干就不干,跑什么???? 明明是她先?抱的?我!!!还抱了两次!!!! no.11 羊驼不吃辣 2019-1-31 姐妹,大晚上?的?,你吵到我的?眼睛了。 no.12 云与月 2019-1-31 代入了一下,这个事换成是我会尬得当场螺旋升天,尤其是想到接下来还要天天面对同事的?时候。 no.13 mojito 2019-1-31 哈哈哈哈哈哈我赌20罐雪碧同事对你有意思。 no.14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回复 no.12 云与月:代入了一下,这个事换成是我会尬得当场螺旋升天,尤其是想到接下来还要天天面对同事的?时候。 我倒是想天天面对,没?机会。我在分?公司,她在总部。平时异地,一个月都不见?得能见?上?一面。 她还总躲我。 最重要的?是,她直。 no.15 蓝是我名字 2019-1-31 主动抱你,但是侄女?跟你亲嘴,但是侄女?亲到床上?去,但是侄女??? 不对啊我姬达狂响。下次见?面,你登某软件开附近试试?说不定你同事也在。 第234章 no.16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早看过了,没?有。 其实不看我也十万分?确定。她小学就给男生递情书,还做了更幻灭的?事我不想提,说来就是气。 no.17 变美暴富一条龙 2019-1-31 话说你们真能跟同事来电?难道?全?世界就我一个兢兢业业打工人,看见?同事就脑壳疼? no.18 别烦我 2019-1-31 都确定对方爱男了,还幻灭,那你还能亲下口?啧啧,味太冲,散了吧。 no.19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别散,骂醒我,免得我乱想。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在这里,跟她的?一幕幕。 no.20 f2019-1-31 ?所以事情刚发?生?哇哦,那你也别自个儿想了,去找她吧。长夜漫漫,看热闹不嫌事大.jpg no.21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我找她干嘛?听她再拒绝我一次?我吃饱了撑?!! no.22 英短爱好者 2019-1-31 所以这楼跟猫究竟有什么关?系。 no.23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回复 no.22 英短爱好者:所以这楼跟猫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长得很像猫,特别是眼睛。以前更可爱,更粘人。现在却总躲着我。 no.24 蓝是我名字 2019-1-31 我怎么看不懂了,不是说对方是“不熟的?同事”吗,什么叫以前更可爱,更粘人? 而且你还说她躲着你,是跟她发?生过什么吗? no.25 f2019-1-31 对啊,我刚才就想问,不熟怎么能知道?别人小学的?事? no.26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说来话长。反正就是,她以前辜负过我。在那之前,她跟我关?系算还可以吧……那时候她确实比较粘我,牵着我的?手就不放,还爱靠我身上?。真的?很像猫,软软的?。 no.27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1-31 对了,忘了说,她是我初恋。 no.28 让我先?睡觉 2019-1-31 ??? no.29 mojito 2019-1-31 ???这能忘了说? no.30 蓝是我名字 2019-1-31 ?????“不熟的?同事”? no.31 英短爱好者 2019-1-31 哈哈哈哈 no.32 羊驼不吃辣 2019-1-31 哈哈哈哈哈哈 @星星落入你眼睛,这贴笑死我了!! no.33 f 2019-1-31 hhhhhhh 好家伙,你玩我是吧??? …… …… no.67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3-6 一个多月没?冒泡,谢谢大家关?心。留言我就不一一回了,反正很多都是“哈哈哈哈哈”。 建议也看到了,但是这贴还是继续叫“猫的?研究”吧,就不改成什么“我和我那不熟的?初恋同事”了。能带给大家快乐是我没?想到的?,你们开心就好。 然后,要让各位失望了,我跟猫是不可能的?,因为: 1.所谓初恋,不是说我们曾经交往过,而是我单箭头,并且没?表白。至于?她,那时候纯粹把我当朋友。 2.她直,铁铁铁直,掰她手会断那么直。