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西娅曾听过无数关于死后世界的传说。
在那些被吟游诗人传唱的故事里,亡者在气息消弭之后,灵魂会飘向一个被称为朦胧之域的地方。
那里弥漫着永不散去的薄雾,逝者将在雾中静静等待,直到他们所信奉的神明前来,引领他们去往应许的神国,获得永恒的安宁与归宿。
当然,那些与魔鬼签订了契约的可悲者除外——他们的灵魂归属早已注定。
竖琴手大师们也除外,他们的灵魂被永远地束缚在了国度内,等待着被召唤。
所以她不想当竖琴手大师,死后都不得安宁。
而作为在创作上还算有点追求的吟游诗人,辛西娅对这个传说中的领域一直怀有某种抽象的好奇。
那些自称死而复生过的同行们总是将它描绘得光怪陆离,不同版本间的差异大到除了“弥漫的雾气”这一点之外,几乎找不出任何共同之处。
她本想着,或许能借这次离去,亲自一睹那片神秘之地的真容。
可惜,命运,或者说伊维利欧斯,并未给她这个机会。
她的意识刚刚从破碎的躯壳中抽离,仿佛一颗即将飘向远方的种子,还未来得及感受虚无的拥抱,一股庞大而凝实的力量便如同最坚韧的蛛网,牢牢束缚住了她轻盈的灵魂。
太过熟悉的触感,都有些令人心碎了,带着白山茶的冷香和星辰的引力,强硬地、近乎粗暴地,将她从通往永恒安息的路径上拖拽而回。
不是回到原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塞入一个熟悉却又崭新的容器。
她的身躯,那具被她刻意引燃的躯壳,显然已无法承载回归的灵魂。
尸体完整情况下的起死回生,对于伊维利欧斯这样的存在实在不算难事,但重塑一具与灵魂完美契合的身躯,并将逸散的灵魂从死亡边界强行唤回、重新锚定……
这即便是对于他而言,也必然意味着巨大的消耗与随之而来的虚弱。
几个小时?或者更长一点,一天?
对他的寿命而言,这短暂得如同眨眼。
但对辛西娅而言,这已经足够。
足够让他在这段强行逆转生死法则后的虚弱期里,没有余力去阻止她计划中接下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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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被拖拽着浮出水面。
首先复苏的是感知——骨骼深处传来被强行拼凑般的剧烈酸痛,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都仿佛在发出陌生的抗议,这具新生的身体像一个不合身的枷锁,束缚着她归来的灵魂,带来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失控感。
在她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之前,一股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气息率先涌入鼻腔。
是伊维利欧斯的气息。
那惯常的、清冷如雪山之巅白山茶的气息,此刻却被浓重的、不祥意味的血腥味与焚烧后的灰烬味污染。
截然不同的气味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象征着毁灭与徒劳挣扎的烙印。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伊维利欧斯。
他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或者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银色的长发依旧如月华般垂落,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房间里残存的一点微弱火光,但那目光却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她,落在了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上。
他看起来……似乎依然很平静。
神态和往常的淡漠几乎没有区别。
然而,视线下移,辛西娅的心猛地一缩。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纯净的德鲁伊白袍,但此刻,那圣洁的白色却被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灼烧痕迹与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所玷污。
是她的血。
或许还有她的尸体?
散逸的思维无端地开始思考有些诡异的问题,好像借此调侃就可以消解掉某些连她自己都难以面对的情绪。
比如不应在此时出现的怜悯。
她绝不可以在此刻去想他看到她的时的心情。
即便污迹如同泼洒在冰雪上的墨与血,狰狞而残酷,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惨烈挣扎与他为了逆转结局所付出的代价。
即便从以前,到现在,污染他的一直是她。
伊维利欧斯看到她的苏醒,却没有立刻说话。
仍站在那里,微微侧着头,倾听着某种只有他能听到的、来自灵魂深处或世界规则之外的哀鸣。
就在这一瞬间,辛西娅忽然明悟。
或许他不是平静。
他是恐惧。
是一种连他自身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源于失去的恐惧,将他冻结在了原地。
无所不能的大德鲁伊,终于知道了恐惧。
他不敢再有任何微小的动作,不敢先开口说出哪怕一个音节,仿佛任何一丝多余的声响或举动,都会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彻底惊散眼前这缕他耗费巨大代价才勉强挽留住的、脆弱的幻影。
而这是她的目的。
他必须恐惧她,必须正视她。
房间里,壁炉的火已经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室残存的、混合着血腥与焦糊气的温暖假象。
她身上裹着他为她披上的、属于他的长袍,挣扎着,用这具尚且不算听话的新生躯体,勉强坐起身。
她需要时间。
需要喘息,需要平复这死而复生带来的强烈不适与灵魂深处传来的深沉的疲惫。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厚重得如同实质。
她在等待。
或许伊维利欧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此刻,他不会离开她。
直到一声沉闷的、来自塔底深处的巨响,隐约传来,穿透了层层的石板与寂静。
辛西娅垂下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她知道,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是她的眼前的精灵。
伊维利欧斯对那声来自塔底的异响充耳不闻。
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此刻存在的全部意义,都只凝聚在刚刚苏醒的她身上。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他第一次,用不够平稳的气音,向辛西娅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
仅一个词,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是罕见的虚弱和无法理解的痛苦。
辛西娅正在努力平复因新生躯体不适而紊乱的心跳,正准备开口,用早已准备好的话语来回应。
但伊维利欧斯没有给她机会。
他仿佛害怕在听到她的回答,又仿佛急于剖白什么,几乎是紧接着补充道:
“过一段时间……我就会让你离开。伊恩娜……你没有必要……这样。”
他终于将这个承诺说出了口。
那个他或许早已在心中酝酿,却迟迟未曾言明的决定。
此刻说出来,却像是在为自己的失误寻找一个苍白的辩解,听起来无力又可笑。
或许他本就有着隐秘的期待,期待着伊恩娜即便想起了一切,仍会愿意陪在他的身边。
辛西娅抬起眼,翠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清泠泠的、看透一切的清明。
“你会让我离开?”
她重复着,声音因仍不适应新生的声带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然后呢?随时也能像这次一样,把我带回来,是吗?”
“只有生死……”他真的在试图辩解,可即便如此,辛西娅也不愿再听。
“——伊维利欧斯,我始终受制于你。你给予的‘离开’,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自由,只是从一个囚笼,走向另一个你目光所及的、更大的牢笼。
“我的危险与安全,由你定义,只要你认为我应该被保护,不论我当时在做什么,不论我是什么想法,你都会替我做出决定,不是吗?”
伊维利欧斯冰蓝色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他急于否认,声音却低沉下去:“我会给你自由,真正的……”
连他自己都未曾拥有过的……
“随时可以收回的自由,只不过是更仁慈的束缚。”辛西娅打断了他,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温柔的弧度。
笑里没有讥讽,眼眸弯弯的,温情得如同是在询问她的恋人是否会永远爱自己。
就好像她不相信,却仍在问着。
对自己或是对于对方的残忍。
“难道你会允许吗,伊维利欧斯?允许我真正地离开,去拥抱属于我自己的人生?允许我和其他人在一起,相识,相知,甚至结婚?”
