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开血肉的感觉总是奇妙的。
起初是一层轻微的弹性,皮肤带着温顺的抵抗,就像在确认决心。
只要再加一点力,某个临界便悄然被突破——阻力忽然消散,锋刃轻易地滑入,顺畅得近乎温柔,偶尔,还会有温热或是冰凉的血液帮助这个进程。
若刀足够锋利,那一瞬间甚至会令人恍惚地觉得愉悦,仿佛被一阵温软的风接纳。
一切都在流动,直到金属撞上骨头,发出那种干涩的摩擦声——这是在提醒,愉悦终究有尽头。
而这声音一般也意味着,她的剑可能又需要打磨了。
毕竟迅捷剑实在娇气。
而它是辛西娅的武器。
那是一种近乎优雅的危险——纤细、平衡、美丽,被修饰得像装饰品一样无害。
只有真正握过的人才知道,它的每一次转腕都能以不合常理的角度划出致命的线。
艾温曾说过,她的腕骨过于纤细,缺乏爆发与力量,即便再努力也成不了顶级的剑客,与其锋芒毕露,不如收敛一点,假装自己只是个旁观的诗人,腰间那柄有着华丽护手的细剑,只在最有把握的时候,在他人的犹疑中,才会刺出致命的一击。
她也偏爱这种欺骗性的美,仿佛柔弱之下暗藏的秩序与精准能带来某种慰藉。
可这一次,她的剑不在身边。
她的选择,只剩下一柄窄窄的炼金刀——比拆信刀大不了多少,在切割干草药时还能算是好手。
不完美,却也锋利得足够真诚。
辛西娅坐在塔顶的房间——伊维利欧斯的房间,或者说,他们的房间。
这并非她一厢情愿的臆想。
房间的壁炉,就是最确凿的证明。
在她来到奎瓦尔之前,这片极北之地的主人显然不需要这种凡俗的取暖方式。是因为她,这间原本只有星辉与冷寂的居所,才多出了这抹跃动的、带着人间温度的暖色。
如今,这房间里属于她的痕迹——散落在矮几上的炼金笔记,挂在椅背上的素色披肩,插着几株白山茶的水晶瓶,与放置花瓶的梳妆台,甚至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独属于她的淡淡馨香——早已比那位在此居住了数百年的德鲁伊本人留下的印记要多得多了。
她坐在壁炉旁那张宽大的扶手椅里,一个响指点燃了炉膛内的木柴。
橘红色的火焰倏然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松木,发出噼啪的轻响。
天气其实并不十分寒冷,她的体质也早已不是初来时那般弱不禁风,但她依旧需要这火焰。
她需要那跳动的光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舞蹈,需要那实实在在的热度包裹肌肤,驱散源自心底的怯懦。
火光映照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
而她在看着那把从炼金室仿佛不小心带出的炼金刀。
刀面被打磨得极为光亮,像一小片凝固的水银。
她举起它,看着光洁如镜的刀身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模糊,扭曲,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唯有那双翠色的眼睛,异常清晰地回望着她自己。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凝视着刀面中的倒影,仿佛在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伊恩娜会伤心吗?
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辛西娅思考着。
窗外的天光在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将房间的主导权逐步让位给壁炉内愈发鲜明的火光。
伊维利欧斯没有回来。
她并不感到意外。
最近他总是很忙,那片笼罩奎瓦尔的结界之外,最近总有些麻烦。
巨龙,干扰的魔法波动,来自家族破解的法阵的意图。
不成问题,但很琐碎。
他通常会在入夜之后回到这里,陪伴在她身边。
这很好,也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一段完整的、不被打扰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辛西娅将炼金刀轻轻放回原处,转而拿起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玻璃瓶。
瓶身冰凉,里面晃动着半透明的、带着珍珠光泽的粘稠液体。
这是她闲暇时用奎瓦尔特有的几种具有麻痹和镇痛效果的苔藓与根茎调配出来的。
她总是乐于用自己掌握的这点不算高深的炼金技巧,制作一些功效奇特的小玩意儿,有时是为了获得一种廉价的成就感,有时则只是为了给她的叔叔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惊喜。
伊维利欧斯从不细究这些瓶瓶罐罐里究竟装着什么,他一向很纵容她。
辛西娅总觉得这种纵容里带着一种近乎神祇对造物的、漫不经心的宠溺。
曾经某个阶段的她,应该会很享受这种宠溺。
她拔开瓶塞,没有犹豫,仰头将整瓶药剂饮尽。