她曾经清清楚楚跟我说,跟男人才有爱情,跟女人只能是友情。 3.我还没?能原谅她。很久以前,她离开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再见?面一定要报仇。 所以,她绝对不可能变弯,而我呢,也绝对不可能再喜欢上?她,除非我是狗。 来更新是因为今天跟她出去吃饭了。我真的?…… 对,我又没?能想到。因为完全?没?这打算的?,但撞到她吃剩饭……忍不了。 吃完送她回家,路上?聊了很多。从上?次到现在,我们时隔那么久才第一次说话。把那天的?事摊开讲了。她跟我回复得很明确,她就是直的?。那天会顺着我,只是因为担心我(她以为我当时为失恋难过,怕我想不开)。 怎么说呢……我谢谢她? 这段时间我挺煎熬,总会想起那天晚上?。虽然结果伤人,耐不住过程太美好。一想到她会被某个男人像那样抱着,亲着,我就难受……特别特别难受,真希望世界毁灭。 可是,今天跟她相处,又觉得她还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单纯,有钩就咬。真搞不懂这样的?她为什么…… 哎,不提也罢。感觉我迟早被逼疯。 不过,大家别看我在网上?这个鬼样子,现实还是尽在掌握的?。起码在她面前,我维持住了平时高冷优雅的?风采。让她以后别再躲着我,她也答应了。 对了,今天还送了礼物。从外?地带回来的?,当时看到就想买给她。为了不突兀,给总部另一个同事也带了一份一样的?。本?来打算以同样的?工作上?的?借口给她的?,结果今天气氛到了,直接给。一个玩偶而已,她居然那么开心。 我拿她一点办法没?有……总是给我希望,又把话说死。 ……说得比较乱,但都是我当下的?想法。就到这吧,我去喝水。 no.68 mojito 2019-3-6 看我刷到了什么?楼主你出现了! no.69 云与月 2019-3-6 转发?里全?是哈哈哈,这是一个求助贴!求助贴!各位好心人,她需要的?是我们的?帮助!!! no.70 图图看热闹专用 2019-3-6 楼主多大啊?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绝对不喜欢人家,一会儿又“耐不住过程太美好”,“迟早被逼疯”。你真的?感觉不到吗,你爱她已经轰轰烈烈最疯狂了! 第235章 送个玩偶都能高兴半天,小朋友谈恋爱真纯情。 no.71 一只小画眉 2019-3-6 高冷优雅……笑死,你认真的吗,对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no.72 让我先睡觉 2019-3-6 还觉得对方单纯?人家手段不知多高,给你希望,又把话说死,不就是吊着你玩? 我看单纯的明明是你啊妹妹,拉出去戒断,下一个。 no.73 吨吨吨 2019-3-6 建议戒断+1 直女就是这样了,心血来潮跟你玩玩,转头就当无事发生。亲亲抱抱,对你甜笑,但她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爱女人。 别问我怎么知道。 no.74 蓝是我名字 2019-3-6 所以,一个多月过去了,你搞清楚没有,你那不熟的初恋同事究竟是不是性冷淡? no.75 我是自由行走的柠檬 2019-3-6 要不得是初恋呢,自己比谁都知道没希望,还爱得要死。送个礼物别人一笑,就又行了。 no.76 [楼主]十一月的雨 2019-3-6 首先,我没有爱她,都说了,跟她有很深的过节。是,初恋过,但那是我小,不懂事,而且就是因为吃过亏,才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 其次,我社会人很多年了,恐怕比楼里多数人都大,才不是什么妹妹,更不是小朋友。反而是她小我好几岁。 另外她这个人虽然有时是令人失望,但绝对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你们嘲我可以,别说她。我跟她之间很复杂,好多事没法在这讲。 最后,她想玩?那更好。谁还不会玩了,到时看谁死得惨。报复的事我可还没放弃。 no.77 羊驼不吃辣 2019-3-6 妈妈,她都这样了,还没忘记要报复! v我50,我给大家现编她的复仇计划! no.78 让我先睡觉 2019-3-6 行叭,大家都闭嘴,还李什么涛求什么助?你们很复杂,是我们不懂! no.79 f 2019-3-6 行叭,她的白月光只有她能报复,其他人说都说不得的。 no.80 吨吨吨 2019-3-6 行叭,爱情这杯酒,谁喝谁知道。 …… ……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