液体滑过喉咙,奇异的甜腥和草木的苦涩漫上了口腔。
有些像之前伊维利欧斯一直让她喝的那种药,但口感好上不少。
很快,麻木开始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并非困倦,而是一种剥离感,仿佛灵魂与肉体之间被垫上了一层柔软而厚实的棉花。
外界的触感变得遥远,身体内部的信号也逐渐微弱下去。
痛觉在消退,像退潮般迅速而彻底。
她知道,药在起效了。
奇妙的是,她的动作和意识并未因此而变得迟钝。相反,一种异常清醒的、近乎冷酷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放下空瓶,最后一次缓缓环视这个房间。
目光掠过壁炉前他们曾共披一条绒毯静静阅读的角落,掠过那张宽大的、承载过无数亲密与温存的床,掠过窗边他常站立凝望星空的的位置……
这里有太多属于他们的记忆与过往。
他总是冷淡,像亘古不化的冰原无法理解春风吹拂之下草木的种子为什么会发芽,却还是会因为她而略显生硬地模拟出那些类似于温柔的表现。
以她作为吟游诗人的标准来看,有些拙劣,甚至是笨拙,但她很喜欢。
他们会在这里一起看书,他讲解着晦涩的自然律法,她则哼唱起偶然想起的古老歌谣;他们会沉默地共处,各自做着事情,空气中却流淌着无需言说的安宁;他们也会在这里做爱,在情欲的浪潮中短暂地忘却彼此的身份,像是世间最寻常的一对恋人。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深紫色的夜幕上,群星渐次亮起,清冷而遥远。
辛西娅仰起头,透过窗棂,看着那片浩瀚的星海。
她想起了伊维利欧斯总是平静无波的声音,那双冰蓝色眼眸在观星时,会倒映出整个宇宙的深邃。
她想起他教她辨认星图的夜晚,从最初的、试图让她理解星辰预示的命运轨迹,到后来发现她于此道毫无天赋后,转而耐心地、一遍遍地,只为让她记住那些天体本身的名字、光辉与传说。
他不再试图让她窥探命运,只希望她能认识这片他守护的星空。
一个极淡、极温柔的笑容,浮现在辛西娅的唇角。
回忆是暖的,她因被珍视过而感到幸福。
她感到自己或许真的过于残忍了,对他,也对他们的过往。
辛西娅深呼吸着,努力维持着那份药物带来的、悬浮般的清醒与平静。
她再次拿起那柄炼金小刀,指尖轻轻抚过冰凉的刀锋,测试着它的锐利。
然后,她对着空气中那无形的、或许正注视着她的存在,用极低、极清晰的声音说:
“我相信你会来。”
“但在那之前,请让我先离开。”
话音落下,她举起了刀。
刀锋贴上颈间温热的皮肤,起初是一层轻微的弹性,带着生命本身温顺的抵抗,像是在做最后一次徒劳的确认。
再加一点力,维系着的临界被悄然突破——阻力如同幻觉般消散,锋刃轻易地滑入,顺畅得近乎温柔,仿佛不是破坏,而是归途。
刀确实足够锋利,一瞬间她甚至恍惚地觉得愉悦,仿佛被一阵温软而黑暗的风所接纳,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疼痛即便被药物削弱了大半,依旧像一道潜藏的电流,猛地窜过她的神经末梢。
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动作有瞬间的凝滞。
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有着痴迷般的专注。
她没有停止,以一种更决绝力道,将刀刃更深地推入。
温热的血液渗出,最初只是细小的溪流,很快便汇聚成更汹涌的暖意,浸湿了她的衣领,沿着锁骨的曲线向下流淌。手中那刺穿自己血肉的、清晰无比的触感,以及生命力随之一点点抽离身体的虚浮感,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沉溺。
这是一种彻底的、无人能再干涉的掌控,对她自己,对这具承载了太多痛苦与纠葛的躯壳。
而就在这时——
一股绝非属于她的、近乎撕裂灵魂的惊惧,毫无预兆地通过某个无形的链接,猛地撞入她的意识深处。
是伊维利欧斯。
他察觉到了。
那源于灵魂契约的感应,让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此刻所做的事情。
催眠早已失效,不过是瓦尔特利的帮助,牵制住了他,才让她的思维隐匿到了这一刻。
但已经足够了。
辛西娅沾满鲜血的唇角,试图勾了一下。
不成型的笑容。
她知道,伊维利欧斯正在赶来。
她听到了声音。
或许是血液冲上头颅,在空荡的血管中奔流的轰鸣;或许是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时,灵魂发出的最后叹息;又或许,只是壁炉里,那簇橘红色的、跃动不休的火焰,正发出越来越响亮的、诱惑般的噼啪声。
没有分别了。
因为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里,那壁炉中的火焰仿佛拥有了生命,它们挣脱了木柴的束缚,化作流淌的、金红色的光河,向她漫涌而来,温柔地包裹住她因失血逐渐冰冷的身体。
壁炉的火,正将她引燃。
温暖而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